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一章 沈邱四恶老 肆虐临淮关 第二章 恶贼下素帖 索万两黄金 第三章 飞贼受挫折 蒙面人解围 第四章 暴敛猛如虎 盗匪四处起 第五章 巧织天星掌 慑服两巨盗 第六章 拔刀防巨寇 揭秘震群雄 第七章 高人夜造访 互相论金翅 第八章 老僧卜神课 佛偈动侠情 第九章 食肆遇娇凤 路途受袭击 第十章 身形如鬼魁 老金鸡呈威 第十一章 金鸡呈淫威 追风侠受挫 第十二章 黑指逞杀功 金羽能却敌 第十三章 义士埋黄土 仁侠闯江湖 第十四章 北邦众乞丐 大斗宁国府 第十五章 品茗论知已 少帮主受教 第十六章 长老苦劝谕 静字下功夫 第十七章 细诉江湖事 南柯一梦醒 第十八章 邂逅疯华伦 灵药赠少侠 第十九章 发现地下室 救出捕快妻 第二十章 古怪八老爷 疑是姜隐公 第二十一章 押运赈灾银 路遇云四娘 第二十二章 奇怪八太爷 激战过龙江 第二十三章 瓜园现绅士 竟是旧仇家 第二十四章 姑娘灌烈酒 醉后吐真情 第二十五章 防劫赈灾银 和尚布奇阵 第二十六章 灾银争夺战 捕快遭捆绑 第二十七章 银子变石头 气煞凤姑娘 第二十八章 义行护灾银 舍身救黎民 第二十九章 恶战四大寇 为灾民请命 第三十章 为情丝所困 皈依入佛门 第三十一章 两雄相对弈 难决一高下 第三十二章 孤峰小亭上 亿述少年事 第三十三章 夤夜闯禁地 一睹混元功 第三十四章 少侠遇奇缘 黑房练异功 第三十五章 宿毒未尽除 小乔感厌世 第三十六章 双目既失明 陡然寻短见 第三十七章 为情丝纠缠 慧剑难挥脱 第三十八章 摆脱情伽锁 不辞而别去 第三十九章 雪山斗鬼凤 神功拯垂危 第四十章 雪山斗剑炁 两败俱轻伤 第四十一章 弟子起贪心 偷取石马经 第四十二章 醉酒失仪态 更需解铃人 第四十三章 情场如战场 爱恨相交融 第四十四章 抛开烦恼事 皈依我佛门   第一章 沈邱四恶老 肆虐临淮关     火烘烘的太阳垂挂在西半边天上。   天是红的,地也是红的,好像是眼睛所能看见的一切,都沾着了“红”——红得每个人心里都发了“毛”。   地里的庄稼大半都枯死了,剩下还没死的,黄焦焦地搭拉着,放眼看过去,所见者是龟裂的田陌,赤地千里,竟然没有一丁点儿的绿意。   “十足是荒年哪!”谢老九眯缝着两只大眼说,“天灾人祸,这一回八成是活不了啦!”   “哼!”麦七爷似乎不大得劲儿,连话都不愿多说,“活不了你不会刨个坑儿把自己活埋了……你死了还不是臭一块地,倒可惜了这身上的肉,白便宜了野狗。”   “哧,谁教你说的。”   谢老九自嘲地笑着,端起面前的茶碗“兹兹!”地吸了两口,咂着嘴,才发现只剩下茶叶没水了,“他娘的……毛尖儿,毛尖,你小子……上茶呀!”   毛尖儿过来了,十六七岁大的小伙子,赤着膊,光着两只毛腿,人瘦肚子倒挺大,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手里提着白钢大水壶,壶是够大的,就是没有水。   “九爷您多包涵……”举了一下空壶,毛尖儿龇牙一笑,下面的话可就省了。   “喝!”谢老九睁着大眼珠,叫道,“没水了?开茶馆的不卖茶,这倒是他娘的新鲜事儿,你小子得给我说说清楚,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   麦七爷由躺椅上坐起来,接上了碴儿:“六十开外的年岁,小个头儿,瘦得像烧鸡,你还能怎么样?别他娘的不知足了。”麦七爷抖着早已湿透了的丝绸子小褂,露着两排肋骨,“也不拿眼瞧瞧,这么大的四个字,你是没看见?”   旱烟袋杆子边指带敲的这么一比划,谢老九才算是看见了,可不是吗?黄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写着四个大字——   “荒年歇市。”   “这……这……”姓谢的脸上怪不得劲儿的,“才贴上去的吧,怎么早先没有看见呢?”   “早就贴上去了。”毛尖儿赔着笑脸道,“只是几位老客人来了,不能不照应,七爷你多多包涵,早先五口井出水,这会子只剩下了一口,水还不足。”   大茶壶哗啷啷的摔得直响,水伙计龇着牙赔着笑,道:“掌柜的说了,三位的茶钱一概免收,算是小店的奉送,接待不周。”   “哪里话,你们李掌柜的太客气了,你下去吧!”   麦七爷挥挥手,毛尖儿哈着腰退了下去。   所谓的“三位”,自然还有一位。   麦七爷、谢老九情不自禁的都注意到了偌大的茶座上,可不光是这么两个人,除了麦、谢二位之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也不能算是外人,他们原是认识的——关先生。   认识他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姓“关”的只是随着第一批逃荒的人下来的,来了以后别的人走了,他却独个儿留下来。   年纪轻,人长得体面,能诗擅文,听说还是个举子,大家伙一商量,认为人才难遇,这里正需要这么一个人,可就把他给留了下来。最近姓关的更在麦家词堂大院里设了馆,名副其实地当起先生教起学来了。   有学问的人到哪里都受敬重,关先生也就无可无不可的在这里留了下来。   挽着白纺绸的汗褂,悬着右手,关先生正在写字,写的是一部《羯磨疏隋绿记》,蝇头小楷隶书体,一笔一划都不含糊,极见功夫。   这是答应附近石头岭出云寺和尚的一件善功,一卷手抄《羯磨疏隋绿记》足足写了一个月还没有完工,碰巧这茶馆主人李掌柜的是位笃信佛学的居士,时常往寺里走走,自然而然的就跟这位关先生交成了朋友,所以没事的时候,关先生也喜欢往这里走走,麦七爷迈着他的八字多,走到了关先生座头,低头看了看他的经文,一时赞不绝口:   “嘿!还真有你的!这笔小字真比上皇帝的折子还工整,大热天,可真难为你了。”   “七爷你夸奖了。”关先生依旧在写他的字,“闲着也是闲着,写写字打发时间。”   麦七爷是麦家的帐房管事,麦家是临淮地方的首富。大概是沾着了一房远亲,所以他也姓麦,肚子里多少有些墨水,所谓惺惺相惜,对于关先生也就格外的敬佩。   “唉!这种天……哪!”麦七爷苦着那张黄脸道,“再旱下去,大伙谁也挺不住了。”   “敢情——”   接话的是李掌柜的,黄胖黄胖的,摇着大芭蕉扇子由里面出来。   “七爷,不知您听说没有,颖州府那边更厉害,光饿死就有好几千,今天早上来的人说,小孩子都被杀来吃了,人吃人啦——这是什么世界?”   麦七爷愕了一下,瞪着两只眼道:“怕就怕这个,到底是来了……”   谢老九也踱了过来,脸上吓得变了色:“这种事我听我爷爷说过,那一年也是咱们这地头上,说是人吃人,女人和小孩都不敢出门,草根树皮都拨光了……不过五六十年的光景,又来了,我看咱们这地方一定是闹旱魃了,得快请道士来念咒捉妖才行。”   “妖不妖的倒不去说了。”李掌柜的愁容满面地说道。“有时候人比妖还要厉害,谁要是把这几个祸害头子给除了就好了。”   “怎么?”麦七爷又是一呆,“掌柜的你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谢老九也吓傻了,忙道:“什么?你是说沈邱的那四位主子?可有了什么动静?”   “岂止是那四个,多啦——”   李掌柜的一个劲儿叹着气:“刚来的消息,顾家桥的王家叫人给端了,上上下下四十多口子全被杀光了。”   “啊唷……”麦七爷失声大叫道,“你说的是王大人那一家子?那可是我们东家通家之好……谁?是谁能有这个胆子呢?王家有的是能人,有钱又有势,怎么会……”   李掌柜的苦笑道:“详细情形我可是不知道,只知道不是沈邱那帮子人干的,说是老少两个人,南边下来的,可真有功夫。”   关先生正在写字,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悬着腕子定了下来,也听上了。   麦七爷嘴张得老大,半天都闭不拢:“这……是从何说起?天灾……人祸……日子往后可怎么过?王大人是归乡的朝廷命官,居然都遭了难,还有什么人能免得了?老天……我这就回去给我们东家好好商量商量……”   谢老九直着眼睛道:“麦大爷可是该出面了,火就要烧到眉毛了,再不想办法,大伙可都活不了啦!”   麦七爷说着就走,穿好了衣裳,铁青着脸,朝着李掌柜的、关先生拱了一下手,匆匆离开走了。   谢老九挤着一双火红眼,看着麦七爷离开的背影,摇摇头道:“临淮要是一闹,他麦家第一个保不住。首富嘛,不找他们找谁?”   李掌柜的挺了一下他的大肚子:“这话也难说,古人说的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天灾已经躲不过了,再加上闹人祸……嘿嘿!日子怎么过?”   谢老九摸着脖子又傻了:“这么说,咱们还是收拾收拾快跑吧!”   “跑?跑到哪里去?”李胖子苦笑着道,“卢州?蒙城?定远?比这里闹得还凶,人家还往这边跑呢!咱们有家有小的,你说往哪里跑?哼——只怕在半路上就叫人给捉住杀了,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谢老九冷着脸道:“瞧你这么说,只好等死了?”   “一动不如一静,就乖乖地躲在这里吧!”   李掌柜的冷冷笑了一声,接下去说道:“照我说,麦家倒是不怕呢,倒是我们这些人才最叫人担心。”   “为什么?”   “这你还不知道?”李掌柜的扇了一下芭蕉扇子,“第一,他麦家有钱有势,官府护着他们,第二,麦大姑娘那一身本事,谁不知道?听说是在九华山学的武,他们家人又多,光护院把式就十来个,差一点的江湖强盗,谁敢去碰这个钉子?”   谢老九点着头道:“就是嘛,所以咱们可全得仰仗麦家的大……”   说话的工夫,只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李、关三个人情不自禁地向外望去。   龟裂的田陌上,正有大批的逃荒饥民,扶老携幼地缓缓向这边移动着,隔着一片旱田,瞧见有人攀上了道边的榆树,抢食着所剩的半枯树叶,有人涌向早已经枯死的麦田里,抢抓着夭死的麦穗。   一个老婆婆狗也似的由麦田里窜出来,吹搓着手里的麦子,把半把黑色的麦粉,抹在道边可能是她孙子的小孩的嘴里,那小孩子看起来是那么的瘦小枯黄,光着屁股,全身没有四两肉,却拖着一个与他身材极不相衬的大肚皮。   到处都是知了的鸣叫声。   天是红的,地是红的,那样的一色朦胧,人的感觉便只剩下麻木与沉沦了。   关先生由麦家上房出来。   麦七爷送到门口,连连抱拳道:“多谢,多谢,要不是先生帮忙,这些帐我三天也搞不清楚。我们老爷另有事情向先生请教,这就请花厅用茶吧!”   关先生微微一笑,抱拳告别了麦七爷,此时早有一个书童上前道:“关相公这边请。”   麦家是临淮关地方的首富,屋宅华丽巨大自不在话下。关先生随着这个书童一路穿厅过屋来到了后院花厅,中途见数十家奴正在跟随一名师傅习武,舞刀弄棒,叮当乱响,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   麦大爷官印玉阶,早年为官也不过只做到一个员外郎而已,由于祖上有点儿钱,退休以后仍能享受,儿子麦琪在四川做外官,这样,虽是居家赋闲,却也与官场脱不了关系。   关先生一脚迈进了后花园,麦玉阶已闻讯由花厅内迎了出来。   瘦削的身材,似乎还不到六十岁的年纪,这个年纪就退休,看来似乎是早了一点。   “关先生么?怠慢!怠慢!”   一面吩咐侍茶,一面把关先生迎进了花厅。   双方似乎是第一次见面,互道久仰,一番客套之后,麦玉阶便道:“听说关先生在这里设馆,早就想去拜会,实在是忙。这些日子,地方上又不平静,所以也就很少出门。”   关先生点点头,未置一词。   “今天请先生来,全系老七的推荐,除了请先生帮忙料理一下帐务之外,主要还是想借重一下先生的高才……”   “麦先生有事就请直说吧,在下当量力而为。”   “好!”麦玉阶竖起了两根手指头,“两件事,第一件因知道先生高才,最近地方上不太平,你是知道的,想请教一下防守之道。”   不等对方答话,麦大爷又说出了另一件,“第二件,我有一个练武的女儿,大概关先生你是听说过了。”   关先生微微点头,表示听说过了。   麦王阶微微一笑:“这个丫头最是让我头疼,她由九华山回来也有两三个月了,女孩子家不喜欢针线女红,一天到晚拿刀动剑的,总不是个办法。”   关先生一笑道;“令媛得自异人传授,一定武技杰出,远近知名,也是难能可贵了。”   麦玉阶叹息一声,摇摇头道:“这就是最让我担心的事,老弟让你见笑了,咱们到底是诗书传家呀。当然,话说回来,逢着今天这个年头,学点武倒也不是坏事,只是—   —到底不能把文事给废了呀。”   这才言归正传:“先生的文采我久仰了,如果不嫌弃,我想请先生即日就搬过来,到我这里住下来,以后好好教教我这个顽皮的女儿,这两件事,还要请先生你破格答应才好。”   关先生道:“老先生言重了,在下虽念过几天书,粗通文事,但比之老先生仕优而宦,相去实在太远,还谈不上什么安邦之计。这第一件,老先生以保家卫乡之事见询,我就惭愧帮不上什么忙。”   麦玉阶叹了一声道:“这也罢了,至于教小女读书的事情,你也就不必再推辞了。”   “这件事在下就更为难了。”关先生道,“在下承贵地士绅推重,以子弟相托,如果应先生之请,来府上为令媛伴读,势将要辞去馆务,数十学子将为此荒废学业,在下便为人话柄矣。”   麦玉阶怔了一下,脸上微现不悦道:“这么说,关先生你是不肯屈就的了?”   关先生站起来一揖道:“老先生海涵,非在下不为,实不能也。”   麦玉阶淡淡地道:“只是我已经与小女说好了,难得她肯回心转意,愿意从你读书,这么一来岂非……”   关先生微微一笑道:“府上贤士多,在下仅区区一介寒儒而已,再得萍飘之身,不日或将远去,为此耽误了令媛的功课反倒不好,老先生万请见谅,勿罪才好。”   麦玉阶呆了一阵,遂苦笑道:“人各有志,岂能相强。既然关先生这么说,这两件事就作罢吧!还没请教先生大名是?”   “雪羽。”关先生站起来躬身告辞,遂转身步出。   麦玉阶低低念着“关雪羽”这三个字,未免有些怅惘,凭他的名望和身分,居然也有办不通事情的时候,倒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   关雪羽告辞了主人,离开花厅,方自穿过了眼前这片花园,忽然人声喧扬,眼看着一枚碗口大小的链子锤,拖着长长的一截锁链,直向他当头飞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   关先生猝然警觉之时,那只流星锤已距离头上不足三尺,莫说是被这只流星锤砸着活不成,就是被锤上丈许来长的那截链子沾着也不是玩的。   关先生猝惊之下,右腿向外快踏一步;不容他有所施展,却有一人已极其轻快地闪身来到了他的跟前。   身到,人到。人到,手到。   “噗!”一掌已按在了关雪羽的右胯骨上。   随着这人的一声娇叱道:“闪开。”掌势向前一吐,关雪羽的身子“哧,”地给冲出了八尺开外。   似乎是来了个凌空筋斗,鹰飞兔滚也似的,一个滚翻已出去了丈许开外。   不知是这一掌的劲儿巧,还是关雪羽的身法妙,总之他这一翻确是美极了,身上寸肤未伤,甚至于衣服都没有沾着半点泥沙。   眼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高挑的个头,细细的腰,眼睛是出奇的亮,又圆又大,直直的瞅着他,脸上似有余悸,更有几分娇嗔。一只手掂着流星锤,另一只手叉在腰上,想骂人却嘴下留情,模样儿透着可爱,看上去大概也就是十八九岁。   不知是谁先叫的好,四下里跟着都起了哄。   练武的人都跑了过来,都道是麦大小姐好本事,关相公命大,七嘴八舌地诉说着,没留意当事的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地各自走了。   临淮关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了。   四面八方的灾民一拨接一拨地涌过来,大街小巷、客栈、饭店,甚至于道观庙宇,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挤满了人,甚至于有人露宿街头,衣衫槛楼,疮痍满目,令人为之触目惊心。   事实上临淮关本身也在闹饥旱,一连三年的歉收,挨到今天,早已是精疲力尽,正所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再也没力量救济别人了。   有天灾必有人祸,这像是铁的定律,临淮关也不例外。   用一夕数惊来形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并不过分,数一数也会令人胆战心惊。   “桐油大王”丁大年是第一个身遭不幸的人,一家八口无一幸免,全死在刀口之下,家财荡然无存,加上了一把无情之火,只烧得片瓦无存。   紧接着是“五福林”饭庄子的老板常三春,这一家子的遭遇奇惨,上上下下二十四口人,仆役厨杂,被杀了个精光。这年头也许没有比放火更容易的事了,常家也不例外,像丁家一样,也遭一把火,死了的二十四口人,连棺材钱也都省了,来了个“火葬”,干净利落得很。   以上两件事接连发生之后,全城震惊,众相奔告,惶恐终日,余悸未去的当儿,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新闻大事。   有两淮第一钱庄的“正通实银号”忽然遭了难,银号被洗劫一空,远近千里内外的大批存款现银,全数本利无归。   银号主人包正通和他的三房妻妾惨被杀害,包正通本人被大卸八块,尸悬于钱庄正门,路人围睹,门庭若市,这个案子牵动官府,已惊动了省府,于是以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为首的皖省名捕头四人,连夜快马来到了临淮。上面的交待,本案务必于半月之内破案,解押元凶正犯归案。   阮大元受命之后,连同着手下精锐三人,快马来到了临淮后,脱下了号衣,摇身一变为寻常百姓,下榻在北郊的“醒春居”客栈。   生平经手的案子何止数百,却没有任何一件比眼前这个案子更感觉棘手,阮大元第一次心生寒意,对破案这档子事不存信心。   今夜,虫声异常噪耳。   三杯老酒下肚,阮大元两只眼都红了——他生就的好酒量,有“千杯不倒”的纪录,人家是借酒消愁,他却是借酒提神,越是有什么困难大事,他越要喝两盅。   长长地叹了口气,阮大元看着身边的拜弟排云翅王子亮冷笑道:“这件事太过于扎手了,弄不好咱们哥儿四个也许就栽在这里,一世英名都泡了汤。”   排云翅王子亮哼了一声道:“大哥也别太泄气了,事在人为,最起码咱们有公文在身,必要的时候,可以借重守备衙门的神机营,我就不信这些强盗有这个胆量,敢正面跟官府作对。”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看了他这位拜弟一眼,略似有些惊讶的神情道:“你接办过的大小案子也不少了,应该很有些经历了,难道眼前情形你还看不出来?”   王子亮怔了一下,道:“哦?大哥你是说……”   “哼哼……你还想借重神机营?”阮大元咧了一下嘴,“就凭你我这个身分?不错,是有公文在身,谁听你的?靠他们破案,你就不用想了。”   王子亮道:“最起码这附近州县三班捕快,还得买我们的帐。几个毛贼还能有多大气候?以我看全不过是几个灾民穷极无聊阁下的祸害。”   阮大元冷冷地道:“你真的这么以为?哼,往后瞧吧!”   话声方落,只见风门“呼啦!”一声被拉开来,由外面轻快利落地闪进了一个人来。   黑瘦的身子,四十左右的年纪,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身黑色绸质长衫,腰间扎实得很,明眼人一眼可就能看出里面藏着家伙。   在皖北地面上,提起神眼杜明这个人来,大概不知道的人很少。这个人办案子确是有精明独到之处,所以阮大元用交情拢住他,把他也拖了下来。   “怎么样?”阮大元满怀希望地打量着他,“可摸出了一点线索没有?”   神眼杜明一声不哼地坐下来,斟满了一杯酒,一仰而尽,空气顿时感觉出十分沉闷。   “情形不妙。”杜明圆睁着两只眼,“沈邱的四个点子听说都来了。”   王子亮冷笑道:“我就知道这四个老小子闲不住——好!咱们就碰碰他。”   阮大元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后来的杜明:“侯老三呢?”   一掌红侯迁也是老捕快了,一向在定远当差,阮大元特别把他也给挑上,除了王子亮外,四个人三处当差,合起来就是三个衙门的力量,以他们四个平素的经验,联合侦缉办案,这还是头一回,从中可以看出这件案子是如何蒙上方重视而势在必破了。   “他已经缀上了,”杜明道,“我脸熟,曾经跟他们照过盘儿,不大方便。”   阮大元点头道:“很好,知道是他们四个就好,只是这四个背小子扎手得很,就怕咱们人力上不敷分配。”   杜明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我看老哥你得出面,和守备衙门的神机营取得联系,非得借重神机营的铳子(火枪)不可。”   阮大元叹了一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顿了一下,他遂转向王子亮道,“事不宜迟,守备衙门那方面,你比我熟,反正是拿公文照令,能来多少人我们不争,你这就辛苦一趟吧!”   王子亮痛快地答应了一声,站起来就走。   阮大元唤住他道:“可千万小心,神机营来的人一律要穿便衣,火器尤其不能露出来,你一切费心了。”   王子亮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我这就走了。”即转身步出。   神眼杜明说道:“除了这四个老小子以外,看来可疑的人物还多的是,很可能所有黑道上的人物,都来这里集中了。”   阮大元摸着下巴,无可奈何地道:“那还用说吗,我来以前就知道,这一次的差事不好当,弄好了,咱们哥四个成名露脸;万一弄砸了,我看只怕连人头都保不住了。”   杜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慎重地道:“老哥说的也是,谁叫我们吃的是这行饭呢!   也只好尽力而为了。”   阮大元拧着一双灰白色的眉毛道:“这件事莽撞不得,我们也只能猜想,这些血案是沈邱来的四个祸害干的,到底确不确实,还得弄个清楚,要不然可是自己找麻烦。”   杜明点点头道:“老哥说的是。”   阮大元道:“明天麦家赈粥,去的人少不了,也许有人不怀好意,我们过去瞧瞧。”   杜明说道:“好主意,我们混进去瞧瞧。”   阮大元冷哼一声说:“麦玉阶是这个地方的首富,这些人是不会放过他的,往后看吧,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咱们该给他传个口讯,要麦玉阶小心着点。”   杜明摇摇头,一笑道:“姓麦的也不是傻子,他会不想到这一点?再说我来时早已打听清楚了,麦家有的是江湖能人,他的女儿麦小乔,据说是九华山上一位异人的传人,武功高不可测,你只想想看,比他财弱的人都遭了难,独独他没有事,就知道他是有恃无恐了。”   阮大元冷笑了一声道:“往下看吧,就快轮到他们了。”   杜明苦笑道:“但愿不要被你猜中才好,要不然我们几个人可就别想再混下去了。”   阮大元道:“无论如何,沈邱的四个老魔头忽然出现,绝不是好事,我们得好好盯牢了。”   话声才住,即见风门“呼!”地拉开来,一个人踉跄着身子走进来。   阮大元看得一惊道:“老三——你怎么了?”   来人细高的个头、长脸、浓眉,身着皂色长衫,只是左肩窝处显然挂了彩,现出一片血渍。   “挂了个小彩,不碍事。”   一面说,来人——一掌红侯迁,半侧着身子随即坐下来,杜明忙为他斟上了一杯酒。   侯迁喝了一口,脸上现出很痛苦的样子。   “好险,差一点就回不来了,这四个老小子可真不是容易对付的。”   神眼杜明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迁一面脱衣服,揭开伤处,只见左肩窝处斜着有两处伤口,每一个不过只有寸许来长,只是看上去颇深,一时也不知是被什么物件所伤。   杜明一怔道:“这是什么?”   侯迁咬牙往里面吸着气道:“暗青子伤的,是乔老二赏给我的。”   乔老二外号是铁指开山,姓乔叫一龙,在沈邱四老之中,名居第二。其他三人分别是银冠叟吕奇、天麻谢山、要命鲍无常。四个人无不手狠心辣,在皖北地方恶名昭彰,人畏如虎,不要说百姓闻名丧胆,官府也不敢轻易招惹。   一听是铁指开山乔一龙所伤,阮、杜二人都为之一怔,阮大元哼了一声,道:“这么说,你跟他们照了盘儿(见面)啦?”   侯迁摇摇头道:“那还没有,我蒙着脸,天又黑,谅他们也看不清楚。”   说话间,只见他咬牙忍着切肤之痛,一双手指已插进伤处,向外一弯,叮叮两声,落下了两枚制钱。杜明忙把备好的金创散为他敷上,一面为之包扎。   阮大元已经将一对钱镖拈到了手上,就着灯光一打量,只见那制钱上有四个字,写的是“铁指老乔”四个古篆,钱镖大小与当今通行的制钱相仿佛,只是沿刃的一圈,打磨得异常锋利,白森森的甚是可怖。   阮大元一声不哼地把这一对钱镖上的血清擦干净,收到了怀里,随即目注向侯迁,等待着他的说明。   侯迁道:“四个老家伙窝在北帝庙,手下人很多,没办法进去,我看见他们骑马出去了,才敢接近。谁知道庙里还留的有人,是我抽身得早,伤了两个小盗,才夺开了身子,就这样还被乔老二赶出来,赏了我两枚青钱。好险,要是他当时取我一双招子(眼睛),八成是躲不开,现在已是一个瞎子了。”   阮大元说道:“他们手下一共有多少人?”   侯迁想了想道:“我看总有二三十口子。”   杜明冷笑道:“不用说,这些个血案,全是他们干的了。我看等王子亮所请的神机营一到,咱们就把北帝庙给整个的包围上,给他们来个四面围剿,一个也不放过。”   阮大元冷眼看着他,苦笑道:“事情能像你所说的这么容易就好了,今天晚上是不行了,要不然,我得亲自瞧瞧去。”   侯迁伤已裹好了,一面思忖着道:“这件事我看不能操之过急,大哥的意思怎么样,我以为明天一大早,先给这边衙门里递个消息,派下三班捕快,乔装成三教九流的人物,不分日夜,暗地里把北帝庙给死死地围住,若发现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赶快通知我们,待时机一成熟,我们这边才动他们。”   阮大元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对付他们这些人,也只有不动声色。我看我们这边人手还不够,得尽快召集,除了这四个老小子之外,别的人也不能放松。这两天我到处走动,发觉到其他可疑的人也为数不少。这些人居心叵测,专门趁火打劫,这里事情已经够多了,可不能再节外生枝,我们得事先提早加以注意。”   杜明连连点头道:“不是你提起来,我还几乎忘了,有关顾家桥王大人那桩子血案,就传说是老少两个新手干的,这一点大哥可有什么耳闻没有?”   阮大元冷笑道:“谁说没有?不过目前困于传言,还不能确定,总之这一趟差事可不好当,弄不好丢差事是小,恐怕咱们几个的命都得贴上。”   神眼杜明皱着眉头道:“现在最头痛的是人心不稳,稍微有点钱的都想走,所谓一动不如一静,一招摇可就给了歹徒下手的机会。”   阮大元点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要的一份本地富户名单,不知你准备好了没有?”   杜明道:“详细的名单,要过两天才能够抄下来,我手头上现有一份,只是不全—   —”   他一面说着,一面即由身上掏出了一个牛皮纸卷儿,他打开来,其上零星的注明着一列姓名和住址。   阮大元接过纸卷儿来看了看,总共是十二人,其中三个已打了红叉,是为丁、常、包等三家罹难之户。   十二富户的首户即为麦玉阶,第二位记载的是南城的李彦方——   阮大元一惊道:“芝麻李原来也住在这里?”   杜明道:“他本来就住在这儿,李家在临淮关发迹已有三代的历史,生意是越做越大,这一次大旱,他们李家和麦家,每人都拿出了三千两银子,作为赈灾之用,倒也难得。”   阮大元微有所警觉地道:“我竟会疏忽了他,事不宜迟,明天我们先去麦家,然后就去拜访他。”       第二章 恶贼下素帖 索万两黄金     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颜色,才不过有上那么一点点明亮的意思,麦家门前已挤满了人,长龙排出去少说也有半里地长,而且陆续的还有人来,队伍越排越长。   每月逢五日,照例是麦家开仓放粮、赈粥的日子。   今天是八月初五,正逢放赈日,贴出的红纸,写明了每人粥一碗另馒头两个,对于众多饥民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莫怪乎消息一经传出,附近的灾民就扶老携幼全都来了。   麦家特地在大门外搭了一座席棚,厨房就设在棚子里,三个大火灶上,热腾腾地蒸着馒头,熬着粥,七八个小伙计忙得团团打转。   人太多了,八方杂处,良莠不齐,打架生事自是难免。一些无赖混混掺杂在人群里惹事生非,更是时有所闻,对这类事,麦家也作了准备。今天由麦家帐房麦七爷负责主持,他特地挑选了三名年轻力壮的护院,真要有人惹事生非的,讲打,麦家也不含糊。   席棚的两扇大门,缓缓地打开来,人群像潮水似的忽然涌了进来。   麦家的二管事苗武大喝一声,手持齐眉棍横着向前一推,大声道:“各位乡亲听着,大家遵守秩序,先来先进,拿了就走,一人一份,不可贪多,谁要是乱来,不但拿不到吃的,还得送上衙门打板子治罪。”   他人高体大,加以自幼年起在麦家就练过功夫,这一亮相,立刻生出了吓阻作用,乱嚣的人潮立刻被压了下来。   一个老婆婆同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妇人,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那妇人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子。老婆婆手上捧着砂锅,激动地叫着:“老爷们行行好吧,我们婆媳快三天没吃饭了……要饿死了。”   年轻的妇人更是眼泪涟涟地道:“我们昨天就来了,在外面坐等了一夜……”   麦七爷喷出了一口烟,关照分粥的伙计道:“每人算双份的。”遂向那对婆媳说道,“小心别撑着了,在这里吃饱了再走吧!”   婆媳二人嘴里千恩万谢,感动得简直要跪下来磕头,一个伙计立刻把她们引到了大桌子旁坐下来。   接下来是一个满脸风霜的瘦黄汉子,睁着一双大而失神的眼睛,空着两只手,只是频频苦笑。   分粥的伙计奇怪地问他道:“你的碗呢?”   瘦黄汉子目光发直地道:“她们婆媳三天没吃饭了,俺黄通七天水米未曾打牙,却强行了六百五十余里——”   一面说伸出了两只手,合成一棒,向着分粥的伙计道:“身无长物,麻烦这位兄弟,就往这里招呼吧!”   那个伙计吓了一跳,道:“你……你疯了么?”   稀饭锅开得哧哧作响,一勺粥下去,怕不把这汉子双手烫得稀烂?   莫怪乎分粥的伙计心惊,在场各人无不被这黄脸汉子失常的举止吓了一跳,一时众皆哗然。   分粥的伙计,只是拿着粥勺发愣。   那汉子苦笑着道:“怎么?这里还有规定,一定要有锅有碗,才给粥么?”   眼前人影一闪,二管事苗武已来到了跟前。   “朋友,我看你是存心来找碴惹事的吧?既然没有家伙,你就先到一边凉快凉快吧!”   嘴里说着,苗武一伸手抓住了对方手腕子。   他自幼习武,又练过三年横练功夫,素有大力之称,满打满算对方一个饥民瘦汉,能有什么能耐?还不是随手就倒,哪里知道情形却并非如此。   随着苗武的手势向后一带,固然是力道惊人,可是眼前的那个黄瘦汉子,却有如打进地层的一根石桩,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苗武一惊之下,二次运力,向后一带,但依然如故。心头一懔,这才知道眼前来人,敢情大非寻常。   黄瘦汉子叹息一声,苦笑道:“俺久闻临淮麦家仗义疏财,义结天下,这才急行六百里,前来投奔。今天看来。为求一饱尚不可得,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耳,也罢,算俺黄通白来一趟,贵当事既然吝于施舍,黄某人不敢打扰,这就告辞了。”   说罢向着眼前的苗武揖了一揖,转身就走。   “慢着。”   唤住他的,显然是主持赈粥其事的麦七爷——他是旁观者清,自信老眼不花,苗武刚才那一手固然不动声色却是瞒不过他的眼睛。眼前这个汉子何许人也,倒也不可轻视。   “这位朋友请了。”   麦七爷放下了旱烟袋杆子,拱拱手来到了眼前,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心中着实纳罕。   那汉子一身黄茧布衣衫,年岁当在二十七八,岁当赤荒,连年歉收,脸上带几分菜色,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显诸在这个人身上的那种风尘气息和目神里的那股子倔强,却令麦七爷不可轻视。   麦七爷轻轻一咳,抱拳道:“黄朋友既是多日未曾用饭,何不吃饱了再走?”回头招呼一声,“来人,拿大碗侍候。”   在麦七爷力请之下,那汉子慨叹一声,道了声惭愧,这才随着麦七爷来到了一隅坐下来。须臾间,粥食齐备。   黄通看了桌上一眼,咕噜空咽了一声,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饥饿的表情。   “不瞒贵管事说,七天七夜不着水米,这还是头一回,俺就不客气了。”   一面说,伸手拿起了一个馒头,三口两口就吃了个精光,第二个馒头也是一样,接下去端起了粥碗,只听见呼噜连声,满满一大碗小米杂粮粥也吞了个干净。   麦七爷点头示意,大盘馒头,大碗稀饭又端了上来,也许是苗武的惺惺相惜,外加咸菜一碟,对于一个受施的饥民来说,这可真是格外的恩宠了。   “这——”黄通不胜汗颜地道,“这就不敢当了。”   麦七爷点点头,微微笑道:“人是铁,饭是钢。岁月饥年,没有好的招待,惭愧,惭愧。黄朋友请尽量用吧,别的没有,稀饭馒头还多得是。”   黄通点点头,苦笑道:“这么说,俺就不客气了。”   接下去是一阵风卷残云——大馒头又下肚了四个,稀饭共喝了四碗。   姓黄的再要伸手去拿第七个馒头时,忽然目注棚外,叹息一声,收回了手,一笑道:   “我已吃饱了。”   麦七爷看得真切,凭着对方的食量以及显示的眼神,只怕再有七八个馒头,也照样下肚。忽然停止了进食,必有原因。   “黄朋友不必客气,一餐饭又值几何?你就敞开了吃吧!”   黄通摇头道;“不不不,吃饱了,吃饱了……”说话时,瘦黄的脸上现出一种悲悯表情,透过隐约的泪水,他打量着眼前的灾民。   “没有吃的人多得是,俺黄通不能独饱,一饭之恩,今生不敢稍忘,这就告辞了。”   说罢向麦七爷推桌站起,深深一揖,便待离开。   “黄兄留步。”   麦七爷上前一步,面现诚挚地道:“我家主人求贤若渴,在下老眼不花,黄朋友你分明身怀武功,刻下四方干旱,哀鸿遍野,朋友你又往哪里投奔?不如暂时屈就一下,容在下回禀家主人,就在敝宅住下来,朋友你意下如何?”   黄通睁着一双大眼睛,在麦七爷脸上转了一转,黯然一叹,说道:“七爷这几句肺腑之言,黄通再要拒绝,便是故作矫情了,无奈目下尚有急事一行,最快也须七日夜方可转回,那时如果贤主人尚有见爱之意,在下便暂时留下来,尽力报答便是。”   麦七爷顿时大喜道:“这样甚好,黄朋友请稍留片刻,内里去去就来。”   黄通忙抱拳一拱,面现疑云地坐了下来。   麦七爷不及半盏茶时又转回,手上拿着一个布袋,内里胀鼓鼓的装满了什物。   见面之下,麦七爷满脸堆笑道:“我家主人果有见爱之意,只是有官方贵客在座,不便分身,特嘱在下转告朋友,那边事情一了,即请转回。这里备有干粮一份,饮水一袋,零钱少许,另有快马一匹,就在户外,黄朋友你这就上路吧!”   黄通呆了一会儿,苦笑道:“原来贵家主人果然是义气中人,在下方才多有冒犯,尚请原谅,大丈夫知恩必报,东西我收下了。黄通此去,多则十天,少则七日必定转回。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俺拜受了。”   说着接过了胀鼓鼓的布袋,往肩上一搭,便转身大步踱出。麦七爷、苗武在后面跟送,不料黄通面对着大片灾民望了一阵,忽然面色有异,转身向着树阴下走了过来。   麦、苗二人见状心知有故,忙自跟了过来。   苗武道:“黄兄莫非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之事么?”   黄通迟疑了一下,讷讷道:“在下初临贵地,这里一切尚不熟悉,不知尚称太平否?”   麦七爷怔了一下道:“你是问这里有没有闹强盗土匪?”   黄通点点头,麦七爷长叹一声道;“唉!这就别提了,日子简直越来越不好了,连番的打家劫舍,死了好些人了——咦!老兄何故问起?”   黄通顿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贵上有见于此,想必有所准备了?”   麦七爷又叹了口气,点点头道:“这话说来就长了……黄朋友有事这就快去吧,但盼早去早回头,敝处或许多有借重,我也就不多送了。”   说罢,拱了一下手,正待同着苗武告退。   黄通忽然在后面唤住他道:“七爷慢着——”   麦七爷奇怪地打量着他道:“黄朋友有事只管吩咐,不必客气,只要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黄通苦笑了笑,摇摇头道:“七爷错会意了,在下七日夜未曾好睡,现下腹中一饱,反倒精力不继,只想借贵处一张靠椅,略微打上一个盹儿,待精力稍一恢复便即告辞。”   麦七爷一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如此,就请跟我入内,好好睡上一觉再走不迟。”   双方对答之际,黄通一双眸子有意无意地总似在注意着什么,当下三人步入席棚。   黄通径自走向方才的座处,坐了下来道:“不劳费心,在这里坐一会儿也就是了。”   麦七爷正要劝他进入内宅,忽然间却为一阵乱嚣的声音所吸引,敢情是有人在惹事生非了。   一个叫高明的伙计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向着苗武他们道:“七爷快来看看,这家伙是存心找事来了。”   麦七爷向着座上的黄通点头道:“失陪!”同着苗武匆匆来到前边。   一片乱嚣之中,只见麦家的护院刘长泰,不知怎地,忽然自人群里被人给抡了起来,“啪嚓”一声摔在了一张长桌上——这一摔之力过于强猛,以致整个桌面全都塌了下来,桌上的馒头滚了一地。   众灾民一阵呼啸,纷纷扑倒地上,抢食馒头,席棚里秩序顿时为之大乱。   苗武大惊道:“反了,反了。”   麦家家人护院,十数名一拥而上,好不容易,才把眼前这阵子混乱情势给镇定了下来——   麦七爷惊心之余,自然忘不了肇乱之因,注意的焦点,即落在了那“始作俑者”的身上。   四十左右的年岁,中等身材,一身土夏布汗衣褂,看上去全身没有四两肉——这家伙翻着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也正在打量着麦七爷。   有眼睛的人,刚才都看见了,这家伙刚才活摔麦家护院刘长泰那一手功夫,硬透着古怪高明。   当时情形是这样的———   刘长泰想把他摔出去,不想两只手方一接触到对方身上,只见这个人伸了一下手,似乎是用了一手巧劲儿,刘长泰偌大的身子,就像空中飞人也似的摔了出去。   如此一来,麦家的另外两位护院可就不敢贸然出手了,大伙一股脑儿地团团把他围住,打是不敢打,却又生怕把他放跑了。   麦七爷与苗武已来到了眼前,众人自然让开了一条路。   眼前这个人一点也不紧张,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滴溜溜继续在麦、苗二人身上转着,老长老长的那张瘦削马脸上所显示的,只是看不起人那种鄙夷的笑。   ——一丝穿棚直下的阳光,正把着这人的脸,可就让人很清楚地看见了他脸上的那一道暗红颜色的刀疤。   比之上一次黄通事件,似乎不可同日而语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家伙是找碴儿来的。   虽然明知道如此,麦七爷也不愿失了规矩。   “这是怎么回事?”麦七爷回头看着身边的伙计高明,“不会办事的狗才。”   “嘻嘻!”说话的竟是对方那个刀疤汉子,“一点也不错,一个个狗仗人势,老子看不惯,代主人出手,先教训教训他们。”   麦七爷心里可是老大的不高兴,脸也一沉道:“尊驾是——”   他身边的伙计高明上前一步,愤愤地道:“七爷别信他的,这家伙分明是上门惹事来的,给他粥和馒头他都不要,说什么要布施几两银子……”   “岂有此理!”苗武插口道,“也不是庙里的和尚,布施什么银子?”   “嘿嘿!只有和尚才能化缘,要银子么?”   来人露着一嘴被烟熏黑了的牙齿,带着一睑暴戾和不屑的神情说道:“老实说,这算是瞧得起你们——哼哼……”   这几声冷笑,笑得人的心眼儿里直发毛——   “六十年风水轮着转——这是老天爷帮忙,姓麦的发了几辈子的财了,如今也该倒下来了。”   那是一口听来刺耳的赣南口音,嘴里说着,这人那一对白眼珠子不时东瞟西看,像是在察看麦家的家业到底有多大。   一听这话,苗二管事的可就火了。   “反了,你想怎么样?你还能抢……抢?……”   “唉,算了。”   麦七爷忽然阻止住苗武,所谓“光棍一点就透。”来人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处事老练圆滑的麦七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尊驾贵姓?”   “不敢!”来人闪着那对白眼珠子,耸了一下肩,“有个姓多年不用了,你也就别问了。”   苗武真恨不能扑上去照脸上就是一拳,偏偏麦七爷好涵养,聆听之下竟然没有发作。   “好说,好说——”麦七爷皮笑肉不笑地抱了一下拳,“适逢荒年,早已谈不到收成,这几年我们东家已不比从前,开仓放粮、赈粥,不过旨在服务乡里,有饭大家吃……   尊驾既不屑这区区粥饭,想必是缺少回家的川资,是这样吧。”   微微一顿,这位麦家帐房才又接下去道:“听尊驾口音,像是外地来的,我这里有纹银半绽,就算七爷助阁下回乡的川资吧——”   一面说,麦七爷立即由身上取出了小半绽银子,约莫二两来重——这个出手在他来说,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他这里双手送上,来人“嘻嘻!”一笑,接过来看了一眼,说道:“你可真是大方。”   一面说,只见来人双手一搓,张开手来,那半锭银子已成了滚圆滚圆的一锭银珠。   目睹者无不大吃了一惊。   这人紧接着双手一按,张开来,那锭银珠,却又变了样——变成了扁扁的一片。忖思着,他这两只手掌上如果没有千斤的力道,外加上炉火纯青的气功,万难臻至。   苗武是练武出身的,自然知道这手功力的厉害,一时吓得脸上变了颜色。   对方这人玩了这一手绝活儿,冷森森地笑了笑,那只握银子的瘦手,一阵子搓动,手中银锭,立即又变成了一撮细小的银渣子,纷纷洒落在地面。   麦七爷直看得脸色发青,既惊又气地道:“你……你……太欺侮人了……”   一面说,脚下由不住通通一连后退了几步——   麦家的两名护院尚三雄与王猛一个亮出了护手棍,一个探手抽出了匕首,作势从旁扑上。   人群里一阵子哗然,都当是要动手了,纷纷让了开来。   “你这是在打发一条狗吧!”这个青皮少肉的汉子一面抖出了一张桑皮纸,“我这里有一张单子,贵管事的拿过去瞧瞧,转交给老麦——”   一面说,顺手一幌,这张纸飘然而起,敢情不偏不倚,轻飘飘地正好落向麦七爷面前,后者情不自禁地伸手托住。   麦七爷只向纸上看了一眼,已由不住神色大变,再看下去,禁不住全身发抖,大喝一声道:“反了,反了,把他给我拿下来。”   尚三雄、王猛早已作好了准备,麦七爷一声喝叱之下,两个人同时扑身上前。   尚三雄是一对护手棍,王猛是两把小匕首,一个奔上一个奔下,骤然出手,电闪而至。   刀疤汉子一声怪笑道:“好。”   ——两只瘦手猝分之下,身子骨轻巧地滴溜溜打了一个转儿,“噗噗!”两声,已分别抓住了两个人的手腕子,紧接着来了一个“大鹏展翅”,尚、王两个人一声惊叫,双双腾空而起,就像分飞的一双燕子,作两下里摔了出去。   这人圆瞪着两只白眼珠,直盯向麦七爷道:“就凭你们这两手三脚猫,还想在我面前递爪子?差远了——嘿嘿,今天出门时,我家主人关照,就是信交到了,要你家交下个凭证。也好,我就取出你这老小子一双贼眼回去交差。”   话声出口,这个人肩头轻晃,有如清风一阵,“呼!”地一声已到了麦七爷身前。   倒是说干就干,随着这人一只鸟爪般的怪手起处,施了一手双蛇出水式,两根手指疾点如电直向着麦七爷一双眼睛上点挖了过去。   这个突然的动作,简直大出各人意料之外。   麦七爷简直傻了眼,眼看着这人的一双手指几乎已经触及自己的眼皮,就在此危急一瞬间,眼前人影猝闪,一个人疾如电闪地已来到了近前。   好快的身法。   随着这人的猝然现身,石火电光般地已介入他们两者之间——这个人敢情是个大行家,身形未经站稳以前,一只右手已在探出。   说来也是有趣,白眼珠的刀疤汉子一出手就向麦七爷眼睛珠子上招呼,这个临时现身的人,以其人之法反治其人,同样地也向对方眼睛上招呼。   “哧!”两股尖风中,一双指尖,已向对方眸子上点了过来。   眼前情势是,刀疤汉子如果真的要取麦老七的一双眼珠,那么他自己很可能也逃不开这猝然现身的第三者之手——结果是他自己的一双“招子”也将难保,正所谓“现买现报”。   聪明人是不会吃这个亏的。   刀疤汉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只得硬生生地把出手之势收了回来……   他当然不甘心受制于人,乘着收手之便,五指箕开,施了一手“按脐力”,陡然力聚五指,直向着来人——第三者面门上击去。   猝然现身的这个人,当然不是好相与的。   撒手、吐掌,看来与刀疤汉了一般的灵巧,紧接着两只肉手立即迎在了一块儿——   双方的力道都用得够猛,却又似谁也不愿把招式用老了,一触即分,“刷!”地左右向两下分了开来。   由于事发突然,直到这一霎,大家才看清了第三者——那个猝然加入的是个甚么长相。   一身黄茧布长衫,浓眉、黄脸——不正是麦七爷刚才赠食送客,临去又回在一边睡觉的那个叫黄通的瘦汉子么?   麦七爷、苗武这一忽然发现,心里既惊又喜——惊的是对方忽然介入,喜的是毕竟没有看错了人,看来这个黄通果然身负奇技,大可应付来人,尤其是这当口的突然介入,解了麦七爷的一时之危,更为难能可贵。   刀疤汉子一下子拉长了脸,满面惊罕的表情,那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事——麦家竟然会藏有如此高明身手的能人,这便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了。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有如磁石引针,眨也不眨一下。   “朋友,你出手太毒了。”黄通冷冷地说,“有我黄某人在,就容不得你在这里撒野逞凶。”   刀疤汉子一对白眼睛珠子闪闪冒着凶光,那副狞厉样子简直像是要把对方生吞下去。   “相好的,你是要蹚这趟混水?”   “还没这个意思。”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跟麦家沾亲带故?”摇摇头冷笑道,“那也犯不着。”   “那是我的事。”黄通冷冷地道,“你今天认栽了吧!回去捎个信儿,劝你主子打消这个念头吧!”   “哼……那也行,你得先露一手儿给爷儿们瞧瞧。”   话声微顿,这个刀疤汉子身子已斜着急切而进——人到手到,手到力到。   箕开的五根手指,活像是五把钢钩,直向黄通前心上抓来,尖锐的指力在手指未能接触到对方肌肤之前,先就透衣直入,显示着这个人手指上的力道。   黄通自然知道对方不易打发,然而既然已经插手管了这件事,就不能半途而废,也只得勉力而为。   就在这人钢钩似的五指几乎要碰到黄通的衣边时,黄通陡然击出右手——这一掌是贴着小腹向上猝然提起来的。   两只手掌“噗!”地合在了一块儿。   紧接着双方的身子籁籁一阵子疾颤——这人咆哮一声,左手忽然疾出如电,直向着黄通咽喉上戳去。   黄通甩首滑足,“嗤!”一下由对方足前滑过,虽未被对方指尖所中,却是擦面而过,看情形是险到了极点。   两个人合在一起的右手在这一霎间倏地分了开来。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制敌以先机。   这人在一式“分花手”失误之下,已自知失了先机,紧接着施了一式“浪卷旋风”,有如翩跹猝起的大雁,身子诚然是够快的,然而黄通眼明手快,在这节骨眼上,尤其不会轻易放过。   双方的身形看上去几乎是一般的快——像是重叠过空的一双大禽。   席棚里如何容得下这般身手,骤然间卷起了一片狂风,胆小的人忍不住都失声大叫了起来。   ——叫声未歇,两个人已双双落地。   黄通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他左足虚点,气定神清,显然是有再次出手的准备——   对方那个人却高高落在白木长案的角边上,弯着一条腿,双臂平伸,脸上表情极其狰狞,却隐隐显现出一种灰色,额头上已现出了黄豆大小的一滴滴汗珠子。   “好朋友,搁着你的,今天我认栽了。”这人由鼻子里哼出一股长气,故作从容地道,“报上万儿来吧,我们结了亲,散不了啦!”   黄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徐徐道:“不辞风霜行万里,眼看黄河盖顶来。”   那人陡然为之一惊,禁不住肃然起敬地抱一下拳:“尊驾原来就是鼎鼎大名的‘万里黄河追风客’黄——”   黄通不待他说完,即插嘴道:“知道就好,相好的,我已对你破格留情了。”   那人自悉对方身分之后,确实吃惊不小——然而他亦不是弱者,尤其是不敢坏了身边那位主子的名头——   “嘻嘻……好说,好说,”这人牵强地笑着,“姓祝的今天败在你这成名的侠客手里,虽说是面上无光,倒也没有怨恨。还是那句老话,麦家的事你少管,无论如何,这个梁子你结下了。”   话声甫落,姓祝的已飘身下地——身上固然有伤,他却偏要逞能,一点也不现出来。   黄通肩头轻晃,翩如白鹭,已拦在了他身前。   姓祝的一翻白眼珠,后退一步,凌声笑道:“黄大侠这是不叫我走路?”   黄通抱拳道:“岂敢,足下身手不凡,黄某险胜半招,不敢托大,祝朋友也报上个万儿吧!”   姓祝的冷冷怪笑一声,声如怒鹰地道:“黄大侠这两句话,真比骂我还厉害——好吧,既然如此,祝某人有两句知心话见告——”   黄通道:“洗耳恭听!”   姓祝的冷冷一笑道:“今天你赏了我一掌,只怪姓祝的学艺不精。刚才我已说过,你我已结了亲,这个梁子解不了啦!只是麦家的事,祝某人仍要劝你,你少管!哼哼,说一句不怕你黄大侠见怒的话,只怕你也管不了。”   黄通寒下脸来,频频点头道:“这就很承情了,祝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姓祝的冷森森笑道;“败将不敢言名,再说姓祝的今天是为人当差,吃人家的饭。”   “那么请教贵主子的大名——”   “黄大侠你是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了?”   “人去留名,总不枉你我二人幸会一场。”   这句“人去留名”显然触了姓祝的神经,他脸变得铁青,点了一下头道:“黄大侠苦苦逼我说出,不敢不遵,但只怕我这一说出,尊驾与敝主人便将难免一见了。”   这“难免一见”实在是“结上梁子”的意思。   黄通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箭在弦上”不容不发,他已无能脱身。   冷笑了一声,黄通道:“我足领盛情,你说吧!”   姓视的点头道:“我家主人也同尊驾一般,忌讳别人直呼其名,江湖上倒也有两句诗歌影射他老人家——”   “洗耳恭听。”   姓祝的嘴角牵出了一丝神秘的冷笑,随即缓缓向外步出——   在场各人目睹他如此身手,哪一个敢与招惹,黄通不阻拦,便再无一人敢以挺身而出,一时纷纷闪身让开,眼看着这个姓祝的踽踽身影,步出棚外。   他脚下边走,嘴里边歌,唱的是——   “夜来细数坟头鬼,金鸡三唱早看天。”边唱边走了。   在场各人都不明白他唱的是些什么,当然更难以琢磨出两句诗歌的含义——惟独黄通例外,他竟然呆呆怔住了。   大伙忽然间发觉姓祝的走远了,爆发出一阵子骚动。   麦家的二管事苗武闪出来道:“那个老小子溜了,黄大侠可要留住他?”   他竟然也称呼黄通为“大侠”了。   一时间几十张嘴便都开了腔,有人叫着要去报官,有人责备黄通不该把对方放回去,这叫“放虎归山”,再想擒他可就难了。   黄通只是频频苦笑,他一声不哼地由一旁拿起刚才麦七爷给他的布袋子搭向肩上,转身步出,一直走向老槐树下拴住的那匹马。   麦七爷一声不哼地跟了过来。   “黄大侠你救了我麦丰的命,也解了麦府一次大难,我给你磕头——”说着就要跪下。   “不敢——万万不敢。”   黄通一只手拉住了他,麦丰可就跪不下去了。   “黄大侠——”   “七爷不要这么称呼我——就叫我黄通吧!”   “喔喔……不敢,不敢……我就称呼你黄先生吧。”   黄通勉强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了。他的脸色一直很沉重,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千斤巨石。   “请转告贵宅主人,尽早提防。”   “这……”麦丰敢情还不明白,“真有这么严重?”   “比你想的还严重得多。”   说了这句话,黄通已翻身上了马背。   麦丰扣住了他的马缰绳,暂时不让他走。   “这……黄先生,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   一面说,麦丰回过身来,连连挥手,把四五个看热闹的人撵开,才又回过身来,向着黄通苦笑道:“是……哪道儿找上咱们了?”   黄通点了一下头。   “是哪道上的?”   “哪一道都不是。”黄通语音冰冷,“却比哪一道都厉害。”   “这……老天……爷。”麦丰的嘴张得老大,“他总得有个名和姓吧?”   “当然有……只是我说出来你也不知道。”顿了一下,黄通才又接下去,“不但你不知道,这里只怕没一个人知道……”   吟哦着,他略一犹豫,目注向这位麦家帐房道:“也许你家姑娘有所闻……”又摇摇头,“不……她太年轻……无论如何,请你们姑娘这几天不要出门,她总还算是一把手,比起官府那帮子酒囊饭袋要强多了。”   麦丰一个劲儿地点着头——也只有点头的份儿,心里却不禁在犯着嘀咕——她一个姑娘家还能有什么大能耐?——只是时方既这么说,他也只好听着。   “刚才那个姓祝的曾经交给七爷一张素帖。”   “啊——不是你说,我倒忘了。”   一面说,麦丰匆匆由衣袖里取出了姓祝的交来的那张素帖。   黄通接过素贴在马背上展开。那是一张在桑皮纸上用红笔书写的字帖,细读之下,竟是一首打油诗,写的是——   coc1“黄金万两命一条,   算算一共有多少?   秋分白兔实可爱,   张得金鸡振翅来。”coc2   没有上款称呼,却在尾句之下盖有一个朱砂印迹,竟是长尾展翅的一只雄鸡。   黄通读罢神色益见沉重,久久不发一言。   麦丰眼巴巴地道:“前两句我省得,不是一万两黄金买命一条吗?后两句我可就不明白了。”   黄通叹息道:“说得已经够清楚了,‘秋分白兔’指的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末尾那句‘引得金鸡振翅来’,便明说了对方要亲自来府上提取了。”   麦丰顿时一惊道:“这……是这个意思吗?”   “错不了。”黄通发愁地道:“今天几号了?”   麦丰屈指一算道:“四号……啊……不,五号了。”   “还有十天的时间,确是够紧迫的了。”黄通在马上轻轻叹息一声,道,“此事不便声张,否则有不测之灾,只宜暗中进行,快快禀报你家主人,着手准备一切吧!”   麦丰惊得半天才合上了嘴:“这个人准是疯子,我家老爷就算有两个钱,就是变卖家产,也难凑黄金万两之数呀,我是帐房,再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三两千也许能凑出来,这万两黄金,简直是做梦……咳咳……这是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的,这不是存心活摆治人吗!”   黄通冷笑着摇摇头道:“据我所知,此人生平行事,手狠心毒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麦七爷,你就赶快通知你家主人,仔细盘算,商量对策吧!”   麦丰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忽然垂下泪来道,“黄先生,你可要设法救救我家主人一命呀!”   黄通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大丈夫言出必践,七天之内我必定转回,至于是否能救得了你家主人,却是没有把握……总之,我必当尽力而为就是了。”   麦丰听了他这个口信儿,情知他们武林侠义道中最重诺言,料必当无反悔,无论如何,总算于万般绝望之间,得有一线希望,心里也就略现轻松。   经过这么一耽误,黄通是非要走不可了。   在马上抱了一下拳,黄通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驹长啸一声,即绝尘而去。   麦丰只是看着他渐远消失的背影发呆,忽然身后传来苗武的声音道:“黄爷走了么?”   说着,他已匆匆来到眼前。   “走了!”麦丰心情沉重地说道,“不过,他答应七天后再回来……唉……今天,要不是遇着他,简直是不堪设想。”   “七爷,快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嘴里说着,苗武匆匆拉着麦丰进席棚,又转到麦家大门,用手向着门上指了一下道:   “呶——你看。”   不知什么时候,黑漆描金的大木门上,竟然印上了一只金羽展翅雄鸡,其模样竟是与那封素帖上所印的一般无二。   麦丰心里有数,想必是方才乘乱之时,那个姓祝的留下来的,只是不知道此举又有什么含义。   苗武道:“这又是什么玩艺呢?擦也擦不掉。”   麦丰叹了口气道:“就让它留在这里吧!”   言方到此,只见麦玉阶匆匆步出,向着麦丰走来,苗武便不再多言,垂手侍立一旁。   麦丰拱手道:“东翁来了……”   麦玉阶眼睛四下转着道;“那位黄壮士呢?”   “已经走了。”麦丰道,“东翁有事要差遣他么?”   麦玉阶怔了一怔,摇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想见识一下罢了,走了也就算了。”   麦丰即把方才黄通仗义勇为,击退姓祝的一段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待他说完,麦玉阶惊得呆住了。   这件事来得突然,也正击中了他内心的要害。这些日子他所最担心的正是这件事,刚才公门的几个来客正在谈这件事,想不到他们才一走,立刻便发生了。   麦大爷的脸忽然变白了。   “糊涂。”他注视着麦丰厉声道:“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一声……   还有,既然这样,便更不该把这位黄朋友放走……你!唉!糊涂,糊涂!”   麦丰被主人责备得脸上怪难看的,怔怔道:“那一刻东翁正有客人,再说也不便惊动……”   “好糊涂的东西。”   还想再狠狠地骂上几句,看看附近的家人,麦玉阶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东翁请息怒。”麦丰解释道,“那位黄先生临走之前说过,七天之后,他必定转回……看样子是不会错的……”   “唉!”麦玉阶叹了口气,摇摇头,冷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心里却不这么认为——是么?有马有钱,他还会回来?那简直是在作梦。   听麦丰说到大门上的那个洗刷不掉的标志,麦大爷信步走过去要看个清楚。麦大爷一走过来,站在门前的一干闲人全都走开了。   端详着门上那个标志——展翅金鸡,麦爷心里一下子变得更沉重起来了。他虽然不清楚这个标志有什么含义,但是却可以确定是一门江湖黑道人物的信号。   看着,想着,麦玉阶再一次陷入了沉思,直到麦丰恭敬地呈上来人交来的那张素帖,麦大爷才像是忽然由梦境中醒转过来。   “黄金万两命一条,算算一共有多少?秋分白兔实可爱,引得金鸡振翅来。”——   当然,他并没有念出来,只是每一个字都清楚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然后,他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着麦丰,后者不愧是他的心腹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麦玉阶的意思。   “刚才那位黄爷说了……”他趋前小声地向主人解说着“秋分白兔实可爱,引得金鸡振翅来”这两句暗语的寓意,麦玉阶这才明白了。   “哼哼,好大胆的强盗。这是公然上门抢劫,反了,反了,还有王法没有了。混帐的东西,可恶,可恶!”   一连骂了好几声混帐、可恶,却也难以抒出内心的仇恨,麦丰苦着脸道:“这件事黄爷还说过要东翁赶快设法防范,八月十五的日子可是近了。”   麦王阶沉声道:“这件事不许声张,你关照下去。另外,你这就拿我的名帖到衙门去一趟,找一位省里下来的阮捕头,就说我请他们过府一谈,你这就去吧!”   麦王阶虽然如今已不在官场了,可是早先做过京官员外郎,算是有四品的功名,儿子在四川干着外官,又是临淮地方的首富,所以算是这地方最有身分的人物,凭他一张名帖不要说一名公门捕快,就是当今府县正堂,也得移樽就教。   麦丰答应着,匆匆接过了名帖立刻就走了。   怀着满腔的心事,麦玉阶回身步入大门,家人忙把门关上,暂时隔开了乱嘈嘈的人声。   站在廊子里,看着院内盛开的黄菊和一簇簇紫色的海棠球,两个花匠正在泥土里挖掘着残留在地下的水仙、秋牡丹、郁金香等的根球,以备贮藏来年再用。虽然是十足的大旱荒年,麦家总算侥天之幸,宅子里的三口大井,还没有枯死,水量虽然不足,一家人倒还够用,只是却不能再用来浇花浇草了。想一想开得如此美好的花树,立刻就得面临着枯死的命运,不免怅然。再想回来,多少人命都无以继,徒恋花草,那才是作孽呢!   麦玉阶哪里还有心情观赏这些,整个的心都被方才那件突发的事给弄乱了,脑子里混沌一片,只盼着那位来自卢州府的大捕头金刀震九州阮大元快点来,好为自己拿个主意。   听差的打起了细竹缕花的湘帘,麦玉阶迈进了花厅——正在窗前学做针线的大姑娘麦小乔,赶忙站起来叫了声爹,收拾着就要离开。   “嗯,你在这里?”——像是有好几天没看见她了,这时看上去,自己这个女儿出落得更标致了。   一袭水青绫子窄腰长裙,衬着她亭亭玉立的身材,雪白的皓腕上,佩带着绿油油、亮晶晶的一只翠镯子,真是我见犹怜。   麦玉阶长长吁了口气,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心情像是开朗了一些。   大姑娘一面把针线收在笸箩里,怪不好意思地向父亲笑道:“是娘逼着我学的,七大婶子的手巧,昨儿个跟她描了两个花样子,正学着做呢!”   听说女儿居然学起女红来了,这倒是一件新鲜事。   嘴里一连赞了两声好,麦玉阶笑着走过去,想好好瞧瞧,大姑娘赶忙把描绣了一半的活儿抓起来,藏在身子后面——一   “您可不能瞧,人家不会绣嘛。”   “你这孩子,爹都不能瞧了,拿出来给我瞧瞧。”   “不嘛——您又要笑话人家。”   说着一个转身,滴溜一下子就跑了,身后那根大辫子甩起了老高,却被她爹顺势抓在手里。   麦小乔叫了一声,回过身子撒娇地叫道:“爹—一人家不来了,您欺侮人。”   看着女儿这副娇憨的样儿,麦玉阶愁云暂去,由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都说你练了一身好功夫,瞧瞧,爹只一伸手就抓住了你的辫子,这要是跟人动手打架还得了么?”   ——麦玉阶一面说,手上用力把小乔的辫梢攥紧了,想瞧瞧她怎么脱身。   麦小乔身子一转,正过身子来,一只手已扳在了辫子上,只不过那么抖了一抖——   “你撒手吧!”   一股巨大的力道透过辫梢,麦玉阶只觉得那只紧攥着的手,手心里一阵子发热,力道之猛不容他不立刻松开手,要不然似乎这只手就别打算要了。   惊愕之际,麦小乔已夺出了辫子,笑嘻嘻地站在一边。   “好!真有两下子。”麦玉阶继而笑道,“爹今天总算见识了,佩服,佩服。”   麦小乔扬着眉毛,向着父亲得意地挤了一下鼻子,正要转身离开。   “慢着。”麦玉阶忽然叫住了她,“我几乎忘了,你过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看。”   说话之间,他十分安然地坐了下来,由身上取出了刚才麦丰交给他的那张桑皮纸素帖。   麦小乔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儿,走过来问:“这是什么?”   “你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小乔接过那素帖,十分疑惑地缓缓打开,一眼看到纸上那个鲜明的展翅雄鸡印记,接着,她默默地把那四句打油诗句念了一遍,眼睛里充满了惊异与震惑——   “爹——这是哪里来的?”   “我正要告诉你。”麦玉阶面色凄苦地道:“我们家马上就有一场大难了。”于是把刚才麦丰告诉他的事向女儿诉说了一遍。   麦小乔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睛里充满了震惊。   良久之后,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个人我知道——”   “你是说——”麦玉阶下意识地用手指了一下印在桑皮纸上的那个展翅雄鸡的印记。   麦小乔缓缓地点了一下头,牙齿轻轻咬着下唇,脸上现出如谜的神思。   “不过我还不敢确定是不是他。”   “是谁?”   “一个极厉害可怕的黑道人物……”   说了这句话,她忽然发觉父亲脸上的惊悸,立刻把话顿住,只是却不能不继续说下去——   “爹,我离山的时候师父特别嘱咐我,要我小心一个人,这个人外号叫金翅子,又称夺命金鸡,出身辽东,武功高强,据说手狠心毒,杀人无数。他原是一派武林宗师,立门辽东,后来因为开罪了官府,剿了他的家,封了他的门。这个人一怒之下,才落草为寇,专做杀人放火的坏事,辽东地方被他闹得翻天覆地,现在又来到中原。”   麦玉阶听得脸色发青。   “老天,难道他就是你所说的这个人?却又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坐在椅子上,麦玉阶那副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想着即将来到的这个大难,心里一急,真差一点昏了过去。   “爹,你也用不着发愁,好在还有十天的时间,我们得尽快设计——”   才说到这里,家人在门外报告道:“阮大爷来了。”   “阮大爷”就是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来自省城卢州府的名捕头。他上午同着杜、侯二人已经来了一趟,刚回去就接着了麦大爷的名帖,又匆匆地赶了来。   一听说阮大元来了,麦小乔自动避向里面,这边听差的打起了湘帘,即见麦七爷同着阮大元、神眼杜明二人匆匆走进来。   双方乍见,阮大元大声道:“说来就来,可就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大人你受惊了。”   麦玉阶早先为官,曾有过四品的顶戴功名,沿照官场的习惯,阮大元仍以大人见称。   双方落座之后,麦玉阶向麦丰道:“你已经跟他们二位都说过了?”   麦丰点点头道:“都说过了。”   阮大元向着麦玉阶抱了一下拳道:“大人不必焦虑,这件事卑职刚才已经盘算过了,现在卑职的拜弟已去神机营请讨火铳,有了这个东西,咱们就不必害怕他们,从今天起这位杜兄弟以及另外六名捕快,就暂时在大人府上住下来,大人请放宽心。”   麦玉阶叹息了一声,抱拳道:“仰仗,仰仗,这就不敢当了。”   微微一顿,麦玉阶随即问道:“有关这只金鸡,阮头儿,你可知是怎么一个典故呢?”   阮大元皱着眉道:“不瞒大人说,有关这个人的传说,卑职也是最近才听人说起,卑职判断,顾家桥王大人那一家子血案,很可能就是他干的。”   提起了顾家桥,麦玉阶打心眼儿里生出寒意,轻轻地“啊!”了一声,就没有再吭一气了。   阮大元轻咳了一声,眼睛看向他的同伴,随即又道:“倒是我这位拜弟,出身辽东,对于此人曾有过耳闻。喂!兄弟,你就把这人的一切,大概的跟大人报告一下吧!”   神眼杜明应了一声,向着麦玉阶抱了一下拳——   “这个人姓什么,卑职还弄不清楚……”他神色十分沉重地道:“恐怕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辽东地方只称呼他是金翅子——”   这三个字一入麦玉阶耳中,不禁心里为之一动——可见得女儿判断不差,果然就是那个要命的主儿,他嘴里重复着金翅子这三个字,心上像压了铅块般的沉重。   神眼杜明冷笑了一声道:“这个人在辽东横行一时,官府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受他害的人太多太多了,欠下的血债,少说也有七八十件。”   麦玉阶道:“难道官府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杜明摇摇头苦笑不言。   一旁的麦丰插口道:“这人是个什么样?多少年岁了?有多少党羽?”   杜明道:“这可就不知道了,有人传说他已是八十开外的老人,可是也有人说他只是四十来岁。不过在下二十几年前在辽东绥署当差时,他已横行多年,可见年岁是不轻了。至于谈到他手下一共有多少个人,更是众言纷坛。有人说他只是来去一人,有人又说他是父子二人,那意思是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像今天代他下书的那个姓祝的,以前倒是没有听人说起过,也许是以后才收下的。”   麦玉阶叹息一声道:“家门不幸,遭此横祸。除了仰仗二位大力之外,老夫别无良策了。”   阮大元欠身道:“麦大人,您太客气了,这是卑职分内应为之事,自当效犬马之劳。”   几个人又商议了很多应付之策,足足耽搁了一个时辰,阮大元才独自告辞。自当日开始,神眼杜明以及陪同而来的六名捕快,就在麦家住了下来。   对于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来说,他实在裁不起这个筋斗。顾家桥王大人那件案子就差一点令他去职降罪。如果眼前麦家再有不测,他这个皖省第一名捕,可就别想再干下去了。丢职事小,这一世英名可就付于流水。基于此,阮大元怎敢掉以轻心?势将奋力以为之了。       第三章 飞贼受挫折 蒙面人解围     难得的一阵风,给这盛暑干旱的夜晚带来一些清凉。   只是在此灾害频临的岁月里,欢乐已似乎是遥远的事了。风只给人以无限萧瑟的感伤而已。   这阵风来得好怪——其势甚强,陡然俯向大地,带出了一阵隆隆声响,小一点的石头子儿,连同地面的沙土,在风势的劲头儿里,纷纷扬向当空,哗啦啦扑打在瓦面上、窗棂上,听在耳朵里,可真是怪吓人的。   约莫是二更时分——正是二更时分。   数一数更漏的点子,两声大锣带着两声梆子点儿,习俗上这就称谓是“二更二点”。   戴着四指宽边的铜沿平顶头盔、一身灰布短裤褂的更夫——马立,他干这行子行当已经是有十来年了。经验老道的人,只要看看天色,就已经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闭着眼睛也能绕城一圈,保险没错儿。   最近因闹旱灾,各处都不太平,鸡鸣狗盗的小毛贼多得是,是以上面特别交待下来,要打更查堂得特别小心留意,每名更夫特别配同两名持械的悍役,打更连带着巡逻抓贼,一举数得。   有了两名武装陪同,马立打起更来可就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腰上挂着酒葫芦,每敲两下然后停下来哼上两句,要不然跟身后的两名捕役聊上两句。   两名捕役一个叫曹剑,一个叫王大任,前者施刀,后者用的是虎头钩。曹剑擅施飞缥,王大任施展的是流星飞弹,可是厉害。   三人一行穿过了石板铺,就是西子门大街,一路上别说是人了,连狗都没有一条。   前行了二里地,可就是李家大院了。   青石铺的门前走道,还立着两个大石头狮子,门檐下面,悬着两只大红纸灯笼,上面各自书写着一个“李”字——这就是本地的大富户李老善人的家了。   说是李老善人也许知道的人还不太多,可是如果提起芝麻李来,可就是尽人皆知、无人不晓了。   尤其是自从地方上闹了旱灾以来,芝麻李慷慨疏财,赈米赈粥,整个临淮地方也只有他与麦玉阶有此善举,提起来最为地方上所敬重。   是以李老善人的府上也就格外要受到保护和照顾了——习惯地,每晚上打更来到这里,马立总要坐下来歇上一会儿,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来吧,伙计。”他对曹剑与王大任说,“坐下来歇歇,喝上两口。”   说着,他首先上前几步,就在李家的石头台阶上坐下,曹王二位也坐了下来。   天空挂着大半轮明月,整个天色一片皎净,连一丝儿云彩都没有,倒是这一阵子风一个劲儿地吹,地面上飞沙走石,刮在人脸上很不是滋味。   三人为了避风,移坐在石头狮子后面。   马立把酒葫芦递了过去,哥儿几个一人灌了一口。   “这可是十足的凶年啊!”马立苦着脸道,“老天爷这叫作活摆治人,没吃的没喝的,人能活得下去吗?”   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眼睛花了,话声才歇,即看见一条影子大雁似地掠向李家的东边院墙上。   马立顿时怔了一下。   “哟——哪来这么一只大鸟?”   话声才歇,这只鸟又出现了。   好快的速度,霍地拔地而起,足足有三四丈高,却是向这边院墙里落了过来。   ——那可不是大鸟,倒像是一个人。   这一次,该是曹、王两个人吃惊了。   “不好,敢情是有赋了。”   说话的是曹剑,一面说已把一口太岁刀抽了出来,他这里刀身刚出鞘,即听得身后传过来一声轻微冷笑。静夜无声,这声冷笑听得十分清晰。   三个人一惊之下,全都不由自主地同时转过头来。   嘿!真是作梦也想不到,敢情就在距离三人不足两丈的地方,赫然直立着一个人。   这一下,真把三个人吓得不轻。   刚才一路行走过来,何曾见过什么人来,不过是转瞬之间,面前怎会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来,三个人六只耳朵、六只眼睛,竟然会没有一个人听见看见,不可能说不是怪事一件——难道这家伙不是人,是鬼么?   一想到是鬼,直惊得马立打了一个寒颤,身上的汗毛都直竖了起来。   曹剑的钢刀在手,自是胆力较壮,当下一紧手中刀,正要发话,对方那个人却已先自发话了。   “你们三个人最好给我直直的站着,想要活命就不要出声,要不然,哼哼……老子宰了你们。”   一口沉浊的湖北官腔话,加上那一双闪烁着凶光的眼睛,显示出这个人心狠手辣,的确是有股子“瞪眼杀人”的威风。   月色之下,这人一身灰白长衫,瘦窄的一张脸,却留着一络子山羊胡须,风势里袂飞须扬,倒是一副潇洒模样,只是他当然绝非这类潇洒人物,从他那双闪烁着凶光的三角眼里即可判知。   听了他的话,三个人吃了一惊。   马立先是忍不住道:“你是谁?你们想干什么?想打家劫舍?”   那人冷冷一笑道:“老小子你猜对了,咱正是这个意思,手上一时发紧,想跟那姓李的要点钱花花。”   曹剑钢刀在手,早已跃跃欲试,一听对方这个口气,敢情真是上门打劫的强盗,这还了得。自己职责所在,岂能被对方一句话就给唬住了?   想到这里,曹剑一面用胳膊肘子轻轻地碰了一下身边的王大任,紧接着脚下用力一端,“呼!”一声,蓦地扑了过去。   那人在曹剑身形乍然扑出的一霎,上肩忽然向着右侧方转了半转——这当儿曹剑的身子已虎也似地扑到了眼前,既然明白了对方打家劫舍的意图,曹剑可也就手下绝不留情,身子一扑上,掌中刀顺水推舟,直向着对方那个羊须怪客当头顶上直劈了下来。   这人身形半移,其实早就摆好了架势,曹剑的刀势一到,他双手同时递出,其势如电,只一下已按住了对方的双肩。   ——落掌、转身、出手。   三个动作连成一式,只听见“呼!”地一声,曹剑偌大的一个人,竟然连人带刀一并给抡上了半天,“噗!”一声摔向墙角,“哗啦啦”钢刀亦复出手,这一摔的力道极其猛劲,曹剑连声音都没出,登时就闹过了气,昏了过去。   这一手快到极点,只把一旁目睹的马立及王大任吓得打了一个寒颤。   王大任一惊之下,本能地向前一个疾扑,来到了对方灰衣怪客右侧,一只特大号的虎头钢钩,由下而上,向着对方上身直卷了过去。   灰衣怪客像是自负极高,眼睛里压根儿就没把对方这三个人看在眼里。那双直立在当地的脚步,甚至连移动也不曾移动一下。   眼前王大任的虎头钩由下而上,倒卷起一片长虹,眼看着将伤及对方面颊,灰衣怪客冷哼了一声,一只右手霍地向上抡起,一个反力之势,已紧紧地捏住了对方虎头钩的刃口背面。   王大任用力一夺,只觉得对方力道十足,简直动弹不得。他既惊又怒,却也不想想对方既然有如此力道,当然不是寻常之辈,凭自己这两下子,如何配与对方动手?   心里一怒,虎头钩既然夺不下来,脚底下也不能轻易地放过了他,右足一转施了一招醉踢莲花,“叭!”地一脚,向着对方面门上直踢过去。   那人只是晃了一下脑袋,王大任这一脚便落了个空。这可是出腿容易,收腿难了。   王大任一腿落空之后,再想收腿可是万难了。   灰衣人似乎对擒拿式摔跤很有一手,一出手即拽住王大任的腿肚子,看来几乎是与曹剑的情形一样,随着他单手向外一翻,王大任连手上的虎头钩也不要了,整个人忽悠悠地飞了出去。   这一次摔得比前一次可要高多了,落下的方向显然对准了那只石头狮子,如果摔上了,王大任再想保全住这条性命,可是万难。   一旁注视的马立,看到这里吓得“啊!”了一声,不用眼看,想也能想得出来,肉身子撞在了石头上,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如果是脑袋瓜子碰上了,准保是当场开花,脑浆迸裂。   就在这要命的一霎,一条人影由斜刺里窜了出来。   这一次非但是马立吃惊,就连那个灰衣怪客也吓了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   这人出来的身法,真可当得上“绝快”二字。像是鬼影子一样,只是那么闪了一闪,已抢先落在了那具石狮子前面。   落地,长身,紧接着双手同出,只那么轻轻一托,已把空中直坠下来的王大任接到了手上,然后轻轻转手,把王大任放在了地上。后者虽然没有被摔着,却也吓得面无人色。   各方目光聚集之下,才看见了那个随后现身之人的模样——长长的身子,一身夏布长衣,想是不愿意现出本来面目,特意在口鼻上下扎有一块方巾,掩饰了他的真面目,所能看见的只是那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   “朋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招呼你的并肩子(黑道语同伴之意),赶快走人吧。”   他语气不徐不疾,每个字都极有劲道,充耳而来,对方想要不听都不行。   灰衣人自从对方乍然现身接人之一霎,已看出了他的不同凡俗,心里顿时一惊,这人既是蒙面现身,显然不欲人识,不知他的出身来路如何,在黑道规矩上来说,对方这种横为插手的作风,最是犯了同行之大忌,黑道语谓“踢盘子”,对当事者是奇耻大辱之事。   灰衣怪客自负颇高,以他昔日在道上之名声,这个脸他可是实在丢不起。   “哼哼……”冷笑了一声,灰衣人打量着对方这个人,“相好的,你报个万儿吧,想蹚混水,得拿出点什么才行。”   蒙面人点点头道:“你们沈邱四老的名号我听过,阁下大概就是要命鲍无常吧。凡事见好就收,你们哥四个这半年干的什么勾当,明眼人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够了,该歇歇手了。”   灰衣人被对方当面指出了名号,确实吃惊不小,对方既然明知自己的身分,而竟然横加插手,可见是有恃无恐,倒不可加以忽视了。   被称作要命鲍无常的人发出了阴森的一串笑声,他两手前攀,一双足尖频频企动着,想是在蓄积着一种内功力道,只听得他身上发出了一连串的骨响声息,有无异相,当可证明他功力之深湛。   蒙面人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   要命鲍无常之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起因于他的惯于杀人,目下情形,似乎已经失去了缓和的余地,若非知难而退,他只有与对方放手一搏之途。   陡然间,鲍无常身形转动,有如旋风一阵,“呼!”地来到了蒙面人跟前。   蒙面人早就等着他。   鲍无常身子斜倚过来,其速之快,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身子半转之间,一只右手已霍地抡起,五根手指箕开着,直向着蒙面人胸膛之间猛力直插了下来。   蒙面人凹腹吸胸,身子向后霍地一坐,鲍无常的这只手紧紧擦着他的衣边落了个空。   一式走空之下,鲍无常陡地拔手而起,旋风也似地转了半个圈子,来到蒙面人的左侧方,这一次改右而左,两根手指头上其力万钧,施了一招二龙夺水,直向着蒙面人那双炯炯双瞳上力戳了过去。   这一次蒙面人便不甘心只守不攻了。   随着蒙面人的颈项向后一个仰翻之势,只见他单单以左脚脚尖着地,身形有如一只陀螺般地一个疾转,“刷!”地已来到了鲍无常身后。   那一式出手真是快到了极点。   夹着一股极其猛锐的劲风,蒙面人一掌直向鲍无常后背上猛力按了下去。   要命鲍无常可也不是弱者,深知对方这一手的厉害,旋身递掌,“噗!”地两只手迎在了一块儿。   蒙面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右手微微向外一振,鲍无常那只手虽然已经接住了蒙面人的手,只是吃力颇重,此刻却无论如何也当受不住蒙面人的再次加力,随着他的手势力振之下,鲍无常霍地腾身飞了起来——   只是由其起势的姿态上看来,显然失去了控制,像是轻轻歪斜着一径飞落出两丈开外,落下的姿态,尤其不自然,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才把身子拿桩站定,明眼人一看也就知道,他受伤了。   此刻的鲍无常看起来已失去了原有的潇洒,透着明亮的月色,只见他上胸起伏频频,他却紧紧地咬着牙,闭住嘴,强把一口真气忍在肚子里,仿佛是一开口说话,即将血涌气泄。   蒙面人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用一双凌厉的眸子注视着他,强烈地暗示着对方,要他“知难而退。”   要命鲍无常稍定之后,总算把一口真气压住没有泄出来,这才冷哼一声。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姓鲍的只要有三分气在,咱们总还能见着面的。”   “我姓关——”蒙面人缓缓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姓鲍的,如果我没看错,足下是不是还有一位朋友在里面,是你招呼他出来还是我招呼他出来,只凭你一句话了吧!”   言下之意像是,“还是你招呼他出来的好。”   要命鲍无常嘿嘿冷了两声道:“不敢劳驾。”说着手中取出了一枚胡哨,正要吹,蒙面人霍地冷笑,道:“不必了。”他像是忽然有所发现,冷冷地接下去道:“我想这位朋友已经来了。”   说时,蒙面人倏地转过身来,面向着李家两面高墙沉声叫道:“足下可以出来了。”   话声甫落,一条人影倏地自院墙里拔起来。这人身法好快,称得上起势如鹰,一经腾起足足拔起来有四五丈高,才歪斜着向院墙外飘身而落。起得快,落得也快——起势如鹰,落下如雁—一偌大的身子落向地面之时,竟然没有带出来一点点声音,足见此人轻功造诣之佳了。   待到他身子落定之后,各人才看清了这个人五尺来高的身材,黄焦焦的一张瘦脸,像是有几根七上八下的胡子,朝天鼻,三角眼,好一副狞恶相貌——其实这只是一个所见的轮廓,更丑的是他还有一脸大麻子,只是天黑看不见而已。   这人穿着一身宽敞的黑色纱质短衫,一双袖子高高卷起,前胸的排扣敞着,却在腰上紧紧扎着一根丝绦,其上别着四五口寒光耀眼的飞刀。   来人正是“沈邱四老”中,排行第三的天麻谢山,出身四川,早年即为当地出名的飞贼,手狠心毒,较之要命鲍无常犹有过之。   双方乍见之下,天麻谢山首先发出了一串阴森森的冷笑。“鲍老四,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谢山那一双小眼闪闪有光地盯向蒙面人,“是有人看着眼红,要硬揭咱们哥儿四个的招牌,那也行,得拿出点什么来瞧瞧才行。”   显然,他竟然不知道要命的无常的败阵负伤,话声里充满了凌厉不驯。鲍无常原想出声警告,只是他深知这位拜兄的脾气,正如他自己所说,非得拿出点什么来让他服气才行,眼前情形势必要一战之后,方能再论及其它了。   要命鲍无常虽然深知对方蒙面人功力深湛,似不可测,自己拜兄可能不是其敌手,但是基于本身对蒙面人的仇恨,下意识里恨不得能让自己拜兄与他拼个死活,多少可以泄却心头之恨。也就是这一点私心作祟,鲍无常没有出声制止,时机一失,眼看着已是箭拔弩张之势。   蒙面人冷峻的目光,缓缓由鲍无常脸上扫过,对于他的沉默,颇感奇怪,既然对方这样当面地叫起了阵来,也只有接下来了。   “天麻”谢山一双三角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脸上显现着微微的冷笑,对于他短暂的沉默,已有不耐。   夜风兀自飕飕地吹着。   几片干枯的桐叶在风势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儿,环境一刹那变得如此宁静。   天麻谢山双手后背着插入短衫之内,再听得“叮当!”一声脆响,手上已多了一双奇形兵刃“乾坤圈”。双圈一大一小,整条为精钢所打制,迎着月色闪闪有光,却有一圈凸出的白刃,沿着圈面拉下去,可以猜知其具有杀伤的威力。谢山双圈在手,冷森森地发出了一阵子笑声——“相好的,废话少说了,你先亮家伙吧!”嘴里这么说着,他双足已缓缓地移动开来,随着他移动身子,地面上的落叶唰唰一阵作响,只见他上肩霍地一闪,人已向着蒙面人正面扑来。   蒙面人在他身子袭来的一霎,似乎并不慌张,仅仅竖起一只右手,向外一封。   不要小看了这轻轻的一封,其中却包含了许多难以猜测的微妙在内。   天麻谢山身子尚没有临近,立刻就已体会出其中的凌厉,不敢贸然以身相试,陡然间又自退了开来。   蒙面人冷冷一笑,却把那只探出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谢山,你要跟我动手,还差点劲儿。”蒙面人极其从容地说道,“不信你就试试。”   话声才辍,谢山已第二次扑身而来。   这一次谢山改由上方袭下,身子陡地拔地直飞,由空中直扑过来,手上乾坤圈施了一招“拨风盘打”,夹着两股极为猛锐的劲内,双双直向着蒙面人头顶直落下来。   这一手极其快速,以其所发出来的劲道,慢说是肉身人头,就算是一堵青石,也能给震碎了。   蒙面人显然有惊人之技。   雷霆万钧的攻势之下,只见他双手倏地一合,慕地向上穿起,看来的确是险到了极点,恰恰穿进对方乾坤双圈之间,霍地向两下一分,已然将对方双圈拨了开来。   这一手说来费事,其实却快若电闪,其间惊险真正称得上刻不容缓。   随着蒙面人倏地分开的双手,天麻谢山手里的一对乾坤钢圈已被两下分开来。   这可真是快到了极点,谢山的一对乾坤圈方自被左右分开,对方的一双铁掌交合着,已自向着他的脸上击来,力道之疾猛,前所未见。   以此刻情形而论,谢山身悬当空,将下未下之际,想要躲开眼前这一式杀着,殊为不易。毕竟他功力不弱,尤其是一身轻功已到炉火纯青地步,眼前情形,随着蒙面人的一双铁掌之下,只见他凌空的身子霍地向后一个猛翻,活似一只翻天的巨鹰,已然飘身子丈许以外。   蒙面人那等凌厉的功心一击,居然会走了个空。   伤虽没有伤着,却是足够惊心,落地之后的的谢山,只吓得脸色苍白,出了一身冷汗,在此险招里,竞然没有受伤,实在算得上是万幸了。   蒙面人精湛的一双眸子,直直地注视着他,微微冷笑着点了下头道:“你的轻功不错,只是不会再有下一次,你还要试试看么?”天麻谢山紧紧咬着牙道:“胜负未分,岂能轻易饶过了你。”说着,他身子猝然转动,“唰!”地已来到了蒙面人侧方,不等对方有所反应,足下点劲,疾若饿虎般地再一次向着蒙面人身前扑了过来。蒙面人身子陡然间为之一个倒拧,月光里,像是一缕轻烟似的拔了起来.天麻谢山那么疾快的扑势,竟然会扑了一个空。两个人一经错开,恍惚中已是丈许以外。天麻谢山鼻子里怒哼了一声,沉肩甩劲,借着反身之便,已自发出了一口飞刀,“哧!”一道银光,直线划出,直向着蒙面人前胸飞到。蒙面人右手直起,只凭着指缝之间的空隙。一下于已把这把飞刀夹于指缝之间,个中惊险简直难以想象。天麻谢山的伎俩,当然不只如此。就在这当口,他的第二口飞刀也已出手了。这口飞刀是采取迂回前进之法,陡然间,自斜刺里弯出,直向着蒙面人胸前飞来。几乎是同时之间,谢山又发出了他的第三口飞刀,一点银光直向对方咽喉,其速之疾,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这一回飞刀之出手,在暗器手法中谓之“弓箭式”,是一种极难练习的手法,观诸眼前谢山的出手,显然是不易之事了。   蒙面人右手指缝里原先夹着对方第一口飞刀,这时见状手势轻振,指缝里这口飞刀“哧!”一声脱手而出,“砰!”一声脆响,已和直飞而来的第三口飞刀迎在一块儿,空中爆出了一点火花,双双坠落在地。与此同时,第二口飞刀已自旁侧迂回飞来,蒙面人脚步前跨,右手飞扬,借助于指上的功力,曲指轻弹,“当!”地一声,已将来刀弹飞于丈许之外。   三口飞刀虽有前后之分,而在蒙面人来说却只是拳手之间俱已消除平息,其神态之悠闲,临事之沉着,显示出他的武学大家风范。   天麻谢山在三口飞刀相继落空之下,已是忍无可忍,怒啸一声,腾身而前——落下来的身子,一连在地面上抢了三步,已来到了蒙面人正前方,一双乾坤圈双双抡起,用“双斧劈山”的凌厉招式,直向着蒙面人正面力劈而下。蒙面人施了一招“老子坐洞”,俟到对方双围已临眼前才慌不迭地向着侧面一闪,陡然间他的右腿凌空飞起,空气里“叭!”地爆发出一声炸响,这一脚直向着对方脸上踢了过去。天麻谢山的招式已用老,眼前情形已不容他少缓须臾,当下力挫双圈,整个身子向左面旋风也似的转出。蒙面人却已不容许他这么施展,忽然间他身子网向当空。