温瑞安 《群龙之首》   第一章 飞行的脑袋     1.你老子要杀的是天子!   失手。   事败。   他们立刻撤走。   他们四人这次的行动堪称“胆大包天”。   就是因为这计划委实胆大疯狂,足以举世皆惊,他们才肯出手、才愿行动!   他们这次的行动是刺杀一个人。   这人姓赵。   姓赵的也没什么了不起,赵是大姓,在朝德高望重的高官就有:赵瞻、赵君锡等人,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也有“龙兄虎弟”赵大盗、赵大道,以及“杀人王”赵一之等诸般好手。   这些人虽然有名、但杀他们(且不管杀不杀得成)还不足以惊天动地。   但杀这姓赵的确能使天下大乱、翻天覆地!   因为他们要杀这姓赵的,单名佶字,这人不谙武艺,甚至手无缚鸡之力,但这人却绝对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人,理由很简单:   因为他是皇帝。   他是个皇帝,但他却肯定不是个好皇帝。   他宠幸宵小,昏庸腐败,使得好佞当权,娶幸塞朝,小人得志,忠良蒙难,祸国害民,剥削殆尽,恨煞他的人大多了,但他依然故我,踌躇不知,让一班小人佞臣包围起来,天天风花雪月,寻欢作乐。   要杀此昏君以救万民的人不知有几。   孙尤烈、梁贱儿、何太绝、余更猛四人,等了好久,待了好多时候,终于等到了这一个绝好时枷   这风流天子三宫六院不够,还要乘舆微行,到东京繁富之地去嫖妓。   这不是偶然即兴,而是乐此不疲,因而怠于政事,沉湎酒色,可见一斑。   如此正好。   这“太平门”(梁)、“飞斧队”(余)、“下三滥”(何)、“怪物坊”(孙)的四派好手,就等这一天。   这一夜,赵佶又乖轻车小辇,自宣德门,转曲院街,入小甜水巷。寻宠名妓白牡丹。   这消息绝对正确,来自一位“山东怪物坊”大口孙家的外系子弟的机密,已毋庸置疑。   于是,孙尤烈、余更猛、梁贱儿、何大绝这四个义结金兰的”名门五秀”便从三处四路会于京师、策划、筹备、埋伏,要进行这一场”杀天行动”。   他们都不准备能活着回去,却只求能手刃这名昏君。   他们在京都的行踪,化整为零,曾分别投宿于京里的正道武林势力,“发党花府”、”   梦党温宅”和”象鼻塔”。   其中“金风细雨楼”的一名新进高手,也是山东大口孙家的子弟,名叫孙青牙,跟四各刺客中的孙尤烈渊源很深,知道他这位三叔向来脾性火爆,而今却神神秘秘,脸有慨色,只喝着闷酒,眼发出凶光,想必有重任在身,于是有问。   孙尤烈则回答:“我是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孙青牙嗤笑道,”人人都说自己做提大事,惊天动地则未必,搞不好得个抢天呼地就没意思了。”   孙尤烈火了:“我做的事真的能变天,我们要杀一个人。”   孙青牙向来跟他这个“三叔”熟络,也喜与人抬杠,只笑道“杀一个人就能变天?那真个难怪天有不测之风云了。”   孙尤烈火滚了,一方面,他也坚信深知孙青牙的为人,是以一个虎吼就说了这句话,“你奶奶的!你老子要杀的是当今天子,你能说天崩了地还不裂吗?嘿!嘿!”   当时天有没有变色可不知道。   孙青牙听了,脸上可当时为之倏然色变。   不过,他当然没有把机密说出去。   山东大口孙家,人人都长了一张大嘴巴,但多只好食好色,却未心多嘴多话。   何况,这话是不能传的。   更且,孙青牙也跟他楼子里的兄弟一样,恨死了这穷兵黩武、残害忠良的昏庸皇帝。   他听了心惊。   但也有了期待。   期许他的三叔能够得手。   他答应了他的三叔:事未成,决不告诉任何人。   孙青牙也建议过他叔父何不请“金凤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好汉们“共襄盛举”,但孙尤烈一一严拒:   他要颐他的三名友好“独力”完成这项任务。   他要成此“绝世之名”、立此“万世之功”。   他认为人多反而误事一·”风雨楼”虽是不与好党佞臣沆瀣一气的侠道帮会,但也难保没有奸细。   孙尤烈拒绝了他的小侄子之建议。   其实,他心里还有些话没当即说出来:   他也没有把握。   ——不成功,便成仁。   他已下了决死之心,不想连累任何人。   何况,“金风细雨楼”、“象鼻塔”这几股联合的力量,是而今江湖上唯一可与祸国残民、苛征暴敛的权相蔡京相持不下之势力,他不想因一次不知结果的行弑,而牵连消亡了这股正义的力量。   孙青牙则很守信约,没有向楼主报告这个“惊天大秘密”。   ——要是他早说了,情形或许就会不一样了。   以当时”风雨楼”的新任署理楼主的机智精明,一旦知晓提供刺杀讯息的是“那个人”   的时候,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这场形同送死的刺杀行动。   那么,整个京城的江湖局面,也许绝不会在短期间里发生那么巨大的变化了。   他们号称”名门五秀”,还有一“秀”,便是以打造兵器称著的“黑面蔡家”子弟蔡心空。   他自是知晓余、梁、孙、何四人的计划与行动。   他也知道他这四位义兄为何要作这样的事、冒这么大的但他还是在他们出发之前,一起酒酣耳热、慷慨激昂之时,要他们各说出为何要舍死忘生杀天子的一个主因:   ——只能说一个。   ——至于人人都不言而喻的理由:赵佶昏庸荒淫,挥霍无道,寻是不必再说的了。   ——要说的是自己心底里的那一句。   反正生死都豁出去了,也没啥不能说的了。   于是孙尤烈先忿忿地仇   “我爱煞了白牡丹!他是皇帝,就有权见谁弄谁,高兴就搂在怀里,不高兴就剁为肉酱么,我就要他生受活罪,在我金剪下身首异处,我治不着,他也休想占我李师师!”   ——李师师就是白牡丹,白壮丹就是小甜水巷的红角儿,与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张小唱等四人齐名,也是名风流文采的艳传京华的绝妓。   何太绝则恨恨地道,“我们何家,旁门左道,巧枝杂学,无有不通,难有不精,下手出手不错是诡怪了些,但江湖上下九流的人多的是,卑鄙手段更为多见,何致于独我家门为人以‘下三滥’诋称?我家人只不过是瞧不下赵佶、蔡京朋比为奸,下诏尽毁煎朝大臣名士如东坡居土、黄庭坚诸等字画碑诗,各出了手力保,就给下御批定为‘下三滥”,并永世不能脱籍,且斩杀了我们几个当家的。这是辱家丧门之仇,使我家子弟永无翻身之日。不杀赵佶,无以泄愤。”   ——何大绝说出诛杀赵佶原由之余,也道出了在武林中之奇巧杂技称著的何家子弟,何以给冠以“下三滥”的因由。   梁贱儿则悻悻然道:“人说‘太平门’的人多擅于轻功,只会逃,不敢战,今天我就要杀个名动天下的人来让武林同道看看咱‘天平门’的手段胆色!再说,我叫‘贱儿’、在武林中没啥地位,人多背里叫我‘贱人’——若让当今天子死在我一介贱夫之手,也是一大乐事也!”   ——想来他是为证实他本门不是懦夫、本人不是凡夫而参与这次行弑的。   余更猛的回答就很简单。   干脆利落:   “我要出名。”   他补充一句。   “杀皇帝,是马名的最佳途径!”   ——他摆明了是为”出人头地”而杀皇帝!   这时,连蔡心空也说明了他想杀这昏君的原由:   “蔡京为相,弄得天怒民怨,百姓倾家荡产,十室九空,辗转沟壑,啼饥号寒。他姓蔡,其实丢尽了蔡家的面!我也姓蔡,只要杀了支持他的皇帝,就不怕他不下台来,为我们蔡家争一口气,莫教江湖好汉小觑了!”   ——他是为打击蔡京才得先要除去他的大靠山,赵佶。   于是梁、何、孙、余都不让他涉险,井各说出理由来:   “一,你该杀的是蔡京,不是赵佶。”   “二,我们五人结义,不可一齐上阵,万一全军覆灭,试问有准为我们报仇?”   “三,万一我们杀不了皇帝,就留你来剪锄奸相。”   “四,我们要是失败了、你负责把我们的事迹,告诉我们门里的人,要他们不要灰心丧志:一人办不成的事,一百人或可成:一百人办不成的事,一千人:一万人、一百万人总有一天能成事,”   蔡心空听了。   他没有参与是次刺杀行动。   但他也来了京师。   他会上他胞弟蔡水择生前的好友——“象鼻塔”里的精锐好手张炭。   他就在”象鼻塔”里等消息。   张炭知道这位故友在等一些讯息,不过他没有间明,理由是:   他也是江湖中人,而且还是十分熟悉武林规矩的江湖入,对方既没直说,他也就不便打探。   此外,他也正值一场如漆如肢的爱恋中,正爱得如痴如醉,也如火如荼:   他的对象正是那一位他在冰天雪地中救回来奄奄一息的无梦女。   2.吞食暗器的人   尽管,敢于行刺皇帝是源于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重大原由,但每个大名目的背后,总有一些小私心在驱使、策动,而这些“小苦衷”生聚化合,才形成了便于对外宣称的光明正在堂而皇之的大理由。   不管为了大名目还是小私心,孙、余、何、梁四结义,已义无返顾、义不容辞的毅然进行了他们的刺杀行动。   这个刺杀行动开始时十分成功。   没有意外。   他们各自赶到小甜水巷,各自我到最隐蔽的位置埋伏,谁都没有给发现。   一切如常:   皇帝果然微行轻辇,出现于巷口,只十数名近身侍从,还有三四名宠臣随行。   既然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们就要动手取这一颗掌上的人头:   一一人上人的人头!   所以孙尤烈发出了暗号:   “扯呼!”   ——”扯呼”就是江湖上暗语,那是“撤走”的意思!   但如今正好相反:   那是”动手”的意思!   ——他们杀的对象既是天子,那就是造反了,既已造反,他们就连暗号也“反其道而行”之。   但从这一刹开始,局面就完全逆转了。   这趟刺杀行动遭受到十分残酷的考验。   而且是彻底的惨败。   何太绝出手最绝。   也最快。   他第一个掠下去。   第一个一脚踢翻了辇子。   第一个一手掀开了黄帘,只见里边端坐了一个道骨仙风的黑袍汉子。   汉子高冠古服,并不惊慌,却问,“你于什么!?”   何太绝叱道:“我要杀你!”   汉子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伺大绝怒叱出:“因为你不配当皇帝!”   那神仙也似的汉子叹了一声,道:“可惜我不是皇帝。”遂出了手。   一道黑光,就打在何太绝头上。   “砰”的一声,只见一汪血光,自何太绝头上炸了开来。   何太绝身子搐动了几下,手还舞动着,脚踢打着,终于力竭,向辇里仆倒。   那高冠长服的汉子早已倏然自荤内“游”了出来,在辇子旁那十几名侍卫都没有动手,既不敢相帮,也不敢看过这边来:   因为他们都知道,御封青华大帝的“黑光上人”詹别野使出法术收妖的时候,是既不必他们帮手,甚至也不喜欢任何人在旁观察的。   一他一举一动都是“天机”,天机嘛,就不可泄漏。   他是天子跟前红火的人,谁也不敢招惹他一分半丝。   何太绝在是次刺杀行动里第一个丧身的,但不是唯一个牺牲者。   余更猛是第二个。   他的人很瘦小,但武功招式,却十分猛烈。   ——许是因为他的人特别瘦小,所以所使的招式就越发猛烈。   一般而言,长得比他高大一倍,武功比他好上十倍的人,交起手来,也多为他狠辣猛烈的招式所慑,因而战败。   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替何太绝掠阵。   没有他的掠阵,何太绝根本就近不了辇舆。   余更猛一下来就放倒了两人。再一上来又干掉了三人。   但暗器就来了。   漫天漫地的暗器,四面八方的打了过来。   显然,在这行人熙攘拥挤的繁华巷街里里外外,不知早埋伏了多少高手,在伏击他们。   余更猛知道情形不妙。   然而余更猛不怕。   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出手更猛、更烈。   更不留余地,也不留余力。   他不退反进。   暗器如蛆附尸,如影附身。   他退人人群中。   巷子里的游人乍遇惊变,哀号呼叫,走避不及,纷纷惨嚎路地,狂死无算。   余更猛往暗器发射最密集之处杀去。   但他落脚之处,却乍见一脸如冠玉的弱质少年,正搀扶着一名吓得瘫了软萎于地的老者,眼看要给三支箭矢两枚钢镖射杀当堂!   余更猛大喝一声。   ——眼不见为干净,但眼见了,就不能见死不救。   他的兵器是“追命离魂刀”。   刀有二柄:一追命,一离魂。   他一刀格下了来箭。   一刀拔掉了钢镖。   手上双刀一展即合,扶一老一少,推入小巷。   ——惟有这样,才不会误伤了这两个无辜的人。   可是他在此际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才是那无辜的人。   他的确无辜。   ——尤其在他背腹一齐发生剧痛之时,他便分外深明尖锐的感觉出来。   他背部吃了一刀。   腹部也着了一刀。   出于的是那。   一老一少。   老的在笑,说,“我是任劳。”   少的也笑,道,“我是任怨。”   两人的刀很短,却在余更猛的背腹穿入,刃尖在他胸臆五脏内会师,还在他体内登登登、叮叮叮的支锋了几下。   ——不知在他血肉模糊的躯体之中,可也有星火交迸,星花四溅?   ——不知余更猛在死前听到自己体内竟响起了兵铁交鸣之声,有何感想?   孙尤烈什么都不敢想。   他只敢拼。   他才自屋顶立起、还未扑下,已有三把刀、四根枪向他刺来。   他也一下子拗断了两支枪,踢下了三名敌人。   然后,不知从何而来但四面八方都尽是的暗器,已打了过他惊、怒,但临危不乱。   这几竟到处伺伏着敌人。   打过来的暗器,只怕就算蜀中唐门的子弟在场,也只能叹为观止。   各式各样的暗器都有。   各种各式的手法都来了。   有的先窜上天,才朝下洒落;有的先穿人屋瓦,再自他立足处穿射而起;有的利,有的钝,有的三尖八角,有的只指甲那么大小的一颗,却有一百零三枚小刺,足三斤七两重!   暗器不同,手法也下一样,但目的却肯定只有一个:   要他的命!   可是他的命不易要。   他不要命,也不怕暗器。   他发现何大绝一死,就红了眼。   再看见余更猛身亡,就奋不顾身。   他一张口。   血盆大口。   ——他的口真有一个脸盆那么大!   他一张开了嘴,嘴竟咧到了耳下,就发出了一股奇异的吸力,一时间,所有的暗器,不管锐的尖的、重的轻的、大的小的、三角的四方的扁的圆的爆炸的,竟全吸入他口里去。   他还大口大声大力的嚼食起来。   ——他竟是一个吞食暗器的人!   事实上,“山东大口食色孙氏世家”一直都给“蜀中唐门”认为是三大敌对势力之一,跟“黑面蔡家”擅打造兵器、“江南霹雳堂雷门”专门制造炸药一样,大口孙家以嘴巴接暗器的独特手法,成了四川唐家堡暗器的克星。   孙尤烈猛吞食了几口暗器,凡个上来要拿下他的敌人,全都给他砸下屋脊去。   自他出现以来,已有十二名敌手给他砸杀下屋顶去了。   原先在大街小巷布好的伏兵,瞧着了孙九烈如此气势,也不敢轻撄其锋。   就在这时,屋顶上,朗月下,就在龙脊上,翻身出现了一一个高瘦个子,身着灰长,背上有一个包袱,走了过来。   这个人的脸色很可怕。   像个死人。   这人的眼色更可怕。   像个死了复活的人。   但这人却让人感觉到有点滑稽:   滑稽本不可能出现在他这样一个人的身上,无奈他真的令人看了不舒服之余,也生起了一点点滑稽的感觉。   这理由原来还是来自他的脸上。   因为他的鼻子,竟缺了一角。   ——缺了一角的鼻子,使他原本阴森森、阴恻恻、令人不寒而悚的长相,竟产生了一种极不调和的诙谐感觉。   因而有点滑稽。   孙尤烈却笑不出。   这人已停了下来,正解下了他背上的包袱。   慢慢的、仔细的、一丝不苟的,他正松开了结,解开他的包袱。   孙尤烈注意到他左手只有三根手指。   ——尾指和无名指已断。   看到断指,孙尤烈眼都绿了,虬髯都红了。   他哑声间:   “你是——七!?”   那灰衣瘦长个子点点头,逐渐把包袱完全打了开来:   “我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   一--他是武林中最神秘莫测的高手之一,也是京城里、权相蔡京手上武功最高的杀手之一。   天下弟七!   3.天下第七   也许,天下第一并不是那么可怕。   因为人人都想争这天下第一,是的,“天下第一”多名不符实,不然,也当不长久,何况,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的,不见得人人就当你是“第一、自许为”天下第一”的,也只不过可能是小小“天下”里的猢狲王而已。   何况,认了自己是”天下第一”的人,已没了退路,难有长进。   是以,当人听到什么人说“无敌是最寂寞,天下有谁能敌”之类的慨叹时,他不是在吹牛,就是在说谎,甚至只是在发白日梦的疯子而已。   但“天下第七”却十分可怕。   ——他仔细精密的计算过:在芸芸众生、济济群雄里,他排上了第七位。   别说排第七了,就算在天下群豪中,能排上七百七十二,已是很可怕的高手了。   他只排第七,前面还有六人,他既一点也不谦虚,但也不十分骄做。   他还有自知之明。   也十分自信、自负、自重。   ——这种敌手,无疑十分可怕。   更可怕的是:   人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姓甚名谁,虽有人得悉他曾师承元十三限,但真正的武功绝招和兵器,天底下准也没摸得清底蕴。   跟他交过手的人都死了。   没死的人也一样弄不清楚。   与他交过手还活着的人,至少有两个:   一个是方恨少。   可是方恨少那一次只顾拼命保命,也幸得“天衣有缝”舍命相救,才能使他侥幸逃生:   方恨少见天下第七就想吐,就要呕。   就觉得恐怖。   另一个是王小石。   连王小石这位不羁、不畏、不世、无挂碍的人物,一听天下第七的名字,也得要皱盾头,一个头比七个大。   然而,孙尤烈却在此时此境、此夜此地,在屋顶上遏上了天下第七。   孙尤烈只觉头皮发炸。   但他的斗志也炸了起来。   天下第七在完全摊开包袱前却冷冷的、森森地、沉沉问了一句:   “你们大口孙家的人,一向善于吞食暗器的吧?你们的胃敢情是精钢打造的、磁铁研制的吗?”   孙尤烈吼道:“少罗索!有种就放马过来,老子吃定你天下第七缓缓。徐徐、死死的道,“我没有马。我只有这个。你吃吧。”   说罢,包袱一展。   这天晚上,有月无星。   月亮正在天下第七背后。   突然之间,月亮不见了。   却出现了太阳。   太阳正在天下第七手里绽放:   不只一个   是千个太阳!   干个太阳在天下第七手里,一起炸了开来。   孙尤烈立在屋顶上,背向街口。   街心至少有一两百位伺伏着要抓拿、格杀的侍卫、高手捕役、御林军。   他们忽然见到了太阳。   一一一在晚上。   大家目为之眩。   甚至一时间,再也看不到别的:光极强处转成了暗。   黯黑一片。   甚至目为之替。   之后他们就看见那硕大无朋、健壮如狮的孙尤烈,在屋瓦上,一晃,再晃,三晃,然后是,一退、二退、三退……   之后是失足,摔落了下来一一   ——直一一坠一一而——下一--   “砰”地直挺挺的跌落街心。   硕巨的身子砸落处,街口青石板为之凹陷。   孙尤烈的身子亦如一只拆散了的木偶,完全支离破碎,散裂四处。   他身上竟无一处是完整的。   除了眼睛。   他是瞪着眼睛气绝的。   他在摔落下来前已然气绝。   后来仵作和捕快去勘察过他的伤势:总共有一百三十一处伤口。   有的是剑伤,有的是刀伤,有的是扎伤,有的是刺伤,有的甚至是炸伤的……   只有一处伤口最分明。   咽喉。   ----一个大血洞。   那是什么兵器(抑或是暗器),竟然在一刹问,使这样一个雄狮般的绝顶好汉,一下干遭着一百三十一道攻击,并即时夺去了他的生命,连还手的机会也无有?   仵作震怖。   捕快惊疑。   但谁也不敢再查、再问。   他们不是“天下第一”,谁敢查这”天下第七”的事?   何况,他们也不是“四大名捕”,要是无情。铁手、追命、冷血这四人,他们就敢追查到底。   但在这种早已计划好的陷阱里,设计的人绝不会让四大名捕插手这件事。   他们才不会自找苦吃。   梁贱儿决不是自找苦吃的人。   他最机警。   他一开始就发现情形“不对路”。   ——他们本来该是埋伏的人,但到头来却中了埋伏。   他一发现不对劲就走。   走就是逃。   ——尽管他此来是为了一雪“太平门”练好轻功只为逃命之耻而来的,但他就算是见死不救,也不能见死不逃的。   当见到何太绝丧命时,他逃得更快。   他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救不了。   所以他只能逃。   当他发现余更猛也着伏之际,就愈发肯定自己是做对了。   逃对了。   ——无论如何,首先保住性命再说。   他原以为自己够勇够猛够剽悍才来参与这一次的行弑:但事到临头,他心惊神骇,第一个念头就是:   逃。   逃逃逃逃逃。   亡命的逃。   他毕竟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以轻功称绝江湖,只要一开始逃,便谁也迫不上他,截不住他、拦不了他了。   他急若星飞。   迅如电掣。   他急掠而起,一泻数丈,发足便奔,死命飞逃。   三把斩马刀在暗里突伸,耍把他拦腰斩为两段!   ——不,四截!   但斩不着他。   他已腾身上了屋脊。   他如脱弩之丸,在屋瓦群上飞窜。   四周闪出敌人,纷纷亮出刀、剑、朝、棍。   但拦他不住。   刺他不着。   当敌人看见他来时,他已去了。   他已越过了敌人,敌人还来不及出手。   暗器飞射。   箭追袭。   也没有用。   因箭矢、暗器,都莫如他快。   何况,再强的署,再有力的手,所发出来的箭矢和暗器,劲道都有减弱消失的时候。   梁贱儿却愈跑愈快。   ——就别说“太平门”就是能跑,谁要是看了他这般跑人千百敌手中如人无人之境的气势,就知道有一日他也能仗此在千军万马里取敌人首级也并不足为奇了。   他虽临阵逃脱,他心里也是这般盘算着:   ——只要他逃得命在,总有一口,他会回来替兄弟们报仇的!   当他瞥见在另一处屋顶上孙尤烈战死的凄惨情形,他更发了疯的跑,发了狂似的逃!   他在屋瓦群上窜高伏低,眼看就要掠出这陷阱的大包围就连在下边包围的高手,见他能一气跑得这般快,连过七八个关越九十道劫,心里都不禁为他喝了一声彩。   却在这时,朗月下,一人出现了。   一个很细秀,很有点窈窕的人影。   十分轻巧。   剽悍。   他突然弹了出来。   整个人弹在半空。   他背且是是一轮偌大的月亮。   他大字型的迎向急射而至的梁贱儿。   他的动作很优美,也很优雅,但优美优雅中,却又有野和悍的感觉。   本来,这是两件决凑不在一起的事,但这人手足张成大字型的一展,就展现了一奇异的图案,让人生起这种奇特的感觉。   他乍出现就急“弹”向梁贱儿。   冲向梁贱儿。   也迎着他。   这事发生得极快。   梁贱几正在急掠之中。   他已来不及退。   不能转变方向。   也无法急止。   他只有硬冲。   硬闯。   他已准备硬拼。   无论如何,都得拼一拼再说。   ——“太平门”的绝技是轻功,但梁家的绝招可不只是逃。   他还能拼。   能杀。   梁贱儿虎吼一声,杀向来人。   屋顶上。   月轮下。   街心的人就看见两个高速的人影。   一如急矢,冲杀向对方。   另一展臂张足,沙鸥般迎向梁贱儿。   啸一一一   这样一声,远在街上的人也人耳膜为这声尖啸刺破。   那细巧的人影已发出了他的剑   只一剑。   他却不是用手发出他的剑。   而是用脚!   于是,一颗人头冲天而起----   梁贱儿的身子继续往前冲。   他的轻功何等之快,冲势何等之速,是以,失去头颅的他。依然冲势不止,继续冲了十尺、一丈、二丈、三丈……直至冲到屋脊边缘,踩了个空,这才掉落了下去。   没有惨呼。   因为他已失去了头颅。   没有脑袋。   只一剑就要了梁贱儿的命。   才一剑。   ——而且这一剑,还是用脚发招的。   他的脚就是剑。   一招(剑)得手杀了梁贱儿的人飘然落于屋顶上。   一绺发丝遮掩了他大平片的脸。   他甩了甩头发。   在月下,他的眼睛很亮。   也很野。   但他梧住了心:   仿佛很有点疼。   在京城里,大家都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人。   那是七个剑法高绝武功莫测来历不明的剑手,叫做“七绝神剑”,他们有一个领袖,就叫做:罗睡觉。   大家都听说过这个人。   如今才真正在月下见着这个人。   和他妖一样的剑。   妖一样的身手。   妖一样的眼。   第二章 散沙行动     1.独手.毒手与独守   梁贱儿的那一颗头颅,脱离了身子,由于冲势劲急,剑势大疾,所以仍在飞,一直在飞,飞,飞过了月色铺照发着粼光的琉璃瓦面,飞过了夜色感染着青石板地的长街窄巷,飞过金銮殿上,飞过那静静幽幽的护城河,飞过梁思工府大宅后院的那棵月桂树,飞过苍穹,飞过街市,飞过牌坊,飞过春天怒放的桃花树,“笃”地一声,落到了这一处院子里来。   由于那一剑大快,梁贱儿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因他尚未瞑目,所以反而可以乘风作他这一生里的最后一趟旅程。   以他的头。   一--不知道不带身躯之旅,是不是比全身同赴更无拘无束、欢快自恣?   ——不知在飞行中的头颅,可有感到断颈之痛?   ——不知会否因飞行太速,逆(还是迎)风破空,激得瞪大的眼球不甚舒服?   不知。   不知道。   因为我们都不是梁贱儿。   我们没作过这种旅程。   我们也没断过头。   “卜”,那颗人头落在这院子里的走道上,且一路滚、滚、滚、滚、滚的滚了过去。   看这颗人头的声势和气势,还不知要滚出多远、多久、多长的路一一但它却遇上一对足履。   这双脚正走在这偌大院子的步砖道上。   脚陡止步。   足踝上是低垂的袍裾:   月光白的粗布袍子,却以淡银色的绸布镶边。   足有一只中指宽阔的边。   步履一停,那人已立即弯身:   一抄手一一:   已把那颗(滚动者的)人头抄在手里。   这人一只手棒着人头,借月色一看:   只见那人头也睁大双眼,瞪着他,似也有很多话要说、在说……   可惜他头已断。   人已殁。   有话,说不出。   粱贱儿已说不出话。   但接住他人头的人却要听。   因为他的顶上人头尚在。   头,未断。   未曾气绝的,如果不想大快断头、断气,最好便是好好听听已经断了气、断了头的人曾经在这世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越聪明的人越该如是。   愈精明的领袖更应如此。   这天晚上拾起这颗入头的人,绝对是名英明的领袖!   一个江湖上、武林中罕见的奇材,也是一个曾万劫不复、败后复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世人物   他是当今京城里三大势力中之一:“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也是白道实力的圭桌:“象鼻塔”的“署理塔主”。   他姓戚。   名少商。   一一他曾外号人称”九现神龙”,但近日人称之为“独臂神捕”。   他真的是独臂。   因为他只剩一只手。   他曾咤叱风云,少年得志,以一身惊才羡艳的绝艺,出类拔萃,成为武林新一代中的尖锋人物。   他先行替“江南霹雳堂”中桀骜不驯、自成一派的杰出人物雷卷和沈边儿,在短短三年内创立了”小雷门”,然后功成身退,又与息红泪、唐晚词、秦晚晴等红粉知音,再在三年内壮   大了“碎云渊”、“毁诺城”,成为白道上一支强大的主力。   但他的风流本色、不羁情性,终无法定于一尊。加上朝廷腐败、外敌压境,他不惜挺而走险,先佯作与息大娘唐二娘秦三娘的“碎云渊”一脉决裂为敌,划清界限。再只身独战当时流寇豪杰聚合的”连云寨”,单剑挫败九大寨主,大家拥立他为总寨主,他便利用这支劲旅,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外抗辽军西夏,内除贪官佞臣,绿林武林、黑白二道,一时几为他作马首之赡。   他在掌号“连三寨”不受朝廷号今之前,先行与“小雷门”、“毁诺城”翻面绝情,假意成仇,便是不愿牵累他的友人、恩人和心上人。同时,他在宋军,外寇相迫交攻之下,仍能照样促使“连云寨”兵强马壮,成为江湖上纪律严明,独树一帜,“只为百姓做事,不看狗官脸色”的义军,正好与京城里苏梦枕初掌“金风细雨楼”的声望和意旨相捋互励,也遥相呼应。   当时,在京城已是一方之主的青年苏梦枕,与这江湖上独霸一方的少侠戚少商,是素未谋面、缘悭一见、但彼此都是英雄重英雄的豪杰、宗主。   就是因为这种惺惺相识,戚少商破格擢拔了另一个杰出人物,顾惜朝,让他人主”连云寨”,推心置腹,共图大业。   但顾惜朝为朝相蔡京所暗中主使,巧施暗算,先断其一臂,更几乎一气杀尽连云寨中戚少商的兄弟、子弟,并追杀千里,使这“九现神龙”险死还生、历尽艰劫,还把“小雷门”   “毁诺城”、“捕神”刘独峰、韦鸭毛、高鸡血、赫连小妖。“青天寨”、“秘岩洞”、“神威镖局”:“思恩镇”的衙差、“陶陶镇”里的高手等等,甚至“四大名捕”,全给卷进了这场追杀、缉捕的漩涡里去,死伤枕藉,牵连无算。   惨战多年,辗转数载,戚少商案终在名捕铁手、无情胁力下得以平反,不但翻了身,也报了大仇。   但那一场漫长的波劫逃亡,不但令戚少商历尽艰辛,也使戚少商原本辛苦建立的志业、人手,饴丧殆尽,更伤人的是:俟他度过这一场血劫,人未喘定,万事侍重头收拾的时侯,跟他一路来转战三千里、生死相依的息大娘却也别有怀抱、离开了他。   伤心比伤身更伤重,绝望比失望更无望。   到了这个地步,戚少商了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眼看就要灰心丧志,了此残生。   就连因接手义助戚少商的铁手,在这一连串战役里也历尽沧桑,几看破世情,乃至对自己执掌的职责也起了质疑,生了矛盾:到底他作为“名捕”,有没有尽了除暴安良的职份?   到底有无王法、公理?世上有没有天理、公道?天下有无报应、法理?究竟法大还是情大?   道高还是魔长?他的种种行为到头来是助纣为虐还是锄强扶弱?他身为名捕过去侦破的案件到未了是为虎作怅还是大快人心?   这些疑问缠绕在铁游夏心底里,乃至有段时期他销声匿迹,浪迹江湖,连“捕快”也不当了。   诸葛先生是”四大名捕”的授业恩师,很能了解铁手的惊弓心情,他也由得铁手这较淳厚朴实的弟子,去花上一大段时间来整顿思绪。   反而戚少商不同。   他没倒下去。   独臂的他,独身的他,独伤情的他,反而站立得更坚更悍更傲岸。   ——这么多打击都历遍了,只要人未死,志未消,他只要能活下去,就要轰轰烈烈、快快活活的活下去!   他坚定不移。   他更无后顾之忧。   本来世上无难事,只伯有心人这句话,是有质疑的必要的:因为世上确有些事,就算是很有心、极有心、万分有心的人也一样办下到、做下来的。   ——不管你多有心都好,总不能要叫死人复活就复活,要太阳不下山大阳就不下山,要是你爱上了她她就会对你一往情深吧?   不过,世上也确无难事,怕的是有心而且有才的人。   最好还能有点运气。   谁都不能否认:戚少商极有才能。   且有才情。   他度过了那一场浩劫,既然设死成,他就决心要活下去。   ——尽管他是因为大过信任自己的兄弟、大相信人而遭毒手,以至自己断臂独手、断情独守于世,在逃亡的过程里,他还牵累了不少人,不少人(甚至是初识或并无深交的)也破家相容、与他生死与共,好些不世人物都死在这一役里,这一劫上。既然有这么多人想他死,这么多人为他死,他总算活下来了,他就得为这些牺牲了的人活下去,为他们多做一点他们还来不及做的事,多做一些自己原本想做但还没有做、不敢做的事,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牺牲,而且也找到了他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人总爱祝福他人:顺风顺水:但人生在世,总也应做些逆风、逆水的事:不趁风,不顺水,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遭劫不死的戚少商所秉持的。   何况他已失去了息大娘。   哀莫大于心死。   他人不死。   所以他就只有把精神意志寄托在他要做的事情上。   诸葛先生看中了他这一点。   也看准了他这一点。   所以,他邀戚少商入京,在铁手迷惘、静省、重新寻找自己路向的日子里,他请戚少商暂代铁手的位子。   于是,这一段日子的“四大名捕”,“独手”戚少商一度取代了”铁手”铁游夏。   由于戚少商的聪敏机智,对办理案件的搏杀拼命,加上他在江湖上的交情交游,在破案,侦查、为民除害上的建树,绝对不在铁手之下,也决不比无情,冷血、追命任何一人逊色。   直至铁手因为遭遇了一些变故,使他得以早日突破了、度过了“见山不是山”的过程,而进入“见山仍是山”的境界,重新回到捕快的行列里,回归诸葛先生的大帏下。   戚少商这时便要悄然引退。   这点诸葛先生也颇为同意:   戚少商虽然极有才干,但还是枭雄之心大于法理规律,草莽之气盛于公差守则。   一一要戚少商一生从事捕投之职,虽胜任有余,但也有不足之处、浪费之弊。   可是诸葛先生也诚不愿见:以戚少商这样一个不世之人杰,流放于野,沦为草寇,不为世所见用,郁勃难舒。   他想安排戚少商一条出路:   朝廷不适合戚少商。   戚少商不喜当官。   他既厌恶也唾弃当时的权贵佞臣。   诸葛先生也不欲戚少商立即回到江湖。   龙人大海,一旦重新形成气候,敢不成戚少商就会以他的才能和实力,与朝廷、宋军正面相抗。   这也是诸葛先生所诚不愿见的:   宋廷不能任用良将,不能留任贤人,以致人材都给迫反,成了对抗朝廷的正义力量。   一旦民心背向,就大势不可挽矣。   像戚少商这种人材,是兵家所必争的。   诸葛先生为国爱才,实不愿”放”戚少商走。   恰在这时,京城里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城里原本的武林三大势力: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盟,因”风雨楼”楼主苏梦枕和“六分半堂”堂主雷损联手协力,重创了“迷天盟”盟主关七。关七在一番血战后状若疯狂,形同白痴,绝迹江湖。京里只剩下了“风雨楼”与“六分半堂”对峙。   苏梦枕所辖领的“金风细雨楼”是京城里唯一一支不受丞相蔡京纵控的正义力量,他善于用人,惜才如命,迅速提拔白愁飞和王小石,终于布局杀了雷损、把”六分半堂”和蔡京势力打得还不了手。   但蔡京、王黼、童贯等人久据朝政,老奸巨猾,暗中收买了白愁飞,杀伤了苏梦枕,一度夺得了号令“金凤细雨楼”的大权,控制了京城里黑白二道的武林人物。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下僵,苏梦枕反而借助了敌对派系“六分半堂”的力量,加上王小石的智勇双全,拼死效力。终于杀了白愁飞,但苏梦枕为不受蔡京、雷纯和“六分半堂”   的操纵,当场身死。   于是王小石成了京里的群龙之首。   但蔡京岂能容猖下王城里有王小石这号人物?他借天子下令处斩王小石的至交唐宝牛、方恨少之际,伏下高手重兵,要一举歼灭“金风细雨楼”和支持王小石的白道武林人物。却不料,就在群侠正舍命救唐、方之时,王小石反攻直捣黄龙,狙击蔡京,劫持了他,要他不但立时释放方、唐二人,还要对这些劫法场的群侠不予追究。   蔡京因痛脚、把柄捏在王小石手里,不得不假意答允,王小石知蔡京容不下他,更不想连累楼里弟兄,于是跟在是次行动中已“露了面”的兄弟们,撤离京师,一路跟蔡京一伙好佞所派出的杀手、高手力拼逃亡,一面还要应付从京里追蹑而至的另一股京城里新起之贵族势力:“有桥集团”周旋、斗智。   王小石率众的逃亡路线,迁回曲折,也自有其目的:但在行动之前,却曾知会过他的师叔诸葛小花,并曾恳请他在自己逃离京师之后,能出力照顾“金风细雨楼”的一众好汉,他才能放心走得成。   诸葛小花正中下怀,马上推介了一人:   临行临别的戚少商。   却更没料:   王小石与戚少商原是旧识。   王小石本就推重戚少商。   ——戚少商当年遇难,他曾赶去相助,只惜当时连云寨已物是人非,戚少商负创逃亡,行踪诡秘,故布疑阵,暗度陈仓,王小石一直无法遇上戚少商,不能及时予他援手帮忙。   要是戚少商当时能早些遇上王小石,整个局面也许都会不一样了:或许戚少商就能早些报仇雪恨,重整声威;而王小石可能就不会赴京那一行了。   “赴京”使王小石终于成了群龙之首,但最后也成了众矢所的。   戚少商本就看重王小石。   王小石(还有诸葛先生)希望戚少商能暂时负起“金风细雨楼”楼主这个责任来。   能坐得下这个位于,得有十个先决条件:   一,武功要好(武功不好,谁能降伏群龙群雄?)。   二,声望要高(戚少商本就是绿林的龙头,逃亡之后,得以平反,直接或间接格杀了黄金鳞、文张诸等官场败类,更是声名大噪,无与伦比)。   三,要能忍辱负重(谁能比本来桀骜不驯,但成了惊弓之鸟,长期含冤受屈,众叛亲离却依然能够翻身的戚少商更够“资历”?)。   四,要够年青(戚少商本就长王小石不多。要坐上京城里白道武林的第一把交椅,不够年轻、没有冲劲、锐气不足、缺乏朝气那是绝对不行的)。   五,要工心汁(也就是说:智谋要高。著要跟京师第一号权臣蔡京、蔡卞兄弟,以及“六分半堂”中讳莫如深的人物,雷纯、狄飞惊、“有桥集团”里虎视眈眈的高手:方应看、米苍穹等人交手、较量,孔武有力但智计不足,那是如同飞蛾扑火的事)。   六,最好还要自拥实力(这点是附加的,但也是必要的:新一代的京城势力,各自背有靠山,坐拥兵权,或合纵,或连横,总而言之,谁有实力最大、兵马最多、高手最强的,谁就是老大。斗争,是论势不论义、斗力不斗气的。金风细雨楼在苏梦枕死、白愁飞殁后,仍能声成不坠,那是因为王小石能迅速结合了“发梦二党”、“象鼻塔”等势力之故。幸好,这点也绝难不倒戚少商,因为他原本就有号召绿林同道之声望,加上他在逃亡期间,一路结纳不少奇人异士,直接或间接的建立了不少情谊,这些人如今都成了拥护他的资源,更可贵的是,他跟“毁诺城”、“小居门”、“碎云渊”、“连云寨”、“青天寨”。“秘岩洞”   的老兄弟都有过命的交情,无论他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都一定会为他出力、尽力、效死力的)。   七,要得到王小石的信任(这点早已不成问题,要不然,王小石也不肯、不敢、不放心把“金风细雨楼”交予他)。   八,要他自己也有这意愿(不是人人都敢挺身而出背这“黑锅”、接下这“烫手山芋”   的)。   九,要得到”风雨楼”、”象鼻塔”诸兄弟当家的信任和服膺(这点戚少商很有这种魅力一一而这种魅力是天生的:魅力与能力不同:能力是才干,才干是可以培养的;魅力则来自天生的禀赋,不是人人说有想有便可以有了的)。   十,要敢与蔡京对抗(蔡京甚得天子宠幸,又与梁师成、王黼、童贯、朱励、李彦等勾结,朋比为好,党羽遍布朝野,坐棚武林高乎无数,天下间能与他为敌的人已罕见,能与之为敌而又敢与他为敌的,可谓绝无仅有。正好,戚少商已与蔡京成宿仇多年,有不共戴天之仇,“金风细雨楼”的弟兄完全不必担心蔡京一党的人能收买得了戚少商,戚少商这种人活着就像是为了要蔡京等“六贼”:“寝食难安”为至大至高职志)。   这些条件,戚少商都具备了。   他一听诸葛转述了王小石的相求,并且可能随时都得要亡命出逃,可能由于更特别使他想起当年他自己流亡的生涯吧,略作犹豫之后,就毅然答允下来:   他愿意在王小石出亡之际,他担任“金风细雨楼”代理楼主之职。   荣辱不计。   生死不理。   ——事实上,只要他(无论是谁)在这关头坐上这个位子,只怕都只有置生死荣辱于度外不可了!   他只有一个“条件”。   “叫小石头早些回来。我只是代理,撑得一时是一时,大不了撑到最后一口气。但‘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弟兄们全等着他,叫他事情一了,风声一过,有那么快就那么快的回来,我这身包袱就可以卸了,回到我的大江大湖历它个大风大浪去!请你叫他早些回来。我不但虚位以待,还会尽可能想为他做些事,好教这儿的大气候早些雨过天青!”   “我们等他早日回来。”   “我等他回来,”   戚少商并没有机会跟王小石见着面,王小石已急领着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梁阿牛、何不河等人离开了京师。   离开之前,王小石知道了戚少商肯甘冒大不韪,在此时此境接下了这个重任,他才走得放心,所以份外高兴。王小石也知道了戚少商着心腹唐肯相告一些在逃亡路上大可扶应他们的入:毕竟,戚少商是逃亡的“老行尊”。   他要张炭转告戚少商。   “他要做什么事,用什么名义,请尽管放手去做,不要管我,不过,得要小心蔡京施毒手,还有六分半堂及有桥集团的联手。”   “他才是真正的金风细雨楼的龙头,有组织力,有远见,有魄力,也有雄才伟略,我没有。”   “他不要等我。就算我能回来,也只是来探他,看望我的兄弟。他才是唯一的楼主。”   张炭把话转告了戚少商。   戚少商听这番话的时候,正与”秘岩洞”派系硕果仅存的当家吴双烛用膳。   他听了之后,就不再进食,只啪的一声,拗断了一支筷子。   然后他一口干尽杯中的酒,跟吴双烛涩笑道:“你看,我只有一只手,连拗这双木筷子,也只断了一支。”   吴双烛年纪大了,饱经世故,知道戚少商心里难过,不说什么,只默默地陪戚少商喝酒。   戚少商问张炭:“你再香我转告王小石一句话?”   张炭却说:“小石头已经走了。”   戚少商长吁一口气,只喃喃的道:“那你日后如果见到他,就跟他说:我是江湖人,终归要回到江湖去。他是属于京城的。我不是。我等他回来。”   张炭道:“如果我见不着王三哥呢?”   戚少商呆了半晌,一扬袖道:“那就跟大家说,我们搞好‘金风细雨楼,等他回来。”   王小石将楼主大位,交予戚少商一事,虽然来不及当众宣布,但重要的兄弟如:张炭、朱大块儿、蔡心空、宋展眉、银盛雪、戚恋霞等人都得悉了,更重要的是:“金凤细雨楼”   的军师杨无邪,以及”发梦二党”的领袖:“发党”老大花枯发、“梦党”党魁温梦成都知道了王小石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了解这决定还来自诸葛先生的策划与授计。   只要这些人都明白了王小石的用意,那么,他们就一定会去支持王小石的这个决定。   也就是支持戚少商。   所以,戚少商在王小石流亡之时,独守“金风细雨楼”。   尽管他只有一只手。   而且要应付这么多双在暗里伺机而发的毒手。   所以,他今晚就在“金凤细雨楼”的红楼下院子里踱步。   突然,黑夜里飞来了一颗人头!   他抬起了这颗人头。   这是个死不瞑目的人,给人一剑砍下的人头!   好一剑!   一一好一颗人头!   他认得这颗人头。   认识这个人。   于是他立即采取了行动。   2.一个剩下来的人   他识得这颗头颅。   这颗头颅带来了一个讯息:   一个噩耗。   他拾起这颗人头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高而不瘦,脸长而红,唇角有一粒黑得发亮的痣,喉头有一颗红得发火的痣。   这人叫何择钟,外号”挫骨扬灰”,是“下三滥”何家出类拔萃的高手,但班辈却略低于何小河。   他原来只是”发党花府”党魁花枯发麾下一名子弟,因遇王小石赏识,迅速拔擢,得以进入“金风细雨楼”之核心。   王小石走后,戚少商井没有因他是“王小石派系”的心腹而冷落他,反而重视他的才干,让他成为自己的亲信——就像当年白愁飞重用梁何一样。   重要的人身边都有得力的人手。   忙人身旁更有为他办事的人。   何择钟就是戚少商身畔的“这种人”。   他一拾起那头颇,就向何择钟吩咐。   “今晚军师在哪里?”   何择钟答,”白楼。”   ——“白楼”就是“风雨楼”的资料存放处。   苏梦枕重视一切”资料”,连同接任的白愁飞、王小石乃至戚少商都莫不如是。   戚少商下令:   “请他来。”   何择钟立即去了。   他以极快的速度去“请”杨无邪来。   因为他从戚少商的语气里已感觉到此事极急。   紧急。   何择钟这头才走,院子里立即出现了两人。   一是张炭。   一是孙鱼。   张炭外号“饭王”,浑号”神偷得法”,是“七大寇”成员之一,也是“天机”组织里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亦是王小石的结义兄弟之一,同时更是”七道旋风”里的其中一道旋风,而今到了京里,是“金风细雨楼”的护法之一,也是”象鼻塔”的舵主,而且他与“六分半堂”里最有权势的女人:雷纯,亦私交甚笃。因其出身自”天机”组织,故对“八大江湖术”,早已通透娴熟。   京里黑白二道的江湖汉子,就要算他最广结人缘,背景最杂,而结义最频,加入的组织社团,也以他最多。   他人长得黑,阴阳险。平日最好吃饭,几乎是无米不饮,无饭不饱,人也精灵戏谑,却十分重义。人多戏称之为”饭王”,而熟络者则谑呼之为:“黑炭头”,他也不以为仵。   自从为劫法场,抢救唐宝牛和方恨少,“天机”龙头张三爸壮烈战死,张炭就与王小石约定:王逃亡,带走一众官方恨之入骨的兄弟,而张炭则须随戚少商苦守京师——盖因京里不能没有正义的力量,以抑制抗衡蔡京;若要对抗蔡京,有桥集团与六分半堂,“风雨楼”   不得不有像张炭这样熟悉内部组织、人事关系的关键人物。   张炭因而留守“金风细雨楼”。   风雨如晦。   他也风雨不改。   风狂雨暴,   他更无畏风雨。   戚少商赏识这个人。   他让他当上了护法。   ——左护法。   孙鱼原是梁何手上最出色大将。   梁何是白愁飞的亲信。   他们两人替白愁飞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部队,“一0八公案”。   那是在“金风细雨楼”里、只忠于白愁飞一人的精锐之师。   于是,可惜----   到头来,白愁飞怀疑,孙鱼对他不忠,下令粱何格杀之。   但梁何没杀孙鱼。   因为他省悟到:杀了孙鱼,不久,他只怕也同样活不了。   ——伴君如伴虎。   其实伴虎易,伴君难。   难多矣。   虎是兽,只要驯了它的兽性,它便与人无害,甚至只怕人害它。   君则不是。   ——历来有几位君主是稍有人性的?   梁何不杀孙鱼,是因为他一早已投靠了蔡京,并拨入了“六分半堂”麾下,咸了”风雨楼”里的卧底。   最后,梁何终归为白愁飞濒死反扑所杀。   孙鱼却活了下来。   所以他可以说是一个“剩下来的人”。   但他手上有“一0八公案”。   那是一百零八人精兵。   也是白愁飞、苏梦枕、梁何所遗留下来的心血。   白愁飞死了,梁何也身亡了,极为赏识他的王小石也走了,孙鱼却没有离开“风雨楼”。   没有离开”金风细雨楼”的孙鱼,于是便得到了戚少商的器重。   戚少商重用这个人。   他擢升他为护法。   ——右护法。   于是,张炭和孙鱼二人,就成了新任总楼主兼塔主的左右他们常不离戚少商身侧。   张炭把主力放在“象鼻塔”。   孙鱼将主力集中“风雨楼”。   ——只要塔里、楼里一有事,他们马上就会赶到。   只要戚少商有需要,他们都会即时出现。   一如现在。   一一这一刻。   听说瓦子巷、小甜水巷那一带发生骚乱。   戍守的人发现有“异物”飞掠入“金风细雨楼”:   那“异物”直飞人黄楼。   戍卒探得的讯息是到此为止。   张炭和孙鱼立即对此事作出了“评估”:   戚楼主就在黄楼的院落里!   此事有异!   立即赶去为宜!   于是两人就在戚少商抄头在手不及饮一杯暖茶的时间内赶到。   来得好快。   但戚少商没有表示:   ——没有赞他们快。   ——亦没说他们慢。   甚至于没有表情。   这没有表情的表情好像在表示。   他算准他们会来,并会在这时际赶到。   所以一点也没有意外。   他正在看。   他手上的一一   头。   那颗瞪着眼死去的人头!   3.除死无他   张炭和孙鱼也望向这颗人头:   两人都吃了一惊。   不。   应该是:一个是震,一个是惊。   不是惊。   ——江湖里大风大浪,武林中大杀大戮,京城里大起大伏,楼子中大生大死,他们原已见惯。   本来已没什么能让他们“惊”。   戚少商没有回头。   他没看他们,确好像完全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   甚至也了解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   所以他问:“你们认识他?”   孙鱼答:“认识”。   他反应要比张炭快。   应对也比较有纪律。   ——那是他受过严格的纪律训练之故;这种人向来都会比常人更精更准更自律。   因为他们不当纪律是约束,而是习惯。   正如杀手当杀人是一种工作,而不是冒险一样。   戚少商道:“他是谁?”   孙鱼道:“梁贱儿”。   戚少商在等。   等他说下去。   孙鱼立即说了下去,”他是‘太平门’的粱家的人,跟我们楼子里的梁阿牛是同一派系的子弟。他也是我们‘金风细雨楼’在粤南一带的外系人马,属分舵舵主之职,曾跟楼主拜会过一次。”   戚少商即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孙鱼即答:“大约是三个多月前的事。”   戚少商道:“不对,那是在二月初八的事,距今共三个月又一天。”   孙鱼郝然:“是的,我记错了。”   戚少商道“这个时候,这种事,不能错,当时他跟谁一道见我,还是他自己一个人?”   他这句是向着张炭问的。   张炭愣住了。   但他很快就抓到了“线索”,“这段日子,楼主很忙,如果不是太特别,大重要的事,楼主决不会单独见客——梁贱儿来拜会楼主,仅属分舵依例每季回总楼述职,当然不能真是太特殊的事。他既是回来述职,只怕其他几个分舵主:尤其孙尤烈、何太绝,与他交情匪浅,想必也一道过来……”   “至少还有一个,”戚少商提醒了他,“余更猛。”   “是是是,”张炭这才恍悟的道:“我记起来了。他们是“名门五秀’,义结金兰,那是:孙尤烈、梁贱儿、何太绝,还有余更猛……以及……蔡心空!”   张炭的记忆力其实也极好,但他不是受到特殊训练。   他靠的是丰富的联想力。   这跟孙鱼不同。   孙鱼的肠子里似有千百条弦,按到哪里,挑到哪一条,就会发出那一种声音,也就像药铺里的老板,要什么药材,他自己就晓得去开哪一口抽展。   那是必然的反应。   张炭则是应然。   那是不一样的。   ——就是因为不一样,戚少商所以才特别把他们留在身边。   因为不一样才有用。   ——个性中“特别之处”的正面力量,就是“才”,才干的才。   如果跟大家都一样(不管是不是跟高手一样),那就不是特色了。   没有特色,那其实就没有了自己,跟常人没啥两样。   ——可惜这点道理大多数人都不懂,所以才去羡慕这个厉害那个好,这人富有那人强的,结果模仿、拟摹、乃至抄袭,结果四不像,到头来只失去了自己,没有了特色。   张炭也曾想去模仿孙鱼和杨无邪。   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智囊,也是军师,当年苏梦枕决策定计,在重大事情上,没有杨无邪的意见他是不轻易取决的。   杨无邪也是“风雨楼”里“白楼”的主持。“白楼”是资料库,苏遮幕、苏梦枕父子原就极为重视资料收集储存,连狂妄自大的白愁飞也十分注重资料、消息、知识的来源,是以他虽在铲除他老大苏梦枕之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曾疯狂地炸毁了玉塔、青楼,但对“白楼”——这资料室库,依然保存得很好,只有加添,没有毁坏,由于杨无邪一向主理“白楼”事务,从中吸收了更多的知识;如果说”白楼”是当时武林一大资料中心,杨无邪就成了部“活通书”。   杨无邪的记忆也是惊人的。你随便说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名称、一个地方,他都可以马上/立即/瞬息间就能娓娓道出一切相关的情形,乃至年册、特色、来龙去脉,他都如数家珍,而且,他不只是述说资料而已,对任何事,他都会在未了加上他自己的分析。   他的分析精辟而独到,是任何英明的领袖都乐意听取的。   张炭很羡慕杨无邪总管能够如此。   正如他也心仪孙鱼能够马上作出正确的回答,甚至连年、月、日、时都能钜细无遗地兼顾周到。他很想学,但学不到,而且一旦运用了他们的方法,反而觉得混乱。   杨无邪知道了他的想法之后,却如此劝他:“你不必羡慕人家,河里照出有人手里有只橘子,你也不必跳下河里去争,那橘子就在你手中,只有你一人吃得着。”   张炭不明。   杨无邪告诉他:“世上最难得的想法要算是联想力,知识是死的,想像将之活了起来。   华陀是高明的大夫,赢政是不世的暴君,项羽是盖世的英雄,刘邦是奸诈的枭雄,班超是绝世的英杰,关羽是勇武的大将,孔明是天纵的智者,鲁班是巧手的妙匠……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活用知识,就是有想像的能力,也就是大梦想家。因为有联想,才有梦想,有梦,木有真:有伟大的梦想,寸有伟大的事业.所以伟大的梦是件伟大的事。想像力是知识的更进一步,孙鱼的是强记,我只勉强算博识,你若能运用你想像的特长,我们还远都不如你哪一一你又何苦来学我们!”   张炭听了,这才打消念头,明白了自己的价值。   他越来越明白自己的价值——不似以前只在“吃饭”上冠绝大下——尤其在他与无梦女一起之后。   他们一起学习武功。   一起斟酌、应对、嬉闹、相好,甚至一齐用“脑”用“心”去想一件事情。   那不仅是他个人的“价值”,还是他俩“合一”的价值。   他珍惜这个“价值”。   戚少商显然也重视这个“价值”。   所以他才让张炭和孙鱼成为他的左右手。   戚少商纵使在这情势明显十分紧张的时候,仍然“引蛇出洞”的让张炭说出了“蔡心空”诸人的答案,显出了对他身边爱将的忍耐和温厚。   答案已经有了。   戚少商就说:“梁贱儿原不住在京里,他现在却在城里遇了”害,只怕遇害的同时不止是他一人。”   张炭抓住这个“讯息”。   “我马上去查看余更猛、何太绝、孙尤烈、蔡心空他们在哪里?问问他们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戚少商道:“主要是蔡心空。他是京里楼子中本部的兄弟,比较好照应。”   张炭恭首答:“是。”心里震佩,转身去了。   戚少商看着他那厚重的背影,感唱的道:“看出来没有?”   孙鱼即答,”他轻功高了许多。”   戚少商更正道,“是他内力高了,也纯了。更杂了,才影响了轻功——奇怪,内功修为上很少会着精纯和驳杂同时发生的。”   孙鱼恭声道:“炭哥本身游学很庞杂,又肯下死功夫,他的武功我摸不透。”   戚少商一笑道:“你的武功他也猜不透。连我对你也拿捏不准。”   孙鱼脸色微微一凝。   戚少商已道:“这人头是街外飞来的,要不是,血不至流干了,但这颗人头是刚断的,颈断处的血还来不及凝结。”   孙鱼也视察入头,却为梁贱儿临死前双目怒瞪的迫视百感到眼疼,不敢再多看。   戚少商续道,“既然如此,街外一定发生了大事情。一颗人头飞上老半天,不是小把式,你到街上骝一趟,必会捎点消息回来。”   孙鱼即应答:“是。”目中已溢满敬佩之色。   减少商补充道:“不过,你回来得要快。因为我和杨总管决定事情一向都不慢。”   非但不慢。   还绝对很快。   因为在孙鱼就要领命转身去之际,杨无邪已经赶到了。   伺择钟通知他果然够快!   他来得可更是快!   在武林里,“速度”是很重要的一回事,无论出招、反应,还是下决定,都得要够快。   够快之余,还得够准、够狠、够力1   其实不单在江胡上,这几个“要诀”毋论是翰林、商场,哪怕是文争、武斗,或是斗智、比力、都一样是必备条件。   谁说“武林”只是个虚幻的世界?   谁曰现实世间不就是”江湖”?   杨无邪脸白无须,人很俊秀,但有点失血的苍白,神色相当冷峻。   他一到,就看头。   一看到头,就摸了一摸,摸了马上就间:“派人去找蔡心空没有?”   戚少商答“派了。”   杨无邪又问,“派谁去找?”   戚少商:“张炭。”   杨无邪道:“嗜,他做事够稳重。”   戚少商道,“我还着他一齐去找孙尤烈、何太绝、余更猛等人。”   杨无邪唱息道,“只怕不必了。”   戚少商微愕:“何故?”   杨无邪道:“孙、梁、何、余一向共同行动,梁贱儿死得这般凄惨,看来余更猛、何太绝,孙尤烈只怕都难有好下场。我已听报说他们四人齐人京师,蔡心空还会过他们,我想他们不等传召即自行人京,必有所图而来,还未着人传见,而今正是梁舵主的人头!蔡心空大致未参与行动,我前两个时辰还见着他,但他必知端倪。”   戚少商道,”但愿他没事。他是楼子里总舵的人、没有事先请命,是不可擅自行动的。”   杨无邪道:“他也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这人头可是怎么在楼主手里的?”   戚少商,“它飞过来的。”   杨无邪吃惊地道:“就这样平空飞过来的?”   戚少商道,“只怕也是一路滚过来的。”   杨无邪:“刚才街上甜水巷、瓦子巷、烟花巷那边的蓝、红线地带一阵喧嚣,我知出了事体,可能便是这事。他这么远的路仍飞了个头来,可见死不瞑目,要跟楼主以死相报一些内情。”   戚少商瞅着人头,心中憾憾然:“我想也是这样。如果是在半夜街那一带的蓝红线地区出了事,只怕多跟皇帝国戚有关,那是富贵人家的喝酒呷玩之地,此事只怕难有善了。”   说罢不禁叹道:“人说‘太平门’梁氏一族,轻功好,人忠心,就算身殁也不忘其职志,如今人死头至,可见性烈。意志力何等强韧!”   杨无邪冷峻地道:“这人头是剑砍下来的。”   戚少商道:“好快的剑。”   杨无邪道:“在京里很少有剑手的剑快得过‘太平门’的轻功。”   戚少商:“顶多只有五、六个。”   杨无邪端视手上人头切断处,道,“这不是寻常人使的剑法。劲道、力道和角度都十分独特,似非正道。”   戚少商即道:“那么,京里就只剩下三、四人在剑法上有这样的造诣。”   杨无邪道:“这三、四人中,方小侯爷是其中之一。”   戚少商道:“但方应看已赴东南追击王小石去了。”   杨无邪道,“阁下的剑法也有这种修为。”   戚少商道:“另外一位剑术好手,他也绝不会向梁贱儿拔剑。”   杨无邪悠悠的道:“那么,能有这等剑法的,在京里目下就只余下一人……”   戚少商忙附加了一句:“梁贱儿是瞪着眼死的,可见他死得不服,而且应是猝受暗狙之下身亡的,剑术有如此修为而又不在公平决斗下出剑者,的确不多。”   两人对望一眼,伸出了中,无名、尾三指,然后逐一收拢人掌心,屈至最后一指时,才一齐异口同声的道:   “罗睡觉!”   ——罗睡觉!   七绝神剑之首。   “剑”代表了他。   代表了这,个人。   也代表了这个人所发出来独一无二独步天下独领风骚的力剑!   天下以剑为名的人不多,只以“剑”字为号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因为:   剑就是他。   他就是剑。   两者不可划分。   也没有分别。   杨无邪道:“难怪我听鹰组的宋展眉说,今天傍晚,发现罗睡觉和其他六剑走进了黄裤大道,然后他独自走人了红线地区的小甜水巷,其他六剑,却在半夜街一带蓝线地区。敢情是他们要伏杀梁贱儿吧?”   戚少商脸有忧色:“如果是他,难怪这一剑斩得这般诡、异、怪、奇了!梁贱儿遇上了这妖怪,可说是除死无他。只不过杨无邪把戚少商未说完的话说了下去:“——要是只为了梁贱儿,是否要出动蔡京手上的这第一把‘剑’呢?”   两人脸上都不禁掠上了郁色。   这时,乌云也正好遮住了月。   月华顿消。   大地狐疑。   4.蓝红红线有战事   张炭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蔡心空。   他回来得好快。   一看到梁贱儿的人头,蔡心空就悲喊了一声,几乎没晕眩了过去。   他不是怕。   而是激动,大过激动。   激动得连杨无邪和戚少商一时也不敢打断他的悲恸。   但因事急,杨无邪还是问了:“你知道他这是一个人行动,还是跟别人在一起?”   蔡心空哽咽道:“他跟何二哥、孙三哥、余四哥一块儿的他突然省起挣扎要走,“一--我去助他们——”   杨无邪制止了他:“现在去?已大迟了。你要为他们报仇,就不可妄动!先得要告诉楼主,你们搞的是什么行动!?”   蔡心空这才惶恐的答:堤‘杀天行动’。”   杨无邪一皱眉:“‘杀天’!?”   蔡心空嗫嚅道,“是在小甜水巷那儿伏杀皇帝的行动……我也没料他们真的干了……”   杨无邪变色。   戚少商跺足。   杨无邪哎声道:“这么大的行动,你们怎么不通知戚楼主?唐宝牛、方恨少两位兄弟,胡闹揍了天子一顿,到头来却使蔡京有藉口尽灭京里主持正义的江湖力量,害得王小石、唐七昧等兄弟远走他方,为楼里弟兄避祸逃亡,这锅儿还砸得不够烂吗?而今竟来行弑皇帝!?”   蔡心空惶然低声道:“大家就是怕连累楼主兄弟,才不敢告知楼主。我也设想到他们真干。他们说:反正他们不是京城里的人,万一出了事,失了手,楼主装作不知,便可脱事杨无邪斥道:“荒唐!方恨少、唐宝牛大闹八爷庄,还打了蔡京一顿,咱们又可曾脱得了瓜葛!?”   蔡心室哑然:“我……”   他还“我”出个结果来,孙鱼却已捎了个“结果”回来:   “余更猛、孙尤烈、梁贱儿、何太绝在‘红线地区’一带原拟行弑皇帝,但中伏身死,无一幸免……”   孙鱼的消息来得好快。   京城里的传讯一向都快,人们交头接耳、道听途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于,而且专找震动的、可怕的、奇特的、令人不敢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消息来传和听。   但乍闻此讯息的蔡心空,却几乎崩溃了,至少是伤心欲绝。   但这绝不是伤心的时候。   杨无邪很快就重组了这个突变:   “情形好像是:梁贱儿、余更猛、何太绝还有孙尤烈四人,赶入京来,为的是要在今晚行弑圣上,但反而中伏被杀,梁贱儿身首异处,依然飞头入楼,等于亲向楼主报告了一桩“冤情’。”   戚少商剑眉一轩:“冤情?何解?”   杨无邪道:“他们是中伏的,要不然,也不致全军覆没,更不致出动到任劳、任怨、黑光上人、天下第七、罗睡觉这些绝顶高手来伏击他们——试问,以他们的战力,怎堪与这几名一流好手比拼!所以他们死得甚冤。”   戚少商从他的话里推论下去:“既然是中了埋伏,那么,一定有人泄露了‘杀天行动’。”   杨无邪:“找出这个泄露的人,就是查出了卧底,同时也是替四人报了仇。”   戚少商:“但也有另一可能。”   杨无邪:“你是指:透露今晚天子会去小甜水巷的讯息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旨在引出行弑的人人彀?”   戚少商:“如果这是个事先设定的国套,他们四人无疑是去送死。”   杨无邪:“可是,他们布那么绝的局,惊动那么大,出动那么多高手,想来怕不是只为了要他们四人之命吧?”   戚少商怖然:“那到底是有什么图谋呢?”   杨无邪道:“今天京里‘蓝线’、‘红线’均各有战事与异动,能惊动这么大的场面,以及罗睡觉、黑光上人、天下第七这等绝世离手的,来头必巨,所谋必大!”   戚少商沉吟道:“恐怕就是蔡京本人设计的一一天子总不致于叫人来暗杀他自己吧!”   所谓“蓝线”、“红线”等,都是“金风细雨楼”对京里各地域划分的暗号,这红、蓝二线,正是京城里最繁华、热闹、兴旺的地区。   杨无邪接道:“如果是蔡京,他花那么多的心力,要杀的绝对不会是梁贱儿、孙尤烈、何太绝、余更猛四人而已。”   戚少商:“对。”   杨无邪更进一步地道,”他要消灭的对象,极可能就是戚少商道,“金风细雨楼。”   杨无邪道:“便是。至少,梁、何、余。孙四人都是风雨楼的人——尽管他们是城外子弟,但也是我们的人。”   戚少商道:“只怕正是,京里的六分半堂,已在他纵控之下。迷天盟已瓦解,溃不成军。有桥集团,跟他时敌时友,且朝中有权贵支持,他不好下手。只有我们,近日结连了天机组、发梦二党、象鼻塔、毁诺城、小雷门、秘岩洞、神威镖局、连云寨、碎云渊、桃花社等的力量,且正在壮大中,他早已看不顺眼,非要铲除而下心甘。”   杨无邪却质问:“可是他们布这么大的局,只杀了我们四个外系子弟,卫如何伤得了我们的元气?”   戚少商的回答很慎重,也很沉重,他说话的语气也很凝重:   “虽然是外系子弟、分舵弟子,究竟也是楼里的人。要是蔡京布局让他们行弑皇上,那么,他护驾有功,大可以这件犯上叛逆的事发难,借题发挥,既在天子面前讨赏,又可在圣上面前请准派遣军队”高手,一举歼灭风雨楼。他们要趁王小石不在,将我们扫平,务求一网打尽,平时诸葛先生必然多方周护。而今此事却非同小可,连天子也敢行弑,此举足可使诸葛先生进谏无效,蔡京便没了掣时之虞、后顾之忧,可大肆向我们发动歼灭战了。”   蔡心空听了心都空了。   孙鱼听得汗涔涔下。   张炭也听来脸如炭色。   ——此事牵连,果真非同小可!   谁说只是几个人的生死事小?   就算是凡个人的生死事耳,但一人之死生已属大事,何况这一死足以牵累城里万干性命,乃至关乎整个朝野精英的去留存亡!   意气用事,到头来不但成不了大事,简直还坏了大事!   戚少商说完这番话之后,沉声问杨无邪:“军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杨无邪忽然解下他头上悬着的一块翠玉石。   他解下了,又重新戴上。   解得很快,戴得也俐落。   戚少商的眼睛亮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杨无邪道:“有时线索乱成一团,不易收拾,也毫无头绪,但是要找出线头,一切就容易处理了。”   “可是,铃在哪里?”戚少商追问道,”军师认为线头在哪里呢?”   ——就是苏梦枕、王小石,也一向多呢称杨无邪为”总管”,可是戚少商却称他为“军师”,可见其器重与尊敬之情。   5.东线西线无战争   “皇帝在哪里,”杨元邪答,“线头便在哪里。”   戚少商若有所思。   “不过,”杨无邪脸上抹过了少见的沉重之色,“姑不论要解铃还是要拆线,我们都得要一个人的配合与协助。”   “谁?”   “诸葛小花。”   诸葛小花就是诸葛先生。   ——也就是四大名捕的师父,皇帝的老师,御前侍卫的祖师爷!   可是,为什么要惊动他?   ——惊动他都是为了什么?   戚少商立即派人去追查一件事:   ——皇帝现在在哪里?   皇帝当然是在皇宫里。   可是并不。   这可不是位常待在宫里的皇帝。   他也不是微服出巡,而是耽于享受游乐的呷玩猎艳。宫廷嫔妃,粉黛三千,他井未满足:还要享尽民间艳色。   “要找皇帝不难,”杨无邪提醒道,“至少在今天晚上不甚难。”   戚少商的眼睛亮了:“他大致会在半夜街,小甜水巷、瓦子巷一带吧?”   “便是。”杨无邪嘉许的说,“梁贱儿、余更猛、何太绝、孙尤烈这几人也不是顶着西瓜当脑瓜的家伙,动手之前,就算有人通风报讯,说皇帝正在烟花柳巷作狎妓乐,他们还是会先去探察一番,以作证实。所以,我看皇帝今晚是真的去了那儿,何况,近日来他迷上了李师师,每隔三数夜总会在那儿淘上一宵,只不过,他们故布疑阵,让‘名门四秀’自投罗网而   戚少商抓住了杨无邪话里的“重点”,并推断下去。   “既然赵佶不是在‘蓝线’就是在‘红线’,那么说四人出事的地方是‘红线’,皇帝就理应在蓝线地带了。”   杨无邪由衷的佩服这个领袖。   能让他佩服的人实在并不多,原因是:跟他在一起的人都太优秀了——然而再优秀的人,也还是比不上他优秀。   他服侍过的主人都很了不起:   苏遮幕从稳定中进步、稳健里创业,当时群雄并起,权力帮刚灭,朱大天王声势甫消,血河派大起大伏,三正四奇又在争锋斗锐,争强斗胜,他仍能苦撑一方局面,创出一番气象,着实不易。   苏梦枕则是个身体赢弱,但却雄心万丈的人,他不但中兴了“金风细雨楼”,也在他“有材必用,雷厉风行”的霹雳手段下,“风雨楼”才能自京城的帮派中突围而出,扫平敌手,力挫“六分半堂”,打得“迷天盟”烟消云散、销声匿迹。然而他却是个一身罹二十六疾,随时断气身殁的奇人,仅是生命之火不肯熄灭才强活下去,继续雄霸他的霸业,称王他的王图。   杨无邪没有服侍过白愁飞。   白愁飞背叛了苏梦枕,他就随苏梦枕的匿迹而骤隐。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至六分半堂的雷纯,安排他重逢苏梦枕。   他和苏梦枕相见之后,再一起跟王小石联手推翻了白愁飞。   事后,武林中人莫不为他们之间的情谊而惋借:   白愁飞既要背叛苏梦枕,就得要先杀王小石,先消灭杨无邪。   可是他都没办到。   不是不办,而是办不到。   他曾嫁祸王小石,让武林同道都痛憎王小石,但可惜功败垂成、大家都明了真相,反而痛恨他人骨。   他又曾诸多造作,希望能施恩于民,建立威信,可惜也给“四大名捕”“踢爆”道破。   因而让人更进一步看透他虚伪的面目。   白愁飞最后战死。   志未酬。   身先死。   他的死是因为苏梦枕联同杨无邪及王小石等人之反扑,也因为他的背后靠山义父蔡京觉得他狼于野心,不再重用他,   归根结底,像蔡京、诸葛先生、狄飞惊等有识之士都一致认为:   白愁飞只把王小石迫出京城,甚至未能及时将杨无邪置于死地,就贸然发动叛乱,面又没即时将苏梦枕杀死,那肯定是要自吃其果的了。   后来果然。   不过,利用这仵事、这事件以纵控苏梦枕和“金风细雨楼”的雷纯,却意料不到:苏梦枕的确打垮了白愁飞,重掌大权,但即刻要杨无邪当场格杀他,以免“金风细雨楼”处处为“六分半堂”的人所制。   这一来,让雷纯好梦成空,计划失败。   不过。王小石为了抢救唐室牛和方恨少一众兄弟,也没机会好好整顿“金风细雨楼”,已出面胁迫蔡京,放了方恨少、唐宝牛,带同几名不容于京师的兄弟、子弟,流亡江湖,而敦请戚少商来撑持“风雨楼”大局。   尽管,苏氏父子和王小石都是了不起的人中豪杰,但在杨无邪眼中,依然是有其弱点的:   苏遮幕能重用人材,克俭克勤,甚至是克制自己、礼贤下上,但若论本身的才千、魄力、乃至雄心(一个伟大领袖没有伟大的抱负是下成的),反莫如他的儿子。   苏梦枕雄才大略,志大才高。他一上阵就与蔡京势力划清界限,很快就形成了京里白道的代表势力。他也如乃父,放开怀抱,唯才是用,但也因这点,他能招揽出色而又轻权利的人材如王小石者,但也召来了极叛逆而又狼子野心如白愁飞者,分别造成了他大成大败。   而且,苏梦枕一向身体不好。他也从来高高在上,虽然颇体恤下属,但决不是也从不是那种没有架子、与众同乐的领袖人物。   王小石则不同。   他好玩。   也好玩。   一--第一个“好玩”是指他本身就很“爱玩“的意思,第二个“好玩”是指别人觉得他的人“有趣且讨人喜欢”的意思。   他一向认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对苦况也视为甜境。   视忧为乐。   所以他很快乐。   一切苦,都无法难倒他。   因为他总能乐在其中。   不过,王小石也有其缺点:   在杨无邪眼中,王小石未免太天真太没野心、太好玩乐、太重感情,以及也太不思长进了。   ——他是个好人。   ——也是个好大哥。   ——却不见得是个好领袖人物。   戚少商则不同。   他够狠、够厉、够绝、也够沉着。   他不但能稳守,也能反攻。   他能施展抱负,也能受尽委屈。   他很有大志,但幸好野心似不太大。   他手段也够利害,不过还好很重道义。   他不似王小石率直。   他也不像苏梦枕森冷。   他更不是白愁飞的不择手段达到目的。   他显然不似王小石善良。   但他跟王小石一样择善固执。   他亦如白愁飞工于心计。   可幸他没有白愁飞忘恩负义的天性   他偶亦似苏梦枕过于沉郁。   季好他的身体要比苏梦枕健壮:   ——尽管,他的确只剩下一只手,而且,经过逃亡岁月、江湖历难的风与霜,他的发已半白,两鬓尽星霜!   也许,杨无邪看来,戚少商最大的弊病(如果一定说有)就是他只有一只手——以及他迄今仍然独身。   接近四十岁的男人,而且是个英俊、潇洒、多情,名高望重的正常男人,他身边却没有女人,也未成家立室,这未免有点不正常,总是有点说不过去吧!   就算他过去有伤必史吧,而今也总该忘却,总该娶妻生子了吧!   他不像王小石,王小石比他年轻,而且常常浪迹天涯,还没成家,还说得过去。   他不是白愁飞,白愁飞一直到死前,仍是放荡不羁、风流成性的人,这种人是不适合有家的。   他更非苏梦枕。   苏梦枕不幸。   他有病。   戚少商则不然。   他没有病。   但是断臂。   ——总不能说断臂就活该独身的吧?   有时,杨无邪难免会这样想:   或许,戚少商断的不止是臂,连情他也在心里挥了剑,斩断了。   不过,他还是由衷佩服这个与他还相处未久的领袖人物。   他以前就听说过戚少商这人,知道这人是个桀骜不驯、才气纵横的不世侠客,他一向只喜欢这种人物;但并不敬重。   因为他知道有才有能有志气的人,下一定能成大事,至多只痛饮狂歌、飞扬跋扈、顾盼自雄、落落寡合的过一世。   他明白有才有能的人并不见得就能得志:李白如是、李陵如是、连东坡居士亦如是。   所以,当王小石立意为救两名结拜兄弟而下惜采取冒险犯难、劫持蔡京之行动时,他也因而深心慨叹。   ——竖子太重情义,不足以成大事!   无论如何,都不该为了两个朋友而牺牲整个京师的白道势力。   当时,王小石仿佛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曾有意无意间对他这样说过。   “我其实不合适当帮会的领袖,因为有您的指导,以及一众兄弟的辅助,我才能勉强维持。我要是还能在此役保住性命、也正好趁这一事件逍遥求去,省得误了大家,把风雨楼搞得风风雨雨,上了场便下不了台。”   不过,王小石在极匆忙的情形下,委托杨无邪要辅佐戚少商当总楼主,当时杨无邪心里也十分拒抗,相当不看好。   ——戚少商是个好剑客,不是位好领袖。   要不然:他又怎会引狼人室,召引了个顾惜朝来,使他丢了“连云寨”的江山!   ——戚少商充其量也只算是个有情有义的诗人,但不是位知进知退的政客。   在京华都城里的争椎斗胜、只怕要的不是一个才气纵横的诗人,而是需要一位深沉练达的政治家。   他当时十分反对。   但王小石坚持。   ——连一向老谋深算的诸葛先生,也出面支持戚少商。   杨无邪这才没有话说。   因为已轮不到他来说话;就算说了,也不见得有人听得进可是,直至他与戚少商有校长的时间相处与共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也许是估计错误了:   断臂以前的戚少商,也许只是个洒脱不羁的剑客,但而今已深沉老练,精明强干;惨败之前的“九现神龙”或许只算是位多情敏感的诗人,而今却是不浮不躁、进退有度、恩荣并济、纵横捭阖的谋略家。   戚少商已变。   诗人,岂可在六情六欲、人间烟火里纵情任情,而又能同时以霹雳手段、冷酷无情去达成目的?   可是而今的戚少商居然能兼顾。   ——有时,杨无邪也摸不准戚少商的心意。   只有在“应战”的时候,他们的意思绝对是“相通”的,有时还好似“和弦”一样,你弹起这调子,他便奏起那调子,大家掺和在一起,便成了极和谐动人的音乐来;有时更能互相激发,大家把最好的潜力显现出来,既相互欣赏,也是一种较劲、竞赛。   有这样精明的主子,杨无邪更躲懒不得了,他的参与更频密、投入了。   ——除了跟戚少商“合拍”、”投契”之故,”风雨楼”里当日的重心干部、忠心大将,多已凋零,死的死、叛的叛、散的散,“五方神煞”中,上官中神死于雷动天手上:薛西神殁于莫北神暗算下,郭东神亦时叛时反时效忠,刀南神虽仍坚守阵容、坚贞不易,但终死于白愁飞叛变之役里:莫北神投靠了“六分半堂”。“风雨三无”中的花无错背叛,与古董同时死于苏梦枕刀下:师无愧、沃夫子、茶花都战死“破板门”之役中。这些人里,就只剩下杨无邪。   他不免感慨。   暗自悚惧,也在所难免。   江湖子弟江湖死,武林人物武林埋,自来沙场掩白骨,古来征战几人回?杨无邪心里明白:他能保住性命,是因为苏梦枕一直保住他,不教他牺牲:王小石也周护着他,不叫他去冒险。   所以他仍活着。   仍能为“风雨楼”尽一分力。   而今他听戚少商那么说了,就心里明白,这正是他尽力的时候。   ——就算尽的不是“武力”,也应献出他的心血与智力。   于是他接道,“想必是那样。如果蔡京要借题发挥,要赶尽杀绝,就一定得先使皇帝惊怒,惟使赵佶先惊而后怒,才会答允让他为所欲为,一网打尽京里正道武林人士。要办到这点,一定要皇帝也觉得‘好险’。要让他知险,蔡京才算是护驾‘立功’;当然,蔡京也不致于笨到真正去杀了他的靠山皇帝——所以,要达成这样的效果,极可能便是,狙杀在‘红线’一带进行,而皇帝正躲在‘蓝线’地区享乐!”   他几近完全同意戚少商的推测,然后再说明他的计策重“要进行反击:得先确知皇帝现在在哪里!”   暗杀失败,梁贱儿的头飞落戚少商手中,迄此大抵不过是半更次不到的时间,只要一切行动够快,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这是“大行动”,需要多方紧密配合,在这勿促时分里,”风雨楼”能应付得过来、接得下来么!?   这是一个危机。   也是一个考验。   能解决危机就是转机。   能度过考验,就是进步。   一一问题是:能吗?   “在行动之前,有几件事是急须查究、配合的;”戚少商疾而不乱的问蔡心空:“据你所悉,是谁透露皇帝今晚在红线、蓝线一带微行的消息,让‘名门四秀’知道的?”   蔡心空茫然道:“我不知道。”   戚少商看着他,同:“为什么?”   蔡心空懵然道:“我没有问。”   戚少商蹙起了剑眉:“这么重大的事,你竟没有问个究竟!”   蔡心空嗫嚅遭:“我以为既是这么要紧的事,我最好还是知道得少二些的好。”   戚少商长吁了一口气,缓缓的道:“瓜田李下,事避嫌疑。该避的,当然避之则吉,但不该避的,就应该去探听个一清二楚的,你却不闻不问,那不只是愚行,还是害人误己的做法!”   蔡心空心慌意乱的应道:“是。”   戚少商这才缓和了目光,道:“你可知道,你的四位师兄行动之际,还让什么人知晓?”   蔡心空这会却有了答案:“孙青牙。”   戚少商这次只说了一个字:   “传。”   他向何择钟下令。   何择钟立即去了。   像一阵凤。   ——不,快得像一阵陡起陡灭的风。   但他快,杨无邪却仍比他先一步打了个手势。   他的手势一出,在“红楼”与”黄楼”顶上站哨的戍卒,立即点起了两盏灯笼。   一红。   一绿。   那是暗号:   用意非常简单一   在有所行动之前,他一定要弄清楚两件事:   ——“有桥集团”那伙人有没有异动?那是“风雨楼”暗语中的“东线”。   ——“六分半堂”那股势力有无变异?这是“象牙培”人马心目中的“西线”。   要是贸贸然行动,这两股力量正虎视眈眈,万一出于包抄夹攻,那就形同自投罗网了!   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   对方用的也是灯号。   消息先到的是负责监视“六分半堂”的“破山刀客”银盛答案是:   没有异动。   紧接着是负责监察“有桥集团”的“扫眉才子”宋展眉也回了讯。   没有问题。   俱无战事。   ——这两大势力都没有异常举措。   “金风细雨楼”一直都有布伏暗桩,以监看京城里各股势力的动向,而今立即派上了用场。   另一人也“派上了用场”。   而且是“大用”。   这人当然就是杨无邪自己。   “杨军师,”戚少商诚恳的道,“要确知皇帝在哪儿荒唐快活。李师师和孙三四那里,非要军师来自出马不可。”   “好,我走一趟。”杨无邪苦笑道,“尽管欠青楼女子的义,很不好受,但这次我就活受了。”   “准叫她们就相信你、要报答你!”戚少商笑道,”你外号‘重叟无欺’,连烟花女子也感激你帮过她们的恩情。”   杨无邪只道,”她们这脸上是帮我的忙,跟我讲义气,但骨子里是要你欠她的情。”   说着,便拱手去了。   戚少商立即着利小吉和朱如是护送杨无邪。   ——杨无邪是他也是“金风细雨楼”里失不得、不可有失的一个人材、一颗棋子。   ——“吉祥如意”四大护法中,利小吉和朱如是本就对白愁飞不满,早就弃暗投明,剩下祥哥儿与欧阳意意见白愁飞已死,只好更进一步为蔡京卖命表忠心,终于也命丧于“菜市口之役”中。   杨无邪一走,戚少商更不闲着。   他马上下“召集令”。   他召集的是一批高手。   一一他的心腹手下。   也是一批死士。   他要的人不多。   但个个精锐。   ——精锐之师,只六个。   他们是:朱大块儿、张炭、孙鱼、唐肯、龙吐珠、洛五霞。   他先召集了这些人,井请动了“今宵多珍重”戚恋霞和蔡追猫等人,私下通知了”小雷门”的老大雷卷和“碎云渊”的主持人息大娘一些重大情节·一……   人都赶到了。   只等待命令。   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但都明白是极其重大的任务。   他们都没有问。   只效命。   其中,只孙鱼和张炭较清楚个“来龙去脉”,但也只是稍知轮廓而已,至于戚少商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们迄今仍摸不僵、猜不透、想不明白……   他们只等待出发。   出击。   ——枕戈待旦本已久,十年磨一剑,为的是一露锋芒、一试霜刃而已!   一展抱负所长,本就是英雄们的夙志!   6,没哭声的女子   何择钟带回了孙青牙。   孙青牙也带来了一件事物:   一把大金伎剪,像老虎的口,倒镶着锯齿,喀嚓一声就能卡下了一颗人头。   戚少商望着那把金澄澄的剪刀,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   孙青牙看见戚少商等人已一律青衣、劲装、随时头罩蒙面,整军待发,也龇着牙,脸上更发出奇异的神采来。   戚少商问,“这是孙尤烈仗以成名的兵器‘是非剪’?”   孙青牙答,“是。”   戚少商间:“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孙青牙道,”他没有带去行动。”   戚少商微诧:“他把它交给了你?”   孙青牙咬着唇点头。   只听背后一个语音道:“孙尤烈既没把独门兵器带去,就没准备活看回来,那么,他一定跟你交待过一些重要的话,”   说话的人是杨无邪。   他已回来。   微微喘气。   戚少商甚至没有回头。   他一早已知是杨无邪回来了。   一一回来得好快!   戚少商抑不住心里一阵高兴:   杨无邪一定有收获。   ——如果没有成绩,这个人是决不易空手而返的。   他倒也不是听说话的语音寸分辨出来是杨无邪。   自从他认识“桃花社”的老大姐赖笑娥之后,加上”风雨楼”里的“饭王”张炭的“示范表演”,他就知道凭语音辨人并不可靠:因为他们都能模仿别人乃至各种动物的声音,简直惟妙惟肖。   他主要肯定是杨无邪回来了,是因为着不是杨无邪,就根本不可能有人走近他身边还没有守卫发出通知和警报。   谁都一样。   只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杨无邪。   因为戚少商信任他,而且他知道,若要任用像杨无邪这种人的话,不能也不可以跟他斗智,只能信任他。   绝对信任他,而且还得让他知道;他信任他,绝对。   可是,人在江溯,绝对去信任一个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他曾出过岔子。   他为了要壮大“连三寨”,便请来了足以与他抗衡的顾惜朝这等人杰,把重任支付他,且予以绝对信任。   ——惟有这样,他的实力才能加倍、壮大!   以长远计,人才绝对要比钱财和背景更重要!   可惜,他也因而给他椎心置腹的顾惜朝出卖了,几至万劫不复!   度过了这一场浩劫的戚少商,见过鬼还能不怕黑吗?   世上有一种人,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因为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杨无邪不是虎子。   他是虎胆。   一一虽然他是个文人出身的江湖人,但文人不一走就比武人胆小。   戚少商就曾称赞过他,“你是楼子里的铁胆,有你定策,我们的行动才够胆放手去干;就算你不定计,只要你允可的行动,我们都有信心不会招致失败。”   但也调侃过他:“可惜你却无色阻,要不然,给你三世风流,也偿不完这身桃花债。”   戚少商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杨无邪曾经帮过这千烟花女子的大忙。   他从不欺侮她们,也不允帮中兄弟占她们的便宜:至于楼子里弟兄们要寻欢作乐花银子,只要来路正去路不歪,他也从不干涉。   当年,在“迷天盟”鼎盛之际,要将小甜水巷、半夜街、瓦子巷、蓝、红二线地带的烟花场所、青楼女子全归他们管辖,任何皮肉买卖,他们都要“抽成”一半。   这件事,原不关“金风细雨楼”的事,在苏氏父子当家的“风雨楼“也从不收取这些出卖色相行业的“皮肉血汗钱”,但在杨元邪建议与力争之下、苏遮幕因而发兵跟“迷天盟”   的人争回红、蓝线区的势力范围。   几经鏖战,终于把“迷天盟”的人打退,除了“风雨楼”势旺力强之外,蓝、红二地区的“里应外合”,一起齐心对抗“迷天盟”,也是得以胜利的重要因素。   把“迷夭盟”的势力逐出这一带后、“风雨楼”只严禁”迫良为娼”,不许任何人以欺诈、强暴、威胁的方式禾经营对待这干青楼女子和客人之外,他们既不“抽红”也不插手,至于这几条街旺盛发财后,各路老大透过“发梦二党”向“风雨楼”作出“捐献”,楼子里也乐得照收不误——要不然,他们的钱从哪来!   到了“迷天盟”式微后,“六分半堂”又图染指这块繁华之地。   他们垂涎这块“肥肉”,主要是用以谄媚蔡京:他们要把这一带销金窟的惊人利润,奉献于朝中掌权的大官,以换取朝廷对”六分半堂”的扶植与增援。   他们“兵分两路”,软的硬的一齐来,也分头来。   首先是蔡京着人颁令,这几条街巷归为“官辖”,一切收入,都得由“官方”点收。   ——那就等于全没人他们私囊。   如有人不听令,软的不便公然出面,硬的便由“六分半堂”出手,把“不听话的”打的打、杀的杀,逐走的逐走。   这些在眼花场合讨饭吃的家伙可惨了。归由官管,他们可是白做、白忙也给白说了。若不听从。只怕就算不致死无葬身之地,至少京里决无他们立足之地。   他们只好求“风雨楼”帮忙。   苏梦枕也不喜欢这些声色之地,更不喜欢这干操皮肉生涯的人,他不想管,也没意思要插手。   但奇怪的是,杨无邪对这一干风月场所的烟花女子,很有眷顾之心。   他为这些人说话:   假如这行业也给蔡京一手包办了,那么,一定更卑鄙龌龊、污秽不堪,直连妓女与龟奴都让蔡京控制了,那还有啥事下会发生?这原本不失为江溯浪子的追声逐色之地,也是富商骚人的流连买酒之所,若给”六分半堂”染指,就一定转为黑道盘踞、恶棍混杂的恐怖局面。   这一来,蔡京势力伸到风月场所来了,只怕更多女子给糟塌蹂躏而无所申诉:要是“六分半堂”势力进侵蓝、黄二线地带,“风雨楼”的地盘就会大力缩减。   ——一旦这两个地区出了乱子,受波及的一定是“金风细雨楼”。   ——如果这烟花场所因黑道势力搞乱、官方势力捣毁了,这儿就不繁华了:如果不繁华,受影响的不止是“风雨楼”,连京城的旺盛局面也一定难以复见。   苏梦枕给说动了。   他同意发兵保住”红蓝二线”。   他以“风雨楼“的势力抵住“六分半堂”的进侵,杨无邪则赴见诸葛先生,说明他的计策。   诸葛先生听了苦笑问:“我们若保全了这行业,岂不是形同包庇娼妓淫业无疑?”   杨无邪只正色答“不对。”   诸葛先生也正色问:“请说。”   杨无邪道:“因为先生若不出手,这行业并没有消失,只落人蔡京手中,使它贻祸更深更广而已。”   诸葛小花微笑问:“会不会这只是‘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势力之争,我等著插手其间,岂非如同勾结黑道于雄斗胜?”   杨无邪断然道:“错了。”   诸葛先生敛容道,“请教。”   杨无邪道:“若落人‘六分半堂’手里,他们真的会包娼聚赌,纵容歹徒流犯,行凶作恶。如果仍在我‘风雨楼’的势力范围内,我们一如在昔,严禁其不法活动。若有迫良为娼、强暴胁从、拐卖妇女的事,我们一概严惩不赦。只要他们循规蹈矩,不致败坏民风,招摇生事,我们就不去管那些力求贪欢卖笑、你情我愿的交易。”   诸葛先生沉吟道:“你说的有理。但经营娼馆,任其人欲横流,仍然是不法的事。六扇门中人又岂能坐视不理?”   杨无邪大笑。   诸葛问,“杨先生何以笑?”   杨无邪答,”笑你。”   诸葛奇道:“笑我?”   杨无邪笑意一敛:“我笑先生睿智过人,计略无双,惜仍吃古未化、大迂腐矣。试间天底下哪有不买色卖笑的城都?越是繁华昌盛,越见风月场所。人之大欲,不可或免。食色性也,古之有谓。若下令禁绝只有转入暗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难控制。试看前朝洛阳、长安、襄阳、苏杭,莫不是风华金粉歌酒声色汇聚之地,几时禁绝得了?只怕越禁越槽!若硬要禁,只怕缺了宣泄处,贻祸更巨。若声色淫业,一旦与宫衙勾结,或与恶霸士绅挂钩,就更败坏民风,不可收拾了。先生不图将之控于手上,偏让它东闯西突,交于非人之手,万一闯出大祸来,连京华繁盛安定亦受影响牵连,那才是偏见遗祸呢!何况,先生向不受赂,不收钱,只不让黑道霸占风月场所,更不许官宦私营淫窟,这又何必拘泥于一般之见呢!一味堵流蹇川,不如予以疏导,引为善用,灌溉良田。”   诸葛听罢,哈哈大笑,只说,“好,说得好,连治水论都抬出来了,不愧为‘风雨楼’之‘文胆’,我且跟你向皇上启奏陈情去。”   杨无邪去后,当时在诸葛先生身畔的追命便间道,“杨无邪为何老为青楼女子说话?”   诸葛小花捋须笑道:“我早已派人查过了,他的母亲原是青楼女,他亦出身妓院小厮,他能在那儿苦读成名,是个了不起的人。”   追命恍然道:“他既出身于风月场所,那就难怪对此特别有感情了。”   诸葛笑问:“怎么,你不赞同杨无邪之见是明智之策吗?”   追命忙道:“不不,他说出我心中的话,要是偶尔去花天酒地一番也须得禁绝,人生还有啥乐趣?但据我所知,世叔一早就已向圣上面禀:若这些声色歌舞之地亦为朝官控制,那就一定大为减色,与宫里佳丽无异矣——世叔早就请准过了,皇上也甚表赞同,世叔为何不向杨无邪说明呢?”   诸葛只是拈须微笑,一会才道,“在大局上,理应作这样的布置;但这种事,对外宣称时,总要一个江湖人或武林帮派提出来,比较好说话。”   他悠悠地道:“要办大事,千万不要计较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你做好了事,那就自有公论,不必理眼前是非。”   这段诸葛小花与其徒儿追命的对话,杨无邪没听到。   但他回到“风雨楼”不久,就听说皇上说了话,蔡京便不敢插手烟花风月行业,而“风雨楼”的实力,“六分半堂”也不敢轻攫。   大家都知道杨无邪又帮了这古老行业的一个大忙,纷纷前来道谢。   杨无邪趁此以苏梦枕名义与“梦党”党魁温梦成等约法三章 :不允许有任间诈取豪夺、胁迫行贿的事情发生,不管寻芳客还是青楼女子的安全都受保障,但也决不让他们坐大、嚣张。   温梦成等人都对杨无邪能使他们免于蔡京或“六分半堂”“迷天盟”势力所控,莫不称颂。   杨无邪对这些感颂只笑而不语,并把功劳都归于苏梦枕名下。   苏梦枕对这件事相当满意,因为杨无邪此举不但使烟花莺燕风月场所保持钦仰,更重要的也壮大了“风雨楼”的声势,更有一批青楼妓院的三山五岳效力听命。   他也笑问杨无邪。   “你怎么对风月青楼女子特别照顾?”   杨无邪只寒着脸答:“她们也是可怜人。身体本是自己的,但遭千人枕,万人尝、已够可怜了,我不想让她们更无所依。”   苏梦枕笑道:“可是,有许多烟花女子都自甘堕落,乐在其中,欢笑不知时日过哩!”   杨无邪的回答是:   “没哭声的女子,不等于心中也没有饮位。”   7.无邪有牙   杨无邪没有“跟从”过白愁飞,   白愁飞在计划成熟后叛弑苏梦枕之时,也一并要杀杨无邪,但杨无邪警觉得快,白愁飞派去追杀杨无邪的两名高手:言衷虚和智利,几反为暗中支持杨无邪的“发梦二党”高手所杀,而杨无邪也失踪于“汉唐家私铺”,从此不见。   直至苏梦枕重出江湖时,他才复出。   在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三巨头团结协力,共同把持“金风细雨楼”的日子里,白愁飞也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主要是想把他“拉拢”过来。   ——到了“后期的”苏梦枕在“风雨楼”当政的时期,谁都知道,要打垮苏梦枕,必须要先解决王小石、杨无邪与白愁飞。   对白愁飞而言,事情就好办多了:至少可以删减掉一个人。   他曾试探过杨无邪。   他就从杨无邪领上的痣作“引子”:   白愁飞道,“你额上有痣,理应少年得志。”   杨无邪道:“我是少年得痣——痣疮的痣。”   白愁飞:“以兄之才智,而今成就,还不相配。”   杨无邪:“我只自己所学的有个用处,并无大志。”   愁飞:“为什么不考取功名?”   无邪,“考过了,考不上。”   白大诧,”你也会考不!?太不公平了!”   杨淡然:“也没什么。考不上反好。”   白讶异:“为什么!?有个功名总是好呀!”   杨嘿然:“当今官衔都有价,甚至可以预支了名衔,先到地方当官,搜刮了百姓血汗钱后,再上缴买官的欠账。这种官有何希罕?”   白:“可是以真才实学考取功名:十年寒窗苦才不算白费啊!”   杨:“考什么?无非是上头设定下来的题目。他们不学无术、学无所创,我为什么要去符合他们定下来的价值?”   白,“可是……”   杨:“屈原作《离骚》,司马迁作《史记》,都是震烁古今的伟大作品,他们哪个考取过功名?反而郁郁不得志、不得恩宠的过一生,如此要上面的昏庸君臣来认定自己;我何不逍遥过一生?连前朝的王安石、司马光都时贬时废,我这读书、志向不如他们的,还争个什么,逞个啥?”   白:“那也不尽然。像诗人高适,就为唐王所重用,官拜封疆大臣,还有……”   杨:“高适?他从来就看不起文人。他的《塞下曲》写了什么?‘大笑问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又吟过:‘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等句。他佩服歌颂的是狄仁杰、魏征、郭元振这些名将、英雄,《旧唐书》里不是说他:‘喜言王霸大略……!逢时多难,以安危为己任’么!”   白:“这,这只是个例外……”   杨:“没有例外。历来考取了功名富贵的状元、探花、榜眼。有几个在诗才文章上有卓然传世之作的?无非只会写些讨天子、权贵喜欢的文章而已。骨头一旦软了,风骨自然也没了,还谈什么才气!比较有书生气的李白、壮甫、元稹、哪个得志的?连功名也无一个。自古文人讨得皇帝、权宦高兴时就有封赐,一旦不喜欢,不高兴,就像梁武帝一样,一怒就逼死了沈约,武则天则折磨死了陈子昂!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一--成绩好的,多是听活的,朝廷、皇帝要的只是听话的人,不过,真正的身怀绝艺之士,又岂是个甘于听命的人!”   白:“不过,历史上确有‘朝为布衣,夕为卿相’的事,张仪、苏秦,不惜‘头悬梁,锥刺股’,凭才识纵横捭阖,终于一朝成名天下闻……”   杨:“闻?闻什么?秦皇六合,虎视何雄哉。这之后,文人侠士,全给打杀下去了。到了汉武,又将听话的读书人收编为奴才。咱们今朝算是重文轻武,但也只取对他垂首听命,别无异议、恭顺平庸的文人。太祖确开了文官为重的先例,但他的江山是在‘陈桥兵变’中各武将士兵‘黄袍加身’得来的,自也怕历史重演,故以文防武,为保江山。他若能器重文人,就不致把一个只会写词作乐玩女人的、偶尔只发发牢骚的李煜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为由而杀害了。要是李后主能像今朝大臣一样,歌功颂德、讨好讨欢、摇尾乞怜、阿谀奉迎,说不定就不必服毒自尽了。连才学悟性高绝的东坡居士,亦不见容于前朝,最后还得流放江湖,寥落疏狂以终。连他之大才亦如此下场,何况是我等小人物!如果要这样屈辱自己,才能在朝廷谋一官半职,这种官、职我要来有屁用!人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我们不屑为的。你也考取不第,可万勿意沮,试看天下有真寸实学之上,有几个是科举出身的?就算有,也是暗自发奋,私下努力,苦学以成的!你在楼子里当了副帅,岂不就是从江湖子弟一路一级级一步步的打上来的吗?这才是白手兴家、空手创业呢!”   白愁飞本要劝说杨无邪,却不料反给他安慰了一番。   他心中大不是滋味,只好转换话题:迂回试探:   “可是、以杨军师之能,在这儿只当白楼总管,还是大材小用了。”   杨无邪斜着眼看白愁飞:“那你以为我该供什么职位才名符其实?”   白愁飞心中一懔,但仍把话说到底了,“以兄之建树功勋。至少也是个副帮主才算称职。”   杨无邪哈哈大笑。   白愁飞急问:“笑什么?”   杨无邪只笑不语。   白愁飞怒问:“有什么可笑的?我都是为了兄好。”   杨无邪笑道:“我才不当副楼主。楼主也不当。要是身居如此要职,我岂能读那么多书、收集那么多的资料!然而,收集编汇这些极有用的资料讯息才是我的兴趣。要是当了楼主,就该把精力时间多放在壮大风雨楼,改善子弟兵的事情上,连小甜水巷那儿都不能涉足了。而今,我忙有忙趣,用有用处,闲有闲时,何乐而不为之哉?我喜欢为人重用,但就不想独担大任,没了个消遣余裕。一旦如此,就不好玩了。是不?”   白愁飞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看来,杨军师也真胸无大志。”   杨无邪依然笑态可掬,指着自己额前道!“我确是胸中无痣,但头上有:老大的一颗。”他长原得十分高,容光焕发,虽然实际年龄远比白愁飞年长,但乍乍看去,两人几乎相去不远;白愁飞玉树临风,飞扬跋扈,但杨无邪也自有一股目无余子、平视王侯之气派,笑起来连牙齿也白得发亮过人。   白愁飞为之气结。   从此他不再拉拢杨无邪。   并下决心要对付他。   但他也不知道,他这一番试探,也使杨无邪生了警觉,一直提防白愁飞。   ——可惜当时苏梦枕有重病在身,虽听了杨无邪之劝告,但已不及去剜除这个心腹大患。   但杨无邪仍因而逃过了白愁飞对他的一场追杀。   同其时,王小石跟杨无邪交往甚密。   杨无邪很喜欢王小石平日“天真无邪”,但其实是大智若愚。   他其实什么都懂,但照样没有机心,只有点小糊涂。   王小石也很喜欢杨无邪看似“机变百出”,但依然保持轻松自在:   他虽然什么都知道,但仍保持了一颗开朗真诚的心。   这是他们互相欣赏之处。   王小石也问过杨无邪一些问题,不过他问的跟白愁飞显然有很大的不同。   至少,用意不同。   居心也不一样。   王小石曾经端详了杨无邪好久,才说了一句:“你不对劲。”   杨无邪当然不明所以,也不明所指:   “我哪里不对劲?”   王小石说:“你是用计谋的,据我所知,擅用计的都白发满头、皱纹满脸,扪断几百根须,满腮于思、愁眉不展的,而且多是七天不洗澡,老是想计谋害人的样儿,但你整个开心快活人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杨元邪大笑道:“谁说当智囊的就要那鬼样子!要真那种模样,除非是天生的,不然,那只证明他的谋略也不外如是!”   王小石瞪大了眼:“这活怎说?我可不解。”   杨无邪道:“真正的谋略家应该先保住自己,才图进攻。像诸葛亮便是。他先找徐庶,向刘备推荐他,再加上水镜先生、石广元、孟公威的渲染,使刘备渴切任用孔明这般人材,他才‘吊起来卖’,一再避见,直至刘备表明心迹,再三礼贤、恳请哀求,他才芽戴整齐,现身亮相,身披鹤髦,头戴纶巾,面如冠玉,飘飘欲仙,随口分析形势,头头是道,一举使众皆震服。可见真正谋士,是十分注重仪表的。韩非子则不行,他是法家的始祖,但到头来还是让李斯妒材,使秦皇以其法将他害了。张良还可以,至少知进退。杨修在自聪明,处处猜破曹操心思,所以给除了,智谋家不能自保,只顾显小聪明,不能算是智者。孙膑精通兵法,也遭受同门庞涓的暗算而断足,不过总算能反败为胜。且看文种、范蠡都曾助越王勾践雪耻复国,但范蠡功成身退,当上了首富陶朱公,文种却给勾践处死。真正的智者,不该反被聪明误才是。说来我计策谋略,跟上述古人,比都不能比,不过,我只要比他们开心快活,就是比他们聪明了。惨死下场的不算,能得善终者,诸葛亮也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志未酬而叹命乖。