就在这个快速的起势里,他的一只手已拍向天麻谢山背上。“噗!”地一声像是力道不轻。借着这一拍之力,蒙面人鹤也似的翩然越起,随即轻飘飘地落出丈许以外。天麻谢山脚下通通一连抢出去好几步,兀自未能拿桩站定,随着他一阵子大咳之后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好小子……你……”紧接着又喷出了两口,随着他踉跄的脚步,“噗通。”坐倒地上,手里的双圈呛啷啷脱手撒出。连伤带气,一口气接不上,竟自昏了过去。   一旁的要命鲍无常忽地闪身而前,护在了天麻谢山当前——“姓关的,够了。”鲍无常一面说,铁青着一张脸,向着蒙面人抱了一下拳,徐徐地转过身来,走向天麻谢山身边,弯下身子把他捧在两腕之上。虽然是败军之将,这个脸可也丢不起,鲍无常的一张脸,霎时间变成了惨灰颜色——   “金砖不厚,玉瓦不薄,今天晚上,我们兄弟在好朋友你的手里折了万儿,这笔账咱们搁着慢慢地算吧,后会有期,再见!”   说罢脚下用力一顿,已带着天麻谢山纵出了丈许开外,姓关的蒙面人一声冷叱,说道:“慢着。”   鲍无常回过头来,说道:“你想怎么?”嘴里说着,心里可是着实吃惊。对方如果此刻心存歹毒,有赶尽杀绝之意,自己兄弟二人便只有死路一条,休想能活着离开。   所幸,姓关的并没有这个意思。在鲍无常惊惧的眼光里,只见蒙面人缓缓走向一旁,弯下腰来把地上的一对乾坤圈拾起来,“别忘了这对家伙,拿去。”说着,只见他手势微振,一对钢圈忽悠悠已脱手而出,直向着谢、鲍二人身前飞来。   鲍无常双手抱着谢山,更无余手来接飞来的这对双圈,心里大吃了一惊,正待闪身跃开,只听得当啷作响声中,一对乾坤圈已自好好地套在了谢山伸出的手腕之上。这等出手,简直随心所欲,有如神助,鲍无常目睹之下,不禁看得呆了。   姓关的蒙面人身形略闪,电也似的来到了二人身前。   鲍无常只疑心他变卦,要向自己出手,惊得马上向后疾走了一步,寒声道:“你?”   蒙面人冷着声音道:“回去给我带句话,告诉姓吕的,让他见好就收,要不然,哼哼,要是再碰在我的手里,可就不会像今天这么便宜。”   鲍无常怔了一下,怪不自然地道:“听口气,怎么,你与吕老大有过交情?”   所谓“吕老大”指的是银冠叟吕奇,乃是对方四人一帮之首,蒙面人一开口提到了他,显然彼此曾经有过交往,鲍无常心里不无奇怪。   蒙面人摇头道:“那倒是不敢高攀,不过姓吕的如果不健忘,应该还会记得,你只告诉他说,三年多以前在川北,我们见过,我对他算是相当客气了。”   鲍无常咬着牙点头道:“好吧,话我是一定带到,至于是不是能如阁下心愿,就此离开,鲍某人还不敢确定,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罢,鲍无常一双凌厉的眸子,转过来又向着一旁站立的马立等三人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身形躬伸之间,有如箭矢也似的射了出去,只是交睫的当儿,已消失无踪。   马立等三人原为鲍无常惊得心慌意乱,及至蒙面人的出现,先后慑服了鲍、谢二人,这才宽心大放。待到鲍、谢二人落荒逃走之后,这才想到了眼前的蒙面人,正要向其拜谢救命大思时,才发觉那个蒙面人也失踪了。可真有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三人明明记得一霎眼之前,他还就在面前,不过是交睫的当儿,随即无踪,三个人六只眼睛,六只耳朵,竟然没有一个是管用的,不能不说是怪事一件了。       第四章 暴敛猛如虎 盗匪四处起     麦家祠堂内设有一座草堂。过去这个地方是负责看守祠堂的老刘以及他的家人所居住的地方。后来因为地方公议,要设馆教学,临时把它改成了学殿,老刘全家只有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取代老刘住进来的,就是那位最有学问的关先生了。他名字叫关雪羽,的确是很雅致的一个名字。“人如其名”,差不多的时候,关先生都爱穿着一件清爽的白夏布长衣,永远都是斯斯文文,给人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的裘带风高。   关先生的确学富五车,来了才不过短短几个月,这里的不少子弟,已然深受其惠,自动地送上束脩,即使在如此干旱的季节里,仍有不少的学生家长轮流送上茶水食物,这就使关先生很难为情地只得在这里继续住下来了。   关先生管教学生很严厉,那也只是在课堂上,放了学以后,他立刻又变得很和蔼了,无论是大人小孩,都很乐意去亲近他。   穿过麦家祠堂的祖宗殿,迈过小小一条通道,就可看见一排竹篱笆墙,那个学馆就设置在那里了。   草堂一间是教书上课用的,紧邻着一间舍房,那才是关先生下榻之处,虽是十分简陋的一个住处,自从关先生来了以后,内内外外却整理得很清洁,尤其难得的是竹篱上的牵牛花,居然并没有全数都干死,望之仍然颇有绿意。   月色下,关先生踏着轻快的步伐,一路行走过来,穿过了祠堂的祖宗殿,一径来到了后院……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不是么?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出来的时候,学殿和房间里的灯,他是亲手熄灭的,而现在居然灯光还在亮着。   灯光是由那间上课的教室里射出来的。   这就更奇怪了,那间教室的钥匙一向都是由他保管的,谁又能开门入内,而且还点着了灯。夜已经很深了,半夜三更的谁有这个雅兴?   关先生远远地端详了一阵,继续向前行。这一次他脚下放得极轻,几乎没有带出一点声音来。   课堂内的灯光明暗闪烁着,待他走到了门前,才发觉那教室的柴扉似是半开着,显然是有人进去了,关先生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他似乎听见了一些声音,那是有人轻轻在翻动着书本的声音。   此时此刻,居然有人在此夜读,倒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略微定了一下神,关先生即信步上前,推门进入。可不是么,正有那么一个人在据案夜读——坐在老师座位上的一个学生。   那是一个标致的人儿——一身墨绿衣裙,秀发披肩,娥眉淡扫,面前虽然放置着一部书,她的眼神儿,实在却并不在书上。   其实打关先生第一次停下脚步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有人来了。   四只眼睛很自然地已经接触在了一块儿,关先生显然出乎意料之外,因为坐在自己书案上的这个人,并非是自己的学生之一,竟然是那麦家的大小姐——麦小乔。   如此深夜,想不到她竟然会忽然来到了这里,不能不谓之怪事了。   “原来是麦姑娘。”关雪羽向着她抱了一下拳,“如此深夜姑娘有何见教?”   “那可是不敢当。”   麦家姑娘讪讪地由位子上站了起来。   “请既然请不动,说又说不得我这个懒学生,也只有上门来求教了。”微微一笑,却又绷住了脸,轻轻嗔道,“对不起得很,没有得到老师的允许,我就擅自进来了。”   关雪羽道:“姑娘你不用客气,这地方原是你们麦家所有,你大可自由来去。倒是我来得鲁莽,打搅了姑娘的文兴,这就告罪了。”一面说,关雪羽拱了一下手,即转身欲去。   “请慢走一步。”麦小乔像是冷冰冰地说了这么一句。   关雪羽道:“姑娘还有什么见教?”嘴里说着,他已缓缓地转过身来。   麦小姐微微一笑道:“也许是我的话说得太直了,得罪了你,你生气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岂敢。姑娘,夜已深了。”   麦小乔一笑说道:“夜深了又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我有高来高去的本领?我来去自由,来无影,去无踪,谁也别想知道。”   关雪羽低低地“嗯”了一声,一时倒引起了对她的好奇,麦家小姐身负奇技的传说,他来此之前已经听说了,再说上一次在麦家花园也已经见识过了。   “姑娘身手,我上次已经瞻仰过了,如非是姑娘即时解救,我几乎为贵家护院误伤,多谢,多谢!”   一面说,深深向麦小乔打了一躬。   麦小姐侧过身子福了一福,算是回敬了对方一礼。   “你太客气了,”麦小乔说,“我看关老师你不但文章斐然,好像身手也很不错,大概也练过武吧!”   关雪羽怔了一怔,遂微笑道:“姑娘何以见得?”   麦小姐一双灵活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转,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不会看错的,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文武全才的奇人,怎么会来到临淮这个地方?”   “天下大旱,临淮尚能苟且偷生,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充足?”   “表面上听来好像是这样,但是对你这样的高人却不尽然。天下大旱,也不过是北边几省罢了,比这里好的地方多得是……”   麦小乔顿了一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么说,姑娘是在下逐客令了?”关雪羽一派斯文地道,“是因为在下有所冒犯?”   麦小乔摇摇头说:“千万不要误会,我可是没有这个意思,今夜冒昧来访,的确是向你请教功课来的。”   “嗯……”关雪羽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暗里却在盘算着,她竟然向我请教功课来了?是武功还是文课?如系文课倒也罢了,如果讨教武功,却又如何是好?   关雪羽正在思索着,麦小乔已微笑着道:“昨天我读到孟子与梁惠王篇中,有一段不大明白,要请教高材。”关雪羽这才放下心来。   麦小乔道:“当中有一段,孟子问梁惠王:‘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曰:   ‘无以异也。’又说:‘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这几句话要向你请教!”   关雪羽微微点头道:“姑娘你几句话问得很好。我想姑娘是在责备当今朝廷视饥民灾荒于不顾,一任赤地千里,遍野哀鸿,而无动于衷是吧?”   麦小乔轻叹一声,苦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关先生你是有学问的人,你看看眼前这种情形,又能支持多久呢?现在皖省半境,已无寸草,而江南半壁,却是稻米丰收,听说朝廷强征暴敛,缴收得很是厉害,为什么却任我们这几省灾民陷于饥饿而不顾呢?”   关雪羽黯然地点点头说道:“姑娘心在百姓,实不愧侠义本色,这就是孟老夫子所说的‘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看来天下将起兵凶,大难将要临头了,唉!”   麦小乔一惊道:“你是说明朝天下就要完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不!它的气数还没有尽,看来这个烂摊子还要拖上一些时候……民穷而反,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不甘心受苦挨饿的百姓,都挺而走险而为盗贼,这就是为什么各地有这么多强盗的原因。”   麦小乔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关雪羽情不自禁地在一张木板凳上坐了下来,似乎暂时不想离开。   麦小乔一双剪水眸子,视向关雪羽道;“这次我离开九华,一路所见,到处都是盗匪,这些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关老师你这么一说,倒像是罪不在他们,而是官逼民反了。”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关雪羽冷冷地道,“那要看他们是怎么个反法了,反朝廷贪官则可,若杀无辜的百姓,使他们雪上加霜则不可,姑娘既然习得这么一身本事,这番道理,你自然是明白的了。”   麦小乔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这正是我所想的,今天晚上冒昧地来看你,听了这番话也算不虚此行了。”说到这里,她离座站起,似有离开之意,却又停下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关雪羽身上转了一下,脸上微微现出一些笑靥。“那么,你的来意,是否也不是如此?”微微一顿.她脸上现出一抹桃红,“还有……这关雪羽可是你的真实姓名?”   关雪羽微微一笑:“你看呢?”   “这么说……我猜对了。”麦小乔道,“关雪羽并不是你的真名字。”   关雪羽道:“何以见得?”   “我只是这么怀疑罢了。”她淡淡地笑着,“一个人隐姓埋名,必然有他非常的理由,你说是不是?”   关雪羽微笑了一下,未曾置答。   “好了,我不再问这件事了。”麦小乔低头寻思了一下,面若寒冰般道,“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请教,不知道你可曾注意到了?”   关雪羽深邃的眸子在她脸上转了转,已似乎猜出了她想要问的,“姑娘说的是尊府大门上的那个标志?”   麦小乔黯然点了一下头:“画的是一只展翅雄鸡,你也注意到了?”   “我看见了,画得很好。”关先生微微点头道,“这几天外面都在传说这件事,说什么金鸡帮的人……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过。”   麦小乔摇摇头:“不是的,不是什么金鸡帮,那只是一个人的外号。”   “一个人的外号?”关雪羽缓缓站起来转向墙角矮几,由瓦壶里斟出半碗清茶,端起来双手奉上。   “姑娘请用茶。”顿了一下,他讷讷地道,“这茶叶很好,去暑生津,只是凉了一点。”   麦小乔道了谢,接过来轻轻呷了一口,点点头含笑道:“茶叶果然是好味道,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提到了茶,关雪羽似乎兴致很高:“这种茶名叫‘三心茶’,是幽灵和尚送给我的,饮下去有清心降火之功,只可惜没有了,要不然姑娘倒可以拿回去一些尝尝。”   麦小乔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是幽灵寺的那个老方丈?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关雪羽含笑道:“就是他。”   “你们也认识?”   “几面而已。”关雪羽说,“因为抄经,与他结下了善缘,有时候闲着无聊,也偶尔上山去找他下几手棋,只是每一回都败在了他的手下。”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露出了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然而麦小乔对这些并不十分感兴趣。脸上隐现着一片轻愁,她想把话题转回到那只“展翅金鸡”身上,可关雪羽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姑娘可喜欢下棋?”   “会一点,但不太精。”   “今天太晚了,改天倒要向你讨教一二。”   谈到了下棋,他意兴豪飞,接着又说了一些有关心得。麦小乔不得不听着,忽然一笑道:“那好,改天我来请教一下,今天确是太晚了。”一面说,她放下了手上的茶碗,站起了身子。   关雪羽道;“姑娘这就要走?”   “天不早了……”说着她移步而前。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令尊之昔日为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凶险报应的。”   麦小乔已来到门前,听见他这么说,倒是微出意外,她很想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心里的隐忧,毕竟双方交往不深,不便贸然出口。   忽然,她接触到了对方炯炯有神的那双眼睛,透过这双眼睛,似乎带给了她一种莫名的慰藉,一种震撼。“谢谢你……”她微笑着掠了一下头上的长发。   关雪羽没有留客的意思,麦小乔也不便多呆。对她来说,也许此行虽没有达到她预期的收获,反倒像是失落了些什么似的。在关雪羽炯炯的目神里,她忽然潜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一颗心竟自噗噗地跳着,脸也变热了。总之,这一切都是奇妙的。   当她再次回头的时候,关雪羽兀自站在门前,身后衬托着摇曳复昏暗的灯光,人影子长长拉在地上。这一霎,他给麦小乔的感觉是极其硕壮强大,不再仅仅是一个读书士子的那般“文绉绉”的感觉。   为什么?她可是说不清。   由暗处打量着明处,即使只有盏昏暗的灯,也已经够醒目清楚的了。   真奇怪,对于眼前的这个姓关的,从她第一次及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霎,就留给她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明明是一个平凡的读书人——一介寒儒,偏偏却又有异于读书人的那一种特殊的气质及风采。也就在那一霎,这个人给她留下了印象。   现在,当她立在沉沉的夜色里,再打量他时,那个潜在的印象,却更加深了。   “等一下。”关雪羽低声地招呼着她,“我送姑娘一程。”   “嗯……”麦小乔讪讪地说,“用不着。”   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好像听不大清楚,她原想说“用不着客气”,可是居然“言不由衷”地停住了。   关先生回身步入。   麦小乔站立在原处。   附近传过来几声凄惨的狗吠声,也许是饿狼吧。据说狗和狼都是这样的,当它们最饥饿最孤独的时候,会发出这种凄厉的啸天长吠声。   地下的枯叶在风里滴溜溜打着转儿,麦小乔这才发觉到,四下里一片宁静,各家的灯光,早都熄灭了,她复又听见由远而近传来的梆子点声,四更四点,敢情马立那个老小子又活灵活现地打起更了。   麦小乔不觉皱上了眉毛,她可不愿意让人家看见,黑天夜自己一个大姑娘在外面溜达,更何况身边还多了个男人。   想到这里,她赶忙往前面暗影里凑了凑,就在这时,一片灯光闪过,关雪羽已站在她面前。   蓦然惊看,那人恰好在灯火阑珊之处。   麦小乔几乎吓了一跳。   手里提着棉纸灯笼,关先生颔首道:“来。”   说罢转身前导,岔入竹间小径。   麦小乔原想待他现身之后,道声谢,自己独自走了。对方这么一来,不容她多说,只得跟了上去。   在两行修竹对拱里,关雪羽踽踽独行,步履很快,似乎一点也不顾虑身后的麦小乔跟上跟不上。事实上,麦小乔早已经跟上来了。   明月,繁星,澄空皎洁,何必再多上这么一盏碍手的灯?   然而麦小乔马上就明白了,对方这盏灯正在于显示他的磊落胸襟,很有点“不欺暗室”的意思,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更可敬了。   竹梢子在风势里摇动着,却没有一丝儿凉意,人们并不会因为这阵风而稍有“旱象解除”的喜悦,反倒担心别是这阵子怪风,把好不容易聚集的云彩给吹散了。   践踏着地面上的干枯竹叶,麦小乔只觉得行速甚快,忽然心里一动,这才发觉到,敢情自己已经在施展着“草上飞”的轻功身法。虽然如此,较之前行的关雪羽,兀自尚有一段距离。   这个突然的警觉,令她暗吃一惊——这证实了自己早先的猜测果然不错——对方果然身上有功夫,只凭这身轻功,就罕能有人所及。   一只手平持着灯笼,另一只手轻轻牵着长衫下摆,关雪羽步履间一派轻松,看似无奇,步伐并不快,只是前进的速度,却快得惊人,直到麦小乔发觉到自己已施展了全力,兀自不能追上与他平行时,干脆她就站住不再前进了。   关雪羽的脚步竟然也停了下来,一盏灯高高挑起,大片光华映向麦小乔足前。   “由此前行,便是旧校场,府上也就不远,我就不远送了。”   麦小乔身形闪了两闪,忽然来到了他面前。她身法至为巧快,简直像是出巢的燕子。   即使这样,当她身子方自站定,却发现关雪羽已移身七尺以外。   麦小乔最自负的便是一身轻功,然而今天却显然落于人后。眼前这个关雪羽真有些邪门儿。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人的轻功竟能到达如此境界,所谓“静如山、动如风”,“来去不染纤尘”,大概便是对方这般境界了。   她的惊诧与感觉,毫无掩饰地现之于目光,直直地看向对方。“你……真会装。”   麦小乔忍不住夸赞道,“好俊的一身轻功。”   关雪羽微微笑了,没有着声。   “哼——”麦小乔半嗔着,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从那天你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敢情是真人不露相呀!”   关雪羽道:“姑娘慧眼……但请心照不宣。”   麦小乔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感激不尽,夜深了,请回去吧!”   说话之间,远处的更声又自传了过来,仍然是四更四点,原来关雪羽走的是偏僻小径,打更的马立走的是大路,殊途同归,不久便会相逢。   对方既然已显露了身手,麦小乔正待乘机刺探,却又不愿意为人闯见,只得道了声谢,转身自去。走了几步,回身再看,关雪羽连人带灯,俱已无踪。竹间小径里微风轻起,片片竹叶随风打着转,此时此刻,真有几分夜的惆怅了。   风依然还在刮着,地面上的灰沙,一层层的被刮起来,刷啦啦打在窗户纸上。吊在殿檐下的两盏气死风灯,已经被吹灭了一盏,剩下的一盏,也被风吹得左右打闪,时而在高高荡起,时而滴溜溜打转。   当风迂回着掠向庙前长廊时,发出了像是吹哨子那般尖锐的声音,呼啸来去,其势可观。   仔细打量过天麻谢山、要命鲍无常两个人的伤势之后,吕奇的脸色透着纳罕,缓缓坐下来。   铁指开山乔一龙,一手掌着灯,一双眉毛紧紧皱着,回过头来向拜兄银冠叟吕奇冷冷一笑:“看来这件事透着玄,全身上下连个掌印都没有,这叫什么玩艺?”   吕奇鼻子里冷冷地哼着,一声不吭地由案头上拿起了旱烟袋杆,按烟、点火,很费了些事才吸着了。   一口口的浓烟由嘴里喷出来,他那双原本就不大的眸子忽然收成了两道缝,却于细小开合着的眸子里闪烁出灼灼精光,显示着这个沈邱四老老大——皖北黑道上翘楚人物“瓢把子”,绝非浪得虚名,遇事够沉着,心思够缜密,绝非等闲人物。   日子久了,彼此的习性大家都摸得很清楚,就像是眼前,吕老大一吸上烟,眼睛一眯,八成儿准是遇上了难题,碰上了“扎手”的事。   事情的发生原因,原本就透着了些怪。   要命鲍无常,抱着拜见天麻谢山,一口气来到了下榻的庙里,一进来就嚷着口渴,各人喝下去几口水,不容多说一句话,便双双沉睡了过去。   哥儿俩原是去李家打探虚实,便于日后下手行劫,忽然转回来变成了这个样,当然有原因。谢山胸衣和唇边还带着血,一看就知道曾经大口吐过血,哥儿两个都负了伤,那是毫无疑问,眼前的悬疑便在于此。   “瓢把子你看呢!”乔一龙纳闷地道,“别是中了毒吧!会不会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死不了。”   沉闷了半天,才吐出这么三个字,吕奇冷冷地说:“不像是毒,倒像是受了掌伤。”   乔一龙摇摇头:“不像,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痕迹可寻,什么掌这么厉害?”   “这你就外行了。”   吕奇“突!”地一声,吹出了烟烬:“据我所知,就有两种掌法,伤人不着痕迹。”   乔一龙怔了一下,正想出口询问,却听见榻上的二人之一发出了呻吟之声。   即见要命鲍无常翻了个身子,嘴里念着:“水,水……”   乔一龙端起了碗,正要过去喂他,吕奇止住了他。二人一并来到了床前,却见谢、鲍二人并头而躺,脸色赤红,谢山伤势似乎比鲍无常重,只是看上去,两个都像是已经醒转过来,只是在低声呻吟着。   银冠叟吕奇似乎由于方才的一番思索,已经略有所得,此时见状便不迟疑,只见他倏地抡起下上旱烟管,“噗噗!”两声,分别在谢、鲍二人前胸“心坎穴”上点了一下。   这处穴道关系至大,为全身三十六处重穴之一,一经点中必死无疑,眼前二人犹在伤痛之中,何能再当此一击,一旁观看的乔一龙目睹及此,禁不住吓了一跳。   谢、鲍二人原在伤病呻吟之中、忽然受此一击,全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双双睁开眼睛来。   说来奇怪.这一点之下,非但没有要了二人的命,却反倒把二人的痛苦减轻了,立时不再继续呻吟,却由两张渐渐由红转白的脸上,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要命鲍无常眼珠子向着床前二人转了一转,霍地挺身坐起来_乔一龙此刻已明白吕奇何以要施展这种重手法的用意,这时见鲍无常意欲开口说话,突地出手扣住了他右手脉门,摇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鲍无常心里明白,点头答应,即觉出透过乔一龙的这只手掌,递传过来大股热流,一霎间,已传遍全身。乔一龙这才松开五指,转身天麻谢山,当下如法炮制,这才退身落座。   吕奇乃自点点头道:“你们可以说话了。”   要命鲍无常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望着二人苦笑道:“栽了……咱们认栽吧!”   乔一龙厉声道:“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清楚了。”   是时,榻上的天麻谢山发出了一声冷笑,脸色更是狰狞。“栽?哼……咱们走着瞧。”紧紧咬了一下牙,谢山瞪着一双三角眼,只是冷笑不已。   银冠叟吕奇灼灼目神,盯着鲍无常,阴森森地道:“对方是谁?”   鲍无常摇了一下头:“天黑,他还蒙着脸,看不清楚,好像岁数不大。”   接着他又发出一声长叹,遂把所发生的一番经过道出,空气顿时显得异常沉闷。   “说实话,这是我行走江湖以来所遇见最扎手的一个人……”鲍无常脸上似有余悸,“是有两下子,就算我和谢老三一块儿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乔一龙转过脸,看向吕奇道:“看来你说的不差,果然是为掌力所伤,什么掌法这么厉害,竟能够打散老三的铁布衫功夫却又不留下一点痕迹?”   在鲍无常诉说这番究竟时,银冠叟吕奇一直没有出声,像是陷于沉思。   听了乔一龙的话,他没有回答,却把一双闪烁着精锐的细细目光注视着鲍无常,冷冷地道:“这个人年岁不大吧,你可听出来他说话是什么口音?”   鲍无常想了想说:“像是有点南方的口音。”   银冠叟吕奇怔了一怔,脸色微变,衔在嘴里的烟嘴儿一时都忘了拿出来。   鲍无常忽然想起道:“我差一点忘了,这个人与你过去像是有过什么过节。”   吕奇冷冷地哼了一声,烟从鼻子里蛇也似的钻出来,他几乎已经猜出是谁了。   一旁的铁指乔一龙却是透着纳闷,直看着吕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吕奇这一霎像是陷入了沉思,一双细长的眼睛转向鲍无常:“你说下去。”   鲍无常喘了口气,样子像是很累。   吕奇冷冷地道:“不用急,死不了,你们的伤我能治,包在我身上了。”   乔一龙性急地道:“到底他说了些什么?”   鲍无常倚着墙把身子坐正了,一张脸蜡也似的黄,冷笑道:“他要带句话给瓢把子,叫我马上离开这里……”轻咬了一声,他喘息着道,“……说是三年前,在川北……川北……跟瓢把子你曾经见过……”说到这里,已喘成了一片,再也接不下去了。   银冠叟吕奇一声不吭地吸着烟,回忆起三年前川北的那件事。   那是件不为外人所知,极其痛心和不光彩的往事,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失魂落魄的感伤。一口口的烟徐徐由他嘴里喷出来,脸上表情几乎像是完全麻木了。   乔一龙,谢山,鲍无常谁都不是傻子,称得上都是老江湖了,眼前情形一看即知,不用说这是吕老大生平罕见的一件丢人现眼事情。除非是吕奇自己道出,不然谁都不便多问。   “水……”床上的谢山嘶哑着嗓子道,“乔老二你就行行好,给我弄一碗、一碗……”   乔一龙看向吕奇,意思在征求他的同意。   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吕奇点头道:“给他们水……不要紧。”   一面说,他把烟袋子插在腰上,烟也不抽了。   “你们中的是‘无形掌’,看样子对方倒是真的留了情,要不然……哼哼,可就难说了。”   说话之间,他已来到天麻谢山跟前。谢山把乔一龙端来的一满碗热茶饮了个干净,脸上一颗颗麻子都奇红如血。   吕奇寒着脸,翻开了他的眼皮看了看,哼了一声,又探手扣住了对方的脉门。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冷笑道:“只伤了些肺气,不碍事,养几天就好了。”当下又同样看了一下鲍无常,点点头道,“一样的,也是伤了肺气,比谢老三还轻。”微微一顿,他转向乔一龙道,“这种‘无形罡气’你可听说过?”   乔一龙神色一惊,颤声道:“他们中的是无形罡气?这就难怪了……难道来人是出自‘七指雪山’?”   提起这个怪异的名字,乔一龙显然吃惊不小。   吕奇冷冷地摇着头道:“很难说,还拿不准,但愿他不是的……”   “江湖上除了七指雪山那个神秘门户以外,谁还会这种功夫?”   “那可不一定。”   吕奇冷冰冰地道:“青燕峰的‘燕’字门人物,辽东道上的那只老金鸡也都会这门功夫,也许名称并不一样,可是其理则一。   乔一龙打了一个寒颤,缓缓点了一下头:“这就对了,来人敢情是辽东下来的……   难道是金翅子?”   吕奇又摇了一下头,冷笑道:“要是金翅子本人,他们两个还能活着回来?”   这倒是不容置疑,传说中的那只老金鸡,可是手狠心毒,只要出手,就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来人确是留了情。”吕奇黯然地说道,“绝不是老金鸡,而且,我们还见过他……”   这可就又扯上三年前,在川北的那件旧事了。   包括受伤的两个人在内,三个人六只眼,全部集中在吕奇脸上,倒要听听是怎么一回事。   银冠叟吕奇嘿嘿冷笑了两声,看着三人道:“说来也许你们都难以置信,到如今为止,我还没有摸清楚他是谁。”   乔一龙道:“我知道了,大概是三年前万柳塘那件事吧!”   吕奇怔了一怔,略似奇怪地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乔一龙哼了一声,冷笑道:“这件事,到今天为止,我还想不通。凭着瓢把子你那身功夫,几乎无往不利,每次回来,油水全部公开。偏三年前由四川回来,一个子儿也没见你的,接着就是一场大病,整整半年没有出去。”天麻谢山、要命鲍无常听到这里,也都记起了这件旧事,几只眼睛全都盯在吕奇的脸上。   对于吕奇来说,三年前的这件旧事,确是他生平引以为奇耻大辱之事,自以为事过境迁,不提也就罢了,想不到事隔三年,仍然还得公开。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声,吕奇那一张青皮寡肉的脸,看上去其色苍白,显然这是他一件痛心的往事。   “你说得不错。”吕奇冷冷地道:“三年前我确实是栽了个大筋斗,买卖没到手还不说,差一点连老命也赔了上去。你们现在大概也明白了,那场大病其实并不是病,是伤。”   两道灰白的眉毛不时地合拢又分开,显然这件旧事一直都在他心里。   “这可真是应了‘强中更有强中手’那句老话了,你说咱们哥儿几个眼皮子底下一向瞧得起谁来着?”说到这里,这位一向自负为皖北地方黑道第一把高手的“瓢把子”,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现出了气馁,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榻上的谢、鲍二位,“比起我上一次来,你们两个可幸运多了。当然,”吕奇接下去道:“对方手下留了情,你们算是捡了两条命。”   他依然话里多有保留,未曾透露三年前所发生的那件事的细节,不过也差不多可以猜知一个大概,乔一龙等三人心里自然明白,也就不便打破砂锅“问”到底,再追问下去了。   “这么说,这个地方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乔一龙脸色忿忿地道,“光棍不挡财路,这位朋友未免太绝了一点吧!”   吕奇耐着性子,先向榻上的谢山、鲍无常告诫了一番调伤之道,一声不哼地过去倒了一碗茶坐下来。   乔一龙见他不吭一声,心里更是气不过,大声道:“怎么办?咱们就眼看着被人骑在头上,老大,你倒是说一句话呀!”   他又转过来,向鲍无常怒声道:“这小子姓什么?”   鲍无常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好像是姓关。”   “关?”乔一龙摇摇头,“没听过这么一号。喂,瓢把子,你看这件事咱们怎么办?”   吕奇惨惨地冷笑着:“这件事很简单,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甘拜下风,马上走人,走得越远越好,第二,哼哼……”   乔一龙一拍桌子道:“跟他干啦!”   吕奇冷笑着打量了一眼这个性情火暴的拜弟,叹息地道:“你还是忍下这口气的好。”   天麻谢山在榻上长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方才动手过招的经过,自己与对方比起来,简直一天一地,讲到动手,凭自己一向能耐,竟然连对方的身子也沾不上,不由得为之气馁。   “咱们认了吧!”他冷笑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晚我们还会见着他的。”   乔一龙转身看向鲍无常道:“老四,你说呢?”   要命鲍无常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叹息不语。   乔一龙冷笑一声,又转向吕奇,大声道:“老大,你说吧。你是咱们瓢把子,要是就这个样认栽,哼,以后可就什么也别谈了。你就说一句话吧!”   银冠叟吕奇叹了口气道:“再等等看吧,你不甘心,说不定他还放不过我们呢。”   话声方歇,却似由院子里传过来一丝异音,虽说声音不大,却已使四个人为之一惊。   铁指开山乔一龙原来就压着一肚子的邪火儿,不知道怎么发泄才好,聆听之下更不迟疑,身形略闪,已来到了门前,陡地拉开了风门,足下一顿“嗖”地纵身而出。   鲍无常忍着身上的不适,一咬牙挺身站了起来,谢山伤势比他重,欠了一下身子,竟然无法下床。吕奇伸手按住了他:“你们给我好好呆着,天塌下来都有我呢!”   风门再开,乔一龙去而复返,带进了大股的风,桌上的两盏灯,顿时熄灭。   “瓢把子,咱们……完了。”   乔一龙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摸黑抽出了他的“紫金刀”。吕奇抓起了他轻易难得一用的兵刃“蛇形剑”,双双闪身门外。   当空是一轮皓月,流光四射,即使没有灯,这附近的一切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乔一龙在前面带路。忽然他站住脚,指着前面暗处站立的一个人。   吕奇眨了一下眸子,打量着这个人,认出来是自己手下的一个弟兄飞天蝎子张元化。   两个人先后闪身,来到这人前面。   张元化的身子有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   “瓢把子,咱们是遭人暗算了。”   乔一龙一面说,“吧嗒”一声,亮着了手里的火折子。眼前这个张元化,就看得更清楚了;张着嘴,瞪着眼,脸上青筋暴露,敢情是被人给点了穴了。   身子一动也不动。妙在张元化一双脚为之竖起,只有足尖着地,竟然立地不倒,这种情形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即当时他正预备腾身跃起,在即将纵起的一刹那,被人点了穴道。   当然,被人点了穴的滋味一点不好受,以至于从他半张的嘴里淌下来半尺来长的一道哈拉子(口涎),那双眼珠子兀自在骨碌骨碌乱转一通。   火光闪烁着,二人就着光打量着他的脸,只见对方前额正中心两眉间有一个不深不浅的小小穴孔,其间嵌着一枚小小银丸。   吕奇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好厉害的暗器打穴手法。”   乔一龙是暗器高手,一手“捻指金线”方圆百里内外罕有敌手,然而当他目睹着张元化眉间所中的这枚小小银丸时,竟然不禁暗自吃惊。   妙在张元化所中暗器的这个部位“祖窍”,为人体最致命的要穴之一,一经点中,必死无疑。观诸眼前的张元化,显然还是活的,妙在这枚小小银丸所加诸的劲道,敢情恰到好处,浅一分则不足,深一分则丧命,只在这“适中”位置,当可足足显示出来人的高明手法了。   一阵风吹过来,张元化身子由于只有脚尖着地,由于他身形所保持的位置,很难平衡,看来如“风摆残叶”却偏偏立地不倒,这其中显然又另有一番学问了。   乔一龙真力内聚,一伸手,直向对方张元化的背上拍去,施展出“气炸”手法,想为对方解开穴道。   银冠叟吕奇方自看出了一些眉目,见状大吃一惊,待欲阻止,已是不及。   只听见“啵!”一声,乔一龙的手掌已拍在了张元化的后背之上。中掌的身子,一阵子大摇,忽然脸上现出了一阵极为痛苦的表情,紧接着即见由其眼耳鼻口七孔之内,分别淌出了一缕鲜血。   真力一散,张元化的身子也就“噗通!”倒了下来。   “啊……这……”乔一龙简直吓傻了,一面俯下身来,火光照处,张元化面如金靛,试试口鼻,气息已无,敢情是死了。死人谁都见过,必然是僵硬僵硬的。张元化的尸体却是软软的,有如一摊烂泥。   “这……是怎么回事?”乔一龙看着吕奇,只是发呆。   吕奇心里何尝不希罕?只是他到底见多识广,眼前这种情形,倒也并非无闻,心里越加的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见了厉害的对头了。“哼,咱们再瞧瞧去。”说完这句话,吕奇已腾身而出,向着“大殿”纵去。   大殿里窝藏着他们此次同行的十六位兄弟,已死的张元化只是其中之一。   乔一龙眼尖,忽然又看见了一些什么。   嘿,第二个直立不倒的人影。   可不是,和前面死去的张元化一个样,直直地站着,敢情一样地叫人给点了穴了。   张元化是一双脚尖着地,这个人却是一副“夜战八方”姿态,跨着弓箭步,手里的“鬼头刀”才抽出一半,还有一半在刀鞘子里,一副咬牙切齿模样,就这样叫人给制住了。   和张元化一样的,这人也是两眉之间嵌着一枚小小银丸,其深浅模样,一如死者张元化,脸上青筋暴跳,一双眼珠子怒凸着,在眶子里骨碌转个不休。   吕奇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乔一龙也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人姓周名天,绰号鬼影子,与张元化一样,同为吕奇等四人一伙之得力手下。   情形很明显,鬼影子周天与飞天蝎子张元化二人一伙出来放哨,不幸双双都叫人给点了穴。   吕奇紧紧咬着牙,嘴里不吭声,心里哪能平静得了,只是还能勉强沉住这口气罢了。   铁指开山乔一龙哈哈一笑,正想揽臂把这个周天夹起来同行,却被吕奇制止住——   “慢着,”吕奇向着他摇摇头,“还是让他站在这里好了,走。”   二人双双来到庙堂大殿。   里面还散着微弱的灯光,自从这伙杀人不眨眼的响马强盗来到这里以后,连菩萨也遭殃,一袭黑布遮住了金碧辉煌的菩萨金身,神案上的长生供奉、香烛,全数一扫而光。   十几个充满邪气的汉子,就在这里住下了,夜来鼾声如雷,汗臭熏大,菩萨有知,也含恨天上了。   吕、乔二人快步来到殿堂,还没有进去,就已经发觉到不对了,双双停住了脚步。   除了莫名其妙的这阵子风,带过来一些干枯的树叶,小石头子儿霎时移向地面的唰唰声之外听不见别的声音。   十几个大汉没有一个打鼾的,也算是怪事。   两扇殿门,吱呀着敞开了又合上,敢情是虚掩着。看到了这里,吕奇几乎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随着吕奇掌挥处,两扇殿门顿时敞了开来。   殿门方开,吕、乔二老已双双抢身而至,为的是里面果真有敌人,在措手不及之下,也不能对二人猝施杀手,况乎两个人纵进来的身子,一经入内,倏地向两下分开,身法之快,仿如出巢的一双燕子。   大殿里原就有几许阴森,怪怕人的。灯光本来就暗,再加上这些“活鬼”一点缀,可就更吓人。瞧瞧吧,十几个大小伙子,有趴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有伸胳臂的,有抬腿的,有光着脊梁的,还有裤子才穿了一半儿的,就像是戏台上“十八罗汉”刚刚出场亮相的那个模样,数一数,十四条大汉,一个不少,敢情没一个会动弹的,都叫人给点了穴,活僵尸似的,都给定住了。   最令人吃惊的,还有一个吊在半天空的。   这家伙一手攀梁,一手拿刀,活像是一只长臂猿猴,妙在他那只手正好攀在大殿横梁上,有如挂钩也似地挂在了天空。人还活着,但这个罪可就受大了,这番模样,有如“十刹恨海”里的“众家生相”,乍然入眼,真由不住连身上的鸡皮疙瘩都给吓了出来。   吕奇、乔一龙这两个刀口舔血、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魁首,看到了这景象,竟然都为之面色惨变,吓得呆住了。简直是不可思议。十四条汉子,不论是怎么一个姿态:半天空吊着的,在地上的,背着身子的,仰着身子的,趴着的,站着的……谁也不例外,每人前额两眉间的“祖窍”地方,都嵌着一枚小小银丸。   由于出手劲道不大,半嵌半露,在微弱的灯光之下,闪烁着点点银芒,像是一串小星星。   “噢……”   银冠叟吕奇半天才吐出了一口热气儿,乔一龙更是半身发凉。   所谓“行家出手,剃刀过首”,剃头刀子由头上刮过去,该是一个什么滋味?自然是令人提心吊胆。两个血里半生打滚的黑道人物,在目睹这一幅“众生相”之后,自然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用说,自己那两手功夫,无论如何在眼前是再耍不开了,这个架可就难打了。   大殿里光影婆婆,原就有几分阴森,再加上这番陪衬,更是吓人。强自镇定了一刻,吕奇才缓缓迈开步子,乔一龙也跟着醒了过来。两个人在“十四生相”之间穿行了一遍,彼此对看着停下了脚步。   所得到的结果是,这十四个人都还活着,毫无疑问是被人点了穴,致使原因却又必然与每人前额所中的那枚小小银丸有关。   由于有了方才飞天蝎子张元化致死的经验,两个人自然不敢对眼前这些手下再轻举妄动。   “瓢……把子,”乔一龙像是闪了舌头,“这算是怎么……回事?咱们……”   吕奇方要答话,虚掩着的两扇楠木殿门,忽然“吱呀!”一声又敞了开来。这一次可不是被风吹开的。一个人就在殿门方启的同时,现身眼前。灰白的一张尖削脸,吊梢眉,青皮寡肉,个头儿偏高了些,身上那袭衣服却又偏短了些,露出了青白青白光赤赤的那截瘦腿,大脚板上踏着一双芒鞋。此时此刻,这个人忽然显身,可真叫“邪门儿”,纵然不是鬼,也当他是鬼了。   乔一龙打了个寒颤。吕、乔二人一左一右,再一次施展“燕子双飞”的身法,向两下里分了开来。吕奇落上了神案一角。乔一龙却闪身在一尊菩萨身后。吕奇的兵刃“蛇形剑”已掣在了手上。“相好的,这叫什么家伙?格老子,你倒是说说清楚。”   心里一急,吕奇把四川的家乡土话都掏了出来。   眼前这个尖脸汉子,阴森森地笑着,一双小眼睛骨碌碌在两个人身上转着。“你们大概就是这里的头儿了?”声音很古怪,像是踩着鸡脖子似的,是个“左嗓门儿”。他眨了一下眼睛,又接着道,“谁姓吕?”   吕奇鼻子里哼了一声,点头道:“老夫……就是。”   尖脸人阴森森地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嘴牙齿,“好得很,我们找的正是你。”   眼睛接着向乔一龙一转,“那么你就是乔一龙了。”   乔一龙点点头,说道:“不错,足下是……”   尖脸人鄙夷地向着乔一龙瞧了一眼,并没有答理他,一双绿豆眼随即又转向吕奇,耸了一下肩膀,“没什么说的,你们两位跟我来一趟。”说完话,自己二话不说扭身向外走出。   吕奇、乔一龙彼此互看了一眼,心里大是纳闷,对方却已踱出门外,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是眼前唯一的一条线索,不盯着他盯谁?吕奇、乔一龙互看一眼,显然大有用心,当下双双快步跟出。   尖脸汉子似乎认定了对方非跟着自己走不可,头也不回地一径向前行,吕、乔二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他们是老搭档了,像配合出手这一类的事,根本用不着事先商量,方才互相对看一眼,已取得了默契。尖脸人迈步在前,他们两个人却是左右各一尾随在后,惟恐遭到对方的暗算,虽说是跟着,却不敢靠得太近,双方间隔着丈许左右的距离,一旦动起手来,可有缓和之机。   步出了大殿,踏过了一条长长的水磨砖南道,来到了一片院落。   远远地,看见了那里悬挂着的一盏六角风灯——这盏灯的式样十分别致,不像是庙里原有的。       第五章 巧织天星掌 慑服两巨盗     这是一处偏院雅舍,向为本庙方丈所居住。自从庙里失去了香火,地方上闹旱灾,庙里的和尚受不了没有布施的日子,纷纷走散一空,到别的庙里挂单去了,只剩下老方丈独自一个人还呆在这里。老和尚法号“一鸣子”,今年七十多了,因为一个耳朵聋了,所以才取了这么个法号。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火房里烧火的头陀,人家都管他叫“瞎头陀”,其实他只不过是瞎了一只眼而已。   这一聋一瞎含辛茹苦地居住在这里,真是十分难得了。   吕奇、乔一龙一路跟着前行的那个尖脸怪人来到这里,心里颇感奇怪,不知道对方把自己二人引来老方丈处又是作何打算?渐渐地,越来越近,看得更清楚了。月光由干枯了的丝瓜藤架上空射下来,照见了两个人——聋方丈和瞎头陀。吕奇心里更是大惑不解。可是当他再走近一些的时候,一番疑惑便不由顿时为之瓦解冰消。敢情那两个和尚,同自己手下兄弟并无二致,也都叫人给点了穴了。   尖脸汉子一径前行,来到精合当前,回身向二人看了一眼道:“候着!”即大声向舍内报道,“回凤姑娘,姓吕的跟姓乔的都带来了。”   “叫他们进来吧!”声音够亮、够脆,显然发自少女。   尖脸汉子答应了一声,回过身来向着二人龇牙冷笑道:“你们可听见了?我家姑娘传你们进去呢,可小心着点……”   吕、乔二人这就更糊涂了,糊里糊涂地被带到了这里,对方尖脸汉子这么一吆喝回报,自己二人简直成了“人犯”了,两个人心里那份不自在可就别提了。   已经是一头雾水,够解不开的了,忽然又加进来一个“凤姑娘”,这就更不着边际了。   “哼哼!”吕奇不甘受辱地连声冷笑着,一时却又不知用什么话来反驳对方,既然已经来了,就见见这个“凤姑娘”是何方人物。   尖脸汉子上前一步,伸手把竹帘打起,斜过眼道:“二位请吧!”   吕、乔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乃自迈步向掸房步入。吕奇在前,乔一龙在后。就在吕奇的一只右脚方自跨进门坎儿时,迎面蓦地传过来了一阵子压迫之感。紧接着迈入进来的乔一龙立刻也感觉到了。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像是冲体而来的一阵强风,偏偏却没有风的形势,只是一种静势之中的压力——强大的压力。   吕、乔二人半生在黑道里打滚,什么打杀的阵仗没有见过?偏偏眼前的这番感受,却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前所未见,不禁大是惊惧。当然,随着这阵子无形力道的强大压迫感觉之后,紧接着他们就看见了眼前的那一位“凤姑娘”。   在他们两个的想象里,这位凤姑娘说不定是如何一副凶悍模样,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对方敢情是一个极具姿色的美貌少女。   这间禅房里虽然点着一盏纱罩青灯,但是光很暗,这位姑娘偏偏又坐在背光的角落里。身上穿着一袭淡色长衣,这位姑娘留有一头长长的秀发,黑亮如漆,用一条金色丝带紧紧扎着,甩向前肩。她眉长目清,鼻直唇红,端的是一副美人坯子,只是给人以“冷艳逼人”的感觉。   面对美人的一霎,很多人都会想入非非,然而这位姑娘却别具有一种不容你邪思的气质,尤其在她注视着你的时候,除了“恐惧”之外,不容你有所遐思。   那阵子凌人的无形力道仍然继续着,显然发自对方这个姑娘坐处。   吕奇、乔一龙虽然不识这是一种什么功力,但是凭他们在江湖黑道上多年打滚的经验,却可以断定出这是一门厉害的内气功力,至于是不是他们方才还讨论过的“无形罡气”可就有待证实了。   吕、乔二人一上来就震于对方的气势,失去了主动,此刻面对着这位凤姑娘,已是锐气尽失,自知无能为力了。   “凤……凤姑娘么……”   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吕奇和乔一龙情不自禁地拱了一下手,便彼此对看着,静待对方发落。   “你们的情形我大致都知道。”凤姑娘说,“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活路,就看你们决定走哪一条了。”一面说,她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静静地由吕、乔二人脸上转过,冷艳的面颊上竟是不着丝毫表情。距离她所坐的那张红木座椅前不远,有一张方几,几上搁着一口修长的剑,剑锋虽未离鞘,却已含有凌厉的杀机。   一上来就被对方莫名其妙的问话弄糊涂了。吕奇干咳一声,抱拳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说清楚一些……”   “已经够清楚的了,你是聋子吧?我问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这还不明白?”   吕奇碰了个钉子,心里大不是滋味。   乔一龙忍不住哼了一声,寒声回答道:“想死是什么,想活又是什么?还请说明。”   长发姑娘说:“想活就乖乖地听话,要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死就简单得多,只要说一句,我担保你们走不出这间禅房。”   相处片刻,无所异动,吕、乔二人的胆子可就大多了,聆听之下,乔一龙忍不住“嘿嘿!”地冷笑起来。他才笑了两声,即见对面冷艳姑娘娥眉乍挑,一声清叱道:   “该死。”   随着这声清叱,纤手猝扬,不过是虚晃了那么一下,却传出了“叭!”的一声脆响,乔一龙脸上已着了重重的一掌。   虽说是“隔空”而发,这一掌的力道可是不小,乔一龙身形一跄,差一点坐在地上,黄脸上立刻肿起老高,清晰的现出了五道指痕印子。   乔一龙生就火爆性情,平素最是自负,当着拜兄面前,这个脸他可是丢不起。由于方才来时已存了仔细,暗自在掌心里已扣下了一枚金钱,见面之后震于对方的威势,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当面受辱,便自顾不了许多。借着踉跄的身势,只见他身子倏地向外侧一翻,右手扬处,借助拇食两指搓动之力,“嘶!”地捻出了一枚金钱。   正如同他这枚金钱上所铸的“铁指老乔”四字一样,乔一龙这一手捻指金钱上确实功力不弱。   在那一声尖锐的破空声里,这枚金光闪烁的钱镖,已飞到了长发少女脸前。危机一瞬间,即见对方素手倏扬,“铮”然作响声中,那枚亮光闪闪的大号金钱,已拿在了她的一双纤细玉指之间。乔一龙一惊之下,这才发觉到自己“恶运当头”,于是把心一横,横竖是一死,干脆与对方拼了。当下怒吼一声,右脚力点之下,施了一个虎扑之势,霍地直向长发少女身前扑来。他身于乍冲前进之时,才感觉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由于对方少女一上来所发出的无形气招,仍然并没有撤离,不动还不能十分觉出,这一前袭,才发觉出阻力极大,把他前扑的势子,大大为之缓和,这么一来,便给对方从容出手的机会。   随着这位凤姑娘纤指指处,传出了尖细的一丝异音,有如一缕银丝那般光华门了一闪。“铁指开山”乔一龙来得猛,停得也快。他原是一个虎扑的势子,双手十指箕开,待以自己所擅长的“铁指”功力,向对方少女双肩上抓去,不想一双手才探出了一半,即为对方绝世手法所制。   随着长发少女纤指指处,乔一龙身子霍地定在了当场。那一丝银光,敢情发自长发少女晶莹透剔的指甲之内,不偏不倚正中在乔一龙前额眉心之间,就和先前所见各人并无二致。   长发少女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对于乔一龙那般凌厉的扑杀之势,显然无动于衷。   一旁目睹的银冠叟吕奇却吓呆了。   事实证明了一切,那满院满屋的“活死人”,一个个泥塑木雕的造型,敢情都出自此人的杰作。   一个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竟然能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功力,简直令人“震惊”了。   长发少女冷峻的目光,这才由乔一龙的脸上缓缓移向吕奇,后者在与她目光接触之下,好似陡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啊——”吕奇为之后退一步,惊惶地道,“姑娘,这又为……何……”   长发少女道:“你应该知道,你的这位朋友连同你方才所看见的那些人,都已被我的‘巧织天星’手法点了穴道。这种手法,当今天下,除了我父女之外,还没有听说过有谁能够解救得开。”   “巧织天……星手法……”这个奇怪的名字,吕奇是第一次听说过,神色上更见希罕。   “你不知道么?”长发少女起先觉得有些奇怪,可是随后也就明白过来,她点点头道,“怪不得……”却也没有说出“怪不得”这三字的原因。   “那么我告诉你……”说到这里,长发少女的语气略见缓和,但神色依然冷若冰霜。   “这是一种至今仍不为中原武林所知的手法,”长发少女吐字清晰地道:“你不要小看了那一粒小小的银丸,上面却注满了我所加诸的的内家真力,银丸只要一离开他的身体,也就是这个人丧命之时。”   吕奇在一阵惊吓之后,总算明白过来了。“哦……我明白了……”吕奇沉着脸道:   “姑娘是说这些人所以还能够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全因为姑娘所出的银丸之内的真力所维系,一旦银丸一失,也就是真力涣散之时,自当丧命黄泉,是也不是?”   长发少女淡淡地道:“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接着她冷冷一笑,接下去道:“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再告诉你,这些银丸最多在这些人身上维持十二个时辰,时间一过,银丸会自落,这些人也就非死不可,如果有人妄图解救,一经着力,他们也必七孔流血而死,这一点你当然也会明白的。”   吕奇没有吭声,也当然明白,刚才手下张元化七孔流血而死,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长发少女冷峻的目光,再次逼视了过来。“怎么样,我就等着你的回话了,”她冰冷冷地说道,“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了。”   银冠叟吕奇当然不是傻子,对方少女这般身手已经说明了一切,除非自己真的想死,否则还有什么好说的。吕奇当然不想死,虽然活着也是很窝囊。“哼哼……”他冷笑着,脸色如土,面上浮满了一层虚汗,尴尬地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姑娘就吩咐吧。”   长发少女那张美丽的脸上,微微有了一些笑容,掀起的唇角,显示洁白的牙齿。   吕奇虽非好色之人,却也由衷地感觉出对方的“美”——惊人的美。   他一生睹人多矣,女人也见过不少,如就记忆所及,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这位“凤姑娘”相提并论。然而,这也只是一霎间的感觉而已,当他转念到对方那般冷酷的身上,举手间制人以死命的杰出手法时,便再也引不起遐思之兴了。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想死的。”凤姑娘抬起一只纤纤细手,摸持着她甩向前肩的发束,“只是你的眼神却告诉了我你别有所思。”   “是么?”吕奇声音压得特别低,似乎生怕一出声,就能让对方看破了行藏似的,他又存着什么心?   “我知道。”长发少女锐利的目光,针也似地盯着他,“你的武功远比你手下这些兄弟高明得多,对于我你还不大服气,想要找机会出手报复,可是?”   吕奇不由为之一惊,摇摇头道:“老夫不敢。”   “不要口是心非,这样吧……”   长发少女微微收拢了目光,注视着面前的他:“你可以试试,我保证不伤你就是了。”   吕奇后退了一步,道:“这——老夫不敢。”   “不要紧,我让你三招,三招之内,我不但不还手,而且我不会离开这张椅子的。”   “这……姑娘说的可是真的?”吕奇禁不住心动了。他有一套厉害的手法——“闪电手”,厉害就在头三招,偏偏对方姑娘正好就让三招,倒是机会难得,聆听之下,不禁为之心动。   “当然是真的,”长发少女声音异常的平静,“可是只三招,你记着。”微微一笑,她接着又说,“你也不会再有第四招出手的机会。”   “哼!”吕奇抱了一下拳,“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老夫冒犯了。”话声一落,他陡地腾身而起,双掌箕开着,鹰爪似的十根手指,直向着对方长发少女头顶上力抓了下来。   既名“闪电手”,当然是以快速而著名。   银冠叟吕奇一出手便见不同,这一手“大力金刚爪”,一旦为他抓上了,哪怕是石头也能立成粉末。   长发少女冷冷地哼了一声。   吕奇的双手看着已触及了对方的发梢,就在这一霎间,长发少女当然将身子偏了一偏,下身不动,仅仅是骨盆以上,整个上躯的移动。   吕奇招式已经用老,再想收手已是不及。“呼!”疾劲的掌风里,他的两只手擦着对方的发际落了下去。吕奇鼻子里怒哼一声,接下去双足下落。对方既已说明了明让三招,便无后顾之忧,是以这第二招“十字摆莲”施展得便更为紧凑。足下向前用力一挺,吕奇的两只手交叉着向当中一揽,这一手较前一式更为厉害,双方相隔的距离是如此之近,长发少女既是有言在先,不离开身下坐椅,倒要看看她如何躲得过这一式贴身的杀手。   事情竟是如此的微妙。   对于眼前这位“凤姑娘”来说,似乎没有办不到的。随着吕奇猛然兑挤过来的双手,长发少女身子霍地向后一仰,硬硬地将脊梁折了过来。吕奇的这一手“十字摆莲”,可就又走了个空。吕奇不待招式用老,一发现有变,霍地改横为直,接下去的。“野马分鬃”一式,更是力道十足。吕奇数十年所练内功精湛,这一式“野马分鬃”里揉合着“碎马功”,指掌相接之下,长发少女全身皆在其力道控制之下。然而,他立刻就觉出发自对方少女身上的劲道,不容他期功过甚,两股力道交接之下,发出了“砰!”地一声脆响,吕奇的一双手,已禁不住高高地弹了起来,劲道之猛,与吕奇下击之力显成正比。如此一来,吕奇显然可就有些吃受不住了,等于自己向自己全力一击,说来确是匪夷所思。   总算吕奇身手不弱,借着穿身而起的一个快速势子,他的两只手已搭向当空横梁,力道之猛,使得手上梁柱子发出了咯吱吱一阵子响声。   却在这时,一口冷森森的宝剑,已经逼在了他的咽喉上,他的眼睛,同时之间也接触到了对方长发少女的那充满了冷酷杀机的一双眼睛。   吕奇倏地怔住了。   事实上对方少女那口剑距离自己甚远,只是冷森森的剑气,却显然发自对方剑尖之上,在彼此距离七尺之外,直直地射向吕奇咽喉部位。   当然,此时此刻,长发少女如想杀吕奇是易如反掌,只消顺势向上一送宝剑即可。   然而她显然还不想这么做,她并不想就此杀了他。   就在吕奇一惊之下,耳听得清脆的一声金铁交鸣,长发少女那口长剑已插入鞘中,显然只是给予对手一个警告,警告吕奇三招已过,不可妄动。   宝剑入鞘,吕奇也就从半空中飘身落下。   四只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吕奇端的锐气尽失,再也无能也无胆轻举妄动了。   长发少女用冰冷的口气说道:“你可服了?”   吕奇一张脸,涨得通红,他生平虽然也曾经过几次败仗,只是比较起来,这一次却令他最感羞愧丢人,若非有所顾虑,真恨不能一头撞死算了。   然而,即使没有那些顾虑,“死”也不是容易决定之事,所谓“自古艰难惟一死”,“好死不如赖活”,不到万不得已,又有哪一个甘愿寻死。   一鼓作气之后,却没有死成,银冠叟吕奇便“借”起“命”来了。   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喟叹,他什么话也没说,脸上无限气馁。   “说吧!”他已完全屈服,“你为什么还要留我这条命?”   长发少女冷冷说道:“当然有理由,因为我要你活着。这道理很简单,就好像我如果要你死,你一样也活不了,你明白不?”   问了等于不问,吕奇心里的懊丧可就不用提了。   “这么说,姑娘对老夫这一干人,是有所差遣了?”   “那也不一定。”一面说,长发少女已缓缓由椅子上站了起来。   吕奇一时呆若木鸡,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简直弄不清对方究竟是在闹什么玄虚。既然留着自己这一干人的活命,当然是有用,却又不直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长发少女由椅子上抓起了那口长剑,显然意欲离开。   吕奇见状可就忍不住道:“姑娘请留步。”   长发少女站住了身子,微微嗔道:“你和你的手下各人,今后不许离开这北帝庙一步,有什么事时我自会叫人来通知你们。”   “这……”吕奇苦着脸道,“解……药呢?”   长发少女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接着——”话声出口,陡地一物由她手上飞起,直向吕奇面上飞来,这一次吕奇存了仔细,双手一拍,已把来物夹在掌间——敢情是一个雀卵大小的粉红色纸包。   “这……”吕奇讷讷道,“只有这么一点?”   “已经足够了。”长发少女冷声道:“泡在茶里,一人只能用一滴……”   “一滴?”   “不错。”她的口气冷峻,“多一点可就要了你们的命。你要记着,不是吃,是点在眼睛里。”   吕奇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是像这样的解毒法儿,却是他自出娘胎似来第一回听过,也算是奇闻异事了。   “承情之至。”吕奇忽然想起,上前一步,抱拳道,“还没请教姑娘大名……刚才姑娘似曾提到了尊大人,令尊又是……”   长发少女轻轻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你不必知道这么多……”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却又展颜一笑,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的名字是很不吉利的。”她挑动着那双细细的长眉道,“谁要是知道,谁就得死。”   吕奇为之一怔。   长发少女道:“这个天底下知道我真正名字的人,大概不出三个。”吕奇忙问:   “他们都还活着?”   “不错!”她接下去道,“可是他们大概也都快死了。”   “可是,你,凤姑娘?”   “对了,”长发少女点了一下头,“这就是你仅能知道的,只管叫我一声凤姑娘就是了,别的你就别管了。”   吕奇算是一方之霸了,除了当年在川北吃过一次亏,终身难忘之外,眼前是仅有的一次。   奇怪的是,对方这个姑娘年纪轻轻,除了武功高不可测,耐人寻味之外,最奇怪的是,她似乎蕴含着一种内在功能,令人望之生畏。这种感觉透过她的一言一笑,于无形之中自然令你生出警惕,在她杀招频动之时,似乎无须借助行动来表达,你也能猝然间领略尽致,因为这种以无形威仪服人的情况,却是他以前所不曾领略过的。   随着凤姑娘前进的身子,那扇禅房的门霍地自行敞开了来——先时领着吕、乔二人前来的那个尖脸汉子就站在门前。迎着凤姑娘步出的身子,尖脸汉子执礼颇恭地弯下了身子。   凤姑娘的眼睛却没有注视着门前的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老方丈“一鸣子”和那个瞎头陀。一个弯着腰,一个拧着脊梁,双双都叫人给点了穴。“唉!罪过,罪过!”凤姑娘看见了他们,才像是忽然想起来,居然把他们两个忘了。尖脸汉子龇牙笑道:“不劳姑娘费神,这两个秃和尚就交给小的吧,碍手碍脚的,送他们回姥姥家去算了。”   “胡说,”凤姑娘嗔道,“人家是出家人。咱们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就为我积点德吧。”   尖脸汉子躬下身子口中忙应了一声:“是。”   “怎么处理他们呢?”凤姑娘眼珠子转了一转,“这个地方留不下他们了,你招呼着,等他们醒了以后,每人给五十两银子,叫他们走路吧。”   “是——”尖脸汉子又应了一声,正待转身.凤姑娘又皱了一下眉说:“这样也不好。”   “是呀,”尖脸汉子上前一步,“万一他们嘴上不稳,说出了咱俩……”   凤姑娘轻叹一声扬了一下眉毛,想到她此行所负的使命,不容她心存慈悲,也就狠下心来。   “你……你就看着去办吧!”   “是,姑娘。”尖脸汉子苦笑着,“你就放心吧,老爷子既然叫小的一路侍候着姑娘,那就错不了。”   凤姑娘终于硬下心来,点了点头说:“那你就张罗着布置一下,还告诉姓吕的,叫他们好好听话,咱们错待不了他们,要是……”   “你放心吧,天可是够晚了,姑娘……你……”   “不关你的事,我出去走一走,就回来。”   尖脸汉子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姑娘那凌厉的眼神儿,即不敢再多说了。       第六章 拔刀防巨寇 揭秘震群雄     四位名捕之一的排云翅王子亮终于不辱使命地回来了,跟随他一起回来的另有一小队神机营的枪手。一共是十二人,却只有六杆子火药抬枪。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的意思,本来希望能有二十枝枪,却只请来了六枝,距离他所要求的差了老大的一截,心里不觉有所失望。话虽如此,可总比没有好,尤其是在此要紧关头,不啻是添了一支生力军,想想也就乐开了。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也就是说距离八月十五的日子越来越近。   阮大元最最担心的还是麦家,所以枪一到,他立刻调派了其中八人,也就是四杆火枪,同着王子亮、侯迁,押着枪来到了麦家。   麦玉阶听到消息,自然高兴极了,特别备了一桌酒席,在后园八角亭款待他们。   客人方面,四大名捕:阮大元、王子亮、杜明、侯迁全都到齐了,另外八名枪手远来是客,虽身分不高,麦大爷还是赐了他们每人一个座,由东府的六名护院陪同,在亭子里另开一席。   这些日子以来,麦家上上下下,都像是罩上了一团乌云,一心惦记着八月十五这一天的来到。日子越来越近,每个人都像是等候死期宣判的犯人,再加上天干地早,年头不对,叫他们怎么乐得起来。此时此刻,主人摆下了这两桌酒,虽说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到底却也有“振奋人心”的意思,何况家里多了四杆火枪,总是值得高兴的事。得乐且乐,人生几何。   麦大爷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一连喝了六七盅酒,还没有醉意。麦丰麦七爷的酒量不能踉他主子比,只喝了三盅可就有些语无伦次了。只见他歪斜着身子,一路走下座来,手执酒壶,亲自为四大名捕——添上了一杯。“这一杯……我麦丰代我家大爷,敬各位一杯,我是先干为敬。”说着脖子一仰,把手上酒喝个精光。四人当然不是无种,哄笑声中,一一把酒干了。“七爷你是海量呀!”侯迁一面奉承着,又为他斟上了一杯:   “难得今天麦大人高兴,咱们就放肆了,哈哈!”   麦玉阶停下了酒杯,含着笑道:“各位今天就尽兴吧!”一面却皱下眉头,看着麦丰道,“你不行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大……爷……你太……小看麦老七了……”仿佛是舌头都变短了。   大凡喝酒的人都有一个通病,醉了死不认醉,当然“借酒装疯”的人也不在少数。   麦丰算是属于前者,虽不至于“借酒装疯”,却多少有点“以酒壮势”的味道。这半年多以来,人人心情愁苦,难以开怀,难得今天晚上有这么一个“苦中作乐”的机会,麦丰可不愿轻易错过,酒人愁肠,话可是不打一处来,“我麦七跟随着大……爷您少说也有近三……三十年了……你大……爷又几曾看过我麦七……醉过……”一面说,麦丰咕噜一声,把满满的一大杯酒又喝了个精光。一时间,大家伙全都连声为他叫起好来。   麦大爷面色一沉,认为他有失体统,原想叱斥他几句,可是他觉得眼前这个情况,不便扫兴,长叹一声,也就由他去了。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总算够仔细,瞧出了麦玉阶心里的隐忧,当下双手捧杯,由位子上站起来,向着麦玉阶道:“大人你放心吧,后天就是十五了,那个老公鸡不来也就罢了,要是他真敢到大人你的府上行动,嘿嘿,说一句放肆的话,管教他来得去不得……”   各人见阮头儿都这么说,一时相继喝起彩来。阮大元即畅饮一口道,“为释大人的忧心,卑职先干为敬。”接下去一仰脖子,把酒饮尽。各人俱知他今天晚上酒喝得最多,却是丝毫没有醉意,确是好样的,于是爆雷般地喝起彩来。阮大元举掌擦了擦口角的残酒,抱拳向麦玉阶道,“卑职今天所以在大人面前胆敢夸下海口,可不是信口雌黄,那是有恃无恐……这就请大人您瞧瞧火枪的威力,添点余兴,就当是给大人与在座各位一个下酒的菜吧。”说到这里,阮大元转向另一桌唤道,“张头儿,可都准备好了?”   张头儿姓张名照,是“神机营”的一名“把总”。谈不上什么官职,却由于那个年头火枪这玩艺儿够新鲜,弟兄们每人一件鲜红的号衣,后心上斗大的一个“火”字,使人望之生羡,于是乎,能在“神机营”补名当差,确是够气派。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三天照例往校场出操打靶,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百姓。那种差事,照例额外有赏,称得上是肥差事,莫怪乎那些手下弟兄,一个个肥头大耳,吃得都长了“膘”了,再下去只怕连操都出不动了。这一趟王子亮能把他们请了来,当然私底下有暗盘交易,麦大爷这边,先就有一份赏赐,财迷心窍,哪里还会把什么“老金鸡”这号人物看在眼里?为了安麦大爷的心,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要在酒筵中露上一手,一来显显能耐,要麦大爷放心,再一方面也便于日后讨价还价,要姓麦的往外多掏银子。这时候阮大元一招呼,张照隔座儿高声唱了个喏,一面走下位来,向着对面桌前的麦玉阶躬身行了个礼,大声说道:“大人赏光,卑职们斗胆在大人筵前献丑了。”   麦玉阶倒是没有想到有这么一手,他心里原是对火枪的威力存有疑惑,只是不好当面说出来败人兴头罢了。难得对方主动要在筵前表演,这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了,当下便由不住连声道起好来。   大伙一听“神机营”的人要在现场表演火枪,自是皆大欢喜,一时纷纷道起好来。   即见张照吩咐一声,座上的兄弟立时站出四人,把早已备好的两杆火枪抬了出来。   张头儿又与在座的麦府管家商量了一阵,麦府管家立时离座,传话去,空出了西边花园的一面,不许人走近。四名火枪手兴致勃勃地退下了火枪的枪衣,露出了白木杆儿的枪身,接下放上火药枪子儿,只等着火绳子一亮着了,便将发出。   阮大元趋向主人身边笑嘻嘻地说道:“大人请看,这第一枪是表演——枪毙活人。”   当然所谓的“活人”并非是真的“活”人,只是活动的人而已。号令一出,即见一人快速的自一根光秃秃的旗标上升起一具草人。那草人仿照常人,穿着衣裳,号令一出,即向杆上快速升起。随着张照的号令一出,即见这边火光乍现之下,发出了轰然一声大响,火硝烟屑里,已将那具稻草人轰击得肢体破碎不全。   一名护院即将那个支离破碎的稻草人推向主人座前,麦丰一手接过来,向麦玉阶展示道:“大爷请看……哈哈……嘻嘻……脑袋瓜子……都搬了家啦。”   麦玉阶看那草人,头颅已失,少了一臂不说,身上竟然有如蜂窝般地满是弹孔,看到这里,麦大爷情不自禁地现出笑脸。麦丰更是哈哈大笑道:“大爷……您老大可放心了,那只老公鸡……他不来算他命大……若来了……他……他是一百个也活不了。”笑着笑着,身子一歪可就躺下了。   有人赶忙把他扶起来。麦七他嘴里嚷着没醉,还要再干三杯,麦玉阶吩咐给灌醒酒汤。阮大元却趋前问道:“大爷再看这个,我们算是那只老金鸡打天上来吧……嘿嘿。”   随着张照的手势一挥,即见一名弟兄忽然打开了一具木箱向外一扬,一阵劈拍振翅之声,即由笼子里,飞出了十数只斑鸠,这些野斑鸠乍一出笼,随即冲天而起,待向四面散开之际,四名火枪手已扣动了火枪,只听得“轰轰!”两声大响,出笼的斑鸠,还不容在空中散开,即为散枪子击中,纷纷跌落在地。   麦玉阶看到这里,由不住连连点头称赞,一时宽心大放,在座各人自也无不喝起彩来。   阮大元抚掌笑道:“大人请看……哈哈,就算那个老金鸡真是一个会飞的金鸡,他也是难逃一死……这些斑鸠就是证明。”排云翅王子亮也附和着道:“这些枪手都是百中选一的好手,眼快手准,弹不虚发——”才说到这里,只听得有人高嚷着道:“有刺客。”   麦大爷一惊之下,随声望去,即见一条人影子,仿佛正由西边花架子那边拔空而起。   眼前时分,黄昏已过,正交初夜,惨然的暮色里,渗进了一些夜的朦胧。是以,这个人的突然来临,活似一只大禽。   显然人声方起时,他正跃身入院,此刻,在各人目睹之下,已临身眼前,身法之巧快,确属轻功一流身手。在各人惊呼拿贼声中,这条人影子,已第二次拔空身起,疾若流星般地向着众人饮宴的凉亭面前飞身而来。   阮大元一惊之下,喝叱了一声:“大胆。”紧跟着“哐啷”一声,掣出了他的那口“金背砍山刀”,虽然目前还用不着他出手。那位神机营的“把总”张照比他反应更快。   可不是吗,人在枪在,这个刺客早不来晚不来,单单挑上这个时候,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随着张头儿的一声断喝,眼前火光乍亮,轰然一声大响,侧啦啦——大片的火枪枪子儿,已向着当空那只“大鸟”射击了过去。   由于方才表演过那一手“枪击活鸟”的绝活儿,谁也不会怀疑眼前这一枪的威力想象中,毫无疑问的“枪出人落”。那个人准定会就空跌落,自然是“伏尸当场”,连死的模样儿大家也是再清楚不过——全身都是血,一身都是血窟窿,就像蜂窝那般模样。然而,事实却又如何?   随着这声嘹亮的枪声之后,空中那个影子,陡地一个翻腾向后反折了丈许,直向着先时他起身的那个藤萝花架子上坠落下去。       第七章 高人夜造访 互相论金翅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捕头的火枪队正在表演火枪绝活儿之际,麦府冲进来一名刺客。   他们举枪向刺客射击。满怀信心的人,由不住先已呼叫了起来。以为刺客被射中。包括麦大爷在内,谁也不会认为这一枪会虚发,那么,这个人落下来可就别想再起来了。   他们可猜错了,就轻功身法速度上来说,这人果然是好招儿的。一落,一起,几乎是同时之间——事实上那人哪里是真的中枪下坠。这个落势只不过是另一次起势的先趋,对于手中端着火枪的那几个弟兄来说,称得上是一次“障眼法”,目的在松驰一下他们“再发”的情绪而已。是以,就在这条影子甫一下坠的同时,紧接着他随即又一次腾身而起。也许是力道用得过猛,整个花架子发出“喀嚓。”的一声爆响,这个人竟是手足齐施,借助着手脚上那一弹之力,再次拨了起来。“呼——”一飞数丈。这一次其势更快更疾,在空中半俯着身躯,四肢齐张,活像是一个“大”字,已来到了一堵假山石之巅。   火绳子一亮,接着又是一声轰然大啊。   然而来人却似已事先发觉到了有此一枪。就在枪声未响前之一霎,这个人的身躯已借助着右足一旋一弹之力,先已由假山石上弹了起来。好快的一个起身势子。“噗噜—   —”长衣带动着风势,发出了疾劲的声音。人们猝然见此,几乎都呆住了。紧接着是一片惊惶失措的乱嚣声。群声未住,来人那蹁跹的身形,已自空而降,来到亭子前。   是时,两名火枪手,扬枪待放。这人身躯向前一欺,五指探处已夹住了白木的火枪枪管,用力向回一带,另一只手却顺势劈出,发出了雄劲的掌力。握枪的枪手,若是不松开这只手,势将就要被对方手掌所伤,不得已只有舍枪图命了。   亭子里众口齐呼——   似乎连对方是什么样人都没看清楚,阮大元职责所在,顾不了许多,怒叱一声,身躯往前一个快扑,已来到了对方跟前,掌中刀“怒斩狂涛”,呼的荡起了大片刀光,直向着对方来人腰上挥了过去。来人在迷离的夜色里,显示着颀高的身材,似乎穿着一袭黄色长衣,背上还背着些什么,虽然有这些累赘,他的身法可是一点也不含糊。阮大元那么猛厉的一刀,居然会落了个空。“呼——”这人猝然拔起的身子,有如星丸跳掷。   阮大元的金背砍山刀,竟然擦着他的脚底滑了过去。紧接着衣袂再卷,这个人才由阮大元头顶上翻了过去,翩翩如平沙落雁,已落向亭角一隅。众人这才看清了他是什么长相。   一身黄茧布长衣,瘦高瘦高的个子,黄脸,散发,“病太岁”似的,却沾着那么沉重的风尘之色。像是生病的那张倦脸上,一片汗渍,不知道赶了多少路,身上沾满了灰沙,乍看之下,真像是戏台上的三花脸儿。   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这张脸是陌生的。却有一个人,一眼就认出了他来——“老天……爷……”说话的竟是麦家护院武师之一的苗武。只见他三脚两步迎出来,向着那人疑惑地张望着——“那……不是黄爷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已经醉躺下了的麦丰麦七爷一个骨碌由位子上挺身站起。睁大了那双昏花眼,咧着嘴,麦七爷认了又认,顿时连酒都醒了一半——“可不是……黄通……   黄爷吗?我的奶奶,你老可是来了……”   阮大元、王子亮等哥儿四个,抄家伙的抄家伙,提板凳的提板凳。原来是要大干一场,一见服前这个情况,双方敢情是熟人,这个架八成儿是打不成了。大家伙的眼睛都盯向来人——别说不信邪,就有人的身子骨比枪子儿还快,要不怎么来人身上一点也不见伤,非但如此,更妙的是,连枪都到了对方手上,八个火枪手彼此对看着,都怔住了,四大名捕也愕住了。   这可真叫是现卖现报——活现眼,刚刚在麦家主子面前夸下海口,现过了宝,想不到马上就穿了帮。也难怪一个个面上无光,菩萨也似地怔在了当场。   麦丰的眼倒是没看花,来人果然正是去而复返,人称“万里黄河追风客”的黄通。   他那一日走前,曾撂下了一句话,七天后必返,算算时间,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正好是第七天,果然转了回来,不失为君子一个。麦七爷这么一招呼,主人麦玉阶总算是明白,他眼见来人如此神威,真有说不出的惊喜,此时此刻,能有这么一个人全力协助,真是令人振奋。“啊啊……”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招呼声,麦玉阶匆匆步下位来,一直走向来人,抱起了双拳,但眼睛却看向麦丰,麦丰的酒算是全醒了。“大爷!”他为主人引见道,“这位就是上次跟你老提起的那位黄通黄先……生!”“是是……久仰了……”   “岂敢——”黄通一时间似乎难以平下心头之火。可不是吗,要是刚才身子骨欠机灵,不用说,早就丧生枪下,这是从何说起。嘴里客套一句,凌厉的眼神,直直地逼视向麦丰。   麦丰忙不迭代为介绍道;“黄爷——这就是我家主人麦大爷。”   黄通点了一下头,面色略平,向麦玉阶抱了一下拳:“黄某失敬。”一面说,他即把手上的那杆长枪,转递向麦丰,冷冷地道,“这……”   麦丰哈哈一笑.接过来道:“不知者不为罪,自己人,误会,误会。”这才转身向着阮大元等四人笑道,“四位上差也许还不认识,这位是黄通黄义士,一身本事各位刚才也看见了,也就不用我再多介绍了……大家都是自己人,哈哈,自己人。”   阮大元不愧是官面上的人物,照说对方这人才一现身,已经损了自己的名头,江湖规矩来说可就结下了不大不小的一个梁子,只是,眼前看在居亭主人的份上,可也不便发作。再者,对方那身功夫,正如麦丰所言,哥儿几个可都瞧见了,显然是大有来头,这类人物端的是不易招惹。听了麦丰的话,阮大元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抱拳道:“失敬,失敬,我等不识高人来到,黄爷还请勿罪。”王子亮、杜明、侯迁等三人见状全都抱拳报姓名,向对方告罪见礼。   黄通苦笑着道:“在下不敢!”一一见礼之后,即退在一边。   麦玉阶上前亲执其手,摇了一下,深深感慨道:“黄兄一诺千金,见危援救……麦某敬仰之极,如蒙不弃,请人座共饮一杯……来呀,侍候黄兄入座。”   早有人答应了一声,侍候杯著座位。   黄通深深一揖,也就不再客套,随即坐下来。   麦玉阶遂又招呼着张照等另一桌坐下,添酒回灯,重开筵席。一巡酒敬过后,麦玉阶转向黄通抱拳道:“黄兄一路风霜,这是从哪里来?”   “豫省陈州——”说时家人打上了手巾把儿。他告了谢,接过来擦了一把,白面巾上立刻留下了黑渍,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便不好再擦下去。   麦玉阶见状,遂吩咐道:“给黄爷打洗脸水——”   “使不得——在下可不敢造孽……”随即不客气地接过来方才的面巾,好好地把脸手擦干净,看看那方面巾,已是污同墨染。   “黄见一路前来,可知灾情如何?”   “唉……惨不忍睹。”他只说了四个字,脸上即现出一片戚色——“不瞒主人……   远近千里,灾民流离,情况已到了人吃人的悲惨世界……比较起来,这临淮一地,算得上是托天之佑,算得上是富庶之处了。”   听他这么一形容,众人俱是神色黯然,低头不语。   麦玉阶慨叹一声,惨然道:“我已联络了本省抚台,上折多次,惟到今天,还不见朝廷有什么赈灾的措施……再要拖下去,便不好了。”   阮大元道:“照目下的情况看来,大人实在不必再在这里支撑下去,还是早作打点,迁地为良的好。”   麦玉阶微微摇了一下头,苦笑道:“阮头儿你有所不知……小儿如今在四川做官,也曾差人要我到他那边住些时候,只是我却是舍不下这片地方……”   麦丰亦叹道:“我这主人是舍不下这里的人,打算与他们共度危难。”   麦玉阶点了一下头,正色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人人都知道我是临淮地方的首富,有我在这里撑着,还能勉强维持着一个局面,我如果一走,这里保不住也就要大乱了……”   黄通十分留神地聆听着,听到这里,目注麦玉阶道:“麦大爷,你今后的打算是—   —”   “不瞒黄兄,”麦玉阶苦笑道,“我这里还有隔岁的存粮十囤,定期发放,也许勉强还可支持几个月,据我所知芝麻李那边情形也差不多。只要我们两家不倒,应可支持半年,那时候也许情形或有不同,最起码朝廷也应该有些作为了。”   “只是……”麦丰苦着脸道,“灾民越来越多,早晚也有接济不上的时候。”   麦玉阶“哼”了一声,道:“谁说不是?只是又能如何?也只有干一时是一时了。”   黄通慨然说道:“听君一言,已见肝胆,黄通此番投奔,总算得遇明主,如有差遣,万死不辞,东翁在上,请受俺一拜。”他倒是说拜就拜,突地离开座位,向着麦玉阶深深拜倒在地,一时举座懔然。   麦玉阶凄然叫了一声“黄兄弟”,亲手把黄通扶了起来,一时悲从中来,泪痕点点夺眶而出。   这一幕现场景象,着实是把在座各人看得感动不已。   重回座上的黄通,又是一番气势形态——他已决心献身麦家主人,对于当前的第一危机却不能不有所关怀。   “东翁,后天便是中秋了,但不知对于来敌,可有什么防应之策?”   这句话立时把各人带到现实景况,每个人心头都为之吃了一惊。   麦玉阶对黄通的千金一诺,临危受命十分推重,不觉便改了称呼——“贤弟来得正好。”他目光转向座上四大名捕道,“这四位著名捕役,便是参与其事而来,现在再加上贤弟,料是有恃无恐了。”   黄通一双精光内蕴的眸子,由四名干捕面上掠过,凭着他深湛的江湖阅历,干什么的,吃几碗饭的,以及有什么能耐的,几乎是一看即知。   四大名捕固然还不是“酒囊饭袋”,但是距离黄通心目中的能人义士,那还差得远。   他不便当面浇麦玉阶的冷水,却亦不敢心存乐观,一时浓眉微蹙,黄脸上现出了一片愁容。   麦七爷忙道:“黄爷有所不知,四位捕爷请来神机营的火枪——哈——这一次可就不愁了,那只老公鸡不来则已,他真要是敢来,管叫他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提到了“火枪”,黄通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那几个家伙看了一眼——这玩艺的厉害,他刚才尝过,总不至于马上就忘了,但是,似乎依然不能让他兴奋起来。   “贤弟——你看这番布置,可能对付得了来人?”麦玉阶关心大局,始终保持着慎重的态度。各人的一双眸子,也都向着黄通集中过来。   黄通这才点点头,目注向阮大元抱拳道:“既是共策群力,在下便当知无不言了。”   阮大元方才已领教了来人的厉害,虽然“黄通”其名不曾听过,却不能太轻视。   “哪里,哪里——黄兄说哪里话。我们这里正在共商对策,黄兄弟你这一来,不啻猛虎添翼,有什么话,黄兄弟你就直说吧!”   黄通点点道:“好——兄弟想知道,这里共有多少火枪?”   “这个——一共六杆。”阮大元一笑,道,“枪数虽然是不多,却也足够使唤……   黄兄弟意下如何?”   黄通微微摇了一下头,一只酒杯在他手指盘弄之下,在桌面上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他显然有满腹的心事,却是郁郁不乐。“唉……”他那双眸子抬起来,直直地向阮大元注视着:“阮兄可曾知道来人的底细?”   阮大元愕了一下:“你说的是老金鸡?”   “不错……在辽东地方,知道他的人都称呼他是‘金翅子’……阮兄以前可曾听说过这么个人吗?”   阮大元点点道:“我知道他叫‘金翅子’……不过除此之外,也就不知道别的了……   倒是我这位拜弟出身辽东,对此人多少有个耳闻。”说罢,遂转向在座的神眼杜明道:   “你说说吧!”神眼杜明尴尬的一笑,看看这位拜兄一眼,实在是自己知道得有限,跟他也差不了多少,他却老爱要自己说,还能说些什么?   “那好极了。”黄通的眼睛,又转向杜明,抱拳道:“杜师父请道其详。”   杜明干咳了一声,搓着两只手——“这个……实在说,兄弟知道得有限……只知道他外号叫‘金翅子’,在辽东作案累累,后来官府调动大军,他才转了地盘……这个……”搓着手,龇牙一笑,杜明尴尬地道,“我所知的就是这些了。”   黄通目光转向其他各人,征询地问道:“各位之中,谁对此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却是没有人吭声。   出乎意外地,倒是主人麦玉阶干咳了一声,讷讷道:“贤弟问到这个‘金翅子’的出身,愚兄倒是听小女说起一些。”   黄通点点道:“东翁请道其详。”   大家都知道麦玉阶有个女儿,在九华山习技,武技了得,听主人这么一说,俱都留神倾听。   “据说此人曾是武林一派宗师,号称‘金翅子’,又称‘夺命金鸡’,因事开罪了当地官府,被官家封了他的门,他才一怒之下,落草为寇,在辽东杀人无数,引起当地黑白两道人物的围剿,这才站不住脚,来到了中原内地……”他苦笑了一下,目注向黄通道,“小女也仅仅知道这些,却不知是否属实。”   “这已经很难得了。”黄通轻叹一声道,“有关这个‘金翅子’的传说,武林中确很少有人道及,实在是这个人生性怪异,极难招惹,武功又高,谈起他来,都对他敬而远之,这么一来,他虽作了许多血案,到今天为止,对他底细清楚的人,竟然是少之又少。”   阮大元道:“黄兄弟你呢?”   黄通道:“俺知道他一点——此人居心叵测,下手奇毒,而且生性怪癖。他这一次来到中原,势将要引起一番动乱,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选择了这里。”   各人被他这么一说,俱是面现愁容,作声不得。   麦玉阶微微顿了一下,含笑道:“莫非以黄贤弟你这一身功夫,也不是他的对手?”   黄通苦笑了一下,讷讷地道:“东翁错爱了……只怕比起他来,在下还有些不及……”   各人方才都眼见了他的神威,想不到他却自承不是金翅子其人的对手,聆听之下,一时尽皆哗然。   阮大元“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黄兄弟未免把这个老贼说得过于可怕了,难道说咱们手上有了六杆火枪,还怕他不成?”   黄通冷笑了一声:“阁下的火枪,兄弟方才已经领教了,以兄弟所见,只怕制他不住。”   大家顿时心里雪然。   事情用不着多说,火枪之威既然也不能制伏黄通,金翅子的武功高于黄通,也就毋庸多说了。   阮大元、张照等数人似有不服,却也不便多说。黄通看看各人表情,想到了即将面临的后天,不免忧心忡忡,却也不能就此扫了各人的兴,尤其不应自丧斗志,当下即改变了口气,耐着性子与各人共商对策,研究出了一套应对之策。   一席酒饭,直吃到月上中天,才算结束。   是夜,黄通被安置在麦家偏院的一间静室住下来。他因为一夜急行七百里,确是不胜困倦,加以晚筵席上多喝了几杯酒,是以一倒下来,便睡着了。   三更时分,阵阵寒风由半敞着的窗框里袭进来。床上的黄通昨宵倦极,居然衣带不解地和衣就卧倒睡着了,这时吃寒风一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陡然自梦中惊醒,挺身坐起。夜幕深垂,万籁无声。但只是残灯半盏,静静地放在桌案一角摇晃着,那副样子像是随时就要熄灭。黄通摇摇头,为之哑然失笑。   他为人机警,武功精湛,讲交情,重气节,是以年岁不大,却在武林中挣下了一席之地,在北边,尤其是西北道上提起“万里黄河追风客”这个绰号来,确是有相当威望,足使黑道上闻名丧胆,宵小远遁。然而,以他这等声望,名重一方的奇侠,却不辞千里之外,投奔麦家充当一个所谓“清客”,自是非其所愿,说起来,当然是有原因的,只是黄通把它当为一件痛心之事,不愿提起罢了。   冷风继续地袭进来。他觉得遍体飕飕,冷得他直打颤,举手额头,摸到的竟是一掬虚汗,同时间喉头刺痛,干得生疼。这些发现,禁不住使他暗自吃了一惊,一个念头由心底升起——“不好——难道我竟是要病倒了?”早不病,晚不病,单单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可不是好玩的,一念之兴,不禁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转过身来发现到案头上,主人居然周到地为自己备下了饮水。厚厚的棉套子,包扎着红瓷的瓦壶,里面满满的一壶热水,这敢情难得,足见盛情了。黄通一连饮了两碗,才止住了奇渴的感觉。   两碗热水下肚,感觉上是舒服多了。他随即双腿盘膝床上,暗自运功调息,一股内力运在腹下丹田,顿时潜升起无比暖意,渐渐周身火热,汗粒滚滚而下,病势立刻大为缓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阵奇异的力道,忽然逼近过来。以黄通这类深精武功之人,自然立刻就警觉到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暗吃了一惊,陡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修长的人影子,敢情就站立在他身前不远。   一身宝蓝薄绸子长衫,头上扎着方巾,背上背着放书的篮子,篮子里还插着一琴一剑——典型的一副读书人模样——所谓的“琴剑”一肩,就是这个模样。   “啊——你——是谁?”   以黄通这等武功之人,亦不禁为对方这等“神不知,鬼不觉”的身法,吓了一跳。   说了这句话,他竟然惊得呆往了。   门锁未动,窗棂半敞,他是怎么进来的?若说是来自窗扇——自然这是惟一的可能,那么来人除了具有极精湛的轻功之外,另外还须具有不可思议的“收肌卸骨”之术——   对黄通来说,这两样功力都未能望其项背。一霎间,他假设对方是鬼魁——却少了附体的阴森气息,再说容貌,也丝毫不像。浓重的书卷气息却又掩不住他那雄武的内涵英风,混刚毅于斯文之中,大概就是这么一个造型吧。黄通一惊之后,久久不能平息。   两双眸子互相对视着,形成了片刻的寂静。   黄通这才体会出,那阵子奇异的力道,敢情发自对方身上,显然是上乘的内家功力之一种,以黄通之卓越见识,居然一时之间,猜不出是什么家数。当然,他亦不甘示弱,随即腹部运功,将本身内家力道迅速收回。黄通却不敢如此大意,非但不敢收回,反倒加运了一成功力,向外缓缓逼出。蓝衫人当然有所体会,后退了一步,脸上并无怒容,却是十分沉重。   “你此刻身体不适,不便施展功力,这又何苦?”语音清脆,像是南边的口音,但并不纯,听来不徐不疾,十分悦耳。   黄通被对方这么一提,不觉有些汗颜。可不是吗?对方果真要是有加害自己的意思,也不必等到现在了,就凭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自己身边,要想加害自己,谅必自己是无法躲开。这么一想,黄通由不住暗地里打了个冷颤,随即将逼运而出的护体元气缓缓收回。   “足下是谁?”强自镇定着,黄通缓缓地道,“午夜潜临,形同鬼魁,岂是丈夫行径?”   这人点点头,缓缓地道:“责的也是,只是贵处防备森严,我不想惊动外人,事出非常,尚请黄兄你多多见谅。”   黄通一怔道:“你我素昧平生,怎知俺姓黄?”   蓝衣人芜尔一笑,更加重了几许斯文——   “不辞风霜行万里,眼看黄河盖顶来……阁下大名响彻黄河……焉能有所不知。”   微微一顿,他随即接下去,“如果我没有看错,足下大概便是鼎鼎大名的万里黄河追风客黄天保了?”   黄通陡地一惊,竟然着声不得。原来“黄天保”才是他的真实姓名。早年行走西北道上,结怨太多,此次身入中原,便改名“黄通”,已经隐瞒甚久,料是不为外人所知,却没有想到竟为对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语道破,怎不令人大生蹊跷?一惊之下,杀机顿起。“嘿嘿……足下好亮的招子。”一面说话时,黄通的一双手,已由两膝上,缓缓移开来……明人不作暗事,即使面对面的出手也得先给他打一个招呼——“这么看起来,足下是冲着俺黄某人来的了,你报个‘万儿’吧。”   蓝衣人摇了一下头,却说道:“我姓关——”说时,他那双瞳子里精光闪烁,显示也在暗中了聚集功力——黄通一经发觉,便不再迟疑——   “关——”黄通摇摇头,“这个姓可没听过……咱们以前见过?”   姓关的摇摇头。   黄通冷笑道:“那么黄某人是与阁下结有暗梁子了?”   “也没有。”   姓关的一面说,身子向一旁移了一些,为的是那地方宽敞一些,一旦动起手来,可有较富余的地方转动,这些看在黄通眼睛里,便不再置疑。   “好吧,看样子阁下决计要跟我动手了?”   对方蓝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他似平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黄通却已经不再给他这个机会——其实黄通早已经蓄势待发,眼前把握着一刻良机,陡地自坐榻上弹身而起,室内动手自然不比室外宽敞。   黄通身子一经腾起,可真是轻若鹰隼,看不去整个背部几乎与屋顶碰在一起,却只是那么紧凑地擦边而过,“噗噜噜……”在空中一个疾翻,怒鹰似的已来到了蓝衣人背后。由于对方显然是“个中高手”,黄通当然不敢手下留情,一经转过身子,右掌向外一抖,用“金龙抖甲”的一招,陡然直向蓝衣人背上抓去,这一掌包藏着精湛的内力。   就算对方使用“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也能够给他打散了。   姓关的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在极见紧迫的一霎,只见他下肩,反肘——“叭。”   两只手掌猝然迎在一块儿。   黄通乐得伸量一下对方的内力,两掌交合之下,他陡然间把内力向外一吐,满以为凭着自己精湛的功力,使对方万难当受。   事实竟是大谬不然。   两只手掌甫一交接之下,紧接着却又向两下里分了开来——这一来可就分出了功力高下。   蓝衣人落地生根,便是直挺挺地站在当地动也不动一下,黄通可就没有那么自然了,只见他后退的身子一晃,二晃,三晃,每晃一下退后一步,一连三晃,也就后退了三步。   三步之后,才拿桩站稳。   非但如此,眼看着他那张黄脸,骤然间飞起了一片红云,这股上冲的逆血,力道极猛,一霎间像是要破皮冲出,却又为黄通内家功力紧紧吸住,眼看着他在一阵耳赤目红之后,头上的逆发,一根根都为之站起。   蓝衣人如果真有意思伤他,现在便是最佳的出手良机,但他却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他。   黄通终于度过了险境,渐渐地他即恢复如常,怒血平下之后,现出了他原本带有倦容的一张黄脸。“足下好厉害的‘九转真功’,黄某自出道以来,只听传闻,这还是第一次见过。”一面说,他怅然抱拳,道;“在下自愧不如,足下如果有杀害之意,这就请便吧……”说完这两句话后,怅然发出了一声长叹,满以为对方必当毒手相加,自己败了,固然不惜一死,可恨的是死非其时,心里焉能不无遗憾。   蓝衣人原本就没有加害之意—一聆听之下,他摇了一下头,道:“黄兄功力练到如此地步,已十分难得了,这个天底下,能够受得住我‘九转真功’的人,只怕并不多见,你也就不必妄自非薄了。”   黄通陡地睁大了眼睛:“何必说这些无用之话,俺黄某人技不如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冲着俺来的么,就请给个痛快吧!”   蓝衣人冷冷一笑道:“就算我为你而来吧,却并没有取你性命之意,再说你我无冤无仇,叫我如何下此毒手。”   黄通后退一步,扬眉说道:“这么说你——”   “唉!”蓝衣人微微含笑,道:“你现在还死不得呢,麦家老小,还要你大力救助,你又如何死得?”   黄通又是一惊,两只眸子直直地瞪向对方,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蓝衣人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点点头,温和地道:“眼下不是长谈的时候,不瞒你说,我与黄兄说来还称得上是同路之人,意在除暴安良——”   黄通陡地精神一振。   蓝衣人接道:“只是敌人过于厉害,却不得不多加小心……”一面说,他即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哦——”黄通这才恍然道,“……这么说,在下莽撞了……足下……请道其详吧……”这可是“为道不孤”,猝然间听说,来了如此一个得力的帮手,黄通由不住信心大增——只是对方那个蓝衣人竟似较他更为持重,并无丝毫喜悦的表情。黄通这一霎更是百感交集,自问走南闯北,多年来向无敌手,却不料此番竟是遇见了高人,只一招,已令自己为之心折,可见得武功一道,确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端的自满不得。   所幸听对方口气,还是同路之人,若是敌人一伙,这时焉能还有命在?他这里不胜感慨,只顾自伤,一时无言以对。   蓝衣人一双精华内蕴的眼睛,仍然注视着他——“黄兄武功的确高明,只是……以黄兄所见,是否能是来人的对手?”这般单刀直人,开门见山的问句,却是黄通始料非及,聆听之上,不禁心头为之一震。   “足下问得很好——听足下的口气,似乎对于来人认识颇为真切,可否赐告其详?”   “你弄错了,”蓝衣人摇摇头道,“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黄通正感觉到失望,对方仍有下文未完——“只是,我对他却也并非一无所知——   事关至要,所以不揣冒昧,今夜前来造访。”蓝衣人这才诉出了来意:“黄兄不可不有所戒备。”   “啊——”黄通黯然点点头道,“承情,承情。有关老贼金翅子的事,关兄……知道多少?”   蓝衣人的神色甚是沉重地道:“此人姓‘过’,据说是出身长白一门,武功却自成一家,高不可测。”   “啊……”黄通一时惊心不已。长久以来,江湖上对于金翅子这个怪人的传说,还仅限于自己所知的一点皮毛,此刻自对方蓝衣人嘴里所道出者,显然未之闻也。焉能不令他既惊且佩?一时之间,他重复着对方所道出的那个曾有所闻的门派:“长白门……   长白……门?关兄说的这个门派俺听说过……此一门武功,似乎已失传武林了,不是足下提起只怕终比一生,俺也不会忆起,想不到金翅子竟是长白门的出身……这就难怪了。”   蓝衣人喟叹一声,缓缓道:“也许黄兄还有所不知,长白门武功,对于大多数的武林门派都具有克制之功,这才是最厉害之处。”说到这里,他忽然中途停住,偏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黄通一惊道:“怎么……”   蓝衣人微微一笑,站起来道:“显然是贵宅主人到了。”   黄通心中一怔,暗忖自己听力向称灵敏,何以竟全未曾听出,心正疑惑,即见窗前人影略闪,一个长身玉立的绿衣少女,已然立足窗前。原来她先时藏身对面后檐,距离尚远,虽然如此,仍未能逃过蓝衣人观察之中。   “对不起,午夜打扰,主人如不见拒,我这就进来了。”语音清脆,几句话更是说得落落大方,显然是向着黄通而发。   黄通虽不知来女何人,但看其身法,显然大有可观,绝非凡流,他早知此间居亭主人有一爱女名唤小乔,九华习技方归,察言观态,料必就是此女无疑。当下抱拳道了声:   “岂敢,姑娘自便吧!”   语声方歇,室内轻风一阵,对方绿衣少女已站立面前,起落之间,至为轻灵,敢情是轻功一流身法,心中好不佩服,遂抱拳道:“想必是小乔姑娘了,失敬,失敬。”   来人正是麦小乔,因为听说黄通甚多事迹,甚是敬佩。由于隔日即是中秋,大敌当前,想来商计一番对策,不料恰逢关雪羽在座,使她大为惊异。她虽与雪羽有过接触,但是对方其身分犹是讳莫如深,亦不便追问过紧,实在说,这个人在她心目中仍是一个待解的谜团,惟一可以确定的即是对方显然对麦家没有怀有敌意,这一点也最为重要,使麦小乔放心不少。麦小乔因知关雪羽身负奇技,不便过于接近,正在考虑是否现身而出,却被对方看破,只得现身纵出。   聆听之下,麦小乔面现薄羞,向着黄通微微含笑道:“黄兄不必客气,你的事家父多次说起,今晚上也亏了你现了一手,叫那些衙门口当差的人长些见识,要而然他们还当这个天底下没有人当受得了他们的火枪呢!”   黄通欠身道:“姑娘过奖——这位关先生……”他不知身旁的关先生与对方姑娘是否相识,这一提起,麦小乔即笑向关雪羽看了一眼道:“真是巧得很,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了你。”   关雪羽道:“姑娘万安,请坐下说说吧!”   黄通虽然今日才来,但既有投奔之意,便不能算是客人,况乎眼下来到下榻之地,自己便是主人,当下忙即搬过一张坐椅,请小乔落坐。   麦小乔见关雪羽在座,自是乐意向他讨教,便不客气地坐下来。   关雪羽看着她微微点头含笑道:“姑娘来得正好,我正打算离开黄兄这里,就便去看望一下姑娘,这倒是省事了。”   麦小乔那双乌油油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含笑道:“这就不敢当了。”   她目光敏锐,一眼就发觉对方关雪羽的行装有异,不禁娥眉微皱,奇怪地道:“咦——你莫非要走么?”   关雪羽点点头道:“不错,正是为此来向姑娘辞行。”   麦小乔呆了一呆:“哦——这太突然了,为什么?”   关雪羽微微一笑,道:“目前临淮关正是多事之秋,即将大乱,避秦之计,还是早走为妙。”   麦小乔一惊道:“莫非有人找到了你所居住的地方,还是……”   关雪羽摇摇头道:“都不是,姑娘不必多疑……”微微停顿了一会儿.他随即又道:   “我们还会见面的——你也不必多问,一切日后自明。”   麦小乔微微点了一下头,心内一片茫然。   黄通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关雪羽方才所言之事,这时听言,生怕他就此离开,忙向麦小乔道:“这位关朋友的身手,正是盖世无双,在下实难望其项背,在下方才正在向他请教有关眼前大敌当前应对之策。”   麦小乔强作微笑点头道:“是么?”   关雪羽道:“难得姑娘在座,看看是否有什么高见。”   麦小乔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关先生的面前,又岂有我置身之地?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罢了。   黄通聆听之下,心里微微一动,觉出这位麦姑娘话有棱角,却不知因何而发,再看对方关先生.像是毫无所知的模样,微微一笑,目光即转向自己——“黄兄,方才我们谈到哪里?”   黄通“哦——”一声道,“先生说到金翅子的出身,以及长白门武功特色——”   听到这里,麦小乔亦不禁为之动容,毕竟这件事,关系着眼前麦家的命运。   关雪羽点点头道:“有关这个人的传说,似平只是如此——我惟一要告诉你及姑娘,并且要你们提防的是这人的一门特殊功夫……”   麦小乔与黄通都为之一震,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能够在战前了解到敌人的出手,对于己方自是大有助益。   “这门功夫实在太可怕了。”以关雪羽这般盖世身手,想不到在提及这门功夫时,亦不禁为之色变,足可想知其威力惊人了。四只期望的眼睛,全都注视着他。   关雪羽喃喃接下去道:“黑手功——长白门的失传绝技,你们可曾听说过?”   黄通轻轻啊了一声,点头无语。   麦小乔道:“我知道——你说的是‘黑手穿墙’……我听说过。”   “正是这门功夫。”关雪羽点头道,“是被传说为当今失传武林的四门绝功之一,除了他以外还不曾听说过任何人尚能施展。”   黄通点点头,轻叹一声道:“在下昔年在西北居住时,曾经由一名隐士嘴里听说过……”   关雪羽微有所惊,道:“一名隐士,这人姓什么?”   “姓……”黄通仰起脸来,想了一会儿才讷讷道,“姓……啊——是姓姜,人家都管他叫‘姜隐君’,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奇人。”   关雪羽微微怔了一下,一霎间脸上闪过一片惊喜,只是这个人到底与眼前无关,聆听之下,记在心中,暂时没有追问。   麦小乔一心只留意着所谓的“黑手穿墙”功夫。聆听之下,惊惶地道:“你是说,这个金翅子会这门功夫?”   “我正要告诉你,”关雪羽慢吞吞地道:“金翅子本人我是没有见过,可是他的大名我确是久仰。这个人最拿手的便是这门‘黑手功’,出手取人心脏,每试不爽,是以江湖上传说,凡是败在其手下的,多为‘无心’之人,是一个既阴且狠的可怕人物。”   麦小乔呆了一呆,即含笑着向关雪羽道:“我只当你对金翅子这个人一无所知,却不知你对他了解得这么清楚……”言下之意,颇似对于对方前此的藏拙有所不满。关雪羽自然听出来她言下之意,微微一笑,未曾置辩。   黄通自从悉知金翅子精于“黑手穿墙”功夫后,心情却显得十分沉重,一直在沉思之中。他一直希望关雪羽再能多说一些什么,只是看来他似乎仅悉及此,别无所知了。   关雪羽果然别无所言,由位子上站起来道:“我走了。”说着,目光向着黄通转了一转,才向麦小乔点头道:“姑娘保重。”   麦小乔缓缓地由位子上站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终因黄通在座不便启齿,神色戚然地默默又坐了下来。   关雪羽向着二人抱了抱拳,遂由几上拿起了他的随身之物,待要步出——   黄通赶上一步说道:“俺送关先生一程。”   关雪羽一笑道:“何必客气。”   虽然这样,他却也没有坚持,一任黄通自开门扉,送他步出院外。   月色如银,照耀得这附近景致分明。   黄通赶上一步,情深真挚地说:“今日会见先生,实属三生有幸,俺与先生真谓‘相见恨晚’,今夕何夕,我不知还有缘分再见先生,聆听教益否?”一面说,正身弯前,深深向着关雪羽拜了三拜,便待离开。   “等-下。”关雪羽忽然叫住了他。   黄通面色戚然道:“先生还有什么关照么?”   关雪羽呆呆地看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你我确是相见恨晚……不过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时间,怎道今夕何夕?黄兄说玩笑话了。”   黄通喟然一叹,道:“先生有所不知,俺这一次千里投奔,并非偶然……唉唉唉……”   说来话长,一时也无从说起,虽说是惺惺相惜,到底相知不深,有些话还是不便出口。顿了一下,他才向着关雪羽抱拳道:“今夜受聆雅教,正是俺梦寐欲知之事,后晚对敌,当能有所防患,果真不死,他日当与阁下有相见之日,麦姑娘还在相候,这就不多送了。”   “且慢。”关雪羽再一次叫住了他,却是只管目注着他,迟迟不出一言。   黄通只当他有话要说,见状不禁有些费解。   决定一件事情,有时候并非易事,尤其是涉及本身利害得失之时,更不容易。关雪羽正是为此有些难定取舍,终于,他作了一个选择:“黄兄……我这里有件东西,暂时借你一用……”   说着,他从身边行囊内取出了一个体积不大的黑皮口袋,像是鼓膨膨的,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黄通双手接了过来,只觉得入手甚轻,一时为之茫然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是一面护心宝甲。”   “护心宝甲。”黄通显然为之吃了一惊,可是紧接着,他就立刻又明白过来,不禁脸色大为惊喜。   “这……”黄通连连点头道,“俺明白了,隆情厚谊,永存肺腑,多谢了。”   关雪羽慨然道:“有此宝甲护心,便不愁金翅子毒手加害,穿着时务必贴肉,外置常服,便不会为其发现,此物得自我‘燕’门家传,黄兄你要仔细施用,不可为外人所知,否则……必罹杀身惨祸。”   这一“燕”门家传,不啻暴露说话之人真实身分,只是言者无心,听者亦无意,双方面都没有留心这句话。否则以黄通之阅历,自然立刻就能认出对方真实身分。   黄通原在发愁后日中秋之会,尤其提心的是金翅子的“黑手穿墙”功力,现在有了对方这件护心宝甲,自是忧心大去。当时至为感激地道:“俺记住了,大恩不言谢,日久见人心,俺回去了。”   关雪羽轻轻一叹,道:“以你武功,配以宝甲,原可立于不败之地,只是据我所知,这个金翅子实在厉害,即使有我在旁策应也不见得就……”   黄通一怔,心中暗自奇怪,对方口气,似乎也欲介入其事,只是他既未曾明说,自己也不便出言询问,更不能以此相请。这类拼命之事,除非自身心甘情愿挺身承当,任何人也不便以此相强。是以尽管心里一动,也没有出言询问。   关雪羽看了一下月色,点点头,道:“我这就去了,迟了恐怕来不及了,请关照麦姑娘多多保重,我——”原想多说几句,话到唇边又忍住了,拱了拱手,身形陡地腾起,有如飞云一片,交睫的当儿,己是十丈开外。月色里,似见他落身于一棵高大的松树尖端,不过是沾了一下脚尖,第二次拔身而起,便已是无影无踪。   黄通近看他纵起身法,双肩一平如水,竟是丝毫不动,只是这足尖下盘用力,知悉轻功极流身手,自己虽以轻功见长,自问却无此能力,心中好不佩服。再看对方借与自己的那个护心宝甲,不过是巴掌大小的一个皮袋而已,由于关雪羽曾关照不可出示于人,当下小心地收入怀内。   他这里方自收好,只觉得面前人影乍闪,麦小乔已现身眼前。   黄通招呼道:“姑娘来了?”   麦小乔四下看了一眼,怅然道:“他走了。”   黄通道:“刚才离开,姑娘有什么事么?”   麦小乔悻悻地摇头道:“算了。”   二人遂转回室内。落座之后,黄通感慨道:“这位关先生武功之高,为俺平生仅见,实在是一个异人……”   麦小乔冷冷一笑道:“有些人身具异功,却是畏惧强敌,见义不为……”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苦笑了一下,道,“难道他会是这种人?哼,真希望我没有看错他才好……”   黄通摇摇头道:“关先生眉目间正气逼人,不像是姑娘所说之人……”   麦小乔翻眸看了他一眼:“你又怎么知道——哼!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他真如黄兄你所说,就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轻轻一叹,脸上浮现出一份伤感之色,她落寞地垂下头来:“我还以为他……唉,我竟会错看了他。”   黄通怔了一下,忽然想起道:“刚才关先生离开之时,好像曾经说过,他还要回来,也许他有意暗助府上一臂之力,可不愿事先告知也不一定。”   “是么?”麦小乔苦笑着说道:“果真如此,他也就不会走了,我不会这么认为……”摇摇头,她面色益冷地道,“算了,不要再谈他了,今天晚上来看黄兄,一来是面谢你的见义勇为,再方面是来请教后天的对敌之策,不知你可有什么对敌高见么?”   “姑娘夸赞了。”黄通浓眉微皱道,“姑娘即使今夜不来,在下明日亦当会禀明令尊,亲自拜访,面商机宜。”说到这里,临时顿住,张目左右看了一眼。   麦小乔一笑道:“你大可放心,这里没有闲人。”   黄通道:“这样甚好……以在下之见,后天夜里.金翅子老贼,必然亲自来临,府上虽有神机营的火枪防守,一来数目太少,再者金翅子武功太高,只怕难以防阻,姑娘你意如何?”   麦小乔点头,道:“谁说不是,几杆火枪也只能吓吓寻常百姓,遇见了真正有本事的也就没有用了。”   黄通道;“以在下所见,两位令亲,现应先行避居别处,等过了此一风波之后再行转回,姑娘以为如何?”   麦小乔摇摇头道:“这件事我早就跟爹爹说过,行不通。第一,我父亲不欲嫁祸于人,如果他们二位老人家逃开,势将连累全家满门上下;第二,逃过了今日,又怎能断定逃过明天?再说如今时间也来不及了。”   黄通想了一想,也确属实言,不觉点头道:“姑娘说的也是,虽然如此,府上地方甚大,即使到时,令尊不得不出面应付一二,令堂也宜事先择地藏匿,不宜为来人探知的好。”   麦小乔点头道:“过件事我也与母亲商量过,她老人家虽不愿独自躲藏,但却也由不得她了,到时候由我护侍左右,一切再见机行事吧,只是父亲那一面,却要全靠黄兄大力周全了。”   黄通道:“在下正是此意。”说到这里,他慨然叹息了一声,又道,“姑娘请放宽心,俺必当竭尽全力保护大爷安全,万一不敌,也只有以身相殉了。”说到这里,一时面有戚容,令人大生感动。   麦小乔一时连眼圈都红了,“……黄大哥,你言重了,你可千万不能存轻生的念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人活着,总有希望,请你务必要答应我。”一片真情流露,说时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点点滴滴,滑腮落下。   黄通想不到这位姑娘竟是至情中人,见状呆了一呆,甚是感动地道:“黄通记住了姑娘金玉良言,不敢轻言牺牲就是……夜深了,明日再从长计议吧!”   麦小乔站起来道:“好吧!黄大哥跑了一天路,累了,还是早些休息,明天父亲还要与你商量好些事情呢!”说完,她即步出室外。   黄通跟出来,只见麦小乔向着自己微微一点头,身形略闪,已掠出了三数丈外,随即消失于夜色之间。   黄通打量对方姑娘的身法,虽不能与关雪羽等量齐观,却也不同凡流,与自己竟也只是伯仲之间。他久仰这位姑娘在九华习技,学得一身了不起的功夫,今日总算眼见,麦玉阶有这么一个女儿也实在足以告慰了。返回房中,在灯下,他打量着那件“护心宝甲”,见是形同黑缎子一般地一件薄薄背心,当然绝非丝缎,入手柔软不皱,却又具有弹韧之力,体积既小,分量又轻,既非金属,又非丝帛线麻,实在瞧不出是何物所织。   如非关雪羽事先告知,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这么小小单薄的一件东西,竟有“护心防体”之功。心中实在好奇,即脱下上衣,将这件宝甲穿上,试着用右掌在上面一折—   —他初次不敢用力,只是轻拍一掌,只听得“啵!”地一声,这一掌竟像是击在了羊皮筏子上一般,居然为之反弹了起来,妙在肉身竟似未觉。黄通不由得大是惊喜,第二掌随即加了三成力道,当即一掌重击下去,和上一次没有两样,耳听得“啵!”地一声脆响,整个身子为之大震了一下,差一点由座位上倒了下来。那只右手为之高高弹了起来,再察自身,除了掌下时遍体一热之外,竟是毫无所伤。细推其原理,分明是把加诸的力道,由“点”向全面扩散开来,是以虽有震动,却无伤害之力,再加上其本身的弹韧力道,自然把猝来的力量大大化解开来。   这一发现使黄通极感兴奋,大敌当前,竟然多了这么一件防身至宝,实在是意想不到的助益。为了测验这件护心宝甲是否兼有防刀之功,他即取出一把匕首,试向衣角上轻轻一戳,耳听得铮然一声,声如裂玉,竟然未有所损,心里一喜,第二次加重了力道,再刺下去,这一次由于力量甚大,刀尖下处,先是“铮!”的一声,紧接着“咔!”的一声脆响,那口匕首的刀尖,竟然断折为二。经此一试,黄通乃大感放心,不再多疑。   因恐宝衣失落,干脆就穿在身上睡觉,心中一稳,再加上连日来昼夜奔波,因是倦极,心中略安,一枕甜甜便即沉沉入睡。       第八章 老僧卜神课 佛偈动侠情     破晓时分,关雪羽已来到了县北百二十里外的石头岭上。   岭高千仞,上方下尖,尤其难行,远远看去,有如一把雪亮尖刀,插立云天之间。   石头岭上极高处仁立着一所古刹,便是远近知名的出云寺了。   如照常规,登山人寺有一定的道路,凿石而级,牵索为引,步步登临。最快的脚程,也得耗上整天的时间。关雪羽舍此不图,走的是偏峰捷径。他轻功极佳,步险过涧,有如康庄大道,日出之前,便已经来到了顶峰的出云寺前。出云寺之所以为名,当在“出云”二字。   上“白”为“云”,下“白”为雪,出云寺恰恰夹在这二白之间,看起来自有其顶天立地一番气派。所谓“高处不胜寒”,不必待到寒风凛冽的冬季来临,石头岭在入秋之后,便已经开始落雪。今年大旱,不见落雪,但在顶峰,尖端也有少量积雪,却也足够将出云寺点缀一番。   几只寒鸦低飞盘旋在寺前老松之间,地面上散满了落叶,风自天上来,贴着峰上的雪面刮下,真有股子冷劲儿,寺门是永远开着的。   为了防御冷风的直袭,入门处架有四四方方的一面隐蔽墙,墙后是放生池,此时此刻,水面上却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平滑得像是一片水晶琉璃。   践踏着一径残枝败叶,关雪羽径自来到庙前。   天也不过才有上这么一丁点儿明意,两盏油纸灯笼,摇曳着婆娑昏暗的黄光,那光景儿,显然透着十分凄凉。   出云寺的和尚敢情已经起来了,迎着薄薄的一天微曦,共分为两列,正在操练晨功——像是一套拳法。一共是十八人,这就是除却出云方丈以及两堂职司之外,庙里仅有的和尚了。   关雪羽的忽然出现,顿时使得操练中的和尚为之吃了一惊,全都停住了身手。   一个年轻和尚随手穿上了袈裟,怔了一下,缓缓走过来,一直来到了关雪羽身前,才恍然认出了来人是谁,立刻展开了笑脸。   “啊,这不是关施主吗?你老这么一大早就上山来啦!”话声才落,即见一个颀长留有黑色长须的和尚,由里面快步而出,远远向着关雪羽打了一个佛讯,躬身说道,“贫僧奉方丈之命,在此恭候,施主请随我后殿去吧。”   关雪羽微微一笑,合十一揖,以佛礼答谢,道:“老和尚端的是无所不知,我还只当他坐关未醒,此番白来了一趟呢!”   这个黑须中年和尚法号“至法”,乃是出云寺的主持和尚,看来与雪羽像是认识。   聆听之下,即见他展开笑颜道:“方丈原来坐关,直到昨日傍晚时分才醒转,晚课之后,方丈指示贫僧,说是先生今日日出前后必将到寺,有事相商,要贫僧在此恭迎,果然应验,倒是贫僧迎接来迟,尚请海涵。”   关雪羽颔首道:“看来老和尚功夫更甚昔日,诚乃吾佛恩典,你不必客气,请前头带路吧!”   至法和尚应了一声:“是。”即转身步入。   关雪羽复向前来的少年僧人告了扰,这才跟随着至法和尚向廊道步入。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一根油松火把,劈拍响着在远处燃着,油烟子袅袅升空,化为青白色一条巨龙,竟不为风势所散,倒也奇怪。   这条长廊伸展甚长,上为茅草,下铺石块,支柱皆为多年坚厚桧木所筑,年代久了,其色如釉,闪闪而有光泽,整个长廊看上去朴实无华,却是古意盎然,雅极了。前行的至法和尚,步履轻灵,神态安详,望之即知身上的功夫不比寻常,穿过了长廊、正殿,来到了后山石室——这便是出云和尚的修练坐关之处,平日本寺弟子,不得到特别的允许,是不能随便进出这里的。   石室背山而辟,根本就是凿壁而成,门前耸峙着一对石翁仲,插有一盏高挑纸灯,地上的石块一路婉蜒伸展而出,排得很具艺术眼光,三三两两一直延伸到石室尽头。   关雪羽来这里,已是常客,与出云和尚更是交非泛泛,这里的一切都很清楚——就拿这些地上的石块来说吧,如非深知其奥妙者,便万万难以行走,敢情其中大有名堂,不知内情者一步妄自踏上,便将自讨其苦了。   至法和尚来到这里,停下了步子,回身合十,道:“先生自己进去吧,贫僧该去关照前面的早膳了。”   关雪羽道了谢,容得至法转身离开后,他才转向后面石头禅房,喟叹一声道:“老和尚别来无恙否?又来打扰你的清静了。”他这里话声方住,即听得正面石室内,一人浩叹道:“一兔横身当古路,苍鹰才见便生擒,后来猎犬无灵性,空向枯桩旧处寻。阿——弥——陀——佛——”   关雪羽微微怔了一怔,憧憬着老和尚的四句禅机,却是似解非解,他微微一笑道:   “老和尚,你又在跟我打哑谜了。”一面说,一面踏步而前。   老和尚石室前,排列着数十方石块,三三两两,颇为有趣,关雪羽前三后四地走了半转,停下来笑道:“咦?你这是玩的什么把戏?我半年不来,敢情你又换了名堂不成?”   室内的老和尚却笑应道:“原是故日三生石,旧靴逢雨沾新泥,三片桐叶随风转,五处燕子剪新衣。”   关雪羽正在打量地上石子,聆听之下,哑然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了。”前行三步,身形后挫,心里默然念着一个“奇”数,雪衣轻振,已飘落室前。却听得室内和尚赞赏之声道:“小子半年未见,竟是又长进了不少,看来我这里已没有东西再能留难你了,你固前程远大,却来寻我做甚?”   关雪羽“哈哈”一笑,推门而入。其实,哪里有门,只是三数串竹叶垂帘而已。随着关雪羽的手势,竹叶应手而启,关雪羽当门而立。室内虽然燃着一盏青灯,只是在黎明的微曦之下,已显得微弱,兀自“笃笃”有声地在竹叶上摇曳不已。这里光线不亮,却足以辨物,一几一案,俱在眼前。出云老和尚披着一件蓝棉布的旧袈裟,盘坐在蒲团上,他身材原本高大,即使坐着,却也较诸一般常人为高。长眉,苍发,脸上皱纹不少,只是并没有十分老态。此时他面向长窗,脸上显着一抹微笑。“餐六气而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天逢大旱,如今这个也不好寻了……”打量着当前的年轻人,老和尚由衷地欣喜。眯缝着两只长眼,他频频点头道:“这么早就来了,还没有用过早饭吧?”   关雪羽一笑道:“一经紧赶,失魂落魄.只怕老和尚你过时不候,哪里有时间用膳,和尚你是明知故问了。”一面说,他那双光亮的瞳子,在室内四下搜索着,嘴角绽其轻笑:“怎么,大方丈有什么好吃的,要赏赐我这个可怜人吗?”   出云和尚笑起来了,偌大的年岁了,居然牙齿很好。满嘴白牙,竟然一个不少:   “小子,我看你是明知故问,这里的一点家私,哪还能瞒得了你的法眼?怎么,还要我亲手送上吧?我看你是没有这个造化。”   “没有这个造化我也就不来了。”果然他像是无所不知,左右打量一眼,径自步向里头案前,竹案上盖着一片芦席,芦席下面是一个竹笸箩,里面有好东西。关雪羽微微一笑,老实不客气的就享用了。   一个剥了皮的光头大首乌,却是新鲜得很,轻轻一捏,竟像是挤得出水来——黑黑的顶门之下有一圈淡红色的颈项,竟是一只“粉头乌”,难寻得很,药铺子里有得卖,却是价钱吓人。   关雪羽一时大为惊喜,拿起来就咬,一咬之下,才想起了有些不妥,侧目视向和尚。   出云僧摇头笑道:“痴儿,痴儿,岂不知‘见光失灵’么?原是留给你的,吃了吧!”   翻了一下眼睛,关雪羽想说一声“谢”,想到了老和尚的这句“见光失灵”,也只有闷着声,匆匆几口把一只足足有四两重的“粉头乌”吃了个干净。   老和尚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每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老和尚心里都充满了慈爱,也都会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念尘”之感,也许是他的修行还不够吧,还不能修到真正的“四大皆空”,再不就是他的尘缘未了,他们之间也许是有缘分的吧?   一个大首乌入了肚,嗓子眼干干的,像是噎得发慌——不仅要吃,还想要点喝的。   笸箩里另外还有半截盖着盖儿的竹筒子,里面盛着半筒子汁液,关雪羽端起来晃晃,笑道:“这是什么?”   “喝了吧!”大和尚笑啧着,闭上了眼睛,像是饱经世故的老爷爷,对付调皮的孩子的那个神态。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竹节里的玩艺儿,已被雪羽喝光了,“都喝光了?”   “喝光了!”问得爽快,答得更干脆。   带着几分腼腆,关雪羽在老和尚对面坐下来,长长吁了口气,像是吃饱了:“现在舒服多了。”   “舒服多了?”老和尚喃喃地道,“忙了我一个更次,算是便宜你了。”   “不好意思。”关雪羽一笑,道,“下一次轮着我孝顺你便了,一卷‘伽蓝逢雨经’,我是抄定了。”   “这也罢了。”老和尚微微点着头,一双眸子,只是骨碌碌地在他脸上转个不休。   关雪羽还在回味着刚才的饮料,由于常饮,一尝即知,他细细回味地数着:“天门冬,地黄,黄精,枸杞子……掺着‘子露’成汁——不对……还像是多出一样东西。”   “算你聪明”老和尚哼了一声,“给你五个数目,猜不着即是朽材。”说数就数,一、二——“三”还没有出口,关雪羽这边已报出来了:“是了,是‘四角菱’吧!”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算你答对了。只是他的那双眼睛,仍然在关雪羽脸上转着,慢慢地,和尚脸上已失了原有的笑容,“说吧,你今天来看我,有什么重要的事?”   “算是被你猜对了。”关雪羽道,“早知道,半年以前就该听从了你的话,离开了临淮关——如今……”   “如今看来倒也不晚,只是你肯不肯罢了。”微微一顿,老和尚摇摇头,又说了一个“难”字。   耳边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子嗡嗡声,膝胧中隐约可见一只苍蝇,在室内绕着,随即扑向窗棂子,尽自拉个不休。   出云老和尚一声喟叹道:“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艰,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生平被眼瞒……”顿住了话头,老和尚竖起了一根食指,施展“乾坤一阳神指”之力,向着纸窗上一点,赫然作响声中,已在桑皮纸上开了铜钱般大小的一个窟窿,算是为了那只无眼苍蝇开了求生之路,顿时穿飞不见踪影。是时朝阳新出,窗户中映出浅浅的一抹红光。室中二人,顿时沐浴在清晨红日,无限光彩生机里……   关雪羽像是呆住了。   “怎么不说话?”老和尚打量着他——总是提醒着自己,这样难得少年,不容他有所失足,然而“事有定数”,却又是“强求不得”,且随他去吧。这么想着,老和尚倒是不再忧虑了。   关雪羽恍然像是有所微悟,转看向老和尚道:“你看我……还能退出来么?”   “你能么?”老和尚问了一句,一双眸子直直地向他逼视着。   “我……只怕不能。”   “为什么?”   “为了……”关雪羽叹息一声,摇摇头冷冷地道:“人情,道义……总之,我……   不能。”   “这就是了。”老和尚慨然叹息一声,道,“不瞒你说,观诸你此刻眉眼,只怕眼前有一步大难……唉唉……”   “老和尚你怎么说……”   “痴儿……痴儿……”出云和尚讷讷地道,“你燕门三代争胜,铁血钢骨,无一为情所困,何以到了你这一代上,竟然这般窝囊了,敢是一蹶不振了。”   几句话说红了关雪羽的脸,虎然作势地由位子上站了起来……却也只是怒视着对方和尚,发作不得。   可不是么,虽然未必赶上与“燕”字门三代都论得上交情,就雪羽所知,打从自己祖父辈上,就与这个和尚有过来往,如非他是出家人,咳嗽一声,硬要占上“爷爷”的辈分,却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   “哼哼……怎么,我说这话你还不服气么?”出云老和尚一双蒲扇大手,在头顶上搔了几下,“小燕儿……我给你算个卦吧!”“出云神卦”,可不是吹的,关雪羽从小就知道,只是老和尚不轻易为人算就是了。倒是“燕家神算”天下知名。   “你燕家神算固然是颇有盛誉,只是碰见自己人,却有些碍事——不比我老和尚的这一手,嘿嘿……不由你不信。”说着,他这就起卦了。   只是几个黑白棋子儿,唏哩一声摊开来。端详着,老和尚的脸色可不大好看——   “我说的是吧,阿弥陀佛!这是一局险卦呀——”   “你说清楚一点吧!”   “说清了就不灵了,险,险……好险呀!”老和尚这一连三个险字,关雪羽可有些沉不住气了,伸出手把棋子儿弄乱了。   出云和尚两道长眉蹩在了一块儿,微微摇摇头道:“真教人难以相信,小燕儿——   凭你这样的身手,竟然还会……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   关雪羽转过身子来,走向窗前,伫立了少顷,就手推开了窗门,逼人的红光,立刻大肆渲染了进来,“这个人,老和尚你应该知道。”他回过身子来,盯向出云和尚,“长白山的那只老金鸡……飞来了。”   老和尚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也消失了,“这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小燕儿。”老和尚坐正了身子,道:“告诉我,你是否显露了身分?我是说,可有人知道,你是‘燕字门’的出身?”   关雪羽摇摇头:“除了你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老和尚道:“你能肯定?”   关雪羽肯定地点了一下头,道:“我现在是从母姓……”   “那是姓关了?”   “关雪羽……燕雪。”老和尚念着这两个名字,除了一字相同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关联。   “隐得好。”老和尚点头道:“以你母亲那一身能耐,配得上你燕家了,姓关也不丢人。”   “老和尚,你问我这些干什么?难道我‘燕’家在武林中还结有厉害的冤家不成?”   “怎么没有?”   “是谁?”   “哼哼……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你——”关雪羽往前边踏进了两步。   像他这等身怀绝技的人,举手投足,俱见功夫,一经着怒,内力便会情不由己地自然现出,此刻却也不例外。随着他前进的身势,那股子无形的力道,直袭当前,劲道之强,把老和尚一络子山羊胡子都吹歪了。   “呵呵……好小子……好小子……”老和尚一个劲儿地眨着眉毛,单手直竖,干脆宣起了佛号来了,“无量寿佛,阿——弥——陀——佛——”   关雪羽停下脚步,恨恨地咬着牙。他知道自己气也是白气,老和尚不想说的,就是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休想让他吐出一个字来。怒气既去,叹息一声,他无可奈何地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来,看着老和尚苦笑了笑:“好吧,咱们不谈这些,既然你什么都不说,这一趟我算是白来了——”   “你没有白来,”老和尚一双眸子炯炯有神,“最起码我能给你消灾抵祸。”   “消灾抵祸?”关雪羽晒道:“说来听听。”   出云和尚点点头道:“从现在起,你留在我这里,七天以后就天下太平了。”   “你是要我七天之后再离开?”   “对了……”   “不行,”关雪羽冷笑了一声,“理由刚才我已经说过了……罢了,我原想拖你下山,助我一臂之力,现在看来,希望渺茫。”虽然如此,他仍然还存着万一的希望,眼巴巴地看着和尚,“你是知道的,我的‘铁胎功’功力不足,抵不过他的‘黑手穿墙’……”   “岂止是黑手穿墙?”老和尚冷漠地插了一句。   “所以……如果你肯出手助我,凭着你的那一手‘玉琵琶’,加上我燕家绝技,哼哼……就算他再厉害,也不是我们的敌手。”   老和尚冷冷一哂道:“阿弥陀佛,老袖是早已跳出红尘之人,这件事你莫要把我算上。”   关雪羽愣了一下,点点头道:“很好,我总算认识了你这个人了。”   老和尚又宣了一声佛号,才道:“你我今日处境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小燕儿,你莫要扰乱了我老和尚的心境。无量寿佛——”念时手捻念珠,眉头轻耸,竟自闭上了眼睛。   关雪羽呆了一会儿,想到即将遭劫的麦家大小,不禁一时心情紊乱,面前忽然现出了麦小乔的影子……她那双深邃却不失天真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视着,白皙的脸上,竟失去了笑容——敢情竟是一张待死的脸。一刹那,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论交往,不过是数面之缘,不到什么深的感情。即使与麦老爷麦玉阶,也不过是一次谈话的交情,犯得上管这个事么?况乎是这等以性命相搏之事。然而,偏偏就是压不住心理上这股子激动的情绪,除非自己是个不思不想的木头人,否则,有血有肉的一条汉子,这口气是忍不下去的,更逞论什么仁义侠情了。   即使在日光的正射之下,他那张睑也过于苍白了。   心里的激动,热血沸腾着,几乎像是要喷了出来。越是这样,看着老和尚的那种事不关心的神情,就越加可恨,真恨不能跳起来狠狠地踢他一脚——“燕字门”在武林中独树一格,向以“性功”见长,这种“性”实在是“性命之性”,升华了也就是佛道界所标榜的“无性”之性。那是“苦修”之后才能常见的成果,一旦成功,七情六欲难犯其身,殊不容易。燕雪(关雪羽)在这一门家传功力上,自信已有几分火候,素日受益颇多,然而今天……   老和尚其实没有入定,炯炯目神,透过细开的两道眼缝,直直地打量着对方这个年轻人,对方的一举一动,包括肚子里想的,也逃不过他的这双“法眼”。“阿——弥—   —陀——佛——”平白无故地又再宣了一声佛号,“这件事看来你是管定了?”   关雪羽用坚毅的目光代表了回答。   出云和尚喃喃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睁开眼睛,直直地逼视向对方。   关雪羽不禁为他凌锐的眼神,惊得一惊,下意识地为之目逃,少顷,他又把目光回到了老和尚脸上。   “小燕子,听我说,这件事不要去管吧!”他竟是一片“苦口婆心”,奈何少年人不为之所动。   “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老和尚几乎在哀求他了,“你可知你大伯父燕子青老快客,那只左臂是怎么断的?”   “那又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与这件事固然无关,只是却似给你一个告诫。”   关雪羽沉沉地出了一口气,老实说这当口,他实在是没心情再听这些了。   老和尚却偏偏装作不知,兀自不厌其烦地继续说下去:“四十一年前,不……四十二年了吧!”他点点头,“四十二年前,一个落雪的夜晚,你伯父管了一件闲事,为了救一个不愿出家的小尼姑……”   “那是我的大伯母,女飞卫石明玉。”   “不错,是石……明玉。”老和尚冷冷地说,“对方是出了名难惹的青竹塘主无耳老尼,她好不容易收了你伯母这个得意弟子,欲将她一身武学,尽数传授,偏偏你伯母竟无意出家……整天哭哭啼啼,你伯父燕子青为此抱不平,竟自轻易地向老尼下了战书,那一日我正与你祖父在堂上对弃,你伯父来了,他们父子的几句对话,我如今还记得。”   关雪羽默默地注视着,要领略他的弦外之音。   出云和尚轻轻哼了一声道:“他父子一番对答之后,你祖父说无耳老尼不易招惹,你伯父竟然不予理睬。你祖父问他燕家绝技‘七十二式燕子飞’会了多少?你伯父答说全都会了,你祖父遂命他当堂演来。”   关雪羽怔了一怔,这倒是他以前像听说过的,却也有几分置疑:“且慢,难道你亲眼看见?”   老和尚莞尔一笑,点点头道:“问得好,你燕家绝技自是不容外人窥视的,即使我这个出家人也不例外,我知趣地避开了。”   关雪羽点点头,这才有几分道理。   “我回来的时候,你伯父显然已表演过了。”老和尚说,“你祖父竟然让他去了。”   “那是因为我大伯父果然已精通了我家绝技?”   “不然,”老和尚冷冷地说,“你祖父当时告诉我说,你大伯却连一半的火候都没有。”   “那——为什……么又……”   老和尚的手势,止住了他的发问——   “你祖父继续与我下棋,”和尚接下去说,“下了一半,他老人家停子不发,待看他时,竟自落下了泪来。”   “这又为什么?”   “唉!”和尚道:“我当时佛门功业不深,也自迷离,见你祖父伤心落泪,不免问故,你那祖父乃告我道,你伯父此一去,凶多吉少,苟能不死,也必将落得‘断臂’而归的奇惨下场。”   “啊——”关雪羽不禁呆住了。   老和尚叹息一声,赞叹道:“你祖父真不愧是一代剑客,料事如神,当然,这全与他知彼知己的精湛武功造诣有关。”微微顿了一下,老和尚接下去道,“在我追问之下,你祖父才说你伯父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之中,有十二手欠熟,十一手方自入门。这还不说,其中有一手最重要的,竟与他往日传授完全背道而驰,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是‘走火人魔’——练左啦!”   关雪羽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   出云和尚道:“就因为如此,你祖父乃断定他必将落败在这一招上,而且他更推算出无耳老尼将以何种剑术来对敌,并且其中何一手招式来取胜——于是判断的结果,你伯父即使躲过了咽喉,也难逃失臂的下场。真正为他说中了,老和尚生平从来也没佩服过人,你祖算是唯一令我佩服的一个人,到如今,我仍是自愧不如。”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道:“这么说,我祖父就错了。”   “为何?”和尚一本正经的样子。   关雪羽道:“既然他老人家早知道如此,就不该让我伯父前去冒险。”   “嘿嘿,说得好,说得好,阿——弥——陀——佛——”   关雪羽言出,立刻即有所警,心里大为震荡,敢情“姜是老的辣”,想不到老和尚还有这么一手,以古谏今,当下垂头深思不语。   老和尚讷讷地道:“事后你那祖父说,他果真要强留你伯父,并非不可,只是日后必将为你伯父所不谅,他亦难逃清议……而且也破坏了你伯父日后与你伯母的一段良缘。   当然,这其中还有更深一层的理由,包括你祖父为化么不亲自出手……然而,这些都是题外之言,与今日之事显然不相干了。”   关雪羽看了老和尚一眼,这一霎,他心情乱极了。   老和尚点点头道:“你大伯的一生,就因为失了一臂,整个的毁了,日后虽然蒙你祖父破格造就,最终学成了绝技,但是较之你父亲独得燕家门真传的盖世身手,可就差得远了。”   微微一笑,老和尚那对精华内蕴的眼睛深深注视过去:“我与你们家称得上是三代论交了……小燕儿,就算我托个大吧,你燕门绝技不现江湖已近十年了,你父亲何以‘青燕峰’闭门深居,永世不出,你母亲又为何长伴青灯,看破红尘,晚年向佛……这些你可明白?是否与波谲诡异凶险的江湖生涯有关?你父亲是错了,不该要你来投奔我的。”   关雪羽冷笑道:“这又为什么?”   老和尚摇摇头,“为什么?我也得管得了你呀!”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关雪羽站起来,又走向窗前。虽然阳光正灿烂,这里却“高处不胜寒”,飕飕的寒风吹过来,脸上就像是被针扎那般的疼痛滋味,他强自压抑着那颗激动的心,一言不发。   “小燕儿,让我再来问你一句话,好吧?”背后传过来老和尚的声音。   关雪羽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气忿,一想到麦家全家大小,他真的在这里挨不下去了。   “你就问吧!”   老和尚冷森森地一笑:“你自信较之当年你大伯父身手如何?”   关雪羽缓缓地回过身来:“要亲眼一看么?”   老和尚摇摇头含笑道:“那倒不必,你是在笑我看不懂是吧?”   关雪羽哼了一声道:“你素知我父子的为人,他如果认为我武功不足,是不会让我下山的。”   老和尚点点头,相信这确是真的。“那么令堂那边呢?”   “家母那一边却是更为严格,但是我总算勉强也通过了。”   “嗯——你母亲可有什么关照?”   “没有。”关雪羽接下去道,“她老人家确是爱子情深,竟然偷偷把燕家家传之宝‘金燕护心宝甲’交给了我。”   “阿弥陀佛,”老和尚低低的宣了一声佛,“这么说,你们燕家的‘铁胎神功’,你还没有练熟罗?”   关雪羽点点头,道:“不错,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如果我有十成的火候,今天也就不来看你了。”   “无量寿佛,小燕儿,你可知那只长白金鸡的厉害?你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   “你显然还不太清楚。”老和尚目光湛湛地看着他,“此人六岁从师,练洗骨易髓之功,全身上下兵刃不进,更不怕拳脚肉掌加害,如果你的铁胎功练成了,也许还可与其一较长短,但如今,你显然已非其敌。”   关雪羽呆了一呆,他只知那只老金鸡“黑手穿墙”功十分了得,却不知对方还有这一门功夫。然而,不知怎地,他心里却是一直燃烧着与他一见高下的火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强者”心胸了,更何况这其中还包藏有“侠义”二字。“你也许还不十分清楚。”老和尚习惯性地又宣了一声佛,“阿弥陀佛,我再多告诉你一些吧,这人姓过名叫龙江,出身黑龙江畔,六岁从师,他师父是个埋名隐姓的异人,出没白山黑水,以采参为生,当地人都叫他‘老人参’。这个过龙江从他习技,除了练成洗骨易髓刀枪不入的一身能耐之外,由于每日随师翻山越岭,食尽灵药,是以也练成了凡人难望其项背的一身轻功,其成就据我所知,也只有你交亲燕追云与另一个人才可与其较高低。你的轻功极好,是否能如他可就不知道了。”接着他叹了一声道,“……这些都是他早年的出身,至于以后如何又打入黑道,显然是另有一番奇特的遭遇了,这些你父母亲就又比我清楚得多了……他们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么?”   关雪羽摇摇头,心里不禁有些怯虚,父母亲岂能真的没有告诫。母亲甚至于再三的嘱咐,要躲着这个人,千嘱万嘱,要自己足迹不涉及辽东,看来确实对此人大存戒心,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鬼使神差的,这只老金鸡,竟然飞出了辽东,来到了中原内陆,偏偏来到了临淮,眼前就几乎要与自己见面了——这可真是冥冥中的安排。   “这就是你父母的不是了……”老和尚耸了一下长眉,像是有话要说,却又吞进了肚子里。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道,“……也许这正是你父母的苦心……无论如何,我可以断定,你父母是不希望你与这个人见面的……”   关雪羽点了点头,不能否认,忍不住地问道:“这又为了什么?老和尚你知道么?”   出云和尚摇了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你应该相信你双亲之言……不见的好。”   关雪羽叹了一声道:“老和尚,你的意思,莫非要我见死不救?”   “非不为也,乃不能也。”老和尚讷讷地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明知不能而偏为之,愚夫也,小燕儿,你要知道,‘燕字门’如今只有你这一脉单传了。你父母既把你托付于老衲,显然有让我就近管教之意……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离开。”   关雪羽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却见老和尚已自站起,微微含笑道:“从现在算起,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你暂息在我这禅房之内,前殿还有事情,老衲我这就失陪了。”   关雪羽怔了一下,来不及说话,老和尚已转身步出。   禅房里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关雪羽一时大为气闷,但却又不能发作,他并非凡事任性的人。老和尚方才一番劝诲,未尝没有道理。当日来时,父母一再关照,凡事要与这和尚商量,对他推崇十分,自非没有道理。父亲常批评自己秉性刚毅,刚愎自用,何以又令自己千里投奔,从这老和尚研习佛门经典,每日唱“大悲咒”百二十遍,以及抄写经文等不着边际之事,莫非这其中含有深意不成?或是看出自己眼前有什么不祥之灾,要出云和尚为自己布施消灾?   可真是让人糊涂了。偏偏老和尚行事与他说话一般,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捉摸不定,真正气闷。       第九章 食肆遇娇凤 路途受袭击     禅房已经是大亮了,石案上那盏油灯,噗地一声忽然冒了个火花,随即为之熄灭。   他心里像是压着石块那般的不开朗,他无可奈何地由位子上站起来,步向窗前,阵阵晨风袭过来,意外的,他发觉到,两行水仙开得异常灿烂,却有一个白首秃顶的和尚,正蹲在那里整理,不由心里动了一动。   水仙花在这一个时令里盛开,似乎是早了一点,或是山上寒冷,连花几也乱了规矩,妙在这片景致那么好,自己方才来时,竟然是没有发现。   那个秃顶老和尚也不知是谁,从背影上看,像是这里的佛渊阁管理师父,法号大昌,自己与他不过前此留寺时见过一面,不甚熟悉,也就不必打什么招呼了。   勉强耐着性子,在屋里呆了半个时辰,老和尚竟是还没有转回,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向很沉得住气的性情,今天竟像是说不出的急躁,想一想也是不解,惟恐出云和尚转来发现了,又出言奚落,便耐下性子来,在蒲团上趺坐运动一回。   也许是方才吃了那株粉头乌,又喝了些轻身益气宁神的药汁补物,这一运功坐息,先是思潮起伏,渐渐镇定下来,他原意不过是略作调息,使得精力恢复即可,哪里知道竟自入定了。   ——或许是那些食物的特殊功能渐渐引发生效,关雪羽只觉得通体上下一气相通,暖洋洋,温酥酥地,一气贯穿奇经八脉,继而三十六重楼,正所谓“三花盖顶,正气朝元”,整个感触完全浸之于“坎离相交”之中,此时此刻,自是人我两忘矣。   说是“一觉醒转”也未尝不可,像关雪羽这类深精异功的奇人,原本把内功调息“入定”功夫,当作睡眠,时间可长可短。平常关雪羽运功入定,最多不过个把时辰,即可自行醒转,今天却不知怎地把例行的功课时间延长了。促使他醒过来的直接原因,是映在眼前的刺目红光。待到他睁开双眼,才猝然发觉到敢情已是日暮黄昏时分。   几只白羽山禽,低飞在出云寺顶,发出“呱呱”刺耳的鸣叫之声,显然“倦鸟思归”   正是一日将尽。关雪羽由蒲团上站起来,只觉得一派神清智爽,等到他确定了眼前时刻,由不住心头一惊。   出云和尚分明还没有转回,另一个和尚,显然却已经等候着他了,秃头、白眉、清癯、瘦小——就是方才在院中弄水仙花的那个佛渊阁的师父大昌和尚。“阿弥陀佛,少施主醒了?该是晚膳时间了。”一面说,这个和尚缓缓由椅子上站起来。   关雪羽怔了一下,打量着他道:“是大昌大师父么?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出云老方丈呢?”一面说,随即四下张望一眼,却不见老方丈踪影。   大昌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方丈暂转前殿,要少施主在此静居三日才可下山……老僧奉命服侍,待与少施主讲上一卷经文,阿——弥——陀——佛。”   “哼哼……”关雪羽冷笑了一声,暗忖着好个狡猾的出云和尚,自己不现身,却要这个大昌师父来应付我,想要我在此居留三天,莫非做梦?当下直视向大昌师父道,“多谢大师父,在下此刻无意听什么经文,请领我与贵方丈一见,我这就要走了。”   大昌和尚微微一笑:“少施主大概还不明白,老方丈在前殿坐禅,嘱咐老僧说,要三日之后才能醒转,少施主三天之后再见他吧!”   关雪羽点头道:“原来如此,好吧!既然他无意见我,我也就不见他了,就烦大师三日之后,代向他转告一声,我这就下山去了。”说着向对方大昌和尚深深一揖,迈步向外就走。   不意他这里脚下方一迈动,却只见眼前人影一闪,一片微风扫过,大昌和尚已是当门而立,好快的身法,敢情身手不弱。观其站立之处,不偏不倚,正好拦在门道之中,挡住了关雪羽的去路。   关雪羽心头一惊,后退一步道:“咦,大师父这是为何?”   “阿——弥——陀——佛,少施主万请海涵。”大昌和尚深深地弯了一下腰,手打问讯道:“老衲奉命侍候施主左右,三日内请施主暂不离开。”   关雪羽这才明白过来,一笑道:“我明白了,老和尚是要大师父你监视我的进出,可是?”   “施主言重了。”大昌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请先用晚膳吧,吃完了,老衲有一段‘大佛顶首伽蓝经’要与施主研究呢!”   “谢了。”关雪羽霍然之间怒火由心起。只是无论如何,出云和尚对自己总是一番善意,却是莽撞失礼不得。“大和尚,请你让开些,在下不便开罪。”一面说,右手一沉,用肘臂之间的力道,向着对方和尚腰间搪去。因不知对方到底功力如何,关雪羽只不过用了三成力道,哪里知道这个大昌和尚却是个十分强悍的练家子。关雪羽这只膀臂方自搪出,和尚忽然凹腹吸胸地向后收了一收,足下不移,却硬硬地把腰腹收进了半尺有余。关雪羽的这一式搪手,想不到竟会落了个空。   “阿弥陀佛,少施主还是稍安勿躁的好,老衲失礼了。”嘴里说着,两只枯瘦的手掌,左右齐开,蓦地直向着关雪羽的双肩上抓去。这么一来,关雪羽可不能再等闲视之了。他“燕”家身法,果真是虚实莫测。大昌和尚双手方自向下一按,倏然间,眼前清风一阵,人影乍飘,手上一松,已自落空。大昌和尚心头一惊,脚下一个抢步,拧身现掌,正待向对方身上击出,关雪羽却远较他要快上了许多,一股奇热气息,随着凌厉的掌风,已向他背后“志堂穴”上攻来,掌出如电,简直不容大昌和尚少缓须臾,再想抽身已是不及,顿时只觉得后肩上一阵奇热,却已为对方凌厉的掌力逼了上去,足下闪了一闪,向前一连踉跄了三步,才得掌桩站稳。   关雪羽当然无意伤他,是以临时存了仔细,这一掌如果真的打实了,大昌和尚非受伤不可,此刻却只是把对方身子逼开去而已。“失礼了。”随着他的话声出口,身形一闪,已夺门而出。   原来这个大昌和尚受了出云老方丈的嘱咐,表面上来此与关雪羽讲授佛经,实则却也有看守他不令外出的任务,现在乍见对方少年,已将夺门而出,职司所在,如何依得。   “少施主你走不得。”嘴里嚷着,情急之下,这个和尚足尖力点之下,施了一个虎扑之式,两只瘦掌交错着,用“白猿献掌”的一招,直向关雪羽两掌上拿去。和尚用心,只待着这一双手掌搭上了对方肩头,则可施展佛门“分骨术”手法,先将对方一双手臂拿脱节再说,这么一来,对方想必就老实了。哪里想到对方这个年轻人竟是这般扎手。他这里双手方递出,即见关雪羽身子向下一收,紧接着一个急旋,有如飞云一片的已闪了出去。大昌和尚“嗯!”了一声。他既为出云和尚看重,当然不是无能之辈。眼前一见关雪羽要走,更是情急,一声叱道:“哪里走。”灰衣翻扬之处,即由其肥大的袖口内,蛇也似的飞出了一根杏黄色的丝绦。   原来在这根丝综上,大昌和尚有几手绝活儿。他早年有个外号,人称飞索僧,出身少林,为少林寺内习此索技仅有之二僧之一。如今这门索技,也早已经失传武林,出云和尚深知他有此一技,很可能便由于如此,才令他看守关雪羽。   关雪羽身形方自纵出,在空中将下未下之间,只觉得足下生风,一根软绦已临足下。   和尚这一手功夫,堪称巧妙至极。这根丝绦一经抛出,在空中成了一个“之”字形,由下而上直向关雪羽全身上下套来。   也是关雪羽一时大意。由于方才一试之下,虽知和尚武功不弱,可也绝难是自己对手,因而并不曾把他放在心上。这时见状,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左足一挑,脚尖上暗用力道,直向着这根丝线上挑去。待到他足尖方自与绦端一接触,才知不妙。敢情那长有十丈的软索,其上竟似丝毫不着力道,出奇的软。关雪羽一惊之下,不容他抽招换势,足下软索已如同怪蛇也似的乘势而上,力道运用之巧妙,堪称一绝。只觉得“唰!”地一声,已将关雪羽全身上下套了个紧,紧接着在空中打了个螺丝旋儿,直栽了下来。   关雪羽一时大意,为对方拿住。毕竟他“燕字门”出身之人,功力大是可观,即使如此,却也丝毫不着败象,身子一溜烟地坠落地面,兀自直立未倒。   大昌和尚一声叱道:“倒!”只见他单手运劲,霍地向外一带,这一带之力,其力至剧,谁知对方年轻人直直站立的身躯,竟是丝毫也不曾摇动。   大和尚第二次运劲,足下跨马单裆,右手用“左铜锤”巨力,第二次力带之下,决计要把对方这个年轻人扳倒了。这一带之力,何止千斤?即使是一座石碑,也能为他扳折了。   关雪羽偏偏是直立不倒,大和尚的千斤力道,看上去有如蜻蜒撼石柱,显然是又白施了。   两个人——一僧一俗遥遥对立着,有如石头人一般,介乎两者之间的这根丝绦,像是钢索一般绷得那么紧,大昌和尚可是施出了全身力道。他单腕缠索,身形半偏,一次又一次地把全身内力贯注进入丝绦之上,一霎间面红如血,额头上青筋直跳,浮起了一片汗珠。   两个人可就较上了劲儿了。   关雪羽显然被对方这个和尚逼恼了:“大昌和尚你是扳不倒我的,就让你见识见识吧!”一面说,他自丹田内徐徐提起了一股劲道,曲径通幽地灌输于一双手指之间,随即向着那根被拉扯笔直,形同钢索一样的丝绦上落下去。   大昌和尚那张脸已成了猪肝颜色,这时见状,只吓得瞪大了双睛。他不敢相信对方这双手指竟能把贯注有无限内力的这根丝线剪断。   事实确是这样。   就在关雪羽这双手指落下之处,耳听得“崩!”的一声轻响,这根较拇指还要粗上一倍的丝绦竟自从中折为两段。   由于力道过剧,大昌和尚整个身子霍地向后直仰了下去,一骨碌,翻出了丈许开外。   站起身来的大昌和尚,一面气喘着,先时通红的脸这一霎却显然又过白了。“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大昌和尚那么惊悸地打量着对方,“少施主好俊的功夫——老衲自愧不如,拜服之至……”   关雪羽却已将身上绳索脱下,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我可是得走了?”   大昌和尚叹息一声道:“老衲无力阻挡,也只有悉听尊便了。阿——弥——陀——   佛——”   关雪羽冷笑道:“那就请和尚你转告方丈一声,说我走了。”话声才出,立刻就觉出身后有异。关雪羽身形向前一压,捷如怪蟒一般地已把身子转了过来,却是一片三菱红叶,直向他头顶上飞来。观诸这片红叶的飞落之势,称得上至为巧妙。关雪羽一经发觉,这片小小红叶已取垂直落势,直向其顶门上直穿落下来,劲道之猛,大出常态。关雪羽心头一惊,观诸眼前情势,如果用寻常闪躲或是接收暗器之手法,都不适合。总算他的“燕子门”手法特别,一式“反摘金钩”,被公推为燕门不传绝技之一。眼前情形,对方所发之暗器,虽只是小小一片红叶,一经杰出的内家功力注入,其上力道,较之金铁毫无少让。尤其像是眼前这般直角折落之势,更是武林罕见,为关雪羽平生仅见。   “哧——”一股尖锐风力,透过那片小小红叶尖端,直向关雪羽顶门之上力投直下。   情势之险急,局外人实难想象,却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有数。关雪羽似乎已无能躲闪,偏偏他那只反撑过来的手掌竟有摘星拿月之妙。只一下已将来物兜入指掌之间,看来固是险到万分,却连关雪羽的发梢也没有沾着。   关雪羽原以为那片红叶有破石穿革之力,待到入手之后才觉出其上敢情并未曾着有丝毫力道,轻若鸿羽,心内暗吃一惊,领会到对方这种“力道中抽”的手法,的确高明。   武林中具有这等手法的,他自忖除了父亲之外,至少这还是第一次遇见,当然,立刻他也就知道发放暗器的这个人是谁了。除了“出云”老和尚之外,似乎没有别人有这般功力。   当前竹影里传出了一声轻叹,一个人轻声道:“还有这个。”   关雪羽一听声音,就知道自己并没有猜错,发暗器者正是出云和尚本人,却是没有时间容得他打一声招呼。紧接着老和尚话声之后,只听得竹丛中一阵乱响,随着摇动的竹梢,一千百片竹叶有如飞蝗万点般,更似乱箭齐发,一股脑地全数直向着关雪羽全身族拥了过来。   暗器手法有所谓的“满天花雨”打法,观之眼前的一片竹叶,却是较请前者要高明多了。千百片竹叶乍观之下,形若一片碧海,呼啸狂涌而来,似乎每片竹叶上都灌注有充沛的劲道,只闻着凌厉的呼啸声,已有惊心动魄之势。   关雪羽猝然一惊之下,发觉无论攻守走防,都已无能为力。很明显的,老和尚这是逼着自己要见真章了。   关雪羽虽不情愿上来现出他燕家不传绝技,可是情势所遏,却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   虽然说这门功力自己并未练就十分火候,却也大可一用。   蓦地,他长吸一口气,右手飞抡处,一件长衣已凌风抖出。空气里像是摔碎了一个瓶儿那般地脆响了一声,却只是一出即收。随着他抖动的长衣,大股疾风,怒涛排空般地炸了出去。风卷、叶落、衣出、衣收——四股不同变化,看起来形同一式,这种“碎发即止”的出手,俨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风飘衣影,其势如鹰。   山云老和尚已来到了眼前。   四只眼睛对视之下,老和尚清癯的脸上,洋溢着无限欣慰之情——却又似几分凄凉。   “阿弥陀佛——老和尚总算老眼不花,燕家门终将有后……我已无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过分欣慰,或是别有感触,随着话声一顿,一串清泪,竟籁籁夺眶而出,点点滴滴跌落尘下。   关雪羽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发作不得,事属昭然,老和尚这是在测验自己的功力,显然他已经放弃了再阻拦自己的决心。关雪羽这一霎,内心真是矛盾极了。   片刻心神交战,他才向对方这个深爱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发地转身自去。   山顶上原已聚满了雾气,敢情暮色已沉。   关雪羽去势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间。   两个老和尚,四只眼睛那么怅望着。   “阿弥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声佛号转向出云和尚喃喃地道,“这位少施主,原来是‘燕家门’的出身,怪道有这般身手……”   出云和尚点点头,叹息道:“他的确身手惊人,只是却未必能逃脱眼前一步大难……”说着,他随即发出了一声浩叹。   “这……”大昌和尚显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无能为力……”出云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燕家这个仅有的根苗吧!”   八月十五日。   凌晨。   凤阳城西,长淮卫近郊,薛家老坊。   天不过才约约的有些儿明意,薛家老坊已开门应早市了。   早市,烧饼,麻花儿,油条果子,江米粽子,红米粥,糯米糕,油饼,豆腐脑儿,豆浆……大概就是这些了。薛家老坊顾名思义,当知是一块老字号了。老字号必然有老顾客,薛家老坊可就是全靠这些老顾客捧场,才得生意鼎盛,远近驰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店不在小,有客则昌。别瞧薛家老坊的店面儿不大,说到早市生意,整个长淮卫地方,可就数他这一家最盛了,就连凤阳府也算上,胜过它的可也不多。吃过的客人都知道虽然是普通的几样早点,薛家老坊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与旁人不一样,莫怪亦有人大老远的由凤阳府赶来,为的是一快朵颐。   年头固然不对,地方奇旱,长淮卫竟是托老天爷的福,居然与临淮关一样,尚能勉强维持。因薛家四口老井,已干了两口,剩下的两口出水也不多,为了他们这块多年的老字号,不得不勉力地苦撑着。   小伙计李昆才一撤下门板,一条长长的人龙,已经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拉着小孙孙……油条麻花,豆浆烧饼,你嚷我喊的,薛家祖孙三代都出动了,还是忙得团团打转。   他这里也有十来张桌子,开门应市,门一开启,众人一拥而上,马上可都坐满了。   关雪羽晚了一步,轮不到他上桌子,买了两套烧饼油条,一张油饼,待将离开,却被好心的薛家爷爷一只旱烟袋杆子拦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里迟疑了一下,关雪羽点点头,“不错,我是……外地来的……   你……”   “哈哈……”老爷爷咧着嘴笑道,“赶了夜路?瞧瞧这一身的土!来来来……弄个座儿坐下歇歇……”人可真够热心,一只手拉着关寻羽,旱烟袋分拨着前面的人,“劳驾,借光——这可就把关雪羽带到了座头儿上。   座头并不空着,早有一个人大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里。嘿!好小子,一个人占着整张八仙桌子。   “对不起,爷儿们。”薛老爷爷一面拉出一张椅子让关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着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挤一挤吧!”   “混——”下面一个“蛋”字没出口,算是给对方留了些面子,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来,敢情是不乐意。   不要说薛老爷爷,就连关雪羽也给怔住,咦?老爷爷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一面打量着这个不通情理的主儿。灰白灰白的一张尖脸蛋子,吊梢眉,高个头,腰弯下来活像个大虾米,一身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加起来,大概没有四两肉,好不讲理的一张脸。   背上背着马连草的一顶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长裤,足下是一双多耳芒鞋,桌面上红绞子包着个长方的窄细匣子。这汉子怒睁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薛老爷爷:“老东西,没瞧着这座儿上有人么,干什么还往这里挤人?要不是看你一把岁数,我这就剥了你的皮——”好家伙,这么横的客人,还真不多见呢!   一听见要剥皮,薛老爷爷可捺不住了,早年练过几年拳脚,虽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说在地方上混了这么些年,晚年生意发财,谁见面不笑着哈腰,先给他老人家打上一声招呼,请安问好,这小子算是老几?居然给脸不要脸,上来就要剥皮。   “你……这个混……小子……”心里一气,老头子赤着脸,红着脖子,连身子骨都抖颤了,一根旱烟袋杆子,几乎都要指在那汉子的脸上。   一看要生事,关雪羽第一个皱起了眉头。他可不愿意惹事生非,尤其是这当口儿。   “算了,算了……老爷爷,你坐下来吧……”嘴里说着,就把薛爷爷按坐下来,一面打量着对方那个不讲理的客人,“老兄这是怎么说的?何必出口伤人?”   “你又算老几?给我起来。”这么一叫嚷,自然语惊四座,顿时举座无声。一看要闹事,薛家几口子,可都聚集了过来。当家掌柜的薛托,四十来岁,膀大腰圆,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胡子根根见肉,就看这副长相,岂是好欺侮的。他这里一现身,先向着关雪羽赔笑拱手说道:“客人,没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来得正好。”老爷爷气得直翻着白眼,一面指着那个瘦子,“这位客人是属螃蟹的,横行霸道,他要剥我的皮呢,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有这个理字没有?”   薛托冷眼上下一打量对方这个客人,心里可就有了数,在江湖上跑的人,讲究的是“识相”二字,一看对方这张阴阳怪气的脸,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讲究的是八面光,又谓之“和气生财”,别看薛托一副膀大腰圆的架子,说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灵活得多了:“客人有话好说,这是怎么说话的?……您这么一嚷嚷……咱们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话好说嘛,来来……坐坐……”回头叱喝一声,“来,给二位客官看茶。”   关雪羽固是见怪不怪,坐着不动,那个瘦汉子,倒像是触及了什么,一时也不想发作了。冷笑了一声,瘦客人坐是坐下了,两只眼睛里,可是怒火未熄。“凡事有个规矩,我先来的,再说,我们还有人来,我也不是不给钱。”说到钱字,瘦子一只手已摸出了老大个儿的一个元宝——足足有十两重的一锭官银。“哼,够不够?这张桌子我是买下来了。”手按,银落,跟着拿开了手,嘿嘿——大家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个大窟窿,却与那锭银子一般平齐,元宝可是齐边儿地嵌进去了。   在场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脸啦,一个个目瞪口呆。   先是瘦汉子的出手,已够惊人。这年头儿,十两重的大元宝,吃一餐早点?简直是斜门儿,敢情是财神爷上门来了。继而,接下来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骇然,练过几年拳脚的薛托父子,看在眼里,吓在心里,尤其是薛老爷爷,先时的一肚子邪火儿,早就飞得没了影儿,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儿了。“这……客人你这么一说,倒是小老儿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转向关雪羽,抱拳怪不得劲儿地道:“这位相公没得说的……您请这边挤挤吧!”邻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赶忙让了个空位,起身相邀,关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摇头一笑,这当口儿,他倒是不想动了。   “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还有朋友,您就挪个座儿吧!”掌拒的话锋一转,显然站在瘦客人这边了。   瘦客人两只眼里厉光夺人,那样子恨不能一口把关雪羽吞进了肚里。   偏偏关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稳如泰山,一杯热茶下肚,就更不想动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发作,只听得门前蹄声得得,继以传过一阵极为悦耳的小小串铃声。   对于久处此地的朋友来说,这种声音,因是一闻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音,只是耳边上这串声音,却显得小巧细致多了,听在耳朵里分外悦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发作的脸,在忽然听见了这阵子铃、蹄之声,不禁微微一变,慌不迭地离座而起,闪身直直地侍立一边。   这个奇异的动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着门外注视过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红鬃大马,参着个长身细腰的大姑娘,就在众人闻声注目的一霎眼之前,来到店前。   马俊,人娇,可都是好样的。百十双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过是十八九的年岁,长长的一头黑发,斜着梢儿,自一边搭落下来,扎着金丝带子,上面缀着光华夺目、老大的一颗明珠,红缎子对襟单衫,配着碧海天青的八幅风裙,只瞧瞧这身衣着,已知不是寻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别说模样儿多么逗人了。一人一马,猝然的来临,对于薛家老坊上百的客人来说,岂止是眼前一亮?张着跟的闭不上,闭着的嘴张不开,小地方嘛,见过多少世面?   打量着这般众生相,马上少女先就不乐,眉毛微微皱着,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讨厌”,腮帮子可就拧向一边去了。   大家伙这一会儿才像是喘过了一口气儿。   小伙计李昆,像是惊了风地打了个哆嗦,这才想到了应对之方,往前赶了一步,险些儿还摔了个大马趴。等到他来到了人家跟前,想接过马缰,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马缰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李昆身上还被人拐了一肘子,“闪开。”声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刚才那声娇滴滴的“讨厌”叫人听着舒坦。这一肘子可是够李昆受的了,嘴里唉哟一声,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哧!”——紧接着又是一鞭子。李昆闻声先来了一声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颈子上,倒不怎么痛,一勾一带,随着对方那个拉的劲头儿,李昆想赖在地上不起来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给拔了起来——“我的妈!”心里嘀咕着,这个傻小子简直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的标致姑娘,一个尖脸猴腮的瘦汉子。   这位主儿李昆可认得,正是刚才店里闹事的那一位,不用说,方才那一肘子,就是他赏给自己的,至于后来的那一马鞭子,却是出自对方那个标致姑娘的纤纤玉手了,这一点却无须置疑,因为马鞭子还在对方手上。小伙计李昆可就摸着脖子发起了傻来,怎么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还会不痛?   人家姑娘瞧着他的眼神儿,可是够狠的,李昆哪敢正眼看,低着头就一边去了,却忍不住在边上偷偷打量。别瞧尖脸汉子刚才在店里耍银子骂人,像那么一回事似的,这会子在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却显得毕恭毕敬,一副顺从的模样。   在小伙计李昆的眼里,眼前这一个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画上面的五色仙女还美。她的脸、手……凡是露出来的地方,其白如玉,再着上一点儿红晕……就是那个颜色。他听过说书的先生,说过杨贵妃的脸:“新剥了皮的鸡蛋子儿,在胭脂盒儿里打上三转,说白不白,说红不红。”对了——就是这个颜色。早先他还不信人的脸会有这个颜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对方姑娘的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极矣,却叫人看着害怕,尤其是对方冰冷的那双大眼睛里所露出的眼神儿,哪怕是被她瞟上这么一眼,也叫你心里打颤。“他娘的,女仙——不……妖妇,狐狸精……”心里嘀咕着,凡是他知道用来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总觉得还是不恰当,却非得狠狠地咒上这么几句才能解馋。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着,让他尽自地打量。这一会儿的工夫,尖脸汉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红鬃大马拉到了槽里,仔细地拴着,这才转回去头前带路,领着姑娘进了薛家老坊。   百十张脸子,都成斜眼的公鸡,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这么盯着人家看的?   尖脸汉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监.一路引着红衣少女来到了早先他占住的那个座头儿,忽然怔了一下。   你道为何?敢情关雪羽还坐在那里,这么久的工夫,他老人家连屁股都没有挪一下。   他倒真沉得住气……你们来归来,我吃归吃,两套烧饼果子已经下肚了,正自安详地喝着豆浆。   红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轻嗔,拿眼神睨了尖脸汉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尖脸汉子那张吊客脸,可有些挂不住了:“你——怎么还没有走?”声音却气抖了,再也顾不得身后主子平日怎么关照他的,脚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鹰拿兔,直向着关雪羽的背上抓下来。   天下事,可真有这么巧的。这位关相公,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单单就在这个时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脸汉子的“爪子”,居然抓了个空,擦着对方身边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过,雷霆万钧,冰雪一片,竟是丝毫不着痕迹,谁也看不出一些儿破绽。   尖脸儿真傻了脸,一咬牙,第二次运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这一手叫“鱼跃鹰飞”,倒是武林中不常见的厉害招法。忖度着,一派斯文的关雪羽,如何当受得住?一经着上,怕不立刻来上五个血窟窿。   眼看着关雪羽万难躲闪,就在这危机一瞬的当儿,半截鞭穗儿,忽然搭在尖脸汉子的手腕上,力道儿够劲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势。   尖脸汉子半声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边。一旁掌柜的薛托,慌不迭上前几步,拉出了板凳,赔着笑道:“大小姐……你是贵人光临……我们这里太寒酸了。”   大姑娘抬起眸子,扫了他一眼,也没答理他,微微偏过一些身子坐了下来。   眼神儿,可就无巧不巧地与正面坐着的关雪羽对在了一块儿。   一个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个神蕴清流,质朴沉着。四只眼睛对视之下,关雪羽倒不便失礼了:“对不起,真对不起,姑娘,我占了你的座儿——”还想再客套一句,对方姑娘似笑又嗔的眼神儿却移到了别处,眉梢眼角,不啻风情万种,却是剔透玲珑,冷艳独绝。这还是关雪羽第一眼瞧她,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他之自恃,亦不禁为之心头一震。平心而论,他所见过年轻漂亮的姑娘多了,而面前的这一位,却别具冷艳夺人之势,乍看之下,竟与麦家那位姑娘十分相似。尤其是一头秀发,居然是一般的黑,一般的细,那么乌光黑亮,就连枝下来的发式,也几乎并无二致。同样的高鼻梁,大眼睛,身材的高矮胖瘦,都几乎一样,只是这一位明明偏瘦了一点,肤色既白,便显出了一派不落凡俗的清艳神姿了。   关雪羽总算看出了两者之间的不同,由不住心内暗暗称奇。   他很想再多瞧上对方几眼,只是两者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第二眼已属多余,再看下去,可就失态了。   尖脸汉子虽然侍立一边,脸上神色却十分怪异,在他想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什么情形下,能够允许一个陌生人与主人共桌而食?简直是不可思议。怪的是,姑娘竟默默地忍受了。非但如此,大姑娘眉梢眼角的神态,似乎并没有几多怪罪对方的意思,尤其是刚才眼前这个人那么直直地看着她,虽然并无急色之态,照过去往例便已经触犯了她的私律心规,一旦发作起来,也够人瞧的。偏偏对于眼前这个人,竟然也忍下来了,这可是透着稀罕。   这一切看在尖脸汉子眼里,心里固然奇怪,可却也不敢现诸表面,只是频频眨动着一双大三角眼,连连在关雪羽身上转动不已。   “凤姑娘,”他越前一步,弯下身子来,小声地道,“吃些什么呢?”   被称为凤姑娘的少女,略略点了一下头:“你看着办吧!”   尖脸汉子应了一声,这才向掌柜的薛托点了一下头,薛掌柜连忙趋前躬身聆教。   “小笼汤包十五个,一律用新鲜荷叶包着蒸,另鸡汤雪菇细面一碗——快侍侯去吧!”   掌柜的一听可真傻了脸啦,盖因为对方所点的这两样,固然是平常之物,却并非自己店里所卖之物。无奈,一来不能回绝,再者更舍不下桌子上那一锭白花花的十两纹银,好在特为备做,也并非难事,当下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薛家的人也都退了下去,紧张的局面这才暂时冷了下来。于是,上座的上座,吃喝继续。   只是吃归吃,人们却再也无能约束住自己那不听话的一双眼睛,一个个虽非上来时的“斜眼公鸡”,却也由不住频频往红衣少女座上顾盼。   关雪羽原本是要离开的,只是对方姑娘的来头,显然不小,尤其是今天——八月十五日的忽然出现,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涵义?再者刚才那尖脸汉子的上前请示时,低低的一声“凤姑娘”,已落在了他的耳中——这凤姑娘三个字,像是在哪里听过,却也一时想不起来。总之,这一切的一切,使得关雪羽不能不对“凤姑娘”这个人存下了好奇。   关雪羽自离开出云寺,一夜紧赶速行,虽说施展杰出轻功——陆地飞腾身法,到底耗力非小,好在此去临淮关已并不甚远,在他来说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先待机会,暗自观察一下对方什么路数,再作决定。