孙子断足、范蠡流亡、张良到老方可告老还乡。他们都是上智之士,但错在为国尽力,为君效命,这可谓欲罢不能,求之难得,能者多劳,得付一生精力命脉方有望略有所成。我一开始就不准备为帝王效忠,国家大事,只随缘尽意,决下勉强。我只求尽一己之力,更重要的是要我这一生活得开开心心。所以我有志气而无野心,也不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亦不隐姓埋名,失意江湖。我找到苏氏父子为明主,为他们效力,自有优厚报酬,又不必干冒险,不致伴君如虎;且为‘风雨楼’略尽绵力,亦形同为正义作了贡献。江湖上有江湘上的道义,我能一展所长,且可帮我要帮的人,做我想做的事,同时又有大树好仗荫,提供我大量收集、整理书本、资料的条件,我大可埋首其中,乐而忘忧。人最重要的就是快快活活过一生,聪明人首要就是不寻烦恼,理应自求多福才是。”   王小石愿听,杨无邪也很肯说。   这一番话说了下来,王小石若有所悟,喃喃地道:“有志气而无野心……”   杨无邪道:“这样才会快活些,人有才干就得要背包袱,愈有才的就背得愈重。一个人背得了另一个人,但背不背得起一头牛?当你背得了一头牛,还背不背得起一同房子?就算背得了一间屋子吧,那么,再来一座山,还背不背得起?你始终是要给压垮的。权是如此,钱亦如是,就算鱼钦、武功,都有你支撑不住的时候,你再厉害也没用。你厉害,给你当个官儿,不够?当大官去。还可以?就当宰相。再下来,就当皇帝了。当了皇帝又怎样?到头来天怒人怨,顾得首来顾不得尾,只好——意孤行了,到底还是腐败了。越厉害的,越抓着不放,就越腐败。就跟聪明才智一样,不善用,就让它给害了自己。宝刀如是,室物如此,学识亦然。我要是想当楼主,也许早给迷天盟干掉了,六分半堂杀了。他们不杀我,苏公子也会除掉我。然而,我现在,还可以读爱读的书,收集有用的资料,还可以天天养我的鱼!”   王小石怔了一下:“养鱼?”   杨无邪一笑,牙齿又白又亮又整齐:“不错、我就爱养鱼,有时还喜欢去瓦子巷、小甜水巷跟红粉知音唱首曲儿聊个天儿偷个闲儿。”   他反问:“你呢?”   王小石笑道:“我喜欢医人,又喜欢书画,更喜欢替人看相,收集石头。”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   “我最喜欢的还是玩。”   杨无邪笑着勉励道:“那就去玩呀!人生苦短,何不尽情的玩?”   王小石笑问:“一天到晚只知玩,不怕玩完了么?”   杨无邪道,“玩而有道,有所玩有所不玩,岂玩得完?人生是一场游戏,旨在玩,也只在玩,只不过有的轻松、有的认真、有的开开心心的去玩!”   王小石道:“难怪你虽用智谋,却不会老了!”   杨无邪奇道:“怎么说?”   王小石:“因为你仍保持了颗天真的心,”他笑笑又道:“还有两排又白又好看的牙!”   “我叫杨无邪嘛,”杨无邪也用指骨敲敲自己的门牙,发出明净的声音,打趣的道,“我是天真有牙。”   这番对话,对王小石心里是起一定的作用的。   因为不久后,王小石就暂时辞去了“三当家”之职,离开了“风雨楼”,到“回春堂”   医人去,开“愁石斋”卖字画去。   直至他给蔡京迫离京师,后又重归,独建”象鼻塔”,对抗白愁飞背叛苏梦枕后主掌的“风雨楼”。   这又是几番风雨后的事了。   自从苏梦枕倒台之后,杨无邪也变了。   他重出江湖,助苏梦枕除掉白愁飞,又听苏公子之令,杀了他的楼主。   他再出现时,人已老。   至少,他已秃顶、白发。   满脸皱纹交锗。   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   人也变了。   少说话了。   更不养鱼了。   他只助王小石主持“风雨楼”大局,默默地。   王小石走了,他就依照王小石的嘱托,扶植戚少商撑持局依然静静的。   带着苍凉的心情,以及沧桑的脸,还有苍老的记忆。   只有他的牙齿仍齐。   只比以前略黄。   他已很少笑。   但笑起来依然无邪。   8.师师的诗   就算戚少商当政的短短时日里,他也觉得杨无邪似乎有点偏袒花街柳巷的娼妓,所以曾过问:“‘金风细雨楼’对嫖、赌、偷、抢、骗都不沾手的,我们的钱来自保护正当生意和买卖,以及自行经营风险较高但凭实力可以承担的行业:例如保镖和押运、采办或教武等业,如今先生对青楼烟花之地有偏顾,岂不助长了这行业的气焰,让人对楼千里的规则有所误会?”   杨无邪不承认这一点。   他振振有辞地回答,”我不是偏帮以色维生的行业,也不是收了他们的贿赂。色情行业,古来皆有,人之大欲,禁绝不了,强加禁制,反乱安定,削弱繁荣,且易受其他黑道帮派利用。她们出卖色相,乃不得已,若无仗倚,拐卖妇女、凌虐蹂躏之事,必然增多,旦必受歹人操纵。不如将之集中一处,严加保护,不容其伤风败俗,默许其男女相悦、情欲之欢,可兔许多烦扰。出卖自己肉体的人,是卖无可卖的最后一步,跟杀手出卖自己性命,同出一辙。昔时春秋战国,管仲相齐,亦有‘置大同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富国:之举,以宫办妓行增国库收入。我们站在江湖道义,为本地繁华着眼,只要严格控制,不让此行业泛滥嚣狂便是,若迫她们于绝路,那是智者不为,仁者不允的事。”   戚少商见杨无邪说的诚恳,亦无异议,何况当日他落难时大力支持他的红粉知己,诸帆唐晚词、秦晚睛等,有不少亦是出身于青楼的女子,知恩报德,他也不愿迫人大甚。   杨无邪也补充道:“何况,我们楼里、塔中,也有不少出色人物是出身自青楼妓院的。   ‘老天爷,何小河便是其中一位。‘花党’温梦成温老爷子,跟这行业渊源亦深,且一向管束森严,不许有伤天害理的事发生。依我之见,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咱们就不要砸了这升平气象,省得把这大好人心,全推给贪婪无厌的蔡京一伙那儿去了。”   戚少商听后便笑道:“我当然无意要迫人于绝,何况,我非圣人,偶尔也花天酒地一番,留个所在,有个去处,总是好事,亦为美事也,只要能不致泛滥、逾份便可。任何事,一旦滥了,如水决堤,则成祸殃了。我看这档子事仍由老哥你依例料理吧!”   就这么一句,杨无邪就继续料理红、蓝二线的事。   他一直暗里”保护”她们。   ——不让色情行业泛滥。   ——不让它受控于黑道。   一一下许它有伤天害理的事发生。   ——不许它败坏风俗道德。   当然,这些都无法绝对做到,只能尽力而为。   不过,它却收了效:   其中一个“意外效果”是:青楼女子,对“风雨楼”都很爱戴。   她们的“领袖”白牡丹还戏称“他们是楼,我们也是楼,咱们都是一家子。”   虽然这句话不见得戚少商爱听,不过,听见了的杨无邪也不以为忤。   而今,这“效果”有用了。   派上用场了。   他赶过小甜水巷和瓦子巷,立即带了两个讯息回来:   两个重大的讯息。   十分重要。   他先去问了京城四大名妓之一:孙三四。   “今晚’老爷子,有没来这儿寻乐?”   ——“老爷子”指的当然就是当今天子赵佶。   他知道孙三四会说。   原因无他:   一,孙三四早有心怀报答之意。   二,孙三四也是山东大口孙家的外系女弟子,因为遇人不淑,落难才致堕此红尘,但仍心系于神枪孙家。   ----一孙家的“大哥中的老大”(简称为”大哥大”)孙尤烈为人所出卖,命丧京华,孙三四没有理由不想报仇的。   所以他先告诉孙三四。孙尤烈已惨死。   但孙三四已先一步知道了。   她明白在这时候她该做什么。   所以她回答得很干脆。   “有。”   杨无邪再问:“他现在还在不在这儿?”   孙三四答:“在。”   杨元邪问:“他在不在你这儿?”   孙三四:“不在。”   他冷笑道:“他只来过一次,很少会在我这里流连的。”   杨无邪于是问:“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孙三四道,“我不知道。”   杨无邪有点失望。   孙三四又说,“不过,既然是你问了,我虽不知道,但知道有人应该会知道。”   “谁?”   “白牡丹。”   白牡丹就是”京师四大名妓”之首,不但艳色天下重,且诗酒歌舞皆精妙,人品花容俱你绝。   白牡丹就是李师师。   这就够了。   杨无邪马上去找李师师。   李师师正在接待“重要贵宾”,本不能接见任何人的。   可是,因为是杨无邪来了,所以,李师师还是即时收到了“通报”,而且还百忙中在“密室”与杨无邪晤面。   “无欺先生,有何见教?”   这儿的人都叫杨无邪作“杨无欺”,因为他的外号就叫“童叟无欺”,而且,青楼女子都信任他。   ——“无欺”是他最贴切的写照:他聪明机巧,但却从不欺诈弱小愚人。   白牡丹深知他个性,因为匆忙,也知他这时分来,必是正事,故也不多说闲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杨无邪也单刀直人:“你可知道‘老爷子’现在哪里?”   “我房里。”   李师师亦开门见山。   她也听到了小甜水巷狙击者惨死的事。   杨无邪再问:“‘老爷子,带来的高手如何?”   李师师答:“不多,五六位,扎手。”   该答的她都答了。   杨无邪再问一句:“你可知道他几时走?”   白牡丹:“官家他今晚留宿。”   如此正好!   杨无邪正要谢辞,白牡丹却幽幽的叮嘱道:“任重道远,你要小心,请转达戚楼主,风寒露重,请多珍重!”   杨无邪颔首道,“知道了。真不知如何谢你。”   他正要走,忽兴起吟道:“‘年时今夜见师师,双颊酒红滋。’秦观这句写了师师之艳,‘想应妙舞情歌罢,又还对秋色嗟咨。惟有画楼,当时明月,两处照相思。’这段少游写了师师之愁,——却始终未写师师之侠气,可惜可惜。”   李师师笑。   笑出了妩,笑起了媚。   笑意带点倦、带点好静的香。   能笑出了静香,那是绝色的音容。   远山眉黛长。   细柳腰肢袅。   杨无邪看了半晌,一顿足,道,“少游句:看遍颖川花,不及师师好——倒是说对了。”   李师师叉嫣然一笑。   一笑千金少。   她格格的笑,右臂微举,略抚平后颈乱发,水绿袖子一落。露出半截玉臂,只盼然说:   “这些词儿俗了,先生也给即兴吟上几句吧?”   杨无邪想了想,就吟道:“我的不是诗,也不是词,只怕更俗,一箭快风,追欢如梦;青春一晌,浮名舒卷。见此佳人貌胜仙;惜此江山乱、穷途敢登天!”   李师师听了拊掌喜笑:“先生吟得大好了。还愁没谢我的。这不是谢了我么?还大谢特谢呢!”   言罢语音一转,说,“戚楼主要是也愿谢我,得闲时也移步予妾身几句调侃的吧!”   杨无邪哈哈一笑。   李师师见他举步要行,便问:“先生笑什么?”   杨无邪洒然道,“你到底还是希望他亲至,听他亲吟的诗。”   李师师玉颜一红。   杨无邪笑阵道,“哪哪哪,这可应合了‘双颊酒红滋’一句了:忒真柳似。”   李师师羞说:“先生光会笑人,好大醋味。”   杨无邪笑道:“醋?只怕这光景‘老爷子’正吃酸了呢!”   说着向李师师一揖,正色道:“今儿的事,感激万分。你的话,当转告楼主,请放心。”   李师师也施礼道,“先生之恩,楼主之德、这里的人,谁不想报答呢!若有效力处,还请不忘妾身微力。”   杨无邪这才在老鸨带引下,与朱如是及利小吉离去。   他已有了结果。   其他的只是应对。   出自真诚的应对:应对若非由衷,那只是客套虚饰了。   ——但没这些“应对”,还真不行:就像一个故事没了结局一样。   只留下李师师,在灯影里,像一朵夜间开放的纯白牡丹。   无言的静。   好静的音。   9.背叛   这是第一个讯息。   ——”老爷子”就在”小甜水巷”,而且还是李师师的“闺阁”之中!   不止一个信息。   还有第二个:   杨无邪向戚少商继续他的报告:“除了得悉‘老爷子’的行踪外,我另有一个消息。”   这时候从杨无邪口中传来的“消息”,当然事关重大。   所以就算戚少商再忙,也凝神听。   再急也不敢轻忽。   “我问过孙三四:‘名门四秀’人京,必有极可信赖之情报才有此行动,到底是准通的风、报的讯?”杨无邪附加一句。“孙三四也是‘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的人,与‘五秀’中老大孙尤烈系出同门,余、梁二人对她都有仰慕之意,他们来京作出置死生于度外重大行动之前,没理由不先找上她的。”   戚少商集中精神,在听。   他知道这是“线尾”:如果说赵佶是“线头”,只要把看来两不相干的“线尾”也找了出来,绑在一起,那么,看来再凌乱千头万绪的一团线也能结成一个全圆。   ——这就是“线索”。   杨无邪道:“据孙三四的说法,是孙尤烈负责联络眼线的,而他跟孙忆旧有交情。”   “孙亿旧!?”戚少商沉吟道,”‘七绝神剑’中的孙忆旧!?”   杨无邪道:“不惜。”   然后目光投向孙青牙。   孙青呀咬牙切齿,大声道:“孙忆旧也是我们‘大口孙家’的人,他虽加入了蔡京那一伙,但跟我们‘神枪会’并没断绝来往!”   蔡心空也道:“我知道!孙忆旧就是我们五人安排在蔡氏一党里的‘卧底’!我就知道,他——他不是好人!他在‘破板门’之役中还杀了我们不少兄弟,这种人,怎么能相信!”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因为他也是“名门五秀”之一,虽没一道参与行动,但总比外人多知道一些。   “我也知道,”只听一人也嚷道:“消息一定是孙忆旧提供的。我见过孙尤烈跟孙忆旧私下会晤过。况且……”   说话的人是孙鱼。   大家这才想起,他也是姓“孙”的。   想到这一点,自然就会想到难怪他知道的也比别人多,因为孙尤烈难免有过把孙鱼也拉进“山东神枪会”之意。   当时,除了各大派主掌武林之外(其实多只负虚名,只得空壳,固步自封,不图进取,失却创意,并不活跃了),各家族门户,亦自拥山头,自成各派,且势力逐渐壮大。   以姓氏一族立宗建派的好处,一可免朝廷、军队注意、压制、二可借同宗同姓之人丁财力来壮大门户,一如同乡同县的人在外彼此特别亲密一般。   是以说是同姓同门,却未必一定原来就姓孙、梁、余、何、温、方、唐、雷、班、蔡、慕容……而是只要志趣相投,他们便可结而为盟,改名换姓(只要不是姓“赵”的——因为当今皇帝赵恢,此姓改不得也).或同报一掌当权者的姓氏下,同心协力,光大门楣,也就是争取了自己的权益。   所以,他们可以因武功有相近处而结合一道,如“霹雳党”雷家精擅火药、火器与指法,“唐家堡”唐门擅施暗器、暗算;也可因经济资源的背景:像”妙手班门”,就因多是巧手工匠,替人建筑、搭屋、造机关而名成于天下,便联结一起;而“老字号”温家也因主要财源都来自于:毒——不管是以毒害人还是医人,所以也缩结一块儿,成了势力庞大的门族。   这种结合可谓多姿多彩,千奇百怪,所以不姓方的,只要善兵法,也可能是“金字招牌”方家的人;非姓罗的,也可以是”南洋整蛊门”的族人,不是姓余的,亦依样是“下五门”的子弟:就算“姑娘庙”里的,也不尽是黄花闺女了。   像蔡京一朝得势,当朝掌权,立刻徒子徒孙满天下,姓“蔡”的人一时人头涌涌,“蔡氏”也人丁旺盛,“黑面蔡家”也仗此庇荫而茁壮——当然,蔡氏一族也有不少弃暗投明、秉持良知的有气节之士,诸如,蔡水择、蔡老择便是一例,只惜都先后牺牲了。   其时也有不少帮派会盟崛起,自立山头,吸收门众,“碎云渊”、“连云寨”都是一例。光是京城里就有:“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盟”都是其例。”发梦二党”则扎根于低下劳苦人民深层,影响广云;“有桥集团”却结合了朝中野外不肯完全服膺于蔡氏一党淫威下的权贵,连蔡京也为之侧目。   ——是以,善于逃跑、轻功的,便成了“太平门”梁家一员;擅以诡法、异术自保的,就成了“下三滥”何氏一族。亦有因彼此出身的地域相近,相同而义结一族的,“山东大口孙家”、“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皆如是。   也有言行特立的,就自立门派。小伙成群,或是几个人多走在一起,作风近似,大家也冠之以派别、集团之名,“桃花社”、“七大寇”、“七绝神剑”、“六合青龙”、“五大神煞”、“五人帮”、“四大名捕”、“大四喜”、”十六剑派”、“四大凶徒”等都是佳例。   因而,尽管这些是在一姓氏或一宗族下的门派,但其实是结合了共同的力量、愿望、取向、利益、背景、思想、阶层、感情的社团,共同去面对风谲云诡的武林大风大狼的江湖去争取他们的谋求。   有的门户因而获益渐多,逐渐壮大。   有的则适得其反。   ——“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就是在壮大中的一族。   孙鱼也是姓“孙”的,而且逐渐在“风雨楼”当时得令,“神枪会”的人力争他人门也理所当然。   ——以“金风细雨楼”当时“楼规”:只要在大原则上行事风格与楼规并无抵触,楼子里的兄弟、子弟加入其他同姓同宗的门户派系,基本上楼子里是下会有异议的。   其实,这也是使自己派系人强马壮的最好方法:   ——有容乃大。   其他门系子弟加入得愈多,就越强盛,万一遇事,这些门派因有子弟参与,也一定声息相共,并肩御敌,如此楼子里的声势就数以倍增了。   ——只要不致让某一门户的子弟愈增愈多,影响力愈大,反过来吞噬掉原来的派系便无碍。   “风雨楼”这种“大开门户”的做法,使之壮大甚速,以致日后有不少武林门派、江湖帮会。争相效仿;而各家各门也有感于要拓展本门本户之影响力,不妨加入与自己门规无件的帮会派别,以呼应照顾,增强提高在武林中的地位,于是门户子弟与帮派徒众相互结盟、增援的风气大盛。   ——孙鱼有没有加入“大口孙家”,戚少商倒没注意,也未收到提报。   他只是有点讶异:   “原来是孙忆旧!”他补了一旬:“我还以为是孙收皮!”   ——孙收皮,绰号“山狗”,现贵为蔡京的“别野别墅”之总管,是蔡相的心阻手下,地位可媲美“风雨楼”中的杨无邪。   他当然也姓“孙”。   不过,依照种种蛛丝马迹作推断,出卖“名门四秀”的,不是孙收皮,而是孙忆旧。   “这也合理,”戚少商迅速的在思虑上作了一个整理,“要是孙收皮提供的资料,孙尤烈未必会信——因为他毕竟是蔡京身边宠信的红人,没理由会为了‘神枪会’出卖主子蔡京。”   “山狗”孙收皮的确没有必要“出卖”蔡京。   但孙忆旧则有可能。   因为孙忆旧虽然身怀绝艺,把手上的剑使得像只活的妖,但他的身份、地位,顶多只是“六绝神剑”中的一员,绝对比不上出类拔萃的老大:“剑”罗睡觉。   蔡京也特别重视罗睡觉。   他非常礼待他,也特别为他建了一座:“香梦苑”,就供罗睡觉一人在那儿风流快活。   原因无他:   “谁有用,我就提拔谁;”蔡京的说法是这样的:“只要有用,他要什么,我都会令他满意。没用的,死了也与我无关。我没空。关心没用的人和事,是浪费自己有用且有限的生命。”   作为“七绝神剑”的其中一人,孙亿旧自然有可能不甘、不服。   于是他的“背叛”就更合乎情理了。   孙鱼把他刚才来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况且,蔡京近日正为孙剑妖辟建一座‘惜旧轩’——如果孙忆旧未建殊功,又为何有此犒奖?”   对。   而今情形至为明显。   ——蔡京为何除了能独当一面、独战八方的罗睡觉外,独宠孙忆旧?也不怕其他“五剑”不快不悦?   原因很简单:   孙忆旧一定立了大功。   什么大功?   ——莫非是他让人以为他已为了他的家族,偷愉的背叛了蔡京,而实际上他是真真正正的背叛了孙家,还有信任他的兄弟朋友,以及江湖武林的同道中人!   10.依计行事   “既然如此,”戚少商说,“我们行动吧!”   蔡心空挺身道:“让我去!”   孙青牙也道:“我也去!”   他们都义愤填膺,要为兄弟、同门报仇雪忿!   戚少商却道:“我们这次旨在用计,并非逞一已之勇复仇,你们去了,反而误事。,孙青牙和蔡心空脸上都现出了失望的神色来。   杨无邪就说了一句:“楼主,哀兵可用。”   戚少商顿了一顿、双眉上皱。   他这一蹙眉的时间大概只比j眨眼长些。但已接纳了杨无邪的意见,更改了他的看法,却先质问了两人一句:   “你们不怕死?”   孙青牙大声道:“不怕。”   蔡心空则说:“怕。可是若能四位哥哥报得一点仇,死了也值了。”   戚少商毅然一挥手道:“好,你们也去,但得依我之计行事,不可莽撞!”   两人都大声答应:“是。”   戚少商疾道:“我们这次要千的,若成,那是足以名垂青史的大事:若不成,也足以震动京师。无论成与不成,俱足以使好佞之徒毒计再难得逞,扭转乾坤,人生在世,难免一死,若一死能轰轰烈烈,万人景仰,流芳百世,留名千古,就旦看今朝,且看诸位手段如何了!”   众人脸上都是育亢之色,都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戚少商见军心已振。人心可用,就说:“是次出动,叫‘散沙行动’,张炭、孙鱼、朱如是、利小吉,跟我一道,会合援手,先行出袭。余下唐肯、龙吐珠、洛五霞、朱大块儿四人,跟随军师,在‘蓝线’先行布伏,支应我等……”   各人都说“是”,虽未明真正意图,但都对戚少商之调度心悦诚服。   只朱大块儿忍不住要问:“为什么……我可不可以发问戚少商不耐烦的道:“有话快问,我们时间太紧。”   他一向重视时间。   因为时间就是生命。   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所以懒惰就是对自己进行谋杀。   他是一个一旦决定了目标,就会不顾一切、埋头苦干、全力冲刺、全速前进的人。   他喜欢人发问。   因为问答可增进入的互相了解。   但他不喜欢拖。   因为延搁会使人斗志消灭。   朱大块儿给他这一斥喝,反而口吃了起来:“……我我我……不不不……明明白白白白;……为什么叫……要叫……叫叫叫……叫那个……散散散散散……”   如此一急,便一路”散”下去,戚少商脸色一沉,一跺足,张炭忙道:“我看他是不明白为何要叫作‘散沙行动’?”   戚少商这寸略为宽颜,道:“这是纪念,也是警惕。纪念的是孙、余、何、梁四人擅自莽动如同‘散沙’;也同时告诫我们今次的行动切莫如同一盘散沙,否则、下场只怕亦跟‘名门四秀’一样。”   然后他低声向杨无邪道:“军师您只带队潜入蓝线,但万勿亲自动手。诸葛先生、舒无戏、大石公那儿还要仗赖您……”   杨无邪即时“闻弦歌知雅意”的道:“您别担心。一切我自会布置,诸葛等人,我等行动一开始就会去跑这一趟。怕只怕……‘七绝神剑’不好对付。”   戚少商脸上掠过忧色,道,“我跟他们六人都交过手,现在只看天时地利人和……”   就在此时,两道急影,掠人了院子里。   杨无邪一看,见是“今宵多珍重”戚恋霞和“目为之盲”梁色,急问:“情形怎么了?”   戚恋霞率先禀报:“他已赶了过来,就在‘愁石斋’。”   梁色也答:“他们六人,不在一道。‘剑’正赶去相府邀功。剑神、剑怪、剑魔去三合楼喝酒去了,似对剑妖颇多怨言。只剑鬼、剑仙跟剑妖在一道。”   他补了一句:   “孙在新筑的‘惜旧轩’内。”   戚少商和杨无邪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相顾一眼,喜上眉梢,都说了一句:   “天助我也!”   这是一个月夜。   月色皎好。   温柔的夜。   这是个适宜诗人吟咏、骚人饮酒、美人唱歌、情人心动的时刻。   好风如水,欲眠的花儿会很美,柳枝的轻曳会很伶仃,没有爱恋的人会觉得这一晚特别寂寞。   每座楼头都有窗。   窗里都透着灯影。   灯影下晃着倩形。   一那一口窗里的那一盏灯旁的那一个小倩可想着念着,窗下江中。月下舫中那突然感到微微凄凉的游子?   这么一个优美的晚上,他们,却不写诗,不喝酒,不月旦人物。   他们只凝聚在一起。   一起作出一个行动。   “散沙行动”。   一个杀人变天的行动。   也许,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就但一首写得好的诗一样。   好的故事都带点残忍。   好诗很狠。   ——也许,杀一个很该很该杀的人,跟写一道很好很好的诗的成就是相近的吧?其喜悦感是相通的吧?   杀人写好诗,但写诗总比杀人好。   因为诗美。   诗是一种创造。   杀人却是毁灭。   但痛快。   ——尤其是为国杀敌、为民除害的大痛大快!   第三章 这一场大杀     1.烈血风暴   行动。   一切都端赖于行动。   光说没用。   尤其是武林中、讲究的是:行动。   行动在这儿要仗赖:实力与武功。   ——观察一个人,不该只听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行动。   戚少商本来就是个“行动派”的人。他喜欢决胜于里的大气大概、快意恩仇,成则意兴风发,贵为群龙之首,败则不妨鸣金收兵,甚至流亡江湖。必要时,要杀,就杀个血流成河,片甲不留:如果要隐,那就全身而退,百忍成金。   他就是喜欢这种快意长弓、轻衣怒马的日子,所以当年才会亲自恭请顾惜朝上山人寨,为他运筹帷幄,而他自己就去决胜千里,结果,引狼人室,才致一败涂地。   他喜欢与兄弟们一道闯荡,一齐冒险,一起直捣黄龙,一道儿分城功失败的大起大落。   因为这样才有意思。   才有血性。   才过瘾。   行动!   ——坐而言须实践于起而行。   ——思而虑还不如去运而动。   他在出动之前,却跟杨无邪说了一件事。他说的时候剑眉微蹙,人久未舒:   “这次的行动,是孙三四提供的讯息,李师师露的底,我很谢谢她俩。有机会,请代我致意。”   这点当然不成问题。   “可是,我们而今岂不久了这些烟花女子的情?”   这是个当然的问题。   ——对杨无邪而言,更重要的无疑是:戚少商何以有此一同。   果然:还有下文。   “我想,金风细雨楼跟象鼻塔及发梦二党三合并,其中最大的消耗是:金钱。如果我们还想在这横风逆雨的时候不甘蛰伏,要突破困境,人手咱是有了,但钱却仍然不足。军师跟温、花二党魁会晤时,不妨就此虑商研,定出良方以决。”   杨无邪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这一会,到他愁眉不展:“如在这时候冒进,那肯定是节不了流的了。”   戚少商就等他这一句,“那只有开源一途了……”   然后他反问:“——要是我们欠红蓝二线等区大多的情,就不能向他们收大多的钱了,是不?”   杨无邪觉得心头有点发冷:“是。”   戚少商闲闲的加了一句:“那么,著有机会,我们欠的情。得提前还给大家一些义吧。”   杨无邪连手心里也冒出了汗,只说:“是,是。”   然后戚少商一挥手,下令道:   “——出发!”   兵分二路:   利小吉、朱如是、孙鱼、张炭跟戚少商同一路,立时进发。   余下尤吐珠、洛玉霞、朱大块儿、唐肯,仍然在白楼前,等候杨无邪之命。   杨无邪也在等。   等人到。   他等的人,终于到来了。   那是“发党”党魁花枯发,以及“梦党”党魁温梦成。   这两党领袖一到,也不像以前一般,嚣驾不堪、纠缠不清,而是立时向杨无邪打探军情。   因为他们都知道势态紧急。   ——尽管温、花二人打打骂骂了数十年,但一遇大敌当前,还是一定联成一气,同一阵线的。   交情不在于有没打骂,而在于能下能同甘昔、度安危。   明白了“形势”之后,温梦成就马上表态:“我已联系上“小雷门’的人,雷老总就在’愁石斋,候着戚楼主。”   花枯发也作出交待:“‘好汉社’的人也布伏备集于蓝线地带,只待一声号令。”   杨无邪听了,放了一半的心:   大凡行动,配合进退是十分重要的。   戚少商这次行动是”逆夭而行”,十分冒险,万一失败,只怕惨祸坐连,无人或兔,所以,除了“散沙行动”中所精挑细选的八名心腹之外,是他的人,他希望不是楼里塔中“面熟”的人来参与,万一受挫遭逮,也可尽少牵连。他要选用“外援”。   是以他采取主动“攻势”的,则拣了“小雷门”的故交来相助。   戚少商在未任”连云寨”寨主之前,本是替”小雷门”创帮立道的人,当时门主雷卷十分重用他,以致日后他脱离“小雷门”人主”连三寨”之后,也因受雷卷之感召影响,为了要吸引顾惜朝这等人才,不惜让贤禅位,保顾惜朝当上了“大寨主”。   可惜顾借朝仍让他失了望。   背叛了他。   但雷卷却依然是他的兄长、好友,戚有难时,雷曾奋身相护。   这交情一直延续迄今。   至于“退路”方面,即由“好汉社”的人安排。   因为“好汉社”的社长是佟琼崖,此人与“发梦二党”,有着颇深的渊源,而其女婿“八大无王”高大名,则惨死于“六合青龙”千里(详见《一怒拔剑》)是以“好汉社”与蔡京一党的仇恨,也无可消弭,所以绝对可信。   他们都是市井之徒,对京畿地形环境有透彻熟悉,用以撤退掩护,是最适当的人选。   自从王小石离京之后,相反的,“发梦二党”非但没有因而疏离“金风细雨楼”,反而跟“风雨楼”更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了。   在苏这幕当权的时候,“发梦二党”跟”金风细雨楼”份属“友盟”,但各行所是,没多大往来:虽然这两大组织的行事作风,十分接近,那是为民请命,保护良民,抵制恶法贪吏歹徒欺压百姓。   ——这可能跟苏遮幕的书生气有关,老苏虽然同情良善的平民百姓,但饱读诗书的他,“头巾气”大重,无法与大伙儿贩夫走卒打成一道、混在一起。   小苏则好些。   他知道必须要联系这些人,才能壮大巩固“风雨楼”的基层实力。   他跟“发梦二党”结为“盟友”互为奥援。   ——不过,基于苏梦枕个性上的孤辟、冷做,也鲜少与众同来,紧密合作,始终只是若即若离。   直至王小石当政。   他曾有恩于“发梦二党”及一众江湖豪杰,他们一为报恩,二为王小石此人毫无架子,爱与大家乐在一起,打成一片,三为加入“风雨楼”或“象鼻塔”后,这些本来各自为政的各股游勇散兵,可以从正式和正规、正途获取固定的利益,且实力更加因团结而增强,是以这三大京畿正道的势力更紧密的缩结一起了。   到了戚少商入主“风雨楼”,王小石把他所创的“象鼻塔”也毫无保留的合并一道,戚少商所采用的方法,倒十分简单:   他劝说“发梦二党”加盟“风雨楼”。   他开的条件也很扼要。   一旦加盟,至少“发党”党魁花枯发、“梦党”党魁温梦成都自然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供奉和“象鼻塔”的长老,同时,一切财务,都归由擅长理财的温梦成管,而漕运方面,则交由徒弟众多的花枯发指挥。   一下子,二人的实力都膨胀了,一变为三,而两人依然是当权“党魁”,地位只升不降。   两人自然乐于答允,而且一旦加入京畿第一大自道帮会,仿佛也成了“正规军”,身价自然也大有不同了。   至于“风雨楼”,因有两党的人井,势力大增,又重新凌驾于本在雷纯和狄飞惊处心积虑下弄得蒸蒸日上的“六分半堂”之上了。   是以,“发梦二党”的子弟,都愿为“风雨楼”卖命。   他们本是一家。   所以,戚少商一请杨无邪发令,花枯发和温梦成立即使赶到了。   ——因为杨无邪也要带队去部署、接应,一定要有温梦成、花枯发这等”拿得了主意”   的人物,镇守大本营,杨无邪、戚少商才能放心倾巢而出。   因为这是京城里的一场大变。   一场大杀。   一场烈血风暴。   就是因为它的严重、重大,所以一向戏谑的温梦成也不禁有问于杨无邪。   “您看……·戚楼主能成事么?”   杨无邪搔搔白发。   “我不知道,这种事,总要靠点幸运,才能水到渠成。”   花枯发也忍下住请教:“先生深谙占卜之术,何不……为这‘散沙行动’占上一卦……?”   杨无邪抚抚他的秃顶,深思熟虑的说:   “我看,临大事之际,占卜倒是可省即省、可免即兔了,不问苍天问鬼神,徒乱人心而已。只要有道而行,也没啥可怕可畏的。只不过,若以主事人的气势而论,此役则——”   温、花一齐追问:   “如何?”   ——他们才不管迷不迷信,乱不乱心,他们急着要知道的便是这个。   “戚楼主在出门之前,还问了我一些话……”   “什么话?”   “关什么事?”   “也不是事关重大。”杨无邪笑道,“他只是想增加楼子里的收入,暗示别欠各路人情太甚,以免在调整陋规、摆生路、打小项、封利红之时,胼手肠足,掣时掣腕,不好做事。”   温梦成对钱财账目一向敏感,听了就说:“这有道理。”   “是有道理,”杨无邪道,”但他拣在这行动之前,出楼子前一刻才交待我,可见战志甚盛,斗志亦旺。”   花枯发恍笑起来:“斗志盛、战志旺,自然成算必大。”   杨无邪十分合意!“对!故而成算亦高。”   二人听罢,这才算放了大半颗心,他们跟戚少商,可一见如故,受到礼重。也合作愉快,生意也与日飞升,是以不想失了个王小石后,再断送了个戚少商。   杨无邪见有二人坐镇,便领四高手出发支援,但在他心里,却仍有顾虑层层、疑云阵阵:   ——临出门前,戚少商却提到、暗示可能会收青楼女子、烟花之地的“片子钱”,这不是戚少商一向所反对的事吗?   ——临决战前,戚少商还一反常态,是故作镇定,还是俗称“转死性”?   这一念及,便不由得杨无邪不担心。   不忧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一问题是:这是远虑,还是近忧?抑或两者都是?   且不管如何,该打的仗还是要打的。   朱大块儿、唐肯、洛五霞、龙吐珠已与杨无邪一道出发。   他们是铁的阵容。   金钢一般的坚韧、强大。   2.铁金钢   孙鱼、张炭、利小吉、朱如是已蒙上了脸,跟戚少商飞掠往“愁石斋”。   他们土气如虹。   斗志飞扬。   他们是钢铁阵容。   金钢一般强大、坚韧。   人生总有些仗,是非打不可的。   ——就算是明知结果是输,也要打。   奇怪的是:明知是输的仗,也苦战到底,结果往往反而是赢。   至少,也不致输得太惨。   这种战役,人人在打,天生都在发生。   别告诉我:你没有。   ——难道谁都不知道活到头来仍然难免一死,但还不是仍然天天为自己活得更好而奋战?   要不然,明知是死,不如立即不活便是了。   死容易。   活得有尊严难。   ——在这个时代,有血性的江猢好厂、武林人物都活出淋漓的元气、英雄的本色来。   所以这不是武侠,不是传奇。   而是人生。   ——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刀光有剑影的人生。   照过亘古也当照过未来的月华,而今正在“愁石斋”的上空踯躅徘徊。   “愁石斋”已物是人非,在短短的凡年内历尽沧桑,这爿店铺也从卖金石字画变成了斋铺。   ——白愁飞不能再飞,人已逝。   ——王小石一如滚动的石子,江湖人远。   不过,在这深夜里,依然有人在“愁石斋”前踯躅、徘徊。   他们是谁?   子夜到愁石斋前,是凭吊?缅怀?还是在守候和等待?   不管他们在那儿蚤夜聚集是怀有什么目的,但肯定决不会是去那儿用膳食斋的。   不是因为深夜店铺不开门。   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杀气。   腾腾。   而浓。   且烈。   裂。   那云层忽似裂开,月亮又圆又亮,在眼前一亮。   这一亮,原来不是月亮。   原来更亮的是人。   乍看,只见这人身上的白衣很亮;再发觉这人衣虽白,但人更亮,似会发光一样;定神后才知道亮的不是人,也不是衣服,而是这人的气质。   一种奇特的气质。   一种出剑、出鞘的气概。   ——锋芒虽露,但又如玉似水,自有温凉潜藏。   这人一到,就向等候的人躬身行礼:   行礼的手势很奇特——   右手拇食二指屈连,二指指尖相接,成O型,尾、无名、中三指则朝天。   这是江湖中一大门派的暗号手势。   江南霹雳堂:“封刀挂剑”雷家!   ——白衣人打这手势,莫不是“愁石斋”前踯躅踱步的,正是武林火器指法飞斧冠称三绝的:   雷门!?   手势一发出后,白衣人就低声喊:“卷哥。”   他语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孙鱼和张炭很少见过戚少商如此激动。   他们跟戚楼主也有一段日子了,只知道他很冷、很傲、也很厉害,甚至很忧郁——但很少激动。   而今,戚少商却激动了:不仅是语音,连衣袂也仿佛挥起了激情。   他们觉得很罕见。   他们于是更想见那个传说中的人物:   卷哥。   ——雷卷。   (他是怎么一个人?   这名动江湖的“小寒神”雷卷,到底是怎么个长相?)   高大。   威猛。   顶壮。   强悍。   四个人都很魁梧,就像天神金刚一般虎虎生凤,合起来站在一起,却像一张网:   ——天罗地网。   四人都头戴深笠,脸目不清。   ——到底谁才是雷卷?   不。   不是他们。   谁都不是雷卷。   雷卷就在他们四人之间,四人的中央,就连踯躅、踱步,他都仍给围在中间。   ——仿佛他是个遏不得风、透不得气、见不得光的人。   (他就是雷卷!?)   他是。   可是,恨前这人,张炭乍看,觉得像一只夜里的事物(魅影还是什么的),但到底是啥,一时叉说不上来。   孙鱼则一见便觉熟捻。   像一个人。   ——像谁?   这时,戚少商趋向前去,双手握着这瘦小、伶仃、颧骨高削、双目深陷但点燃着两朵寒火的雷卷:   “卷哥,您的身子……”   雷卷道:“不好。”   ——啊。   孙鱼倒想起来了:   眼前的人,竟有几份酷似当日叱咤天下、独步武林的“金风细雨楼”总楼主:   苏梦枕!   ———样是病得要死不活。   ——一样是那么阴森的冷。   ——一样是那两朵目中的寒火!   所不同的,也许是苏梦枕,身罹二十六种恶疾,却仍然活得像一支两头燃烧的烛,不管是谁在他这病人身边一站,都绝   对比不上三十五分之一个他。   病人膏肓,但依然潇洒。   雷卷则不然。   他的病是一场烂泥,而他正埋在泥泞之底。   尽管这是春夜,他全身都包在裹于厚厚的毛裘里,既像一场埋葬,又像只有他眼里的两点寒火才是活的、生的、有性命的。   一--一旦熄了、灭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已不必埋葬了。   他已用毛裘和寂寞埋葬了他自己。   两个都是深沉无望的病人,两个都是深谋远虑的领袖,乍看一样,但细看去,却又如许不同。   只听戚少商赧然道:“卷哥,我不该在此时惊动你出马的雷卷道:“废话。你不找我找谁!”   戚少商道:“此行危险,他们——”   雷卷道:“同生死,共进退。”   减少商点点头,向四人抱拳,”可是‘雷子弟’”   只见那四大猛汉,逐一沉声向戚少商以刚才的手势还礼(不过是用双手井施):   “雷实”。   “雷属。”   “雷巧。”   “雷合。”   雷卷道:“雷如、雷有、雷雷、雷同,已给雷纯收买了,江南霹雳堂派出八人襄助,我还占了一半,不亏。”   戚少商涩声道:“卷哥,谢一一·”   活来说完,雷卷已道:“进行任务吧!”   (啊!   张炭看到白袍戚少商,还有这幽灵般的人物,不禁生起一种感觉:   戚少商像剑。   雷卷像鞘。   剑比鞘利。   鞘却能收藏剑。   ——这两人在一起,不但配合无间,简直是相生相济,天衣无缝!)   戚少商却没即时行动。   雷卷马上感觉出来了:“怎么了?”   戚少商有点为难的道:“——要蒙面。”   ——蒙面不是什么难事,但戚少商而今提出来,像要付出极大的勇气。   雷卷一笑:“你怕我日后在京城、武林都混不下去了?”   戚少商欲言,雷卷已断然道,“你知道雷家子弟是从不蒙面,从不作暗事的。”   戚少商舔舔干唇,道:“是,可是——”   雷卷截道:“好,他们四人,把笠拉下来,就谁也看不到他们面目了。”   雷实、雷属、雷巧、雷合马上将竹笠扯了下来,将面目深藏于笠中。   戚少商道:“可是,主要还是卷哥您……”   雷卷仍道:“我是不蒙面的一--”   然后伸出二只手指,往头上一剪,只见他那一大蓬乱发一下子全挂落下来了,几乎完全遮住了颜面。   他同,“——这可以了吧?”   戚少商这才放心的说:“可以了。只是委屈卷哥了。”   可是雷卷头上的盘发一挂落下来,却使张炭和孙鱼同时生起了一种感觉。   3.蝙蝠侠   这感觉要到真正行动的时候、雷卷挪掠身形之际,更是特别强烈。   因为这是夜晚。   在皓月下,他披着发,掠动的瘦小身形,以及他单薄伶俐诡魅的身法,实在十分酷似一一--就像是一只蝙蝠。   如果说雷卷像一只蝙蝠,那么,戚少商就像是一只鹤。   一只飘飘欲仙的鹤。   由于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在飞掠时扬曳不已,更使他像一只清逸空灵的鹤。   他与雷卷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   但两个外形完全不同的人,却要去做同一件冒险的事,就在今夜。   原因无他:   为了侠义二字!   一--行侠和仗义!   这两个字在您心中有多大价值。   ——您也会为这两个字像他们那未做吗?   (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已来到了一条街。   ——怀旧街。   (他们要干的是什么事……   怀旧街就在蓝线地带的北背面。   街的尽头有一座美仑美奂的大宅。   一一惜旧居!   到这时候,张炭和孙鱼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怀旧、惜旧,现只差一个:   孙忆旧!   “忆旧居”中“忆旧轩”。   轩中有剑妖、剑鬼、剑仙。   三人都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剑妖孙忆旧正说道:“承蒙相爷厚爱,赐我这忆旧轩,但我总觉得……”   剑鬼余厌倦道:“总觉得什么?你奶奶的,我倒觉得这宅子一落成,大家都变了脸!”   孙忆旧深有同感,“这座宅子可什么都有了,仆婢八十二,珍禽异兽三百四十一,奇花异草,不可胜数,明儿都会陆续来齐,可是,一旦人了伙,兄弟朋友,不是扯破脸了,就冷了眼,要不然,就大家尔虞我诈的牵扯个没完,打雷也炸不开!”   剑仙吴奋斗连忙表态:“快别那么说,你这一说,好像倒怨相爷的不是了。这宅子送你,是天大的面子。再说,咱们跟你同一阵线,是念情义不是贪图个啥,咱不似火滚、伤心、难地,——他们是小气眼红!”   ——“火滚”指的是“剑神”温火滚、“伤心”指“剑魔”梁伤心、而“难过”说的当然就是“剑怪”何难过了!   孙忆旧听了忙说:“我那敢有尤怨,相爷恩重如山,感激还来不及呢!只不过,他无缘无故独送我一座豪宅,我哪承受得起!”这一下可好了,老温、阿梁、小何全不要人了,连罗老么也冷眼看了热唇笑,我是福份不够,夭降我黄金万两我要嘛接不着,这回接着就得给砸死了。”   余厌倦听了就说:“管他的!你有大宅,享受了再说,管人家怎么个想法!想当年,咱各在不同山上练剑,苦练十年,为的不就是这功名富贵!山上的岁月,真是要啥没啥!咱们现在要啥有啥,你管那些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臭美个屁!有福不享,等报应么!你看咱们这种替相爷做尽好事的人,敢情还有人送终已算那天的埋蚊救蚁大功大德了!”   孙忆旧只是头疼,又干了一杯酒。   余厌倦劝孙忆旧少喝些,却见吴奋斗又把酒壶往自己喉里猛灌,不禁也有些感慨:“咱们‘七绝神剑’拜别师父,要来京华立功立业,看来,功未成,志未酬,已先落得个兵分三路。”   吴奋斗一时没听懂:“三路?”   “对,三路?”余厌倦非常厌倦的说,“罗老么剑法最好,武功最高,一下子已成了相爷身边的红人、大家自然对他起敌意,他话说同路,可也没什么瞅睬咱们。而今相爷平白送来一座房子给孙子,温、梁、何不悦自不在话下,连咱俩人也觉不公不允,大家各自为政,这不叫兵分三路叫啥?”   孙忆旧更是心翳,咕哝道:“因财失义,一座宅子闹个互不相信、互不相亲,不如把它退回给相爷算了——”   吴奋斗一听哗然:“你这算什么鬼话妖语!你不要,我可要,你要推,不如推给我,我才不怕那些白眼皮红眼珠的正眼斜眼歪着眼儿瞧的坏心眼!”   余厌倦冷笑道:“看你贪得这样儿!幸而相爷没真个送座山庄、家宅给你,要不然,眼里还有我余某他孙子的!”   吴奋斗嘿嘿笑道:“要考验我人格么?好吧,那就送我一间忽听一人叱道,“好!就送你!”   轰隆一声,屋顶突然穿了一个洞。   大洞。   洞口落下了一道网,罩在孙忆旧身上。   4.泰山   孙剑妖的反应已绝对不能说是不快。   而且还快极了。   他即时已抄住了剑,并拔出了剑,可是那一口朱红色的大网已罩住了他。   可以这样说:当他发现不妙时已乍见那张网乍见那网时网已罩住他身上——一点,闪,躲,的,余,地,也,没,   一点闪躲的时间也无。   于是孙忆旧人在网中。   网中人。   人在网中。   剑在手里。   所以孙忆旧仍然出剑。、   那网是“妙手班家”借了“一线王”上“千里恩怨一线牵”来织就的,孙忆旧掌中的剑是好剑,但好剑依然破不了网。   这是“封刀挂剑”雷家的“天罗地网”。   斩不破网的孙忆旧,依然可以出剑。   出招。   因为他的剑细。   剑身极幼。   然而网孔却大。   ——大的至少有拳眼大,小的也不小于指甲小。   无论是拳眼还是指甲的大小,孙忆旧的剑都像妖一样烟一阵魅一般攻了出去,刺了出去,递了出去。   攻向持网的人。   持网的正要收网。   他们不止一人。   而是四人。   ——他们当然便是小雷门“八雷子弟”中的雷合、雷巧;雷他们是专程来对付孙忆旧的。   他们的网也是专门来收拾孙剑妖的。   孙忆旧的剑法很妖异。   很邪。   他几乎没有一剑是直攻的。   每一次出剑都斜。   他没有一剑是有剑招的,也没有一招是有规则的。   他使的仿佛不是剑法,而是妖法。   他干中的仿佛不是剑,而是妖。   可是他妖般的剑法,竟是在泰山之巅苦练十年而成的。   他们师兄弟七人的师父,便是当年曾协助依智高在广南叛变的“七绝剑神”。   ——“七绝剑神”虽然最终仍为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天衣居士三人联手击败,负伤难愈,从此退隐,但仍调教出七名弟子,就是这“七绝神剑”。   当年的“七绝剑神”,计为:温向上、梁往下、何中间、罗左右、孙看前,余顾后、陈上下等七人,他们各只收一名弟子。原都是孤儿,齐要从他们姓,视他们为父。   ——其中就只有陈上下不介意他的弟子吴奋斗仍然姓“吴”,盖因他收的弟子是其外甥。   据“七绝剑神”的理论是:   要入他们的门,就得要专心。   要专心,就上山。   ——因为红尘俗世,有着大多令人分心不专注的人和事这就是为何想练好武功的人都得“上山去”的原由。   上了山,与尘世隔绝,才能专心练武——就像要读好诗书,就应入学堂、私塾、书院潜心苦读,始望有成一样。   上山是为了要下山。   所以“下山”是件大事:就像念书的学于艺成应考一般重“七绝剑神”的七名弟子,于是各上各的山。   孙看前要孙忆旧上的是泰山。   因为泰山高。   泰山恢宏。   登泰山而小天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希望他的徒儿能出类拔萃、领袖群雄,使他脸上增光。   他的剑法一向走的是邪、斜、刁钻、毒辣、偏锋的路线。   他希望他的衣钵传人能补正他之缺失:   能得到泰山的宽宏气派,尽融会于剑法之中,成其为绝顶的剑法。   他们的看法是来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个人在那环境浸淫久了,自得其气而成真,是指“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也,若出身于富贵莱华之中,当然也成金枝玉时。   他们驱使弟子上山学艺,也无非是想其传人得其天地之毓秀,尽化为剑法武功,来完成他们当年未竟之志:   独步天下,冠绝群伦。   可是,似是事与愿违。   因孙忆旧(以及其他之剑)在山上练成的剑法,直至下山为止,却不一定跟原来他们所想望的:例如在泰山练剑,便能得剑法之巅峰气势;在华山练剑,想得到剑法之奇;在黄山练剑,就可以达剑法之美……有时候,却适得其反:   孙忆旧的剑法,反而走的是更加奇、诡、妖、异的一路。   对这种情形,“七绝剑神”之首罗左右却有个理所当然、不以为奇的说法:   “环境不是最重要的,一切仍端赖于本性。本身的气质取向,才决定一切。嗜杀的,纵天天不吃肉,还是有一口会杀人的。有慧根的,哪怕出身于屠户门下,最终还是会皈依佛门。不过,我们让他们上山,也没白费,因为就算不能以泰山之浑宏浸淫同样浑厚的剑法,但却能反逼出其剑意更灵动、妖异,如月之阴影、光之背面,其效益尤显。气质不同、如水人生克,日月互动,反而是意外收获,是可喜可贺的好事也!”   这番说法总算能让其他六名“剑神”不那么惘然若失。   是以,剑妖孙忆旧虽习剑于泰山,他的剑法仍不是泰山之剑:   而是“妖剑”。   剑主也外号为”   而今,“泰山”崩于前、“雷网”罩而下,他要以剑之妖、妖之剑对抗这场突袭、狙击!   5.超人   戚少商的命令是这样下的:   “活捉剑妖,余皆打杀!”   命令只是命令。   命令如没有人去实行,如同皇帝没有军队。   没有军队实力的皇帝,无疑是自诗其败,自取其辱。   就算是:“去攻打秦国!”也只是一个命令,但要执行这个命令所附带的行动,便可能引发无数人流血流泪、妻离子散、横尸遍野、家破人亡,而且灾难可能延绵经年,祸亡无日。   所以下命令易,执行难。   ——杀剑妖难,活捉剑妖就更难上难。   可是,难,不等于不可能、不可以。   越是难,越要完成,要是能克服了,那就建立了一种超于凡人,超乎寻常的能力,一种近乎超人的力量。   这才有成就。   这才算成功。   剑妖的剑很妖。   雷实、雷属、雷巧、雷合左手持网,正在收紧。   撤下了网就得收网。   不收网哪有收获?   但收了网就得要面对。   网中的大鱼!   ——不管他仍活着、挣扎着、还是露着尖齿正拟反噬!   他们右手有斧。   他们一面以斧招架这妖兽一般的剑法,一面反斩!   砍而不杀!   他们的目的是要斩伤网中的人,而不是要杀死他。   因为戚少商的命令是:   “活抓!”   而雷卷曾经吩咐过。   “行动的时候,戚少商下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如有人不听,下场就跟不听我之令一样。”   他们当然听令。   但网中的猎物却不从命。   更不认命。   他剧烈挣扎。   反击。   ——现在,实、属、巧、合这四名雷家于弟,简直好像是大海中的渔夫,撤网捕获了一尾大鲨,却连同破船一齐给扯人深海之中,脱不了身,也得不了手。   “剑妖”是可怕的猎物。   ——像一只妖怪!   如果不是有孙鱼、张炭和利小吉、朱如是,可能,“实”、“属”、”巧”、“合”反而变成了猎物,给卷在漩涡里粉身碎骨。   这四人都勇悍能战。   其中朱如是、利小吉是苏梦枕时候召揽的高手,又是白愁飞所信宠的心腹,王小石也十分礼重他们,也就是说,在戚少商当家之前,他们早已身经百战,为“金风细雨楼”,打过不少名动江湖定江山的大仗。   至于张炭,近日武功大进,反走诡异一路,更是剑妖妖剑之克星。   孙鱼的可怕则不在于他的战斗力,而是他把握时机的能遇上这种人,给罩在网中的孙忆旧也只好仍在网中了。   奇怪的是,突遭暗算、陷于网里的他,一面作战却一面想起一起好像跟眼前事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来。   他一向好色。   迄今,他总共玩过三百七十九位女子,有的是自动投怀送抱,有的是宿柳眠花的娼妓,有的是情非自愿的良家妇女。   他把每一段情、每一个女子;每一次交媾的情形都详加纪录在一本叫做《忆旧怀新梦华录》里。   ——要是他今晚死在这儿,这本册子会不会也给人烧了?   还是会公开?   大家看了,才知道他有过那么多的女人,有过这些女子、他们会笑?羡慕?还是鄙恶?   他很想知道。   他真想知道。   这件事,其实跟他如今的奋战昔撑毫无瓜葛,但他还是禁不住要想到这些。   掠过这事。   思想本就是禁不住的。   一一要禁一个人的“想法”,那是件极荒谬而且极费力的事。   而且到头来绝对讨不了好,没有好下场。   余厌倦则没有这种想法。   因为他来不及想。   他的敌人对他倒没有实施狙袭。   敌人也没有以出击和他招呼。   而是用眼神!   ——一种看着一具死尸般的森寒的眼神!   但看他的人,本身也像一个死人。   完全没有活意。   只有死志。   ——除了他两颊还留有给病人烧的的微绯。   敌人出现的时候,孙忆旧已给一张大网罩住了。   他正要想去相助,忽听桌上”笃”地一响,像从瓦背顶上掉下了一个什么”东西”来。   ——像是一件“事物”,多于似人。   然而他却是人。   一个敌人,就“掉落”在前面桌上。   ——一个就像是一头黑色蝙蝠的大敌!   余厌倦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只觉寒气迫人,他心中一寒,头皮炸寒,心也一寒。   他手里的剑更寒。   寒光暴绽。   剑气催人。   他的人鬼气森森。   他的剑法更鬼。   他第一剑不是刺人,而是刺灯。   桌上的灯。   他的第一剑,刺的不是剑锋,而是剑风。   剑风刺灭了台上的灯。   然后他才真正出剑。   他的剑是黑色的,与黑夜混为一体。   他的人很黑。   毛发很茂。   全身黑衣黑袍。   加上他手中那把黑色的剑,眼他交手,仿佛是跟整个黑色午夜里所有的鬼魅一齐交手一般沉沦。   可是他遇上了一个夜魔般的对手。   他一俯身就冲了过来,一掣时,亮出一把斧头。   他一斧就斫了过去。   ——雷家的人自从痛定思痛,认为练刀习剑,绝对不能冠绝天下之后,就苦研炸药火器,另外,创“哀神指”法,并以小斧为兵器,自成三绝,名动江湖。   出斧的当然是“小雷门”的门主雷卷。   斧与剑交接七八记,迸出星花,也是黑色的。   十五招后,斧进,剑退。   黑袍袅动。   雷卷整个人似龙卷风一般反卷了起来,然后大喝一声,一斧脱手飞了过去!   这一下,斧破剑网而入,当胸砍中,并将之定嵌于石墙上!   只听一声如同烧焦了般轧然而绝的惨叫,那着了斧的“事物”还是挣动了几下,在墙上刮响了令人牙相酸的锐响。然而,那只是一件袍子:   黑袍!   一一一人呢?   人在身后。   雷卷的背后。   余厌倦在昆仑上苦学“鬼剑”,本就以倏忽飘忽,鬼神莫测为其剑法之精萃。   “剑鬼”确是剑中之鬼。   然而他却遇上了个病鬼。   ——一个给病魔析磨缠绕得只剩下了超人斗志的躯壳的瘦削战士:   雷卷!   6.飞斧队   鬼一佯的余厌倦,遇上像一只鬼的雷卷。   ——只看谁比谁先去见鬼!   剑鬼已闪至雷卷身后。   他的剑比身影先到,一剑就扎向雷卷左腋窝里。   他使的是鬼之剑,所以每一剑都刺向“鬼地方”。   却没料到,“登”的一声,剑刺着命中,不是骨,不是肉,没流血,没渗呼,却只有金铁交鸣,星火四溅。   因为他的剑尖刺着的是斧头。   一在那厚厚、暖暖的毛裘里,不知藏看有几支斧头。   至少,腋下便有一支。   他的剑便是刺在斧上。   雷卷一掣腕,斧已在手。   斧面绽着寒光,竟是从他目中的寒芒反射过来的!   烛已熄。   就算有光,也不亮。   但雷卷双目却依然在暗里黑中发光:   绿色的火。   青色的光。   ——这是什么光?什么光?来自什么力量!?   一种教人去死的力量,来自于死。   那是死志——不是斗志。   斗志是活下去求胜的力量和意志,死志只是毁灭,没别的意思。   一一甚至自己还活不活下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要你死,你就非死不可。   除死无他。   又一斧掼出。   飞至!   余厌倦鬼叫一声,用剑一斩。   鬼一样的剑斩鬼一样的劈在鬼一般的斧上。   令余厌倦惊骇莫已的情形就发生了。   雷卷干。   且瘦。   ——就像是痨病鬼。   弱不禁风。   他的手也瘦如干柴,手腕还不及一只拜神的杯口粗,青筋毕露。   他用这样的一只手发出了一面斧。   小斧。   余厌倦几用了十成功力注于剑上,剑锋过处,登时鬼风啁啁,鬼影幢幢,他这一剑叫:   “鬼斩钟馗”,贯了平生三十年功力精华所汇注,一剑斩于斧上。   结果却是:   斧飞。   剑碎。   ——那一剑竟抵不住那一斧,碎成千针!   是碎成千针,而不是千片。   一条条细而长的黑什,仍迸射向雷卷;   胜便趁胜追击,如影附身;败则败中求胜,如蛆附尸!   一一这就是“剑鬼”余厌倦,以及他鬼一样的剑法!   千支针,射向雷卷。   每一针都穿心。   每一针都要命。   这一刹间,雷卷却倏然做了一件事:   卷!   ——他整个人突然扭曲、绞紧,像龙卷风一般的“卷”了起来!   他一卷,整张毛裘也卷了起来,带起下一股罡风。   同时,精光一闪。   他又发出了一道飞斧!   毛裘厚,针刺不入。   卷风也旋落扫掉了一切剑针、针剑的攻击,   ——然而余厌倦能躲得了雷卷的反击么?   余厌倦已没有剑了。   他鬼啸一声,空手接了一斧。   接是接了,但情形如何,却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斧遽然落下,“夺”地掉在地上。只见剑鬼则返身就走。   走得仓皇。   不再恋战。   拼命的逃。   他一掠而出,震破大门,纵过回廊,绕过水榭,闪人假山之后,又跃落围墙之外、正喘得一口气,却不料——   雷卷在此际又反手打出了一斧,这一斧也撞破大门飞过回廊穿过水榭劈开假山砸破围墙“夺”地打在墙后余厌倦的身上!   命中!   剑鬼在这一刹间,还想避。   还要闪躲。   他听得喀地一响,立即急闪,在这万钧一发之际,仍躲开要害,斧只嵌劈在他左手臂骨上!   这一瞬间,余厌倦不是感觉到痛。   也没有害怕。   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掠过了一个念头。   一一人生到底有没有轮回?   以前,他身为“剑鬼”不信有“轮回”这回事,反正,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都一样。   所以,他不认为有轮回。   他还笑别人是希望有根应,期待有因果,才相信有轮回。   而在这一刹间,他多希望:真有轮回这回事!   ——要不然,他可真的要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没有了。   至少,没有轮回,也得要有鬼。   ——因为有鬼便有神,有神有鬼,还怕没有人鸣?   还可以成人,就是有轮回。   “——的确,还想活下去的,不想死的人,才希望有轮回。   他的感觉是到这里。   他的感觉没错:   他是死了。   ——那一斧、虽只砍在他臂骨上,但其震荡力紧随而发,他全身筋脉肌骨都为之震碎,就像是敲碎一块冰一样,就似是一颗石子打在一尊瓷瓶上。   他死于飞斧。   可是,“惜旧轩”不止雷卷一个人有飞斧。   而是,“一队人”。   ——至少,还有“实、属,巧、合”四大雷氏子弟都飞出了他们的:   斧!   7.背叛命运的剑法   苦也!   这是剑妖孙忆旧心中欲中不敢叫出来的一句话:   一一一苦啊!   他仍不甘就逮。   不肯就范。   他困兽斗。   他背水战。   他的剑反而不是守的,而是攻的,而且还愈攻愈快,愈打愈急。   他不能不快,因为“一家而得”朱如是的“铁板神索”和“一帘幽梦”利小吉的“千年飞帘”一齐缠上了他,就像有百只手千只指一齐专攻他要害死穴。   而他还在网中,死缠烂打。   幸好,这时”惜旧轩”的援军到了。   朱如是和利小吉立即返过身去抗敌,不让来援的人轻入“怀旧居”半步。   孙忆旧顿时压力一松。   但他随即发觉,那不是幸,而是不幸。   大不幸。   那使飞索和用飞帘的人一退,马上接上来攻付他的两人,更不好对付。   一人绰着枪,一直只窥准时机,没出过一次手。   另一人空手和他斗。   这人阴阳脸:一边黑一边白,掌功奇特,身法诡异。   这两人不管是已出了手或没出手的,只怕比先前两个都更难应付。   就在这时,四雷子弟,正一齐迸喝一声,发出了他们的斧。   飞斧。   ——急遽飞行的四把小斧,分劈他四肢!   剑妖尖叫一声,全身(连脸、眼、发、唇、眉)都白了。   煞白。   他,“哩”地一声,竟似一缕烟一般,“窜”/“钻”/“闪”出了那张“天罗地网”   中!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完全没有可能。   没有人可以从那网中溜出来。   除非那是妖怪。   孙忆旧就是妖。   ——他是剑妖。   他用了看家本领、独门绝招“白虎冲煞”冲出罗网,但真力已耗,功力大减,元气已尽。   张炭就在这时出手。   左右手。   双手夹住了他妖一般捉摸不定的剑。   孙忆旧只觉一正一反两股异力袭来,他只好用劲反挫。   但不反挫还好,一旦反击,那古怪功力竟吸收/融会/汇合了自己的劲道,反挫了回来,排山倒海,势莫能御。   孙忆旧只好弃剑。   不弃剑,就只有放弃生命。   命不可弃。   弃了就没有了。   但剑可弃。   弃了一剑还可用别的剑,或等待时机重新夺了回来再拼。   可是他才弃剑,兵器暂去,新力未生,斗志未张,元气未复之际,“啸”的一声,一枪已迎面打至!   他已来不及躲。   不及反应。   中枪。   倒下。   对方用的不是指尖。   而是枪头。   这一枪,是打在他的穴道上。   是以孙忆旧软倒干地:冲出罗网的他,结果反而是更快就死。   出枪的是孙鱼。   ——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外系子弟之、孙鱼!   孙忆旧倒下。   吴奋斗呢?   吴奋斗才不奋斗。   ——战斗伊始,他一见孙忆旧人在网中,余厌倦落尽下风,他就二话不说,拔足就走。   不是走。   而是逃。   ——是那种“有多么快便逃多么快”的亡命之逃!   人不如其名。   屋瓦破裂,网罩下,敌人落下,他却看准那一个大窟窿,飞腾而上,到了瓦顶,正要再逃,猛然,却见屋檐上一白衣白袍人,单手指着一把白玉也似的剑,在一月天下白似的月光下,剑尖斜指于地,在等他。   在候着他。   ——仿佛已等了很久很久,候了许多许多年,以致他其中一只衣袖,看来空室荡荡。   吴奋斗一见到这个人,尽管他的人仍立足于屋顶之上,但他的心已跌到了街下。   他知道这个人。   也听说过这个人。   他实在不想遏上这个人,尤其是在这时候。   他简直想跳回屋内,跟那像蝙蝠的鬼魅打,跟那四个拿着天罗地网的人打,跟那阴阳脸、擎着枪的、拿飞帘飞索的人打,也不愿意跟这屋顶上的独臂人交手。   可是他现在想跳回屋里去,也是不行的了。   因为他知道:此刻只要有一丝疏忽、半点错误,自己就一定会命丧当堂,原因是:   这人既已向你拔出了他的剑,那么,今晚只有一个下场、两个结果:   结果是:用你的剑杀了他,或用他的剑杀了你。   下场都是一样的:   死。   ——只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白衣人在月下。   既似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   他始终没有抬头,从他的侧脸可见他斜飞人鬓的眉梢,只听他道:““奋斗了?”   吴奋斗只好奋斗。   ——其实他现在不是在“奋斗”,而是在“挣扎”。   他的师父陈上下希望他能“奋斗向上”,故而取其名:但奋斗是一件很艰辛的事,吴奋斗一向比较懒,他的剑法也走较为飘逸的路向,以意境为先,下苦功较少,所以同门笑他名不副实,他就带笑反驳:   “谁说名实不符?可别忘了我姓吴!”   他是广东人,粤者“吴”与“唔”同,而“唔”即“无”或“不”之意,加之于其名上,即是“不奋斗”之意,他还引以为谑,不以为疏懒为忤。   而今,他却已无退路。   只有奋斗。   挣扎。   奋斗是美丽的。   你看人在努力向上,奋斗前进,这奋战的过程实在要比成功成就还令人心动。   挣扎则不是。   挣扎是教人惊心。   吴奋斗的挣扎和奋斗却依然是人间而不是人烟的,甚至是天上而不是人间的。   他拔出了他的剑。   剑破空、发出清丽的绝响。   他一招“仙人指路”,遥指白衣人。   风很大。   屋顶很高。   剑在风中,人在风中,衣袂飘扬在风中。月下的吴奋斗,真像是一位飘飘欲仙的仙人。   白衣人依然没有动。   甚至不抬头。   不举目。   掌中剑仍斜指于地,端然不动。   对峙了一阵,吴奋斗叱道,“怎么了!?姓戚的,你有种在这儿狙击我,却没胆子向我出手吗!”   戚少商仍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腕很白。   很秀气。   ——老实说,那不像一个武人的手。   他的手握着剑。   ——但白说,那也不像是一把杀人的剑。   他巍然不动。   如果使他有动,那未,就是他的剑尖原离屋顶约有半尺之距,目前大概只余五寸:   他的剑尖似在下沉。   但下沉甚缓。   而且是一分一分的、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下垂,不细察还真绝看不出来。   ——是他的手累了?还是他的剑太重?   吴奋斗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也不该再等了。   他叱喝一声。   “戚少商,动手吧!”   他迅速迫进三步,抬足巧转,吊足独立,成”瑞鹤献寿”式,剑尖直指戚少商,指诀另伏杀机,脚下隐蕴绝着,一招三式。   月下风中,夜里屋上,吴奋斗这一招架式,直似仙人下凡,仙鹤临空。   ——仿佛只藉一阵凤,他就可以一出招一出剑间把敌人刺个千疮百孔万洞!   但戚少商依然不动。   漠然不动。   至多只剑尖继续下垂,更下垂。   吴奋斗欲攻无从、喝道:   “胆小鬼!你穷耗个啥!”   但这一招“瑞鹤献寿”,亦因对手无所动而无可应亦无法发动;他一咬牙,脚踏七星,剑走游龙,旋身飞舞,又转化成一式“仙班列阵”。   这一招,七分守三分攻,边留后路边迫进,眼看与戚少商离三步之遥时,见对方仍然岿然不动,他寸再四变招:   “天女散花”。   ———剑影化成百道剑星,急刺戚少商全身各大要害。   只要给他刺中一剑,敌手立毁;如有一剑受封架回击,其他百数十剑,立即回援,攻坚挫锐,把敌人一气攻倒再说。   这一招变得好、变得妙、变得情理之中,也变得意料之外,更重要的是。   不管出招变招攻或守,他使来都端的有“仙味儿”。   他的剑已使出了“仙”的意境。   可惜他自己并不是神仙。   所以他只好做了一“鬼”。   他掠过去发动攻袭之际,姿势美妙,同时七分攻、三分守,一得手则追杀对方于剑下,一旦见势不妙,亦可及时变招退守,立于不败之地。   他剑势曼妙,犹如月下飞仙。   他的人比剑姿更欲仙欲死一一一甚至是在他出剑之时,表情神色,也七情上脸,仿佛是在陶醉、在享受、在如醉如痴。   他痴。   剑也痴。   剑有仙意。   人有仙味。   招有仙骨。   就连进退都有道骨仙凤。   但戚少商不痴。   在月下的他,也美得像一支足可在黑夜里照亮干人的蜡烛,你只要看到他拿剑的神情(尽管那一剑仍是下垂的),便一目瞪然这人是宁可陪死也不会陪衬任何人过一世的。   现在他已作出了反击。   反击:   对对方的攻击作出反扑,是谓“反击”。   可是,如果以这个解说来看待戚少商的“反击”,那正可谓是“莫名其妙”已极了。   因为戚少商不是针对他的敌人作出反击。   而是对他剑尖所指之处:   那是屋瓦上。   屋瓦是死物。   攻袭他的是人。   ——剑仙吴奋斗。   但他却不去因应吴奋斗的攻击,反过来去摧毁他立足处前的屋瓦,为什么?   ——到底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   ——如果有所为,也是为了反击、杀敌。   虽然他攻击的是屋瓦,但其道理就跟做人一样:   一个人读书、考试、学习、运动、结婚、乃至生儿育女,看来跟活下去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没有这些,就不可能活得好、活得愉快、且把生命延续下去。   戚少商现时的剑法,也是这样。   至少也是合一原理。   一样的原则。   戚少商的剑尖疾射出一线自光。   “睦”地一声,剑光打在屋瓦上。   “轰隆”,屋顶顿时塌下,一塌便是一大块,一大片碎瓦残屑喀啦破裂翻落,说时迟,那时快,吴奋斗刚刚就冲到戚少商身前。   要是戚少商对他出招,他早有防备。   要是戚少商攻势太烈,他招架不住,亦可退避。   要是戚少商接战,他也准备好:   能胜利则追杀,不敌即遁逃之计。   可惜不是。   可是不是。   戚少商没向他出剑。   而向屋顶出剑。   剑气。   瓦破。   屋顶坍下。   他自己的豪宅美宅。   他一失足,下陷,与瓦砾翻滚而落。   这一下,碎屑残尘,全沾上了他素净的衣袍,混淆了他的视线。   他尖叫一声,仪态全失,手足乱打,剑舞护身,急求落足之地,挣扎求存。   屋顶坍了。   瓦裂了。   掉落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还有戚少商。   他跟吴奋斗不同的只是:   剑仙是失足下陷。   他是徐徐落下,有备而坠。   一种蓄意的坠落。   一种冷静得凡近残酷的坠落……   连同他的剑。   他的杀气与:   杀机。   几乎是马上的,立即的,那白衣人戚少商又徐徐飘上屋宇之上,单足落在檐上,独臂持剑,神情落寞。   只白衫上多了几点梅花般斑斓的血迹。     第四章 杀皇帝之夜     1.咤叱风云人   解决了。   一,杀了余厌倦。   ——以鬼魅一般的“失神指”雷卷为主力,克杀了鬼一样,的“剑鬼”。   二,抓住孙忆旧。   ——以“八雷子弟”中的“天罗地网”,加上孙鱼的“屈神枪”以及张炭的“反反神功”,终于联干捕获了妖一般的“剑妖”。   三,诛杀吴奋斗。   ——以洒脱、飘逸不减当年,但当日为觅理想寻情义已易为而今“无一剑不刺向现实”   的戚少商,格杀了仙味十足的吴奋斗。   得手。   即离。   由利小吉和朱如是断后。   ——剑妖、剑仙、剑鬼一死,剑神、剑魔、剑怪不来,“惜旧轩”里,还有谁能制得住当年苏梦枕的四大护法、后来白愁飞的四名得力手下:“一索而得”和“一帘幽梦”?   答案是:   没有。   所以他们迅速撤离”怀旧街、   他们来的时候是戚少商、雷卷、孙鱼、张炭、朱如是、利小吉、“实、属、巧、合”共九人。   走的时候是十人。   ———个给擒住了的人。   “剑妖”孙忆旧。   ——他们抓他干啥?   既然连余厌卷、吴奋斗都杀了,惟独还让孙忆旧活着,却是何故?   不知何故。   连穴道给封住了的剑妖,也完全不明所以。   他现在只希望能侥幸不死:   ——好死不如歹活。   他现在才能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死了,便啥都没有了,而且也永远下会有了。所以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他出道虽久,却在此际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命在砧上之时才领悟:   当武林人,虽然威风;作江湖人,虽然自在,但一旦失败,当官的还可能只失权退隐,应考的只是失意功名,做生意的顶多不过破败潦倒,但当道上好汉的,其付出的代价,却往往是:   死。   一无论多威风、多得意、多过瘾,若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那确是太大了,太划不来了。   他却到此际寸顿悟这些。   他深悔为何不早日领悟这个。   他却不知道,人未走到那个阶段,那心情是附会不来的。   顿悟也一样。   啐啄同时,该悟时自悟;摹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急不得、等不来的。   只看机缘:随缘即兴。   或看际遇:人生真理,多在大苦大悲中看破、看透、看得!   悟得。   戚少商一行十人,不是先到“小甜水巷”,而是先至“回春堂”。   回春堂是当年王小石替人看病抓药看跌打的地方:那儿在不久之前,还流了遍地的英雄血,朱小腰、陈不丁、冯不八等人都是命丧在这儿的广场上。   ——他们给王廷视为“劫法场的歹徒盗寇”,正史自然不会记载他们为友仗义奋战至死的事迹。   但人们自会记住了他们:   在心中。   到了“回春堂”,向晚寂寂,歌舞升平在瓦子巷、半夜街、黄裤大道那一带。   回春堂前,仅有一股药的余香,一点春意也阙如。   如果说有,那在堂前还开了一盆艳红的杜鹃,在月下尽管照成了灰色,但仍不改其盛、不变其艳的迎风招招曳曳。   杜鹃花旁有人。   一个漂亮、伶订、眼睛亮亮的年轻人。   他在那几,仿佛已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所以连脸上也蒙了瞑瞑的夜色、眼中也遗留了彤彤的花   他见了戚少商,就拱手。   他的手势没有特别尊敬,也无不敬之意,但他服里肯定只有戚少商,没有别人。   他在等他。   他只等他。   ——在这急若星火的紧急夫头,他为何要在这几等戚少商?   ——在这瞬息万变的生死之际,戚少商却为何宁绕了路仍定要见他不可?   这眼睛很亮的人抬头,眼里仿佛有点泪影,但神情却很平静,很愉炔。   奇怪的是,这平静却有一种让人感到“心死”的感觉,而他的愉快仿佛也井非来自于“开心”。   这眼神很亮、但仿似“没有心了”的年轻人,说:“你终于来了。”   以戚少商做事迅若垦飞、讲求效率的人,居然也平心静气的缓缓温和地道,“对不起,要你久等了。”   亮眼睛的年轻人讫“就是今夜吗?”   戚少商道,“就在今夜。”   眼睛很亮的年轻人吁了一口气,这才游目看看大家,道。“这之后,过一段时间,只要你为我,说明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也算跟你们一样,是个咤叱风云人了吧?”   戚少商看看他,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勉励之色。   “你本来一向就是的。有日我一定会为你澄清的。,,亮眼青年一笑道:“那么,我就等今夜——你们还等什么?”   戚少商点点头,一手扶住了他,大家这才发现这人连轻功也施展不来——他根本不会轻身奔驰的功大,又如何施展?   这青年忽“咦”了一声,好似想起了什么,还有话说。   戚少商立时停了下来:   对这人,他仿佛很有耐性。   ——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而且关心。   ——一种颇不寻常的关切。   那青年果然说了。   也间了。   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还记得我姓名吧?”   “记得。”戚少商即答。   那青年居然说:“你且说一次看看。”   戚少商亦不以为忤,马上就说:   “陈念珠。”   那青年笑了。   笑得是灿烂:灿烂得几乎连眼眶里的泪光也和月光一样光一般的亮,像一颗圣洁的念珠。   他居然还笑问。   “大家都记住了?”   又向戚少商追问了一句:“可记得我是哪里人氏?”   戚少商毫不犹疑便答:“广东。佛山人。”   那青年长吸了一口气(这问题仿佛要他鼓起最大的勇气才问得出口):“家父是——?”   戚少商几乎是马上就答:“陈礼。”   陈礼。   这是个极普通的名字,一点也不炫人、震耳、耀目。   ——就连“陈念珠”这人名至今也“名不见经传”,武林中、江湖上也似没这一号人物。   却不知为问,在这重要关头,这青年却来闲说这些,而戚少商也答得倒背如流,诚惶诚恐,不亦乐乎。   大家都不明所以,要不是一向服从戚少商,只怕还真个早就沉不住气翻了面了。   直至戚少商说出这目有泪光的青年父亲名讳时,只见张炭脸色一变,孙鱼目光一闪。   雷卷则哼了一声。   闷哼。   这时候,戚少商却向张炭问了一句像跟这时局毫无相关的“你记得他说话的方式了吗?”   一--“他”,这回是指不能动弹的孙亿旧。   张炭即答:“记住了。”   为了表示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他是很有力的点了头。   戚少商却“嗯”了一声,仿佛对一切这才满意了,然后他才下令:   “这是个大好杀皇帝之夜,咱们出发吧!”   2.风花雪月事   宋徽宗赵佶很忙。   他忙的不是国事,甚至也不是家事,更不是天下事。   他现刻最忙的是寻欢作乐、眠柳宿娼的风花雪月事。   为政之初,赵佶也曾图使满目疮痍的宋室江山恢复太平盛世,是以他人继大统之初,曾一度虚心纳谏,弊政大革,海内颗想,天下靖平,起用忠直敢言知名之士,去好任贤,对称“小元佑”。   不过,这段日子很短促。   廓清时弊、废除陋规,说是容易做却难,何况改革不是一天一夜垂手可得迈足可达之事,赵佶仍在当节度使、郡王之际,尚能自洁,与那些喜逐声色大马的藩王弟兄不同,乃至誉闻中外,更以书画工笔称著一时,独步天下。人在艰苦历劫时,固然难以持志不懈,但人在富贵享受之时,更难奋斗不息。徽宗亦过不了这富贵权位关。   他初即位,有志革新政治,大有抱负,振作过好一阵子,昭雪冤狱,任用贤良,以致朝野一致颂赞。   可是久而久之,他懒了,散了,也耽于逸乐了。   他原本就是皇帝,有的是无尽的权力,要什么有什么,那么辛苦改革来作啥?反正与他利害元关。终日辛劳,致力兴废。察纳忠言,审理国事,剔除弊政,结果是累了自己,反而要常听些所谓忠谏直净,诸多抱怨,公肆抵诬,只虚掷了宝贵的时光,何不及时行乐,尽情挥霍,风流快活去?   他本性就好大喜功,喜欢奇巧酒色,故而大兴上本,狂攫花石,声色狗马,玩物丧志,穷兵黩武,逐贤任佞,迫害党人,不勤政事,加上权臣左右,劈佞包围,使他更放任声色,一改前态,谁劝他便废谁,哪个让他有好乐子,他就重用那这便所以蔡京、童贯、梁师成、朱耐、王黼等人得势之故。   赵佶也成了个出尔反尔、奢靡荒淫的皇帝。   所以他很忙。   忙着玩。   ——他什么都玩:从诗词绘画,到奇花异石,到女人娈童,他都爱狎玩。   忙着乐。   ——从酒筵宫宴,到祭祀游园,乃至与佞臣妃嫔作戏追逐为乐。   当然也忙着沉湎酒鱼,微服狎娼。   一一这皇帝仿佛还觉得在皇宫里玩遍三千粉黛不够过瘾激,所以他还不惜微服嫖娼,眠花宿柳,更得其乐。   他不这样做,身边的佞臣看出了他心底里的需求,也会为他安排,教他这样做。   他这样做了,也没人敢劝他,劝也没有用,因为贤良忠直的人已给好党排斥殆尽了,哪一个敢劝就那一个先得遭殃。   朝中只剩下诸葛先生几个还算正气的人物、以较为周圆的方式来强撑大局。   那时局早已岌岌可危了。   ——赵佶显然不是中兴君王,而是祸国君主。   当日初登大宝,意志廓清,振翩九天,粲然可观的是他;而今昏愦荒淫,挥霍无度,玩物丧志,纵欲败度的也是他——其实原因无他:人总有振作、沉沦的时候、各有其善恶本性,虽然君王也是凡人,但凡人一旦成了皇帝,不管为善为恶,就出乎一心,无人可以节制他的权力了:   试想,为善即天下为之善,但在这宫廷、朝廷那种制度和宗法下,焉知民生疾苦?一心仁慈向善的人,岂能持位久存?只要一旦为恶,则天下万民,很如风雨危楼,却有谁怜?   赵佶今晚可不管贫民百姓有无可怜的,他只醉捧李师师那张美人脸,心里只叹:我见犹怜。   这时候的他,眼里只见簪髻乱抛、清歌曼妙的美人,想的尽是风花雪月事,国家兴亡,去他的!   也正是这时候,曼妙动人的李师师忽然止歌罢舞,道君不禁微愣,便问:“美人舞正酣,歌正畅,朕听得正高兴,怎么不唱下去了?”   李师师却收了琵琶敛了衣,正色问:“官家。你这回幸临,可带了几人来?”   赵佶一怔,说:“只带十几亲信随行。”   李师师依然庄容道:“个中可有好手?”   赵佶这才明白,以为美人是多虑了、也过虑了,便笑道。“尔勿忧过甚,朕来这儿,蔡卿已为朕打点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师师依然脸如寒玉,道:“万岁爷,可知道在小甜水巷口那儿今晚初时还生了点枝节?”   赵佶轻松的道,“不是已给蔡卿、童将军他们摆布妥帖了么!”   李师师抬眸向上望了一望,以手指耳垂。轻声说:“官家可听到屋上有兵刃相交之声?”   赵佶这回凝神一听,果有,只难细辨,只唬得腔都黄了,三撇须也搐动了起来:“这些大胆狗贼……却是如何是好!”   李师师只问:“万岁这次带来的高手有儿人?”   赵佶一时六神无主,只依稀记得人数,道:“有阿一、多指头陀、童将军、朱刑总、还有龙八和他的几名武林高手……这……还应付得来吧?”   赵佶已感到慌惶了。   李师师叹了一声,约略估计,便问:“舒无戏没来?”   赵佶也急得在心里直打转:“这人老劝朕少来秦楼楚馆,朕……这次没许他来!”   李师师白了赵佶一眼,竟从衣抽里掣出一柄锋利的薄刃来。   赵佶吓了一大跳,颤声问:“……你,你要干什么?”   李师师只轻描淡写的说:“敌人已逼近贱妾这儿,你的人只怕抵挡不住……请官家人臣妾房内暂避,妾身舍命应付一阵,想诸葛先生在京内布防周密,一有风吹草动,必已派人来匡护圣驾。圣上勿惊,委屈片刻,让臣妾为万岁效命保驾。”   赵佶也一向知道李师师有过人之能,听她为自己护驾,感“动”激“动”得眼泪也快流出来了,只听屋上交锋叱喝之声更响更近,便抱头掀帘窜入师师房中,一面只抛下一句活:   “美人小心,朕今晚得保平安,不忘了尔的好处。”   李师师持刀寒着脸一笑。   两点火绯飞上了她的玉颊。   她刚陪侍时饮过点酒来。   所以脸上很有点醉意。   而她心里又正好有点杀气。   因此更美。   她随手用刀在桌上的盘子里挑了一粒橙出来。   橙色很美。   如灯。   她没用刀剜,却用吴盐胜雪的纤纤玉指,剖开橙皮,露出鲜嫩亮黄的橙肉,多汁欲滴。   她噘起了唇,啜了一口橙汁,一面嚼食有声,一面似在等待。   “嗖”的一响,瓦面并没裂开,却给掀起了几块,一样事物掉了下来。   看影儿,椰大概是一只白鹤或是一只白鸳;听声者,那应该是一本书还是一束纸……掉落下来。   然而不是。   那是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   和他的剑。   3.英雄败在儿女手   剑如月白。   人比月色还冷。   冷冷的人冷冷的问了一句冷冷的话:“他在哪里?”   语音很低,也沉。   李师师仍在吃橙。   慢条斯理,斯文淡定,闲出了一种媚丽的气质来。   她手里仍拿着刀,好整以暇的说:“谁?”   那白衣人沉声道,“狗皇帝。”   李师师停止了咀嚼,就这么欲咀未嚼,口里仍有橙渣未咽之际,她的脸颊、眼色,竟飞出了一道杀气,一点怨意来。   隔了一阵,只听她扬声道:“这橙好吃。”   “这橙好吃”——宋徽宗这时已逃入李师师房中,惶急间这里那里都不好躲,看得床帐半垂,那儿曾是自己翻云覆雨的温柔乡,只觉一股熟悉、安稳感觉,便再也不顾这许多,一头便钻了进去,只望侍卫快点来救驾,并痛悔为何不让诸葛先生派人随行。   ——尽管有诸葛小花的人在,定必老气横秋,劝说进谏,这更不能去,那事不能做的,但总胜于在这儿遭殃遇危呀!   赵佶匿蜷进床被内,裳里还有师师余香,但他此际已无暇细闻、无心细赏,只为自己安危性命发抖打颤,强要敛定心神,听迎宾偏厅有什么异动声响。   果有。   先是屋瓦给掀了开来的微响。   ——糟了,来了,来了……这些乱党恶匪,可是泯灭人性的……!   一一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他就听到那几句隐隐约约的对话,还有李师师这一句:   “这橙好吃。”   ——这橙好吃?   这句话竟在这时候说!   ——这句话岂可在这时候说!   赵佶又狐疑又害怕,心中痛咎不已,英雄败于儿女手,没想到,自己堂堂道君皇帝却折在这几,悔不该爱新鲜儿、到宫外猎猎艳、一晌贪欢遇了劫!为了这一点儿女私情,值得么!   这橙好吃?道君皇帝赵佶不禁苦笑,心中大喊昔也一一难道这些恶贼闯进来是为了吃橙乎?师师真不会说话,至少,说的不是其时!   这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他该听到的但最怕听到的声音:   交手声!   ——乓乓乒乒,响得密集,打得灿烂!   赵佶心中叫了一声:完了!   ——师师怎会是贼人的敌手!   ——一旦师师完了,只怕自己也难逃……   说了“这橙好吃”的李师师,左手递上了剥开的橙,像邀戚少商一道来吃。   戚少商脸上闪过一丝诡诧但狡狯的神色。   他摇了摇头。   李师师却突然做了一件事:   她扬手撒掉了橙。   橙瓣在灯色下灿开一片橙雨金黄。   她另一只柔荑递出了她的刀。   刀像她的手一般玉。   一般的白。   刀很短。   刃很锋锐。   刀攻向戚少商--一   不是戚少商,而是戚少商的剑!   这点也相当诡奇:   李师师的刀短,本就该采守势,而非攻势,就算要急攻,也应在戚少商不及防范之下直取其要害,可是她不是。   她竟用这么一把短短的刀,去硬碰戚少商月白色的剑。   更奇特的是。   戚少商也立时还击。   可是他反击之际,更是奇特:   他只用剑不住往李师师短刀上招呼,而李师师也跟他十分有默契似的,把刀不断与剑锋交击。   于是乓另乒冷,叮当不已,两人一刀一剑、一长一短,已交击了数十招,戚少商肩上、发上、衣上、仍沾有李师师嚼了一半撒掉的橙颗儿。   ——但却未攻过对方身体任何一刀一剑、一招一式。   他们在干什么。   ——这样做有何用意?   他们近身“交手”,并用一种很低很轻很迅疾的语调交换了几句话:   “你真的要杀他?”   “他该杀。”   “我跟你们有契约:你们能吓他,能迫他,能威胁他做造福天下的事,但就不能伤他、害他、杀他。”   “他能残害天下百姓,我们就不能杀了这荒淫皇帝!?”   “在历代帝皇中,他委实也不算太坏,他初登位时也右革新之意,治国之能,只是后被宵小摆布,而又贪图逸乐罢了。”   “要等他好,不知还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受害,我一剑杀了他,一了百了。”   “你杀了他,你能不能立即便找出一个更好的皇帝来取而代之?他虽然荒唐,但至少绝少下令诛杀贤臣,顶多逐之斥贬,如果再来一个更残暴的,你难道又等天下受尽荼毒时才又去杀了他?目下赵家天下有能人吗?万一你弄了个更坏的怎么办?赵信一死,蔡京,梁师成这些权臣岂不更嚣张跋扈,无人制之了?天下无君,怎生使得!你杀了他,不是好事,只坏大事!”   说到这儿、两人又各自发出一声叱喝,刀剑交攻,叮叮当当的交接了无数招。   道君皇帝在袁里只听得刀剑交呜,甚是好听,像敲了节奏来似的,他自来精通韵律,心中难免有点奇诧:   (怎么刀剑交击之声如此徐疾有致,仿似各操音律心有灵契的合奏一般?)   但他心中也难免觉得宽慰:   (至少师师仍抵住了贼人:宠她,真是宠对了。)   ——不过,赵佶一旦念及自己身在险境,乃因宠惜师师而致,心中不免大是悔吝。   不过他心宽大早,未儿又听金兵乍鸣,叱喝连声,屋外喊杀之声更烈,知道情势更是危急,只觉裆间一热,蓬地裤里积了股骚热,知是自己慌急问竟撤了尿,还迅速扩染了被衾,湿了一团臊腥。当下又急又惊,知床里躲不住,便连爬带滚,蜷在被里,挤入了床底。   床底窄。   床下黯黑。   但宋徽宗只觉安全多了:这下好,至少,贼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敌人,这就心安多了。   ——可是他既看不见敌人,又焉知敌人也看不见他?   这下,这道君皇帝可就不管了。   也管不了了。   4.英雄败于情义手   戚少商与李师师倏来倏去,交手几招,故意发出声响叱喝。踢翻台凳,之后又刀剑交击趋近,戚少商沉声疾道。   “你对这狗皇帝动了真情吧?他风流成性,这可没好下场!”   李师师薄嗔微怒,打翻的红烛蜡焰燃着了铺桌的缎布,烧了起来,火光如此一映,更艳苦桃李。   戚少商看得心中一震:   (怎么这么像一一一)   ——啊,红泪!   一时间,剑热一缓,独臂虚袖上竟给刀尖嘶地割了一道口子。   “当神了!”   李师师笑叱了这么一句,然后在刀剑声中细声急道:   “这皇帝待我有情有义。”   戚少商冷笑道:“莫忘了,英雄败在情义手,更何况你是女子。”   李师师也冷笑道:“败于情义手的英雄是你,莫忘了,当年叛你的是结义兄弟顾惜朝,帮你的是红颜知己息红泪!”   这一句,顿使戚少商一时为之语塞,说不下去了。   “怎么样?”   李师师刀法一紧。   “如果我还是要杀他,你势必维护他的了?”   “是。”   李师师这一句也说得毫无周转余地。   “好,我不杀他,”戚少商也剑势一展,低叱道,“我这次来。本就没意思要杀这狗皇帝!”   “好,”李师师刀意一敛,“我信你。”   话未说完,只听房外火光晃动,兵光耀目,人声杂沓,有人大喊:   “万岁,万岁爷,你可无恙!”   只听有人喝道,“还喊什么,冲进去护驾要紧!”   戚少商剑法突变。   凌,而且厉。   攻向李师师,   孪师师似意料不到,吃了一惊,“嘶”的一响,她左臂绯色的衣抽,已吃一剑割断了下来。   戚少商嘿嘿一笑,身形一旋,已裹中蒙面,抛下一句:   “但借汴京第一美人红袖一用,让我诛杀群奸独夫之际,更添余香。”   话来说完,“砰”地一响,兰房门根已给踢倒,七八紫衣侍卫,已发喊冲了进来。   ——这人总有许多伤心事吧?   一个有大多伤心往事的人,再开心时也是郁勃难舒的。   这伤心人的剑绝对是把伤人剑。   才一下子,七八名恃卫冲了进来,但见血光纷飞,血雨激飞,不旋踵间已倒下了三、四人。   余四、五人,抵受不住那惊龙走蛇的剑气,只有边战边追,一面大喊:   “来人呀,救驾!来人啊,有刺客!”   叫声未毕,忽又有五条人影闯了进来。   五人都蒙面。   一个高大威猛,长子长足,但也予人笨手笨脚的感觉。   一人个子不高,但露出一对颇为醒灵的眼。   另一人十分沉厚持重,但未蒙上的额角却已经用墨炭涂黑——难道他的额特别好认,以致他蒙面之前,还得先抹黑?   还有一人瘦小精悍,手里攒了柄飘红枕黛主锋枪。   最后一人,很怪。   怪的意思是:这人手里持着剑,剑很妖:他的腰很细,也很妖;他的眼神很奇特,仿佛有点迷蒙,有些惊惶,更是妖。   但这些特点都只是”妖”,并不怪。   怪的是他的身法、剑法乃至于一进一退:如果是深谙武术境高低,他倒是可以一眼就看个透彻。听曲乐,只要一人耳,便知韵律优劣。是以他喜人称亦自称为:“风流教主”。   惟对武艺,他不行。   何况,他也不在厅,而在房。   而且是在床底。   榻下。   余下那五名卫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算看出也没有用,因为再攻进来的四人,只是那高大个儿一手一个,只折了二人,剩下二人,也吃了两道“暗器”,扒在地上,一时再也起不来。   ——而那两仵”暗器”,竟是两只“饭碗”。   那竟是赵佶与李师师夜宴小酌台上盛小食甜品的碗!   一--赵佶依恋李师师,曾赐她避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鸳青镜、主虬香鼎,也赏过她端砚、凤砚、李廷硅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这些宝贵珍物,这两只碗,叫“龙风掬欢碗”,当然也是赵佶自民间搜刮来随手送给佳人的东西!   那几名侍卫一倒,“黑额的”与高大个儿分别向戚少商一颔首、一点头。   戚少商立即开路,掀帘,攻人李师师的闺房,随即大喝了“狗皇帝!滚出来:今日奉命饶不了你!”   这陡地声大喝,不仅使李师师震了一震,连匿藏在榻下正厌幸自己或能过此度劫的道君皇帝,大吃了一惊。   何止大吃一惊,简直失了心、丧了魂、销了魂、碎了魄!   猛地一震,“碰”的一声,头顶便撞在床板上!   这一下,他可吓坏了!   戚少商等人也听着了!   5.英雄尽败你的手   额角抹黑的汉子,自然就是张炭。   一一他的脸半黑半白,太过好认,不如尽皆涂黑。   他听觉何等灵敏,反应也快,闻响立即跟那拿长枪的汉子点了点头。   这时,戚少商也颔了颔,故意“嗯”了一声,道:“床榻那儿有异响,是人是大还是耗子,谁过去瞧瞧。”   只听那持枪的大汉叱道:“我去,”   闪身上前,长枪枪尖一挑,掀开了床帘,只见一床乱被,另有一角被衾,透人床底,各人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拿枪的孙鱼故意大声道:   “床上没人,只一股尿骚。”   张炭沉声道:“床上没人,床下呢?”   戚少商嘿嘿笑道:“堂堂九五之尊,怎会在床底下,那岂非与蛇鼠无异!——不过,你既说了,我得瞧瞧去!”   只听一声清叱,李师师又疾掠过来,拔刀出袭,一面叱道。   “大胆盗匪,敢伤我官家,跟你拼了!”   戚少商会意一泽手,孙鱼立刻挺枪跟李师师打在一起,乒乓跌荡,好不热闹。   枪风劲。   刀意锐。   两人兵器虽一长一短,但故意应合,也打得旗鼓相当。   是以戚少商故意让孙鱼“应付”李师师。   ——白牡丹不放心他们是否真会杀害赵佶,因而会掠人房里“押阵”。   ——再说,赵佶遭困受辱,李师师若全无表现,这事追究起来只怕李师师要第一个遭殃。   戚少商让孙鱼出手,而他最明白如何分配当前形势:   张炭身上另有重任。   朱大块儿只善战,不适合作假。   陈念珠只用在得当之时。   ——那受制的剑妖孙忆旧,则不可用。   只可拿来牺牲。   ——因为那是“可以牺牲”的人。   而戚少商自己,却正要主持大局:   ——要不然,适才跟李师师一战,而今他还用了她的红袖蒙面,幽香尚在,像这种红颜艳娘,他再跟她打上七天七夜也不嫌倦乏。   不过,大事要紧。   他至多只是个喜欢生香活色而致色香心动的男子,他的爱念一面旋起旋灭,像对息大娘的情意,一往情深,不消不灭,毕竟是少有也仅有的。   ——他爱色好色,但见色忘义、重色轻友,毕竟不是他的作风。   也不是他这种人的作为。   这是重要关头。   尽管他久历战阵,一向举重若轻,但今晚的事非同小可,他也如履薄冰,谨慎从事。   他明白李师师的用意。   但他所布置的一切,也别有用心。   所以他暗示意:孙鱼与李师师先行“交战”。   而他则主持大局。   主持行动。   他先用剑在床底下撩了撩,然后向朱大块儿喊道:“你手长臂阔,仰里边去,看有个啥生虫死物活绝儿,把他给刨出来吧!”   其实,他用剑往里一撩之时,就碰上了软绵绵的人体。   他真想一剑刺下去。   ——这样一刺,便杀了一个皇帝,也除了一名昏君了。   他真有这个冲动。   ——这个皇帝曾害得他流亡千里、亲朋丧尽,臂断爱灭!   但他仍强忍住了。   ——该杀,但仍杀不得。   因为杀了更糟。   ——天底下偏生就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尤其越是权重天下的人越如是。   这种人也许作过不少好事、功勋,但也造过不少孽、在杀不少无辜,按照道理他所作所为,早该遭孽报了,但他又偏不死,而且死了对大家也实在没好处,仿佛他生平的功德已足以为他弥补一切似的,他偏生不死,手握天下权,就算再一个一万个不该死的人给人狙杀了、身殁了,他还是在那儿,屹立不倒,甚至长生不老。   戚少商真想杀了这个荒淫天子。   但他没杀成。   这一剑没刺成,砰的一声,整个房子几乎裂开两半。   是给人一刀几乎劈为两爿!   能一刀把一间偌大的房子劈开两边的人,天下没有几个:   他一定是其中一个。   第一个。   他是御前第一带刀总侍卫:   一爷。   他的刀很长。   一把长达十六尺七寸七分七的刀,看去妩媚多于肃杀·流俗多于伤人。   但这一刀拨出来,劈下去,势足以开天辟地、断山裂石,但又恰到好处,妙至颠毫,因这一刀只攻破了这房间的一个缺口,把戚少商等人所布成的阵式先行一刀劈散,但并没有伤及任何人:   也就是说,假如皇帝就在这“刀程”之中,也决不致误伤了他。   这一刀看似鲁莽灭裂,但其实又是极精极细,像对待刻骨铭心的恋人一样温柔。   刀至。   人到。   一外身着蓝袍,脸很红,眼很眯,鼻很勾,眉很火,发很长,个子却很矮的人一步就跨了进来。   他随着刀势,把戚少商的人马隔成楚河汉界。   他就是一爷。   戚少商瞳孔收缩。   因为他不止看见一个一爷。   还有一爷身边的人。   这人又胖又圆,看来还有累赘,更有些脑满肠肥,但他却是悄没声息的随同了一爷“滑”了过来,在场每一个(包括戚少商)看见他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在何时、如何“溜”   进来的。   这样的人,才可怕。   但这样可怕的人,却脸上一直保持了个笑容。   此人肥肥胖胖白白,满脸笑态可掬。   他像个生意人。   生意人最重和气,不和气哪生得财来?   可惜谁都知道他不是生意人。   ——如果一定要跟“生意”扯上关系,那么,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死意人”。   他“买卖”的是“人命”。   他的“买卖”还十分合法、公开。   但一点也不“公正”、“公平”。   因为他的职衔是。   京畿路刑部总捕头。   ——朱月明。   有的人是平民见了他,会怕;有的人是江湖人见了他,会怕;有的人是恶人遇上他,会怕;有的人是好人遇上他,会怕:有的是盗匪见到寸怕,有的却是官宦见到才怕一--一但眼前这个笑脸刑总朱月明,人人见之人人怕。   他常说自己没啥特别之处:   不过就连”任劳任怨”这样的人物,也对他眼服帖帖。唯唯诺诺,更是他一手培植起来的。   偏生他是个亲切和气,笑容满脸的儿   不像刑捕。   像商贾。   就在这两人闯入的同一时间,朱大块儿用巨掌一抄,已把床底下的人“掏”了出来。   那真是个皇帝。   一那是个蜷匿在被窝径自在颤哆的皇帝。   只不过,胆小如鼠的皇帝也是皇帝。   戚少商、朱月明、一爷一见,三人眼睛同时都亮了。   三人同时抢步,出手!   戚少商剑快,反应也快。   他一看到皇帝就立刻反应,反应一生,剑已刺向赵佶的咽喉。   他乍见朱月明和一爷已攻了进来,也大可估量外面的兄弟已守不住保护赵佶的力量猛攻,所以他立刻要抢先制住赵佶。   只要皇帝的命在他手上、。便诓都不敢乱动了!、”   他本来可以下令朱大块儿这样做,朱大块儿也大可以这么做:挟持皇帝,要胁敌人!   可惜朱大块几是个老实人。   也是个钝人。   他只知揪住了皇帝,却不知可用以胁敌。   戚少商已来不及开声下令。   因为他的剑比声更快。   所以他立时出剑。   即时剑至!   剑快。   可是刀更快。   而且刀更长。   一爷那近十八尺长的刀,已旋风般架住了他的剑。   刀剑相交只一招,戚少商已断定了一件事:   取胜不易!   这时,张炭已“拖”着那身段妖异的蒙面人贴近他身边,看样子、是想三人联手力战合斗这御前红顶紫衣蓝袍侍卫一爷。   然而,戚少商这时向张炭耳畔迅速而低声抛下了一句话:   “你的‘反反神功,派上用场了。英雄尽败你的手,要为令师报仇,把奸臣昏君一并几折在这一阵上!”   张炭听了,沉实的黑脸似无所动,但一双眼自全布满了红丝:“尽力而为,死而后已!”   一爷凝神。   聚力。   他的刀平放置于预前,双手握住了刀柄。   他似已人刀合一,却没有即时发动攻势。   他仿似任由戚少商布署、下令。   他不急。   下管。   ——也许,他的任务正好就是:把敌人愈是吸引过他这边来,皇帝就越安全,他就越是尽了职守。   可是,一旦听取了戚少商下今后的张炭,却不是与他的楼主合攻一爷,而是拖着那妖异的剑手,直取朱大块儿那一路!   6.这一回大劫   朱大块儿要是懂得以侠持皇帝来阻止敌手的进犯,那么,这儿的战局一定会完全改观。   但朱大块儿下会这样做。   他也不是这样子的人。   所以朱月明的救驾,就显得十分及时和有效。   朱月明的攻击很奇特。   他的人圆圆滚滚,他也真的整个人圆圆的“滚”了过去,又似整个人给什么人或是什么“力量”似的“踢”了起来,突然冲近、突然攻击、又突然停止了一切攻击,却突然把赵桔护在他所布的滚圆罡气之下。   他出手、出招都“突兀”至极,一下子,已把皇帝“夺”了过来。   他的招数谁也摸不着。   可惜他遇上的是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因不擅言、也不善表现之故,在”金风细雨楼”的地位不算十分之高,但曾参与”甜山之役”跟“六合青龙”剧战过的人都知道:   若论战力,朱大块儿只怕是楼子里和“象鼻塔”里新一代子弟实力最厚、功力最高的一个!   朱月明一向深藏不露,在京城里武功实力最堪称讳奠如深的,就要算是他、方应看、大石公、黑光上人、米苍穹、林灵素等几人,但米公公毕竟也在破板门一战露了底,但当年曾在“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和“金风细雨楼”总楼主大决战时出了手、出过手的朱月明,就算是在场的人,也仍是一样摸不清猜不透他的底子。   ——一如他出招、变脸,谁也弄不清楚他的意图。   朱大块儿更不消说,他本性鲁钝,比谁都更不通世务,更何况是奸诈人心!   他根本摸不透朱月明的套路。   他压根儿就不去摸。   他只一手刀一手剑。刀如大砧板,剑似软面条,他一刀一剑,一软一硬,剑法大开大合,刀法大起大落,刀刀不留敌头,剑剑不顾己身,步法错落,脚法颠陨,却每一招每一记都使朱月明既飘忽又突兀招式为之打散、攻破!   连朱月明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他知道这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   ——疯腿!   ——癫步!   一一大牌剑法!   ——大脾刀法!   这“疯、癫、牌、脾”一旦结合起来使用施展,就成了一种绝世难破的怪招,况乎以眼前这勇悍无惧的“巨无霸”使来,更浑然天成,心专志坚,更难招架应对!   何况,朱月明也生怕在如此猛烈的攻袭下,万一一个失手,误伤了圣上龙体,那就真要吃不了连兜着走也走不成了。   是以他大有顾忌。   投鼠忌器。   朱大块儿则没有。   所以他发挥淋漓,一往无前。   这使得朱月明为了要全神贯注应对这巨人的猛攻,不得以让皇帝先行退到他身后。   可是,戚少商不止带了一个朱大块儿同来。   赵佶一见一爷和朱月明及时赶援,简直感激流涕,可是涕是流了,感激已转为惊怖。   因为一个连额头也全抹黑的红眼汉子,已掩了过来。   他心中一惊,以九这一回大劫难逃矣……   但那黑额汉子却没出手——说他没“出手”,似也不尽然,反正,他双肩耸动,双手也似在搐动着:   真正出手的却是另一个似妖异长剑但动作呆滞的家伙:   这人挺着剑,舞动着似招非招、有剑诀无剑意的剑尖,直向他窝心刺来——   这时,黑额汉子张炭其实就在这完全“身不由己”的使剑汉子孙忆旧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黑锅你背定了——谁教你出卖了你的同门孙尤烈他们!”   孙忆旧听了一震。   但他穴道被封,不能作声,自也不能说话,说了也语不成音。   不过,却自有人替他、代他、跟他“说话”:   “贼皇帝,你受死吧!”   说着,一剑向赵佶刺了过去。   赵佶早已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冠落发披,狼狈不堪,不过,这汉子剑势并不稳定,剑意倏忽,倒似是想刺又不刺,要杀又不杀,欲撤招不撤招似的。   赵佶身后又来了七八名近身侍卫,都不惜舍死忘生,扑上前来救驾,不过这时又自屋瓦落下四条大双,每人手上一柄斧头,几乎都同时砍在前来护驾高手的骨头上:   那斧头人肉切骨的声音,使赵情顿时脚一软、膝一麻,整个人跪倒了下去。   却因此正好避过刺向他胸前的一剑。   不过一剑落空,一剑又至。   他情知自己避得了一剑,避不了一剑……这一场大劫,只怕是躲不了的了。   他心中惊急,却偏在这危急关头,想到他一直宠信推崇为仙人的道长林灵素所言:“天有九霄,柳霄为至高,上帝号令长,神霄玉清王,主持南方,号称长生大帝君,此神就是陛下,”他一念及此,只望帝父打救,心里忙念”神霄玉清长生大帝君急急如律令咒”不已。   不过,那剑手才不管他念什么咒,一剑又刺了过来,他头一偏,肩上给划了一道口子,刺痛得惊叫一声,他还以为自己立刻便要死了,只听李师师一声怒叱:   “狂寇乃尔!”   只听那名白袍杀手却也咤叱一声:   “非此不可!”   却在这时,那剑手微微一顿,剑势稍止,赵佶这才如梦神觉,憬悟自己未死,以为念那”长生帝君咒”有效,又喃喃狂念不休,不料那剑手背后的额汉,反手一掌,把他打得金星直冒,才不管他念的是什么咒,却先让他挨了揍。   这时,一爷见皇帝遇险,挥刀回救,但戚少商单剑深入抢攻,使一爷自保力战,无法救驾。   朱月明也结朱大块儿缠住了。   他布槌般的骄指掌背已先后击中朱大块儿五次,按照道理,就算这巨汉是一块顽石,内里也定必“四分五裂”了。   可是未大块儿却越战越勇。   愈受伤愈过瘾——至少是战志愈盛!   他甩不开这“巨无霸”,自然也救不了驾!   或许,以朱月明的怪异武功,就算遏上一个在武术造诣上远高于他的人,只要他要逃要走,谁也截不住他那滚滚圆圆却突尔弹起来跳出去的古怪轻功和身法的。   同样,就算是武功远胜他的好手,也不一定能招架得住他那种霎时间一拳已攻到他腋下却猛然发现他一脚已踹进你鼠蹊的奇门冷招。   可是遇上这大块头他没办法。   真没办法。   这巨汉只攻不守。   只进不退。   ——就算遇上危险、绝境,他也一样一往无前。   他高大、豪壮。   但他的腿在抖。   这样剧烈颤哆的步法,使跟他同步踩在一方地板上的朱月明也感到地为之震,连脚筋韧带也为之激起了同一律动的震颤。   这巨双双腿狂抖,就像一头吃痛的狂牛,惊极了但不能止歇的奔马,或如一个正在发羊痈病的狂儿   但他却不是因害怕而抖。   而是一种极可怕极具杀伤力的步法:   (——癫步!)   接着下来,这巨汉的身法更是奇特。   此人体积庞大,本来看来笨重鲁钝,但他却不知怎的,只要一扭、一拧、一闪,就把朱月明突兀得绝不可能出手也就像压根儿没出过手的绝招避了开去了,朱月明力尽招空,正要收势之际,这巨人却只一闪、一扭、一拧间又回到原来的所在,且向他发动了攻袭。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攻击。   他的发招,本应是用手才能生效的,他却用脚发出此招。   也就是说,这看来愚鲁笨重的巨人,一面踩出最奇最妙最巧又最凶暴的步法,一面又在如此繁复多变且浮移不定的步法中以脚进击。以足代手。   (——疯腿!)   更可怕的是,他的手并不闲着。   他从宽厚的背梁摸出一把刀。   砧板一样的厚刀。   硬刀。   旦在肥腰间掏出一把剑。   棺板样的剑。   软剑。   刀似一把大葵扇,剑却似一根废柴。   不过,这一刀一剑使来,却软时如面粉、硬如磐石、而锐时却似针尖之利。   他的剑法大开大合。   刀法更是大起大落。   (——大脾剑法、大牌刀法!)   最难对付的,还不是这刀这剑这脚法这步法,而是这“头”巨汉的斗志。   他简直整个身体都是“武器”。   他用身体来拦住朱月明。   他不惜身。   他甚至以自己的躯体来。“抱”、“揽”、“截”、”掷”、“扔”、“扫”、“砸”,“撞”、”压”向朱月明,其目的就只有一个:   不许他抢救皇帝。   实际而言、以朱月明只露出如冰山之一角的武功,未尝不能突击奇招杀伤这大块头,夺围而出。   可是这样一定要有牺牲。   要付出代价。   ——“代价”可能是受点伤、桂点彩、甚至是断一臂缺一腿眇一目。   诸如此类……   可是,朱月明是断断不肯的。   万万不愿的。   ——他奋身救皇帝、原是为了立功:但若要自己先牺牲那么大、付出那么多,而且还不知救不救得了皇帝(看来,今晚叛贼中高手如云),这种事,他是不干的。   命是自己的。   不是皇帝的,   ——自己不惜命,谁惜?   ——自己不怜身,准怜?   就算为了皇帝,教他缺了一只尾指,他也决不情愿。   ——或许,只掉一根头发又另作别论!   7.大杀特杀   赵佶吃了一掌,给打得眼泪直流,眼看那出剑古怪的反贼又一剑搠来,他已退至墙角,无路可逃,援军看来不是给杀完了,就是给缠住了,他一向养尊处优,几时这般狼狈卑微过,虽然一时手足无措,乃至屁滚尿流,但也激发出一点豪气来,朝指叱道。   “呔!大胆刁民,却因何事,竟敢犯上行弑,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所为!”   只见使剑的汉于似微微一怔,居然住了手,尖着语音细着嗓子骂道:   “我因何杀你!告诉你,杀你原因五百七十八,数到天亮破了喉短了手指也数不清,你逐贤任佞,迫害忠良,尽取国库,渔肉百姓,荒淫元道,挥霍搜刮,穷奢极侈,追声逐色,禽兽不如,种种罪状,你有自知之明,不必我数;若无,我说一百句你听一百次又有何用!   你当百姓为刍狗,我就当你狗一般宰!”   说着又要一剑刺下。   赵佶听了忙道:“壮士住手,有话好说!”   他这时身历险境,知命悬于一线,能拖得一时是一时,能说得几句讨好的话便说儿句。   “你说的,朕有听人心里去;你骂的,也有的有理。朕只是不知,知了便可以改,你不予朕改,朕又怎么将功赎罪?你杀了朕,今晚也决逃不了。何不弃剑投朕,朕保不追究,加封你为谏大夫,与朕一起易弊去陋,岂不更有意思……”   只听那剑手听到这里,全身一颤,似在忍受极大痛苦似的,暗吼了一声,又似身不由己,一剑又将刺来,又像要自刺一剑似的。   反正赵佶也摸不透此人来路,却总觉有点眼熟,不过,既然对方看来不爱听这个,他就改而说其他的了:   “不过,壮士骂朕当百姓是刍狗,所以也当肤如狗一样杀,那就不对了。刍狗不是狗,而是一种纸扎祭品,而不是真的是犬只……”   话未说完,只听剑手(仿佛也自他背后)发出一声低吼:   “我不管你改不改过,千错万错,今回我是奉人之命来杀你,决不能空手而回!”   赵佶惊然一惊,忍不住问道:“你受何人之命,可知欺君犯上是弥天大罪!”   只见那剑手全身搐抽似的顾动起来,皎紧牙龈,异常艰辛的切齿道:   “反正你快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你身边最信宠的、最有权的人下令杀你的。他杀了你,就可以另立天子,大权由他操纵于手,到时候,我非但不必治罪,还是大功臣一名哪……”   赵佶听了惊恐无比,一股怒愤,涌上心头,冲口便问:   “你说的是谁!?”   就在这时,忽一瘦小的人影疾地冲近。   这人隔在赵佶与剑手之间,叱了一句:“我不许你出卖恩公,也不许你伤害皇上!”   这人一刀就刺人了剑手的胸腹间,那剑手大叫一声,语音凄苦至极,那瘦小人影拔刀而退。只见他双手捂腹,手中妖剑当然落地,血水哗哗自指间溢出,连肠予与内脏,淌了一地,也溅及赵佶一身。他尖声嘶声,眼神也痛苦已极,喊了一句:   “——不是我!我没害过我的同一”   言至此尽。   他倒地。   殁。   死时眼睛睁得老大。   大变遽至,赵佶可谓喜出国外。   大难不死,虽给血污溅了一身,但他死里逃生,还真的大喜过望。   那剑手一倒,剑手身后一直有着那名黑额汉子,“护法”一般的如蛆附身跟着剑手,而今变成了直接面对赵佶。   赵佶忙向那瘦小汉子求救:“侠士,大侠,你快救朕,只要倒戈杀贼,朕许你要啥有啥,富贵功名,多大官儿,任你挑!”   他虽昏淫,但也自有其精强处,也发现了这瘦小但亮眼睛的汉子是跟这干反贼同来的,而今却为救自己一刀杀了那名剑手,那显然就是“倒戈”、“窝里反”了,他抓准这点:只求这人能救人救彻,解了自己危难再说。   却在这时,护驾侍卫源源拥入,连同龙八太爷的部下:“太阳钻”钟午、“落日杵”黄昏、“明月钹”利明、“白热枪”吴夜以及”开阎神君”司空残废亦已杀到,“救驾”部队的声势于是大增。   那黑额汉子猛上前一步,向那眼睛发亮着情感的持刃汉叱道:   “陈念珠,你这算啥:你身受相爷厚恩,竟敢吃里扒外!”   赵佶乍听这句话,脑袋里轰了一声,又觉得此语音有些熟悉,但细聆又觉混淆,这时外边喊杀连天,赶来救驾的侍卫正不惜大杀特杀,都要保住天子安危。   跟着那黑额汉正要动手,但那“陈念珠”横刃拦在赵佶身前,大声吼道:“相爷待我恩重如山,但万岁爷如天如地,天不可欺,地不可弃,欺天遭夭谴,弃地元地容,他要我死里死里去,做牛做马都可以,但杀夭子则万万不可、断断不能为!”   黑额汉顿足道:“你这是背叛……相爷!”   却听一声唿哨,那白袍人一连十六招急攻、十九招快打,迫退一爷和他那把十八尺左右的长刀,急叱道:   “不行了,狼来了,狗皇帝脑袋暂且寄下,咱撤!”   他一说“撤”,那用大刀细剑大砍大杀的巨汉也忽尔住了手,朱月明也不反击,第一件事便是掠到皇帝处,护住天子要紧。   ——他后半生的功名富贵,就靠这一“护”。   那黑额汉情知已杀不了皇帝,一跺足,向那双目充满感情的蒙面汉啐了一句:   “陈念珠,你不得好死!……·爷下会放过你的,你瞧着吧!”   话一说完,黑额汉、白袍人、巨无霸一同夺路杀出重围,恰好遇上重贯带了“五虎将”,拼将、狠将、天将、猛将、少将冲杀了进来。   不过没有用。   这五将对老百姓虽然一向如狼似虎,但遇上了白袍人的剑、巨汉的刀和剑,以及黑额汉子的怪异掌法,全成了“废将”、“倒将”,“吹将”“逃将”、“弃将”一般,摧枯拉朽的不成阵式,给这三人闯出了重围。   至于另外四名使斧的杀手,虽与龙八四大部将交上了手,但一时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四杀手见白袍人一撤,他们也不恋战,龙八麾下的四名部属正待追击,但听一爷大呼。   “保驾要紧!”   钟午、黄昏、利咀、吴夜等也立即收势,急回到房内,重重团团的护住皇帝。   至于跟李师师交战的缨枪客,已早一步掠出窗外,亡命而逃了。   戚少商、孙鱼、朱大块儿、张炭等完成任务、使命,一气杀出李师师的闺阁,就遏上正在小甜水巷屋上街角交手的战   雷卷正力战多指头陀。   至于利小吉、朱如是、龙吐珠、洛五霞、唐肯等人,则跟龙八和赶援护驾的侍卫拼力交战:不惜大杀特杀,无畏身死,也不让援军攻人这李师师的小馆一步。   戚少商正居高临下,眼光瞥处,只见东南方有数条影子迅疾掠来,不知是敌是友,孙鱼眼尖,只望一眼便道:   “不好,这是剑神、魔、怪三人,他们自西北方来,看来已知‘惜旧轩’发生的事!”   戚少商情知此时不定,只怕就走不成了,马上加入战团,与雷卷联手迫退多指头陀,但保卫圣驾方面的又赶来了“五大刀王”:   ——“八大刀王”中,勺L方风雨刀”苗八方已死,信阳萧煞、襄阳萧白亦已殁,但“伶仃刀”蔡小头、“惊魂刀”习炼天。“五虎断魂刀”彭尖、“阵雨二十八”兆兰容、“相见宝刀”孟空空依然活着,仍然为皇帝和蔡京效力、效命。   这时战情紧急,只要诸侠中有一人给缠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但就在这时,小甜水上有几处忽然生起了火头,火舌闪烁,浓烟直冒,只见影影绰绰,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   多指头陀是老江湖,见了就喊:“快攻人’醉杏楼’,保护圣驾要紧,别遭贼人调虎离山!”   这一下嚷嚷,只听李宅里的童贯也呼喝连声:   “快来保驾,他奶奶的,有多少人来多少人,你奶奶的,那些逆贼狠得不似人!”   于是善战重兵全调集回李师师闺阎,其他的人又忙着挽水救人,伯祸及天子,戚少商、雷卷等人才得以趁隙分头杀出重围、一路奔杀,不敢直返“金风细雨楼”,先在”破板门”   会集,点清人数,除陈念珠、孙忆旧二人外,虽有负伤,但无折损,大家才松了一口气,雷卷冷哼一声,第一句就问:   “这火是不是杨无邪放的?”   戚少商知道雷卷与杨无邪有隙,只好点头,说:   “是我叫他如此应合的。”   “我呸!他忒也多事!”雷卷悻悻然啐道:“不过,没他这几把火,咱们今晚能聚在此地的,恐怕还不到一半的人!”   大家这才听出他没有戒怀,都笑了起来,只张炭忧心怔忡,望月沉思,说了一句:   “不知陈念珠那儿可济得了事?”   众人不禁望向戚少商,却只见戚少商在月下的神情,似悲非悲,似笑非笑,手里还有一角香袖,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五章 酒色财:弃     1.金刚经   戚少商一众刺客这头才走,大家已包围住了陈念珠。   他们都不急于拿下陈念珠。   ——因为后面的变化谁都看到的了:这刺客倒戈相向,杀了狙弑圣上的刺客,这一来,保驾有功,很可能从此便得到万岁爷的宠信,故尔,没有圣上一声令下,他们都不愿意第一个先招惹这名来历不明的新贵。   尽管不出手,但大内高手仍围住了陈念珠,至少,不让他再有机会向皇上狙袭。   这是最不“冒险”的方法。   ——为官之道,是既不作头一人,也勿作后从者,永远要知道先行一步,料敌机先,但也不要走得太“快”、大“先”,不然,万一争锋失利,作了炮灰就得不偿失了;却也不可走得太“慢”、大“落后”,否则,人候着封官进爵,你只等着吃泥。   这是当时的“为官之道”。   这些“皇上身边的红人”,自然都晓得这官场中的“不易法则”。   但世上的法则不止这一个。   做人的法则也不只一种。   像陈念珠、戚少商之间的生死情义法则契约,这些人就不懂得。   ——所以他们只能当“官”,不能当侠者。   一一当侠者有什么好?   陈念珠没有想过。   他只在做。   他在“做”之间只想到过去的一个情景。   那还是在戚少商逃亡的时候。   那次减少商逃到螳螂镇,遭蔡京、王黼、傅宗书派来的人追杀,戚少商正要硬着头发迎战,但陈念珠却巧施小计,陈仓暗度,让追杀戚少商的人追错了方向。   陈念珠之所能轻易办到这一些,因为他是蔡京的人,当时正派去“螳螂镇”收集“温凉玉”,温凉玉,又名玉圭,听说是东汉初年遗留下来的稀世奇珍,蔡京听说了,便想要,派了陈念珠一众人去地方强索,这却分薄了追击戚少商的实力。   当时戚少商大为诧异:陈念珠因何要暗助自己?   ——在发生他最信任兄弟顾惜朝倒戈相向之前,他一向是信人不疑;可是,一旦因信人而致寨破人亡,亡命天涯,他对人就难免不信多疑。   不过,他随后弄清楚陈念珠的“身世”,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陈念珠原是广东佛山人、其父陈礼,曾得宋徽宗皇后王氏信重,委以重任,时向皇帝谏言。   赵佶虽然多才多艺,但生性昵近小人,喜人奉谀,又自命不凡,故佞臣如蔡京、朱耐、童贯、梁师成之流得以亲近,却将苏轼、司马光、文彦博等清流忠贤之士一百零九人列为好党树碑。皇后王氏却向躬行节俭,率下为礼。见赵佶穷奢极侈,又忠佞不分,便一再相劝,赵佶不但不听,一怒之下,连皇后都少见了。   陈礼虽然官小,但皇后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有鉴于国事绸螓,忠良尽去,于是也冒死谏主,这事却触怒了蔡京。   蔡京便授意重贯,诬陷陈礼“暗通夏辽,扰乱军心”,充军郁林,未到半途,陈礼受不住折磨,惨死当途。   这一来,陈礼一家,也因而破落败亡,儿女都发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男丁只陈念祖一人,怀着复仇之心,要回复陈家清誉,化名念珠,投蔡京门下。   蔡京也是谨慎小心的人,投他门下的,都经筛选精挑,却不知怎的,可能是受陈念珠的陈家祖传“沉香狮子”贿赂之故吧,一向精明心细的总管“山狗”孙收皮竟似没发觉陈念珠之来历,让他成了蔡氏门下之客,由于陈念珠机警乖巧,故亦逐渐受到重用。   但重用仍是无用。   他仍是近不了蔡京的身。   就算近得了身也终究无用,因为蔡京一向湮慎,他身边有的是高子能人。   他杀不了蔡京。   报不了父仇。   光大不了门楣,雪不了厅。   他幼受庭训,知道荣誉比生命更重要,报不了仇,便雪不了恨,他一辈子只能当蔡京的奴才仆役!   所以他恨深。   甚恨。   直到他见着了戚少商,很奇怪,竟生起了一种:“这人可达成我的心愿”的想法。   他甚至希望为他效命。   不惜效死。   他故意让蔡京的部下追错了方向,亦告诉了戚少商自己的身世,戚少商虽只是一名江湖浪侠,一寨之主,但平素用功甚勤,对朝廷的事也知之甚详,自然也听过陈礼是位郁郁而终的好官,当时他看陈念珠心丧欲死,便安慰他道:   “你放心,总有一日,你不但能报大仇,还能光宗耀祖,光大门楣。”   陈念珠听了大是振奋,紧紧握住戚少商的手说:“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戚少商只说:“要是我帮得上你的忙,我一定帮。”   陈念珠当时就喃喃的道:“我一直厕身在蔡府,做牛做马,做人也没意思了。我就等为爹报仇雪耻的一天!要是你可以成全我,只要有用得着我处,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   当时,他还把一套经书拿出来,双手递给戚少商,恭敬的说。   “这是龙树大题手抄烟血金刚般若波岁密经,我送给你,你献给方今皇上,他好奇物瑰宝如命,说不定可赦免你。”   戚少商取经一翻,知是金刚般若经,心中一震。佛度众生,有许多方便法门,至少有大乘八宗小乘二派,但大乘佛法,才是佛法的究竟佛门。究竟大乘法,虽设法门无量,却始终是以自利利他为本。在诸方便法门中,始终以六波罗密为本;六波罗密中,又以般若波罗密为本。是以般若便是大乘佛法的中心。戚少商知陈念珠送的是稀世瑰宝,金刚经在佛门经典中,素有特殊地位。佛在大般若经中曾经说过:所有一切诸法,皆在般若经中摄尽,是以般若在诸经中是最重要的,而金刚经又是般若经中至重要的,摄精取华提纲挚领,所以通读主钢经,如同读尽大般若经,甚至可以这样说:若能悟主刚经,就是同悟三藏十二部之教典。   是以自古以宋,读诵受持金刚经者众,其因于此。   金刚经既多人修持,并不罕见,但这手抄本来自龙树菩萨,这就是奇珍异宝了。   戚少商不禁问:“这经文难得,却不知你是从何得来?”   陈念珠说:“我是奉旨到这一带搜刮奇珍异宝,翻遍古刹佛寺,找不到‘温凉玉’却逼出了这一册龙树烟血金刚般若经,我看献给那狗皇帝、贼丞相不值,我把室送你,就当是他日你帮我光大祖先门楣之报答,希望你能不弃收下。”   戚少商听了,自是暗叹皇帝及那一干狐群狗党,可恶已几为一块青圭(即“温凉玉”)   就把民间闹得个翻天倒海的,陈念珠既能搜出本《烟血金刚般若经),其他奇宝异珍,毁于人手,更不知凡几了。   他心中恚怒:更是不受,便说:“这是你我到的东西,你图着自己用吧。”   陈念珠道:“我曾翻过、但就少了点悟性,读不懂,也摸不透,戚大侠悟力远高干我,还是收下吧。”   戚少商仍是坚拒,“是你的东西,我不能要,何况,我此际心中没有佛性,只有杀性,你给了我也没有用。”   陈念珠听了也颇有同感:“我也是。我心头此际只想复仇、雪恨、还我陈家名誉,什么金刚经,就别说经文了,我连经题也解不了,还念什么经。”   戚少商笑道:“这倒不然。你是仇火中烧,一时返掩了明目心眼。佛经来到人世间之任务,便是为开示众生悟人佛之知见。以身成佛,即是众生皆成佛之意。成佛有许多途径,许多方便法门,佛经便是纪录了这些智慧和知见。不过,光是已译成中上文字的,就有七百四十六卷之多,可见浩繁瀚博,而其中唐玄奘所译的大般若经,就有六百卷之谱,分为四处十六会,计二百六十五品。所谓四处,是分四个不同的地方和观知来讲:所谓十六会,便是分十六次讲。而这部金刚经,就是其中第九会,且是十分重要的一会。”   陈念珠听得似懂非懂,只问,”那为什么称为金刚经尸戚少商见既然说开了,就说了下去,“佛陀每开示一段经文,到未了,必有弟子间其经名。如法华经。华产经、般若经、阿含经皆如是。所谓‘金刚经’,是来自本经须菩提问佛陀:‘世尊,当何名此经?我等云何奉持?’佛陀回答说:‘是经名为主刚般若波罗密,以是名字,汝当奉持。’这就是‘金刚经’得名之由来。”   陈念珠苦笑道:“那金刚是啥?我仍是不明。”   戚少商学识渊博,虽对佛理井无特别修持,但他博览群书,好学不倦,且能过目不忘,记心奇佳,当下便说:“依佛经说:切利天上的帝释天,有一种宝物叫金刚.拿它与阿修罗作战,战无不胜:天竺传说里的金轮王,他手上七宝中便有一宝名为金刚轮宝,展转于任侗方面,都能使其他国度对他诚心诚意的顺伏。金刚就是坚利的意思。佛便常用‘金刚’以喻法喻人,像常说的金刚三昧、金刚力士、金刚幢便是三例。”   陈念珠以懂非懂:“那金刚……经,却又是何解?”   戚少商滔滔不绝的道:“‘金刚,不仅有坚利的特质,引申开去,更见明净胜相,如宝石华彩,净洁无暇,纵在脏垢之处,亦不为污秽所染。在佛义理,金刚之坚,譬作‘实相般若’,因诸法实相,是随缘不变,在缠不休的:金刚之利,譬作’观照般若,,乃因绵密观照,是以无惑不摧,无我不破;金刚之明,譬作‘文字般若’,因为文字言说,能开慧示智,无明得明。金刚能断最坚、最利、最强、最细的妄执述疑,且能断尽无余。金刚经便有这等深明的大义。”   陈念珠这下笑道:“如此大义,难怪我这钝物生受不了。这经还是你收下吧!”   戚少商仍然坚辞,“别说自己鲁钝。一旦开了窍,便通悟了,就算一草一木也能成佛。   一朝放下屠刀的,不就是佛了!”   陈念珠道:“那岂不是说,人人成佛,佛与众生岂不没有分别了?”   戚少商道:“本来菩萨与众生,并无异性,悟了,众生就是菩萨;迷者,菩萨便是众生。是故菩萨众生,本是一体,并无二致,你说对了。”   陈念珠苦笑道,”我说对了?那我也有悟性了!可是我却不但放下屠刀,我要靠这屠刀报仇。如果悟了佛我就连仇都不想报了。那我宁可死了好了,还悟什么佛?”   戚少商微笑叹道:“你确是给仇火恨烟蒙住了窍。可我也一样。你想的是恢复家声,我要的是重振声威,而今你送我‘主刚经’,不若送我主刚宝剑。金刚经能解决生死大事,破除自性妄见。但我的执见就是报仇雪恨,我不要破,亦不要除,我活着就是要报仇。真正悟了佛,成了佛,就要断除一切酒色财气,放弃世间名利权欲,那本来就是我的,我未好好享受过它,我为啥要放弃这些一切本属于人间世的事物?”   说到这里,他微见激动,“如果假借修佛的名号,却无所不为,妄念不除,亦无一戒,酒、色、财、权、名、利样样都来,事事都沾,还自号为高僧仙道,这我是不干的!不有修持善行,就不是佛!我成过、败过、面今仍落魄着,我还要成大功、立太业,我没放弃,亦不死心,叫我念金刚经,断除一切?不如予我金刚剑一把。我要斩尽仇人头、敌人首级!”   陈念珠这可听得愣住了,好半晌才说,“听来,这经我懂不通、你也暂时用不上,不如——”   戚少商当时恢复了镇静,只说:“你还是先收看好了。”   这之后,戚少商辗转流亡,又逃了不少地方,直至他因掌握了皇帝身世秘密,反过来威胁赵信,使这天子开恩特赦,让他重建“连云寨”,报了大仇,在这种种情节中,戚少商仍保持跟陈念珠,以及在逃难的过程中他结识的四、五名生死之交密切联络。   ——也许,有一夭,会用得上……   ——或许,有一日大家会共同作战……H。   果尔。   至少,陈念珠便是用在这件事情上,这次的行动中。   陈念珠等这一天已久。   他依然身在蔡门中、但依然没法接近蔡京,没法子杀得了这个仇人。   所以他也无法重振家声、光大门楣。   他在等这一天。   他终于等到了减少商重出江湖、入主京师武林。   这时候,他就挺身出来,毛遂自荐。   他把“金刚经”送给了杨无邪,只要杨无邪向戚少商转达他的一句。   一个问题:   “——时候到了吗?”   他一直在等这一句。   “到了。”   他终于等到了。   就在今夜。   2.走·色·财·戏   陈念珠笑了。   他知道这一生已走到快完结的所在了。   ——最多还有几句话,他便得下场了。下台了。   所以他更要演好这场戏。   甚至还加多几钱戏份,多加几成戏肉。   反正,这是他人生里最后的一场戏。   他笑了。   他个子虽不算高大,但横着刀的样子很英武。   而且做。   他缓缓扯下了面霓:他以真面目示人,死也死得光明正皇帝赵佶受尽惊吓,但总算死里逃生,他瞧得分明,心里明白,救他的正是之大眼睛的少年刺客,这时,他左有一爷护着,右有朱月明守着,再也无燃眉之险了,便生爱惜上心,怕侍卫误杀了救命恩人,于是呼道:   “壮士,快放下刀,你救了朕,朕一定重重酬谢你!”   陈念珠却持刀四顾,扬声问:“却不知童大将军在哪里?小人有军情机密,只向他禀报。”   童贯趁着人多势众,这时便摆着个奋身护驾的英勇模样,就左手横刀右手仗剑护在赵佶身前,听陈念珠这么一间,未知虚实,一时不敢相应。   赵佶见这年轻人既是救了自己,肯定绝无恶意,更想进一步间出是准那么胆大包天,指使这些人来行弑茵己?于是便催促童贯:   “将军,你还不上去料理这事?他是救了朕一命的恩人。”   童贯平时惯在皇帝面前称雄自夸,屡次自报战功,夸大战绩,每次他都浩浩荡荡的带兵进侵邻国,实则乘兵出军大事搜刮,肥了自己。他把精锐兵马留在身边,却只把名将烈士送往沙场,略有战功,便虚报己勋;一旦壮士血溅沙场,铩羽败亡,他便推倭过失,处死战将。这一来,朝廷善战之士几尽为之空、而重贯作为,却惹怒了辽兵夏人,更兴兵屡犯边境,战祸连绵,皇帝却在宫里享乐,总是以为打胜仗,常摆庆功筵宴,以贺威震天下,无不降伏。   由于童贯人长得威猛体面,更善于勾结朋党,与蔡京、梁师成等声息相通,互为声援,赵佶也信以为真,认定童贯是千年难遇的悍将功臣,却不知他祸国殃民,早已跟蔡京、王黼、朱惆等人伏下了日后祸亡败国的伏线。   这当口儿,皇帝既然开了口,童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几步,趁有大批手下在身边,连同“五大将”:“狠将”、“猛将”、“少将”、“拼将”、“天将”都在左右,他便踏前两步,虎虎地喝问了一声:   “呔!还不快放下你的刀,你保驾有功,还不供出主使,将功赎罪,听封受赏!”   陈念珠见到这个人,便恭恭敬敬的问:“阁下英武威猛,可就是神勇无敌的童贯上将军?”   童贯呵呵笑道:“小子还算有眼光。你有什么话,当着英明神武万岁爷前说清楚便是。”   陈念珠当着皇帝面前这样恭维童贯,童上将军心里是乐,但却不敢忘形:看来这小于牵涉必大,自己得要小心应对,谨慎从事,不然,万一皇上还是丞相大人对自己有了个什么思疑,那就不好得很了。   所以他公开间明,也把话大庭广众的间出来。   陈念珠却陡地扔弃了利刃,走前两步,半跪伏地,指着靴子,说:   “童上将军,小人的机密,都系在这儿。”   童贯大奇,见陈念珠既救皇帝在先,又一逢着自己便弃刃拜礼,可谓礼数至足,当下不虞有他,也走前面步,俯身去看,却只见靴上并无异样,正间:   “什么东西,快支出来,别吞吞吐吐……”   话来说完,陈念珠已一跃而起,一脚飞踢向童贯的脸!   这一脚踹得极快,连童贯左右部将,一因童贯庞大身躯所挡,二因碎不及防,都不及应变,倒是童贯,审慎惯了,一见脚来,倒及时一仰身,但胸胁仍吃了一踢,立桩不住,轰的一声,柱倒梁塌般的,跌了个仰八叉。   这一下,众皆怒叱叫骂,一面护着趴在地上的童贯,要立即打杀陈念珠。   陈念珠一脚踢翻重贯,却把他那把青钢剑一手夺了过来,格格笑道:   “这一脚,是代恩公踢你的。你虚报军功,浮夸自大,萤火之光,却窃与相爷相比……”   他呼地舞了一轮剑花,一时迫退了来抓他的人,他披发格格笑叱。   “别忘了,我是广东佛山人,原名陈念祖,现号念珠——”   他瞪目、持剑、朝指童贡,向皇帝赵佶怒喝道:   “我这一脚,是代天下百姓万民踢的——!”   话至此尽。   他反手将剑在脖子上一抹。   血溅。   人亡。   陈念珠但然就死,死而无梅。   但他的死却引来了一场朝廷大震荡,权力大移转。   如果有人刺弑赵佶,刺客遭当场格杀,但据查是蔡京着人下子的,这种消息传到赵佶耳里,是怕得出的结果仍是:   不信。   因为赵佶太信任蔡京了。   何况赵佶虽然荒淫,但并不笨(他只是昏),他也十分明白,蔡京与他唇齿相依:蔡京没有了他,如失大靠山;他若没有了蔡京,只怕酒色财气都不似如今为所欲为、恣意放任了。   既然他死了蔡京没好处,那如有人说蔡京主使刺客行弑之说,便一定是访恨自己和蔡京关系密切的人所生安白造出来的,所以赵佶决不相信。   假如有人行弑赵佶而遭擒,矢口便是蔡京唆使的,那结果也一定是。   刑不上蔡京。   主要是因为,赵佶一定会把审讯一事交给其他官员拷办,而其他官吏无不与蔡京有勾结,所以审鞠出来的结果一定是。   翻供。   到头来刺客(且不管还有没有命在〕一定会改了口供,说明他先前之所以诬指蔡京是谁人(自然是蔡京的对头人。蔡京也必然会抓准这时机清除异已)主使的。   所以,要在皇帝面前告蔡京一状,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赵佶喜欢蔡京。   也信任他。   可是这次不一样。   ——案情几乎不用稽查,赵佶几乎全亲眼目睹,也身历其险了。   就是因为“身涉奇险”。所以他才犹有余悸,震动难忘。   是以对此案也不惜多花时间、追究到底。   他是认真过问此事。   由于皇帝着紧,办事的官员自也不敢轻忽了。   这一追查下去,自然发现:陈念珠真的是蔡京门下的食客。   “食客”的意思:可以是家丁、客人、仆役、办事人员,甚至是保镖、打手、刺客、杀手!   赵佶知晓蔡京一向审慎用人,也一向疑人不用,要是陈念珠“来路不明”,蔡京又怎会用他?这不像是一向小心翼翼不容有失的蔡京所为吧?   何况,另一个曾用剑多次刺向赵桔的杀手,确是蔡京手下红儿——“七绝神剑”中的孙忆旧!   赵佶甚至见过这个人。   这人的确是蔡京身边的高手之一,甚至在他和蔡京寻欢作乐时,他也跟其他六名师兄弟在身边保过驾。   想起这一点,赵佶就难免心惊。   ——幸好那时未曾向自己下手,要不然……   难怪他遇刺惊乱之际,仍觉此人眼熟:原来他曾在蔡京府邪见过这个人。   尽管,据调查当晚孙忆旧的“惜旧轩”似出过事,连”剑鬼”余厌倦及“剑仙”吴奋斗都给人格杀当堂,但谁知道他们弄什么玄虚?“剑妖”孙忆旧要造反行弑,他的同门不肯这样做,他就先狠下心纠众先杀了同门师兄弟,也是十分可能的事。   再说,孙忆旧当时挥剑行弑,赵佶是身历其险,几遭其害的,当时,同在现场的朱月明、一爷乃至受伤未死的侍卫,都听到孙亿旧的说话,那口气、语音(尽管语调似有点怪异)确是孙忆旧说出来的话,这点绝无置异!   当时,大概孙忆旧也以为赵佶必死干其剑下,是以还透露出,受人指使,而指使的还是极受赵佶信宠、十分有权的人!   ——这还有谁!?   那也确是孙忆旧说的话无疑。”剑妖”说话,喜说数字为据,那句“杀你原因五百七十八”和“我说一百句你听一百句你听一百次又有何用”便十足是孙忆旧的说话风格与方式。   陈念珠想必是忠义之士。蔡京既收容了他,便算对他有恩,但他又不肯弑帝成不忠之徒,故及时倒戈相向,杀了孙忆旧,但又觉对不起”恩公”(那不是蔡京还有谁!),故宁可自杀当堂,也不愿受封赐!   ——天下间有这般醉人魅力和权势、令人为他不惜死的,除了蔡京还有谁!   陈念珠就是怕当场被逮,禁受不住拷掠,不想说出生谋人名字,所以才宁愿一死的!   一念及此,赵佶不禁忿怒、懊悔了起来枉我这般信任蔡卿,他居然……   他立刻下令朱月明、童贯、诸葛先生再详查陈念珠之身世。   由于是皇帝亲自下令,这三人办事,自都不敢怠慢。   这三人各自代表了,刑部、军队和江湖白道势力。   他们要人有人,要面有面,要消息有消息。   很快的,讯息就捎来了。   ——陈念珠是当年谏官陈礼之后。   这一查个明白,赵佶更怒忿了:   (好哇,当年朕是听了你的谗言,才逼死陈礼,你却故施小惠,收容了他的后人,把害人过失椎到朕身上来,幸好这陈念珠属忠良之后,忠心不灭,不肯下手,宁可自刎,朕才死里逃生,蔡卿,你这一招真狠!)   ——别以为你平时假传圣旨,作尽天下之恶,皆假朕之名以行之,朕只是不想管那么多事而已,故一眼开一眼闭,由之任之,你真以为朕是昏聩了不成!?   赵佶愈想愈气。   他这次火气是越烧越旺,但身边却无人似平常为蔡京说好因为谁都看出了风头火势,连皇上都敢行弑,这可不是好玩的。   平常跟蔡京勾结为好。沆瀣一气的童贯,本来很可以在皇帝身边说几句话的,但这次也三噤其口了。   盖因陈念珠那一脚。   ——那一脚,显然是为他主人而踢的!   (蔡京一向瞧不起自己,他的门人才会有这种想法!)   (当年明明是你授意要我诬告陈礼,让他亢军屈死的,而今你却指使他后人当众侮我,还想我美言你!呸!〕   这使得他当着皇上面前受到了莫大的折辱!   是以童贯暗底对蔡京也恨得牙嘶嘶的,决不再维护他]至于朱月明,他跟一爷这次护驾有功,本来也可以“说得上几句话”的。   可是他才不说。   他知道蔡京已不大信任他,甚至已开始以任劳和任怨取代他在刑部的地位了。   所以,在护驾一战中,他是不求有大功,只求保住皇帝。   保住皇帝,他就可以保住他的职位和权力了。   ——为皇帝而死,这是说啥也不划算的事!   所以他那一战未用全力。   何况,他在那一战中,早已看出了蹊跷来了。   可是,他都没意思要说。   因为目下箭矢都指向蔡京。   ——那很好,这是自己眼下的头号政敌,其他的,他多说几句、少说几句,除掉的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他能在刑部坐上这么重要的位置,而且还坐得那么久、那么稳,自然知道什么是该说的、该做的、不该说、不该做的、甚至是该做不说的、该说不该做的。   所以他也三域其口,尽管已看出端倪,他只明白在心中就好了。   还有一个一爷,他啥也不说,只提了一怀“当晚瓦子巷也有刺客伏袭,但都给相爷派人解决了,相爷还摆了个庆功宴——说起来,要不是侍卫、高干都去了庆功,因而疏于戒备,这干叛贼还真近不了圣上的身前!”   赵佶一听,只是冷笑。   ——好个蔡京,你戏可演够了!   ——你想杀朕,辽来认功!   ——朕遏事时,你在哪里?一定了之,却把能保驾的好手都拉走,而将朕置于险地。   ——朕虽好美人,好色,但幸有绝鱼美女师师奋身保住朕一阵,这才吉人天相,有惊无险;   ——你平常榨纳钱财,尽空国库,真以为朕不知吗?朕不办你,是因为反正天下财富花不完,人生在世,这般认真干什   么?不如追声逐色,风流快活去!既念你为朕之喜好着想、奔波,所以才不拿你严治,而今你竟连朕都敢叛!再要饶你,也太欺朕无能了!   ——蔡京,你这老狐狸,这场戏,好的坏的都由你唱尽,你下台了吧!   赵佶虽然动怒生气,但要治像蔡京这等已权倾天下、党羽遍布的人,还真疏失不得,故而审慎从事,沉着应对。   是以他特别有间于诸葛先生。   3.翻三覆雨一八手   诸葛先生就等皇帝来问他。   赵佶果然召见他。   诸葛先生称病不起,只跟来使(皇上身边的五大“红袍侍卫”之一,也是“笑脸刑总”   朱月明的儿子:“翻云覆雨闪电手”朱盐平)有气无力的问:   “不知圣上召见老臣却为何事?”   朱盐平知道眼前这人既德高望重,也老成持重,更老谋深算,甚至老奸巨猾,只有把他所知的一一禀报,不便讲的就不说。   诸葛先生听了就翻着白眼,仿佛奄奄一息的道:“到头来,皇上是要问老臣如何安置蔡京蔡大人了?”   朱盐平既不敢推测上意说“是”,自也不敢说“不是”,只好说:“恐怕是的。”   诸葛先生有气无力的挥手道:“凭皇上和相爷的交情,一点小误会算什么?罢了罢了,回头就过去了,怎容我这旁人置时。”   他倒头就睡。   这时,无情便为他“请客”:   ——即是”请”客人走。   也就是“逐客’、礼貌地。   朱盐平没有办法、只好回宫如实禀报赵佶。   赵佶听了就满脸不高兴:“诸葛小花这老家伙,昨天不活蹦蹦的,今天却称病诈死,就想不开罪蔡京,可见官官相护,为祸之深!不行,朕硬是要召他来。”   他这次动用了“五大红袍近身侍卫”为首的一人,江湖上人称“杀人放火金腰带”朱幽浮(也就是朱月明的胞兄).前往“神侯府”,名为”探病”,实催诸葛小花人宫上朝。   他去到却扑了个空。   听四大名捕的大师兄盛崖余说:“世叔今晨游山观日去朱幽浮大为无趣,只好败兴而归,禀知赵佶。   赵佶光火、“诸葛小花这老匹夫!昨还病在榻上,令却上了山看日出!大石公,你带了朕旨召他即人宫来,朕看他与蔡卿勾结维护,护到几时!敢不敢抗旨不从!”   大石公领旨到了“神侯府”,诸葛小花早已穿着齐整,就等他来。   大石公与诸葛先生交情非同泛泛,一切计划,早有里应外合,一看之下,再作细察,发现“神侯府”里似只有无情镇守,便问:   “其他三位高足何往也?这是要紧关头呀!”   诸葛先生抚须微唱,脸掠忧色:“铁手、追命、冷血,早让相爷藉故调离京师——所以我们若不在这要害夫头‘发动’,先下手为强,只怕他也早就蓄势以待,一触即发了。我们总算抢了个先手,也找对了帮手。”   到了宫中,赵佶有问干如何处置蔡京逆反的事,诸葛先生佯作不知道,赵信心中忿怒,暗:平常你们明明是勾心斗角,原来只是装模作样,实是一,伙!朕就看你装蒜到几时!   于是便请内监米苍穹等将事情始未向诸葛说清楚,之后即问:   “朕要知道先生当如何处置此事?”   请葛先生一脸惶恐,只说:“不敢说,”   赵佶大怒,“你尽管说!你怕蔡卿报仇是不?万事有朕,他凶得敢咬人不成!”   诸葛先生在三催四请之下,百般无奈似的,才婉转曲折的娓娓道出蔡京已在民间闹得天怒人怨,同时也使朝廷忠贤之士几为之空,而且所有暴政苛令,都假借天子之名以行,颁布天下,使民皆怨千天子,他却中饱私囊,到处搜刮民脂,为他直长生雕像,自封为神……诸如此类恶行,早已恶贯满盈。何况蔡京在小甜水巷行刺前确藉故将三大名捕遣出京师,可谓居心叵测。   赵佶听了,更怒,斥道:“有这等事,诸卿你为何不早报予朕知?”   其实就算有人说了,但当时哪个人的话能人赵佶之耳?何况苦谏的人,不久全遭蔡京毒手,哪还有敢说话的人?   赵佶追问,“当如何处置此贼?”   诸葛仍沉吟不语。   舒无戏忍不住一句下去。   “当诛!”   众皆附和,但赵佶还是要问诸葛。   诸葛知无可避,便说:   “削职便是。”   赵情大感诧异:“平素蔡卿常与先生作对,相容不下,而今你却如此宽厚待他?”   诸葛先生只垂首道:“无论怎么说,蔡相是朝中大员,树功立勋,贡献良多,若为尚在猜测之事而杀当朝丞相,恐于法无据,于理不合。”   赵佶听了就沉吟不语,不久问米苍穹如何处置蔡京,米只谦卑回答,“阉人岂敢语国事。只是蔡相嚣狂,宫中尽知有和爷。不知有他,都不敢有拂。”   次日,赵借召了蔡京入宫,面斥之。   蔡京早已听到各种不利他的言传,心里有数,只跪求皇上开恩,叩求赵佶息怒,对行弑一事,力辨受人冤噬,必是异党嫉他得皇上信重,故意陷害,对其他所作所为,一概不辩不诉,只求皇上念他一片忠心,从轻发落。   蔡京一上来就但承种种不是,还自首供出一些赵佶未知的“不是之处”,一味求开恩降罪,且感念皇上对他的种种恩典,颇令赵佶天威得以申张,自是龙颜大悦,火也降了一半。   ——到头来,你这当宰相的,没朕撑腰,那还是不行的!长长眼睛,到底看谁最是威风咧!   至于对蔡京矢誓澄清,决无着人行弑之事,赵佶也听得人耳。他只要知道蔡京无弑他之意、取代之心,一切都好办。他也想过:蔡京若真的杀他,可没什么好处;何况,如果蔡京真要动手,机会多的是,不必选在“醉杏楼”下手。   赵佶也是聪明人,只是他常把聪明用在不是当一个好皇帝的地方去了。他想去想来,决定不轻易定蔡京之罪——一旦杀了蔡京,很多对他有利的、好玩的、天大享乐的事都一并消散   这他可不愿意。   他当皇帝当得还乐上了头,人了兴了。   一一好像在发一个甜梦,这梦他可不愿醒。   他下密旨暂时“软禁”蔡京。   这事只有少数几个大臣、还有皇帝身边的心腹才知悉。   当时大家问诸葛先生:圣上会如何“处置”蔡京,诸葛苦笑摇头。   “我看蔡京此劫能逃。”   大家都将信将疑,心中忐忑。   舒无戏和大石公则私下责问诸葛。   “我们好不容易才候得如此良机、铲除蔡京此等恶贼,怎么先生却独排众议,要圣上手下容情、留那恶贼有翻身之机?”   诸葛先生叹道:“若在场各大人都一致力保蔡京性命,圣上眼见蔡京势力坐大,反而会动剪除之念。但大家都说此人要杀,圣上一旦气平,就越发保住此人。人皆曰可杀,他保其命,日后蔡京就更加为他效死忠心了。”   大石公听了,就问:“先生认为圣上最后如何判决蔡京呢?”   诸葛沉吟半响,就说:“大家都说杀他,只怕圣上必不诛之;当时我说只降职就好,圣上不见得就如此从轻发落,让蔡京日后感激我的提议,——依我看,圣上的裁夺处置,必在这两者之间。”   大家都嗒然苦失。果尔,赵佶一再延搁,姑念旧情,久久未处分蔡京,一股心火,早已消了六八分,加上术士林灵素、方士王仔昔、东南王朱媚、御史中丞王黼等人,因为各有利害关系,有意结纳蔡京,都纷纷出面,为蔡京圆说好活。   赵佶本就察自蔡京遭闲置后,许多穷侈极奢的乐趣顿为之减,若真为此误杀了此贤臣,只怕日后后悔不及。加上蔡京一去,政务频烦,谏言不绝,闻之心乱,他份外感觉到蔡京在位时替他“挡驾”奏谏的各种好处。   于是,他再召诸葛先生,率先表达了他的态度:   “朕本有意除奸去恶,奈何民间朝中,对蔡卿多有称颂,且他为国尽力,功勋至大、不可抹煞。如卿所言,若杀蔡京,恐天下不服。左谏议大夫王将明一再为蔡卿求情,说他遭人噬陷猜忌,却仍一片丹心,忠心不易,并对过去作为,有违悻处,深感悔意,朕亦怜其忠肝义胆,才识过人,且有多位大臣苦苦劝谏,以卿之意,朕当若何?”   诸葛先生一听,便知道“大势已去”,皇帝明是间他,其实早有定见,便道。   “以臣愚见:弑君一案,谅蔡京不致逆拂敢为。惟此案震动天下,蔡相亦民怨深种,着即时起用,恐有逆贼效仿,以为天于仁厚龙颜可犯!”   赵佶喜溢于色,拊掌道:“卿之意是可保蔡京之命。只不过应暂时贬其职,容后重用?”   诸葛一见如此龙颜大悦,知事已不可再争,不如使罢黜蔡京一事先行,以图在蔡京权势滑落之际再举荐英明贤臣,一改朝政颓风,于是故意愁眉不展,沉吟不语。   赵佶觉得当朝所谓“忠贤之士”,每有谏言,都烦冗不堪,颇不中听,只诸葛小花每有奇见,还算有趣,而今听诸葛之意,也赞同不杀蔡京,只暂罢相位,颇觉称心,便间:   “卿还有何高见?”   诸葛先生叹道:“臣不敢说。”   赵佶心中暗骂:这老儿又故弄什么玄虚!于是道:“你尽说无妨。”   诸葛先生道:“臣担心的是皇上的安危。”   赵佶一听,倒留心留意,“此话怎讲?先生有话宣言,不必顾忌。”   诸葛先生正色道,“这不仅关乎军兵戍卫调度问题,且叉涉及江湖帮会力量的平衡,老臣心里优虑,却怕多说遭人误解,以为老臣经已老朽,却仍私结武林势力,构以勾通盗匪之罪名,这……老臣可担待不起呐。”   赵佶笑道:“你有活快说。朕一早知道你在武林中很有声望。朕是皇帝,朕说不怪责你,谁敢抬你的罪!”   诸葛小花精神、振,便道:“前时,京中能安守太平,绝少有行弑等事,而今却不时有冒死犯难之人,圣上可知为了何事?”   赵佶冷笑,拂抽佛然道,”有几个吃古不化的谏官说是什么朝政失当、黜涉不公、塞塞言路、丧师费财、游纵无检、君臣竟奢……嘿,哪有这么多罪名?岂不是指朕用人不当、毁法自恣来着!现在天下太平,国威日盛,哪有什么民怨于道?朕把他们一一斥逐,不杀其身,已是宽宏大量的了。——却不知先生之见,是否与彼等近同?”   诸葛听了,知赵佶只捡爱听的听,已把态度摆明了,当下微笑禀道:“就算略有民愤,今贬蔡京,已平大怨。倒是当年京师三大武林帮会势力:‘迷夭盟’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同存互抗之时,京畿一路,极少有叛逆犯上,江湖好汉,亦多相安无事,比近日可安定平靖得多了。”   赵佶也给引出了兴味来,”现在这三大势力如何了?何致近日逆反丛生?”   诸葛先生道:“‘迷夭盟,势力已然薄弱。蔡京原就手握军权,翻云覆雨,近日还唆使‘金风细雨楼,野心勃勃之二当家白愁飞,推翻了处事以大局为重的大当家苏梦枕,控制了‘金风细雨楼’的武林势力,且又收卖招揽了‘六分半堂’的那一股人马……”   赵佶哦然道:“我倒略为听闻过苏梦杭这名字……一·他跟苏轼可有无关系?听说他势力很大。这样说来,京里江湖势力,岂非尽为蔡京纵控?不如尽皆铲除,一劳永逸如何?”   诸葛一听忙道:“苏梦枕实已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武林势力,源自江湖,江湖人物,来自民间市井,这层层绵密关系,是除之不尽,禁之不绝,拔之不去的。若严令革尽,可能迫使这些武功高强的敢死之士,造反结怨,虽皇上英明神武,大局可持,但如此诚然不美,可兔则兔,不如——”   这番活赵佶倒很听得进去,便急着间:“先生高见如何?是否可招安为朕之用?”   诸葛先生就等他这句话,“可以结纳纵控,相互牵制,把持大局,收为己用,使这些势力,不致坐大造反;若招安编人军中,反乱军心,只怕不宜。”   赵佶听了,大感兴奋,他自也极欲清除武林中人对他生命权位的威胁,便道:“却是如何招纳安抚?”   诸葛小花这才娓娓道来,“原本,‘金风细雨楼’中也有人不甘受蔡京一人控制的好汉,与一众江湖好汉,取代了受蔡京摆布的白愁飞的势力。他的名字叫……”   赵佶忿道:“管他叫什么!那就叫他好好干下去啊,只要让什么武林江湖、帮会绿林的势力都听朕的,他要什么有什么!朕就……破例封他个官儿当当吧!”   4.江山如此多变!   诸葛听了只好苦笑道:“这些江湖好汉、武林高手,他们以侠心为本,义气为先。对升官发财。恐不摆在眼里。眼下这人,却已让蔡相逼离京师,所以才致京里群龙无首,祸乱频生   赵信喜道:“这倒好办,叫他回来呀!”   诸葛先生步步为营道:“可是,他确是犯了事……他曾劫过法场啊。”   赵佶哼了一声:“劫法场又如何!朕说召他回来就回来,只要他能保护朕,谁能叫他走!蔡京为的不过是壮大巩固他的势力罢了,怎么你也如此腐迂!”   诸葛苦笑道:“圣上英明,老臣愚昧。惟相爷曾以皇上旨意下诏逐这人和他那一伙同伴永不得人京,除非圣上再降旨免其罪,否则只怕无人敢讳旨意。”   赵佶道:“这个容易,下旨就下旨。下旨,下旨!免罪,兔罪!”   诸葛小花忙打铁趁热,道,“他的名字叫王小石……另外一位江湖好汉,正主持‘金风细雨楼,大局,是个人才,名叫戚少商。”   赵佶听着便不耐烦,拂袖道,“那你替朕拟旨,朕发下去,那个叫什么王小……二的,还有商少戚的,全赦免罪,给朕好好的保驾,自有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   诸葛心中暗叹一声,恭首道:“是……”   赵佶忽双眉一皱,扪须沉吟道:“这……这什么商少戚的,名字听来倒是挺熟的……”   其实他以前受傅宗书之播弄,曾下旨围剿救灭戚少商的“连云寨”一伙人马,后因戚少商掌握了这糊涂天子的身世机密要件,由诸葛先生说项,作为“交换”,这个“道君皇帝“才终止追杀令,让戚少商得到平反,并让戚少商得以对追杀陷害自己的人报复诛灭——这等死伤甚钜、牵连极众、历时甚久的拼搏逃亡、生离死别,对皇帝而言,只不过是一个点头、一次摇头的事,所以他犹有印象,但记不清楚,已算是记忆奇佳,对此事(因涉及他大位身世这谜的原故)算是略有图心的了,要换着别的人(甚至忠臣良将)其他的事(乃至出兵开战、镇压屠杀),他才没记在心里,还远比不上一首歌、一首诗、一个美丽女子的舞姿,更令他梦魂牵索呢!   诸葛轻咳了一声,凑前半步,垂首低声道,“是戚少商……江湖上给了他一个外号:   ‘九现神……鹤’。”   他原本要照直说出戚少商人称“九现神龙”,但忽想起“龙”字可能引起天子之讳,故把最后一字即时改为,“鹤”字。赵佶听了就不以为意,只吩咐道:   “你就叫那钻民什么鹤的戚少商照旧主持那‘大风暴雨楼’……还有那王小二也让他回来好了,只要朕平平安安,朕就不杀这些流氓。”   诸葛先生心里暗自浩叹,但总算已有了皇帝的旨意,达成了一事,忽又紧皱双眉,轻叹了半声,随即收住。   赵佶果然发现他欲言又止,奇道:“先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尽说无妨。”   他今天召见诸葛先生,谈了下来、只觉甚为合契,便不介意多说几怀反正,找玩乐儿,这诸葛老几远比不上蔡卿,但若论朝政国事,这老家伙也自有一套见地,可以一听。赵佶是这么个想法。   诸葛却就等皇帝这一间。   “还有一事……”诸葛欲言又止,“本来可以不理,却对圣上却隐伏祸患:但若老臣提了,又怕日后蔡相、童将军会嫌老臣多事,怪责下来,曲解了老臣对皇上一片苦心忠诚……”   赵佶道:“诸葛你忒也多虑!对朕有好处的,怎容京、贯等竖子置咏!你说出来便罢,朕来处理。”   诸葛先生道:“谏言大夫陈礼之子陈念珠舍身护驾,拨乱反正一事、似乎善后不佳。”   赵佶一怔,道:“这事有下文么?”   “有。”诸葛即答,“陈念珠得瞻圣上龙颜神采,即时弃暗投明,为圣上奋战除好,建功非凡。只不过,他跟童将军因其父发配充军事有隙,让童将军受了些难堪,而他又不欲出卖他的恩主,以致自刎当堂,大众都不欲得罪童将军,故都没为这位奋身护驾的陈壮士好好发丧,其尸首仍曝寒于刑部。他曾奋力护圣保驾,死后却落得是如此下场,恐怕天下真心效忠于圣上之好汉,各暗自惶惊之己,恐生异心。”   赵佶一听,勃然大怒:“那壮士救朕有功,虽然顽冥不灵,为掩其主罪行而自刎,但对朕仍有救命之德,岂可不将之风光大葬!”   诸葛小花立刻脸露迟疑之色,”可是……童将军那儿……恐怕面上……”   赵佶嘿声道:“他脸上长了花是不?壮士尸体,全国悼丧,并追封赐谥英烈神勇大右将军名号,这是朕的意旨!”   诸葛先生心中暗喜,但仍有点半吞不吐:“不过……他曾为相爷门客,还曾出卖过主子,老臣怕这样一封,蔡相他   赵佶这回再也忍不住了,大骂道:“诸葛小花,你这老懵懂!你这叫助纣为虐,为好羽翼,处处维护蔡京,在他平日在朕前常说你不是,你对他还如此死尽忠心——要不是念你老实、持重,朕也一同把你革除算了!”   诸葛先生心中暗笑,忙责己求恕,恭称圣明,赵佶这才消了些气,听诸葛婉转说明:平日惯听相爷指使,而蔡相又多得圣上支持,故而对蔡相之意向不敢有拂云云。   赵估听了,只骂诸葛腐迂,但心中不无警惕:看来平常太信宠蔡京了,以致天下只知有蔡相,不知有天子,——这还像话么!   偏在此时诸葛先生说到,“……其实许多事儿,原是上决策英明,但执行官吏阳奉阴违,以权谋私,才致天下怨怒,不辨明暗。像陈念珠生性如此壮烈,对圣上这般忠心,但其父陈礼却因蔡相、童将军倾轧权斗致身败名裂,命殒于途,本与圣上纳谏无关,但天下人皆以为圣上下雅纳善言,委实是……唉……老臣为此,也抱屈不已!”   赵佶怒道:“朕一向广采雅言,虚心纳谏,那有这等冤枉事!你把陈礼父子满门追封加溢,莫让天下有一人对朕之宽怀大度,稍有误解!”   诸葛先生恭声道:“是!”   赵佶有点余怒未消,忽想起一事:“依先生之见,童贯此人才干如何?”   诸葛忽闻此问,不由一怔,正琢磨间,赵佶已说:“那一次,陈烈士喘了他一脚,骂了他几句话,倒把朕骂得一省:他结怨民间,向来俱闻笞骂不止,但朕每派他出征,均获报军功,攻城掠阵,少有折损,故而对他封赠良多。不过,他若是骁勇善战,那次在醉杏楼怎么让陈烈士一脚就踢了个筋斗,如此不济?卿家的看法如何?”   “诸葛一听,大喜过望。当时蔡京、童贯、王黼等为保权位,为饱私囊,骄泰奢侈,贪欲无度,还藉故征兵,寇边侵邻,以致流寇变生,民死于野,生灵涂炭,战祸连天。重贯虚报战功,藉此一路耀武扬威,搜刮剥削,百姓如遭敲骨吸髓,民怨鼎沸,朝野汹汹,黩武穷兵,国库渐空,且引致邻国异族对宋起觊觎之心。诸葛屡次犯难进谏,俱遭斥驳,而今不意赵却因陈念珠那临死前踢出的一脚,方得领悟,内心忡喜不已,当下便趁机力陈童贯领兵寇边,虚报求功,祸结战端的种种灾害,赵佶这次听得很入耳,诸葛先生生怕赵佶为人反覆,只怕不致尽信,一旦生疑,反而对自己所说一切均疑,那就害了大事了,于是禀求。   “圣上若求明证,可派廉正重臣去战地查明真相,当下定夺赏罚。”   赵佶便问:“卿以为派何人前往是好?”   诸葛先生便立即举荐了几名耿正廉明之大臣的名字,赵佶听了,就说,“好,既然如此,收复燕云一事,本已委派童将军调兵出征,而今看来可疑,不欲天怒人怨,今就把攻辽一事,暂且压下再说吧!”   诸葛一听,真个心头一热,忍不住老泪纵棱。他一心爱国,只见国事绸蟋,明臣尽去,忠良死绝,好佞当道,六贼祸国,殆亡无日,他心里急,心中痛,早已想挂冠避隐,但值此国家元气丧尽之际,他想为国为民多留一日,多救一人,多为一事,所   以才不忍相弃遽离,只求鞠躬尽瘁。他与戚少商、杨无邪策划小甜水巷假意弑君一事,原只想为平反陈礼忠谏贤臣之名,另设计让群龙之首的王小石得以重返京师,井与大将之材的戚少商会合,一时联同节制蔡京。如若能使蔡京在皇帝面前失宠,已属意外之得,而今眼看赵佶有意废蔡相位,更是窃喜。不料,赵佶还因此重估童贯为人,暂止干戈,那是普天同庆之大功大德,不由教诸葛先生感念不已,只觉这皇帝本性还是良善的,不在自己数十年来的苦心交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赵佶叩首谢恩:   “皇上圣明!这是个造福万民、利结天下的决走啊!我皇万岁万万岁!”在场的臣子监侍,也随德高望重的诸葛先生跪地叩首,三呼万岁不已。赵佶听了,抠须微笑,在颂祷声中,也真有点陶陶然,真以为自己是太祖皇帝、大宗神宗一般英明神武了……”   不过他陶醉归陶醉,却还是有点不懂:历代皇帝,不是都以开边灭敌为不世之功的吗?   怎么而今他只说暂延开战,反而会受到称颂圣明呢?   所以,他在陶陶然间得到了一个结论:   ——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几何?岂能徒自苦劳?管他民不聊生,朕快活就好!泪眼婆娑的诸葛小花叩别皇帝,回到神侯府,戚少商已暗中人会。候他已久,正与无情谈得十分投契,见诸葛先生人,便起身拜揖:“江山如此多变,定让先生辛苦了。”   他早年曾受过诸葛先生的恩情,要不然,恐怕还在惶然逃亡,那可以堂而皇之人京主事?所以对诸葛先生,言听计从,乃出自由衷的尊敬。   诸葛先生知无情、戚少商都亟欲知道朝廷变化如何,便将赵佶今召见他对答之一一一道出,二人听得十分欣喜、雀跃,额手称庆,诸葛只说:   “国事这般凋零,老朽只求尽力而为,成败无意了。”   戚少商高兴一阵,忽耐容道:“蔡京遭此重击,必思怨报,今四位高足已离其三,幸盛兄智计过人,暗器无双,还望世叔教小心是幸!”   诸葛先生也正色道:“蔡京权位既失,又见风雨楼壮大,必伙结唆使同党力挫贵楼,对付贤侄。戚代楼主而今已是京师武林的群龙之首,理当多加保重为要!”   5.有情不必成眷属   戚少商听了却道:“京师人材济济,群龙之首,我还当不诸葛先生不同意,“贤侄不必过谦。而今王小石未返,苏梦枕殁,白愁飞死,雷损早已丧命,关六失踪久矣,雷纯虽工心计,但属一介女流,恐武功不高,狄飞惊是不世之材,但身罹残疾,米苍穹功力深厚,却有顾忌,方应看总还有其义父方歇吟牵制,雷动天负创尚未复元,朱月明其志在朝,不在野,天下第六只是蔡京手上的鹰犬,惊祷书主一味听命于雷家小姐,多指头陀只是个巧施暗算的小人,神油爷爷听说已在追击王小石途中跟王总楼主发生剧战,生死未知,而元十三限身亡,天衣居士已逝,环顾京师武林,群龙不能元首,此则非阁下莫属,这是势也,命也;时也,运也。”   戚少商听得仔细,唇边微微勾勒出一丝淡谈、冷冷、酷酷的峻笑,只说:   “王小石也快回来了吧!”   “如果即刻通知道上的汉子,王小石必然会很快的收到消息,”诸葛先生的语调忽也回到平静,用一双年华老神光不老的眼去审察戚少商。   “——问题只在戚代楼主会不会叫人去通知王总楼主?是不是要通知他?什么时候通知他?有没有必要通知他尸   戚少商完全听出了诸葛先生的话锋意蕴,故尔反饥“先生以为我不会通知王小石此事么?”   诸葛先生道:“我不知道。你会吗?”   戚少商依然反佶:“以先生之见呢?”   诸葛微微一笑,心忖,杨无邪曾说戚少商今非昔比,果然。“阁下若请王小石重返京师,自然如虎添翼。若你和王小石联手,风雨楼、象鼻塔一定迅速壮大,一时无两,天下莫敌。只不过   戚少商一笑接道,“……只不过,到底准是虎?谁是翼?先生很有点担心吧?”   诸葛立即间道,”若二位不为盟反为敌,那就鹬蚌相争、两虎相斗,前景堪虞。”   戚少商道,“这风雨楼本来就是王小石的。他遇上了事,我暂代他的位子,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凭什么与他争?”   诸葛先生正视戚少商道:“可是你眼下已做了这件巧计迫贬蔡京相位之大事,又在无形间促成天子缓延出征兵祸之灾劫,声望大隆,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弟兄们,对你无不服膺。”   戚少商道,“先生觉得我这方寸之功可比王小石之宽厚大度么?”   诸葛小花道:“王小石仁厚,你犀利。”   戚少商追问:“何谓仁厚?何谓犀利?”   诸葛先生道:“王小石是个爱朋友、朋友爱他、人人都喜欢他的好朋友。你则是个可怕的敌人,敌人怕你,连我对你也有点敬畏的好敌手!”   戚少闪听得心头一震,情知眼前的老人家迸退自如,已达自在无羁之境,当下欠身道:   “先生言重了。我和先生是友非敌。”   诸葛感唱道:“世上敌友本不清,有时昔友今敌,时而敌即是友。”   戚少商反而直截了当道:“适才先生所言,有没有必要通知王小石,是以为我恋栈目前的位于了?”   诸葛道:“你若与他联手,可能更权高望重,只不能唯我独尊。一山不能藏二虎,何况是英雄!”   戚少商再问:“什么时候通知他——这很有分别吗?”   诸葛哈哈笑道:“当然有分别:你三年后再告诉他,那时,他既不知在哪里,风雨楼也早全是你的了。”   戚少商三问:“所以这样子的大事,我岂能不立时通知王楼主?——可是,就算他已受到通知,却会回来吗?”   这次诸葛还没答话,无情已截道:“他会回来的。”   戚少商即问:“为什么?”   无情道:“因为王小石不但在”猛虎闸,那儿与叶神油作了决战,还在’认真栈,失掉了温柔——温柔正给挟持回京的途   戚少商为之动容:“是谁挟持温柔的?”   无情冷笑不语。   戚少商改而间道,“这消息来源,可准确不?”   无情道,“追命前时给蔡京以刑部名义急遣东南‘摧命直’去办案,他的消息自是可作准。”   戚少闪沉吟不语。   诸葛却有意无意的吟哦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戚少商忽问,“刚才先生也有问及:派什么人通知王小石——莫非这也很有关系?”   诸葛笑而下答。   无情代答。   “假如你派愣头愣脑的朱大块儿去,他明年还保准我不上主小石,那不如下派人去。假使你叫多指头陀去通知王小石,那就不是通知他,而是找人去追杀他。”   他冷晒又道:“这些,恐怕你比我明白。”   戚少商反而笑了:“刚才我们谈得甚凡而寺你却非常敌意。”   无情淡淡地道:“刚才我们商议的是如何对付蔡京,而今谈的却是我的朋友王小石。”   戚少商道:“可我也是你的朋友啊。”   无情斩钉截铁、举手无回似的道:“但我是帮王小石的。”   戚少商脸色微变,无情这才附加了一句,“正如陈念祖是站在你那一边的一样。”   诸葛先生这时(顺势)忿开了话题:“陈念珠当真是个好汉子。别看他那么个单薄的人,武功不高,武林地位也不如何,也没经历什么战役,但在那生死关头,一个人面对这么强大那么多的敌人、他居然能有那么番顶天立地、惊夭动地的作为,当真可感可佩。”   戚少商也感慨的道:“他是受屈久矣,拼死无挂碍凝,一生人就是灿亮那么一次,已地无枉此生。——就没想到他面临生死关头,表现能那么出色、潇洒,不但完成嫁祸任命,还出奇招摆了童贯一道,踢了他一脚,踢得他在官场上大摔跟斗,还称颂蔡京一句便害他一世,真了不起。”   他望月长叹道。   “一一这关节上,我不如他。”   诸葛先生庄容道,“你和他不一样。你是能咤叱风云的人,是以能忍辱待起;他是宁可光彩死的人,所以能拼死酬志。”   戚少商道,“我长期逃亡过,忍辱偷生过——故份外深知舍身求死完成大任的可敬可贵!”   诸葛也深表同感:“陈念珠从容就义,为朝廷除佞去恶,雍容大度,许多声言矢志尽忠报国之士,都远所不及。”   无情道:“他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也同时完成了你的霸业。”   戚少商道:“他的死也换来朝廷为君清侧的局面,盛兄又何必句句针对我?”   无情道:“我只怕你上山容易下山难,山上遭凉山下寒。”   戚少商道:“大捕头这可免优,我戚某可不只下过山,还坠过崖哩!”   无情的名字便叫盛崖余,戚少商这句话已不只是守,还隐有反击之锋。   诸葛先生听二人对话略见火气,便忿开了话题:“却不知戚大侠的红粉知音:息大娘,而今如何了?跟戚代楼主近日还有联系么?当日易水逃亡,息大娘与戚寨主生死同心,不离不弃,永传佳话,令人敬羡。”   无情道,“戚寨主身边不只有义士为他效死,也有红粉知音为他效命。”   诸葛忙道:“这是戚代楼主的过人之处,感召了一众轻生重义的人。”   无情冷冷地道:“可惜人命只有一条,给了他们的老大就留不了给自己,而所有的老大也只有一条命,只留给自己,分不了他人。”   诸葛小花心知自己之爱徒、首席弟子性子执拗冷傲,一旦发作起来,只怕谁也制不了、谁也不怕:无情因身罹残疾,孤僻成性,独来独往惯了,他忍耐寂寞已转化成了享受孤寂,要不然,以他身为“天下四大名捕”的群龙之首,登高一呼,谁不听他号召,但他就是爱为民除害,为百姓申冤的事,偶尔跟贪官污吏权宦佞臣扭扭六王,掌印夺权翻云覆雨的活儿,他一概都不沾,对那些高高在上统领群雄盯领袖人物,他见惯了,也看不顺眼成了习惯,不管是谁,凡遇着不平的或自命不凡的,他总是会去冷讽热嘲几句、顶撞一番。   ——在无情眼中,人都只有一条命,不管为了什么,谁也不该为谁而死,谁也没道理要谁去死,他当捕头,便是严格执行:“杀人偿命,主持正义”的规律。   所以他敢于顶撞戚少商。   诸葛只好说:“人人都只有一条命,不过,有时候,为了保住许多人的性命,以及保护自己珍爱的人之生命,不得不牺牲一己之命,那也是伟大可贵的情操,而且更是以一命续百命、干命、乃至万命,这才是众命之所聚,不世之人杰。人人若都只珍爱己命,不借他命,那么,覆巢之下,岂存完卵?一味贪生,到头来只是偷生:一气敢死、反而却可以不死。这也是做人处世的重大情节。”   他顿了顿,道:“陈念珠便是一例。他的牺牲,理应千秋同颂。息大娘为助你脱困而陷死蹈亡、义无返顾,也是令江湖后生,仰为典范。”   无情也有参加斯役,曾大力支持过戚少商一伙抗敌,当下点头称是,道:“息大娘下落如何?我们都很想念他。”   戚少商道:“她?很好。上回劫法场一战,她也有暗中诸葛忽截止道:“你别告诉我。我没听到,也不便听。我毕竟有监守京畿安靖的虚衔,崖余也是位捕差,你总不好向我明说这种事。”   戚少商马上住口一笑,“我倒失言了。”   话题一转,道:“大娘已嫁给赫连春水了,她生活得很好,我很为她高兴。”   他说的时候,是笑着的。   不知怎的,笑着笑着,他竟觉得自己笑容有些涩。   这就糟了。   ——一旦觉得自己笑得不如何自然之际,就真的有些不自然起来:尤其是在这一老一少凌厉、睿智的目光下,更有“无处遁形”之感。   诸葛先生道:“赫连春水是个有志气有品德的好青年,他父亲也是个持重正义的好将军。”   戚少商道:“是的。所以她嫁人赫连将军府,总比跟我他黯然地加了一句:“而且还好多了。”   无情忽道:“她嫁给了赫连小妖,难道你不心疼?”   戚少商道:“她是应该嫁给他的。我是个不安定的人,她跟我只会害了她。”   无情的话如针似锋,”可是你爱她。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你是绝对愿意为她而安定下来的,可不是吗?只不过。她虽帮了你,却嫁了给别人。”   戚少商道:“我跟她只有缘无份,但始终都是好友知交,这点要比男女之情更不可变易,更难能可贵。”   无情冷峻地道:“不对。世上最美丽的情感,仍以爱情为最,友情义烈,但不比男女之情醉人。她本来就是你情人,而非兄妹。如今你的退让,只因情非得已,也身不由己,没道理会不伤情的!”   戚少商哈哈笑了起来,握着拳头道:“盛大捕头,我伤情又怎样?不伤情又如何?难道就此仰天大笑,还是掩面痛位么?你要知道这个作甚?还是太百无聊赖,关心起戚某的感情生活来了?”   无情神色不变,淡淡地道:“我平生最不喜欢就是虚伪的事。明明是爱一个人,却装成是恨的样子:明明是关心他,却假装不在意的模样。明明已是妒嫉了、怨恨了,却装作一副大方开怀的佯儿,这又何苦!世上多少隔阂误会,皆由此起,诚可悲也。尽管赫连春水是个好男儿,但没道理你戚少商就比不过他,只不过,息大娘嫁了给他而不是你,明明是恩爱夫妻,强转为兄妹知交,你没道理不心疼,却说成置身事外、乐见其成的话,未免过于矫情压抑,不痛不快!”   戚少商一听、上火了,“我就是不痛不快,那关你啥事!要痛快,就来打上一场!”   无情一点也不动气,只冷冷地道:“这就对了。有怒气,不如发泄出来,对你而言,是好事;对大家来说,也好些。不然,你身为‘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三大帮会联盟的代总楼主,如此长期压制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一旦爆发开来,不管对外斗争,或对内倾轧,定必伤之惨重,影响必矩,——戚寨主,你目下是京华里的群龙之首,若心里头有大多郁闷嗟若宣泄不出,那对我们这些于刑捕的、也不是件好事佰!”   戚少商迄此才弄清楚无情要说的题旨,也搞清楚了他的意思:   没有恶意。   却有顾虑。   ——戚少商也承认无情说的是实情。   这危机他也感觉出来了。   而且快压抑不下去了。   诸葛笑呵呵的打了圆场:“而今呈上已特准你领袖京畿武林,也特赦王小石回京,你大可松一松、驰一驰了。你三十有几了吧?也早该讨头媳妇儿、娶门亲事,早些安定下来了呀!”   戚少商苦笑道:“曾经沧在难为水,红泪走了,少商也只好随缘随遇了。说句笑话:我爱女人,却不是没女人不能活。反正,比我好的,看不上我:比不上我的,我又瞧不上人,一切看缘份吧!”   无情道:“一切随缘,到底无缘。幸运和幸福都是小气东西,来敲你两三次门,不见反应,说不定就负气走了,永不再来了。戚楼主,心里的结,总要解了才舒服,天下人均以为息大娘在你危厄中舍身相护,救了你,让你重振声威,却不知你亦曾为她舍死忘生、为她所累的往昔,我怕这种种情事,都在你心里积压了大多的郁结、到头来从心里不好受,变作让苍生不好抵受,那就造孽了。”   戚少商黯然一笑,道:“那倒下会。人只知大娘为我种种好,却不知我曾为大娘种种好,故多有流言——但流传与我何干?我向不怕谣传!只要红泪仍是我知交,仍与我交好,爱屋及乌,谁也不可在我前伤她分毫。亦不仵伤及赫连家分毫!只不过,除却巫山不是云,息大娘大优秀了,在我心里,没有谁能比得土她……”   诸葛这回说话了:“你心里那么想,事情才会那未发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戚楼主又何必自困自苦]”   戚少商道:“我也不是圣人君子,这些年来,自有浪荡岁月,一晌贪欢,只不过,总是没有那一种不借生死的情意,缺少了一时能狂便算狂的热爱。大娘与我缘已尽,我恐怕这生情缘亦与此同灭……”   诸葛小花打断道:“这当真是胡言乱语了。其实你和息大娘,如此断了,反而是好。有情不必成眷属,当真成了眷属、夫妻,有哪个是能共偕白首、恩爱到老的?古来才干佳人、金童玉女的传奇故事,都没追述他们婚后如何?有子女后如何?到老怎样?有没外遇?因为日常琐务、人情小事而唠叨、争执,加上岁月伤人也伤情,决没一生恩爱到自头的事,所以不听还好,知道反而梦碎。你和息大娘情深了断,反而一生想念,那是好事,也是妙事。”   诸葛这等说法,倒令戚少商呆了一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诸葛笑着拍拍他的肩膊,笑道,”不成眷属又如何?能够相恋便无憾!”   他又巧妙的转换了话题,向无情道,“但愿圣上英明,止干息戈,勿侵邻国,勿起战端,罢黜童贯蔡京六贼,那就是造福天下苍生万民之美事了!”   戚少商道,“那陈念珠也死得轰烈,死得其所,也死得不在无情道:“至少,王小石可以回来,也应该回来了。”   他们都有这同样的期盼。   可惜,赵佶派人去勘察童贯、蔡京等人之作为,但派的多是身边宦官;未听诸葛举荐,所得来的消息,都是二人如何忠心、如何英勇的事迹,因为他所信任旦派出侦察的人,全力蔡京、童贯、王黼等人所收买,自是为他们的“主子”嚼尽不烂之舌说尽好话了。   好话听得多,大事就要坏了。     第六章 醒时同交欢     1.有性大可暂交颈   人生真是寂寞啊。   一个人一直没有心爱的伴侣同行这人生漫漫长路,是一件颇为悲哀的事。   没有爱情的人是悲惨的人,没有爱情的人生是悲惨的人生。   尤其是优秀的、有情怀的人。   恋爱容易教人受伤,但总不能囤怕受伤而不敢去爱恋。   人不怕执迷,只怕没有可以执迷的:人也不怕牺牲,只怕没什么可以值得自己牺牲的。   追求也一样。   ——谁都说自己不悔,但究竟有几人能无愧?谁人能真正无在自己这一生?   寂寞难耐。   尤其是对有才情和才干的人,寂寞是黯然销魂的杀手,恒常在你伤情时来作致命一击。   有才干的人不能一展抱负,任岁月霜了华发,自然便会生起了寂天寞地的感慨。   ——说没有怀才不遇的话,那是人生经验不足,不然就是未正视过青史残卷中页页残缺不全的英杰奇士、不凡人物,他们的下场、下落。   有才情的人更加禁受不起寂寞。   见看一朵花便觉得它柔它艳,遇着一栋残垣便揣想它的历史在昔,逢着一个美丽女子便生起一种会代她轻柔温柔的感觉,为一首歌、为一阙词、为大江东去晓风残月而念天地之悠悠的人,要比寻常人更加不易禁受那强烈得足以溺毙其中的寂寞。   拿笔的、拿剑的、甚至空手的只用脑和心的都是一样,数十年艰苦交熬,也许只是想从时间手上、死亡掌中,夺回一些什么。   美人怕老。   壮士怕病。   谁都怕:   寂寞。   特别是他。   他怕寂寞。   戚少商没有折于战斗,不死于敌手,但却跟许多咤叱风云的人一样,最终还是溃败在自己兄弟出卖的手里。   不过他没有死。   没有给击垮。   敌人只令他逃亡,不能令他屈服。   岁月只使他变得更奇情,却不能令他丧志灰心。   他没有老。   但岁月却侵蚀了他。   他怕看到月亮:   因为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他怕风。   因为昨夜西风调敝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他也怕饮酒。   因为明月楼高休独倚,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更怕听琴声。   因为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到头来、还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为了怕寂寞来袭,所以他把自己弄得很忙、弄得很干净、也弄得很紧张。   一个很忙的人,应该没有闲暇来寂寞。   可是不然。   无论他再怎么忙,一旦稍歇上一歇,他就会发现忙也是一种寂寞,至少是逃避寂寞,所以忙只是寂寞的投射,寂寞的影   寂寞的化身,   干净也是。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干干净净的衣衫发出了一阵阵衣香(他有办法把一件衣服穿很多天而能不脏不皱无污垢,但却不能使衣衫不寂寞〕,那竟是一种诱人而伤人的寂寥的味道。   他害怕这种味道。   按理,一个紧张的人也下会感觉到寂寞。   因为来不及寂寞。   可是这也事与愿违。   就算他在练武的时候,也会为一招“只羡鸳鸯”而呆了半晌,又会因右手使剑、在手断臂而怔了半天,甚至为自己的一双鞋子二对足印而愣了一阵。   尽管在剧烈、快速动作之际,寂寞仍挥之不去,纠缠不清。   他终于认清了这点。   明白了这点。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敌人,他再也不能逃避。   连蔡京、傅宗书、梁师成等人的追击都可以逃、可以避,但寂寞却逃更孤寂、避还冷漠。   他一向只孤僻,但不冷漠。   所以他决定要面对它。   因为他要面对她。   她就是白牡丹。   小甜水巷、醉杏楼的李师师,   这段日子以来,他找过李师师已不止一次。   很多次。   他有时易容前往,比较方便,既方便自己,也方便李师师。   有时扮作商贾、贩夫、乃至公子王侯,径自扣访醉杏楼。   有时他以原来形形貌去找李师师,更多的时候,是他以高妙的轻功,夤夜造访李师师的香闺。   不过,无论他是以哪一种身份访她,他都一定先得过李师师的首允才会进入李师师的闺阁中。   他和李师师谈诗。   师师问他江湖。   他跟李师师议政。   师师跟他论命和运。   他与李师师看花看月甚至看那看不到的风。   师师和他逗猫逗狗甚至逗那总有一天会照见朝如青丝暮成霜的高堂明镜。   师师很喜欢他来。   也等待他来。   花前月下,两人谈褐畅快,笑得心情,始终以礼相待,不及于乱。   不及于乱是不是好事?   ——为何不能乱?   不乱就是平靖。   平安是福。   平静和稳定是孪生子,可是英雄生命的光辉,却要在动荡不安的苍穹里才能擦出灿亮的光辉和垦火来。   枭雄尤然。   ——戚少商到底是英雄?还是枭雄?   不过,至少,他绝对不是个平凡的人。   ——不凡的人,就算想平凡的过一生,也一定像袋子里的锥子一样,迟早要刺破袋子,露出头角来,   只要他也够幸运。   ——只不过,能出人头地、崭头露角,到底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乱。   戚少商喜欢乱。   因为乱才能够逼现他应变的才能,克服危机的手段。   他不是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求稳定。   因为时局先得稳定才能有效的改革进步,要是八方风雨、四面楚歌,民心不安定,人心不安稳,又如何让人安居乐业、繁荣稳定?   他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   王小石更不然。   他随波逐流,自得其乐。   他是随波逐流,但绝不自甘堕落:他自得其乐,但善于使众同乐。   他得势时是为大家谋利做事,失意时也为自己理想做事。对他而言,上山是乐,因为可以登高望远;下山亦是乐,因为可以倚树看云。   他无所谓。   不执著。   他的人生是不断的发出光和热。   他进是乐,退亦是乐。   进和退都已在生命里走过。   发完了、放尽了,就走。   戚少商则不然。   他的今天为明天而活。   他的过去大辉煌。   他对未来有寄望。   他的声望如日中天,但所剩时日却眼看无几。   所以他的今天很重要。   ——今天每流一滴汗,就是开在明日的一朵花。   因此他每日都奋斗不懈。   更重要的是:每天都得活得开心称意。   一一如何才活得开心?   答案只有两个字:   玩乐。   ——认真做事,尽情玩乐。   这才是不在此生,这也是戚少商活着的守则。   故此,他不怕乱。   因为乱才能迫出他的才气、才干和才情!   此际他心里很有点乱。   实际上,这段日子里,他心里都很乱。   因为他发现李师师这个体态很撩人、见识很渊博、才情很优美的精彩女子,却在私生活上,很有些儿小小的淫乱。   一她很可能是那种:有性大可暂交颈的女子。   这个发现令戚少商着实懊恼。   他并不是生气。   更非狂怒。   而是懊恼:   带着微微惋惜、有点心疼、但极为烦躁的那种懊和恼。   2.铁石心肠为花柔   戚少商发现李师师不只有一位”闺中密友”。   不只是当今风流天子赵佶,连同名词人贾奕、乐坛魁首周邦彦、苏州名士大豪孙公蛭等人,全是李师师的入幕之宾。   由于这些风流名士,备有来头,且行踪诡秘,要避过赵佶,自得托人安排,多费周章,且如惊弓之鸟,暗度陈仓,尽管皇帝为色所醉,未知就里,但却瞒不过时常夤夜探美、高来低去一身好轻功的戚少商。   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本来对这些骚人墨客,向没放在心里,觉得这些人在时局动荡、国家多难、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之际,只会吟风弄月,附庸风雅,光得张口,明为相互吹捧,暗里相轻互戕,百无一用,却崖岸自高,少有能悉民生疾苦,少见能为民治世经国的。他本身自少就博览群书,旦博学强记,努力发奋,作曲填词,琴惧诗画,无一不精,少有不通,但他却未看重这等迂儒之才,而以手底起风雷翻云覆雨、剑下度亡魂杀恶斩好方为大丈大之气魄,英雄之本色!   ——风花雪月、夸夸其谈也太轻易了!   真正进而成大功、立太业,退而能保全身、得自在,这样才算是个人物!   诗只是纸上文字。词更属诗之余味。歌只算是声音震动空气。曲只可在闲时陶情冶性。   画更只是梦里真真。书读多了一旦化不开,更使人懵懂。真正的大英雄要立言、立功、立德,微时要独善其身,要让自己活得最快乐、精进;显时则要成为搞风搞雨中的咤风叱云顶尖第一人,非石破夭惊、惊天动地不算好汉!哪怕就算要写诗作词绘画,也得有干秋传诵、万载流芳之才方才为一流人物!   ——一人只管管文学、看看山水、挑挑情、逗逗儿孙,那大简单了,对戚少商而言,一人管一人太不长进了,是真英雄就是一人管十人、百人、于人乃至万人、亿人,这才算是大人物、大丈夫!   要管那么多人,是以大丈夫首得要志气磊落,而大人物须有霹雳手段;不过话说回来,这一“管”字,不一定是驾御纵控之意,反而可以只是精神上的感召、意境上的调校、志气的激励、人格上的影响。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这才是不世功业。   戚少商本来不喜欢京城。   他读史深觉:大英雄、真好汉一旦人京进城,很容易便让纸醉金迷消磨了志气。   腐化是一种过瘾的自尽。   堕落是一种痛快的病。   ——但病和自尽都是通向死亡的途径。   他逃亡时不累。   他给追杀时无惧。   可是他怕在这红粉遍地、金粉升平、繁束纷华的都城,每一个晚上,他都与无由的寂寞和倦意同度这京华夜。   仿佛每次睡醒时都要抹去眼角的那一颗未干的泪。   但他又知道,是真英雄便不能不入京。   不入京便无法会尽群雄、无以成大事、遂大志。   ——要当一个真正的群龙之首,便得要与群蛇、群蚊逐一较量,打出个龙飞九天来!   是以他虽怕京城,却入了京。   很少人知道他除了每晚偷偷掠在黑夜的疾风中,如果不是去探访李师师,就是远离京华,去边地那残破的古城墙上,坐下来,看,那一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如斯孤绝、如此孤清的   春天月亮。   春花秋月何时了?   真正的人物,都下会太流连于自己的在事的;一个老是跟人提他当年勇的人,往往他已无复当年勇了。   大人物只注重今天。   把今天做好,明日就是他辉煌的往事。   只不过,一个人若是没有往昔、又怎会成为今天的他?   或她?   就像今夜。   戚少商一路来寻访李师师的路上,走过小甜水巷,见到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桶子盛着清水养着的花,女孩看到他,便递给了一朵花。   粉红色的花。   花香很幽。   一种娴静的幽。   香味里还十分的优。   一种柔雅的优美。   香气却酝酿着忧。   一种淡淡却挥之不去的忧悒。   戚少商认得这种花。   它叫蔷薇。   粉红色的蔷薇却教他想起了一个儿   她。   息大娘。   ——息红泪。   当年,他正鲜衣怒马,意兴方豪,她也巧笑情兮,闭月羞花。他的日子正值火焰一般的年少,在江湖上因一度春风而相识,因武林中数次格斗而相报,因一场误会而谅解,因一个承诺而渡江。   怒江。   那时候,不止是她,还有他的兄弟,她的姊妹。那时候,风和,日丽,水温正好,他们边走边唱“怒山怒江情歌传”。那时候,天清,水蓝,日月闲闲,苍穹任鸟飞,深涧任鱼游。   渡江前,断崖乱石边上,有一丛花。   她看见了。   他也看见她看见了。   他看见她的眼亮起了一朵花的惊喜。   于是他以一种行侠的身姿,惊艳似的坠了崖,在大家还以为他们的老大莫不是发了失心疯竟跳崖自尽不成的惊疑中,还未及发出一声惊呼,他已以唇衔着花,翻身上崖来。   他把花送给她。   以无限深情的怜惜,额上垂下了一绺发。   她嫣然一笑,垂下了头,落下了乌瀑似的长发,偏首要他替她戴上了花。   一朵粉红粉红的蔷薇花。   花戴在她的发上,她的脸绯红绯红。   花给花容抢去了锋风。   大家乐了,惟恐天下不乱的兄弟们,笑,啸、哨,喝彩,拍手。   他趁机会瞥了她,划着白皙而优美弧型的玉颈,像天鹅羽衣织就的绒布,他竟抑下住要抚摸一下死也甘心的冲动。   却听她”哎”了一声。   他心一慌,像又落下了悬崖。   只见她摸着头皮,幽怨他说:“这花有刺……刺得我好疼!”   众又笑,哗哗鬼叫。   他也笑了。   笑她的幽怨,乃为他所赐。   那样愤怒的山,那么愤怒的江,却有一群那么开心的人,那么好的心情,还有那么美的女子,那么美的花——而他就为了那女子而翻身下断崖去撷这朵花,送给她。   他一直没有道出自己的惊魂未定。   他翻身坠下悬崖采花时,差点就找不到落脚藉力处,几乎就真的腾不了身,上不来了。   要真的是那样,他可就为了一朵花——不,一个女子——而断送了一生。   有时他会这样想:(尤其是在到处遭人追杀的流亡岁月里)要是他真的为撷一朵花送给息红泪而丧生山崖下、怒江里,是不是更恰当一些?至少,连云寨的弟兄们就不必惨死了吧?自己也不必如此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忍辱偷生了吧?息大娘也会一辈子怀念他?还是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傻?   他不知道,只知道那次他死不了。   他采了花,送给了她。   后来她离开了他。   他后来也有很多女人……但仍忘不了她。   他再也很少、很少送花给其他的女子。   很久很久以后,他又见到她了,就在赫连将军府邸内,他顺路去看看她,她也代夫接见了他,两人吃过了茶,说过了正事,也到院子里走走,尽管后面跟了几个婢仆,他走着走着,不知因春风迂回吹过,还是百啭黄鹂飞过,他忽然发现了花。   一院子的蔷薇。   粉粉的红。   他按捺不住采花的冲动,正要为她戴上,但她说:   “我已不是披发戴花的年岁了。”   她没戴上他的花。   他拿着刚自枝折断的花,指尖忽然一疼,始知刺破了指头。   指尖冒出了血。   好艳。   好红。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血竟是那么红的。疼得那么剧烈,像要红给什么人看似的,像要证实些什么让人知道似的。   他悄悄地把指尖的血吮吸一净,没有让谁看见他曾流过血,哪怕只是一滴。   但他却看到了一件事,仍然跟怒山怒江的当年未有变更。   在他要为她戴上鲜花的一刹,她依然红了脸,绯了靥。   依稀往梦,依佯的花容,依然的脸红,依旧的艳颜一……   ——尽管她拒绝了他的花。   他既忘不了当年跃崖板花以搏她粲然一笑的一幂,自然也忘不了她拒花伤指的情景。   而今,眼前,这小女孩把花递给他,眉目间充满了帅气,眼里闪亮着期待:   “公子,买花?”   戚少商许或是因沉湎在在事之中,所以一呆,手指已触及柔和的花瓣,但一时不知接花是好,还是拒花是好?   ——这儿熙熙攘攘这么多人,这小女孩为何却偏偏选中自己买她的花?这几是烟花之地,虽已入夜,但游人醉客仍多,在街边摆卖兜销的人自是不少,却有个女孩偏选中了他买花!   ——她捉的盛水桶子里有很多花,这样一眼瞥去,至少便有七八种不同的花,然而她却只递出了这一朵蔷薇花,而且还是粉红色的一朵!   ——她是选中了自己?还是选中了花?是自己遇上了她?还是遇上了这一朵花?   ——为什么要买花?   ——买了送谁?   ——为什么不买花?   ——不买这花,花落谁家?   想起武林传说里,长安城中,大侠萧秋水的爱徒白衣方振眉几乎给一位卖花女孩毒倒的轶事,戚少商不禁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哑然失笑:   (这女孩是高手?)   (她别有目的?)   (她要暗算我?)   想开别的,他于是又回复了潇洒本性,终于接过了花,特别用鼻子嗅了一嗅,叉闻到那种优优、幽幽、忧忧的香味,想起那香味所构成的人儿,不觉心里一疼。   “为什么要买花?”   他突然问了这一句。   这回轮到那小女孩一呆。   她似从来没想到有人会这样问她一句:买花还需要理由的么?   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所以她说:“因为公子需要一朵花。”   戚少商笑了,非常温和。   “为什么我需要花?”   女孩也笑了。   笑得很帅气。   许是因为她剪了个短发吧,所以更像个漂亮的男孩。   ——一个女孩笑起来的时候像个漂亮的男子,这种美是跨越性别之美,特别教人心动生怜。   “因为只有花才衬得起公子的人。”   小女孩这样答。   然后笑。   傻乎乎的笑。   她的发根短,笑起来很清越。   戚少商本来要铁石起来的心肠,也柔和了起来:他觉得跟前这女孩像他敌人未及弄的少女时候。   可惜他已不复年青。   至少是心境已老。   “为什应选这一朵花?”   “因为只有这朵花才特别合衬公子的潇洒。”   女孩对答如流。流水无心,却自有天机。   于是戚少商就买了这朵花。   他问价。   女孩竖起了一只手指。   ——她的意思是要一文钱。   当然,那仍是大昂贵了,简直是开天杀价。   她敢这样开价,是因为看出戚少商是个惜花的人。   不过,她开了价,仍深悔自己开价太高了:   别把客人给激怒了、吓跑了才好!   所以,当戚少商随手塞给她一锭银子,然后拿了花就走的时候,她拿着银子,一直拿着它从冷到暖至热,好久都说不出话,眨不了眼睛,呼不出一口气来,一张慧黠的俏靥,和她桶子里和这深夜里的花一样,交织出美丽的疑惑,疑惑的美丽来。   戚少商却拈着花,走了。   他不能为了她一辈子不买花,不采花,不爱花。   他决定要找人选出这一朵花。   他决心要将花送给自己心爱的人。   他找到这个人了。   他已迫不及待。   看到花,越发觉得春天迫近了。   尽管是迟来的春天、但仍旧是春天。   他决心要试一试。   送花。   3.雍容进退自古难   一朵蔷薇一把剑。   他,衣白如雪,一个人,越脊穿瓦,一路访花叩月魂的来探她。   月华清清。   但冷。   灯影轻轻。   却温馨,   踏着月色,拿着花的戚少商,终于看见悬在小甜水巷醉杏楼第三层“熏香阁”的灯影。   那是李师师的居处。   小楼依依。   灯星星。   人借惜。   一灯如豆,但却暖和了戚少商一颗荒凉已久、浪子的心,让他生起了家的感觉。   ——要真的是家,该多好!   在浪人侠客的心目中,看来好像只是流浪与决战。   其实浪侠也会倦乏的。   那时,再不羁的游子也会生起成家的念头。   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家比国更重要。   ——国家是公事、正事,没有安定的国,哪有安定的家?   不过,国家大事,匹夫之力,丈夫之勇,往往无着手处,难有挽回之机。   家则不同,那是私事、身边事、日常生活小事,却是切身的,分外感受、体验得到的。   ——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温馨的家,又何必舍生忘死去保国卫民?   是以家事委实排在国事、天下事之前,只不过一旦天下大变,国家多难,那么,家亦朝不保夕矣。   对戚少商而言,江湖是冲杀一阵便平息下去的浪,但静息只是蓄势下一轮的冲杀再来,他一手组合过在漠漠荒野里近乎最大的江湖势力,而今又在繁华京城里一手建立近最大的帮会组织,但他却未成过家,人人都有的家,他却从来都未有过!是以这一星小火,对他而言,便如同久违了的家一样。   它成了期待。   成了希望。   ——要是这点着灯的阁楼,便是他所创立的家,点灯的女于,只等他一人回来,那就好了!   那是他的家。   属于他的家。   他曾闯出了名堂。   胆又给人打得翻不了身。   他打出了天下。   也流亡天涯。   他创建了非凡势力。   却也一败涂地。   可是他就从没有、从来没有……一个——   家。   所以他珍惜这一灯烛明。   一星如火。   一灯如豆。   ——这一点微明。   因为这是他心目中的:   家。   游子倦了,要回家。   乌飞倦了,要回巢。   戚少商纵横天下,三起三伏,而今依然他步天下,做视群雄:只不过雍容进退自古难,他也跟一般人一样,需要一个;   家。   ——家是什么?   也许就是只是有饭香、有牵挂、有一张旧床等他回来睡、有女人为他蹉跎时日而无尤怨、有孩子等他回来时叫他:“爹”。   家是一种栖息。   鸟飞久了,终需着地。   白日亮久了,总换上温柔的夜。   杀人的剑,终归要回鞘。   浪子倦了,要有个家。   问题是,这是否真的能算是他的家?   李师师的“熏香阁”灯火如黄色软绒,温馨如一觉好梦,李师师这女子也温柔如夜、美得像一场绮梦——要这是家,衬起他来,当然就是一个美人如玉剑如虹的家。   ——可是这真的是只等待他一个男人回来的家吗?   如果他不能当这儿是家,那么,把李师师接回,”金风细雨楼”,有白牡丹那么甜美、恬丽的女人在,多英雄多好汉多豪杰多义士的“风雨楼”,也必能容得下、也拥有得起一场红楼里的春梦。   ——只不过,李师师是不是他的女人?她是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戚少商在今晚的月色如刀下了一个决定。   他决心要间个清楚。   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太短的对日里,他们相处得很好,很投契,很激情。   激情与深情毕竟有点不一样,深情远比激情深水,而激情却常见惊喜、十分刺激。   在这段日子里,戚少商总在可以见得着李师师的时候千方百计的见看李师师,在一起谈诗、谈画、谈史、当然绝对少不了谈情。   戚少商在过去的阅历里,也遇过不少的美丽女子:有许多女子只要知道他是戚少商就什么都愿意交给他,也有的女子并不知道他是谁却因看上他而喜欢上了他,当然亦有的女子是他喜欢的可是却没有缘份,得不到的。不过,到底,跟李师师谈情,终究是一件十分刺激和激情的事。   谈情说爱,有时并不是光说情、只说爱。有时,情是用棋来“谈”的。   李师师的棋艺很高,戚少商原先不知,他初下以为要让她,别把她迫出了娇嗔可不好玩了,女人都是输不起的——所以他绝少与女人比武斗气,下棋亦然。   却没料,真的弈奔了起来,方才知道,李师师真的善奔。戚少商善攻,他的棋艺有剑气,“攻城掠池,犹如探囊取物”,这是李师师笑着对他的恭维。   可是李师师的棋艺也非同凡响,每退守之时,尽蕴反击之机,守稳了,让对方攻竭了,她来一招反包围,往往毁敌于弹指间。   戚少商与她棋来棋在,一攻一守,恰好搭配一般,天造地设,将旁人,名士看得羡煞;他们若与李师师对弈,落子不二三千即给困于温柔家中,动弹不得。师师养母李姥也说:   “师师善守,公子擅攻,相望而弈,只羡鸳鸯。”   初时,李师师还真没有办法抵挡戚少商精锐之师、无坚不摧的攻势,苦守纠缠一阵后,总难免败下阵来。   戚少商笑道:“你棋艺是有天份,惜文气太重,守八分、攻二分,攻未及即求守,以致进无军气退有女儿志。你师承是?”   李师师也不温嗔,莞尔一笑道:“张先教我弈道。”   戚少商“哦”了一声,“张先是词坛领袖,他曾说你之俏是‘天下无二,盖世无双’。   他还作了一首《减字木兰花》来咏赞你。”   他随而吟道,“垂螺近额,走上红茵衣趁拍:只恐惊飞,拟请游丝惹住伊。文鸳绣履,去似风流尘不起:舞彻梁州,头上宫花颤未休。”   李师师没料戚少商能随口背诵得出别人赞美描写她的词,心中欣喜,便说,“张先的词写得好,人也好,你们要是能相见,必能成为好朋友。”   戚少商一笑截然道:“我不想认识他。”   李师师一怔。   戚少商晒道:“他在词坛很有地位,但在我看来,他的词脂粉气太重。尽管去似风流尘不起,头上宫花颤未休都是好句,但国家多难,风雨兴亡,他只一句舞彻梁州,如此了事,我得加他一句文人轻狂,只顾荒唐梦未醒。”   李师师已意会到戚少商的心意,之后就算跟他谈起贾奕、秦少游等文人、名士,也是点到即止。   可是,许是跟戚少商对弈多了,她的棋艺也大大精进起来了,且渐攻守且宜,攻势中隐含杀伐之气,且锐意逼人。   ——有时连戚少商也给她杀着中的剑气迫住,亦曾一时为她锋芒所折。   这绝似是戚少商沉着布子的兵家之气,不过又在个中得到转化,孤高出尘、另辟蹊径,连戚少商也叹为观止,大是折服。   “能从我的棋路中作此变法,另成一家郁愤孤清的套路,才份之高,可喜可叹。”   李师师只嫣笑不语。   不过,到了关头要害,她总是输他一子半着,败下阵来。   输过几盘,戚少商掷子叹道:“你从我棋艺中另立一局、自成一派,这并不难,难的是能自甘落败,雍容进退自古难,你能认输求败,实要比只懂一味取胜争雄的人强上太多太多李师师仍含笑不语。   庭院牡丹花开盛,月下寂艳如灯。   对弈一如武功上的对坂,从交手、讲手里“迫”出真性情来。   他们看似下棋,其实也是在交手、交心,甚至也在说爱、谈情。   不但钟了情,也纵了情。   4.她是个点到即止的女子   情是好事。   欲很过雁。   情不是欲。   欲可以无情。   不过,情有了欲可以激化了情,欲有了情可以升华了欲,是以有情有欲,不但是过瘾好事,简直是人间妙事!   对李师师的感觉,戚少商除了觉得她一颦一笑很少女之外,也觉她真是很妙。   ——伊实在是个妙女郎!   跟她谈情,永远有意外之喜,但也有难言之忍。   忍什么?   ——动心忍性。   既动了心,就得要忍住蠢蠢欲动的性了。   到了戚少商这年纪,要谈情,那不只是爱,还有欲。   爱欲本就难分一--要分,就看满足了欲之后还爱不爱她,要是仍爱,那就是真爱!像戚少商这样一个精壮的汉子,他有澎湃无尽的情感和情怀,还有无尽的精力和精液,他要真爱一个女子,自然就想爱她的全部,而不只是她的跟,她的眉毛,她的魂魄,她的心……   当他看见师师妩媚万端,美目流盼之时,他就想跟她真个销魂。   可是她不愿意。   她婉拒。   戚少商初并不介怀。   ——他只是想要,却不是一定要。   后来却懊恼了:   怎么许多人都能成为她入幂之宾,独对我拒于千里……!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很不喜欢,快翻脸了。   ——既瞧不起我,那也不必相交下去了!   ——我是待她真心真意的,我这么多女子不选、却选中了她,她却如此玩弄我!   他想放弃她。   为这一个抉择,他剑眉深锁。   却放不下。   才舒了双眉,下了决定,却又在心里打了结:   她是个有才有情的好女子,若放弃了她,会不会像息红泪一样,造成“有花堪折不即折,却待花落空折枝”的怅惘呢?   他舍不了。   弃不得。   ——那就是一种不离不弃的真情真爱了。   他问过她。   问急了,她居然答:“你我毕竟是在青楼中相识的……”   好一句话。   戚少商也不为已甚,但在寤寐中反复难眠时,想起了这一句话,不由动了真气:   ——我从不嫌她是青楼歌妓,她却嫌我是风月浪客了吗?就算我是浪子,但一个阅历无数的男人却了真情,不是总比一个未经世故的男子一时冲动、或是一个从不动真心只求追色逐欲的浪荡家伙来得难能可贵吗!   这女子却不懂珍惜!   随而,戚少商发现她除了皇帝之外。还跟许多名士闻人有往还:秦少游、贾弈、孙公蛭、张先、周邦彦等人,尽在其中。   她与他曾一起交过手、对过敌、做过一场戏(那一场,使得戚少商得以助诸葛先生迫退当朝权相蔡元长,且使李师深得赵佶信宠),大家有过颇为欣心的默契:只不过,她却对他若即若离、点到为止。   ——她若是个点到为止的女人,那为何又对自己处处曲意承欢?如果她执意做到佶身自好的女子,他也一样能去做一个见好就收的君子:只是,有那么多还不如己的无行浪子。却能与她厮混得荒唐胡柴,偏却只对自己保持距离?   他不该对她动了心。   一旦动心,又如何忍性?   他懊恼了。   发急了。   他只好又去问她。   她似给他迫急了,这才说:   “我怕我给了你,你就会瞧不起我了……”   说了便哭了。   她一哭,他就深悔自己孟浪,反而赧然不安了起来。   他只好迁就她。   迁就她的方法是:感动她,让她知道他待她真好,而不是为了图一己之欲、一时之快。   到她明白的时候,她就会永远地、完全的属于他的了他是这样揣想的;所以,在快睡着之际,他也会为这如意算盘,而微微笑得似个婴儿。   然后他就很快的人梦了。   梦比真的更好。   ——就算更坏也没关系:因为那毕竟只是一个。   梦。   如果说她对他无情无意,那又断然不是:要不然,他也会决然与之断交的了。   她还常常向他表示好感,而且还诸多藉故留住他:   她用的方法很缠绵。   她请教他很多很多的事,包括朝廷礼仪、青史疑案、以及人情世故种种好玩的事。   她喜欢听他说话,支着颐在房里灯下看得痴痴入迷。   她的神迷支持着戚少商滔滔不绝、容光焕发的讲他的江湖大事、心怀大志。   她常常为了要留多一会儿,不惜捋袖、抚琴,乃至亲手作羹汤、炖甜品,让他细尝、享用。   她为他打扮得很美,她为他更换服饰,穿了就盼盼的问他:我美不美?   ——光是为了好好的欣赏她,对戚少商而言,也堪称值得的了。   这么美的一个女子!   这样优秀的一个女人!   她就如此抛一个媚眼给他,也仿佛可隐约听见人群里至少有三五声心碎;她就这样哮着嗔怨他半句,也好像可以听到许多人一齐为他心醉。   这是一种幸福。   他不忍舍弃。   ——这是一种很无奈的情怀,他心知自己对李师师好,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他不只是为她容颜,为她盛名,为她才情,因为这些他自己都有、也有、而且还有的是。