好在,他虽吃喝完毕,面前地有热茶一盅,大可从容品饮,消耗时间。   有两次,他与对面座的凤姑娘目光几乎相对,对方却巧妙地遁开了。一位老婆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邻座上,上下不停地打量着凤姑娘,却在后者回敬的凌厉目光里退却了,凤姑娘用这个方法,使得那窥伺者一一目逃——最后她才把那双无限天真却活泼凌厉的眼睛,注视向关雪羽脸上。   关雪羽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凤姑娘,绝非等闲人物——这一点,只需透过对方那双澄波双目即可判知。要知道,一个身怀绝学,尤其是具有惊人内功的人,无论如何巧妙的掩饰,也难以掩饰散诸于瞳孔之内的目神。自然,也只有身怀绝等内功之人,本身才能有如此微妙的鉴察之力。   眼前这位凤姑娘,一双美目因是黑白分明,难能的是散诸在她瞳孔的一种隐隐蓝光——这便是内功中所谓的“目有蓝星”了。关雪羽这一突然的察觉,着实令他暗暗吃了一惊,正因为如此,他反倒要回避对方姑娘的注视了。   也许这位凤姑娘也同他一样,发觉到了关雪羽的有异,那双澄波瞳子里充满了惊异。   正当关雪羽被她看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她的目光却适当地转向一旁。   两个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关雪羽虽有一肚子好奇,无如刚才有过一次经验,生怕对方再不与答理,平白自讨无趣,干脆也就暂作哑巴,倒看看谁沉得住气。   所幸,这一段的时间,并不太长,紧接着便由这里掌柜的薛托亲自侍候着,把刚才那个尖脸汉子,为凤姑娘所点的“荷叶小笼汤包”以及“鸡汤雪菇细面”送了上来。   显然因为对方的来势不小,得罪不起,或许是那锭十两纹银发生的魔力,总之,这两样点心准备得既快又好,而且是用上好的瓷器盛着,连筷子也是全新的镶边牙筷,很可能是主人收藏的心爱器皿都动用了。   凤姑娘微微点了一下头,杏目微转,浅浅一笑道:“你是这里的掌柜吧?”   薛托面承仙姿,尤其是对方这一笑,简直令他全身上下透着舒服——连腿都酥了,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紧张所致,只觉得全身打颤:“是……不敢劳小姐动问……在……   在下正是。”薛托一面打躬笑着,“在下姓薛……叫托……小姐多多指教。”   凤姑娘可没心情听这么多,黛眉徽颦,一旁的她那个跟班儿尖脸汉子,却已怒声叱着:“混蛋,这么罗嗦,问你是什么你说什么,没问的不许多说。”   别瞧薛掌柜的站起来半截铁塔一样的身材,这会子看起来却像是豆腐做的。由于这个尖脸汉子刚才现了那么一手,他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还是真不敢惹他,这时被他这么一喝叱,吓得连连打躬,嘴里连连连称是,一双眼睛却瞧着凤姑娘,生怕对方有所降罪。   姑娘向着他,微微嗔道:“干什么吓成这个样子?我也不会吃人。”   薛掌柜的连声称着是。   凤姑娘才道:“我们座儿上明明是坐两个人,你拿一份碗筷,算是什么意思?难道让人家干看着吗?”说到人家时,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关雪羽,微微一笑,现出了既白又密的一嘴玉齿。   关雪羽想不到她会有此一说,待将分说,对方凤姑娘那双美目,又膘向薛掌柜的。   后者显然呆了一呆,一时想不通是什么意思。在他的印象里,一直认为关雪羽与对方姑娘是敌对的,想不到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双方敢情交好成了朋友。   自然,侍立一旁的那个尖脸汉子,聆听及此,也似吃了一惊,只限于主仆之分,心里尽管大为不忿,却也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只是频频地眨动着他的一双三角眼,连连在关雪羽身上转个不休。   薛掌柜的总算明白了对方姑娘的意思,嘴里答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关雪羽正要开口推辞,不意这位凤姑娘的一双眸子,却瞟向一旁望着她的跟班儿。   “大四儿,你也别怔在这里了,一会咱们还得赶路呢!自己找吃的去吧!”   尖脸汉子又怔了一下,想说什么,但一接触到凤姑娘那双深邃的眼睛,便不再多说了,退后一步,应了一声:“是,凤姑娘。”即转身步出,在靠门前的一个座头儿坐了下来。   这会儿,薛掌柜的又端了一碗“鸡汤雪菇面”,另碗筷一份上来,恭敬地送到了关雪羽面前,匆匆退下。   关雪羽拿起筷子来,才见那位凤姑娘似笑又嗔地正看着自己,他便干脆不再客气。   微微一笑,他目注向对方,说道:“姑娘赏赐,不敢不遵,我也就不客气了,请。”说到“请”字,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夹过一个包子来送入人嘴里。   不意这小笼汤包,内里汤馅儿原已够烫,更何况外包荷叶,正是内外均烫,关雪羽一时不察,正一口咬下去,着实的烫个不轻,凤姑娘一对妙目凝看他,见状不自禁地嘤然一笑,便把头偏过一边。   关雪羽这才见对方碟内,原已置有一个,却先用筷子叉开了馅儿,待将热气微散才放置入口,这番细心,显然较自己聪明多了,想不到一时失态,给对方看了笑话,想想也是好笑。   凤姑娘吃了一个汤包,又用牙筷夹起汤面,放入匙中,微微吹上一口,才再送入嘴里。   关雪羽便学样地吃了几口,敢情薛家存心巴结,两样点心做得均极可口,先莫说那小笼汤包馅儿多么细巧,只这碗汤面,便是汁腴味纯,仓促之间,成此佳肴,倒是费人思索。   凤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尽管风情万种,却不失大家之风,更不轻挑,至此为止,亦不曾向关雪羽说过一句话。   两个人默默进餐,直到关雪羽放下了碗筷,还不曾交谈一句。   “多谢姑娘。”关雪羽抱拳道:“今日幸会,盛情容当后谢,这便告辞了。”   一面说待将站起,不意凤姑娘冷冷一笑道:“慢着——”   关雪羽道:“姑娘有何差遣?”   凤娘莹莹双眸,含笑凝视着他,说道:“萍水相逢,总算有缘,阁下大名是——”   “我姓关。”关雪羽抱拳道:“请教姑娘?”   “你不知道?”   “姑娘未曾赐告……”   “你……”凤姑娘浅笑道,“你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关先生是读书人?”   她似乎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太多,偏偏却不住口地盘问对方。   关雪羽并不介意,一笑道:“算是半个吧!”   “另外一半呢?”   关雪羽点点头:“算是半个佛门的居士吧!”   “噢——”凤姑娘眨动了一下美丽的眼睛,“倒是失敬得很……不瞒关先生,我自幼好佛,家母至今还在习禅打坐,我也读过一些佛门的经典,对于人世深抱怀疑,如果不嫌弃,我倒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二。”   “那就不敢当了。”关雪羽一笑道,“只是这里好像并不适合……”   “当然,我并不是说今天。”她的眼睛再瞟,注向关雪羽的随身行囊,“你不但读书,而且学剑?”   “只是带来防身,玩玩而已。”   “这就不容易了。”凤姑娘别具慧心地点点头,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以猛虎……”微微一笑顿住,看向对方,“恕我冒昧,关先生可知道这几句话出自谁人之口么?”   关雪羽道:“这是越王问剑的几句开场。”   凤姑娘一笑道:“我知道考你不住,下面的几句你可知道?”   关雪羽道:“知道的。”遂接道,“……市形气候,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吾地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概是这么几句话吧。”   凤姑娘樱唇轻启,含笑道:“的确高明……可惜我面前没有酒,要不然一定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吧!”说时,关雪羽举杯喝了一口,已有离去之意,只是对方姑娘,却没有结束的意思。放下茶杯,她摇摇头道,“这茶太涩,不好。我身边有上好的西湖龙井,雨前旗枪,虽不若‘玉掌缘’名贵,却也不差,你可要尝尝?”   “这就不敢当了,再说——”   “有事要走?”凤姑娘目光凄迷地道,“那我也就不好勉强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好在时间还多。”   凤姑娘一笑道:“这就承请了,”一面说,玉手轻点,那边座头上的尖脸汉子,立刻应召面前。凤姑娘说,“我与这位关先生一见投缘,快把你带来的茶叶,交给他们,好好泡上两杯,快去吧!”   尖脸汉子即时愕了一愕,目光里大是不解,狠狠地盯了关雪羽一眼,这才应喏而去。   关雪羽道:“贵管家颇不为然,似乎对我方才占了此席座位还有余恨。”   凤姑娘道:“别管他,要是他对你有所失礼,我代他道歉也就是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那倒没有什么,应该道歉的是我,反劳姑娘请客,太不公平了。”   凤姑娘道:“你如有心请客,以后有的是时间,不必急在一时,是不是?”   这声“是不是?”确实说得妩媚之极。双方经过一番对答,关雪羽已由对方含有吴侬软语的口音,约莫猜出她即使不是姑苏人氏,也必然与该处有所渊源:“姑娘是苏州人氏?”   凤姑娘笑着摇了一下头:“你猜错了,不过,我在那里住了很久。你是听我说话的口音……是吧?”接着微微点头,冷笑道;“你是个很细心的人,我倒要对你留些意了。”   在彼此对答里,关雪羽确实很仔细地在观察着她,颇能“见微知著”。   第一,对方姑娘玉指纤纤,尖尖十指都留有晶莹透剔的指甲,这虽然无足为奇,但在她举杯饮茶时,指尖上似有银光一闪。因此,他猜想对方十指指甲之中,可能藏有一种奇特的暗器,或是“弹指飞针”一类的细小之物。这位姑娘毫无疑问是武林中神秘的高手。由于她十指尖尖,不宜拳脚,当是“剑客”中人。   第二,因此,关雪羽也便推测出,放置在桌面上的那个长方形的锦缎包里,其中所藏的必然也正是对方的随身兵刃——一口不同凡品的长剑了。   第三,直到目前为止,关雪羽所能知道对方的仍然只是“凤姑娘”三字而已。她甚至于连姓氏都不轻易示人,这一点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此他设想,对方之所以隐瞒姓氏,必然是有相当的原因,可能同自己隐瞒原来之“燕”姓一样——因为那个姓氏,武林罕见,又负有盛名,是以,只要一经出口,便很容易为人所猜出出身来历,所以她干脆连姓氏也不轻易吐示旁人,这样便无虑为人测知了。   一时之间,关雪羽想到了很多,武林之中,成名的女人,正反派兼而论之,亦是屈指可数,像对方这般绮年五貌,年纪轻轻的人,却是没有听说过。她又是谁呢?   “你在想什么?”凤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眼神里透着神秘。   关雪羽点点头,干脆单刀直入地道:“我是在想姑娘你的出身来历,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啊?”凤姑娘微微笑着道:“结果呢?”   “结果是一片茫然……”   凤姑娘说:“因为你一开始把我当成了名人,自然不会有结果的了。”   “难道你是无名之辈?”关雪羽摇摇头,“我却不信。”   “为什么我一定要是名人之后呢?”这句“名人之后”一经出口。凤姑娘忽然警觉到语中有病,盖因为对方只说自己不是“无名之辈”,却并没有说什么“名人之后”。   一言之失,几乎已将暴露了身分,真所谓“言多必失”。她立刻停住了嘴,一双妙目瞟向对方,细细观察着关雪羽的神态,看他察觉了没有。   关雪羽似乎没有异样,凤姑娘倒是放心了。   正巧,尖脸汉子大四儿送上了香茗。   两只细瓷盖碗,放在黑漆偏亮的托盘里一并端出,一望即知这不是本店的东西,当是对方凤姑娘自备的茶具了。出门在外的人,还有这么多的讲究,越知这一主一仆大非常人了。   果然是好茶,连关雪羽平素并不讲究喝茶的人,也觉出了好来……他喝了一口,由不住夸赞,道:“好茶。”   凤姑娘微微点头道:“你原来是北方人。”   关雪羽心内一动,微笑道:“姑娘何以见得?”   凤姑娘笑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北方人喝茶时候的姿态与南方人是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但也有例外的情形。”关雪羽道,“譬如说,南方人生长在北方,他的一切习性也就与北方一般无二的了……”   “但你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不是吗?”她笑得这么甜,洁白的牙齿,闪烁着点点晶光。似乎一个女孩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再加上白而整齐的牙齿,必然便是出色的了。   “你很聪明!”关雪羽道,“被你猜对了,我的确是北方人。今天谢谢你的盛情,我现在必须要走了。”说着,他离座站起;向着对方微一抱拳,待将离开。   凤姑娘一笑道:“你太客气了,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吧?我想一定会的。”   关雪羽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即转身步出,掌柜的薛托在门口打躬作揖道:   “相公慢走……以后请常来啊!”关雪羽笑应着,一路来到了店外。   来时天方黎明,此刻东方早已日出,阳光刺眼,不用说又是个大晴天,“知了……   知了……”不息的蝉鸣声,四下里响着,落叶萧萧,已有了几许秋的寒意。   关雪羽没有骑马,仍然是琴剑一肩。当他绕过了薛家老坊,踏上一条村道时,忽然正前方树影里人影微晃,现出了一个高瘦的人来。灰白灰白的一张尖脸,吊梢眉,高个头——正是那位凤姑娘身边的跟班儿,大四儿……他竟然绕到前头,意欲何为?   关雪羽眼中乍见,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表情,已几乎可以测知他的来意,脚下并不少停,仍然继续前进。   尖脸汉子大四儿老远就怒睁着一双三角眼瞪着他,这时见状干脆横过身子来阻住了他的去路了。这么一来,关雪羽只得停了下来。“姓关的,你停一停,我有话问一问你。”   “啊?”关雪羽冷冷打量着他,“是你主子凤姑娘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说这句话时,他频频回顾。就凭着他这一个小动作,关雪羽断定他没有说谎,他的确有所顾虑,生怕他主子凤姑娘会随时出现。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关雪羽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暗中已作了准备,只要这小子存心不良,胆敢向自己出手,便老实不客气地施以颜色。   “姓关的,”大四儿频频眨动着他的一双三角眼,“我知道你是个练家子……可是……哼哼,你还差得远。”   “你不妨说清楚一点。”   “哼哼……好吧!”大四儿一对眼珠子,闪烁着精光,“不管你是哪一道上的,我劝你走远一点,别让我们再碰上……我没有时间跟你多说……”回头看了一眼,他冷笑着又接了下去,“不许你再接近我家姑娘,你听见了没有?”   关雪羽一笑道:“那要看我是不是高兴,还有你家姑娘是不是也愿意了。”   大四儿怒瞪着两只眼,喋喋怪笑了两声道:“很好,我不过是这么警告你一声罢了,除非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话声一完,即见他双肩一耸,怪鸟也似拔了起来,却是一起即落。天空中一阵衣袂声,大片阴影里,尖脸汉子已自空而坠,来到了关雪羽背后。就在他身子将落未下之际,一只右手已突然抖出,五指箕开,活似一把钢钩似的,直向关雪羽背上猛抓了下来。   关雪羽虽不欲过早暴露身手,但是对方凤姑娘主仆二人显然大非常人,眼前这个奴才刚才表演了一手按银入桌的手法,足可证明他功力不弱,是以关寻羽也就不能太过轻视,况乎他这一手“雪中现爪”大异常招,确实诡异莫测,关雪羽尤其不能小觑,他决计硬硬地接他这一掌。   身形前跨,半斜着身子,关雪羽用“玄乌划沙”的式子,陡然间推进了左掌。   两只手掌甫一交接之下,大四儿的身子,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地飘了出去。   关雪羽不欲与他多纠缠,是以这一掌足足用了有七成力道,莫怪乎大四儿吃受不住了。   总算这个对方身手不弱,同时自其主子门中,学会了世所罕见的化解身手。虽然如此,看上去却也够狼狈的了。只见他身在当空骨碌碌一阵打转,那副样子就像猝然刮起的龙卷风,“噗通”摔倒地上,紧接着他单手在地面上尽力按了一下,“唰!”一下站了起来,却也由不住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才拿桩站住。力道虽说是化解了,那阵子遍体奇热,却是一半时消除不尽,只管上上下下在全身血脉里起伏不已。大四儿可是尝着了对方的厉害,只惊得脸上一阵子发青,却是不敢开口出声,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出声,保不住大口的鲜血,就得喷了出去。他只是远远地怔在那里,再也不敢第二次上前,轻捋虎须了。   关雪羽现了一手绝活儿,原先还有些担心对方只怕吃受不住,难免受伤,这时见状,倒也有些出乎意外,对方一个奴才,竟然有如此身手,倒是不得不令人大存惊异了。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关雪羽点头道了一声:“幸会了。”即快速闪身入林而去。   那是一片占地颇大的竹林子,绿阴阴地延续下去,足有数里之遥,关雪羽一经隐入,便顿时无踪。   时间竟然是那般巧法——关雪羽身方入林,面前红影微摇,凤姑娘已现身眼前,似乎是慢了一步,不及看清楚关雪羽的去踪。大四儿脸上立时现出了惊惶之色,慌不迭向着凤姑娘抱拳深深打了一躬,却是仍不敢马上开口说话。   凤姑娘一双剪水瞳子该是何等锐利?眸光轻瞟,已看出了大四儿的尴尬神态。“你怎么啦?”   “我……”只吐了一个字,已由不住面红心跳,赶忙地就闭上了嘴。   “不要出声。”四字出口,凤姑娘已闪身而前,一伸手已隔衣拿住了大四儿的脉门。   大四儿身子晃一晃,表情更见尴尬。   虽然是隔着一层袖子,凤姑娘却能领略到对方血脉里的缓慢湍急,从而就知道了怎么回事儿。   “哼哼,这一回可碰在钉子上了吧?没出息的东西。”   大四儿脸色一阵发紫,忍不住便要开口。   “别张嘴!”凤姑娘凌厉的目光盯着他。   “你想死么?”嘴里虽说是这么狠,手底下却不无恻意。一股暖流透过了她的掌心,直袭向对方血脉之间,顷刻之间,便已将大四儿怒涛澎湃的血液流湍之势,大大地缓和了下来,大四儿这才喘上了一口长气;“凤姑娘,我我……”   “哼!”凤姑娘仍然凌厉的眼神儿,怒视着他,“叫你备马去,你跑到这儿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瞒不过,也只好实话实说了:“是……刚才的那个……姓关的……我……”   “我知道了。”凤姑娘缓缓地点着头,“哼,不用说你是去缀着人家了?”   “我……只是想伸量伸量他,瞧瞧他是哪一道上的家数……”   “结果呢?”   “结果……”大四儿面如死灰地摇摇头。   “你这就知道了吧!”凤姑娘冷冷道,“你真算是白活了,瞎眼的东西……要不是看你在一直服侍我的份上,又是老爷子身边的人,我真恨不能眼前就取了你的这双贼眼。”   大四儿吓得身子打了个抖,慌不迭后退一步,颤声道:“姑娘开恩,我再也不敢了。”   凤姑娘冷笑着道:“怎么着,我跟人家一个桌上吃顿饭,你就看不顺眼了?告诉你,不管老爷子怎么交待你,跟着我就得听我的,要不然……哼哼!你可小心着点儿……”   “我……小的是为着姑娘着想,怕……上了人家的当。”   “上你的头!”凤姑娘娥眉倒竖,杏眼圆睁,这一发起脾气来,可真够辣的,大四儿服侍她了一路,焉能会不知道她的性情?一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吭气儿了。   “姓关的那小子呢?”   “走……了”   “我知道走了,往哪儿走啦?”   “这……”大四儿竖起手指了一下。   凤姑娘看了当前竹林子一眼,知道是追不上了。   所谓“打狗看主人”,尽管这个姓关的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可是他不该临走时,以重手法几乎伤了自己跟前的人。想到这里,凤姑娘可就气儿不打一处儿来,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冷峻的目神儿,更叫大四儿在一边瞧着害怕。   “回姑娘的话……”大四儿结结巴巴地道,“这小子,功力不弱,像擅施九转之功,别是,别是……”   凤姑娘冷冷地瞧着他:“说呀!”   “小的以为……他别就是……”左右看了一眼,他越加小心地道,“别是那只老金鸡吧?”   凤姑娘惊得一惊,摇摇头道:“不像……”接着她哼了一声,挑动着她那一双娥眉道,“就算他真是,我也不怕。”   “姑……娘……”大四儿职责所在,可不能不说,“老爷子临走交待……说是这只金鸡……暂时招不得。”   “我心里有数,你就别多管了。”   “是,姑娘……”嘴里说着,大四儿偷偷地拿眼打量着她。   这一会儿,她更是有些失神儿地发呆了。他真的是传说中的那只‘夺命金鸡’?不像,爹见过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姑娘心里这么嘀咕着。虽然,她不知道那只传说中的金鸡,与她家门有过一段什么样的渊源,但是一定有瓜葛牵连,要不然父亲不会一谈起就无限气馁,虽说如此,临行之前,他老人家却取出了他心爱的剑,嘱咐自己“剑不离人,人不离剑”,特别还关照了几句话儿,那是不得已之时对付“夺命金鸡”用的。   “哼!”她冷笑了一声,心里盘算着,不管这个姓关的是不是传说中的那只金鸡,自己都要碰一碰他。   “我们的马呢?”   “在……”大四儿答应着道,“我这就牵去,姑娘,我们这是上哪儿去?”   “回临淮关去。”       第十章 身形如鬼魁 老金鸡呈威     黄昏时分。   冷飕飕的卷道里没有一个闲人,落叶在地面上沙沙移动打着转儿,天色由一片绚红灿烂而变得渐次昏暗。   这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夕,距离着“人约黄昏,月上柳梢”那个时候可就不久了。   麦家两扇大铁门,紧紧地闭着。   此时此刻,你无须进门。隔着墙地能够体会出那种严肃的气氛,给人以窒息的感觉。   这种感触,随着时光的消逝,越来越甚,直到那一刻的突然来到,然后爆炸开来,然后一切……   谁能知道未来的祸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在经过长久的惊惧,恐怖,烦躁不安……连串的进逼之后,到了今天这个日子——中秋之夜,人心反倒是踏实了。   死亡的本身也许并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预期……在混沌一阵,空虚一阵之后,你已麻木无知的心情,竟然又听见了脉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你的口鼻又开始有知觉地在呼吸了,如此,恐怖的阴影,便又再一次地向你袭击过来……   往年这个时候,为应佳节,该是麦家最快乐的时候——太阳方一下山,麦家的帐户大管事便指挥着小子们,在院子里搭起了祭祖的神案,三牲俱备,荤素各具一案,应景的菊花、秋海棠,一盆盆整齐地排列着,各方食客,穿戴整齐,等候着主人夫妇祭告天地祖宗之后,欢畅入席,接下来便是“持螫赏菊”了,大个儿的螃蟹,满笼满筐,人人有份,不饱不休。   麦老爷三代为官,讲究排场,中秋夜的灯会、灯谜,使主客尽兴,等到这一连串的应景节目之后,才谈得上“赏月”二字。   那时候,后花园凉亭之内,麦老爷换上宽适的便衣,夫妻家人相偎依,香茗在几,案上摆着各式月饼,苏式的,广式的,翻毛儿的,提浆的。说到馅儿,有豆沙、莲蓉、枣泥、蛋黄、五仁、火腿、八宝……林林总总,可就数不胜数了。几样应节的水果也一定是不能少的,像鸭梨、柿子、沙果、鲜核桃、脆藕、于鲜蜜饯,样样齐全。   就这样,边吃边聊,直到夜深寒重,才在妻妾艳婢的服侍下,入内安息。   曾几何时,今年的风水变了。天灾、人祸已经重重地打消了这番兴头。人心原已经就枯萎了,却是祸不单行,平白无故地又飞来了这只老金鸡,真是“人何以堪”。   是以,今夜尽管是中秋之夜,尽管明月当头,麦家却已不再欢乐如昔了。   在“大祸将临”的眼前,人人头上都悬罩着死亡的阴影,上至麦玉阶,下至看门的阿财,脸上都已经失去了笑容,影响所及,就连麦家的那条老黄狗,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地叫吠了。   阿财悄悄地打开了一扇耳门,探头向着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又收回头来。   门房里,麦家护院苗武,单手压刀,一身劲服地坐在那里。五根手指头,轮流在桌面上敲着小鼓。他很紧张,铁青着脸,眼睛睁得滚圆滚圆的:“他娘的,”心里一火,可就冲着阿财骂了出来,“你他奶奶是犯践还是怎么回事?小心人家摘了你吃饭的家伙你就不看了。”   阿财挤着一双大眼,赔着苦笑道:“是……苗爷,是里面的五大爷关照说,有一点风声草动,叫我赶紧往里面传,我是怕误了五大爷的大事。”   “五大爷,嘿!屁!”往地上啐了一口。对于由衙门来的那几位捕爷,他可是打心里就瞧不起。这些日子在麦家要酒要肉,一副作威作福的样子,他早就烦了。就连那几个火枪手,一个个那份颐指气使的德性,简直像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强人老金鸡还没来,麦家倒先是遭殃,大大小小二十来口子,要烟要茶,顿顿酒肉,提起来,麦家上下,没一个不对这群主子头痛的。   “看看你们还能神气多久。”苗武心里盘算着,下意识里却有股子冲动,恨不能让这些人一上来都死在老金鸡手上,才能一消心头之恨。   麦家大院里,冷清清地看不见一个闲人,却不能据此而判定疏于防守,事实上却十分的是外弛内张。顺着青石板铺的笔直通道,一直通向麦家大厅,当中一共有两处门亭,素日是特为护院、传达而设,今夜,可就显出了特殊的意义了。   第一座亭子里,由名捕神眼杜明,带同四名得力手下负责,五个人刀剑出鞘,弓矢齐备,前面一有动静,互可上前接应,两侧布置的强弓、火枪,更是待机而动,如臂使指,灵活异常。   第二座亭子里,由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亲自坐镇。王子亮、侯迁居边策应。这里更是“火器”的交会连击中心,如真有人敢于强行通过,他所遭遇的阻力,必然是近于毁灭性的凌厉,非比等闲。   穿过了第二道封锁线,来到了大厅。麦家账房兼大管事,麦七爷本就坐镇在这里,随同他坐镇的,虽然另有麦家四名护院武师,但是也只能给麦七爷壮壮胆。敌人如果连破三关来到这里,麦七爷这一关肯定是挡不住来人的了,然而他却自然有他的主意,必要时与对方讲斤论两,谈条件,他却是有一手,所以他自愿担下重任,坐镇中枢,主持大局。   至于麦家主人麦玉阶,出乎意外的,他倒是表现得异常冷静。读书、为官,给了他从容的气质与修养,多年的养性,虽未必培养成“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气度,但是在过往的经历横逆里,倒也都能应付自如。只是今天所面临的较诸生平所经历的任何一件事都严肃得多。都令人难以抉择,他所感到最大的痛苦是,生死抉择之权,似乎操持在对方,而不是他麦玉阶自己手上,非但如此,大祸一旦降临。所殃及的并非仅仅是他自身一人而已,整个的家族很可能俱将连带毁灭,不存在了。   犹是如此,麦玉阶倒也是没有乱了方寸。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已尽可能地对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作了必要的安排。为数众多的食客,一一遣散还乡;奴仆家人,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决心自甘留下来的,都打发他们走了。偌大的一个家,昔日欢乐,已是难觅,更何堪萧瑟落叶,庭前秋菊,更平增无限惆怅。   今夜的晚餐也太单调了一点,只有四个人,麦玉阶夫妇,女儿小乔,义士黄通。此外,老仆麦贵、江婆婆、丫环碧喜,都是无论如何也遣不走的身边人,只得留了下来。   麦玉阶之妻马氏,一个坚强刚毅的妇人,所谓时穷节乃见,这个时候才显出她的贤淑刚贞。为丈夫,她向黄通亲手奉上了一杯香茗,她徐徐地退向一隅,坐下来。“老爷,”她和声唤着麦玉阶,一副从容地道,“你不必为我担心,事情也许还没有到这步田地,我们的女儿也许能保护我们,尤其是还有这位黄爷。”一面说,她目光转向黄通,颔首微笑首。   黄通站起来道:“夫人不要这么称呼我,担当不起。”   “黄爷你不要再说了……担当不起的是我们……”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黄爷对我们麦家的大恩,麦家世世代代都要记住,永远也不能忘。”眼睛一转,盯向女儿麦小乔,叮嘱道,“你要记住,永远也不能忘。”   麦小乔点了一下头,道:“我不会忘的,娘。”   “好了,时候大概也差不多了。”麦玉阶向妻子马氏说道,“夫人,你也该藏一藏了。”   “藏?”马氏怔了怔,“这光景你还要我藏?我往哪里藏?你呢?”   麦玉阶叹息一声,道:“我叫你藏,你就藏吧,自然有地方,来吧,”他随即站起身来,说道,“你们跟我来。”包括老仆麦贵、江婆婆、丫环碧喜在内,都不禁惊得一惊,大是出乎意外。   麦玉阶走了几步,见黄通仍然站在原处,不觉回头:“黄兄弟,你也来。”黄通应了一声这才跟上来。麦玉阶一路前行,穿过了花厅,一直来到了自己书斋,推门入内,里面一片黑暗。   敢情说话间的工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掌灯——”   老奴麦贵应声,随即返身取灯。   麦玉阶看向夫人,感慨地道:“当年这些暗室,只为藏我麦家三代相传的文物书画,想不到到头来,却要赖它救命,也算是……”摇摇头,心情十分黯然。   麦夫人一时喜极而泣,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既然有这个地方,老爷你怎么不早说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说话之间,麦贵已掌灯而至。   麦玉阶当先步入,麦贵持灯亦步亦趋,小乔与碧喜扶持着麦夫人,黄通走在最后。   书房里静悄悄的,门窗齐掩,蚊蝇不惊。   在一橱藏书前,麦太阶站住了脚步,转向女儿道:“小乔,瞧瞧你的功夫怎么样吧!”   小乔点点头,想笑也笑不出来。这是她生平所经历的一件大事,连日来目睹家人四散,父母忧急,一颗心早就碎了。   麦王阶抬起手,指向书柜最高的一层,道:“第七层藏书《文彦集》第八册之后有一块青砖是活动的,移开它。”   小乔不待父亲把话说完,便已贴身柜前,聆听之下,随即施展出“贴掌游墙”的功夫。见她只用两只手掌向柜上一贴,由掌心聚力,即把身子上吸,活像是一只大守宫似的,一路沿墙游了上去。   麦氏夫妇见到女儿如此功力,全都惊得目瞪口呆,一旁的黄通看到这里,亦是由不住连连点头不已。   小乔行到顶上,遵照父亲所言,移开了那本《文彦集》,随即发现了那块活动方砖。   由于整个墙壁,皆以同色式样的方砖所砌,如非事先知道其中有一块是活动的,猝然观望之下根本无从辨识。待到这块方砖移开之后,才见到其中置有一个可供手握的把钮。   麦玉阶点点头道:“左二右七,你下来吧!”   小乔遵言,手握把钮,向左面转动了两下,只听见墙内“吱”地微响了一声,又向右面转了七转,即听得“吱呀!”两响,她随即从容飘身落下。紧跟着壁面上起了一阵沙沙声息。半扇墙壁,连同贴壁的书架一并移转开来,现出了一个半月形的拱门。   麦玉阶站在门外,轻叹一声向着妻子道:“你这就进去吧——还有麦贵,碧喜,江婆婆……都进去吧!”   马氏一怔道:“老爷你呢?……”眼睛一扫面前的黄通、女儿,“还有你……   们……”   麦玉阶冷冷地说道:“你不必多问了,你先进去,如果不死,我与女儿自来会你……”还是那几句老话,要有逃走苟活之意,也不会等在今天了。马氏当然知道丈夫性情,多说也是无益。她虽有与丈夫同生共死的决心,但是却也知道此刻强留下来,于事无益,心里盘算了一下,黯然点了一下头:“好吧!我就在这里面等着你们了。”   麦玉阶道:“一切平安,固然不必多说,否则……七天之后,你们再看机会出来……   自行逃命去吧!”说到最后,触及数十年夫妻,情不自禁为之热泪籁籁而下。   马氏低下头抽泣了几声,忍不住抱了一下女儿,点头道:“你们会来的……就是死,也让我们死在一块儿……”江婆婆、麦贵、碧喜——噙泪下跪,向老爷小姐辞别。在麦玉阶的再三催促之下,一行人才步入暗室,麦玉阶少不得传授了暗门开闭之法,眼看着妻子等四人步入、暗门合拢之后,这才算松下了一口气。   黄通点头道:“大爷这番安置,再恰当不过。如此一来便可从容应付,而无后顾之忧了,在下之意,如果大爷与姑娘也能……”   麦玉阶挥手阻止道:“我意已决,这件事不要再谈了。黄兄弟,如果我这么怕死贪生,让弟兄们代我受过卖命,也不配老弟你舍生抬爱了……走,我们到前面瞧瞧去吧。”   说罢转身向外步出。   麦小乔其实何尝不想让父亲藏躲一时,只是她深知父亲个性,也就不敢多说,好在有黄通与自己二人侍奉左右,再加上外面众多护院官差,那只老金鸡也未见得就能稳操胜算。这么一想,真恨不能马上能见着了这个人,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才叫干脆。心里这么想着,麦小乔手上端着灯,紧紧跟在父亲身后,不意灯光照处,忽听见身后的黄通,嘴里“嗯”了一声道:“慢着——”   “怎么?”麦小乔连忙站定,回身举灯高照。   黄通却望向侧面的一扇天窗发着怔。   麦玉阶一惊道:“有什么不对么?”   黄通走向窗前,看了一下,转向麦玉阶道:“大爷,这扇窗户,一直是这样开着的?”   “这……我倒是记不起了……”   说话之间,黄通已然长身拔起。   他身形灵巧至极,陡然拔起,有如炊烟一缕,单手轻轻向上一探,已攀住了天窗边的横栏。   这时小乔忙即把灯举高了。   灯光照处,黄通这才看见,就在自己手抓的这片横栏上,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上下两点指痕。这种地方,谁也想不到去打扫,长年累月,早已积下了厚厚的一层尘灰,是以一点小小的痕迹也都清晰在眼……然而,除了这一上一下两点指印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打量着这一番情景,黄通特别分出一只手试了一试,冷笑了一声,飘身直下。   小乔趋前一步:“有人进来过?”   “不错。”黄通一双闪烁的眸子静静地在屋内转过,忽然定住书桌正中部位。   小乔忙即举灯迎过去。   果然不错,洁净的桌面正中心,留有铜铁般大小的一点痕迹。   “噢!”这一次连不经世故的麦小乔也看出来了,“是脚尖?”   “进来了。”黄通一面四下的打量着,只是除此之外,再也无所发现了。   “好纯的功夫。”嘴里说着,黄通那一张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这番苦笑里,却也十分显示了他的自愧不如。   麦小乔也学着黄通方才的样儿,腾身而上,一只手攀着天窗横栏,那只手移过灯来,青纱罩里的灯光不停地曳着,把她的人影长长拉向地面。看了好一会儿,她才不吭声地飘身而下。   “姑娘轻功较在下高出十倍……看看这人来去的身手如何?”黄通一面说,深深地皱着眉头。   “高不可测。”麦小乔摇摇头说,“我真有点不敢相信……除非这个人没有骨头,否则他怎么能进来。”   黄通摇头道:“不然,姑娘可曾听说过江湖中传说的‘大八卸’功夫?”   “噢——我知道,……黄大哥,难道这个人他……”   麦小乔几乎迷惘了,她虽知道有这门“大八卸”的功夫,也知道这门功力乃是运用人体中极难练就的“一元真气”把全身的骨骼上自两肩,下至盆骨,作八处卸落,如此全身形若蜈蚣。凡是头骨能过之处,皆可畅通无阻,武林中虽然亦有所谓的“收肌卸骨”   之术,那只是局部收骨,较之这门功夫,实不可同日而语。   由于这门“大八卸”的功夫过于神奇,当时麦小乔不过是由其师父嘴里听过而已,也并未十分放在心上,这时被黄通一提,才似忽然记起,她的惊异,实在不难想知。   “黄大哥……什么人会有这种功夫?……你以为是谁呢?”   麦玉阶亦不禁为之动容,一双眼睛紧紧盯向黄通。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的暗室秘密被敌人发现,也就是说最后的一点保障余地也没有了。   黄通的脸色十分阴沉,冷冷道:“据我所知,这只老金鸡是有这个能耐的。”   “啊!”麦玉阶一时大惊,“这么说,难道他进来过了?”   “恐怕是的。”   黄通忽然腾身而起,模仿着对方自天窗下来的姿态,也用一只足尖,点向桌面,再次腾身而起扑向对面书柜,这般来去,形若一只大鸟,书房里鼓荡出大片风力。   在麦玉阶眼里,黄通这般身子,实在不啻神人天降,然而黄通本人却显然有力有未达的遗憾与失望。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人的轻功,较我高多了……只怕是他本人来过了。”   麦玉阶登时一呆。   麦小乔乃安慰道:“爹,事到如今,你老人家也用不着再担心了,我们等着他就是了。”   黄通冷冷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大爷要冷静从事,我以为,这只金鸡即使是进来过,他并无所获……也许只是在察探府上动静。”   麦小乔哼道:“这么看来,他也不脱鼠盗狗偷的行径,我还一直把他看成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呢!”   说话之间,巷外已传来了初更的梆子声。   “啊——”麦玉阶霍然一惊,“已经起更了。”一面说,他挪步窗前,揭开了窗帘,向外窥伺了一眼,目光望处,不偏不倚正好看见了那轮冉冉升起的中秋明月。   一片翩翩下落的枯黄梧桐树叶,无巧不巧地正好落在了阿财的头上……几乎是完全没有声音的。阿财却已经警觉了,身子抽搐了一下,慌不迭地抬起头。立刻他的眼睛睁大了,抖颤的身子僵直地贴着墙,缓缓地站立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知道,他所奉命要等待回报的那位主儿到了,然而,到底是否真的呢?   那是一辆双马二辕,黑漆铮亮的漂亮马车,漂亮极了,就连麦夫人来去所乘坐的油碧车都比不上。黑光铮亮的油漆,描着金边儿.那么纯黑而没有一根杂毛的两匹马,怕是一千匹骏马里也难挑选出一匹。   阿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睡得这么死,事实上不过是等倦了,才打上一个盹儿,就这样,整辆的马车来到眼前,自己竟没有发觉,反倒是一片落叶,把自己给惊醒了。   马车正以缓慢的速度继续向眼前接近着,两匹马八只蹄子,敲打在路面上,不可能没有声音,然而显然声音却降到了可能性的最低程度。这样看,设非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良驹,不卒为功。渐渐地,这辆辔驾整洁,望之崭新的马车,越见清楚的来到了面前,赶车的轻扣缰绳,马车不偏不倚地就在麦家大门当中停了下来。   阿财暗自叫了声:“我的老天,别是那话儿来了吧。”   装设精巧,黄光晃动的两盏琉璃马灯,左右摇晃着,每一回晃动,也都使人能够更一次清楚地看见跨坐在车辕上的那个人——车把式,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汉子。只见他轻轻在车座上一跃,已如同一只大鸟也似地落在了门前。   阿财吓得“啊!”一声,转身就跑。   “站住!”这一声显然出自对方那个身着月白长衫汉子之口,阿财顿时就怔住了。   “是!”他转向对方那个人看着,“你……是谁?”借着门前的灯笼以及天上的明月,他总算把这人的脸看清楚了,由不住怦然一惊。   敢情这张脸,他早已经留有深刻印象,正是那一日麦府开仓赈粥时,大闹现场的那个人。当时如非黄通在场,插手管了这件闲事,简直还不知何以收场。事后由表七爷嘴里传出,这人姓祝,乃是跟随金翅子手下之人。这一霎的忽然出现,不用说,阿财也就可以想知是怎么回事了。   “小子,这里有份贴子,带进去交给你家麦大爷,就说好朋友问候他来了。”一面说时,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骨碌碌直在眼眶子里打转,随着他平出的手势,“嗤”   一张大红拜贴直向着阿财面前飞到。   阿财慌不迭双手一接,托在掌上:“是……我这就去。”   嘴里说着回身就跑,由耳门里窜身而入,还跄了个跟头,不经意一只手把他由地上挽了起来。   阿财抬头一看,认出了是官府来的大捕头神眼杜明,另外六名劲捕,左右齐立,清一色的厚背鬼头刀,闪着白晃晃的刀光。“什么事?”杜明其实已听见了,“是点子来啦?”   阿财结巴地道:“来,来啦!这里有一份贴子,说是要呈给咱们老爷……”   杜明冷笑了一声,接过贴子来,上面是一只展翅金鸡,下面一个“拜”字,除了这个字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连上下款都没一个。神眼杜明负责看守第一道门户,一下来可不能松了劲儿,怎么也得撑下去,好在里面有得力的接应,不信自己就挺不下来。   看着这张拜贴,杜明心里发冷,点点头说:“送进去给麦七爷,这里没你的事。”   阿财答应了一声,撒腿就往里跑。   神眼杜明哼了一声,关照身边人道:“开开门,咱们不含糊,见见他是哪庙里的神?”两名捕快应了一声,打开门栓,隆隆声中,已将两扇沉重的铁门推了开来。   神眼杜明所以有这个胆子,全在胸有成竹,当然他也知道,要是只凭自己的能耐,是万难阻挡对方来势的,既然各方配合,后面又有接应,可就另当别论。   大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对方那个下书人——祝天斗。对于杜明来说,祝天斗这张脸是陌生的,四只眸子一经交接,姓祝的嘿嘿连声冷笑着,双方随即开始了对答。   “原本这里还有六扇门的朋友,失敬,失敬。”   “好说!”杜明一面打量着对方道,“尊驾是——?”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哪位是老金鸡——老当家的?”话声出口,神眼杜明一双锐利的眸子,已经注视向街心那辆油光铮亮的黑漆马车上。   “嘿嘿!”祝天斗那双“三白眼”眨也不眨地盯向对方,“你口头小心一点,敝上正确的大号是翠羽金鸡,你也可以称呼他老人家是金鸡太岁,舍此之外,并无别号。第一次初犯,我饶了你,再要不听,哼哼,只怕你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   神眼杜明公门里当差,昔日何等威风,眼前尤其是在手下六名捕役面前,被对方一个身分不明的人,口出不逊地教训了一顿,一张脸顿时涨了个通红。这口气要是咽下去,今后这个差事可就别想再混下去了。   “好说。”杜明双手力盘,十指如钩,“朋友口出不逊,显然没有把我杜某人看在眼里……这倒要讨教一二了。”话声一住,杜明左手猝翻,一招“金豺现爪”,直向对方视天斗前胸上兜去。   按说杜明的一身功夫称得上是满不错了,要不然阮大元也不会单挑上他来当这个差事,无奈今天行市不对,碰上了对方主仆,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金翅子如此盛名,其手下人物自然也非弱者。   可惜那日黄通与祝天斗较技动手之时,杜明未能目睹,要不然此刻他万万不会如此莽撞。   眼前杜明这一掌即将要接在了对方视天斗前胸之上,后者忽然后背一拱。这一拱有分寸,杜明那凌厉的一掌,突然是差着寸许之间,而致落了空招。   眼看着姓祝的那张不屑的脸,蓦然间为之一沉,一只鸡爪子似的瘦手闪电般的递了出去:“该死的东西。”   “噗!”地一声,已紧紧地抓在了杜明的右腕子上。   杜明只觉得那只手腕上,像是着了一把钢钩般的疼痛。这一抓之力,对方五根手指头,几乎都为之陷进了肉里,只痛得杜明嘴里倒抽进一口冷气。   对杜明来说,这一招还算不得是最厉害的。随着祝天斗五指力拧之下,只听得:   “咔嚓!”一声脆响,杜明那只手腕骨节生生为之折断。   “哎哟!”杜明只痛得全身打了一个冷颤,随着祝天斗的一声冷哼,上步拧腰,只一下,忽悠悠已把杜明偌大的身躯抡起当空,直向着当前一方高耸叠翠的假山石上撞了过去。   几名捕快目睹之下,可都全傻了眼,忖思着人石相碰,血溅当场的一霎,必将是无比的惨厉。猛可里,一人长啸一声:“大胆。”   一阵衣袂荡风声响自空中,一条人影,飞鹰展翅般现身当空,双手上托,接人,拧腰,飘身,几个式子一气呵成,倒也难为他了,临落地时,不过打了个跄,到底把身子站稳了。   来人偌大一把子年岁,一身蓝绸子紧身衣裳,赤着脸,倒竖着眉,倒也有几分威仪,不失他公门大捕头的威望,尤其是背后那口闪烁着金光的九耳八齿大环刀,显示着他这金刀震九州的外号,颇是大有来头。   神眼杜朋虽然没有撞上那块假山石,溅血当场,可是右臂骨折那阵子连心的奇痛,再加上眼前的屈辱,在拜兄阮大元双臂抱持之中,只见他脸如金靛,大吼一声,顿时晕了过去。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面罩寒霜,一声不哼地把社明转交给身旁一名捕快,冷冷地说了句:“抬下去——”到底是见过世面,在衙门口当差日久,深深知道眼前这档子买卖不是好相与。   用力地抱着拳,阮大元一双老虎眼骨骨碌碌紧在对方视天斗脸上转着,那副样子恨不得要把对方给生吞下去。虽然这样,有他拜弟杜明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敢再贸然出手,不得不耐下性子。拿着对方的斤两,“朋友你好利落的身手。”   “姓阮的你夸奖了。”敢情不待报名,姓祝的已把对方早就摸清楚了。   阮大元倒抽一口气,嘿嘿笑了几声:“我兄弟不识大驾,多有开罪,这下你还要担待一二。”   “什么话?”祝天斗翻着白眼珠,“祝某人在老哥你面前,算得了哪棵大葱?不过,哼哼!今番情势,老哥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了,说一句不怕老哥你泄气的话,今夜之事,哼哼……姓阮的,你管得了么?”   几句话可比针还要锐利,一句句都深深地刺进阮大元的肉里,他顿时就怔住了。   祝天斗往天打了个哈哈:“老哥你是聪明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祝某人吓唬你,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带着你的哥儿们这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要不然,可就迟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阮大元机灵灵打了一个寒噤。   他半生江湖打滚,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尤其是今夜晚,所遇见的这档子事,明眼人应该心里有数,谁要是装瞎子,硬往里面闯,保不住可就得赔上性命。   一刹那,阮大元身上起了透骨的寒意……透过收缩了的瞳孔,在朦胧的月色里,他远远打量着大门前那辆二马双辕的黑漆马车,不用说那个传说中的杀人魔王,黑道中最最扎手的传奇人物老金鸡,就在里面了。   姓祝的话虽说是听来刺耳,却也不无几分道理,所谓“明哲保身”,人又有几个是真正不怕死的?阮大元一霎间就像是被风闪了舌头,泥塑木雕也似地呆立在当场,动弹不得了。   却有一只多事的膀子,在后腰眼儿上推了他那么一下子,传过来了王子亮的声音:   “阮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阮大元一惊之下,差一点咬了舌头,这才想到了眼前是怎么回事?   可就应上了那句话了——骑虎难下,又道是羞刀难入鞘,当着眼前这么些哥儿们,自己堂堂一个总捕头,居然会被对方一个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给吓住了,这可也是怪事儿。   王子亮、侯迁,眼睛瞪得鸡蛋子儿那般大小,脸上那股子不屑剽悍劲儿,简直就容不得他打退堂鼓。   偷眼逡巡一下几处暗卡子,忖思着早已埋伏好了的火药机枪,阮大元不由得心里又自添了几分勇气。   “哼哼……”阮大元半笑半哼地打鼻子里直出气儿,“话倒是两句好话,只可惜姓阮的生就的不知好歹,有点听不进去。贵客既然来了,何不请现身而出?阮某这里恭候他的大驾了。”   祝天斗阴森森地笑了笑,道:“天下竟然会有你这不知死活的人……也罢,你自找死,可也就怨不得姓祝的事先没有给你打上一声招呼。要见敝上却也不难,我这就给你招呼一声。”   姓祝的边说边自转过了身来,遥遥向着那辆黑漆马车,迅速伏在地上,只见他嘴皮微动,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声音,其声有如秋虫振翅,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一种别扭劲儿。   这个祝天斗一连叩了三个头,这才站起来。   全场各人眼看着他这番做作,简直不知他是在演什么哑剧,俱不禁面面相视,暗自纳罕。   却听得“汪汪——”狗吠声起自身后,麦家所豢养的一只大黄狗,就像是猝然看见了什么鬼魅也似的,一路夹着尾巴,频频哀吠回顾着,直向后院快速地奔逃过去。   这番景象看在阮大元以及各人眼睛里,一时都傻了眼,立刻意识到,某种不祥的预兆。可不是么?就在狗影子方自消逝的同时,只见一条颀长的人影子,已经出现眼前。   阮大元看得一惊,只觉得对方这条影子来得好快,在迷茫的门灯混合了惨白的月色里,这个人的出现,真像是鬼魅幽灵一般。   “啊——哟——”   阮大元足下一个踉跄,由不住后退了一步,一任他见多识广,这一霎竟自惊出一身冷汗。   岂止是他一个人——在场所有的人,在目睹着这个鬼影子出现的一霎,俱都呆住了。   说是鬼影子当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这个猝然出现的影子,几乎可以说真的就是一个影子,影子是没有实体而仅具形象的,是轻浮飘动的……这一切全都符合。   阮大元惊魂未定,睁大了眸子,再一次向对方注视时,那个形象显然又一次有了变化。   对于在场所有的人来说,几乎都是不可思议的——   一阵风刮起了庭院里的落叶,也刮起了那个神秘的鬼影。   灯光、月色,两般迷离。   众日睽睽之下,那个颀长的影子,就像是一匹闪光的缎子,极尽柔软迤逦为能事地在空中鼓荡而飘动着。   只有一匹绸缎或是一件长衣,在风势里,才可能显现出如此波动飘忽的姿态,然而,那却是一个人。   一个不折不扣的人。   在众人睁大了的眼光里,这个人显然已站在了眼前,距离着阮大元当前最多不过三尺开外。   如此近的距离,自然使得阮大元无须掌灯也能约莫地认出了对方。   在一阵激烈的心脏跳动之后,这一霎惊魂甫定,总算能勉强镇定了下来。   最起码有一点,他是可以认定的,那就是站在当前的这个形象,是一个确确实实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相当神秘的人物。   散发、修容、高瘦的身材,这一切包裹在黑光油亮的长披里,乍然看去,这个人像是披着整匹缎子,看不出一些裁剪的痕迹。   在随风舞动的散乱发丝里,显现着清癯、阴沉的一张瘦脸,以及光芒灼灼逼人的一双眸子。现在,这一双眼睛,正自直直地向阮大元身上逼视着。   阮大元素来是何等气派?想不到这一霎,在面对着眼前这人的灼灼目神时,竟自显现出由衷的怯虚,心里直发慌,一双膝盖更情不自禁地打起颤来。   这人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盯在阮大元脸上,阴沉地点了一下头。   “你就是姓阮的那个捕头?”   “不……错。”   “你要见我?”   “是……你是?”   “我就是你要见的人。”   “噢……”阮大元情不自禁往后面退了一步,“这么说……你就是金翅子……金大……当家了?”   “不错,你猜对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几乎无需扬声,也能使在场各人清晰在耳,由于来人的自承,聆听者全都为之心头一震,天天防老金鸡,候老金鸡,如今这一霎,这只金鸡就在眼前,倒要看各位如何发落了。   阮大元在聆听到对方自承身分的一霎,或许是紧张之故,一只右手反掌握住了刀把子。   对方这位人称金鸡太岁的黑道煞星,出乎意外地竟自展出了笑容,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却仍然眨也不眨盯在阮大元脸上。   阮大元紧握住刀柄的手又缓缓地松开了。   “你可以用你手中的刀。”金鸡太岁脸上笑容不失地道,“而且我给你三次机会。”   “老当……当家的,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阮大元情不自禁地又后退了一步,目光逡巡之下,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院子里已聚集了不少人。   “阮大哥,放开手干吧,兄弟们接应着你啦——”   说话的是神机营派来的把总张照——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紧捏着他的兵刃——   斩马长刀。   这两句话,平空里给阮大元增添了无穷勇气,很明显的是在告诉阮大元说,他的手下已经都埋伏好了,必要时一声令下,即可乱枪齐发,嘿嘿,老金鸡,就算你身上长了翅膀,也不怕你能飞走了。   阮大元有此一念,此刻心里便踏实多了。   他仍然不能掉以轻心,怕是出刀容易,收刀难,还得要有十分的把握才行。   金鸡太岁兀自不曾移动地站在原地,夜风里乱发纷扬,衣襟飘飘。   一络白发,现出在他的前额乱发之间,使人恍然的意识到,敢情他已是有了年岁的人,最起码已不是个少年人,似可认定。   短短的一会儿工夫,现场已略有变动,排云翅王子亮,一掌红侯迁,已经悄悄掩在了阮大元左右,麦家的五名护院,却在阮大元身后,一个个的钢刀在手,跃跃欲试,作为第三线的接应。   另外来自衙门的三名捕快,却是品字形地看住了对方下书人祝天斗,战斗的形势早已完成,一触即发。   这一切对于现场的金鸡太岁来说,如若无睹,他甚至于连偏一下头都不愿意,那双炯炯双瞳,只是直直地注视着阮大元。   “你现在总可以出手了。”   到现在为止,阮大元甚至还不能十分看清楚对方的脸,至于对方的一双手,自一开始就从来也没有现出来过,始终掩藏在那长可及地的黑缎长披里。   “老当家的……”阮大元出手之前,还有几句话要关照,“得饶人时且饶人,麦大爷——”   “不必多说。”   四字出口,一股凌人的无形刚气,霍地冲体而出。   阮大元猝当之下,身子打了个闪,这才知道厉害,他生平办过多少扎手的案子,会见过多少黑道煞星,却是没有一个能与眼前这位主儿相提并论,令他感觉到打心眼儿里生出怯意。   话是不必再多说了。   更可悲的是,自己不过是个闲客,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麦家帮场子的外客而已,想不到对方竟然认定了自己,非要追着自己出手不可。由于自己在官场上的特殊身分,一上来弓拉得太满了,这会子再想泄劲,打退堂鼓可都来不及了。   四周的气氛是那么的阴森,肃杀……沉闷得怕人。   阮大元所能听见的只是自己心脏的跳动声音——他的手早已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刀柄。   这第一刀可是真难。   大家伙的眼睛,全都注视在他身上,情势所逼,他是非出手不可了。   王子亮、侯迁,左右相切,前者是一双判官笔,后者是一只万字夺,四只眼睛狼也似地瞧着那只老金鸡,暗地里却是照顾着拜兄老龙头阮大元,只要他略现败象,立刻左右齐人,同时出手,制对方于死地。   一阵夜风袭过来,场子里枯叶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阮大元猛地足下一顿,施了一式“虎扑”,直扑向对方金鸡太岁当前。   对付像金鸡太岁这般可怕的强敌,他可不敢取巧弄险,这一刀便是十足的真功夫。   刀锋下处,划出了猛锐的一股刀风,直取对方天灵顶盖。   这一刀如果不能得逞,接下去的一招“风扯大旗”,便具有不可预测的威力,至于第三招“怒卷长虹”,更是阮大元刀中精髓,这一连三刀有个名堂叫夺命三刀,如果说阮大元刀功中或有可取,舍此便无其它了。   月影下的金鸡太岁,身子纹丝也没有移动,就在这口刀的刀锋几乎已将触及他顶门的刹那之间,猛可里这颗头颅却向着一边拧了开来。   身随头转,长披“劈拍!”一声,飓风横起,一起即落,已是七尺开外。   阮大元一声喝叱,刀面上钢环子“哗啦!”一声暴响,第二招“风扯大旗”由下而上狂卷而起,大片刀光里,直取对方前胸。   像是砍中了,又像是为阮大元的刀风所激起。   在空中转了个大圆圈子,黑衣怪客的身子,也几乎与对方刀锋所连接,当得上间不容发,仍然是落了个空。   阮大元向后拉刀收势,对方黑衣人夹着一股凌人的奇大风力,飘然现身面前。   刀势一出即不可收拾,至此阮大元第三刀“怒卷长虹”想不出也不能够了——这一刀他施出了所有的力道,大有毕一役于一刀之势,刀势斜着划出去,在中途“劈啪!”   一声,抖出了两片刀影,连同着刀的本身看上去分明是三片刀光,呼啸声中,直向着金鸡太岁身上招呼了过来。   于此同时,两侧的王子亮、侯迁,也不再俟机以待,双双抢身而出。   王子亮的一双判官笔,抖出了两点寒星。   候迁的万字夺有如银光一线。   前者直取敌人双瞳,后者意在咽喉,若是再加上阮大元的迤逦一刀,金鸡太岁以一挡三,惊险万状当可想而知了。   三个人的势子都够快的,由于事先早已有过类似的操练,这一中二偏三个走势,算得上势猛力劲,搭配得更是天衣无缝了。   无奈他们的对手,金鸡太岁这个人,确实太过于神奇莫测,功力尤其是惊人。   三个人的感触是一样的。   一刀、双笔、万字夺,三般兵刃,看上去可全都卯上了——事实上却又全都落了空。   现场所有目击者,无不大感纳罕,一时真有点闹不清楚,自己这双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闪躲一件兵刃,不足为奇,若是同时间进三件兵刃,可就不大简单,尤其是像眼前这人这般的闪避法儿,却是前所未见的稀罕。   像是一个纸人儿那般地轻飘,在猝然间扬起的身势里,只见三般兵刃全都走了个空。   阮大元一刀落空之下,下意识里可就觉出了不妙,面前轻风一阵,对方当面而立,直到他向后收刀之际,才发觉到掌中刀敢情重若万钧,一任自己施展出全身的力道,竟然抽它不动。   王子亮、侯迁一左一右,石头人也似的呆呆站立着——表情至为木呐,由他们睁大却又失神的神态看来,八成儿是被人点了穴了,而阮大元的刀,这一霎却平平地贴在对方金鸡太岁的手掌心上。   只是那么平平地贴在掌心上。   虽然如此,阮大元即使施出了吃奶的力气,也起不动那口惯用的钢刀。   对方掌心里分明像递出了一种奇怪的力道,这种力道便有似磁石引针般地吸住了钢刀,刀又吸住了阮大元的手掌,一连串的关联,便形成了阮大元眼前的这一尴尬场面。   阮大元一连几次运力,却未能起脱手上钢刀,反倒是透过刀身传过来的阵阵力道震撼得他五内如摧,肝肠寸断,极短的一霎间,已是面红心跳,气喘如牛。   “姓阮的,这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最后这句话一经出口,阮大无只觉得刀上一松,算是脱开了对方手掌,却有一股旋风把他重重甩出了七尺开外。   阮大元固是心胆俱寒,待要逃走,哪里还来得及?眼看着对方五指箕张,向外轻轻一送,阮大元身子猝然打了个闪,紧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现场所有人,除了对方那个跟班儿祝天斗以外,几乎没有人能看清那是怎么回事。   总之,倒下去的阮大元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金鸡太岁似乎施展了一手名扬武林的绝技“铁手穿墙”,看起不过是在空中虚接了一下,精湛的内力已隔空洞穿了阮大元的肺腑,就此一命呜呼。   紧接着阮大元之后,王子亮、侯迁两具直立的身子一左一右也相继倒了下来。   其实,他们两个人早就死了,只不过延迟到现在才倒下来而已,致命之伤俱在喉头,不过是寸许长短的一道小小血口,金鸡太岁如何巧妙的运施长披,以一指抡衣角扫过二人的喉头,这番惊人的身手,现场竟是没有一人看清,莫怪乎众皆瞠目了。   阮大元等三人,虽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可是在皖省境界,又是公门里第一流身手,设非如此,也不会要他们来办这件扎手的案子了,想不到初次上阵,连对方姓名面貌都还没有弄清,不过是照脸的当儿,竟然全都丧失了性命。   金鸡太岁这一手杀着,不啻产生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以至于现场十数条汉子,全都像木头人儿似的呆住了,继而哄然作鸟犬四散分开。站立在亭子里的那位神机营的把总张照,更是吓直了眼,他所以还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张皇失措,是因为他还有厉害的杀着。   这当口,他显然也挺不住了,不得不提前施展,枪身一举,张照大吼了一声:   “射!”就势一个虎扑之势,抢倒地上。   火绳子一亮而熄,耳听得“轰隆!”一声,大片枪子儿,有似万点飞蝗,呼啸着直向现场发射过去。   现场也只不过剩下两个人罢了。   金鸡太岁和他的那个奴才祝天斗。怪道的是,这两个人丝毫也不见得张惶。   “噗噜噜——”随着金鸡太岁转身拧腰的一刹那,一领黑缎长披已自展现了开来。   先时披在身上,并不显现得如何肥大,此刻一轻抡施开来,黑压压有似乌云一片,足足有两丈方圆,天空中基地激荡出狂风一阵,形成了极大的一声气波爆炸之声,震得人耳鼓发麻。却是一展即收,戛然而止。空爆声里,那为数千百的火枪散弹子儿,竟是无一命中,一股脑儿地来,一股脑儿地去,来无影,去无踪,倒也干脆。   “轰!轰!”一连又是两声枪响。   枪子儿划过夜空,扫过枝梢,哗啦啦作响。   对方又自直直地伫立着,成了打活靶。可就是一样的邪门儿,随着对方转动的那袭长披影里,大风一阵子狂旋,一转,一旋,其势又何止飞砂走石而已,就这样,来犯的火枪子儿,接二连三地又落了空。   敢情是卷到了半天之上。半天后,才像冰豆子也似的,劈劈剥剥散落了下来。   伏在地上的张照简直不相信自己这双眼睛,半天才明白过来,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心里却是清楚得很,一连三声枪响,证明埋伏在侧的三杆枪都开了火,可是全都落了空,接下来上膛燃捻子,可是半天耽搁,对方若是乘着这个空档,向自己发难,那可就糟糕透顶。   一念之兴,张照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还敢逞能发威,抽个冷子,由地上猛地窜起来,一头扎向暗影之中。   大敌当前,岂容他来去如意?   张照一头扎向暗处,但迎接他的却是冷森森的一把钢刀,刀身不大,不过尺把来长短,头尖带翅,是把模样儿奇怪的匕首,噗嗤一声,可就扎进了他的心窝。   刀拔,血涌,张照身子哆嗦了一下,缓缓地倒了下去。   临死以前,他倒也没有忘记打量一下对方,看看杀死自己的是谁?   一心只以为是那只老金鸡。   他猜错了——是祝天斗。   大厅里光同白昼。   麦七爷强打着精神,向老天爷借了一个胆子,正在待客。   客人名目之多,一时说他不完……老金鸡,金翅子,金鸡太岁,夺命金鸡……说来一大串,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人。   现在他端端正正地居中而坐,一派斯文,竟是不带半点儿杀气。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身,包括衙门派来的人,麦家的护院,张照以次的几名火枪手等……这些人,竟是无一幸免。   玉兔高悬,金风送爽,郁郁的袖子花香里,间杂着刺鼻的血腥气息,气氛之不协调,一如现场这般。   麦七爷双手抱着精致的江西景德镇青瓷茶碗,向他的客人说了一声“请”,语音含糊,两只手直打哆嗦,碗盖相磕,格格响作一团。   “请……请……请喝……茶……”   客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虎头燕额山林秀,地阁方平且伏垂——好一副堂堂仪表。这副仪表看在任何人眼睛里,也难以令人相信对方竟会是操干着没有本钱,杀人越货的买卖。       第十一章 金鸡呈淫威 追风侠受挫     这客人丰神俊秀的一双眸子,敢情是不怒而威,再加上两弯浓黑的剑眉,立刻便显现着无比杀机,一头长发直披而下,深垂腰际,髭髯两络,其色苍白,衬着顶额一束白发,两颊飞星,论年岁,约应在五旬上下,长身壮躯,坐着比常人站着也相差不多。   麦七爷薄通相术,只凭这初初一见,即感觉出对方是个非比等闲的人物。   所谓“一发长过腹,满堂金玉。”“髭须秀清,四海扬名。”“法令分明,望而生威。”“自烈而威,万人依归。”“眉角如剑,为人聪俊。”   这一切应之于对方,又当何解?   ——满堂金玉——富是富了,却是劫来之财。   ——四海扬名———名是有了,却是极恶之名。   ——望而生威——威当具耳,料是盖世淫威。   ——万人依归——登高一呼,俱是草莽流寇。   ——为人聪俊——想当然耳,否则何得纵横来去?   麦七爷张嘴结舌地打量着对方,手上茶碗咯咯抖成一气,脑子里混饨一片,早先拟好的腹搞对策,一股脑地早到了爪哇国去了,此时此刻,却连一句体面的话儿也说不上来。   贵客眉角微搭,长目下垂,无视于眼前的麦丰存在,却自鼻咽间发出了浊重的呼吸声。   麦丰简直傻了,要不是自己听错了,否则又当何解?对方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睡着了?   一点也没错,真的是睡着了。   一霎间,鼾若雷鸣,四堂齐应。   “这……”麦七爷嘴里空咽了一下唾沫,眼巴巴地转着向直立于厅门、对方那个当差的祝天斗,“老当家的……他睡着了?”   祝天斗却是见怪不怪地点了一下头,冷冷一笑道:“不错,他老人家累了,不过,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你的,我家主人可是句句在心。”   “啊?是是是。”   除了说“是是是”之外,麦丰可也实在不知能说些什么别的,虽然如此,他可也不能冷扬,麦家大小,生死关头,岂可儿戏?   “老当家的——”麦七爷吃了烟袋油子也似地颤抖着,“有关你老人家早先下的……   那张帖……”   鼾声忽止,贵客哼了一声,意思是在要他继续说下去。   “我家主人收到了……收到了……”   麦七爷一连说了两次“收到了”,往下的话可就大费周章,苦着一张脸,半天才讷讷道:“老当家的……你老人家也许还不知道……我家主人他……早年虽干过几任京官,可是不比外官……是以,是以是……”   说到这里,他的话声不得不暂时为之中止,一来是往下的话益难出口,再者,对方显然又睡着了,起伏的鼾声真够惊人。   麦七爷拳着两只手,频频苦笑:“这这……”   眼神儿可就又膘向一旁的祝天斗,张口讷商地道:“祝爷你看,这……老当家的要是困了,咱们就——”   “你不必张罗了,我看你也别说下去了。”祝天斗冷声哼着,“麦老七,咱们总算见过一面,不能不讲些交情。”   麦七爷连连赔着笑脸:“是是是,祝爷你多担待。”   “哼!”祝天斗迈着他的八字步,一直走到了麦丰跟前,不屑一顾地瞅着他道,“我家大爷这些年有个行事的规矩,你难道还不知道?”   “这——什……么规矩?”   “哼,这就难怪了。”祝天斗耸动着他那一双黄焦焦的眉毛,鄙夷地看着他道,“不是我吓唬你,赶快通知你们主子,叫他准备后事去吧!”   “啊?”   这后事的一句话,对麦丰来说,简直就像是脑瓜上打了一个雷,才刚站起了一半身子,突地直挺挺地又坐了下来。   半天,他才又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一条口涎粉条似的拖了下来:“祝……大爷……”   “你不必再多说了。”祝天斗狞笑着,“这就去给你家主人报信去吧……”   “祝爷……这件事不知还能不能取个商……商量。”   话声才住,只听得熟睡中的金鸡太岁,忽然间中止住如雷的鼾声。   祝天斗冷冷地道:“方才我曾跟你谈到我家大爷有个多年不易的行事规矩……这个规矩可想要知道是什么?”   “祝……爷赐告——”   “哼……那就是睡后杀人。”   “睡……后杀人?”   人字出口,麦七爷的舌头都好像少了一截儿似的。   “你还不明白?”祝天斗瞪着他那一双白多黑少的杏仁眼珠子,“这个意思就是说,我家大爷总喜欢在杀人之前小睡片刻……”   “啊,原来这样?”   “不错!”祝天斗直直地瞪着他,“我不妨再透露点消息给你,那就是我家大爷这会子可就要醒了,麦七爷,你是要留下来还是赶快去通知麦玉阶?那就悉听尊便了。”   “啊哟——这……我走……我走……”   麦七爷可是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由椅子上窜起来:“我这就去……禀报。”   没留神,脚下绊着了门坎儿,着实地摔了个大马趴,紧接着爬起来,哪里还敢片刻逗留?一溜烟也似的跑了。   “没出息的东西,起来说话。”   麦大爷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看着地上缩抖成一团的麦丰,似乎已想到了什么事了。   “大……爷……不得了啦……他来了……”   “谁来了?”   “那只老金鸡……他……他来了……”   麦丰简直像是没有了骨头,几次扶着茶几想站起来,都力不从心。   黄通看不过去,走上来搀住了他一只胳膊,算是把他给硬架了起来,让他坐下了。   “七爷不必惊骇,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吧!”   “是……多谢黄爷……”麦丰这才像喘上了气儿,“大爷……姑娘……事不宜迟……   你们快逃命……吧!”   几个字出口,眼泪成串地淌了下来。   麦玉阶脸色一阵子发青,紧紧咬着牙,半天才哼了一声道:“老七……你是看见了什么吧,男子汉大丈夫,干嘛像个娘儿们?我早先听见了枪响……敢是前面开了火?阮大元他们呢?”   “大……爷……快别指望他们了。”   麦丰两片嘴唇抖成一气:“阮爷,王……爷……还有侯爷……他们几位……可都……   完了。”   “完了?”麦玉阶呆了一下,“死……了?”   “死了……都死了。”麦丰打摆子也似的颤着,“还有神机营的……张……把总,和他手下的弟兄……也都……完了。”   “你是说,他们全部死光了?”   “是……死……死光了。”   麦玉阶脸上一阵子苍白,两片嘴皮微微颤动着:“我们家的那些护院师……傅们呢?”   “大爷……你就别再问了……”   说着说着,麦丰可就呜呜有声地哭了起来。   麦玉阶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苦笑了一下道:“这都是我害了……他们……”   站在他身边的麦小乔聆听至此,女孩儿家的心地慈善,忍不住低头饮泣出声。   “好孩子,你不要伤心了,爹心里乱得很……”   一面说,麦玉阶站起来,他的脸白中透青,心情正如他所说乱极了。   “自古艰难惟一死”——这个世界上真能够看穿、看淡这一层的人,毕竟是为数较少,麦玉阶亦非超人,死到临头,敢情才知道平常养气修身功力之不足。   只见他来来回回地只在花厅里踱着步子。   麦丰眼巴巴地看着他:“大……爷……大……”   麦玉阶摆了一下手,制止了他的发言——他两眉深皱,显然遇见了极难决定的大事。   倒是麦姑娘悲极怒起,霍地抬起头来:“七叔,他人在哪里?”   “在……在前面大厅……”麦丰征了一下,“姑娘你想……干什么?”   “哼,我这就瞧瞧他去。”   一伸手就去几上找剑,却被黄通一只手按住。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黄通微微摇着头:“大姑娘,你不能……”   “为什么?”   “你……斗不过他。”黄通紧咬着一嘴牙,“再说,令堂那边……也得有人……   看……”   麦小乔挑着眉毛,正想回嘴,听到后来,一时也无话可说.一言不发地垂下头来。   “大爷……呀……时候已是不多了,快拿个主意吧……”   麦玉阶终于下了决心,重重叹息了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七,你同着小乔进去吧!”   “进……去?”麦丰吓傻了,“去……去哪里?”   “你就别问了。”麦玉阶向小乔道,“记着,不能离开你娘……你们去吧!”   “爹……”麦小乔只叹了一声,两行泪水由不住夺眶而出。   “大爷你……想怎么样?”   麦丰抖成了一气,结巴着道:“大……爷……你可不能做糊涂事……你老人家是……”   麦玉阶挥挥手不答理他,却转向黄通道:“黄爷,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黄通凄然一笑,点点头道:“大爷总算定下了心,这样才好说话。”   原来他不发一言,是不欲扰乱了麦玉阶起伏的思潮,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尽管他已有效死的慷慨雄心,却不愿事在临危,陷主于不义,这件事除了麦玉阶本人之外,谁也不能妄置一词,麦某人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黄……爷……”麦玉阶一只手在他肩上拍着,“我惭愧得很……”   “大爷何愧之有?”   “黄……兄弟……”麦玉阶微微颤抖着道,“我妄自为官多年,读圣贤书……事到临头,才看出……我不够镇定,比起老弟你……”   “大爷说哪里话?”黄通冷森森地道,“你的胆识不止为此,大爷,生死事小,义不可失,否则尊府数十条人命,岂非死得不值?”   这几句话一句句有似锋锐钢针,深深刺进了麦玉阶心肺之中,一时间由不住地机灵地打了个寒颤。   “兄弟你说得好……”麦玉阶频频点着头,苦笑道,“愚兄差一点竟作了无义之人。”   “哈哈……”黄通朗笑了一声。   时穷节见,这时才看出了他的胆识。   “大爷你过谦了,黄通这双眼睛不瞎,要不然俺千里投奔?有什么话你只管关照吧。”   麦玉阶目睹对方神态,心头一震,暗道了一声惭愧,这才想到对方久不置言,实则是在考验自己为人,方才如果一时惜命,听了麦丰之言,自顾逃命,只怕不待那只老金鸡下手,只这个黄通,也必是饶不了自己,想到这里真是不寒而栗,由此证明这个黄通真乃顶天立地奇男子;较之自己私心所计,犹要高出不知凡几,心里既感又惧,更有无限钦佩。   “好兄弟。”麦玉阶转向一旁未去的小乔道,“黄爷义薄云天,不愧男儿本色……   时候不多了,你就代我老夫妇,感谢黄爷舍身相从大思,快快磕个头吧!”   麦小乔叫了声黄大哥,躬身拜倒,涕泪交流着连连叩头不已。   麦丰似乎不能尽然明白这番道理,却也体会到此情可感,跪下来也向黄通磕头,却被后者一把搀住。   “七爷、姑娘,这就不敢当了。”   两只手分别把小乔与麦丰双双扶了起来。   “姑娘万安,愚见受之有愧。”他面色极为凄苦,却强作欢笑,道,“令尊的安危,就交给俺吧!”   麦玉阶看看小乔,唇角动了动,原是有几句父母死别之言想要交待,一来不忍出口,再者语涉不祥,话到嘴边又复吞向肚里。   长叹了一声,他转向黄通点点头,道:“一切多有仰仗,黄兄弟,我们这就去见见那个老魔头去吧!”   黄通抱拳道:“遵命!”   麦玉阶向着女儿微微点头举步待去。   “大爷。”黄通唤住他道,“在下还有话要当面明说。”   麦玉阶苦笑道:“说吧!”   黄通道:“等一会面见了那人,言谈交涉,在下不敢妄置一词,全由大爷作主,只是一旦动上了手,大爷却要听在下处置,不得异议。”   麦玉阶黯然点头道:“兄弟……这是当然之事……依你就是。”   黄通再微微一笑,只见他脱下身上长衣,又脱下内着紧衣,将身子转向一角。   “兄弟……你做什……么?”   麦小乔脸上一红,随即转过了身子。   那黄通大节不顾细行,也不避在场的小乔,他又自脱下内着紧衣,却自贴肉处褪下了一件护心宝甲——正是当日关雪羽临别相借之物。   ——他脱甲在手,匆匆将衣服穿好,双手捧着这件宝甲,送向麦玉阶面前。   “这……是干……什么?”   麦玉阶一时如堕五里雾中。   “大爷不必多问,只请将此衣贴身穿好,以防万一。”   “这……”麦玉阶大惑不解地道,“这又为了什么?”   黄通摇摇头,却道:“此衣功能防体,大爷穿上自有护身之用。”   麦玉阶心头一喜伸手接过,一想不对,再要还给对方,后者却径自步出厅外。   “兄……弟,使不得……”   待要追送而出,却为小乔拉住——   “爹,穿上吧……”麦小乔垂着眼泪道,“黄大哥既有此忠心……爹爹你还是接受了吧!”   麦玉阶瞠目以对,半晌,才微微颔首,忍不住淌下泪水来。   大厅内边一霎间,显得格外的沉静。   偶尔袭起的夜风,轻叩着窗户上银红的棉帘,轻轻地颤抖着,在掀起的湘妃垂帘角落里,泄进来如银的月色,似乎在提醒着厅内的人,莫忘今宵,今夕何夕。   麦玉阶早已经说完了他应说的话,似乎也已好话说尽,然而这一切显然并不能感动对方,当然也就不能挽回眼前的这步浩劫——他的绝望与畏惧可想而知。   那位“万里黄河追风客”的义士黄通,紧紧贴着麦玉阶的身边伫立。   他似乎已领会到静寂中的无限杀机,其实在他踏入厅门之先,早已经有所准备,一股真力始终提自丹田,以备随时而来的出手一搏,生死存亡早已置之度外,倒也心胸坦然。   在灯下,他凌厉的目光,早已把对方这只老金鸡打量清楚了。   正因为这样,他便更加地内里发急,惴惴难以自安。老实说,像黄通这般身手阅历之人,临阵对敌之先,只凭着一双眸子,也能把对方看透八九,俗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正是这个道理。   ——他的忧惧不安,显然因此而起,他甚至于已经揣摸出一旦动手之时的出手方式,部位,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忧”,在即将来到的出手之前,他不得不为自己预留“生机”,对敌人却预布“杀机”。   万里黄河追风客黄通一向对敌,都是以此而稳操胜券,今夜在面临着对方这个有生以来,他所面临的最大强敌之前,更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灯下,金鸡太岁大刺刺地坐着。   在聆听过主人麦玉阶一番情深义切的陈述之后,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的阴沉气质,始终令人无从窥测,说句俗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沉默的气氛继续着。   沙沙落叶,由庭前扫过。远处的野犬声声长吠,这一类不经意的琐碎,竟然也能构成惊心动魄之势,确乎证明夺人气势的攻心战术,有其使敌不战而屈的存在威力了。   麦玉阶苦笑着抬头看了身边的黄通一眼,内心大起恐慌,凌厉的杀机,便得他有遭致“窒息”的感觉,对方这般应对神态,简直使得他心鼓频催,难以自己。   黄通很能领会出麦玉阶的一番感受,只是却无能理会,事实上他早已感觉出隐在的杀机,对方的出手,很可能已是迫在眉睫。   黄通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这个问题,如果等到对方这只老金鸡先行出手,自己二人苟能逃得活命的机会,便是微乎其微,因此,他不得不抢先制敌先机,然而尽管如此,他仍然落得没有获胜的把握与自信。   “麦玉阶。”金鸡太岁总算开了金口,“我很明白你的心意,也很佩服你的胆识,但是我却不能放过你,你就求仁得仁吧!”   最后四字出口,即使连麦玉阶不通武功的人,也能感觉出他那眼睛里的逼人目神。   几乎就在同时,一幢无形的力道,直直地逼体而来。   黄通却在这股力道逼近之先,快速地向左侧面踏出了一步,身子晃了一晃,又复稳住。   “嘿嘿……好见识。”   一抹冷笑,现自金鸡太岁唇边,在斜起的眼角里,冷电般地目光,这才注意到了黄通这个人。   “不辞风霜行万里,眼看黄河盖顶来。”紧接着一串冷入骨髓的阴深笑声:“我听说过你——黄天保。”   化名黄通的黄天保微微惊得一惊。   他此刻早已全神贯注于未来出手,无能分心,然而几句场面话却也不能不答。   “——夜来细数坟头鬼,金鸡三唱早看天。”   黄通凌声道:“姓过的,俺也不含糊你。”   金鸡太岁似乎惊得一惊,老金鸡、金翅子、金鸡太岁……等一大串的称呼,都不稀奇,对方竟然能一口道出自己不欲人知的姓氏,不能不令他吃惊,只凭这一点,他就不得不多看上他几眼。   “很好。”金鸡太岁自嘲也似地笑道,“祝天斗跟我提起过你,我还不大相信,今夜一看,足下算得上是有心人了。”   一面说着,金鸡太岁原本抚按在椅把子上的一只右手,这时轻轻抬起,落在了膝头之上。   只是一个极平常普通的动作,黄通竟不敢等闲视之。霎时之间他快速地向侧面踏出了一步,却乘势向前抢进了一步。   金鸡太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黄天保,是非皆因强出头,麦家这档子事,又岂是你所能担当的?罢了,看在你是一条好汉子的份上,我破例对你容情……”   话声一顿,转向门前伫立的祝天斗道:“让他出去。”   祝天斗闻言恭应了声“遵命”,两旁门开一步道:“黄爷请……”   黄通目光仍在注视着大刺刺高坐堂上的金鸡太岁,聆听之下,他双臂合拢,抱拳道:   “黄某人不识时务,今夜之事,只争是非,无畏生死,足下如有成全之意,当行自去,黄某人感激不尽。”   话声才歇,即听得在座上的金鸡太岁,发出了一阵子冷笑声:   “姓黄的,你真也不知好歹了。”   只听得那张坐椅上格吱吱传出了一阵子响声,金鸡太岁的一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黄通乍见之下,吃惊不小,眼前已不容许他再作多虑,如待对方出手,自己二人万无生机。   一念之兴,猝起发难,猛可里身形狂飆而起,“呼——”一片疾风里,已腾身而起,起势虽然不高,可是快如闪电,容得临到了金鸡太岁当头,蓦地向后一收,极其利落地已经落向金鸡太岁的眼前。   这番起落,落在外行人眼中,也许只见其快,并无特殊之上,只是明眼人眼中,那可另见高明了——只当他是袭敌后项,偏偏他却险中迫降,攻敌正面,诚所谓火中取栗了。   好个金鸡太岁,竟而镇定如斯。   事实上,在先前的一番对答里,他早已窥出了对方心意,以他当今身分,如果主动地向对方出手,颇似不当,如果对方先行出手,自己被迫还击,情形自然不同,如此一来,黄通此刻之出手,便正合了他的心意。   黄通一扑,二翦,猝然来到了对方眼前,再不少缓须臾,右手探处,中食二指直向对方一双招子上疾点了过去。并非仅此而已,随着他右脚前跨的势子,左手五指箕开,一掌直向对方前胸上按下去。   这一掌功力疾劲,以他早已蓄备的力道,掌劲惊人,两般出手,同时向着眼前金鸡太岁身上照顾了过去。   金鸡太岁一声冷笑道:“好招。”   陡然间,只见他掌势一竖。那副模样儿,像极了沙门托钵,竖掌为礼的和尚,只是指法上却有所不同。   和尚竖掌是五指直伸,此人却是曲伸俱备,倒像是在结一个佛印那样——再随便不过的一个手势了,却具有难以所思的威力,自然,这种威力是无形的,事实上也只有当事对敌者本人才能有所体会。   金鸡太岁手印方结,黄通其势已如水火。   眼看着这两般出手,俱是招呼向对方身上,即使如此,在黄通乍然看到了对方这个手势,亦不禁大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出手伤人,腰下一个倒折,硬生生地收回双手,向后倒翻出去。   虽然如此,在金鸡太岁这等老辣人物的眼睛里,他已暴露了难以掩饰的弱点。   用出手如电这四个字来形容金鸡太岁的还击,实在并不过分。   黄通翻身而退,金鸡太岁却是乘隙进袭,一退一进,有如怒鹰搏空,呼啦啦,大厅里扇起了巨大的一阵子旋风——如此风势里,那两盏高脚长灯的光焰万难不熄,“呼—   —”光焰猝暗。   那只是绝快的一霎。   灯芯乍暗复明,大厅里摇曳出怪慑的光影,像是洒下了一片的鬼影,阴森森煞是怕人。   弹指间事却已决定了胜负强弱之分。   恢复了正常之后的灯光,照见着双方出手搏斗的一双强人——金鸡太岁无事人儿也似地坐在原来座位上,一去一回,竟是那般快速而不着痕迹。   黄通却不然了。   他虽然兀自直直挺挺地伫立一隅,只是却已失去了先前的神武姿态。那张原来就已很黄了的脸,这时看上去更似罩住了一团黑气,片刻间,其上已布满了大颗的汗珠。   “好……姓过……的……俺栽了。”   “岂止是栽了……”   金鸡太岁缓缓地由几上端起了茶碗,徐徐地呷了一口茶,唇角上挂起了一丝不屑。   “黄天保,料理你身后事情去吧,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话声一落,倏地转向麦玉阶道:“姓麦的,该你的了。”   麦玉阶这一霎,可真有些吓糊涂了。   刚才那一幕,他可是亲眼得见,却仍然心里弄不清楚,也难怪他,两个人虽说是出手动招,总不过是灯熄灯亮的这么一会儿工夫,难道他们之间竟然已经分出了胜负?   再也没时间给他多想,金鸡太岁话声一落,一只右手已隔空击出,空中发出了胡哨也似的一声尖啸。   然而,黄通显然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他立意即使自己一死,也必欲保全麦玉阶活命,是以早在对方转脸麦玉阶的一霎,他已测知了金鸡大岁即将出手的心意,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容许对方得手。   像是一阵风也似的,黄通先已袭向麦玉阶身前,随着他前进的身子,两只手掌更抢先搭在了麦玉阶肩后,吐气开声道:“走。”   掌力一吐,麦玉阶身子忽悠悠地直飞了起来。   事在危急,黄通再也顾不了出手的轻重,这一推一送,事实上已是尽其全力,恰恰抢先于金鸡太岁之出手毫厘之间。   随着麦玉阶的身势之后,黄通鹰翻免滚般地紧跟着同时扑出,“哗啦啦”整扇长窗全行破碎,木屑纷飞间,二人已遁身厅外。   就连金鸡太岁也没有想到对方会有这么一手,他倒是小看了黄通,不觉微微一惊,冷峻的脸上顿时罩下了一片怒容。   当然,他是决计不放过对方二人的,他也不相信对方这两个人,能够逃开自己手掌。   像是一片飞云,“呼,”地猝然自坐椅上狂飆而起,紧紧循着黄、麦二人身后,来到了院中。   另一面,祝天斗也快速扑出。由于他一直就站立在门边,距离外面较近,身子一扑过来,嘴里怪叫一声,两只手霍地向外一探“夜叉探海”,直向着方自地面跃起的黄通背上力插了过去。   由于上一次动手,在黄通手上吃过苦头,祝天斗一直引为奇耻大辱,此番对方身负重伤之下,料将难以抵挡,便决计在主子面前,逞逞能耐,如能力毙对方于双掌之下,也算面上有光。   人算不如天算,敢情事有蹊跷,并不能如他之意,就在祝天斗两只手几乎已经接触到黄通背上的一刹那,陡然间,扬起了一阵狂风,风势之强,虽不足拔树倒屋,然而推动祝天斗的身子却是足足有余。   祝天斗身子一阵大摇,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兀自未能拿桩站稳。   面前人影猝闪,有如平沙雁落般飘飘然落下一人——好俊的身法。   随着这人落下的势子,右臂前伸,使了一招“龙行乙式”的身法,长躯平伸里,一只右手直向着祝天斗背上直叩了过来,动作之快,有如电光石火。   祝天斗既能在金鸡太岁手下当差,自非易与之辈,然而眼前这一霎,在对方这个陌生人面前,竟然“无能用武”,就像眼前,他似乎只能挨打,而无能躲闪,强弱之分,只在一出手之间便已看出了。   祝天斗陡然间觉出来背后热力迫项,劲道之强,为其生平仅见,印象中也只有自家主人才有之这般功力,此时此刻,转身躲闪,俱嫌不及。   眼看着这一掌他万万无能逃开,强劲的内家力道,迫使他发出了一阵子的呛咳,已是危在旦夕了。   偏偏他不该死。   惊险万状里,呼——闪过来一条迤逦影子,在闪耀着光泽的大片衣浪里,这人的一只手,竟然抢先一步抓在了祝天斗背上,一抓一提,呼刺刺——”衣袂飘风声中,祝天斗已是被甩出了丈许开外。   这人身法显然大有可观,祝天斗身形方起,他随即由空而落,一起一落,迫在眉睫,身子才落,一片衣袂已自旋起,疾如电光地向前对方那个陌生来人手腕上切来。   两个人显然俱是一流身手中的顶尖人物。   似乎是未曾有所接触,却双双地分了开来。   像是两只猝接即分的大鹰,“呼——呼——”疾风声中,双双腾身丈许开外,四只眼睛在甫一接触之始,已自紧紧地对吸着。   金鸡太岁用着异样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这个陌生来客,布衣,方巾,敢情一副读书人模样。   虽然如此,他可万万也不敢小看了对方这个读书人。   猿臂蜂腰,修身白面。对于麦家主人与黄通来说,来人并不陌生,只是在金鸡太岁眼睛里,显然生硬得很,当然并不只是生硬而已,更多的却是惊异,惊异着对方杰出的卓然的身手,显然大非寻常。   地上的落叶有如旋风般地旋转着,奇怪的是并没有起风。   大片落叶有如旋转着的飞蝗,螺丝族儿般地拔空而起,在金鸡太岁的一声长哼里,忽然蛇也似的直向着对面那个斯文人物身前射到,其势如电。   