他是真的关心她的、爱他的,他不忍舍弃她,甚至是为了他一旦舍弃了这女子,她就会如落花般坠谢、堕落……   他不愿见。   他不忍见。   他是她的贵人。   他是个好男人。   他要帮她。   ——不记前嫌。   ——不惜代价。   ——不怕忍辱。   一一不图回报。   若不是持着这种真情,他寸不致不惜在他雄图方展的大忙中抽空见她,甚至不欲令她分身不暇、大过为难,还得迁就在她不是接见道君皇帝赵佶、神秘大豪孙公虹、风流才干周邦彦……这等人之空隙时,他才踏月撷星、越瓦穿檐的去探他的佳一个青楼女子。   ——红粉佳人。   5.一流情事   绝代有佳人。   ——可是对李师师而言,却绝对不是遗世而独立的。   她早堕风尘,早阅世情,早就在滚滚红尘中透彻的理解到。   悲欢离合总是梦,花好月圆到底空,所以她虽诗、词、歇、赋、琴、棋、诗、书、酒、画无一不精娴过人,但想法却十分通透人情世故,且晓得在利害关节处着眼。   ——她自是知晓:历来青楼女子,凤月佳丽,尽管能艳绝一时,名噪天下,但最终亦下见有凡人有好下场。   她们著因情而痴,到头来多为负心人所弃;他们如为义而痴,最终多遭不义人所欺:她们若求得一生安稳,财宝金银,到底仍多人财两空,悲苦下场:谋所不得,自是可哀,但得之复失,更加凄酸。最后人老色衰,红颜薄命,孤苦终老,这是李师师所最怕遭逢的,也是她力图避免的。   所以,她趁自己还“艳名四播、艳压群芳”之时,一面加强自己的才识,从各个赏爱她的宾客里学得他们精擅的绝艺,例如作词、谱曲、剑法、舞蹈……一方面又藉此结纳许多“有用”之人,竟包括了商贾、高官、武将、名士、智者,剑客、大豪,乃至太监,甚至皇帝!   她善于酬酢,并用各种不同的手腕来应对/付这些不同阶层、下一样佳憎学识的人。   他认讽了许多人。   有些是她所钟意的,有些却不。   但她仍会应酬他们的。   她是女人。   她绝对忠于自己。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她不能像男人,可以见一个爱一个,可以爱着这个女人,叉想着那个太子,而且随时可以跟任何女人缠绵爱恋。   她没这个“本钱”。   感情上的伤,往往是一伤难愈的。   她伤不起,也付不起。   代价太大,后果严重,她输不起。   ——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要是男人换了女人了,旁人都说这男人好有本领;要抛弃的是个有名或艳重天下的女子,大家都倾羡这男人艳福不浅。有的女人甚至因为他曾经有过这样出众出色的女人而主动接近他、喜欢他呢!   可是那女人呢?   别人都说她贱。   她因身世坎坷,本就出身于烟花之地,这已够“吃亏”   ——且不管男人如何追声逐色,不惜夜夜笙歌,更因贪图她的美色才艺,晚晚上来寻花叩月,不惜久候苦守,等她青睐动意,可是,一旦谈及婚嫁,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男人是完全不介怀她们的出身的!   而且日后一定因而起④闺,甚至生悔!   李师师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心里发狠发舌:趁她还“红”的时候,她一定要抓住所有的契机。   她要好下去!   更好下去!   ——她不许自己堕落!   不允沉沦。   所以,她也正像大多数的美丽女人一样,自视甚高,爱的男人就只有几个,但可以爱的只剩下了少数几个,而真正可以考虑下嫁的,只怕剩下可以选择的,已绝对没几个了。   她得要掌握。   ——戚少商显然不是个容易掌握的男人。   他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暴怒时一如不动明王,温文时却像白衣大士。   他也是个阅遍世事的人,而且颇能在洞透李师师的意向后,仍能珍赏这青楼名妓的小奸小坏。   ——要是她不够“好”,那一回,他就不能与她携手将糊涂皇帝“整”了一顿。   ——若是她不够“坏”,在这群芳争妍的京华里,白壮丹又如何出人头地,倾城倾国?   戚少商一向都认为:真正的大美人是带点杀气的。   ——兵刃主戈之气,反而增添绝色佳人之妩媚。   他不怕她强。   ——只要她对他是温柔的。   他不怕艳。   ——因为他也出类拔萃。   他甚至不介意她的“出身”。   ——仗义每多屠狗辈,真情可觅烟花巷。   他自己的“出身”就很“特别”:既可说是自修苦学的诗书之士,但也是绿林盗匪“起家”的。所以他的眼界很阔,自视很高,他完全不因任何人的“家世”而影响对这人的倚重、信任。   对女人也是。   ——只要是美的、有才的、人品好的,他就喜欢。   可是他不喜欢对方着即若离。   更不喜欢对方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个(甚至不止一个)男人。——而且是在与他相好了之后还在交往。   他是个出色人物。   他当然没意思要跟任何俗世男子分享一个妻子。   他爱上的女人,当然只是也只可以是属于他的。   他也是个大忙人。   他已为白牡丹付出了许多时间和心力,但不能一直空等,白花心机。   他已三十几岁,没有大多的时间——就算有时间,也卖少见少了,所以更不愿浪费。   他耗费不起。   他仍有大志。   大志未酬。   他还要干大事。   ——虽然在寂寞时总觉婚姻也是一件终身大事,但有女人确是件美事,不过没有女人也不见得会死!   因而,他曾在跟李师师风花雪月时表达了这个想法。   他是个爱她的、欣赏她的、尊重她的、而且不介意她过去事的男人,但却缺少耐心、不可久待。   一一你若无心我便休。   一流的感情,有时如漆如胶,如生如死,有时却得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这点戚少商很清楚,也很清醒,尽管他对白牡丹的热爱已盛开得像愤怒多于微笑。   他是来追求她的,不是来玩弄她的、更不是来“嫖”她的:那种“我给她钱,她给我收据”的感情,不是他对她的感觉。   他初入京城时,曾暗底里发誓,他要有一天让这城里的人无一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他而今却觉得能找到这样一个女子作为他的妻子,此生也就不在了。   有时候,他有点生怕他自己摇摆不定的性情就是造成她摇摆不定的态度之根源,他不想两人就这样你猜我测而又你依我依的度过混下去,更不欲这一流情事最终变为分手告终,所以他很坦诚的向她表了心意。   他喜欢她。   ——他不能没有她(他当然也知道,世间谁都可以没有了准,谁都下会因没有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可是,他也确然知晓,没有了她,他至少会有段时候相当痛苦,非常虚空)。   她听了只笑。   骇笑。   丽盼。   顾左右而言他。   半推半拒。   这今他发作不得,也急不得。   有时,他是要(至少想)放弃她了,可是,偏偏又念起与她惜花月之芳情,倚栏踏径之闲情,小窗凝坐之幽情,含娇细语之柔情,一时惘然,叉念及她烹茶、焚香、拜佛、浇花、磨墨、浅唱、低吟、展卷、深谈、披图、绣绘、捧砚、画眉种种时际,无一不美,无一不深镂其心,一阵怅然,不由得叹了一   ——若不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到头来可不要真的无枝可栖!   ——要是这样不觅得有好结果的空自蹉跎下去,岂非可忿可气!?   ——伊若是好女子,岂可迟迟不表心意,岂不当我可欺?   ——她是这般的姣好女子,我岂可平白放弃!   6.他是个见好就收的君子   令戚少商无法断然放弃的除了许多相依相借之外,也还有的是徽情与惊喜。   由于他知道师师不是个随便的女子,所以他的索求常都点到为止。   ——在感情上,他一向都是个见好就收的君子。   是以,在他过去的生涯岁月里,绝少发生一些事,例如,他不会笑人老、嫌人丑、骂人蠢钝。   因为他年轻,就算他现在年纪已早逾而立井趋不惑,但他的多历风霜、数起数落,并不使他变老,却变得在清俊中更有一种成熟男子的美,他那张像少女一般吹弹得破的脸和肌肤,竟连一丝皱纹也地——尽管他内心已像一张给人揉皱扔弃的纸。   可越是因为这样,他更不会笑人老。   因为人人都会老。   老不是罪过。   他见到“老”人,只会帮他,只想帮他。   他敬老。   他让老。   他自己也怕老。   英雄都怕老。   美人更怕老去。   所以他决不会以自己尚年青英发而去嫌弃欺侮年老倾顶的他也漂亮。   他到哪儿去,那几仿佛都会升华了起来。就算他到邀遏肮脏的地方,只要在那里一站,那里的格局仿佛都会高雅了许多。   他就是有一种出尘的美,是以就算他嫖妓逛窑子,仿佛也逛出了七种诗意八种仙气来。   但他也是一种极为现实的现实中人。   这些岁月里,就更增加了他这种红尘俗世中“出色男子”的俊。   ——如果你看见青楼名妓孙三四的腰身,当然一见难忘伊之腰细得令人担心“只怕男人的手臂一收紧就会为之折断”。可是,人要是想到这个的时候,难免也会想到:那双(掌握孙三四楚腰纤纤的)手,当然应该就是戚少商的。   ——为什么会从绝代风华的孙三四细腰而联想到戚少商的手,那是没有明显的脉络可寻的,偏却是人人都这样想,都会这般想。   “京城四大名妓”中也有一位封宜奴,她眼波柔、语音柔、连身子也极柔,她要是看得起你、喜欢你,说不几句话,仿佛她的眼波、语音、身子一直都挂在你的身上,而且已挂了几十年了,那么的柔,那么的软,那么的活色生香。   同样,人要是想到她挂在男人的柔软炽热身子,却一定也联想到那男人可能就是戚少商。   ——至于为什么会联想起他,却也没明朗的因由。   许是英雄美人,总是对称在一起的吧?珠联璧合,天造地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没念到戚少商,也有人会生恐像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李师师乃至雷纯这等优秀的美丽女子,会让“纵剑淫魔”孙一直糟蹋了:要是这样,那不仅是不幸,也是极为可悲   的事。   就是因为戚少商自有一种过人、特殊、干干净净的气质,以致他穿过多时的衣衫、依然保持干净芬芳,就似新更常换的一般,而且就算他穿着多年的衣服,也一样保持得如新裁成。   所以他更不嫌人丑。   ——因为美丑是天生的。   外貌长得丑,就是一种“残废”,那是百般无奈的事,谁希望自己长得丑?一个人丑,已经够伤心难过,而且也是吃了“大亏”的了。有许多人,还是先敬罗衣,先观外貌的;有许多事,堂堂仪表当然会占便宜。要是人丑就讥笑他,那就形同嘲笑残缺的人一般无知——   谁想要自己残缺不全!   他尤其不喜欢人笑女子长得丑。   因为女人的美丑更重要。   ——男人还可以靠才干。   女人美丑,偏也多是与生俱来的;笑人丑,等于嘲笑人的不幸——何况笑的人,也不见得就很美:但笑人丑首先上人就内心丑陋极了。   所以他决不笑人丑。   他也不骂人蠢钝。   因为他聪明。   一个真正聪明的人,首先是不会笑人苯的。笑人愚钝的人,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个聪明人。   一个人是否聪明,大半也是天生的,当然后天的努力:是否在运思和学识上充实自己,也是极重要的关键。一个蠢人可能因多读书、多思考,而成为比聪明的懒人更有成就的人;而一个聪明人若肯下苦功去学去想,可能就会升华为一个有真正智慧的人。   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其实才是个可怜的笨瓜蛋。一个真正聪明的人,首先就不该让人知道他聪明。   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以而会羡慕钝人:惟天质鲁钝才能厚重,才肯专心,才会下苦功专研,才能有大成。   钝其实是好事。   聪明反易失诸于轻浮。   戚少商是个聪明人,他清楚的反省到:他几次的挫败,都失于聪明,而非断送于蠢笨人。   ——大聪明反而晓得走捷径。   ——捷径反而常是险径。   ——不聪明的人反而勇于面对危机。   ——危机往往就是转机。   是以他吸取教训,常肯重用钝人。   ——因为鲁钝的人才有耐心和毅力去完成他独力无法完成的事。   所以他也从不冒骂人蠢、钝、愚、笨。   他尽管名成得早,威震天下,但在做人处世上,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风范和特色,所以无论去到哪几,总会冒出头来。是个天生的领袖人物。   他对自己所喜爱的人物,当然就更加心存厚道了。   他的确是个自视甚高、自恃傲岸的人杰,对许多人、许多事,他还真看不上眼、瞧不入眼,但他却并不欺善凌弱,反而性喜扶贫济弱。他懂得量才,知道适性,也晓得见好便收。   他对师师便如是。   她除了不允把身子都交给他之外,其他的,只要可以的,她都会委婉相就的。   且常常还有惊喜。   有时他只想亲她一亲。   在秀秀美美的额上。   只像啄木鸟那样轻轻触一下他便很满足了。   她含羞相依。   却没料到,她还微张红唇,略露香舌,与他深深的接了一个吻。   舌尖还在他嘴里轻巧地。销魂的、也非常要命的游了一游,闪了一闪,转了一转。   戚少商像无端发了笔大财,愣住了。   而师师却以羞以红袖遮脸含笑而去。   为此,戚少商香艳了一个晚上。   整个晚上。   还几乎害这场香艳的病害了整季春天的夜晚。   有次他见师师们镜自照,便很想揽一揽她的腰。   但又怕她不允。   戚少商很怕遭拒绝。   ——哪怕是婉拒,他也不喜欢。   所以他很少求人。   他是个很少求人的人。   他不喜欢让人拒绝。   他也不予人机会拒绝。   可是,这一回,他正在犹豫踌躇之际,师师忽退了一步,像绊了一物,哎了一声,柔柔的身子就向他软软的挨了过来,完完全全的挨在他胸膛上,她的背部和他的身子贴在一起,鼻端里闻到的是她的香,颊上飘拂的是她的爱,手里所拥的是她的柔肩,身子贴的是她烫热而微颤的胴体……   他真想----   但她叉娇笑躲开,笑着羞他。   ——说是羞他,自己却先羞红了脸。   就这样,她对他,既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   人儿虽在垂手可得的范围之内,偏又似遥不可触及。   但永远有惊喜。   ——且在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   7.你是远看更美的女子   意外猜中。   由于这般若即若离,将得将弃,是即是离,忽冷忽热、时好时坏,又爱又怨,是以对白牡丹李师师,更是神迷。   有时,她在梳妆。   戚少商正好过夜穹,穿梁越瓦的来探她,正倒挂金帘,要飞身人阁之际,瞥见师师正在更衣,他以为不便,即止。   师师省觉,一笑,叫住了他。   “替我梳头。”   她吩咐他。   于是,他回到房里,拿起枣梳,替她梳理了如瀑乌发:如歌的荡气回肠,如梦的旖旎缠绵,那一夜。   有时,师师会说:“我头疼,你帮我。”   于是他便以指尖在她颈侧优美的弧型上,寻找落穴位置,轻轻按摩拿捏。   他的手指像按在一曲难忘的弦丝上,不忍终曲。   他的指头很快、很活。   他的心很快活。   有次,她也会忽然捋起了衫袖,露出一截自生生的手臂,蹙看秀眉,“晴”了一声,忧怨的自了他一服:   “我这几疼。”   然后又嗔嗔的睇了他一眼:   “你替我揉,可好?嗯?”   见着那一截幽幽香香得足以悠悠浮想的白五藕臂,像一个额外的期盼已久的奖品,他能不把又快又活、欲快欲活的指尖按在上边么?   不过,有时他也一样让人有出乎意料,合乎情理的反应:   “不,我不碰你了。”   “——为什么?”   对方确然意外。   “我怕一触即发。”   换来的是不明白的霎霎眼。   “我有按捺不住的情怀,又不愿唐突佳人。”   “……你——你不喜欢我了?”   很认真的问。   “你间这问题,很危险——因为你很容易便拒绝不得,而且让我也没有退路了。”   不认真的回答。   “你坏。”   索性撒娇了。   “我就是不够坏,寸没一口吃掉了你的藕臂。”   “每次我说不过你——”   “你是个远看更美的女子,”戚少商半认真半玩谑的说,”使我真有点不敢接近你。接近了、要生欲念,就自形秽陋。”   李师师觉得对方故意把话挤兑住了,明是在退,但到底不知进还是退,所以她仍在娇嗔,跺足嘟腮道。   “我不依,你是说我远看漂亮,近看就不美了……你好人家!我不依!”   有时戚少商觉得无奈。   要是李师师对他拒之于千里,他大可以从此离她万里之外,并且相忘于江湖。   如果李师师对他过冷,他也可以狠起心来,以断冰切雪的比刀风更冷的刀锋来斩掉一切余情,宁可常常想念也不夜夜缠绵。   可是并不。   师师对他不冷。他看到她时,常常让她喂上文火老炖的冰花雪耳莲子羹汤,一口一口的从舌尖暖上心头。   师师对他也不远。他看见她时,总会生起贴身感觉。有时在初夏春未熏凤微汗的月亮晚上,她会穿贴身小衣,拿着小扇,忽用手捂着嘴那么猖狂的笑一下,还跟他忧怨的说。   “你觉得我乳房美不美?是不是大小了一些?”   她间的时候,好美的笑了一下,是那种露出六分上排皓齿三分下排是齿的笑,所以才用柔荑放到唇边去遮掩那么一下,不管是故意的还是非故意的,她肘部向上一伸的时候,半露的双峰便令人心血责动的弹动了一下,旦形成一上一下两个忧戾的贡丘和弧型。   连戚少商这种久经战阵的人物,一时也不禁不之呆住了:   一会儿。   ——要命!   (她跟我说这种话!)   ——要不是当我是她最亲切、亲近的人,她岂会毫无避忌的跟我说这种话!   为此,戚少商又心喜不已。   不过,每当他进一步要她“表态”时,她又会以妖蛇一般迷魂的舞巧妙之滑闪让开,始终捉摸不着,拿捏不准。   他邀她去走一趟“金风细雨楼”。   她总是推却:“近日未有工夫。”   戚少商一再催请,她还是推三搪四。   他间急了,她便说:“京城里才刚换下了蔡京,你的大业方兴,基业刚固,呈上上次遭行弑的案子未了,我这时候出入‘风雨楼’,只怕对你也……不大好……”   她靠近他胸膛,呵气若然的悄声道:“……我都是为你好,你要晓得人家的心意……”   戚少商椎有疼惜的轻抚她的柔发,忽生奇想,也许我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喜欢依偎在我宽阔的胸膛栖止,我则迷上用手轻抚她如瀑黑发的陶醉。   既然“金风细雨楼”不便,他就改而,“到‘象鼻塔’去好了,那儿有好东西买,好多东西吃——王小石建立的地方,总是够热闹和让小老百姓也能同乐的一一你去那儿,便没有会说话,也没有人能说什么!”   李师师抿嘴一笑:“好哇。”   然后幽幽的加了一句:“你叫我去我便去。”说这句话的语调带点苦味。   此话听了心甜。   微苦的甜。   可是,久久,李师师仍不与戚少商同赴“象鼻塔”。   戚少商一再间起,李师师寸说:“已经去过了。”   戚少商心下一阵不悦,问:“几时去的?怎么我不知道。”   “你不是叫我去看看吗?”李师师漠然道。”我就在市集那天去了一趟。”   戚少商心头冷笑:干辛万苦要她去,她却不是跟我一道去!只说,“去了?去了便好。   那儿好热闹吧尸   李师师好像看出来了,就触触戚少商袖子说:“你别生气嘛,我是跟嫫嫫一块儿去的。   她心急,要买打从西域来的丝绸,就   着紧拉我一道去了……我原是要等你的。”   戚少商见她垂睫上下互剪着几许郁郁,就有点不忍心,拍拍她的柔肩,反而开解她道:“不要紧,去了就去了,幸好没约我一道,那几天我忙着跟‘四分半堂’陈氏兄弟那一伙人谈结盟大事……下次再一起去探‘发党花家’和‘梦党温宅’好了,那儿有那两个老不死在,可更热闹好玩有意思呢!”   这点确然。   ——“发党”党首花枯发、“梦党”党魁温梦成,两人组合发梦二党,行事风格自成一派,这是京城武林正义力量的最低阶层组织,与诸葛先生高踞庙堂所组合的力量正好互为奥授,相互呼应。   而这二大势力,逼逼相对,当日牵引他们相应联结的人,正是当时作为“金风细雨楼”第三号人物的王小石。   他最有心做这种事。   ——因而“发梦二党”的力量得以提升,其中不少出身寒微、贫贱的兄弟已擢升为朝廷要人。   ——因此诸葛先生的势力更深人民间:他们在苍穹闪亮,却又在人心扎根。   李师师自然听说过那对:平时斗个你死我活,但一遇事时即为对方抢死忘生、绝对同一阵线的老活宝:温梦成和花枯发二大“党魁”。   她于是嫣然笑说:“我早就想拜会他们了。那么可爱的一对老人家,这世间已稀有罕见的了。”   戚少商很欣赏李师师的说法。   他喜欢这女子欣赏一些值得欣赏的(例如仍保有真性情、至情至性、有情有义)人物。   ——这才当得起他的“押寨夫人”嘛。   他心中是这样窃喜着。   可惜——   可是。   李师师始终没去。   没走这一起。   间多了,戚少商也明白了。   ——她是不愿和我一道去!   8.伊是个与敌同眠的女子   他不高兴了。   他火了。   一一你不去也用不着这般敷衍我!   他再也不问她。   然而李师师却发现了他的不高兴。   而且还是很快的发现了。   有次,她扯扯他衣袖,伶俐而灵巧得像一只偏首望螳螂鼓着钩臂走过的猫:   “暖,我们不如去‘发梦二党’势力范围那儿跑一趟?”   “不去了。”   “为什么?”   “——有什么好去的。”   李师师笑了,侧着脸从下边一个漂亮的角度来观察他:   “——你恼了?”   李师师除了他,还有:张失、贾奕、秦少游、周邦彦、孙公蛭乃至皇帝赵佶……   绝对无法忍受。   ——自己算是老几!?   他更无法接受有时李师师竟会在不意间说出这种话来:   “我初识少游时,他已名闻天下,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他既然这般赏识我,我说什么都得要先讨好他,先抓住一个再说   这是李师师跟戚少商谈起以前情感上的事,一时口快说过去的话。   戚少商听时只觉似江流中偶有沙石,再作仔细咀嚼,顿时对这句话极为反感:   ——原来她是为秦少游的虚名而委婉承欢的!   (秦少游算是什么东西!)   ——如此说来,师师岂不是跟一般贪慕虚荣的女子没啥分别!?   戚少商怫然不悦。   李师师也瞧出来了,以后就少向他说她对其他的男于的感觉了。   她其实是明白男人是听不得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其他男人的旖旎往事的,只不过,有时候她无意间当戚少商作大哥多于情人,当他作知己多于丈夫,所以一时间竟把不说出来的也理所当然的说了出去。   尽管李师师认识秦观是在相识他之前的事,戚少商仍是感觉到痛乱他不能忍耐她和一切男子的缠绵,尤其是那么幼稚的倾情,竟会发生在他现在正把感情倾注于其身的女子的心里,这使他愈发感觉到嘲弄似的怅恨。   ——竟似俗世女子那么贪慕虚荣:却是谁教你仍喜欢她!?   (真是自讨苦吃!)   由于她仍与其他男人保持交往,有时,戚少商难免想问出个究竟来:   ——为什么还要对那些人、那种人虚与委蛇!?   (她到底是爱我多一些?还是爱他(们)多一些?——这句话他觉得太伤情、太伤人、也大伤已,所以并没有真的间出来。)   李师师没正面回答。   “要活下去呀。”   她只这样说。   这回答戚少商当然不满意。   “要活下去,就一定要跟那些人混吗?”戚少商冷笑,”不混就活不下去,那真是笔混帐了!”   李师师见戚少商又佛怒了,于是就说,“我也没办法,总不能皇帝也不见呀!”   戚少商嘿声道:“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   李师师耸了耸肩:“至少,天下间有那么多人想见皇帝,却还是见不着。”   戚少商就说:“你见着了,就你幸运。”   李师师却顺着其势说:“所以这幸运我该好好把握——总不成连皇帝也不见啊,他可是不怕死,打从皇宫里出来偷偷会我哩!”   戚少商只听得心头火起,说:“他倒真的不怕死!”   他忍不住又讥刺了她一句:“看来,只要他纳你入宫,你只怕鞋也来不及穿就赶着上花轿去了!”   “也不是这样说……”李师师虽别有所思,却似没理会戚少商话里的讥诮之意,“我自有打算。”   听了这句话的戚少商,好像给迎面打了一拳,突然想起当年他的红粉知音息大娘。   一一啊,大娘。   (大娘。)   到这样一个湿凉如水初夏之夜,戚少商终于买了花,踏月披垦,飞梁越瓦的去找她——   送她花,问问她:像伊那样一个可以不择手段、必要时不惜与敌同眠的女子,可愿不愿意考虑嫁给他?   因为他最适合她。   而他最爱她。   至少,在这一个晚上,他是真的。   在这一刻里,他是深的。   真心的深爱她。   所以他要送她花。     第七章 醉后各分散     1.你若无心我使休   他要送花。   他今晚忽然有这样的热切,要把自那小女孩小手上接过的花,送给他喜爱的女子。   今晚他要送出这朵花。   送花是一种感情,一种冲动,一种把感情送出去的冲动。   ——能接受他这朵花的女子,就算未能接受他的爱,他也会记得她。   记得她一生一世一辈子。   因为今晚他寂寞。   因为今晚他只要一个能欣然接受他这朵花的女子。   接受别人送花是一种感觉,接受一种感觉。   今晚他孤单。   今晚他要送出这朵花。   就在今晚。   今夜。   夜凉如水。   明月皎洁。   在白天,他已唱过了歌、作过了战,走过了风雨飘摇的路;在晚上,他便得要送出手上的花。   和他的寂寞。   在这京华的寂夜里,总有很多个寂寞的人,许多颗寂寞的心吧?   这点确然。   像戚少商这种男人,在奋战时不觉孤单,在拼斗时不怕寥落,可是一旦无意间看到了看到了一朵娇艳的花,蓦然看到一间房里燃起一盏灯、无由的寂寞便铺天盖地的涌卷而来,吞噬了他,直至没顶,一点余地也不留。   ——难怪世上有采花盗:他们大概不止是为尝一个美丽女子的体温而冒险,同时也为分享那一盏灯亮时的温馨和灭时的幽秘而犯难吧?   戚少商当然不是采花盗,他甚至讨厌人采花,好生生、活刺刺的花因一个人稍动心动意便采撷下来,折于喜欢它的人的手上,那是多煞风景的事啊!   可是他手上有花。   ——一朵鲜花。   他正要去寻访花的主人。   一一可是他自己又知不知道,这京城里、古都中、江湖上、武林间有多少美丽而热诚的女子,都在慕恋着戚少商这个人和他的事迹。她们大都是寂寞的。   她们都听过戚少商的故事。   ——尤其在近日,戚少商趁蔡京下台之际,一气把一向支持蔡京、王黼、梁师成系统的“长派”、“圆派”,“方派”、“屈派”、“高派”、“矮派”六大派尽灭,更使他名声暴涨,如日方中。   他把“长派”掌门”刀剑书生”林大史逐出京城。   他把“圆派”首领“猫魔”鲁雪夫当场格杀。   他也把“方派”负责人“倒神”莫伯伤收为已用。   他亦把“屈派”掌门人“倒爷”莫扎德废去武功。   他更把“高派”统领“玉碎叟”庞德斩去一臂。   他甚至把“矮派”老大“互存老人”艾略德当场格杀。   他是依这些人所作所为施以惩戒。   而且惩戒得还恰如其份,十分适当,以致京里的人,都拊掌称快,额手歌庆!   不少少女更加神迷于这传说中的白衣男子,听说他四起四落,当过大学士,做过小寨主,江湖流亡过,官方通缉过,而今他却摇身一变,成为京城里第二大帮派的群龙之首,可是他仍然孤寂一人。   他到底是仍心悬于多年来他心仪的知已红颜?还是天下女子他未入眼?或是他本无心、无意,故而月老的七彩红绳总系不到他身上?   可是他已成了传说。   传说里的神话。   他也成了神话。   神话里的传说。   神话传说里的人物。   他成了不少少女梦中慕恋的对象:大家只知道他常只孤单一人,走过长街,走过夕阳,走过寂寞和梦。   他的冷酷在流言里好像成了一种传染病。   ——是太甜美的回忆成了无法遗忘的习性,致使他爱上了独身、喜欢上了孤单?   间谁,谁也不知。   ——却引起无数女子的幽思:   (他好吗?)   (他孤单么?)   (他找到她未?)   未。他手里拿着一朵蔷薇花,白衣飘飘,正在月下飞掠。   他正在寻访她,把手里那花的魂魄交回给她。   ——只不知她接受吗?   欢喜吗?   醒时同交欢,   醉后各分散。   这是她弹琴时爱唱的歌。   和词。   看到醉杏楼熏香阁里还有灯,他忽然念及这首歌。   在冷月下,飞掠中,他因哼起这首李师师常唱的歌而蓦然忆起一个人:   息大娘!   一一啊红泪!   他似给夜风迎面打了一拳。   猛然。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人要回忆是因为不再拥有。   但人和青春和记忆也都是好玩的东西,因为三件事物都同是那么不受控制、无法操纵。   有时人会在吊唁时忽然想到该结婚了,有时在出恭时想到拜神,有时在吃饭时想到昨晚醉后的呕吐,有时却在跟这个女人造爱造得活像跟一条七十斤重的大花蟒蛇作舍死忘生搏斗之际,心里却想到一只比黄鹂轻比羚羊盈比花娇的可人女子,在你怀中依恋不已。   戚少商是忽尔念及息红泪,且是从李师师的词曲中想起。   他却不是负情。   他只花心,他对他所爱的女子从未负过情。   由于他想到息红泪而今有家了,有大夫了,有孩子了……所以他更渴切要去见李师师。   他要对她送出他的花。   他要问一问她:嫁给我好吗?   ——好像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你若无心我便休。)   (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他既已见着了师师闺中的灯人,心口便暖了一暖。   他也要缓一口气。   于是,他在一处古色古香高大的宅子的顶檐上斜落下来,伏了一伏,只觉好似有点晕了一晕。   他要“定一定神”。   他也要好好“想一想”:   ——嫁给我好吗?   (这句话真的该说吗?)   (该问吗?)   (下怕给拒绝吗?)   (——因为怕给拒绝,而不敢问吗?)   想到师师那一张艳人骨媚透心的脸,还有她那诸秀曼妙的多采多姿多才多艺多情,他就不再犹豫——   正要再一气掠至师师的“熏香阁”时,猛抬头,只见在子夜的皓月下,一人在屋顶上洒然向他走近,一人在后面瓦格上亦负手向他踱来。   他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正向他身前走来的,月色如洗,看的分明。   那正是他自己!   另一个往他身后行来的,月光如水,照明万端:   也正是另一个他自己!   ——也就是说:戚少商看到前面一个戚少商、后面一个减少商,正向戚少商自己走近。   戚少商此时在月明风清的古都屋脊群上,不禁一阵惊然:   一一一前面的人是谁?   ——后面的又是谁人?   ——身前的是戚少商吗?   ——身后的戚少商又是谁?   ——如果身前身后俱是戚少商,那么,我又是准?   ——自己是准?   ——谁是自己?   ——他们是谁?   ——他们是不是自己?   一一到底是谁?   ——谁是我?   ——我是谁?   一一谁?   戚少商只觉一阵恍惚,几许迷惑,却忽尔听到一些极为奇异(至少他生平从未听过)的声音,在下面街道传来:他俯首一望,却看到了一个平生未遇的奇景:   2.追欢刹那   下面很吵,醒醒恐恐的,似是煮沸了一锅汤,又打翻了一堡沸腾的粥。   就算没俯首去看个究竟,光只是听,也定必发觉:这种声音跟京城里的子夜、子夜中的京城很不协调。   ——没道理下边会那么热闹。   ——没理由这时分会那样嚣繁。   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尽管京都大街,向来车水马龙,行人如鲫,熙攘拥挤,但都绝不会有这样(可怕、恐怖、奇特、怪异、诡秘、扭曲)的声音,像一头头洪荒时期的庞大走兽鱼贯飞窜,暴龙还是懈豸什么的,一只只的来,一只只的去,全带着巨大的声响,惊人的速度,还喷着难闻的黑烟。   它们有四足——不,四只轮子,不停的、快速的、像赶赴恒河沙数三千亿般急速的转动着,有时发出尖锐的兽叫,像一头中了太阳神箭的翼龙,还发出焦味和狂态。   更诡奇的是:戚少商这样往下一看,连建筑物都完全不一样了。   不同了。   ——那一幢一幢,失去了屋檐没有了个性少了瓦遮头的方格子灰盒子,算是房子吗?那是屋子吗?   抑或啥都不是,而是他自己正落入一个阵势里!   他忽然觉得一阵昏眩。   眼有点疼。   他用手一抹,竟抹得一手皆湿。   映着月色一照,那竟是一滩血。   可是,他没有受伤,怎会有血!?   难道,那血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他抬头望夭。   天无语。   月明。   星稀。   乌鹊东南飞去。   他忽然想起了息大娘。   所以他要见李师师。   渴切要见她。   见她送花。   所以他以手支额,在高檐上蹲了下来,缓绥的瞑合了双目。决定不去看这幻境、梦厉。   他在这子夜古宅的高檐上,忽然生起了一种顿悟:   不管眼前所见,是真是幻,是佛界是魔境,恐怕还是不知比知的好,不接近比接近的好,不理会比理会的好。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自己岂不成了假?要是身前就是过去,那么,现在自己是谁?若是眼下的才是未来,那么,自己的过去存不存在?既不知真假,不辨是非,不管对错,不理你我,不分佛魔,这一刹间,戚少商只觉天大地大,四大皆空,他索性一时把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关闭起来,心为宇宙,意遁空性,没有意识,变成无心可人,无心可染,魔不能欺,邪不能人。   那一刹间,他闭起了双目。   心中只想念一个人。   千里拿了一朵花。   月下,他还流了泪。   上天人地,其实,这刹瞬间的戚少商,不管他所见是空是幻是真,是实是虚,是天堂还是地狱,实则他已度过了一劫。   ——就在心性动荡之际,于差境起,一时迷惑,便佛来魔至,几乎立即便走火人魔,甚至走魔人火。   幸亏他及时省觉,修心养性,一心不乱,佛来不喜,魔来不忧,万境俱灭。   只剩下他和自己。   都是室。   一场空。   一朝风月。   万古常空。   戚少商在京城中心绝高的屋顶上,沐在月华中打坐了一会儿,徐徐睁开双目,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他笑了笑。   动心忍性。   量才适意。   他还是要去找李师师。   李师师便是他现在要去追寻的一点真。   ——尽管,那也许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又如何?若人生如梦,梦里追梦,犹如空中追空,风中逐风。梦里梦梦,反而就像画里真真,总不能因为不真而不画,而画成之后反而超越了真,回到至真。   只是,追欢刹那,也易破灭瞬间。   只不过,觉来梦梦了。   对戚少商而言,他心里真需切那一点依托,不管她是“李师师”、“张想想”、“陈佳佳”、“王好好”、“黄妙妙”还是“何笑笑”、“梁哭哭”、“雷巧巧”一··那都一样。   他在追寻一个梦。   梦里那一点真。   情。   千家灯灭,万户寂寂,这京华夜里,谁给戚少商一份真情,一点微明。   万籁无声,檐影幢幢,李师师那一扇窗,仍点亮了一盏灯3.人魔瞬间   在武林中,生死只一线。   在人世间,佛魔在一念。   刚才戚少商在恍惚瞬间,就乍见了一些本来不该在这时候(代)看到的景象。   可是他看到了。   他自然震动。   心神皆惊。   可是他终于在那刹瞬间,回复了本性,回到了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来魔亦至,世事,一场空。过去是梦,将来是空,人只活在当下现世。回复自性就是寻回了自主,他就在恍惚间度了一场劫。   梦幻空花。   ——他手上真有一朵花。   月满高楼。   ——他心里还有没有梦?   有的。   人活着就应该有梦。   人生如梦。   天荒地老梦非梦。   看到月华当空照,戚少商就念及息红泪。   她的笑。   一一还有伊的泪。   见到熏香阁里的一灯如豆,戚少商却想起的是李师师。   她的笑拒。   ——还有她的羞迎。   所以当他掠身于飞檐之上,一接近杏花楼,就闻到那如兰似麝的芬香,觉得里边的灯意宛如一口在被衾里的暖意,他忍不住就要长身而入熏香阁里。   忍往了。   ——他还是及时忍住了。   幸好及时忍住,因为他正听到一个人说:“最理想的戏,是要亲自上演的;”那人就在房里,而且还说下去:   “人皆知师师你色好、声好、歌好、舞好,诗词棋琴无一不好,我却独知你连戏也演得好——你说这也算不算是知己知音?”   戚少商一听,凝神、屏息、吞气、倒回身、逆挂足,就吊在屋檐下,冷了眼、铁了心,在观察阁内动静。   笑声。   那是李师师的笑声,除了让人开心之外还惹人怜。   “其实我什么都不好,”师师委婉的说,“千里马要有伯乐,买画的也要有赏画的人,如果不是有孙公子这样的人来赏识,我那些玩意儿哪有啥意思!”   “你这回答才有意思!”孙公子笑着敬她一杯酒,“师师的知音,上至风雨楼主戚少商、风流才子周邦彦,下至皇帝赵佶、天杀宰相蔡京,全都是你的知音知心,京华绝代李佳人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一句诗同还怕无人常识!”   这句话说的半甜半酸,半讥半讽,半疯不癫,有骨有肉,有意有思,更令戚少商觉得有趣的是:这人居然把“上至……”的人物摆他在天,反而把“人上人”的皇帝丞相,放在“下至……”那一档里,足见其人言行特立狂放。   李师师仍是笑。   灯火轻烃的晃。   栏杆前的月桂花也在轻颤。   ——如此良辰美景,原来李师师是竟容与这人共度!   这人长得很高,背影颀长,但却背向戚少商而坐。   然而,还是可以从后侧的颧额上,看到他两道眉毛之末梢,像两把黑色的刀锋,每说一句话,每吐一个字,那两把黑刀就似跃了一跃,变了一招。   这人说完了那句半带刺半配肉的话后,又敬了李师师一杯酒。   他敬酒的方式也很奇特。   他是把酒一口子尽,但意犹未尽,好像还要咬崩那酒杯一个缺口才甘休似的。   他敬酒,但完全不勉强人喝酒。   他只是喝他的。   师师也不喝酒。   她看他喝。   ——这些年来,她在青楼烟花之地,阅人无数,是以,她自是懂得什么时候该饮酒,什么时候不该饮;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乃至什么时候该只听人说话,什么时候须对方说一句她便得要驳斥一句。   面对这人,他下喝,只看他喝。   这人从不勉强人喝酒。   这人喝酒像吞服刀子,一把一把炙热的尖刀徒肚里吞。   而且还吞得脸不改容——只越来越是煞白。   他喝酒就像在复仇——仇人不多,但行动却很剧烈的那种。   酒可以不喝,但对方的话她却一定答:   “女为悦己者容。我就算有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个男人欣赏我又有何用?我只要我喜欢的人欣赏我、喜爱我。女为己者悦容。”   她第一句是“女为说己者容”,第二句是“女为己者悦容”,字都一样,但编排颠倒了,意思就完全下一样了。所以她说了两次,次次荡气回肠。   可是神色却不知怎的,在戚少商这般熟悉李师师而且心细如发的人看去,显得有些慌张。   ——为什么她会有些几慌张?   尽管她掩饰得极好,戚少商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当李师师一直托辞找藉口不与他出行共游,他就养成了一眼便看出这名动沛京的绝世佳人,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好但是真的,以及什么时候绝对不是真的了。   那脸向李师师(却背向戚少商)的男子听了,却带点冷峻的问:   “贾奕呢?贾奕词,天下知,人也风流倜傥,他不是你闺中艳友么?他给你写过一首《南乡子》,还是他的才情之作呢!”   说到这里,竟漫声吟了起来:“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似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刹那,共瞻困倦眠。一夜说盟言,满掬沈檀喟瑞烟。报送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绢当宿钱。”   吟罢,他一口便干尽了杯中酒。   他的人很高。   露出来的一截脖子很白,也很长。   ——白得让戚少商想起:要是一剑斩下去,血溅头落的情景。   却听李师师叹道:“贾奕?他一听圣上要在民宫修潜道,马上就吓得绝足不敢来这里了。连色胆也阙如,哪比得您的英雄气?”   那汉子道,“英雄气?惊才绝艳的秦少游有一首《生查子》,也把你的美写活了:‘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成时,说与青城道。看遍颖川花,不及师师好。’他可是摆明态度真赞颂你来着——他也不是你的知音吗?”   李师师微喟道,“他?添了脂粉气,少了丈大志。”   “丈夫志?英雄味?”那汉子又一干而尽一杯洒。   他的背很挺。   ——连饮酒的时候也是。   戚少商这才注意到桌子上(靠近这汉子身前之处),放着一尾琴。   焦尾蛇纹虎眼赤衣琴。   戚少商从没见过李师师有这口琴。   ——显然,那琴非李师师之物。   只不知这口琴是这汉子的,还是他拿来送给李师师的。   戚少商遥遥看着这口琴:他不是看出了琴弦的韵意,而是看出了琴里的杀气。   杀机。   “那么说,戚少商戚大寨主,他是最有英雄气、丈夫味了吧?”那汉子道,“——他也不是你的知已情人吗?”   他这句问题一问,间得戚少商凝住了神。   他屏息细聆。   他也想知道答案。   正想知道。   真想知道。   答案是一声叹息。   一一幽幽。   悠悠。   那是李师师的喟叹。   4.多情总为无情伤   对李师师的回答,戚少商宛似给迎脸击了一拳。   痛却在心。   虽然师师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只叹了一声。   这就够了。   在这时候的戚少商,已经过长久的深情与寂寞,而此际他的人已历风霜,但偏是情怀未老、情更炽,他本来有满怀的真情要去送出这一朵花,以及不惜用他全部的前程去追求一个女子一一   ——只要在这时候恰好出现值得他付出真情的女子。   一一李师师是吗?   他不介意她的过去。   他不介怀她出身青楼。   他甚至不去计较李师师爱他是否像他对她一般深。   ——也许谁都不算太深刻,至少还没演变到大深刻。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尽管李师师并没有回答。   但她只留下了一声:   叹息。   戚少商忽然觉得啪的一声,身体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而他和他的自尊和自信一下子仿佛只值得三钱半,就像正摆在那背向他而坐的汉子面前的那只空杯子。   ——尽管他尚未深情,但总是个多情的人。   多情总被无情伤。   很伤。   伤情比伤神更伤。   随着那一声叹息,那颀长身形的男子却笑了。   一面笑着,一面把他杯中酒一干而尽,然后仍以一种带头拨锐的语调说:“难道这人你也一样觉得他不行吗?”   戚少商在屋檐外窥伺着此人,情绪复杂起伏,只觉此人同情、可厌,但也居然有点亲切有趣。   ——这人的来历,呼之欲出,而且他跟李师师的关系,以及谈话的内容,每每都引起他莫大的兴趣。   可厌的是这人说话尖锐,自以为是,好像非如此口出狂言不能表现出他遗世而独立的狂态来似的。   他连他语调拨尖提高也听不顺耳。   戚少商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故作猖狂的人,可是不知怎的,偏又觉得此人与自己似有颇多相近之处,似曾相识。   而且居然还有点可亲。   但最令他憎恨的是:   对方问了师师这一个问题。   而且还听到了李师师的那一声叹息。   他恨不得杀了他灭口。   他极希望李师师能说话。   说什么都好,只要说一些话,总好过这样像一片叶落的一声轻叹。   他有受辱的感觉。   笑了。   ——那汉子。   然后他握住了拳头,右手,向屋顶举了拳。   ——他在干什么?   ——他向谁举拳?   ——莫不是他向自己举拳!?   ——难道他已发现自己的行迹!?   但又不像。   那双子举拳,是向着他所坐处的屋顶。   不是向窗外的他。   这一点,连李师师也觉得有点奇。   他带着一点点可怪的薄嗔,问:“你向谁举拳?”   那汉子淡淡地答了一字:“天。”   李师师一愕,”——天?”   那汉子道:“我举拳一向不向人,只向天。”   李师师似乎对他这个动作很感兴趣,“为什么要向天?”   那汉子答:“我用拳向天是问天——若是向人,则是一拳就打了过去,决不空发。要么人打我,要么我打人,才不发空拳。”   李师师噗噗笑说,“天有啥可问的?”   那汉子又锐笑了起来:“天?有大多可间的了,我要问到,为何那么多不平事?为何好人无权、恶人掌权?为何善的受欺、恶的欺人?为何人分美丑、人有贵贱?为何……为何你不回答对戚少商的看法?”   那汉子霍然一收,就像一招漂亮的刀势的收梢,已迅疾巧妙的回到原处,同样问李师师那没有回答的问题。   这次李师师说:“我可不可以不答?”   汉子点头。   又一口干净了酒。   只听“叮”的一响,他似乎还咬崩了杯口一角。   戚少商只觉失望。   因为对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他是期待着的。   他期许着她的答案。   他以为她是有思考的。   她是有梦的。   他以为送出的是鲜花。   他遇上的是荆棘。   他仍等待的是盟约。   但守着的却是烟灰。   他等到的答案是一句没有答案的答案。   他发现他手上的花儿也似要凋谢了。   花谢。   花开。   一一一开谢花。   开谢花不调。不调的许或是他的心。   他的心只伤。   不死。   ——他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   可是一个太死心眼的人也容易害死他自己。   除非他容易变心。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那汉子问起了另一个人。   “周邦彦呢?”   5.无受亦可同交欢   戚少商专注的静聆。   ——由于他是那么专注,以致不自觉的运足了内力,是以连周遭的猫儿叫春、蚊子交尾、蟑螂出穴、鼻鼾梦吃、猫捕耗子、“醉杏楼”内还有一房午夜梦醒还是迟不肯眠的人儿正在缠绵交欢的喘息与呻吟,全听在耳里。   也全交织在心里。   ——周邦彦!   他知道这个词坛名手、情场杀手,近日的确常与李师师混在一起:他也想知道李师师对他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评价!   一一那是一声冷笑。   ——抑或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神情?   一一还是又一声叹息?   没有。   李师师没有表情。   她只是垂下了头。   她甚至没有表示。   也没有回答。   戚少商失望极了。   他本来在今晚,犹如骑月色到侠风猎猎的年代,去为本身比一首写得好的情诗更甜美的她献上一朵花,原本孤单的心在寻花叩月的心情中开着浪漫的幽会,可是,到了这地步,他只有重复的在想:   ——幸好我下需要爱情。   (幸好我不需要爱。)   幸好我不需要爱情。   ——她大可以对周邦彦像待赵佶、贾奕一样……   ——她也可以说:他?(一个字就可以了、足够了。)   ——她甚至也可以直认不讳:我喜欢他。   可是她偏啥都不说。   避而不答。   且顾左右而言他:   “你今晚突然来我这儿,就为了问这些扫兴而且杀风景的话么?嗯?这样我会很伤心的哟。”   她笑得美美的。   她媚媚的。   牙齿很白,连微微焚着飞蛾还是飞虫时劈啪作响的烛火也照不出一点黄来。   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还很纯,很真,就像个小女孩。   ——如果李师师是个很出色的青楼女子,她出色之故,便是因为她不像是个青楼女子,而像位极美丽的邻家小女孩。   她这样一柔声软语,媚眼如丝,通常谁都不会问下去的也问不下去的了。   ——连恼,也恼下上来。   可是这傲慢的“孙公子”好像不吃她这一套,只说:   “其实,这番话,有人已问过你了。”   戚少商只听得心中一凛。   ——他的“倒挂舍檐”还几乎因而失足。   他忙屏息凝神、定气敛心,稳住了身腰,再静聆房中对答。   李师师听了,似也大为惊诧。   “他……告诉你了?”   “他怎会告诉我这种事?你知道,戚寨主可是那种死也不认输的人。”孙公子调侃的说,”三天前的晚上、我就在窗外偷听你们说话。”   李师师怔了一怔,随即又笑道:“——我还以为孙公蛭孙公子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那汉子冷笑道:“光明磊落?像我这种恶名天下知的淫魔,还跟这四个字沾得上关系么!”   李师师幽怨的白了他一眼:“大家都误解孙公子你,师师可没有……”   孙公蛭只道:“其实我本也无意要偷听,我也是夤夜来访佳人,但既不意闻得戚寨主把你可给问急了,我也想听个究竟。”   李师师居然仍嫣然笑道:“你们就爱问这个。”   孙公蛭道:“因为爱你的人都想知道你爱谁?”   李师师轻笑道:“你们男人都爱问这个。”   孙公蛭一点也不放松:“他们也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无爱亦可交欢的女子?”   李师师脸色一变,却仍掩嘴骇笑道:“——怎么这么轻贱我?无爱却可同交欢,这不是你们男人的绝活儿吗?”   孙公蛭冷冷地道:“情能使命起死回生,因而情也可以是致命武器——就看你怎么用!   这点是无分男妇的。”   李师师脸色微变:“却不知孙公子你又怎么看我?”   孙公蛭长身而起,铮的一声,用手拨了那口焦尾赤琴一只一声。   铮的一声。   那不像琴声。   反而就点像道剑风。   ——拔剑之声。   百年前当有英雄曾驾马拔剑对决于京华吧!百年后也必有好汉将解马拔剑决战于京师?   仿佛就是这一种侠烈激越的剑风,突然在这子夜里、温柔的房中传来。   ——戚少商是那么想。   而且迅速进入寻思。   ——他为这汉子的身世而有点恍惚,有些迷蒙。   只听那汉子继续尖锐地笑道,“我记得你回答戚少商的话,也跟今天差不多,只不过,戚寨主没问你周邦彦的事……一我说过,他输不起嘛,情字一关,他过不了,他从来都过不了……哈哈哈……”   戚少商听得脑门轰了一声。   他巴不得杀了那背向他的猖狂汉子,可是、他又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他竟觉那汉子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自己!   他一直很向往能做个彻底的自己。   可是那汉子所说的话虽然刺耳,但无疑十分能彻底的表达自己。   也说出了隐隐在他心里的话。   6.无奈我不忍舍离你   只见李师师玉靥稍见凝重,到这时候,她反而不作分辩,而在灯下,她以柔荑支颈托腮,香颦粉颊,柔媚的望着那汉子,只让他高谈阔论、借题发挥。   可是这样望去,这柔和媚、柔而美已足令人荡气回肠、神魂颠倒。   她似是郑重的惹火,慎重的勾引他,但又不经意一切玩火的结果。   那汉子依然不在意的笑道:“记得你评议过周邦彦,你说他:一流才气,二流文章,三流人物……可是、而今,却不敢置评一字了……”   戚少商听了,不禁舒额。   舒意。   也舒心。   ——原来师师是这样评价过周邦彦的!   ——自己还差些儿误会了师师之意,以为她对周邦彦情有独钟呢!   (原来她对周邦彦的评估不过如此,不外如是。)   只听那汉子又笑着说:“我却知道你今天为何对周邦彦不置评的原由……哈哈哈……我大易他的大姊!”   他一拍桌子。   ——显然,到末了一句,是一句他骂人的口头掸。   “他最近在皇帝身边走红了,又在蔡京麾下蓝中军中当官,他可不只是红人,还是蓝人!”他忽尔语带类锐的讥诮,尖锐的道:“就不知乌龟缩头、王八退荒的也算不算是汉子!”   李师师似给激起了一些怒意,“你若不满,又何必把话说满了、说绝了。公子若瞧不起师师,不来看师师这苦命女子就是了,何必口日声声骂人勒!”   汉子又一口干净了杯中酒,掷杯长呗道:“说的甚是,无奈我却不忍舍离你。师师之美,是美在令人无法相弃、不忍舍离——这却使得只有说你弃人舍人了。这可真是我们男人自己犯贱。可别以为我没听到,那次戚少商问你,你对我的看法如何李师师无奈的望着他。   玉颊生春。   眉桃薄嗔。   汉子径自把话说了下去,“你就叹了那么一声——一如今晚我问起你戚少商一样!”   李师师这回饮酒。   她捋起小袖喝酒的姿态很美,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每一动就是一种风姿,每一步都赢来男人的艳羡,而那汉子(还有檐下的戚少商)也确用目光赞羡她每一步的风流,而这风情不但迷倒了人也同时迷住了她自己。   她也一干而尽。   然后她还替那汉子说了下去,“我叹息了之后,还是有评论你的,你忘了吗?”   “佳人赠语何敢忘?没忘!”那汉子笑道:“你说我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才三五年,忒也真少,你也真没把我高估!”   李师师流丽的婉笑道:“那是我给他逼急了,我说来玩的。”   那汉子道:“现在可是我来逼你了,你对我的评价可有更动?”   李师师格格笑道:“有。”   汉子兴致勃然,“且说来听听?”   李师师笑得花枝相颤:“江山代有恶人出,各翻风云三五天!”   吟罢,娇笑不已。   娇俏不语。   汉子喃喃地道:“这下可好了,剩下三五天,更卖少见少了——还从才人一句打翻,变成恶人哪!”   师师娇笑道,“小女子闹着玩的,孙爷别当真个。”   汉子道:“当真又如何?我本恶名昭彰。皇帝吗?听说皇帝老子要迎你入宫,这回他可当真了,你可又当不当真?”   这人说话和问话都颇为“不可一世”,他口里问的是皇帝,但仿佛那只是不相干的小人物,他岂止敢问,也敢骂、敢打。还敢杀之无懂似的。   他的态度根不可一世。   这回李师师却粉脸一寒。   美人一笑,是能倾国倾城,也可烽火戏诸侯。   美人之怒呢?   李师师本来最美之际,是她喜笑的时候,她笑意绽开之际,如花之初放,芳菲妩媚,尽在此际。   ——美得使人心动。   可是尤为难得的是:她连嗔怒时也很美。   ——一种让人心惊的美。   她这么忽尔从笑到不笑了,竟就这一转颜间带出不止薄怒轻嗔,更有杀气严霜,连头饰的环鬓金珠,替花翠洱,乃至髻插辟寒钡,一身明铛锦裆鸳鸯带,都荡起一阵金风杀意来。   竟使得原来就一副不可七八世的那汉子,今也肃神以对。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李师师拿着一只小酒杯,跷起了一只腿子,脚尖顶着只绣花鞋,略露收拾裹紧的罗丝袜,仰着粉靥,微含薄嗔的,问:   “都那么传,”那汉子带笑的说:“传说远比传真还传奇——我是对传言一向半信带疑。”   “要光听流言,”李师师的眼又含了笑,但话里却裹了针,“你还是武林中、江湖上一大色魔淫兽呢!”   那汉子一点也不以为忤,好像早已听说了、成习惯了,只说。   “所以我才来间你。”   “莫说万岁爷才不会真的对我有情……他真的会吗……?”李师师又悠悠幽幽游游优优的一叹,喟息道,“……就算他真的要纳我入宫,我这也是不去的。”   “为什么?”   “去不得。”   “——你不是说过吗?那是难得之荣宠,机会难逢,人家千求万祈尚未可遇呢!给你巴望着了,却怎可不把握,轻轻放过!”   “那我自己得要自量、自度、有定力。”   “定力?”   “皇上为什么对我尚有可留恋处?”   “——这是个荒淫皇帝,你是个美丽女子,他好色,自然便喜欢你了。”   “他有的是三宫六院,七千粉黛,他还是老来找我,还自皇宫暗修潜道,为的是什么?”   那汉子调笑道:“因为你醉倚郎肩、兰汤昼沐、枕边娇笑、眼色偷传、拈弹打莺、微含醋意,种种颜色,无一不美。”   “——你才老含醋意!”李师师笑着啐骂他,“老不正经的!他喜欢来宠幸我,是因为我特别。”   “特别?”   “一一与众不同。”   “众?你指的是他的妃子、婕妤?”   “她们是随传随到,对他天天苦候;我是闭门阁中坐,让他找我,她们是宫里的,我是野外的。若比礼仪教养,哪还容得下我李师师?就论花容月貌,比我师师姣好者,必有的是。我到宫里跟她们比,一比,就下去了。我若坐镇这儿,李师师还是京华青楼红颜花魁榜上占一席之位今未衰……”   “岂止如此,师师确是京城红粉第一艳。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别忘了,一旦入宫,有一日,说不定你成了正宫娘娘,那时……嘿嘿,恐怕你还不识得孙某人这白丁闲汉了。”   “你少讨人厌,嫉不出口话变酸!我可自量自衡得一清二楚的,就凭我的出身,能人妃子之列已属妄想,顶多能晋为宫娥,还能图个什么出息?不如窝在这儿,师师我还是个红角头。皇帝万岁爷真要召我入宫,我胆小,还真不敢去呢!”   “哈哈……没想到艳绝京都、胆色双全的白牡丹,还是生惧在入宫这一环节上!师师是从市井青楼门上来的,还怕那些未经世故的宫鬟殿嫔么!”   “孙公子,话不是那么说。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一旦流落乡井,确未必轮得到他们咤叱。可是在乡里翻雨覆云的,一旦人了庙堂,也不到他们话事。正可谓各有各的朝律俗规,以我这等出身跟备有背影靠山的妃嫔争风,只怕也一样落得个惨淡下场。”   说到这里,师师又郁郁一叹,泪光映上眼波:   “说什么的,我都只是个苦命女子,出不了阵仗,上不得殿堂,只供人狎弄调笑,私心底苦不堪言,惟勘破关头,独对红妆,空洒度日,残烛度年。”   说到这里,伊竟潸然垂泪,口占一阙吟且唱道:   “泪尽罗中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那汉子听了,似也坐立不安,终于踱到步来,忽然抬头,脸色好白,眼色好厉,猛向窗外一瞥,双目如电,几与戚少商目光对触,打了个星火眼。   只见那汉子脸尖颜白,双眉如剑,唇薄如纸,神情傲岸,志气迫人,轩昂缴奇,自有一股过人气态。   就在这时,忽听阁中房门急响,有老嬷嬷急促语音一叠声低喊急唤:   “师师,师师,万岁爷来了,道君皇帝来探你了。”     第八章 醉枕美人膝     1.深情岂若无情真   这次,李师师也顿为之粉脸变色,情急地道:“他……他来了……怎地在今天也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竟说来便来   她一面急,一面望着孙公蛭,眼里流露出一片催色,令人哀怜,也令人爱怜。   孙公蛭神争冷峻,冷晒道:“——你要我先行离开、是不?”   李师师楚楚动人的点了点头。   孙公蛭一笑、抄起桌上的酒壶,也不倒酒,仰脖子一气干尽饮净,然后崩的一声,咬下了壶嘴,抛下一句话:   “好,你要我走我便走,我也不碍着你的事——反正,在这儿偷鸡摸狗的,又岂止我一个!”   说罢,他捞起焦尾风琴,猛回首,往窗外盯了一眼。   戚少商机伶伶的打了一个突。   此际,他跟那人首次正式对望。   戚少商心下一粟,以为对方必自窗口掠出,正要找地方回避,忽听孙公蛭冷哼一声,一手挟着琴,一手打开了门,大步而出:原在门个候着的李姥,因为门前一空,几乎没跌撞趴了进来。   戚少商只觉与那人一记对望、就似是大日如来遇上了不动明王,打了一个星火四溅的交锋,但又似是同一家、同一门、同一血脉的唇亡齿寒,首尾呼应。   他极憎恨这个人。   ——好像这人能做到他不能做到的事。   他也觉得此人甚为亲近。   ——他和他之间,仿似没有什么分别!   这感觉很复杂,他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孙公蛭仍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听说皇帝来了,竟不从窗掠走,而大摇大摆的取道大门:   ——莫非他不伯跟皇帝遇个正着!?   他这一走,才跨出大门,李姥几乎跌将进来,同时,熏香阁中的绸帘急摇颤不已。   李姥慌忙的说:“……··妞,鸾铃在龙头殿摇响了……万岁爷马上就要一一”   话未说完,有人阴声哈哈一笑,霍地拉开了多层云布的绸帘,先是两名力士、接着是四名侍卫,再来是三名太监,然后是六位宫娥,侍奉着一身着锦绣黄袍、须发稀疏的人,行了出来。   戚少商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阁里有机关!   ——敢情是皇帝在艮宫暗修潜道,乃直通李师师的熏香阁。   赵佶在上回遇弑之后,果然小心多、   ——但他仍色胆包天,不是绝足不登,而是暗令民工,为他挖一甬道,神不知、鬼不党的直抵李师师香闺。   对赵佶而言,这可更方便了。   但要挖掘这一条通道,叉不知得花多少民脂民膏,伤了多少人心人力!   戚少商这一念及此,心里有气,却听赵佶笑道:“爱卿,可想煞朕不?朕明不上朝了,今儿就跟你颠三倒四来了,偏给你一个惊喜。”   师师这时已回复镇定,盈盈敛袄拜倒:“涉女子敢请万岁爷福安。”   赵佶打发侍从离去,呵呵扶起师师笑道,“卿卿还跟我来这说着就笑兹兹的要跟师师亲热。   师师欲拒还迎,委婉相承,正要熟好之际,师师忽说:“妾身今日恰逢月信,精神4乏,陛下来得不凑巧,今晚恐未能待寝。陛下忽如其来,可把奴家吓了一跳。”   赵佶神色一变,他本业如渴如饥,而今大为扫兴,只说:“这有何难,朕即命大医院备下药方,停了信期,不就行了?你怕的不是朕来的突然吧?”   李师师矫笑婉拒道:“这怎生使的。只怕这一停讯,净了妾身子,但也使妾人老色衰,陛下就不再要妾身侍奉了。”   她只避开了皇帝说来就来的事不说。   赵佶笑着拧她:“哪有这样的事……卿卿今晚不便,但朕就是兴勃,不如你跟我……”   师师只娇笑不依。   戚少商看得眼里冒火,心里发火,正想离去,忽尔,场中对话,却有了变化。   许是李师师一再推拒,引起赵佶不快,只听他冷哼一声便道:   “师师,你也别大乘风得意飞得高,朕是怜你惜你,你的作为,朕岂不知?”   师师整衿欲言,恭谨的间:“陛下龙颜蕴温,不知所指何事?”   赵佶直问:“前时我召你入宫,册封妃嫔,你为何一再拒绝领旨,下怕欺君之罪么!”   李师师幽怨的一叹。   赵佶果问:“有话便说无妨。”   师师不敢抬头:“我怕陛下一怒斩妾。”   赵佶笑道:“哪有这种事!你尽说无妨,朕岂如小气妇人。”   师师仍是不敢抬眸:“妾不欲使陛下气恼。”   赵佶嘿声道,“朕若恼你,早恼下了。朕那日遇刺,暂退伏榻下,才知那是个隐蔽藏人好所在。”   师师心头一震,强自镇定的道:“陛下的意思是……”   赵佶道:“没啥意思。朕那次匿于榻下,对你跟刺客交手护朕,很是感动,但却令朕联想起一首词……”   师师便问:“什么词?”   赵佶信口念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城上已三更。向谁行宿?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师师这会脸色微白,强笑道:“那不是妾作《少年游》?陛下当时听了,还给妾身几句勉励,令委鼓舞万分,迄今未忘,感恩不尽呢!这词又出了什么漏子了?”   赵佶冷笑道:“这词就是写的太好了,你随意唱了,曲文却记在朕心里了。回宫一想寻思,那不像是你手笔,即景抒情,清新流畅,似出自男儿气,跟女儿家手笔,是分明不同的。可是,那晚,朕为爱卿送来潮州甜橙,卿用玉剪挑开,亲手剥喂朕口,这等细节,正是词中所述,莫非爱卿把与朕之恩爱细节,都一一说予人听?还是词风大变,辞貌大异,写出另一番风格来?抑或是卧床榻下,正好有人,朕与卿缠绵恩爱之时,让人听去不成?”   李师师听得忙斟酒敬酒,赵佶不饮,却一拍案,毕竟是龙颜大怒,天威莫测,师师唬得连酒也滥出来了,染湿了翠袖。   只听赵佶脸下一沉,道:“那次你也推说正值娘娘华诞,劝朕理当夫妻恩爱一番……朕还夸你识大体,嘿!”   李师师只凄怨的说,“万岁爷,您不信妾了。您要不信妾,妾身一头撞死算了!”   赵佶见师师眼圈儿红了,一副凄凉模样,口气是软了,脸也缓了,但语锋却仍在的:   “你要我信你?你那晚吟了那曲儿后,不数日,坊间已唱了这段《少年游》,说是开封府监抚周邦彦教的——难道信任予他、授予他,还是一不小心,给他偷学去了?那可是词句一模一样,就连曲调也相同!巧有这个巧法?妙有这个妙方?嗯?哼!”   当李师师戚戚垂泪,哀哀切切的道:“贱妾罪该万死……万岁爷明察秋毫,高炬独照,任何细致之处,都瞒不过圣上……”   地双手揉揉看赵佶臂颈,柔柔的说:“不过,贱妾也把曲子唱予楼子里的姊妹们听,不知是让谁个野丫子学去了,教与人唱,这就一一”   她是先赞了赵佶,大大地奉迎了一番、才说开脱的话儿。   赵佶一下于,连语调也缓和了下来,看来李师师那一千还是挺管用的。   “……朕倒不与美人计较,是朕好意三番四次催你人宫,你总推却,这又有个什么说法?”   师师泪痕未干,又嫣然巧笑向皇帝要紧处推了一下,白了他那么一眼,娇妖媚声的道:   “妾说哪,万岁爷,你急什么,岂不是什么都给你占去了吗!到真个给你纳入宫来,你又去寻花问柳去了,那时,只教妾身苦守空闺,方知深情岂若无情真了。”   2.今夏正好春衫薄   只听赵佶给李师师揉得几揉,声也放软了,也用手去摸李师师的娇嫩处、只赞叹道:   “你这蹄子也真会耍朕……好,朕便不勉强你。反正,朕只要来看你,就有潜道可遁,也方便得紧,随时可作醉枕美人膝,那就不妨了……今晚且就饶你则个吧!”   师师一听,忙娇呼细喘,“万岁爷福安。万岁爷万万岁。”   戚少商在外面却听得直是冷笑。   ——虽说这赵佶皇帝居然从一曲词中,发现猜度得出:李师师可能与周邦彦有暧昧,但堂堂一国之君,理当以处理万民水深火热之事为要务,而他却浸耽于这些小枝小节里,以及男女情事上,哪还有心机理会国家大事,这到底是祸是福,是不长志气而不是明鉴秋毫!   戚少商却也并未想到,他这种想法,曾在数年前,王小石在愁石斋跟蔡京手下比拼一场后、匆匆留下一词,却引蔡京推测出,王小石此人志气非凡,是十分近似的。   ——可是,同样,同理,堂堂一国之相,居然为这种人事上的小斗争、文字上的小把忒费心,岂又能将心力置于改善人民生活的公事上?   一个宰相已经如此,而今皇帝也如斯,试间,这国家焉能不败?岂可不亡?   国之将亡,妖孽必兴,而惨苦的,一定是人民老百姓。   这点千古不易。   此劫不变。   变的是戚少商。   看到了房中的这一幕,他心头直了波涛万丈的撞击:   他实在看不下去。   他扭头就走。   可是他这一回头,却走不成了。   因为他看见一个人,正在月下等着他。   这个人不是他自己。   而是那汉子:   一一孙公蛭。   他竟不知在何时已在月华之下。   屋脊之上。   戚少商的身后。   要不是他手上挽着一口似铁非铁的焦尾古琴,戚少商乍见还以为又遇着了他自己。   不过,这次真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双眉如剑、斜飞人鬓、唇薄如剑、眉扬如剑、目亮如剑、笑纹如剑、高瘦如剑、雪衣如剑的那桀骜不驯的汉子。   那汉子已到了他身后八尺之遥,整个人一如一把出了鞘的剑。   剑冷。   他的笑意也冷。   但那一双冷傲的眼神,却出奇的有点暖。   也不知怎的,戚少商见着这个人,忽然生起了一种:瞬殁刹亡一息间的感觉。   戚少商看见了这个人,到这地步,已明知那不是自己,但仍然觉得对方几乎就是自己,至少,很像是“自己”。   ——他几乎是看见了一个完全不是“自我”的“我”。   他看见了,有点恍惚,但没有错愕,好像那是一件早该发生了的事,只不过,他在这一刹之前还不知道何时会发生而   他第一句就说:“你跟师师的活,可是说予我听的。”   那汉子道:“我早知道你在外边。”   戚少商道:“三天前,我也知道你在外面听。”   孙公蛭道:“所以,今晚我再问一次,让你也听听在背后师师是怎么说你的。”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少,小猖只有他们两人在这月清风急的高处上才听得见。   他们可不敢惊动,一旦惊动了下边,护驾的人可蜂拥而出。那时,就算能全身而退,也必招惹一身麻烦。   所以他们继续低声疾语。   只说予对方听。   只有对方才听得见、听得懂、听得明的话,在古都古旧的古屋脊群上,他们如斯对白。   对峙。   一一也对着立。   孙公蛭的眼神转注在戚少商手中的花:   “你要送给她?”   戚少商看了看手中的花,月白如镜,梦似空华。   在他俯首看花的一刹,孙公蛭忽然觉得有些心寒,也有点心动,更有些心痛。   ——不朽若梦。   月白风清。   他只觉眼前的人,像月一般的白,像月一般的亮,像月一般的冷,像月一般的做,也像月一般的温和,却又像月一般的凄厉和伤枪。   ——那就像另一个“他”,在这子夜神秘的屋顶上,教他给逢着了、遇上了,邂逅在一起。   使他一时分不清:   是敌是友?   是对是错?   ——是我还是他?   ——是过去还是将来?   是梦?是真?   是有?   是无?   今夏正好春衫薄。   这春夏交会之际的月圆之下,这两人正好遏在古都的高檐上。   檐下万家俱眠。   当朝皇帝和青楼红粉当红的行首行家正开始在房里胡混,吹灭了灯。   灯熄。   月明。   花在他指间。   琴在他腋下。   这是个月夜。   有哀。   无梦。   戚少商忽道:“这花,不送了——要送,就送给你吧!”   孙公蛭笑了,“你送我花?”   戚少商道:“送你花是省你的事,你反正就是采花大盗。”   孙公蛭似在月夜微微一震。   他开始解开他那块裹琴的绒布。   戚少商仍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孙公蛭目中杀气大盛,锐如剑芒,“那我是谁?”   戚少商道,“近日,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著名的杀手,也是恶名昭彰的淫魔,官府、朝廷、绿林、武林、黑白两道的人都在找他算帐,但听人传他淫而无行,不过他所杀的所诛的,好像都是早已罪大恶极之人。”   孙公蛭笑。   笑意很孤,也很独。   而且傲岸。   戚少商盯着他,道:“那淫魔听说仍在到处活动,近日还屡在京里现踪,曾化名为孙小惠、孙梨子、孙加伶、孙华倩   然后他一字一顿的说。   “现在他正化名为孙公蛭。”   如果说孙公蛭原本就像是一把剑的话,现在。他的剑已全然拔了出鞘。   剑淬厉。   那是一把骄傲的、一出鞘决不空回的剑。   他问:“那么,我是谁?”   戚少商笑了。   他的笑很洒脱。   也很寂寞。   很寂的寞。   但不冷漠。   他说,只三个字:   “孙青霞——”   然后他就不再说下去了,但他的神态,就像狂月满天。   他指间仍拈着花。   他的手很小。   很秀。   ——像女人的手。   月亮正照在他指间的花瓣上。   花已半谢。   犹半开。   夜已过半。   ——人呢?   为谁风露立中宵?   说来绝塞看月明?   江水何年初映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3.瞬殁刹亡一息间   孙青霞的人虽然很高大,但他的手,也很干净,而且亦很秀气。   他这秀气的手,正放出了一把傲气凌人的剑,他的剑直指上天,天心有月。   剑原就在琴里。   拔剑的时候,剑意抹过琴弦,发出极为好听的奇鸣。   剑很冷清。   ——这是一把没有朋友的剑。   月华在剑锋上只反映着:“孤做”两个字。   他的脸色开始发青,但印堂却绽出红霞:“你既知我是淫魔孙青霞,便要如何?”   戚少商轻轻的道:“那我就要替天行道——”   他说的只有八个字。   说第一个字时,已在拔剑。   到第八个字时,他已拔尽了剑。   他拔剑的速度并不快。   但很审慎。   而且很疼惜。   ——他对他的剑有一种如同对所爱女子的怜香惜玉。   他拔出了他的剑。剑鸣直动人心。   剑自腰畔抽出,然后干腕齐胸,平指十尺左右的敌人的心,凝立不动。   他的眼神很好看,白多于黑,但明丽的白映衬着流而的黑,像有点幽怨,但十分寂寞。   月华在他掌中剑锋也抹过这两个凄冷的字。   寂寞。   ——那是把寂寞之剑。   这时分,两人都已拨出了他的剑。   一剑直指着夭,狂做不驯。   一剑平指敌心,寂寞无边。   只听孙青霞遥笑道:“闻说你也是落草盗寇,而且还是匪首龙头,更曾大胆弑君。你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你还敢抓我?”   戚少商淡淡地道:“你如果真的是个淫贼,我就绝下让你沾李师师。”   孙青霞冷然看他的剑:“李师师可不是你的。”   戚少商只道:“不是我的你也不能碰。”   孙青霞失笑地道:“为什么?你要为那风流皇帝保住这青楼名妓的清白不成!?她真正喜欢的是你么?你这样做可感动得了她?”   戚少商道:“我爱一个女人,就算不能要得她,我也是希望她好。”   孙青霞默然了一阵,才黯然道:“看来,我刚才予你的儆示,是全不生效的了。”   戚少商却只去看他的剑:“你的敌人在身前,剑却指天,你与天为敌不成?”   孙青霞做然道:“我乃以天为敌。”   戚少商冷笑道:“天敌?狂妄!”   孙青霞反问:“你的剑尖指着我,岂不是也把我视为天敌?”   戚少商摇首道:“不。我的剑指着你心,但敌心就是我心。”   孙青霞目光收缩、瞳孔也开始缩窄:“你是以己心度故意?”   戚少商道:“我只是以心发剑。”   孙青霞幽然道:“好,我老早就想试一试你的‘心剑’。”   一说完,他在手腋下又挟着那尾古琴。   戚少商也道:“我就此领教闻名天下的‘天剑’!”   话一说完,两人立即动手。   未动手,先动脚。   一动手,人就动。   不进先退。   孙青霞先行退走。   退得很快。   但无声。   他往后退,比在前仿更潇洒、更不羁、也更傲慢。   他连疾退也能做到洒脱利落、做岸孤僻。   也不见他施出什么步法,他是把步子大步的往后跨。   跨得宽。快而大。   戚少商则向前逼进。   他右手平持着剑。   左手拇、食二指还拈着花。   一如孙青霞右手剑指天,左手仍挟着那尾古琴,只不过,一人是迫进,一人是疾退而已。   戚少商跟进得很急。   很轻巧。   步子就像“流水”一样的,同时也在月下“流”出了一种寂寞来。   他是在追击。   ——很少人能在追杀中也能保持这样一种寂寞和洒脱来。   一退。   一进。   在无声无息中,已倒踩着月亮互击,足足从相遇的地方进退间拉远了五、六十丈外的距离来:也就是说,两人仍相距约八至十尺,但离原来处身之地已数十丈远。   他们驻足对峙的所在,恰好就是刚才戚少商在瞬间离神几乎走火入魔之处。   不过,他现在再也不“入魔”。   踏足于这片古砾旧瓦,他面对的就是他的“天魔”。   孙青霞也心无旁骛。   他眼里只有一个人。   敌人。   ——那是他的“天敌”。   尽管两人已决心要一战,但在交手之前,仍不想惊动保驾的高手。   ——他们谁都不想透过官方的力量来对付他们心目中的大敌。   真正的敌人是应该受到自己最大的尊重,因为他们的存在会使你发奋向上、自强不息—   —   ——蔑视敌人,形同看不起自己的份量。   他们谁都决不容:那些只为皇亲国戚谀颜屈膝。恬不知耻的禁军高手加一指于他们心目中“首敌”的身上。   决不。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原则。   武林人有武林人的规范。   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   绝顶高手更有他的风骨。   以及他们为人处事强烈的风格。   ——只杀敌,不辱敌,也是他们一种共同的守则。   所以他们先退开,后决战。   瞬殁。   刹亡。   ——对高手而言,那也只不过是一息间的事。   谁也分不清:到底是戚少商先出剑,还是孙青霞先出剑?是孙青霞先出手,还是戚少商先出手?   但两个人都一齐出了手,出了剑。   谁也弄不清楚为何他们两人一定要动手:有时候,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且相似之处,理应联手结盟,而不应对立互峙才是。   可是他们仍然在今夜的皇城,决战、决牛、决一胜负。   大家甚至也不一定能分辨:到底是戚少商代表了正义,还是孙青霞等同于黑暗?究竟是孙青霞太好色,抑或是戚少商太好权?   或许什么都不是。   他们只是一对儿、两个人。   两人生下来便会有一场相遇。   既然相遇就得要决战。   ——有些人生下来便是唇齿相依,也唇亡齿寒:   例如刘备、关羽、张飞如是,伯乐与千里马、钟子期与伯牙亦然。   ——也有些人天生便是死对头,决不两立,生于世上,不拼个优胜劣败,也宁可闹个玉石俱焚,以免此消彼长:   譬如刘邦与项羽,或如诸葛亮与周瑜,又如王安石之与司马光。   ——也有本来是敌,后成了同一阵线、生死相依之至交;或者原是共同进退的战友,但到头来却成了誓不共戴夭的仇敌:其间当然经过了巧妙的转变,人世的变迁,以及在共富贵同甘苦的试炼和演变:   就像汉高祖与大将韩信、军师张良:又似越王勾践和吴王夫差;也如宋大祖黄袍加身后对待昔日的诸部将。   有的化友成敌。   有的化敌为友。   然而,戚少商与孙青霞呢?   他们,在高檐上,狂月下,已然拔剑,出招,决战!   决战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他们不要任何人得悉。   不要其他人知道。   他们只要证实:   他们之间谁高谁低?   ——谁比较高明?   还是一个高、一个明?   或许,戚少商只是一个把义气看得重些、将权力抓得紧些的孙青霞:而孙青霞正是一个把美色放得吃紧些、将情欲放纵一些的戚少商。   也许,戚少商难以忍耐孙青霞的,便是他轻名权而纵情声色。   同样,孙孙青霞所蔑视戚少商的,正是他重权名而太痴情。   ——如果,他们两人,都确切有以上缺点的话。   4.红颜未老恩先断   戚少商跟孙青霞已退离到远处交手,在深夜古都古宅高楼的飞檐上,他们尽力/尽情/尽意/尽心一决。   他们不想有人骚扰。   他们以为这场决斗谁也看不见。   但却还是有人看见的。   瞧见了。   第一个瞧见的人,可能连戚少商和孙青霞都会大感意外的:   那是皇帝赵佶。   原来赵佶虽正与李师师蜜意情浓,胡天胡帝,但不知怎的,他感觉得有点不安。   不妥。   ——可能是他曾在“熏香阁”遇过危吧,所以他特别警省。   而且,因为他精通韵律之故,他也有一双比常人灵敏的耳朵。   ——他的听觉甚佳。   他原来沉醉于温香绮玉之中,正要与李师师同袁共枕,携赴巫山,但他却不知怎的,在灭烛捻灯之后,在黑暗里,忽隐隐生起了好些不安的蠢动。   这很奇怪。   当大脑袋狂乱冲动的时候,小脑袋就特别享受欢快;当大脑袋清醒精明的时候,小脑袋就不见得也能酣畅淋漓了。   人就是这样子:   仿佛回复兽性,就会恣意欢畅些——但只像禽兽般纵欲放任,结果通常都是福不耐久、自食其果。   (自己贵为九五之尊,也没有例外吗?)   奇异的是,今晚,搂着这样一具软玉温香胴体的皇帝赵佶,居然在这一刹间,作了这样(对他而言)不可思议的省惕,一时兴合合、冲勃勃的情欲,也顿消灭了过半。   许是在黑暗之中吧,赵佶怀里拥着绝色,心里却想起前些时候遇狙匿入床底的折辱,一时间,那帝王意态、英雄自况,也低落消沉,那话儿也一时不致斗志激昂,而他眼前,却忽尔出现了一个景象:   古城墙。   冰天雪地。   大地一片肃杀。   墙尽处,拐弯,即见一古寺。   寺前枯树,石狮沧桑。   寺门边,栏杆处,叉延伸着另一道曲折的围墙,墙里边好像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意态落索,满脸忧忿之色,好像在那几已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他们似在望乡怀国,等着回家,只路遥归梦难成。   那么苍凉的大地。   那么悲伤的人。   ——那人,怎么那么熟悉……!?   再细看:在后那人,岂不是他的一名特别宠爱的王子吗?他——他怎么变得如此郁忿苍老呢!?,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再看更为畏怖:   原来另在前面眼望天的人,自发苍苍,忧戚布脸,浑身散发出一股苍老无依、孤苦病愁之态的,竟是……   ——自己!?   (怎么回事!?)   (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情境!?)   他顿时一坐而起,汗流满身,李师师忙揉揉着他肩背,关切慰问。   “圣上受惊了,是做梦吧?噩梦预兆着好事将临呢!圣上兔惊,都是贱妾不好,服侍不周,才教圣上受惊一一”   李师师心中也是狐疑:怎么这回儿这道君皇帝、兴勃勃的来,而今却似惊弓之鸟,且疲不能兴,看来,不入宫的选择,那是对的,不然,一旦恩宠不再,冷宫枯守,生死难主,向谁凭依?红颜未老恩先断,要美美丽丽的过一世,就得要会要情,而且还要懂得先引人多情,但自己得要无情、绝情、不动情。   ——可是,自己,能吗?   想到这儿,不禁心情一阵哀凉。   她竟连舍弃这皇帝也办不到:不但身不由己,也心不由已。   她知道他对她好。   一一虽然那绝对不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好。   但这已足够。   ——一个女人,能够有这样尊贵的一个男人,曾待她那么好过。   而且待她好的男人不只他一个。   ——女人还能要求什么?奢求什么?   她对个个都感恩。   都有情。   ——情能说断便断吗?   要是不够狠心断情,那就得伤伤心心过一辈子了。   然而,伤心的应是自己呀,这一向只知胡天胡帝、自寻快乐不知愁的万岁爷皇帝,而今怎么神色那么郁郁伤悲起来呢?   她不明白。   也不解。   花不解语更妩媚。   何况是而今暖玉滑香、云鬓微乱、衣衾半露的她?   赵佶从下会不解风流。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何况他是皇帝。   可是,今夜,他却忽见两个这般熟悉的人(一个像是自己,一个像是自己的儿子!),好像给幽禁在北国萧索的寒冬里,这是梦?还是幻?是真?   抑或是空?   ——哎,是不是该听民愤,好好的惩戒罢黜长年在自己身边阿谀奉迎的那干大臣呢?   赵佶聪敏。他其实只好逸乐,并不胡涂。身边的大权臣所为所作,胡作非为,他并非全皆懵懂,只不过,他们所做的正是他要做、想做、欲做而不便做的事,他们都为他作了,他当然心底高兴,难免重用、封赐这些人了。   可是,万一宠信这些人会不利于自己,这又另当别论了。   ——也许,到了时候,也该早些放手,不问国是(事),安排退隐当个道君皇帝,安静无为,终日游山玩水,享受人间安乐吧!   (咦,刚才在似梦非梦中所见的王儿,自己也一向宠爱,会不会是神明所示,立他继承大位之意呢?那寺庙一片萧索,只有他仍陪伴着自己,那是可以感觉得出来的相依为命,可寄深重之血脉亲情啊   ——可是,却又怎地、王儿看自己背影的眼神,却是如此怨毒抑忿的呢?   到底,那是怎么回事?前生?还是来世?宋徽宗道君皇帝赵佶在绝代美人李师师的兰房馥馨倚玉的幽暗中,一时也想不明白。   是以他轻轻推开李师师,像推开了心中的一片微愁,不经意的望向窗外:   这正好,恰望是一一   戚少商跟孙青霞在远方月下的决斗。   这时际,邓两大高手,已立定身影,已动剑、出手。   出于不言情。   因为孙青霞还狩笑着在站定古檐后向戚少商说了一句话:   一句颇为激怒戚少商的话。   “你的‘心剑’最好能赢我的‘天剑’,要不然,我这大色魔第一个就先奸了李师师。”   这句活绝对激怒戚少商。   和他的剑。   5.相受相怜相怀疑   他手上的剑,有个名字:   名为“痴”。   只一字。   他拔出了他杀人的剑,同时也说了一句伤人的话。   “一个真正爱女人的人是不会强奸女人的。你大胆妄为、狂放任性,我都可以不管,但你近两个月来在京城至少干过十一起奸杀案,我杀你以祭天,以奠红颜,以泄公愤!你若干了这等事,就下配作武林人,也不能充好汉,更不配做人!”   他的脸白如雪。   衣白如雪。   剑白胜雪。   月也白似雪。   “雪”意陡然大盛。   剑意大炽。   剑攻孙青霞。   孙青霞一直盯着戚少商的手。   ——不是看他的剑。   ——也不是看他持剑的手。   而是看他拈着半谢花儿的手指。   他还说了一句甚为张狂的话,“你说我做的我便做了,又如何!我奸尽天下美女,享尽人世之乐,快尽平生之活,你又待怎地!?”   他也还了一剑,就像还了一个情。   他的剑,也有名称:   “错”。   ——他的剑名为“错”   哎,这世上,痴痴错错,又有谁知?谁分得清?   他们离开得远,赵佶只望见两个白衣人在月下屋脊上决战,当然听不见他们说的话。   他只发现有一个人的身影很有点熟稔。   他看了只觉心中一寒:   ——这岂不是上次在熏香阁狙击他的杀手吗?   (怎么今晚又出现了!?)   (怎会每次来这儿见李师师,都会遇上这等煞星。   (莫不是这些亡命之徒今晚又是冲着朕来的!?)   ——如是,他们却又怎会动起手来呢!?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人已出剑,已动手,已过了一招。   孙青霞的脸发青。   他所立处,青瓦如黛。   他的衣杉淡青。   剑发青。   仿佛连头上那一轮也是青色的月亮。   “青”气骤然大增。   剑芒大烈。   剑击戚少商。   赵佶在窗里幽黯处,只看到月下那几,那边,那上面,两人手上一道白色银光的如水,一道青色的绿芒似水,各幻化成两条水龙,嗖地交击了一下;瞬息间,两条青龙自龙迅如急电的交错了一下,立即又回到双方的手上。   那广刹间,常年浸沉于酒色的,皇帝赵佶也没有说仔细;到底谁是青龙?准是白龙?是自龙回到白衣人手里,青龙回到青衣人手里?还是白龙落到青衣人手中;青龙落到白衣人手反正,青龙、白龙,还在屋顶那儿对峙着。   赵佶看不仔细。   也看不懂。   那不是诗。   也不是画。   更不是韵律。   这些他不但懂,而且精通。   ——这些都是斯文高雅的“而”不似在屋顶上那些草莽之徒拿刀拿剑打打杀杀那么低侣。   可是,问题是,赵佶也隐隐知道,若没有这些提剑拔刀的,他的江山早不保了;而且,若这些拿枪搭箭的都转过针锋对着他,他就连龙头都保不住了。   他越想越心寒。   一旦心惊,就胆跳。   色胆子也就小了,   他难免想起在李师师这儿,一再受惊,一再受辱,况且这人儿虽美,也一样懂得动刀动枪的,跟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也显然有密切过人,这里让他不能不心惊提防。   他一向很爱这怀里的人儿。   因为她善解人意,   他一向都很怜惜她。   可是他现在也难免对她生了怀疑。   他今晚也不想招惹那屋顶上决战的异人,由他们打下去吧,对这些江湖奇人异士,最好还是别沾的好。   ——主要他们不是冲着自己而来,他也就不想/不须。不敢多追究下去了。   所以他再也待不下去。   他一提床上鸾铃。   侍从立即上来/进来/入来,   他匆勿就走了。   甚至没有再与李师师温存。   大家都不知道为何皇上这回是兴冲冲的来,却急急脚的倒踩着走了李师师却有些明白;   因为她从赵佶的视线望去:也发现了那两个在城里最高飞檐上决战的身影。   ——他们对上了!   (他们是为何而战?)   ——为圣上?为正义?还是为我……?   李师师瞥见皇帝在黑暗里发亮的目光。   她没想到这长年耽于声色舞歌的皇帝,居然还有那么睿智清亮的目色。   ——尤其在这幽漆的黑暗中,份外清亮。   她一直都没察觉他还有这一点。   她忽然觉得有点感动:这个平日荒淫萎糜的一国之君,却在有人决战的月夜里亮着眸子在房里陪伴她。   她为这感动真不惜为他死。   ——只要他这时再叫她入宫,她就算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也一往无前、义无返顾。   可惜他没叫。   也没再召。   他走了。   只剩下了她。   在房中。   还有他勿勿行色竟留下一袭流黄色的内服,铺在床上。   衣上隐绣着一条龙。   张牙舞爪的龙,伏在床上很安静。   那是一条黄龙。   她就拿起那件内服,坐在床沿。看了一会,放在鼻下,嗅了一嗅,放到口边,对着龙头,咬了一口。   在外面,戚少商、孙青霞交手各一招。   是第二招。   第一招,没动剑,只挪移了身形,转移了位置——转到有利位置才动手,而且在挪转的过程里谁也没让敌手有可趁之机,也是一种过招、交手。   如今是第二招。   两条剑龙、水龙自长空划过。   又各自回到双方手里。   心中。   6.梦断故国山川   皇帝回去了。   他不禁意兴阑珊。   ——不但惶惊不安,也带着些微少许的伤感。   (……那两个在北国寒冬、郁郁不乐、于思满脸、愁怀忧抱的人,怎么如此熟悉?   (一个似朕!)   (一个像是桓儿)   (这是怎么一回事!?)   (路遥归梦难成,梦断故国山川——江山如此多艳,怎么一下子就出现那么零星落索的情景,令人感伤!)   (唉,但愿是梦是幻。)   (哎,那不是真的。)   宋徽宗始忐忑不安。   于是意兴索然,摆驾回宫。   他却不知道,在这一夜里,古老的月光下,苍老的屋脊上。这一个神奇幽艳的时刻里,发生了许多吊诡行异的事:   戚少商看京城上空竟在忧错间,看见自己的前身,后世,以及俯视这城都的将来与未来。   然后他与孙青霞决斗,就像跟自己作一死战。   李师师却因他黑里望向窗外一双发亮的眼神而不惜为皇帝而死,但却因他匆匆而去,只留下黑里床上一袭黄色龙服而立定主意:决不入宫为妃。   皇帝呢?   赵佶却看到他的不幸。   以及他所宠的太子赵桓的牺牲。   还有他们父子两人的结局。   这京华之夜。   古都之月。   或许,人生里总有哭时刻,出入时空,周游夭地,上下无碍,进退自如的时候。   然而,戚少商与孙青霞的激战未休。   他们出手一招,未是胜负。   于是他们攻出了第二招。   第二剑。   孙青霞长身而起。   犹如一只白鹤,激起了他顶上的怒红,如同竹叶,回到了他的青上。   他一剑劈下去。   直劈。   独劈戚少商。   戚少商身形一伏,龙之腾也,必伏乃翔。   他是一个善于伏,故更擅于起的人;他的屈是为了伸,他的退是为了进,他的低低是为了有天高高在上。   他的剑斜斜抛起。   剑抵孙青霞。   一剑自下而上。   一剑自上而下。   一月天下白。   衣白如月。   人白如衣。   剑白如雪。   犹胜于雪。   但血呢?   ——要是在这月夜里激迸的英雄血,是不是比血更血,比雪还雪,比血红!?   然而,不止是赵佶一个人看到他俩的决战。   赵佶是其中一个人。   在这京华之夜里,有三个人,同时看到这一场决斗。   道君皇帝是第一人。   他从中也获得憬悟。   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也决不是惟有他能有顿悟。   发觉这一场剧战的,还有两人。   但不是李师师。   她无心观战。   她是女的。   她也习武,但不好武。   女人重情。   她只关心如何去爱,可是爱一个人,实在艰辛:她们有的只好去恨,不过恨一个人,也大过艰难。   情是最伤人伤自己的。   男人至忠心的是义气,不是爱,义是他的情怀。   女人是活在气氛中的。   所以女人钟情于爱。   英雄就是一种传说的气氛,让人错觉自己才是让豪杰情有独钟的美人。   所以女人爱英雄。   其实她们不爱他们的决斗:血肉横飞的,那不好看。她们爱的是他们为她而决斗的感觉。   她们是希望为她们决战而她们又爱慕的人,能干安无事而一定要凯旋胜利的归来。   回到她们的怀抱里。   然后对她们的话干依百顺.就像她一手生养成人的婴孩。   这才是她们心目中的男子双。   ——永远肯为她死而不是真正的送命,一直爱护她但又肯原谅她的,寸是她们深心里的情人。   所以女人正常嫁给丈大。   丈夫没有这种质素。   ——而好多人,她们总是认为:不是死光了,就是没教她给遇上。   是的,李师师尽管是遇上了一场大决战,她也关心这两个人。两位朋友,但她却无心去观赏、调解。   你苦无心我便休。   我若有意又如何?   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李师师心中有一种凄落、孤伤的感觉。   她只希望赵佶、戚少商、孙青霞他们都不要死。   ——要不然,都打杀了算了。   要是一定得不到,她也什么都不要了,干脆毁了算了。   这一场决战,毁了的却不是李师师的斗志——女人有的通常不是斗志,而是死心眼。   然而它几乎摧毁了一人的斗志。   以及信心。   ——他当然就是宫廷里号称国师真仙的黑光上人了!   7.细看涛生云灭   其时道君皇帝赵佶笃信道教,十分重用道土、方士,以致道观林立,道教兴旺,道学流行,却术士干政,妖道盛行,成了一股未世横流,神仙异说,大行其道。祸亡无日,已早见其端。   赵佶原崇信佛教,惟嫌信佛对他好看极糜的诸般嗜好难免压制,加上想永享富贵权势,而又要求长生不老,故舍佛人道,以养生、采补、炼丹、灵异来满足是他自命仙班、自欺欺人的想法。并异想天开,要在短而急迫的有生之年达成他升仙水寿之欲,这使得不少方士如林灵素、王仔昔等以蛊感、淫巧之术。骗取他的信重,一时间,赵佶压抑佛教,道教势力,已达顶峰,岂之更甚。   詹别野原是佛门一名小沙弥,凡经修行,终升为寺院副座。但适逢道教日盛,佛教消沉,他一咬牙,自封为道教真人,创立“黑光法门”,自称有呼风唤雨,知人心事之能。蔡京与交往,利用他的言语诡谲,假借天意,向赵佶求其所需,故他将之引荐赵情,赵估见他面演法术,能顷间将一杯冰水燃成火球,又能将一沸水瞬间结冰,更能把白纸变黑,黑夜早一个时辰到、不知这只要有过人的内功,对时序逆搅的知识,以及加上一些骗人的小巧便能做到。对詹别野便深信不疑,见他崇黑好色,奉为“黑光上人”,送美妇供其淫乐。   刚才在这夤夜的京城里,尚未熟睡,仍与妇人胡颠厮混的,便是这“黑光上人”詹别野。   他原本因受赵佶信重。赵佶既来“杏花楼”会李师师,他便也过来保驾,不过,赵佶既已跟白牡丹颠龙倒凤去了,他也不甘后人,抱着个如花美女寻好梦去。   但他毕竟有过人之能。   他颠归颠,却闻得有异响。   他马上警觉。   他翻身立起。   可是他胯下妇人意犹未足,不知他因何忽尔鸣金收兵,还要把他撑起的粗脖子搂倒在她低低的盆地里。   黑光上人好色。   但他很精明。   精明的人,总是分得清楚:什么时候该胡涂。   ——这就是决不可以胡涂的时侯:   皇帝就在三栋屋宇外,“熏香阁”里,但有高人却在不远处交手决战,万一出了事:他可担待得起?   他心里清楚:他的华衣美食,仆从如云,美妇爱妾,崇高地位,全是因受道君皇帝宠护而得来的。   ——所以这皇帝的安危是他最重视的,事关他的成败荣辱,也是他衣食父母。   所以这时候他再也不图一时之娱。   他伸指骈点,封住了那躺在床上:如同一条大蟒蛇般在翻涌折腾的白皙女人身上之穴道。   ——说实在的,他也刚好有点疲不能兴。   一胡天胡帝,还有的是时候、对象;但这皇帝老板万一有事,自己可是荣华富贵一场空了!   ——轻忽不得!   他一窜身,到了窗前,露出一对眼睛,望到了那一场决战:   这时候,戚少商/孙青霞恰好到了第二次出剑!   剑光是一刹。   惊雷响千秋。   他看到戚少商一剑向上撩去。   然后,那就不是剑光了:   而是火光   一团火。   ———团生命之儿   这剑客竟把他生命的全部光芒,全盘注于这一剑上了!   他的武功原本也极高:他的“黑光神功”原本就聚合了天地苍穹间一切黑暗无边力量。   黑暗原就是无尽的。   他的内功也是无限的。   他一旦出于(尤其在黑夜),仿佛也跟黑暗结为一体。   光明短促。   黑暗亘长。   所以他才是胜利者,可以笑在最后。   ——别人练的都是光明的武功:有的是以掌、拳、内功来修习,有的却是用剑、刀、枪来修练。   那是光明的、强烈、莫以争锋的力量。   可惜,练这种仰仗光明之力的功夫愈高,功力愈是薄弱。   烛光总有燃尽的时候。   太阳也得将落山。   黑暗才是真正的高人。   ——惟独他练的是“黑暗之力”。   所以他内蕴,而且强大无边,像黑夜一样无可抵御。   可是他面今乍见:   那一剑。   ——那不是剑。   而是生命。   ——把生命燃成一团火的光芒!   他震惊。   他畏怖。   ——要是那一剑是攻向他,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抵消?   (可不可以接得了这一剑!?)   ——光明来了,黑暗必将消散,且无所遁形。   (难道这就是邪不胜正?黑不如白?黑暗终将遭光明逐走!?)   他正怀疑之际,却又见另一道剑光:   剑直向戚少商劈下来:   剑光成了火。   火焰。   ——一把激情之火:   这剑手竟把他的全部情怀偶然,尽化作这一剑:   且一剑就斩了下来!   在这晚之前,黑光上人一直以为光明难以久持,黑暗定必吞噬一切。   但现在他看了这一剑如火、那一剑似光之后,他的想法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原来光明真的可以战胜黑暗。   可是他的力量却来自黑暗。   这应说,他岂不是一个天生的失败者?   现在再转到光明那一边去,还来得及吗?   还是自己硬着头皮,再强撑黑暗下去?   要是把黑暗练到最顶峰,是不是就可以消灭光明?   但他却天生喜欢黑,老爱躲在暗处,他恨光!   他生来就不喜欢光亮,又教他如何站到光明的那一边去?   既然他不能与光明为伍,他就只好与光明对立了。   只不过,能取胜鸣?   ——能。   这是他以前的答案。   可惜,他现在却看了这如火如交的两剑。   他改变了想法:   假如是一种光,那么,黑暗也是一种光,只不过光的色泽不一样而已。   ——黑光。   要是邪终不胜正,光明终于能打败黑暗,可是,只要“黑光“也是一种“光”,那就是以另一种“黑色的光”来取代”白色的光”,那就不能算是黑和白对立了。   也许这便能反败为胜也未定!   在这天晚上,詹别野目赌了戚少商与孙青霞这一战,愣住他心中无限震惊,甚至动摇了他一直以来对黑暗的钟情与坚持。   他甚至发生了彻底的转移。   他从那两剑交错间发出的光明之美,因而顿悟了黑暗决不能胜过光明,除非——   黑暗也是一种美。   一种光。   ——就像月亮一样,阻柔也是一种光芒。   他的转移是:   本来是黑,现在是自,那两剑互拼成了他从黑暗里步向光明之门。   他此际还见”黑”不是“黑”。   他看到的仿似山川大地,日月山河,他只细看涛生云灭,然而,涛不是涛,云不是云,他已云雨涛浪分不渭。   只溅得一身湿。   换了一阵惊。   ——弃暗投明。   但目睹这场的却不只有他和皇帝赵佶。   另外还有一个人,亲睹这场午夜月下古檐上两大高手的决战。   这人却不惊。   只悟。   顿悟。   经验关不难得。   ——一件事,做久了,自然就有经验。   心得也不罕见。   ——对一件熟悉的事有自己的看法就是心得。   但悟最难。   ——悟是一种破解,对熟悉或陌生的事都有一种彻底的理解,这得要看机遇,淬啄同时。而且是直指人心,出情人性、如冷水浇背、滚汤浇雪的省思。   所以顿悟最是珍贵。   明白易。   了解从容。   澈悟最是不可多得。   8.满座衣冠似雪   各攻一剑的戚少商和孙青霞,各不再攻,各收回他们的剑。   然后就是在这时候,孙青霞突然做了一件事;他做的是在这时候无疑十分奇诡,也非常不协调。   他居然左拧腰、右拧腰、沉左肩压右马、沉右肩压左马,然后,又站直身子,左拧颈,右拧颈再甩右肩右手指轻拍左肩右手拍打右背肝,用左肩右手轻拍右肩右手拍打在背押之后,叉站好身体,左拧腕、右拧腕、却又耸左肩平右腕贴压在脚眼,从右肩手左腕贴压右脚眼,如此往返来回,做了数次。   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做“五禽戏”。   “五禽戏”动作是先切内功的初步,一种动作与内息调匀的基本方法,一点也不足为奇,不是罕见绝学。   