读书人当然不是易与之辈——   显然地,他也同金鸡太岁那般地回敬了一声。   这种听来像是纯粹发自鼻音的“哼”字一音,其实蕴涵着至高无上内功,在内可成“罡气”,出外无坚不摧,端视练者所达到的火候,可在十步甚而百步内外,取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是一门鲜为外界所知的内功精体。   金鸡太岁一上来向对方施展出如此功力,当然是看准了对方的非同凡流。   果然,他的判断不差,就在对方那个容貌斯文的读书人回敬的一声长哼里,万千片萧萧落叶,眼看着已迫近到他身上的一霎,忽然间中途顿住,紧接着掉尾而头,一股脑儿箭矢也似地反向着对方长身伫立的金鸡太岁身前射到。   金鸡太岁冷森森地发出一串笑声,笑声显然出自鼻音,听起来益见阴森。   万千飞叶,一字长蛇也似的陡然向金鸡太岁射到,只是在对方这串笑声里,中途遇阻,唰啦啦散落庭前。   猛可里,这万千片业已落地的枯叶,“唰啦!”一声,同时由地面飞扬而起,其势绝猛,满天花雨般全数向着对方读书人身上涌去。   如是——叶落、叶起、叶去、叶回,不知凡几。   当事的两个人却是全神贯注,并不因此而稍有麻痹,他们都知道稍有不慎所带来的下场,很可能便将是一世英名,付于流水,更甚而有性命之忧。   这般对招,不啻别开生面,前所未见,冷眼旁观的双方,目睹及此,都不禁心族频荡,无限的惊惶。   麦玉阶固是暗自纳罕,黄通、祝天斗亦不能全知,只是毫无疑问地,他们却能体会出这是一场殊死之战。   黄通虽是伫立如挺,却是面现痛苦,他的伤势一直都在发作之中,只是却不愿人前示弱,表现出来。他兀自在想,能有机会,助己方这个人一臂之力。   麦玉阶就在他身边。   “黄兄弟——我看不太清……这位相公……莫非是关先……生?会……是……他?”   黄通默默点了一下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现场的大片枯叶。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万千落叶分明又有了变化,像是一条怒转的游龙,陡地直向着金鸡太岁身后旋绕过去。   只是金鸡太岁环绕在身侧的那股无形力道,实在过强,无懈可击,万千黄叶一时如绕树巨蟒,唰啦啦将他四周盘住,却是不能攻进他的贴身内侧。   “哼哼……”老金鸡灼灼的目光向他的对手注视着,显然怒在心里,“阁下虽具罕世身手,只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眼前只怕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大名是——”   “关雪羽。”   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关雪羽倏地转脸一侧,目注黄通道:“黄兄,麦大爷,你们暂退一步,这里事交给我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   黄通恍然一惊,抱拳道:“谨遵台命。”一转身,伏下身来,“大爷请——”   那个意思是要背负麦大爷离开。   麦玉阶先见他受伤不轻,却想不到此刻兀自余勇可贾,倒有些出乎意外。   “这……你承受得了吗?”   “唉!大爷不必多说,快吧!”   麦玉阶身子方自向前一伏,黄通已背着他站了起来,猛可里人影一闪,祝天斗当面而立。   “相好的,咱们还有梁子。”   话声出口,一对短刃陡地自袖内抖出,双锋疾下,直向着对方一双眼睛上猛扎了过来。   黄通早就防着了他有此一手,他虽然负伤颇重,但人到了不顾生死、拼命的时刻,常会有超乎寻常的能力,况乎他有备在先。   祝天斗一双短刃方自由空而落,忽然间就只见黄通上半截身子向后一收——这种练位气功的运用,事先却是没有一些儿痕迹,待到祝天斗陡然觉出不妙时,招式已经用老了,再想撤回哪里还来得及。   “勒——”尖锐的风声里,一双匕首已再双双落空。   祝天斗大惊之下,霍地向后抽身,敢情已经慢了一步,黄通的一双铁掌,蓦地由腹下翻飞而起,施出了一式漂亮的“蝴蝶杀手”,“砰!”的一声,双双击中在祝天斗颈项之间。   若在平常,以黄通蓄势已久的情况,双掌下处就是一根青石柱子,也能击成碎粉,但是此刻他毕竟内伤过重,虽说是全力一击,亦难能达到如此效果。   虽然这样,祝天斗也是吃受不起,随着黄通双掌下处,前者发出了一声闷吼,两肩收缩之间,一口鲜血,箭矢也似的喷了出来,整个身子也就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当场昏了过去。   由于双方距离过近,黄通背上又背负一个人,根本就没有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这一口鲜血来得既是如此突然,竟然无从闪躲,一时被喷了满头满脸都是。   耳边上响起了一声阴沉的冷笑,紧接着“呼!”一片人影闪向眼前,带着金鸡太岁颀长疾快的身形猝然来到眼前。   “姓黄的你还没有死么?”   嘴里说着,右掌轻晃,天空中“啵!”地响起了一声轻震,仿佛闪出了一片掌影,疾如电光石火般直向黄通身后飞去。   眼前形势,真个是不可思议。   金鸡太岁扑向黄通,关雪羽却扑向金鸡太岁,典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事实上关雪羽一下场子之初,即对前者采取紧迫盯人的裹身战策。   双方虽是别开生面的以气机力敌,但是其中险象环生,总非局外人所能了解,任何一方略有疏忽,即难脱杀身之危,虽然这样,金鸡太岁却能兼及其它,向黄通击出一掌,不能不钦佩他身手之离奇万端了。   关雪羽以全力迫向金鸡太岁,其势绝快,足下向前急跨一步,情急之下,右手真力贯注,一掌拍出。   这一掌大异寻常,以金鸡太岁之功力,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不得不回转头迎接。   虽然如此,他却也无意撤回前发的掌力,“啪!”——“啪!”一连爆发出两声脆响。   第一声是击中黄通背后,第二声是同时接住了关雪羽的一掌。   由于黄通背负着麦玉阶,那第一掌便由麦玉阶代为接受了。   像是一阵风也似的,麦玉阶连同着黄通的身子,在对方的掌势里,蓦地腾飞了出去,身边上更自响起了麦玉阶发出的一声惨嗥。   金鸡太岁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略略觉出先前击中麦玉阶背后的一掌,情形有异,只是迫于大敌当前,已不容他再多思索,一腔怒火随即转向于关雪羽头上。   “足下是成心要管这件闲事了?”   “我已经管了。”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你不是我的敌手。”金鸡太岁显然鼓动着他的下腹,只是黑暗里,这个动作并不显著。   虽然如此,却也逃不过关雪羽的一双眼睛。   关雪羽这一霎诚然是痛心极了,他亲眼看见麦玉阶中掌摔出,料想着麦氏已万无生机,一时痛彻心肺。   果真这样,此行任务已彻底失败,尤其愧对命在垂危中的义士黄通,以及麦小乔姑娘,这么一想,不禁热血怒张,决计放手与对方一拼,为死者复仇。   听了对方的话,他冷冷一笑道:“过龙江,你未免过于自信了吧?”   说话的当儿,他身躯缓缓地向后退了两步。   金鸡太岁陡然为之一惊,继而朗笑一声——   “我这个名字早已经多年不用,想不到尊驾竟然还记在心里,诚然真的是有心人了,尊驾的大名是——”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关雪羽!”摇摇头,过龙江寒声道,“那不是你的真实名字,能有你这般身手的,绝非无名之辈。”   “信不信由你。”关雪羽双手结盘前腹,已然作好了还手之前的准备。   过龙江哼了一声,点头道:“看来这一趟,你是冲着我来的了,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让你失望。”   冷笑一声,他随即又道,“你我对招,倒也干脆,三招之内,必有胜负。”   关雪羽早先已经领略过对方的无形内功,深深知道对方的厉害,不禁想到临来之前,出云寺的出云老和尚苦苦要留住自己,言下之意,自己此行大有不祥之兆,莫非自己真的就会丧生在对方之手上?   这么一想,顿时由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   大敌当前,他当然不敢丝毫疏忽,腹中内炁,早已三度滚翻,很快地已遍布全身,以他功力而论,经过此一番准备之后,已是刀枪难犯。   ——他伫立的身子,在每一次提聚运力时,都像是有所胀缩。这一番情景一经落入金鸡太岁过龙江眼里,不由心头一懔,他敢情是大行家。   “这就难怪了。”过龙江冷冷地道,“原来你练过‘万蚁功’——哼哼……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老金鸡说话的当儿,他的一只右手,已经缓缓探出长披之外。   尽管是黑夜,关雪羽也能看出这只手上的颜色有异,竟然是黑若墨染,显然功力内聚,正是其仗以成名的“黑手功”出手前兆。   双方都已精力内聚,到了非出手不可地步,似乎只差在一点出手的良机。   来去不过三五句话,却已无话可说,剩下的只是凌厉无比的杀招。       第十二章 黑指逞杀功 金羽能却敌     虫声卿卿,落叶在地面上移动的沙沙之声……这一切先时间或毫无意义,而这一霎,却都有惊心动魄之势。猛可里,院墙外传来一连两响的清脆锣声。   尽管这声音来自远处的报更,静夜里听来却异常刺耳。由于来得正是时候,无形中形成出手的光头,像当头一声棒喝,提醒了当事者双方。   “呼!”“呼!”两条人影几乎是同时之间穿空直起。   虽然如此,却有高下之分,关雪羽的起势较高,过龙江起势略低,两者间距不及半尺。双方的势子俱疾,恍惚中,交晃而过,却已交换了一招。这一招太过微妙,除却当事者本人心里有数之外,第三者万难看穿。黑色的长衣,遮住了皎洁的月光,荡起了大股旋风,像是春雨呢喃声中的一双燕子,两个人已快速地分了开来。一南一北,不过是蜻蜒点水般地那么略一沾足,紧接着第二度腾身跃起。一个摔身倒扑,一个折腰反剪。   势子是一般的疾,双方乍扑的势子里,激荡起一股狂风,风势未已,两个人已二度交合,四只手掌乍合的一霎,显然有惊天动地之势,“呼——呼——呼——”双股麻花儿似的一连三度拧转,“唰!”一声再度分开。紧接着关雪羽一个疾扑,有如出云之龙,直向对方头顶袭过去,其势之快,有如电掣。只是一闪,已来到了过龙江顶头之上。   过龙江鼻中冷哼一声,抱膝一屈,向外穿出,虽然如此,他却没有忘了施展他的杀手。   这一霎真是惊心动魄。   关雪羽施了一招他燕字门不传绝技“出云爪”,原是向过龙江头顶上招呼下去,无如为过龙江事先看破,这一手“铁雨藏龟”施展得险中又险,只听得“哧!”一声,随着关雪羽指尖过处,金鸡太岁过龙江背上长披,已被划开了尺许来长的一道口子。   这一抓如果再下一些,姓过的可就难保不为所伤了,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关雪羽原以为这一手燕门绝技当可奏效,却没有想到依然为对方险逃了过去。   一击不中,他知道情势不妙,猛可里在空中一个倒折,设非是有他这般灵活身手,万万不能如此施展。事实上当今武林,能够全凭运息腾身的人,只怕也是屈指可数。   无如这一次关雪羽所遭遇的敌手,实在是太过厉害,既狠又狡,再加上功力盖世,关雪羽一击不中,再想全身而退,已是妄想,那只是极快的一霎。   金鸡太岁也似施出了他难得一现的独家身手。那双乍然分开的手,像极了一只展翅雄鸡,上撩的指锋,既快又准地,直向关雪羽的心窝扎了过去。   这是他每遇强敌,动手不变的诀窍,“出手穿心”堪称一绝,并世无双。   关雪羽心中不禁一凛,自忖着必死无疑。   偏偏就在此一刻,好生生地扬起了一阵疾风。   这阵风来得好,至于风势之中凑杂得还有些什么别的物什,可就弄不清楚了。   总之,当它淬然袭向金鸡太岁过龙江时,过龙江不得不把运出的手掌,强行收回。   虽然如此,他老练的出手,在临回的一霎,兀自运用内功中“透点”的隔空指力,点中了关雪羽右胁上下的“桑门”一穴。   关雪羽只觉得身上微微一麻,情知不妙。   要是一般常人,只怕当此一霎,早已横死当场,或是动弹不得,关雪羽何许人也,自不能同提并论。   虽然如此,这一霎,他也感到冷汗淋漓。   性命攸关之际,不得不全力出击,乘着真力还未曾散开之前,在空中一式鹰翻,右手分处,施展出他燕家救命绝招之一的“断魂掌”法,一掌劈出,其力道足有拔树倒屋之势。   过龙江想不到对方在身中了自己“黑指”之后,兀自余勇如斯,确实令人惊异不置。   这一霎,他心情十分紊乱,既惊于关雪羽身手了得,又复觉出先时那一阵风,来得可疑,尤其是风中掺杂着的一些细小沙粒,其力道大悖常情。   眼前当然不是他细想的时候,首先,关雪羽这救命一击——“断魂掌”就不得不令他腾身回避。   过龙江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之下,腾身而退,“唰——”退开三丈开外。   关雪羽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奋身一跃,没身于黑暗之中。   这一跃,已尽其全力,足足纵出四五丈开外,再加上过龙江后退之势,无形中已是十丈开外。   那是一片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关雪羽身子一经落下,就地一滚,翻出丈外,才觉出全身麻软不堪,几乎走动皆难,以他所练的内炁功力,虽然是可以打通各处关隘穴窍,无如这阵子麻痹之感,来得大异常情,如非他强自镇压,几乎有攻心之势。   这一来,他才知道其势果然厉害,身子一缩,局促于一堵亭角之下。   却有一只细着柔荑的手,猛可里自暗中探出,扣住了他的右手穴脉。   关雪羽心头一震,正待出声,耳边上传过来细柔的女子口音道:“嘘,不要出声。”   知道了对方并无恶意,关雪羽也就不再吭声。   紧接着一股暖流,发自对方那只纤纤玉手。   关雪羽心头一暖,原先的寒意,顿时去了一半,只是那阵子麻痹之感,并未退却。   无论如何,较之先前之一霎,却是舒坦多了。   黑暗里,难以打量这位姑娘的娇容月貌。   关雪羽似乎已经认定她是谁了。   “谢谢你,麦姑娘。”   说了这一句,他颇似力不从心地闭上了眼睛。   那位姑娘鼻子里娇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她那袭高身子,自一开始就掩饰在眼前的石柱子后面,这地方,借助着高大的厅堂屏障,原本就够黑的,再一掩遮,神仙也难以察觉。   关雪羽自然心里明白,大敌当前,可不敢丝毫大意,细小如呼吸之声,亦不敢带出。   那位姑娘比他还仔细,睁着一双伶俐的眼睛,全神向暗中注视着,不时还适当地调整着她站立的角度。由于她那只纤纤细手一直紧扣着关雪羽的腕子,无形中关雪羽也只能跟着她移动。   当然,这番动作是含有作用的。   紧接着,当空一阵衣袂荡风之声,像是夜幅经空般地,飘过来一条人影。   落地之后现出了过龙江高颀的身影。   黑得紧,所能看得见的,也只有那一双精华毕现的眼睛,闪闪有神。   风势时起又歇,地上的枯黄落叶,沙沙作响。   过龙江,关雪羽,以及那个倚向亭柱的高挑长身姑娘,谁也没有出声。   静静观察了一番,过龙江一声不吭地这才去了,临去之前,他脸上所显示出的鄙夷、仇恨表情,却在关雪羽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关雪羽既愧又恨,自从出道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敌手,无可否认,对方过龙江之功力,要较他胜上一筹,今夜如能侥幸不死,全系身后麦姑娘的临时抢救,这番恩谊是难得的。   他此来原是为解救麦家之危,想不到临到头来,反倒要人家姑娘临危援手,实在是不大好意思。   令他惊异的是,这位麦姑娘功力之高,似乎已与自己不相上下。   这一点只凭她握着自己那只手上所传来的气机,即可证实。如果没有极深的内功造诣,何堪臻此?关雪羽心中暗自钦佩。   “多谢姑娘搭救,我好多了。”   “是么?”身后姑娘俏皮地道,“我看不见得吧?”   声音很低,关雪羽也只能模糊听见。   他有说不出的倦怠感觉,全身麻软不堪,但是一想到麦家上下安危,有如万蚁钻心,实在静不下来。   “姑娘,你父亲伤势如何?他……”一想到麦玉阶很可能已死,大为内疚,叹了一口气,下面的话也就说不下去。   “你放心吧,我父亲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轻轻哼了一声,她淡淡地道,“别光顾人家,还是看看你自己吧!我看你倒是有性命之忧呢!”   这几句话一经传入关雪羽耳中,由不住吃了一惊。方才一来对方说话的声音太低,再者大敌当前,只顾敌人还来不及,未及分辨。这时才陡然警觉到对方口音有异,虽然十分耳熟,但绝非是麦小乔,这一点是可认定。   心念微动,情不自禁地偏过头来,向对方打量一眼。   夜色虽暗,却亦难逃关雪羽观察之微,一望之下,由不住令他心头一震,半晌作声不得。   面前站立的这位姑娘,哪里是麦小乔?由其俏立的轮廓,以及她特赋的气质风华,立刻使关雪羽恍然警觉到,对方敢情就是今晨小店所邂逅的那位凤姑娘。   这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呆了一呆,苦笑道:“原来是你,凤姑娘。”   对方少女微微一笑,半嗔地道:“难得关先生还记得我的名字呢,我还以为你心眼儿里就只有一个……”   那麦姑娘三字,总算没有说出来,大眼睛滴溜一转,向外面瞟了一眼。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出去再说。”凤姑娘打量着他,眉头微皱道,“你本事不是大得很么?怎么这会子成了这副德性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瞧着他:“怎么样,能不能走?”   关雪羽平生何曾为人奚落过?想不到此刻为对方一个姑娘揶揄打趣,一张脸实在有些挂不住,无如对方救助之恩,不容抹煞,听其语气亦不过玩笑性质,自然不便为此发作。   当时听在耳中,冷冷哼了一声,倔强地道:“不碍事,我自己能走。”   一面说,霍地用力站了起来。   凤姑娘颇似惊讶地道:“啊?”   一声未毕,关雪羽只觉得两膝一酸,身子一闪,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   凤姑娘眼明手快,轻舒玉腕架住了关雪羽一只胳膊,总算没有让他摔倒地上。   “你呀,这就别逞能了吧!”凤姑娘又气又怜地望着他,“亏你还有什么一身好本事呢,却是一点儿见识也没有,难道你不知道,金鸡太岁的‘断魂指’毒入骨髓么?”   关雪羽原本心中就有几分疑惑,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得心头一凉,一时万念俱灰,轻轻一叹,未置一词。   凤姑娘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得了,我背着你吧,不瞒你说,那只老金鸡要是再找回来,我跟你也差不多,一样打不过他,没办法的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来吧,少爷,你也就别拿架子了。”   一面说,转过身子真的蹲了下来,却侧过脸,似羞又笑地瞧着关雪羽,自己也怪害臊的样子。   关雪羽摇摇头道:“多谢姑娘一番好意,只是,我不能现在就走。”   “为什么?”   凤姑娘缓缓站起来,疑惑地看着他道:“难道你还不死心,还要找他拼命?”   “那倒不是……”   关雪羽很是伤感地摇摇头,道:“我此行发过重誓,只要我关雪羽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令姓过的得逞。”   说到此,他黯然苦笑道,“此事因是万难,但我却别无选择,这里杀机四伏,姑娘方才援手之恩,在下永铭于肺腑,姓过的不是傻子,说不定过一会儿又会转回,姑娘为万全之计,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凤姑娘看着他,似嗔又怜,无可奈何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怕死贪生的人了,那好吧,谁叫我们两个有缘呢……老实告诉你吧,姓过的那个跟班的,已经被我点了穴,制住了,麦老头跟那个姓黄的,目前也都没事,已经藏起来了。这一下,你总可以放心走了……”   一面说,杏目流转,打量着附近动态,显示着十足的机警伶俐。   关雪羽听她这么一说,不禁略放宽心,却又有几分迷惑,灼灼双瞳,直向对方注视不语。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莫非还不相信么?好吧,我就陪你去一趟,你看见了他们,大概也就放心了,总可跟我走了。”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   凤姑娘立刻面现笑靥道:“来,我背着你。”   关雪羽怔了怔,轻叹道:“在下与姑娘不过萍水相逢,何蒙姑娘如此思待……却是关某受之有愧。”   凤姑娘原是一张笑脸,被他这么一说,似乎微微一怔,继而竟呆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又现出了笑脸。   “老实说你这句话,还真地把我问住了……”凤姑娘面上讪讪地道,“我要想一想才能告诉你……喂,你倒是走不走呀!”   关雪羽原以为她阅历既深,行为必然亦甚老道,此刻看来,对方分明真情未开,不失冥顽,倒是自己方才那一问,有失孟浪,似乎多此一问。   轻轻一咳,关雪羽道:“不能劳累姑娘,只请助我一臂之力就行了。”   凤姑娘一笑道:“好吧,真要是不行,你可得先招呼一声,待会摔着了可不是好玩儿的。”   关雪羽在彼此对答之际,早已聚集本身内力,把蔓延身上的阵阵麻痹,自强置于丹田一处,以他功力自可办到,一生要强,所向无敌,更不愿在对方姑娘家面前示弱,聆听之下,一鼓作气,真的挺身站起来。   凤姑娘拍了一下手笑道:“好,真有你的。”   话声方落,就见关雪羽忽地又坐了下来。一面轻声道:“小心。”   凤姑娘赶忙向下一蹲,缩向柱后。   二人方自藏好,只听见当前树帽子上一阵沙沙声响,紧接着人影飘动,面前已闪出一人——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   由于在暗中处了一段甚长时间,关雪羽与凤姑娘均已经习惯黑暗中视物,是以把对方看得十分清晰。   过龙江似乎因为找寻关雪羽不着,更兼以自己手下跟班祝天斗为人点了独门穴道,以他之功力见识,居然解他不开,因此想到很可能另有高手在场,是以越加忿怒无名,偏偏对方沓如黄鹤,竟是找他不着。   这时只见他满面怒容,圆睁着两只眸子,频频向四下打量着,一面频频冷笑不已。   “姓关的,你跑不了的,我知道你藏在哪里。”   嘴里虽这么说,两只眼睛兀自左右频频逡巡不已,风引树动,一排翠竹“刷刷——”   摇曳不已。明月当空,却驱不走令人心悸的眼前阴森气氛。   过龙江如电双瞳,继续静静地在眼前搜索着。   关雪羽察其来势,几乎已接近自己不远,不由暗自心存戒备。   他即以传音入秘的功力,鼓足下腹,把一丝声音,传向凤姑娘耳边说:“姑娘不要害怕,若然他来到这里,我当以‘大霹雳手’取他性命便了。”   这两句话说得至为凄凉,凤姑娘何许人也,一听也就会意。   他轻轻一叹道:“这么说,你自己也活不成了。”   那是因为“大霹雳手”这门功夫,固是厉害绝顶,惟在于万不得已情况之下最后杀手功力,一施展,敌人固然非死即伤,自身却以全身气血一鼓作气而爆炸必死无疑,是以非到最后拼命关头万不得已之情况下,是不会想到这么施展的。   关雪羽苦笑了笑,没有置答,他何尝又愿意这么施展,只是想到了本身已为对方毒指所伤,以金鸡太岁之狡黠凌厉,所炼之毒,必然独树一门,除却其本门之外,外人无能解开,横竖是死路一条,也就无所谓一拼了。   二人对答,全是以“传音入秘”互通,外人即使近在咫尺,也难听见。   凤姑娘惠心兰质,对于关雪羽之伤势,早有所见,正想传音过去唤他稍安勿躁,嘴唇方动,未待出声,却只见眼前黑影略闪,金鸡太岁过龙江已现眼前。   过龙江来得突然,二人俱不禁为之一惊,只道是二人藏身之处,已为其所发现。却是皇天有眼,恰恰就在这一霎,对面竹梢“刷刷”声中,蓦地扬起了一只乌鸦。   金鸡太岁过龙江似乎已将举步前迈,耳闻及此,陡地一个旋身,“刷”地掠身而起,一连两三个起落,直身着那排竹林扑了过去。   这一霎良机难逢,凤姑娘一拉关雪羽道:“快走。”   单手就势向关雪羽腋下一抄,蓦地腾身而起。   关雪羽随着她的身势,也自施出全力,奋身一跃,配合得恰到好处,与金鸡太岁过龙江成了背道而驰,自不会为其发觉。   凤姑娘轻功竟是出奇得好,关雪羽人在伤中,万非所及,本来还怕跟不上,落后太多,待到一经腾起,才知道对方凤姑娘那只搀着自己的手,十分着力,根本无须自己费什么力气,只须配合着起落姿态,便可如意纵行。   有此一见,关雪羽才忽然警觉到敢情这位凤姑娘身手十足惊人,即使自己未尝负伤之前,也不过与她在伯仲之间。   这个突然发现,使得关雪羽暗自惊心,实在弄不清对方姑娘的来路家数,因为能具有如此身手的人,必须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凭着自己阅历,竟是一时猜她不出。   当然,眼前时机紧迫,根本不容他涉及旁念,这位凤姑娘敢情对麦家并不陌生,夹持着关雪羽一连五六个闪纵已来到侧院。   这里原插着一盏高挑长灯,凤姑娘手势轻起,只听得灯“啵”一声光焰立熄。   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凤姑娘道了一声“快”,拥着关雪羽只一转,已进入花厅之内。   厅内点有一盏纱罩灯,光华闪烁,影像婆娑。   关雪羽心中正自不解,何以她把自己带来这里?   凤姑娘却先已猜出他的心意道:“刚才麦老头同着那个姓黄的就在这里,说是里面有一间暗室。”   “原来如此——”   关雪羽心中想着,二人已迅速来到里间,却只见一人自暗中忽地闪出,倒是吓了一跳。   凤姑娘一声清叱,拳掌待发,关雪羽延臂拦阻道:“且慢,是自己人。”   这个“自己人”好生好奇,圆睁着滴溜溜一双大眼睛,只是在凤姑娘身上转着,细腰丰臀,个头儿高高的,端的是“婷婷玉立”,忽然间的现身出来,与眼前的凤姑娘这么一比,可真有几分相似,难分轩轻。   凤姑娘倏地后退一步,转向关雪羽看了一眼,意思是要他说来人身分。   “这位是麦家姑娘……麦小乔。”   几个字说得甚似吃力,麦小姐惊得一惊,这才发觉到关雪羽负伤了。   “麦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关雪羽强打精神道,“令尊与令堂还有黄兄他们呢,可好?”   麦小乔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里噙着泪。   “关……先生,你这是受伤了?”   关雪羽回以苦笑。   “是黄大叔说你现身救了他和爹,我这才出来接应你,想不到……”   一面说,她赶忙上前去搀扶,看似受伤颇重的关雪羽,不意却被凤姑娘的一只手给挡了回去。   “这位关兄的安危暂时由我负责,你就不必多事了。”   话是够冷的,神色也够冷的。   麦小乔微微一怔,窘笑道:“也好,就请二位随我快进来吧。”   身子向后一倚,只听“吱呀”一声,启开了一扇暗门。   麦小乔向外一闪,情不自禁地又想去扶关雪羽进去,不意却被凤姑娘的眼神止住,在这些小地方,凤姑娘竟是这般认真,麦小乔觉得很好笑,干脆连关雪羽的衣边都不沾一下,都由得她服侍去好了。   然而,麦小乔心里却关怀着关先生,正所谓“最难风雨故人来”,想想自己冤枉了人家,尤其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人家来了,救了爹,自己却受了伤,就只是这番心意也值得自己为他感激落泪。   虽只是照面间的匆匆一瞥,麦小乔已发觉出关雪羽的伤势非比等闲——以他那等武功之人,竟然举步维艰,伤势之严重,实可想知。   凤姑娘搀着关雪羽进入。   就在这一霎间,身后传进来一声阴森的冷笑,一人用着沉着的口音道:“果然不错,这里还藏有机关。”话声出口,一条人影箭矢也似的,直射眼前,连同着他前进的身势,带来了冷厉的大股劲风。   麦小乔万万也没有想到事到临头,兀自“百密一疏”,心惊之下,两只手掌上运足了功力,一声清叱,直迎着这人来势,迎头痛击了过去。   无如对方这番来势实在过于强大,麦小乔虽是施展了全身之力,迎头夹击,奈何较之对方的力道,还差得远,两者甫一交接之下,麦小乔只觉得其力万钧,简直难以招架,身子一个踉跄,直向后面倒退了出去。   来者显然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本人,似乎也只有他,才有这等功力。   非但如此,随着他前进的姿态,双手同时向外递出,十指张开,形如幻影般,直向麦小乔双肩上抓来。   麦小乔仿佛看见对方双掌间一片漆黑,陡然间记起了一门失传武林的功夫,大吃一惊,双掌猝然一合,用“玉座观音手”的招势,直向对方脸上击去。   然而金鸡太岁的出手,却是形如幻影,明明看他奔向两肩,其实却又不是,容得麦小乔招式递出,这才恍然觉出了不妙——   耳听得“呼——”的一声,一股疾风,带着过龙江庞大的身躯,直由她当头掠了过来。   也就在同时之间,麦小乔只觉得背上一麻,由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过龙江却已由其头顶上快速掠人。   一想到暗室内的父母可能受害,麦小乔尖叫了一声,循其势自后扑入,却已有些力不从心,身子方一进入,只觉得腿下一软,一跤坐倒在地。   密室内显然由于来了这么大批不速之客而为之大乱,特别是最后进来的金鸡太岁过龙江,对于在场各人来说更是具有震撼之力。   惊乱的场面不过仅是极为短暂的一霎,瞬息之间,又恢复到了平静。   麦小乔显然在与对方一接触的当儿,已经受了伤,这时生恐父母受害,娇叱一声,奋力扑前,无如两只腿恁是不听使唤,身子方来到父母跟前,脚下一软,晃了一晃,几乎又自跌倒。   却被黄通一只有力的手按架住。   “姑娘……你也受伤了?”   此刻的黄通,看上去满脸通红,大异于昔日,圆睁着两只眼,他早已不止一次的大口吐血,眼前竟然还能保持着不倒,更像是余勇可贾,倒也奇怪。   麦小乔挣开了黄通扶持的手,倚墙而立,右手轻翻,龙吟声中,已把一口长剑掣在了手上。   “姓过的,你敢……”   金鸡太岁过龙江直挺挺的倚门而立,脸上显示着微微的笑,一种胜利的微笑。   他所引为第一强敌的关雪羽,已为他毒指所伤,眼前的麦姑娘亦复如此,黄通更不用说,眼前已是稳操胜券,最难得的是这些人齐聚一堂,自己独据当门,便不愿一人逃脱。   过龙江自满之余,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眸子,徐徐自各人身上掠过。   麦玉阶呆坐一隅,垂首不语。   麦妻紧紧握住女儿一只手,只是流泪,她身子抖颤得那么厉害,想嘱咐女儿句不要她逞强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老奴麦贵,江婆婆,丫环碧喜呆若木偶的席地而坐。   黄通、麦小乔左右护侍着麦氏夫妇,前者二人虽然称得上一流身手,但是过龙江并不十分把他们看在眼中,更何况他们还身负重伤。   过龙江眼光比较注意的是关雪羽,这才是他生平罕见的敌手,然而对方既已为自己毒指所伤,肯定的性命不保,大可不必再加提防。   于是,现场所剩下来的便只有一个人了。   过龙江的眼光随即落在凤姑娘身上。   凤姑娘也在注视着他。   “我明白了。”过龙江冷冷地道,“大概点伤我手下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凤姑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事实上,她也是现场惟一还能保持住实力的一个人。   “你可是麦家的人?”   凤姑娘摇了一下头。   “与麦家沾亲?”   凤姑娘又摇摇头。   “好,又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过龙江冷峻地道:“我本可饶你不死,可是你既然伤了我的手下,情形便又不同,我是不吝惜多杀一个人的。”   凤姑娘一笑道:“是么,我看你就杀不了我,非但杀不了我,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人,你都杀不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微微一笑,当她是个笑话,或是“童言无忌”。   他的眼光遂落在麦玉阶身上:“麦老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麦玉阶张开眼看了他一眼,轻轻一叹,摇摇头又闭上了。   过龙江徐徐地道:“黄金万两命一条,算算一共有多少?”   目光在室内一转:“这里一共是九个人,你可以自救,也可以救人,只看你要钱还是要命了,记住,我是不会给你太多时间去考虑的。”   黄通冷森森一笑,插口道:“姓过的,我家主人已为你掌力所伤,迟早丧命,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莫非连老弱妇人也要下毒手不成?”   过龙江鼻中哼了一声,心中忽然动了一动,忆起方才确曾向麦玉阶发过一掌,当时虽是距离甚远,但以自己功力,也足能使其毙命,当时情形,明明似见麦玉阶中掌飞滚而出,照理说以其平凡老朽之身,此刻应该是早已命丧黄泉,然而此刻看来,对方不过只是一些皮肉擦肿外伤而已,这倒是一件稀罕之事,诚属令人不解。   他心念一动,却是胸有成竹,冷冷一笑道:“麦老头既是要钱不要命,我又何吝于多杀上几个人呢!”   话声一落,陡然间自丹田提升起一股内力,举掌平胸,呼啸一声,直向麦玉阶当胸推去。   这一掌力道,为释存疑,过龙江特别施展出一门绝功,慢说是一个不曾习武的老夫当受不起,即使是一堵青石,也料必会应掌而推,击成粉碎。   密室内就在过龙江举掌推出的一霎,激荡出大股旋风,其势猛锐之极。   过龙江五指箕开,内力十足,这一掌非但麦玉阶首当其中,万难逃过,即使麦老夫人以及黄通与麦小乔等一干人,也全在其照顾之中。   麦小乔与黄通虽说武功高强,无如此刻俱在重伤之中,面对着过龙江如此充沛浩大内力,俱不禁心头吃惊。   一旁默坐调息,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关雪羽,蓦地长眉一挑,他虽然亦在毒伤之中,便是当他发觉到过龙江竟然施展如此凌厉杀手,意欲一举而歼众人时,亦不能保持沉默。   过龙江所施展的这门绝功,其实在武林之中,并非真的绝无仅有,最起码燕字门出身的关雪羽,就是一个行家。   无独有偶,凤姑娘竟然也是行家之一。   事实上这位凤姑娘对于过龙江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密切的注意中,她原是不欲多事,直到关雪羽要带伤出手,才不得不挺身而出。   一阵风也似的,带着她窈窕的倩影,陡然间闪身而出,随着她递出的一双纤纤玉手,“排山运掌”。呼一声,发出了大股掌力。   密室内原本空间就不甚大,如何当得起这等劲道?   在轰隆隆一阵声响中,四壁皆摇——   在双方的力道猝然接触之下,过龙江的一身长披陡地凌空向后扬起,但他却能稳步原处纹丝不动。   凤姑娘功力毕竟略差一等,身子晃了一晃,约莫向后退了半步,雪白的脸上猝然涌起了一片红潮,随即又再消失,脸上便无任何迹象可资观察。   金鸡太岁过龙江脸上显示着简直难以置信的表情,一双眼睛几乎有所畏忌地盯在凤姑娘的脸上。   “当今天下,擅施无形罡气的门派不过三五,这其中多有牵连,姑娘你报上门派,免有误伤,请教——”   说话时,他气机内沉,一双眸子尤见菁华,足证明他早已作好了第二次出手的准备,果真是二度发掌,当较第一次更具功力,凤姑娘是否再能挺受得住,可就大有疑问。   凤姑娘偏偏却是好涵养,听了他的话,微微点了一下头道:“难得你竟然还会顾及几分故人之情,足见天良未泯,我的名字可不能随便告诉你,至于我从哪里来的你应该可以猜出来,用得着我说么?”   过龙江冷冷一笑道:“今日之势,即使姑娘道出了身分门派,也只怕难以自了,哼,你既练有无形罡气,当非寻常之辈,再请接我一掌便了。”   话声出口,不容分说,举手一掌劈面而来。   一旁的关雪羽看到这里猝然一惊,过龙江功力如何,他方才已有领教,以眼前情形论,这一掌外表看来,虽是不文不火,实际上骨子里,当是大有可观,偏偏自己此刻全身为对方毒息所侵,举动皆难,更无能出手相助了。   眼前这位风姑娘既练有“无形罡气”,当然大有来头,只是想来却绝非过龙江之诡谲阴沉可比,无如“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却是无能助她了。   心念方转,凤姑娘已出掌相迎,看上去与对方一般不文不火,“啪”一声,声音不大,却震得每人耳鼓发麻。   两只手掌其实并没有接触,当中间隔至少在尺许左右,只是内气的接触。   凤姑娘长长的一双眉毛,往上挑了一挑,白皙的脸上,再一次泛出了红潮,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声狂笑道:“好。”   只见他高大的身子蓦然之间往下一坐,右手举起,一只手掌黑同墨染,正是其仗以成名的“黑手功”。   关雪羽虽半身麻痹不堪,看到这里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他深知对方“黑手穿墙”功力,天下无敌,凤姑娘万难接住,自己焉能坐视?   万般艰难里,关雪羽举手发出一掌,这一掌是用“无形罡气”发出去的,虽是最后余力,却也非同小可。   关雪羽一掌发出之后,再也难以保持着原来坐姿,身子一软随即倒了下去。   过龙江一掌发出一半,猛然里感觉到侧面强力劈面,他久经战阵,根本不待与对方掌力接触,一闻其声,已知究里,心中一惊,不敢轻视。   浓眉乍挑,左手侧翻,劈出一股掌力,右手出势不变,照旧直向凤姑娘击出。   凤姑娘敢情是大有来头之人,就在过龙江掌势方自递出的一霎间,只见她双手一合,十指外翻,拧肩错臂,施出了极其诡异的一招。   过龙江乍见之下,神色一变道:“啊——”蓦地腾身,向外掠出了三尺开外。   凤姑娘竟然实实地接了他的一掌。   当她收势站好,那张脸看来更见苍白,却挂着一脸微微的冷笑。   现场这一霎,变化多端。   关雪羽自发出了最后一掌,似已余力用尽,原本尚能以内力锁住毒息,此时便无能为力,毒势既发,看来形同废人。   麦小乔站在母亲的身边,既感分身乏术,却有无限同情,心里涌上一阵难受,忍不住低头落下泪来。   过龙江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凤姑娘一人身上。   他似有无限的感慨,向着凤姑娘抱了一下拳,道:“姑娘是来自‘七指雪山’的传人,那可失敬了。”   凤姑娘微微点了一下头,缓缓地道:“我以为你早就应该看出来的……”   过龙江凌厉的目光,在各人的面上一转,恨恨地落向凤姑娘道:“这件事原与姑娘无干,你又何必。”   凤姑娘秀眉轻扬,插口道:“既已置身,又何必多言。”   过龙江浓眉乍展,杀机重现,一声冷笑道:“过某人生平言出必践,可不能就此坏了规矩,姑娘可以自去,只是这等人却要留下来。”   “太迟了……”凤姑娘摇摇头道,“除非你先杀了我。”   过龙江冷冷一笑:“这件事原与你没有关系。”   “不错!”凤姑娘微微一笑,“可是现在我却已置身其间,如果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就得把我也算在里面。”   过龙江呆了一呆,神色有异地道:“贵门不入江湖已有数十年之久,姑娘的出现,不能不令人有所怀疑。”   凤姑娘冷冷地道:“这么说,你仍然对我心存疑惑了?”   微微一笑,她随即探手翠袖内,蓦地自其间抽出了一根金色的长羽,晃了一晃:   “你可认识此物?”   过龙江神色一凝点头道:“这就是了,姑娘竟是金凤堂的传人,失敬之至。”   凤姑娘哼了一声,收回了金羽道:“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莫非连凤七先生的面子,你也不赏么?”   金鸡太岁过龙江恨声一叹,只见他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站定道:“好吧,当年断魂谷,凤七先生飞索救命之恩,过某不敢稍忘,今夜之后,两不相欠,就算扯平,若下次再见,却是另当别论,过某去了。”   话声一顿,人如狂风卷起,两扇门户一开复合,随即无踪,密室之内冷嗖嗖的,只剩下了满室清风。   凤姑娘这才似松下了一口气,取出绣帕一方,捂在嘴上轻轻咳了几声,就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霎间麦氏夫妇才似大梦初醒,抱头痛泣出声。   麦小乔十分憔悴地坐在椅子上,似是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关先生……他受伤了,快……瞧瞧他去……”   不意她自己中毒更深,说了这两句话,机灵一连打了两个寒噤,便似面人儿般,无力地把身子倚向坐椅。   倒是黄通兀自挺立如旧,他早已注意到了关雪羽,只是方才大敌当前,护主有责,无能分身,这时见状抢步来到了关雪羽跟前,伸手搀住他一只胳膊:“关先生你?”   正当他待把关雪羽由上扶起,却被另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那是一只十分纤细白皙的手。   “你不知道。”是凤姑娘的声音道,“还是交给我吧!”   黄通才发觉到,敢情对方已来到了眼前。   “是,”黄通后退一步,“姑娘偏劳。”   凤姑娘另一只手抄向关雪羽身上,竟把他整个托了起来,转向一旁,轻轻地把他的身体放在长案之上。   麦玉阶老泪纵横地偎上来道:“关先生……”   凤姑娘向着他微微摆了一下手,意思是叫他不要多说,麦玉阶心头一惊,顿时住口不言,他此刻心里乱极了,包括这位凤姑娘在内都是他的恩人,满腔感激,却不知向谁吐诉才好,摇头一叹,退向一旁。   却听得一旁麦夫人哭泣道:“老爷,快来看看吧,小乔她……不好了。”   麦玉阶吃了一惊,才注意到自己女儿敢情伤势不轻,但见她粉颈深垂,一头秀发长曳地面,显然已昏了过去。   屋子里一阵大乱,几个人都慌了手脚。   凤姑娘一只手正为关雪羽切脉,见状秀眉轻颦,道:“你们不要惊慌,她死不了的,还有我呢。”   麦氏夫妇正自伤心,聆听之下,全都止住悲声,大家的眼睛,都向这位凤姑娘望去。   凤姑娘轻轻一叹,在她来说,还不曾遭遇过今天这等尴尬之事,以她昔日之娇宠任性,行事果断,天大的事情,一经插手,快刀斩乱麻。无不干净利落,顺理成章,想不到眼前所遇,竟是这般碍心碍手,既不能狠心一变,便只得一一抚就,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的,与她昔日处事为人大相悖谬,却又奈何?   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面子上可不能不与闻问。   不期然的,落下来的眼神儿,正与关雪羽张开的那双眸子相接触,四只眼睛对望之下,后者眼神里显现着感激与祈求。   凤姑娘原本皱着的眉头,竟为之舒展开了,脸上这才微微显现出一些笑意。   “你醒了?”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嘴皮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说“谢谢”两个字。   “你就别客气了。”   满屋子的人都注意她,她却似只注意着关雪羽一个人。   “这我可就放心了。”凤姑娘素手轻扬,把头垂向前胸,金带扎着的大束发掠向肩后,只是低眉看着他,“你果然内功精湛,要是差一点的人,只怕就醒不过来了。”   一面说,她探手身侧鹿皮革囊,取出了一个绿光铮亮,十分晶莹可爱的扁扁玉匣,打开匣盖,面色微异,迟疑着由里面取出了一粒丹药。   “这是金凤堂续命金丹,吃下去可以保住你真气不散,也可让你少受点罪。”   关雪羽感谢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只见他牙关紧咬,似乎连张嘴都无能为力。   凤姑娘怜惜地摇了一下头,伸出纤纤玉指,在他下额上微一着力,启开唇齿,乃将那扁圆粒的续命金丹放进了他的嘴里。   “很快你就知道它的灵效了。”凤姑娘打量着他的脸微微一笑,“我发现了你的一个秘密,原来你是燕……”   她原想说出“燕字门”三字,忽然感觉到关雪羽眼神里的制止之意,便临时止住没有说出,目光四下里一转,才似霍然警觉到,这屋子里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的举动。   尤其是麦夫人,眼见爱女毒发,昏死当场,而现场又似乎只有这位活菩萨凤姑娘一人可以救治她,偏偏对方只似关心关雪羽一人,竟不把自己的女儿死活着在眼中,心里之焦虑沮丧便也可想而知。   凤姑娘轻轻地“哦”了一声,才似忽然想起来,正等待站起,却见关雪羽嘴唇里面蠕动,似有话待说。   “你有什么要关照我么?”   关雪羽自服下对方所赐赠的那粒续命金丹,虽只是片刻之间,却已有了妙用,丹田一暖,便有了无限生机。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总算能够开口说话了。   目光一转,视向一旁的黄通,又扫过毒发昏睡的麦小乔,最后又落向凤姑娘脸上,却是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凤姑娘点了一下头道,“你可是要我也救治他们?”   关雪羽点点头道:“姑娘高情。”   凤姑娘苦笑了一下道:“好吧!”   杏目一转,看向昏睡不醒的麦小乔,姗姗移步过去。   麦夫人老泪纵横地道:“好姑娘,快救救她吧,迟了怕来不及了。”   凤姑娘仔细地在麦小乔脸上看了看,惊道:“她原来伤得这么重。”   随即动手,一连在麦小乔全身点了十数处穴道,仔细再看却是毫无动静。   凤姑娘秀眉微颦,左右看了在场之人一眼道:“你们之中,哪一个精通气穴之理?   可来帮我一下么?”   黄通原在一旁默坐不语,聆听之下,霍地站起来抖擞精神道:“在下听使。”   凤姑娘这才向他看了一眼,点头道:“是黄兄么?”   黄通抱拳躬身应道:“不敢,在下黄通。”   “你的功力确然扎实,很是难得。”凤姑娘含笑说道,“我原以为你受伤甚重,暂时不能行动了呢?”   黄通苦笑了一下,大步踏前。   凤姑娘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身上长衫尽湿,前胸处留有一大片血渍,不禁微微一惊,道:“你……果然伤势很重,到底伤在哪里?”   黄通一笑道:“不碍事,一时气忿,呛了几口沸血而已,姑娘事不宜迟,还是请先救治我家小姐要紧。”   凤姑娘看着他眉头微皱,颇似有些奇怪,她深精医理,如果真如黄通所言,呛吐几口沸血,在练武之人来说,并无大碍,只须调服几帖补元润肺的灵药,调养些时日定可痊愈,否则,情形可就不妙。   她虽然心生疑惑,但是黄通本人既如此自承,便不多疑。   黄通站在一旁,再次抖擞振作道:“姑娘请吩咐吧!”   凤姑娘点点头道:“你家姑娘虽是为金鸡太岁毒掌所伤,但亏了她内功底子颇好,看来真气未散,真要是真气散开,便是华佗再世,也没有办法。闲话少说,我现在出手,用九转真力,护住她的丹田,你却要出掌,听我所报出的穴道,一一抚按她全身穴口,将全身穴路全数引通,这是很费力的,我只怕你身子吃受不住,你却要想想,不可勉强自己,否则更伤自己……”   黄通听罢她所言哑然一笑,道:“姑娘请放心,在下曾习十年‘碎马’之功,当不致误了姑娘的大事。”   凤姑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道:“这就很难得了,看来你与西北道的马二先生,是颇有些渊源了。”   她边说边自动手,先是搓动两只手,待到内外功力达到一个定数,才将火热的掌心,贴向麦小乔“气海”穴上,后者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黄通这时双腿跨开站立,频频提运着真力。   昔日原来是轻而易举之事,想不到现在行来,竟是这般不易,他屡试屡败,霎时之间已是大汗淋漓。   凤姑娘偶一抬眼,见状惊道:“你怎么了。”   黄通总算自将一口真力运接上,若有所失地笑道:“这就行了……姑娘请招呼吧。”   凤姑娘每见黄通,所行多异,越觉对方情况不妙,只是眼前已不容有所更异。   她冷冷一笑,锋利的目光直射向黄通脸上:“你这是何苦?”   黄通真力既接,一口真气霎时走贯全身,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容不发,只涨得面红耳热,双目如火。   “姑娘请。”   一句话说出,直有气冲发梢之势。   凤姑娘见状,轻叹一声,一连报出了“左右玄机”、“海底”、“扶桑”几处穴名。   黄通应了一声,举掌待发,容得这只手掌,几乎已接触到麦姑娘胭体之一霎,忽然止住,微怔了一下,想到“大行不顾细节”,也就不再迟疑,随即按掌其上,即行推接起来。   凤姑娘原以为他伤势不轻,尚有些担心他内力不济,难免力不从心,却没有想到对方功力竟是如此充沛,与自己所发之真力一经会合,立时打开了一条通路。   “很好,就是这样。”   凤姑娘于是接二连三地报出了一连串的穴道名称,黄通果然不负使命,掌到力到,就这样一连百十掌后,眼见着麦小乔苍白的脸上渐次有了血色,忽然长长发出了呻吟之声。   凤姑娘这才点点头道:“好了,她总算醒过来了,你也可以喘口气歇歇了。”   黄通闻听收住掌势,一时气涌不已,似乎连张嘴说话都感困难,一张脸上黄中带青,汗下如雨,却不欲让凤姑娘与眼前各人看出他的窘态,自向一边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麦氏夫妇爱女心切,眼见爱女有了生机,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只管暗自庆幸,竟然未曾注意到功成身退的黄通。   那黄通果然是一条顶天立地铁汉子,只见他默默独坐一隅,褪下长衫,频频用以擦汗,万般痛苦,竟自隐忍不发,却是一声不语。   凤姑娘细察了一下麦小乔的脉搏,微似吃惊,是时麦小乔已睁开了双眼。   她眼见父母家人围在四边,心里一阵难受,竟自落下泪来。   麦夫人爱女心切,见状不免又是一番悲切,麦玉阶好言相劝,半天才止住了她的伤心。   凤姑娘细察了一下小乔的眼睛,微微摇头不语。   麦玉阶关心地说:“敢问姑娘,小女的伤势……”   凤姑娘道:“你女儿中毒很深,这是一门很奇特的毒,这个天底下,除了老金鸡本人之外,也许只有二三人能够化解,除此之外,家父的‘续命金丹’亦不过只能收一半的功效,却已是难能可贵了。”   麦玉阶抱拳道:“姑娘请告其详。”   凤姑娘点点头道:“这些话一时也说不清,眼前自然先保住令媛活命要紧……不过,这件事还有一个难处。”一面说着,她已探手革囊之中,取出了前见的扁玉药盒,打开盒盖,以之示麦家二老。   麦氏夫妇注意看时,才见那药盒敢情是空的,其中仅仅剩下一粒所见之丹药,凤姑娘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我为难的地方了,只怪我离山时,没有留意到此,半路上遇见了一位父执前辈,又问我要去了两粒,现在竟然不敷应用……”   说时,她取药在手,面色迟疑地道:“药只有一颗,如果给了令媛,便不能给这位黄兄,如果给了黄兄,令媛这边也有性命之危,这可怎么是好?”   麦氏夫妇这么一听,都不由傻了眼,他二人自是爱女心切,只是如果事关黄通之生死,只为救了女儿性命,便弃黄通性命于不顾,麦玉阶尽管怀有私心,大义当前,也不忍偏执一方了。   凤姑娘一双妙目,十分注意地观察着麦玉阶,倒要看看他如何决断。   良久,麦玉阶仰天一叹,点头道:“黄义士对麦家恩重如山,麦玉阶纵死九泉,也难报答其大恩于万一,看来小女命当如此,姑娘请不必迟疑,快将此续命金丹,为他服下吧!”   话声未歇,麦夫人忍不住先自发出了泣声,频频道:“老爷……老爷……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女儿死了么?”   麦玉阶顿足道:“住口,你就不要哭了。”   乍一转身,才发觉到黄通敢情已来到了面前,只见他深深向着凤姑娘打了一躬道:   “在下方才已经说过,只是伤了些肺气而已……麦姑娘中毒太深,略有迟缓,便有性命之危,姑娘自然是以解救我家姑娘性命为重……千万,千万……”一面说,一面频频打躬恳求不已。   凤姑娘轻轻一叹,道:“既然你也这么说,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好吧。”   转过身来,向着麦小乔微微点头道:“我虽赠药与你,你的性命却是这位黄兄所救,以后却不可忘怀呢!”   随即将手上续命金丹,效先前关雪羽一样,放入她嘴里,道:“好了,无论如何,你这条命总算保住了。”   麦小乔嘴虽不能说,心里却是明白,一双含泪的大眼睛,只是在凤姑娘与一旁伫立的黄通身上转动着,千恩万谢俱在不言之中,不觉清泪两行,顺腮淌下。   黄通伫立一旁,眼看着麦小乔把一粒续命金丹吞下腹中,才似松下了口气,无如他伤中要害,早已是强弩之末,一鼓作气,拼死不倒,到底也已到了尽头,此刻心里一松,中气不接,正是灯干油尽,哪里还能再强自支持?身子一歪,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大家只顾注意着麦小乔服药之后的变化,竟是没有注意着他。   这一切却似乎只看在了嘴不能言的麦小乔眼中,她的身子猛然间为之一阵颤抖,眼睛里的神采显示着极度的惊讶。   各人才似有警觉,发觉到黄通的有异。   事实上黄通倒后的身子,并没有真的摔倒地上,却有一只有力的手,在他倒地之前,先已经托住了他的身子。   对于关雪羽这么快速的复原,大家均表惊异,幸亏他的及时伸手,已托住了黄通直直下倒的身子。   然而,这样并不能便使得事情变得更为乐观。   凤姑娘吃了一惊:“他怎么了?”   关雪羽虽然已能行动,那是仗恃他早已具有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内功根底,要是谈到功力的复元,距离尚远。   “黄兄……他不好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于饱受惊吓的麦家各人来说,心情之所能承受,几乎已到了极限。   麦玉阶“啊”了一声,率先抢步过去,紧紧地捉住了黄通的一只手。   一只冰凉的手。   一阵心惊,麦玉阶几乎要昏了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关雪羽道:“他……怎么了?”   关雪羽神色黯然地摇摇头,轻轻地把黄通身子,放在了长案上,转脸看向凤姑娘。   “姑娘,劳驾。”   凤姑娘默默地点点头,向前靠近一步,缓缓伸出手,切住了黄通脉道。   其实,无须切闻其脉,凭着她敏锐的观察力,只在黄通脸上扫了一眼,已知其大概。   “太迟了。”   缓缓地松开了切住黄通腕脉的手,凤姑娘摇摇头,一双眼睛盯向关雪羽,苦笑了笑:   “真气已散,六脉俱开,我是无能为力了。”   各人聆听之下,无不神色黯然,尤其是麦玉阶,忍不住落下泪来。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士为知己者死,看来这位黄兄确是如此了。”   说话时,只见长案上黄通的身子,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一双原本深锁的浓眉,忽然往两下里一分,倏地睁开了双眼,却把一双昏浊泛黄的眼睛,盯向表玉阶,嘴唇蠕动了一下,未闻其声。   关雪羽神色颓然地道:“黄兄像是有话要说——”   一言甫出,麦玉阶已痛泣出声,道:“兄弟……我害了你……你是我麦家生生世世的恩人,我对不住你。”紧握住黄通的一只手,麦玉阶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动容。   凤姑娘一霎间也似为之心酸,垂下头,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却把噙在眼睛里的泪水,硬生生的忍了回去,长久以来,在她出生的那个神秘地方——“七指雪山”,那里长年难见日月,所见皆是冰雪,再加上幼承的严厉调教,冷酷的武功淬练,琢磨出她看似无情的偏激个性,生为女儿身,却像比男人更要强好胜,她是不轻易流泪的……   看着黄通待死挣扎的脸,她冷冷地道:“他像是有话要说,我就助他一臂之力吧。”   右腕轻启,一只素手,已经贴在了黄通右胸心腔之上。   像是触了电也似的,黄通身子一震,乃自大口呼吸起来,一丝惨笑,挂在他黄蜡也似的脸上。   对着凤姑娘他微微点头,表示了他由衷的感激,这才把迟滞的目光,转向麦玉阶。   “有件事,在下要告诉大爷……”   “兄弟……你可别这么称呼我……我愧死了……”麦玉阶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地道,“有什么话说,你就只管说吧……老哥哥今生不能回报,来生变狗变马,也得为兄弟你办到,黄……兄……弟……”   末后三字出口,麦玉阶大声抽搐不已,一张脸白中透青,显然悲伤到了极点。   “大爷不必伤心。”黄通讷讷道,在下此来原就存有必死之心……有件事,大爷还不知道,当年横行京都的大盗黄虎,就是在下的先父。”   麦玉阶不由为之一愣,勾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一件的却有些记忆不清,只管愣愣地看向对方。   “大爷莫非忘怀了。”黄通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接着道,“先父被擒之后,论罪当斩,各方会审皆道先父罪有应得,惟独大爷独排众议,声言先父之义行三件,以之功罪相抵,乃是免其一死,发配西疆。那年,在下年方稚龄,于襁褓之中,随父流落边荒,父子相依,备尝人世辛酸,先父在有生岁月中,无日无时不念及大爷赐生之恩,要在下刻刻谨记,不可稍忘……到先父去世之后,在下苦练武技,重入中原,曾三度察访大爷踪迹,不得要领,直到去年,才探知大爷原来归隐此乡……这才辞千里……前来投奔,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得能……拜……”   说到这里,话声中止,只见他上胸频频起伏,一双眸子怒凸如珠。   凤姑娘心中一惊,忙自把俯按在对方胸上的那只手向后快速收回,却已难止其势,即见黄通背脊向上一挺,一口血箭,直喷而出。   由于力道至猛,这口血足足喷出了丈许来高,砰然作响直击于顶壁之上,怒血四溅,洒下了一片血雨。   各人触目惊心,无不骇然。   黄通这口血一经喷出,诚所谓“灯枯油尽”,双腿一伸,便自去了。   却只见麦玉阶一声狂呼,紧接着也倒了下去。   凤姑娘眼明手快,举高手一抚,麦玉阶猝呛一声,才苏醒过来。   她虽冷漠成性,眼见了这一切之后,亦不禁为之动容,叹息一声,转身步出室外。   关雪羽乃自张罗着吩咐眼前各人,将小乔、麦氏夫妇搀扶内室休息。   各人离去之后,他重来到黄通尸身之前,注目片刻,心中难以释怀,有件事他不大明白,想到了自己传家至宝“护身宝甲”,便伸手向死者胸间探去,一模之下,竟是空无所有。   这件事其实也不难理解,深精武技内功的黄通,若真的穿有燕字门至宝护身宝甲,即使是金鸡太岁过龙江掌力惊人,也不致便为此送命,反观之,并不诸武功又复年迈的麦玉阶,却能在身中过龙江掌力之后,并无大碍,岂非有些于理不合?   如此看来,答案便似乎只有一途,便是,关雪羽虽有借爱黄通之心,将传家至宝护身宝甲,私相借与,无如黄通报主心切,却暗里又将宝甲转借与麦玉阶,如此一来,麦玉阶幸运地得以保全了活命,黄通却自丧其命,生死有命,端是关雪羽始料不及了。   伫立在黄通灵前,想到了此人之大义节烈,不愧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他既是早已有报主捐躯心意,求仁得仁,命有所归,外人便难以左右其间了。   关雪羽这么想着,真有置身冰炭之感,他随即脱下外着长衣,将之覆盖在黄通灵体之上。   秘室内的热闹厮杀景状,一变而为眼前的冷清如斯,瞬息万变里藏匿着人生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从而像似悟出了什么,却又是那般飘渺不着边际,关雪羽侥幸地逃过了一场大难,想到了出云和尚的行前忠告,竟然含蓄有几许天机,设非是凤姑娘的及时现身相救,自己眼前只怕也已作了古人,从而对于那位凤姑娘,生出了无限感激之意。   一想到凤姑娘,才使他警觉到对方的不在眼前。   关雪羽转身踱出秘室,正逢着麦家的管事麦丰张惶而来。他手上掌着一盏灯,身后紧跟着老奴麦贵。   双方乍见,麦丰哆嗦着道:“那不是关先生……么?那位凤……姑娘呢?”   原来麦丰原本跟小乔在一起,眼见金鸡太岁现身,一时心胆俱寒,不待进入秘室,就地先掩藏了起来,事后才自现身,兀自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关雪羽摇摇头道:“我也正在找她,七爷仔细料理黄兄的后事去吧。”   麦丰听到了黄通之死,忍不住唏嘘出声,一面用衣袖拭着脸上的泪,频频点头道:   “关老师你放心吧……我家老爷已有交待……我这就不耽搁了。”   说着拱拱手,随即同着麦贵匆匆赶向里面秘室。       第十三章 义士埋黄土 仁侠闯江湖     冷月下,所见凄凉。   几片桐叶,由干枯了的枝丫上凋零落下,作响地在地面上移动着。这里……那里……   月光泻处,照见着横七竖八无数的倒地尸体,偶尔拂面的夜风里,夹杂着浓重的腥血气息。   麦家的那只老黄狗,独自周旋于死尸之间,不时发出的胡胡哀吠声,十足的“丧家犬”模样,景象悲惨,赚人热泪。关雪羽在麦家四下里踏行一周,一面运功活血,一面留意着四下里的形势,金鸡太岁暂时去了,下一步究竟是如何,谁也难以预料,此时此刻,不要说强敌金鸡太岁的再度出现,任何一个黑道二流人物的乘火打劫,麦家也只怕吃受不住。   凤姑娘芳踪无迹,自非无因,想不到小店邂逅,一点前因,种下了此刻的缘分,设非是这位姑娘的及时插手,不用说关雪羽的这条命以及麦家上上下下,都将难以保全。   关雪羽生平最不轻易承人盛情,哪怕是点水之恩,也极力避免,武林之中最重信义,所谓“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以涌泉”,更逞论这是救命大恩,若是图报无门,便为终身憾事,试观眼前之凤姑娘,老实说,关雪羽除了仅仅知道她来自“七指雪山”之外,全无所知,这就够他不安的了。   使他不安的原因,与这位凤姑娘出身门户“七指雪山”有关,自然在事情未能进一步澄清之前他不便妄下判断,只是江湖上对于这个神秘的门派——“七指雪山”,传说得实在太可怕了。   凤姑娘既是来自这个传说中极为可怕的门派,是否在执行一项可怕的任务,关雪羽暂时不得而知,然而,他先已欠了凤姑娘的救命之恩,却使他在今后执行正义一面,是否会遇到若干阻力,不无可能。是以,对于凤姑娘的一切,他不得不留意观察,思维常常是微妙不易理解的。   就像这一霎,关雪羽脑子里方自想到了凤姑娘,凤姑娘的影子,便忽然出现眼前。   像是一阵风,飘动着凤姑娘美丽的倩影,先是在对面院墙匆匆一现,起落之间,已来到了庭墀当前,身法之轻灵,确实极流境界,即使关雪羽未受伤之前,也不见得就能胜过了她。   凤姑娘已经换过了一套衣裳,淡衫罗裙,更见秀丽,月下现身,有如出殿的嫦娥。   “原来你在这里?”凤姑娘略似惊愕地看着他,“你的伤势难道已经完全好了吗?”   关雪羽摇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只是暂时它也莫奈我何。”   凤姑娘十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接着她微微一笑道:“我几乎忘了你是燕字门的出身了。”   关雪羽顿了一下,道:“我们进去讲话。”一面说,转身向房中步入。   这间房子正是当日黄通所住,关雪羽特别挑选住在这里,似乎含有对于这位仁义可风的朋友,保持着一份沉默的哀悼与追思。房门开处,进来一片月光。   关雪羽声几上拿起了火折子,刚亮着了,却由凤姑娘坐处,袭过来一股劲风,把火吹熄。   “我喜欢今天晚上的月亮,”凤姑娘笑着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就这么谈谈好么?”   关雪羽点点头道:“也好,姑娘居然还有如此雅兴,倒也难得。”   凤姑娘道:“为什么没有,我是一个不轻易向谁认败服输的人,而且,你信不信?   这个天底下,只要我想要去做的事,很少办不到的……”   关雪羽点点头道:“姑娘壮志可嘉,我也希望你凡事如意。”   凤姑娘道:“我刚才已派人四下去察访,倒要看看这只老金鸡他藏在哪里?”   关雪羽道:“姑娘你以为他会藏在哪里?”   凤姑娘道:“这个很难说,他的狡猾狠毒,我是知道的。”   关雪羽微微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张开来道:“他确是十分狡猾,我猜想,他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了麦家……当然,还有我。”   凤姑娘道:“为什么?”   关雪羽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该明了他的用心。我一直在奇怪过龙江如果真想要钱,他大可不必挑上麦玉阶这个告老还乡、宦囊并不丰满的人来下手。”   凤姑娘点点头道:“你以为呢?”   关雪羽苦笑道:“麦家在临淮关,虽然号称首富,但是他的钱并不多,倒是他在地方上的善名远比他的财富更有名得多。”凤姑娘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向他注视着。   关雪羽冷冷地接下去道:“黄金万两命一条。姑娘请想,这个数目,勿说麦玉阶拿不出来,只怕当今天下,真能拿出这个数目的人并不多,明知其不能而强为之,姓过的岂非别有用心?”   凤姑娘微微在笑,月色里分外可人。   “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么,你以为过龙江他的真正用心是……”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这正是我眼前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但愿我能解开来就好了。”   凤姑娘一笑道:“我在小店初一见你之时,就知道你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你不但本事高,人又聪明,文武全才,确是难得。”   关雪羽摆摆头道:“姑娘夸奖了,比起姑娘的兰心蕙质我自愧不如。”   凤姑娘道:“我?”   “姑娘能够在一照面的当儿,看出来我出身的门派,确令我敬佩莫名。”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凤姑娘眨一下大而明亮的眼睛:“那只怪你们燕家‘无形罡气’,尤其不同于旁门,是不是?”关雪羽不得不佩眼对方的观察敏锐,见识过人。   事实上确是如此,燕家家传的无形罡气,着重于“气血”之功,劲道随血流而布全身,其微妙处在于“力随意转”,心到意到,意到力到,妙不可言。   自然,这是燕家家传的绝技,局外人知之者鲜,知之不察,亦不能断其当然。眼前这位凤姑娘竟然有此认识,实在太不简单,关雪羽立刻察觉到,对方必然是方才在手触自己身体时,用她本身的内气真气,探测出来的。   自然,凤姑娘本身之功力,亦是足以惊人的了。   “你怎么不说话?”凤姑娘静静地注视着他,“难道说的不对?”   关雪羽摇摇头道:“姑娘所说确是实言,我只是在想,姑娘既能有此见识,必然有极为精湛的内功,不用说又精深贵门之‘二指传灯’的极上功力了,令人敬佩折服。”   凤姑娘一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也就知道你是有心人了,好像对我出身之处,了如指掌,我倒想要听听,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雪羽道:“我还知道,‘七指雪山’山高积雪,虽盛夏不融,那里长年不见天日,气候恶劣至极。”   凤姑娘扬了一下眉,道:“真的?”   关雪羽显然还有下文,接下去道:“但是,据所知,姑娘来处金凤堂所在之地,却是大有不同,被称为‘雪里阳春’,风光宜人。”   凤姑娘一笑道:“这些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关雪羽哼了一声,摇摇头道:“我还没有这个荣幸,能够一睹这雪山盛景,如果我果曾去过,只怕今夜也不会在此与姑娘谈笑对答了。”   凤姑娘脸上显示着明显的笑意,但是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所交织的目光却是深沉而复杂的。   “那又为什么呢?”   说时,她十指并列,目光又转为温和,不经意的转向纤纤十指尖头,即使在夜色里,那宛若春葱的尖尖十指,仍具有十足的诱惑性。   在过去,不知道多少双风流的眼睛,曾为她这双别具诱惑的纤指所吸引,竟而深深钟情不克自拔,自然,结局下场却并非完美。   风流贾祸,古有明训,这里也不例外。   女人的美所给人的印象,往往是片碎的,一双明媚眼睛、一张并不十分小的嘴、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细黑而柔长的秀发、一双美丽的手,只要具有其中之一,给你一上来强烈的感受,便能达到今男士不威而降的效果。   聪明而美丽的女人,只要懂得如何展示而适当地表现她们身上极美丽的这一小部分,便能使猛汉勇士自甘拜倒石榴裙下,而任其差遣,甚至于死而后已。   关雪羽冷冷地道:“姑娘这么说,便是明知而故问了。因为贵门昭示天下武林的戒条之一,便说明了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不得贵门恩允的人,生离雪山。如果我的记忆不差,江湖上已有为数不少的知名访客,枉作了七指雪山的冤魂孽鬼。”   凤姑娘的一双剪水双瞳,兀自没离开她并列眼前的纤纤十指,特别是那一抹偏照的如银月光,不偏不倚地正好照在她的小指上,那双均匀适度、修长纤柔的指掌,更加上了几许梦幻的神秘,明珠美玉那般的醒眼而诱人了。   “好美的手,”关雪羽忍不住赞赏起来,“如果这双手不是生在姑娘的身上,要是换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也许便是美中不足。”   凤姑娘终于把注视着手指的眼光,移到了关雪羽的脸上。   也许这两句话,是她今夜听起来最动听的,女人哪一个不喜爱被人夸赞,特别是那些在她们心目中,被认为是有分量的人。   她脸上的笑意,已代表了她的询问。   关雪羽似乎暂时变得很会说话,而懂得如何讨好女人了。   “牡丹虽好,绿叶扶之。”关雪羽款款地说:“特别是一个美的女人,全身上下一举一动,都不能容许有任何瑕疵存在,缺其一,便为不足。”   “谢谢你的赞美。”凤姑娘报以甜甜的一笑,“你忽然变得顺眼多了,而且很会说话了,只是……这与我的一双手,有关系么?”   “这便是我接下去要说的了。”   “竖耳恭听。”   说到“竖耳”这两个字时,她特意掠开了秀发一边,美丽的一只耳朵微微耸动了一下,半倾香腮,更增媚姿无限。   敢情她并非一直是“冷若冰霜”,竟然冷中有艳,如雪中红梅,给人的感受,便为超视觉而不同凡响了。   关雪羽设非“郎心如铁”,便为“不解风情”,最起码他所表现的冷静,显示出他的丰富的内涵与修养。   面对着眼前这个冷艳逼人的美人儿,月夜对守,特别是对方对自己的恩情并重,他竟然不为所动,这份执著便是常人之不易为。   “刚才说到了姑娘美丽的一双手,如果换在另一个女人的腕上,便是美中不足。”   关雪羽微微一笑,徐徐接道,“那是因为贵门‘金凤堂’的武功精华有很多细纤小巧之功,就蕴藏在你的美丽的十指之间,换在另一个女人,既无所习,便无从所知,自然就大为失色。”   凤姑娘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眼珠子转过来,大大地白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凤姑娘浅浅笑了笑,微微嗔着:“你知道的可真不少。”   话声方落,玉手轻起,只听见“丝”一声,一缕极细的尖风飞过。   紧接着便听得关雪羽头顶上空,“吱”的一声尖呜,一件细小物件,直直地当空坠落。   关雪羽几乎瞄都不瞄一眼,就能判断出落下来的是一只蝙蝠。   “我说的不错吧!”他说,“姑娘这一手‘巧织天星’的手法,当今江湖便无人能出其右。”   凤姑娘道:“说到这一手雕虫小技,我倒要请教这只落地的蝙蝠死了没有?”   关雪羽摇摇头道:“大概还没有。”   “伤在哪里?”   关雪羽轻轻叹了一声道:“它原本就是瞎子,姑娘又何必再取它的一双招子,留着半条残命,还不如死了的好,姑娘就成全了它吧!”   凤姑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道:“好吧!”   右手再指,紧接着一丝尖细的破空声起,地面上吱地一声,那只小小蝙蝠便真的死了。   “罪过,罪过。”关雪羽道,“姑娘一向不忌杀生么?”   凤姑娘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很少去想该不该。这个天底下的事情,很难说孰是孰非,每一件事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换一个立场来说,也许这个理由就难以成立了。”   停了一下,凤姑娘才又接下去道:“生命也是一样的,同样的生命,出家人与一般俗人的看法便不一样,自然一般人与屠夫的看法便又不是一样,见仁见智,你便也很难论其是非。”   “所以……”凤姑娘这才为她自己的高见下一注脚,“我们活着的人在活着的时候,便要尽兴而为。你以为呢?”   关雪羽微微一笑,暂时止住了这个话题。   凤姑娘缓缓由位子站起来,道:“现在也许是点灯的时候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关雪羽道了声谢,右手拿起几上的火折子,迎风一晃,叭达一声亮着了,就近点着了灯。   凤姑娘显然已来到了眼前。   四只眼睛交接下,凤姑娘微似吃惊。   “你好多了,复元得这么快。”   关雪羽道:“说来全是姑娘灵药妙手之赐,似乎是暂时无妨了。”   凤姑娘伸出了那只美丽的手,关雪羽很自然地便让她拿住了脉门。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只美丽细若柔荑的手,只在关雪羽的腕脉上停留了极短的一霎,随即离开。   “你果然大见好了。”凤姑娘道,“续命金丹固然有效,仍然得力于你本人的内气功力,我看现在你已大可放心,你的功力虽然不见得已完全恢复,至少也已经恢复了八成以上。”   关雪羽点点头道:“不错,但是那些未能全解的余毒,仍然留在身上,有一天仍会发作……”   想到这里,他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一些隐忧。   凤姑娘道:“你真的想要解除身上的余毒,也并不是全无可能,至少这个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够救你。”   “难道姑娘你不是其中之一?”   关雪羽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凤姑娘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你认为我能?”   “我当然会这么认为。”关雪羽侃侃地道,“七指雪山虽然被江湖上人所深深畏惧,但是凤七先生的超然医术,也是世上罕见……”   “你说得不错,”凤姑娘道,“那是凤七先生而不是我,我只是学到了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力,也许连一半还不到,只不过三成而已。”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这么说,我命休矣,麦姑娘也只怕终久难逃一死。”   提到了麦姑娘,凤姑娘的表现略有所异。   “我看这位麦姑娘在你的心里很重要。”微笑一下,她接道,“她是一个很美的姑娘,你以为呢?”   “能够被你称为美的姑娘,一定是真的美了。”   “哼,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我认为你的看法很正确。”   “那就是她的确很美了。”   关雪羽忽然觉出凤姑娘眼神里有股冷冷的寒意。   他随即用微笑,代替了回答。   一个聪明的人是不应该随便回答问题,尤其是当着一个美丽女人面前,夸赞另一位女人的美丽更是愚蠢之事。   凤姑娘道:“其实她美不美丽,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她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不是很重要?”   关雪羽怔了一怔。   老实说,他的确没有想到对方会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确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一时竟不知如何置答。   停了一停,他冷冷地道:“我与麦家姑娘,不过是初识,而且,我并不打算让任何一个女人在我心里留下影子,特别是那些美丽的女人。”   凤姑娘一笑,随道:“这句话我倒要好好记在心里,好吧,咱们暂时不说这些,刚才说到了为你治疗毒伤的事,你曾提到我爸爸凤七先生。”   关雪羽一惊,抱拳道:“原来凤七先生竟是令尊大人,失敬,失敬。”   “看吧!”凤姑娘皱着眉毛道,“我就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头太响,一直不想说出来,现在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关雪羽道:“令尊名满天下,无论说与不说的人,听见了他的大名,无不畏惧三分,莫怪乎狂傲当世的过龙江,闻其名后亦不得不买个帐了。”   凤姑娘道:“我注意到了你的用词,不用‘敬畏’而用‘畏惧’,这里面就大有疑问。”   “那是因为令尊凤七先生的手狠心辣。”他忽然顿住了话头,抬眼向凤姑娘直视过去。   “请说下去,”凤姑娘很平静的样子,“你刚才说到我父亲的手狠心辣——”   关雪羽冷冷一笑道:“岂止手狠心辣?在我看来,他几乎是无所不为。”   凤姑娘挑动了一下眉毛,居然并无发作。   关雪羽轻轻一叹,道:“我也许不该这么批评令尊,其实这些也只不过传闻而已。   自然,世事波谲云诡,变幻无常,昨日为非,未必不能今日为是,对于令尊的种种传闻,我也就不便再多说下去了。”   凤姑娘忽然一笑道:“听你的口气,可见得你对于我父亲恨恶之深……但是我却要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这条命还是他女儿救的,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确是无言以对。   凤姑娘哼了一声,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道:“你所听见的传闻,未必全真,也未必全是假的。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至于我父亲到底为人如何,不要说你,我是他的女儿,也并不能全然清楚。其实不必说他老人家了,就是我,只怕你也并不大清楚,我在你的眼底里,又是哪一种人呢?”   关雪羽只是注视于她,宁可听她自己多说一点。   “我救了你的命,也救了麦家老小,应该是好人了?”凤姑娘脸上的笑靥,忽然转变得十分凄凉,“然而事实上呢,只怕又不尽然。”   她的话音更冷了。   “你应该记住,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才是真理,”凤姑娘眼睛里交织着几许寒意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杀死,就只有杀死别人。心要狠,手要辣,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   关雪羽道:“这么说来,贤父为人真是一脉相传了。”   对他来说,这真是一件伤心的事,一霎间他那双眼睛里竟然失去了先前的光彩。面前的这个长身姑娘,无疑地是那么美,武功那么的高,偏偏竟是来自那个传说中可怕的武林门派,她的忽然出现,当然绝非偶然,又为了什么。   以“七指雪山”金凤堂这等神秘的门户中,如果没有特殊的使命,当不会派出像凤姑娘这等重要人物,无疑地,这位凤姑娘当是在执行一项可怕的任务了。   “你在想什么?”   凤姑娘的话,像一支冷箭般地射中了他。   关雪羽摇摇头,心情益见低落。   有句话,他要问问她。   “你为什么要救我?”   凤姑娘微微一愕,继而摇摇头道:“不知道,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知道。”   麦玉阶把转自黄通手上的“护心宝甲”亲手交还给了关雪羽,说了许多感激复伤心的话,他希望关雪羽在这里住下来。   当然关雪羽这类人物,决计是不会寄人篱下的,只是他却也并没有当面拒绝。   麦玉阶只当是他答应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   这一天,他特地备下了一席酒菜,在后院花厅,专为向关雪羽致谢。   他早已表明了心迹,希望也能同时请到凤姑娘,只是凤姑娘自从那晚中秋夜后,始终就没有再现身过。   麦玉阶空有满腔热情,无限热忱,却是无从表达,内心无不惆怅。适巧“万里黄河追风客”黄通的墓冢已经完工,装修得十分气派。饭后,麦玉阶全家,同着关雪羽到了他的冢上祭祀,勾起了无限伤怀。   墓修得很考究,一色的青石打底,大理石的竖碑上雕塑着“义弟奇侠,黄天保之墓”。麦家自麦玉阶以次全体具名敬立。   关雪羽将一杯清酒敬奠坟前,行了大礼,麦小乔奉父命在一旁跪地答谢,气氛严肃。   自从那夜之后,关雪羽虽是人在麦家,但足不出户,与麦小乔不过在花园里见过两面,也只是远远的互看一眼,打个招呼而已。   今天是第三次见面,他才发觉到这位姑娘敢情瘦多了,不过,透过了她那双黑油油的大眼睛,关雪羽察觉出,她的功力已渐次恢复,总算是难能可贵。   重回客厅落座之后,麦小乔双手捧过一碗热茶道:“关大哥请用茶。”   “姑娘不必客气。”   接过了递来的茶,关雪羽打量着面前的小乔,道:“姑娘看来身体像是已有了起色,不知情形如何?”   麦小乔道:“这两天试行师门气血之功,已经见了些效,只是余毒未净,早晚发作,还不知情形怎样,大哥看来像是已痊愈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姑娘只须把剩下毒质,运用丹田之气,封锁于气海穴内,必须每日运功一回,这样才不致复发。只是时间久了,仍是不保还会发作,也只有在未行发作之前。寻找解救之法,才是上上之策。”   麦小乔点点头道:“这一次幸亏凤姑娘搭救,要不是她的续命金丹。现在,只怕,唉,真是不堪设想。”   关雪羽想将凤姑娘父女为人说出,只是他为人厚道,无论如何,凤姑娘对于自己与麦家上下有救命之恩,话到唇边,又复忍住不发。   这时麦丰麦七爷却在一旁道:“这一次托关相公与凤姑娘的福,一场大难总算过去了……希望这里就此太平了,也不枉黄爷屈死一场。”   提起了枉死的黄通,各人无不心感戚然。   关雪羽乃转向麦玉阶道:“这两天我暗中探察,竟不见老金鸡下落。此人阴险成性,谁也保不住他下一步待将如何。为万全计,我以为伯父还是应迁居四川为佳。过两年,这里旱象解除,再回来也不迟。”   麦玉阶点点头道:“先生说的也是,我原打算此生就在这里养老送终,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年岁,竟然还会遇见这等凶险之事……我打算修书一封,派人专程入川,送交小儿,等到他那里回音来了,我们就张罗着动身走一趟远门吧。”   麦夫人劝了多少回,均不见丈夫转心,想不到关先生三言两语,就使丈夫回心转意,闻听之下不禁高兴得连声念起佛来。   麦玉阶遂向关雪羽道:“小儿虽然仕宦不久,但人缘也甚佳,在蓉城知府任上,也很得地方父老的支持,那里文风也盛。先生这次与咱共去,很可以在那里有所作为。就是无意仕宦,也可大有发展。”   他是决计要将关雪羽留在身边,一来对方有恩于麦家,再者关雪羽文武兼具,品貌皆属一流,难得女儿对他亦甚有好感,正是未来理想之东床快婿。老夫妇两个暗中一商量,便已打定了主意,决意将女儿许配对方。这顿酒饭,其实也含有深意,以麦玉阶现时之身分,自不会贸然出口,这几句话,便大有试探之心。   在他认为,如果关雪羽不反对共同入川,这件事也就顺理成章,不啻成功了一半。   偏偏事与愿违,关雪羽竟然没有这个意思。   “这就不敢当了。”关雪羽摇摇头道,“在下还有未了之事,只怕不能护送伯父入川。好在小乔姑娘已渐康复,以她所学武功,一般匪人是万万也不能伤害,你老人家大可安心。”   麦玉阶只以为继此事故之后,对方当不致再行拒绝,这时聆听之下,微微一愕,一时竟不知如何置答。   “这个……”半天,他才讷讷地道,“先生已经决定了?我看你还是……”   关雪羽点点头道:“在下打算明天一早就走,这里就先向二位老人家与姑娘辞行了。”   “这……这么快?”   说了这句话,麦氏夫妇对看一眼,可都呆住了。   麦夫人摇摇头,气馁地道:“关老师……你可不能走……不能走呀。”   一旁的麦七爷也搭腔道;“是呀,关先生你再想想吧,蓉城府可是个好地方。到了那边,干什么都好,再说我们大爷可有借重之心。”   “谢谢七爷的关照。”关雪羽由位子上站起来,抱了一下拳,“在下一来独行独往惯了,再方面实在有事,人各有志,你就不必再多留了”   麦丰咂了一下嘴,还想再说,只听得一旁的小乔娇滴滴地叫了一声“七叔”,麦丰就不再吭声。   他当然了解麦氏夫妇的一番心意,暗地里也曾参与过商量,满以为家有喜事,小乔终身有托,想不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人家敢情说走就走,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欢喜。麦七爷这份子沮丧,可就别提了。   关雪羽离开麦家的时候,天不过微微才有那么一丁点儿明意。   麦老两口儿好话说尽,却也无能打消他坚决的去意。但他们还没有死心,当天夜晚,麦丰秉承二老之意,再次往访雪羽,恳陈慰留之意。这一次关雪羽便不再客气,干脆就回绝了。   麦丰忍不住暗示二老有意将小乔终身相托,对方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总之,他是一句碴儿也没答上,最后麦七爷实在坐不住了,不得不告辞离开。   当夜麦玉阶得到了回音,心里自然大不是滋味。老两口儿一商量,留既是留不住,大恩却不能不报,特地备下了黄金百两,锦衣数套,打点成一个包裹,预备在明早关雪羽告别之时,亲手相赠,却没有想到最后这一点愿望,仍然还是落了空。   关雪羽根本没有再来告别,而且起身得竟是如此之早。   像是风中的一片落叶。   关雪羽极其轻飘地落在了院墙之外,看来他的功力似乎已经完全恢复。   东方不过微微现出一些鱼肚白色,才过了中秋,立刻就有了明显的寒意。   天上的大半轮明月,仍是明亮清澈,此时此刻,当是“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那般光景,只为凶年大旱,雨露不沾,连带着在此北地平原,秋日黎明,再也觅不着一些儿霜霹芳踪。   绕过了眼前竹林,一脚踏上了石桥,关雪羽陡地停住了疾行的身子。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敢情早有人在桥上候着他了。   “我知道你会走这条路,等了你半天啦。”   一面说时,麦小乔缓缓地回过身来,雪白的脸蛋,不见血色,一条大辫子仍是又黑又亮,那么俏丽地拉向前胸。看来,人消瘦多了。   “原来是你,姑娘,早。”   说时,关雪羽抱拳揖了一揖。   麦小乔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在他身上转着,表情透着凄凉。   “昨夜晚上一宿没睡,心里头乱极了,想到你便要走,来送送你,更想你一定抄小路走,果然不错。”   微微一笑,笑容里更见凄凉。   “姑娘太客气了,你要保重身子。”   “我,很好。”   “记住,要日行一回气血功夫,不可间断。”   “我记住啦。”麦小乔往前面走了几步,苦笑了一下,“只是那又有什么用?毒还是在身上,说不定哪一天发作了,一了百了,也就……完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关雪羽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死不了。”   “真的?”麦小乔笑笑,“有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起码是死不了啦。”   说了这两句话,她像是忽然落寞地垂下了头,一只脚尖,无聊地在地上划着。   一会儿,她又抬头看向关雪羽道:“我知道,这个家是留不住你……爹妈他们到底是上了年岁的人,想法很旧……你不会怪他们吧!”   “当然,”关雪羽一笑,“他们只要不怪我就是好的了。”   “他们怎么会怪你?”麦小乔说,“对你感激还来不及,还会怪你?”   “姑娘不要这么说。”   “我说的是真的。”   麦小乔在石桥栏杆上偏身坐了下来:“他们希望你一直在我们家留下来。”   “那算什么?”   “那是……”摇摇头,大姑娘那脸蛋儿忽然涌现红潮,“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一番好心就是了……”   “我知道,我心领了。”   “你知道?”   麦小乔迷惘地看着他,脸上怪不自在的。   关雪羽上前一步,大方地在另一面石栏上坐下来。与对方姑娘认识也不算短了,也见过几面,却没有机会好好谈过。现在要走了,难得对方起了个早,赶来为自己送行,这番盛情,不免愧对。   “我是说,你应该知道的是,我志不在此。”   他微微一笑,眯缝着那一双光华闪烁的眸子,望向即将黎明的天……远处的大地平原,眼前干涸了的河床,表情随即转变得沉重——一“有时候想起来,我真的很后悔,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么想过?”   “想什么?”   “我是说,如果我一直就没习过武,只是念书,也许现在日子要好过得多。”   “你是说,你现在日子很不好过?”   “你不要想岔了。”关雪羽一笑道,“我并不缺钱花。”   “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道,为了义。”   “道、义?”   麦小乔点点头,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关雪羽道:“如果从来没有习过武,没直接介入武林中事,倒也罢了。恨在武艺在身,宝剑在手,却是道义不伸,快行不张……如果双眼失明,两耳不聪,也就罢了。恨在耳聪目明,却任鬼魅横行……”说到激昂处,手拍栏杆,真个是“……栏杆拍碎,心中块垒,眼底风光,不禁英雄泪两行。”   麦小乔点点头微微笑道:“我总算认识你了……你果然是一个胸怀大志,了不起的奇侠,我爹倒是没有看错了你。”   关雪羽苦笑了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番出山,父母期以大任,自己也以为很不错了。谁知道,哼哼……一个金翅子,竟自险些儿要了我的命。比起他来,我自愧不如,着实地差了一截。”   “那也不见得。”麦小乔道,“只怪你运气不好,中了他的毒掌,要不然还难说胜负。”   “不是这样。”关雪羽冷冷地道,“他内力深沛,出手怪异,即使我没有为他毒掌所中,再打下也不会讨好。你应该知道,他所研习的长白一门武功,对大多武林门派来说都具有奇妙的克制作用。那一天,我们对敌时,他竟然没有轻易施展,证明他确是存有机心,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麦小乔道:“你是说,他故意隐藏他的绝招?”   “正是这样。”关雪羽道,“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防不胜防。姑娘下一次要是再遇见了他,可要特加注意。我在想,前次他或许迫于凤姑娘的介入,不得不放个顺水人情。若是再有机会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我知道。”麦小乔点点头道,“所以我一直也在劝父母能把家搬到四川哥哥那边去。”   “这个决定很好。”关雪羽道,“姑娘保重,我走了。”   麦小乔怏怏地道:“你这是……去哪里?”   关雪羽站起来,想想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很难说。”   麦小乔脸上微微现出了失望。   关雪羽道:“石头岭出云寺的出云和尚与我渊源很深。如有事找我,他大概会知我的行踪。”   麦小乔点点头,表示明白。关雪羽又道:“有关姑娘身上所中毒伤之事,我以为不妨先去瞧瞧这个老和尚。他虽四大皆空,身在佛中,但却无所不知。也许他能指引你一条明路,也未可知。”   麦小乔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关雪羽道:“姑娘如果没有什么关照,我这就走了。”   麦小乔看着他,微以伤感地摇了一下头,一群雁影恰巧此刻移向当空,天可是渐渐地亮了。   在麦小乔依依难舍的目光之下,关雪羽施展杰出的轻功、陆地飞行之术,飘然远扬而逝。       第十四章 北邦众乞丐 大斗宁国府     只为了天上有了云,起了一阵风,人就像要乐疯了似的。   瞧瞧吧。   推车的停了下来,走路的不走了。   大人欢,小孩跳,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县城霎时之间全都乐开了。   指指点点,嚷着,闹着,大姑娘搀着老奶奶,抖颤颤的由房子里急赶出来,万众一心,抬头望向天。   喝!风势还真不小。   扬起来的黄土,像是漫天而起的一天大雾,整个这条大街,全都被罩住了。   刷啦啦,黄土沙子打在了屋脊上,窗户上,人的头上,脸上,身上。   一条小黄狗,像发了疯似地,直在街心里打着圈圈,嘴里汪汪叫唤个不停,拉车的骡子就是不走了,仰着脖子“哼吃,哼吃”,也上了劲儿叫上了。   瞧瞧吧,不过是霎时的工夫,人人都像刚从黄色的大染缸里爬出来的那副德性,咧着嘴,笑着,说着。   原来就够黄的脸,再加上一层土,被汗一浸,左一道沟右一抹黄,都成了戏台上的三花脸儿,再这么一嚷嚷,简直就是山精海怪。   风势持续。   一阵叫嚣里,“刘记竹号”的大堆竹竿呼啦啦地倒了满地,连带着把大片的竹篱笆墙也给砸倒了。   胡瘤子的剃头挑子也被吹倒了,正在剃头的老吴可算是灾情不轻,早先一阵风迷了他的眼还不说,也就是那一霎,胡瘤子下刀不稳,锋利的剃头刀刮在他剃了一半的光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这会子吃黄土一染,可真好看了,瞧瞧,黄的是土,红的是血,嘴里再哇哇的一叫,真成了鬼了。   黄风卷处,对待“钱来顺”牛肉饭庄的搭棚唏哩哗啦卷起了一大片,白葛布的帐篷顶子,鼓满了风,像是一只涨满了气的大气球,四根棚柱子“咯吱吱”乱响,就像是支持不住,快要连根拔起的样子。   掌柜的钱泰来吓得“哇哇”大叫,连同三个伙计,一人一根,使出了吃奶的力量,把柱子抱在怀里,几个吃饭的大爷也都相继失色站起,有点坐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别是龙卷风吧?”   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着灰皮薄袄的小老头,嘴里这么说着,迈着八字步,赶到了门口。   大风一阵之后,拖着漫天的黄尘呼啸着像是过去了。有风,有云,可就是不见雨。   可恼的是,在万人引颈当空“大旱之望云霓”的当儿,眼看着头顶黑云,竟缓缓向东南方向移动过去,并没有停留在这里的意思。   大家伙可失望极了,一个个直着脖子,瞪着眼,有人顿足叹气,也有人破口大骂,无论如何,这场即景的街头闹剧,就像是结束了。   老天爷似乎是太残忍了一点,尤其不该在这般光景,拿人开心。   这里是素称膏腴之乡的皖南名城“宁国府”,在久旱之后的今天,也显然有些“罩不住”了。   宁国府境内山明水秀,一条水阳江虽已干涸得见了河床,总算还剩下了一口气,没有完全干死,靠着这剩下的一口气,真不知养活了多少人。   这里文风极盛,境内以产纸名闻远近,所产的纸洁白匀厚,即是有名的“宣纸”,文人骚客极为珍视,无不乐于选用。   宁国府算是皖南靠近边界的一座大城,隔着一座天目山即是浙江境地,故此南国风味十足,也就因为沾着这么一点关系,宁国府不时得到一些意外而来自江南的接济,在几乎全省苦旱的绝境之下,竟能勉强维持着一个不能算是太糟的局面。   可不是吗?钱泰来的牛肉饭庄子竟然还能维持,就是铁的证明。   上客虽说不多,总还有客。   菜肴品目虽减,也能酒足饭饱。   这就不简单了。   “汉书志——吕后七年,南越平化就曾来过一次怪风……”头戴瓜皮小帽,手持长旱烟管的小老头,重回到了座上,拾起了早先的话题,“你猜怎么着,不出一年,也就是第二年,她老人家就驾崩了。”   “你是说,今天这阵子风……”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汉子,才一接口,却被小老头的手势给止住了。   “你听我说,”滋滋吸了两口烟,在举座都向他注目时,他老人家才接下去,“到了先唐武后,大概是‘神龙’那年吧,根据唐史的记载,京城洛阳也起了一阵子怪风,说是什么龙卷风,拔树倒屋,那一次死的人不少,房子塌了有好几百栋,你们猜怎么着?”   咳了几声,哗了一口痰,又喝了一口茶,他老人家才韵味十足地道:“咳,就在那一年上,这个妖后就死了。我还记得,唐史上说她死的时候是八十二岁,第二年,她最宠信的干儿子武三思也教太子给杀了。”   “啊!”   “啊?”   大家都被他这番话给“唬”住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   小老头这才喷了一口烟,缓缓接下去道:“你们看看,每一次怪风,当朝朝廷,都有大变故,所以说这是不吉利的,就只怕……”   再说下去,可就难免遭致“危言耸听”之罪,老头已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哪会不明白?原本要作“惊人之语”的,临时可忍到了肚里,嘴里哼哼呶呶,含含糊糊地端起碗,自顾自地喝起茶来了。   大家伙眼巴巴地瞪着他,急于一听下文,他老人家显然就此而终。   “就只怕怎么样啦?”坐在他外面的那个汉子直着两只眼睛问,“难道说本朝的皇帝老子也要驾崩了?”   “啊!别别别……”小老头一个劲儿地摇着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你可别瞎咋呼,小心拉到衙门里去打板子,判你一个大不敬之罪,叫你脑袋瓜子搬家。”   那个汉子哈哈大笑了一声,道:“我说你这老狗,怎么话说了一半就不接下去了呢,原来是怕杀头……”   挺了一下胸脯,这汉子大声道:“老子不怕,天高皇帝远,老子谁也不怕。”   “你这话还是少说的好,嘿嘿!”接话的人,矮矮的个子,一张国字脸,四十上下的年岁,留着短发,一身宝蓝缎子长袍,脸上透着世故,手里搓着一对玉核桃,咭呱乱响,看上去不是公门高差便是一方之尊,显然是“爷”字号的人物。   中年汉子闻声望去,哈哈一笑,推桌站起来道:“老子说了,你这厮又有把我如何?”   方自说了这两句,却被先时发表高论的那个小老头摇手止住,一面即见他走下位来,抢前两步向着那个缎袍矮汉拱手长揖,道:“原来鲍三爷也在这里,不知者无罪……都怪小老儿口没遮拦,这位朋友是外乡客,三爷大人不见小人怪,万请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我这里与你老人家多多赔不是了。”边说边自连连打躬不已。   蓝袍矮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要说话。无如那个看似外乡来的中年大汉,敢情狂傲得很,不但不把对方这个叫“鲍三爷”的人看在眼里,对方打圆场的老首,亦是大不领情。   “你给我滚开一边,老子的事自有老子负责,又要你这老狗多什么事?”   一边说着,这汉子已自跨开座位,站了出来。   端是一条魁梧汉子。   瞧瞧这汉子站起来的个头,没有六尺,也有六尺五六,灰布大褂,早已撩起腰际,腰间扎实得很,此刻瞪眼发威,简直活似画上张飞。   他边说,边自用手搪开了眼前的老人。小老头儿嘴里“啊唷”了一声,身子一个打转,叭喳一声,可就趴在桌子上,手里的旱烟袋杆子“克喳”一声,也折断了,这边就大叫了起来:   “啊唷,你这冒失鬼,老天爷……”   “鲍三爷抬了一下手,止住了他的声音,这才转向面前那个半截铁塔,猛张飞也似的汉子。   冷冷一笑:“哼哼……”   鲍三爷矮胖的一只手,抬起来捋着下巴上的短短黑须胡了:“开口老子,闭口老子,这位朋友大概是四川来的吧!”   紧接着他摇摇头,又道:“不像,不像,四川没有阁下这么高的门神,看样子也许是云贵道上的好汉子了。”   中年汉子圆瞪着两只眼,大刺刺地道:“老子就是云南来的,你又怎样?若不服气,起来较量较量。”   这么一来,大家伙不禁都乐了,眼看着要打架,不花钱的好戏,哪一个不愿意看看。   在座各人,凡是本地客,没有不认识那个穿着体面的矮汉鲍三爷的。其实就整个宁国府来说,不认得鲍三爷其人的也是少之又少。   鲍三爷有个外号矮金刚,姓鲍名玉,据说是“六合门”的出身,总之,身手高妙极了,在此宁国府,上通官府,下结草莽,兼营着纸墨生意,开有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大买卖“杏林坊”,生意兴隆极了。这样一个人,讲文有文,讲武有武,有钱有势,莫怪乎人人都要退让三分。   鲍三爷有钱有势,除了一房二妾之外,另外还有外室,家里有手艺精巧的厨子,他却独独爱上了这家钱来顺牛肉饭庄的一道“清烹腰脑”。一头牛只有一副腰脑,鲍三爷食量又大,只要他来了,别人可就休想再点这道菜了。   说来说去,可是全怪这一场风,一阵怪风,把这一高一矮两个不相识的冤家凑在了一块儿,眼前是紧锣密鼓,这就要开打了。   中年大汉人高体壮,往那里一站,真好比半截铁塔,鲍三爷坐在那里,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孩子。   人家可是划下道儿来了,就看你姓鲍的敢接不敢接了。   吃饭的人一个个都睁大了眼,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都道是鲍三爷有一身好功夫,他老人家可就是没有露过,在皖南一听他矮金刚鲍玉的大名,黑白两道都得闪个交情,想要看他老人家真的动手,可真难比登天。除非是像眼前这位外地来的莽撞汉子,这个架还真难打成,谁说这不是一桩稀罕事儿?   鲍三爷仍在慢条斯理地喝他的酒,把一盅烫了七成的竹叶青,一仰脖子干下喉咙。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把竹盖碗里,烹烫得八成熟的大块牛脑,送到了嘴里。   好像是根本就没有,旁边这么一个人,连正眼也不看那汉子一眼。   中年大汉说来也并非全无来头的人,手底下也不含糊,一向是往北川走的单帮客,皖南才来了两次,运笔、墨、纸砚,赚了不少钱,尝到了甜头,这是第三次来,腰里藏着一大把银票,正准备大干一场,“钱”就是胆,身上钱一多,天皇老子他也敢骂,所谓“祸从口出”,看着眼前这就闯了大祸。   鲍三爷这是拿他下酒,他却沉不住气了。   “你是聋子呀,老子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鲍三爷一大口牛脑下了肚,两只细长的三角眼这才有工夫转到了对方身上。   “我知道你是想打架,今天不会让你失望就是了,嘿,嘿!”鲍三爷用那种冷森森的口气说,“骂皇帝我姓鲍的管不着,骂到了鲍某人的头上,今天就饶不过你。”   顿了一顿,抬起手来,用手里的筷子,向着对方大汉指了一指,“我告诉你,鲍某人有一手玩艺儿,十年来没玩过了,难得大家伙今天兴致都很高,我就趁着酒兴,今天来耍个狗熊,给各位逗个乐子,来吧,你看怎么个玩法吧,接着你的。”   这几句话看似诙谐,其实阴损,把在座各人都给逗乐了。   有人大声嚷道:“三爷说的对,这小子居然敢到宁国府地头上来惹事,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那还行么?”   一个人开头,一时七嘴八舌地都嚷开了。   早有人通风报信,不吃饭的人也都进来了,黑压压一大片,把不算太宽敞的饭庄子都站满了。   掌柜的钱泰来一看情形不妙,打架固然好玩,可是在他店里打就不好玩了,生意作不成还不说,碰坏了桌椅盘碗,哪一样都少不了钱买,一看情形不妙,慌不迭上前打躬作揖。   “三爷,你老行行好,就……就饶了他吧!”   中年大汉已是怒火头上,再也忍不住了,一声厉叱道:“给我闪开。”   紧跟着脚下一个垫步,“呼!”一声,已到了鲍三爷面前:“去你妈的。”   蒜罐子大小的一个拳头,这就直向着姓鲍的头顶上抡了下来。   如果从外表上来看,可真是以大欺小了。   鲍三爷倒是真沉得住气,容得对方那只拳头,眼看着已砸在了头上的一霎,忽地抬手,架住了对方泰山压顶般下来的一个拳头,紧接着他离座而起,好快的身手,“嗖!”   一声,已转回中年大汉背后。   看到这里,食堂里众口同声的一齐叫了声好。   中年大汉一拳落空,眼见矮子这等身手,才知道对方敢情不是易与之辈,心头一惊。   这汉子本身倒也并非是无能之辈,早年下过场子,练有一身横练功夫,尤其是双腿上的功夫特强,一路“旋风扫堂腿”,足有断桩摧树之威,眼前既已动手,倒要拿这个姓鲍的矮子试试身手。   鲍三爷身手是那般滑溜,讲到快,中年大汉可就望尘莫及。   “叭!”一掌,拍在了那汉子背上。   中年大汉大叫一声,向前抢出了一步,霍地向后转过身来,说来行动不慢了,却是远不及矮金刚鲍玉来得快速。   鲍玉先前一掌,看似玩笑,其实真力内聚,满以为一掌下去,非教对方口吐鲜血不可,却没有料到手触之下,才发现到对方一身肌肤,异常结实,通体火热,立时就觉出了对方原来练有横练的功夫,拳脚上想要伤他,只怕不易。   一念之间,鲍玉便改了战略。   只见他双肩摇处,两只短腿,疾如旋风,忽而向东,忽而向西,一时之间,只是围着中年大汉环身四周频频打转不已。   当然,并不是仅仅打转而已。   说到“耍狗熊”,姓鲍的还真把对方大汉当成狗熊耍了起来,东一拳,西一拳,再不就往脸上来上一把,只逗得四周观众哄堂大笑不已。   中年大汉只管暴跳如雷,无如身法就是没有对方快,一连吃了十几下,虽说练有横练功夫,疼痛亦是难免,时候一长,也不免鼻青脸肿,全身青紫。   这么一来,那汉子越是暴跳如雷,对方身法越是滑溜,鲍玉下手也就越不留情。一记“直捣黄龙”,打肿了那汉子一只左眼,接下去的一个“飞腿”,直把中年大汉踹得仰面朝天跌倒。   众人少不得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中年大汉再爬起来,只见鼻血淌了满脸满身,心里一急,禁不住破口骂了起来,这一骂岂止是三字经,简直把矮子祖宗三代全骂遍了。   矮金刚鲍玉虽说是绝对的占了上风,无如在地面上称得上一方人物,自出娘胎以来,也不曾被人这么骂过,众目睽睽之下,尤其觉得脸上挂不住,嘴里不吭,下手益重。   中年大汉一连吃了几记重拳,只觉得一只眼发黑,有点晕头转向,大吼一声,嘴里尤其骂不绝口,随即施展出他的拿手功夫,“旋风扫堂腿”,无奈人都站不稳了,如何拿得准方向?倒霉的是食堂里的桌椅板凳,随着中年大汉的旋风腿下,一时间形若摧枯拉朽,唏哩哗啦一阵子乱响,碎了满地,其上的怀盘碗碟,更是遭了大殃,像是不要钱似的,跌了个雪花片碎。   钱掌柜的只急得眼冒金星,“哇哇”怪叫,无如在对方这般身手之下简直连身子都插不进去,只得干瞪着两只眼,听由对方尽情发泄了。   在场闲人,原本心里对中年大汉这个外乡人,心存歧视,只是时间一长,眼看着在鲍玉如狂风骤雨的拳脚之下,被打得遍体鳞伤,血流满面,不禁暗中对他滋生出一些同情,渐渐就没有人再叫“好”了。   中年大汉先是破口大骂,怒发如狂,时间一长,可就有些接不上气,别说是再骂人了,即喘气都来不及了,“呼嗤,呼嗤”牛喘了起来。   鲍三爷可还没有住手的意思,非但如此,拳脚更是毫不同情。   这时才似乎显出了他更为快捷的身手,不时地窜高纵矮滑溜得简直像只猴子。   他因为知道了对方大汉练有横练的功夫,就算被打得全身体无完肤,也甚难伤得了内里筋骨,必须要耐下性子,寻着了对方的“练门”,才好一拳成歼,送了对方的性命,这才跟对方泡上了“蘑菇”。   转眼之间,那汉子身上又着了三五十下。   此番动手,不比先前,“矮金刚”鲍玉为试出对方身上所隐藏的练门在哪里,手脚不得不施展全力。   只听得一阵“嘭、嘭”声响,中年大汉被打得天昏地暗,频频跌倒。   他原本老早就被打得淌了鼻血,加上肿了一只眼,现在流血更多,另外的那只好眼,又着了一拳,无疑成了瞎子,紧接着鲍玉跃身奋力的一踢,便“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挺挺倒了下来。   这一次倒下来,中年大汉力竭精衰,着实地可就爬不起来了。   只见他回瞪着两只肿大得像是水蜜桃般的眼睛,满脸血汗交流,喘成了一片,心里却还明白。   人到了危急关头,所能想到的只是“护门”而已。   中年大汉全身无碍拳脚,那是因为自幼练就的一身横练功夫,虽说这样,那“练门”   一处,最是软弱,一为敌人看破,伺机下手,便是万无活理。   正值“性命交关”的当儿,那汉子所能想到的便只是“护门”之一途了。   他早已被打得昏天黑地,神智不清,想到了“护门”要紧,一只蒲扇大手,下意识地便向着“脐”间掩去,无如力不从心,掩住了又再滑落,再掩再落,只是这般做个不休。   这番景象,已经落在了老谋深算的矮金刚鲍玉眼里,自是顿有所悟。   食堂里早已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独独空出了现场可堪动手的那块地方而已。   前排左边一角,关雪羽无疑地目光雪亮,却一直隐忍着,似乎还没有到出手的时候。   他是最不爱管闲事的人,自然如果到了非管不可地步,也是没法子的事。   现场少说也有上千的人在围观,这么多人当中,难道就没有一个挺身仗义执言,或是抱打不平的?   自然,矮金刚鲍玉在这宁国府地面上的威势,正是阻止了人们有此念头的主要原因,谁也不会想到去插手管这件闲事。   矮金刚鲍玉一经看出了对方中年大汉的“练门”所在,一时杀机顿起。   “大个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死,三爷这就成全你,送你上西天去吧!”   话声一顿,随地起身如箭,直向着中年大汉身上抄了过去,自然并非就此进身而已。   随着他纵起的身子,微微向下一落,一只脚直向着中年汉子小腹肚脐上点了下去。   看到这里,在场各人俱都由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盖因为中年大汉已倒地不起,遍体受伤,鲍玉仍然对他拳脚交加,似乎是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哪里又知道,鲍玉这踏下的一脚,力逾千斤,足尖挑处,正是对方暗藏的“练门”所在,根本是存心要他的命。   鲍玉的身法不谓不快了,竟然还有比他更快的。   “啊哟!”   似乎有人这么叫了一声。   随着这声“啊哟”之后,一条绳索,刷地飞出来,长影一闪,其势绝快,直向着鲍玉探出的那只脚上缠过来。   矮金刚鲍玉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此一手,加以这条长索发自背后,等他感觉不妙时,再想收脚已是不及了。   随着对方那条绳索的一个收势,蛇也似的,又把鲍玉那只足踝紧紧缠住。   当然,并不是仅仅缠住就算完事。   这人大概存心也要鲍三爷出一回丑,长索用力地向后一带,鲍玉那副样子可就美了,活像是挂着腿的一只蛤蟆似的,直往下面栽了下去。   在场各人看到这里,惧不禁引发出一声爆笑。倒不是敢对鲍三爷心存奚落,实在是鲍玉这个样子太过滑稽忍不住好笑。   矮金刚鲍玉原本十拿九稳的一脚,偏偏会在临时这一霎,出了紪漏,这时再想收势已是不及,吃对方绳索一拉,一头直向地面上栽来,然而他毕竟不是弱者,眼看着这一头栽下去,可是不轻,总算他身手灵活,危机一瞬之间,左手向后一探,拉住了身后绳索,就势一个倒挺,算是把身子扳了过来。   身后那个人偏偏就是要出他的丑。   “别耍了吧!”这人冷笑着第二次向后抖了一下长索——他这一抖之力,较之前一次可更要强多了。   鲍玉空中施展,原已是强弩之末,如何再经受得住这随后一带之力?身子一个倒仰,第二次脸朝下直翻下来。   “噗通!”摔了个黄狗吃屎。   总算鲍玉眼明手快,在眼看着一头栽地的一霎间,右手用力向下一撑,没有直接伤了脸,只是在对方用力拉扯之下,两只袖子被磨破了。   看到这里,千余现场观众,由不住又自发出了哄笑之声。   这人总算手下留情给对方留些面子。   随着再一次的抖动长索,“啪!”一声,缠绕在鲍玉足踝上的绳索,便自脱落下来。   鲍玉原是不胜狼狈,将出丑的当儿,忽然脚下一松,蓦地挺身跃起,一张脸连气带忿,成了死灰色。   各人只见绳索飞出,却极少有人看见飞索之人,敢情绳索并非出自最前面者之中,乃是人群之中间。   一阵乱嚣之下,站在前面的人,为恐招祸上身,纷纷避让开来。   按索寻人之下,这才看见了飞索之人。   想象里,这个信手飞索,能使鲍三爷为之不敌而出丑的人。必当是如何孔武有力,神采飞扬的一个人物,其实却是大谬不然。   众目所瞩之下,这人竟是一个鹑衣百结的花子。   看来年岁不大,不过是三十上下的,虽说是花子,却较之一般要饭的叫花子看上去体面得多。   乍看之下,由于他身上那件百宝衣,以及头上过长的散发,似乎与一般叫花子并无二致,如果仔细留意之下,就会有许多特殊之处。   第一,这人虽是形销骨立的样子,可是脸上并无贫寒之相。   第二,他身上虽着破衣,却洗得十分洁净,岂止衣服洁净,全身上下,脸面手肤,并不着一些污垢,就是那一头散发,也是光泽细长,不脏不乱。   刚才用来缠套对方的那条长索,敢情是他用以束腰的一根带子,此刻收回来,慢条斯理地重新在腰上扎好,对于当前的混乱,形同未睹。   矮金刚鲍玉早已怒不可遏,一声冷叱,足尖顿处,随地纵身而前。   他恨透了对方这个乞丐,见面二话不说,双手交错着,径自直向对方的琵琶大肋上直拿了下去。   这一手看似无奇,实在却是够阻险的,凭着鲍玉一双手指上的功力,一旦若为他拿住了对方大肋,对方整个身子可就等于废了。   年轻的花子当然知道厉害,却也不容对方就此得手,身子向后一个快闪,偏得一偏,鲍玉的两只手可就落了个空。那花子双脚未动,只是凹腹收胸地向里面吸气,有限的收缩,即行化解了对方一式险招。   矮金刚鲍玉虽然说不上具有一流身手,可是也非等闲人物,眼前一招走空之下,越觉出那花子气定神闲,显然是高明人物。   若是没有一番屈辱,若是此刻仍然还没有出手,鲍玉也就忍下了这口的气了。   现在似乎已太晚了。   鲍玉身子一拧,第二次出手,较诸前一招更狠。左肘向下一沉,施出一手“打虎掌”,又名“单掌伏虎”,直向那花子背脊之间按了下去。   年轻花子“哧!”了一声,身子一颤,来了一个“大马趴”。   看上去就像是为鲍玉手掌所中,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自然这番情景也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   围观者只以为那个年轻花子不济事,鲍三爷到底非此等闲,心存讨好鲍玉的人,忍不住叫起了好儿来。   事实上可不是这么回事。   鲍玉的一掌切按下去,情形竟是和先前的一样,竟是擦着了对方脊边落了下去,依然是走了一个空。   年轻花子身子霍地抬起,一声怪笑道:“矮子厉害。”   话出人转,像是戏台上那般旋风打转,忽地一个疾转,已自飘落出丈许开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张半倾折足的八仙桌上。   至此才看出了这个花子的卓越身手。   一只脚,微弯着,只是用足尖部位,那么轻轻点向桌角,身子如风摆残荷,摆呀摆,可就是不倒下来。   鲍玉不是瞎子,越觉得这个花子不是好相与,众目之下,心里的那口气,越加的捺不住,也不敢像先前那般的冲动。   “相好的,干脆就说明了吧!”鲍玉怒睁着双眼,打量向对方这个花子,“可是冲着姓鲍的来的?”   年轻花子嘻嘻一笑,脸上却并无油滑之气。   “和尚吃四方,花子吃八方,哪里有饭吃,我往哪里跑。你大爷姓什么,我还弄不清楚,干什么冲着你?”接着一笑道,“啊,对了,这么说你大爷一定是这里的大财主了,那倒要请你大老爷行行好事,周济周济我花子几文了。”   鲍玉在对方说话时,全神贯注,想能由对方声态行动,或是语意里揣摸出些什么,套出对方的底细,可是此刻看来,对方花子却是口紧得很。   再者,对方虽然是鹑衣百结,可是长相绝非寒酸之人,并不像是真的街边乞儿。武林之中,虽有“丐帮”组织,鲍玉却从来没有与丐帮中人来往过,也不知来人这个年轻花子,又是否是其中之人?   那个年轻花子见鲍玉虎视着自己,不发一言,即笑道:“怎么了,这个架到底还打不打了?只要你大爷有意思,说上一声,无论如何,我花子是奉陪到底的,怎么样,就等你老爷子一句回话罢了。”   鲍玉冷笑一声,沉着睑道:“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这里可不是你横行的地方,相好的,你就报上个万儿吧!”   “大老爷这是在跟我要饭的掉文吧,什么万儿八千的,我可是不知道。”他抬了一下两只瘦手,接下去道,“你倒是打不打吧?我这可得要饭去了。”   矮金刚鲍玉冷森森一笑,点点头道:“好吧,足下既非耍我出丑,这里不是地方,可否随我去一个清静所在,我一定奉陪就是。”   年轻花子摇摇头道:“不好,不好,刚才你大老爷表演耍狗熊,不是也在这里吗?   我花子一时技痒,狗熊我是不会耍,不过早年走码头,玩过猴子,就陪着你大爷玩玩猴子吧!”   话声一歇,这个年轻花子两手微微一伸,有似飞雪一片,极其轻飘地已落在了鲍玉的面前,泰然而立。   就算是再糊涂的人,也听明白了。   年轻花子这一番说话,分明是把对方鲍三爷这个人,当成了猴子,那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矮金刚鲍玉只气得脸色发青。   “哼哼,好得很,阁下你这就赐招吧!”   说了这句话,他可是再也不多迟疑,足尖一点,揉身而上,“呼!”一拳,直向对方花子前胸捣去。   年轻花子说一声好,笑道:“还差一点。”   身子微微向后一坐,施了一招“老子坐洞”式,矮金刚鲍玉的拳头,可不就是差上这儿一点儿。   眼看着那年轻花子身形前后不停地只是摇晃不已,险固是险矣,就是没有沾着,奈何。   鲍玉可真是应上了“羞刀难入鞘”那句话来,心里一恼,陡地跃身直起。   衣衫荡风“叭!”地响了这么一声。   鲍三爷却在此极快的一霎,施了一手他轻易难得一现的“旋风三脚”,“叭,叭,叭,”一连三脚,分向着对方腹、咽、面,三处要害上踢来。   如果说鲍玉功力果有可取,那么这一连三式“旋风三脚”便是其功力之极限,舍此再无可观。   年轻花子似乎一时大意,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还有此一手,倒是吃了一惊。   只见他身子倏地向后一个倒仰,极快地打了个旋风,虽然逃开了迎面三脚,却不意为鲍玉肥大的裤脚,在脸上挤了一下。   “叭!”一声,像是着了大嘴巴。“呼!”夹着一股劲风,鲍玉的身子自空而坠。   年轻花子一时大意,众目之下,吃了个嘴巴,不啻奇耻大辱,心里一怒,杀机顿起。   随着他疾如旋风般地一个转身之势,两只瘦手,陡地向前一伸,一阵骨节串响声中,直向着甫行落地的鲍玉双肩上搭了下来。   鲍玉还来不及回头,只觉得背后一阵强风袭项,力道之猛,堪称生平仅见,心中一惊,正不知如何是好。   猛可里,一阵极其细微的尖锐风声,响在头上,恍惚中,似有一点极其细小的黑点一闪而过,擦着自己头顶直向身后的年轻花子正面飞来。   年轻花子敢情是大有来头,这一手“追风流星手”实在猛厉无匹,江湖上简直还不多见,以他的精湛的内力,一经搭上了鲍玉双肩,鲍三爷再想有活命的机会,可就微乎其微。   那点小小之物什,显然来得正是时候,擦着鲍玉头顶滑过去,目的却是对准了那个年轻花子的一双眼睛。   年轻花子陡地一惊,这一霎可是险到了极点,如果说非要伤眼前的鲍玉,这双眼睛可也就别打算要了,自然是先顾自己要紧。   无可奈何里,只得把探出的双手,霍地向后一收,就势晃动双肩,施了一招“浪打金舟”,猛可里往侧面一闪,跃出三尺开外。   矮金刚的玉肩上一松,陵地翻了个凌空筋斗,落身一旁,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全都向着人群一隅望去。自然,那个偷施小技的关雪羽,也就无能藏身。   向着他二人微微一笑,关雪羽把眼睛转向一旁,再也不看他们其中任何人一眼。   除了当事者二人之外,可惜现场竟然没有一个明眼人,居然没有看出眼前微妙的趋势,自然,对于年轻花子与鲍三爷的忽然住手不打了,全都感觉到有些莫名其妙。   矮金刚鲍玉险中脱生,自不会再蹈覆辙,当下冷冷地朝着对方那个年轻花子抱了抱拳道:“阁下身手,鲍某拜领,佩服不尽。姓鲍的在这里跑不了,阁下要是心存不服,请随时来访,姓鲍的绝不含糊。”   年轻花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张瘦脸上已自失去了先时的轻松。   “你呀,你还不配。”   说话时,那一双精华内蕴的眸子,狠狠地向着一隅的关雪羽盯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大家伙眼看着这花子如此厉害,谁也不敢招惹,纷纷闪身让开,空出一条路来。   年轻花子走到桥边,弯下身,拿起了他讨饭的家伙,一根黑光油亮的七节竹杖,一只鹿皮口袋,袋内鼓膨膨的也不知道装着什么家伙。   背上了袋子,拿起了竹杖,这个年轻花子似乎又恢复了笑脸,却由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瓢形的铁碗,微微一笑,自己打趣道:“各位刚才看我花子耍宝,可不能白看,这就赏几个钱吧!”   一面说,随即把手上铁碗伸向四周闲人讨赏。   各人眼见他方才身手了得,虽说心里不甘愿,却也不敢不给,说不得纷纷破囊,一时间叮当声响不住,眼看着他那只铁碗已满了一半。   年轻花子嘴里连连称着谢,这就来到了关雪羽的身边站定,嘻嘻地笑道:“这位相公,讨个赏吧!”边说,边自把手上铁碗向着关雪羽面前伸来。   关雪羽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原该有赏。”   一只手已由袖内探出,把一块早已捏在手上的小小银子,送了过去。   虽是一块银子,却也有两把重,在此荒年,打发一个要饭的,这般出手,不能不令人为之眼红,见者俱不禁发出了感羡之声,现场起了一番小小骚动。   年轻花子大大地道了声谢,一只手高托铁碗,接住了对方的赏银。   关雪羽却也没有立刻把那银子掷向铁碗,仍自用两根手指拿着直向对方手中铁碗放落,两者方一接触的当儿,只听见“哗啦”一声大响,碗中制钱,竟是洒落了满地都是。   年轻花子惊呼一声,那张白脸上微微起了一片红潮。他先不急着捡拾地上散落的铜钱,却向关雪羽似惊又怨地瞥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径自转身而去。   好阔气的花子,地上散落的大片铜钱,他干脆就不要了。   钱掌柜的打发了闲人离开,苦着脸来到鲍玉跟前——   “三爷,这——”   “不要紧,都算在我的帐上,多少钱,连同破损的桌椅什物统统算我的。”   鲍三爷苦笑了一下,由身上取出了一锭官银,交在钱掌柜的手下,指了一下一旁躺着的那个中年大汉。   “再麻烦你,把这位朋友送到这里的‘五福’客栈去住着养伤,就说是我的话,一切吃喝连带着大夫的钱,都算我的,一并到我‘杏林坊’来收。偏劳,偏劳,掌柜的你这就去吧!”   钱掌柜的原本是满腹愁云,听到鲍玉这么一说,心里这才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时眉开眼笑连声道谢不已,一面赶紧张罗着手下的伙计,这就抬人。   听到了这里,关雪羽随即起身离开。   匆匆走出了饭庄子,不过行了十来步,鲍三爷已自身后追了上来。   “这位朋友请慢走一步。”   关雪羽自然知道是谁,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当下站定.回过身来。   矮金刚鲍玉已在眼前,抱拳长揖道:“多谢仗义援手,救了鲍玉一命,感谢之至。”   关雪羽想想终究是瞒他不过,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阁下方才处置倒也不失侠义本色,那汉子虽然莽撞些,到底不是为恶之人,这样处置甚是恰当,你我萍水相逢,谈不到什么情义,这就告辞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雪羽倒是后悔插手这件闲事了。   “恩兄这么说,倒使鲍某无地自容了……”鲍玉道:“寒舍就在眼前,敢请移玉少歇,鲍某一来要向恩兄叩谢大恩,再着还要当面讨教,面请教益。”   关雪羽其实对鲍玉其人,多少也已有了个耳闻,心知他并非仗势欺人的恶人,虽然是有些小过,到底也还算上一个仗义疏财的义士,这才对他加以援手。   此刻鲍玉说得恳切,他倒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好吧,鲍老兄既然这么说,倒要讨找你清茶一杯了。”   鲍王见他答应,心里大是高兴,招招手唤来侍候在外的一名仆人,吩咐道:“与这位相公看马侍候。”   那仆人答应一声,忙即转身,待要前去雇马,却为关雪羽止住。   “既是不远,何必麻烦,我们信步走一程,岂不是好?”   矮金刚鲍玉哈哈笑道:“恩兄倒是快人快语,这样岂非是太不恭敬了?”   “不必客气,”关雪羽道,“实不瞒你,这宁国府我还是初次来到,果然富庶得很,较之皖省各县称得上一枝独秀,难得老兄识途老马,倒要请沿途指点一二,以开茅塞。”   鲍玉自是连口答应,随即吩咐那仆人,叫他骑自己的马回去,并吩咐准备晚筵,这才欢喜地同着关雪羽一路向前行来。   “还没请教恩兄贵姓,大名是——”   关雪羽自报了姓名笑道:“举手之事,何敢居功,老哥千万不要这么称呼。”   鲍玉哈哈一笑,道:“那我就称呼你一声关先生吧,看足下翩翩风采,一表人材,莫非身上还有一份功名?”   “那倒没有。”关雪羽道,“不过,倒也是念过几天书就是了。”   “这就难得了。”鲍玉抱了一下拳道,“这么看来,先生敢情是文武全材,难得,难得。”   前行来至一座大庙。   红墙碧瓦,画栋雕梁,宝相万千。   是时日影偏西,夕阳西落在琉璃瓦上,渲染出一片五彩斑谰,广大的庙前空地上,栽种着许多杨柳,想当日花红柳绿,春秋定多风采。如今大旱,柳树半枯,杂花全萎,望之已有萧条之感,倒是那一片繁嚣的蝉鸣之声,仍是那般热炽地叫个不已。空旷的庙院里,只坐着无数的乞儿在晒着太阳,一片荒年萧索景象。   关雪羽定下脚步,打量着庙前颇有感慨地轻叹一声道:“这里原来就有许多乞丐么?”   鲍玉道:“原来哪有这么多?荒年嘛,各方逃难的多了,要饭的也就多了。”   接着他又指着说道:“这是我们宁国府最大的一座庙,叫相国寺,每年庙会热闹极了,如今也不行了,荒年里烧香进佛的人也少了。”   关雪羽似乎并没有十分在意听他说什么,一双眼睛只是留意着那群为数可观的乞儿。   “鲍兄你可注意到,这些乞丐有些异样么?”   鲍玉瞧了一下,立刻注目细瞧,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发现异常。   摇摇头,他疑惑地道:“有什么不对么?”   关雪羽微微一笑道:“我们走吧!”   一面说,率先向前面走下去,鲍玉忙自跟上,情知他必有所见。他既不说,定有原因,还是暂时不问的好,由是不免联想到,方才与自己动手过招的那个年轻乞丐,武功端是了得,不知是什么家数,莫非与这些乞丐有什么关联不成?   一念触及,由不住心里为之一动,正待转身,打量一番,身旁的关雪羽却又察觉,止住他道:“不要回头,我们被缀上了。”   鲍玉又是一愕,即冷笑道:“这么说,刚才那个家伙是他们一边的了?”   “大概不错吧!”   “莫非还放不过我?”鲍玉不禁有些动怒,“这就太过分了,难道我还怕了他们不成?”   关雪羽莞尔一笑,道:“这件事有些蹊跷,我看未见得是你,倒像是放不过我,谁叫我多管闲事呢!”   鲍玉聆听至此,忍不住倏地转过头去,果见一个赤足的半老乞丐,远远正自踏进巷口,见状倏地一闪,随即隐身一旁檐下。   关雪羽道:“可看见了什么?”   鲍王道:“一个老花子,看样子真的缀上来了。”   关雪羽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一边还道:“这花子武功虽不及方才与你动手的那人高,但是却也不俗。”   鲍玉怔了一下,心里头不禁有些奇怪,思忖道:你又怎会知道?想着,由不住又回头去看了一眼。   “他走了。”   鲍玉如有所释地像是松了一口气。   “是么?”关雪羽冷冷地道,“我倒认为他改下而上,已经上了房了。”   鲍玉心里一动,微微偏头,假装察看身后巷尾,却翻起眼皮,偷偷向房上看了一眼,这一眼果然为他凑巧看出了苗头。   屋檐一角,人影略闪,随即掩饰不见。   “足下可真是活神仙,果然不错,这厮竟是上了房了。”   嘴里这么说,对于关雪羽的凡事先知,灵敏的听视官感,佩服得五体投地,越觉得自己得能结识这个人,实在莫大福分,万万不可失之交臂。   既然知道房上这人在暗中跟缀,鲍玉倒是不便现出张惶神色,再看看身边的关雪羽更是一派自然,直如未觉,他也就越加地不动声色,怕被对方看轻。   这是一条为两侧高墙所夹峙的胡同,巷道既窄,冷巷无人,加以两侧房阁连接甚密,倒是有利于那暗中跟踪之人。   关雪羽道:“府上快到了么?”   鲍玉道:“还有一程,快了。”   关雪羽点点头道:“那么,我们就放快一点。”   二人随即加快了步法,眼前已来到了长巷尽头。   关雪羽一步跨出巷口,紧跟着身子往墙角一贴。鲍玉情知有故,立即学样站好。   他二人身子方站妥不久,就听见头顶上“呼啦!”衣飘之声,一条人影已高立墙上。   二人虽没有抬头打量,但是那人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却十分清楚地说明了,跟踪者正是那个半老乞丐。   地面上的影子,显示着这人有一头蓬松乱发,胡子像刺猬般根根都倒立着,手上拿着打狗杖,背上还背着到处为家的行李卷儿,这个老花子一点失误,跟丢了来人,像是有些着慌,站在墙头上不时在左顾右盼,正当他要纵身下来的一霎,已为关雪羽寻着了空隙,翻身一掌,直向老花子胯骨上击去。   那个老花子简直没有想到,自己所跟的二人,竟然就藏身在脚下,一时大为吃惊。   关雪羽这一掌“举手翻天”,暗藏着精巧的擒拿手法,那个老花子虽说身手不凡,无奈事出仓促,一时闪避无及,嘴里惊呼一声,纵身就起,仍然还是慢了一步。闪过一掌,却躲不过关雪羽那反手一抓,一下子便被抓住了足踝。   这么一来,顿时便失去了均势,一头直向墙下栽来。   总算关雪羽并无伤人之意,及时松开了手,对方足下一松,乃一个骨碌,由地翻身跃起。   二人这才看清对方是个什么长相。   五十左右的年岁,朝天鼻,招风耳,加上那一张如同墨染过一般的黑脸,乍看上去真把人吓上一跳,好在原本是出身乞儿丛中,倒也见怪不怪。   这乞丐虽说没有摔着,到底丢人现眼,一时大为光火,怒声叱道:“无知小辈,竞慑戏耍你家太爷,看我要你好看。”   嘴里吆喝着,一双赤脚在地上用力一顿,“嗖!”一声已来到了二人面前。   他心忿关雪羽出手戏弄,这一扑过来,自然是先向他下手,打狗杖抖处,照准了关雪羽的前胸就扎。   关雪羽声色不动,其实胸有成竹,对方花子那根打狗杖方一接近,他即施展出一式燕家绝技——“分鬃扣马”,这原是对付大阵势的奇妙高招,施之眼前,确是游刃有余。   看在矮金刚鲍玉眼里,的确怪异得很,好像关雪羽伸出的那只手一连折曲了数次,观诸在眼前,有如幻术一般地出现了许多只手。   总之,不知怎么一来,那个蓬头花子手上的竹杖,已到了对方手上,而且肩上便着了不重不轻的一掌。   蓬头花子身子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噗通!摔倒在地上,这一来,他算是才真的知道了对方的厉害,奇怪复惊讶地瞪着眼,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他实在有点疑惑,对方这只魔手,如何能在举手之间,既抢了自己竹杖,又复能击中自己肩头,似乎是太过微妙了。   关雪羽冷冷地一笑,向着这花子道:“谁叫你跟着我的?你想干什么?”   那花子原以为关雪羽会向自己施以杀手,慑于对方身手,真有点不知所从。这时闻见之下,才知道自己错会了意,这么一想,胆力复壮。   当时挺身站起,翻着一双肿泡眼盯着关雪羽道:“足下果真是好样儿的,老花子有眼无珠,这是自取其辱,哼哼,我看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你就报个万儿吧!”   关雪羽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两句人话,我姓关,老兄你呢?”   花子嘿嘿一笑道:“败兵不敢言姓,关朋友你就不必多问了。”   一旁的矮金刚鲍玉却是不屑地道:“看你身手不弱,想必是武林丐帮出身,干什么学此鼠辈伎俩,岂不有辱贵门之风?”   花子被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忽地一沉,却又嘿嘿笑了几声道:“我认得你,阁下想必就是这里大名鼎鼎的矮金刚鲍玉鲍三爷了?”   鲍玉哼了一声,点头道:“不错,我就是了,老兄有何指教?”   “不敢当,”那花子耸了一下双肩,冷森森地道:“天逢大旱,人命比狗不如,要饭的无饭可讨,眼看着这就活不成了,闻听你的三爷在地面上有钱有势,呼风唤雨,嘿,所以这就要向你老人家求条生路。”   鲍玉冷冷一笑:“这要看鲍某人是不是能力所及了。”   “笑话,”那花子仰天打了个哈哈,道,“阁下太客气了,你鲍三爷行行好吧!”   鲍玉冷哼了一声,道:“这要看姓鲍的愿意不愿意了,愿意一句话,不愿意嘛,哼哼,谁又能勉强?”   “你不还是愿意的好。”那花子大刺刺地抱着一双胳膊,不怀好意地笑道,“狗急了跳墙,人急了杀人。”   话还没说完,鲍玉已忍不住怒声道:“住口。”   蓬头花子被他这一叱,顿时他就住了口,只是满脸不屑地斜着一双肿泡眼,打量着鲍玉,一面抖着身子,连声地冷笑不已。   鲍玉原待发作,想想以自己身分,与对方一个来路不明的花子,终无好说。胜之不武,不胜为笑,想了想,终于把这口气吞下肚里。   “姓鲍的家是这里,我走不了,你们就看着办吧!”   那花子一笑道:“对了,有你鲍爷这么句话,我老花子总也能回去交差了。”   一面说,遂向着二人拱了一下手,这就要转身离开。   关雪羽道:“慢着。”   蓬头花子虽是对鲍玉不屑一顾,鉴于先前的败北,却是丝毫不敢对关雪羽略有轻视。   听见关雪羽这么一呼,忙即停步不动,眨着眼道:“怎么,关朋友还要插一脚么?”   关雪羽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不过有两句话,倒要敬奉贵帮帮主。”   蓬头花子一怔,嘿嘿笑道:“这么说关朋友见过我家主子了?”   “大概不会错吧!”   “洗耳恭听。”   关雪羽道:“得罢手时且罢手,能饶人时且饶人。”   “哈!”那花子道:“我以为什么金玉良言,敢情是两句老话,老花子一定把话带到,至于敝上是不是遵办那可就不知道了。”   关雪羽冷冷一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也别心急了。”   蓬头花子微微一愕。   “告诉你家帮主。”关雪羽冷冷说道:“这里风云险恶,不是贵帮称能之处,从速迁地为良的好。”   蓬头花子又是一怔:“关朋友的意思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回去好好琢磨去吧!”   话声一顿,随即把手里竹杖,霍地向对方抛去。蓬头花子脚下向前跨出一步,掌中聚力,总算接住,只觉得掌心如焚,虎口发痛,对方不过是随手一抛,自己却施出全力才行接住,只此一端,已看出双方实力,简直判若云泥,对方显然手下留情,再要不知趣离开,耗下去丢脸更大。   “关朋友,你这是看得起我花子。金砖不厚,玉瓦不薄,老花子我心里有数就是了。”   一面说,乃向着二人拱了一下手,就此转身自去。   矮金刚鲍玉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道:“好一个狡黠的东西,下次再要看见他,定要给他一个厉害瞧瞧。”   关雪羽一笑道:“鲍兄可知道这人的底细如何?”   鲍玉摇摇头道:“不知道。”   关雪羽说道:“这就是了,如果你知,就不会无故招惹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家业在此,你犯不着得罪他们,比不得我来去一人,他们无可奈何。”   鲍玉微微一惊,转向关雪羽道:“这么说,莫非你已知道他们的底细了?”   “我原本还有些存疑,现在却几乎可以断定,我们边走边说吧!”   二人随即前行。   “江湖上有南北丐帮之说,老兄可曾听过?”   “听过,听过。”鲍玉道,“莫非这个乞丐真是丐帮来的?”   “哼,”关雪羽道:“真要是正宗的丐帮来人,老兄倒是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无论南派丐帮或是北派丐帮,帮规都极其严谨,绝对不容许手下帮徒为恶地方,与百姓争利,像刚才这个花子,那种强自勒索行为,尤其是不被允许,可以断定,他们绝非来自丐帮本流。”   鲍玉点点头道:“说得极是,这一点我也知道,只是,难道江湖上除了南北二丐帮之外,还有第三个丐帮不成?‘’   “那倒也不是。”   说话之间,但见迎面又自走过来两个乞丐。二丐一胖一瘦,远远走过来,看见二人,即行停住脚步,用着十分奇异的目光,向着二人打量不已,容得鲍玉回目望时,他二人却忙自低下头来。   这番情景看在鲍玉眼中,不禁顿起怀疑。   关雪羽却似无所见,话题一转,指点着附近景物,径自闲话起来。   如此走了一程,又绕过了一条大街,才来到了鲍玉住宅。   那是一座颇为讲究的宅子,看其门面,虽不如临淮关麦家气派,却相去不远,是时朱门敞开,正有两个仆人站立门外,想是早已得到了通知,悉知主人结交了贵友,故此敬候,见状双双上前请安问好。   鲍玉道:“家里有什么事么?”   二仆之一,年近六旬的一年老苍头,上前一步道:“回爷的话,听说大爷在饭铺子里遇上了事,朱师傅已带着四名家院赶来接应大爷来了。”   鲍玉冷笑道:“这一定又是蔡七多嘴,还有什么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那老苍头嘴里答应着“是”,却又讷讷地道:“这是老太太的意思……适才大爷的身边又没有带人……”   鲍玉道:“糊涂的东西,有什么事只往上房回一声就是了,干什么要惊动老太太,该死!”   那老仆人只是苦笑着连声应是,却又似有些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是,”那老仆人上前一步又道,“刚才有两个乞丐在大爷没回来以前,在咱们宅子四周打转,察看了半天。我与李大雄一出来,他们两个才走了。”   鲍玉道:“这两个乞丐是什么长相?可是一胖一瘦?”   二仆人一齐点头称是。   鲍玉心里有数,看了一旁的关雪羽一眼,道:“关先生请进去说话。”   关雪羽被带进了前面正厅,落座之后,自有丫环仆人侍候面汤茶水,十分周到,鲍玉却暂时告辞,匆匆入内,谒见母亲,报告安好,少顷换了衣服,才匆匆赶回大厅,向关雪羽致歉久等。   谈起来,关雪羽这才知道,原来鲍玉府上住有一妻二妾,另有高堂老母,鲍氏事母至孝,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总要先向母亲禀明为是。   关雪羽原本对鲍玉并无好感,见他事母甚孝,多少改变了一些对他的看法。半日相处,发觉此人虽不免有些商场习气,却也性情开朗,快人快语,不失豪迈本色,是以一谈下来,对他观念又有所改。   话题由是转到了方才所见胖瘦二丐身上。   鲍玉道:“先生方才说到丐帮之事,中途停住,莫非这些乞丐,并不是来自丐帮不成?”   关雪羽道:“方才我正要说明,因为看见他们人来,所以不便多说,鲍兄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乞丐,全是来自鲁省,说来正是北丐帮之一支主流。”   鲍玉“啊”了一声,怔道:“可我们这皖南一境,要说起来应属南丐帮的地盘呀!”   “正是这样。”关雪羽冷冷地道,“一年前,北丐帮帮主自罹怪疾不治之后,北丐帮名称虽然不变,事实上却流于解体,这件事你难道不知道?”   鲍玉摇摇头,叹息道:“不知道,惭愧!惭愧!”   关雪羽道:“那倒不必,这件事到底还是武林中一件悬案,未经证实,不过,今天一见,我却不禁要宁可信其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鲍玉忍不住大为关心。   关雪羽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传说北丐帮帮主独臂插天童大左死后,他身后两个儿子为了争夺帮主之位,各不相让,长子童威势力浩大,根基甚固,坐定本帮;次子童云势力不敌,只带领少许部众,脱帮远走,另打天下。”   微微一顿,他注视向鲍玉,道:“今日在饭铺子与你动手的那个年轻花子,八成儿就是童云他本人。”   鲍玉由不住吃了一惊:“这就难怪了,童氏兄弟的大名我久仰了,怪不得他有这般身手,唉,早知道是他,我也不会这么莽撞与他动手了。”一面频频摇头叹息,追悔不已。   关雪羽道:“当时情况,由不得你,事情既已发生,也就不必自责过深,好在事情并非已到了绝望境地。”   “也只有这么想了。”   鲍玉眼巴巴地看着他道:“那人真是童云少帮主本人么?”   “我想大概是他。”关雪羽回想着先前景况道:“除了他,别人无此气度,你再看看,那个年轻花子是否较别的花子有些异态?”   鲍玉连连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你又怎么会知道他是北丐帮的来人?”   “这一点更不会错。”关雪羽道,“南丐托钵,北丐负囊,这些乞丐人人皆负一具鹿皮革囊,正是其明显标志,一看即知。”   鲍玉因久知北丐帮童氏兄弟,武功了得,想不到自己无心结怨,平白树此大敌,心目中是十分懊丧,只是当着关雪羽面,不便显露罢了。   关雪羽道:“这件事,我也只凭自己的猜测,如果那年轻花子真是童云本人,他与我只怕也已结上了梁子,必定会来寻找,到时自知究竟。”   鲍玉重重一叹道:“说来全是我惹的祸……连带着也害了恩兄你……”   苦笑着,他又接下去道:“我只当自己一身功夫很不错。谁知今天遇见了高手,才知不行,比起恩兄你来,就更不用说了。”   说到这里,他精神一振:“方才恩兄与那年轻花子暗较手劲儿,分明他是输了,也许就此知难而退,果是这样,我倒也托你的洪福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只怕未必如此,那年轻花子如果真是童云,伎俩何止如此。他功力精湛,非同小可,偶尔失手,未必心服。再说,他身后尚有更厉害的帮手,却是不可不防。”   鲍玉一惊道:“啊!”   关雪羽道:“方才说到童氏兄弟内哄,童云被迫出走,并非他孤身一人,北丐帮最具功力的长老,也是其父当年同门师兄的白长老,便因不忍童威之为人,离帮会向童云而去。”   “这件事,我还不大明白。”鲍玉道,“童大左帮主既死,论辈分童威居兄为长,理应由他继位帮主,才是正理,童云既是兄弟,如何能与乃兄争得?这就是他的不是了。”   关雪羽摇摇头道:“事情是这样,童大左因知童成为人险恶,所以其身后遗嘱,立明要童云继任,果然他死后童威不服,这才演变成后来的兄弟阋墙之争,就此事而论,童威居心险恶,早在其父死前,先已布置了相当的实力,一场斗争之下,童云虽然有白长老的支持,变寡众悬殊,被迫远离。”   他思忖了一下,又道:“这件事不过才发生了数月之久,江湖上知者不多,想不到他们一行踪迹,竞自来到了皖南,却不知他们又是作何打算?”   鲍玉道:“这件事确实令人不解,这样吧,这里衙门与我关系甚大,请他们出面—   —”   关雪羽冷冷一笑,摇摇头道:“这是下下之策,此类人物,对官场上人最是厌恶,如果他们发现你有意借助官面上的人物来对付他们,那可就势不两立,你还是打消这个主意的好。”   “那么,你的意思……”   “暂时不动声色。”关雪羽胸有竹地道,“姓童的绝不甘心败在我手里,他会来找我的。”   鲍家仆人来禀酒筵备妥,在鲍玉诚挚邀请之下,关雪羽也就不再推辞,扰了他一顿。       第十五章 品茗论知已 少帮主受教     竟然又是月圆之夜。   张望着当空明月,关雪羽今夜思潮起伏,颇是不能自己。   婉谢了鲍玉的好意,他仍愿独自居住在这所偏僻的客栈里。对他来说,人情常常是一种困扰,接受了人家的招待,即使是出自善良的友谊,也应当思报,所谓“投挑报李”   的正是这个缘故,一旦无能为报,便构成了内心的一份歉疚,关雪羽生平为人,是绝不愿对任何人形成歉疚,他所向往的是“来去无牵挂,心似皎月明。”   ——就像是今夜,天上的那轮明月。   每一回,当他向天空注视着明月时,脑子里总会情不自禁地思索许多事情……   昔日,在青燕峰,每逢月夜,父亲总是亲自督导着他习武练剑,燕家那一套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便是在月下传授他的。   那是他们燕家当今犹敢夸耀武林的一门绝技,只可惜关雪羽只学会了一半,即使这一半,至今犹未敢论精。   雪羽之父燕追云常常感叹着说:“小羽天资颖悟,确是一块练武的好料子,只可惜命中多劫,心不能宁,历劫之后方能大成,那时成就或能在我之上,却不知道是否我还能亲眼看着这一天了。”   那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好不奇妙,并非仅仅口传心授就能学会,天时、地利、人和,竟是缺一不可。   天时,应当秋月之夜,特别应在秋雨燕出之时。   地利,应当雨峰爽峙之谷,妙在时有迂回之风。   人和,在于彼此深知,心领神会。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三者缺一不可,最难还在“人和”那一点,如非透剔晶莹,心有灵犀,这一套剑法便是无能习会的。   如此一来,一年之中,难得有十几天合乎情况,还要心无杂念,无尘缘牵挂,七折八扣之下,一年之中,能有七天习技就算是不错的了。   这套剑法,关雪羽叫名是学了七年,事实上总结七年全部时间却未能超过七七四十九天。   燕追云常夸奖他说,这么短的时间,竟能习会了一半,设非天才横溢,心有灵犀之人,是决计难以达到,因鉴于未毕全功,生恐此一燕家绝学,就此中断,乃把余下一半,运用其特具智慧,绘于绢册。   现在这本绢册就在关雪羽随身携带行李之中。   每一次当他仰望明月之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父亲传剑神情,虽隔千里,犹似眼前。每一次他也都由衷地感觉到惭愧,觉得有辱严父教诲、期盼。   举头望明月的另一感伤,显然正是在不久之前临淮关麦家浴血之战,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的惨败。   那次惨败,在他心里所留下的痛楚,奇耻大辱,非但至今未褪,反倒与日俱增。   每一回想到这里,便不禁为之势血沸腾,从而提醒着他仇人金鸡太岁过龙江的凶狠猛厉,其心益悲,其志愈增。   老实说,上一次与过龙江的决战过程里,他并未能克尽全力,很多燕门绝技都未能施展,猝然落败,屈居下风,直是教人难以心服,下意识里,他甚至于渴望着与对方能有再见之机,这正是他为什么至今仍逗留在皖境不走的主要原因。   父母再三地告诫,出云老和尚的谆谆开释,都不能打消他的内心的火焰。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身怀绝技的奇人侠士,是绝不轻易甘心屈居人下,认败服输,这一口气如果也能吞下肚里,则天下无事不能忍,无人不能容了。   仰望着空中明月,悲愤填膺,关雪羽紧紧咬着牙齿,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却是最终无以发泄的一腔仇恨,奈何,奈何。   明月在升,照见了庭前那棵参天古松。   乱叶飞校里,涵盖着几许诗情画意,这便又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月如扇——团扇,团扇,美人用来遮面。   麦小乔诚美人矣。   凤姑娘又岂不然?   那一夜,明月当头,夜凉如水,雪羽持灯,小乔依附。风在林梢,落叶飘零,虽只是短短的一程,侠士不欺暗室,淑女默默无言,多情繁星,竞相奔告,彼时彼境,当是星星知我心,尽在不言中了。   说到“情”字,未免言之过早,但有此邂逅,则易生情,倒是真的,自此而后,麦家小姐,便扎实地闯进到了他内心深处   母亲爱子心切,此番离家前,再三嘱咐,年纪不小啦,该成家啦,东挑西选,倒头来真想当和尚么?   似乎天下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儿子大了,就想抱孙了,女儿大了,又怕没人要。   在娘跟前,儿子是永远长不大的。   “那可不一定。”做儿子的看着娘,“谁叫您长得这么漂亮,拿您跟别家姑娘一比,越加的就瞧不上了。”   “小油嘴,算你会说话。”   “我说的是真的,要娶也不能比您差太远。娘,您说是吧?”关雪羽还记得在家时对自己母亲说过。   母亲含着笑靥,微微摇头叹息。   儿子的话可是说到娘心坎儿里去了,嘴里不说,心里可不就这么认了。“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个命,能叫我家小羽瞧上,真是前生修来的福……”   结束了风趣的母子对话,像是不着边际的闲话,却未尝不在心里留下了印象。   面对明月,关雪羽颇似有所感伤,站起来走向室外。   今夜他思潮起伏,竟自有些坐卧不宁。   恼人的别绪离愁,迫人的壮志怨仇,一股脑地齐集心怀,才刚刚兴起的豪兴壮志,一瞬间又即变成了统指柔情。   檐前燕子低飞掠过,明月、繁星、羁旅、深宵,真正是难以排遣了。   冷栈无客,野宿更残,想到了即将荒废的功课,忽然有些技痒,有心练一回剑。   这就返回,掣出了长剑。   燕家的剑法,以神秘高超见称于武林,即使是在平日,关雪羽练习的时候,亦极为严谨,不欲示人。   关雪羽持剑松下,正当他手掏剑诀,拉开了架式,欲发剑时,一个人影,已映向眼前,说得清楚一点,不是人影,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这个人直挺挺地就站立在当门正中,向这边注视着,双方距离约有十丈,但月夜之下,却看得十分清楚。   一袭缀满了各色补丁的百结鹑衣,破格的却在腰上加了一根绦子,右望侧露出了尺许长短的一截剑柄,想是金丝缠柄,月色里闪闪有光,明明是一个乞丐,却偏偏没有乞者的寒酸,反之,那炯炯的目神,显示着的却是泱泱大度的武者风范。   关雪羽只看了一眼,几乎已可以确知他是谁了。   微微一惊之后,他缓缓的将手中长剑收入鞘内。   对方似乎颇为惊讶,在略一定神之后,一步步继续踏进,直到距离关雪羽两丈左右之处,才行止住。   “果然是你。”关雪羽微微一笑道,“我算计着你一定会来了,现在你真地来了。”   “我是不会让你失望的。”年轻的花子讷讷说着,脸上的神色较诸白天里的突梯滑稽却是严肃多了。   “少帮主此来是客,请入内一叙,如何?”   关雪羽闪身肃客,对方显然反而吃惊不小。   “你说什么?”   “阁下不必掩饰了。”关雪羽微微抱拳一哂,“难道阁下不是北丐帮童少帮主?失敬之至。”   年轻花子一声不吭地瞧着他。   良久,他才点点头道:“不错,我叫童云,你似乎对我知道得很清楚?”   “不多,不多。”关雪羽改变口气又道,“但却也不少,譬如说有关足下的负气出走,也略知道一些。”   童云挑动了一下长眉,冷冷说道:“这么说,今夜我就更不能放过你了。”   说着,他反手后肩,“刷”一声,掣出了身后长剑,冷森森如秋水一泓,端是一口好剑。   “拔剑吧!”童云脸色寒冷地道,“我知道你剑术必有可观,这里虽非理想之地,但我已察看过,除你之外,并无外客,大可尽情地施展。”   关雪羽道:“你要比剑,我一定奉陪,只是又为了什么?难道只因为我认出你是童云?还是白天之事让你心存芥蒂?”   “对了,这就够了。”   童云冷笑一声,接道:“白天人多,我不便当众迫你出手,却发觉阁下手劲大有可观,分明一流身手,客居无聊,想到尊驾亦有同感,这便前来请教。”   关雪羽观他谈吐不俗,虽有凌人盛气,却不失君子之风。再想到方才,对方只须少隐片刻,自己难免在大意失察之下,展开了燕门剑法,以童云之丰富见闻阅历,说不定就会被他看出了门户。这一点倒无所惧,若为他偷学了其中精华,或是仅有所悟,便为大失策事,武林中以泄露门户不传之技为不可饶恕,关雪羽险些疏忽之下,触犯门规,此时想来,犹自不免自责。   那童云果有私心,只须驻足片刻,便能由关雪羽剑法中窥出堂奥,然而他却显然不此之图,端的是一个不欺暗室君子。   这一点,先自赢得了雪羽内心赞赏。   “童兄有意赐教,不敢不遵,我们这就先武后文,再说其他吧!”   童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   聆听之下,他说了个“好”字,右脚侧跨,抱剑于怀,俨然大家之风。   关雪羽既然知道对方身分,且知他为人正直,倒颇是有意要交一交这个朋友。正因为这样,此刻便不得不全力以赴,剑上较个高低,让他心服口服。   有此一见,他也就不再多说,当时重新掣出了长剑,微微一笑道:“你我究无仇恨,犯不着以死相拼,这就向少帮主请教几手高招吧!”   话声方住,董云已忍不住冷笑一声,蓦地向前踏出了一步,道:“废话少说,快看剑。”声出剑到。   这一剑平肩而出,既直且快,寒星一点,直向关雪羽咽喉上疾点过来。   关雪羽左手一招,用燕门空手人白刃的拿剑手法,倏地往对方长剑剑尖上捏去。   童云陡地一振腕力,长剑“刷”地飞起来尺许高下。闪过了关雪羽的的手指,反向对方手腕子上削去。   关雪羽胸有成竹,倒也不惊,胳膊肘子向下一沉,霍地用左掌掌沿,向对方剑上封去。   一收一吐,掌上力道惊人。   童云身子向后一收,长剑反抗,随着他快速的一个转身之势,耳听得“叮!”的一声,两口剑首度交锋,却不是实力的交接,仅仅是尖锋相触。   是夜里,即见火星一点,一闪而进。   一个左翻倒卷。   一个斜起似鹰。   剑光交插影里,结束了第一个回合。   童云双手握着剑柄,脸上显示着无比惊异。关雪羽也不敢掉以轻心,正是惺惺相惜。   “好剑法。”   随着这声招呼,关雪羽已拧身现肘,第二次发出了剑招,这一剑施展的是燕字门绝妙的高招,一片轻啸里,长剑如电,力劈童去后背。   至此,变轻灵而怒掣,凌厉的剑风立刻使童云大有所警,这般狠厉的剑招,确是他始料非及,这才知道对方果然是罕见的一个劲敌。   猛可里,他身子向前一个快扑,却用脚尖力点地面,快速的一个疾转,身子已然纵出了七八尺开外。   关雪羽压剑后随,一声轻叱,脚下来一个急蹿,拔身而起,就在这一霎间,童云已倏地转过身来。   原来他故意避开,无非是诱敌之计,对方一跟踪而来,正是求之一不得。   所谓“兵无常行,以诡诈为道。”   童云一经交手之下,已觉出对方大是可畏,这才拼着弄险。以身为饵,诱使对方接近。   随着他飞快的一个转身势子,左手骈指如电,直向关雪羽剑身上力点过去,同时间,右手长剑大力挥出,一挥一挫,形成了一个“乙”字。   打咽喉,挂两肩,好厉害一式杀着。   观诸童云所施展的这一剑,真正称得上深领剑中三昧,有凌云驾虹之势,无缕冰剪彩之痕,这才是剑道中的上乘手法。   关雪羽何尝没有料到童云有杀手之招?只是没有料到这般凌厉害了。   在童人雷霆万钧的剑势里,关雪羽身子霍地向后一坐——含胸、拔背、沉肩、甩肘。   这一剑真可当上惊天之势。   “刷”一缕银霞起自身后,初起时不过飞泉一道,待到将临及对方头顶之上,这道飞泉才蓦地爆喷了开来。   急光流电里,幻化出一天剑影,童云全身上下猝然间为之一寒,已被对方弥天剑阵整个涵盖,这才知道,自己图人,对方图已,观诸眼前对方所施展,分明已达剑术中“分光掠影”境界,心里一惊,遍体生寒,此时此刻,抽招换式已是不及,更逞论从容身退了。   关雪羽其实原无意施展这般厉害杀招,只为对方狠毒剑招所逼,情急之下乃出此下策,双方并无深仇大怨,自不必以死相搏。   一念之兴,抽招已是不及,情急之下,左掌猛力向外推出。   这一掌为了解救童云危急情势,关雪羽不惜使出了“无形罡力”。童云只觉得迎面微风袭面,紧接着这袭微风之后的巨大力道,其力万钧,竟是万万难以抵挡。   总算他一时心灵,借助着迎面而来的劲道,猛地向后一倒,足下就势一蹬——   “哧!”反纵出一丈五六。   几乎在同时之间,关雪羽已由他当头跃了过去,身后剑芒,有如扫帚星般在闪烁着大片白光,无论如何,总算收住了剑势,解救了对方一时之危。   缓缓将一口长剑收入鞘中,关雪羽向着童云抱了一下拳道:“承教。”   童云呆了一呆,似乎这才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脸上一阵发热,连耳根子都红了。   自然,夜色里看不出他这番窘态。   “我认栽了。”   这了这句话,长剑一挑,“呛”一声,已回插鞘内,摇摇头叹息一声,转身就走。   才不过跨出一步,又自站住,回过身来。   “请教大名上下?”   关雪羽随即报出了名字。   童云嘴里念着“关雪羽”三字,剑上一片迷离,冷冷一笑道:“请恕我冒昧,阁下身手大脱武林窠臼,方才那一手擦臂飞剑,颇似传说中飞燕门的绝技‘霜满天’——不知是也不是?”   关雪羽心中微微一惊,倒不会想到,对方居然还有此阅历,既为对方一语道破,再如矢口否认便似欺人过甚,当时只得点头承认。   “童兄慧眼高见,佩服之至。”   童云立时神情一振,十分诧异地打量着他道:“这么说足下竟是飞燕门的出身了?”   关雪羽尚还未来得及回答,童云又摇摇头道:“这又不对了,飞燕门是向来不收外姓弟子,这便奇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童兄果然无所不知,只是在下却并没有说是飞燕门出身弟子。”   童云窘笑了一下:“只是,燕门绝技却是向来不传授外姓弟子的。”   关雪羽心中一动,一时里有些碍难作答,心里正自盘算着,要如何启口。   童云微微一笑,却先自抱拳道:“阁下似有碍难,不说也罢……你我原是初见,请恕冒昧。”   关雪羽道:“足下大名,心仪已久,如不见外,可否入内一谈?”   童云一双眼睛在他脸上转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好,打扰了。”   关雪羽原以为他不会答应,想不到竟是忽然变得十分爽朗,倒是有些意外,一时甚喜。   落座之后,关雪羽由暖壶里为他斟上一碗热茶。   童云欠身道了声谢,双手捧过饮了一口。   放下茶碗,他打量着关雪羽说道:“有一句话,在下与兄台初识,不知该不该说?”   关雪羽道:“愿聆雅教。”   童云冷冷一笑道:“关兄既然深知我的出身来历,必然也知道我今日之困难处境,本帮一片基业,如今全在家兄把持之中,小弟身败南来,想要在某处安身,不得不打出一个局面……有时候为达目的,手段不免过狠,嘿嘿,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关雪羽道:“这是贵帮之事,与我本无相干,童兄这么说,显然是有弦外之音,又可否说清楚一些?”   童云微微一笑,而神色之间,颇有窘态。   “足下是聪明人,还用我多说么?”   随即端起面前茶碗,喝了一口,借着饮茶,略遮其不自然神色,“总之,今夜与兄台一会,多少有些见面之情,尚请凡事包涵,童某感激不尽。”   关雪羽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微微一动,暗忖着,这个童云非但武功精湛,心思智谋更有过人之处,我如此时口气一松,或是碍于情面,不立刻声明表白,便是事同默认,日后便无所施展,哼哼,我岂能着了你的道儿?   心念转过,当即一笑道:“那也要看什么事情,以童兄为人,当不该倡行不义吧!”   言下之意甚是明白,你如多行不义,我还是要插手阻拦的。   童云脸色一变,长眉挑了一挑,发出了一声朗笑。   “关兄快人快语,兄弟好不敬佩。”   “少帮主抬爱了。”   关雪羽话声微顿,又道:“我也有几句话,要奉告足下,其实在白天,我已经告诉过贵帮一位长老。”   童云点点头道:“兄弟已经知道了,关兄是要我迁地为良?这又为了什么?”   关雪羽微微一笑:“如今皖省一境,天灾人祸并临,早已不是乐土,而且就时间上来说,少帮主你也来得太晚了,显然有人已较足下捷足先登。”   童云冷冷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信……再说,兄弟我这一行,正是人疲马劣,已不容再另作打算。”   “少帮主之意,是决计要在皖南立足下去了?”   “兄弟已别无选择。”童云微笑着道:“还要请关兄多多支持。”   关雪羽冷冷地道:“我已有言在先,少帮主既是有恃无恐,那我倒不必多事,不过,对方来头不小,童兄你却不可莽撞,还要三思的好。”   童云眉头微皱道:“有这么厉害?是……谁?”   关雪羽讷讷地道:“夜来细数坟头鬼,金鸡三唱早看天,少帮主可曾听过两句诗?”   童云陡然间呆住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冷冷地说道:“长白,金鸡?难道是出没辽东的那只老金鸡么?”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情不自禁地为之索然。   提起了这只老金鸡,他难免便会触及到方才刚刚经历不久的刻骨仇恨。   童云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他一向是足不出辽东,何以会来到了中原内陆?   只怕这个消息不大确实……”   关雪羽冷冷一笑,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   童云站起来一揖道:“多谢关兄指点,这件事我自会留心……夜深了,我就不再打扰了。”   关雪羽原想就前些临淮关所发之事,透露与他,以打消他在此立寨的决心,见他如此,也就不再多说,随即起立送客。   童云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等一行,此刻暂时落足在南岭的朝天宫内,关兄有空请来坐坐,兄弟也好面请教益。”   关雪羽一笑道:“一定拜访。”   说话之间,即听得客院之中,传出了微微声响,关雪羽前行的影子,向壁间一贴,就势向外面打量,即看见三数条快速人影,正自由四面墙垣处飞身而下,身法虽快,到底算不上一流身手,以至于落下的身子,多少都发出了声音。   一共是四个人。   四个清一色的乞丐。   看到了这里,关雪羽这才明白,敢情来者四丐俱是跟随童云而来的随身近卫人员,想是甚久未见他出来,忍不住便进来察看。   童云也发现了,陡地现身而出,向外挥了挥手,四丐立即消失暗处。他这才向关雪羽抱拳告别,身形轻摇,施展杰出轻功,陡地飘出六七丈外,落脚在院中茅亭之上,不过是沾一下脚尖,紧接着第二次拔身而起,有如轻烟一缕,已消失于黑夜之间。   南岭,朝天宫。   一只蝙蝠低飞着由偏殿掠出,展开了夜的序幕。   白长老盘膝坐在一张红木的座椅上。   从外表上看起来,他大概有七十岁左右,然而,这可不是他真正的年岁。   事实上,在北丐帮老一代的人都知道“黑”“白”二长老,是如今该帮硕果仅存的两名元老,认真地算起来,两个人的年岁应该在九十开外,百岁上下,在北丐帮他们算得上是三朝元老,就连过世的帮主童大左,也是他们的晚辈。   一身素白的长衣,矮小,粗悍,满头长发,俱已灰白,两只长而细、微作菱形的眸子,即使在白昼,也常常是闭着的时候比睁开的时候多。   人到了这般年岁,所能期待的似乎只有一个“死”字,然而,白长老好像距离死亡,还有一段距离。   在本帮,虽然他早已不再过问帮事,可是接近他的人却都知道,他可不是一个废物。   白长老精于道家的“服气”之术,即所谓“春食朝霞,秋食沦阴,冬饮沆瀣,夏食正阳。”再加上“天地玄黄之气”,便就是道家门中所谓的“六气”。   朝霞者,日始欲出时赤黄之气,沦阴者,日没以后之赤黄之气,沆瀣者,其实就是所谓的“露水”,为渗有夜露的水气(北方夜半之气)。“玄”与“黄”根据《楚辞·远游》里面的解释,是接近天与地的空气。   这种长时“食气”的结果,据说可以达到“胎息”的结果,也就是传说中的“迎风自拳”,道家有一个专门的字眼称作“乘跃”之术。   白长老是不是已经达到这种“乘跃”地步,无人得知,可是他的功力毕竟已相当高深,这一点似无可疑,只凭他长日闭食,日仅进水的功力来看,确是成就非同小可,只是他的功力并未能真正达到神仙的“辟谷”之术,间些日子,他仍然还要吃些东西罢了。   在丐帮里,黑白二老常常被当成不管事的闲人,时间一长,也就被视为是“无足轻重”的角色,除了在必要时候,请出他们二位来说几句话,这些话又会被像“经典”   “祖宗家法”一般的尊重,这么看起来,他们的存在,仍然是有相当分量的。   就像眼前的这一件事吧!   帮主独臂插天童大左一死,有关兄弟二人由谁去继承帮主的问题,便告发生,黑白二长老于是相继又被由冷宫请了出来。   这一次两位长老的意见,并不统一。   白长老认为,应该尊重故帮主童大左的身后遗言,那便是册立童云为帮主。   黑长老不以为然,他认为武林一帮,虽不能比国之传位,却是可借镜,废长立幼,前无帮例可援。   双方于是相峙不下,便引起了一场兄弟阋墙之争,兄长势力大,弟弟力量小,结果形成了童云的出走,这其间特别要指出来的是,尽管兄弟二人在这场斗争里,势同水火,两位长老却并没有直接介人,只是各人在幕后说上几句话而已。   童云失败了,连带着白长老不得不为之出走。   好在白长老人虽然一大把子年岁了,却很看得开,对于这一次的出走,他曾对童云说道,在十年以前他就知道今日之变迁,活当如此,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他果真是相当的老了,以至于当他独自静坐的时候,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够使他睁开眼睛。他常说目为四神之首,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便有所消耗,所谓的“闭目养神”   便是这个道理吧。   偌大的殿房里,只有白长老一个人。他像是在打盹儿,但却也别想因为这样,就能够瞒过他什么。   人老了,很多地方像是“返亚归真”,说是“返老还童”吧”。   在“静极”的情况里,人无非要“自得其乐”,才能有所生趣,否则生者为何?   白长老忽然睁开了左面的一只眼睛。   原因是那一面有了动静。   一只大灰老鼠,正由壁洞神案下面钻出来。半蹲着身子,拱着一双前爪,像是在膜拜的样子,这只老鼠正自向白长老端详着。   白长老这只左眼,便是为此而开。   大老鼠玩弄着一双前爪,不时地理着它的长须,对于这个新近迁来的穷老道,它确实感到很陌生。以前没见过,但是还不讨厌,因此,每当它出洞之时,总是要向这人看上一阵子。   老道总算是“知心的人”了,每一次总会睁开一只眼向他的这位异类朋友答谢问好。   一霎间,白长老脸上充满了笑意。   那种充满了儿童的稚气,确是天真无邪,幸亏对方不过是一只老鼠,要是一个人,人家不当他是疯子或是老不正经才怪。   瞧瞧老道那份德性吧,挑眉,挤眼,眉飞色舞,连带着嘴都跟着活动起来了。   一人一鼠,就这个样,活像是演一台哑剧,怪道的是大灰鼠却对此极感兴趣,频频鼓着尖腮,“咕咕”一声就此而去。   过不了一会儿,它又出来了。   这一次却带来了另一只大灰鼠,于是拱起前爪,又在向白长老说话了。   它说:“这就是我要跟你介绍的,它是我的老伴。”   白长老挤了一下眼,传递过去他的心声,他说:“啊,真好,可是看起来,它没有你大啊,看样子你是公的吧?”   老鼠说:“你猜对了,你怎么会知道的?”   白长老挤了一下眼,“看你的胡子就知道了,还有你的肚子比较小。”   公鼠说:“你真聪明。”   白长老道:“你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傻看着我?”   公鼠说:“它害怕。”   “为什么?”   “因为……”公鼠说,“它以前吃过你们人类的亏,她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就是被人类所害死的。”   “太不幸了,你能说清楚一点么?”   “那是你没来以前,这里的一个瘸腿道人干的好事。”公鼠愤愤地说,“他养了一只猫。”   “啊,那就难怪了,可是猫呢?”   “死了……”公鼠“咕咕”一声,“跟我们为敌的,无论是人是猫,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瘸腿的道人他也……”   “不错,他是害老鼠疮死的。”   “老鼠疮?”   “被我太太在他的脚拇趾上咬了一口,后来就发病死了。”   白长老惊讶地两只眼睛都睁开了。   “你也许还不知道。”公鼠说,“我太太牙齿有毒,嘿嘿,也许它偷吃砒霜吃多了。”   白长老点点头:“太可怕了。”   “但是你用不着怕。”公鼠说,“你是好人,我们以后会是朋友的。”   “但愿如此。”白长老专心致志的运用神思,“我们说点别的吧,你太太怀孕了吧?”   “真有你一手……”公鼠说,“已经记不清,她这一次是第几胎了,谈这个干什么?   怪不好意思的。”   “谈谈何妨?”   “好吧,子子孙孙不知还有多少了。”公鼠说,“但是都走啦!到头来就只剩下我们两个老的在此。”   忽然,这只大公鼠人立而起:“我得走了,有人来啦。”   公母二鼠顾盼了一下,一溜烟也似的逃之夭夭。   这里白长老也发觉了。   他颇为感叹的思索着,毕竟鼠类的观察官能要较诸人强了,以自己数十年面壁之功,听觉已极为灵敏,竟然仍是不如。   这座偏殿自从白长老住进来之后,平素除了少帮主童云之外,向无外人擅入。   眼前来人的脚步声,虽说是距离尚远,但是白长老却可以肯定这个人是往这个方向而来,此外除了这边偏殿之外,别无建筑,那么来人的目标必然舍此无它了。   他仍保持着这个似睡非睡的姿态。   盘膝在座,闭目养神,深深的垂着头,活像弯腰的虾子,皤然白发,云也似的披散下来,摇的灯光里,地下的衬影竟是如此凄凉。   他几乎已可以认定来人已在殿墙之外,何以只是在窥伺,而并不急急进入?这就更为人疑惑。   “呼——”   耳边上似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风。   白长老无需睁眼,已可断定来人上了墙。紧接着“呼!”同样的声音,这又可证明对方的飘身而下,虽然这声音发自甚远,   白长老却能清晰在耳。   只从脚步的声音来判断,白长老已可断定这人绝不是少帮主童云,甚至于也不是本帮这次南来中的任何一人。   这倒是奇了。   白长老习惯地又睁开了一只眼睛。   他看见了一个瘦削的人影,远远的正自向这边注视着,这人自现身墙内,还不曾向前踏进过一步,确是够谨慎的,不知是顾忌些什么?   已经来了的人,总归是要来的。   这人在顾盼一阵之后,终于忍不住向前踏进。   透过长窗,以及洒落在庭院里的月色,白长老虽说是深深地垂着头,睁着一只眼,可是来人的一切却清晰在望,渐渐的,这人已来到了眼前。   白长老透过微妙的感触,已把对方打量得够清楚,他随即把那只睁开的独眼也干脆闭上,不再向来人注视。   瘦硕的个头儿,背部微微拱起,一身月白色半长不短的大褂,这副相貌可是透着眼熟,再看一看,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再加上脸上那一道老长的刀疤,嘿嘿!不正是金鸡太岁手下那个跟班儿祝天斗么?   左右一番打量之后,祝天斗一径走向殿前。   窗子既是敞开着,殿房里还点着灯,白长老这副似睡不睡的模样儿,便落在姓祝的眼中。   他显然吃了一惊。   似乎没有想到,偌大的殿房里,仅仅只有一个老朽的道人在此打盹儿。   略一犹豫之后,祝天斗那张青皮少肉的脸上,随即带出了一番喜悦之色。   他奉命来办一件“极秘”之事,原想到丐帮之内九雄荟萃,自己保不住就许阵前失风,心里还自一个劲地嘀咕不已,无如身后主子交待的事情,却是不容他不来,现在看见了对方这番情景,心里着实是放下了。   整个院落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袭来的微风,拖动着干枯的桔叶,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祝天斗如何又会把对方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朽道人看在眼里?身子一连几个快速起落,已掩到了窗前。   瞧了一瞧,那个老道仍在灯下打着盹儿。   祝天斗暗地里冷笑了一声,心里忖着,老东西,你还是乖乖睡觉的好,眼睛一睁,老子可就要你的命。   心里盘算着,右手抬起来,向着窗台上轻轻一攀,四指微一着力,“呼”地腾身掠起。   起落之间,有如一只展翅巨鹰,已飘身殿内。   这时他才看清楚,对方这个显然也属于丐帮一员的老道人,竟是如此的老了。   既然是在睡觉,就干脆让你睡个舒服。   祝天斗身形乍腾,这一次捷若鹰隼,呼——地来到白长老座前,右手疾出,五指轻收,如鸡下啄,直向着看似无知的白长老背上落去。   “噗!”一声,点了个正着。   这地方位当人体二气交接之处,也就是俗称的“昏穴”所在,虽说是听来无关痛痒,却端看下手人的功力而论了,出手重的,照理能够使人致死。   祝天斗与他并无深仇大怨,只是要他乖乖睡着不动,所以并没有施展全力,五指下处,只是觉得对方身子竟是出乎竟外的软。   并不仅仅是软而已,而像是一个大气囊,手指触处,微有弹刃之性,祝天斗心里一惊,却只见座椅上的那个老道人,身子一歪,竟倒在椅子上昏了过去。   祝天斗看这样子,一颗心倒是放下来了。   他不再理对方这个老人,一双闪耀着精光的眸子,频频在殿内四下逡巡着。   这座偏殿,不过被用来作为暂时的丹房而已,四下里摆设的无非是些瓶瓶罐罐,祝天斗的目光竟然对这些琐碎物什很感兴趣。   只见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在这些瓶罐之间大肆翻着,找了一阵子,自己似乎也有些糊涂了。   就在这里,忽然觉出左耳间一阵子冰凉,像是有人正向自己脸上吹气。   祝天斗不禁心里吓了一跳,倏地转过睑来。   什么也没看见,却仿佛有一件甚大的物件,就在自己偏头的一霎间,呼地一声,由当头顶上飘了过去,同时间右边脸上,冷嗖嗖地被人摸了这么一把。   祝天斗“嘿!”地叫了一声,抡掌就劈,同时间打身而起,折出了七八尺开外。   容得他身子站定之后,这才发现到敢情面前什么也没有,自已一个人穷耍了半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那边座头上,被自己点了昏穴的老道人,仍然跟先前一个样,斜着身子俯在椅子上,好好地在睡他的觉,四周围寸尘不惊,一切都和先前一个样。   祝天斗可就傻了眼啦。   再看看长案上的那盏青灯,噗哧哧地冒着火苗子,显然受惊于风力——这又证明真的是有人来过了。   祝天斗自跟随金鸡太岁以来,由于后者在江湖上的威力,几乎无往不利,所见披靡,想不到最近流年不利,一连串的受辱受惊,尤其是前此麦家一战,差一点丧命在关雪羽之手,设非是托福主子的照顾,这条命早已完蛋大吉,一连受创之后,早已锐气尽失,这一次奉命前来,满以为对方丐帮败兵之将,还有什么能人?却想不到仍自偏多怪异,有过以往的遭遇,他可是不敢再以恃强,还是三十六策,“走”为上计的好。   转念再想,主子要交待,总不能空手而回,多少也得捞它几样东西,回去交差才是。   这么一想,即由身上取出一方绸巾,抖开来,平铺在地,一双白果眼,东瞧瞧西看看,只把那些丹丸药散的瓶瓶罐罐手到拿来,盛了满满一袋。   那边还摆设着一尊瓷马,拿了再说。   祝天斗飞身而前,取马在手。   当他回过来,待把手上瓷马包进包袱里去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包袱不见了。   明明记得刚才这个包袱就放在地上,不过是弹指的当儿,竟然会不见了,岂不是邪门儿?   被点了穴道的老道,仍自昏睡不醒,甚至于仍然还是刚才的睡姿。   祝天斗心里一阵发毛,偶一抬头,这才发现,嘿!原来悬在梁上了,想是刚刚挂上,还在悠悠不停地来回摇着。   祝天斗禁不住为之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用说这是来了能人了,总共是一回身的空档,来人竟能从容进出,这还不说,竟然还能把包袱系好梁上,自己简直成了聋子了。   心里一急,随即把手上瓷马放下,一个腾身,越出窗外,四下一打量,月高风清,并无任何踪迹,再回去,这一次连瓷马带包袱都不见了。   包袱不见了,包包袱的那块绸子,却好生生地铺在地上,只是包袱里的那些瓶瓶罐罐不见了,再一打量,原来物归原处,俱又好生生地摆回到原来地方。   祝天斗只觉得一阵子透心的发凉。   不用说,自己这是被人家给耍了,这个人功夫高不可测,似乎对自己还有几分厚道,否则凭他这等身手,要是有意取自己的性命,八条命也完了。   待将如何?   走吧,空手而回,回去如何交待?   不走吧,还有什么脸再呆下去?   心里那股子窝囊可就别提了,一转脸,可又看见了睡在椅子上的那个白发老道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可是一概不知的样子,兀自在昏睡之中。   心里一动,别是这个老东西闹的什么玄虚吧?转念再想,却又不对,因为对方明明已被自己点了穴道,莫非他还能自行解开穴道不成?   据他所知,武林中并非没有那类奇人,可以借助本身气血之功,自行活血打开穴道,就好像他主子金鸡太岁过龙江就有这个能耐,实是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道,也能有这个能耐。   既经动念,无妨就试他一试。   祝天斗冷冷一笑,反手由小腿肚上拔出了尺半牛耳尖刀,那双白多黑少的眸子里凶光四射。   “老小子,你这是翻穿皮祆,在跟我装疯,老子偏就不相信你这个邪。”   脚下一点,“嗖”地已蹿到了对方座位之前,右手向前面一探,已抓住了道人后领衣裳,往上一提,就像拎兔子般把他给提了起来。   就是因为太顺手了,祝天斗才为之打消了先时的一腔杀招。疑心既去,冷笑一声,用力的又把他给掷了回去,“砰”一声,摔在椅子上。   由于力道过猛,大股风力竟使得长案上的那盏灯一下子为之熄灭。   霎时之间,满室黝黑。   就在这一霎间,祝天斗只觉得后领上一阵发紧,连衣带肉被人抓了个紧。这情形竟与刚才施于白长老有几分相似,只是手法略有不同。   祝天斗心里一惊,左手尖刀往后就扎去。   他的刀快,人家的手法更快。   刀身方自递出一半,一股绝大的劲道,已发自对方手上,随着这股力道向外一振之下,祝天斗已被摔出去。   这一手劲竟是出乎意外的大,祝天斗的身子足足被摔出了五六丈开外,噗通,倒了下来。   总算祝天斗还算灵活,随着倒落下来的身子,一式“兔子滚”,翻跃出去,虽说是没有摔着了筋骨,却也被着实地震了一下,另外却不慎为自己手上的刀,扎了一下,伤在小肚子上,没有扎实了,却也划了一道血糟,疼得他连连打颤。   气人的是,一连串的为人戏耍受辱,最后更叫人给摔了出来,却连对方是谁,他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说起来可真够丢脸泄气。   这么一来,自然是不能再留下去了。   黑暗里,一个人倚着石头,咬牙切齿地发了一阵子恨,瞧瞧还是不见一个人影。   不用说,暗中这个人八成儿是跟自己泡上了。可惜的是这场哑剧到目前为止,自己是输定了,说得切实一点,对方还是手下留情,要不然这条小命早就完了,再不见好就收,那可真是“耗子舔猫的鼻梁骨——作死”了。没说的,走吧!       第十六章 长老苦劝谕 静字下功夫     荒山绝顶,耸立着这座延绵百十丈的古堡城池,如今显然是废置了。   据说,此处乃是前朝大宋兵马元师李庭芝受命援襄樊时,为抗元兵精锐,在此天险筑此为基,以后元军伯颜大将攻陷襄樊城,此处亦不能保,元军以“石炮”、“马雷”   破城,乃废置至今不再为用,断壁残垣,战迹犹存,忠魂鹃血,每发古人之思。   城池虽破旧,规格尚在,昔日大军屯驻,来去风云,该是何等气势?而今但见萧萧荒草,垒垒斑石,秋风薄幸,每发悲啸,磷磷鬼火,更添几许悲凄,惟庭前燕子不减多情,频频回顾,景象好不凄凉,不再有人来了。   即使乞儿,也觉着路远,行走不易,处此荒山绝顶,连饭也无处可讨,有钱的大爷,就更不会来此走走。   谁会想来这里。   莫非是那别具异图,胸怀不世奇想之人,所谓“鹰游天下,虎啸四野。”此类怪杰之物,当今人生还是有的。   独据长廊,让巨风鼓荡着一袭素袍,自此前瞻,但见白云沧海,怒涛汹涌,世事变迁,人际沧桑,何又不如此?想通了,不值一笑,想不通热血澎湃,此番滋味,便将不了……   石案上,斑斑二十四个手掌印子,竟不能将胸中悲愤发泄干净。   长啸数声,声回大地,依然是故我一人。   奈何,奈何,问天问地,我欲何为?我欲何为?   恁的心比天高,强能伏虎,怎禁得壮志不展,空悲切,空悲切。如果说“杀”能逞雄?出头展志,何在乎血流成渠,白骨盈野?   此时此刻,饶真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不对,不对……”   这汉子喝醉了似地摇着头,舌头果然已经大了许多,“那是辛稼轩的词,不是我过某人的……一个也没有,知我的人连一个也没有啊……”   于是,折起腰来,带着三分醉态,在此古青石案上,他印下了第二十五个手掌印子。   好精湛的功夫——   掌下之处,但只见石屑如腐,自五指缝间一簇簇涌起,一串串落下,乍看上去,像是和稀了的面条儿,只待清风一吹,便即化灰四散。   好样儿的真功夫。   认得此真功掌力者,当今天下又能有几人?   “有几人。”   盘过手来,拔起了半空了的酒坛子,着实地又自灌了几口,风引血脉,酒兴越发地发作了。   那汉子竖起了一根手指让劲力内聚,坚比精钢,正是他独步天下的“一气破天”指力,就此运指如笔,据石力书起来,写的是:   coc1“二十五掌手掌印,般般功力不相同,我有摇天撼地能,敢夸神州第一人。”coc2酒力上涌,长呕一气,再书:   coc1“大丈夫当虎行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coc2末尾的几个字,甚得其心,却又意犹未了,于是再写下去:coc1“我歌我乐,我恨我恼。”coc2   酒兴猝起,“噗”喷出了一大口,但即见飞星点点,溅石如雨,真个是化内外功力于一炉,无怪乎他更加狂态万千,却为此打消了文思,几经思索,不得佳句,就此收住:   “明将亡矣,昏君残朝,年、月、日,长白金鸡。”   coc1“二十五掌手掌印,般般功力不相同,我有摇天撼地能,敢夸神州第一人。大丈夫当虎行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歌我乐,我恨我恼。明将亡矣,昏君残朝,年、月、日,长白金鸡。”coc2   几行字迹,连同着二十五个鲜明的掌印,——都瞧在眼里,关雪羽由不住暗自吃了一惊,一时木然。   古石案上,醉倒了长白金鸡过龙江,只见他下半截长躯倒向案角,一只手还自压着带鞘的长剑。   大风震荡,长衣猎猎作响,一旁满是掷出破碎的空酒坛,数一数,为数可观,竟有十七个之多,此人酒量实是惊人,当真称得上“沧海之量”了。   高处不胜寒,这阵子旋回风,只管来去盘桓在眼下城池古堡间,风过处,激起了阵阵灰沙,古人谓“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料想着过龙江必是这般醉倒了的。   关雪羽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牙。   连日来的苦思顾虑,直把宁国府远郊近栈都找遍了,总算没有白费心机,到底找到了他,却不料竟是这般的不凑巧,他竟是醉倒了。   机会不再,更待何时?   一念之兴,关雪羽反手抽出了随身长剑,脚下微拧,又欺近到过龙江身侧。   剑出如虹,几乎已挥临到了对方身上,忽地临时止住,长剑轻颤,摇曳出片片银光,也显示着他颇为不宁静的心情。   这一剑只稍向前递出,以关雪羽的内功劲力,定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一个透明窟窿,当可为武林除却了这个可怕的大患。   然而,这却是极不名誉之事,背后出剑,内疚神明,侠义道上尤其不耻。   轻叹一声,这一口剑遂又回到了鞘内。   “姓过的,你快醒醒,好朋友来看你了。”   嘴里说着,单手已在对方过龙江肩上拍了一掌,掌下之一霎,才觉出透过对方肌肤表层,弹出了一股力道。   出云老和尚果然没有说错,此人显然已自练成了“气炁”功力,一般人只怕刀剑在手,也难以伤害得了他,自然以关雪羽的功力,如果暗中出手,情形便另当别论。   关雪羽一掌拍出,身子立即飘出数尺以外。   却只见酣睡中的过龙江翻了一个身子,嘴里发着梦吃,霍地向着正面劈出了一掌。   这一掌功力可观。   耳听得一股疾风,空中有如响了一声急哨,一路呼啸着劈空直出。   这一掌如真为它击中,定将受创不轻,关雪羽显然有见于先,一开始就避开了它的正锋,是以金鸡太岁过龙江下意识劈山的这一掌;便毫无作用,只是显示出他杰出的过人功力而已。   过龙江必然是酩酊大醉了,以至于在击出了这一掌后,翻了个身子又自呼呼大睡了起来。   对于关雪羽来说,这实在是无可能理解的,一个身怀奇技,绝等智慧如他的高人,何以会愚蠢到使自己醉倒的地步?即使是偶然的失算,也难以令人理解,对于一个杰出武技的高人来说,这种错误简直是不能饶恕的。   只有一个理由,才似乎可能促使他如此。   那就是这个人内心蕴藏着极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务必强烈到使他难以忍受的地步,自然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或是有极大野心欲望的人,常常也都会有一分难过的遗憾,这分遗憾的滋生,便是痛苦的根源了。   关雪羽触念及此,倒不急于立刻要与眼前之人决一高下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深入了解一个所谓的强敌,是绝对必要的。   知彼知已,百战百胜。   像眼前这种以客观心情,观察敌人虚实、内心隐私的最佳机会,是不易多见的,关雪羽倒要仔细分析一番。   他停步又走向那座古青石案旁边,瞩目着桌上的二十五个手掌印子,观察着他指写留书,显然是语无伦次的醉语,却十足暴露了此人的勃勃野心。   那二十五个真力内聚化石为腐的手掌印子,望之一致,其实却是不相同,正如同所说“……般般功力不相同。”   关雪羽经过一番仔细观察之后,不禁黯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即使他仍然心存不甘,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即或也有此功力,可以燕字门精纯的“金手印”功夫,在此坚逾精钢青石古案上留下掌印,却是不能达到对方的这般功力和境界。   这个认定,不禁使得关雪羽突然自内心潜生出无比寒意,更有无限悲哀。   然而,这却也不会因此而打消了他的敌意。因为一个人的功力深浅,并不是决定强弱的惟一凭借。动手时,神奇的招式,精奥的剑法,每每形成制胜敌人的要素,也是不容否认的。   关雪羽自信在剑术方面,造诣极深,上一次在麦家与金鸡太岁过龙江的一场拼战,并未能尽其所长,势将要找机会,再次与他决一生死胜败不可。   然而今天这般情况之下,显然是不合适的了。   想到这里,不无遗憾地叹息了一声,目注向昏睡中的过龙江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今天且放过了你,姓过的,你知情么?”   话声方落,只见伏案大睡的过龙江,霍地直坐而起,怒睁双睛,嘴里含糊地叱了一声,双掌同施,“哧——哧——哧——哧——”一连劈出四掌。   必然又是他下意识下的杀着,东西南北各出一掌,强劲的掌力呼啸着破空划出,三面临空,一面击实,只听见轰隆声响中,半堵花岗石墙,应势而倒,石屑纷飞四溅,哗啦啦,炒蹦豆般地洒向四方,功力十足惊人。   关雪羽由于有备在先,自是不会为他击中,只是目睹对方这般掌力,着实令人吃惊。   金鸡太岁过龙江想必是对于关雪羽的存在眼前,多少有个印象,只是着实醉得太厉害,已无能顾及,一连劈出了四掌,圆瞪着两只红光闪烁的眼睛,砰一声,又倒向石案。   他沉醉中,已无控制之能,这一倒下来,重心顿失,一颗头结结实实地磕向石案之上,由于没有凝聚内力,这一摔可就伤了鼻子,鲜血立时淌了出来。   过龙江含糊地“哼”了一声,在石案上翻过了半截身子,却只见鼻中的鲜血猛流不止,酒醉之中,血流湍急,染了满身都是。   关雪羽目睹之下,不禁皱了皱眉,对眼前此人,他原本恶其不死,无奈杀机一去,恻隐之心竟油然而生。   眼前这一霎,目睹着对方的自我作贱,却是于心不忍,当下身形轻起,有如巨燕天落。   起落之间,已临向过龙江倒卧之石案之上。   过龙江闷哼了一声,举掌待发,却为关雪羽抓住了腕子,左手骈指如飞,已点中了对方“鼻窦”一穴。   紧接着他身子侧拧,一缕轻烟般地又拔了起来,落向一旁。   就在这一霎间,耳听得一人怪叱一声,“嘶——”一股疾劲的尖锐风力,直袭眼前。   关雪羽心中微微一惊,倒是没有想倒,此时此地,竟然还会有外人闯来。那缕尖锐的风声,方自入耳,即见一道白光直飞面前,竟是一口光华灿烂的薄刃飞刀,刀势奇快,直向关雪羽额头正中飞来。   关雪羽身子偏得一偏,右手轻起,弹指如弓,“当!”地一声,已把这只飞刀弹飞开来,却已看见了来者何人。   一身半长不短的皂色直掇,干瘦的个头儿,正是金翅子过龙江跟前的那个当差的祝天斗。   想是他方自从外面返回,乍然发现到眼前这情景,只以为关雪羽意欲加害主子,哪能不大吃一惊。紧跟着又发觉到过龙江满面鲜血,倒于石案,这一惊,有如五雷轰顶,顿时就愣在了当场动弹不得。   关雪羽看着他冷冷一笑,点了点头道:“你来得正好,你家主子喝多了酒,醉倒了,自己撞伤了鼻子,我已为他止住了血。”   祝天斗心里一动,用力地挤了一下他那双三角眼,表情里透着犹豫。   紧接着,他目光再转,可就发现了那些横七竖八,散抛在地上数不清的破酒坛子,顿时心里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   说了这四个字,祝天斗拱了一下那双瘦瘠的手:“这倒是承情了,只是尊驾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关雪羽摇了摇头道:“你就不必多问了。”   祝天斗阴森森地笑了一下,那日麦家一战,虽说是黑天半夜,他可也着实领教了对方这个年轻体面人物的厉害,自己不要说跟他动手了,只怕连他的身边也沾不上,还是乖乖地站着,少动歪念的好。   站着可是站着,嘴里面可也不含糊,冷目森森地笑着:“尊驾的事,我固然是管不着,可也得赏下几句,待一会我家主人醒转要是问起来……嘿嘿,关大相公。你又叫我这低下之人拿什么去回答?再说,这件事可是透着稀罕,老当家的酒量,天下无双,怎么会……”   一面说着,他随即走向一边,弯腰由地上捡起了一只喝空了的酒坛子。   关雪羽这才发觉到这些用来盛酒的坛子,形状与时下一般酒坛,竟是有异。   祝天斗拿着空酒坛摇了一下,倒了一些剩下的余酒往嘴里试试,点了点头哼了一声道:“这就对了。”   原来过龙江在此古堡,发现了一座地下酒库,其中藏酒千瓮,乃是当年守将李庭芝所酿,预备用以大胜元军后,酬赏三军,尽谋一醉所需,想不到连战皆败,直至军亡城破,亦不及其用,直到今日,才为过龙江无意发觉。   须知这些酒,酒质原本就已凶烈,深藏地底,将近二百年之久,水分早已蒸发,剩下皆为浓度醇厚的纯菁,常人只消饮下少许,也必醉倒无疑,更别论眼前过龙江这般饮法,任他功力盖世,也是吃受不住了。   关雪羽当时由酒坛的外貌,联想到这座废置的古堡城池,心中立刻也就明白过来。   “你家主人想是饮下了古堡所藏的前朝烈酒,只怕一时半刻还不易醉转。待他醒过之后,只说我来拜访过他就是。”   祝天斗原本还担心对方会向自己猝下毒手,不得不小心提防,相处片刻之后,才自觉出自己纯属多余,聆听之下怔了一怔,才讷讷道:“在下遵命。”   关雪羽冷冷一笑,转身走出。   祝天斗只是愕愕地打量着他。   关雪羽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祝天斗倏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拉开了架势。心里嘀咕着:“好小子,你到底忍不住了。”   在关雪羽湛湛的目神里,祝天斗情不自禁地又恢复了原状,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触,当他接触到关雪羽目神的这一霎,内心竟是充满了惊愕,这种感触当然他并非前无所经,每一次当他与主人目光接触之时,便会生出这种微妙的惊愕,他只当此生只有主人过龙江一人,才有此威力能够驾驭自己,想不到现在陡然间又自冒出了第二个人。   所幸关雪羽对他并没有明显的敌意,否则,他只消再向他注目片刻,只怕祝天斗便将露出了怯弱的丑态,说不定会像对待他主人那般屈膝在地,一任对方如何发落自己了。   “告诉你家主人,三天之后此刻,我再来拜访,料想他必定会在此等我。”   说了这句话,便转身向外步出。   祝天斗喉头颤动了一下,有句话想要出口,竟是一时之间没有说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对方的身影,一径地消失于沉沉暮色之间。   重重地摔下手上的剑,抬起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童云无限气馁地摇着头。   一旁,白长老远远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打量着他。   对于这位北丐帮少帮主的举动,他感觉到很是诧异,一个习武的人,摔落手上的剑,毕竟不是寻常之事,白长老用着冷静而略带谴责的目光,默默地打量着他。   “这套剑法,我已跟你学了三年,到今天仍然还没有练好,说真的,我可是练不下去了。”   接着他冷笑了一声,反身一直走到了白长老的座前去,“难道你就没有一些新鲜的玩艺儿教我了么?”   “当然有。”白长老扬起脸来打量着他,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只是你如果连这一套剑法都练不好,其他的就用不着再练了。”   “你是说,这套剑法是最浅的了?”   “不错,这套是入门的基本剑法。”白长老摇摇头,“原来是不应该再花时间来练习的,只是谁教你当年的根基没有打好……”   叹了一口气,他喃喃地道,“说起来这件事应该怪你父亲,他应该多花点时间在你的身上……现在——”   “现在难道晚了?”   “是有点晚了……”   “你……你胡说!”   童云大叫一声,闪向白长老眼前,那副样子像是要打人,只是在白长老不温不怒的眼神之下,他慢慢地又把举起的手放了下来。   “哼……”童云冷冷地笑着,“这都怪你,你要是早教我,今天也就好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白长老叹息着,那双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看起来,你的成就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行……”   童云慌不迭地由地上抬起了剑,显然有些慌了,他的野心极大,绝不甘心就此为止。   “你得好好教我……你答应过我爹的,你可不能忘了,来来来……咱们再练一练。”   “今天不练了,就到这里为止吧!”   白长老冷漠的表情,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月亮。   “你说的不错,在你爹临终快断气的时候,我是答应过他,要把我这一身本事,传授给你。”   “可是你怎么又变卦了?”   “我没变。”白长老冷冷地摇着头,“变的是你……”   “是我?”   “你的心太浮,不务实。”白长老哼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虽然你根骨不错,人也聪明,但是不够扎实,这些都是一个练武人的大忌,我已经说过你好几次了,可是你一点也没有改。”   童云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在一座石鼓上坐下来。   “你要我怎么改?哼哼……我知道你是不打算教我了,因为答应了我爹,又不好意思赖皮,所以才想了这些搪塞之词,不教就算了,反正我打不过人家,丢人现眼,你脸上也不光荣。”   “你这个孩子,偏偏生着一张利口……真气死人。”   白长老气得直吹气,倒是后面那句话刺痛了他,便得他精神为之一振。   “听你这个口气,像是在外面又吃了什么人的亏了。”   “怎么会有。”   “哦!这就难怪了。”白长老说道,“我是奇怪,你怎么好好地又会想起来找我练剑了……难道说你哥哥那边派人找上来了?”   “不是……不是。”   童云气馁地摇摇头:“真要是老大那边,倒也没什么好气了,而是一个不见经传的人物……哼哼,照我看起来,这个人本事大极了,就是你跟他动手,也未必就见得胜得了他。哼哼!你不是一天到晚说吗,只要能学会了你一半的能耐,就世罕其匹吗?”   白长老听到这里,脸上像是有些挂不住,生气地说:“我没有说错,因为你连我二成功夫都没有学到。不过,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给我听听看。”   童云摇摇头,冷笑道:“你也不要把我看得一点阅历也没有,这个人的出身,我倒是看出了一些,只是他不承认罢了。”   于是,他随即把那日夜访关雪羽,比剑落败一事说了一遍,白长老听完经过,竟自一言不发地闭起了双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童云说道:“由于他所施展的那一手剑法,很像是燕青峰的飞燕手法,所以,猜他是燕字门的出身,只是他却不承认,你从前告诉过我,燕字门是不收外姓弟子的,只传他燕字门下,可是这个人却姓关。”   白长老说道:“不错,这人有多大岁数?”   “年纪不大,看起来比我大,但也大不了太多。”   “口音呢?”   “像是有一点南方口音,但也不一定……拿不准。”   白长老哼了一声道:“这件事发生多久了?”   “不过两三天。”   “好!”白长老说,“不打不相识,你们既已结识,日后当然会有来往,下一次他来的时候我倒想看看这个人。”   童云道:“你认为他……”   白长老微微闭起的眼睛,又睁开来:“如果他果真是燕家的人,我倒放心了,燕家是武林世家,门规极严,这数十年来,从来也没有听说闹过什么事。”   说到这里轻轻哼了一声,连连点头道,“这个人我一定要见他一见……”   “为什么?”   “你应当知道,得道多助这句话。”白长老喃喃地说道,“我一再地告诉你说,如果不想重建当年你老子的威望,必须要广交朋友,这样的朋友自是不容错过。”   童云哼了一声道:“那要看他了,如果他要与我们作对呢?”   “……”白长老轻轻地哼了一声,“为了本帮的前途着想……也只有……不过,那是最不得已的下策。”   童云这才脸现微笑道:“说了半天,也只有这句话,才听得顺耳,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如今势单力弱,如果你不在背后支持我,我们就完了。”   白长老摇摇头说:“这只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你知道,我那口剑已封了近三十年了,如今老了,更不会去干这些糊涂的事……”   说到这里又叹息了一声:“说来说去,只怨你父亲去世太早……你们兄弟又不合,能力又弱,连带我这个老朽亦不得不劳心操力……”   看了面前的童云一眼,还是那句老话,童云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我只想把这身功夫,和一手盖世无双剑法传授给你,偏偏你们兄弟都不争气……”   童云冷冷一笑道:“又来了……你烦不烦?”   白长老那么无奈,失望地打量着他,确实也把他没有办法。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少年,人寿几何?自己又还能活多少年?   每一次想到这里,白长老就有说不出的遗憾,下意识里更会发生强烈的激动、急躁。   他的遗憾与急躁当然绝非无因,然而多少年以来,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人去重视他,领会他,甚至于就连已经过世的前丐帮帮主,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童氏兄弟,也都忽略了他的存在,这无疑是一种悲哀。   白长老外表上虽然给人的印象是痴顽、疯癫,事实上他却是个心细如发,心藏“大智”的人,只可惜他给人“疯癫”的印象在先,他的存在便不足为人重视。   白长老是抱定了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才像是感化了眼前这个童云,于是他就把满腔的热望,一股脑地都放在了童云的身上。   事实又如何呢?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觉出这个童云和旁人并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他的一腔热望随即变成了失望……然而,环绕在他身边四周的人,几乎都无视他的存在,比较起来,这个童云总还是最好的了,他便不能真的狠下心来永远把童云摒出念外。   他用那么近乎于怪罪、绝望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宽恕着他的肤浅与无知。   “童云……你依然不相信我过去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么?”   童云先是一愕,紧接着,他几乎要笑了出来,然而,他毕竟不大愿意伤害对方过甚。   如果说他这个人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就是他较多数的人多了一分仁慈罢了。   “我相信,我信,总好了吧!”童云似笑不笑地打量着这个由襁褓之中,眼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真有点不忍心去刺伤他。   “你是当今这个世界剑术最高的奇人之一。”   “不不……”白长老纠正他说,“我并没有说‘之一’这两个字。”   “啊——”童云忍着笑,点点头,“对对……这意思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剑术能高过你了?”   白长老的答案竟是肯定的。   “我想是吧,”白长老并不自谦地道,“是我第一个把星宿的运转,运用到剑法上去的。”   “对对……”童云大声地道,“你也是第一个能把五行真气,贯入到剑法上同时运用的人。”   “对了。”   白长老精神为之一振,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他为之振奋的:“你居然还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多啦,什么人分阴阳啦,当然啦,谁都知道,男人主阳,女人主阴,这还要你说?”   童云越说越气,几乎要站起来走人。   偏偏白长老那种近乎童稚的认真,留住了他。   “我说的阴阳,并非是男女之间的阴阳……老聃说,万物负阴抱阳,男人之中固有阴,女人之中也有阳。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童云无奈地摇摇头:“我一辈也不懂,也不想懂,就算懂了,又能如何?这些与武功、剑法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岂止是剑法武功?”白长老道,“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你能看见的,摸到的,甚至于你所看不见也摸不到的,无不与阴阳五行有关,一旦弄通了这门学问,你便无所不能了。”   “这么说你是无所不能了?”   “我还没有这个道行,不过你一定要相信,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你——”   童云不待他说完,已站起来走向一边。白长老不得不中止住他的话,无限气馁地看着他,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下去。   童云回过身来,苦笑道:“老祖宗,我也求求你,请你以后别再给我说这一套了,我相信你有一肚子古怪的学问,但是这些终究与现实无关……虽然我爹不止一次的告诉我,推举你是一个当世的奇人,但是你传授给我的,却是有限得很……难道我一定要听你这些古怪的论调,才能于武功有所进展?”   “那是因为你的内功、剑术底子都还不够扎实,文学秘术的造诣也不够精深,这样一来就大大阻碍你跨身入高深武功的领域。”   白长老微微苦笑着接道,“你应该知道,一个真正武术的强者,是无所不精的,经文纬武,两相贯通,互为应用,自开奇境,才能大放光芒。”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又说道:“只可惜,这个道理,当今武林中人懂得的并不多……   过去,先天无极门的创始人柳无心三年面壁,终于想通了这层道理,首创心神交战,文武合一之功,大放异彩,三百年后,直到今天,还没有能看见比他更出色杰出的人物……”   童云摇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吧?”   “哼——你又知道什么?”白长老微微眯起了那细长的眼睛,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你刚才提到燕字门,当今的掌门人燕追云,承受了他门中‘心相照应’之术,静居十年,才悟出了他燕家不世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哼哼……这并非是偶然的,同样的这套剑术,他兄长燕子青,三十年苦练结果,并不能全通,这又为什么?”   “为什么?”童云讷讷地道,“想必是他的资质根骨不如他兄弟了?”   “不是……不是……”白长老摇着皓白的头冷冷地道,“悟性……那是他的悟性不够,悟性又从哪里得来?静居之功也,‘静’这个字说来容易,行之可不容易,一个人能练就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也就是静动合一的境界,那就差不多了。就是我刚才说到的文武合一之境,有了这一步内在涵养心境功力,嘿嘿,那才能够踏入第一流武功之堂奥。”   童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是没希望的了。”   白长老鼻子里哼了一声:“张三丰首创太极,全在静中所得,这其中该有多大的学问?远的不说,就举几个当今武林中独尊一方的人物吧,哪一个又不是先从文,后习武,才得有成?”   童云翻了一下眼睛,只有听的份儿。   白长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平日行为任性,好高骛远,习武只见其本不追其源,这都是当年你老子惯坏了你,今天你从了我,切记要从根本上着手,改除陋习才是,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了吧?”   “二十七了……”   “晚是晚了些……”白长老说,“却也不算太晚,只看你的造化吧,只怕你中途耐不住寂寞,那就平白受罪,一事无成。”   童云冷笑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我就偏要作个样儿给你瞧瞧,从明天起七天足不出户给你看看。”   “哼——”白长老说,“光是足不出户,又能有什么用?这样吧,我这里有七字真诀一纸,你且收下。”   一面说遂由袖中取出了小小的一个纸卷,童云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果然只写着七个字:“花自飘落水自流。”   童云在嘴里念了一遍,笑道:“这算什么?”   白长老哼了一声道:“你不要当它是一句普通话,只有在全静之中,才能体会出它的真意。七天静坐之后,你再告诉我吧。”   童云点点头,收起了这张纸条道:“好吧,你刚才说到了‘燕字门’的燕追云,除了他以外当今武林之中,可还有什么出色的人物没有?”   白长老道:“怎么没有?我记得过去曾告诉过你,你竟是忘了,像‘七指雪山’金凤堂的凤七先生,出云寺的出云和尚,长白门的金鸡太岁,这几个人,功力都极为杰出……”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   “我差一点忘了一个人。”   “谁?”   白长老呆痴的脸上,多少显现着一些激动。   “只是这个人,还活着没有可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谁?”   能够让这个老道如此重视的人,显然不多,是以童云颇欲一听下文。   白长老冷冷地道:“这人如果还活着,他的岁数不会比我小,很可能还会比我大几岁。”   叹了一口气,他才喃喃地道:“我刚才跟你说到的凤七先生,燕追云、出云和尚、金鸡太岁这几个当今武林最最杰出的人,那是因为一来他们武技确是了不起,再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各人皆为武林一派之宗师,因而声名远播,只要在武林中略有阅闻的人,无不知晓,现在我说到的这个人却是一个声名默默的人,和我一样,除了少数人之外,你提起来,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童云摇摇头,气馁地道:“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我还是不知道。”   白长老点点头道:“这人姓姜叫极,一向在昆仑出没,知道他的人都管他叫姜隐君,唉唉……这个姜极,才是我生平最最心仪之人,只可惜我们定交不久,后来就各自散了,至今六十年天各一方,沓无音讯,也不知道他如今下落如何,还在不在人世?”   童云想了想,确信自己没有听过“姜极”这么一个人,倒也不十分把他放在心中。   倒是刚才他提到的一个人,引起了童云的注意。   “老祖宗,你刚才提到长白门的金鸡太岁这个人……”   “嗯!”白长老点点头道,“不错,怎么?”   “哼!”童云哈哈一笑道,“我听说了一个消息,这个人好像来到了皖南。”   “噢……”白长老似乎微微一惊,“真的?”   “详细情形我还不知道,不过已有传闻说是这个人在皖北作了几个案子,杀人无数,现在好像已经转道来到了宁国府地面……”   “哼哼……这么说,你可得十分的小心了。”   白长老一双银眉频频眨动不已,冷冷地接下去道:“这人心黑手辣,武功极高,是个不易招惹的人物,你如遇见了他,千万不可莽撞,否则,可就难免要吃大亏,你要记住。”   童云呆了一呆,道:“这个我当然是知道,只怕我不犯他,他却是放不过我们,那时候便又将如何?”   “这个……也许还不至于……”白长老微微笑着,十分深沉地道,“你以为我们这次南来,江湖中人可会知道?”   童云摇摇头道:“大概知者不多。”   “可也不少。”白长老道,“我特意放出风声,要人知道,白长老同你一行,你道这其中岂能无因?”   童云倒是没有想过这些,这时为之愕然。   白长老点点头道:“这就是在向武林同道打上一声招呼,要他们对你破格相待。虽然,我方才说过,江湖上知道我的人并不多,可是如果说像姓过的这等人物,也对我昧于无知,未免是荒唐之事。”   童云道:“谁是姓过的?”   白长老道:“这人姓过名叫龙江,就是方才提到的金鸡太岁……我与他虽然并不相认,只是彼此都应该心里有数。他如果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在你身边,多少应该留些情面,总还不至于故意冒犯,否则就是别有用心,费人思索了。”   说到这里,他却想到了一件事,轻轻摇了一下头道:“这也难说……毕竟人心难测,如果他真的有意图谋本门,或是别具深心,往后自知,那时再谋对策,也还不迟。”   童云听他这么说,心中不无疑问。老实说,虽然他与白长老共处多年,但是对于这位老祖宗,却是知道得那么少,其实何独自己一人?整个帮子里数千兄弟,谈起这位老祖宗来,都算得上是。“讳莫如深”,虽然知道他是个奇人异士,但是到底怎么一个奇法,又有多少能耐?却是人言殊异,捧他的人把他说成了神仙,简直高不可测;糟蹋他的人,却又把他说得三分钱不值。正因为如此这位老祖宗尽管辈高位尊,在此丐帮来说,却如同闲居的废人一个,太多的神秘在他身上,人们到了对他难以猜测的地步,自然而然的也就对他敬鬼神而远之。   然而另外一个与他同样辈分的黑长老可就不同了。   黑长老虽说与白长老同一个辈分,但是年岁却远较白长老要年轻得多,人也活络得多,他武功深湛,能谋擅算,整个丐帮无不对他敬若神明,正因为如此,在这一次权力斗争之中,得势的童威对他倚若长城,黑长老也就自居不逊。   黑长老一向视白长老为眼中钉,但奇怪的是,以他在丐帮的呼风唤雨,却独独不便对后者过于倾迫,非但如此,似乎骨子里对白长老尚存有三分畏惧。二人虽同为长老,辈分相同,性情却大不相合,几乎是没有来往,甚至于有人传话,他二人虽是出身同一门户,但武学的渊源却并不一致,黑长老强于外,白长老蕴于内,天晓得他们孰强孰弱?   白长老几乎是毫无作为,黑长老却是锋芒毕露,这么一来,白长老便黯然失色。   白长老真的老朽无为了么?   前帮主独臂插天童大左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因此在他故世之前,才会把他心爱的儿子童云,托孤于他,他深深相信,白长老有能力保护童云的安全,显然在他未死之前,早已看出了二子之间的不宜相处,水火不容。   矮金刚鲍玉诚访关雪羽旅邸之中,送来了很多客中实用的东西,雪羽推辞不掉,只得收下了。   这个鲍玉显然是慧眼识英雄,一意的倾交,慷慨输诚,虽然有些落俗,倒也不是做作,关雪羽只是以礼相待,静静地观察着他。   君子慎交游,又所谓“智者三友”,一个知心的朋友得来不易,交对了受益不浅,交错了,也足能毁了你的一生,是以在交友这一道上,关雪羽抱定了宁缺毋滥,这也正是他如今来去一身,看来像那么孤独的原因……   一尊美酒,几盘小菜,客中无聊,勾起了几许离别愁絮,想到了飞燕峰的父母,如今无恙否?他满满地干下了一杯。   这杯酒算是为白发高堂,恭祝遐龄,敬祈安康。   麦玉阶举家迁蜀,小乔几许憔悴,美目盼兮,顾转生姿,佳人怀春,君子却亦非无情,一线柔情,两地相思……   这第二杯酒心许着为小乔而饮,祝她青春长驻,伤体早愈,银河一道,见面有期。   大敌在侧,无巧不巧地又见着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诚一世之雄也,偏偏是满怀仇恨,放不过此人。第一次关雪羽落败负伤,侥幸未死,谁又能保证第二次的你死我活?眼前即将是约会之日,大敌当前,胜负未卜,关雪羽岂能置若等闲?是以,这第三杯酒,他默默地在期待着自己的胜利。   三杯酒后,他即推杯不再多饮,倒是矮金刚鲍玉好像兴致很好,酒助人兴,即席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对于关雪羽更是钦佩无极,大是相见恨晚,二人遂由武林各家绝学谈到各派杰出风云人物。   鲍玉原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又比对方大上许多,哪知一经论及,才发觉到对方虽说年纪甚轻,却是阅历丰硕,论及各门派武功绝学,人物典故,真是如数家珍,且见识精湛,论断中肯,这些典故人物,有多半意是鲍玉前所未闻,不曾听说过的,不能不令他大感惊异,赞叹之极。   一席酒饭直吃到月上中天,鲍玉才尽兴告辞,双方定了后会之期,鲍玉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关雪羽送走鲍玉之后,伫立院中,观看了一下空中月色,只觉得腹中火热一团,遍体生燥,心中微觉奇怪,他虽平日极少饮酒,但内功水平达到一定阶段之后,实可千杯不醉,即使牛饮百觥,少作吐纳之功,亦能将身内酒气发泄干净,因而眼前这番燥热倒是令他有所不解,却也没有记挂于心上。   返回房中,将散置桌上之狼藉杯盘整理干净,夜深了不便再麻烦店家,收拾之后,这才熄灯掩门,却舍不下户外月色,干脆半敞着窗,盘膝榻上,让阵阵凉风直袭脸上,如此练习吐纳功夫,倒是恰当得很。   却不知又是一件反常之事。   在平日,以关雪羽之实力,吐纳十数逾之后,即可以立时静守丹田,抱元守一,今天情形显然有异,吐纳之后,非但没有轻快的感觉,却是觉得遍体燥热,尤其是小腹部位,有如火焚一般,瞬息间已是大汗淋漓。   由于来势凶猛,事先并无征兆,关雪羽先还能勉强镇定,可是越到后来其势越见凌厉,腹中燥热,先还不过只是发热而已,到了后来却变热为疼,那种情况就好像把五脏六腑置诸于鼎镬之中,大火烹煮一般,直疼得关雪羽肝肠寸断,冷汗籁籁直下。   他想站起来运行一番,哪里知道才一转动即发觉到双腿麻软,敢情伸动不得。   这一惊,直把关雪羽吓了个魂飞魄散,想到行李之中带有本门的“驾风急散”,最是奏效,情急之中,不作多思,这便去拿取,只可怜,这一点小小心愿,亦不能从心。   当时咬着牙,忍着全身莫名的奇痛,只靠两手力道,自床上缓缓爬下来。   他这里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找到了平日随身携带的革囊,由里面取出了那瓶小小的“驾风急散”,抖着手才自打开,吞下一粒,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便再也支撑不住,顿时昏倒地上,人事不省。       第十七章 细诉江湖事 南柯一梦醒     那是一只纤细白皙、修长适度的女人玉手。   那只手此刻正自在关雪羽的脸上缓缓移动着,尖尖的指尖,温柔的滑过他的发边,把那些为汗水所浸湿的散乱发丝一根根地理顺了,拢向耳后,于是那一张颇具有男性英飒个性的面颊便自现了出来。   折腾了老半天,这张脸早为汗水所污,左面一块泥,右面一撮子青,这都是刚才昏过去的时候不当心跌倒碰伤和弄脏的。看到这里,她轻轻皱了一下眉,摇摇头发出了一声轻轻叹息——   “真是的,老大不小的了,敢情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叫人看着心疼。”   姑娘心里这么想着,可没出声儿。   接着由对襟小马甲的左岔盘扣处,解下了丝绢,抖开来,轻轻地为他揩着。   揩着、抹着,渐渐地,这张脸就益发的为之清爽了。   那一块小小的碰伤,也为他细心地擦上一些专为治跌打损伤的“千金油”。   于是,不大一会儿的工夫,眼看着那小片青色伤痕,便为之消失。   凤姑娘美丽的脸上,总算微微现出了一丝笑靥。   打从上半夜开始到现在,天光已微微透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她一直守候在他跟前,为他理气、和血、定穴、顺脉,最后把本身所练的无极罡气,缓缓由对方脉门注入,直到与对方本身元气相接,才算大功告成。   这一连串的救护措施,说来容易,设非是具有凤姑娘这般内功的身手,更兼精通医术之人,换在另一个人,或是两者缺一之人,便万难奏功。   关雪羽必然十分的累了,痛楚既失,更兼百脉畅通,不自觉地便沉沉入睡,苦的是凤姑娘静守一侧,眼看着天光渐明,大半夜的折腾,可也有些倦了,想走吧,却又有些放不下,总要等到他醒转之后,问过了是怎么回事,好好告诫他一番,以免下次再犯了,可就麻烦。就这么,她一次次地耐着性子,便自留了下来。   窗外人影一闪,传过了大四儿的声音道:“姑……姑娘在里头么?”   凤姑娘哼了一声道:“当然在,你怎么还没走?”   “我……我侍候姑娘……”   “这里用不着你,你走吧!”   “这……姑娘你是在……”   话还未完,只听见“呼啦!”一声,房门敞开,凤姑娘已现身眼前。   大四儿顿时就像闪了舌头,呆了一呆,忙自后退了一步,侍候久了,当然知道主子的脾气,一经发作,那可是不得了,只吓得脸上变颜变色,一双眼珠子,只是骨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个不停。   “你说我是干什么?”凤姑娘单手叉着腰,“我又能干什么?你说!”   “我……小的是为姑娘好,怕……”   “怕什么?”   “怕……你吃了人家的亏。”   “我……真想宰了你。”凤姑娘气极败坏地回头看了一眼,所幸关雪羽兀自在熟睡中,她的气可就不打一处儿来。   “以后你再敢管我的事,看吧,我非要……”   “姑……姑娘……”大四儿吃力地道,“大爷临行关照……说是姑娘若有任何失闪……要剥小的……我的人皮扎……扎灯笼。”   “哼,所以你就怕了?”   一面说,凤姑娘前行一步,厉声道:“我现在就剥你的皮,看你怕不怕?”   话声一落,陡然探出一只手,直向着大四儿当脸抓去,大四儿吓得身子一抖,竟是不及闪躲,顿时被抓了个紧。   “姑娘……饶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一抓手底下可是真不留情,尖尖五指顿时深入大四儿的胸内,只痛得他啊唷叫了一声,却已被凤姑娘紧紧举了起来。   “姑娘饶命……”   大四儿吓得魂飞魄散,这才知道对方是真的出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叫连声音都抖了。   “哼,”凤姑娘圆瞪着一双杏眼,冷着声音道,“我可是跟你说了好几回了,下次要是再敢偷偷的跟踪我,管我的闲事,我真的要你的命……这一次便宜了你,给我滚回去。”   话出,手翻,将手往外一抛,呼啦啦一阵衣袂荡风之声,大四儿偌大的身子足足被抛出了三四丈高下,头下脚上地直栽了下来。   这一头要是实栽在地上,就算他练过铁头功也怕是活不了。   总算他轻功不弱,紧急关头,蓦地在空中挺腹收背,来了一个倒翻,这才改成了头上脚下之势,“噗通!”落地,坐了个“屁股蹲儿”,直痛得龇牙咧嘴,哪里还敢再在这里多待一刻?爬起来向着凤姑娘磕了个头,一拐一瘸地走了出来。   凤姑娘这才转身回房,她这里虚掩上房门,方自转过身来,意外地发觉到,敢情关雪羽早已醒了,正自坐着,用着奇异的目光,向自己这边打量着。   “啊——”像是吓了一跳,凤姑娘含着笑说道:“你醒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关雪羽由于醒了一些时候,早已把这件事想了个明白,平白无由的可又搭了人家的大情,这已是第二次了,心里好不惭愧。   “谢谢你,”他讷讷地说,“你又救了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凤姑娘打量着他道,“大概你喝酒了,是吧?”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不能喝么?”   凤姑娘哼了一声,细长的眉毛挑动了一下,道:“如果不是我来得正巧,你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关雪羽忆及前景,料想她所说必是实话,由不住暗吃一惊。   凤姑娘道:“说来应该怪我,忘了告诉你,你虽然功力深湛,又借助上一次为你服下的‘续命金丹’药力,可以把毒性控制于‘气海穴’内,暂不发作,但是如果喝了酒,哪怕只是一点点,也难控制,这一点你可千万要记住。”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我竟然忘了这一点,又劳姑娘援手救助,真惭愧……”   “用不着客气……”凤姑娘微微含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全在你内功精湛,要是换了另一个人,这一次怕是无救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恭喜!”   关雪羽苦笑道:“这种恭喜,我可是担受不起,姑娘何必取笑,倒是二度救命,恩重如山,却不知怎么回报,更增无限惭愧……”   “算了……我可不愿意听你这些感激话。”凤姑娘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盯着他,“难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要你心存感激,希望你回报我?”   “当然不是,”关雪羽道,“可是我却不能不记在心里……”   “你大可不必。”   站起来踱向窗前,向着微曦的天空看了一会儿:“这段日子你可好?”   一面说,她缓缓地又回过了身子,大眼睛里透露着神秘的光彩。   “很好。”关雪羽又问她道,“你呢?”   “我?”凤姑娘一笑,“我永远是老样子。”   “什么是老样子?”   微微一笑,凤姑娘道:“你问得好,就是一天,一百天,一千天,都没什么不同,这就是老样子。”   关雪羽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是认为你是多采多姿。”   “不,”凤姑娘摇摇头,“我可不是。”   “也许我不该多问,”关雪羽道,“姑娘可以不说。”   “什么事?”   “我只是对你感到好奇。”关雪羽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道,“姑娘离开七指雪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只是游山玩水?”   凤姑娘低头一笑,眨了一下眼睛:“我说过游山玩水这句话么?”   关雪羽这才觉出话中有病,笑了笑略遮窘态。   “那又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姑娘不说,我又如何知道?”   “那你还是糊涂点的好。”   停了一下,她回过身来坐下,微微含笑的眼睛盯着关雪羽,一会又把手支起来,托着下巴,妩媚中别有俏皮地望向关雪羽。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出身,当然应该知道,雪山金凤堂的规矩,我此行的任务,是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的,这一点,也得请你原谅。”   关雪羽道:“这也罢了,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透露出来的,不过——”   “不过什么?”   “我是说……”关雪羽慢慢地道,“即使你不说,我也应该猜出来。”   凤姑娘一笑,娥眉微挑,那意思是在说:是么?   “姑娘这次出山,我想是奉了凤七先生之命,大有问鼎中原之意。可是?”   凤姑娘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关雪羽炯炯目神,逼视着她道:“据我所知,令尊凤七先生早有称雄武林之意,二十年前的那一次‘天地大会’其实已经表明了他问鼎天下的雄心壮志。”   凤姑娘明亮的一双眼睛,在他身上一转,哼了一声,半笑半嗔地道:“倒是看不出来,你知道的还不少呢,你才多大呀,二十年前的事情你都知道?”   关雪羽道:“这与年岁无关,而且,我不但知道令尊曾经举办过这次盛会,其中细节也知悉甚清。”   凤姑娘道:“让我长点见识吧?”   “据我所知,那一次盛会,令尊原意是想夺魁的,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却由于其中一位武林前辈的搅局,结果那次盛会,竟然中途拆散,没有开成,那次对于你父亲来说,诚是大为失望之事。”   “原来是这样……”   凤姑娘心里想着一件事,微微点头道:“想来这件事必定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了……   你可知道那一位搅乱大会武林前辈的大名么?”   关雪羽哼了一声,说道:“这位前辈,便是有名的点苍派前辈元老红衣宫主任飘萍,姑娘大概不会没有听过这个人吧?”   凤姑娘微微惊了一下,若不是关雪羽现在提起来,她还一直蒙在鼓里,父亲似乎不大喜欢提起这件往事,她也就没有敢多问,一直是个谜团在心里闷着,现在被关雪羽一提起来,她才算有些明白过来。   “我知道了。”凤姑娘心不在焉地思索着什么,缓缓地道,“这位任前辈好像已经死了吧?”   “当然死了,早就死了。”   “为什么?”   “问得好。”关雪羽道,“姑娘真的不知道?”   “当然,要不然我干什么还问你?”   她表情一派真挚,显然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关雪羽微微一愣,接着他即明白过来,暗忖道:想是当年凤七先生作此事时手段过于毒辣,有欠忠厚,自然不欲让他女儿知道,哼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岂能只手遮天?   想到这里他冷冷笑道:“既然令尊不欲让姑娘知道,姑娘也就不必再问了。”   凤姑娘道:“我偏要问,你说——”   关雪羽哼了一声道:“那么,我就告诉你,任飘萍是被你父亲杀死的。”   凤姑娘呆了一呆,微微笑道:“这也没有什么,试看当今武林中这些成名的人物,哪一个又没杀过人,包括你我在内,谁又能例外呢?”   “这不是一样的。”关雪羽炯炯双瞳,直直逼视着她,“令尊下手杀害任前辈全家上下,手段过于毒辣,非比寻常。”   凤姑娘道:“愿听其详。”   关雪羽冷冷一笑道:“如果我所听见的传闻是真的话,情形是这样的,令尊找到了点苍山,和任前辈约定三场比武,任前辈以二负一胜败北,你父亲偏偏不服,约定两年后再行比过。”   “不错,我爹爹的脾气确是这样……”凤姑娘笑着说,“他要胜一个人,一定要叫那人打心眼儿里佩服,后来呢?”   关雪羽哼了一声接下去道:“两年后,你父亲再上点苍,却发觉任老前辈不在点苍。”   “难道他们没有约好?”   “那倒不是。”关雪羽道,“只因为任前辈直觉不是你父亲的对手,又心知你父亲下手必重,惜命起见,这才特意避过,他原以为这样一来,等于自承不是令尊对手也就算了,哪里知道你父亲盛怒之下,一言不合,竟然将任前辈之红衣宫上上下下十二名弟子全数杀害,就连任前辈一名稚子也没有放过。”   凤姑娘原本含有微笑的脸,这时不再笑了。   “后来呢?”   “任前辈回家之后,目睹着此一灭门惨象,痛不欲生,偏偏你父仍是放他不过,留有书信,约他一会,定要与他分个高下。”   凤姑娘看了他一眼,有意地作出一副笑脸。   关雪羽道:“任前辈在忍无可忍之下,按照你父亲约定之日到了七指雪山,找到了你父亲。”   “这么说,他是自己来找死了。”   凤姑娘妙目微侧,斜斜地打量着他,这么惨烈令人发指的一件凶杀事件,她却偏偏不重视,希望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关雪羽长叹一声道:“你父亲果真杀了他倒也罢了,难道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凤姑娘欲笑又颦地垂下了头,把一头长发深深地垂下来,然后向后面一仰,唰,云也似地飘洒开来,随之,轻起玉腕,轻轻拢向颈后。   这番姿态确是醉人,明眸、皓齿、雪肌、玉项,衬着配红的脸,朦胧似有情意的目光,激荡起浓重的青春气息。   她这里欲笑还颦地打量着对方,分明不欲关雪羽再说下去,偏偏关雪羽却视若未睹地闪开了眸子。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脸红了。   当他再次接触到她时,出乎意外的,凤姑娘竟然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就站在他面前。   “是怎么回事,到底还有个完没了,嗯?”一面说,轻起柔荑,落在了关雪羽发上,纤纤玉指在他浓黑的发际拨弄着。   “你?”   关雪羽像是触了电般地,陡然抬起脸来。   凤姑娘吓了一跳的样子,忽然收回了手,抱着一双胳膊,欲笑还羞。   两双眼睛接触之下,关雪羽终是无能发作,深深地把头又垂了下来。   “好吧,如果非要说出来才舒服,你就说吧!”凤姑娘笑态可掬地道:“我听着呢。”   关雪羽抬起头,再一次接触到对方那似有情意的一双剪水双瞳,由不住心里摇动,暗忖着不好,便把身子转向一边,却有一股热流直袭上来,这一番感触端的前此未曾有过,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咦,你怎么又不说了?”   凤姑娘耸了一下眉毛,道,“刚才你说到任飘萍到了七指雪山,找我爹爹复仇,他们后来又怎么样了?”   关雪羽所以要把这一段传闻之事说出来,意在试探对方的反应如何,从而测知对方的动向与良知,却没有想到对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却使得自己讳莫如深,似乎多此一说了。   凤姑娘那双妙目兀自瞧着他。   关雪羽也只好据实而道了。   “任前辈在七指雪山找到了你父亲,痛数其罪,容到二人动手较量时,这位前辈才发觉,敢情后堂观者甚多,俱是在武林中领袖一方的人物,显然令尊已经过一番事先安排,要在众人之前降服任前辈,以震群雄。”   凤姑娘一笑道:“说得神龙活现,好像是你亲眼看见一样。”   “虽不是我亲眼看见,但这一段经过,前后出诸二人之口,料非虚情。”关雪羽苦笑了一下,“这已经是多年前一件往事,你且姑妄听之……”   凤姑娘点点头道:“那你就姑妄言之吧!后来呢?”   关雪羽道:“任前辈终于敌不过你父亲雪山绝技,败在了你父亲‘雪花神功’之下。”   凤姑娘“唉!”地叹了一声道:“这么说,他是万万活不成了。”   关雪羽冷冷一笑:“这就是你父亲聪明的地方了。”   他不说“卑鄙”而说“聪明”,显然是为眼前人留了情面,凤姑娘笑而不言,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说后来呢?   “在现场许多武林知名人物面前,你父亲雪花掌胜了任前辈的铁胎功力,并未加以凌辱,却说了许多承让的客套话。”   凤姑娘忽然插口道:“是么,我爹可不是这样的呢?”   关雪羽道:“正是如此,才足见令尊手段高明,只可怜任前辈在万般无奈之下,竟自在现场横刀自刎,一了百了,他死得好惨。”   凤姑娘闭了一下眼睛,待心中稍见平静之后,才看向关雪羽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件往事……这也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现在总算知道了,只是,我不大明白,你忽然告诉我这件事情,又是为什么呢?”   关雪羽道:“由这件往事反映,可看出来,你父亲早已有问鼎中原的雄心。”   “你又说对了。”凤姑娘说,“好强要胜的心谁没有?只怕你也不例外吧。”   关雪羽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好强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各人为达目的,所取的作风与手段却是大有分别。”   凤姑娘一笑说:“这也只不过殊途同归而已,好了,你还要再说下去么?”   关雪羽道:“因此,我据以猜想,这一次姑娘亲自出马显然是志在问鼎中原,说不定是为令尊从事开道先锋,不知是也不是?”   凤姑娘微微笑道:“如果我说不是,你未必相信,如果是呢,你又如何?所以我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关雪羽轻轻一笑,道:“这就是了,我真希望……”摇摇头,终觉不妥,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凤姑娘点点头道:“你的希望我都知道,我们还是各行其事吧,而且,我劝你,最好别管我的闲事,这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好,你明白吧?”   依然是春风满面的美丽笑容,关雪羽却已能体会阴森的一丝寒意。   一霎间,凤姑娘的目光有如两把锋利的剑刃,直向他逼视过来,竟使他陡地感觉出那凌厉的杀机。   像他们这类内外功力俱臻极境的高人,感触之微妙常常不可思议。   关雪羽一惊之下,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敌意。   自然,并非仅仅只有行动才能显示出敌意,一个眼神,或是一种内在的意识的反应,便能让他敏感的敌人有所体会。   两个人四只眼睛对视之下,凤姑娘忍不住笑了。   “不行,我们是朋友,可不能翻脸……再说,我们可没有仇呀。”   边说,她低下头“咭”地笑了一声,再次打量着关雪羽道:“是不是?咦?你在想什么?”   关雪羽讷讷地道:“我在想跟你同样的问题……在想有一天我们会不会成为敌人,你曾经救过我……要是上天再安排我们成为敌人,岂非是令人痛心之事?”   “不会的……”凤姑娘摇着头,“除非是你,哼,你以为会么?我们并没有成为敌人的理由,除非是你故意跟我作对,那我可就看错了你……你会么?”   最后这一声“你会么?”恰又像是出自温柔的女子芳唇,与前一霎的冰冷词锋,显然大相径庭,从而显示出她十足可人的一面。   关雪羽道:“我当然希望不会……好吧,这件事我们不必再说下去,有件事你也许很感兴趣,姑娘知不知道金翅子又来了?”   凤姑娘微微一笑:“你也知道了?”   这意思显然表示她已经知道了。   “我已经见过他。”关雪羽讷讷地道:“而且,我们就又要再见面了。”   “怎么回事?”   风姑娘由不住吃了一惊:“你们又见面了?”   关雪羽点点头,怅怅地道:“这一次我原可轻而易举地结果了他,为人世间除此大害,偏偏我竟然狠不下心。”   凤姑娘皱了一下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他武力奇高,只是上一次在麦家败在他手,却令我心中不服,总要再见一次,才能各尽所长。”   于是他随即把昨日在废堡与金鸡太岁过龙江邂逅之一段经过说出,凤姑娘确是吃惊不小。   等到关雪羽说完之后,她才幽幽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道:“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大傻瓜……平白无故地放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关雪羽冷冷地道:“难道说姑娘认为我应该在他酒醉之中,侍机下手……”   凤姑娘摇摇头道:“那就在乎你自己了,见仁见智,各人的看法不同。你也可以捉住他,轻而易举地把他制住,就像他用毒恶的‘黑指’功力,伤害你一样。总之,那么一来,他也就非得听你的话不可,然而,现在……你却平白地失去了这个机会……”   关雪羽哈哈笑道:“我也许真的笨,但我此生却绝不愿乘人于危,那样作,只怕良心难安。”   “所以,你便要为他所制了。”凤姑娘掀动了一下眉毛,冷冷地道,“我就跟你不一样,对什么人用什么手段,如果我明明知道你是一个小人,我便当然不会用君子的手段来对付你。”   关雪羽摇摇头,叹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过龙江虽说居心狠毒,下手无情,倒也不能说他是一个小人,要不然,那一日麦家上下,只怕无一幸免于难了。”   凤姑娘一笑道:“你真的这么认为?我却看他是别有用心,如果你再次落在他的手里时,只怕活命的机会使微乎其微,信不信由你,你可曾与他定下了再会之期吗?”   关雪羽点点头:“不错。”   凤姑娘怔了一怔:“什么时候?”   关雪羽几乎已将说出就是明天,话到口边又再忍住,摇摇头道:“眼前就快要到了。”   他生恐一旦说出,凤姑娘基于义愤,横加插手,只怕这个架就打不成了。   凤姑娘那双明亮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为什么呢?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你还要去……难道你不知道他的手狠心毒?要是你输了呢?”   关雪羽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很可能我便命丧于此。”   “你以为只是很可能?”凤姑娘道,“如果你败了,你便是死路一条,他已经饶了你一次,这一次绝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我也不会再放过他,这一场就看我们的命吧。”   说到这里,他眼睛里陡地暴射出的灼灼奇光,显示出他的倔强与好胜心切。   凤姑娘原想要说一些什么,就在她触及对方眼神的一霎,心里微微一动。   这种眼神她并不陌生,在她印象里,凡是属于那类武技超人的强者,似乎都是有这等神采的眼神,父亲不例外,金鸡太岁也不例外,这类人大抵都有一种共同的习性——   绝不服输的性格。   自然,一个人天性里如果潜伏着这种个性,在面临生死选择时,你便很难晓以利害。   凤姑娘微微一笑,笑容里多少涵蓄着一些凄凉之意,她知道现在即使自己再图阻止,也是徒劳无益。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要去了?”   关雪羽微微点了一下头,使他出乎意料的是在凤姑娘美丽的一双瞳子里,竟然包涵着深挚的情意。这倒是他以前所没有注意的,不觉心里动了一动,随即移开了视线。   “既然这样,我就什么也不必再多说了。”   说时,她缓缓地站起来,向着关雪羽点点道,“我走了……”   关雪羽站起来说:“谢谢你,那就不送你了。”   姑娘已经走向门前,聆听之下,回眸道:“明天晚上我会再来看你,有两手剑法,要向你当面请教。”   关雪羽微微笑道:“雪山剑法,天下无双,只怕我无能置喙。”   凤姑娘笑道:“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倒是好了,明天晚上我们再见吧。”   这两句话,倒像是涵有深间,只是却未能为关雪羽所洞悉。   此刻,在他想到了明日午后与过龙江的约会,脑子里便只是与过某人的一番斯杀景象了。   午后的阳光分外灿烂,在此初冬季节里,尤其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关雪羽踏上山道时,只见野菊笑脸迎人,野百合一片芳菲,沿途所见,多是秋日肃杀之气,此处却别开幽境,仿佛置身画屏。   前进十丈,来至一岭荒竹当前,掠起了半天鹧鸪,灰褐色的羽翼翩翩着腾起、升高,艳阳下,闪闪生光,奇妙的自然景界,奇妙的一切安排。   然而,这一切美景,对于眼前的关雪羽来说,都徒具虚然,视而未见。   仰视着蔚蓝的天,他长长地吁了一口长气,一只右手不自觉地便握在了剑把子上。   “过龙江呀过龙江,今天,我就要用这一口长剑,刺进你的胸膛内,否则的话,那就请你杀了我吧。”   他这里自己对自己诉说着,不觉热血怒张。   “黄通,黄通,请求你阴灵保佑,这一战我是落败不得的呀!”   一想到黄通临死前的那张脸,麦家上下堆积如山的尸身,他便不自禁地更加为之激动,恨不能眼前一步即跨向古堡,立刻与过龙江展开殊死之战。   偏偏这是急不得的事情。   所谓“神清意安”,上乘的剑道无不取得于“安逸”之中,神以御气,气以施剑,一个心绪不宁、情绪不安的人,休想能登入乘剑术之堂奥。   关雪羽自然是深深明白这番道理,由是他特意地提前来到这里,在此后山先作一番吐纳调息的定神工作,之后,他一径登上山岭,来到了古堡废墟。   冷落的庭院,敢情是过于萧索了。   风势来去,落叶萧萧。   关雪羽一径来到了堡前,即只见对方过龙江的那个跟班儿祝天斗老远停在大树下,乍见关雪羽来到,清癯的瘦脸上,立时绽开了阴森的笑容。   “关先生,你老可真是信人,说今天来就今天来,我们大爷候着你老可有一会子了……”   “偏劳偏劳,祝管事,烦请你头里带路吧!”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来到了近前,强将手下无弱兵,祝天斗的身手,前些时在麦家关雪羽已领教过,现在见面也得给人三分颜色瞧瞧,不要叫这奴才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瞧扁了。   是以,就在关雪羽一步踏近之时,冷森森的一股剑气,已自剑匣开缝处透出,直向祝天斗正面袭了过来,后者显然打了一个哆嗦,向后面退了一步。   “关先生你这是?”   一脸的迷惘,打心眼儿里可是透着奇怪,怎么也不会想到对方会向自己出手,当然如果姓关的果真要向自己出手,还真是逃不过,这条命八成儿是活不成。   如非是打心眼儿里对关雪羽折服,他焉能会有这番恭敬神态,此刻被对方冷森森的剑气一逼,陡然间给他“大祸临头”的感觉,着实吃惊不小。   关雪羽自然无意加害对方一个奴才,只是他久仰对方主仆二人鬼计多端,生恐一上来不察,中了对方圈套,是以一上来用剑气把他镇住,一来是向他示威,再者警告他不得心有所图,否则可就怪不得自己剑下无情。   祝天斗自从麦家事故之后,才知道这个天底下除了他主子金鸡太岁之外,敢情强手还多得是,对于眼前的这位关先生以及另一位凤姑娘,他也是打心眼儿里害怕,又哪里还敢自作聪明地弄什么玄虚?   他原以为关雪羽会猝然地向自己出手,容后才知道自己纯属多虑。   关雪羽那只手只是紧紧握着剑把子,并没有拔出来的意思,那显然意在阻吓。   祝天斗望着他耸了一下肩,摊了一下手,表示自己无意侵犯,随即乖乖地回身带路。   二人一前一后,向山道间登进。   大风呼啸着由树梢掠过,眼前已是古堡所在。   关雪羽随着前行的祝天斗一径来到了古堡正前方。   祝天斗闪身一旁:“我家大爷就在前厅,关先生请自己进去吧。”   关雪羽料非虚情,即点了一下头。   祝天斗后退一步,伏身在上,向着里面拜了一拜,只见他嘴皮翕动着,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随即又拜了一下,这才返身离开。   关雪羽虽听不见他是在说些什么,料想必是在向过龙江传递消息,也不放在心上。   这地方他日前曾经来过,称得上轻车熟路,此去正厅,不过一箭之地,料想着那过龙江必定仍在厅前等候,随即大步向前踏进。   前文曾说到这座古保城池占地颇大,虽然多处破损,几乎已是废墟,但却掩不住其庞然气势。迈进了正面的一处隘口,即看见了笔直广阔的长廊前伸。   关雪羽脚下方一踏,耳边上即听见了一声冷笑,紧接着一人用着冰冷的口音道:   “可是关朋友么?欢迎,欢迎!”   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的口音。   声音显然发自眼前,只是却不能够确定某个地方。关雪羽站住了脚步,抱拳道:   “在下恭诚拜访,即请尊驾赐见。”   过龙江一声朗笑道:“足下倒不失是个信人,说今天来就今天来,我已经敬候多时,请自己进来吧!”   语音铮锵有力,像是来自天上,又像是散发四方,只凭这几句话,已可十足的显现出对方功力之炉火纯青,运吐真力,收发由心,巨细听便。   他似乎有意在测验关雪羽的辨听之力,故有意把话声分散四方。   关雪羽略一定神,已是胸有成竹,应了一声“遵命”,随即左右略一打量,舍弃正前面长廊不行,而向左面一道偏径直走下去。   只听得过龙江的声音,冷冷一哼道:“足下猜对了,眼前一直二偏三条道路,各有去处,你又何必非要与我一会?我劝你另走别道的好。”   关雪羽听在耳中并不理他,继续前行,才行数十步,即见正前方岔生出大蓬野竹,竹枝蔓延,形成了半天屏障,他身子一步踏进,立时就感觉出大股劲道霍地向自己袭来,顿时由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即听得过龙江的声音再次冷笑说道:“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关雪羽,你原本可以暂时活命,你却偏偏要自行送上,这就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话声方歇,即听得“哗啦啦!”一阵子竹叶声响,眼看着乱竹丛间枝飞叶扬,宛若大风力灌,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空隙,显然是为强猛的风力所冲迫而开。   当然这阵子风力并不是真正的风,而是发自那个人充沛奇妙的内力。   关雪羽首当之下,顿时衣飘襟扬。他却早已有备在先,直立在地面上的身躯,就像是打进地里的一根钢桩,丝毫不为所动。   紧接着,眼前这阵子的风力便为之缓和下来,四只眼睛也就交接在了一块儿。   跟前是一小片竹林,过龙江端正地坐在椅上,身前一几,几上除了一盏香茗之外,还置有一柄形式古雅的长剑,杏黄色的剑穗子深垂地面,在风势里微微摆动不已。   这番情景,果如所言,过龙江在这里真的已等他很久了。他身着一袭雪白缎质长衣,显眼的是长衣之上所绣制的一杆墨竹,秀拔挺俊,望之几有出尘之感。   这个过龙江特意地打扮了自己一下,一头长发归回颈后,却在黑白参差的长发上,加扎着一条白绸子方巾,衬着他两挑剑眉,虎目燕颔,确是神武之极。   关雪羽尝过他的厉害,不得不特意加以防备,于是老远的便定下了脚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关雪羽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只右手紧紧地握在剑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着对方,大敌当前,他当然知道,只要有丝毫大意,就可能予敌人以可乘之机,此番动剑,若一着之失,便有性命之忧。   过龙江仍然是一派从容的样子,尽管他内心奔腾着怒火,外表却并不显著。   “那一天你来过了?”   “不错,来过了。”   “我喝醉了。”过龙江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醉倒。”   说着微微摇头叹息一声,表示遗憾。   关雪羽静静地看着他,冷冷一笑,没有答话。   “你知道为什么?”过龙江一哂,接下去道,“像你我这等身手、功力,岂有醉倒之理?”   “但是,你却是真的醉了。”关雪羽缓缓地道,“虽然你所饮下的酒,历经百年,酒性奇烈,但是,你竟然事先没有料到,岂非失策?”   过龙江点点头道:“说得也是。”   紧接着他微微一笑,“人生难得几回醉,一醉解千愁,未尝不是美好之事。”   “只是你醉的却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我恰恰在那个时候来到了你的身边,也看见了你醉后的失态,那天我本可以从容置你于死地。”   “但是你却没有。”   “那是手下留情,不肯乘你之危。”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过龙江浓眉乍挑,脸现杀机地道,“你已经失去杀死我惟一的机会,以后便永不会再有了。”   接着冷冷一笑,接下去道,“甚至于你很难逃过今日此刻,你可相信?”   关雪羽点点头说:“很有可能,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却要比过才知。”   “不必要的。”过龙江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指着面前的长剑道,“我这口剑得自先师“野参人王”所赐,剑名‘长根’,昔年在先师手上,终其一生,也只用过七次,从未落败过,后来落在了我的手上,也只用过两次。”   “第一次。”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金沙江,对手是百战百胜的‘长春子’邱迟,你可曾听说过这个人?”   关雪羽好整以暇地点点头,既然对方表示不急,自己也就不必急于一时。   “很好!”过龙江道,“那你当然知道他是剑道中的一流高手了,结果……”微微一笑,他接下去道“很不幸,他败了。”   这一霎,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目神里杀机隐现,他说道,“他死在我这口长根剑下。”   关雪羽点点头说:“啊,这却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太不幸了。”   过龙江冷笑了一声:“江南奇人毛一山,是与我比剑的第二个人,你应该知道,毛氏曾自夸他的家学‘太公’剑法,举世无双,结果他败了,一样死在了我的剑下。”   关雪羽轻叹一声,点点头道:“由此可见尊驾剑法之出神入化,只是你所说的以上二人,又与今日你我比斗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过龙江面色沉着地道,“这是在告诉你,我这口名剑,有着不朽、从来也不曾败北的光荣历史,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说时,他缓缓地由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只手在欠身站起时,已把搁置在矮几上那一口“长根”古剑握到了手上。这个姿态极其微妙,几乎在同时,他的一只脚尖,已把那个先时置剑的矮几挑飞而起。   “呼!”一股疾风,随带着那只矮几腾空直起,在空中猝然疾转,势如旋风,待到落地之一霎却又是轻若无物,转得一转,随即不动,令人吃惊的是,几上原有的一只杯盏,敢情竟似原封不动在钉在桌面上,非但不曾打翻,甚至于怀中茶水亦不曾溅出少许。   这般功力,关雪羽是省得的,若非具有极其精湛的内功,再辅以混元一气之功。两相运用,万难施为。   过龙江在举腿飞足间,竟能把两股功力混合运用得如此烂熟,端是惊人之至。   战局一经展开,当无和平余地。   金鸡太岁过龙江手握长剑,一双眸子灼灼闪着精光,这一霎已然是满脸杀机。   “关雪羽,你拔剑吧!”   关雪羽微微感觉到有些奇怪,对方居然忽地对自己改了称呼,变得以礼相待,这就显然意味着不是什么好兆头,所谓“先礼后兵”,只看看他脸上迸现杀机,就知他内心之恨恶程度。   关雪羽手压剑柄,慢慢地把匣中长剑抽了出来。   他这口剑得自燕门家传,剑名“青桑”,亦是宇内闻名的名剑之一,较之对方那口“长根”并无丝毫逊色。   所谓红粉佳人,宝剑烈士,什么样等次的人,用什么样等次的剑,似乎已是铁的定律。一个武技泛泛的平常人物,绝对不配享用一口上好的名剑,如强而据之,只怕反罹奇祸。   是以,你只须看这人佩带的宝剑,便可知这人的身手甚至于这个人的身分,大致八九不离十。   准乎此,眼前关雪羽的这口青桑剑一经展出,识货的过龙江顿时便有警惕。   只见他长眉微抛,频频点头道:“这就是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足下所使用的这口剑,便是天下七口名剑之一的‘青桑剑’。”   关雪羽不得不佩服对方见识过人,聆听之下,他涵蓄地点了一下头,证实不错。   他原本不打算让对方摸清了自己门户,现在既为对方认出了手中长剑,再想隐瞒便是万难。   果然,紧接着过龙江便发出了一声朗笑。   只见他抱剑在手,神情恍然大悟地道:“这么说来,足下原是燕青峰燕字门的高士。   失敬,失敬!”   关雪羽不便否认,点头道:“我只当你早已看出,这就请赐教吧!”   话声出口,手中剑双手力握之下,缓缓向前伸出,俟到剑锋直伸不能再进之时,才又缓缓收回了,忽地剑尖一翘,向上扬起。   这便是燕字门独门创出的起手之势。   “好!”过龙江一声朗笑,道,“贵门今掌门人燕追云,乃是我久仰之上,久欲一会,惜无良机,想不到今天在此,竟然会见了他的门下高手,也算是机缘难得的了,废话少说,这就请你放剑过来吧!”   话声方顿,右手轻振,已把鞘中长剑执在手中。   他这口剑既名“长根”,显然较常剑为长,连同把手总在三尺五六,只是看来剑身细窄,不过二指来宽,剑上光华银白,有如镜面,略一抖动,势若银蛇,时发轻啸,望之如秋水一泓,不试其锋,已可猜想出其犀利程度,端的好一口宝刀。   过龙江长剑在手,手腕轻振之下,空中一连爆出了三朵剑花,由是大片光华,随自剑身上纷纷射出,刺得人眼花缭乱。   只见他左手捏着剑诀,当胸一竖,右手长剑随便地向右方一撇,便自拉开了门户。   关雪羽原打算由他起手之势里,看出一些门径,可是对方缜密得很,竟是看不出他一些儿门道儿来。   前此在麦家,双方是施展内气功力格斗,这一次的情形却大为不同。但只见两口长剑上光华闪闪,显然各人俱是把充沛的内力贯之于剑身之上,冷森森的剑气,互为消长的充斥于现场内外。   地上的残枝败叶,在剑气的充斥之下,首先纷纷四散开来,剑气就像是一蓬四散开来的细小钢针,如果本身功力不足以抵挡的话,只在这上来一冲之下,便难以全身而退,所幸敌对的双方,俱当得上剑术的名家,一流内功高手,这一番剑气消长,只不过在彼此探讨虚实,以便接下来时乘虚而入。   关雪羽移动双脚,微微向左面迈开了一个弧度。   过龙江霍地向侧面跨出了一步。动作恰如关雪羽一般快慢,一空一补,仍如原样。   紧跟着这个动作之后,过龙江一连向前推出了三步,手上的长剑平执着,缓缓向前推出。   这一剑如果在外行人看来,实在毫不起眼,丝毫没有惊人之处,非但不足以惊人,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莫测高深。因为如此缓慢的剑势,给人的印象是既不能伤人,更不能自防,因为敌人如果快剑来攻,则又何将自处?岂非手足失措?   然而,实在情形却大非如此。   这一剑敢情功力高奥,大非寻常。   随着过龙江缓缓推出的剑身,大蓬的剑光,有如一片寒芒,纷纷四散开来。   敢情,那森森剑气随着过龙江的剑身之上喷身直出,如寒雾罩身,随着过龙江递出的长剑,直向关雪羽逼近。   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   如果你是一个木头人,或者是一个石头人,你当然无从体会,然而作为血肉之躯的人,感受可就不同了。   对方这蓬无形剑气,恰似一具无形的枷锁,紧紧压迫着关雪羽贴身四周上下,如果他仅仅直立不动,尚还难以体会,只稍微一移动,便觉出寒气刺体,若是继续移动,对方锋利的剑锋,便会借助于先时的感应,就势刺劈而出,迅于发难,由于感触的微妙,每在动作之先,令人防不胜防。是以如果不能洞悉抢先,在你出手之前,便先已受害于对方凌厉的剑招之下,确实厉害十分。   关雪羽自然明白,是以,就在对方剑气压体之下,暂时保持着镇定神态,一动也不动。   随后,他才缓缓地把本身内功力道逼向剑身,透过剑身,徐徐向外散开来。   过龙江点点头冷着脸道:“燕门剑术,果然有过人之处,哼哼,何以还不放剑过来?”   关雪羽聆听之下,报以冷笑,却未说话。   他知道现在已到紧要关头,只要一开口出声,很可能真力外泄,对方也就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以自己的功力,虽然不见得就可使对方得手,但是又何必让对方称心如意?   偏偏就不给他可趁之机。   大风继续呼啸着由竹梢上掠过,唰唰竹声中,散落下满地落叶,天光映照之下,摇荡出一片的碧影。   双方兀自在僵持之中。   凡是施剑的人,越是个中高手越能体会出这第一剑最是难以出手,这一剑的危机也最大,是以剑术之中,对于出手的第一剑特别重视,万万草率不得。   正因为如此,眼前的关雪羽、过龙江才会显得这般慎重,迟迟不肯出手。   然而,随着时光的消逝,出手的时机也就愈加显得紧迫,似乎不能够再拖下去了。   关雪羽虽观察良久,却始终也捉不住出手的良机,心情未免有些波动。   过龙江却像是一只沉着的鹰,一只怒鹰翱翔在空中,找寻地面上的猎物时,是特别有耐性而沉得住气的,只是一待他发现到地面上的猎物时,便会毫不犹豫进侵,立刻出击。   眼前的过龙江便是这样,出剑之称,他显得那么沉着、谨慎,一待剑出之后,便将是疾如暴雨怒涛,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双方已经变换了一个位置。   忽然,过龙江扬起了手中长剑,银虹乍闪,冲天直起,关雪羽也就不再迟疑,把握着这一霎,奋袂直上,手上的青桑剑也由下而上,劈出了一个斜度,这一剑有如长空奔电,又似神龙剪尾,剑光卷外,直向着过龙江整个上半身斩劈过去。   金鸡太岁过龙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整个身子一个倒翻,倏地拔空而起。   先前那一剑,关雪羽只是一个诱敌的虚式,目的在诱发对方的雷霆万钧一击,从而便可在其中窥出门槛,接下去的一手,才是实力所在。   眼前这一霎,确是惊心动魄。   关雪羽出剑如电,过龙江闪身如波。眼看着关雪羽划出的剑光,在一定的弧度里三起三伏,一径地呼啸着拉了开去,过龙江的身子,竟然能够追随着对方的剑势,一如其状的三度起伏,一人一剑,乍看起来,几乎揉成了一团,直到关雪羽的剑势完全拉开来之后,才知道敢情这一剑走了空招。       第十八章 邂逅疯华伦 灵药赠少侠     落日余辉里,过龙江身上白衣闪灿出一片刺目白光,整个身躯看上去柔若无骨,随着关雪羽拉开的剑势,成为环状坠了下来。   关雪羽一剑走空之下,大吃一惊。   此时此刻,过龙江的忽然来到,势若狂风怒涛,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像是一枚突然滚过来的铁环,过龙江整个身子,其实就是一个圆圈,猝然而临,势若旋风,一俟来到了近侧,其时已走避不及。   一弯长虹,闪自过龙江这个滚动的人球,这一剑看似光华一道,容到眼前的一霎,忽地幻化为三,成了三段剑影,劈一挂二,直向着关雪羽正面猛力劈下来。   关雪羽一招失手,心知不妙,却没有想到对方剑势如此诡异莫测。   眼前情势,躲闪惧感不及,便只有实接硬架之一途。   一念之兴,掌中剑运力一抖,就势向外挥出,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双剑交锋之下,关雪羽格开了对方的一剑,紧接着利用后弹的力道,快速地向左面挥出,“当”   一声脆响,格开了右侧面的一剑。   双剑交锋的当儿,关雪羽这才感觉出对方沉实惊人的臂力,然而这还不足为患,却有一道阴森森的剑气,蓦地闪出,直向他左心窝处疾刺而来。   以关雪羽之机智身法,对于末后这快速闪出的一剑,竟然不能防范,一惊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身冷汗。   危机一瞬里,忽然想到了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中救命一招——“燕起秋波”,在紧迫一瞬里,陡地挥出左掌,直向对方来犯的长剑身上按去。   这一手显然出乎过龙江意外,不禁为之一惊。   掌剑接触的一霎,激荡出清脆的一声剑鸣。   似乎就借助着这些微力道,关雪羽已野鹤振空般地腾了起来,在空中一个快速的疾滚,呼啦啦夹带着大片的衣袂带风之声,已闪出了两丈开外。   当真是险到了极点。   落地之后的关雪羽,虽侥幸没有为对方剑势所伤,却也吓得面色苍白,一颗心通通直跳,这才知道对方非但一身内外功力惊人,即以眼前这手剑术而论,显然亦在自己之上。   他原来对于本身的剑术自视极高,想不到与对方一经接触之下,才知道自己仍然不是对方的敌手,一腔热念陡地降落冰点,内心之沮丧惊悸,真个到了无以复加地步,一时只管瞠目看向对方,作声不得。   眼前人影轻闪,过龙江已来到眼前。   “我几乎忘了,燕字门的‘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确是高明之至,有幸既然相见,总要我长长见识。”   话声一顿,掌中长根剑已居中劈下。这一剑看似四平八稳,居中而下,直向关雪羽头顶正中劈下来。   然而关雪羽有了前车之鉴,却不敢再作如是想。   想念之中,他一面再提真力,贯注于剑身之上,并不急于迎架对方的剑身,足下前跨一步,陡地一剑直向着过龙江咽喉上力刺了过去。   这种以进兼防的剑招,确是厉害,况乎剑身之上真力贯注,不要说真的被扎上性命不保,就是为剑上光华沾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   过龙江何等精明之人,看到这里冷哼了一声,心中不禁暗吃一惊。   所谓“一人拼命,万夫难当。”正是说明了一个人气势驾人。   眼前关雪羽因眼见过龙江剑法了得,自己只怕不是对手,生死攸关,说不得也就存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集全身功力于眼前一役,是以剑势一出,大异寻常,过龙江亦不得不及时回避。   两口剑在极端险象里,“当”的一声互相交接。   那只是微妙的一式交接。   交接之处只是剑尖部位,由于力道沉实,一触之下所生的反弹劲道至为强猛,两个人的身子,乃像风中燕子般忽地腾飞开来。   关雪羽把握住这一刻良机,猛可里在空中一个倒剪。   “呼”一声,反欺而上。   这一式大悖常情,快到了极点。   原来关雪羽目前虽然未能全部习会燕家七十二手飞燕剑法,却也精通过半,眼前这一剑即是剑法之中“风雨燕归来”之一招。   “呼!”随着关雪羽拉出的一只右手,这一剑有如银虹例卷,却于丈许长虹里,卷起了一天剑雨,猝然而临,使得过龙江全身上下,俱在剑雨覆盖之中。   即使以过龙江如此能耐之人,在骤然面临着这等剑势之下,亦不禁为之大吃一惊。   总算他身手确实有过人之处。   随着关雪羽腾起的剑势就空一个疾流,白衣如云一般霍地张了开来,隐藏在长衣内的肉身,这一霎间,竟像是变得异常的薄小,几乎是薄薄的一片,这等收气御风之功确是武林中极不易见的身手,更难能的是,他竟然施展得如此自然,乍看起来,简直与长衣合为一体,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在空中作一定的波浪移动,那么疾猛的剑势,竟然全走了空招。   随着关雪羽展出的剑势,但只见一片白光闪过,却将对方那雪白长衣的下摆,斩下了巴掌大小的一片。   然而作为动手拼命来说,这一招显然是失败了。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声冷笑道:“小子,你纳命来吧!”   话到剑到,快到无以复加,即使以关雪羽那等功力之人.亦无能看清,他这一剑的出势,随着过龙江极为轻灵的一个前跨之势,掌中剑笔也似地直抖了出去。   这真是精妙绝伦的一剑。   随着一缕尖锐的剑风,笔直的直刺而进,虽然是四平八稳的一剑,却令人万难躲闪,妙在他的时间部位准头,三者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无懈可乘。   这一剑过龙江手狠心毒,直取对方心脏。其实是他早已处心积虑的一招,终于得逞。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难免令他大失所望。   锋锐的剑尖,在刺中对方心窝的一霎,想象中原应该是“噗”地一声,事实却并非如此,代之而出的竟是有如拨动琴弦“叮”然一声。   过龙江掌中那口长根剑,非但未能将对方身上刺穿,竟反弹了回来。   显然是在对方身上长衣之内,另外有物件防体。   过龙江不禁为之暗吃一惊,关雪羽绝处逢生,亦由不住为之吓出了一身冷汗。   当然,关雪羽肚里明白,要不是自己内里穿着那一件“飞燕护心宝甲”,眼前这一剑定当一命呜呼。   饶是这样,由于对方这一剑力道至猛,虽然仗着护甲的反弹之力,将对方剑上力道化解不少,余下的劲道犹有可观。   顿时,随着过龙江长剑力刺之下,关雪羽整个身躯蓦地腾空直飞了起来,这一个后退的势子。一半由于过龙江剑上的力道,一半是借助于关雪羽本身的用力,如此一来才算是把对方猛锐的穿刺之力化解干净。   容得关雪羽的身子落定之后,才意外的感觉到,敢情此身竟然站立在一方峭壁当前。   这座古堡原本就建筑在高山之巅,四面悬空,只是占地甚大,处身堡内,万难体会,落足堡外便自不同。原来环峙古堡四周,种植的有万竿修篁,关雪羽这一奋力腾起,便超越于竹丛之外,一面是强敌在侧,另一面是万丈悬崖,真可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过龙江原本可以一剑结果对方性命,却没有想到对方身上竟穿有护心宝甲,时不我与,一招之误,竟使对方得能逃过而有活命之机。   当然,他是绝不能就此甘心便放过了对方,冷笑一声,紧接着腾身而起,“呼!”   一声,一掠数丈,紧循着对方腾起的身势之后,落身于竹林之外。   关雪羽仗宝衣保住一命,内心余悸犹存,这时乍见过龙江如影附形而至,犹自不肯放过自己,既愤又惊,怒啸一声,脚下力点,“嗖”地欺身而近,他掌中剑向外挥处,闪出丈许长短的一道银芒,斩上削下,划出了一个“乙”宇,直向过龙江上下齐斩过来。   这一剑由于关雪羽悲愤在心,自是出尽全力,凌厉的剑气之下,迫使过龙江不得不为之暂时后退。他这里方自闪身而避,关雪羽已陡地折过身势,随着凄厉的一声长啸,直向着万丈悬崖下纵身而逝。   随着关雪羽投落的身势之后,过龙江再一次的快速闪身,来到崖边。   目光所及,但只见云霞片片,苍苍茫茫几乎将整个崖口封锁,哪里分辨得出对方一些踪影。   