奇的是孙青霞居然在这时候做。   ——难道他忘了这时候正是跟戚少商决战,而且正打得难舍、未定胜负!   ——难道他眼里“没有”戚少商这号大敌!?   他难道已胸有成竹?   难道胜券在握!?   ——还是他在出了那两剑之后,马上省觉当务之急便是;放松自己?   放松自己在这一刻间竟变得如许重要,莫非是在下一刻(或下一次出剑里)是一场也放松不得的决战,要聚集他平生的生死之力才能应付?   他忽然不攻了,却在月下格上做出许多放松自己。舒筋活络的动作来,显得跟这场舍死忘生、惊天动地之战。很不协调。   但更不协调的是戚少商。   他们交手已三招。   动剑两次。   看情瓜他们必会有第三次驳剑。   可是。戚少商居然在这于钧一发的时候,缓缓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慢馒吸气,似享受空气深入浸人在每一部分、分枝开叉肺泡里,而且份外感受那种给气膨胀、充实的每一部分,然后他才徐徐的吐出了那口用过了、可以废置了的气,他吸得那么深,吐得那么慢,仿佛依依不舍的在享用那一口气的渣滓及其所有价值。   他在享受。   ——看到他这样呼息可以感受得到,能够呼吸,是何等欣喜开心,简直是天地同采!   突然他在运气调息。   ——而且还是闭上了眼睛!   更且值此时分!   这是他和大敌也是劲敌的孙青霞决一生死之际!   他竟敢阈上了眼睛!   ——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不但是形同把自己的性命交予敌手,更是对敌人最大的侮蔑与轻视!   他居然闭目、养神、运气、调息、似乎还在寻思、冥想些什么。   且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眉一扬,唇边抹过一丝相当冷峻、冷酷且冷艳的冷笑。   他在想些什么?   为问要瞑目?   他没有看孙青霞便自然不知道孙青霞在看他。   孙青霞正在做一些柔软的动作,也不算直视戚少商。   他看的是戚少商的手。   那一只拈着花儿的手。   在飞檐下,有一汉子挑着两桶“夜香”,恰好经过。   这夤夜挑粪的粗鄙汉子,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就抬起了头。   抬头就看见屋顶上、古檐间,有两个白袍人、雪衣人,正在决战。   屋脊上,原雕几列顺着瓦之势斜排着的神兽仙禽,映着月光,坐落在那儿,端的是满座衣冠似雪。   春将尽。   初夏凉。   挑粪双子却觉得一阵寒意:   仿佛,雪是不会下的,但只怕很快就要见血了。   月光下,屋顶上,那儿有一场生死决战。   就在这时候,戚少商陡然睁开了眼。   孙青霞却霍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剑掷向戚少商!   这一剑幻化成千剑,像百宿青影,投向戚少商!   戚少商凝立不动。   看准了,觑准了,盯准了“一字剑法”中的“一笑视好”,人剑合一的发了出去;人没笑。   人冷如冰。   剑却笑。   剑发出像笑的啸声。   这一剑恰好挑在那一剑飞来的剑身中央。   不偏不倚。   正好正着。   他的剑尖只轻轻一触,便一道银光把那一道幻化成千道呼啸旋转而来的青光,呼的一声,不知挑得剑到哪几去!   这下孙青霞岂不是成了空手?   ——然而孙青霞手中仍有剑!   这下岂不是胜负已定?   已?   孙青霞仍在发动了他的攻击。   他这一次,主力不在剑。   而在琴。   他就在戚少商接剑的一刹那间解开了他的琴;不止是裹琴的绒布。   ——而是把整口琴都瓦解了?拆开了。而又及时迅速熟悉飞快的重新组合起来:   而且还即时组合成一件很特殊的事物。   这事物是:   长形。弯曲。有道管子。有扳扣。匣带子钻有金色大花生米般的东西。   然后他把这中空管子对准了戚少商。   然而便发出了一种极为奇特的声响;   腾腾腾……     第九章 醒握天下权     1.踏破贺兰山缺   今夜的月色分外好。   照在大街的挑粪汉心里分外明。   且亮。   ——因为他的瞳仁不仅是因为月鱼而点亮,更因为古飞檐上那一场灿绝古今的以及那雪意的决斗剑光和绝世兵器之神光而燃亮。   燃亮了他的斗志。   ——点看了他本已熄灭的希望。   他是谁?   他只是名挑上粪的汉子。   但是一名叱咤过、威风过但后来负伤过、惨败过,而今失意潦倒偷偷退出去江湖而今在寂夜长街里扰大粪的武林人:   这人也许是还记得;   许或大家仍认识;   他姓雷,名滚。   ——雷滚。   从前的雷滚,稳坐“六分半堂”的第六把交椅,坐守“破板门”,六次攻击退意图入侵的大敌,受到总堂主雷损的重用,声势一时无两。   当年的雷滚,一双虎虎生成的大眼、如看人时雷动一般的滚扫过去,说话的声音也似雷声滚滚,一掌一动,虎虎生气,加上他左手使九十三斤、右手舞九十九斤重的“风雨双滚星”,为奇门兵器之最,号称“风雨双煞”威震京华。   可是在“破板门”之一役里,他给“金凤细雨楼”楼主在受伤的情况下,以凄艳的刀光轻易击毁,不但毁了他的双滚星锤,还在举手投足间在他面前斩杀了他的兄弟,更击毁了他的信心。   这还不够。   信心大挫的雷滚,痛定思痛,受到极大的震吓,给苏梦枕收揽丁去,在重要关节上,背叛了“六分半堂”,以迷魂烟,暗算狄飞惊。(详见《温柔一刀》)   结果更惨一错再错,借得不可收拾,一败涂地,他给一向看来无缚鸡之力的狄飞惊,一记匕首贯穿胸膛而但出奇的是。   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   ——匕首只穿肠而过,并没有穿过他的心。   他有过人的生命力。   他竟然未死!   往日的志气如故,今已心衰欲死。   他既无脸目存身于“六分半堂”,更不能容于“金风细雨楼”,京城武林,已无他立足之地。   偏生他虽心灰意懒,却又不知怎么,仍不肯离开这多是非,多变迁、多纷繁、多梦幻、多势利、多所争的京华之地。   他仍留下来。   却成了个挑大便的潦倒汉。   ——往日的风雨流垦,今日的午夜留香。   他已不介意。   他信心己失。   信念已然粉碎。   直至今天——   这个月夜里:   他看到飞檐上的决战。   ——以及他们的招式和武器。   他看到了两人的决战:   这才是真正的战斗。   ——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对付狄飞惊。   倏忽莫测的出手!   他眼睛发了亮,不只为两人的招法与剑法;   而是因孙青霞的“秘密武器”!   ——他曾构想过这种武器!   ——以“江南霹雳堂”雷家独研的火药,加上实际上统管了“六分半堂”雷家子弟的人才济济,他们绝对能制造得出像在那月下那白衣人以琴为杀人百数十丈外的利器来!   虽然,不知道这“武器”叫什么名字,   但他只看了一眼,便永生难忘。   他永远记住。   他矢志、立誓、要在有生之年,制造出这种兵器来!   而且还要大量制造!   若有那么一天,他必能吐气扬眉。   ——那就是他报仇雪恨、光大雷门的时候了!   他看到了那武器、就重燃了信心,重新有了希望。   尽管他此际肩上挑的是大粪,但他却如同以一双铁肩,担起了整座江湖的命脉,整个武林的经络。   他看见了这一场决斗;   看到了这一件武器。   ——他眼里的决斗,不再是一场决斗。   而他心里的武器,却仍是一件武器:   那就是一件可以主宰的、也足以主宰他日武林的武器……   他要模仿。   他要制造。   一—虽然,他仍不知这“武器”叫什么名字,该叫什么名他只知道,这兵器一旦使出,就有一种“踏破贺兰山缺”,惊天地而位鬼神的气势。   那像是雷一般密集滚动过。   他喜欢这种气势。   他爱上这种声音。   他觉得这声响杀势,很像当年的他自己!   那有点像是兵中之霸:   枪。   还有炮!   就算连在屋瓦上决战的戚少商和孙青霞二人,也不知道街心有个挑大粪的汉子会有这么大的震荡,这么深刻的想法。   连孙青霞也不知道这武器一出,让那挑大粪汉子看了去,日后会对武林、江湖乃至大宋江山天下,会有那么巨大的影啊。   ——大得足以亡国、杀天下人、毁掉世间一切。   他们的决战是一场偶然。他的出手也属无心。   然而世上大事,往往是在偶然中发生的,而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也亘常是无心造成的。   可不是吗?   2.今古几人曾会   世上有一种人:不鸣则已,一呜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他平时不出手,一出手就非凡,就要命,石破天惊。   平素的孙青霞,杀性很大,必要时,他杀人决不手软。   但他平时绝少使这一招,用这种足以动地惊天的武器。   世间也有一类人:是从大大小小的战役里打上来的、站起来的、而且还站立不倒的。   他遇上高手就施高明手段,对上低手也无妨,他使的都是平凡手法,总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但也见魔除魔,逢邪避邪。   凡人遇上他也觉得很对味儿,高人遇上他便知是绝顶高手——那是玉小石游戏人间的特色。   戚少商却是那种咬着牙、皱着眉、紧抿着唇、没有好运气的自己创出一条好时运的大道,有志者事竟成——不成也至少会有收获的那种人。   他不求夺目,但最后还是他最好;他要求幸运,不过到底他为自己创造了命运。   今天他的出手,就很非同凡响。   他的剑法更疯狂。   他的剑法招不像孙青霞、冷凌弃的“不要命、只要拼”但却是一种背叛命运的方法。   ——一种背弃了自己命运的剑招!   是以,他才挑飞了孙青霞的“错”剑,却乍见敌人已“拔”出了另一件”武器”。   而且,那“武器”发光了:   还“开火了”!   “他的反应是:   不退反进。   揉近一一一   出击!   他好像算定孙青霞会亮出这种更可恨的武器来!   所以他也早准备好了应付之法。   可是他应付的方式很“原始”。   他竟用左臂一抡!   右剑直取孙青霞!   他竟不闪/不躲/不避/不退/不缓一缓/不停一停/不稍让一让那“可恨的武器”的锋芒;   他宁牺牲一手,直取对方之命:   他那拈看花的手!   腾腾腾……   火光溅迸。   火星四冒。   一下子,戚少商的平几乎给砸了个稀已烂,但他的剑已正取门、直刺面门、并在还有比蚊子的体积还隙缝间陡然顿住   要不然这一“痴”剑就要洞穿孙青霞的印堂。   剑光就溅在孙青霞双眉云间:   不发。   明月当头。   冠盖京华。   一一斯人憔悴否?   否。   孙青霞的神情依然是那种故我的飞扬跋扈。盾字眼色间仿佛在说:   ——杀了我吧!怎么?你不敢杀?你吹我不胀、你咬我不入、你啃我不下、你骂我不怕、就看你敢不敢一剑把我杀了!   (杀了我,不大快人心也是可大快我/你心呢!)   ——生死有命否?   若有,而今他的性命,就悬于戚少商剑下手中。   戚少商理应杀了他——就算他们原无巨恨深砒,但孙青霞至少也毁了戚少商一条手臂。   他以手上的奇特“武器”在凡响“腾腾”声中,炸掉戚少商一只手。   谁都不愿独身终老于江湖;何况独臂!   他的一只手已中了孙青霞的毒手。   可是奇怪的是。   戚少商的样子看去,并没有恨。   仿佛也不很痛。   ——一臂已碎,岂能不痛!?   十指尚且痛归心,何况一臂!   然而戚少商的神态仿佛依然悠悠着依恋,闲闲着闲情。   两人就僵在那里:   凝·立·不·动。   凝·立·对·峙。   戚少商的剑尖,指着孙青霞的眉心。   孙青霞手上的”武器”对准着戚少商的身子。   月落。   乌啼。   霜满天。   剑花。   杀戈。   京华夜。   悲欢离合事。   阳晴圆缺梦。   命无全美。   退无必好。   鸳鸯不是蝴蝶,狮子遏着神雕;一个战天斗地,莽撞天下,一个创帮立道,独步武林—   —他们却在此京华月夜,决一死战:   谁胜?   谁负?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今古、凡人、曾会?   天下/无人/识得1   这一战,的确没几人曾会。   一没有几个人能适逢其盛。   但“黑光上人”詹别野肯定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现在却吃了一大惊。   也吓了一大跳。   因为他只看了戚少商与孙青霞的第二剑。   (第三次交手),这大澈大情大解脱,正要定神留心观看他们的第三剑和第四剑出手,意外发生了:   “呼”一声,一道青龙飞来——   ——“夺”地插在他的窗棂上!   剑直入木及愕。   剑柄兀自颤动不已。   剑离他面前只三寸,贴近他的鼻端!   ——三寸之舌!   他愣住了;   一时,不敢有任何动作,连眼也不眨。   剑在他眼前。决战在远处。   ——到底,这是故意?还是恰合?(他们已发现了我在偷看,特意示儆?还是示威?)。   ——(说拔剑一拼?还是打击。黑光p   战?还是逃?   参与?迎战?还是离开?逃亡?   看看在黑洞里兀自舒亮着的一截青锋,詹别野不禁涌上一腔热血,又淹来一阵惊然。不知怎的,他忽然在心头挥过去了,小时候读过一百名画家写的诗。   ——破伞孤灯两脚泥,   上街卖符买东西,   路遥偏是归来迟,   战战兢兢怕鬼连。   不幸的是,他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在他是一国之师!   可笑的是,他此刻就是这个意思;   一一亏他还是武林高手!   他的确不想去面对,这在月夜里以太阳般的光芒决战的大衣雪袍高手!   3.一时多少豪杰   岁月流止。   时间静止。   ——仿佛连月色都凝结成了冰河:   乳色的冰河。   ——岁月长河,人生寂寞。   一时多少豪杰。人生如梦,高处不胜寒。   剑锋上的寒意,使孙青霞的喉头炸起。   一粒粒的疙瘩。   (冷啊。)   (原来接近死亡的时候,是那么冰肌寒而澈骨冷的!)可是,孙青霞连眼也不霎。   剑风仍指着他的眉心。   剑风却已侵入了他的心。   但他凝立迎风,望这剑锋。   也望定了指剑的人。   一一拼着给毁了一只手也要把握住这刹那空隙之下的戚少商。   他看着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剑,还有取他性命的人。   在另一头的黑光上人,却也盯住那一把兀自晃动的但无意要取他性命的剑。   他仍在心念疾闪:   该逃?还是该挺身?抑或拨起了这把剑   ——放出了这把剑,是不是就得要面对恩怨和情仇?   ——不理会这把剑,是否就可以免去一场杀战之灾或血光之灾?   他却不知道,在不久前,京城曾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张铁树、张烈心、还有方应看以及雷媚、一齐出手稗击工小石,而玉小石就用一块砖石,假意打空,都迎向六龙寺围墙外十数丈远的石塔内,把正在塔内偷偷观战其剑想找便宜来擒的白高兴、吴开心、郝阴功、泰感动四人同时杀伤,还震惊了当场的一流高手叶神油。   ——王小石那一块随手而发的砖石,它生起的作用,跟今晚清风明月、古都飞檐上戚少商剑挑孙青霞的“错剑”,正打入黑光上人面前的情境,竟又是十分的近似。   英雄所见略同。   豪杰意志相同。   一一这原就是必有雷同,不属巧合。   戚少商看着自己给轰得七零八落的一只左手,只剩下几缕破布残絮迎风映月飘,飘飘,恍恍。   他看看自己的残肢,奇怪的是:脸上却浮现了一丝残笑。   这时出现这么笑意是残忍的。   甚至是残狠心的。   他也是为奇诡又略带冷触的说:“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   ——还是为孙青霞惋惜:终于还是毁于他的剑下?   他这句说得很冷淡。   也很冷酷。   他就说得很含糊,听的人也不很明白。   孙青霞却听明白了,所以他说(也是答)。   “的确可惜。”   他完全同意戚少商的话,但却是由衷的,而不是因为在对方剑光下而震惊、屈服、附和、求饶。   他的活还没说完:   ——我的确不该把自己绝密武器轰在你那一只子上……他说:“你那只手本来就是空的。”   戚少商酷然笑了一下,笑意里没有喜悦,只有孤寂。   “我本来就是剩下一只手,”他道,“也只剩了一个人。”   孙青霞居然还有点好奇的问,“你那一只手做得那么完美,那么细微,居然还能拈起朵花儿——它大概出自四大名捕之首:无情的手掌吧?”   戚少商反而奇道:为什么你视为是他制造的呢?   孙青霞坦然道,只有他那么精细唯美的人,才会制作出那么精美得能够拈花拈出了意境的假手。   戚少商喟然:你便对了,也猜对了,那的确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的人有风格,连打出来的暗器、办案的手法,也有强烈的风格,没想到连他制造出来的东西,也一样瞒不过别人的眼睛。   孙青霞却安慰似的道:——要不是真的瞒过了,我又何故须把杀手锏全部耗尽在那一只假手上呢!   戚少商感慨的说:但到底还是毁了它精心制作的一只手——他恐怕再没有时间为我多制一只手了。   孙青霞道,但毁掉一只假手、总比废掉一只真手的好。   戚少商同意,那的确是好多了——你的杀手铜很有毁灭一切的力量,要不是我有这假手挡着,我决追不了你。   孙青霞好明白,看来,你早准备接我这一记要害的了。   戚少商幽怨的道,你有什么秘密武器,其实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我却知道你逼出绝招了,而且也认定你有极为可恨的攻势,留待这一击施展。   孙青霞奇道,我们其实还素昧平生,你却那么了解我?   戚少商笑道,我们其实早就交过手了。   孙看霞一愕:几时?   戚少商道:下棋。   孙青霞更说:我没跟你下过棋。   戚少商微笑道:对弈过了,还常下呢!   孙青霞怔了一怔,随既顿悟,恍然道:你指的是……师师?   “对!”戚少商道,我教师师弈棋,她初远不如我,也无章法,后来杀代凌厉,且大开大合,气势凌厉,我就知道必有高人指点。   后细想领会她的棋艺布阵,从那儿了解了你的心境和手段。   孙青霞这时才舒了一口气,笑道:原来如此,知已知彼,百战百胜,你对我手法早看透了……看来,我输得不冤。   戚少商更正道:“你没输,我耍诈。按照道理,你先炸掉我一只手,我负痛之下,断不可能还趁隙近得了你身,制得了你。   孙青霞笑了。   很傲。   一一傲笑。   他说,方今天下,皆以成败论英雄。今夜,我即使是败了,你也不必来与我圆说,少来安慰我。   戚少商依然坚持:你是着了诈。不是输了招。   孙青霞却舒然道,要你光是以一剑指着我,那还勉强说得过去一一可是,你现刻,以一剑制住了我,我的命已在你剑尖之下,随时可取,连偷窥的言无密一……现在他大概已换了姓名,号称为“黑光上人”了?也一样让借招使力、藉势飞剑震慑住他倦乏的一笑,反问:   这还不算赢了,当真岂有此理!   4.量才适性·随缘即兴   他们在高檐、明月下,对话不算响亮,总是平平淡淡的说,冷冷静静的道侍卫们若非保驾走,以他们过人的功力与听觉,总是可以听得见他们的对白。   原因是:   这两人经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后,胜者一直要表明他没有取胜,要少也只在说明他胜之不武:败者一直强调他是战败者,绝对是败得很服气。好像是,一个觉得取胜是一种屈辱,一个认为失败是很光荣的事似的。   ——可谓:决战惊心,结果好玩。   更好玩的是戚少商还今仍不认为自己已取得胜利——至少,赢得并不光明正大。   “我是从师师的棋艺中,知道你出阵对招,必定犀利,但一旦遇上劲敌,就会先潜而后蛰,再应机一翔直入九天之上!我见你在战斗中,忽止攻势,改作甩手澡,知道你是必伏乃翔的能退为进之法,更可怕的功击力必接踵而来,是以,我才养精蓄锐,似残肢挡你一击,趁机操进,乘隙偷袭。你的战略先要露了才致落下风,我不算凭实力赢你。”   孙青霞的头立时摇得拔浪鼓似的,哈哈笑道:“谁说阵法韬略,不可取?谁言取敌夺城,不能攻心?要这样也不算赢得漂亮,那么孙子孙膑诸葛孔明的种种威武事迹,却成了笑话了。   然后他也正色道:我的几手动作,俗称“甩手操”实误,因这动作不仅包含初学者为了甩操之形式而已。同时还是心、肝、脾、肺、胃,连同脚、头、颈、肩、腰一齐并甩,精、气、不偷外远要附近周围的空气之神精柳一齐发出。说来还是应称之为华佗所创造的五禽戏中的入门动作、皮毛招式较为妥当。但你对应我这几下舒身宁神定气化精的粗疏动作以佛家今念力气功。已到了凡属有指,皆是虚妄。大家无形。大道至简。随意呼息,皆成大法,已臻佛道两家要修精华,境地,不必意守丹田,不用修大小周天,这非人人均可修得,我这种意马心猿的人,更修不得,所以只有佩服二字说得。   虽然守护皇帝的高手已退走,但仍有一人在听。   偷听的人绝对是高手。   他早已听得汗涔涔下。   冷汗。   ——他竟连汗水也是黑色的。   他一流汗,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曾淌过汗来。   因为汗水必在他身上创出黑洞。   不止流汗,泪也一样。   ——却不知道血又如何?难道他流的也是“黑血”么?   不过流汗总比流泪好,流泪也远比流血好。   可不是吗?   只听孙青霞傲然道:“我不是因为要你不杀我才说这种话。我绝少跟人说‘佩服’两个字。——对上一次,是跟八无先生说的。”   戚少商眼中已隐有笑意:“温八无?”   孙青霞说起听到这名字,眼里也升起了暖意,“不是他还有谁!”   戚少商倏然收了剑。   一收剑,剑已回到鞘中。   ——不是像没出过剑,而是他收了剑之后,剑仿佛仍在月下、檐上、孙青霞的眉心前,青澄澄、绿惨惨、亮莹莹的横在那儿,从不可一世一直到不可七世似的,要存在的,要亘古的。要不朽了的。   剑收了,剑意还在。   好一把剑。   ——好一名剑手!   孙青霞哭了。   一哭,他就不傲了。   而且,也许在这样诡异的月色下和古老的高檐上之故了,他跟戚少商相似之处,像似是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像了。   尤其是当孙青霞冷酷的脸容开始有了些微笑意的时候。   同样,在戚少商寂寞的眼色里升起了一股小火般的暖意之际,这感觉就更强烈了、浓郁了。   “你认识他?”   “八无先生?”戚少商眼里的暖意可更甚了,“我当然认得他,他是个好人。”   “他也是个好人。”   孙青霞脸上的笑意也更盛了。   “他更是个好的好人;”戚少商补充道,“一个在险恶江湖上厮混,要是只人好而不够好,那是件坏事。”   “至少,对自己而言,不是件好事。”孙青霞常也同意,“当不了一个好的好人,最少也得做一个忠的坏人。”   “都一样,”戚少商说,”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忠的坏人。”   孙青霞道:“而你就是一个好的好人。”   戚少商道:“你要是不够忠,就不会因为我一只手拈着花便相信了那是一只真的手。”   孙青霞道:“你如果够好,就不会收回你这一剑——你本就没意思要杀我吧?”   戚少商道:“我为什么要杀你?所有有关你奸杀女子的案件,我研究过,只怕不见得是你所为!但你所有刺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案子,他们的确都恶贯满盈。——我为什么要杀你?”   孙青霞啧啧地道:“那你还是太忠了,不够好,难怪在你最孤绝的时候:就是要出剑杀人之际,也好像拈着花就要微笑的样子。”   戚少商高声笑道:“我拈花微笑?孙先生可是惹草也微笑哪——好杀案等与阁下不一定有关,但阁下风流快活事倒也不少,当真是无论拈花惹草都微笑!以阁下武艺超群,傲骨英风,又何必与俗世纠纷厮混度日,消磨壮志!?”   孙青霞笑道:“好说好说。一我亦英雄。我可不想牺牲小我,我是大我,天大地大我最大:因为若是没有了我,什么天和地全都没了,所以有我无他,舍我其谁也!二我不想当英雄。当英雄太辛苦,我这人孤傲、好色、不容多友,更懒得成群结伙,又不得人缘,故不想也不能当英雄,三我不相信英雄。说英雄、谁是英雄?诸葛亮太文,张翼德太武,曹阿瞒太奸,楚霸主太莽,韩信太嚣,刘邦太流氓气,李世民求好心切,赵匡胤太好运气——我算个啥?谁都不是英雄,我也不是,况且,要出英雄的地方,就是乱世,我只要适世而独立,独好女色。趁自己精力过剩之际,跟世间美丽漂亮的女子玩玩多好,乐乐多有意思!既不伤人,又能娱己,何乐而不为之哉!”   戚少商冷笑道,“孙兄风流,早有闻名。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也。只是风流归风流,孙兄大好身手,大好前程,大好抱负,就如此为沉迷世间女子而尽付流水,岂不憾哉!”   孙青霞赫赫笑道:“你不杀我,大概是要劝我这些话吧?你的好意,我是心领了。我生平抱负,就是好好抱一抱我心爱的女子,多亲近亲近认为美丽的女人。吾愿足矣,你别笑我没志气,我跟你不一样。戚兄,但白说,我认为你老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全背上肩;风声雨声读书声,全肩上身,那也只是苦了自己。人生在世,百年荏苒,弹指即过,瞬息便逝,又何必这般营营役役、凄凄惶惶?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何必自苦若此!不如收拾心情,好享受人生,快活过一生,自在一辈子!”   戚少商笑道:“你这是:成败起落不关心,悲欢离合好心情!我羡慕你。但我认为人出来走这一遭,总得有些责任要负,有些事要作出交待,有些贡献要留下来。我是敢为天下先,不怕徘名后!”   孙青霞也笑了:“好,你辛苦你的,我自在我的。我也佩服你。这是我今晚第二次说佩服的话儿。我的管叫做:随缘即兴:你呢?也望尊驾能量才适性的好了!”   戚少商呵呵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孙青霞也大笑道:“剑试天下,何惧成败起伏!”   两人击掌而笑,笑声里,就像那笑意和眼色一样,同样透露着一个愈来愈明显、浓烈的讯息:   ——那是什么?   5.自求快活·不寻烦恼   两人相视而笑,戚少商忽把笑容一敛,庄重地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觉得你今晚也无意要杀我。”   孙青霞道:“若我不想杀你,又何必动用那么重的武器?”   戚少商道:“我有一个看法,你若不便,可以不必回答。”   孙青霞只闲笑道:“你说,我听。”   戚少商道:“你给神枪会大口孙家逐出山东,甚至遭受追杀,便是因为你不肯跟孙家主流派系的人物利用秘密武器,搞独霸天下、统管武林的把式。然而,你原在‘神枪会’里是极重要也相当杰出的人物,所以,你一定也掌握了相当重大的机密,他们才会派人追杀你于江湖,并且到处传达流言,毁坏你的名誉。”   孙青霞有点笑不出了。   戚少商道:“以你为人、也不能做任何出卖‘神枪会’的机密,但叉不忍见武林同道,在毫无防范之下给大口孙家的人打得抬不起头、回不了气、还不了手,所以,你今晚就利用我这一决战,趁此公布这种秘密武器,让我传出去,让世人知晓,以作防患。”   孙青霞简直笑不出了。   戚少商用手指了指在炸毁掉的半截衫抽近肩臂处,那是一道斜斜的剑口子,割开了布絮,道:“你在动手第三招时,已用‘飞纵剑气’悄悄割破了我的袖子,从你那儿,一定已发现我这手是假的,但你仍使出重武器作攻击,显然是故意的:明知伤不了我,还要发动,必有所图——所以,你今晚旨不在杀我,而是要我以金风细雨楼楼主之便,把这‘神枪会’的机密迅速传达开去。”   孙青霞完全笑不出了。   戚少商道,“不过,你也不可太忧虑。据我所知,‘自在门’的诸葛先生已研创出一种兵器,尽管人力没那么猛烈,但施用则更快捷方便,一旦能够广为推动、妥为使用,说不定早已能克制住孙家这要命武器、杀伤力奇巨的绝活儿!”   孙青霞不笑了。   戚少商衷诚地道:“无论如何,我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这事,和使我亲历了这武器的威力。你不是来杀我的,所以我才不会要你的命。”   孙青霞道:“我现在也明白了。”   戚少商道:“明白什么?”   孙青霞道:“你也不是要来教训我和捉拿我的,你是来劝我莫要为女色误了一世。”   戚少商道:“不过,现在我才较了解你:原来你并非像传说中那般好色,而是太重视儿女之情,精力又太充沛了,而自负又过高,所以才会受俗世群小围剿,成了自绝于江湖是非的奇侠。”   孙青霞倒是诧异,“你怎会了解我这些?说到头来,我确好女色,我的确是个色魔!”   戚少商道:“仅仅是好女色的人绝使不出如此出尘的剑法。”   孙青霞默然。   好半晌,他才说,”我现在也渐渐明白你了。”   戚少商道:“哦?”   孙青霞道:“我初以为你好权重虚荣,现在才晓得,你只重名誉、有责任感,所以才会每自灰烬中重建华厦,在挫折中建立大信。”   戚少商笑道,“你从何而知?我们交往何太浅也!”   孙青霞也以戚少商刚才的声调,道:“因为重权欲的人绝对使不出如此孤高的剑法。”   戚少商也沉默了下来,   孙青霞眯着眼问:“你很有名,也是红人,明知很多人都关心你,为什么你不让人分享你的孤独和寂寞?”   戚少商慧黠的反问:“你呢?”   孙青霞豁然的笑了笑:“因为真正孤独和寂寞的人,怕给人当作一种热闹,热闹一番之后,又把他们给遗忘了。”   “对,”戚少商说,“到底,留下来的只是孤独和寂寞——而热闹过后的孤独与寂寞,更加寂寞孤独。”   孙青霞哈哈大笑:“所以我好色。人生玩玩就算了吧,一时快活便神仙。”   戚少商也呵呵笑道:“因此我重权。大权在握,大有可为,若无可为,要放便放又如何!”   孙青霞嘻嘻笑道:“要放便放?那岂不是跟放屁一样?”   戚少商道:“权是虚,名是幻,我是实,跟放屁本就没两样!”   孙青霞拊掌大笑:“只不过,就算是屁,说放就放,也不易办到!”   戚少商道:“自寻快活,不寻烦恼:好聚好散,自由自在。”   孙青霞呼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不改,善就是恶!”   戚少商拊掌道:“宁作不通,勿作庸庸;宁可不屑,不作愚忠。”   这句话甚对孙青霞心脾,于是他也长吟道:   “宁试刀锋,不屑跟风;宁可装疯,不为不公。”   他们在明月下这样对答。   他们于飞檐上如此吟哦。   ——还在剑影刀光、舍死忘生中决战。   而今?   平常是道,手挥目送;   平安是福,请放轻松。   可是,有一人来得决不轻松。   但他还是上来?   走在古老的飞檐之上,他们显得衷衷诚诚,也战战兢兢。   月亮当头照,却照不出他的影子。   ——因为他比他的影子更黑。   仿佛,他就是一个“与影子搏斗”,“比夜色淡脸”的妖魅,而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一步一步的走上来,既不蹒跚,也不吃力,但也非健步如飞、身轻似燕。   他完全不施展轻功,但走在这古旧残破的瓦檐上,亦如履平地。   他走得步步为营。   他并不气势雄,也非一步一惊心,他是潜藏不露,不炫不敛。   他双手棒着一物:   暗青。   暗青是颜色:是在今晚已渐偏西的月华下所照出来的色泽,而不是“暗青子”。   ——“暗青子”在武林中,却是“暗器”的意思。   他毕恭毕敬棒在双手小臂上的,当然不是“暗青子”,而是一把暗青色的剑:   那是原来孙青霞的剑,因给戚少商一剑格飞,直钉入他眼前窗棂木条子里的那把青芒侵其眉睫、浸其心脉的剑!   ——一把白道上斥之为“淫魔剑”,黑道上谑之为“淫情剑”,剑主号之为“朝天剑”,然实则只有一字之名:“错”——这样的一把剑。   本来剑已脱手。   而今有人把它拾回,而且捧了上来。   持剑上来的人,当然就是自观这一战的黑光上人:   詹别野!   ——他不是曾受这一剑之惊么!   他还上来这古飞檐上作什么?   6.路遥幽梦难禁   “我是上来还剑的。”   詹别野走到二人身前,看看戚少商(和他手上亮如雪玉的剑),然后向孙青霞奉上了他的剑。   剑一遇上了他的主人,好像给激发了灵力,发出了“挫挫”的微响,还微微嗡动着暗青的杀芒,又似一只活着的野兽什么的在他手里咻咻喘息。   “黑光上人,素仰大名,”戚少商抱拳笑道,“幸好你上来还这把剑,要不然,我这位朋友可要见怪了,我可赔不起他的剑。”   黑光上人道:“这话说谦了。你既把这一剑飞了给我,就一下怕我夺得了走,二不怕剑收不回来。”   孙青霞接过了剑,而且还爱惜地审视他的剑,眼里精芒大露。   那把剑也愈尔青芒大显:伤佛它也是在看着他的主人——至少它知晓它的主人正在看着它,爱惜着它。   它和它的主人一样的骄做。   一般的锋芒毕露。   锋,旦锐。   黑光上人看着孙青霞手上的剑,他当然也看出来:这剑在他手上跟在孙青霞手里光芒大不一样。   所以他很有点羡慕的说:“这是把好剑。”   孙青霞冷峻的盯着他,道:“既是好剑,为问不索性要了它。”   黑光上人道:“就是因为是好剑,我才不配拥有它。”   孙青霞看着自己的剑,感喟的道:“这把剑,原名‘错’忽尔,手腕一掣,精光一闪,剑尖已向着黑光上人咽喉不到一尺之遥,冷冷地道:“你不该再让我拿住这把剑……从我执此剑的第一夭起,我就准备错到底了。”   黑光上人居然不闪、不躲、不避、而且连眼也不眨,只看着敌手的剑尖、剑锋和剑,一字一句的道:   “你要杀我?”   他说话像是在叫,在吼,在咆哮——尽管在他的语调并无敌意、甚至十分礼貌的时候都依样的在嘶声呐喊似的。   孙青霞的眼神像一口冰锈的寒钉,要集中一道,随剑光钉人黑光上人的咽喉里一般:   “你说吧?我这把剑已错了很多次,我也做错过很多事——我不在乎再错一次。”   黑光上人苦笑道:“也许,我把剑端上来是做错了,也走错在先了。”   孙青霞冷然道:“你是蔡京一伙的人。”   黑光上人道:“我不能不承认。”   孙青霞冷酷地道:“我曾两次行刺过蔡京。”   黑光上人道:“但你功败垂成。”   孙青霞道,“其中一次,是因为你阻挠。”   黑光上人:“我身在蔡府,食君之禄,不得不分君之忧。”   孙青霞:“可是助纣为虐,比亲手害人更卑劣。”   黑光上人:“我只是个道人,能作什么?难免身不由己。”   孙青霞:“亏你还是个修道之士,不作半个神仙,不养性修心,却对世间诸般欲求,无一能舍一一你这算什么道!?”   黑光上人:“我的道就是享尽人间福。有钱有权有女人,这就是人间最好的享受,我的道行达不到更高的境地,但我的道德却可以换取这些。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谁不喜欢?”   孙青霞:“你回答得倒爽快。”   黑光:“真人面前,不说诳语。”   青霞:“你就不可少贪欲一些?让良心好过一些?”   黑光:“我已尽量减少直接害人,要真的难免损人利己之时,我已尽可能少损一些人—   —偶然也会在明在暗的帮上一些人的忙。”   青霞:“真的?”   戚少商道:“他说的是真话——我打听过他的事:他跟蔡京、朱励等人,确有虚与委蛇、灵活周旋处,不似林灵素、菩萨和尚、一恼上人、烦恼大师等嚣张放肆、了无忌惮!”   黑光:“谢谢,我只是胆小,不是积德:我所作所为,已无德可积,死有余辜。”   青霞:“所以你才敢送剑上来给我?”   黑光,“剑本来就是你的,”   少商:“你难道不知道:只要杀了你,我们就可以在今晚除去一名大敌么!”   黑光:“我是来送剑的,不是来送死的——”   然后,他傲然道:“何况,以一敌一,我还未必一定会输。”   少商,“你岂知我们一定会以一敌一?”   黑光:“你们是英雄——英雄不作卑鄙事。”   戚少商森然道:“那你就错了。”   孙青霞冷笑道:“他充其量是个枭雄,枭雄会不择手段,先把敌人打垮了再说。”   黑光上人长吸了一口气:“那我倒看走眼了。”   孙青霞突然把剑一收。   “唆”的一声,剑就不见了。   青光顿灭。   他将剑收回那“重武器”内。   ——那“重武器”又迅速折合重整,还原成一口琴:   焦尾赤壳黛衣古琴。   他道:“你没看走眼,我不会在今晚动手杀你的。”   戚少商也道:“你也没走错了路,你既把剑送回来,他便不会用这把剑来杀你。”   黑光上人这才吁了一口气。   ——孙青霞显然已收了剑,但他喉头仍有“长了青苔”的阴寒感觉。   然后,他道:“我一来这儿,就有一忡奇怪的感觉。”   戚少商问,“什么感觉?”   黑光上人忽尔吟道:“醉里挑灯看剑,路遥幽梦难禁,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一下子,人往这儿一站,才说几句话,许是月亮特别亮,还是这几特别高,或是这夜里有些什么蹊跷——我总觉深心里怦怦的跳,连心神都镇定不来,但什么感触都齐全了。”   孙青霞斜睨着他,“但你仍十分镇定。”   戚少商却道:“说实在的,我也有跟上人相近的感觉。”   孙青霞忽道:“是不是觉得怔忡不安?”   “是。”戚少商听孙青霞这一问,才知道他也感受到了,“同时也是一种危机迫近、某样可恨的事物正要裂土而出似的古怪或应……”   孙青霞沉重地道,“我有。”   然后他问:“有没有注意到屋下那挑粪夫?”   戚少商道:“他也是武林人物,以前曾在六分半堂里咤叱一时过,姓雷,原名念滚,成名后去掉‘念’字,成了‘雷滚’——他本来是个人物,但近日潦倒诅丧,说不定他日还会再起风云。”   他停了停,接道,“不过,现在已迫近眼前,仿佛把我们从现在一脚踢到过去,而又一掌打倒了未来的危机,绝对不可能是由他引发的,而是一一”   他先望天。   望月。   然后低头。   看脚下屋瓦。   然后,脸色倏然煞青。   ——不止是他变了脸色。   黑光上人随他看去,也脸色煞白;孙青霞一看,也脸上顿时失了血!   第十章 天 雠     1.人命由天不由人   孙青霞是高手。   近年来,很少有剑手比他出手更狠的了;就算冷血剑法比他更有拼劲,但也不胶他连剑法都洋溢着的孤傲之气来得更疯狂。   戚少商也是一流高手。   近日来,武林中已很少有他这样的群龙之首了;尽管王小石比他更有亲和力,但王小石的人世出世自由自在使他断不如戚少商的那种寂寞凛烈的英雄气。   黑光上人更是绝顶高手。   近来在宫廷内阿谀附和赵佶、蔡京、梁师成的道士神棍,多不胜数,但要论在武功上的实力,只怕没有几人能比得上詹别野,就连米苍穹这样的暗权在握、武功也练到炉火纯青的人物,对原修密宗、苦修佛法的言无密,却化身为道家仙班的詹别野,也明让三分,暗让五分,实让七分。   这三人毫无疑问都是顶尖高手。   今晚他们都会合在这月下格上,其中戚少商还跟孙青霞作过一场舍死忘生之决战。   虽然谁也没死。   谁也没败。   ——但这一场决战,已足以在武林青史上留名。流传:它炸掉了方今“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一条胳臂(幸好是义手),也迫使人称“艳剑淫魔”的孙青霞亮出了他一直深藏不露的绝密武器“腾腾腾”。   俟黑光上人步上飞檐,还回“错”剑时,孙青霞几乎挥剑“杀”了他。   在这之前,戚少商也藉剑使力,飞剑感觉过黑光上师的性命。   两人都曾有过:杀死这个赵佶封赐的“国师”、蔡京手上以“黑”称著的红人之冲动。   但两人都忍住了。   没真的下子。   ——万一真的下手,也不一定就能得手。   黑光上师绝对是个扎手人物。   ——他很少与人动手,所以绝少人知道他出手如何,但跟他交过手的人几乎都没有机会向人透露他的武功如何:   因为都死了。   黑光上师詹别野的规矩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动手,一旦动手,就一定不留活口。   ——大家不扯破脸,就保留个交谊,他日好相见,难保不化敌为友;一旦已过死相搏,留他一条活命,他日始终是心中一根刺,随时会反扑报仇,不如杀了他,一干二净,一了百所以他与人动手的时候不多,真正的仇人也不多,敌手更少。   ——因为他的宿敌、仇人,全都死在他千里。   像他这样出手少却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在武艺上人皆惮惧的人物,在京师武林中,也有三数人近似:   诸葛先生是一位。   ——到这个境地,诸葛小花已很少出手。   他甚至已不必出手,就可以把敌人解决。   有次蔡京就故意在文武大臣面前盛赞过他这点。   “先生杀人,不但兵不血刃,还不必亲自动手,只要点“一点头,打个眼色,就自会有人为先生杀尽敌手。”   诸葛的回话却是:“若论境界,我哪攀得上相爷?相爷杀人,甚至不必武功,一声令下,全天下的人都会为相爷效命,连皇上也会降旨传命,配合尊意。”   “——可不是吗?像我这类凡夫俗子,还摸不清相爷到底武功有多高?究竟有没有武功呢!”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另一个是米苍穹。   大家都知道他武功高绝,是世间惟识“朝天一棍”之绝世棍法的两大高手之一,但却是谁也难得目睹他的出手。   通常,他杀人也不需要动手,为他拼命的人,从皇宫到武林高手杀手、禁军至江湖亡命之徒,都不胜枚举。   大家都摸不清楚米有桥这暗掌实权的太监头子武功有多高——直至在“莱市口”他终于动了手,格杀了“毒菩萨”温宝和“龙头”张三爸,大家才知道他着实武功高强,已达登峰造极之境地。   他这一出手,拔震群雄。   不过,风闻米有桥已曾出手以及详询过米苍穹出手的细节之后的诸葛先生,反而捋着袖子。十分释然。   无情曾问过他:“米公公曾一棍打杀张三爸,慑尽群雄——世叔认为如何?”   诸葛先生说:“可怕,但不足畏。”   这就是诸葛对米公公那一记惊煞全场绝世棍法的评语。   还有一个人也有关似的看法。   “米苍穹那一棍,打杀了人,也打杀了自己的底儿来了。”   那是林灵素。   林灵素是赵佶最宠信的道士,专横跋扈,目中无人,自恃呼风唤雨,故而恶尽天下,出入前呼后拥,甚至与诸王争道,宋徽宗甚宠此人,号之元妙先生、金门羽客、冲和数倍晨,一时权势煊赫,京人都称之为“道家两府”,与黑光上人并称一时,然而林灵素更盛,史载:“其徒灵衣玉食,凡二万人”,可见一斑。   林灵素精修道法,又懂得使王雷神之术,他与人动手,不见其有所拳动,对手已然暴毙身殁。这种种“奇迹”,使道君皇帝赵佶对林灵素更为深信不疑,奉之为仙。   林灵素极少与人动手,只跟人比斗法力——由于法术是仙人异士才有的道行,一般武林人物也不得其门而入,只叹莫测高深。   黑光上人跟林灵素都以道术讨好道君皇帝、蔡京、童贯这等天子权贵,两人都极少与人正式动武,两人有极为相似处,但也有极大的不合。   黑光上师詹别野在武功修为上,却是有真材实学的。   他在未进入佛门之前,已是武林高手,是“黑光门”詹家的好手,但在一次与“神枪会”孙家、“飞斧队”全家等七大门派精英的比斗中,他负责固守“子夜坡”的“金武汇”,那七大门派的高手恰好就选上这一道防线狙袭,其时正是午夜,便遇上詹别野的夭生禀赋,夜愈深,他的武功愈是高强。   这一战下来,他居然一气格杀了“神枪会”孙家、“四分半坛”男陈民家族等的好手十余人,竟以一人之力,击退了这一次掩扑“黑光门”的敌人。   按照道理,这是大功一件,他挽救了他门派的一场浩劫。   可是结果适得其反。   当时,“黑光门”门主“大声太公”詹四施早已容不下詹别野,对他暗中嫉恨,而今见他的一人之力,勇退强敌,刚好“飞斧队”余家、“太平门”梁家,“天安派”女陈氏家族等,因在“子夜城”之役死了数名子弟,而向“黑光门”大兴问罪之师,找“老字号”温家、“金字招牌”方家、“南洋整蛊门”罗家、“感情用事帮”白家的高手来为他们评评理,詹四施就藉这口实,指斥詹别野妄自大动杀机、有伤江湖同道和气,以致天下各门各派联手抵制“黑光门”,故尔是詹家的“大罪人”,要将之处置严办。   詹别野一怒之下,便和他的支持者:“朝天四脚”詹通通等人,脱离“黑光门”。   ——脱离之后,成了惊弓之鸟,一时,天下之大,却难有容身之地。以前结下的梁子,“神枪会”孙家、“下三滥”何家,“四分半坛”梁陈氏家族及”天安派”女隐氏家族,全来找他麻烦,以致詹别野有一段时候,惶惶然若丧家之犬,颇不得志。就连当时最支持他的“朝天四脚”詹通通,也转投“叫天王”查叫天麾下去了。   詹别野孤军作战,四面楚歌,他倒在此时,痛下决心,遁入佛门,居然潜心苦修,修出了一番作为来。   可惜其时道君皇帝左右上下,都崇道抑佛,詹别野佛法愈高,欲望却不因而减少,他想恢复名誉,攫取地位,以一人之力,只怕武功再高,也得不到众人认可,加上他仇人多,嫉恨他的人更多,虽明知他修为高,但谁愿意为他同时得罪“山东神枪会”、“黑光门”、“太平门”、“飞斧队”等众多门派呢?江湖义气,唯权是倚;武林斗争,唯势是识。   詹别野见此大趋势不可挽回,便不再在佛门挂单,云游四海,一面潜修密宗,一度易名为言无密,彻底脱离詹家,但到头来仍奈不住寂寞,憋不住大好身手无人闻问,重返中上,摇身一变,成了道家宗师,说“元为”,要”清净”,讲“自然”,性命双修,故为弄神通,要出世时便推崇老子、庄子,人世治天下,便是张良、伊尹,要变法治世时,就抬出商鞅、韩非,时变为纵横家,成黄石公、鬼谷子,有时兼懂医道,即华陀、扁鹊,转演为兵家,就成了孙膑、孔明,变为宗教,则崇张天师,变作阴阳术,则从天文、律历、地理、风水、术数、卜算、形法、灵通、幻术,无所不精,无一不通,无所不懂,无可不可,上下纵横,陈希夷、邵康节,在朝莫不成其为表表者,至于在文学上,也有竹林七贤和诗仙李白这干人物作依附仗恃,是以詹别野更大胆放心,以一身武术绝学附以道术异能,权及于蔡京。   得宠于赵情,扶摇直上,成了一国之师,恢复了他的本姓,同时也恢复了他的本性。   除了以道术混世取宠之外,詹别野立下了四项做人处世对敌进退的原则。   一,不必要,就不树敌,一旦结仇,就杀敌。杀敌,便不留活口,留下活口,一是报仇,二是让人通晓自己武功底蕴,都不是好事。像在“金武汇”那一役中,他没杀尽七大门派中来犯的敌人,就是犯上了日后结怨的祸根。所以,他除非不动手,一动手,必杀敌。   故尔,看过他出手的人,甚少。像那一次在?“别野别墅”他本要动手格杀王小石,终于还是未尽全力。   ——完全不动手,那是不行的,蔡京一定会见责。   ——如果全力动手,则结仇于王小石,万一收拾不了他,那日后走成心腹之患:王小石的人缘极佳,他不想结这梁子。   是以他只“随意出手”,既是“假意”,就不能算是“真的动手”了,就算别人不知,王小石也一定能感受得到——他就是要王小石欠他一个情。   这就够了。   在江湖上,钱债可欠,情债欠不得,义债更难填。   二,不论他入道、成佛还是问政、修密,他都紧紧抓住一个重点、把持一项要点,那就是:要把武功练好。因为什么都是假的,只要他把武功修好,他就可以把武功的实力展示为佛法,转化为道术,变化为密功,易变为神力……只要他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唯力是视。宫廷所争和武林械斗都是一样的货色。   只要武艺高强武功好,便不怕,至少也可以自保。所以,修什么法、炼什么道、念什么佛都是假,只武功不能一日不练、一日不修、一日不习。   是以,他勤习武,分别以道佛密三家取其精要,融为武功,使他功力大增。日益精进。   三,他还特别苦习一种他自己所体悟得来的武功秘技:“黑光大法”。   这原本是“黑光门”詹家的人门心法,詹家高手都练过,然后再进而修习别种高深武功。   独詹别野不然。   他一直修习这种武功不辍,而且,从中悟出了许多武术上的精要,发现这门基本武功其实本就是武学的上乘,只不过一直没有人肯对它下功夫好好修练而已。   詹别野痛下苦功,好好钻研“黑光大法”,最后,他请托蔡京说项,“奉旨”铲平了“黑光门”的内乱,驱逐并下令格杀詹四施,自己当上了“黑光门”的门主,光大门楣,重振声威,发扬“黑光大法”。   “黑光大法”就是把“黑”的力量无限制无限量无限的发挥。   ——只黑能对抗白。   ——只黑夜能权代白天。   ——只黑暗的力量能与白昼的力量相抵。   既是独门心法,当然“当方独味”,别家所无,别人也模仿不来。   是以詹别野更是唯我独尊。   别人练的是正道,他打的也是正道,但修的却是邪道。   别人要走的是白道,他修的也是道,但是却是黑道。   人白我黑。   人弃我取。   他就独树一帜,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他就在阴晴圆缺、青红皂白之中独选了黑。   四,他认定了一个不变的法理:   人命由天不由人。   ——人生在世,其实又有几件事是由得着人、击得了人的!?   既然如此,不如听凭天意,不必苦苦挣扎、奋斗,却说把握时机,尽情享受,有风驶尽性,富贵当享即须享,莫待贫时空追悔。   故此,除了他坚志不移贯彻始终修习“黑光大法“之外,他一切都放尽、去尽、甚至如有必要,也享尽福荫,杀尽政敌。   除非他尚无把握,力有未逮,那叉另作别论。   真正的权术高手,是懂得伺时进,何时退。   进时精进,退时通迟,无惧逆势,不怕急流。   像他这样一名一流高手,不但要知道何时该杀,还深谙不杀之道。   ——像对王小石,他就没有出尽全力。   ——似而今他拔剑还敌,就是要化敌为友。   就算不能复作朋友,至少也免结深雠。   ——不战而胜,才是大胜。   ——战了才胜,已是惨胜:因为没有任何重大的胜利是不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   像今夜这一役,他就不拟接战:他知道只要他不逃、不避、不先动手、主动面对,戚少商和孙青霞如此一个极具英雄感、一个自命侠义的人,就一定不会联手对他发动攻袭。   他自度必能免役。   他今晚本无决战之意:要“决斗”,他宁选在床上与妇人之“肉搏战”,欲床双修,欲死欲仙,逢床作戏,岂不更自寻快活。何必打生打死,要人要命!   他早有准备:皇上心血来潮,忽要驾幸杏花楼,之后,他留意到一爷行动闪缩,与舒无戏密议多时,心中暗下提防,而今皇帝那儿似无大碍,只在这古屋大宅的飞檐上有这样一场精彩绝伦的决斗,启发了自己,惊动了心,也是意外之得。   他索性面对这二大高手,走上飞檐来,却蓦然发现自己竟已暗升起一股极为奇性的杀心杀性,但他仍不能强自抑制,从容进退,果然二人均无杀己之心,正得意间,却突然发觉了一件事。   不止是他。   而是三人。   三人同时发现了一件事:   杀机大盛。   杀意大露。   杀气大炽。   杀伐大作。   杀气已腾。   ——甚至比刚才那一战,孙青霞以独门兵器“腾腾腾”狙击戚少商那一种“背叛命运的剑法”来得更杀性大现。   这是怎么回事?   杀气来自足下。   2.我命由人不由我   不但是黑光上人发现了,戚少商和孙青霞自然也发现了:   月白渐变青。   乌云翻涌。   鸟疾掠。   风急。   险。   行雷。   电飞前。   屋宇将倾。   高檐摇欲坠。   他们在这刹间的电闪里,竟瞥见对方竟都变成了一副白骨:   骨骼。   ——在亘古月色下古老京城里古旧屋瓦上的三具白骨!   他们都大吃一惊。   ——这一惊都真是吃人心肝脾胃肺里去。   然后,他们正式感觉到:   地动。   天摇。   屋瓦将裂。   墙欲塌垣欲坍。   脚下屋内,有人兀地发出了喑哑得惊天动地的嘶吼。   “我——命——由——人一一、”   轰的一声,他们所立之处,真的裂了一个大洞。   一时间,三人都立足不住,往下急坠,连同瓦砾、碎石、木屑一齐往下落去。   三人都分别以“沉金坠玉”、“落地分金”、“千钧坠万斤闸”向下沉落,一面下坠一面沉气凝神、屏息聚精、运力蓄锐,应敌顾指间。   月华冷冽。   沙尘滚滚。   这已不知建立了多少年的古飞檐,整块的塌了下来,连同屋瓦上三个失足但不失重心的高手:   一个京师武林的枭雄。   一个做视群雄的淫魔。   还有一个是黑手黑心黑着色黑衣着黑连功夫也黑的一国之师:   坠下的是三大绝顶高手,但在飞瓦碎土里,飞升的也有三当先一人,双踝之间还扣着钢箍,扯着条斑褐色的锁链,披头散发,谁也看不清楚他的脸颜。   但就在这人急腾之际,身子与黑光上人、戚少商、孙青霞平行并齐(尽管仍相隔甚远)   的那一刹瞬间,这三大高手,都各自生起了一种奇特、奇诡、奇异的感觉:   ——这才是真的黑,真的暗!   ——可是这才是一条大道,像苍穹一般辽阔无垠的黑色大道,无边无际。   ——而且无对无敌!   ——这人一上来,就遮去了整个月色,他才是真正的黑夜,真正的黑,无尽无源的黑!   (这是黑光上师在身形下沉险遇正急升中那披发独臂人的感受。)   ——傲!   ——那才是真的傲,真的狂!   ——那不只是我行我素、我慢我高,而是目中无人、独步天下、天下苍生万物都不放在眼里的一种傲慢!   ——他已是神驰!   ——而他是人。   ——这狂徒一升起来,就激发了他心中所有的斗志与狂态,仿佛除此无他。除死无他!   (那是孙青霞在坠落屋内时乍遇那散发狂徒的一刹间发生的感应。)   一一敌!   ——这才是真正的敌人,真正的敌手!   ——这决不是一个普通的敌人,而是一个战将、一个狂士、一个狂魔、一个舍我其谁、天下无敌的天敌!   ——他以天为敌。   ——他无人可敌。   ——这战神一腾身起来,仿佛天地为之色变,昼夜为之颠倒,惊天动地位鬼神,生于一切大小阵仗,都变成不尽不实、梦幻空花、轻若天物、微不是道。一个真正的高手,得要与这种绝顶人物交手,才算不负雄心、无枉此生。   (这便是戚少商在跌落时骤遇飞身盘旋而起的奇人狂士而遽生的感觉,)   他们这三人在这刹间还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这人,不但是没有脸貌的,仿佛连脸目都没有了。   ——但这人却令他们异常熟悉。   仿佛,在七世三生里,早已对上了、见过了、狭路相逢了,虽然生死攸关,血肉相连,但却仍一时指认不出他的名讳来。   ——他是谁呢?   他是谁呢?   只听他盘膝而坐但仍急腾飞升的身子,仍进出了一声狂喊嘶吼:   “一一不——由——我——”   三人心头均是一震:   那七个字若完整的接驳下来,应说便是:“我命由人不由我”。   ——难道这样一个使这三大高手只看了一眼也觉惊人震怖莫已的人,竟不止是情非得已,还身不由己,更连命都由不了他自己!?   ——如果连命都控不在自己,却是落在谁人手上?   就在这时,他们又瞥见了两个人:   一个修长个子,一个短小精悍。   都蒙面。   都向上急升。   一左一右,就在那散发狂人一前一后,急腾而上,像是在保护他,又像在纵容他,都在指手画脚,口里发出奇啸异响。   一人手指修长如狒狒之掌。   一人手掌平滑如镜,几乎不见了指节。   都看不见脸容,只知他们所流露出来的眼神都急。   都惶恐。   都有极大的杀意。   死志。   3.我命由天不由我   乍见那独臂披发狂人在坍檐塌瓦中飞升,然后又发现这两名张牙舞爪(一个手指比两张手掌还长,一个则连手指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张元指掌)的蒙面汉,黑光上人、戚少商、孙青霞,都同时想起:   ——一个人。   ———件事。   ——一宗武林中的大悬案。   (莫非……他就是一!?)   猛想起这个人,他们三人都不由自主的,也情不自禁的,作出同一种反应,但方法却不一样:   黑光上人破锣似的叱喊了一声,突然,只见他在半空一个筋斗倒栽葱,本来头上脚下跌落下来,现遽尔变成头下脚上,“呼吸”一声,化作一线黑烟,比飞蝠还快,咕溜一下就“嗖”地倒冲上屋顶那个大破洞口外去!   开始时像在脚下喷出一股黑烟,一旦发动之后,则似一道黑光。   快如门电。   黑电。   他快,戚少商也快。   快的还有孙青霞。   戚少商忽然一掌拍孙青霞。   遥击!   ——莫非在这紧急关头,他却趁人之危,暗狙孙青霞!?   但孙青霞仿似早有防备。   他也同时一掌遥拍戚少商!   ——难道到这危紧关头,他们还杀性不改,非要斗个两败惧伤不可!?   “波”的一声,两人掌力,在空中交接一起,交互反挫,激成逆流,戚少商、孙青霞藉此掌功反激之大力,将下沉之势陡然逆转,变得同时倒向上冲去!   冲向屋顶!   冲向屋顶上的大窟窿。   冲向月色!   冲向被七情月色溢满的天心!   他们三人,几乎是同时把下坠之势扭转,逆向上冲,电光石火间,兔起鹘落,三个自瓦砾中下沉的身形,已变得各化一道黑、白、青光,直冲上天!   但不止三道。   还有一道。   光芒。   ——这人浑身散发着五色斑烂的颜色,而且隐带看好听的音乐和极好闻的香气。   这人原就在屋里,但显然并不是与那两个蒙面人一道的。   因为他直探上来,一面还要应付那两个蒙面人隔空的攻势。   那两个蒙面人一面飞跃、一面手舞足蹈的,其实就是对这人发动攻势。   两个人,都是三种攻势。   ——两种是掌力,一种是爪法。   两种掌法和一种爪法都有着同一种特色:   阴!   ——阴柔、阴险、阴毒!   可是那个紧接着冲上来的不怕。   他用一只右手应付。   他的在手却是空着的。   但空着的手并不闲着。   他在抹汗。   一一他是用一条洁白的毛巾揩汗。   ——仿佛,天气实在是大热太热了,他只要一阵子不抹汗,浑身就会给汗水浸透了、淹没了似的。   他仿佛只用两成的力量来应付那两个居高临下的蒙面高手的压击。   他另外用两成的力量来揩汗。   还有剩下的六成力量,他都只在留意:   留神看那独臂披发狂人——尽管那狂人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他的存在,但他还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简直如履薄冰、如避火雷。   他那些香气、乐声和光彩,就是他和那两名蒙面人的施发的二种阴险的掌力和一种阴狠的爪法对抗交手时,所绽放、流露出来的。   他一面接招、一面揩汗,已飞身落到屋顶上。   尽管屋顶破了一个房间般大的四方窟窿,但未坍倒的地方还多着,是以,那狂人一飞身上去,就盘占了屋顶上最高点的檐瓦上,桀桀地笑。   另两名蒙面人,一左一右落在这独臂狂人身边。   他却落在窟窿的东面,正好和急速倒窜上来的戚少商(占了西面)、黑光上人(占了北面)和孙青霞(占了南面)正好成一四方形。   四人互相打量。   趁月色,他们埋下了干戈杀气,自眼神。   戚少商、孙青霞、黑光上人这时才发现:这揩汗的人,十分年青,书生打扮,是一名大眼睛的小胖子。   但在京师武林里,谁都不敢瞧不起这个胖子书生:   他们都听说过“惊涛书生”吴其荣在“回春堂”那一战,不但以一敌五,轻易挫败冯不八、陈不丁、花枯发、温梦成还有温柔,更曾一掌击杀了“落花舞影”朱小腰。   那一役使本来就名噪一时的他,更加名动天下。   但也使他得罪了所有白道武林的群豪。   他们都恨他。   大家都矢志除之而后快。   由此之故,他也在京师武林销声匿迹了一段时候,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京里。   没想到,他居然就在这古屋里,更没意料到的是。   他们会在此时此境遇上他!   ——惊涛书生。   吴其荣。   四人各占一方,互相对峙。   却见月色更加古怪,似是愈渐膨胀,愈见发青。   只闻那盘坐在高檐顶上的狂人仍披发喃喃自语:   “我……命……由……天……不……由……我……不由我啊不由我!”   语音怆然喑哑,闻者亦为之凄然心酸。   心酸的是戚少商,因为这等寂天寞地的悲嘶,令他猛忆起自己过去的种种下平与寂寞,多压抑与不得志。   孙青霞不心酸,只一阵心浮气躁。他我行我素、独行独断过了半辈子,乍听有人的语调比他还冷还傲,更僻更孤更苍凉,不觉心躁陡起。   黑光上人既不心酸,也不气躁。   他只是心悚。   不知怎的,与那披发独臂人在一起,他忽地想起过去的所作所为,有意无意间所造的种种孽。   这些事,那些事,都让他惊惧,使他心寒。   也令他不寒而悚。   他现在就是心悚。   他怕。   所以他第一个率先喊话:“阁下是谁!?”   他第一个问题之后,叉紧接着第二个问题:“你到底是不是他!?”   ——“他”是谁呢?   看来,黑光上人怕的正是“他”就是“他”。   ——“他”能令黑光国师也如惊弓之鸟,到底是谁人!?   果然,詹别野又喊出了他的第三声大吼:“你是不是七爷!?”   一一“七爷”!?   ——七爷、八爷、乃至大爷、二爷,在京城里至少有九万七千七百零一个那么多!   ——到底是哪一号子的“七爷”!?   黑光上人大大声的喊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他脑里的疑问。   他的叱呼来自他的疑惧。   他担心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他最忌讳的人。   他心头一怕,反而大声喝间。   ——这样一喝,好像自己正是站在亮处,而对方才是正处于惊恐惶悚里。   他说话本就一向甚为大声响亮,且还带着嘶哑。   他一向以先声夺人。   他越怕,就叱喝得越震天样响。   如果以相学论,“声相”是相学中最高深及难以掌握的一种学问,闻声而知相,甚至连相也不必看,其修为之不易,可想而知。詹别野大声喝破心中的畏惧,可是以声势迫人的一种进攻。   他已攻了一招。   不过,同样的,那披发狂人以几声凄怆的惨叫追问,却已引起在场中月下三大高手迅然不同的速思:心悚、心躁与心酸,岂不是也是以声破相、声在意失的武学至高境界?   黑光国师如比朝天喝问,大家都陡然的静了下来,如同着了魔咒;本来那书生和那两名蒙面人都正在月下比手划脚,口里念念有同,如看病魔,而今却一时为之凝立不动、僵峙无语。   詹别野索性豁出去了再迸出一句。   “你到底是不是关七!?”   一一关七!?   “迷天盟”盟主关木旦,“天敌”关七!?   他已疯癫负创,失踪多时,而今竟又重现江湖!?   4,人命由天不由我   只见那在高檐上披发张狂的独臂人,竟呆呆的仰望了好一会的月,然后才俯视诸人,咧咀一笑。   映着月色一照,原来这人的样子,虽然波桀矍铄,狂态毕露,不过一旦静止沉思时,五官长得十分英俊,且见月色中蕴有极大的迷惑和极为丰富的情感,看了会令人同时产生顾盼自雄和严肃自形愧陋的感觉,且使人忍不住的跟他决一死战又不忍伤他害他的复杂感情。   然而这个人却无所谓。   他狂妄的一笑。   ——也不知在笑人,还是笑物?   ——抑或在笑天,笑月?   然后他忽然长叹:   “人命一由天——不由我——”   这似是一声喟息,一句感叹。   又似是一句悲悯,一声自怜。   他的语音似在大慈大悲,但神志又绝对杀气凌厉,大不慈悲。   然后他又笑了一笑,用手从吴其荣、蒙面人、戚少商、詹别野、孙青霞等一个一个遥指了过去,淡淡且一字一顿的道:   “人,命,由,天,不,由,我。”   大家都知道他武功盖世,所以但凡让他给指着的,莫不缩了一缩,或作招架,或日闪躲;不然也得在心头警惕了一下。   只听他又咧开大叨,笑咋咋的说:“可不是吗?人生在世,又有几件事是由得人的?”   他的脸色很苍白。   眼神很痴。   也很狂。   ——像心里头有着一团又一团乱烧的火。   但他的唇舌都很红,很艳,像刚吐过了一口血,又咽下了一口的血。   ——这个人,难道真的是关七?   ——一个名动天下,名震江湖,当年若不是他疯,在京里武林已无人能敌的关七!?   ——他上一次乍现江湖的时候,已疯了一半,癫了八成,可是,竟在“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五大高手: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雷损、狄飞惊合战围攻之下,最后因遭电殛负创才消失不见;这一次再现,京里武林势力已有了极大的整合:雷损殒,苏梦枕亡,白愁飞也死了,王小石已远离京师,狄飞惊更深居简出,而今,正处于塌宇残檐上的“九现神龙”戚少商、“纵剑淫魔”孙青霞、“黑光上人”詹别野,凭他们三人之力,怎能对付得了关七、收拾得了这横跨黑白二道的不世武魔、一代狂人么!?   关七说完这番话后、大家都静了一静一也不过是才静了一静、顿了一顿,那两名蒙面人,又手颤足抖的舞动着,且在喉头发出一种顿似鸡啼、鸭喋的古怪声词来,同一时间,那儒士打扮的惊涛书生,也双手飞快做手印,咀里念念有词:   “呛。波如兰者利。”   那独臂人突然全身一震,然后好像得了老年病疾的病人一般,簌簌的抖哆了起来;一时又似寒风刮树,时落将尽。   这时看去,他更像一个无依的病人,不但很冷,而且很无依。   甚至很空洞。   ——一个很空洞的可怜人。   惊涛书生一而急念念,一面已自襟内取出一管箫来。   这是一支古箫,原属龙八之物。   当日在回春堂吴惊涛挫敌有功,龙八为了收买人心,便把这管箫相赠予惊涛书生。   吴惊涛别无所好,就好歌舞古乐,喜欢看美女和美丽的事物,龙八送他古箫,正是投其所好。   而今,他的箫一掏出来,放在唇边,蹑吹了一二声,那披发独臂人便又恢复了镇定,口里仍喃喃自语,一面向他行去:   “人……命……天……定……”   箫声一起,那两名蒙面人眼里一露惶色,另一则凶光大现。   两个人都忽然同时变了声。   修长个子忽尔发出尖啸,锐声割耳。   精悍个子则发出低沉的怒吼,如同兽王咆哮。   一啸一吼,古箫之音便眼看要给夺下去了,而那披发狂人,又双目发出惨绿色的厉芒,陡然止步单手指天,大呼。   “不由我——啊——不由我——不由己啊不由已——!”   惊涛书生吴其荣脸色一变,箫声突变,又尖又锐,又急又阴,夹杂在啸声怒吼中,依然跌宕有致、清晰刺茸。   他不但吹箫,而且还在月下舞蹈了起来,他的人虽然体胖,但姿态仍是曼妙好看,如痴如醉。   如痴如醉的不止是舞蹈者自己,还有那披发狂人。   那披发狂人口里胡胡做声,但在月色里看去,原来他容貌予人一种清而且俊、沧桑里自有神采的味道,由于他披发断臂。于思满脸,加上眼神显突,如像失去了太多的感情,连他的生命也给抽空了,他的身躯也只是残烬废躯,所以一般人根本死不敢看他,更妄论与之对视了。   只是,当惊涛书生载歌载舞于檐上下,箫声与啸吼相争,那散发人仿佛听(看)的如醉如痴,才使得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之人都看清了他:   好一副令人震撼的脸容。   那不只是沧桑,而是看透了世情而仍不放弃。   那不只是凶悍,而是一种大无畏生死无惧的勇色。   那不只是悲哀,而是一切都得到过又全失去了的无奈和慈悲。   那也不只是愤怒,而是一种像两头都点燃的蜡烛一般的自焚。   那亦不只是萧条,而是一种跟天有不世深仇的狷狂和跋扈。   那更不只是白痴,而是一种不要世间相怜与同情的我行我素、舍我忘我。   在清貌俊容的戚少商看去:只觉得是好一副令人醉心的面孔。   在颀长潇洒的孙青霞眼里:这披发狂人身形虽然甚实并不高大,但看去却令人有一种高山仰止,无论谁也得仰其鼻息的感觉。   在沉着森冷的詹别野心里,却在盘算着。   一一按照道理,传说中那个狂魔,决不是这个年纪,到底是他,还是不是他?是那狂魔本来就没那么老?还是这战神本来就长得这么年轻?   ——怎么这狂人不老!?   ——用什么方法才可以不老!?   ——要是能够不老,是不是就可以不死!?   黑光上人最怕就是死。   他修佛,是希望能成佛,成了佛就可以肉身不死。可是他到最后发现佛陀到头来总是要死的,兔不了要升天的,他就马上弃了佛、改而修道。   他修道,也是为了长生不老,道教有很多养生、导引之术,能延年益寿、保命全精。   可惜到后来他也发现:修道到了家,还是得要升天的。就算修密宗成了金刚上师,还是得轮回转世,谁也不能永生。   是人就得死,就会老。   他除了怕死,还怕老。   他到头来发现最能保住不死的,便是武功。   练好武功,甚至能使自己不致那么快老化、老去。为了阻止自己迅速老去。他每天还花了不少时间来为自己美容,用各种香贵药草来为自己养颜保青春。   是以,他乍见这独臂狂人的神容。心里就不禁激动:   ——他练的是什么功,怎么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好看!   所以,对黑光上师而言,乍见这狂魔战神,不但有武艺修为上的震粟,更加发生了美颜养生领域里的震撼。   然而,在箫声、吼声和呼声里的独臂人,却从全然的迷茫中,慢慢全身抽搐了起来,震颤得像是触了电,遭了雷殛,仿佛全身给那三种激裂的锐响,像刀片一般的割裂成碎块,到最后,他仍一手朝天。嘶声狂吼:   “听天——由命——”   只是他已摇摇欲坠,就要完全崩溃了、彻底的毁了。   戚少商、孙青霞、詹黑光三人不禁更为大惑不解:   ——要是这战神便是武林中传说的那独战天下的顶尖高手,他怎会窝在这儿?他怎会变成这模样?他怎么整个人就像给人操纵了似的,完全失去了神智,连几声长啸、狂吼和古远古怪的箫声都足以将之击倒!?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   一种声响。   “卜卜——将将——卜卜——将——”   那是梆声。   还有锣声。   ——这声响毫不特别,只是更夫在下面的民街打响了更:   其时正好是二更三点。     第十一章 公 敌     1.我命由天不由人   二更三点。   长街深巷的梆声传来,专人感觉到一种天下太平、万民同梦的安定。   然而天下并不太平。   至少今夜皇城绝不能算是安定。   那古旧的大宅屋顶一塌,轰然一响,已把许多熟睡酣眠中的人们吵醒。   他们正惺松着眼,家里的男人,正披衣出来看个究竟就算自身不愿出来“涉险”的,也着家丁仆人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哪一家出了事?   这时,惊动的人还不算多。   受到惊吓的人多还是一些反应较快的人,或是住在这儿附近一带的人家,当然,其中还包括了一些戍守王城保卫京师的禁军高手、大内好手。   对这种异动,他们自是比谁的反应都快都急都着紧。   ——盖因此际天下民心早已浮躁不安,群情易愤,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人群一旦汇聚,很容易就会发生事情,甚至聚合为反抗和造反的力量。   作为禁军、公差,当然要保护皇城安定繁荣,是以他们的天肌他们是要安定。   不要乱。   ——可是天下为何要乱?民心为何会不要安定?   这些,他们可管不到了,也管不了了。   他们只能执行上面的指令,只求保住此际的安稳。   可是如果上面贪污腐败,官吏在法搜刮、鱼肉万民,百姓又如何不思变革,人心又怎么不思乱?   ——要变才有乱。   ——乱而后变。   这是自古皆然的定律。   这时候,人心是浮躁的。   安稳的倒是那夜深入静长街里的梆声:   二长三短:   ——二更三点。   每天晚上,都有二更三点,正如每天都有子时午时一样。   每天晚上都有这时候,就争于你有没有觉察到有这样的时刻,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时际,只盖你有没有听到梆响更声,只看你有没有把更声梆响听进耳里去,心里边去。   每一个晚上,都有二更三点,只不知你那时已睡了没有?在想些什么?   ——已经有家了吗?   ——家还温馨吗?   ——夫人美吗?温柔吗?儿子都乖吗?   ——还是你仍独眠,正怀念远方的她或他?   二更三点。   梆声自深巷里传来。   打更的人仍在长街那楼头,亮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灯笼,接踵行来。   世道安稳,和乐升平,才会有更夫、清道夫、乃至倒夜香的人,在众人皆睡他独醒为这静息了的大都会抹去一分沉溺、尽一分微力。   梆声寻常,自寻常百姓家的院落里响起。   然而这更响却不寻常。   ——不但不寻常,而且还十分的不寻常。   因为更声一响,屋顶上的局面忽然大变。   原先,那胖书生手舞足蹈,口里念咒,但已是可轻易敌住那一修长一精悍和蒙面人指手划脚的狂啸与低吼。   不但能敌,还绰绰有余,甚至通体还放着异彩、妙乐以及香风。   可是,一俟那披发狂人当月盘坐,月光当头照,便又明显的疯狂了起来,之后,那惊涛书生念咒已显然制不住这狂人,于是便掏出那管箫来。   箫声一起,局势才算勉强稳住了。   那披发狂人一度指天大呼之后,才算稍为安静了下来。   且而今梆声一响,披发人全身又是一震,突然目光遽变为深寒色的惨绿,又突然而立,居然咧咀桀桀笑说了一句断了又续的话:   “我——命——由——天,但还是不由人——也决由不得你们!”   惊涛书生脸上的汗涔涔而下。   两名蒙面人眼露惊惶、畏怖之色。   ——仿佛他们都知道:只要这狂人一旦恢复了说话,回复了神智,他们就断断制之不住,身陷险境似的。   于是吴惊涛急吹响了萧声。   箫声大急。   急若星火,旦充溢着杀气。   两名蒙面人也立即发出更怪异、奇特的吼声与啸声,在这一刻里,仿佛这两路人马,已不再互斗,而是联手一起合制住这头号大敌狂魔再说了。   这箫声、啸声与哮声,使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也觉得晕眩、刺耳、心悸。   但三种特异的锐响却不是针对他们而起的——虽则如此,这三大高手依然为这三种蕴揉了极高深功力的奇响而神为之夺。   他们本也想出手、发话、乃至阻止这啸声。哮声和箫声,但在这三种异音复杂下,竟出不了手、发不了话、更妄论去阻止中断这样怪异的声响了。   就在这时,那狂魔突然伸出了手。   他的手一动,就听到串箍在他身上的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响。   他伸手就像一个与人拉拉手的动作,至少是一样的友善温和。   只不过,他不是真的跟人拉手——即不是跟吴其荣和两蒙面人,也不是与孙青霞、詹黑光和戚少商。   他是向天。   向天伸出了他的手。   中天有月。   月色非常苍青。   他的手仰向了天,他的手非常苍白。   一下子,他的手仿佛感染了月色,从手指开始,变得发青,顷刻间,已传达主身,变成浑身铺上了一层烟霞迷漫般的惨青。   然而,月色仿佛也受到感染,变得非常苍凉惨白,像一张失去了五官的死人的脸。   月色仿佛已与他结为一体。   一样的惨青。   一样的苍白。   一般的孤寂,以及怨、和凄。   月色好像遭水浸透似的,模糊了起来,好像还有点发胀、膨胀了开来。   他的身体也似散发的月色,开始缓缓的浮胀了开来,整个人都有点不真实了起来,就像一个神灵还是什么似的,就降临在这一角飞格上。   也许他本身并没有发胀,只是身上的气势增加了、增强了,同时也扩大了、拓大了。以致令人肉眼望去,他有点飘飘欲恤,同时也狰狞可怖。   这时候,他双踝之间缠绕着的铁链,原本是斑剥灰褐色的,现在忽然像通了电似的,炸放流通着一种湛银色的异光来,并且不住的抖动急颤了起来,原来它发出令人牙龈酸软的声响,也忽尔改变了:   铁链的每一个环扣和环扣之间,因颤动轻碰互击之下发出的声音,竟似有调子的,有节拍的,十分清脆好听,就像——   ——就像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蓝色的美人,又似是跳踊着一个白色的精灵,然而,她的水袖却是红色的,而且还是绯红的。   奇怪的是,就只是链环之间互相碰的响声,却都使人想起这些。   蓝色的梦。   梦中的美女。   白色的精灵。   水彩色的袖子。   ——以及即将远去淡青色的人影。   戚少商是这样想。孙青霞也是这样想。詹别野也是这样揣想,就连网在屋檐下大街上的雷念滚,也一样得升起这样的联   这般怪异而奇特的联想。   然而他们都不认得关七,也不曾与关七交过手,交过朋友,甚至还不能肯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关七!   ——既然他们并不说话,又未见过,又何来这种无缘无故但又似有因有果的想法?   莫不是这披发狂人身上的铁链,正联系了什么绝世的机密,表达了什么高深的契机?还是声音到头来可以演变为一幅画,而每一幅画到头来就是诗,诗到底还原为音乐?   这里边揭示了什么秘密?抑或是世所无匹的功法内力?   这究竟蕴含了什么莫大法力,就连修过佛、密、道的黑光上人,一时也无法体悟理解。   可是其结果却立罕见影,马上见到。   因为啸声、吼声、萧声,不管再大、再锐、再利的声音,都给这好听的乐声压下去了。   一时,天地间只剩这奇异的乐音。   以及这狂人的那一句:   “我命由天不由人——啊——不由人,”   2.我命由我不由人   “听天由命,那还罢了——”只听那披发狂人对着中天青月喃喃自语:“由人?不!任人鱼肉,那就生不如死,不如死了好了……我命在我,岂可由人!”   他的狂态渐成,眼神愈渐明晰,语音也渐清晰。   ——原来他的语音并不尖锐跋扈,其实还是温柔动听,他说每一个字都像在朗诵,每一个字组成的句子就成了歌诵了。   只是他不以为意。   也不为己甚。   只自以为是。   只不过他这样一自说自话时,脚踝、臂腋间的锁链交击之声便低落了下去,只见惊涛书生吴其荣,腹部突然鼓胀了起来,还起伏不已,犹如蟾蜍吐息,手中的萧声,夹如裂吊、银瓶乍裂,割耳而至!   同一时间,那修长个子似忽然长高了,像面条一样,全身形更长更窄更狭更瘦。   也更伶仔。   同时,另一短小精悍个子,却似更扁平了,甚至蓦然肥了起来,胖了开来,迅速发胀,更加扭曲古怪。做了一件事:   他这回不再抖动铁链。他一旦察觉这三人再次联“手”以“声”来钳制他,他就他苍白的手。   他只有一只手。   他的手很小,很秀气。   ——尽管他的身体、须发乃至衣袂有点肮脏、相当邋遢,还沾有许多灰尘、泥垢,但他的手依然白净、相当干净。   他的指骨很有力。   指头很尖,像女子的纤指。   他的腕骨很瘦,像孩子的手。   ——就这样的一只手,仲向中天,但是跟苍穹求救,要与皓月拉手。   月只有光。   没有手。   只不过,当他的手一伸、就弹出了手指:   三只手指。   ——中、食和无名指。   他的手指一旦弹出,局面就变了:   月亮的光华,仿佛全都吸取漫经在他的指尖上,而且迅速蔓延贯注到他的手臂上。   他三指朝天。   弹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只惜,天往往是无情的:   甚至也是无知无党的。   ——苍天无情,大地无义,连大道也是无名的。   人呢?   他的手指才一弹了出去,就听到两种很特殊的声音:   一,遥远的天际,忽尔传来一种声音。   一种相当“古怪”的声音。   一一所谓“古怪”,是因为满城的人,包括各行各业各色的人等,连睿智如诸葛先生在内,都肯定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所以,也无法联想或推断,那到底是什么事物?   那是“嗡嗡”,也是“胡胡”,甚至也是“隆隆”的声响,像磨坊飞到了半空,就像水车、风车在星际旋转,又或是九百九十九万只人还大的蜜蜂,快要从夭而降。又或是一点比耗子更大的蚊子,一针刺进了人的耳膜,且潜入了脑门里去。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   只有声音。   没有形状。   一一甚至连痕迹也没有。   只知“它”由远而近,又似只在中天徘徊翱翔,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不生不灭,如色如空。   二,那是一个人的大叫。   叫的人是在长街口。   瓦子巷的巷口。   那人叫的是四个字。   那是一记招式的名称。   ——可是当这招式给唤起的时候,人们(至少武林中人)。自然而然的就会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白愁飞。   ——这人大叫的四个字正是:“三指弹天!”   不只叫了一声。   也不止是叫了一次。   那人一连叫了三声,喊了三次:“三指弹天!天!三指弹天!天哪!三指弹天!天啊!”   三次“三指弹天”里,还加插了“天”、“天哪”和“天啊”,可见叫的人惊愕程度之甚:   叫的人本来一向都很镇定。   他是在“金风细雨楼”里镇定出了名的人,同时也是当日在白愁飞麾下“定”得让这曾手握大权的“白楼主”也对他十分注重赏识的人物。   他就是孙鱼。   孙鱼而今之震愕,就是因为他曾在白愁飞手里任过事之故。   他一看便知,那狂人使的正是白愁飞的绝门也是独门的指法。   ——那是白愁飞的指法,这人却怎么会使!?   可是感到震愕的不只是他一个。   另一个人没有叫,不过心中却感到无比的震惊。   这震惊还带着惊悟,羞愧与喜怒。   尽管他心中十分震动,但他绝对不会叫出声来。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叫这人失态、失惊或失声的了。   甚至连那宝石般的眼色都没有过任何一丝惊悚的闪影。   他的神情依然孤寞。   咀角依然冷峻的下抿着。   “他的秀眉依然如刀,眉骨依然如斜倚着的远山似的高。   还带者雪峰般的做。   ——只不过,如果极为熟悉他的人,十分留心注意的话,也许就会发觉,当他看见那狂人在使出“三指弹夭”的一刹间,他苍白的脸孔突然充了血,然后又迅速尽退如潮,他的脸色又还他个苍白依旧。   他依然连头都不抬——就连他的脖子也早已扭断了似的。   他从不抬头。   他也不要抬头。   他真的不能抬头。   ——他就是京城里黑道上最大势力的“六分半堂”三代大堂主:“低首神龙,断颈争雄”:   狄飞惊。   狄飞惊依然匕袒不惊。   但他心中却是暗悚不已,意念直如电掣星飞。   ——屋檐上的人,为什么会使“三指弹天”!?   ——难道白愁飞未死?   ——可是月下的狂人,的确不是白愁飞!   一一而而是关七?   ——关七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而且重现江湖的关七,为何会愈来愈年轻?还越来越俊秀!?   他心中震动、惊疑,直至他把关七乍现的事跟吴惊涛扯在一起一并儿想,便恍悟了一半,却增加了一半的惧恼和喜怨。   他明白了:   ——难道……?   明白了的他却更孤疑:   ——原来……!   3.我命由我不由天   二更三点。   狄飞惊是由四名颈束着长发道人一般的汉子,用竹竿抬到街角来的。   他的人就端坐在藤椅上。   他坐得很舒服。   他予人的感觉也很舒服,他连穿着都让人有舒适的感觉——只借他一直没有抬头、而且好像也真的抬不起头来。   江湖中人都盛传他一早已折断了颈骨。   ——但折断颈骨的他,不等于也没有了傲骨和风骨。   他很少跟人动手,但江湖中人几乎没有谁不怕他,京师武林的歌谣有诵:“不怕金风细雨吹打,只怕密云不雨杨无邪皱眉:无畏六分半堂剥削,只惧低首微笑狄飞惊抬头。”杨无邪和狄飞惊均是这京城二大势力的智囊、军师,可见声名之隆、地位之高。   他极有傲骨,别看他一天到晚只佝偻着背影:他生平只服膺于雷损。   ——就算是老谋深算的雷损,得势当政时难免也造了不少杀戮。   本来要做大事就少不免要得罪人结仇,不结怨或仇的,多不能行大事。   可是狄飞惊依然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多结仇家,宁结千人好,莫结一人仇——这就是他的原则。   一旦真的结仇,别人也能体谅到他的身不由己和情非得不过、一旦和他结仇,他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余脊”,因为他必会用霹雳手段,将对方彻底铲除。听说他是不抬头还好,一旦抬首、就要杀人。   所以大家也一清二楚:“六分半堂”里最受人尊重的人,当然就是狄飞惊;可是最惹不得、不好惹的人,只怕也是这狄飞惊。   ——虽然人们谁都没见过他的出毛甚至连他会不会武功也极少人知晓。   但今晚却有一个在场的人一定知道。   这人当然就是。   雷滚。   ——原名雷念滚的雷滚!   他当然记得狄飞惊。   他当然知道狄飞惊的武功:   想当日.他就是对狄飞惊的武功掉以轻心,以致刀一闪,他给狄飞惊大堂主一记匕首贯胸而过,差点儿就命丧苦水铺,世上再也没有雷念滚这个人了。   但他却没有死。   杀他的是狄飞惊,救他的也是狄飞惊。   狄飞惊当时嘱树大夫悉心救治了雷念滚,并且告诉了他几句话:   “男儿要成大功、立大业,背叛、暗算,不是个好方法。要干出不凡的事,就得要下非几的苦功,没有实力,再好的机会也得平白错过。杀你的是我,救你的也是我;要是你不能振作,退隐江湖吧,别半死不活的。要是能够再起风云,就不辜负我救治你之意。”   狄飞惊如是说。   这番话影响雷念滚极深:   ——尽管他好像真的远离了江湖仇杀、武林是非,变成一名倒粪的平庸人,可是,他始终不肯离开京城,他也始终没放弃他的武功。   他已给击倒。   但他没有死。   ——那都是因为狄飞惊。   而今狄飞惊来了:坐着他那舒适的藤椅,让人扛了过来。   他认得他。   他记得他。   他也忘不了他。   一一这样一个让人看去舒舒服服的,甚至连死在他手里也仿佛会死得特别舒舒服服的人!   不过,现在的狄飞惊,尽管仍坐得非常舒服,但心里却不可能会大舒服。   ——不仅是因为关七的神奇再现。   因为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出现:   杨无邪。   既生瑜,何生亮?   ——问题是,谁才是“瑜”?谁才是“亮”?   大家都知道,周瑜虽然惊才羡艳,权大势大,但到头来依然斗智斗输给诸葛亮。   大家也都晓得,狄飞惊是“六分半堂”的智囊,可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却正是“童叟无欺”杨无邪,这一点,不管苏梦枕和雷损是不是仍在世时都一样,都没有改变。   因为有狄飞惊在,杨无邪并吞“六分半堂”的计划,才无法全面奏效。   也因为有杨无邪这个人,狄飞惊发动反击“金风细雨楼”的大汁,才不能得逞。   两人天生是敌。   ——但仿佛是一人两面,天主相知:至少对对方盘算策略,洞若烛火。   是以“六分半堂”历尽挫忻,依然站立;“金风细雨楼”也尽历风霜,但依然不倒。   因为有杨无邪。   因为有狄飞惊。   ——因为有这种人物,是以仍撑起做视同僚、独霸一方的大局。   问题只在:到头来,谁胜谁负?谁才是诸葛?谁才是周郎?   现在问谁是最后的赢家,的确是谁也不知,只不过,狄飞惊既然及时赶来了,这种场面,自也不能没有杨无邪。   京城里一旦出了大事。一定少不了“六分半堂”的人,也更少不了“金风细雨楼”的人。   一一要是在十数年前,更少不了的是“迷天盟”的人。   可是,后来“七圣盟”没落了。颜鹤发、朱小腰先后毙命,邓苍生、任鬼神改而加入“六分半堂”,而今,在前朝功臣元老司马温公旧室屋顶之上乍现的却正是身册诡秘莫测的五、六圣主,以及一度失踪疯狂、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盟主关七——岁月流转,时光飞逝,一番人事几番新下来,“迷天盟”原是京师里三大势力之一,而今变为今晚出事、生事的势力,反为“六分半堂”和“金凤细雨楼”两派势力所监察、留意着。   “动乱”一生,“金风细雨楼”的杨无邪来了。   “六分半堂”的狄飞惊也来了。   狄飞惊是乘在滑竿上、坐在藤椅上出现了街角。   杨无邪则是骑在马上。   荤辔的就是孙鱼。   孙鱼正为关七的出于而震愕,喊出了“三指弹天”。   ——同时也喊出了杨无邪心中的震愕。   这震惊同时也在狄飞惊心里发生。   不过他们都一样,不表达于脸上,口中。   一一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是那样的接近,如果不是敌我的对立,而简直似是同一阵线、同一个人。   正如他们赶过来的方式,也选择了最“舒服”的代步:   一个乘滑竿。坐藤椅。   一个则骑在铺着厚绒软缎的马驮上。   他们都懂得让自己过得舒服,懂得养精蓄锐,这样才能把最精最强的智慧和体能,用在要面对和应付的大事、困难上。   可是来的当然不止他们二人。   ——既然“六分半堂”来了人,“金风细雨楼”也来了要人。代表官方势力不可能毫无动静。   官府也有的是能人。   这个能人来得也很“舒服”。   他是给轿子抬着来的:   他自然、当然、必然就是——   ——“四大名捕”中的老大:无情。   无情来了!   来的是无情。   ——由于铁手、追命、冷血多有重任在身,给派出去外面办案,所以留守京师大本营,帮助诸葛先生运筹帷幄的,多是身有残疾不良于行的大师兄无情盛崖余。   他双腿虽废、但反应从来不慢。   不但不慢,他的行动一向最快,而且他的轻功可以说是当今武林中最诡异的,他的暗器手法也是给武林中尊称为“明器”,并以“以一人敌一门(蜀中唐门)”形容之。   更卓绝的是他的机智。   ——身上的残障使他更努力引发他过人的才智。   他一向就是一个不听天由命的人。   他的看法一直都是:   我命由我不由天!   而今他来了!   他是乘着轿子赶来的。   ——抬轿的是四名青衣童子。   这一下子,乘滑竿的杨无邪、坐有藤椅上的狄飞惊、还有在轿中的无情,都遇在一起,在这惊变惊动的京华之夜里。   这三人都一起会上了。   他们都是人间智者,同时也是名震八方、一时之杰,都因一个惊变,赶了过来,汇在一起。   甚至还不止他们三人。   还有一个人,是坐在华贵马车里赶来的。   赶车的两个少年人,都俊,都秀,都俏。   ——甚至比女人还娇。   也骄。   坐在马车里的一个圆溜溜、肥嘟嘟的、右腕戴着密蜡经珠镯子、右手无名指戴着只牛眼大翡翠戒指的大胖子。   这胖子亲切温和,常常笑意可掏,永远笑面迎人。   他仿似弥陀佛,不但慈祥,而且慈悲,谁都不会生气他,他也不会生任何人的气。   但在这京城里,乃至武林中、江湖上、黑白二道甚至朝廷军兵,贩夫走卒,天下间只怕无人敢惹怒这个人。   这个胖子。   ——这个笑嘻嘻、无所谓的人。   因为他姓朱:   他是朱月明。   ——他既是刑部的“老总”,也是所有“用刑部队”里真正的“老大”。   他也来了!   ——京城里一旦有事,自然也少不了他!   有一段时候,他的地位几乎遭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任劳任怨替代。那主要是因为蔡京要以任氏双刑“取而代之”。   蔡京见朱月明八面玲珑,已开始不信任这个面面俱圆、招招杀着的人。   朱月明在这时期便韬光养晦,放手放权,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直至蔡元长因赵佶相妒而罢官,他又复出执掌刑部大权。   而今,他也来了。   ——当日苏梦枕带王小石、白愁飞直扑三合楼,跟狄飞惊作生死谈判之时,朱月明带同张烈心、张铁树也来过,刺探情报,京里发生这些惊变、大事,岂可没有他在!   他怎可不来!   4.人命由我不由天   这时际,眉心有痣的杨无邪、双腿俱废的无情以及胖脸笑靥的朱月明,都一样抬头往中天月下、飞檐屋上仰望。   ——在戚少商与孙青霞决战时,他们已有所风闻,几乎是同时赶到,然而这时戚孙已成同一阵线,他们联手要对付的是一代狂魔:关七!   惟独是一人仍没有抬头。   ——狄飞惊。   是不是因为他的颈骨己折,所以才无法抬头张望?还是他觉得人生在世,本就是低首的时间多干抬头,既然时候未到,时机尚未成熟,他又何必在此际举首抬头?   他显然没有抬头举目去看,但他在听。   他在分辨。   他对温公旧邸飞檐之上的一动一静依然一清二楚。   他虽然没有抬头,但他心里比谁都更加震动。   而且感谢更深:   当日京城三合楼一战,给铁链铐镣着的关七,以一人对敌“金风细雨楼”总楼主苏梦枕还有他新结义的兄弟白愁飞、王小石,更力战“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还跟自己对了一招,四五人力战,均取之不下。而今,王小石被迫离京,白愁飞与苏梦枕互相身殁,雷损给苏、王、白三人联手消灭,今晚,曾经联手对付这狂人战神关木旦的五大高手,已烟消云散,只剩下自己一人,还在这里。   他当然不无感慨:   看来,关七是更疯更癫,也更无常、更无敌了!   但看去却也更年轻了!   ——对关七而言,年岁仿佛是活了回头,心境亦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至于他自己,仍一天到晚垂着头,处理各繁忙琐碎、繁重吃力的事务,仍然一直得不到心里最想得到的爱,他已疲乏了。他已累了,心也老了。   ——至少,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境份外苍老!   是以,这么多人在这样一个奇异的月夜里乍见这武林传说里的神奇人物:关七,惊讶的惊讶,震动的震动,不敢置信的,不敢置信。   都以他的感慨最深。   本来是一群人的,忽然只剩下了一个人,那种寂寞,你经历过吗?   一切的繁华,到底都要落空的:一切的畅聚)到头来都要散的。热血,总会冷的,热情,总会降温,花开了要调,人活着会死,圆满到了顶点就得要破碎,色就是空,空却不一定就是鱼。   聪明人肯勤奋努力,又有好运气,便是有了莫大成就,却又如何?到底,人生是寂寞如雪的。   所以,有些人不是不喜欢过得热热闹闹,而足不想让自己习惯了热闹之后,忽然要自己一个人面对无尽的虚荣。   ——因为繁华过后的荒芜,那才是真正的大孤寂;热闹过后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大寂寞。   所以狄飞惊只忙着做事,少与人交往,少作欢娱。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到头来,在一起的仍是得要散的,你真正想要得到的,一旦得到了其实不是那么必须要得到的,一时用心又如何?到头来很可能只换来一辈子的伤心。   狄飞悚就是个伤心人。   虽然淮都不知道:他是给人伤透了心。   他是个自律的人。   他的生活很节制:   他是把眼前的事做好,份内的事做好:   ——只要把这些事做好,他就形同掌管了数万人的性命与成败,左右了京师武林的风起潮落,这就是他最值得自豪的地   没有其他。   其他的人,包括在屋脊上的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以及本在屋里头飞登屋檐一矮一高的蒙面人和惊涛书生吴其荣,还有刚刚赶到现场的朱月明、无情、杨无邪、孙鱼,连同狄飞惊本人,都无尽讶异的目睹了那独臂战神关七,扬手弹出了“三指弹天”:   这招当年白愁飞名震京师的独门指法!   三指才弹天,局面遂生变。   波的一声,吴惊涛手里的箫,一折为二。   那精悍的蒙面人,好似张口吃了一记拳头,声音忽然哑了。   那修长汉于却在尖啸中失了声。   这一来,现场除了关七的呼号向天之际,一时间就没有别的声音?   “人——命——由——我——桀桀桀桀……”   他咧咀笑。   唇红至烈,就像咀里含了口血。   鲜血——别人的,许或是他自己的!   他桀桀狂笑说了下去:“——岂不由天!”   看来,他不一定是已回复神智,但肯定是已恢复自信。已不自负和狂妄。   然后,他俯视众人,间:“刚才是谁在这几动手的?”   他用手一指戚少商,咧开艳红的咀,问:   “你?”   然后又指孙青霞:   “是你?”   再指向黑光上人,问:   “还是你?”   前前后后,他一共同了三次,指了三指,向三个人。   但三人的反应和遭遇,都有极大的区别:   关七一指,隔空丈七,戚少商只觉全身一热。   他原也有提防。   他怕关七凌空发指。   所以他一闪。   闪开一旁。   按照道理,那一指绝不可能击着戚少商。如果真有指劲,也必击空。   可是,戚少商仍觉得全身热了一热。   不知怎的,的确是全身一热。   相反的,孙青霞觉全身一寒。   寒意浸人。   也侵人。   关七向他那一指,他也侧身让了一让。   如果关七那一指真的蕴伏指劲,那一指也必落空。   但却没有用。   孙青霞仍觉寒了一寒。   由脚趾头寒人心头,再寒上了头。   ——这样看来,关七这随意的两指,所蕴的并不是内力、指劲,甚至也不是武功,而是一种至大无过的、可怖可畏的奇异能量,完全从心所欲也随遇而安的气流振频,在夫七手上使来,不但五指点将,也点石成金,化玉帛为干戈,超生回死,那是一种非武术的、宇宙自然间原有的力量,给他把握到了、纵控住了,随手运用,使得来自人的力量完全不可以抵御、拒   这力量似乎并不可怖。   反而有点亲切。   此力量不算可畏。   却又极陌生。   它是强大的却又是含蓄的,强烈的却又是温婉的,强而有力但又是无形无迹的。   这一刹间,戚少商和孙青霞各自都闪开了那一指——但仿佛又都没有避开,各着一指。   但硬碰和硬接这一指的,却是黑光上人詹别野!   关七的“三指弹天”,第一指是“破煞”之势。   这一指蕴而不发。   “三指弹天”的第二指是“惊变”一式,但这一指也点到即第三指是“天敌”。   这一指却已发了出去。   一一它是给激发的。   诱发这一指的人,却正是黑光国师詹别野自己!   5.天命由我不由天   詹别野一听关七向他问出了那句话,心中就一震。   他乍见关七,就生起了一种心情:   斗志。   ——原先他捧剑步上飞檐来,就曾起过一种:跟孙青霞、戚少商一决胜负的那种争雄之心。   这种燃烧的斗志、近日他已少有,也少见,就算有,他也一直尽能克制。   但今晚都十分狂烈。   ——他几乎给这争胜之心烧痛。   今夜的确是个例外。   但他却不知何故。   直至他一见关六,才知道自己给剧烈斗志烧痛的来由,他甚至也几乎找到了为何戚少商和孙青霞终于免不了一战,以及为何要退到这飞檐上才终于动手的真正原由:   ——原来真正的“战神”,就在这屋檐下、屋子里!   “它”在,自然便有战斗。   “它”激发了一切人的斗志。   “它”本身就是战和斗。   是以,今晚还没有动过手、但浑身让斗志烧痛的黑光上人,乍遇关七向他隔空出手一指,他不但不避,还立即、马上、而且也自然而然的作了一个反应。   还了一招。   他双手一抱,合成一圈,一股逆向的、倒错的、对流的古怪劲道,返送了过去,包围住了那一指之力,就像数十头猎犬围剿一头猛虎似的,如要把它逼人陷阱埋伏里才甘心似的。   ——一旦陷入他的气场里,那就形同坠人深渊,那是无边无际无涯无岸,同时也无生无死无敌无可抵御的境地,绝对能瓦解敌手的攻势,同时摧毁敌人的性命。   他这一招正是他的绝学:   “黑洞”!   “黑洞”是一种粉碎一切力量、歼灭一切敌人的武功,来自于黑光上人数十年来交熬修为的“黑光大法”。   ——就算敌人再强大,一旦给他卷入“黑洞”里,还是必败必亡必无幸免。   詹别野现在就是发挥这种粉碎、歼灭、剿杀的力量!   也不知怎么,他忽如其来生起了一种斗志:   ——击败关七!   ——最好还能打杀关木旦!   ——只要能一掌击杀关七,他就自然成为天下第一!   他平时并没有特别强烈的野心要当天下第一,可是此际却非常强烈!   是以,当关七一指指向他,他马上就以“黑洞”相逼。   他要硬接这一指。   他要面对关七的攻击!   他甚至要挑战关七!   所以他也立即遇上了反挫。   原本关七是否有意发出这“三指弹天”中的“天故”一指,这是谁也不能推测的事。   可是一旦詹别野使出了”黑洞”,引“敌”人”洞”,然后再激发出灭绝痛击,使得关六突然撤去了“天敌”一借。   “天敌”一去,只听关七像倾诉股的哆出了一句:   “惊梦。”   这句活只有两个字。但在关七说来。像一个十分销魂的梦,而且还相当有感情。   ——就使一场美得十分颠覆的爱情。   他出招甚缓。   徐徐。   徐徐出招。   “惊梦”之指。   ——慢而缓、香而甜,就像是一个午后的梦。   梦醒必空。   ——梦后的惆怅。   “天敌”尽去。梦醒惊觉,像一场失落,却直攻人“黑洞”的核心。   就如长空划过一道极光。   电光直攻人“黑洞”的中心。   詹别野已不及撤招。   这个时候,他若不打下去,那只有给人直捣黄龙,粉身碎骨于噩梦之中。   他只好发动了:   “黑光大法”。   黑光大法:   那是死的力量!   黑光暴现,正要卷噬那如梦如惊的一指。   但夫七拇指一捺、尾指一挑、中指急弹,这才是真正的发出了“破煞”一指。   “惊梦”之情的虚主力量戳破了“黑洞”,“破煞”的霹雳雷电迎战”黑光、那黑光忽发生了异变:   一一一白!   那光倏然转了形态:   一一黑!   一下子,黑白倒借、扭曲、逆转,詹别野只觉脸上好像有一块膜,突然外的一声碎了,甚至连耳、心膜都一齐裂开了、撕开了,“黑光大法”已有了缺口,而且也失去了凝聚之力!   他大叫一声,但语音突然嘶哑:   “先天一一”   他的话陡然中断。   他的话给关七的尖啸切断:   “人命由我一一”   他一面说,左手三指,已弹出“小雪”,右手三指,亦攻出“初晴”一式,夹攻詹别野!   ——这是当初白愁飞成名绝技“惊神指”中的二大杀着。   詹别野的黑光已破,黑洞已穿,眼看再也无还手之力。   可是就在这一刹之间,黑光上人詹别野却似变了。   他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团黑气。   妖气。   他全身好像一道扭动着的龙卷风,那“小雪”、“初晴”二指破空而!但到了这“黑色地带”,也顿失劲道,好像只变成了两条无形的飞絮,已不是任何杀伤力。   关七的多黑少白的眼一翻一瞪,猝叱了一声:“好!”   突然,一长身,就跃了下来。   他只一动,也没见他怎么动,便已到了黑光上人的身前。   他一伸手,向那黑气中心就是一探。   也不见他怎么动作。他只一神手就出击,就像他的手是一柬电、一把刀似的,一戳就戳人了妖气的核心。   下听哑哮半声,黑光上人横走十六八步,身形一阵摇晃,脚下一阵跄踉,满头散发,黑气布脸,骇然失声叫道:   “先天无形——”   语未说下去,已说不下去,显然在关七一探手间,他已吃了大亏。   关七一招出手,见詹别野以“黑洞”迎击,他脸上出现的尽是喜之色。   ——仿佛有人敢对他出手,是一件绝对值得他高兴的大事!   所以他撤“天敌”,改而发出“破煞”和”惊梦”,这两指原是攻向减少商、孙青霞的虚招。   可是詹别野虽然尽落下风,但依然能接得住他这两招,以他的“黑光大法”。   到这时候,在关七脸上闪现的已不再是欢喜。   而是狂喜!   他立即随手弹出了“小雪”和“初晴”。   黑光上人却仍是以“天下一般黑”的气功,吸收化解了这两招。   这时际,关七才真正的出手。   他不只动手。   人也动了。   他一掠便到黑光上人身前,正式在近距离中出手。   此时,他脸上不止是狂喜之色。   ——虽然仍是狂喜,但却隐伏了无尽苦痛的狂喜之色。   仿佛,喜欢到了极处,欢喜到了最后,那就是痛苦,到底还是苦痛。   他一出手就破了詹别野的“天下一般黑”的气功。   这之后,他脸上痛喜之色渐去,换上来的是一种寂寞之色。   寂寞之意。   不过、这落寞的神色一闪即逝。   狂喜乍现。   因为在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不,是忽然出现了凡种特征,其中包括:   色。   味。   那是一种极其斑烂的色彩。   也是一种非常优美的音乐。   更是一种十分好闻的香气。   甚至也是一种相当微妙的悸动。   这四种感应形成了四种不同的力量,一齐罩向关七的背门!   同一刹那,有一爪三掌,也趁隙攻向关木旦!   那四种感觉,连同着一声大叱:   “吨。波如兰者利!”   一齐攻向关七!   关六全身一震,如遭雷击。   月光阻他脸上。   他狂喜。   他狂热。   他狂。   疯狂。   他猛地回身,面对出手的人就出了手。   向他出手的人正是:   “惊涛书生”吴其荣!   不只是他。   向关七偷袭的还有两人:   两名蒙面人!   高瘦双子一手“落风掌”,一手“卧龙爪”,攻向关七左右肋。   矮实汉子双手以”无指掌”重击关七心房、喉颈!   两人咀里还发出唿哨。   他们出于当然十分惊人:   惊人的快!   惊人的狠!   惊人的杀着!   一一其变化也惊人的诡奇!   可是对关七而言,受惊觉险的仿佛还不是那色香味触法的掌功和这三记歹毒的暗算!   而是那几声古怪的胡啸和咒语。   他回身,仰脸,月光惨青苍白,正洒落在他头上。   他忽然一掌拍落。   拍在天灵盖上。   他自己的“天灵盖”上。   然后他大吼了一声:   “天命由我不由天!”   6.我命由我不由我!?   关七这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战况立即大变!   要知道“天灵盖”乃人体重大死穴之一,平常让人击着,也负创必重,何况关七这等绝世神功、无边大力!   ——他就算是对自己出掌,也无不容情。   然而关七却一掌往自己夭灵盖拍落,波的一声,他哧地疾吐了一口血箭,两眼也同时渗出血丝来!   那一口血箭,正着打在那矮小精悍的蒙面汉子脸上!   这一下,那精悍短小的汉于掩面仰天而倒,一路滚下了飞檐,惨叫之声不绝。   那只是一口血。   一口血就瓦解了这汉子精修苦练数十年的“无指掌”,而且还把他打下了飞檐。   然后关七五指急弹,指法千变万化,白愁飞“惊神指”之“立春”、“雨水”、“春分”、“清明”、“谷雨”、“夏至”、“小暑”、“芒种”一路飞弹,有的指劲发出极尖锐的破空之声,有的指劲则和着非常好听的乐音,有的指风袭出一缕妖黑,有的指风则绿嫩袅袅,何等媚人,有的指意飘忽莫测,沉浮不定,指意大开大合,纵横捭阖,有的指势一出,便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有的指力才发,便腐尸般的味道大作。   这些指法,全攻向吴惊涛。   吴惊涛正以“活色生香掌”攻向关七。   关七四击以弹琴般曼妙的指法。   惊涛书生忽然手忙脚乱,本来是“味”的掌功,而今却与“色”的掌法掺杂在一起,变得不伦不类,而本来是“声”的掌意,如今却成了“触”的掌势,完全弄混了、搞乱了!   他本来的武功,是一动意就马上抖决迸发,已几近于绝代高人的那种:“一羽不能加,一施不能落,一触即有所应”的最高境界——可如今他完全受关七的指法所制,变得乱作一团,好像是章鱼的爪子全纠结在一起,又似是一阵狂风乱吹,把蛛网都纠缠在一起了。   这一来,就变得无所施展。   无法施展。   ——不是不想有为,而是无可作为;不是不敢作为,而是无能为力。   吴惊涛在这一刹,变成好像是自己“声”的意功要向自己“色”的掌意挑战,而”触”   的掌法又与自己“味”的掌力决战。   他自顾不及,而且还手足无措。   他阵法大乱。   这是惊涛书生出道以来,与敌交手,第一次感觉到这般艰辛、畏怖、且力不从心。   他殚精竭智,全力应付。   他还好。   修长汉子可更惨。   关七一旦自拍“天灵盖”后,也没忘了他,更没忘了他的“落风掌”怀“卧龙爪”。   他也一样出指对付他。   但只出一指:   “惊蛰”。   “惊蛰”这一指,是荧七向那修长蒙面汉子随手弹出的,就像一个熟练琴师手里指间的一个音符一般,在整首曲子里只是一个独立的音阶,承先启后,但对那修长汉子而言,这一指却似他命中注定要相逢,已等了七世三生终于遇上的这一指。   修长汉子本来正趁吴惊涛出手对付关七吸住了他注意力之际,与精悍汉子齐出手施暗袭,可是关七自拍天灵盖,以一口血箭打飞了矮汉,修长蒙面人已知不妙。   他一知不妙,便退。   疾退。   可是关七已向他出指。   他退得再快,也快不过关七的指劲。   这一刹间,这修长个子的蒙面汉子正与关七打了个照面,使他乍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白袍、孤做冷漠的人   白愁飞!   他曾与白愁飞在“三合楼”的长街上对峙过。   当时,他曾猝杀雷纯身边的兰剑婢仆,白愁飞确曾动了杀这修长个儿蒙面人之意,可是因关七出现,挑战场中所有高手,所以白愁飞只把这高长个子“六圣主”迫得狼狈不堪,却是未及杀他。   可是,那时候,“六圣主”已生起了一种甚为奇特的感觉:   ——他必须杀死白愁飞!   ——要不,他就会死在这白衣人手下   ——他们两个人的命运就像交织、交错、交杂在一起,就看淮杀死谁、谁死在谁的手上而已!   对这种感觉,“六圣主”一直非常惊恐。   ——是以,当他风闻白愁飞死讯,他比谁都高兴。   他的郁结已解:   原来那预感是错的,不会发生的,因为白愁飞已死了。   他有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   为了活下去、好下去,他是不择手段,也不惜一切。   当年,他出卖关七,原因是有两个:   一,活下去。   二,好下去。   他出身不好。   他一出生就极低贱。父母兄姊全为人奴婢,他的爸爸因触怒了主人,给活生生剁掉了五只手指,只一夜在寒冬里的柴房痛苦到天亮、也冻到天光,没人敢为他说半句好话、甚至不敢上前为他盖一张毯子。   他的哥哥更惨了,因为喜欢上一个主人的亲属女眷(那女子的样子有点像兰剑),给发现了,便给活生生的订死。   打死了也没人敢报官,而他这一家子更让人瞧不起,所以到他姊姊让少爷强暴奸污了,大家都只更鄙夷,都说他姊姊是浪蹄子罪有应得。   到那时候,他就决定不待下去。像他们一样)的活下去。   可是闯荡不易,要闯出名头更难,要报仇杀掉襄樊小霸天王小七一家,那就更难上加难。   要做到这件事(报仇),只有两个办法,   一,他得要使自己强壮。   强壮自身就得要练武。   二,他要使自己更强大。   强大自己就先得与其他势力结合。   所以他痛下苦功习武,而且他很快的就发现若从正途正派去练武,只怕此生此世,也难有出入头他的机会。   故此他从邪途上练。   “落凤掌”是相当阴损的掌力,“卧龙爪”更是十分歹毒的武功,两种武功并练,先是性情大变,而后是不能人道,脾气也会古怪不堪。   然而他不但把这两种可怕的武功同时练成,他更进一步,把两种歹恶武功揉合为一,是为“落凤爪”,而且再继续练,练成了“开花指”。他一面练好这些阴狠恶毒的武功,一面加入庞大的黑道势力。   当时,“迷天盟”的势力已伸展到襄樊一带。   ——“迷天盟”在关六手里强盛之际,不仅在京城里独霸天下,其势力亦在多个大城盘踞、发展,声名远播,囊括黑自二道精英,实远比“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壮大发展多了!   六圣主张烈心表现殊异,于是取得当时“迷天盟”二圣主闵进、五圣主吕破军。六圣主张纷燕的赏识,进升为“迷天七圣盟”襄樊一地的分舵舵主。   他当了舵主之后,当地“小霸天”王小七一家子可有难喽。   他杀光他们的男人,再奸污了王家的女人,做得斩草除根。够狠够绝。   但这样做绝了,官府就难免要追究。   他只好撤离襄樊,千方百计。得各圣主保荐之下,进入了“迷天盟”京师总坛。   以“迷天盟”当时强大的势力,自然保得住他。   不过,由于他所格杀的“小霸天”王小七,其实是”飞斧队”余家的成员,他结的梁子很不简单,捅的漏子颇大,种的仇也十分之深。   “飞斧队”余家也动用了武林和官府的势力来追究这件事。   张烈心尽管投靠了“迷天盟”,谁也不敢直接动他,但由于他也是官府通缉的“黑人”,曾绘像画图,贴出海捕公文,所以,他也常年。长年蒙着脸,下以真面目示人。   正好,“迷天盟”除了七圣主关木旦之外,一向都是蒙面行事的,也合符了该盟的风格与特性。   这亦使张烈心正好藉此“名正言顺”的避开度劫。   他原名张成,也改名为张烈心。   尽管他蒙上了面,他的一颗心,仍是炽热的。   仍是烈心。   他还有一名堂兄弟,原名张汉。   他也是苦命人、出身与他大同小异。   是以,他便与张汉一同加入“迷天盟”,一同起事,同一阵线,冒升奇速。   张汉也跟他一般有斗志,他也改了名字,就叫:   张铁树。   这之后,武林中就有了“铁树开花”这一对高手的名字。   “铁树开花”本来就是一件难得的事。   他们奋斗的目的,不过只希望,我命到底由我!   ——可是结果呢?   关七渐渐练功近疯,“迷天盟”便起了彻底的大变化,局面逆转,“迷天七圣盟”已渐式微,抵受不住“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攻击吞噬。   在这时机里,既是危机,也是良机。   张烈心、张铁树只抓住了两个原则:   他们要,(一)活下去,(二)好下去。   所以只有一条路:   一个选择。   一一背叛关七!   他们要背叛关七,就得先讨他信任。   要争得他信任,首先得要极尽阿谀逢迎、尽投这不世人杰之所好。   他们要让关总圣主信任他们。   而他们真正要投靠的是更强大的、方兴未艾的势力:   “有桥集团”。   7.人命由人不曲人?   那时候,关七真气走岔,已进入走火入魔、半疯狂的状态。   他时常看到天空上有“大飞鸟胡嗡的盘旋”,又见到地底下有“长虫轰然疾走”,几个圣主访遍名医,束手无策,只好带他去西南一带的名山秀水野外之地去透透气、休养身心,结果,他竟说在深山里看到一群身着深绿衫的人、手里拿着一管管会喷人炸响的事物,把人和树都打得千疮百孔,又竟然在散步于明月夜间,仰首望见“有两个臃肿肥胖的家伙就在那月光上散步”,他们只好又“敬请”他回到京师,结果他竟然终宵不成眠,哭肿了双眼,因为他居然“梦见”远方城里有群拿着“太阳旗”的倭寇在尽情屠城杀人、奸淫掳掠,而且竟还“目睹”眼前之地有“手持厉害武器的人在杀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年轻人”,关七十分悲痛,从此恶疾攻心,神智不但更患得患失,也幻得幻失,半疯近狂,日益严重,终日难欢。   大家都不知道他在谈什么,只知道他是疯了。   他已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他疯,大家可不能陪他疯。   那时候,“金风细雨楼”在苏梦枕领导下,已迅速冒起,席卷半壁江山,而“六分半堂”,势更快速拓展,并吞掉原属“迷天盟”的多个地盘。   “迷天七圣盟”已处于全面挨打的境地。   其时,“有桥集团”正在窜起,可是面对“六分半堂”雷损在组织上铜墙铁壁,以及“金风细雨楼”苏梦枕的巩固江山.“有桥集团”的方应看和米苍穹,还真无隙可趁、无法可施。   唯一的方法,便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把积弱临危的“迷天盟”灭掉,自行取而代之。   方应看得米公公指示,一切成功得先从团结开始,一切败亡乃先自内乱伊始——他收买了张铁树和张烈心。   事实上,当时的情况,也不允许“铁树开花”不接受”收买”,更不见他们自恃节操、自鸣清高。   因为二圣主“长尾煞星”闵进。就是拒绝了方应看的“收买”,而死得不明不白。闵进一死,大圣主颜鹤发趁热引入了他的心腹:朱小腰,当上了二圣主。   但这时大势已显。   “迷天盟”败象已露,疲态毕呈,但仍有死尽忠心的人物,诸如五三圣主等人。   为了贯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张氏双雄只好暗中投靠了“有桥集团”。   他们有了米有桥派系的暗里支持,自然更加能讨好关七。   关七这时已心无大志。   他“见”前途如此苍茫,故尔只顾眼前欢娱,余事已无心打点。   烈心、铁树,正好投其所好。   他们接得的第一个任务,便是除去原来的五圣主“水晶狂魔”吕破军,以及“黑面神君”张纷燕。   张纷燕和吕破军便是因此而命丧于自己人暗算的手中。   死得甚冤。   杀了这两个人之后,张烈心、张铁树也不知“人命由人不由人”,只知眼前那一条路已摆明了,没别的路走了,若有,只这一条活路,其他的都是死路。   ——原来只求活下去和好下去,通常也要付出那么大、那么可怖、那么不可思议的代价的!   到最后,他们自然图穷匕现,叛了关七,也引关七步人歧途。   ——其中最重要的一役就是,将关七引人破板门、三合楼,让他独战群雄。   疯狂癫痴的关木旦,跟当时京师一系最拨尖的高手,诸如苏梦枕、雷损、白愁飞、狄飞惊、王小石会战,那是必败必亡的。   方应看和米有桥就没把握打杀关七,所以才设计的“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绝顶高手联手除去此人的!   可是,惊人的是,关七虽然已半疯近癫,但武功仍然高绝。   高到巅峰。   高到绝顶。   ——居然合苏、雷、王、白、狄五人之力,依然杀不了关尽管在决战之前,以防夫七痴狂杀害自己盟内兄弟为由,让他任由新任的五、六圣主在他手足上锁链下了禁制,还下了蛊、毒及咒语,但大家依然收拾不了他、打不过他。   要不是他着了雷殛,死的恐怕反而是那一系围剿他的人。   连在暗中窥视,要目睹关七在群雄围攻下授首的方小侯爷。忽也动了不忍之情:   ——这人武功高极,且已得了失心疯,若尽为我所用,“有桥集团”还怕不大成!   ——是时,“有桥集团”,那时就可以名正言顺也顺理成章的易名为“笑看集团”了!   ——米有桥要我除去关七这头号大敌,我若用而不杀,有了关七,还非要留米苍穹这老狐狸不可么?才不!   ——把我的势力称为“有桥集团”,也不过是一种笼络这老贼的手段和手法而已!   一一早该易名了!   ——也早就应该正名了!   ——关七武功那么高,而且又受了重伤,现在留他,既不怕他反面,又可使他感恩,正是时候!   这是方应看当时的想法。   所以他立施暗号,让张氏双雄,临时改变计划:   一一救走关七!   于是他们放出了“毒雾”。   雨雾。   方应看暗中亲自接走,也劫走了关七。   可是,他始终制不住关七。   关七神智时好时环,但就是不肯认伏,也不肯为人所用。   方应看既驾御不了关七,又深觉此人极有可资利用处,故也不忍杀之。   于是关七就成了方应看的“烫手山芋”。   方应看无法纵控关七,使他深深的且分外的感悟和体会到:   要独霸天下,自立为王,且要摸抚米苍穹那一股老派朝廷势力,就得要自强不息。   ——若有关七的绝世武功,何事不能成!   于是他把着眼点放在元十二限的绝世武功:“伤心小箭”   他要得到“山字经”。   也要得到“忍辱神功”。   他深谋远虑、不择手段的去获取这些武术秘诀。   他忽略了关七。   只任他痴。   任他狂。   而这时际,张烈心、张铁树又为他人所“收买”。   这回“收买”他们的是:   蔡京。   当其时,蔡京仍居相位,举国上下,他只在一人之下,而在万民之上,权大势大,莫与比拟。   对他而言,是极需要一些对“金风细雨搂”、“六分半堂”、“迷天六圣盟”“有桥集团”的内部组织都十分熟悉的心腹。   ——或曰“卧底”。   根据孙收皮所提供的讯息:莫北神和“铁树开花”都是极佳的人选。   莫北神握有“泼皮风”重兵,对群雄和大局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人先是苏梦枕的亲信,苏失势后,他不从白愁飞调度,加入了“六分半堂”,成为雷纯的手下。   也就是说,莫北神对“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组织都甚为熟知,而且,按照道理,莫北神既能为雷纯、狄飞惊收买,叛离“金风细雨楼”,只要能打动他,说不定也可以背弃“六分半堂”,纳为自己的心腹。   只不过,当时蔡京已与“六分半堂”暗中结盟,总不好公然挖走自己“友盟”中的主将。   于是他的主意就转在张氏双雄身上。   张烈心、张铁树出身于“迷天盟”,而且已进升为圣主之一,后成为“有桥集团”中最接近方应看的护法之一,这两个是“必争”的人物。   由于方应看和米苍穹是半在朝廷、半处江湖的人物,所以,他们一切行动,还是在蔡京荫庇和默许下始能行动,只不过,蔡京一向聪敏誓惕,也耳目众多,渐已发现“有桥集团”   羽翼已丰。且野心不小,其志亦大,蔡京、王黼、朱励、童贯、梁师成一党,亦心知肚明,而且这些人各拥势力,也正好借重”有桥集团”的武林力量,来牵制对方的实力。   这一来,蔡京对“有桥集团”便不好公然打杀,但一旦要“征用”集团麾下的人,只要随便找个藉口,也就没什么不便的。   于是,张烈心、张铁树就这样给蔡京党人“征用”过去二张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你方应看、米有桥这种人,下会容纳曾背集团事二主的手下,是以一旦给“征用”过去了,日后也投多少“回头草”可吃了。   不过,对“铁树开花”二人而言,这样给“征调”编人蔡京手下任事,正是“改投明主”,更是大有前程的事。   原因委实简单:   因为蔡京更有权。   也更有势。   他们附翼于蔡京,可更有“锦绣前程”了。   这正合符了他们一贯以来的心愿。   活下去和要活得更好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蔡京这种人而言,决不会用对他没有用的人。   要显示自己“有用”,就得要有奉献。   蔡京手下能人甚多,张氏双雄能“贡献”的就不多了。   方应看一向是个多疑的人,他把自己防守得”滴水不透”,米苍穹更是个老狐狸,二张要“出卖”他们,只怕也没啥可“卖”的。   他们“卖”不了小侯爷、老太监,只好“卖”了关七。   关七仍活着。   也仍痴着。   “落凤爪”张烈心和“无指掌”张铁树便向蔡京“举报”了关木旦给方应看“藏起来”   一事。   蔡京听说关七的绝世武功,非同凡响,他决定要把关七“占为己用”。   要是用不上,至少,也让方、米二人无可用一这是蔡京的想法。   也是他的作风。   他占不了的东西,别人也甭想占。   他“盗走”了关七。   这项“行动”当然是由“二张”执行。   “铁树开花”这时已充分的洞透夫七的性情,何况,当初,在他身上下蛊、落咒、施禁制的,以致关木旦神智更加恍惚的。也是他们二人的杰作,所以,他们已渐能摸清纵控挟制这绝世高手的法门。   ——若不是,“六分半堂”这时候从中作梗,张烈心二人可能就可以成功的纵控关七,为蔡京效力了。   那可是一个天大的功劳。   可惜雷纯计使吴惊涛“引”走了关六,其时蔡京正好失势,惟求自保,再难以旁顾,张铁树二人也只好徒呼奈何。   直至今晚。   今夜的月色份外好。   张烈心、张铁树二人的心情却是特别坏。   ——若不是雷纯从中作梗,利用惊涛书生的“特殊灵力”,“劫”走了关七,可能关七已早为他们二人所控了。   能操纵像关七这么个人物,敢情要比手上有十万大军还有份量、力量。   可惜关七已给“盗走”。   他们好不容易才觅得他的下落。   ——当然,他们也在蔡京暗中授意下,才能在今夜联袂便闯司马温公旧宅,硬碰硬的要“抢走”关七。   蔡京失势,静极思动,他比昔时更需要武林高手来助他复出、再起。   所以他自然想到关七。   ——因为江湖上已鲜少有人能比关七更有份量。   他虽不在位,但仍暗权在握。   他的话就是命令。   有些人就算是失了势也失了意,但一样有让人有可敬可畏可怕之处,就像一头老虎一样,就算是没有了尖牙利齿,但说什么它仍是一头老虎,杀威尚在——更何况,张铁树和张烈心这些人本来就是他的爪和牙。   “铁树开花”即然已投靠了蔡京,当然希望他能重振昔日雄风:只有主人能当时得令、咤叱风云,作为奴才的才能嚣张跋扈、张牙舞爪。   蔡京一度倒合,最令铁树,烈心失望。原本他们以为投靠蔡京一党,是最有实的了:普天之下,哪有比当蔡相门下更能为所欲为、扬眉吐气之事?就算是受皇帝老子赏识,恐怕也莫如在蔡相手上得宠来得风光。   可惜,连这样强大的靠山,也是说倒台了便倒台了。   虽然台是坍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蔡京看来是韬光养晦,徒子徒孙,依然满布朝野,只等他老人家发号施令。   蔡京看来是退了下来,却正是他大张旗鼓也是重整旗鼓之——当他卷上重来,他已有足够的实力教谁人也不能让他再退下去。   其中一个“实力”的培植,就是武林高手的招揽。   招揽收买备路武林高手相助一计中,其中力争的对象自然就是关七。   蔡京可不管天意若何。   他抓紧的是自己的野心和目标,他的意思就是无意。   ——因为天意其实就是人心造成的。   天威难测,但对他而言,曾长期与皇帝赵佶相处,这“天子”的意旨也没什么不好猜度的。   他认准赵佶纵有心改变,也无毅力坚持,迟早会再找他主政,让这只顾玩来而疏于政事的皇帝继续风流快活、享受人间神仙福。   ——只有他能为皇帝办到这点。   因为他已看透了这道君皇帝。   就算他矢誓声言要改革变化、到最后,变革也一定不会大大,更不会彻底。   因为变不了。   赵佶如何要重振朝纲,第一个罪恶滔天的罪犯就是他自己。   他若要革命,首先就是先宰掉自己的命。   真正与他唇齿相依,乃至唇亡齿寒的,便是蔡京。   ——因为他们一同犯事、犯罪、犯上攫取国家百姓、朝廷万民的一切生命财富作为他们个人或一家一族享乐之用。   他们是沆瀣一气,也是一丘之貉。   赵佶若要改革,顶多只是一时意气,让他自己的声名不坠、威名更甚之故,只要过得早则三、五个月,迟则一、两年,赵佶必定故态复萌,那时,必会重新重用自己,为他扫除一切的障碍。   蔡京知道自己一定算对。   所以他定。   笃定的定。   他知道人命由天,但天命都往往由他控制,所以他也就管它的天命由天下由天,他进时广植朋党,退时养精蓄锐,以退为进,为他下一番风云,再起而筹谋运策。   于是他指定要“夺得”杀七——要是“取”之不得,便杀了也罢。   张烈心二人当然全力以赴,他们自然希望能争得蔡京欢心。   张铁树二人理所当然的希望蔡京能东山复出,呼风唤雨,尽管,蔡京老是在别人劝他应积极谋取重利主掌政局时只微笑表态:   “我曾咤叱风云,也曾风云再起,但而今只想笑看风云,无意再盖云复雨矣。”   ——要真的是这样,铁树、开花可长最不愿见的。   “迷天盟”全盟崩溃后,“铁树开花”因曾有出卖过”七圣盟”的纪录,以方应看为人精明清醒,在予以奖励后,果不再予以重用。故在蔡京未收买他们之前,他们也一度想起投靠移守局面的“六分半堂”和实力正迅速窜升的“金风细雨楼”。   不过,张铁树认为,雷损已死,雷媚背叛,雷动天负创未愈,元气大伤,狄飞惊半残不废,雷纯只一弱质女子,要主持大局,只怕力有未逮,“六分半堂”之前程远景,可思过半矣。   故张铁树坚不加入“六分半堂”。   张烈心本有意向“金风细雨楼”靠拢。但不久后,白愁飞叛变。迫走王小石,狙杀苏梦枕,“风雨楼”陷于内哄,最后苏白齐死,王小石独主楼、塔,二路并进,张烈心却极不喜欢王小石的行事作风,故抵死不肯加入“金风细雨楼”一系。   他不喜欢王小石的原因,十分简单直接:他是从“王小石”的名字开始,已十分讨厌这个人了!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其中原因,直至有一天,张铁树半开玩一笑的对他说:   “我看王小石这个人不致如此可厌吧!你那么憎恶他,敢情是为了他的名字之故。”   “他的名字?”   “他叫王小石。但把你给害得家破人亡的仇人,就叫做王小七。”   一语惊醒梦中人。   说来也是。   但张烈心还是说什么都对王小石喜欢不上来。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有时是很古怪、有趣的事。有些人,你会毫无理由的喜欢他,可是有些人,却一见便十分讨厌。   张烈心便因此绝不肯加入“金风细雨楼”,这跟唐宝牛和方恨少等人恰好相反:他们是因为王小石而加入“金风细雨楼”而不舍不弃的。   可能,里面还是有原因的。   ——张烈心是因为痛恨使他家破人亡的大仇家“小霸天”王小七之故,而方恨少与唐宝牛,则一向有个十分刚猛凶悍的结义大哥沈虎禅,他们虽十分尊敬崇仰这个了不起的“老大”,但王小石的温和亲切、平易近人,都恰是他们在沈虎禅严厉刚烈的作风中所匾乏的。   这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   缘份这回事本就是合情不合理的。   一一有人因为这个原故而爱他,却也有人因同一原故而恨他;甚至是同一个人也会因同一原因而今日恨他、明日爱他,或者今日爱他而明日恨他。   张氏双雄为了要“爬上来”,一度加入过七、八个帮会,也加入过镖局,从趟子手做起做到副总镖师,甚至也一度替笑脸刑总朱月明执过辔,为方应看方小侯爷赶过车,到最后,他们到底还是在蔡京麾下任事,而且,还是得负责跟进关七的事——不管他们是在刑部(监视关七)、“迷天盟”(服侍关七)、“有桥集团”(劫持关七)抑或是蔡京一党(控制关七),其结果和对象都是一样。   是以,他们二人,对关七自是又恨又爱,甚至说,他们的命途可以说是:   成也关七,败也关七!   他们好不容易才从蛛丝马迹中探悉:“六分半堂”将关七安排的藏身之处。   他们因极然知关六性情,所以作出两点结论。   一,六分半堂劫持关七,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要利用他。   ——利用他的武功、他的身份和他的影响力。   尽管“迷天盟”而今已四分五裂,但仍在江湖上、市井中、黑白道保存了不少残余的势力,像忠心耿耿之如陈斩槐、厉焦红等,仍枕戈待旦,只等关七一声号令。   如果要利用一个已完全疯狂了的关七,那只是敌友不分,毫无意义且相当冒险的事。   要利用关七,就一定要抑制住他的疯性狂态。   据他们所说:关七并不是全疯。   他只是痴。   他痴于一个女子。   ——这女子是谁,他们也不确定,只知道关七常念着两个“小白”。   ——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那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而且照推断还是一个女子的名字。他会走到一些比较奇特的地方,在那儿求生、调息、吐纳、运功,那些时候,他的神智,就一定清醒多了,甚至行动一如常人。   而且,武功之能,也达至巅峰,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他武功愈高,却愈痴,愈是念念有同那人的名字。   小白。小白……   ——小白是谁?   谁是小白?   在远方洛阳古城,确有位“黑旋风”小白,名动江湖。   但关七所思念的决不可能是他。   因为他是个男的。   而且根据二张的调查:洛阳小白根本没见过关七,而关七一生中既未到过洛阳,对小白也非亲非故,素昧平生,甚至听到“黑旋风”这绰号,也完全无动于衷。   于是,铁树、烈心把调查的重心改放在治愈关七(或至少使关七没那么疯)这一点上,就发现了:关七到过的地方,诸如晶石山洞、矿坑、火山口、庙堂、古宅、古迹乃至当年名人烈士的故居旧屋,他的“病”都会神奇的“好”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   还功力大增!   ——这样的一个绝世武痴、清醒了,但又不完全清醒,然而武功却更高绝,这就是御使之的最好时刻、绝佳时机!   “六分半堂”在刑部、“风雨楼”、蔡京等人和“迷天盟”各路残部监视之下,要把关七这样一个桀骛不驯的人,运出京师,只怕不易。   故而关七极可能便在京里。   大隐隐于市。   在城里,这样特别的地方,也不算太多、太杂。   一下子,铁树、开花便收拢了搜寻的范围。   二,第二个推断是一个问题。   只要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便可以有寻索关七的线索。   问题很简单:   在京城里,除开花、铁树之外,谁还可以解关七疯疯痴痴之禁制?   几个人:大石公、诸葛小花、元十三限、树大风,以及还有一个人。   吴惊涛。   ——他擅“活色生香”功法,“欲仙欲死”神功,以晶石灵力练得盖世奇功,说不定,自可以制造出一种磁场、念力,使关七神智稳定,但依然为其所御。   诸葛小花没有找着关七。   他似乎与这件事无关,甚至不想插手这件事:   ——他毕竟是太傅身份,加上又领御大内禁军,手下有四大名捕,总是顾惜身份,不宜涉及太多武林斗争。   关七不止是武林人,而且绝对可以说是黑道上的枭雄。   诸葛正我老稳世故,自然懂得进退之道,他与之周旋、争斗的人物既是蔡京、王黼、梁师成这种人物,自然就深谙活命存身之道。   ——像这种事,他多插手不理。   大石公是他的至交,也与谙葛先生是同一派系的人。   大石公也理应无涉此事。   元十三限已殁。   树大风已成了“六分半堂”的人,他们当是盯着这个人。   ——若树大凤的医术再加上吴其荣的功法,要治愈和纵控关七,决非难事。   基于这两点,开花铁树二人,一个盯紧了“地点”,一个盯死了“人”。   终于成功。   他们终于发现吴其荣屡次在这司马温公旧宅出现。   他们也在这月明之夜找着了关七。   于是,他们就在这古宅内斗起法来。   按武功,铁树开花自非吴惊涛之敌。   可是惊涛书生要分心于关七。   恰巧,不知是源自什么应力量的号召,驱使孙青霞和戚少商就在这上面的屋檐作出一场龙争虎斗。   这使得杀气充溢。   煞气暴增。   剑气纵横。   侠气峥嵘。   就在悚涛书生吴其荣与张汉、张威互斗之际,关七已冲破禁制,震降屋瓦,冲上屋顶。   同时也会上了质少商、孙青霞、朱月明、雷滚、狄飞惊、无情这一等一流一的好手。   这一来,关七的功力更被涨发。   斗志大盛。   杀性也完全流露。   汉、威和吴书生造此意被合作联手,先行制住关六的狂态再说,却已无及。   关七好比冲出樊笼的飞鹰,鹰击长空,翱翔九天,再也收不回来,抓不回去。   就在此刻,关七以一口血箭,把张铁树打得惨呼声中滚下屋橹,以十数记“惊神指决”,对矢吴惊涛的攻势,再以一指“惊蛰”,飞袭张烈心。   这使得张烈心只好硬着头皮,面对这一指。   而这一指却使他蓦想起一个人:   一个他一直就怕会死在他手里的人,但又一定不会死在他手上的人。   一个白衣白袍、冷漠孤傲、志大才高的人:   白愁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的白愁飞!     第十二章 天 人     1.战天斗地   明月夜。   飞檐上。   铁树开花,惊涛书生、还有黑光上人,对上了白痴狂人关关七特别为修长蒙面汉子张烈心发了一指。   “惊蛰”。   乍见这一指,张烈心仿似见到那孤做不群但心狠手辣的白愁飞,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不知怎的,张烈心一想到白愁飞,就觉得心寒。   悚然。   ——他必须要杀死这个人,否则终为此人所杀。   而今,这人虽已死了,但他的指法绝学,却又在他面前陡现。   他一见就怕。   失了斗志。   ——斗志虽失,但求生的欲望大盛。   斗志是求胜,他己不求胜,只求生。   他还要:   一,活下去。   二,好下去。   他和他的结义兄弟张威,想法都完全一致。   ——他要活下去,好下去,就不能死!   他要挣扎求生!   这刹间,他只求保命,眼看“惊蛰”一指,破空而至,他的“落凤掌”,五指如爪掌如绵,一手抓住了这凌空而至的指劲!   抓个正着!   “噗”的一声,他的手背已给指劲贯穿!   ——原来“落凤掌”的功力只要运势干掌上,手软扣绵,刀切不断,枪刺不入,可是他的手掌只要沾在敌人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对方的那处着招的骨胳就会立即软了,而且从那一处的骨头开始软起,一直软到头骨去。   所以,着了“落凤掌”的人,通常会软成像一滩泥,或者像刚溶化了的冰雪,或者像一具胚胎原形,但一时二刻还死不去,挣扎求生到头来仍不得不死。   可是,夫七这隔空一指,”哩”的一声,击破了他的掌背。自掌心里直穿出去,仍疾取张烈心的咽喉。   幸好,张烈心除了“落凤掌”,还有“卧龙爪”。   他的“落凤掌”一破,“卧龙爪”立即一封,自锁住了咽喉。   关七那一指,只射在他手心上。   “卧龙爪”本来就是一种极刚猛的“外家拳法”。张烈心却把他完全当作“内家拳”来修习,爪一攻出,直扣人身十二大死穴,而张开花特别练得高明、高强的,是他出爪更毒辣,不是抓咽喉,就是挖眼睛,不然便是抓捏下阴、露蹊。   他不仅在对敌跟男的对手出这种歹毒招数,连对付女性敌人时,也一佯递出这等阴招。   更可怕的是:   由于他把这两种掌、爪功力练到家了,练得他自己也成了不男不女身,这生理状况又影响了心理状况,使他出手更加恶毒,而且,别人与他交手对拆,以为他出手只要招架得住便了事,但他的“卧龙爪”,却可以透过任何阻碍以内劲传人对手体内,再自要害处爆炸开来。使他们形同着实中了一爪的效果并无大异。   也就是说,他揉合了“落凤掌”劲的“卧龙爪”,只要凝紧内力于爪上、甚至根本不必真正的抓中对方,就可以同样使敌人致命。   他的爪劲运布,即可在手掌、指尖五尺范围内全面运作。   也等于是,关七这一指射至,根本未挨近他的爪,这一指谅必已让他至柔至阴至毒至狠的爪掌所化解。   化解?   没有用。   “吃”的一声,指劲冲破爪劲,攻入爪心,血飞溅,张烈心的爪又出现了一个血洞!   幸好张烈心虽连受二创,但他反应奇速,居然猛把脖子往后一仰,就像是着了迎面一拳似的,仰天而倒。   他这一倒,关七那一指果然射空了。   射了一个空。   ——幸好他避得快。   ——幸好他精通“卧龙爪”与“落凤掌”,先得把关七飞指阻得一阻,耽得一耽,他才来得及仰脖子避这夺命一指。   由于他把领项仰得如此之急、这般的猛,他甚至可以椎心刺骨也分明的体会到,他的脖于是扭伤了筋。   这一刹间,虽然惊险,但他隔中居然还掠过了这么一个好玩的想法。   ——不知狄飞惊一直抬不起头来,是不是因为他腰脊断了,还是因为像自己一样,为了急于救命保身,因而扭伤了颈筋。   痛。   刺痛。   刺痛的感觉令张烈心十分清醒。   幸好,就是因为清醒,所以他的反应更快了。   看到他那一仰,忍不住有人在下面喝了一声彩。   那一声彩,不是发自狄飞惊。   也不是来自在屋瓦上的戚少商。   更不是正与戚少商并肩而立的孙青霞。   甚至也不是在轿中的无情。   马上的朱月明也没叫,他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屋顶上的拼斗,关七大发神威的指法。   连吴其荣也没叫。   他叫不出。   因为关七以一指攻向张烈心,却向他攻了十六、八指,他已应付得手忙脚乱。   他本来就是多汗的人,而今已迅即汗湿重衫。   他平时是一面与人作战,一面以巾帕抹去脸上的汗渍。   而今他已自顾不暇,哪还管那汗儿?只见汗珠已全沾在眉上、眼盖,有的还索性淌落、淌人眼眶里,惊涛书生已来不及揩上一揩、拭上一拭,哪怕是只空着手去抹一抹,也断无可能。   叫的人亦不是孙鱼。   他看得几乎屏住了呼息。   当然也不是雷滚。   他不敢叫。   自然也不是杨无邪。   杨无邪这种人,一向处事沉着,天塌下来了,也不见得他会变色。   叫的人却是在黑暗里、长街外、巷子口前的那名“更夫”。   他叫了一声:   “好!”   他失声叫的。   ——也许,这一招使的是吴惊涛或同级的高手,那“更夫”显然就下会叫出这一声来:   这一招变化,死里求生,险中舍身,尽时应变,实在已难能可贵。   幸好张烈心有这一招,不然就死定了。   但他有这一招也没有用。   因为他遏止的是关七。   关七向他发出了一指:   他对上的是“惊蛰”。   ——白愁飞的成名指法之一。   指劲射空,在天空居然发出了波、波、波三声闷响后,像一记连花炮投掷于夜空发出连串的炸裂后,指劲竟然没有消失!   它只折了一折,“飕”的一声,在半空往下击落!   依然追击张烈心!   仍然直取张烈心之咽喉。   这一指就像阴魂不散,如蛆附骨一般,对张烈心缠绵下去。   ——连关七脸上的神情,似也对自己之一指使得得心应手,而喜溢于色。   张烈心完了。   幸好张烈心是一个应变奇速和反应奇快的人。   他大叫一声,双掌反拍。   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下面即是屋顶。   他的双掌反击,就是扫在屋瓦上。   轰隆一声,整块屋瓦塌了下去。   ——尽管他“卧龙”、“落风”二种歹毒掌功已教关七的“白愁飞指法”洞穿攻破,但他此际求活运聚的毕生功力,仍是非同小可。   哗啦啦一阵连响,张烈心已在瓦石迸溅中重急坠人那大宅里。   屋顶又坍塌了一大片——要不是这古旧建筑都是用真材实料一一架构起来,如宅主人司马温公做学向下的功夫和底子。只怕这一上来就瓦坍塌的几下,这屋子早就立不住了,没有顶   碎瓦四溅。   屋顶穿了个大洞:倒像天还没有崩,地已殁裂了。   对张烈心而言,这就是他最好的、最后的、也是最不能错失的求生契机。   他立即滚了下去。   轰隆隆声中,还夹杂着“嗤”的一声,然后还有一声似有若无的闷响,仿佛吞吐着许多发作不出的不甘与心翳。   但在屋顶上震怖人心的惨烈格斗中,谁也没再来得及注意这些微的信息,谁也不愿分心于这些不重要的声息中。   毕竟,张烈心还是逃过了“惊神指”。   屋顶的破洞内很黑,尘土滚落,弥漫于空,谁也不知道下面的世界。   但他毕竟是活了下来。   ——逃过了关七的追击。   只要他能活下来,光是这一役,他就足以扬名天下、名震武林。   有些讯息虽然看来很不重要,微不足道,但在在后却可能造成十分严重的影响和后果。   就像生病一样。   以为咳嗽几声、生凡块斑疹就不去理会,往往会导致病发不可收拾,难以医治。   张烈心一落下屋瓦,观战的人几乎都同时喝了一声彩:   以张烈心的武功,这下避得更真不容易哪!   但这一次,却有一人不发一声。   那打更人。   ——刚才他为张烈心急仰身避指劲而喝彩,而今却不发一声。   只摆摆头。   孙鱼也是喝彩的人之一。   他最喜欢应变。   应变使他感觉到自己才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所以他也最善于观人应变。   因为看人应变才能使自己的应变能更快、更准、更正确。   一个高手纵有绝顶武功,但若不善于应变,他只能算是个中级高手。相反的,一个中级高手如果擅于应变,那么,其实就是位绝顶高手。   因为懂得应变才晓得变招。   要与人过招一定要懂得应变。   孙鱼之所以为张烈心喝彩,不是因为这“张龙凤”的武功高到绝顶——若论武功,张开花只怕还高不过他——但就是因为张五圣主的武功不算太高,却因求生而迫出如此应变奇急的本能来,这才叫他喝了彩。   他是喝彩的人之一。   喝彩的当然不是他一个。   但他一面喝彩,一面也留意其他人的“动静”。   ——这也是他一向特长之一。   有些人夭生就能够“心分数用”,而且可以“三心两意”。   以前王小石重用孙鱼,就是看中和看重他这一点。   大家都为此喝彩,便证实了他的眼光是对的——   但显然有一人不是。   他在众人喝彩声中叹息了一声:   叹息很轻。   轻如落叶。   但份量却重。   很重。   因为他是孙鱼极注重的人:   杨无邪。   王小石走后的“金风细雨楼”里,杨无邪是楼子里的总管,同时也是军师,孙鱼统领的仍是“一0八公案”,他负责搞组织和执行任务。   二人合作无间。   因为杨无邪知道自己手上需要孙鱼这种年青人:他的身份和年纪,不可能事事都由他出面、冲锋。   同样的孙鱼知道自己不可缺少了杨无邪这种人物在后面督导、撑腰,要不然,有些场面和事情、人物,不是自己够胆、够力、够狠就可以撑得起应付得了!   故此杨无邪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很重。   ——这人可谓是“四朝元老”!   在苏遮幕、苏梦枕乃至王小石、而今的戚少商在“金风细雨楼”主持大局时,这杨无邪都一直出任总管、白楼主持、军师和智囊,稳如泰山。   唯一的例外是。   他在白愁飞夺取“金凤细雨楼”大权时就失了踪。   他始终忠心耿耿跟随失意负伤的苏梦枕,不为白愁飞所用。   这点孙鱼也自觉不如。   不过在当时他也无可选择:   若他离开了“金风细雨楼”,“一0八公案”精英就会不受他掌管,白愁飞就一定会杀了他;如果他还要留在“风雨楼”,就非得要替白愁飞训练“一0八公案”的高手不可。   何况,他还要接受梁何的监视。   但他撑过来了。   他用的方法是:   他不急。   他既下急着要去推翻白愁飞,但照样用心的去处事、训练人材。   他不是替白愁飞做事,而是替“金风细雨楼”保住一口元气、一股精锐。   结果,当苏梦枕重临之际,白愁飞下令梁何格杀孙鱼已迟。   孙鱼更因为白愁飞已对他动杀机而义无返顾的在那要害关头,将“一0八公案”反叛白愁飞。   倒戈一击,与杨无邪内应外合,更加速白愁飞的败亡。   然而今晚他又见白愁飞的“惊神指”。   ——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指法!   而且是在关七手上使出来的。   其中“悚蛰”一指,张烈心避得那么辛苦,眼看是避不过去了,但终于还是避过去了,所以他忍不住还是喝了一声彩。   他乍见白愁飞的指法,竟有不自由主间生起了这样的想法:   ——仿佛是白愁飞来报仇了!   是以他甚至是衷心地希望张烈心能躲过这“惊神指”的杀法,好像,他也曾作过对不起白愁飞的事,因而只好跟张开花是站在同一阵线上。   然而杨无邪却在叹息。   叹息有很多意思。   有时是感慨的表达。   有的时候是哀伤的意思。   有的则是不同意的一种表示。   ——杨无邪到底是什么意思?   孙鱼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便问。   “先生为什么叹气?”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张烈心。”   “可惜这一指没杀了他?”   “不。可惜的正是这一指还是杀了他。”   “哦?!他不是到底还是避开了吗?”   “他没有避开。”   “何以见得?”   “关七早已算准他这一避。这人的确是个战神,战天斗地,任何形式的格斗,早他在胸壑计算之中。他才落下身去。关七那射空的那一指,劲道激在一场飞溅的小碎瓦片上,那瓦块已击着了张烈心,而且还是在他落下身去的那一刹间命中的。”   “真的命中……?!”   孙鱼还将信将疑。   “你不妨过去看看。”   孙鱼真的穿入屋子里,看个究竟。   不然他不死心。   不然他不服气。   他就是这种年轻人,什么事都是研究个彻底,不然到底不能服气。   可是他最终也只有眼气。   心中对杨无邪的观察力也只好在心里写个:“服”字。   他穿身入宅。   这是前朝重臣、当世大儒的房子,但而今已年久尖修,形同暖置。   宅内一片黑暗。   孙鱼认准张烈心掉落的地方窜了进去,很伙的他便从瓦碎中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已死。   额前穿了一个洞,血还汩汩淌出。   的确,在他翻身落下宅里之一瞬,那击空的指劲正好打在一块小碎瓦块上,瓦块飞激,正好将他的前额打穿了一个洞。   他死了。   他死时双眼瞪得老大。   他死不瞑目。   他到底还是死在白愁飞的指法下。   ——尽管白愁飞早已死去多时,他仍是没能逃掉白愁飞这留下来杀他的一指。   孙鱼看了,长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今后要跟杨元邪学习的路还很长,日子也更多。   杨无邪那儿有的是学不光的东西,学不尽的智慧。   他解开了张烈心蒙面的布,态度非常凝重,而且若有所思。   ——反正,人已死了,也不必再蒙面了吧?   他沉寂了一会。   然后,他自宅子里抬头,就看见那瓦面上那一个大窟窿外,正在打得天昏地暗,杀得日月无光。   惊涛书生本来就已跟关七动手,现在也没闲着。   他全身发出好闻香气,好听的声响,甚至双掌挥动时还发出极其美艳的色彩,但无论他再好看、好听、好闻,关七只要随意向他发出一指,他就马上手忙脚乱。   可是关七并没有面对吴惊涛。   他的指劲也是从背后随意发出的:   ——仿佛就凭吴惊涛这个人,还不值得他直接发出攻击似的。   他从背后发出的指法是:   破煞。   ——依然是白愁飞的独门指法:“惊神指”。   这是白愁飞“三指弹天”之一:“破煞”!   遇上“破煞”的是惊涛,自然应付得左支右绌。   可是夫七仿佛还不足够。   仍不满足。   他是个战天斗地的人。   他以斗争为乐。   所以他还同时挑上了两儿   孙青霞和戚少商。   他用的武功居然是。   刀和剑!   2.天生不怕   关七只有一只手。   他手上没有刀,也没有剑。   但他使的确是刀,确是剑。   ——那是什么刀?什么剑?   他用是的“手刀”:   “隔空相思刀”!   他使的是“掌剑”。   “凌空销魂剑”!   那是刀气和剑气!   更重要的、更可怕的、更令人吃惊的是,相思刀和销魂剑,本来都是王小石的成名独门绝艺!   然而,关七都会用!   而今,关七都能使!   ——他是怎么学回来的?!   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在他手上使来,天马行空,挥洒自如,还一面施“破煞神指”制住吴惊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已故的白愁飞、已逃亡出京城的王小石的罕世绝学,全在这半疯半痴的关七身上,源源使来,绵绵不绝?!   关七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人?还是鬼?   ——如果是人,是不是圣人了   ——要是鬼,是不是魔鬼?   ——抑或是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神。   战神?   战神!   这个人仿似天生不怕:   他不怕战。   不怕斗。   他还好战。   好斗。   他惹了个吴惊涛还不够,居然劈手以极其强劲的刀气剑芒,收手挥洒,攻回戚少商和孙青霞。   孙青霞挥剑。   他剑冷。   人傲。   他每一道剑光都似是一道闪电。   他身高六尺三,剑长七尺三,剑光朝天,剑势狠,而且辣。   他出剑的原则是:   每出一剑,必杀一人。   他使剑。   他可以称得上是剑中之神:   剑神!   可惜而今这剑神却遇上了战神。   他的剑遇上了关七的剑气。   两雄相遇。   两剑争锋。   然而,他的剑再利,也是实的,关七的剑却是虚的、空的。   实则有。   空则无。   关七随手而发,以无胜有,也无中生有。   孙青霞一向人潇洒。   潇洒是来自性格中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一个人生得要洒脱,才能潇洒,才会潇洒,寸可以潇洒得起。   他不重视名。   视利如粪土。   他不好权。   他不怕挫折。   也许他唯一重视的,只剑和色。   剑使他活得有意思。   行剑道就是行侠道,对他这种人而言,剑和侠是同义的,分不开的,不可分割的。   色使他活得有活力。   色就是美人,追求美丽女子这个企图和抱负使他活得更快活,更有声有色。   所以他使的是一套洒脱的剑法。   每一刻都潇洒。   每一招都洒脱。   因为他的潇洒是天生的,所以他的剑法也妙造自然,孤芳自赏,自给自造,独步天下。   他也是一个天生不怕的人。   可是他遇上的是关七。   关七的出手是空的。   一种空的剑。   ——凌空销魂剑。   没有剑,却有剑气。   剑气未至,人已销魂。   那是一种无的剑法。   这种空无的剑法,每一招、每一式、每一剑都克制住孙青霞“有”的剑法。   孙青霞的剑法纵再潇洒、再不羁、再无拘束,毕竟那还是“有”剑法的,有迹可寻的,有法可依的。   但关七却无。   他什么都没有。   手上无剑。   剑上无招。   关七空手随意挥洒,挥洒自如,仿佛他连心都是空的、无的。   但他的剑却处处克制住孙青霞的剑。   他的剑招也招招压制着孙青霞的剑招。   尽管那剑招似是心随意转、意随心到,但那又确然是王小石的剑招。   他们看过这种剑招。   至少,杨元邪熟悉使这种剑法的人,孙鱼也目睹过这种剑法。   ——王小石本来就是一个无所谓的人。   他无所谓胜、无所谓败、无所谓起、无所谓落、无所谓浮、无所谓沉,无所谓喜、无所为恶、甚至连生死也无所谓。   就是他的无所谓、不计较、自寻快活、不寻烦恼,所以才能练就他这种绝世的剑法:   既无所谓,但又在黯然销魂、悄然神伤中有所为、有所不为。   ——一种看去无依无凭,但却有情有义的剑法。   这种剑法而今在关七手上信手使来,招招竟成了孙青霞“朝天一剑”的克星。   孙青霞手上的剑开始发绿。   他一旦斗出真火来,剑就会发青。   他的脸色也一样。   发绿。   也发青。   戚少商的脸色却在发白。   ——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白?   苍白。   他的剑则绽出寒芒。   剑发白。   白得像透明的冰雪。   这一次,不止是孙青霞遏上了他剑法上的克星,连戚少商也遇上了极其强大的敌手。   只不过,关七对付他的不是剑。   而是刀。   不是剑招。   而是刀法。   戚少商原来使的是一种不要性命了,但仍非常有情怀的剑法。   这是一种孤寂的剑法。   剑意非常失落。   但由于戚少商一向有一种王者之气,他的剑路无意有意间也有一种磅礴的大气,隐含一种王者的风格。   在他过去的人生长路里,成时称王,败时则为寇,得志则咤叱风云,失意时流亡千里,然而他的剑法可不是这样子的。   他的剑路纵横,清奇孤高,成也是王,败亦是王。   只有他才可以使出这种世与我相适的剑法。   所以他跟孙青霞交手的时候,孙青霞的剑法的做岸、厉辣,刚好更迫出了他剑法上的清奇、凄其。   他着眼孙青霞斗剑,就像韩非于所说的:有蛇曰尴,生有二首,二首各不相服,互噬互啮而死。   也许他的剑法本就和孙育霞的剑路一体两面、单锋双刃。   他的剑法很抒情。   孙青霞的剑法则很写意。   但他的剑法却刚好遇上“隔空相思刀”。   这刀法原创自天衣居士。   天衣居士许笑一本来就是个重情的人。   重情的人自然创出有情的刀法。   但真正发扬这刀法的人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个多情的人。   ——他失意过多次。   可是他一向的原则是。   宁可因失恋而继续受伤,决不可以因怕失恋而不敢去恋爱。   这是原则问题。   对情,他是勘不破、看不开、放不下的,更重要的是。   他也不愿放下、勘破、看开。   因为不需要。   做人要做得有乐趣,总得有悲欢离合、七情六欲。   所以他这种感情用事的人来使这种多情多爱多相思的刀法,自然可以使出另一番青出于蓝犹胜于蓝的境地来。   而今,使这种刀法的却是关六。   关七痴。   他痴于情。   关七狂。   他只狂于武。   是以他以情用武。   他的“相思刀”一铺展开来,刚好处处克制住戚少商那十分抒情、很有情怀的剑法。   也想不相思。   相思令人老。   相思本来就是一把刀,断水水更流,斩情情更深;戚少商那一把斩情、忘清的剑,遇上这种刀气,正是:斩不断、理还乱,使他如行云流水的剑法,也化为云烟,多障多羁,莫道不销魂,剑苦有情剑不老,人却为相思所老。   戚少商的这种背叛命运的剑法,遇上这荡气回肠的刀意,就得要化作绕指柔,剧烈不起来,也激情不起来了。   相思刀,没有刀。   剑却有剑。   相思如刀剑如虹。   减少商开始气势如虹,之后,终为这似有若元、空虚破碎的刀气所纠所缠,像一张无形的网,戚少商剑若蚊龙,无奈都挣脱不出。   剑作龙吟。   剑意消沉。   刀绵绵。   刀意无意。   刀占了先机。   得了上风。   3.走火人魔   关七一个打三个。   他以白愁飞的“惊神指”困住了吴惊涛,令他左支右绌,屡遇奇险。   他又以王小石的“销魂剑”敌住孙青霞,且以“相思刀”把戚少商打得几乎还不了手。   这还不够。   之前,他还以一口血箭打翻了张铁树,又以一记“惊蛰”打杀了张烈心。   吴惊涛、戚少商、孙青霞都是绝顶高手,然而他们三个人都打不赢一个关七。   杨无邪已观出情形不妙。   他不能任由戚少商折在这里,更不能允可他们的龙头伤在关七手下。   不能。   所以他准备下令:   下令要孙鱼紧急调度“一0八公案”,先行缠战、对付关七,让戚少商先行歇一口气再说。   可是,到头来,令已不必下了。   也来不及下了。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关七飞身下屋顶,向正在街心、巷口仰首观望的人发出了攻击!   关七正以一人之力对付三大高手。   但还不够。   他突然飞身而下。   本来,戚少商、孙青霞、吴惊涛正与他剧烈作战中,这几人都是当世人杰,只怕难再有谁能在跟他们交手时能说收招便收招的、要停手便停手的。   可是关七却是要收便收。   说停就停。   更可怕的是:   他虽停了手、收了招,但他对戚少商、吴惊涛、孙青霞三人所发出的“惊神指”、“销魂剑”和“相思刀”,其势依然不减,其怠犹在,仍奇招迭出,让三人奇险频生。   可是他的人已下去了。   就那么一飞身便掠下去了。   他飞身掠下,第一个找上的对象,便是狄飞惊!   他为什么要找狄飞惊?   ——为什么要找上这个一向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可怜人?   关七凌空飞身,向夜枭一样,向狄飞惊迎面扑来。   可是在他身形展动之始,他掠过之处,正好是黑光上人立足之处。   詹别野本来目睹关七且以一敌三,精彩绝沦,目为之眩,神为之夺,不意关七说走就走,而且临走时,还向自己拍了一掌。   这一掌也没什么。   没什么特别。   一一若说有诡异处,只是这一掌递出时,掌的周边发出了些淡淡、落落的气体和光芒。   黑光上人一直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   他一向提防人。   ——凡是人,就得要提防,因为人是会害人的、伤人的。   他一面观成,一在提防:   既提防上面、也提防下面。   ——上有关七这种“战神”,下有朱月明这种“小人”、无情这种“公人”、还有杨无邪这种“敌人”。   可是一旦关七耸身而起,掠过他的头顶,还一掌拍下,他居然没来得及闪/躲/避。   连他也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   一——是他迟钝了?   ——退化了?   ——还是着了魔?   ——或是他练“黑光大法”已走火人魔?   他自己虽一时省悟不过来,但旁人是了解的。   像朱月明一看,就非常明白:   那是气势。   ——关七的气势。   无与伦比。   无可抵御。   像狄飞惊虽然没有抬头,仍然心知肚明:   那是气派。   ——关木旦的气派!   那气派吃住了全场。   也镇住了詹别野。   就像无情所理解的一样:   那是魔性。   ——关七圣的魔性。   道消魔长。   走火入魔。   那魔性慑住了黑光上人。   也侵夺了全场众人的神志。   飞如杨无邪所知的:   黑光国师已为关总圣主所震——要换作任何一人处于同地同一时际,也一样会像詹黑光一样,投能、没办法、也没及时避得开去的。   不过,黑光上人虽躲不过,但他依然可以招架、能够还击。   他现在就招架。   便还击。   还击的力量很大。   黑光上人一出手,就仿佛聚集了上夭人地所有的黑、所有的暗、以及所有的黑暗。   这黑是恶的。   这暗是毒的。   他的“天下一般黑”素来是有杀无赦、既恶且毒的。   他一时竟避不了关七这一击。   他避不了便还击。   击!   两击互击!   也互激!   激烈的互激!   黑光和白芒互激互击才一下、詹别野正飞了出去。   他一面飞,一面想抓位些什么、攀着些事物,结果是唏哩哗啦、噼里啪啦,连同瓦碎木梁,一齐往下塌,轰隆声中,那古旧大宅又崩塌了一大片、一大成、一大块。   他的人也跌落了下去,一面还大叫:“破体无形剑气!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他的身躯还刚好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正勉强恢复过元气来,正要跃起,但黑光上人已压了下来。   詹别野现在身上正聚集了两种力量:   一是他自己的“黑光大法”之力,另一是关七的“元形剑二道罡气、真气,聚合一体,激动全身,而刚跃起来的人,就撞在他的身上。   这人大喊了一声,喊到中途已没了声息。   这人当然就是。   张铁树。   张铁树本来没死。   他只是给关七的那一口血箭打下屋顶去。   他好不容易才挣扎、爬起、要跃上屋檐来。   但又正好撞着黑光上人。   ——和他那一身交擦互激的白罡黑气。   4.走魔入火   黑光上人掉了下去。   关七却陡升了起来,再疾沉而下,如鹰如隼,仿佛他本身的“先天罡气”,加上詹朝天的”黑光神功”使他力道倍增,更强更烈。   他的势道更猛。   更急。   更凶也更暴。   他扑向狄飞惊,一面发出厉问,其声凄其:   “纯儿呢一?!”   他的身形何等之快,呐喊再起,他已探至狄飞惊身前。   他一手就抓了下去。   看形势,他是想一把抓住狄飞惊的衣襟,把他揪了上来。   他的手已抓住狄飞惊的衣裤。   狄飞惊全身忽然一热。   这是一种神奇的扭动。   如遭电殛。   如在痉挛。   然后就在这瞬息间,狄飞惊己抓住他的手,扳仕他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   关七冷哼一声,只间:   “——纯儿呢?!”   他的手同时发出一服白茫茫的罡气,同一时间已将狄飞惊的右手震开。   但狄飞惊的左手又扣了上来。   这次他是双手一齐抓扣住关七的手们。   扣得紧紧的。   关七只剩下一只手。   狄飞惊却有两只。   这几招变换奇速,但杨无邪还是马上窥出了狄飞惊的武功招数。   这次,杨无邪忍不住喊了出来:   “弃子擒拿法!这是大弃子擒拿手!!”   弃子擒拿法!   大弃子擒拿法!!   大慈大悲弃子擒拿手法!   这是擒拿手失传了五百六十六年的绝招,之前的擒拿手,比起这种擒拿手法,黯然失色,之后的擒拿法,相比这种擒拿绝技,不算什么。   在运用中,这种擒拿手不但可以钳制住人的筋骨要害,还居然可以医治奇难杂症,甚至有人给擒拿过了之后,一如中了蛊,开了窍,发了神经,它居然还能改变人的性情!   听说这种擒拿手法,不但站着能使,跃在半空亦能施,甚至坐着、躺着、乃至埋着也能运用自如。   更可怕的是,据说这种擒拿手法的人,一定要残废——就算不残,也一定得废,纵能不废,也必定会残。   学这绝技代价大大。   太沉重。   第一个创这擒拿手法的人是。   卜先知。   在他未创这门绝学之前,他的外号人称之为:   “未老先生”。   一旦他练成了这种绝世奇学,名动天下之后,人在其背后却多称他为:   “绝子绝孙”。   他之所以从“未老先生”卜先知摇身一变,变为“绝子绝孙”卜先知,原因很简单,有二:   一,他的下体受了重创,真的成了“绝子绝孙”。   二,人们从喜欢他童颜鹤发、脸如冠玉,以及敬爱他为人侠义敦厚、洞悉先机,到后来卜先知性情大变,残暴狠毒,所以人们都怨恨他,都希望他“绝子绝孙”。   他真的也“绝子绝孙”,传不了子,只好授予徒弟。   他的徒弟多不死也残废,几乎没有一人有好下场。   ——但这种武功太厉害。   ——所以,尽管习这绝技太沉重,但还是有人趋之若渴,一旦得人传授,如获至宝。但学它,就算不致走火人魔,也难无走魔人火。   不过,到头来,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死的死,残的残,废的废,有的还不知所终,皆无着终,这种绝学到底还是失传   但现在却出现了。   重现在狄飞惊手上。   狄飞惊一出手,便用来对付关七。   而且已制住了关七。   关七是何许人也?   ——此人岂容让人轻易制住!   假如关七跟平常人一样,有两只手,以他的武功,当然不易制住。   但他却只有一只手。   一只可怜的手。   一只可怕的手。   上以狄飞惊一出手就以双手扣住了关七的手。   “弃子擒拿手”最厉害之处,不是在擒,不是在拿,而是在手,以及手法。   只要敌人有任一丝破绽。空隙,或任何部位暴露受制于练这种绝学的人之手中,不管是沾在耳垂。尾指、还是一小撮毛发上,他都一定能将对方整个人完全制住、制伏、并置之于死地。   何况,狄飞悚已完全拿住了关七的手。   不错,狄飞惊是擒住了关七的手。   关七的手不能动。   甚至连人也不能动弹。   但是他的手指在动。   动得飞快。   而且诡异。   他有时屈着拇指,有时伸着无名指,有时中、食、尾指齐屈伸不已,口里还在念着咒语也似的一句话:   “临兵斗者皆阵列于前!”   脸色。   狄飞惊的脸色本来就很苍白。   而今却成了惨白。   他奋力绞扭着关七的手,可是到底无能为力。   他只有呼唤了一声,带着不甘与沉哀:   “快慢九字诀法!”   那确是“快慢九字决”。   而且是当年“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快慢九字大手印”!   雷损仗之以成名,仗之以纵横江猢,更仗以横扫天下、独步武林!   ——可是,那原是雷损的独门绝技,又怎么出现在关七手上、指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慢九字诀法”来自“密宗九字印诀”,当年,雷损在“三合楼”跟白愁飞与王小石、苏梦枕联手战关七之际,曾使用过,并且曾一时困住了关七。   这密宗九字印法和手印,雷损在施为之时,能把极为强大的真气、技法和念力,三者合而为一,在瞬息间一动念、一动心、一动指头,就有扭转乾坤、斩神灭鬼之大力。   这“九字诀法”的“九字”,原为:“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九个字,语出于抱朴子,原文为“临兵斗者,皆阵裂前行”,每个字都可换化为独特的手印,也是密宗行者在顾指翻脸间与上天灵力沟通相契的方式。   不过,这“密宗九字诀法”,有多种手印都必需要双手十指合时施为方可。譬如第一字印“独钻印”第三字“外狮子印”到第六字诀“阵”字“内缚印”至第九字“前”的“陷形印”,无一不是双手施为的诀法。   由于雷损缺了三指,他虽套上“假指”,但这并未使他在运使时有不便/不速/不从心处,反而他创造了一种用单手比划出这密宗家手印诀法的独特方式。   而所谓快、慢,是他使用这种手印诀法的两种方式。   快有快打。   慢有慢攻。   可是、再怎么说,雷损还是有一双手——他顶多不过是少了三根手指而已,关七却只有一只手。   只剩下一只手。   一只手又如何使双手十指联施的:“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决法?   能。   关七能。   他非但能,而且只见他五只指头、骨节弹动不已,转眼狄飞惊的擒拿手已擒他不下、拿他不住。   而且反而给他扣住、揩住、克住。   很快的,狄飞惊已凶险百出。   濒临险境。   关七居然以一只手使两只手才能使的“密宗九字诀”。   他一下子便反败为胜。   反制狄飞惊。   化被动为主动。   转弱为强。   他开始只是念念有词:“临兵斗者,皆阵列于前”,到后来,他每吐一字,即施一诀,本来披头散发,一脸煞白的他,此时竟满脸佛光,满身佛性,每一招递出,都透露出神机、夹着佛法,以念力把大宇宙、大自然、大无地间生克制化的力量,与本身与生俱来的天性灵力结合为一,再以神佛之力和自身之力融为一体,手势时而莲华时而剑,快时极慢慢时极快,在印契曲直伸合间发挥了“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的杀力、魔力与攻击力。   狄飞惊当然已制不住了。   且为他所制。   狄飞惊遇险。   险极。   ——谁能挽救狄飞惊的险境?   没有人。   除了他自己。   他用一句话救了自己。   同时也完全转移了关七的攻击。   那一句话是。   “她落在他手上。”   一句话。   五个字。   够了。   局面变了。   完全改了。   关七停手。   转身。   目露凶光。   飞掠。   扑向另一个人。   他扑向这个人就形同攻击两个人。   因为戚少商是跟杨无邪同在一起的。   他们不但同在一个组织里,也在同一条船上,同一阵线上,同一危机和利害关系上。   他们是在一起的。   确是在一道的。   5.走水入魔   “她落在他手上。”   说这句活时候的狄飞惊,眼睛望向杨无邪。   他望向杨无邪的时候,杨无邪也正好望着他。   他很清楚一件事。   在场中,最希望他死的,其中一个,必定是杨无邪。   原因很简单:   这些年来,他和杨无邪,一个在“金风细雨楼”,一个在“六分半堂”斗了那么久了,两人不管是在苏梦枕还是戚少商当政、或是雷损抑是雷纯掌权时期,仍然稳当第二号人物,甚称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们勾心斗角,许久以来,结仇必然深厚:不管是杨无邪的计略阴谋下使狄飞惊的手下心腹中伏丧命,还是狄飞惊的布署谋略下杀害暗算了不少杨无邪的门人子弟,两人虽始终未能斗倒对方,但仇恨必深,仇怨必多。   杨无邪当然不希望“六分半堂”仍有狄飞惊、他在,就会碍着他的大计。   狄飞惊也必然希望“金风细雨楼”没有了杨无邪,他仍活着,就一定会碍着他的事。   所以狄飞惊自然知道,杨无邪巴不得他死。   对付敌人,狄飞惊的方法一向是:   一,化敌为友,把敌方的攻击力量变为自己的实力,何乐而不为哉!   二,避而不战,他自己下限对方直接交手,可无涉险,也可消耗对方的战力与斗志,若真要交手,他也会假借他人之力,清除异己,消除障碍。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决不出手的。   至少是不亲自出手的。   三,若避不开、化不了,只好应战,一旦接战,就不留活口,不留余地,决不让对方有卷土重来或报仇的机会。   他平生绝少出手,而今,遇上关七,他是不得不出手。   可是他仍敌不过关七。   四,要是他真的打不过敌手,便令马上转移敌人的攻击目标。   他移转敌人的视线的方式有很多种,让敌人知道有更可恨的敌人、或更志在必得的事物,就往往可以让敌人分心乱神。   一分心,一失神他就可以乘虚而入,有机可趁。   他现在就是这样。   他知道关七要找雷纯。   关七一定会找上他。   盯死他。   同时也钉死他。   所以他把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扔给杨无邪!   他遇险,他也祈祷杨无邪遇险。   最好,杨无邪死,而他不死!   关七即刻找上了杨无邪。   他真是说走就走。   要撤就撤。   狄飞惊想要困他片刻都力有未逮。   何况狄飞惊根本不想困阻关七。   他巴不得关七替他杀了杨无邪。   杨无邪本来要孙鱼尽心调度“一0八公案”为戚少商解危。   但却在顷刻间,关七的攻势已变:先把詹黑光打下古毛,又飞扑狄飞惊讨人,数招间他眼看已有机会格杀狄飞惊,却因狄飞惊一句话而攻向自己。   关七一手抓向杨无邪。   他抓得很直接。   很不客气。   也很嚣张。   ——可是他嚣张得起。   别看他轻而易举、旁若无物的随便一抓,这里边蕴含了多少大力、大信和大武功!   这一爪下来,其势决施,决无回圜余地,也绝不容情,但其间自蕴多少复杂变化、包含多少奇功盖劲,孙鱼只有一眼.已够惊心。   至于杨无邪,甚至不必抬头看,已知来势非同小可!   这是“大力鹰爪手”!   据杨无邪的记忆里和他所收集的资料中,他完全联想不出关七跟“大力鹰爪王”这一系的人曾有过什么样的关系?   没有。   但这已不重要。   因为跟前的关七,既会使白愁飞的“惊神指”、“三指弹天”,又会使王小石的“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还会使雷损的“密宗大手印九字诀法”——他还有什么不能使?下会使?   问题只是怎么破?如何对付?   简直不可破!   无可对付!   关七就这样一把当头抓落,竟难破难挽,难分难解!   这时候的关七,已不像是一个人。   像一位神魔。   如果他是人,也必非凡人,而是天人。   ——天人合为一体的:   “天人”!   关七的光芒是赤热的。   烘热的。   他一面仍发出凄厉的喝问:   “纯儿呢?!”   一一一纯儿?!   “纯儿”当然就是雷纯!   雷纯当然不在杨无邪手上。   一一一要是雷纯落在“金风细雨楼”,那就天下太平了!   杨无邪近日已愈来愈发现:   雷纯也许比她父亲雷损更不好对付!   也许,雷损的武功确比雷纯高多了,可是,雪损的沉着、诡诈和以退为进的老谋深算,至少还可能预防在先。有迹可寻。但跟雷纯交手斗智,可谓羚苹挂角,深沉莫测,这女子看似全无江湖经验,纯洁温驯,但有时又机诈百出,笑里藏刀;杨无邪跟她明争暗斗迄今,竟连她到底会不会武功这一点上也没摸清。   根本摸不清。   杨无邪却有一个推断:   人皆以为狄飞惊是个世间难得的忠义之士,雷损在主的时候,他为雷损尽忠效命,忠心不贰。雷损殁后,他秉承雷损遗志,鞠躬尽瘁,依然效忠于雷纯,为她卖命,以报其父识重之情。   杨无邪不以为然。   他认为狄飞惊不是为报雷损而对雷纯忠心耿耿,而是根本狄飞惊对雷纯有思慕之情。   ——爱一个人,才会为她不惜一切,也不惜牺牲一切。   像狄飞惊这种人,就算是爱一个人,也不会轻易向人表白。   更何况他爱上的是雷纯。   像雷纯这种人,她真要是喜欢一个人,恐怕也不好表达。   何况她今天的身份是“六分半堂”的代总堂主。   ——她是“代总堂主”,然而却没有真的“总堂主”。   像狄飞惊这种人,除非不爱,一旦发生情愫,必定会爱得如梦似幻,欲生欲死。   狄飞惊是个深沉的人。   深沉的人自有深沉的爱。   ——练武的人,练到痴处,真气走岔,可能导致走火人魔。   爱情也是。   ——若说柔情似水,有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尔不止于走火入魔,走水,何当不能入魔。   若说人佛之法门有四万八千种,人魔之道何当不有八万四千种?   杨无邪甚至怀疑:   狄飞惊是因为雷纯而忠于“六分半堂”,才把一生的精力和智慧都摆了进去,反而不一定是为了报答雷损的知遇之恩,而为“六分半堂”耗了他的半生。   是以,杨无邪认为:   若自己掌握了雷纯,就大可也能控制狄飞惊。   可是。雷纯当然没受他纵控。   所以他和狄飞惊抗争:   难分轩轾。   “金风细雨楼”仍跟“六分半堂”对垒:   旗鼓相当!     第十三章 天 仇     1.魔走火入   关七一手抓向杨无邪的头发。   抓得凶。   也抓得狂。   ——他下手也下得大刺刺,仿佛谁也闪不开、躲不了、甚至无可闪躲。   其实,关七出手就是一种气派,光是那种大气大派,已够叫人逃不开、躲不了、甚至不敢闪躲。   何况,他武功之高,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甚至不知他如何练来的?怎样练成的?   很少人看过杨元邪出手。   因为杨无邪根少出于。   他一向都认定:   对付敌人,要靠脑袋,而不是要靠手脚——人只有两手两脚,能杀得了几人?但用脑想出一计,往往是杀伤成千上万的   不止杀人,救人也是一样。   所以他不到必要时,决不动手,也不动武。   他不以为武力可以解决一切。   故此他把心力都放在别的地方。   例如资料的收集。   他觉得掌握了一个人的资料,几乎就可以完全掌握这个人。如果掌握的是人才精英,便可以为他杀许多人、救许多人、也做许多事。   何况准确的资料便是知识。   他绝对认为:知识是力量。   ———种比武力更有力的力量。   所以他不断进修,也尊重和重任在他身边有知识的人。   ——有知识,便有力量。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重视武功,或忽略了武力。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论淑媛;有龙泉之利。方可以论决断!   他只要有时间,仍暗底里勤练武功。   只不过,很少人看过他的武功,更少人看他使出独门绝招。   每个都该有他的独门绝学。   ——尤其是已建立名威、威信的人。   很多人恐怕都不止有一门是他熟练的,但特别精擅,是谓绝学,每个已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人,总会有一项是他所精通的。   ——不管那是天文、地理、相学还是数学,是琴、棋、书、画还是剑、刀、枪、箭、棍,总有一两招、一两种、一二项是他的独门绝艺。   这独门绝学在重要关头、可用作救命、杀敌。   ——那么说,杨无邪的绝枝是什么?   很少人看过。   没有人知道。   现在杨无邪就使出他的绝艺。   他已不能不使:   无法不施出。   因对手太强。   对手是关七。   杨无邪的绝招是:   刀。   刀是刀。   刀井无出奇之处。   奇的是用刀的人,以及用刀的方法。   杨无邪本来手中无刀,刀从何来?   刀一直都是在的。   在他身上。   在他抽中。   ——他用的是袖中刀。   “袖里刀”袖里藏刀,犹如笑里藏刀,令人防不胜防,也猝不及防。   但这种刀法,以杨无邪这样智计双绝的人手中施来,并不令人意外。   ——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性格。   ——什么样的性格的人便用什么样的武器!   杨无邪用“袖中刀”,仿佛是当然的,也是必然的。   ——苏梦枕的“红袖刀”,本来就是袖里刀法,杨无邪长时间与苏梦枕相处,在苏梦枕那儿吸收了刀法的特色,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可是,他们的刀法并不同。   杨无邪在刀法上的特色,有一点与苏梦枕大为不一样:   苏梦枕的刀光如梦,刀意轻怜,连刀影也有于种风情与人说。   “红袖刀”清艳,每一刀都足以令人惊艳。   听说他的刀有一种使人心动的蜜味。   甚至每一刀都令人愿意为它生、为它死、为它而不顾生死。   苏梦枕的刀:   绝世的刀法——像一抹夕晖。   绝情的刀锋——像一场细雨。   苏梦枕的刀法:残酷而美丽。   ——也许那是因为苏梦枕本身就是个残酷的人,但他手上拥有一把美丽的刀,正如他也拥有一颗侠义的心。   无论如何,他的刀法都泱泱大度,气派非凡。   杨无邪则完全不然。   他一出刀,刀意、刀锋、刀势、刀光、刀风都只透露了一个字:   狠。   他不狠也不行。   第一,他的刀短。   只一尺三寸长。   这么短的刀,要攻击敌人,就不得不狠,使刀的人也不得不悍。   这么短而锋利的刀,已不能守,只能攻,以攻为守。   第二,他的刀法、武法,当然不如苏梦枕。   ——有苏公子这样的绝世武艺、绝顶刀法,当然就可以讲究风度气派。   可是杨无邪不能。   他毕竟是:“只要一有时间,就暗底里勤练武功”——问题就在,“只要有时间”:像杨无邪这种日理万机的人物,平常处理的事务着实是大多大多了,只怕要比苏梦枕、戚少商还得更忙:因为他们不必亲力亲为的事,他都得揽在身上。是以,他能腾下来的时间,就一定不多。   所以习武的时间就一定很少。   更少。   习武跟所有的事情一样,若想要有卓越的成就,就一定得要专注和勤奋,也得要有毅力和恒心。   然后得要加上一点天份和才情。   杨无邪的天份毕竟集中在才智上,但不是在武功上。   ——一个人要“走火入魔”,也非得要对一件事很专注、很专神不可,要不然,连火都不冒,只怕走火入魔也不配沾上:学文如是,习艺如是,练武亦如是。   一旦对一件事练习得“走了火”,才会“入魔”,到头来成了魔,就远离了佛,远离了正道,就算好不容易,能及时回了头,魔走了,也不见得火就重新再升,佛也不见得能修成正果。   是以,杨无邪习武,只求达到实用的目的。   他是到运智不成,用计不得的时候,才动武。   也就是说,动武,已是最后关头,迫不得已的事。   所以,他练的武功,就十分井究狠、毒、有效、速战速决。   他的刀法便是这样。   不好看。   不讲花式。   很有用。   他的刀法有一个名堂:   “拦不住刀”。   ——他的刀是拦不住的。   要命的。   ——每一刀都攻向要害的。   2.魔火走入   他一刀剁向关七的手。   刀好快。   刀势突兀。   关七只有一只手,当然不想这剩下的惟一只手再受到任何伤害。   关七一缩手。   缩手只是一种自然反应,不是武功招武。可是关六随随便便的一缩手,就避去了一刀。   他才那么把手微微一缩,又第二次出手,一出手,就是一这一抓,可有名堂来历:   这一爪,竟是“卧龙爪”。   ——张烈心所使的“卧龙爪”!   这一爪正向杨无邪当头抓落!   杨无邪大叱一声,不退反进,一刀向关七的手指反撩过这一刀反应极快。   关七的双目,突然变了:   变得更厉。   更凄。   更疯狂。   只听他喃喃地道:“纯儿……纯儿呢?……”   他的眼呈雪白,本来绿芒大作,但而今却似走人了两朵魔火,使他整个眼神都燃烧了起来。   目焚了起来。   ——是魔火走入了他的眼,还是魔性潜进了他的心。魔火。   心火。   他的手一振。   指一震。   全身也一颤。   他的爪势已变,从“卧龙爪”,易为“落凤爪”。   那也是张开花的独门绝学。   ——张烈心已着他“惊神指”而死,但他的独门武功指法,却在关六身上信手施为。   这一下,以柔制刚,“落凤爪”阴柔绵密,杨无邪的刀,跟着要落到关七手中。   但杨无邪的刀,可也奇怪。   他的刀见风即长。   长得好快。   ———下子就长了三尺七八寸。   刀一长,形势就不一样了。   一一本来是关七抓他的刀,现已变成是他反切关六的脉门关七也没想到有这一刀。   ——竟有这样的一刀!   刀好险。   刀法极险!   关七五指一缩,竟直屈入掌心,手掌变得像鼓把一样,反扣杨无邪的刀身。   他的变招极忙!   他已先后从“鹰爪手”,变成”卧龙爪”,又变为“落凤爪”,而今又易为张铁树的独门绝招:   “无指掌”!   无指掌。   ——没有手指的掌法。   不。   应该是毒得连手指都失去了的掌功。   呜的一声,杨无邪掌中刀给震飞。   刀飞去。   但刀势依然在。   且一刀斫向关七。   ——下带一抹刀光。   没有刀光的刀。   没有刀锋的刀法。   ——那是自杨无邪手中发出来的刀:真正的“拦不住刀”。   他以袖发刀。   他的袖本来就藏着锋利的刀片,薄薄而快利。   袖中刀!   关七着了一刀:   ——戚少商、孙青霞、詹别野、张烈心、张铁树、吴其荣、狄飞惊……等高手刚才都跟关七交过手。   都制不住关七。   而且都还隆象还生。   他们当然都杀不了关七。   还伤不了关七。   可是,而今,关七竟受伤了。   ——竟为杨无邪所伤。   杨无邪的武功,只怕是这些人中最低微的一个,他能伤关七,唯一的原因恐怕是:   他用的不是武功。   ——至少不是传统或正统里所谓的“武功”。   他是用了暗算。   ——不过,不管传不传统,能打败、杀伤得了敌人的就是好的武功,管它正不正统?   杨无邪确是斫了关七一刀,   伤了关七!   关七挨了一刀。   怔了怔。   他似乎没想到有这一刀,有这种刀,以及这样的刀法!   所以他自己也喊了一声。   “好!”   然后他就一手接过了刀。   ——那柄正落下来、本来在杨无邪手里的刀。   他一刀就向杨无邪砍下去。   他刚才连战七大高手,都没有用刀。   也没有用过兵器。   他现在却用上了刀。   这一刀所落,似没有出手,没有刀,也没有人,只有美丽的刀光,如情人的倩影;微香的刀风,像一声呻吟。   刀过处,弯如美丽处于的柔眉。   刀落时还带着些许美丽的风华。   刀清。   刀艳。   刀令人惊艳。   杨无邪一见,就呻吟半声。   “红抽刀……”   ——“金风细雨红袖刀”,那正是他主子苏梦枕的绝世刀法。   遇上这刀他没办法。   他躲不了。   避不开了。   他只有瞑目。   彻底。   等死。   可是夫七一招却又是怎么来的呢?   ——苏梦枕几时又将“红袖刀法”传了给他?   3.魔入火走   杨无邪没有死。   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孙鱼。   孙鱼一见关七向杨无邪动手,他就知道这一场已免不了。   自己也免不了。   他蓄势已久。   所以在这于钧一发的时候,他一枪就发了出去!   他是山东“怪物场”大口孙家“神枪会”的后裔。   他用的当然是枪法。   他的枪法擅于点穴、攻穴、取穴。   他用的是枪,但使枪法之灵便、灵动,一如掌法、指法。   他像是在使“判官笔”。   他一笔疾取夫七腋下:“攒心穴”。   他是攻其所必救。   关七只有一只手,他不能不促住自己尚存和仅存的一只手。   “攒心穴”也是人身死穴之一,夫七武功再高,也不能不保住这个大穴要害。   他攻的是关七腋下,只要关七自救,只剩一只手的他,只有抽手一途。   ——收手,就杀不了杨无邪。   他算准了,就出手。   一出手,关七怆哮了一声,果然撤了那一刀。   他已不及斫杀杨无邪。   他回刀。   一刀便砍下了孙鱼的枪尖。   才一刀:   孙鱼算尽机关的一记“屈神枪”,只“消耗”了关七一招:   一刀。   一刀甫过,第二刀又斩出。   仍斩杨无邪。   一一依然向头斩落。   这一刀,斩得大气大派、大磅大礴,杨无邪避不了、拦不住、闪不得。   眼着刀起头落,突然,一物飞掠而过。   像鸟。   很轻。   ——一只没有脚的鸟。   没有足的鸟,在它的一生中,岂不是只有拼命的飞,不能驻足不能停?   ——那它怎能休息呢?   那已不是一种不幸。   而是大不幸。   ———旦不飞,就得摔死。   一如白愁飞的抱负: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魔入火走,冤魂不散,来的莫不是白愁飞?   不是。   来人比白愁飞还轻。   这人飞身而至,像一只鸟一样,在关六面前打一个盘旋(在关七如此神威、独战八方之际,他居然还故意在夫六身前打了一个回旋),一扬手,发出一声清叱:   “住手!”   扬的是他的左手。   左手只发出一道白光。   没动的右手却作出十六道红、黄、蓝、绿、黑、白不等的微芒,飞射关七。   关七一见,大叫一声,“唆”的一声,劈手一刀飞投向那比白愁飞更精、更俊、也更怨更冷、更年轻的青年!一指一印,即   大叫一声,宛若霹雳雷霆,声威惊人。   漫空暗器尽去。   全给他的“密宗诀法”打落。   但还有一枚他打不下的。   ——那正是这青年左手打出独一无二的暗器!   这暗器独一无二。   更独一无二的是他发射暗器的手法。   他的手法用四个字便可以形容:   “光明正大”。   ——仿佛他施放的绝对不是“暗器”,而是“明器”。   大概世间也只有一人是这样发放暗器的:   那当然就是“四大名捕”之首:   无情。   那一道暗(明)器、说时迟,那时快,已飞打至关七脸门!   关七的“九字决法大手印”拿捏不住,这一枚“明器”就像越过千山万水、千蟑万峰的一缕精魂,始终要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回到他的残躯故上去;而且还要定在那里。   ——钉死在那儿。   就连关七这样的绝世人物,也避不了,更不易躲,甚至无法招架!   ——好一道“暗器”!   关七大喝一声。   轰的一声。   然后是隆隆。   ——隆隆声是来自半空,在苍穹、云霄深不知何处阵阵传来,仿佛在云层边上。有一两团似碟形、又似蜻蜓形状。当然是极大极巨的)的光芒,若隐若现,乍闪乍灭。   然后他一拧头。   甩发。   ——散发飘飞。   乱发飞激。   他一把发,卷住了无情那一道“明器”:   也打落了那道“暗器”!   无情打出来的“明/暗器”,一时尽为之落空。   但关七凌空飞掷的刀,仍飞袭无情。   这一刀势烈。   意刚。   无情发出了他的“杀手锏”,身形正要疾落陡沉下来。   他一双腿子已废,所以更要急促找到落足点。   他不是无足的鸟,足能飞,不能停,不可栖止。   但关七的那一刀已然到了。   这飞掷的刀,不止于关七飞投之力,还加了了关六在刀脱手的一刹间伸指弹了一弹,打出了一记指法:   “惊梦”。   ——白愁飞绝招“三指弹天”之最厉害的一招:“惊梦一指”。   现在指法已融人了刀意之中。   刀就是指。   指出了道。   刀就是追。   刀光如梦。   刀却令人惊梦。   梦加人生。   不朽若梦。   一——这一刀,正寻找一个落脚点的无情怎生避得去!   一一那一指,双足俱废全无内力的无情怎能接得下?   一刀既出,非死不可!   这一刀破空掷出,连街头巷角那打更人也“咦”了一声。   那像是一次失声。   也以一声浅叹。   “惊梦刀——”   他喟息。   月下,这人深置罩住了脸容,但手上照路的灯笼反照之下,只见他下颔有几缕稀落的苍黄胡子,无风自动。   ——许是因为激动才动吧?   他的梆很厚,很沉,也很澄黄,仿佛就是真金、黄金打造的。   他手上的“打狗棒”很长,而且十分沉甸,棒尖很细。   ——大概也有百数十斤重吧?   他当然不是普通的更夫。   ——他是谁呢?   4.关魔发狂   刀挟指劲至!   指劲做刀引!   ——无情如何避开这一刀?   天知道。   因为无情没有避。   但他也没有死。   这一刀,已有人替他接了。   ——居然有人接得起关七这一刀!   而且还是“硬接”的。   接刀的,不止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   接刀的是剑。   ——两把剑。   两位剑客:   戚少商。   孙青霞。   他们已掠下屋檐来,双剑合一,一齐也一起挡住了这一刀,格掉了这一刀。   没有他们两剑合璧,接住这一刀,无情是不是就躲不开这不知道。   若没有他们及时应付了“凌空销魂剑”和“隔空相思刀”,无情是否就丧命在这一刀之下?   不知道。   如果戚少商和孙青霞不齐心合力,两人联手,光以个人之力,会不会也接不下这要命夺魂的一刀?   不知道。   对未发生的事,人只能估计猜测,永远也不知道真正“后果”如何?   但”偶然”常会改变”历史”,而“历史”也亘常是“偶然”事件造成的。   刀落。   剑起。   一把剑“痴”。   一把剑“错”。   ——痴痴错错,人间里,准不痴?谁没错?人的一生,就是在痴痴错错、错错痴痴里走过、走遍、走完、走尽。   戚少商、孙青霞一起面对关七。   并肩作战。   战!   ——关七仿似已给“战志”焚烧。   战火中烧。   ——越烧越炽,愈演愈旺。   他一咧口,喉里发出咕咕之声,奇怪的是,上空月下,仿佛也有呜呜之响回应不已。   ——苍穹里隐伏了什么?像有一百万只苍鹰,九千万只大麻蜂,在那儿一齐发出咕嗡胡嗡的怪吗。   然后关七又出手了:   攻向戚少商,也同时袭击孙青霞。   色彩。   孙青霞看到美丽的色彩。   ——简直是美极了、眩目极了、艳丽极了!   (如果丧生在如此美丽妖艳的色彩里,真是死也心甘!)   色彩只是一种色相,色相不是利器,如何攻人杀敌?   但关七而今正是用“色”作武器。   ——色即是凶。   色彩就是他的凶器。   他攻向孙青霞。   ——以色。   色相要命。   要命的色相!   ——令人着魔!   声音。   戚少商听到的是动人心弦的声音。   ——简直是悦耳极了、好听极了、清脆极了!   (要是丧命在这样优美动人的音乐中,真是死也愿意!)   音乐只是一种声音,声响原就不是武器,怎样杀人攻敌?   可是关七此际正用“音”以作利器:   杀人的利器!   ——以声杀人。   他杀向戚少商。   ——以声。   声波慑人!   夺命之音!   ——使人发狂!   戚少商和孙青霞本来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若是他们只对抗声波和色相,或许还可一战,尚能一敌。   可是,当声相和色相同时侵袭二人之际,同时漫发着一股香气。   香气袅袅,在戚少商鼻端嗅来,仿似檀香,仿佛佛显金身。大慈大悲,宝相庄严,要他即放屠刀,回头是岸。   他手上没有刀。   却有剑。   ——他的剑,能在此际放得下来吗?   放下了剑的他,就能成佛吗?   一仰或是佛成不了,却成了鬼:关七的刀下亡魂呢?   戚少商半生中有杀孽无算,而今,一场场如梦悚心,尽现心头,四起四落,三翻三覆,生死一爱,成败一线,岁月如流。人生若梦……这一时间,他,竟失去了斗志。   ——一个失去了斗志的戚少商,又怎么斗得过仿佛全身都给斗志烧痛的关七?   孙青霞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闻到这股香味,犹如处子身上的幽香,无限理想,中人欲醉,既是诱惑,也是召唤,要他惜玉怜香,弃剑投入温柔乡。   他手中有剑。   剑在手。   ——他能不能在这时候弃剑?   弃剑是对?还是错?他的剑错?抑或借的是他?   ——放弃了剑,就有他的爱吗?握住了剑,便能斩尽情愫么?斩不了情,切不了爱,没了剑,到头来,会不会成了关七手下亡灵呢?   孙青霞在过去爱过女人无数,而今,一个个温香玉软的女子,掠过心头,哪一个爱到发烧,哪一个恨得发狂,哪一位欲拒还迎,哪一位委婉承欢,哪一次求之不得,哪一次得偿所愿……这一瞬间,他,居然没了战志。   ——一个丧失了战志的孙青霞,又怎能战得过好像战神一样的关七圣?   戚少商、孙青霞均在极度的迷茫之中,但更惊粟的,却是另一个人。   吴惊涛!   惊涛书生虽狼狈不堪、左支右绌,但总算也把关七那一轮“惊神指”的余劲应付下来了,他正要飞掠下檐,对付关七,不意凝神一看,看出了全身冷汗来——   原来仿佛跟天有仇也与全天下为敌的关七,正在用一种他最害怕、最惊惧的武功,来对付孙青霞与戚少商:   那独门绝艺竟是他的绝活儿——   ——活色生香掌法!   (天!)   (我的绝技几时落在关七手里!?)   (他是几时学会了我创悟的武功!?)   一一那还是刚才他向关木旦使出的掌法和内功,而今,竟一一都在关七手上信手使来,且使孙青霞与戚少商,一起也一齐的堕人险境!   这一个发现,令惊涛书生目定口呆,一时不敢飞身下掠,加入战团。   他只能愣在古屋檐上,在极大震恼中,还微微感觉到苍穹天心,仿佛有沽沽恐恐之声,在上空微微震动掠过。   ——是有什么东西在天空回翔、飞过么?   他已无暇细思。   他的人已被惊愕充满。   充满震愕。   5.着魔   吴惊涛在揩汗。   他淌的是热汗。   ——愧。   他愧的是自创的武功绝学怎全在关七手上使了出来,而且还施得比自己还好!   他流的却是冷汗:   ——怕。   他曾经在好一段时间里以咒语、迷香禁制过关七,尽管当时他已觉察出这是个不世人杰,但要到这时际,他眼见关七以寡敌众,却占尽上风,使他连孙青霞、戚少商的战团都打不进去,插不了手,他这才明白关七的武功有多好,才气有多高!   他一时吓住了,束手无策。   他虽无策,但有一人却及时想出对策。   这人当然能想出应对之策——因为他的外号本就叫做“算天遗策”:   他另一个名号是“童叟无欺”。   他当然就是:   杨无邪。   关七发出“活色生香掌”,打出“欲仙欲死神功”,跟着便要一拳打杀戚少商和孙青霞。   他其实没有必要杀这两人。   他跟这两人其实没有仇。   他也没有意思要杀他们。   但他不得不杀。   在他而言,是一个试炼。   ——他要试验出一种武功来。   这是一种创新。   他已给创意充满。   他像一个小孩子,玩得正高兴时,得意忘形,全身神智已让创造的喜悦所充溢,欲罢不能,也乐此不疲。   他眼里发出奋光。   他的人也手舞足蹈。   他的“新招”已发了出去一   他要试验到底。   他就像着了魔一样。   ——或许,他就是魔:佛魔谁能定分界?   问题是:你要试自己有多大力气,你大可以向木石、猛兽比比力。   你要试验自己有多大魅力,大可去发挥、施展,看有多少人甘于为你所奴役?多少美女为你所诱惑?   你要体验钱的力量,大可去从商、做生意:你要知道权的魅力,大可以去从政、做官;如果要晓得哪一种药材或是多种药草的混合能治恶瘤,最好便是找一个患有恶瘤的人下药给他试试看。   但试“新招”却下一样。   ——“新招”需要人来作试练。   因为只有“人”才能“接招”,也因为人“招架”的能力,所以才要“变招”,创“新招”、使“绝招”。   但这种试验是需要极大的代价的。   代价也极高。   ——代价是:   人命。   世上一切,都不比人命可贵。   人命价最高。   因为没有了人命,就没有了一切。   爱情是生命中的至甜,所以极重要;自由是生命里的最好,所以更重要——但如果没有了生命,便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享受不到了:   所以生命最重要。   至重要。   关七已着魔。   他不管一切;   他要试验出一个结果来。   ——他才不管谁生?谁死?死的是谁?牺牲的是不是罕世绝有的英杰人材!   可是,戚少商和孙青霞若全力一搏,能遁得过这试炼吗?   我们本来可以知道答案的。   可是却没有答案。   因为有杨无邪。   杨无邪在。   他当然不能允让他的朋友丧命。   ——他更加不能允可他的朋友为他而牺牲。   所以,他一见孙青霞和戚少商遇险,就叫出了一句话:   “雷纯在他那儿——给他抓了。”   他一面叫,一面用手指着。   指着一人。   遥指:   ——他指的是谁?   谁抓了雷纯?   ——雷纯是不是真的落在他手里?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在战斗中的关七,他已完全不管一切: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是“玩”一一一他是天生战斗狂。   他“玩”的是决战。   他是全心全意、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的去,“玩”他就像一个孩子,对他所喜欢的玩意儿正玩得痴,玩得近痴,玩得发狂。   但却有一个例外。   只有一人例外——   当他听到。   雷纯   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一切都变了——   ——变得着紧、着急、着意和着了魔似的焦切与愤懑!   “谁!?”   他发出一声遮天铺地卷天噬地盖天掩地崩天裂地震天塌地的大吼:   “一一一谁劫走了纯儿!?”   谁!?   谁也不知道是准。   但大家从杨无邪指尖所示,只看见了一个人。   狄飞惊!   是狄飞惊让他涉了险,他就把这个还回给狄飞惊。   ——杀人偿命。   一欠债还钱。   这是江湖规矩,也是武林法则。   这更是杨无邪所信奉的守则。   ——狄飞惊为祛开关七的狠命攻袭,故把这可怕的狂魔引来对付他,所以他如今也把对方所给予他的还给对方。   他恐怕关七不信(对方只是痴了,但决不是个傻于,这人只是疯了,却绝对不是笨蛋),还戟指狄飞惊嘶声道:   “——雷家小姐一直都控在他手里,他是挟雷纯以令六分半堂!他对纯姑娘意图不轨已久,雷纯小姐处境险矣——”   这几句话,很要命。   关七脸上充血,眼中喷火。   那不再是战志。   而是杀志。   6.发狂   狄飞惊乍闻,一惊。   抬头。   他终于抬头。   ——“低首神龙”狄飞惊,终于抬起了他的头!   他的眼有感情,很忧郁,瞳子左、右、下三方呈白,眼睫毛长而微微蜷曲,显得十分的敏锐、漂亮、好看。   哪怕是美女的眼神也不若他好看。   ——何况,此际他的眼色还带着微惊:   一种震悸和轻栗。   这使得他这双多情的眼,分外令人心动、艳丽。   ——纵只看一眼,也令人动心。大家都看得舒服,除了给他“看”上的人。   狄飞惊只动了一动。   他的姿态尽管在受惊中、震怖里,但依然举止温文,优雅好看,潇洒自如。   看了令人舒服。   也令人担心:   ——像他这么个漂漂亮亮、文质彬彬的,在京师这等卧虎藏龙之地,在武林这般鬼魅魑魉之所,在六分半堂如此龙蛇混集的帮会,他是怎么活下去的?生存下去的?还生存得这般自若、自如、自在、自成一派的!?   不过,狄飞惊再气定神闲、再处变下惊,现在也不可能再镇走如恒了。   因为来了!   那狂魔来了!   关七已转向他、飞扑向他、腾空飞攫下来,还在半空咆哮了一声。   “还我纯儿来一一!”   他一手就抓了过去:   却不是抓向狄飞惊,而是——   孙青霞。   ——他在这节骨眼上,他竟还对孙青霞发动了攻袭!?   他向孙青霞发出攻击却是为何?   他跟孙直剑无怨、亦无仇,他为何非要杀他不可?   ——他有必要非置其于死地不可么?   没有。   他不是要杀孙青霞。   他只是一手夺了他的剑。   世上任何人,只要去夺(碰/攻/对付)孙青霞或他的剑,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通常都非常惨重。   只要他是人。   不是神。   也不是魔。   但他是战神。   也是斗魔。   不过,纵他是战斗的魔神,他能攫取得了孙青霞的剑,也得要运用了技巧,且必须付出代价。   他取的是孙青霞的剑。   但攻的是戚少商。   他仍以“大密宗九字诀法”攻向戚少商,手印忽虚忽实,指法时快时慢,人也变得半神半魔。   只不过,他这一次运使“密宗九字太手印”,跟刚才的情形大是不一样。   他现在是每攻出一指,即行大喝一声。   每一声皆如春雷乍绽,元气充沛。   惊人的是:他已连战数大高手,且转战数场,他非但不累,而且真气更盛,实力更强,连斗志都愈打愈炽。   “独钻印”,“大多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   “智拳印”、“日轮印”、“隐形印”一轮发了出去,当手印发到第三家“斗”时,戚少商已吃不消,快招架不住了。   孙青霞马上挥剑而上。   急援。   这一援使关七正中下怀。   也使孙青霞眼前一“黑”。   不错是黑!   ——那是“天下一般黑”!   黑光上人的“黑光大法”黑的“黑”!   这一“黑”之下,孙青霞便给关七劈手夺去了剑。   一道青龙,已落在关七手里。   ——但一道血虹,也在月下乍现。   是谁受了伤?   一时间,杨无邪只乍见:   戚少商脸上溅了血。   孙青霞衣上沾了血。   关七的身上也激起了血光。   ——到底是谁伤了谁?   谁现血光?   这一刹间,戚少商与孙青霞相顾骇然。   他们自己心知肚明,本来,两人已全为关七的“活色生香掌”所制,心智也几为“欲仙欲死功”所控,幸在此时,杨无邪喊话发声,分了关木旦的心和神。   由于关七还不能算是全盘通透熟悉吴惊涛的心法武功,是以心神乍分,功力顿减,效果失控,孙青霞和戚少商险死还生,但也立即脱困。   不过他们还来不及定过种来,反击反挫,关七已向他们发出“大手印”。   但这刹瞬间,孙、戚二人,心意相连,也立时有了对策:   戚少商正面撄其锋锐,戚少商再从旁攫袭。   戚少商那“一字剑法”,遇上“快慢大手印诀”。在三招后已力不从心,六招后己凶险百出。   但孙青霞的“意马剑”到了。   他攻的是关七胸前。   关七一手就夺了他的剑。   但却负了伤。   伤在背后。   ——孙青霞是攻在身前,杀着却在后头!   关七着了一剑。   但他手上已夺得了一把剑。   他像发狂一样,跟天有仇,地有仇,同世间所有人都有十冤九仇似的,只见他:   长身。   飞掠。   直扑狄飞惊。   他一剑就疾刺了过去。   剑暗青。   ——青色的剑。   剑名为“错”。   ——只不知他这次一剑递了出去,是对是错?   对他而言,对错有没有分别?他心里还分不分对错?   没有错,哪有对?   ——天下间的事,对对错错,痴痴智智,怎分得清,容人分说?     第十四章 天 谴     1.天生战狂   剑刺狄飞惊。   狄飞惊惊。   狄飞惊一惊而起。   一惊而掠。   一惊间,已避过一剑。   这招避得潇洒利落,连无情也叱了一声:“好:“可惜,一剑才过,第二剑又至!   一见这一剑,狄飞惊只有浩叹。   戚少商却发出了半声呻吟。   ——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剑法:   一种背叛命运的剑法。   ——那原是他独特独创的剑法,而今却在关七手上使出来,活像是天生就是他所创的剑招一样。   遇上这样子的情形,遇上这种天生战狂,你教戚少商除了呻吟之外,还能说什么?   还能做什么?   狄飞惊没接这一剑。   但他却(及时也适时地)反攻了一招,用的是语言。   ——他不是用手用脚用兵器,甚至连招式也不用,他只用一句话“反攻”。   他的“武器”是问题:   “你记得小白吗?”   关七一怔,剑放缓了,招也慢下来了。   狄飞惊继续道:“小白就是雷姑娘。”   这句话,一听,大家都心里豁然。   ——“小白”原来就是雷纯,这点不算大意外,因为关七既在神智未复时天天吟看“小白”,而今一旦稍为清醒,又发狂似的要找“纯儿”,那么,“小白”很可能就是“雷纯”,更何况,“纯”和“白”本来就是很相近的两个字,所以,它所代表的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女子。   ——同一个关七所喜欢、钟情乃至深爱的女子!   只听狄飞惊又道,“雷姑娘是我们堂里的代总堂主,我是她部下,我维护她还来不及呢!可是,而今小白却给人逮去了。”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顿。   果然关七厉声喊问。   “谁!?谁把她抓去了——!?”   狄飞惊这时才说:“有谁能随便抓人?——当然是刑部的人。”   他说着的时候,便望向朱月明。   他甚至不必用手去指。   他已不必。   他一旦提起“刑部”两个字,大家自然都望向朱月明。   ——这个人几乎已代表了刑部。   他本身就是“刑总”。   刑部就是他的。   他就是刑部。   然后狄飞惊又说:“小白已给他们抓去了——你说雷纯姑娘会落在谁的手上?”   他问出了这句话的同时,关七也已挥出了他的剑。   向“笑脸刑总”:   朱月明。   ——现在,一向笑态可掬、笑容满脸的朱月明,可真是说什么都笑不出来、挤也挤不出一了点笑意来了:   剑至。   剑青。   剑也把他肥肥白白胖胖嘟嘟肉墩墩的脸映青。   ——甚至变绿。   他的确连眼都绿了。   他的确没料到关七会突然找上他,就为了狄飞惊的几句话。   他刚才还好好的在这几隔山观虎斗,可是,才不过是只几句话间,一切都变了:   他已经深陷危境之中。   ——他已惹上了这战狂的大忌。   这半魔已找上了他。   ——以一种不死不休的愤慨!   狄飞惊用活“转移视线/目标”的这一招,很是用了点技巧:   由于关七已给“雷纯”下落的事,从狄飞惊身上又转落在杨无邪身上,且又从杨无邪身上再转尔回狄飞惊身上,狄飞惊若再用这同样的方法“转赃”到别人的身上,关木旦便可能不一定会信。   一旦不信,必定更狂。   他一发狂,那就椎也制他不住,敌他不过。   是以,狄飞惊先提出“小白”的下落。   ——“小白”是关七一向对雷纯的“昵称”。   这种事,别人许或难以得悉,但狄飞惊因身份、地位、人事各种方便,自然就瞒不过他。   他当然知道。   而且还在这危急关头,运用了出来。   他如果对关七故技重施,说是杨无邪抓了雷纯,关七可能不信。   ——他只是痴,不是傻。   一他不过狂,并非蠢。   所以他先来个“转折”。   他说是“小白”,不说明是“雷纯”。   然而在关七心里,“纯儿”就是“小自”。   他为小白而痴。   他因纯儿而狂。   然后他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朱月明。   他当然不愿得罪朱月明,但他已收到蔡京对“六分半堂”暗中下的指令:   清除朱月明。   ——为什么蔡京要铲除朱月明?他不是曾把朱月明当作他手下爪牙,利用“刑部”作他的刽子手和走狗吗?   确曾有过这样的日子。   可是现在已不一样了:   时迁,世移,人变迁。   蔡京失权罢相,表面隐退,不间朝政,事际上仍晴权在握,他私下检讨思省,觉得朱月明立场闪缩不定,在皇帝动意罢免他的重要关头,朱月明不但不为他出面圆说、求情,还在有意无意间向诸葛先生靠拢,使他当时的处境更加凶险,孤立。   蔡京的记忆力很好。   他是不会忘掉这些事的。   所以,等他觉得天子逐渐息怒,不记前事,对他的事已渐宽怀,就知道复出之期,已不算大远矣,他马上就布署重新主政的种种措施:   其中一项,是换掉“刑部”的主脑儿   朱月明。   ——他打算以任劳任怨替代朱月明的位置。   他觉得任怨比朱月明聪明。   最重要的是更加听话。   何况,还有任劳牵制任怨。   所以,他暗中向“六分半堂”发出指示,必要时可“清除”朱月明。   就算“六分半堂”本身的决策,按照雷纯的旨意,也是要“扫除”朱月明这个障碍,原因是:   近日,朱月明自从熏香阁一役护天子有功后。为赵佶所重用,有意把他再从刑部擢升出来,直接参政议事。   这是个接近皇帝。同时也是接近权力中心的大好机会,朱月明怎能放过?怎会放过?   朱月明也非常明白:尽管他现在所处的位于是不少人求之不得、求之若渴的,但比起王黼、朱耐、梁师成这些权高望重的宦官而言,还是差了老大的一截。   人望高处。   水往低流。   他自然要向高处攀爬。   他知道,若要赵佶迅速(最好在蔡京复位之前——以他的聪明,自然也知道蔡京已起戒心)提升他,他就一定得要立下令人无可取代不能忘怀的大功方可。   ——什么功呢?   2.天降斗神   一一剿灭“六分半堂”。   朱月明认为这是一个能讨好皇帝的大功,原因他是留心观察出来的:   皇帝自从在小甜水巷“熏香阁”遇弑,以及在“八爷庄”受辱之后,对江湖道上的武林人已耿耿于怀,寝食难安,早已有意荡平这些三山五岳、来路不明但又身怀奇技的人物。   不过,他也接受了诸葛正我的意见:不想太直接下诏声讨这些各怀奇技的武林人物,以免这些流寇强梁,一起联手怒犯龙颜,使自己置于险境。   但,这一铲平这些心腹之患,却是皇帝迟早心行之事。   而且,朱月明也看出来了:圣上自从将蔡京贬职之后,玩乐放逸,皆不如前,且时见抑郁难欢,看来,复用蔡元长,亦为时不远矣。   ——天子要意欲重新起用蔡京,但对蔡元长身边那一大群黑道上的神秘人物,颇觉不安。   所以,他只要在蔡京重掌政仅之前,先行把京师各种品流复杂的帮派门会,清除过滤,那么,皇上定必安心。   天子一旦心安,自己还怕没得迁升么?   可是,若要”打老鼠”,得要打一头“大老鼠”。   ——打“大老鼠”才有大功。   若是小功小动,他,朱刑总还真看不在眼里呢!   何况,他也不敢对“金风细雨楼”正撄其锋:一是出为“风雨楼”近日在戚少商领导下正风头火势的茁壮强大,二是因为他也不想惹恼”金风细雨楼”后面的“大雷神”:诸葛先生。   他只愿与这在皇帝身边说得了话的诸葛互不相惹,相安无事就好。   朱月明一向都有自知之明:   他素来都知道,有些人,是惹不起,也惹不得的。   一一在文在武,在朝在野,诸葛正我都绝对是其中一个。   若说“迷天七圣盟”,早已“风烛残年”,不堪一击,怎么说也不是“大老鼠”。   至于“发梦二党”、“象鼻塔”这些组织,又多与“金风细雨楼”有关联、有瓜葛,若要“动”这些帮会门派,不如直接去铲平“风雨楼”还省事些。   这不能碰,那不好碰,有些又不值得去碰,到头来,只好去碰:   “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也完全符合了朱月明要“动”它的条件:   一,它的确是“大老鼠”。   二,它确在失势中。   三,它是蔡京的“江湖后盾”。   朱月明若要立功,就得要铲平它。   是以,他已暗中传令“刑部”、“六扇门”的人,暗中钉死“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爪牙遍布,自然很快便知晓此事。   因而,“六分半堂”的领导人也恨死了朱大胖子。   这才惹起今日狄飞惊的“一石二鸟”、“一举两得”之计。   ——他把那个“天降战神”“让”给了朱月明!   他这一“脱袍让位”,结果如何,尚未得悉,但关七和朱月明已各中了一击。   一一至少是各自如同着了一击。   重击。   狄飞惊并没有出拳。   甚至没有出手。   但“攻击”的确是来自他身上:   ——何有的“击”?   打击力是来自他的。   眼。   ——眼神!   狄飞惊一抬头,先是看了关七一眼。   关七只觉眼神一疼,像有两记烧热的针炙,刺进了自己的眸子里,就像着了两道:“眼刀”。   他不为意。   但大家都看到了:   他曾用手腕揉了揉眼睛,然后再战。   他扑向朱月明。   ——但与此同时,他的眼睛竟冒出了血,还淌下了两行血泪。   触目惊心。   更心惊的是朱月明。   他当然设想到狄飞惊会突然向关七提起了他。   ——他真是受惊若宠。   狄飞惊并没有用手”指”向他,只是在适当时候“盯”了他一眼。   也“钉”了他一眼。   他马上感觉到如同着了两刀。   ——眼刀。   好疼。   其实不只是夫七在这一瞬间有这种感觉,就连场中的人(无论是谁)在这一刻里曾跟狄飞惊对望了一眼(且不管距离有多远),刹瞬间后,双目都有刺痛的感觉。   至少感觉到酸涩。   这一息间,至少有几个高手(他们也一直都在揣摸狄飞惊的为人武功已久)都同时顿悟了一个道理,也作了一些类近的推测,而且都是关于狄飞惊的底蕴估计:   一,狄飞惊此人果然深薄不露。   二,狄飞惊果然有过人的武功。   三,就算他已“露”了,不见得就是他唯一的绝学,最后的绝招:这个人,永远还有绝招,永远会留下最后一招。   四,狄飞惊这种人,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人。   五,所以,他一出手,就是旷绝古今的“大弃子擒拿手法”:他一抬头,便可以用目力发射内劲。   六,也是结论:狄飞惊此人不可轻视,非但不容忽视,还得要重估。   这是杨无邪、戚少商、无情以及那“打更侠”对狄飞惊这“一出手”的看法。   但不是关七。   关七是首当其冲者。   是他亲挨了狄飞惊“两刀”。   眼刀。   他眼痛。   他马上闭上了眼。   他的反应很简单。   也很直接。   他只意识到一点:   ——好,原来内力是可以这样从眼神里透发出来的!   一一他可以,我也可以做到。   他本来就可以做到。   当年,在“三合楼”一战前,他只不过望了一眼,连斗志强悍、野心不息如白愁飞者,也竟在登时斗志全消。   甚至萌生死志。   死。   ——如果没有天堂地狱、因果循环、生生不息、轮回投胎的道佛观念,死就是死,死就是生命的结果,一切的寂灭。   朱月明的样子像在涅磐。   因为他长得就像一座佛。   大大的头,肉墩墩的脸,胖嘟嘟的身子,眯着眼笑,像座大肚能容天下事的大欢喜笑佛。   他当然不是佛。   连他也常自嘲说:“我是佛首蛇心。”   像他那么一个欲求贪婪的人,他也自以为当然不能成佛,他也想修佛,不过,像一般人一样,只拜拜神。上上香油,初一十五戒斋,平时偶然布施积德,做点小善行,就祈望有神明保佑、出入平安、长命富贵的那种人。   ——在拜神佛的时候,他当然暂时把他满手杀戮、一生血腥丢忘一边去。   他对道、释、儒的学问,都很有一套,也极有识见,要不然,他也就不会一帆风顺的升迁到那么举足轻重的三煞位置上去了。   ——他是用他的学识去讨好上司,管辖同僚、以及对付他的敌人、控制他的下属、广交他的朋友。   像他这样一个人,当然贪生怕死。   他想活。   活得富贵、开心、而且长命百岁——最好是一百五十岁当个健健康康快快活活的人瑞:   要不然,做个老王八乌龟他也不在乎、不在意。   只要活下去就好。   可是他这刹间也突然萌起了求死之心。   原因无他。   他本来还在笑。   ——尽管战斗惊险已极,但他依然满脸堆欢。   笑态可掬,一向都是他的态度。   也是他的武器。   俗语有谓:强拳不打笑脸人。他笑得像弥陀佛的一张脸,谁忍心打他?谁狠心打得下手?   你若打不下手,他可要打你了。   ——他一旦出手,可是鸡犬鸭猫耗干都不留!   只不过,他一向绝少亲自出手。   而且,非到最后关头,他也不出手。   可是,如今,他以为大可以袖手旁观之际,却突然来了个恶客!   ——天降斗神!   他的笑意仍在。   僵在脸上。   关七已向他出手。   一出手,就是辣手。   ——大弃子擒拿手!   刚刚狄飞惊对关七施用过的“大弃子擒拿手”!   ——尽管,关七似乎还来不及融会贯通,来不及消化吸收。但这仅得其形的“弃子擒拿手”,仍有其神,亦得其意,甚至有声、有势!   更可怕的是。   关七的来势!   3.杀神   关七固然可怕。   他已下似人。   而像神。   ——一位杀戮的神祗。   杀神!   ———名连神灵也敢杀的战神!   尽管他的杀气最大,但他还不是最难防范的。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关七大开大合、直来直去、敢拼敢傅、要死要生,他当然是“明枪”。   ——其实“明枪”也一样不易挡,但“暗箭”在“明枪”掩护下来袭,就更加不易防患了。   “暗箭”是谁?   “它”不是人,而真的是“箭”。   什么”箭”?   “眼箭”。   这“眼之箭”依然来自:   狄飞惊!   狄飞惊抬目之后,“总共”望了两眼。   也“发”了两招:   一刀一箭。   “刀”是向关七而发的。   “箭”则是向朱月明“发射”。   朱月明原没料到狄飞惊会这般突兀的,也公然的找上他的碴,所以在狄飞惊一面说话一面向他望来时,他也一面惊聆一面看向狄飞惊。   这一对视,眼便痛。   一一像遭针刺。   这一刹间,朱月明不禁闭上了双目。   同一瞬间,关七已然扑至、攻到!   关七一把就扣住了他,也揪住了他的衣襟!   这一下,朱月明可是终年逮人、今回几可给人这个正着世上到底有没有报应这回事?   如果有,那没有比一向下令旗下鹰犬到处逮人、抓人、整人、坑人甚至杀人的笑脸刑总朱月明,而今给关六像拎小鸡一样一手抓住揪了起来更印证“因果循环”这回话语了。   不过,朱月明的确是老狐狸。   而且是只十分狡猾的老狐狸。   ——老狐狸最擅长的是什么?   溜。   关七是抓住了朱月明。   不过他现在也有点哭笑不得。   因为他手里只剩下了一件袍子。   袍子当然是从朱月明身上卸下来的。   朱月明的确是给关七一把抓住了,但他马上一个“脱袍让位”,就自关七掌握中“溜”   了出来。   也许,如果关七有两只手,又或者对狄飞惊的“大弃子”手法更熟练一些,朱月明想要开溜,也决溜不掉,走不了。   关七一招抓了个空,朱月明一旦脱身,便张大了口,正要解说,却乍见迎空一条青龙,直击而来:   那是什么!?   那是剑。   剑名“错”。   那原本是孙青霞的剑,在关七转而攻向朱月明的时候,他原要生擒此人,故而先将剑脱手飞出,而今一抓落空,但他以意御剑,一剑凌空飞袭朱月明。   剑本来不是关七的。   剑也不在关木旦手上。   他只有一只手,但他居然可以气御剑,那剑像给一只无形的手纵控着,掠空直射,攻向惊魂未走的朱月明。   朱月明哪还来得及分说。   更何况他这时眼睛刺痛。   ——狄飞惊那一记“眼箭”,令他目力一时难以恢复。   这时,他已笑不出来了。   完全笑不出了。   青光已近。   剑芒盛。   剑到!   着!   “错”!   剑是射中了,而且还钉死了。   剑把朱月明串钉在地上。   一一错!   那不是朱月明。   而是朱月明的衣服。   朱月明已不见。   他一记“金蝉脱壳”,已窜了出去,但也换来了一额冷汗,一阵惊悸:   他设想到关七连分辩的机会也不予之,就要把他一剑刺杀!   其实关七也不是要杀他。   他原意是要擒住朱月明,追究雷纯/小白的下落。   可是他的眼睛痛。   他看了狄飞惊的“眼刀”。   太痛了。   痛使他闭上了眼睛。   疼痛使他斗志更盛。   他以气御剑之时,已合上了眼睛。   他只能攻,不能收。   是以,这一剑飞激,足以使朱月明魂断当堂!   但朱月明的“壳”,的确脱得快!   一一要是那一剑刺空,剑势必然不休不止,仍然追袭朱月明。   不过,而今却刺“着”了。   虽然只是朱月明的衣服。   剑势已止。   剑钉于地。   可是朱月明并没有脱险。   他依然给“拿”住了。   给关七“拿”住了!   朱月明还是给关七逮住了——这点并不出奇。   希奇的是:关七是闭着眼睛“抓”住朱月明的。   合上眼睛的关木旦,单手使擒拿,凭感觉出击,以感应出手,居然使得比刚才睁开眼睛出招还纯熟、阅练、精奇,这点不单令人叹为观止,连狄飞惊也为之羡愕莫已。   为什么?   原来关七使的,已不是“大弃子擒拿手”,而是“小弃妻擒拿手法”了。   这一点,对当场大部份的人而言,是分辨不出来的——虽然他们都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都悉闻这是一种绝世罕见不易应付的擒拿手法。   只有狄飞惊自己最是心知肚明:   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单手使“大弃子擒拿手”,有多困难:只有他才清楚,当世芸芸众生中,只有他才得这种擒拿手的真传;也只有他才惊悉,关七现在使的“小弃妻擒拿手”,是他仅知其名也未学会的“大弃子擒拿手法”的更进一步、最高境界!   这可好了:   ——连他也不会的,却不知关七是怎么学得?   这“小弃妻擒拿手”是擒拿手中的极致,“未老先生”卜先知以“绝子绝孙”的代价,虽然练成了“大弃子擒拿手”,但对“小弃妻擒拿手法”,仍望名兴叹,始终无法练成。   据说,这擒拿手法原是一位绝顶高手的爱妻所创的绝招。这高手武功已登峰造极,天下无敌,成为当时天下第一大派“血河派”的掌门人,可是,他却非常无情。他一旦得志,就抛弃爱妻;由于他武功高绝,他做什么事,也无人可以制裁之。是以,他绝顶聪敏的夫人便创出了这一套擒拿手法,无论这人武功有多高、内力有多深,她都能以这一套擒拿手制伏之,不让他逃离自己身边半步。   到头来,连那绝顶高手也心悦诚服了:   他的确是逃不过她的擒拿。   ——尽管他武功冠绝天下,仍逃不过他爱妻的纤纤五指!   由此可见,这种“小弃妻擒拿手法”何等精巧、利害!   听说“未老先生”就是因为见识过这种擒拿手法,是以才要下决心苦练。   可是始终练不成。   练不成“小弃妻擒拿手法”的卜先知,结果练成了“大弃子擒拿”手法,自有一番过人艺业,不过也付出了极为惨痛、沉重的代价。   对于“小弃妻擒拿”手法,未老先生卜先知只有感叹:   “那是女人家才能学得的功夫,我不行。”   他不行。   所以他终于放弃。   但今天,这种擒拿手法居然在一代杀神的关七手指上重现了!   ——如果说“大弃子擒拿手”,只要拿着对方任何一个部位,甚至是一个“点”,哪怕是耳垂、尾指还是头发,都足以制住敌人,那么,“小弃妻”擒拿手则是:   只要自己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或者只是一个“点”,不管是头发:趾头还是衣袂,只要触及对方任何一处,哪怕只是他的衣襟、衫裾、胡髭还是帽巾,他都一样可以将对方制之丁死地!   “小弃妻擒妻”手法之精微、奥妙,亦可见一斑!   然而关七竟然能使!   关木旦居然会用!   狄飞惊却只会施“大弃子擒拿”手!   连他也不会施展“小弃妻擒拿”一一是以,他内心之震愕。可想而知,也可以想见!   关七闭着眼。   只一只手。   他以一手,“拿”住了朱月明。   朱月明也正合着眼。   就在关七“擒”住他的刹那:他突然变了。   ——变成了一堆衣服!   4.神煞   人是人,人怎么会变成一件(或一堆)衣服的呢?   可是朱月明会。   这一刹里,朱月明好像一条蛇,又像是一粒球。   蛇是蛇,球是球,却又怎会扯在一道呢?   但朱月明却似蛇,又像是球。   说他是蛇,那是因为他身上的衣服,脱了一层又一层,除了一件又一件,而且像是一重又一重,永无止休似的。   法下了才知道,原来他穿着那么多重的衣服,那么多层的衣衫。   脱到这一套,已是第三层,才发现朱月明身上所穿的衣服,多近肉色,他这回连脱几套,竟有点显褐不那么臃肿了,甚至迅速的清减,干瘦了下去。   ——他,原来还不算太痴肥。   所以他像蛇。   他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   但蛇却不像他。   蛇没他那么大的本事。   ——至少,蛇不能即时的把皮脱了一层又一层,一次又一次。   而且蛇不像球。   就算蜷伏着的时候也不像。   他却像。   他就像球一样,突然给人打了一下,踢了一脚,他就淬然跳了起来,弹了起来。   去势极急。   并且速。   还十分奇诡:   ——所以,若要向他出手,他会忽然间跳到不知哪几去,问到什么地方去,甚至不知道他“滚”到哪一个角落里去!   所以他像球。   他不只是脸胖嘟嘟、肚腩肉墩墩的像是上下两个球:   他的人也像球。   一一至少是一般的圆,一样的能弹会滚。   一弹,就不见了。   一滚,便到了丈外。   关七一手就抓住了他,但他一碌就碌到了丈八外.关七手里只剩下了一堆衣服。   关七皱了皱眉,闷哼了一声,放弃了衣服:   转而拔剑,面向朱月明。   这时,朱月明已有点脸无人色。   他面对剑锋,以及那持着剑连脸都映绿了的神煞。   关七已睁开了眼。   ——狄飞惊的“眼之刀”只能伤他双目于一时。   朱月明此际亦已张开了眼。   ——虽然痛,但狄飞惊的“眼之矢”并不能使他的眼长久不能视物。   可是,这时候,杨无邪,无情、戚少商、孙青霞,连同那刚翻身跃起、力图振作的詹别野都同时有一个憬语:   关七使的是擒拿手,竟是闭着眼睛时使得更精更妙更好更天衣无缝。   同样,朱月明的“霸王卸甲”身法,却是在合上双眼时,更加倏忽无定、无迹可寻。   这两人,在这一刻,凭感觉交手,竟是那么的接近,那般的相契。   狄飞惊却比在场的人都多透悟了一点:   ——原来“小弃妻擒拿手”是应该以独臂施为,而不是双手并使。   难怪卜先知练不成“小弃妻”擒拿手法了!   狄飞惊为悟出这点,而感觉到一阵悚然:狂喜的颤悚。   但他随而又为另一事而颤哆起来。   那是一句话。   朱月明说的话。   这时候,朱月明才刚喘得过一口气来。   但他仍未喘定,又得面对关六。   还有这神煞狂魔手上的剑。   不过,这时他已可以说话了。   也未得及发话了:   “雷纯不在我处,你误会了。”   关七龇齿厉声嘶道:“他说她在他处,他又说她仍在他那儿,他现在说她在你处——你们耍我!?”   他一连几个“他”,“她”,”他”,可见情急,以他的武功和宗师身份,本不该说话如此失却条理。   不过他所说的,大家皆明其意:   他的第一个“他”是指狄飞惊,第二个“他”像指杨无邪,至于“她”当然是雷纯,而“你”,当然便是朱月明了。   朱月明当然会听。   他也当然不敢“耍”关七这神煞。   ——何况,而今,这神煞已凶神恶煞的向他迫近。   他忽然“爆”出了一句:   “你弄错了。”   “我——弄——错一!?”   “雷纯是雷纯,小白是小白,小白不是雷纯,雷纯也不是小白。”   “小白……雷纯……,   “你找的是小白,而不是雷纯。”   “——我我的是……小白……!?”   “对!你深爱的是小白,雷纯只是替代了她……耍你的不是我,而是狄飞惊,还有雷纯!”   轰隆一声,关七如遭雷顾。   他自拍了一记“天灵盖”,这一下之后,他双目、双耳、鼻孔、嘴角都淌(渗)出了血迹。   苍穹中又似有什么事物掠过,一只只锅盖似的,又像一只大碟子、更似一只形迹诡秘的大蜻蜓,只听胡胡琐琐的声响一直不断,轧轧勒勒之声隐约时大时小。   “小白不是雷纯,雷纯不是小白……”关七按额狂呼:   “你们耍我……你们耍我……你说谎!你在说谎一……!”   “我没打诳语!”朱月明急切地道:“你找的确是小白,而不是雷纯,你别着了六分半堂的诡计!”   “我找的是……小白……”关木旦眼欲喷血,以手按头,喃喃自语,摇摇欲坠:“我我的不是……不是雷纯……!?”   “对!”   朱月明这句话回答得一点也不蛇。   而像钉子。   ——一记敲进了关七心内的钉子。   恶毒的钉子。   锐利的钉子。   对关七而言;这仿佛比任何交战更令他受伤,更使他沮丧。   “我我的不是雷纯——”他哀呼道:“——而是小白!?”   然后他仰天长啸:   “小白……小白……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语音里有无尽凄酸,无限的苍凉:敢情,“小白”不止是一个名字,而是一段凄美得入心入肺的记忆,一段销魂得肝肠寸断的往昔。   一阵狂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一时间,关七披着一头狂发,竟一大把一大把的随风飞去,剩下的头发,竟在月下蓦然闪着银光。   他竟在这片刻间,脱了一半的黑发,白了一半的头发!   一一那是段什么回忆,竟伤这鲍世奇才、一代人杰如此之深、这般之甚!   (小白是谁?)   (谁是小白?)   (小白跟雷纯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一时间,在场的人,无不狐疑,谁都关切,大家都非常好奇。     第十五章 无意若何     1.无可怜见   只听关七怆然吟道:   “富贵浮云两无定,残山剩水总无情,秋风吹醒英雄梦,成败起落不关心……”   他这几句诗信口吟来,别人听来,还不怎么,但戚少商却如遭重击:   他没听过这几句诗。那想必是关七此际心情悲凄之际,漫声吟唱出心中郁结。他向只以为夫七是武学宗师,十分心仪,但今夜一战,始知关木旦确是武林怪杰,为之折服。可是他还不知道关七竟有文才。他的文采之好,诗才之捷,完全大出戚少商意料。这几句诗,敢情是关七有感而发,但却是至深至甚的刺伤了戚少商,使戚少商勾起了息大娘以及他和息红泪的未了之情。   其实,这情愫不仅于戚少商萌生,连狄飞惊同时也惊动不但惊动,还惊痛。   只不过,戚少商的感触是在于息红泪,狄飞惊的感慨在于雷纯。   ——小姐,纯儿,恩君如明月,夜夜感清辉啊。   只听关六还当空对月长吟。   “祸福依伏从无路,吉凶悲欢有尽头。画图有约春无价,情深不寿梦乍醒。”   然后他三招大呼,“天可怜见,小白,温小白,温小白,我找得你好苦,我为情所苦!   天,无意,天意,何苦如此欺我!这般戏我!”   听他这般召唤,众皆动容:   一,看来,关七之疯癫,一半可能是因为这叫“温小白”的女子,跟以前他们调查所得,显然有错处、出入。   二,听来,关木旦不但已有点恢复了神智,还回复了部分记忆。至少,他已记起“小白”不是“雷纯”。   三,“小白”原来姓“温”!莫非…!?   大家想到这里,已来不及再揣想下去:因为关七已然发动。   他发动了攻击。   最大也是最厉害的攻击。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   他找不到小白。   一一小白甚至不是雷纯。   他感觉到受骗的愤怒,更可怕的是唯一的寄望都破灭了,粉碎了——。   这使得他的愤懑无处宣泄。   “他唯一发泄的方式就是:   战!   战斗原本就是他生存的方式,也是他生命的方式,生活的方式。   ——何况他现在万念俱灰,根本就不要活了,不想活了。   就算死,他也是要选择这种方式。   战死!   ——战死为止!   他一剑砍向朱月明。   剑气凌空劈向笑脸刑总。   朱月明又一次猝然受袭。   他原以为他那一番话,已挤兑住、困扰了关七,令他无所适从,再度癫狂。   要不然,至少也可转移关七的视线,他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让他转而去对付“低首神龙”狄飞惊。   他还很庆幸。   庆幸他这“刑总”没有白当。   ——他利用他的“位置”,找到不少人们所不知的资料,大家给瞒在鼓里的事实,还有许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而今,他就利用这些“机密”,“救”了自己。   因为关七实在太难对付。   ——此人武功大高、太杂、太可怕、也太不可思议了。   那不是人。   而是战神。   斗神。   ——既是武痴,亦是杀狂。   朱月明自信:只要是人,他都可以“收拾”得了:要是今天收拾不了,慢慢来,总可以一一“收拾”。   可是对关七不能。   ——这已是妖物,不是个普通的人:一个人又如何把他刚见过、刚交手过的不世绝学,马上就可以吸收过来而且立即便可以应用并且随手便能够运用!   他以为他自己足以凭那十分要害的“讯息”击毁了关七的斗志。   至少,也利用关七摧毁掉狄飞惊。   他一向擅长于“霸王卸甲”,不仅是招式武功,连待人处世也如是一一今天狄飞惊“阴”了他一着,他就一定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狠狠的“摆”回对方一道!   要知道,在当时为官之道,最重要的要诀就是。   “卸”。   举凡是有“黑锅”要背,要懂得“卸”:卸给同僚,部下、朋友、乃至无辜百姓。   有功当然要“顶”着。   大凡有“重责”要负,更要知道“卸”,避重就轻,见风转舵,借力使力,借刀杀人。   其奥妙都在于一“卸”字。   有过定当要“闪”得快。   但凡有危险冒犯的事不干,有危害自己锦绣前程的不做,有危及自己富贵荣华的沾也不沾,这都是要把“卸”字诀掌握得恰到好处。   至于有好事自然更要把握个妙至颠毫。   朱月明是靠“卸”字决一路升擢上来的,直至今天坐稳了“刑总”之职。   不过他只当是一个里程碑,而不是终结,他还要扶摇直直上青云的。   是以,在他的部门里,虽然也害了不少人,坑了不少好汉,结了不少梁子,冤了不少百姓,生了不少怨隙,但他在“刑部”一直声名不坠,外面对他的风评,一向仍是不坏:   至少,一个笑脸迎人的”刑总”,总比一个杀气严霜的刑总好。   至少可亲多了。   而且他也不是光替达官贵人做狗腿子,只替人制造冤案害人,他有时也为人(为己)平反了几件冤狱,甚至一口气办了好些十恶不赦之徒,还大快人心的一气处决了不少土豪劣绅。   所以,朱月明也颇得人心,声望不坏。他一向是“墙头草”,墙内墙外,哪处风来,他往哪边倒,而且倒得快,不碍眼,也不碍人事。   就是因为这样,深谙此道的蔡京才特别洞悉他的企图,发现他的不老实,因此而怀疑他的不忠,才要找心腹来替换他的位子。   朱月明什么都好像无所谓,啥都能卸,什么都可以让,但这名位他可是丝毫不退,半步不让的。   因为他知道:这是退不得的,也让不得的。   ——退一步,则无死所。   ——让半分,任人鱼肉。   像他担当过这种职位。做过这种事的人,人在权在,人在势在,人在威名在,人在人情在,一旦人去、位易、职权空,那就极危险了:   以前造过的孽,做过的事,全都会向自己反扑,就算是悉心培植自己的心腹班底做接班人,到头来,如果遇上庞大的压力,就算是椎心置腹的亲信也一样会弃车保帅,哪怕答允了决不出卖、追究,也一样会以“大义灭亲”的名义去把自己送上刑台;要是让别人占据甚至推翻了自己的位子,那下场就更惨不堪言了。   是以,像他这种人,“名位”就是性命身家,失不得,也放弃不得的。   他常常说自己是流水性,运用了道家的说法:天下万物,莫柔弱如水者,但若论韧力、坚刚,又莫有胜于水,是故滴水穿石。他还常说自己:“大力不幸,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其实他不是不争,他只是晓得以退为进,不争不能争之事——对于利害攸关的,他是必争必取,决不礼让的。   人家因而说他能“大肚包容世上一切难容之事”,又说他似水善于适应,因此甚至容器皆变其形。这才是位能随机应变、择善而从的大人物,是故做人处世,如鱼得水。他总是笑嘻嘻的、笑眯眯的,来个不答之答,仿似默认,模棱两可。   其实,他要是认真计较之事,他可跟你争持到底,抵死不相让,别说水性了,他连火性都迫上来了,烧不死你,更来个水火交煎,把敌人煎成焦炭炸成白骨熬成一锅浓血汤。   他更进一步,在做人上深请此理之外,还把这“卸”字决练成他独门武功。   这就是他的“霸王卸甲”。   “霸王卸甲”奇功的最妙处,就是在“卸”字诀。   卸!   ——卸膊!   不允诺。   不承担。   不道德也不道义。   不让人有可趁之机也不让自己有可隙之危。   这就是“卸大法”:   霸王卸甲!   2.听天由命   这顷刻问,战神关七已向朱月明出手三次。   ——三度出手!   朱月明也迭遇三次的险!   可是关七也无功而退。   退?   不退。   只进。   武痴关七一向只攻不守、只进不退。   他寸不退。   他是遇强愈强,见勇更勇,斗悍越悍,逢恶益恶的人。   的确,在这诡丽清亮的古都月色下,关七先后己跟吴其荣、张汉、张威、詹黑光、狄飞惊、杨无邪、孙鱼、无情、戚少商、孙青霞、朱月明等十一大高手支过手,他虽然只有一个人,一只手,之前还受过禁制,神智未完全恢复,可是他跟这么多人动手过招,都一味抢攻,不退不守,猛进猛击,没有一个跟他动手的人不感到穷于应付,没有任何一名与他交手的高手不觉得险死还生。而他,还一面动手,一面屡试新招,即学即用,更一面在思念他干回百转朝夕难忘荡气回肠梦魂牵系温小白。   不过,他向朱月明发动了三次攻袭,三次都让朱月明成功的避了开去。   朱月明是有惊无险。   他以“金蝉脱壳”,“脱袍让位”、“霸王卸甲”,分别避过了关七的御剑之术、大弃子擒拿手和小弃妻擒拿手法。   朱月明总共“脱”了三次”壳”,也褪了三次衣。   这一次,是关七向朱月明的第四次攻击:这一次,他以为自己已成功的让关七乍听“小白”的消息而神魂颠倒、失魂落魄之际,没想到关木旦却对他发动了要命的攻势。   他没想到关七会完全不关心温小白的下落。   一一为她辛苦为她忙,为她受尽风和霜,为他心焦力瘁衣带渐宽终不悔,怎么到头来,知她消息反而无动于衷,闻她下落反要杀人灭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满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至少会使关六再销魂丧神,斗志大减,不然,也会对自己不敢猝下毒手。岂料不然。   关七又一剑劈来。   这一剑,犹如开山裂石,独劈华山。   朱月明知道这样当头劈下的一剑,剑未至,已使他身边一切气场为之凝结,所有杀气为之引发,他再也卸下去、泄不了、泻不开,唯一的方法,只是硬按,也只有硬接。   他跟关七先前三度交手,都只是“避”,并无还击。   他用的是一种跟他侍人处事一样的方式和风格所演变出来的身法功夫,“霸王卸甲”,来应付关七的凌厉攻势。   就算是数年前,“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两大势力,决战于“六分半堂”的总堂内,两派人马均力邀朱月明出手助拳。   当然,他们希望“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也支持他们那边。   那时,“有桥集团”的势力,虽还未到今天的权大势高威重:已是可取代当日之“迷天七圣盟”而与“金风细雨楼”及“六分半堂”备领风骚,但潜力已非常可观;方小侯爷虽未如今天“露出真相”,足令武林、仕林心寒胆惊,但也潜质尽显,头角尽露,更由于他忠奸未分、立场未明,大家都渴望得到他的支持和声援。   不过,到头来,方应看还是志大才高野心壮,还是自成一派,与他的“有桥集团”,从独霸一方,进一步要威震八方,从咤叱一时,更进而要独步天下。   他不甘于屈人之后,又不愿俯仰任何人的鼻息。   他得米有桥之助,更得其义父方歌吟的余荫,加上他得天独厚的机智,以及讨人好感的俊貌,还有他不择手段修练得成的武功,很快的,他已足以领袖群伦,跟朱月明双虎霸门,在京师武林里,与“金风细雨楼”的戚少商和王小石,“六分半堂”的雷纯和狄飞惊、鼎足而立,各今天下。在京城官场中,他跟蔡京、梁师成、童贯等一党“六贼”,以及诸葛小花。舒无戏、四大名捕一伙人马也恰成三分天下,雄霸一方。   朱月明呢?   他是“刑总”,谁都不希望得罪他,谁都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只要他首肯了、认可了、一旦有他的支持,就形同做什么都不怕背上受律法追究的危险,而且也不犯禁,更可了无惮   那一次会战,朱月明到头来还是出了手,但未尽全力。   他只是要“试一试”。   他两边都帮,两头都打。   这头他打狄飞惊,为的是要试探这“低首枭雄”的真正实力。   可是他试不出。   那一回合,他只“试”出了狄飞惊的应变很快,轻功很好,余皆欠奉,一概探不出个结果来。   直至今天他才真正见识了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以及他那一记更要命的“脱袍让位”、“移目嫁祸”之法,使他几乎立马就丧命在关七手下。   他另一“试”是对苏梦枕。   ——一个是“六分半堂”里最深藏不露的第二号人物,一个是“金风细雨楼”中最有权力的病君煞星苏梦枕。   这一次,他试出了苏梦枕的战力非同小可,更可怕的倒不是苏梦枕的武功,而是他还有两个忠心而且武艺也非同凡响的兄弟。   白愁飞和王小石。   这一试,他当时也试出了一件事:   苏梦枕右腿之伤的确十分严重,不但已使战力大减,甚至已有点不良于行。   他曾把这一点向白愁飞有意无意透露过:这个消息无疑是加强也加速了白愁飞背叛苏梦枕之心。   不过,就算在他那两战里,他也只是用十分“突然”的身法和非常“突兀”的攻势,暗袭猝击苏梦枕和狄飞惊。   这一次则不行了。   关七一剑砍来。   他不能往左闪。   ——左闪会给剑锋切看!   他不能向右闪。   ——右闪会让剑尖划着!   他不能向上窜。   ——上窜会给剑气斩着!   他没有向下伏。   ——下伏会为剑身劈中!   他不能向后退。   ——后退必为剑气所伤!   他不能向前进。   ——前进势为剑所杀!   他只能站在那儿。   硬接。   他全身鼓起,像一只庞大而正在发胀的蛤蟆,以他一双鼓槌般的手,双掌一拍骤合,要夹住关七的剑。   他这招很简单。   也很利落。   可是却是精华。   ——战术的精华。   这吹,连那长街上的更大也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空手入白刃”。   ——空手入白刃。   平凡至极的名字。   在武林中,这种武艺、谁都会使,谁都学过。就算不是在江湖上,连寻常百姓,文人妇孺,就是没见过,也一定听说过有这一种“武功”。   这种武术并不罕见。   但使得好,却绝无仅有。   “空手人白刃”是指以空手去夺取别人手上的武器,这决非是容易的事:你大可出手对付武功远逊于你的对手,一旦敌人武功远比你强,你又如何凭一双肉掌去攫取他手上的兵刃呢?   这要比“擒拿手”更考功夫。   擒拿手还有可能是赤手对空拳,“空手入白刃”则必须是:你空手,对方却有兵器在乎。   而今,朱月明不但照样施为,而且还对着一个至强极强最强顶绝的敌人施为:   他在关七面前施展:“空手人白刃”!   刀锋冷。   剑锋更寒。   一把名为“错”的青锋剑,在一名绝世高手手上使用,更寒意侵入、惊人、逼人、杀人。   关七使这一招的挪情,很有点古怪。   甚至很有点诡异。   他在笑。   他的眼神都是忧伤的。   一一忧得很伤、很伤心、很伤情、很伤怀的那种伤。   他出剑时笑,笑杀人。   但他的神情却很骇人。   吓怕人。   他用剑的神情很唬人,但他的眼神很多情,笑意十分伤你说呢?   关七显然是个为情所伤、为爱所苦的人,他是为了温小白而失魂落魄、半痴不疯过一生。   可是,他要是真的这般深情不悔,为何只得悉小白下落之际,他却是要一剑诛杀朱月明灭口?   他是白情深不永?还是情到浓时情转薄?或是看似我情却无情,到头来众里寻她千百度,衣带渐宽终不悔,望断天涯路。却是欲迎还拒,只换得个沾泪薄幸名?   谁知道?   “你说呢”永远是一个问题,答案每人都不一样:“谁知道”却不是一个问题,它的意思其实就等同”不知道”或“由他去吧”。   ——世上有许多事,许多问题,许多烦恼,虽然人人不同,辈辈不一,但都只能:“由它去吧”!   下由它又如何?只是自苦。斤斤计较的结果是,事事不由人。   是以,有时候,听天由命也不一定是消极的,它只是一种有欲无求、不寻烦恼的人生态度而已。   3.天可见怜.   朱月明欲以一招“空手人白刃”,反夺关七的剑。   关七手上拿的其实是他从孙青霞手上夺过来的剑。   剑名为“错”。   朱月明也“错”了。   他那一招,夺不了关七的剑。   但他也没有死。   他也不是接不下关七那一剑。   因为关七根本没有劈下那一剑。   所以朱月明白接了这一剑,这一剑并非在他身前所来。   ——而是身后。   朱月明中剑。   一一在背后。   朱月明身后着了一剑。   他没有死。   甚至也没受伤。   因为关七只发剑,没发力。   剑尖就抵在朱月明背肌,只听关七“呵呵”的笑了两声,喃喃着凄狂自语:   “……天可怜见……天可见怜——终于让我知道温小白的去向下落了…你告诉我(说着不由自主的把剑尖向前一抵/朱月明痛得向前挺一挺身)……你告诉我吧(说着又不禁得将剑在前一送/朱月明疼得眼泪都标出来了)……你一定要告诉我(朱月明在心里狂呼:我说,我说,我一定说,一…)你一定得告诉我(这回朱月明是真的叫出声来:“我说!我说!”)——小白在那里?小白在哪!?”   关七在朱月明身前出剑。   朱月明却在背后中剑。   关七没杀朱月明。   但朱月明已然受制。   受制于关七剑下。   ——但却不是关的剑法。   剑法是孙青霞的:   “意马剑法”。   ——剑意两分,有时是以剑杀人,有时是以意伤人。你挡得了剑,就守不了意;你抵得住意,便架不了剑。   这是孙青霞所创的两大剑法:“心猿”、“意马”二诀之一。   他曾用后者对付过关七。   关七却即学即用,马上用“意马剑”制住了朱月明。   朱月明乃为关木旦所制。   “无可见怜,今回可真让我觅得了小白的下落……”关七的剑势往前约略一送,朱月明只疼得闷哼了一声。   他万未料到自己本来洋洋自得、以为得逞的提出“温小白”消息之计,却让自己处境更加狼狈,性命完全纵控于关七手里,真是可谓弄巧成拙,他听关七一味说“天可见怜”,他心里暗中叫苦:天要见怜,先见怜他好了。他现在的形势,已非常的不好,十分的不妙。他的命就在敌人的手上——而且还是一个疯了的人的手上。   有什么比落在一个武功高绝的疯子手上任他宰割这一件事更危险?   有。   那就是那“疯子”手上还有一把以杀气称著的利器。   “错”。   ——孙青霞的成名兵器,他之所以命名为“错”,据说有几个迫不得已、也情非得已的理由:   一,他曾用这把剑杀错了人。   二,他认为每杀一人,都是一种堕落,又一次的“错”。   三,武林中、江湖上,谁都以为他的兵器就是这把剑,其实不然。是以,他的武器本来就是一个惜误。   而今,关七手上所执的,抵住朱月明的性命要害的,就是这把向以为杀错人名成天下的凶器,怎教朱月明不胆战心寒?   所以朱月明只能嗫嚅地但也及时把握时机的道:“我也不知道小白姑娘确实在哪里——   ”   话才到这一句,他已发觉背后的人低嘶了一声,而且背后一疼,他慌忙把话说了下去:   “说真的,我虽然不大清楚她落在谁的手上,但却大致可以猜估得出来……而且,我还知道有两个人一定知道她人在何处。”   关七怒吼了半声:“谁!?”   朱月明道:”你真要我说?”   关七只说:“你敢不说!”   朱月明这次却不觉刺痛,却觉一阵寒到极致的冰意,自后自透心颅,心知此人不可理喻,忙道:“我不是不说,我在刑部任事久矣,许多嫌犯正要说出慕后主使重犯的名字和犯罪证据之前,多遭暗算杀害,我看多了,见久了,也怕有一天下场跟他们一样——我这贱命,还不打紧,怕只怕秘密永埋肚里,害你和温姑娘不能相见,那就是罪孽深重,永留憾恨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涎着笑脸,一付乞求的样子,很可怜。也很夸张。   他把话说得很婉转,到底还是暗示给关七知道:   ——不能杀人。   ——他一死,小白的消息便要断绝了。   ——他不能死。   不过,他所说的什么,“我这贱命,还不打紧“,当然都是故意自抑的无稽之谈。   朱月明这样当着京华群雄面前装小丑、乞怜,场中至少有三种完全不同的反应:   一是孙青霞。   他看不起朱月明这种人:他是宁死不屈,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的人。   他投想到以朱月明“刑总”之尊,平常作威作福惯了,而今一旦受制于人,便如此卑屈求生,骨气尽丧,气慨尽失:在他心目中,这个人是已经“死”了,活不活下去都不重要了。   他不晓得这样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另一是戚少商。   他感觉到十分震动,而且佩服起这个他一向只斗争、本来一点都不钦佩的人来。   因为他逃亡过。一个逃亡过的人,当然曾历过忍辱偷生、忍声吞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局面。他当时虽然断了臂、受了伤、家破人亡,面对一路知交尽掩门的难堪情境,但他仍然是一头龙。   悲愤的龙。   怒龙。   他始终桀骛不驯、傲慢哀愤去逃他的亡,觅他的生路。   他却没想到为了生存,在当众(乃至部属)面前,朱月明可以卑屈求饶到这样子,这般的不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任何面子。他本来忆记起过去逃亡时所逢所遇,觉得无限苦楚、十分委屈,可是,如今一见以朱大胖子的江湖地位,只不过是为了要活下去(何况关七还不一定会杀他),居然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厚颜求怜,使他顿然觉得自己过去所受的冤屈耻辱,并不算得上是什么了,也简直不算是啥了。   还有一位就是孙鱼。   孙鱼善变。   他在待人处世上应变功夫还远胜于他的功夫武艺。   他本来一向就从善如流,而今一见朱月明,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自叹不如。   ——原来一个人为了自身的安危,居然可以这般委屈求存,这样寡廉鲜耻,这样忍辱讨饶的。   他这回算是大开了眼界。   4.听天不由命   只听关七厉声道:“谁敢害你?只要我在,谁都不敢动你!”   朱月明道:“关圣主神功无故,天下第一,你在,自然没人敢动我,也冲着你的面子,或许也一时不敢动我——可是要你一旦离开怎么办?我爆了他们的秘密,揭发了他们隐私,你想他们会放过我这胖不噜都的可怜人吗?我不是不说,我只是敢说。”   关七一听,即大声道:“你别怕,只管说——我在不在都好,谁敢动你,就是惹我姓关的,我关七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他这句话一说,朱月明喜的眉飞色舞,众人不禁相顾骇然,为关七惋惜,无情还尽不住叹了一声。   只孙青霞冷哼道:“一个半疯的人,说的话别人不足挂齿,他自己也未必作得了主,做得了准。”   他的剑给关七劈手夺了去,且信手使出他的“意马剑法”来,而且威力更大,身法更奇,他的心情会好才算怪。   设想到这句话一下去,又引动了朱月明的“打蛇随棍上”,进一步用语言挤兑关七的承诺:   “这便是了。圣主是亲耳听见了。今天你还在主持大局,还有这样难听的话听着了,要有天你走远了,我的命只有听天的份了!”   “听天?听天!”关七兀然一格格狂笑了起来:“听天!听天由命不如死!我听天听多了,由命由久了,今日就要乾坤由我、风云任我,我们要听天不由命,听命不由天!”   然后他向朱月明咐嘱似的道:“你别怕!我不但教你绝世武艺,让你不再惮忌这些宵小之辈,还会跟你想个好办法,让你下半辈子都让我关某人保着你,绝无人敢欺你!”   朱月明一听,真是意外之喜,还大喜过望!   众人一听,皆为之色变,深知关七虽武功高绝,禀赋得天独厚,但待人处世、人情世故,仍犹如纯真孩童一样,加上神智上一直半醒半疯,竟给朱月明一番流言套语蒙蔽住了:   幸好。关七看来也痴痴呆呆,半清朱醒,他说的话,就算算数,也顶多不过说说罢了,未必尽能当真。   ——要不然,朱月明真有关七这等绝世人物在后支撑着,他真的会飞、能飞、可以飞了!   只听关七这回喝问道,“你还不快说!”   朱月明道:“我猜想,小白就在京里。”   大家都为之耸然动容。   要知道:谁都看得出来,关七是十分深爱温小白的。看来,关七对她的爱,是虽死不悔,九死无怨的那种。   ——只是,有人控制了小白,岂不是等于制住了关七?只要操纵了关七这等人物,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雪得冰封了!   关七陡然道:“京里?她在京里!?”   朱月明道,“对。”   关七紧接着问:“她在京中哪一处?你告诉我,我马上找她!”   朱月明道,“我不知道。”他马上又接了下去:   “但有两个人想必一定知道。”   “谁!?”   ——众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谁。   到底是谁?”   “温晚。”   “他……?嵩阳温晚!?”   “他是小白的义父……江湖上流传了几个猜测,小白姑娘可能就是他的情妇,也可能是他的私生女,更可能是他布在京城里的一颗重大棋子,他这颗‘棋子’,一度对‘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六分半堂’的雷损,还有圣主您阁下,都造成重要的影响………本来就是他一手送小白姑娘人京的,小白还曾跟从他姓‘温’哪——他若不知,还有谁知!”   “——那……还有谁知?”   “方应看。”   “他!?……他是谁!?”   “他是近日京城中新崛起最有权力武功也最高的年青人。”   “…··他又怎么会知道?小白又关他什么事?”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利用了他义父大侠方歌吟的关系,卖了不少人情面子,获知了不少人所不知的事。年前,温晚试图入京,表面是要找回小女儿温柔,其实他更旨在寻回小白。不过,他未入关前,已遭绑架,把他‘截’回去的正是方应看。好听的说法是把温嵩阳劝了回去,其实是‘威胁’他不许入京——否则,方应看一伙人会先拿小白姑娘开刀。人传洛阳老温是投鼠忌器,怕方小侯爷会加害温柔,其实不然。当然温柔姑娘已与王小石和‘金风细雨楼’派系的人过从甚密,结成一伙,连妄图染指温柔,只怕也不容易——敢情是温老前辈另有把柄落在‘有桥集团’的手里,他才不敢强行入京,败兴而返。”   关七神思迷惚:“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什……哪另一个知道小白下落的,是——   !?”   朱月明道:“自然就是方应看方公子了。”   关七厉声道:“那么,温晚和方应看人在哪里!?”   他现在忽算已弄清楚了一件事:只要找着方应看或温嵩阳,小白就有着落。   未月明道:“洛阳温晚当然是在洛阳。”   关七追风“那姓方的呢!?”   朱月明道:“他在城里。”   关七道:“京城!?”   朱月明知道关七近年已得失心疯,已不太了解现近江湖武林的局势,便道:“方小侯爷目下在京师武林,举足轻重,极有份量。”   关七凄声道:“那你立即带我去找他!”   朱月明苦笑道:“这人只怕不好找——”   话未说完,只觉背心一疼,他几乎错以为剑尖已自胸前破体而出了!   幸好还是没。   一一还没有。   所以他马上接道:“这人不好找,他追击王小石去了、也不知他返京没有,不过,他有一名死党同伙,也是一直极力扶助方小公子平步青云、领袖群伦的重要人物,而且此人跟小白姑娘只怕也有特殊渊源——”   关七已不耐烦:“他又是谁!?”   朱月明道:“他就是侍御监米公公。”   关七一时没会意过来:“公公?”   朱月明道,“米苍穹。”   关七蓦然省起:“米有桥,‘朝天一棍’米有桥!?”   朱月明听关七语气如此激动,也很有点意料之外:“就是米有桥——圣主认识他!?”   关六激愤的道:“我会不认识他!?他便是当年傲啸天下、威震江猢的:斩经堂,总堂主,淮阴张侯的嫡传弟子,米苍穹!我怎地不认识他!淮阴侯自从‘风刀霜剑’一千另一式居然败给韦青青青的‘千一’一诀后,他就痛定思痛,把那一千另一招重新改革、改良、改进、改头换面,收之以简御繁、化零为整,归纳整合成一招,于是创了‘朝天一棍’!我会不认识这偷拳窃招的老贼!”   朱月明和别人一样,不意关七竟在一番和一连串的话语里道破了米有桥的来历和武功来路。   只听关七逼问道:“他会在什么地方!?”   朱月明只有也只好一反指,道:“他就在这儿。”   众人随他手指一看,他指的正是黑夜、长街、狭巷口:   那是更夫!   5.天见可怜   更夫在打更。   卜卜——将笃笃……将!   三更,二点。   打了这一次更鼓之后,那更夫微叹了一口气,深笠微斜朝上,手上灯笼映出他的几绺玉蜀黍一般的须发,份外苍黄。   “没想到还是给你认出来了。”   这句话,他是向朱月明说的。   朱月明笑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想先人一步找到天下无敌的关圣主,所以我也派人跟踪树大夫和张汉、张威,结果,戚氏兄弟发现了‘铁树开花”行踪闪缩可疑,追踪到了这司马温公大宅附近,又发现了惊涛公子出没在此地,所以知道必有跷蹊,然后戚哭、戚泣仲又发现了一位神秘更夫近日常徘徊附近,我派盐平去查,他推测是你——我想,连米公公都能惊动大驾、亲自出于的事,自是非同小可,只怕关圣主是八九不离十,就在屋内了,所以,我也不打草惊蛇,是留心这儿的一切活动,金风细雨楼……有你米公公主持的事,大事就没我的吃公门饭插手的余地,嘿嘿嘿……”   米苍穹道:“因此,你就把我推给关木旦了?”   朱月明依然笑容满脸:   因为他已确实关七一定下会杀他的了。   ——自后面来的强大杀气,忽然都消失了、不见了,甚至还几乎可以听到“呼”的一声,自他的头上飞翻过去了,一直掠至那“更夫”的上空、头上去了。   他笑态可掬的答,“你本来就是要找关圣主,而关七圣也正要找您。”   米苍穹道:”你果然是个善于把握时机、从善如流的人。你利用你的职位知道了不少秘密,又运用这些机密为你做了不少事。我佩服你。”   朱月明依然笑得像座弥勒佛似的,只说,“彼此彼此,不敢当,不敢当。公公在您所司的职位上,一样也掌握机遇,促成了不少风云际会,我这一切,都是向前辈吸收学习,也仅得其皮毛而已。”   米苍穹道:“好个皮毛,我看您是青出于蓝呢。”   朱月明陪笑道:“我顶多也只是蓝,但公公却一直都青,还大紫大红嘿。”   却听关七沉声道:“米有桥?”   米苍穹的语言也很沉重:“关木旦。”   关七道:“我记得你。”   米苍穹凝重的道:“我们又见面了。”   关七单刀直入,“小白在哪里?”   米苍穹笑了一声,笑声里有无尽的寂寞、无奈,还带点欧哑嘶嘎的喉头沉声,让人真的也正式的、正确的感受碍到:   ——眼前的是一个老人。无论他武功再深、地位再高,到底他还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岁月不饶人。   米苍穹道:“我也在找她,这么多年了,我都在找她。”   他苦笑又道:“我以为这儿关的是她,没想到却是你。”   关七怒道:“你要找小白,何不大大方方的寻她觅她,却要这般躲躲藏藏、鬼鬼祟祟的找!?”   米苍穹干笑了一声。   笑得很涩。   “七少爷真的很少出来江湖上沉浮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米某人,现在成了江湖上,武林中好汉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我这正是过街的耗子,谁也要踩上一脚、打上一棍子呢!”   关七沉默了半晌,然后才说话——现在,看来,他经连番血战后,神智似已完全清醒了过来,人也不那么嚣狂猖獗,反而愈见沉着凌厉了。   只听他道:“我记得你的棍法本来就很好的——街上能有什么人,犯得着你米有桥担惊受怕?“   米苍穹苍深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仿佛也是透过风、透过雾、透过千万里的风沙与怀沙,传递了过去,光听声闻响,已令人易生起沧梅桑田、海枯石烂的感慨。   “我就是这棍法惹的事。”他说。   “我今晚想再会你的朝天一棍。”关七正色道,他这句话,说得无比虔诚、意挚。   米苍穹仿佛遭了一记晴天霹雳,好一会才能默然的道:“这却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关七严肃地道:“今天的我,已不是昔日的我;今天的你,亦不是往昔的你。我们这一次交手,一定十分精彩。”   米苍穹黄须无风自动,”我不要精彩。我只想平平凡凡过在后的日子。我已没有梦了。   没有梦的人生命已失去了最精彩的部分。我不像你,你一直活在梦中,小白就是你的梦。这些年来,你集中在武功,我则琐务大多,武功跟你已不能相提并论,我决非你之敌。”   他真的连一点火气也没有,居然公然承认自己武功远不如关七。   他近日已几乎是京城里公认的武功最高不可测的人,自从他一棒打杀“龙头”张三爸后,白道武林中谁都想杀他,但也谁都不敢动手;黑道江湖里无不拍手称快,不过暗底里对他也又爱又恨。   ——因为打倒米老公公,就足以称雄武林、独霸天下。   可是谁都没这个实力把他撂倒。   他现在京里已独占鳌头、一枝独秀,也十分高处不胜寒,并且树大招风。   他在菜市口那一战已名动天下,但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而今,他在这一众高手面前,直接对关七甘拜下风。众皆动容。   关七却毫不动容:“你要退出江猢,所以才想找小白与你共度?”   米苍穹长叹一声,苍枪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别忘了,我是名大监,是个阉人,而且还是个老大监。”   关七冷峻无情的道:“幸好你还没找到她。天见可怜,找到小白的,应该是我,也只有我,才会找到小白。小白是我的。”   米苍穹惨笑道:“天见可怜,我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晚年岁月。小白是我师妹,我找她,只想了结当年一段宿缘,别无他   意。”   关七决然道:“好,就算我相信你,你也得告诉我,怎样才能我到纯儿……不,小白!”   米苍穹百般无奈的说:“我不是也找她不着吗。若是知道她的下落,早已找到她了。”   关七道:“但你却知道有人会知道她在哪里。”   米有桥问:“谁?”   关七道:“方一一”   然后他用中剑略住前一抵。   朱月明立即说活了。   他接下去说:“方应看。”   关七问:“——那方应看现在人在何处?你带我去找他,我可免去与你一战。”   米苍穹只有浅叹,手中黄火,闪缩不已:“他?小侯爷今不在京。”   “哦?”关七似有遗憾,也有振奋:“那么,公公,我与你之战,已在所难免。”   6.温小白   大战一触即发。   其实一路拼斗下来,关七已先后跟十一大高手决战过。   他没有败,反而愈打战志愈旺,斗志愈盛。   十一高手,尽为他所挫,他边打边吸收他们的武功绝学,而且还能即时运用,甚至能进一步马上创招辟新,像从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他便进而开悟使出了别人苦求不得的绝招:“小弃妻擒拿手法”,而且,十一高手中,他还打杀了张开花,另外张铁树也给他打得个下落不明,黑光上人也让他打得落下旧宅一时翻不了身。   但他意犹未尽。   意仍不足。   他还要再打。   还要再斗。   他似乎打上了瘾,打得正是兴酣意豪。   他还不够。   所以他找上了米苍穹。   当然。关七今晚遇上的都是高手。   一等一的高手。   一流一的人物。   但米有桥在这些群龙众豪风云际会里,是十分特出的一外。   他虽然只是一名太监,一名内监统管,但因接近服侍皇帝、太子,又与宦官、权臣十分亲近,所以掌有暗权。   他的武功高绝,但又深藏不露——是以人人都知道他武功高、武功好、武功出神入化,但却不知道他高在哪里、好在哪里、出神人化到了什么地步。   特别是这样,大家都对他的武功来历就更多猜测,更莫测高深。   ——莫测高深,永远要比高和深似乎更高更深。   不可测的向未都比可测的可怕。   米苍穹很少出手。   跟他交过手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成为他的部下、朋友,要不然,也决不敢提起跟米有桥交手的任何情形。   也就是说,他一旦动手,就算没把人打死,至少,也让人心死、心服。   一般高手只能做到打败或打死对手,但米苍穹却能做到战无不胜,败者还甘愿为他心服口服、守口如瓶。   这并不容易。   直到在菜市口那一战,米苍穹这才多少露了底。   他施发了“朝天一棍”。   众目睽睽下,他的“朝天一棍”到底仍是取得了绝大的胜利,但他总不能杀尽群豪以灭口。   大家都看到了他的棍法。   大伙儿皆目睹了他的武功。   大家都叹为观止。   他技压群雄。   不过,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武功来历:   “棍法”。   ——淮阴张侯的“一千零一式风刀霜剑”惨败于韦青青青“千一”一招之后,痛心疾首、痛定思痛、痛下苦功所创的“朝天一棍”。   于是江湖上的博识之士都慢慢推测到他的武艺来历。   大家都知道张侯到晚年武功更高到耸人听闻的地步,可是他不肯收徒,对任何可能或可以威胁到他权力、声名、地位的人,一概不予信任。   至少,他声言没有再收过任何男性的门徒,女弟子倒是收了两个。   ——许是因为:女徒不可能影响他的江湖地位、武林声威之故吧!   他好像也曾收了一位年龄较大的徒弟,不过,一向在江上默默无闻,连“斩经堂”里的子弟也只知道这人就叫“没有”,都不大知道他的来历、姓名,他仿佛就像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连存在都“没有”这回事。   至于张侯为何“破例”收纳这个男徒,大家也不明其故、不知底蕴,甚至也不明白,为何这“得天独厚”得到张淮阴真传的“弟子”,并没有在江湖上窜起,从来都不见其大红大紫。   原来他到底还是窜起来了。   ——只不过,谁都不知道他就是“他”罢了。想来,所谓“没有”的名号,其实可能是姓“米”名字里有一个“有”字之误。   米苍穹虽然露了他的“家底”,但在那一役他确也做到了震慑全场:   他一棍打杀了张三爸。   ——天机龙头张三爸是个非凡人物,他在江湖上的影响力非常之大,他在武林中的声威也十分之高,他一死,登时群龙元首,同时也群情涌动,一众豪杰,既恨死了米苍穹,但也怕死了米有桥。   米有桥这一棍,可说是结下了深仇,但也奠定了他的宗主地位,无可动摇。   是以,在京师武林,提起米公公这号人物,就算恨之入骨的人,也无法不承认:   ——恐怕京师武林里,武功能比米苍穹好的人,只怕除了诸葛先生、王小石等极少数几人外,余者根本不能相提,也无法并论。   至于王小石能否是米苍穹之敌,众皆存疑。   王小石毕竟年纪太轻了:武功再高,毕竟仍是火候未其实就连诸葛先生,武林中有许多人也开始怀疑。   他是否宝刀已老?   他久未出手,是否已功力大不如前?有人甚至还说他走火入魔,成了半废,只靠旗下的四大名捕强充个场面而已。   故尔,在京华武林里,米有桥的地位已一枝独秀;无与伦比,他遇上的是关七。   关七是战神。   也是斗魔。   他是个武痴。   更是武狂。   关七找上了他。   ——如果说,关七还会有谁打不过的,想怕就只有这个米苍穹。   ——要是说,京城里还有人可以收拾米有桥,只怕就是这个关木旦。   在场的高手,无下作如此推测。   而且众人为这即将一战而雀跃、奋亢。   他们都在期待:   期待目睹这震铄古今的一战。   ——就像一个真正的珠宝鉴别高手遏上一块绝美无暇的宝石,一个真正爱画如命的画家看到一蝠绝世无双的名画一般,就算这室石、这字画到底不一定是属于他的,他也想好好看一看、摸一摸、触一触,要知道它的来历,想看它到底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这样也就满足了。   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   何况,谁都巴不得有人能敌住关七,谁都恨不得终于有人把这深沉矍铄的内监头子米公公收拾掉——不管是出自于报仇还是妒嫉,人到了高处,总是有人希望他们掉下来摔个半死:树长到了高点,总有些蚂蝗小虫要咬要啮要让它夸拉一声崩塌下来。   不一。   尽管希望关、米二大高手决战的目的下一,但都总是不约而同、不由自主的希望他们一战。   就连杨无邪也不例外。   他原跟米苍穹没仇没怨。   但米有桥却杀了温宝和张三爸。   张三爸是他所钦佩的人。   “毒菩萨”温宝本来是“金风细丽楼”的大将。   他当然想替他们报仇——更何况,米公公还是“有桥集团”的主脑和主将,也是方应看阵营里的智囊。   这“位置”天生便是杨无邪的敌对。   他当然希望关七能好好的“重挫”米苍穹——在情在理皆如是。   孙鱼则不是。   他是喜欢看。   一一看一场大战。   (那想必非常精彩、好看。)   但他仍不志向杨无邪请教一件事。   “谁是小白?”   那是他心中的疑问。   也是大家心中之疑。   他不问“小白在哪里?”因为他也很明确的看得出来:关七是势必要寻找“小白”的。   不论是谁,只要有可能知道小白的行踪,他都必定下会放过。所以他不能问杨无邪这句话。   就算杨无邪知道,也断不能在大庭广众回答他。要是不知道,或者不能说,孙鱼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不必问。   他视杨无邪为师。   他知道自己向杨无邪学习的地方还多,而且还多的是哩。   他总是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   ——一个人会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向学勤习,是因为他自爱。   说穿了,更确切的是:   他认为自己的成就还不止于此。   孙鱼也是这样自许。   ——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还可能有更大的成就后才会努力不休,不然虚掷精力又有何为?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再大的成就也不过如此,仅止于此,那谁还要努力不辍?不如庸庸碌碌、休休闲闲度日算了。   孙鱼看到王小石就是那么一个凡人也能平步青云、独领风骚,他期许自己有一天也能够,但感有一天他也可以。   他觉得他至少比王小石还有志气。   ——王小石就是大无所谓了,除了情义,这人仿佛啥都无所谓。   他则不然。   他忍辱负重、力争上游,他要在青中年时就已攀爬上人生的巅峰,然后才再放手,功成身退,至少下枉来人间走一遭,建下了丰功伟绩,再撒手管山管水;任意平生。   这才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所以他才把握每一个机会学习,把握住每一个学习的机因为他要超越:超越自己,同时也超越非常超凡卓越的这自然包括杨无邪。   ——一个徒弟要是不能越过他的师父,就不是个好徒弟。   “我也不清楚。”   “但根据我在白楼发现过当年苏老楼主最信宠的爱将,苏春阳所收集得的资料,曾查到一条线索,张斩经晚年曾收三徒,男的身世神秘倏忽,只侍奉过张侯非常短暂时期,他没有名字,代号就是‘没有’。我到近日才弄清楚他的来历。”   杨无邪口里所提的“苏老楼主”,当然就是当年一手创立“金风细雨楼”的故老楼主苏遮幕。   “另外还有两位女徒,名字、来历都不清楚,但人多称之为‘三姑娘’和‘白姑娘’.后来‘三姑娘’似出了家,并与天衣居士相交莫逆,我这还是从诸葛先生听回来的消息呢!”   诸葛先生是天衣居士的师兄,他听回来、传出去的消息自然合情合理,并不离谱,可信程度应该是非常之高。   但孙鱼最有兴趣知道的,当然还是第三人:“白姑娘”了。   “有一段时期,武林中是完全失去了这‘白姑娘’的影踪,据苏春阳的追查,他记载过这“白姑娘,可能不姓‘白’,而跟岭南‘老字号’温家很有点渊源。后来,苏春阳为‘六分半堂’雷损所狙杀、追查就在些断了线。”   苏春阳当时是“金风细雨楼”一方强将,却死于雷损之手,实令人无限唏嘘。   但事情没了。   “我把原来的资料追索下去,发现了一些蹊跷:‘迷天七圣’圣主关七有一胞妹,名叫关昭弟,她后来下嫁雷损,雷损因杀苏春阳而在武林崛起,且因娶得关昭弟而声威大壮,从此号令武林,独掌六分半堂’。”   孙鱼知道他忽然把话题转入关昭弟和雷损身上去,事必有因:   “关昭弟曾有一手帕交,便唤作‘小白’,据闻她长得天仙化人,闭月羞花,美艳不可方物,而且善解人意,多情侠烈。关七因而对她极为痴迷。不过,在关昭弟下嫁雷损,人多以为关七不久必也办喜事,迎娶小白姑娘,但小白姑娘却从此失了踪,断了音讯,有人说曾在‘六分半堂’里见她出现过……”   杨无邪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当然,这也无从查究。”   他的确无法稽查。   因为“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本就是死敌。   ——他是“六分半堂”的军师,当然无法亲身去追查这件事,何况,他就算派卧底、内应、奸细,也得先办别的生死大事,这一笔胡涂账,就只有在风云际会时先搁一边了:谁又会想到这股来龙去脉到头来又翻成了关键要害?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查索的。小白姑娘芳踪杳然,凡近二十年,关七的神智,大抵也从那时开始失常。二十年后,雷家有女初长成,长得婷婷玉立,娉婷动人,婉转柔静,便是雷纯。据说她长得便颇似当年的小白姑娘,只不过,小白姑娘灵巧活泼,雷纯小姐温文沉静。   那位关昭弟,也一早给雷损的‘风流债’气得吐血三升,谁也不知玉人何在。而今,既然米苍穹就是那位‘没有’.‘三姑娘’也很可能便是王小石目下流亡江湖并肩作战的方外之交,那么,‘小白姑娘’的身世下落,只怕迟早也会大白于天下了……”     第十六章 我若为王     1.魔火   杨无邪只说到这里。   ——也许还有下文,也许没有,姑不论有或没有,他都再也说不下去。   他已来不及说。   只顾得及看。   大家都看得目定神飞,目不暇给。   因为关七与米苍穹已然交手,而且还打得个电光石火、魔焰魅影、惊天地而位鬼神。   在杨无邪跟孙鱼说话的时候,关七犹在催促米苍穹:“你动手吧。”   米苍穹仍坚持,“我不想打。”   关七不耐烦:“你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   米苍穹态度坚决:“我不想跟你打。”   关七叱道,“你打是不打?不打也得打!不然就马上把小白交出来!”   米苍穹突然变色喝道:“小心这胖子暗算你——!”   他不说“朱月明”而叫“胖子”是怕关七不知道朱月明的名字,因而一时反应不及。   他一直呼“胖子”,谁都知道指的是朱月明,吴其荣虽然也胖,但毕竟是个年青书生,比较起来,一只算是羊腿另一则是牛脾。   大家都没想到朱月明竟会趁这时候暗算关七。   这无疑是最佳时机,不过大伙儿都没想到朱月明竟会那么大胆、胆大,还那么不要命。   关七怒吼一声,一反手,五指如花瓣,拂了出去。   朱月明一怔。   他其实并没有出手。   他完全没有意思要暗狙关七——他现在已置身安全保护网下,又何苦去惹夫七?   群雄的确没有错看他:他确实没那么大的胆子。   他向关七指出那更夫就是米苍穹,而又指出米有桥可能是在场中唯一知道温小白下落芳踪的人。   关七果然许下保护自己的承诺,而且真的转而找上了米苍他正要借关七之手除去米苍穹,或者,借米苍穹和大家之力除去关木旦,总之,只要武功比他高、比他好的人,最好一个也不存在于京师,一个也别活在世上就最好。   他巴不得关七亡、米苍穹殁,最好两个都丢了性命,但他可没在这节骨眼上去暗袭关七。   他犯不着。   也没勇气。   是以,米苍穹那么一指,一说,连他自己也震愕了一下。   ——我没有哇!   但他立即省悟了过来米苍穹的用意:   ——老阉贼好毒!   他明白得快。   他肥得像猪,样貌像猪,五官也像猪,身材更像猪,连食量也十分像猪,但他的脑袋瓜子可一点也不猪。   他聪明得很。   也警省得很。   他马上警悟了米苍穹的用心歹毒,可是亦已来不及了。   关七一听,马上出手。   向他出手。   他头也不回,向他倏拍出一掌。   朱月明已无法分辩。   也来不及分辩。   由于二人相距极近,他也无法作出任间应变,只好硬接这一掌。   他的掌肉厚、多、肥,指粗,骨却软如绵。   他的掌色是朱砂掌。   但他练的是黑砂手。   朱砂掌是大富大贵的掌格。黑砂手却是大歹大毒的掌功,一般成名的武林人物都不屑修习这种掌功,就算在早年修练了,成名以后也不屑再用。   但朱月明继续修习,还不时运用。   原因十分简单:   有用。   ——黑砂手歹毒狠毒,十分实用。   只要有用,他就会用。   ——这是朱月明的行事的方式。   也是他用人的方式。   他只好硬接关七这一掌。   他以顶掌——一双肥厚多肉的朱砂掌,运使歹恶绝伦的黑砂手来接关七随意的一掌。   在这刹瞬之间,朱月明乍看只见关七这一掌,很有点蹊跷。   月光闪映之下,电光火石,这一掌不但有蹊跷,简直还非常怪异。   关七那一掌反拍,来得快,来得疾,来得让他避不及。但出招不算奇、亦不为怪,然而又怪在何处?何异之有?   怪就怪在:关七一出掌,好像不见了一件东西。   这刹间朱月明是感受到这印象,但却并非分明细辨得出:关七掌中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实不是东西。   也不止一件。   在朱月明跟关七对掌之后,这才真正的判别出来:   那是手指。   关七那一掌,好像是没有了手指。   五只手指,全没有了。   ——当然不是断了,也不是消失了,而是第一、二节手指,全屈缩到第三节指骨和掌心去了。   这成了“豹拳”。   如果不仔细分辨,那么,关七的手,就但是没有了五指的掌:   “无指掌”。   对。   关七这一瞬间所发出来的,正是“无指掌法”:   张铁树的独门绝招“无指掌”。   “无指掌”当然是一种恶毒的掌法,练到“成功”时,毒得连自己的手指都会一节一节的、一根一根的腐蚀掉落,就别说一掌打在别人身上!   其毒可想而知。   然而,这种歹恶的掌法,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高境界的武功,而只是一些下三滥的阴招而已。   然而,面今关七居然连张威这种阴毒的奇招也学了,也吸收了,还用上了。   而且,这些阴险的招式,一旦让关七用上了、居然用得更好更妙,威力更大,但也更堂堂正正。   “啪”的一声,对了一掌之后的关七。大叫了一声,又“波”的一声,放了一个大响屁,然后才又“突”地“飞”了出   这半瞬之间,朱月明心中只叫侥幸,却连关七也对朱月明另眼相看。   朱月明暗叫侥幸,是他从这一掌对接之中,发现关七至少卸去了一半力:他原本以九成功力拍出这一掌,但掌到半途,却只用了四成不到的内力。   那敢情是因为关七及时发现,朱月明并没有暗算他。   既是这样,朱月明双手接实,也觉得宛似有一股火:魔一般魅一样的鬼火在他五内焚烧,使他闷极翳极,欲吐欲晕,他立即用“霸王卸甲大法”借力飞退,这才算“祛”去一半的未了余波。   但关七也不由不暗自佩服朱月明:别看这混球似的家伙圆嘟嘟滚胖胖的,原来真有一番过人艺业。——至少,他那一个屁,放得极好,也放得极是时候。   这一个屁,紧接把“无指掌”的毒力邪劲,全都自体内迫放出去了!   是以,关七这一掌,没有着实伤害得了朱月明。   尽管对朱月明而言,也似着了一记魔火焚身,有苦自己知。   2.火魔   朱月明借关七一掌之力,退了出去,惊魂未定,但有一人却比他走得更快。   谁?   竟料之外,正是诬指朱月明要暗算而分关七之心的米苍穹!   以米苍穹一方宗主,身兼武林、庙堂领袖之尊,居然不战而逃?   那是真的。   他真的逃了。   逃得飞快,全身在暗巷里只化作一点黄火和魅影,转眼便要不见。   也许,在米苍穹这种历过大风大浪、经过大起大伏、遇过大波大折、看透大红大紫的人之心目中,是这样想的:   逃就逃,有什么了不起!   一一除了命,还有啥放不下的?!   如果连命也可以让出去,那为什么不豁出性命,先逃了保住命一条再说?!   所以他逃。   逃有时也是一种战略。   正如退一样。   这道理跟防守也是一种进击是相近的。   他手里还拿着一口黄火,那是一只黄灯笼。   只见他一溜烟似的,黄火已到巷尾,黄火后有一抹魅影,就像灯笼后附着个魈魂鬼影似的。   那一点黄火,走得飞快。   飞。   而且快。   他快,但关七更快。   关七原木就在街心,突然一跃而上,上了屋顶。   他越脊掠瓦,风驰电掣。   他疯,但决不傻。   他狂,却绝不笨。   夜黑,巷窄,这地方又街街纵横综错,一旦转了角,就不好找,所以,他一下子就抓住了至高点。   他先登临屋顶,居高临下,黄火往哪儿窜溜,他就在那个方向飞掠。   黄火始终在他视线之内。   米苍穹仍然在他脚下。   这样看去,仿佛二人。一个在地上逃,一个在天上追。   一追一逃。   ——一个神魔一点黄火。   一逃一追。   不但米苍穹逃,关七猛追,这也带动了其他观战的人,一起动身,一起追逐——   至少,他们也要弄清楚:   米苍穹与关木旦这一战结果如何!   ——这些人都是京师武林群龙之首,一方领袖,但不由自主,都为了一个不必要明确的战役而你追我赶,不知为何?若苍穹有神,俯视众生,也不知是感叹,还是可笑复可悲?   关七追时,发全激扬,当着月华一映,雪白如银,他追得性起,忽尖啸一声,手一扬,芒花般的手指拂抑似的向前一递。   他这么隔空一递,那飞遁中的火光都是突然一长,噗的一声,猛地焚烧了起来,成了一团光艳艳的火。   他打出的自然是“龙凤手”的阴柔指劲,他一招隔空发劲,不但融合了“落凤爪”和“卧龙指”二者之力,还借用了白愁飞的“三指弹天”,才能迅速命中目标。   火光一起,掠势稍止。   关七发出一声断唱,自屋脊飞身而下,就像刚才他一手抓住狄飞惊一样,一张手便向灯笼后抓去。   他有信心。   一定着!   ——他要抓的人,一定逃不掉!   ——他要打的架,就一定得打成!   因为他是关七。   他一定能做到。   不但他自信,就连他的朋友、敌人、观看的人,谁都一样坚信:   因为准都知道他确有这个能耐。   他能办到。   而且轻易取得胜利。   ——他是关七。   战神关七。   可是错了。   这次他就做不到。   因为他算错了,也估计错了。   他一抓,抓了把空。   然而,他把背后的空门留给了人。   敌人。   ——米苍穹。   有人说米苍穹是只看狐狸。   有人因而去问诸葛先生,诸葛小花只扪嘴微笑不语。   有人去问方歌吟,方歌吟说:“米公公的道行很高。”   也有人问过方歌吟的义子方应看,那时方还没到廿岁,他的回答是。   “除了我义父之外,他就是我最好的前辈恩师,我要跟他学习的,恐怕一辈子也学不完。那不是老奸巨猾,而是不凡慧!   也有人就此直接问过米苍穹。   米苍穹居然不侃不怒,只笑道,“老狐狸?!我这把式还能当狐仙不成?我是只狗。我忠君爱国,更多是像头忠心耿耿的看门老狗而已!”   有人敢对这些人直询。当然也不简单:至少得要很够胆子、很有胆色,而且也得要很有点面子、很有些办法才行。   ——这是真的:若是没有面子又无办法,就连见也见不着这些呼风唤雨的名人、又怎么对他们提意见释疑虑?   问的人是树大风。   他是位名医,也是位御医。   谁都会病,武功再高的人也难免生病,就连皇帝也难免要吃药看大夫,所以,谁都不愿去得罪一个能出入皇宫替皇上看病而又医道高明的人。   所以谁都没意思去得罪树氏兄弟,更不好不回答树大夫和树大风昆仲所提出来的问题。   只有白愁飞却因树大夫效忠苏梦枕,居然一狠了心杀了他,也绝了自己的后路。   不过,姑不论怎么回答,米苍穹都的确是只:   老狐狸。   3.火   火光暴长,在黑暗中份外眩目夺神。   一时间,除了那一朵灿亮的火光,旁边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   关七以为米苍穹就在灯笼之后。   所以他一把手就抓了过去。   但抓了个空。   没有人。   人却在他背后。   “啸”的一声,敌人已然出手。   在他背后出手。   兵不厌诈。   米苍穹是以“气”御走“灯笼”,他跟黄火的距离至少有十一尺之遥,而且还走在灯火的前头。   是以,关七这探身一截。反而把背门卖了给他。   他就等这个。   他就等这刹。   他就是要苦心经营这个机会。   现在机会已至。   他决不放过。   他一出手,就把手中的打狗棒疾刺而出;刺向关七的背心第七根脊椎骨!   他知道关七有点痴。   ———个有些儿痴的人,第五、第七根脊骨一定有点问题。   他就往那儿戳去。   画龙须点睛,擒贼先擒王:如今,他要打杀一个人,就要往他的致命伤、要害和罩门攻去!   他这一棍刺出,“嗤”的一声,也无甚特别;但他的杖尖这才扬起,他的右鼻已激淌下一行鼻血。   这一招,他是乍然运聚了莫大的元气和内劲。   他虽然长得比关七还高大。这一杖原应平刺便着,但他使杖之势,无疑十分特别,以致他干脆倒飘,沉时于腰下,自下而上、撩刺关七。   无疑,这出击的角度十分诡异,更重要的是:   他每一招出击,都保持了一个特点   每一招都朝天。   他这一招抢攻,很凶险。   人皆以为他在退,其实,他是以退为进,冒险抢攻。   ——对关七这种不世枭雄、一代战神,他已返不得。   退无死所。   所以他反而抢攻。   攻其不备。   这一招果然奏效。   得手。   但接下去发生的事,骇人听闻,但却只有米苍穹一人心知肚明,一个人震骇至甚。   那是因为他那一棍的确戳中目标。   不着还好。   一旦刺看,这才令米苍穹神骇魂荡,失心夺魄。   他明明是刺中了关七:   一棒子刺着了他背后第七块脊骨。   可是,猝然之间,关七的脊椎骨节,像“裂”了开来似的:   他的人没有“裂开”。   “分裂”的只是他的背,严格来说,只是他的脊椎骨节。   他的第六和七节脊骨忽然分裂了开来,然后一合,就夹住了杖尖!   一一天!   脊椎骨不是“武器”,米苍穹实在不明白怎么一个人的脊椎骨节也可以分开来旋又飞快合拢夹着他的夺命武器。   但这时候的他,已不及细想。   他已给吓得失去了思想。   只剩了应变。   他尚能应变。   他的应变能力,给这一唬,非但没有失去,反而更急更奇更速。   ——这就是江湖经验。   米苍穹及时把杖尖一挑,捺刺骨节髓内。   这一下,关七的第六、第七块骨节立时一松,再也夹不住米有桥的杖尖。   米苍穹及时也立时收杖。   他不退。   这时候退,对方一定反击。   他已失手,这时候对方怎胜追击,一定难以招架。   他反而再攻。   他自下而上,又刺一杖。   这次杖风尖锐沉重,就似一根精铜打造的上百斤的仗魔杵所发出的凌厉劲风,他叉一杖刺向关七的后颈:玉枕穴!   他就不信那儿也能夹得住他的杖!   他的杖又给夹住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关七的骨节,当然也不是他的“玉穴”。   而是关七的手。   空手。   ——入白刃的空手。   空手入白刃。   关七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杖。   关七劈手便要夺去米苍穹的杖。   他一向说拿便拿,要夺就夺。   他一向自恃,而他也的确艺高人胆大。   米苍穹以“朝天一棍”称绝武林,轰动京师,他就有本事劈手夺去。   这下电掣星飞,群雄一路赶至,却见关七扬手间已使灯笼自焚,截住米苍穹去路。转眼又见米苍穹反制先机,一杖刺着关七背心;却又乍见米苍穹不知怎的一杖无功,再刺抢攻时却已给关七劈手拿去了手中棒。   众人看得神驰目眩,惊疑不定之际,却见米苍穹尖啸一声、苍髯无风自动,仿似一伸手间,又夺回了那手杖。   这一刹瞬之间,长棒已换了手,变化奇急,多遇奇险。   要知道关七手中之物,怎容让人再攫了回去?其实他也是有苦自己知。   他一把将那棒子抢到手时,马上发现了三件事——   那是三个特殊的感受:   一,重。   这拐杖意外的沉,惊人的重。   二,热。   他握在于心的,像一支快要熔化的铁棍。   三,震动。   那棒身传来一种出奇的颤动,使他凡掌握不住,而且还有一种令人身心虚空、神灵破碎的感受:   那是“凶”。   ——一种“四大皆凶”的“凶”。   就连关七那么凶、那么恶的人,一时也有抵受不住的感觉。   是以,握在他手上的,好比是“烫手山芋”。   他把这拐杖抢在千里、只半瞬之间,他就感觉到这“奇门兵器”跟他没缘、与他对抗,是不属于他的,要不是他有过人的内力,一定会遭这奇兵异器反震内伤——这“兵器”虽离开了它的主人,但杀伤力依然仍在!   而且还威力奇巨!   他就在那么宁错愕间,米苍穹立时反击,抢回了这支奇形怪状的棒子。   4.魔   棒子又落回米苍穹手里。   他的神色很奇特。   他像一个“接棒子”的人:既然接下了棒子,就任重道远,责任在身,放不下了,也不能再放下了。   他既然已接了棒子,那么,就得为这棒子做些叫棒的事,才能对得起这棒子。   他已与棒子合而为一。   他就是棒子。   棒子就是他。   他捧棒子在手,神情变了。   他须发贲张,整张脸像一头狮子,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来:   ——那是老人味?还是杀人的气息?   这刹时间,他已不但是在内廷里唯一可留有须髯常在皇帝身边服侍、在京华武林举足轻重位高威重的一名老太监,而是像一个:   魔。   ——一个杀尽天下敌/友/神/鬼的魔。   他此刻是魔性大发,甚至比全身漫发着魔气杀气的关七还魔!   棒在手。   棒一在手人便狂。   棒在米苍穹手里。   他变成狂。   狂月满天。   狂棍乱舞。   棍舞人狂。   ——棒和棍是不一样的:至少,棒头是平、扁、尖的,棍头却大都是方、圆、钝的。   不过,米苍穹却把手上棒子舞成了棍,而且那棒子还越舞越大,越舞越长,趁舞越凌厉,越舞越凶。   到头来,不止是“凶”,而是成了:   好大的空!   好狠的凶!   空就是凶!   凶成了空!   米苍穹步步进击、反守为攻,对关七发动了狂风暴雨、天风海雨、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攻势。   这肯定是关七鏖战以来,最难以取胜、制胜的一战。   一时间,关七竟穷于应付。   一时手足无措。   竟无法反攻。   咬牙苦战。   只苦守。   闪躲。   退。   ——好一个战神关七,居然给米苍穹的“朝天一棍”震慑住了,半顷间无法作出他一向威力无匹的攻击来。   大家都叹为观止,暗中喝彩。   却有三人,神色、脸色、气色都甚凝重。   一个人是狄飞惊。   他神色不好。   ——一个米苍穹武功已如此了得,看来“有桥集团”确是强敌,不可轻忽。   他是“六分半堂”的第二号人物,敌对集团的强弱与他有切身关系,他一见米苍穹的武功棍法,神色难免变了。   ——敌人强大,就显得自己脆弱。   另一人是杨无邪。   他脸色也下好过。   ——他的情形与狄飞惊相近,他听说过米苍穹的棍法,曾一气打杀温宝和张三爸,而今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可是,敌人,“名不虚”就是自己这边的危机;他眉头紧蹙,一时间,竟想不出在“金风细雨楼”内有谁可以对付米有桥而稳操胜算的。   ——要是楼里无人可牵制米苍穹,那这老太监再加上个足智多谋、如日方中的方小侯爷,这还了得!?   还有一名是朱月明。   他不但神色不对劲、脸色不好看、就连气色也败坏得很。   ——原因无他:他本来就是要借关七之手除掉米苍穹这一大宿敌,可是,事与愿违,现在看来,米苍穹凭了他手上一支魔棍,居然足占了关七的上风。   万一,米苍穹得胜,打败或杀了关七,他自己跟米有桥这深仇可是结定了,日后,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暗底里,姓米的会放过自己吗?   ——换作自己,也定报此仇。   所以朱月明越想越心悸/寒/惊,想趁风转舵,只怕也来不及了。   何况,他与关七对了一掌,那“无指掌”毒劲未了,他还想吐要呕,浑身不自在、不舒服,气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反而像戚少商、孙青霞等人,观战看得意兴遗飞、神驰意快。   孙青霞本身就好战、好斗、好打架,他原就爱与人比剑争雄,只不过,他不好权位而已。   他刚才与关七一战,就是莫名其妙的,给一种斗志和杀意所带动,因而先与戚少商放手一搏,旋又与戚少商联合跟关七大打一场。   反正他无所谓。   他对能光明正大的打赢他的人,由衷佩服。   所以他佩服关七。   而今,看来米苍穹居然仗手中一棍朝天,震住了关七,他也自然佩服起米有桥来。   戚少商也对米苍穹生起了敬仰,但他的感受与孙青霞显然有点不同。   他跟米苍穹有点仇:   他逃亡时,曾受过张三爸之助,但米苍穹杀了张龙头。   何况,米苍穹还是敌对派系“有桥集团”的主脑人之一。   他本来就憎恨这个人。   如果没有他,“有桥集团”单凭方应看,还不致壮大得如此之速,要不是忌讳他在朝廷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也不致迟迟不敢发动歼灭“有桥集团”的主力了。   一一铲除“有桥集团”,形同斩断朝中“六贼”梁师成、蔡京、童贯、朱、李彦、王黼等人的羽翼,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嚣张,亦不致把魔爪伸入江湖。武林来攫取民利。   他心里也厌恶这个老人:   ——年纪已那么大了,又是个大监,还恋栈权位,搞风搞雨,跟方应看这等心狠手辣的年轻一辈混在一起,尾大不掉,造孽武林、残害同道。   要是没有他,大家就没了顾忌,况乎闻说长空大侠方歌吟近日对其义子方应看所作所为也甚厌憎,只要方歌吟一旦严惩方应看,他便可以一举摧毁“有桥集团”,京师里敌对派系若只剩下“六分半堂”,那就容易对付多了。   不过,而今,他一看米苍穹出手,心中不禁产生由衷的敬佩:   那真是不容易啊!   一个太监,能有这么好的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才份和毅力,才能修炼得成的基础!   一个老人,怀有如此一身绝艺,要他郁郁终老,不求闻达,那也真是不可能的事!   ——当人逢如此时势,壮士遭弃,烈士遇唾,贤臣良将,尽皆遭废,像米苍穹这样一个书空咄咄、志大才高的人,若不谋求另辟蹊径、别出心栽,那岂非负了他一身难得的好本领!   这时刻里,戚少商都领悟了、明白了:   没有办法。   ——在这时势里,要作大事,要展抱负,要遂平生志,总是要得罪一些人,讨好一些人,诽谤误解,在所难免。   他忽然很了解米苍穹的处境和心境,甚至生起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惜英雄者重英雄。   他是一种纯粹的惜重,这想法接近纯真,甚至还超越了世俗的藩篱,完全没有隔碍和猜忌,只有一种英雄对英雄的体味和体认,一点也没有人间的利害关系。   他回到当年唯才是用、唯情交心、唯大英雄能本色的戚少商,遇挫不折,遇悲不伤,遇大风大浪人在陋巷不改其志的戚少商。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性冷暖,起落无常,这都无甚重要,重要的是戚少商仍然是能够风云际会又能够风云再起而且还能够笑看风云的戚少商。   历尽悲欢离合的戚少商,既看化了也看透了,人生到底还是互不相干的角色,曾经缱绻,最终陌路,终究还是你是你,我是我,没有谁没有了谁便活不下去的这一回事。伤透了心,不怕再伤心的他,也许,能执持的就是人间里的那一点真和诚,那一点永不磨灭的情怀。   5.棍重如山   打斗继续。   棍重如山,却人轻如燕。   棍影子重,关七就困在棍影重蟑内,腾移、闪挪、跳跃、挣扎。   打久了,米苍穹难免有点气喘咻咻。   他身上散发的“老人味”是越来越重了,他本身就像头怒兽,正在嗅着闻着舔着吻着,带着异臭,咆哮狂啸的要咬啮扯裂他的猎物,然而,他的魅影却似尸蛆一样,静而无声,黏着粘着贴着依附着他身上,正在悄悄的吸吮着他的神志与精髓一样。   别以为他老了,气喘了,力就不继了,事实上,他越喘,斗志就越高昂,他的棍风更盛,棍法更妙,而棍子所带出来的杀气也更无可匹御了。   棍子本来只长三尺八,后己长到了一丈二,现已长到了一丈八。   丈八长棍,棍棍朝天,招招要命。   看来,关七已无招架之力,只剩闪躲之能。   “你看,”然而,杨无邪却忧心忡忡的对孙鱼说,“你注意关七的表情。”   孙鱼马上就留意到了。   身在险境、困局中的关七,他的脸容、神性却是咬着牙、披着发、脸上放着光、眼里发着这亮一一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了什么好玩事物。哪怕是一只青蛙一尾蜻蜓甚至是一条蝇子)务必要将它拿到手似的。   ——要是他真的身处绝境,怎么还会有如此神情?   ——若果他真的生死一发,又怎么这样漠不关心?   孙鱼本来要问。   但他马上反省到自己是多此一问。   因为关七已反击。   不,他不是反击而已,也不只是反击,而是他一反击,便脱困、出气、反败为胜、反守为攻。   或曰:他出困、脱危、反击。   他这次反击,没有用上任何人的武功。   他用的是自己的武功。   他只一动手,“啸”的一声,一道剑气就迎面打去破空而出!   他发得挥洒。   他打得自在。   他只有一只手,没有兵器,但那两只手像握着一条飞龙也似的长棍的米苍穹,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穷于应对、疲于应付。   他随意挥洒,一扬手、一拾掌,便是一道凌厉的剑气,打了出去!   米苍穹左挪右腾,衣袂翻飞,须发飘扬,时而跄踉,已开始出现了狼狈局面。   这一次,素喜剑和好剑法的戚少商和孙青霞都面面相觑,失声道。   “先天无上罡气!”   “无形破体剑气!”   这正是关七名震天下。独步武林的“先天无形破体剑气大法”!   关七先前对付十一大高手,都是随手拈来,用是对方的绝艺,而今,他对付米苍穹,终于用上了他独一无二的武功!   棍重如山。   剑却轻若无物。   关七手上的剑,已不是实物,没有锋,没有刃,但却都是锋、全是刃。   锋刃处。   他的剑是气。   气是空的,所以无所不在,也无所不能力,无微不至,无坚不破,无善不可,无恶不作。   他的剑气一出,米苍穹的棍就更加“重”了。   他的棍本来瘦而不长,但他的棍法舞到淋漓处,他一棍朝天,又硬又沉,变长变粗,而他信手舞来,依然举重若轻。   故而,一旦遇上关七的剑气,他的“棍”就“变”了:   他的棍竟变短了。   逐渐变细了。   甚至还好像愈变愈沉重,拿在米苍穹手上、也好像愈力不从心了。   关七一面呼啸,一面发招,一举手、一扬指,就炸出了剑气,他的眼神发着亮,脸上也发着光,甚至连满头乱发每一根都闪着气和光。   他呼啸,边叱:“弃棍!”   米苍穹须发苍黄,眼色苍黄,甚至连脸色也开始苍黄了起来。   这时候,因为连番交战,“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乃至刑部衙里的人,都惊动了,纷纷亮出火把,火光烛天的照映着,也照黄了米苍穹的神貌。   更照现了他的疲态。   眼尖的人,甚至可以察觉他正在剥落:他的须发竟一分分、一寸寸、乃至一条条的掉落了下来。   在火光和剑气的交织下须发飞飘——米苍穹的险境也可以想像。   不过,话说回来,将相本无种,剑气本无光:兵刃之光却从何来?   来自二处:   一是棍。   二是剑气。   关七的“剑气”重绽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   那就像是天光、极光,或是一种内火明点、天火透照。   而米苍穹的棍,本来黝黑糙钝,却在舞动时也爆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芒来。   油而亮。   甚至透着火炼真主般的奋锐。   所以杨无邪看了,忍不住说了一句:“他还未败。”   孙鱼怎么看都不明白。   ——棍子在变短。   ——剑气纵校长。   (米苍穹怎能不败?)   杨无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他的招已败,势已失,力将尽,但神未灭。你看他棍依然有光,可见心头那一点人未泯未灭。”   “他,还能再打。”   这是他的总结。   总结是他的本领。   虽然他常把总结的话让给他的主人来说,他的“主人”包括了苏遮幕、苏梦枕和戚少商。   但不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喜欢参与,不爱作总结——他总是把总结的时机“推卸”给杨无邪。   成功的总结总是来自明确的判断和推理。   杨无邪的判断力一向明快。   这次他也没有推断错误。   因为他的话还来说完,交战的形势又已大变。   米苍穹果然:“弃棍”。   但他没有败。   反而反攻。   反扑。   关七大喝一声:“疾!”:   全部观战的人都觉眼前一亮,好像忽然间天地“光了一光”。   米苍穹如遭重击。   重击。   但他作了一件事。   他的棍脱手飞去!   破空飞击。   他手中已无棍。   但棍在。   棍仍在他手中。   他的手就是他的棍。     第十七章 天道无亲     1.天马行凶   爱财富的人,如果看到点美玉珍宝,难免会目不转睛,爱不释手。   爱美女的人,要是看见美人艳妇,也少不免会色授魂销,心旌摇荡。   爱美食的人,若发现美味佳肴,自不免也会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然而,在场的人都是高手。   他们在武功上,都有极其出色的成就。   因此,他们最注重、迷恋的,也正是武功。   ——你爱一个人,才会发生真正的感情。   ——一你贯注在一件事业上,才会有出色的成就。   他们在武学中有宗师的成就,正因为他们曾付出了不少努力,下了不少苦功。   也就是说,他们迷恋于武。   所以,当关七一出场、一出手,不管是敌是友、非敌非友,都因此人过人的武功而激发出了斗志。   狂烈的战意。   他们全部被迫或自愿的,参加了战团,先后跟关七交过手。   ——交过手,但谁都收拾不了这狂魔战神,谁都讨不了便宜。   而今,关七力战米苍穹。   这场激战比先前关七跟任何一人交手更精彩、更可怕、更达武学巅峰。   是的,在场的这些人,不管戚少商还是孙青霞,杨无邪或是孙鱼,狄飞惊抑或是吴其荣,都情不自禁的看得入神、出神,而且还渐渐靠拢了过去:   ——这场绝世大战,不容错过!   一一一想看清楚一点啊!   对他们而言,关七和他敌手的每一招、每一式,对这些在武学和智慧上已各有过人成就的高手来说,都有莫大的启发、顿悟、甚至是鼓舞作用。   所以他们不想错失每一招、每一式、每一刹那瞬间。   故尔,关七在力斗米苍穹,剑气纵横,棍影如山,步步杀机,着着惊心,但这几名胆大包天的高手,却是越看越投入,越靠越近,越来越形成一个圆形的“包围网”:   ——其实,到底他们是因观战太投入而罔顾危险而靠近,还是有意无意间但却蓄意形成一个对关七的包围:不让这几近无敌的战神今日能逃出京师、活过今夜?   只要没有人对付得了关七,关七活着,就形同反证了他们的失败。   ——至少是不成功。   谁都有私心。   不过,意外的是,先对这些越靠越拢的围观高手主动发动攻击的,居然不是夫七,而是米公公!   米苍穹手上已空。   他空手。   他的棍子已飞了出去!   他的大敌是关七。   关七正施展他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这是他的独门绝技,世上绝没有任侗人能跟关七这样的大敌交手之际,还能轻忽轻敌,故意徒手相搏。   ——更何况他已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   天下间,号称是大忠大义、救国救民的何其多,然而真正做到的,可能只是没作过声的三救人耳。同样的,自称是什么始祖、正宗、独创、独一无二的大有人在,但可能却都抄袭、模仿自一些默默耕耘的人。同理,像使用“先天无极真气”、“太极两仅剑阵”“混元功、“乾坤挪移大法”、“朝阳神功”   都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正宗的,但这些大得唬人的名堂,有几个才算是真才实料,名实相符的?   总之,一样事物(不甘是人或商品),一旦成名了,许多人都会打着他(它)的旗号。   实行诈欺诡骗。   “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亦如是观。可能,在武林中,号称能使这种剑气的,可能数目不少,但真正会使这种剑气而又仍活着的人,恐怕目前只有关木旦一个。   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已明白事理、看得开、放得下、悟了大道,其实,他们到底有没有理?知不知道?   许多人都说自己懂得使剑,还通气功,能运剑气,但说的人虽然多、就别说是真正会使剑气的,连真正会甲剑的,只怕也少之又少。   何况,关七所施的,是剑气极致:“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看来,他只是随手挥洒,无意运聚,但这一举手、一投足但是武学的登峰造极:正如一名书法大师带醉狂书,一位画家挥笔成画,一位舞蹈大家一旋身、一仰首,但是他们毕生修为的流露,看似轻松,其实是多少辛苦不寻常的精华,关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适以破石、惊天。位鬼神!   米苍穹也是高手。   他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的棍法,也是棍法中的巅峰之作。   是英雄者惜英雄,高手重高手,米苍穹日然最清楚,深悉关七的厉害。   然而,他竟然弃了棍!   他竟要空手应付关七的剑气!?   而且,他所弃之棍,还不是掷向关七。   而是掷向群雄一一   围观的群雄   ——群雄中的一人。   最胖的一个:   朱月明!   当然是朱月明!   要不是朱月明,而今米苍穹又怎会给关七缠战不休?又何致与关木旦苦斗不休?   他当然生气朱月明。   一一一米苍穹这种人,要是恼恨一个人,自然会摆在心头。有一天,到了适当的时机,一定会好好修理、整治让他恼恨的   不过,姑不论怎么说,这似乎都不是个好时机。   大敌当前。   ——关七岂是易惹之辈!   何况,关木旦已使出了他的正宗“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却在这时候,米苍穹居然弃棍而攻袭朱月明,这值得吗?   况且,米有桥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这险值得冒吗?   不错,场中确以朱月明为最肥。   看来也最钝。   可是,他那种倏然而至、倏然而去的轻功,恐怕也是在场中最不可预测、最难以防范的一人。   甚至也是武林中最可恨的一人。   那一棍突如其来,也突如奇来:   来得非但似天马行空,还一如天马行凶,无可抵御。   棍破空而至。   如飞龙一条,劈面而至。   棍划空尖啸。   尖啸适起之际,棍已至!   ——看来,米苍穹是要拼着徒手苦斗关七,也要把朱月明一棍子钉死在地上,这才甘休!   2.空马行天   中!   ——中棍!   朱月明中了一棍。   他应棍而倒。   他不但立即倒地,而且还整个的垮了、瘫塌于地。   着!   着了一棍的朱月明,却如空马行天,飞越而起,给一棍串钉死的是他的一身衣袍。   这时,他又一一穿上了他的衣服。   他又一次以“金蝉脱壳”之计,以及“空马行天”的身体,避过了这一棍。   他是避过了这棍。   他的确是避过了这棍。   他明明已很是躲开了一棍。   可是,这之后,一连十五天(足半个月),他都肚泻。   他本来就很少闹肚子,而且保养得很好,像他那么一个胖子、不但消化、排泄都很好,且皮肤光滑如处子的柔肌,弹手若碴,甚至连痔疮、疥疮都不曾生一粒、长一颗。   因为他懂得保养。   他好色,抱着人不风流在此生的宗旨,他常风流快活,他的后辈间起他,还避了讳,故意只说:“朱刑总常去招花惹草,精神还那么好?姑娘们人前人后总是赞:朱爷够坚够挺,连年轻的骚蹄子大不过朱爷您有耐力有韧力,却不知怎老总日理万机、劳神处事,却仍能这般威风八面,真神人也!”   朱月明总是笑答:“这…无他,万事不过甚便好。我不喜欢花花草草、这都是客气话。   我喜欢玩女人。越年轻的娘儿越有意思,越使我青春活力。但我不过份。你情我愿才上马,迷奸逼媾我不干。我也玩不多,多了也不狂,一天玩一个,顶多一天两三次,便适可而止。”   以前是任劳、任怨听了,都哗哗声,喷喷称奇,说朱月明精力过人,精液也过剩,才会如此龙精虎猛,自我不疲。   不过,后来“任氏双刑”转报蔡军阵营,就不用他们去卖朱月明这个乖了。何况,朱月明虽任用这“竹叶三、梅花五”二人,但对他们任意残害良民、恣意刑求无辜等行止,也十分反感或厌恶,多次节制不果。由于任劳、任怨原是蔡京派来跟在他身边监视的心腹,他也无法真正的制裁他们。   现在换了戚哭、戚泣,对朱月明也无尽震佩。景仰,一再相询:   “朱爷总是越来越年轻了。”   “朱爷的皮肤比娘儿的更白更嫩。”   问起他保养的“秘诀”,朱月明还是笑说:   “万事不过份、不过甚就好。尽兴只能一时,但保留实力,就可以开心到老。”   他练武功,勤,但不过甚。   他玩女人,好,但不过频。   他爱财,但也知散财聚福。   他更嗜权,这点他放不下,但却不至于连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以争这个权。   他知养生之道,多吃蔬果,一天大解四、五次,小解近十次,人笑他“胖人多屎尿”,其实他的心中才暗笑:   一个人消化器官、排泄系统无碍,这才能吸收养份,也是健康的象征,他这么胖还能活得虎虎生风,其实全靠这一收一放、一吃一屙的功能呢!   不过,自今天他刚挨过关七一记“无指掌”后,又几乎吃了米苍穹的“朝天一棍”,这天开始,他回去就闹肚泻。   一天泻十几次。   这当然惨。   过了三天之后,他却聚“航舟屁功大法”好不容易才止了泻,保住了一口元气,却又开始另一种“泻”:   他开始屙血。   屙血不止。   一次一大桶。   一天至少八次。   血腥比屎臭味还浓。   他俯视便桶,只见里面零零碎碎的、一截一截地,只怕是连肠、胰、肝、脏都屙了出来了。   屙出来的血,比一壶壶的酒还多。   他看了也觉晕眩。   更觉心疼。   他有问于树大风,这因死了兄长而得势得宠的御医名大夫端详、审视了他半晌,才说:   “你的病我医不好。”   “你为绝世内力、余波所及,能不能复元,就端赖你半生的内力修为了。”   “瘀血和要血,都要屙出来,不能积存体内,否则必死无疑。”   “你快去屙血吧,多屙一些吧,屙得痛快些吧!”   然而朱月明都屙得非常痛苦。   以前他当大便是一种享受,他边出恭边看书记事想东西,现在当然不了。   他现在也屙得十分痛楚。   不过,树大风还有一句话:   “看你的面色,明黄直冲天庭,须光满脸,唇额紫白,不似有事的样子,这一关,想一定能过得了的一一”   但他又立即改口:   “可是这是相术,不是医术一一你参考就好。”   ——参你娘的考!   朱月明心中恨咒骂不已。   他只希望知道的是好消息。   幸好医学和相学有许多地方是一致的,也是共通的,朱月明真的止了屙,也止了血,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他复元了。   但他始终不敢忘记关七的那一掌,还有米有桥的这一棍。   显然他会以空马行天一般倏忽的身法避开了那一掌、这一棍!   朱月明是及时在吃惊中躲开了这一棍!   他是吃惊,但更吃了一大惊的不是他自己。   而是关七。   关七一开始面对米苍穹,就已咄啮逼人,未交手已像是一个全胜者。   谁都知道,他一定赢。   谁都估计:他必定胜。   但事实上,一交手,米苍穹反而占了上风。   他诱使关七落了下风。   他反而对关七步步进逼。   ——直至关七打出他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剑气一出,棍法大乱。   声势也大减。   棍影为之大落。   米苍穹如受重挫。   他马上弃棍。   弃棍后却是另一种棍法。   放弃有时候是更厉害的出击!   他棍掷朱月明。   对关七而言、只怕是任何攻击,所有兵器,什么招式,他都不怕。   但他没想到米苍穹不是向他出袭——而是向朱月明!   而他却刚公开保证过,只要朱月明说出可能知晓温小白下落的人,他就保护朱月明的安全,决不让人加害朱月明。   可是米苍穹现在就对朱月明发动了攻击:还当着他和群雄的面前!   要是米苍穹是对他攻袭,他正中下怀。   可是不是。   而且是恨命飞袭。   这连关七也措手不及。   ——米苍穹飞棍脱手,竟不是攻向他,而是要取朱月明之命!   这一刹间变化,连关七也捉摸不着。   他骁勇善战。   他是善斗,擅于打人、攻人、甚至杀人,但却不善于救人、护人。   救人和杀人的武功,绝对是两件事、两回事、两码子的事。   是以棍攻朱月明,关七却吓了一大跳。   吃了大大的一惊。   虽然朱月明是及时且险险的避了开去,但给分了心的却是关七!   ——他担心朱月明挨了棍子!   这就遂了米苍穹之意。   ——他本来就是“有桥”之人。   他原出生于南方。在岭南一带,“有桥”就是“鬼点子桥多”的意思。   他一向很有点子。   他的目的就是要关七分神:   分他的心!   大家都以为关七只是信口答应保护朱月明,当不得真,只来介介不以为然。   他知道关七言出必行。   很多人都误以为一个疯了的人只胡言乱语,说话不可当真——但就算关七真的疯了,一个疯子说的话,也当他自己所说的事,都是真的,而且是认真的。   尤其像关七这种人——这种疯子!   所以,他抓住了这一点,先向朱月明发动至狠的攻击。   他一是为了报仇:   是朱月明把关七这“烫手山芋”:不,整个立即便要爆炸的地雷椎了给了。   二是为了使关七失神:   关七一世英雄,要是他答应要保护的人丧身在他跟前一定会颜面尽失,大挫威风。   是以,他抓住了这个要害。   他抓对了。   也做对了。   关七真是失措。   闪神。   这一瞬间,米苍穹揉身进击。   他真正的发出了他的要命的棍法!   ——真正的“朝天一棍”!   真正的“朝天一棍”,攻势发自他的手。   手指。   他的中指。   他的指就是棍。   棍便是指。   所以,只要他在,棍便在。   他的武功和修为,已不需要任何形式上、实体上的棍。   他的人是棍。   人在棍在。   ——但若棍不在,人仍在,棍依然无所不在。   无所不在。   也无坚不摧,无攻不破,无暇可袭,更无御可抵。   这时候的米苍穹,才算是真正的出毛   真正的使出了他的棍法。   一一也是以他名震江湖、独门绝学的“朝天一棍”,力战关七威震武林、独步天下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3.天大地大   天大地大。   他的棍却甚短:   一一只那么一截。   中指。   可是,他的中指棍法一出,局势遽变。   关七稍一分心想要反援朱月明,便稍露了破绽。   米苍穹马上、立即、及时就向这“破绽”攻了过去。   这“破绽”是什么?   没有。   关七原来全无破绽。   若说有,他的“破绽”便来自他的“独臂”:   他只有一只手臂。   也就是说,如果他像别人一样、也有两只子,而今便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的“破绽”,也不去出现了。   不过,要是关七不曾为朱月明分了那么一下神,就算他独臂,也决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来的。   破绽只一瞬。   攻袭已十次。   关七剑气大敛。   米苍穹步步进击。   他的手指棍法何其短拙,但攻势却比手上有长棍更勇、更猛、更刚、更烈。   他每一招打出:既是棍法,也是指法,更是剑法。   他定攻出一种“气体”。   棍气!   ——他竟已把棍法练出“棍气”来。   他要以气破气:   以“棍气”来克制关七的“剑气”。   他的棍本来是凶。   与他对敌的人,只觉“四大皆凶”。   无招不凶。   无处不凶。   无所不凶。   无法不凶。   可是,而今,他的棍法已从指法发出,每一招攻出,如同攻出一个于招不同的招式,“凶”又回到了“空”。   四大皆空。   ———种让人放弃战斗,乃至放弃生命:空无破的力量。   死亡的威力。   ——这力量发自米有桥的身上、手中、指尖。   这才是米苍穹独创一相的棍法,也是他师承自淮阳张侯但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绝门棍法。   这才是真正的朝天一棍。   一棍朝天!   到这近身搏斗的凶险地步:米公公的棍法依然棍棍朝天、指指都朝天而发!   关七看似已给打得剑气大灭。   他似已还不了手。   是的,自从米苍穹的指作棍后,他连手也极少挥扬抬举不举手,又如何发出剑气?   如果这确是个问题,答案就是。   能。   要是别人不能,关七偏偏能。   他就是不扬手、挥手、举手、抬手,也能发出他那独一无二的剑气:   而已、还比他动手时更凌利、凌俐、凌厉!   因为这才是他真正的“剑气”:   独一。   而且无二。   因为他是关七。   他是战神关七。   ——这“剑气”也只有他独门,独家、独步天下。   米苍穹的”棍”就攻向他的“空子”——也就是他的断臂伤处。   关七马上反而。   反击正来自他的断臂。   他竟以断臂发出“剑气”。   ——没有了手,何来剑气!?   其实这问题似是而非。   ——没有剑,又何来剑气?   但“剑气”是“气”,不是剑,没有剑,一样有剑一般力量的人,一样能发出剑气来。   所以,不一定要有剑,才能发射“剑气”。   是以,发出“剑气”的,下一定要用“手”,正如要得到知识,不一定要读书才可以达到目的,有时,行万里路,多听多用,一样可以知识丰富。   因此,关七发出了他的“剑气”:   ——自断臂。   这一刹间,乾坤扭传,他的断臂发出了他的剑气,以故他的断臂便成了他最厉害的武器!   关七的“致命伤”,原来在伤臂处:现在,他的“杀手锏”,却正好在他断臂上。   他的断臂发出剑气,竟比那完好的一条胳臂更锐、更利,也更烈、更厉!   这才是剑气!   真正的剑气!   一时之间,虽然天大地大,但杀气无处不充斥,无处不充溢。   天地间都是剑。   都是气。   都是剑气。   孙青霞呆目,目不转睛的盯视这一场铄绝古今的格斗,目定口呆。   戚少商忍不住道:“你一生都爱剑,都练剑,都浸淫在剑道上——请问:关七现在用的是不是剑?”   孙青霞着了魔似的答:“是。”   戚少商又问:“这是什么剑术?”   孙青霞发痴的道:“是剑气。”   戚少商仍是不解:“那不就是失前所传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么?”   孙青霞双眼发亮,甚至还绽出了青光、精光、金光:   “不一样。”   他解释补充道:“先前的是‘先天破体无形剑气!,而今他使的是‘破体无形剑气’。   不一样。”   戚少商马上分辨出来了:“是少了‘先天’二字。”   “不是字。”孙青霞澄清,像遇到他半生最注重的伟大真理。他非得坚持到底不可一样:   “而是质。但而今不是。己不是了。关七随手挥来皆剑气,连伤残处都成了他最强而有力的攻击力。这已不是先天,同时也是后天的,甚至也不只是先天。后天的,而是大通天、大梵天、九天十地无所不有的剑气,只要他意随心动,剑气就会发出来了——”   他感叹接道:“这才是剑气——”   “真正的剑气。”   关七现在发放的正是。   破体无形剑气。   ——这剑气是破体而出的。   ——也是无形无迹的。   但这已不分先天后天,甚至不分强弱敌我,只需念随意发,这剑气比先前的剑气又大大的跨进了一步。   然而这一步却很要命。   还几乎马上要了米苍穹的命。   对付“先天破体无形剑气”,米苍穹还能拼,还可以变。   他至少把“有棍”变成“无棍”。   ——无棍比有棍层次更高,棍法也更好。   但一旦关七连断了的手臂也能发出“剑气”来,他就吃不消了。   天大地大,他几乎无可容身。   因为无处不是剑。   无地不是气。   无招非剑气。   剑是剑。   气是气。   剑气是绝招:   绝招是要他的命。   到这地步,他理应已丧命:   ——如果不是突然间有了这个变化的话!   突变。   4.风大雨大   夹变。   坦白说,戚少商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突变。   突变不是件好事。   突变往往就是惊变。   戚少商绝对认为武林应该变,要变,不得不变。   ——不变,就僵死,就硬化,就失去了生机。   失去了生机就得让人淘汰。   但变不应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循序渐进,去芜存菁,优胜劣败,汰弱存强的。   这样的变,才正常,才有新意,才能在日新月异、风大雨大的江湖上屹立不倒、万古常新。   这是他的想法。   也是他的坚持。   所以,他能办的组织、主持的团体,一定能图新求变,自强不息。   但这是四季交替、风吹花天般的“变”,而不是“突变”。   他特别不喜欢突然的变化。   ——他一手创办的“连云寨”,就是因为他所信任的手下变生肘腋,在一个“突变”   下,以致他流亡天涯,家破人亡。   他的武功亦然。   他不断求新、求变,但万变不离其宗,他握层幽新、推陈出新的新招,仍在他传统功夫的根基上,合情合理。   事实上,他一向都认为:没有旧,哪有新?没有老,哪有少?没有传统,哪有现在?   是以,他的传统基础极好,功大也下得深——就这一点上,许多人以为戚少商年轻出众而忽略了他的底子之厚、用功之深。   他甚至也故意让人误以为他的基本功夫下的不够扎实——别人对他愈轻视,对他就越有利。   但还是有人知道。   其中最深知的一个,恐怕就是铁手神捕铁游夏。   原因无他:   铁手曾经跟他交过手。   那一次交手后,铁手到处盛赞戚少商有“四高”!风度高、底子高,而且不但心志高,连出手创意也高。   他是出自肺腑之言。   因为那“连云寨”之一战,戚少商跟铁手比拼十招,铁手点明戚少商要用“一字剑法”,也就是说,戚少商每一次出手。每出手一招,都得符合招式名称有个“一”字为好的剑法,例如:“一拍两散”、“一朝得志”、“一见发财”、“一石二鸟”……等等,如果不符合这一点,即当败论。   戚少商是在这般受制限的情形下跟铁手交手的——当然铁手当时也有他的制限(详见《四大名捕会京师》)。   以当时的情形,戚少商若非在剑术上通晓各家各派“一字剑法”,然别说应敌挫敌了,就连顺利使完十招“一”字为号的剑法,也有问题。而且当时连云寨大批军马重重包围铁手一众人等,就算戚少商落败,也大可不认帐,只要使唤手下群殴围剿,杀光了铁手一众人等也可高枕无忧了。   但戚少商没有这样做。   但当时年少气盛,也只输了一招半式,他胜是胜,败是败,一旦落了下风,即号令合军撤退,败得漂亮,撤得干净利落。   从此可以想见,戚少商光只凭受尽制限的“一字剑法”,尚能与铁手硬拼十招(当时约好十招定输赢).然后,因变招向铁手错用其他招式,实际上并没有给铁手击败,以他随手招来的招式尚能如此发挥,可见他的武功真材实学,并容并蓄,不容轻视。   所以铁手忍不住逢人到处便说。   戚少商是个人才。   戚少商自是人才,但他也讲究变:渐变,而非突变。   突变回顾传统,把一切打破砸碎,到头来有没有建树?能不能成立?到底却是问题。总不能光是破坏,没有建设。   由于他也是江湖上、武林中、京师里的一方之主、群龙之首,所以有很多时候,他非但坚持己见,还把自己的意见,向众人道出,进行说服,甚至形诸于笔墨,写成文字,来对楼子里、塔子里的弟兄手足,作出良好的影响。   一一教化是很重要的一环节。   这方面,他的意见与杨无邪几不谋而合,要管理好像“金风细雨楼”、“象鼻塔”这样的局面,作为首脑的,一定要进行教化的工作。要不然,就难免出现苏梦枕的憾事。   苏梦枕的确是位难能可贵的好领袖。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兄弟,他信任他自己的兄弟。他智计无双,算无遗策,但临事必躬亲,纵身罹二十七疾,仍奋斗精进,睿智精明,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枭雄、人杰。   他能用人,故尔能用上王小石、白愁飞这样的人才。   可惜他不防人,也忽略了“教化”的作用。   是以他遭白愁飞的叛变,以致一败涂地,虽然最终仍能拨乱反正,但为了风雨楼不变成傀儡操纵于他人手上,他惟有一死。   不是一死了之,而是一死了决。   了却一切恩仇束缚。   无论如何,苏梦杭身殁,是件令人痛怅的事。   白愁飞勇于夺权,也忽略了“教化”,是以在危急关头,叛他的人都窝里反,而且比他背叛苏梦枕还来得更狠更绝更毒。   这之后,由王小石一度执掌“金风细雨楼”的大权,他就非常着重“身教”。   而戚少商则注重“言教”。   两人都注意到“德教”。   ——像“发梦二党”、羽翼之多,人手之杂,以及在民间市井根深蒂固,理应在武林间的影响力远超于“金风细雨楼”才是。   然而,它在江湖上的号召力,却连王小石新近才一手培植起来的“象鼻培”还不过、不如。   原因是发、梦二党之党魁:花枯发和温梦成,太不注重立言、立功、立德之故。   也就是说,他们不侧重“教化”的效用和效果,所以影响力、号召力亦不能彰显。   王小石善于在交游过从、待人接物中,把他的精神、意见投射、传达出去,以致跟他在一起的人,都在不知不党中受到他的影响和感染。   戚少商则善于言辞。   他也有满腔文墨,满腹经纶。   他擅于说服,把他的意见用动人、感人、充满说服力的表达出来,使人服膺于他的理论与看法,因而追随他的步伐。   可是文过饰非,可惜辞难达意。   再优越的言辞,也难免被误解曲解;再优秀的文字,也难以言诠一些本在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是以,戚少商所力主的江湖。武林(循序渐进,不必刻意求工,毋庸雕琢)“要变论”   和“应变方案”,在说话时给人故意歪曲,而因行文太草而予人蓄意指斥为:“突变”。   突变和要(应)变,那是两回事。   两者大大的不同。   突变是一种断裂。   要变是一种程序。   突变是全盘打破、推翻的弈行。   应变是适者生存、长存的步骤。   因而,戚少商便给这些曲意伪造流言的人指为“要瓦解原有的江湖系统、要原来的武林传统弄得支离破碎”,呼吁大家群起而攻之。   为此,戚少商大惑不解,感到十分委屈、突然;向来,如果他说错做的不对,有人指点,提醒他,他高兴感激还来不及,但如此诬陷诽谤他的原意说法的,甚至指斥地主张他原来就十分反对的事,却令他啼笑皆非,十分委屈。攻击他的人,甚至把他在“黄岩诗社”发表的一篇创意讽刺指陈当时官宦之流虚伪欺诈、暗箭伤人的文章,题为:“请,请请,请请请”(即表面上“你恭我故,相互谦让”的客套话,其实到头来,心里巴不得把对方撕灭格杀,方才甘休),硬生生改为:“请,请请请讲”,二者之间,定全风马牛不相及。其理一如:他曾有一好友之妻。善煮一种面食,尤其在严冬,热呼呼,暖荷荷的吃下肚里去,顿觉浑身是劲,”人多称为“力拨山兮气盖世牛肉面”,意谓西楚霸王也理应爱这种面食之意,人传开去了,这在台州一带“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也就成了招牌,但却偏遇上一个不讲理的军兵,硬要说这句不通,因为“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二者完全没有瓜葛,联不上一起,店主一再澄清这是一个全句,但对方依然不理,仍然拍案大骂狗屁不通而去——对这种人,戚少商执谦卑之礼.一再澄清、声明,对方仍置之罔闻,并越传越盛。   之后,戚少商便不再理会了。   ——我不需要这种人了解!   (我做事也不求这种人同意!)   ——我只求俯仰无愧、尽其在我就是了!   (你想信也好,不信也罢,同意也可、不同意无碍——我是我,你挡不了我,有种,就杀了我吧!)   总不会问一句:“杀了我好吗”,也会给对方改成,“杀了我,好吗”吧?一一戚少商曾如此自忖,又一笑置之。   去他的!   ——对不讲理的人,不足以论,与其作无谓争辩,不如多作点有意义的事!   他是这样想,心就宁了。   气也平了。   这之后,托杨无邪一查、果然便查到了,那是“六分半堂”放出来的流言。   他们还传:戚少商已然腐化、老化,不练功、不用功,已渐渐“堕落”了。人痛惜云云。   ——大概是狄飞惊为打击他而故意传播的谣言吧?   他更觉得狄飞惊这个人有趣。   好玩。   而且还十分可怕。   简直深不可测。   因为这个人,不一定用武力,甚至不一定要用智计,就能打击敌人,有时候,他用谣言流传,也一样有镣人、伤人之刀。   (原来是他故意曲解我的话,要我费力分辩,令我着急生气!)   ——跟他对手,实在过瘾极了。   因为有狄飞惊这样的敌人在,就应能唬懒,旦非得要精进不可。   这是好敌人。   这才是好敌人。   ——这敌人让他的对平常遇上“惊变”。   虽然戚少商一向讨厌惊变。   也不喜欢突变。   然而现在他面对的,就是一刹间的惊变与突变!   因为关七竟然做了一件事:   做了一件在这时际无论任何人、任何高手、任何武功再高的高手都不可能也不敢做的事一   他突然变招。   突然。   他突然一出招攻局——   ——不是米苍穹……   而是旁观的人、其中一位:   孙青霞!   孙青霞正看得最投人、最专注、最心动魄溢之际,没料到,关七却突然向他进攻、进击!   这一下,不但他始料未及,就算是在他身边一向善于应变的戚少商,也预料不及:   关七竟跟先前米有桥一样,照板煮饭、面对强敌,却飞棍掷向朱月明!   但朱月明跟孙青霞不一样!   ——至少,在戚少商心目中,是十分、非常、极之的不一样:   因为孙青霞已经是他的朋友。   ——不打不相识,惺惺相借,惜英雄者重英雄的:   我友!   关七“刷”地一剑(那只是气,但锐于剑而又快于剑!)向在旁围观的孙青霞发了过去,一面吆喝了一声。   “跟一个打,不过瘾,你看得最入神,你也一齐来吧!”   他发的只是一剑。   但在孙青霞而言,尽管天大地大,剑在人在,但那一剑发来,只觉月黑星乌,风大雨大,眼前尽是剑光、剑气,一时间已避无可避,闪无可闪,挡无可挡,退无可退。大天大地,尽是死路,全是绝路!   好一个关七!   好一剑!   5.你大还是我大!?   孙青霞大喝了一声。   “来得好!”   话未说完,剑招未递,甚至连应付化解关七那一剑的策略方法仍未想到,他已空全回顾一切、无视一切的,迎向剑气,杀向关七!   他气势如虹——他的气势比如虹的剑气更壮!   大家都怔住了。   也发了呆。   谁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这样子的打法!   米苍穹的武功,高到出神人化。   但关七却是个战神、战狂、战魔!   然而孙青霞却完全不要命:   他以剑搏剑、以气傅气、以胆搏胆、以命搏命!   他的剑法只有一个“搏”字!   ——一个搏字了得!   坦白说,要对付关七的剑气,孙青霞完全没有办法。   他对付不了关七的剑和气。   ——反正他是逃避不了、抵挡不住,那他何不——一拼?   拼一拼。   他的剑曾落在关七手中,而今又已回到他的手上。   他的剑名”错”。   ——反正,人的一生难免会做出许多错事,走许多错路。如今,就算再错一次又何妨!   错又何妨?   就再错一回吧!   是以,他一招“怒剑狂花”,就递了过去!   他不退反进。   不守反攻。   他的剑之锋、之锐、之尖反攻关七的剑气。   关七大喊一声:“好!”   剑气至此又是一变。   变成两道:   一道发自他的手,应付着米苍穹的棍。   一道激射自他的断臂,对付孙青霞的来势。   他一人发出两道剑气,还很自在,还很自如。   然后他的手还意犹未尽:   只听他叱了一声:   “你也来吧!”   一道剑气就发了过去。   ——这次他又攻向惟人?   难道他一人对付米有桥、孙青霞二大高手,他还不心足、不够劲。不过瘾么!?   问题是:他已连发出二道剑气,连同断臂也照样绽放剑气,他哪里还有余裕、余力来放射剑气?   就算他还有余劲,但他左右一完好一切断的双手都要应付二大敌,他的第三道剑气又如何、从何发放?   这是不可能的。   能。   也许对别人而言,这是不可能的。   但在关七来说,这绝对是能的,而且也不难做到的。   因为他不同凡响。   他是个能人。   他是个能人所不能的人。   ——就算他还不是无敌,但至少他已接近无敌。   无故关七。   关七无敌。   关七的第三道“剑气”,竟是用口发出的。   他一张口,“吃”的一声,就是打出一道剑气!   他嘴中发放的“剑气”,竟是比断手所放的更凌厉,而他断臂所发的“剑气”,又比右手更厉害:   也就是说,他所发出的“剑气”,完全不因他所透过的“媒体”是否完整、适切而受影响——他的“剑气”已完全存乎一心,关于一意,运用自如,收放更自如!   他这道“剑气”,竟射向惊涛书生。   惊涛书生只在近处观战,刚才与关七交手的屡遇险境,他犹惊魂来定,犹有余悸,但他又不想、不忍错过今夜这连场精彩的决战,是以他还不愿走,不想离开。   可是他万未料到关七竟会突然向他出手!   而且还说出手就出手——一开口,便放气,便出了手。   他只好应战。   硬着头皮应战。   加入战回。   只听关七展笑如长啸,一面说话,一面每一个字都放出了“剑气”,攻向吴其荣:   “你也会气功,就比一比:你气大还是我气大?他剑快还是我剑快?到底棍和我的剑气谁厉害?”   他说,且说的好整以暇。   吴惊涛想答。   但他已答不出来。   他被剑气迪得已说不出话来。   米苍穹不答。   他只苦战。   他须发苍黄,但在苦拼中,还不时瞬目四顾,瞥向飞檐、博风头、伐檐、扣脊瓦、螳螂勾头、乃至铃铛排小脊之后。   他在看什么?   他在找什么?   他在说什么?   是有孙青霞还能说话。   只有孙青霞还能说话。   他已打起了劲,打上了瘾,打出了平生未有的斗志和战意来!   他还大喝了一声:   “无形剑气!”   这句话无甚特别,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关七不是从对付米公公起一直都是在使用这绝学么?   可是戚少商一听,就变了脸色。   脸色大变。   ——就算不是真的变脸,但神色的确也不一样了。   至少更紧张了:   如临大敌。   6.权大还是名大?   像关七这种人,曾经在手上掌握过大权:那时候,“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不像他执掌“迷天盟”时来得有权。   而今,他疯了,权,已失去了,但他仍享有盛名。   ——不过,要是有人问他要权还是要名?极大还是名大?他的回答只怕是三个字:   “温小白。”   他现在已不需要权。   他也不要名。   他只要他爱的人,能跟他在一起。   一要是没有,他只有寄托在武功上,把它练得最好、最高、最强、最新、也最出色。   除此无他。   ——其他什么权啊名啊的,他都无所谓,他都没意思追求这些,不过,当一个人把其中一件事或绝活做得比世上任何人都优秀,乃至天下无敌之时,这些名和权,自然就附踵而至了。特别是当他对这些事物不大重视的时候,就更加会如蛆附身,挥之不去。   不过,这些对现在的关七而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失去了温小白。   现在剩下的,只有他的战志:   他要打架。   他要取胜。   他要打好这一场仗。   ——所以他发出了他的剑气。   以新的方法。   新的方式。   所以孙青霞一旦喊出“无形剑气”,戚少商第一个神色就变:   因为他听得懂。   他明白。   ——“无形剑气”这四字已不出奇,但却少了“破体”二字。   可怕就可怕在这少了的字上。   正如先前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上,少了“先天”二字,关七的剑气,就变成没有了任何“先天”的制限,更加发挥自如了:   以致连他的断臂,也能发放“剑气”。   而今,他所发的“剑气”,又少了“破体”一词。   也就是说,他的“剑气”,是无所不发,无可不放,已不用“破体”,也不必“破体”   就能办到了!   ——又少二字,局限更少,也就是说,他的“剑气”,是更路遥天地宽,是能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先天破体无形剑气”已够可怕。   但“破体无形剑气”更利害。   然而一比这“无形剑气”,简直不算什么。   如今,关七连口里也能敌“剑气”,要放就放,说收就收,连每说一个字也能打出一道剑气!   这才是真正的剑气。   无敌的剑气!   他的剑气已六亲不认,也如天道无亲。   剑冷气热。   他的剑是斩神劈佛弑群欺师灭祖杀已之剑。   他以一口气御剑。   剑就是他。   他便是剑。   到这地步,关七已不只是“战神”——而是“无敌”。   没有敌手。   就是因为没有敌手,所以他要找敌手。   ——因为当失去了敌手的时候,自己就成了敌手。   所以关七再次出袭。   这次他的剑光扫荡向狄飞惊。   他要攻袭狄飞惊的理由居然是:   “我不喜欢你低头!你给我抬起头来!你不抬头,我打到你抬头!”   狄飞惊也深知关七正杀上了瘾,打得性起。   他不是没有防御。   但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已用双手(包括一臂已断)和口发剑的关七,还能施用什么“东西”来对付他?   有。   还不止一道。   而是两道。   “眼剑”一一关七用眼睛发剑。   眼是有力量的:   眼睛的神采称之为:“眼神”;眼睛的力量则称之为:“眼力”;眼睛所发出来的波动便要叫“眼波”。   关七的眼神如电。   也如剑。   他两只眼睛便发出了两道“眼剑”,眼神如电如剑,攻向狄飞惊,正如与狄飞惊恰抬起头的“眼刀”,乒另乓冷的交撞在一起,几乎要发出星花石火来。   关七特意向狄飞惊放出“眼剑”,因为他当然认得,狄飞惊曾令他吃了一个“大亏”,便是以他的“眼刀”。   刀锋冷。   刀眼更冷。   热的是关七的心。   关七是个从来都不认输的人。   因为他从来都不败。   而今,他非但以一人之力,要跟米苍穹比棍和孙青霞比剑、与吴惊涛比气,还不忘记要跟狄飞惊比“眼力”。   一下子,一向沉着冷静、七曾不惊的狄飞惊,也给扯进战团来。   现在关七变成了以一敌四。   ——一人力战四大高手:米苍穹、孙青霞、吴其荣,还有新加入的狄飞惊。   不。   不只于四。   是以一敌五。   第五位是黑光上人。   他正想溜,前步才迈出,却听关七叱了一句,“那厮想溜?一齐来玩玩吧!”   詹别野心里一惊:难道他是叫我!?不过关七正一人力敌四大高手,没理由还能注意到他正静鸡鸡想逃跑的!   可是那是真的!   关七真的盯住了他!   那一句话真的冲着詹黑光而发的!   因为剑随声发。   气同声至!   “啸”的一声,一道剑气,正打黑光国师背后!   詹国师以“天下一般黑”神功勉强拆了这一剑,但第二道剑气又至,詹黑光对打了七八招,发现自己的脚步非但一步也迈不出去,还正倒回头走。   挨得打了十六、八招,情势更严重:   原来他已倒退了回去。   完全遇到了战局,形同加入了战团,跟吴悚涛、米苍穹、狄飞惊、孙青霞一齐力战苦斗战神关七!   这个“发现”非但使他胆战心寒,还几乎令他战志崩溃:   关七比他想像中更厉害、可怕,而且还更可怕、厉害多他虽然有这种想法,但其他的人也更震动。   杨无邪就是其中一个。   他至少有三个震惊:   一,詹黑光居然能跟关七对打了廿二、三招,武功绝对要比估计中要高!   二,关七的战力则已完全非人、超人的,甚至是非神乃至超神的!他现在“遥战”詹别野,己用上了他的印堂:   他的眉心只要一运劲,“剑气”就会自印堂穴疾发出去,打向黑光上人!   这已不止是“无形剑气”。   它甚至是有形的——有形无形、有影无迹,已全拘束、约制不住关七的剑气。   他的剑在心中。   气在意上。   这已没有别的名字,也不用任何名义。   它就是“剑气”。   ——任何名头,已拘禁不了它的周游天地、神驰万物、无拘无束、无对无敌。   甚至周身三百六十五个穴道任何一处可以放射“剑气”!   杨无邪还有第三个震惊:   因为关七已向他发了一“剑”。   关七当然下会“放过”杨无邪:   他完全没有理由要特别“礼待”杨无邪。   只不过,他也不只是发一“剑”:   一发,就发了“两剑”。   ——这次,他是以眉毛发剑。   他两眉毛一齐耸动。   耸动激烈。   也剧烈。   他左眉发剑,攻向杨无邪。   右眉则攻向无情。   这一下,也就是说,关七竟主动挑战,同一时间以剑气连战孙青霞、狄飞惊、无情、吴惊涛、米苍穹、杨无邪、詹黑光等七大高手,但他竟还意犹未尽,势犹未足,波昧意态,顾盼自雄。   天道无亲,独我群雄,好一个战神关七!     第十八章 天若有情     1.天道无公   朱月明遇险。   他所遇之险,不是因敌关七,而是因心腹大患米苍穹。   米苍穹对关七的攻袭最为狂暴,猛烈、凶狠、歹恶。   在过招上,所谓“一寸短,一斗险”,他现在是用指作棍,奇险无比,所以处处抢攻、招招拼命,然而在心理上,他还是保持了冷静、机警、乃至斗智不斗力的。   他亟欲打败关七。   但他更想打杀朱月明。   ——是朱月明有意逼他于绝,让他失去了退路,只有面对关打败夫七,只是一种需要。   但打杀朱月明,却是一种必要。   因为朱月明是他的“政敌”,如果他还当权在势,朱月明一定会搞风搞雨、拆他的台,就拿他想豹隐江猢,这种人也一定不会让他平平安安过余年。   所以他要杀了这个人。   ——不仅为自己下手,也得为方应看而杀。   方小侯爷天质过人,冰雪聪敏,机警绝伦,但对朱月明这等老好巨猾的人物,还是颇费周章。   他曾几度收买这个人。   朱月明就让方应看“收买”。   ——要是他凌然拒绝,那就倒好:至少敌我分明。   但朱月明欣然接受,但叶许多事情,又表现不一,阴奉阳违。至于利益,他照收之不豫。   方应看有意要歼灭这个人。   可是不好下手:   一,这胖子看来完全没有杀伤力,但只怕杀伤力之巨,如天下第七也不一定能收拾得了他。   二,这人的官衔相当高,也不好明目张胆的杀。要是横施暗手——恰好这是个最善于暗斗的家伙。   三,方应看也真的找人下过手,不过;当然都失手。   ——虽“失手”的人,不是立即自尽当堂、就是让朱月明的人当场格杀,不然,也绝不会“出卖”道出幕后主使人是“有桥集团”,甚至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指使他们干这事的人是方应看或米有桥。   就算不为了今天的事:米苍穹也亟有意思、要除去朱月明这口“眼中钉”。   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和朱月明在官场、官廷中微妙的身份、所以都得避免明里对着干:   而今时机已至。   米苍穹觉得自己今天很奇怪:   他本来有哮喘旧患,可是今天却打越没有气喘。   他原来身上常弥漫着一股异昧臭味,而今打下去却反有一股让人精神抖擞的味道。   他本来脸上常笼罩着一股颓靡沮丧的精神,而今,居然须发更加苍黄,但却容光焕发,像正打出他生命里龙精虎猛的三味真火来。   他觉得自己很振作、很振奋。   但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奇特。   他要把握住今天:打败劲敌,格杀劲敌。   如今机会来了。   你听过机会敲门的声音吗?   那肯定要比生命敲门的声音轻微多了。   你若不仔细听,不及时开门,开门时未曾作好迎迓的准备,很容易就会惜过了机会。   错过的时机永不再来,再来,你已不是当时的你,良机随时也会变成危机。   机会原来自因缘际会。   是以,有些人一辈子在等机会,一辈子在埋怨机会:其实很可能是机会是个小气的东西,他来了,又走了,不择衣袖,不带云彩,不惊它,它不问情由的去了,不见了,消失了踪影。   不要等机会。   如果够年青,要是有实力,应该去创造机会——把机会抓紧了塞人你的屋里、席中、床上乃至口袋里,用不着麻烦它再来敲你的门。   关七也在忙着制造机会。   他在制造打人和别人打他的机会。   也许,对他而言,这就是最佳享受,最好的锻炼时机。   在这八名敌人之中、予他压力最重的,首当其冲的两个,要算是米苍穹和朱月明。   如果说,他的武功可以均分作五份,他把其中一份,用来对付朱月明、另外一份、用以对付米有桥,其他三份,己足以应付其他五名敌手。   但他目前还应付得来。   巨尚有多余。   直至这一个突变。   当孙青霞一剑扎近关七之际,关七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不闪、不避,反而揉身滑行前进。   孙青霞的剑,只差一点点,那么一点点,就刺中了关七——差之毫厘,那么一了点几,以致连孙青霞自己都起了“刺着了”的感觉。   然而到底是没有刺中。   关七却藉这腾身迫近之际,双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奇”!   一道青色的剑芒,直射了出去!   射向米苍穹!   米有桥没料关七突然又借有形体之剑来打出无形体之剑气,情急间,急弹右手中指,以“棍诀”硬接剑气。   “呸”的一声。   剑气,棍劲相接,孙青霞手中剑一颤,他的人也飞弹出五尺开外、然而人仍在“战飙”   之中,并未因此一弹而脱身。   反而,硬接那一道剑气之后的米有侨,指节发出“勒”一响,忽然将右手夹于腹间、弓着身子,显得十分痛苦。   ——敢情是他的指骨给硬生生的震断了!   这一刹间,关七大可迫近追击,将米公公格杀于他剑气之就在这一瞬间,朱月明立即发动了攻击:不是向米有桥,而是关七。   他这样做,当然是理由的。   唇亡齿寒。   ——面对关七这样强大的敌人,万一还丧了个极有故斗能力的“战友”,接下去的“战局”,岂不是更加危殆?   这时变化,电掣星飞,朱月明已无暇细思。   他出手。   出手一招。   一招手,就是一罩。   他“罩”向关七。   一点也不惜,他是出招“罩”向关七。   ——以他的衣袍。   他身上的衣衫,都是他的武器,可用作攻袭,也可用以逃遁。当然平时仍然用来装饰、御寒、穿在身上,   他在江湖上,一向都很“罩”得住;在官场上,也很“吃”得开,多少都跟他这手“脱袍让位大法霸王卸甲神功金蝉脱壳绝活儿”有关。   而今,他一甩袍就罩向关七。   迎头罩下。   要是关七这一下给他套个正着,那么,再骁勇善战的关七,也形同废了。   只听“波、波、波、波、波、波”连声,朱且明手上的袍衫;如同碎花蝴蝶一般,四散飞飘。   他手上的衣服给粉碎了。   粉碎他衣袍的当然是剑气。   关七的剑气。   但“波波”连响却不是剑气之风。   而是关七口里发出的声音。   他发出第一声“波”时候,就等于出了剑,发剑第五声时,已形同递出了五剑。   他竟以声发剑。   他的声剑毁了朱月明这当头罩下的衣袍——他甚至不必出朱月明到了此刻,当然“罩”不住关七。他一击不中,只有撤退。   就在这时候,他遇险了。   米苍穹本来躬着的,突然一挺直。   他一指戳向朱月明。   人的手指有多长?   ——再长的手指,顶多也不到半尺那么一截。   可是米苍穹的手指暴展,长得就像那话儿怒胀,像一截肉色凶杀的棍子。   不管他右手指有没有折断,这次他施的是左手中指。   他以指作棍,一棍砸向朱月明的要害。   这一刹间,朱月明遭遇突袭,难免也骤生起一个惊悟:   ——天道无公平?   他为米有桥解危,米公公却偏要置他于死命。   他主掌刑房,看许多无辜或有罪的犯人在哀号挣扎,求救无门,他也是为骂,“天道无公”一个说法。   但他也无能为力。   他可不想当英雄,当大侠,当地藏王菩萨,地狱不容,牢狱不空,他就不出。   他甚至下会因此而不干下去。   不过,而今,他没想到这“天道无公”四个字,这么快,这么突然,以及这么不公道的就发生在他身上。   米苍穹在此时此境此情此地向他偷袭。   这一次,他完了。   他真的躲不开这一击。   他却知道“猎犬终须兽上葬,将军难免阵中亡”这句话,但他决意料不到的是:   竟在自己行善救人时才遭了殃!   2.天公地道   人的背后至少有二十六个重要的穴位,只要给打中任何一处,皆足以致死。   其实不然。   也不止。   只要袭击的人用一柄利器,无论所在人的哪一处,都可能造成致命。   光是痛和流血,就能要了人命。   其实也不然。   也不一定。   因为有时不必用利器,有时如感染,或是病痈,都足以使人丧命。——尤其像米苍穹这样的高手,谁吃了他一指,无论打在什么地方,一样会丧失性命。   所以,朱月明只避不了这一击,就死定了。   有许多人、在遏难逢厄之时,总是有人愿意出手相救,原因无他,多是因为这些人平时多行善事、广结善缘之故。   不过这也不是必然的,所谓“好人不长命,恶人祸千年”,许多好人善心,却没好下场,恶人坏事,却得善终,看了众人心里发凉,既然没有因果报应这回事,那也就是图眼前,不顾后果了。   佛家总劝人:报应是有的。今生所受,是前世的因;今生所受,是来世的果。这说法首先要证实,确有轮回这回事,如果不能,谁知道这是不是诳语?事实上,只是哄人行善的把戏,到底天道无亲、天意不公,常与善人,也常予良善。   至于有的说是某人作了恶业、善功、祸报、祸果会报于下一代或他人,那样,就更没道理了。他自己不受。却叫他人代受,就算是亲生儿女,其所为亦不见得让其人感同身受,若让他人代受果报,公道何有?彼作孽时彼受报,因果业报为一统。   天公地道,到底上面有没有夭公?地下有没有地道?如有。请早显示,定必让人心安,有所依寄,若无,应早预示,大家再作尔虞我诈去死斗,不信佛,不管天,也不理天下有无道,只行侠道,尽其在我。   就像今晚这群京师的枭雄一样。   ——他们在联手斗倒一个强人,同时也在互斗。   到底这斗争是没有完的。   是英雄的就绝不低头。   是枭雄者决不屈服。   朱月明本来就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但如此死在米苍穹的暗算下,他当然不甘心,也不屈不服。   但他没有丧命。   有人出手救了他。   他在过去大半生里,也结了不少人缘,送了不少人情,但也作过不少孽,干了不少损人利己的事,不过,而今,出于相救的却不是这些欠他情义的人。   而是:   关七!   关七骤见米有桥向朱月明实施暗算,他正以单拳敌十六手,却仍及时伸出了援手。   他说过要保护朱月明的,他说到做到。   ——尽管,这么多个京师顶尖高手打他一个,但局面仍为他所纵控。   大家甚至在不知不觉中,为他所带动,跃上了古旧的屋顶仍酣战不休。   不过,他毕竟只有一只手。   他的手不够长。   他的一只剑气,要对付八大高手。   但他的头发却绝对够长。   也够多。   他大吼一声,一条飞发,如同一道黑色急剑,直刺米苍穹指尖!   那犹如一把剑:   黑剑。   ——细如游丝般的剑。   那原是他头上的一条黑发,但仍令能一棍朝天,曾棒打群雄的米有桥不敢硬拼。   他马上收拾。   撤招。   他在撤招的时候换招。   他有五只手指,五指攻向朱月明。   五指如棍。   ——他以一指棍法,已是可打杀张三爸,更何况如今五指迸发。   他变招得飞快,但关七转招更速。   米苍穹连收五指。   这已算多。   关七一甩头,就发了百数十剑。   他以满头散发发剑。   剑剑夺命。   米苍穹马上限都绿了。   他没想到杀朱月明不猖,却惹出一个大头佛满天剑影、满天剑气来。   这真要命。   “我说过,不许你们在我面前加害这胖子”,只听关七哈哈笑道,“你敢杀他我杀你!”   发如剑。   剑气当头压下。   米苍穹边拆招边避剑还要边抵住那数百十道庞大密集的气他急于自保,也逼于自救,是以他做了一件事。   他还有一只手。   五只手指。   他向身边的戚少商发了一招。   一招有五棍。   戚少商也没料到米苍穹竟会在此时向他偷袭,尽管,这偷袭跟他要置朱月明于死命很有点不一样,   他只是要迫戚少商出手。   他要逼出戚少商。   戚少商依然受袭,勉强接得下那五棍,发影如山,他已得面对那千丝万缕的“发剑”。   这刹瞬之间,可就显出了真功夫来。   只见戚少商见招拆剑、见发切发、见剑对剑、见气破气,如此一口气一气呵成一鼓作气的对拆了四百余剑。   关七消失剑影突然一敛。   戚少商这才一收剑。   “刷”的一声,只见青光一闪,关七叉对戚少商发了一剑。   这才是他真正的出剑。   这一剑发得极快、极速,已达到了剑法,速度的极限。   戚少商眼见这一剑刺来,其中不含变化,甚至招式也只平平无奇,但这一剑才是所有剑法的精华和极致。   千剑百剑,万招亿式,都不如这一剑尽得风流、尽蕴精华。   戚少商已来不及驳剑。   就算他以剑招架,也断断接不住这剑。   他破不了这一剑。   他招架不住这一剑。   ——挡不了的剑他就不挡。   他决定看破。   看破才敢放开。   放下始自在。   他长啸一声,不退反进,反而向前迈了一步。   迈了一大步。   这一大步一迈,看似前进,其实反而是迟了一丈余。   他只好避过了那一剑。   关七那一剑刺空。   戚少商胸前衣衫却“嗤”地破了一个洞,且鬓边几络鬓丝落但他没死。   没倒。   甚至也没流血。   没有受伤。   到底他是躲过了这一剑。   但他仿佛也“死”过了一次。   这叫做:“破不了”的一剑,还是给他破了,避过去了。   究竟,戚少商有没有避过了关七这集天地念力、毕生精华的一剑?   这答案,恐怕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发剑的人。   一个是受这一剑的人。   ——他们当然就是:   关七和戚少商自己。   3.知已知彼   知已知彼,心知肚明。   好朋友是相知的,可以肝胆相照。   但好敌人有时候更是知心知音,更有默契,更为投契。   好敌人就像是刀尖与刀口,手掌与手背,月亮和太阳,好似是一体的两面,一景的两个角度,梦和真。   有时梦梦就是真真。   真就是梦。   这刹瞬之间,戚少商并没有中剑。   但他明白:   关七让了他一剑。   关七在这刹问还抛下一句话以“蚁语传音”说了几个字。   “你独手仍能有此修为,实在不易,我也只是有一条胳臂的人,我不杀你。”   戚少商悚然。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感激,而是震怖。   到此时此境,这步田地,关七独战群雄,不但居然可以轻易取胜,还可以收发自如,饶而不杀,更为自己保住了颜面,不让大家发现,而且还可以“蚁语传音”(一种颇费力气的说话方式,是让他想让对方听见的人听到,旁人但无所闻)轻松发话,关七的战斗力,实远非他所能企及,所能想像。   ——太可怕了。   那已不是人。   而是神。   或成魔。   在这刹那间,他多希望世上不只一个关七,最好还有个关八什么的,能够制住这关七,才不会让他独一无二、独步天下、独霸江湖、唯我独尊。   独。   ——关七此时的神色是孤独得几近孤绝的。   绝。   ——关七此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孤僻的孤绝之色。   他的神志十分孤绝,若有所思,思之甚苦。   他正输首望天。   苍穹无尽。   ——无尽处有什么?那么竟夜的胡胡磺磺鸣响不休?   苍天无语。   关七一面剧战,一面仰视上苍:难道他有满腹心事、满腔心思、还无语问苍天?   问天天不语。   问地地无音。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在最高的飞崖上细声吟道:   “与子同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七哥,我们的约定,你难道忘了吗?”   这几句活,说得柔肠百结、委婉动听,像情到深处,哀怨已极。   关七乍闻,脸色顿时大变,呼而噜道:”小白!小白!你在哪里?咱们的约定,地老天荒,怎生能忘!今生今世,六世三生,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你究竟要躲到什么时候?”   语音凄楚。   神容凄厉。   人凄戚。   且孤寂。   他一失神,八大高手已掩扑而上,正要将之一击格杀。   他却披头散发,巍然不动。   他没反击。   没招架。   他只一手递了出去。   剑指向天。   轰隆一声,长空划破,一道电光,惊闪而没,再炸起几声闷雷。   电光发亮时,只见苍穹低处,一物如大鸟。竟似凝在半空,发出胡胡嗡嗡的轧轧的怪响。   ——原来,这异响是从此物来的。   此为何物?   惟细聆又觉不然。   ——异声似是响自心中,每个人心中,高低宽细下一,当然,毫无疑问的,在关七心中,它响成了一个题问,并掩盖了其他一切的杂响。   关七一剑朝天。   他的剑一举,便凝聚了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谁都攻不入、欺不近、打击不了他人气大概的气场范围里。   “上天人地……”关七厉声道,“…。我无敌!”   然后他怆然狂喊:“小白,你在哪里?我是深爱你的——你误会我的了!   只听那皇城里最高的也是最古老的飞崖后,一女音微微犹豫的问:   “你爱……我?你要是真的爱——我……当日为何又要雷损把他的女儿下嫁给你!?”   关七一听,如受重击,偶然浩叹,凄酸不分的道:“我以为那个在‘六分半堂’的女子就是你——我一直以为你去投靠雷损…天啊,你和雷纯的样貌竟如此相像——”   那飞崖下阴暗处的女子听了,似是不悦,冷笑道:“荒唐!她和我,年纪相去如此之远,你怎会将我和她混在一起:”、   关七呆了一呆只哑然道:“…··我……错了——可是,你们的样子,的确何等相像,我又…这些日子以来,我浑浑噩噩的,清醒的时候少,这一身武功,可把我——把我折磨够了!”   他是一级战神。   一代宗师。   他在他心爱的人面前,他有错便但然承认,就算在群雄之前,也一样坦荡、不遮瞒。   只听他凄声呼喊道:“小白!小白!其他的折磨,都不如我思念你的甚,都不及我想你的苦。都不着我爱你的深·…·你给我的折磨,那才是最可怕的!你回来吧,别再逃避我了?”   他这样衷诚的说出心声,旁人闻之,莫不恻然。   他一剑擎天,剑势、气势,激发了极大至钜的气场,逼住了一众向他发动攻击的人,谁都欺不近他的气场里,加上这一番说话,使本来给激发出“一决胜负”斗志的戚少商,无情、杨无邪、孙青霞等,都萌生了“罢手”的念头。   只听那女音静了半晌,幽幽的说:“我不是就在这里等着你吗?你要见我,就过来吧。”   尽管在这时候,关七已显得失魂落魄,但他的剑意。气势依然在。   只要这斗志的杀气在,便谁都打杀不了关七。   不过,而今,关七一听那女子的召唤,一切杀性、斗志,却都已化作绕指柔了。   他喜极忘形地应了一声:   “好!”   剑势一决,手腕一掣,叱了一声:   “开!”   登时,包围他的群雄,犹如浪分涛裂,让他遥剑一指,分割出一个壑沟来。   关七说走就走。   要去便去。   他飞身而起。   掠向那飞崖暗处。   飞屋的暗处有什么?   美丽的帘影背后有倩女。   温暖的灯人内是家。   踏踏的马蹄上是过客。   廓琼的琴声来自春葱般的指尖。   子夜皇城高寒处在这龙楼顶的飞崖上。   ——然而,崖下是什么?   若是有人,是什么人?   要是有事,会出什么事?   如果有情——天若有情无亦老。   秋云无雨常阴。   4.她像一朵恶毒的花   他飞身到那飞崖下。   他不惜一切,也不顾一切。   他只为见小白。   他只要见小白一面。   他已心有所羁。   他已有置碍,已分心,已失神——尽管他还是关七,那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战神关木旦!   崖下有人。   的确有人,而且还是一位女子。   ——她,到底是不是小白?   他,是不是终于又可以见到小白了?   他心中狂喜。   所以他没注意到:   这黯黑的长空,突然横射出一道幽黯的白光。   ——剑光!   这剑光很快。   快若流星。   而且快得很飘逸,很洒脱。   这一剑仿佛不是发出来的、拔出来的,而是弹出来的、落出来的!剑锋发出尖啸!   ——但在剑势伊始之时,却又是绝对无声、而且无息的,是静的、寂的。   充满死意和死志的。   直至剑已近敌前才突然发出锐啸。   关七发觉时已迟。   他不知道崖下还有别的人。   这时候的关七,已不知道有别人。   他心目中只有小白。   没有别的。   这就糟了:人是为自己而活的,无论多伟大、了不起的人,都一样,那都是为自己(的理想、心愿、爱人、亲友)而活的。   如果他只有别人,没有自己、那么,他就不容易活下去,生存下去了。   ——在这斗争剧烈的世间,要活下去、活得虎虎生凤、有气有力并不容易,你若不能专心专意为自己而活,很容易就给人消灭个无声无息、无踪无迹。   这狂击的人一定有耐性。   他无声无息地在这儿已守候良久。   她只等这一击。   ——他仿佛活着只候这一击。   发出这一剑。   他的剑有个名堂;   “梦中剑”。   他的人也很有名堂,而且,近年来,在京师还愈来愈享有盛名了;他外号叫“梦中见”;   他是“七绝神剑”之首——   罗睡觉!   罗睡觉一向爱睡觉。   他发梦。   他睡觉不是为了躲懒。   而是为了振作。   他能利用时间睡梦中练剑。   所以他练成了绝世的剑法。   是的,在“七绝神剑”中,以他的武功为最高:而在蔡京手上的江湖人物中,也最信宠他和天下第七。   他留待这里,便是要格杀关七:   ——既不能用,则杀之。   罗睡觉也敢于接受这任命。   ——谁杀得了关七,就是天下无敌。   尤其经过今晚关七以一敌十一之战后,关七,“无敌”之名,势必名震天下,若他能杀关七,可能吐气扬眉,大可跟“七绝神剑”(现只剩下三绝)拆伙,他自另成一派,自立宗师。   所以他守候。   忍耐。   等。   就待这一击!   一击必杀。   ——必杀之一击!   他本来是大有机会也极有可能一拳一剑格杀关七的。   ——也就是说,“杀死无敌关七”的任务,极可能在他手里完成。   如果不是……   不是还有那一剑的活。   剑光很白。   剑艺带点痴。   这一剑后发而先至,迎上了罗睡觉那一剑,“柴呸”二声,二剑相接,竟发出了不是兵刃之声,而似是密宗咒语的两声叱叱。   剑分。   罗睡觉身形一晃,斜飞,立定,身子微向右斜侧,几绺长发,落到额下眉间。   他的神情很忧郁。   他的眼神颇有怒意。   他的对手衣很白。   手也很白。   且很小。   但更白的是他的剑。   他是戚少商。   他的白衫胸前染了一点红,且正在渐渐扩大,似一朵红云。羞的艳,惊的美。   他刚才出了手。   也出了剑,为关七挡了这暗狙的一剑。   ——不过罗睡觉的剑并不好挡。   所以他也挂了彩。   关七望着他胸前那一团渐渐发圆的艳红,才明白刚才有罗睡觉那一剑,以及也有戚少商这一剑。   他看着戚少商的伤,问:“为什么替我挡这一剑?”   戚少商又恢复了他那懒洋洋的、带点看破世情的神色,清晰、响亮、坦荡他说。   “刚才你没杀我。我欠你一剑。我不欠你情。”   “好,”关七狠狠的盯了他一眼:“你已谁都不欠!”   然后他举步。   他没有向罗睡觉迫进一尽管这时候的罗睡觉也受了伤,只怕躲不过他这一击,但他并没有马上报复。   因为世上有别的事比这事更重要。   他要见小白。   ——不管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生老病死、酸甜苦辣,他都要见小自。   他要见她。   除此无他。   你若真正爱过,就会知道,真正去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子:   你是否会没有了自己,只有对方。   你愿意牺牲。   你还不惜输掉自己。   爱一个人的确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可是,你能不能不去爱?   答案不用我来告诉你。   爱就是最大的幸福。   被爱已是一种恩赐。   关七终于见到她。   她在崖下,于关七手中青剑寒芒下,就像绝崖边一朵乖戾、娇丽、令人不住惊艳但又恶毒已极的花!   5.疑真疑幻   关七几乎呻吟了一声。   他像给人在心里痛殴一记。   “你……”   “你见到我了,”那女子说,“你还犹豫什么?”   “我……”   “你过来呀,让你看清楚我,我看真你…”   战神关七这时,驯服如羔羊,真的迷迷惘惘的就走了过去。   他的剑尖已垂下。   他的心疑真疑幻,如痴如醉。   ——几疑是在梦中!   (是她吗?)   (不是她吧!)   (怎会是她!?)   (怎么不是她!?)   ——她到底是梦里真真,还是一场真实的梦!?   就在这时,就在此际,就在那女子惊丽的身前、一人长身而起。   这人身形颀长。   个子瘦长。   他的鼻子很长:像条狗的鼻子,或是一条腊肠就悬在脸的中但他的鼻子却包扎着,似负伤未愈,这使他看来有点滑稽。   关七乍见这人,却一点也不觉得滑稽。   因他心神已为那女子所夺,只蓦然间,女子身前乍现了一人,他只感到微微的错愕。   他却没有战志。   也无斗意。   可是对方就在他失神分心的这一刹间出手:   他已解下肩上的包袱;   他猛然将包袱扯开;   午夜阳光——   他仿似有千个太阳在手里!   辉亮光明。   詹别野最不喜欢的,就是光。   他喜欢黑暗。   他怕光。   他本来已掩进关七的身后,要下手。   因为他确切的看出:关七已心无斗志,而又心有所系。   ——此时不下杀手,尚待何时!?   能杀关七,可是不世之功业!   他偷潜进关七的身后,正准备打出他的“杀手锏”;“黑洞”。   但对方已出手。   出手的人是“天下第七”。   他一出于,恍如白昼。   那是一种“光”,但不是属于太阳的,也不是明丽的,而是属于毁灭、破碎、虚空、死亡的;   那是死亡之光;   “死光”。   这光突然而来。   谁见了这光,便会在光芒中丧命。   ——这叫“见光死”。   关七正在看小白,正在疑真疑幻中。   就在这刹间,天下第七就出现了。   “死光”也同时发动了。   “天下第七”早已不想当“第七”,他也想当“第一”。   ——要当第一,当然得先杀了天下第一的关七。   这一次,天下第七极有可能一举格杀了关七。   要不是及时来了这一朵云的话。   云是急云。   白色的云。   白云如伞,如同千手万手,万缕千丝,   白色伞云罩住了天下第七的包袱。   那包袱里的光立即就透不出来了。   天下第七一抬头,脸色大变,即刻“收拾包袱”急退。   他身前是一名大师。   这大师长得很清秀,很秀丽,但一时教人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关七见了他,也一阵述茫,只嗫嚅道:“你是……三姑娘那大师点点头,把手中拂尘一收,合十道:“阿弥陀佛,现在只有三枯,枯菜的枯,没有三姑。”   大家不觉耸然。   因为在这京师里的这些群龙之首,谁都知道三姑大师是跟王小石等同行,避罪出京,而今三姑已回到京城,莫不是王小石也回来了?抑或马上就会出现!?   天下第七也是担心这个,所以尖声吟道:厮那怪物!王小石呢!?   三姑也不动怒:“小石头?他可便到就到。若然不到,只是时辰未到。”   关七依然茫茫然:“三姑?三姑!真的是你吗?你来了吗?”   他跟小白有一段情缘,而“三姑娘”跟小白是手帕交,乍见三姑,思忆旧事,不觉心神激动难抑。   三姑微微笑道:“我来了。你在这儿做什么?回去吧,岸在那儿呢!”   关七茫茫然的道:“我?我是见小白的——你看,小白也来了这儿呢!”   三姑摇首怜惜地道:“她?她不是小白。她是雷纯,雷姑娘。”   关七陡然激动了起来。   他也从这一句话里清醒了过来。   他乍然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那的确不是小白。   而是雷纯!   “可是!她们……”关七跌足叹道。“怎会那么像!?”   “是相似。万象起自于心,心乱则象乱,心情象清。”三姑平静的道:“但相距二十岁:小白不是雷纯,雷纯也非小白。”   关七怒吼了起来,激动得全身骨骼腾格作响,全身也敕敕乱颤,嘶声道。   “她——她敢假扮小白,我就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杀她!?   三姑却长身插在雷纯而前,冷静地道:“你不能杀雷姑娘。她是你的——”   她的话未讲完,天穹里的呜呜汪汪之声更响了。   她抬头,迷茫的问:“那是什么东西?”   对待这点,关七却一点也不迷糊,清晰的回答,“那是将来的东西,佶了时空,飞来了这里。”   三姑不解何物,但她却马上能理解这:“所以,只要调解了空间,一切便会不一样,甚至都不存在,全都幻化寂灭。”   关七喃喃的道:“也许,它是来接我去的。”   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反正,小白没来,我只有我,无可依寄,不去更何待?你告诉我,小白她可好?”   三姑道:“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你是你,我是我,因果业报都是缘。你又何必着相呢?”然后她雍容的道:“小白爱你如昔,这是真的。”   “是,是……”关七回中发出异光,神情也完全变了,仿佛听到了这一句话,他就心甘、甘心。只见他铛然扔下剑,“…··天不容我我自容……你若无心我便休——”   说着,忽然一抬头。   这时,夜空里那事物已飞到最低处了。   而这飞檐上却是全城的最高点。   关七突然发出了一声震雳雷霆般的大吼。   他只手指天。   “隆”的一声,长室又划过一道闪电。   在雷鸣将起未起之际,关七遽然做了一件事:   他能腾身而上。   他飞跃于高空。   …他像是要截住那件发出嗡嗡怪声的事物。   就在他要挥未挥之际,忽然之间,他听/见/感受到了一股极强大的气流、极巨大的力量。   这力量本就十分宏巨无匹,而今又与天空苍穹间所酝酿的一股异力结合起来,更形成了沛莫能御、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流,向关七横扫、直劈、打杀、封杀过来!   这股强大厉烈的力量,来自一股动力。   这股动力来自一件事物:   棍!   6.如痴如醉   棍法带动了字宙狂飙。   那是米苍穹手上的棍子,   他重拾起“朝天一棍”;他原弃棍用指,而今又废指使棍:   他一棍搠天,砸向关七。   对这一棍,关七也不敢怠慢。   他知道这一棍是米苍穹毕生功力之所聚。   那不止是人力的极限,其中还凝聚了天地宇宙的大力。   他尖啸一声,横剑一架。   棍子砸在剑身上,剑锋突然发出青寒逼人的光芒。   关七突然弃剑。   弃剑之际,他拇食二指一弹,嗖的一声,剑化作一道青龙,直在黑夜的长空弹飞出去。   他弃剑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剑决接不下这一棍。   如果硬是要接,剑必折。   ——只怕剑折人亡。   而且他从不毁人心爱兵刃:他是一个爱惜一切武艺乃至兵器的人。就算疯了、痴了,他这一点依然没变。   所以他掷剑。   他一手抓住了棍尖。   两人在屋瓦上凝立不动。   只听一阵轧哑连声,瓦动屋摇格勒勒的震天价响,关七身形疾闪,松手退身,那一棍砸了个空,就砸在屋顶上。   关七用手把住了棍子,但仍制不住棍势——毕竟,他只有一只手。   不过棍势虽依然强劲,但经关七剑一架、手一格,人势已去,关七再一闪身,棍头击空,只砸在屋宇上。   哗啦啦连响,天摇地动,整大片的屋瓦,激扬粉碎,和着灰石尘瓦,整大幅的挂落下来,飞砖碎瓦直往下冲泻,当头砸落。   屋瓦虽坍倒了一大片,但整体上的屋字并没全塌,骨架仍在,屋檐梁檐仍然不倒。   不过,倒塌粉碎瓦砖,如雨点一般抛落,直向院落长街抛砸下来。   下面,仍有一大堆围观的人!   这刹间,连关七也变了脸色,怒叱道。   “卑鄙!”   米苍穹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但刚才那一棍。已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既已发了出去,他也挽不回来了。   眼看下面的人群惊呼奔走,惊惶失措,眼看便要为砖瓦残末所伤,忽见一道白光,平空施卷而至,拦住瓦砾,舞个滴水不透,把碎石、破瓦。全挡扫到偏僻无人的院落里去。   可是他只有一个人,一条胳臂。   一个人,一把剑,格不住弥天漫地那么多的碎瓦残砖斜当勾。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人长空划过,一手抄住关七一手弹飞势若青龙的剑,也舞个风雨不透,硬生生格住飞砂走瓦三连砖的激射飞溅。   白衣人是戚少商。   他的剑名“痴”。   他不能让这些破简裂简正当勾璃璃滴水,打砸着底下的无辜妇孺,所以挺身飞空,抵住那一大徘的飞简走瓦。   青衣的是孙青霞。   他的剑名“错”。   他刚刚得回了他的剑,便与戚少商并剑并肩,抵住这一阵飞脊碎砖。   二人二剑,一青一白,把碎石残垣,全往辟无人处拔落。   但瓦多且碎,下面人多且杂,凭二人二剑,想无人受伤,只怕是不可能的事。   但只听无情大叱一声。   “好!”   他也想助二人一臂,但惜他原无功力,而双腿已废,故尔爱莫能助,但仍双手急抓,掀起身下的瓦片,以瓦撞瓦,相互激飞能打偏多少块伤人的瓦砖,便尽一分力。   但他见一人出了手。   出于的人是关七。   关七长吸了一口气。   他已不顾打杀已臻筋疲力尽,须发脸容俱苍黄,苍老的米苍他伸出了手。   他发出了他的气。   但这一次,不是剑气。   只有气。   这一股气,如同一股强大的磁场一般,而瓦砾似都成了铁石,全给他吸住,往辟处院落拨了过去。   这一下借力(宇宙间的一股无形大力)使力,加上青白二剑、无情砖瓦的封杀,果尔将一瓦砾之劫尽皆瓦解消除。   关七一面发出了他的“气”,一面向米有桥怒叱道:   “咱们交手,不伤无辜,你这叫造孽!”   这时瓦砾全落,剩下的虽仍簌簌掉落”但路上街上围观的人已走避一空,不足为患,戚少商、孙青霞二人再飞升上檐,脸色青白,胸前起伏不定,显然在刚才救人时已尽全力,比交手时更吃力多了。   关七看看三人,他刚才对戚少商和无情均不下重手,便因悯恤他们也是伤残之故,而今相惜之意更甚,再无恋战,喃喃道:“人间既有侠者,我又何必再苟存于世!”   只见他目光又如醉如痴,仰首望天,作势要冲天而起,嘴里只道:“小白,小白,当日你振衣而去,却留我在红尘俗世受诸般的苦,我而今要随你而去、你要等我啊。”   但就在他长身未起,跃身未掠之际,潜近他背后的二人,一齐发动了攻袭。   夜色突尔大黑。   黑暗像一种吞噬。   黑是一种力量。   这力量正要把关七碎裂。   但在黑的深处,偏又炸出五彩多姿,奇妙曼妙夺目的光幕来。   而且还带有香味。   这正是黑光上人的“黑洞神功”,还有吴惊涛的“活色生香掌法”。   两人一起出手,旨在:   打杀夫七!   ——杀了关七,便是英雄,更是英雄中英雄!   问题是:如果他杀人的方式十分“狗熊”,尽管他杀的是顶天立地、天下无敌的“大英雄”,他自己这算不算“英雄”?是不是“英雄?”   不过,他们两人,谁也没当成英雄。   因为关七腾身而起之际,飞踹出二脚。   一踢黑光。   一踹书生。   这两脚也没什么特别一既不特别快,也不特别怪,更不特别奇,亦没特别角度出击——   但吴其荣和詹别野还是各着了一脚。   也许,关七的脚法的精妙处便是大巧若拙,无甚奇特:或许,黑光上人和惊涛书生没想到关七的脚法也会那么高明,于是便挨了踢。   结结实实的各自着了一脚,然后就咕碌咕碌,晔啦哗啦的一路滚了下去。   滚下屋檐去。   他们武功本来都好、都高,但不知怎的,着了这两脚,两人都收势不住,只一路啼哩哗啦的往下滚,滚得一身苔,一身尘,还一直往下掉。   ——最终自屋瓦上落下来。   正好,雷念滚就在这屋檐下。   他本来正抬头观战:这旷绝古今的一战,他是每一招每一式每一次交手都不想放过。   结果刚好那两人就落了下来。   雷念滚正在看。   他肩上提了两个桶子。   两担大粪。   他原本可以让一让,避一避,却在这微妙关头,他心念一动,顽心大起,反而跨前半步,把粪桶一仰:   碰!   通!   他刚好接住了那自屋瓦掉下来的两大高手:   两人都扎手扎脚掉进他的屎桶里。   ——染得一身粪便,那自是不在话下,急得两人连忙爬出。比着了火还碍面非常,那还有什么高手风范。   雷念滚在二人咒骂声中,卸下了粪桶,虽然身上也染得不少秽物,但仍一路大笑,扬长而去。   关七一伸足,就踢翻二人,在电光闪掠之一刹,他以一种万念俱灰、皆成空、万古云霄亦羽毛的心志,飞身到了半空。   却在这时,闪电变红。   电是白的。   剑是红的。   电光怎会变红?   因为全光。   ——因为一个白衣少年王侯手中的剑!   7.梦里真真   关七没见着小白。   一场欢喜一场空。   他飞身上空,像要截住那已架“异物”   然而骤变就发生了——   剑光在电光一闪中闪过。   电苍白。   剑血红。   出剑的是方应看。   他回来了。   中剑的是关七。   他却掉下来。   “轰”的一声,关七的身子在半空一颤,炸出了一蓬血花。   但他去势依然不减,撞上了那在半空飞行的“事物”上。   一下子,发出了一声空洞得让人畏怖的爆炸声。   然后,一,切,都,不见了。   空。   那飞行的“异物”和关七,一齐、一起都在苍穹里,消失了,不存在了——仿佛这一人一物,根本就不存在,也没有存在过。   发生在大家面前的,好像是一场梦,又似不是真的,只不知究竟是梦里的真真,还是真里的梦梦?   梦非梦。   真是真。   三姑美目流泪:“他去了。”   雷纯望天,似犹未甘,亦似未明:“他真的去了?”   三姑大师道:“他正如他,来的潇洒,去的自在。反而在人世问,一生为情所苦,洒脱不起来。”   关七这蓦然的一去,群雄顿失所寄。   他们今晚一齐出手,所为何来?   主要是为了关七。   他们为了要挑战关七。   可是关七却倏然而去。   大家都恨然若失,仿如一场梦,一场空。   他们是否明白一直在上空回翔,发出鸣鸣喘喘怪响的是什么事物。   ——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是实物还是幻象?   他们都有间于三姑。   三姑也不知。   “没有什么异象,若有,这都是心里的幻觉。”   方应看一人得了手,但却消失了关七的影踪。   他久侯才攻这一剑。   这一剑,虽把火侯、时候拿捏得恰到好处,但他毕竟已在群雄前亮了一招、出了一手。   但他依然未能格杀关七。   ——虽然,关七而今生死未知,但这就不能说他一剑杀了关七。   他觉得自己是自出了手了。   他想把这宿怨算在三姑的头上。   ——在对付王小石的路上,若不是三姑大师处处与他为难。或许他早就杀了王小石。   有天下第七和米苍穹,他要除掉三姑大师绝对不难。   可是,戚少商马上表了态。   他站在三姑这一边。   他这一表示,杨无邪当然跟进。   而且还有孙青霞和无情。   ——乐莫乐兮新相知。   ——喜莫喜兮旧相识。   他们都原跟戚少商同一阵线。   这一来,三姑再加上戚少商,还有无情,又有孙青霞,方应看稍作估量,知道今晚已不可力取。   但是他还不知道王小石问在。   ——万一加上了这个古怪小子,对方的声势可就远甚于已方了。   (打不过!)   (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的事他便不做!   他立即召集人手,然后撤走。   至于雷纯,则比他们更快一步,与吴惊涛和狄飞惊忙忙撤走了。   米苍穹本来气喘未息,但一见到他,便好像见到自己的孙子回家过年似的,慈祥里带着俊巴巴的,那还像是京城里顶级顶的高手?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你一路辛苦了。”   “一切都让你辛苦了。”   米苍穹仍眯着睛望着苍穹:“关七呢?他竟凭空消失了!”   方应看却冷眼看那两个同一身粪便还在那边街角跳着脚、大叹倒霉的两大高手,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仍不许再让这种人活着回来。何况,他已着了此一剑,信他也活不长了。”   米有桥听说心里一凄,只答:“是。”   说实在的,虽然这方小侯爷是他苦心培植出来的,慧心栽培出来的,但他不知怎的,是愈来愈怕他了,甚至是愈来愈不了解这个人了。     第十九章 天行健     1.君子自强不息   群雄本来就要散去,但杨无邪却要找三枯大师请教一事的“来龙去脉”。三枯却留住了正若有所思的戚少商,她也有话要找他。   “我要说的事,我希望你能知道,并在知道了以后,能做一些事。”   戚少商道:“王小石快回来了,他才是风雨楼的领袖,他才能做事,不是我。”   三枯不以为然:“你这就分了彼此。更何况,今歇他著真能回来,也不一定能当、会当、肯当旧职。”   杨无邪不解:“为什么!?”   戚少商也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三枯大师道:“这都暂且不提,很快你们便可知分晓。我要说的是关七的事,还有小白姑娘的下落。”   杨无邪恳切的道:“这件情事,影响江湖重大,早已渴闻其详。”   三枯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个中情节,也不复杂,惟涉及了两代情仇,三世恩怨,比较难解。”   “两代情仇?”   “三世恩怨?”   戚少商和杨无邪都惑然。   “其实,问题都出在:小白姑娘是个多情女子一因上。”   杨无邪颔道:“这个想当然耳。小白姑娘若不美丽多情,战神关七也不至为她倒如许痴狂了!”   三姑娓娓道来:“小白姑娘原是淮阴张侯的爱徒。师父只收了两个半的徒弟,一个是我,一个是小白,半个——从来没有身份的——是米有桥。但他老人家最疼的当然是小白。   师父息影之后,小白因缘际会,到了治阳,认识了温老字号的掌权人物、武林中重若泰山的人物温晚。所谓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情深。他们俩自是一对璧人,恩爱逾恒,卿卿我我……”   杨无邪沉吟道:“可是,当时温嵩阳不是已有爱妻了么?”   三姑叹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小白何等心高气傲,岂可忍二女共事一夫之事,所以,她愤然离去,伤尽温晚的心,只身来到京师。”   杨无邪道:“如此佳人,一旦入京,更加是纸粉动江湖了。”   三姑道:“这个自然了。她很快就结识了当时号令京师的第一高手、景掌‘迷天盟’的一代宗主关七。关七对她入迷,她也慕关七之才情,二人便成了江湖上的鸳鸯剑侣,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生活。”   戚少商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一定会有变化:   幸福盘得大满了,一定会有漏线,在似难免。   他曾经跟息大娘也过着欢快的岁月,到底还是各分西东。   问题出在:小白追寻的是永远热情的热恋岁月,而不知真正的爱情是否是一个负责任的承诺。她是一个用一生去追求定是情感的女子,故自不久可任何东西冷却下去了,她也不知道,世上最弥足珍贵的事物是深沉的爱,而不是一时的激情。平常就是最高,过高人愈妒,过激人无情。关七毕竟是一盟之主,他有许多事务需要料理;他又是武痴,正苦练‘失天破体无形剑气’前人未有之境界,这一来,对小白就缺乏了照顾,使她埋怨不平起来,无奈关七又不能分心分神——事实上,他跟小白姑娘在一起的时候,因为着实太爱她之故,已把盟里的事摆在一边,以致盟里其他圣主有机可趁,大事夺权作乱;而他时还苦练玄功,一旦心神二分,很容易便会走火人魔。”   戚少商叹息道:“可惜小白不明白男人的心事。”   三姑白了他一眼:“男人又何尝明白女人的心思,小白怕的是关七已对他生厌,如是,她不如趁早离开的好。她要的是完美无暇的爱情“她因关七热情渐沉,专注武功,以为他不再爱她了,于是心生一计,故意跟六分半堂的雷损交往日频,有意使关七生妒……”   杨无邪跌足道:“孰不知这样一来,只会分了关七的心——”   “便是。关七分心,走火入魔,人也变得半痴半疯了。”   戚少商也扼腕叹息,”这样岂不遂了雷损的意!”   “不过!雷损也是真心爱慕小白的。他对小白,跟对他以前所玩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小白来投奔他的时候,跟关七实已珠胎暗结,惟关七仍一直不知此事。小白就在六分半堂内分娩,产下一女。小白对雷损一直不假辞色,雷损也始终没有侵犯小白。不过,小白在娠好期心理较软弱时,央雷损派人通知关七,她的人就在六分半堂内等他,但雷损并没有这么做,反而让人告诉关七:小白己跟他在一起……”   杨无邪道:“雷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没对小白硬来,已属奇迹。小白姑娘不算慧眼识人。”   戚少商问:“也就是说,关七其实并不知道小白怀了他的孩子?”   “不知道。”   “关七不是深爱着小白的吗?他完全没出来找过小白?”   “有。但他没料到小白就在城内,而且就在他的敌对阵营里。他曾到淮阴找过小白,不获:又去洛阳寻过小白,无获,还重创了无辜的温晚。”   “那么,这误会又不小了。”   “那时候,关七正面临两个生死关头:一个是事业上的,他的迷天盟的从极盛到遇上顽抗、挑战,形成了众叛亲离、内外交煎的局面,只一则是他的武功已到顶峰。要再进一步,就得有险崖身死不顾一切的决心,才能突破,飞越。”   杨无邪感慨的道:“然而却在此际,小白却离开了他。”   戚少商喟然道:“对关七而言,不管武功、事业,反而都不及小白重要。”   三枯道:“但他却偏偏失去了小白,只好把精力心神勉强集中于一处:”   杨无邪道:“那是:武功——他以为练好了绝世武功,就不怕叛变、敌手了。”   戚少商道:“就算他智能天纵,在这时候刻意求进,到头来也得走火入魔。”   三姑道:“他是入了魔。分娩过后的小白,以为郎心何太忍,就决定抛却负累,将孩子交于雷损抚养,她自己就只身回去,要为情身殉。”   杨无邪握拳道:“这样看来,小白在那段时候强息不死,为的是要产下孩子了?”   三姑道:“便是。父母爱子女之天性,自古皆然。由于雷损在小白面前表现得千依百顺,深情良善,小白对此人也不虞有他,故尔放心把孩子暂交于雷损,一心求死。同时,她因太受雷损宠护,而受雷损发妻关昭弟之妒,为只报仇泻忿对小白下了剧毒!”   戚少商暗然间:“小白死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是小白死了,关七的心,也就死了:要是没有,关七就算负了重伤,人也不知道了何处,但他的心却仍活着。   “死不成。”三枯大师道,“小白姑娘求死之际,正遏上了一代奇侠、鸳鸯剑侠客,他们谆谆劝导和苦心治疗,并且动用——老字号温家的温嵩阳,为小白治毒疗病,让她活了过来,并且改变了她的想法。”   杨无邪皱了川字眉,道:“以当时小白姑娘的能耐、辈份,在当世还能劝阻、感化她的成名侠侣,只怕,只有…”   戚少商眼前一亮:“方歌吟和桑小娥!”   三枯道:“所以,她们三人,相交莫逆,一起把臂同游岁月江山.不过,小白的毒根,并未痊愈、她也因而不敢再见关七。她也是不世女子,一旦得悉关七可能因她而废弃大业,走火入魔,即行隐退,不愿成为心上人的负累。她却不知这种想法更连累了关七!由于方应看是方歌吟的义子,是以,他也必然曾见过小白姑娘,并掌握了她的行踪与讯息。”   杨无邪心细如发、巨细无遗,他抓住了一支几乎遗落在记忆背后的重要的“针”:   “那么,小白姑娘和关七战神的结晶:他们的孩子呢?”   “还在六分半堂内。”   “男还是女的?”   “女的。”三枯道:”她就是雷纯。”   一时间,杨无邪和戚少商都恍然大悟,两人相互推测了起来。   “所以,雷损得悉关昭弟曾对小白下毒,一怒之下,重创关昭弟,从此关昭弟亦失了影踪,成了武林大疑案。”   “因而雷媚等人的势力,才渐能在六分半堂茁壮。”   “难怪雷纯长得那么像小白了。”   “无怪乎当日雷损便以雷纯作饵,这遗孤也成了他的利器:一方面,他让雷纯与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订下婚期:一方面,刻意安排让关七遇上雷纯,让他与苏梦枕为敌,以期关七不至于只针对他的六分半堂作对,并有意造成关七父女乱伦,将他进一步彻底迫疯之外,还粉碎他的斗志。”   “这也怪不得雷损一直不让雷纯好好的习武之故了。小白信错了雷损,使得关七一辈子饱受折磨。”   “不过,雷损却一直是雷纯的好父亲,而雷纯也是雷损晚年的唯一好女儿。”三枯感喟地道,“除了雷损,雷纯的确没有受过小白和关七的照顾,如果说有,反而是洛阳温晚千方百计对她表达了关心。”   戚少商倒吸了一口气,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原因很简单: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三枯漫声道,“你是京师里的群龙之首,杨兄则是你的军师,能掌握住这机密,对金风细雨楼的大业有一定的助力,雷纯是可怜人物,也是飘零女子,她有这样的身世,在必要时协助她、引导她,说不定她就能带动六分半堂,弃暗投明,转化成正义的力量,跟金风细雨楼并肩作战,那时若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和六分半堂联成一气。如虎添翼,哪怕大事不成!何况,这事前后曲折,我都分晓,但却从未有机会向关七或小白任问一人分说明白。谁能了解个其中内情,万一关七或小白任何一人复出,那对她就有利多了。所以王小石特别要我向你们两位说明这事。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而我又不能久留京师。”   戚少商道:“我明白了。听了这来龙去脉之后,我想,我还是不曾听到会更好一些。”   三枯奇道,“这话怎么说?”   戚少商道:“在江湖上风霜云异的恶毒斗争里,越把悲悯、同情和爱摆在一边,对自己就越有利。我一生饱受挫折,仿似为挫折而生,曾经风云际会,不敢风云再起,只想笑看风云,看多了风云色变,到底风仍是风,云还是云。”   三枯听了嫣然,一双妙目望定了戚少商,问。   “可是,你还不能够置身事外,是吗?”   戚少商长叹一声:“我只是没有到家。”   却听一人喊道:“军师,人到手了。”   说话的人是孙鱼。   他曾在那一场世所无双的剧战中“失踪”了一段时候。   杨无邪知道他去做什么,也明白他说的“人”是谁。   他不待戚少商提问,就扬声道:“张盛还没有死?”   孙鱼道:“我在瓦砾中找到他了,他还有呼吸。他问出关七疯癫的情节,这也是重要关键。”   三枯看着杨无邪,道:“你算无遗策,忙得精细,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军师。”   杨无邪哈哈笑道:“你光风霁月,忙里偷闲,又不忘江湖儿女事,更是一位了不得的大师。”   三枯笑着望向戚少商:“我不算什么。我只是假的神仙,真的闲人。戚大侠则是人中龙凤,乘时而起。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哪阻野云飞!”   戚少商听了,就笑道:“我?我现在小名大侠,其实是大号色魔。”   他的新相知孙青霞在旁听了,心有戚戚,与之抚掌大笑不已,只笑得刚才发生那一场旷古绝今、空前绝后的那一场大战之所在,残存的屋宇瓦面一阵簌簌,将倾未倾,欲倒未倒,在这皇城天明未明、破晓未晓的晨夕里。     “群龙之首”后记     到了千年又觉陈   温瑞安   终于写完了“群龙之首”,我很开心。这是“说英雄·谁是英雄”系例的第6部,故事转笔,舍王小石而叙戚少商。我在22年前(74年)刚到台湾念大学一年级时,系“四大名捕会京师”中第三个名捕铁手的故事中,就出现了戚少商这人物。那时候我在马来西亚成立了当地第一大的诗社“天狼星”,旋又在台初创“神州文社”,意兴方豪。然后又在11年前(85年)再写戚少商于“逆冰寒”一书中,那时正值我在台蒙受冤狱,逃亡天下,连根拨起,寄居香江,重新振作草创“朋友工作室”之际。而今又写戚少商(95-96年)——我对他,他对我,都似特别有感情有因缘。   写完“群龙之首”,舒了一口气,俚有两件憾事,不能不提。   一是去年年中,宁夏人民出版社报出了“四大名捕斗将军”系列的“少年无情”。此书打定旗号,用了我“温瑞安著”的名义。但我还没有写完“少年无情”,写完的部份也绝对没有支出去。书中内容完全是用我作品里的创造的人物:例如冷血、追命、铁手、无情、惊怖大将军乃至诸葛先生等人交构而咸的,但跟我这原创者毫无关系。这除了是盗用名义外,还涉及到窃创念的范围,并造成了市场的混淆,同时对读者的消费权益和作者的名誉造成损失。   由于心急的读者在“少年冷血”、“少年追命”、“少年铁手”(其实这第三部份亦未写完,故完全不可能情节立即便进入“少年无情”去)之后,等待“少年无情”已久,一旦闻诙或发现此书已“面市”,不分青红皂白(其实根本也分不清,不能怪责,因中国大陆盗版、冒名、假书、伪作之猖獗,己到了无孔不入、无所不为的地步了).就买了回去。读罢有不少读友忿忿不平,分别投书写信,交出版社转给我,我手上现有的就有超过四百封信,批评我的书写得不尽心、不尽力的,有的忍不住斥怪我粗制滥造,交了“仿货”加上原来应交予的出版社负责人亦向我抗议,乃至施加压力,使我也只好认真澄清这件,不美丽的“误会”。   我的书一向翻版很多。有很多版本,我压根儿没见过。乃至新马、韩国都有。只不过中国大陆特别厉害。我并没有特别——收集我的“滥版假书”,中国大陆那么广阔,要完全收集齐全也不可能、但手上所收集的假、伪、冒版书,已超过一百三十二种,有的还不敢太明目张胆,用的是字形类似的草书印作者名字,于是成了“汤瑞安”、“温端安”、“湿瑞安”、“温一安”、”温瑞汝”。这是比较客气的,有的明写是”温瑞安”新著,有的大概以为我常年不入神州,有的索性写在封面上大刺刺的注明:“本社获温瑞安大使荣誉授权”、“温瑞安先生特别独家授权本社”……诸如此类的号称和宣传。这都是比较客气的。   对于这些翻版、滥印,很多朋友,很多读友,很多时候,都力劝我依法追究到底——甚至不管是否依法,因为“依法”而言,他本就是不该盗版、翻印。可是,由于我在过去合在大马、台湾、香港,办过超过大家出版社和杂志社的经验和感情,非常能体谅作为出版社经营之不易,以及愿意把这种不法盗印(毕竟是从事文化传播事业)解释为“雅盗”——就体谅本书店、图书馆里“偷书”的“贼”多少都说跟窃夺别人财物的不太一样,似也不该全一对待。况且,为读者利益着想,如果能比较廉宜的价格买到我的书,让他们负担得起,作为作者的我,当然愿意我所写的书能传播更广,更多人看我的书。而且作为一名文化工作者回为我的书而养活了更多有关相关的人,我是极乐意的。当然,这种想法只是我个人容忍的极限,而且对合法取得版权但因大多翻版、假书而减少收益蒙受损失,是十分不公平的。   对于我个人在稿子上辛勤笔耕。创作意念而言,也更加不公道。   但我一直不想“迫人以绝”,况且,往积极面想:别人翻印你的书,也是一种“看得起你”的“表达方式”,我只好/正好以此解嘲/自嘲。   不过,有些假书、伪作,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我容忍的极限。   他们张冠李戴,把一些不是我写的书,也归我名下,不容气说,其中有好些是相当允聊,乃至无耻的作品,充斥了黄色、灰色、黑色意识,只怕予青少年读者相当负面的影响,另外也有名家如古龙先生的作品,居然变成我的“作品”,伶越之外,挥笔之处,惶恐之余,更对不起已经仙逝的前辈。以我名义毒化人心,滥交滥杀,是我不能忍受的。   我写武侠,写侠写情写人性,写那些为寻求公理、公义、公道而打抱不平的侠者,乱打乱杀,非女人即酒鬼赌徒,非瑞安之志也,我就算写打、杀、性、情,都有我的用心、用意,宁缺毋滥。   只不过,这一次更“严重”。“少年无情”除了盗用我的名义出版之外,还割盗所创的书名和人物、情节种种创意。读者不知,真以为“少年四大名捕”之第四部:“少年无情”   推出了,据查悉,“正版”至少销出了三十万册以上,而“翻版”这种假冒作品一样有不法书商翻印他们的“假书”,这叫“翻盔人者人恒盗之”,也卖了二十五万册以上(我手头上就有两种以上不同的版本),影响力不可谓不大。   尽管,翻版我的作品一向销量都不差,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甘冒法办之危来从事这种不法活动了。听说,我首赴上海文庙书市的前一个礼拜,貌有一个留胡子的温瑞安,在兜销“温瑞安的新书”。之前又有一位姓陈的经销商,说我已授权他推销我的版权云云。害得我在文庙书市因让同行浅露仍藏后,有朋友还翻查我书后相片“核对”我的“尊容”,以辨真伪。而且,据确实消息,有人还孜孜开夜车写我有了书名但未成书的作品,例如:“破阵”   “惊梦”“震关东”、“战天王”,还包括这本“群龙之首”,有的是一个人独立执笔,有的三五人为一组合,实行闹制群议——读者们买书得当心了。   是以,这风气造成了笑该,我的几个出版人,都怀疑我身边的兄弟和理事或亲近的人中有“卧底”。有些书名,我才刚拟定,已给传了开去,有人已在为我胡凄的题目开工苦写。   有一次、在北京,我方提到“说英雄,谁是英雄”的第六部“群龙之首”后,至少还有一部,才到大结局“天敲”刚谈了部新书名字、在场友好,莫不脸色大变,且作“鸟兽散”,都谈:这次糟了,我们都脱不了嫌疑了.在上海,我也正要提及“说英雄”故事系列的第七部书名,结果,周清霖脸色一整,马上阻止:“我们不能听,你要写就写,谁听了就惹麻烦。”   笑得我。   其实是啼笑皆非。也无所谓,反正,我这“无数”名字在87年已拟订了,对外一公布,在香港,马上有我的小说、连环图什么的,用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到今年还用个不体,乐此不疲。   以前,在电影里常发现自己的情节:例如“91神雕侠侣”里郭富诚所用穿透人身的绝技跟我笔下“游侠纳兰”里白小痴的神秘武功(89年作品)是一样的。“黄飞鸿”男儿当自强乃至“龙城歼霸”都有白莲教、海盗、张保仔拿自己“封神”的挤段,跟我写“大侠萧秋水”里九鲫神尼的情节(87车作品)没啥两样。这一次,自外面回到香港,刚好遇上春节当期,找几部电影一看,哗,什么“大内密探零零发”,把我写孙青霞的兵器是机关枪的雏型(95年己在香港报刊公开发表,在“群龙之首”和“风流”二文内均有述及),甚至连机器的名称(我称之为:腾腾腾,戏内改为拂拂拂),“隔山打牛”,隔牛打山上的功失(80年作品)“神州奇侠”时期的燕狂徒用过,89年作品“少年四大名捕”也用过),全都占据了,连“冒险王”的李连杰以笔作为武器(91年六人帮)系列陈剑谁的秘技也派上用场,实在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只好谈句:如有雷同,实属抄我。这样,实在是一种变化的恭维:太有成就感了。   不过,难道除了抄袭、模仿之外,大家不能稍为用心创作、或略为尊重原创者的版权吗?   当然类似像“少年无情”的假版书,从出版人到冒写人姓甚名谁和他们的资料运作,我们都己掌握住了,但仍为存厚道、匿其名。至于要不要循法律途径或其他方式讨公道(例如:我每年初稿都有买保险,若遭人冒充、抄袭、滥印,千万经济上的损失,可经由保险公司追索赔偿……),我和我“自成一派”的朋友,仍在细议、斟的中。只要不太得寸进丈,我们也不想迫人于绝——只要对方不要再写、追逼。   当年我一度身陷囹圄,迫离台湾,台不法商人居然把“温瑞安”三字在中央标准局作下注册,成了商标,反而我这“真温瑞安”还不如“假温瑞安”来得合法,当真是奇谈。后来,我透过朋友安排,开了记者会,发布了这申明,舆论马上注意此事,作了检讨,不久就收到该出版社负责人的致歉,保证不再类犯此事。以后果然“假温瑞安”为之杜绝。   对盗版假书,台湾有舆论平衡,香港则报海关后十天内将一切假书尽数充公,中国大陆呢?难道非诉诸法律就不敢制裁吗?若真的要用到法制程序,又愤何以堪呢?是否除此之外,就是无法无天,别无他法吗?   本来创作是: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可是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谁忍心他给人凌辱、假充、践踏、糟贱?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香江四十八年来最寒冷的一个春节刚刚过去,我还是返回我的“不屑远虑,谢绝建忧,无喜无忧,物莫能伤”的感情世界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