这一手显然又是出乎过龙江意料之外,以他那般杰出的轻功绝技,对于关雪羽投身悬崖之举,也是不可思议,关雪羽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过龙江却又不能断然判定,作如此想,一时在崖前踱来踱去,苦苦不得良策。   自他出道以来,会见过扎手厉害的人物不知凡几,却没有任何一个像眼前关雪羽这般令他作恼头痛。这一霎,他目注着云霞满遮的洞底,亦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是另有伤情别绪?   他武功奇高,目空四海,当今天下除了有限的一二元老人物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人看在他眼睛里。百战百胜,所向披靡,金鸡太岁盛名之下,天下更是无一畏惧之事,无一可怕之人。然而这一霎间,关雪羽这个年轻人的影子,却在他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触,当他俯身向着崖下云雾怅望时,下意识里,总是认定关雪羽这人还没有死,虽然这个可能性是极其微小……   极其微小,并不是等于零。   俗语说得好: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听来像是无稽,其实若非知历其境者,万难体会。   总之,当关雪羽饱受虚惊,不胜狼狈地逃得活命之后,回首方才经历之事,简直匪夷所思,像是梦幻,其实却又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当时的情形发生得太快,天下事也往往就是这么巧法,关雪羽投身悬崖的一霎,是因为他发现到半岭崖间岔生有一截松枝,以他的轻功造诣,足可用以借足,强敌在侧也就不欲多思,随即纵身投落。   哪里晓得,容到他身子方自纵落,那棵岔生的松枝即刻为波诡的云雾所遮住,是以后来的过龙江虽然仔细注视,却亦看不出一些端倪。   再往后的情况,想来虽是迹近神奇,不大可能,其实却也并不太困难。关雪羽挟持着他杰出的轻功、内功,运用着两手两脚,一路施展出“壁虎游墙”的绝技,在平如刀削的峭壁间沉实前进,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攀上了侧面偏峰。   容到他爬上峰头,俯身地面,这才觉出全身像面人儿一般,真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说这座峰头再偏高一点,只消再高出丈许,后果便大堪忧虑。   在地上足足躺了半个时辰,才算恢复了一些气力,看看自己这副样子,真跟要饭的差不多,两只手掌多处都已磨破,身上衣服那就更别说了,再加上湿林淋的汗水、泥污,就像刚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份德性,好在是天已经黑了,荒山野岭间也没人注意,一个人摸着黑往山下行走。   猛可里吹过来一阵透体的寒风,关雪羽由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附近草丛间“哗啦”地响了一声,像是什么人藏匿其中,关雪羽一惊之下,陡地拔出了长剑,却只见一条黑影穿出来,敢情竟是一只山狼,一径地落荒而去。   关雪羽由不住怅望着黝黯穹空,发了一阵子呆,叹息一声,这才把那口青桑长剑收入鞘中。   他这里自己唤着自己的名字,感伤着道:“燕雪呀燕雪,你本是不可一世的剑门人物,一向自负极高,想不到遇见了这个过龙江,竟而两度亡魂,险丧性命。今夜落拓至此,诚是丢尽了燕字门的脸,此时此刻连一只小野狼也能吓得我心惊胆颤,传扬出去,只怕江湖四海也无容我燕雪立足之处了。”   说着说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来。   夜风呼呼,吹得他衣襟飞扬,猎猎作响,先时汗水所沁湿的薄衫,此刻给冷风一袭,越加的不是滋味,再加以身上多处为锋锐的石面割破,寒风袭下,简直像是刀割的一般。   然而这许多的疼痛,却都不比他内心的创痛来得更厉害。呆呆的停立在一堵山石之前,他的一切感受都仿佛为之停顿而麻木了。   对他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所感受的奇耻大辱,想到悲愤之处.真恨不得就着眼前大石一头撞死算了,猛可里他拔出了长剑,向着迎面大石,一阵疾风骤雨般地劈砍,霎时间石屑纷飞,溅了一片,落下的碎石屑,就像是冰雹般落向四野。   他这样像疯子也似的发泄了一阵子,独自个坐在当地喘息不已。经此发泄之后,心里才像是舒坦了一些,再看手中剑,兀自青光灿然,这般猛砍硬磕,却不会想到是否会伤及心爱宝剑?这时冷静下来,好不心疼,当下小心地把剑身拭抹洁净,细细观察一会,幸无片毫损伤,家传名剑毕竟不同一般。   想到了方才之事,总算万幸,如果自己来前没有穿上那件护心宝甲,此刻料必已死在了对方穿心剑下,再者,奋身投崖之时,如果没有看见岔生崖畔的那棵古松,一脚踏空之下,更是焉能还有命在?该死不死,显然冥冥中另有安排。   想到这里,他不禁雄心顿起,暗中咬了咬牙,自忖着只要自己此生不死,终必能练成绝技,再一次找过龙江分一胜负。   他心里这么盘算着,便自还剑入鞘,一步步续向山下行去。只是这一霎脑子里,尽自都是过龙江的人影,尤其是方才双力比斗时的那些动作过程、此刻想来,极为清晰,一幕幕由眼前掠过,想到了对方那招狠厉的一剑穿心,兀自由不住心有余悸。   他虽不似过龙江那般自负过人,目空四海,但是凡武功练到了一定境界,确实不易服人倒是真的,但是一想到金鸡太岁过龙江那般身手,却不能不令他暗自折服。   越是这样,便越加地激励起他的雄心壮志,不只一次地为自己许下心愿,此生今世,当以打败这个过龙江,为第一要务。这样发着狠,心里真个便似舒坦多了,不知不觉,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华灯初上,栈房里来往客人甚是熙攘,关雪羽自忖着这副作子实在见不得人,便绕到了后街小巷,纵身而入,摸着黑来到了自己的居住的这爿院落。   他性喜安静,每一次居住客栈,都煞费周章,特意地要店家安排静室,一来便于自己练功。再者为的是逃避乱嚣的酬酢,就像眼前他所居住的这个地方,便是闹中取静,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三间静室,其中两间是空着的,关雪羽占住一间。独享这满园秋色,倒也有一分恬静。   然而,他似乎就要失去这份恬静了。   当他一步踏上廊道时,意外地发觉到,紧邻着自己的那一间客房,现在竟然有人居住了。   原因是这间房子此刻竟亮着灯。   微微愕了一下,心里不免有气,记得当日来时,他早已与店家说好,这里不再收受外客,自己情愿多付些钱,想不到却是变了卦,原想立刻去找寻店家理论,想一想自身此刻之狼藉模样,实在是见不得人,暂且隐忍不发,明天再说。   想着,他便特意地放轻了脚步.继续前行。   一阵清雅的琴声,随着微风隐送过来,声音里透着凄楚古雅。   先时,当他一脚踏入院墙时,便仿佛听见了这阵子琴瑟之声,事属平常也没有留意,现在,当时再次听见时,情形便自不同。原来琴音发处,正是自己这位新来的邻居。   弹琴弄瑟的人敢情不是凡俗之辈,这乍入耳际的三擘四划,已是大有余韵,声调古雅,正是引人入胜。   “哦,”关雪羽一步站立,不免神驰,“这是什么人?竞有此功力造诣?”   一念之兴,便不禁把先时怨忿之心打消了一半,若非眼前龌龊。真恨不能直趋造访,倒要见识见识这是何等人物?   只是现在,他却宁可保持着一副属于自己的寂寞,虽有诧异之心,想过也就罢了。   进屋亮灯,一翻清洗之后,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这才像是真的舒畅不少。   “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那阵子幽雅含有古韵的琴音,自一开始就若即若离的响着,对于此刻的关雪羽来说,实在是一种心灵上最恰当的安抚。   斜倚着倦躯,原应思睡的神情,却竟外在此缕缕音韵里,得到了振奋、亢进,敢情是欲睡不能了。   昔蔡中郎得桐木而制琴,乃名“焦尾”,自此而后,这门乐艺便屡有进展,发展至今,堪称洋洋大观,极不简单,良琴择主而造,佳士亦非良琴而不乐,诸此自不比一般巷坊凡俗,大抵而言,擅琴者必得弦外之音而佳,否则便落俗矣。   关雪羽于此道虽然算不上一流之境,却也得窥堂奥,说得上一个知音,正因为如此,这乍然飘临的琴音,才令他格外感觉亲切、惊喜,平心而论,对方于此琴艺之一途,却是较乎自己更高明多了。   眼前这人显然既琴又瑟,尤其难能,所谓“琴传而瑟不传”,是因为擅琴者多,而懂瑟者稀,合琴而瑟者更少矣,这人必将是右手挑琴,左手弹瑟,左右互换,一樽满俯,谓之“珠玉满怀”,寓意于白香山“大珠小朱落玉盘”之典故也。   过去在青燕峰,关雪羽常见父母双合琴瑟,那才是叹为观止,晋朝的杨泉曾说:   “琴欲高张,瑟欲下调。”是因为瑟声偏高,不慎便将夺琴声,故只能取其幽,至于所弹之曲,琴如是,瑟亦如是,同声相应,才能配合无间。   有了这番认识,关雪羽此刻再听隔室人所和琴瑟,更不禁大为钦佩。   他所以猜测隔室只是一人独奏,并非二人配合,那是因为由相同无隙的指法中听出,一个“小间勾”接下去一个“大间勾”,魂魄相依,听起来真个回肠荡气,接下去的一段大四走弦“大漠风沙”,更不禁把关雪羽听傻了。   正因为这一曲“大漠风沙”也是他父母喜爱的曲子,此时听起来便越加的感到亲切,当日父母双合此曲时,曾使他叹为观止,直认为当今人世,再无人能与之抗衡,而眼前这陌生客人的造诣,更像是较诸父母犹上一层,令他惊异的是只闻曲韵的抑扬曲折,一擘一划都似与父母一般。   他这里正自如痴如醉,弹者更似难能自己,陡然间音歇飞吟,所谓“弦瑟欲断,声声按本”,琴瑟道中得此“奇”境者,实不多见。   关雪羽忍不住脱口而出,轻轻地喝了声彩。   彩声方自出口,隔室的琴瑟声蓦地中止,弹者用了一手轮指,乱音一转就此打住,却听得隔室传来了一声冗长的叹息,就此归于寂静。   关雪羽心中甚是后悔,只道是自己一时盂浪,大意失色,败坏了人家清兴,那一声叹息,多半是为此而发,想要到隔墙说上几句道歉的话,只怕益增唐突。   “算了,今夜晚了,明天再说吧!”   心里这么想着,便过去拨暗了灯光,顺便打开了门扉向隔壁看了一眼,却只见银红的窗户纸上映着一个高髻长髯的老人形影,不过是匆匆一窥,紧接着那房里的灯光便自熄了。   关雪羽益发地觉出无趣,方要把门关上,只听得一声女子的口音说道:“慢着!”   暗影里人影一闪,一个高挑的窈窕身影陡地现身眼前。只须瞄上一眼,关雪羽便立刻认出了她是谁来。   “凤姑娘?”   “是我,”一抹笑靥展显在凤姑娘脸上,“抱歉,这么晚来造访,我可以进来么?”   “这……请。”   凤姑娘一笑,进入屋内。   关雪羽走过去,正欲剔亮了灯。   “不用,难道你忘了,我是不太喜欢亮光的……”   关雪羽点点头,回身坐下。脑子里记起那一次在麦家晤谈时,果然是置身于黑暗之中,比较起来,今夜还算是亮的了。   “你的命真大,居然还没有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   说时,凤姑娘那一双充满了睿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转了一转,浅笑着点了一下头。   “看来还算好,只不过破了几块皮,有些擦伤罢了。”   关雪羽奇怪地道:“你都知道?”   “嗯,知道的不少。”她唇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我知道你见着了过龙江,两个人在竹林子比剑,你败了跌落悬崖……”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地又睁开来,颇有怨意地白了他一眼,接下去道:“害得我饱受虚惊,白忙了一场……”   “白忙了一场?”   关雪羽一时被弄糊涂了。   “怎么不是?”凤姑娘说,“我得着了讯儿,特地带着几个人,灯笼火把。在山洼子里一阵子好找,连个影子也没找着,可是我还是不死心。”   大眼睛转了一转,怨叹一声,她才又接下去道:“待他们回去以后,我一个人又施展轻功,登上峭壁找了半天……咳,那可是真吓人,差一点连我也活不成了,山又陡,壁又峭,连个借力站脚的地方都找不着,隐约看见了生在半壁间有几棵松树,我心里就求神说,阿弥陀佛,好歹要也掉在树上就好了……”   关雪羽报以微微一笑,掩不住眼神儿里的感激之情。   凤姑娘那双剪水双瞳,似嗔又娇地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我心里是这么祷告了,可就是没法子能爬上那几棵树去,没法子就拣了几个小石头子儿往树上乱发一气,丢了半天也没有回音,可见得你不在上面,这才失望地回来。”   顿了一下,她幽幽一叹道:“这样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个是你已经脱险返回客栈,另一个便是凶多吉少了,我心里可是乱极了。”   在关雪羽印象里,这位姑娘还很少说过这么多话,一喜一嗔,跃然脸上,表情真挚,丝毫不带做作。   在说到“心里乱极了”那句话后,忽然觉出了有语病,脸上由不住有些发臊,正巧关雪羽正在注视着她,她便把头转过一边,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关雪羽苦笑道:“多谢你的关怀,你倒是真的没有猜错,也幸亏那几棵树才救了我,只是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因为我想要知道……你信不信?只要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就一定会知道。”   关雪羽倒也不太惊奇,这句话如果出自一般人嘴里,也许是夸大其词,但是出自这位来自“七指雪山”凤姑娘的嘴里,便不足为怪。   由方才对方所说的话中推测,关雪羽已猜测到凤姑娘现在身边颇不寂寞,似乎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早先在临淮关他曾听过一个传说,说是这位凤姑娘已收服了闻名的皖北大盗“沈邱四老”,据说这四个人甘愿听其驱使做任何事,他虽听知、却并未加以证实,这时由凤姑娘语气里,显然是煞有介事了。   “你在想什么?”   凤姑娘一双澄波眸子,直直注视着他。   关雪羽摇摇头说:“没什么。”   接着他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由衷地看着她道:“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愧无所报……每一想起,便曾无限遗憾,我只望有一日能为姑娘做些事……免去我心里的歉疚,但愿能达到这个志愿才好。”   “你别……啦!”凤姑娘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笑了,嘤嘤地笑了两声,又再抬起头来,“求求你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好不好?酸不拉吉的,噢,我差一点还忘了,听说你还是个念书的,还中过举人呢,是不是真的?”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不想谈这些,就算是吧!”   “啊,那可真好。”   话声充满了兴奋。   接着她拍了一下手说:“你刚才不是说想要报答我对你的什么恩……吗?现在机会来了……”   也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只见她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挑着眉,睁大了眼,满脸喜孜孜的样子。   “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嘛?”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关雪羽无奈的样子,心里却几乎已猜出是什么事了。   凤姑娘摇摇头,乐不可支地道:“我一高兴就糊途了……是这么回事,我爹从小就骂我不喜欢念书……性子太野,说我像个男孩子,只是天知道……可谁又来教我呢?……   这一下机会来了,我可找着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关雪羽说:“你是想跟我念书?”   “对了,”凤姑娘说,“不知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   “这……”   “不愿意?”   “不,”   “愿意?”   “不……”关雪羽讷讷道,“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是哪个意思?”   圆睁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期盼地瞪着他,就怕他说这个“不”字。   “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关雪羽微微皱着眉,却也无能拒绝。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凤姑娘绷了一下嘴角,哼了一声道:“就来一句干脆的话吧。   行,还是不行?”   这可是难题一件,答应吧,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拒绝吧,刚才嘴里还在说着要报恩,轮到对方有事相求时,自己可又往后面退,又后悔了,岂非语出无诚,出尔反尔?”   风姑娘脚尖一连串地踢着椅子脚,半嗔着:“怎么回事嘛?够久了,答应了吧,告诉你收了我这个学生,包你不吃亏,我一定用功,不调皮捣蛋,怎么样?”   关雪羽终于点了头,凤姑娘脸上这才现了笑靥。   “好!咱们可是说定了,以后我就管你叫老师了。”   “那可不要……”关雪羽皱了一下眉道,“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被你拴住了?而且在这里我也不打算住很久……”   “你放心,我也不会死缠着你,你不走,我还得走呢,只是看机会就是了。”凤姑娘轻颦黛眉道,“只是,我们念什么书好呢,我只念过四书……”   关雪羽一笑道:“这些你倒是不必费心,书我有的是。”   凤姑娘秋波一转,可没看见这些书放在什么地方。   关雪羽指了一下头:“都在这里,今天我累了,改天再上课吧。”   一听他答应了,凤姑娘可是打心眼儿里开心,就道:“这样吧,我们暂定,每逢双号,就是我念书的日子,明天是四号,双日,我晚上来,到时候可不能说了不算哟!”   关雪羽想了想,点头道好。   凤姑娘这才高兴地站起来,忽似又想起一事道:“我差点忘了,我带来一些药,也许你用得着,过来,我瞧瞧你。”   关雪羽摇摇头说:“一些皮肉擦伤,不碍事。”   “那可也不一定,小伤治不好,等到化了脓可就麻烦了,你就是这个样,死硬死充的。”   说着她就走过来,攀着关雪羽肩膀,往他脸上、臂上、手上细细地瞧着,嘴里还自一个劲儿地“啧啧!”响着,样子令人发噱。   关雪羽总算认识她了。   记得第一次在小店邂逅她时,这位凤姑娘是绝少说话,缜密沉着。以后在麦家二度见面,已可见其勇敢坚毅、机智伶俐之一面。如今再度交往,才知她亦不失天真,可见得一个人的天性,固可为环境所左右,却不会为环境所掩埋。即以眼前这位凤姑娘来说,想象中的她,到底与真正的她大有出入,所谓“不可尽信传言”便是这个道理。   脑子里只管这么想着,那双眸子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凤姑娘的脸上。   她这时全副精神只是贯注在关雪羽身上的伤痕,手上拿着金凤堂秘制的外伤药,用晶莹的手指甲轻轻挑起来一些,然后轻轻抹在关雪羽的伤处,再用一根纤纤食指,慢慢揉抹。   这些小动作,她竟是十分的认真,那么心细,直到把那些看似油质的药膏,搽抹得不留下一丝痕迹,才算完事。   在这个动作里,双方的距离很自然的便接近了。   凤姑娘原来就是直率性情,看来不拘小节的人——凑巧关雪羽颈下有一处擦伤,皮破肉绽,看在伊人眼里,便似格外心疼。   “嗳——唷——这里还有啊——”   纤指轻抹,檀口轻吹。她这里娇躯前耸,几乎把身子都偎进了对方怀里,几根散发挑逗般地在雪羽脸上拂着,那里微微散发着桂子花香和少女芬芳。   关雪羽情不自禁地觉得脸上一阵子发热,落下来的眼神儿,偏偏留在了对方粉搓玉揉的颈项之上——一阵心慌意乱,再想目逃都来不及了。   玉也似白的颈项上,覆盖着大蓬黑细的柔发,而在那一抹浓密的柔发,满生在发根处,正是少女芬芳的泉源,无限童稚天真融汇其间,敢情她还是个大孩子。   凤姑娘轻吹一口气在他新搽了药的伤处,翻过眸子来问道:“还痛不?”   关雪羽已发觉出了自己的尴尬,脸红心跳,傻子般地摇了一下头。   陡然间,他看见了隐藏在浓发遮盖的颈项间的一粒红痣,红红的,亮亮的,像煞一粒南国的红豆。   凤姑娘也发现了。   “你坏死了。”   就势施劲儿地往对方胸上一推,移开了身子。   四只眼睛接触之下,两张脸都红了。   心是通通地跳,情焰如蛇,在血脉里四下窜着。   夜深了,风沙沙,叶儿窸窸,多情灯焰,只噗突突地冒着,每一朵冒起的灯花,都似两性相爱的多情情结。   镣乱了,眼花了……迷离,迷离,几许意乱情迷。   四只眼睛兀自对吸着,如痴如醉。   孤灯、怅惘、迷离,再加上多情而体贴的今夜,一霎间勾动起来了情焰,如怒火烧天。   足以自持的君子,今宵恁地变了?   情焰来袭时,浓眉乍展,目光如炬,张开的铁腕,敞开的胸,足能把佳人溶化了。   “你……坏死了。”   短短四字,出自佳人的芳唇,一抹媚笑,似羞欲荡。   凤姑娘像是欲图振作,偏偏力不从心,摇散了的头发,云也似的撒了下来。   敢杀、敢打、敢爱、敢恨……无限多的“敢”字,就是姑娘的写照,爱就是爱,她不在乎。   一步一步,她走过来。   伸出来的一双皓腕,枷锁般地落在了雪羽肩上,锁住了这段“情”,锁住了这个“人”。   凤姑娘半边脸,紧紧贴住了他的胸膛,接受了眼前男人有力的一双铁腕。   忽然,关雪羽捧起了她已似迷离的脸。灯下,但已见珠泪籁籁。   “姑娘,我们不能。”   “为……什么?”   “为……”   紧紧地咬着下唇,就像是咬出了血。   “不……为……什么……”   两只手抖得这么厉害,对于一个“君子”来说,便只有良心的不安与罪恶,才能够使其颤抖与战兢。   关雪羽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是犯了罪了,然而,他却已无能扳回。   风势悄悄地越过屋顶时,有几片落叶凋零。   关雪羽几乎已经崩溃了。   怎道是“断琴”的一摧?   那一声琴音来得好突然,好不知趣。   “琤琮”一响之下,紧接着的一抡乱指,更似万马奔腾地响了起来。   对于几乎痴迷了的两个人来说这阵子空如其来的琴音,简直有似当头棒喝,劈顶的一声焦雷,一惊之下,蓦地分了开来。   一念之间,却像是另外转变了一个世界。   在无限羞愧、窘迫的目光对视里,凤姑娘缓缓地坐了下来。   关雪羽显然已冷汗淋漓,暗忖了一声,好险。   两个人在醒酢灌顶的琴音万缕中,终于寻回了失去的冷静,对于这阵子突如其来的琴音,不免心存好奇。   琴音来自紧邻隔壁,正是方才双合琴瑟的同一个人,只听他那烂熟的运弦指法,便知是同一人,琴道中杰出高手。   关雪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对于隔室老人这般断情一摧,竟然使自己二人免于铸成大错,由不住收存感激,凤姑娘也显然恢复了冷静,是羞、是愧?抑或是百感交集?静坐一隅,深深地垂着头,秀发如云,长长地曳下来,几乎已挨着地面,看在关雪羽眼里,更是无限怜惜。   “你,还好吧?”   鼓足了勇气,关雪羽总算说出了一句话。   “嗯,很好。”   声音很低,紧接着她霍地仰起了头,深垂的长发,“刷”地甩回身后,脸上带着一抹红晕,掩饰在羞涩的笑靥里。   “我竟然是忘了。”她讷讷地说,“刚才我来之前,就听见了,好美的声音……还只当是你弹的呢!”   关雪羽摇头:“我哪有这等造诣。”   “是谁呢?”   说时,她站起来打开了房门。   关雪羽跟过去,原想指给她看,却在门开的一霎,那阵子美妙的琴音,竟然忽地又止住了。   灯原本就是熄的,这一次连映在纸窗上的人影都没有看见。   微微一笑,凤姑娘掠了一下长发,道:“我走了,不要忘记了明矢是上课的日子。”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知道。   人影轻晃,带起来一阵衣袂飘风之声,凤姑娘已腾身而起,跃上了正面高墙。   月色里所显示的是那种淡淡的朦胧,凤姑娘便是朦胧中的一只凤,那般轻飘迷离,突振彩翼地去了。   也许是太累了,关雪羽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小二打来了洗脸水,侍候着漱洗,待去之际,关雪羽唤住他道:“隔壁有了客人?”   “嗯!可不是吗?”小二赔着一脸的笑,“你先生说的是八老太爷?”   “谁是八老太爷?”   “啊,”小二这才想起来,摇头笑着说,“我还只当你们认识呢?”   “是怎么回事?”   “这位太爷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店小二说,“每年都来一回,住上些日子,每一回都一定是住在这西跨院里,他老人家喜欢静,指定了要住在先生你这间房里,这一回却让先生你占了先,他气得不得了。”   “原来如此。”关雪羽一笑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谁叫我比他先来呢?”   “就是这句话呗。”小二说,“所以他老人家也只好将就着住了。”   关雪羽道:“这位八老太爷竟是弹的一手好琴,实在难得。”   小二眯着一双眼,笑嘻嘻地道:“那可真是,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位老太爷是有名的雅人,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嘿!你先生还没有见他老人家写的那一手好字呢,画的那个画儿,真比赵子昂还强呢!”   他居然还知道赵子昂,这位前朝古人,以所画的一幅“八骏图”,饮誉天下,盛名之下,妇孺皆知,就连店小二也不例外。   这倒是又投了关雪羽所好,心实为之向往。   “为什么叫他八太爷,他姓什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二摇着头说,“不单我不知道,连我们掌柜的也不知道,反正认识他老人家的都这么称呼。”   关雪羽越加的对此人心存好奇。   “他是干什么的?”   “嘿,人家可是做大买卖的。”店小二说,“一年一次到咱们这个地头上来办货,听说是专办纸和墨的生意。”   关雪羽点点头,想起了一个人,问道:“这么说,他应该和鲍玉很熟了。”   小二愣了一下,眨着眼问道:“鲍三爷?”   矮金刚鲍玉是这地头上的大人物,他焉能不知道,对于关雪羽这么直呼鲍三爷其名,不禁有些奇怪。   关雪羽遂发觉自己多此一问,八老太爷认不认识鲍三爷他又怎么会知道?   二人又扯了几句闲话,店小二即自去。   这里关雪羽把自己拾掇了一下,顺手拿了一把折扇,看看自己确实是不带一些江湖味道,这才走向隔壁,专程拜访这位“八老太爷”。   他却是失望得很。   原来这位老人家敢情一大早就出去了,门上加着一面黄铜大锁,倒是两扇轩窗大敞着,由于设有格栏,不愁有人擅自偷入。   隔着窗户看见擦得甚是洁净的一面矮几,几上架着七弦焦尾——便是昨夜老人家消遣之物。   关雪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架古琴的身价不凡,正是“面圆底洼,首俯尾杀,左右双飞”,端的是千金不购,不可多得的前古良器。   这等名贵之物,对方老人竟然如此随便置放,也不怕被人家潜入偷窃,诚然是胆大心粗之至。   关雪羽正待转身回屋,耳边上却听得有人远远地发出了一声咳嗽,转身望时,只见一个锦袍长身老者,正自跨进院子,向这边一路行来。   由于昨晚,隔着一扇纸窗,关雪羽会见过对方一个轮廓,是以一望之下即知道这来人正是这间房子的客人,也正是自己意欲拜访的对象,不觉仔细地向对方打量几眼。   初冬的阳光,照射着眼前这片院落,更显得今晨的绚丽可爱,行走在阳光下的老人,看起来长衣飘飘,神采如仙,敢情老头儿,竟是如此一个体面人物。   皓发银髯,长眉细眼,高颀的个头,腰干直直地挺着,却是那种奇异少见的独特行走姿态,长手长脚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副样子像极了行走田陌间的长腿白鹤,样子实在很滑稽,但关雪羽却不敢取笑,往前面赶上了几步,望着对方抱拳一揖,算是执行了后辈之礼。   长身老人手上提着一个网袋,里面装着两个药包,像是刚从中药铺子回来。   关雪羽这一个动作,使得他愣住了,一只手抄着过长的长衣下摆,频频地眨着一双银眉,阳光下,他这样的打量着关雪羽。   “这个不敢当,兄弟这是……”   口音里参杂很纯的江南味道,听在耳朵里,倒是挺新鲜。   “晚生关雪羽,昨夜拜赏仙音,无限钦佩,特来造访,望能拜谒高颜,还未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是……”   长身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他却不急于立刻报出名字,探出一只留有长长指甲的手,只向着那一缕花白胡须上缓缓捋着。   “不敢当,不敢当,来来来。请屋里谈,屋里谈。”   边说边自前行,来到居室当前,关雪羽自后跟上,只见他探手杯内,摸了半天才找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含笑向着关雪羽点头道:“请——”   关雪羽拱拱手,迈步进入。   老人回身关了门,把手里的药包放在桌上,指了一下椅子:“坐坐……”自己随即坐了下来。   关雪羽近看这位八老太爷,大概年岁是不轻了,也许是保养得好,一张脸虽略嫌瘦些,但色泽很好,一只手不停地搓着一对墨玉核桃,叽呱有声。那对核桃看来要较诸一般人所搓玩者显然更大上许多,大概在手上把玩多年,黑光铮亮,光可鉴人,和他手指上的一只同色墨玉扳指,相互映衬得甚是有趣。   这位老人家坐着的身子,似乎不甚安宁,也不时的前后移动着,一双雪白长眉更是频频地眨动不已。   关雪羽正自奇怪,却发觉到老人家所着锦袍前胸部位忽地鼓起一团,又自陷下,里面像是藏着什么物什,遂见他呵呵笑道:“小畜生,又是要讨吃的了。”   一面说着,随手在桌上一个纸包里拿起了一块麦饼,却将一只肥大的袖子抖了一抖,即见由那只肥大的袖口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猴首,紧接着钻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猴儿。   那猴儿看上去大小不足一尺,通体黑毛,油光铮亮,却在颈项之向,生有细白的一圈白毛,乍看上去,像是戴有一枚银色项圈,十分逗人。   这类“墨猴”,关雪羽早有所闻,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据所知江南地方一般读书世家多豢养此物,擅于调教者,每能驯服为之磨墨抻纸,一待主人书写完毕,即将现内所剩余之墨汁赏食,由于墨猴性喜食墨,每能将砚内所余舔食得涓滴不剩,为此省事不少,正合了主人心意,由于其长相伶俐可爱,身材娇小,读书的相公戏之于掌肩上,任其在书房随便玩耍不加拘束。倒是像眼前老人这般将猴儿养之衣内,任其在身上四下爬钻,倒是未有所闻。   这只小小墨猴将所赏之麦饼匆匆吃完,呱呱地叫唤一声,随即蹿起,落在老人肩上,尽自玩耍起来。   白发老人随即不再睬它,只把一双甚为慈祥的眸子。视向关雪羽,点点头道:“那一天,这里店主说,一位读书的相公占住了老朽常住的房子,说是阁下喜欢清静,不喜欢为人打扰,倒是老朽不识趣了……呵呵……”   一边说着,由不往又自呵呵地笑了起来。   关雪羽不免客气一番,道:“哪里,哪里,老先生如属意晚生所居住的那间房子,晚生这就换过,不要客气。”   “不必,不必。”白发老人挥手道,“这里很好,这里很好,再说,我住不了几天,眼下就要走了。”   关雪羽道:“老人家要去哪里?”   “噢,我是个生意人,这一次除了办一些纸墨杂货之外,如有时间,也许闲中去看望一些朋友……”   “老人家家居哪里?”   “噢——远啦,”老人家含着微笑道,“在昆仑山……可远啦……”   “但是听你老人家的口音,却是江南地方……”   “不错,不错——”老人似有些凄凉的微微一笑,抬起的一只手,习惯地又揉着胡子,“我是个苦命人,很年轻的时候离开家,到了如今这个年岁,还不能落叶归根,客居昆仑,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如今反倒成了外乡人了。”   说到这里,由不住呵呵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朋友你这是哪里来的?”老人一双眸子,在他身上缓缓搜索着,“看来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啊,是南边来的吧?”   关雪羽微微一惊,含笑点头。   那老人说:“你的家乡……”   “啊是——”   “是余姚吧?”   “咦,你老人家怎会知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人眼睛笑得成了两道缝,“我家就离你们县城不远,你可听过红树岭那个地方?”   “听过。”关雪羽倍感亲切地道,“原来你老人家是红树岭的人,那不也是余姚县吗?”   “是呀!谁说不是?”   说着老人家手拍大腿呵呵地大笑起来:“我们是地道的老乡呀。”   这几声大笑,称得上中气十足,震得屋子里余音回落,嗡嗡直响。   关雪羽倒是没有想到,问来问去,两个人敢情竟成了同乡,这一攀上了同乡,顿时便显得无限亲切。   “小友今年贵庚?”   “不敢,”关雪羽说,“二十六了,你老人家呢?”   “呵呵……”老人家捋了一下胡子,“老了,老了,不是占小友你的便宜,只怕比你爷爷还要大上一把子,老了,不谈岁数了。”   这敢情好,名字也不说,岁数也不说,到头来却占了爷爷的辈分。   关雪羽却是好涵养,微微的一笑,并不生气。   虽然是不过片刻相处,关雪羽却已由对方这个老人身上看出了诸多异态,足可证明眼前这个老人,大非常人。   他岁数显然已十分大了,但是除了发须以外,其他地方竟是看不出丝毫老态,尤其是大笑时,所显现出的一嘴牙齿,竟然白洁整齐,看来一个不少,即使保养得体,也难臻此。   老人态度从容,看来体态柔软,一双眸子精华内隐,望之如君子美妇,这一点关雪羽尤其注意。他假设对方如不是一个善养浩然正气的恂恂君子,便为武林中极难邂逅一遇的半仙人物。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都足以令人大生敬仰,不可失之交臂。   关雪羽神思的当儿,却只见那只小小墨猴,不时在老人身边跳上跃下,甚是灵活,一人一猴久年相处,看上去热络极了,最后隐身于老人扬起的袖管之内,才算安静了下来。   一片冬阳照在老人红润的脸上,他微微眨动着眉睫,随即闭上了眼睛。   关雪羽当他是要歇息,方要告辞,心里方自动念,却见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道:   “你先别走,我们再谈谈。”含着微笑,他用手指了一下八仙桌上的茶壶道,“来来来,这里是今天早上我泡的参汁,来上一杯,对你会有好处的。”   关雪羽讷讷道:“这——”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长者赐,不敢不受,还要我亲手为你倒么?”   “我遵命就是。”   心里既认定了对方老者是个异人,也就不便以俗礼相待,嘴里答应着,当下走近桌前,取壶在手,果然有余温,俟到倒入杯内,才发觉到这杯“参汁”,大异寻常,色泽鲜红,如非关雪羽认定了是“参汁”,简直与鲜血无甚差别。   端在手里,关雪羽一时不敢就口。   老人哼了一声,道:“错了这个机会,只怕此生难逢,还不快喝了它?”   一面说时,对方老人眼睛里大有责怪之意。   关雪羽越来越信对方老人绝非凡俗,萍水相逢,无理由要陷害自己。这类异人相交只在一个缘字,缘分一纵即逝,事后再要挽回,便属难为。   心里想着,便不敢再多作迟疑,举杯就唇,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这杯既红又浓、看似鲜血的汁液,想象之中定然难以下喉,却不知喝在嘴里,却有一股异香满腔,十分受用,汁液微微作涩,亦有些甜,虽不好喝,却也并非不能下咽,倒是有些儿人参汁的味道,当下也就不再多疑,三口两口,把这一杯参汁喝下肚里。   白发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些什么?”   “不是什么参汁么?”   “一小部分是参汁,高山野参的参汁。”老人双目注视着他,缓缓地道,“其他的可就万金难求了。”   说话的工夫,关雪羽已感觉出一双脚心隐隐发热,不多时通体上下大见灼热,直觉得就想脱衣裳,   白发老人道:“到底年纪轻,见效快,你此刻一定体热难耐,无妨把长衣先行脱下。”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是一身大汗,对方既这么说,他即脱下了长衣,一时大见松快。   “你刚才所饮用的,乃是一条千年毒蟒的血汁。”   关雪羽听到这里,一时由不住为之大吃一惊。   老人举手制止他的发言:“你且不必惊怕,蟒里奇毒,但血质清纯,并不含有丝毫毒性,非但如此,一经你饮用之后,对你伤势却有意想不到的神益。如果我眼力不差,小友你还好像伤势不轻呢!”   关雪羽顿时张大了眼睛,即点头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老人呵呵一笑道:“问得好,不瞒小友你说,我除了贩卖纸笔之外,还会给人家医病,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是江湖上悬壶问医的草地郎中,那就错了,我看病有个规矩,专看疑难大症,那就是凡是人家能够看好的病,我绝不看……不对我的脾昧的人,我更是见死不救……”   说到这里,他由不住仰头哈哈又自大笑了两声,又接下道:“所以在西昆仑一带,有些认识我的人,都管我叫疯华伦。”   关雪羽心里在盘算着,确实不曾听说过疯化伦这么一个外号,越加对眼前这个老人家感到好奇。   由于他身中金鸡太岁毒掌之后,虽赖凤姑娘七指雪山“续命金丹”之药效,加上他本身功力,勉强将毒性困锁于“气海穴”内,但是却并未能将毒性完全根治,一朝发作起来,仍是足以致命。   眼前这个白发老人,仅仅凭着对面观察,匆匆一见之下,即能看出关雪羽的身上伤势,只此判断功力,已大异寻常。   当下,他即离座趋前请医。   老人点点头道:“你的病情,重在一个毒字,可是?”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老先生真神入也。”   老人一笑道:“我只从你这双眼里,即能察看出你伤势的轻重,你目色蓝中透青,这就表示你在内功中具有相当不错的境界,似乎已进入上层境界,只可惜还未能达顶峰地步,否则,眼前毒势又岂能奈你何?”   停了一下,他遂又说道:“如今你瞳子黑中带金,就证明,你身上奇毒,眼前虽受制于你,未能发作,但毒性奇烈,一朝发作,便将构成大害……俗语说得好,来好不如来巧,我这一杯蟒血倒是恰恰对症下药,成了你的解毒救命恩物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一说,自无可疑之虑,内心之一腔隐忧,顿时为之扫除一空,既惊又喜,一时为之瞠然。   愕了一愕,这才惊觉过来,当下自位子上站起,上前一步,深深向着老人一拜,道:   “果真如此,你老人家便是我再世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   白发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捋着飘洒在胸前的长须,微微点了一下头,倒是并不谦虚,实实在在地接受了对方的大礼参拜。   “论及我们在余姚的乡礼、辈分,这一拜倒是受得。”白发老人一双眸子,直视着对方道,“老实说吧,你大概不姓关吧……年轻人不可说谎咧。”   关雪羽脸上一红,未及出口。   老人嘿嘿笑道:“你大概姓燕吧?”   关雪羽惊得一惊,点了点头,道:“在下燕雪,只以在外面行走不便,是以隐瞒,尚请老人家海涵。”   一面说一面自位子上站起,第二次恭恭敬敬地向着老人拜了一拜。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会怪你。”白发老人道,“怪只怪你们燕字门在江湖上名声太大,树大招风,名高见嫉,打人一拳,防人一脚,连带着你们小一辈的人,在外面行走,也碍手碍脚。”   好大的口气,江湖武林中,那一个提起燕字门来,不另眼相待,眼前老人竟然这般托大,言词之间,非但把关雪羽视作不足论的小辈,即使整个燕守门,也未曾看在眼中,简直一副教训口吻。   关雪羽听在耳中,未免有些逆耳,只是一来对方与己有恩,二来谊在同乡,说不定细论起来,真个便是位尊的长辈人物,三来对方身分,尚是讳莫如深,他既对自己家门如此清楚,想必也是位风尘中的侠隐人物吧!   想到这里,关雪羽心里不禁又为之一动,由不住直向着对方脸上看来。   这张脸尽管潇洒如仙,关雪羽却依然无丝毫印象,他再一次的肯定自己绝不认识他,妙在他对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清楚,不禁令人奇怪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尚请你老人家释怀。”   “我知道。”老人含笑道,“你是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世,可是?”   “正是。”关雪羽道,“请教。”   白发老人一笑说:“这一点并不奇怪,我们余姚以文风见长,习武的人称得只是凤毛麟角,比较起来,最出色的,便只有你们燕家一家。”   “第二,”他接下去道,“燕家人,由你祖父那一代的人算起,都长相好,男的英俊,女的清秀,而且你们之间都有一个特征。”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关雪羽的脸上,“那就是你们眉眼之间异常开朗,这一点外人固是不察,我却是一望即知。”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因而便有所悟地问道:“这么说来,你老人家与家父、与先祖,是曾相识的了?”   听到这里,白发老人禁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却又似有些儿感伤地叹息一声道:   “令尊大概便是当今燕字门的掌门人燕追云,燕大侠?”   关雪羽点头道:“正是家父。”   “这就是了。”老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又即张开道,“我们见过几面,但是比较起来,我却与你祖父燕南天你祖伯燕浩天就更熟一些。”   微微一笑,他摇摇头,说:“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想来甚是遥远……”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不想了……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在这个客栈里,竟会遇见了你,也算是有缘……若非如些,我那杯千年蛇血,岂会舍得送与你喝。”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对方既是与自己祖父辈中兄弟论交之人,往后多年来又复迁居昆仑,这就难怪自己对他如此陌生了。   当下又复向他道了谢,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探问姓名。   白发老微笑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无此必要,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可不愿多惹是非,小友,你就别多问了。”   关雪羽料定对方这类奇人异士,多是性情古怪,不愿诉说之事,再多问也无益,倒不如顺其自然地交往下去,日子久了,自然知悉一切。   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只是偏偏不知如何出口,自从方才服下和参的蟒血之后,一阵奇热过后,已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只觉得通体上下,甚是舒坦,仿佛所有汗毛毛孔尽数张开,遍体生温之下,随即兴起了一些睡意。   老人哈哈一笑,道:“啊,我几乎忘了,你方才已服过了灵药,理当有一场大睡的,你这就去吧!”   说话的当儿,关雪羽已自觉出一双眼皮时往下垂,敢情已是睡意太浓,忙即起身告辞,白发老人只是笑脸相送,并未多说。   待到转回房中之后,关雪羽已是步履蹒跚。   他生平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地困过,匆匆把房门关上,倒向床头,还未及宽衣,便自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可真是够长的。   若不是那突如其来的琴声,很可能他还不会醒。这时,当他睁开眼向外张望时,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窗红日。   关雪羽怔了一下,一个骨碌地坐了起来。   “怎么,莫非已是傍晚,日落时分了么?”   等到他下了床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正面长窗是面对东方,日落应在西方才是,显然有些不对。   一念之兴,不禁令他为之大大吃了一惊,如果眼前红日,并非日落,便为日出,那便是自己这一觉,几乎整整睡了一个对时。   想想确是如此,原来那千年毒蟒血液,竟然会有此功效,端的匪夷所思。   这一觉真是睡足了,只觉得通体上下舒服极了。   目光转处,似乎发觉到屋子里有些异样。   首先他注意到,先时颇为凌乱的那张八仙桌子,现在似乎焕然一新,像是被人整理过了,其上的杯盘、文房四宝排置得井然有序。   一看到这里,他才恍然记起,这个桌子上的一部分东西,以前似乎是没有的,像是那个四四方方的砚台,新的纸、笔,还右厚厚的一叠书。   “啊——”他这才记起来了,竟然把那个新收的女学生凤姑娘忘了。   很显然的情况是,昨天晚上是自己答应凤姑娘,为她上课的日子,自己分明是沉睡不醒,她来了,但是却没有叫醒自己……然后,她闲着也是闲着,随即动手为自己把房子整理一下,整理出一个便于读书的环境。   隔室的琴声琤琮悦耳,不用说,那个白发老人又在弹琴了。幽美的琴韵,直如仙乐飘临,很可能是老人故意借助于琴音把自己吵醒。   然而他准定知道,如果他一开门出去,对方便会忽然的停止,倒不如静静地由头到尾,听完一曲的好。   几上有残茶半杯。   这个茶几就安放在自己床侧,就在这里,凤姑娘近近地守候着自己,也许直到寒夜深深时,才自离去,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沉睡如斯。   一想到这里,情不自己地脸上泛起了一阵热,这种微妙的感触,以前是没有过的,倒是那一日与麦姑娘小桥晤别,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眼前滋味。   “唉……麦姑娘……”   下意识里,他对麦小乔感觉到一种歉疚,不期然的麦小乔的婷婷情影便浮上了眼里。   没有山盟海誓。   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   甚至于连与她单独相外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实在说,的确扯不上男女间事,然而,这类事有时候无需明说的,一个会心的微笑,几次眼神的交流,所谓“澄波暗渡”便心里有数儿了。   如果说,他与麦姑娘之间已有“私情”,那么这份高尚的情操、便是建筑在磊落的侠士风范,与知心的彼此默契之间,那是无需要明说一切。可以说其清如水,其重如山,微妙处便只得自己衡量了。   原以为凤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之人,虽具“沉鱼落雁”的盖世娇容,却与自己扯不上一些儿蛛丝马迹,无如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阴错阳差,竟然会又有了如此一段邂逅,相处,情愫暗生,乃至于……   关雪羽想到这里,一时亦为之感动不已,只觉得心绪无比紊乱、沉重,仿佛坐立难安,如此一来,隔室琴韵虽如天乐,亦无能欣赏。以至于在它忽然停止的时候,关雪羽竟是不知,倒是那一声冗长的叹息之声,使得他微吃了一惊。   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的口音道:“自古艳福修非易,一人情关出便难,汝本绝世聪明之人,莫非这一层道理,便想不通么?”   关雪羽不禁为之又是一惊,暗忖道,这些话莫非说给我听的么?   这里除了彼此对方,并无外人,自然是说与自己听的了,只是……自己的心事,他又如何会知道?这老头儿岂非真的成了神仙?   心里正自犯着嘀咕,却听得那位八老太爷一声咳嗽道:“关小友醒了么?”   敢情已来到了门口,这便不容他再自沉默,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来,上前匆匆开了房门,对方八老太爷果然含着微笑,站在门口,见面向着关雪羽脸上看了一眼,点点,道:“恭喜,恭喜,这便太好了。”   关雪羽闪身道:“请!”   八老太爷微微一笑,径自走了进来。   关雪羽张罗着要去倒茶,八老太爷摇摇头,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坐一会儿这就要走的了。”   关雪羽腼腆地道:“昨日饮下你老人家所赐的蛇血,竟然一觉睡到此刻。”   八老太爷点头道:“这是必然的现象,若是换在另一个人,少说也得睡上三天三夜,你因内功深甚,在移精换气这一层上。较诸常人,便大占了便宜,是我算计着你大概也是醒的时候,才用琴音将你唤起,否则沉睡过久,对你反而不利,你可知道?”   关雪羽原来深通此理,略一思索,随即明白。   他自服下蛇血,一觉醒转后,较之未服之前,在感觉上来说,显然大为不同,试将内力贯注气海,一收一放,所行无阻,通体舒适无比,料想着前番积压在气海穴内之剧毒,必然已自消除,只是此事未免来得过于突然,还有些难以令人相信。   八老太爷一笑,道:“你此番感受如何?”   关雪羽:“全身上下通体松快,莫非我身中之毒——”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道;“你大可放心,非但你身中余毒,已全然化解,即使往后,已再没有任何毒质能够伤害于你,岂不是一件大喜之事么?”   关雪羽一些疑念,经对方这么一说,顿时为之化解,心头因是狂喜,惟以此事一来过于突然,再者平白无故,接受了对方如此大恩,不知何以为报,正是受易还难,这便如何是好?   一阵狂喜之下,紧接着便又为之默然,嘴里道了一声谢,便一时反倒不知要怎么说才好。   八老太爷一双深邃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摇摇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能够思恩图报,不愧是大丈夫,不过你我之间,却大可不必……我此行来皖,主要是会见一位故人,生意倒是其次之事,无意间邂逅到你,倒是有缘,心喜之余,对你略加援手,实在说算不了什么,你如心存不安,反倒是碍了我们的继续交往,以后我反倒不好再跟你见面了。”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料非虚假,当时便点点头,将此番恩情,永记心里。   其实他原有意向对方为麦小乔也讨上一杯这类蛇血,只为一来实在难以启齿,再者,只怕这类蛇血,时间一久,灵性即会丧失,况乎小乔所居住处,远在四川,为此走上一程,少说也得二三月之久,至于到了那里,是否能见得着她,仍在未知之数。   有了这许多疑虑处,关雪羽话到唇边,便复吞住。   这位八老太爷似乎今天情致很高,当下与关雪羽又谈了许多别的,忽然站起来,道:   “肚子饿了吧?”   关雪羽其实早就饿了,此刻被他这么一提,顿觉饥肠辘辘,不禁点头道:“真的饿了。”   “走,这里有家好地方,我请你吃饭去。”   说着便直向外步出。   关雪羽原想作东请他,反倒又为对方占了先,想想对方诸多异状,分明奇人,便不与他客套。   二人相继步出。   关雪羽道:“你老人家便这样就走么?也不怕房中的东西会遗失么?”   八老太爷抖了一下身上所着的锦饱,一笑道:“你是怕我那具焦尾古琴会遗失么?”   “看来价值不菲。”关雪羽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八老太爷摇头笑道:“无妨,无妨,我那房子看似无妨,哼哼,却又有些不便,不必多心,我们走吧。”   听他这么说,关雪羽也就不再多说。   二人一径步出栈外,来至大街上。   这时正当华灯初上,街上行人甚多,二人边谈边行,穿过正前大街,来至一条街道当前。   关雪羽饿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便道:“这附近有卖吃的地方么?”   “不用慌,你跟着我走,保管没错,呶呶,这就快到了。”   边说边自岔进了右面当街,拐了一个弯,来至一处巷道之内。   关雪羽看时,这巷内乃是住家之处,并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没有开张的买卖,心里暗自奇怪,对方八老太爷不说,也不便尽自多问。   锦袍老人——八老太爷徐徐缓步,直到一家前院搭有席棚的红门宅第之前停下来,一面笑说:“就是这里了。”   说时,伸手在门板上拍了一下道:“老瘸子,开门!”   即听得里面一人咦地应一声道:“这是哪个?”一面大声道,“来啦——”   关雪羽原以为对方会带自己去一家饭店用饭,想不到竟然是一户住家,倒似有些冒失。   再看眼前这所住宅,虽谈不上什么大家门第,倒也干净雅致,正想问对方主人姓氏,耳边已听见一阵木杖触地声,来自门前。   随即又传出前面人声道:“这是哪一位……口音可这么熟啊!”   接着两扇大门便吱呀地敞了开来。   一个乱发如草,面如锅饼的高大汉子已当门而立。   这人不用说便是那个所谓的老瘸子了,只见他胳肢窝里夹着一根胡桃木的扶杖,一身灰布薄棉袍,一半穿着,一半却虚插在腰带上,脚上虽不怎么得劲儿,腰身却结实得很,尤其是那个头儿,真个活似戏台上汉寿亭侯的跟班儿周仓。   这人眉粗目烈,乱发如蓬,尤其是那双眼睛里血丝密布,整个看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鬼,这样的一个汉子,如果招摇过市,胆小一点的人,不吓上一跳才怪。   此刻,那汉子圆睁着一双红眼,先是对着关雪羽看了半天,再转向锦袍老人,只看了一眼,便自“啊呀!”叫了一声慌不迭地抢地便拜。   “这不是八老太爷么……这这……”   八老太爷一只手搀住他,不要他拜下,那汉子却硬是要拜,一个不要他拜,一个偏偏要拜,似乎较起了劲儿来,显然是八老爷要强一些,虽然是一只手搀着他,那汉子无论怎么地挣,硬是弯不下腰来。   “唉,罢,罢,不拜便不拜吧,你老这是什么风吹来的?”   八老太爷呵呵笑道:“就算是东南西北风吧!来来来,我为你引见引见。”   一面乃向那高大的瘸子道:“这位小朋友年纪虽轻,手底下可不含糊,老瘸子,比起你那两手也差不到哪去咧。”   这后面一句话,不啻使得关雪羽与老瘸子双方二人都为之一惊。   老瘸子心想,什么路数,一个黄毛方褪的孩子,居然跟我论高低?   关雪羽心想,倒是看不出,这样的一个莽汉子,还是一个瘸子,竟然武功较我还高么?哼哼,八老太爷也未免小看了我燕雪了。   虽然如此,双方都表现得极有风度。   老瘸子说:“幸会了,小伙子。”   关雪羽抱拳道:“前辈多多指教。”   不服气归不服气,冲着八老太爷的面子,俱是不敢对对方心存轻视。只是老瘸子这一句“小伙子”多少有一点“倚老卖老”的味道,听在关雪羽耳朵里,有点不大对味儿。   八老太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们肚子可都有些饿了,我可是跟这位小朋友夸下了海口,就看你与郭老七怎么招待我们了。”   说到这里“咦”了一声道:“郭老七呢?”   老瘸子笑道:“在后院修墙呢!”随即扯高了喉咙大声道,“七哥,快来瞧瞧,这是谁来啦?”   这一声吆喝,看来较诸当年张飞在当阳桥头上那一声吼也差不了多少,自然后院里的郭老七是听见了。   很快的便由后面来了一号人物。   看见了老瘸子这份尊容,想象里面这位“七哥”必然也相去不多,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   那是一个看来五十上下,一身蓝绸子裤褂的中年斯文人物,挽着一只袖子,手里还拿着砌墙的家伙。   想是忽然看见了八老太爷,有些意外,长长地“啊”了一声,“当”地丢下了手上的工具,大步走上来,道:“这不是八老太爷么?”   说着也就要往下拜倒。   八老太爷一只手架着他,道:“免了,免了,刚才胡老幺都免了,咱们这一次可有两年没见面了吧……”   “敢情是有了……唉唉……八爷,可想死我了。”   一面说兀自频频向着八老太爷打躬不已。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咱们回头好好再聊聊,来来来,这位小朋友给你引见引见,关雪羽,身手很有两下子,你有工夫,倒可以好好的跟他盘桓盘桓,说不定他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呢。”   这么一说,姓郭的便格外注意关雪羽了。   “关兄弟,里面请,请——”   一行人进入客厅,落座,献茶。   雪羽一打量客厅里的几样摆设,便知主人端非凡俗,一套楠木家具,揩得一尘不染,四壁上的几幅字画,几乎已证明了主人是腹有诗书的,所谓“腹有诗书品自高”,主人显然非同凡俗者流,是可认定。   八老太爷这才为关雪羽介绍两位主人,那个先见貌若猛张飞的高大病子姓胡叫胡烈,后来的那个斯文人物姓郭名九如,这两个人都江湖上不见经传的人物,然而透过了八老太爷的推荐,却使得关雪羽不敢轻视。   后来的郭九如在悉知来客还未曾用饭,微微笑道:“巧得很,我们也没有吃饭,老幺,你去厨房瞧瞧,还能加些什么好菜,就快点弄来吧。”   胡烈答应一声,向着八老太爷与关雪羽抱了一下拳道:“失陪,失陪——”   说罢,即行拄着他那根木杖,一拐一瘸地下厨去了。   郭九如谦虚地道:“不知老前辈与这位兄弟驾到,没有什么特别的好菜,倒是有新摘的一篮鲜笋和几条活鱼尚可佐餐,八老素以美食见称,要是不合味,还请多多包涵。”   八老太爷大笑道:“这就很难得了,只要是胡老么亲自掌厨,菜便是错不了,我倒是无所谓,这位小兄弟今天特别饿,饭恐怕要多准备一点。”   说时,向着关雪羽会心一笑。   郭九如含笑道:“多的是,多的是,这位关兄弟是哪里来?”   关雪羽不擅说谎,又以眼前的八老太爷对自己的身世知悉甚清,如不实说,显然虚假,如就实说,却又有违门规,更不知对方来路,眼前吃对方这么一问,一时还真个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愣了一愣。   一旁的八老太爷却已含笑道:“郭、胡二位,却是性情中人,说起来与令尊多少也有些渊源,你就实话实说吧!”   关雪羽听他这么说,实在也就不便再行隐瞒,当下遂将真实的姓名出身报出。   郭九如聆听之下,一张白皙的长脸上,立即绽开了微笑,一面点头道:“我是说这位小友看来这般面善,原来是追云老哥的令郎,这就难怪了。”   一面含笑向关雪羽拱拱手道:“燕家身法,誉满天下,小哥既是燕门之后,身法自是错不了,赶明儿个空下来,倒要好好请教请教。”   关雪羽道:“这就不敢当了,前辈既与家父同辈论交,小可岂敢放肆?”   郭九如一笑道:“关世兄,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与令尊早期虽有交往,惟后来道路不同,令尊乃一派武学大师,我呢,说来只是武林中一个叛徒而已,唉,提起来令人可叹,这就不要再提了……”   方自说到这里,只听得一旁的八老太爷鼻中哼了一声道:“话可也不能这么说,每个人如果都抱着各扫自己门前雪的宗旨,江湖中正道不传,邪恶高炽,这个世界也就不成为世界了。”   关雪羽聆听之下,不禁为之一惊,倒想不到这番话,竟会出自如此斯文的一个老人嘴里,听他的口气,大有以天下为已任“替天行道”的抱负,这就不由得他不对他另眼相看。   郭九如聆听之下,哈哈一笑道:“八老说得好,说得好,为此今夜也要陪你老浮上一白。等喝完了酒,咱们兄弟把年来所为,好好向你老报告报告,还要听候你老的指示才好办事。”   八老太爷点头道:“买卖怎么样?”   “还能应付,不过,也难……等一会再向你老报告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道,“这些年里里外外,倒也亏了云家妹子,替咱们干了不少事,论功行赏,应是少不了她的一份。”   八老太爷呵呵一笑,举杯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这还用说吗,提起了云四姑娘,就连远在关外的人也都有了耳闻,我知道,她干得很好,不过……这一回只怕她遇见了比她还要强的人了,这就叫人给比过去了。”   郭九如眉头一皱道:“那可不是,你老说的莫非是——”   八老太爷忽然站起来道:“好香,胡老幺真有两下子。”一面站起来走向里面,可就把郭九如即将出口的话题岔了开去。   一旁聆听的关雪羽固是一头雾水,有些不着边际,只是却是略自惊心,对方三个人,自己因无所闻,那云四姑娘却是听说过的人——那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由父母嘴里听过这么样的一个人。好像是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人提起,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听到,而且听口气,竟是与他们一伙之人,怎不令他为之怦然心惊?       第十九章 发现地下室 救出捕快妻     胡瘸子菜烧好了。   短短的时间,竟然弄了七八个菜,烧妙烹炸,荤素俱满,色香味俱佳。   关雪羽饥饿当头,连吃了三碗,其势未已。   这位胡瘸子腿虽然瘸,手艺可是出奇得好,最普通的青菜豆腐经他一炒之后,顿时滋味丰腴,然而比较引起关雪羽兴趣的,却是其中一味鲈鱼,据主人之一的郭九如说这尾大鲈鱼临锅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   皖省大旱,湖川干涸,即便有未完全干涸者,也都是水浅见底,像面前所显示的这条大鲈鱼,那是绝无可能生存。   主人无意之间,露出了口风。原来他日前有事——似乎是生意上的来往,前往杭州去了一趟,昨日转回,此行似乎生意甚顺,携回了不少东西,其中更有新鲜的鲈鱼数尾。   这段话大大地引起了关雪羽的注意,宁国府虽濒临浙境,距离杭州不算太远,但是一般常人往返一次最快也非得十天半月不成,即使最快的马,日夜兼驰,也得四天的工夫,然而这个姓郭的谈话之间说起,好像只是两日夜之间的事,这等脚程,焉能不令人为之大吃一惊,细想起来,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除了此人具有第一流的轻功,兼具陆地飞腾之术之外,更在沿途有极方便的水陆接应。如此,便又连带着,使关雪羽想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所经管的这个生意买卖,势力必然相当的浩大,人手也着实不少,而且财力丰厚,这就不禁使关雪羽产生了好奇。   他们到底干的是什么生意买卖?纸?墨?   如果仅仅只是纸和墨的买卖,用得着这等气派、声势?   八老太爷指了一下道:“吃鱼。”   接着便送来了老大的一块,他不愧是老吃家,谈到吃鱼便道:“吃鲈鱼最好连鳞一块吃,妙在近鳍尾划水之处,肉质最是丰腴可口。”   这番话不啻打断了雪羽的思潮,接着便见八老太爷往自己嘴里送进了一口,一阵吱吱喳喳声音已把鱼肉吃去,吐出的尽是鱼骨,以及失去脂肪的干鳞。   也许是碍着关雪羽在场吧,他们是绝口不提生意之事,所论皆在吃之一道,三个人俱是算得上吃家,诸如南北水陆干鲜,山珍海味,简直无所不精,尤其是那位八老太爷,对此吃道,算得上别具一格,所谈论者十之八九皆是关雪羽前所未闻,不觉也自听出了味来。   主人是诚心接待,拿出了陈年元红酒待客,八老太爷豪兴不浅,酒到杯干,郭、胡二位也都有量,比较起来倒是关雪羽有所节制,不敢尽兴,禁不住八老太爷的频频劝饮,也着实是喝了不少,这席酒饭直吃到月上中天才行结束。   郭、胡二位今天的兴致极高,由于今晚月色甚好,一行四人乃自来到了后院凉亭,由一个年迈耳背的老人侍候着,奉上了杭菊四盏。   此时话题乃又转到了各门派的武学,关雪羽才自发觉到这位八老太爷深渊见识,几乎是无所不知,见解之高超,涵盖了武林中各门派之长,非但八老太爷本人如此,即以郭、胡二人而论,亦都学兼各家之长,自然关雪羽亦是道中杰出人物,先还有些藏私,容到非谈不可时,才自透露口风,只是到了后来,谈到精湛处,便自道兴横飞,也自加入高谈阔论起来。   八老太爷忽然向关雪羽微微笑道:“你们燕门绝技我早已久仰,当年与你令祖伯在岳阳棂处曾经较量过一阵,那时双方俱是年轻气盛,谁也不肯服谁……”   说着,他微微地笑了:“我记得那日,他以你燕门飞燕剑法,胜了我一招,我却以‘无影掌’击了他一掌,我们就此拉平。”   摇了一下头,他颇有感触地道:“第二年,我自创了‘合式三剑’,自信可以敌得过你燕门那一招剑法了,便再去寻你祖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与我比过,往后便没有机会领教你们燕家的剑法了,想来仍有憾焉。”   关雪羽生怕他要拿自己一试身手,慌不迭道:“只可惜晚辈对本门这套绝技,至今未能得窥门奥,否则亦可在你老人家面前献丑一回。”   八老太爷点点头道:“这句话并非矫情之言,若论及你们燕守门这套剑法,的确是博大精深,足可称得上武林一绝,你年纪轻轻,若想把这套功夫学会,只怕不大可能,如能学会一小半也不容易了。”   听他这么一说,果真对于燕字门武功知悉甚清,关雪羽心中着实佩服,由此可见,此人之身手法当是高不可测,只是他感到困惑的是到目前为止,对于他的身世,出身门派,竟是如此的讳莫如深,简直就想不起武林中有他这等造型的一个人来。   关雪羽这边正自纳闷儿,却只见高大的胡瘸子恍恍惚惚来到了面前。   “来来来……小伙子,今夜月色如此美好,跟我瘸子玩上两手,咱们印证印证一下。”   关雪羽正想婉拒,却不意一旁的八老太爷与那位郭九如已自双双抚掌赞好。   八老太爷笑道:“我原有此意,老瘸子,你不要看这位小兄弟年纪轻,好欺侮,那可错了。”   胡瘸子连声笑:“岂敢,岂敢……”   身形猝然一转,“呼!”地一阵子疾风,已来到了庭院之中。   不要看他一条腿不利落,身法却是快极,一族一转,有如疾风一阵,站在院子里单脚点地,却把一根本杖高举过顶,那一双猛张飞也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对方,确有气吞山河之势。   关雪羽愣了一下,面含微笑道:“胡前辈这可是强人所难了……”   “无妨……”八老太爷笑道:“他只是架式吓人,小友,你用不着怕,下去跟他较量较量……”   这几句话他是笑着说的,当然是开玩笑。一旁的郭九如也点点头,笑道:“胡老幺是‘青州云门’的正统出身,小兄弟,你可得留意着他的‘云门大八式’厉害得很。”   场子里的胡瘸子听到这里,连连大叫道:“好呀,你这可是把我的底子都给泄了,这个架可是不好打啦。来来来,小伙子,有什么能耐,你只管施展出来就是。”   关雪羽听他左一声小伙子右一声小伙子,心里未免不悦,而言谈口气,分明不把自己看在眼里,虽知他是‘青州云门’出身,这一门派在武林中向以狠毒莫测见称,由于门下传人不多,到目前为止,关雪羽还从来没有遇见过,有之,这胡烈便是第一人了,饶是这样,眼前已无能回避,似乎只有放手与对方一较之一途。   他是在想,要不要施展燕家身手与对方一搏?施展吧,有高人在侧,又怕被看出了本门秘功的关窍所在,不施展吧,又只怕难以取胜。   然而,这些却来不及多考虑了,接着便站起了身子道:“这么说,在下便向胡前辈请教几手高招吧!”身子微晃,已闪身来到胡烈当前。   胡烈道:“好身法。”接着遂把手中木杖平心一指,正当关雪羽前胸,“来,小伙子,你的家伙呢!”   关雪羽一口青桑剑,藏在客栈未曾携出,其势亦不能更不便以空手迎战对方,正自为难,却听得一旁的郭九如道:“这里有长剑一口,小兄弟你对付着用吧!”   话声方歇,一口长剑已忽悠悠地飞了过来。   关雪羽右手一抄,用反刀式手法,只一下子已拿住了剑身——是一口连着青鲨鱼皮鞘的青钢长剑,看来虽非截金断玉的利器,倒也不易多得。   他持剑在手,先向着对方抱了一下拳道:“多谢。”遂转向胡烈道:“胡前辈手下留情,即请赐教。”   接着,他便自掣出长剑,将剑鞘反插地上。   胡瘸子呵呵笑道:“我早年也是施剑的,后来伤了腿,就改用了这个玩艺儿,请吧!”话声出口,足下已自快速地向前跨进。   随着他前进的身子,一根木杖已当胸点出,直向着关雪羽胸前击来。   这一杖力道劲猛,杖势出处,先自有一股凌人劲道,先杖而至,直向着关雪羽前胸猛冲过来,这便是武林中盛传的内家功力“杖头风”了。   有此一手,关雪羽便着实的不敢轻视,当下身子向后一缩,借着抖剑之势,“嗖”   一下子把身子腾了起来,胡烈的杖势便自走空。   “好身法!”   嘴里吆喝着,只见他往前一个快扑的势子,便中一个疾转,这一霎,看来身子像是一条巨蛇,在拧转的身势里,这一杖再一次抖了出去,却分三股疾风,分别向对方身上三处穴道上点了过来。   关雪羽这才知道对方这个瘸子果然厉害,看来今天自己即使想藏拙也是不能的了。   自然,时机一瞬,已不容他再多想,迎着胡瘸子这般凌厉的杖势,关雪羽便不得不施展出燕家的挪闪身法——身形向后面一塌,双脚在地面猛的一点,借着这一点之力,整个身子“呼!”地一声,已倒翻了起来。   也就在这一霎,胡烈的拐杖已由他身下虚点了过去,“哧!哧!哧!”三杖俱是点了空招。   两条人影交接着,快速地闪了开来。   看到这里,八老太爷禁不住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脸向郭九如道:“燕家身手,毕竟不同凡响,这一手‘雏燕翻云’,别家便是望尘莫及。”   郭九如也点头道:“这身法真像煞当年的燕追云,真正是虎父无犬子,了不起,了不起。”   二人对答之间,现场早已打得难分难解,由于胡瘸子的一柄拐杖,施展得风雨不透,关雪羽便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以赴。   双方一经交手,转眼便已是十来个照面,已自难分难解,只看见一团杖影舞起来两丈见圆的一个大旋涡,将关雪羽所形成的剑光紧紧裹住,巨大的风力形成了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的风浪,听起来呼呼作响,却是吓人得很。   关雪羽原来还打算不以燕门绝传身手抵挡,哪里知道几个照面下来,被迫得几无招架之力。   胡瘸子这一路疯魔杖,简直有如疾风暴雨,关雪羽虽是施尽了全力,亦被紧紧围在杖影之中,休想突出。   看到这里一旁的郭九如微微一笑道:“看来这位小兄弟想藏私是不行了。”   果然,话声未完,胡烈一声大吼,一杆拐杖施了一招拨风盘打之势,搂头盖顶的,直向着关雪羽头顶之上猛击了下来。   这一招虽然看来极为普通,只是施展自胡烈手下,便大见不同,关雪羽顿时便觉得大片劲力自当头猛罩下来,偶一抬头,才发觉到,整个丈许方圆当空,全是落下的杖影。   这种情形之下,无论你闪向何方,都将难逃迎头的一击。   胡瘸子如非别有居心,便是决计要关雪羽现场出丑,否则万万不会施展这等凌厉手法。   关雪羽身当之下,尤其不敢掉以轻心,眼看着这一片杖影,劈头盖项已将落下,猛可里关雪羽长剑抖处,身子箭矢也似地直身而起。   情急之下,他已无从选择,乃施展出燕字门的燕字飞剑法绝技。   满天杖影里,只见关雪羽怒起的身努,有如一条蛇也似的灵活,曲伸蜿蜒之间,已自对方密如蛛网的杖影里腾身穿出。   八老太爷笑叱了一声:“好!”   舞杖的胡烈,满以为对方虽是燕字门出身,无如这般年岁,难成大器,又因为八老太爷口头上一再的对他推赞,看样子实已对他垂青,或将介以重任,心中未免不服,乃要借此机会,在八老太爷面前,将关雪羽败在杖下显显自己的威风。   眼前这一路杖法,胡烈施展得极为诡异莫测,后来这当头一压,实在已是取负盛名“云门大八式”招法之——“玄天飞雪”,满以为对方万万无能躲过,自己也无须伤他,只待临时收杖,把他制住,也就够了。却不知,这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当下眼看着关雪羽由其杖影里冲天直起,不由得吃了一惊,哪里想到接下来关雪羽所施的一式“无情翅”更具有莫测的威力。   随着关雪羽落下的身子,一口长剑陡地向前直探而出,胡瘸子哼了一声,点足就退,拉回的木拐,正想横扫而出,前者的威势,猛然间一个疾回,夹着尖锐的一股风力,已逼向胡瘸子眼前,这一剑以迂回之势,直向瘸子咽喉上撩来。   胡瘸子神色一变,敢情已是较上了真。饶是如此,他也未见就能逃开眼前对方凌厉的剑势,却有人先他而前,捷似飘风般飘临现场。   一阵衣袂飘风声响,现出了这人快捷的身影。   落地,递掌,其势奇快。那种反臂拧掌的姿态,无疑极美,只听得“啪”地一声,已将关雪羽掌中冷森森的剑锋合夹于双掌之间。   自然一夹即开,现出了主人之一翩翩潇洒的郭九如来。   胡烈、关雪羽同时双双向前侧闪了开来。   却只见胡瘸子那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茄子一般颜色。他生平极是要强好胜,此番较技,原打算在八老太爷面前显显能耐,却没有料到对方少年竟是如此厉害。   其实关雪羽这一招“无情翅”因是厉害,胡烈也未见得便不能躲闪开来,而郭九如偏偏过于小心,生怕自己这位拜弟倒下吃亏,才急于突然现身插手,阻止了关雪羽的继续出手,这么一来,胡烈尤其感觉到脸上无光。   嘿嘿怪笑了几声,胡烈圆睁着一双铜铃大眼,怒看着郭九如道:“七哥,这是怎么回事,你也要下来玩玩么?我与这小兄弟胜负未定,你又何必插手,多管上这么一档子闹事。”   郭九如自然知道这位拜弟的脾气,闻听之下,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关雪羽终是后辈,上前向着胡烈深深一揖道;“胡前辈请暂息怒,晚辈甘拜下风便是。”   胡烈却是想不到对方竟会有此一说,微微愣了一下,怅惘地叹息一声,重重地把手上木拐向着地上拄了一拄,道:“小兄弟,你太客气了,好吧,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对了,”说话的显然是亭子里的八老太爷,“还是现在结束的好。”   郭九如微微含笑道:“小侠剑法高招,确实不在当年令尊之下,佩服,佩服,来日方长,我们倒要好好请教请教。”   关雪羽由于有了眼前一场对搏,认识到胡烈惊人的武功,实在说与自己已在伯仲之间,而对方郭九如能够在一出手之间,即行拿住了自己的剑锋,看来武功犹是在胡烈之上,很可能亦在自己之上,这便不能不使得他对此二人刮目相看,连带着对于他们所经营的这个企业买卖,尤其感到十分的好奇。   这其实是显而易明的。   如果说这郭、胡二人所经营的生意,是一般正常的生意,如同八老太爷所说的纸墨生意,何以他们每人都身负绝学,练有如此惊人的一身武功?那是根本就无此必要的,似乎只有经营保镖这一行当,才能与武功扯上些关系,然而他们却绝非是干这一行的,这一点,只凭关雪羽客观地观察,便可认定。   返回凉亭之内,八老太爷着实地夸奖了他几句,胡烈便似有些坐不住,借了故,便暂时离座自去。   八老太爷俟胡烈离开之后,冷冷一笑,脸颇为不悦地向郭九知道:“自己功力不济,小看了人,还这般盛气,未免让人失笑,想不到胡老幺仍然还是当年脾气,一点也没有改。”   郭九如一笑道:“可不是么,这里谁敢说他?也只有八老你能……唉,算了,他也是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生就来的脾气,哪能改得了?”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道:“改当然是改不了,只是当着我面前,这般气盛,却是令人泄气,哼哼,方才情形,九如你可是再清楚不过,要不是你及时现身,他的脸丢得更大,自己不细心检讨,还要怨人,也真亏了他……”   郭九如似乎深恐这位八老太爷为此怪罪,见他动怒,不禁赶忙出言遮盖,连打圆场。   关雪羽到底年少,见状好生过意不去,也在旁劝说,自责一番,八老太爷才自不再多说。   郭九如伺机入内,唤出了胡烈,想是在里面晓以利害,胡烈重出之后,亲自向八老太爷打拱作揖,赔了不是,这位八老太爷才算消了气。   冷眼旁观的关雪羽把这一切看在眼中之后,心里更有了几分见地,不用说这位八老太爷,虽然长年难得来此一次,却是名高位尊,对于郭、胡等人来说,似乎掌有无上绝对的权力,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得郭、胡二人对他如此毕恭毕敬,俯首贴耳地百般奉承。   眼前的这一切,偏偏主客双方都不避外人,发生在关雪羽这个外人跟前,却也有些悖于常情,关雪羽直觉得感到有些尴尬,那位八老太爷却并不为逆,竟有意无意之间,像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正因为这样,关雪羽便不得不特意地小心提防,反倒不敢过于与对方接近,八老太爷倒真是对关雪羽存有破格垂青之意。   “我原以为你还没有学会你们燕门的剑法,但就今日看来,敢情你已有了几分火候,那倒是难得。”   微微停了一下,八老太爷才接下去道:“这些年以来,我在昆仑,悟出了一套专为对付剑招的手法,甚是微妙,等到闲下来,我们印证印证,或可传授给你的。”   郭九如立时面现惊异地道:“关小友,你的福气来了,这么多年以来,还没听说过谁能有福气得到八老太爷的传授,你偏是得蒙垂青。”   关雪羽聆听之下,甚是惊喜,当下忙即上前谢过。   八老太爷一双眼睛,含蓄着隐隐光华,在关雪羽身上转着,微微笑道:“我多少也懂一点星相之学,你准高鼻直,这表示你生性高傲,并不轻易服人,也罢,今夜,我就显示几手给你瞧瞧,也叫你知道这个天底下,除了你们燕字门外,别家路数,犹是大有可观。”   郭九如一听八老太爷有意显露身手,由不住抚掌称快。   胡瘸子也自大声喝起采来。   关雪羽待将分辩,只见八老太爷已离身而起,将一张太师椅移向亭子中间,随后大马金刀地又坐了下来。   “来来来,关小友,我们来空手玩玩,只是点到为止。”   只见他笑嘻嘻地道:“除了双掌互接之外,我全身上下只要被你的手指头沾着一点,我就算输了,如何?”   关雪羽只当是方才羞辱了胡烈,这个八老太爷乃借故要向自己出手,心里颇感犹豫,聆听之下正不知如何回答。   八老太爷见他不语,微微颔首道:“你为人持重厚道,不肯轻易向我出手,莫非真怕伤了我,可是?”   关雪羽摇摇头道:“八老神功盖世,自不会为小可所伤,小可所忧乃在本身学艺不精,只怕在三位前辈面前出丑,有辱门风而已。”   八老太爷哼了一声,微微点头道:“你这两句话未当不是真心之言,别人面前或许如此,对我来说,你大可不必,即使你双亲在座也不会怪罪于你,今夜乘着我三分酒兴,才有这个兴趣,错过今夜之后,只怕我老人家也就很难现丑了。”   一旁的胡瘸子哈哈大笑,道:“八老说的有理,这样吧,就由我老瘸子先请教你老人家三拳,可好?”   八老太爷一笑道:“也好,我知你一套‘醉钟馗’拳术,已深入堂奥,只是哼哼,今夜碰见了我,只怕你却是讨不了什么好来。”   胡烈口中嘿嘿笑道:“这还用得着说吗?我原是向你老人家请教来的,你老人家只不要藏私就行啦!”   说着已站了起来,却向一旁的郭九如道:“七哥你难道不试试拳脚,错开了今晚,可就难找到这个机会啦!”   郭九如笑道:“老爷子垂青的是关小兄弟,你我又何必多事?”   胡烈道:“那我可不管,凡事总是讲究一下先来后到,老爷子,你看拳吧!”   话声一停,脚下已自骑马单裆地叉了开来,紧接着四平八稳地直向着八老太爷兜胸一拳直捣了过去。   胡瘸子这一拳必然是劲猛力足,以至于拳发时整个亭子都为之轰然一声作响。   他这一拳是向着八老太爷当胸击去的,其势相当可观。   一股风柱,形成了千钧巨力。   却只见八老太爷一身长衣,以及那股雪白的胡须,齐都向身后倒卷而起,那力道之劲猛,实可想知。   八老太爷呵呵一笑道:“好拳!”   话声出口,两只手掌一正一反,霍地向外一分,说也奇怪,那股凌厉锐的劲风,在八老太爷这般手势里,竟自被引开来,戛然声中,已消逝无踪。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法,端的是巧妙到了极点,一般用于手脚与兵刀的接触,像眼前老人这般“以空引空”的手法,却是前所未见。   胡烈呆了一呆,紧接着道:“老爷子再看这个。”   他身高体大,蓦然打了个旋风腾身而起。有似疾风中乌云一片,好快的来势。   八老太爷仍然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当地,胡烈的身势霍地向下一落,那只未受伤的大腿,蓦地飞弹而出,直向着八老太爷头上飞踢过去。   “叭!叭!”连声,裤管迎风,一连发出两声脆响,八老太爷左右一双太阳穴,已在对方照顾之中。   关雪羽冷眼旁观,测知胡烈这般施展,果然全力以赴,并无丝毫留情,设非是预知八老太爷足能化解,岂能如此莽撞。   果然,眼看着这一双飞脚,双双已将踢中八老太爷太阳穴的一霎,就只见这位老爷子转动了一下他的头颅,姿势看来再自然不过,不过是摆了一摆,胡烈那般猛厉的一双飞脚,竟自双双地踢了个空。   胡烈双脚一经落空,便知情况不妙,大笑道:“我认输了。”   叫声未歇,陡地空中一个倒折,想原地下落,却依然逃不过八老太爷的快手,“噗”   一声,已贴在了胡烈那只用以踢人的小腿之上,紧接着向外轻轻一送,已把胡烈偌大的身子,送出了丈许以外,落身于凉亭之外。   自然,八老太爷这是对他特别留情,双方不过是玩笑而已,要不然,真要讲究临阵对敌的话。胡瘸子的这条腿子可也就别想要了。   胡烈惊魂乍定,由亭外走进来,大声道:“老爷子真神人也,我胡烈可真是打从心眼儿里服了你啦。”   八老太爷闪烁着一双眸子,十分惊讶地打量胡烈道:“一年多不见,你的功力竟然大有进步,看来你已有深湛的内功基础,很可以更上一层楼,在气血上下些功夫。”   胡烈嘿嘿笑道:“那就要请你老爷子破格照顾了。”   八老太爷点点头道:“很好,我随行带有一本当年所习的秘芨‘血漏子’,哪一天你来拿去看看,只要练习不辍,不出三月就能看出它的妙用。”   胡烈不由大喜过望,连声称谢不已。   八老太爷这才把眼睛移向关雪羽道:“怎么,你可要试试么?”   关雪羽冷眼旁观之下,断定这位八老太爷果然具有非常身手,实在是当世罕见的一位异人,果真能蒙他指点一二,必当受益不浅,只是自己为了顾全家门盛名,不改贸然出手,他却偏偏再三催促,颇似含有深意,果真如此,自己倒不便坚持而错失良机了。   一旁的郭、胡二人,心知八老太爷有意破格造就,而他却偏偏迟迟不肯出手,俱是心存不解。   郭九如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还有什么碍难之处么?”   关雪羽道:“郭前辈不必多疑,在下实在是不敢出丑,既然八老太爷有心造就,小辈也只好献丑了。”   说完,他即走向八老太爷正前方站定,抱拳道:“老前辈多多指教,在下放肆了。”   他有见对方八老太爷身手惊人,方才那一手“四两拨千斤”,更称巧妙之至,生怕再蹈覆辙,是以站定之后,一面功力内聚,一面留神观察着对方虚实,却并不急于出手。   八老太爷一如先前模样,空负着双手,一副气定神闲形象,那一双菱形的长长眸子,却是眨也不眨地注定着对方。   关雪羽暗警着道,我如直攻他正面,必然遭遇到先前胡烈相同景况,不如先以虚招诱他,再待机出手就是。   心里想着,径自按照燕家“弓步”走法,在亭子里转动起来。   他因知在场三人俱是当今罕世高手,对于燕家多少有些渊源,实在用着藏拙,是以身法一经展开,全是本门绝学。   八老太爷微微颔首道:“莫怪于燕门身法,武林推重,果然有不同凡响之处,关小友,你就不必藏私了,只管向老夫发招就是。”   关雪羽嘴里应了一声:“遵命!”猛可里身子向后面一坐,左右手同时向外劈出,施展的是燕家成名江湖的“燕门劈挂掌”,两掌一左一右,各自劈出了一股力道,分向着八老太爷双肩上直劈过来。   八老太爷一声喝叱道:“好厉害。”   他原本两只手搁置在椅子把柄之上,随着这声呼叫,整个身子陡地一个倒挣,晴蜒倒竖也似的直立了起来。   关雪羽那股猛厉的双掌,竟然双双劈了个空。   对关雪羽来说,这却是意料中事,这两式劈空掌原是虚招,不过旨在试探而已,双掌一经出手全身已蓦地飞扑过去。   八老太爷倒竖的身子,几乎也在同一个时候还原落座,正迎着了关雪羽疾扑而前的身子,后者却已第二次发招,用“进步穿身掌”式,一掌直向老人前心罩来。   八老太爷左手向上一封,看似绵软无力,关雪羽却觉出来一种奇大的吸力,吸向自己手臂,再看时,八老太爷那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已贴着了自己臂上。   像是触了电的感觉,关雪羽只觉得身子震了一震,有一种前冲力道的趋势,心里一惊,忙即运力向后一坐,饶是如此.仍然难缓其冲,妙在自己后坐的力量,在对方转动的手势里,竟然神奇地变成了对方的力量,一股脑地却都转加在了自己身上。   这么一来,关雪羽可就无论如何也吃受不住,才知道对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敢情无所不能,自己虽是这般仔细,仍难免着了他的道儿。   一念之兴,他左手突翻,于危机一瞬之间,改用燕家救命奇招之一的的“转尾龙”   手法,手掌甩处,突然向八老太爷的手臂上反贴了过去。   八老太爷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有些意外。   他原本十拿九稳的可以把关雪羽身子送出去,经此一来,不得不把已引出的力量强自收回,反手勾掌之间,迎住了关雪羽递出的手掌。   关雪羽劲猛力足,八老太爷又更是讳莫如深。   双方手掌一经接触,八老太爷的座椅“嘎吱!”响了一声,关雪羽的身子第二次被引了出去。   饶是这样,他仍然还是着了八老太爷的道儿“呼!”一下子飞了出去。   原来关雪羽聪颖过人,适才冷眼旁观之间,多少已看出了八老太爷这类手法的诀窍所在,这时临阵对敌,徒手相接的当儿,更领会不少。   妙在八老太爷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展,几乎都是同一原理,这便暗中给了关雪羽极大的启示作用。   他本有极深的武学造诣,天资又佳,这一细心领会,焉有不通之理?   是以眼前,八老太爷用同样手法,再次把他飞出,却难以收效,原因是关雪羽已经抓住了力道的窍门,只见他飞起于空中的身子,忽地一伸一扭,朝反方向的一个疾转,便轻飘飘地就原地落了下来。   这一手无疑使得一旁观看的郭、胡二人大吃了一惊。八老太爷这种新奇的“引手”,无疑是他独家发明,武林仅见,该是何等微妙,想不到竟似已为关雪羽所识破,不能不令人为之惊叹了。   眼看着关雪羽落下的身子,轻若无物,有如一片羽毛般,轻轻落在了八老太爷跟前。   “老前辈指教,在下钦仰之至。”   说完抱拳一揖,随即退后一旁。   八老太爷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无比的喜悦,一只手捋着颏下长须,频频点头不已。   “你果然聪明过人,如得我心得造就,不出一年,必将光大武林矣。”   关雪羽侥幸不曾当场出丑,反倒福至心灵地学到了形式奇妙身法。心中甚是欣喜,有此一悟,以他智慧,当可举一反三,变化出许多不同身法,无形中为自己增加了一分实力。   八老太爷之所以有此一段插曲,很可能以此来试探关雪羽,是否是可造之材,至于下一步又将如何,却是令人费解。   四个人相继入座之后,八老太爷竟是没有再提武功之事。此时天已不早,对方既是生意上来往共事之人,关雪羽倒不便久留下去了,当下起身告辞,八老太爷倒也没有强留他。   “好吧,我们明天再见吧!”说着,八老太爷转向郭九如看了一眼,“九如,你送他一程,回来我们再谈。”   郭九如应了一声,满面春风地同着关雪羽离开了凉亭。   “你与八老爷以前认识么?”郭九如试探地向关雪羽问着。   关雪羽摇摇头道:“不,我们是在客栈里才认识的,不过三四天而已。”   郭九如“喔——”了一声,脸色颇感惊异。   “看来老爷子对你颇为垂青。”郭九如边走边道,“这倒是怪事一件。”   “为什么?”   这位儒雅风度的郭九如,给他的印象不恶,也许能由他嘴里探出一些八老太爷的底细,哪怕是一言半语也比全部茫然的好。   郭九如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位老爷子是有了名的难缠……”   “怎么个难缠?”关雪羽微笑着,不当一回事地道:“倒以为他对人温和,并没有怪异之处。”   郭九如一笑道:“当然,那是你们投了缘了,小兄弟,你心里可得有个底儿,能够被八老垂青的人,旷世难逢,他老人家可不会轻易传授你功夫的。”   “这——我知道……”   “你知道?”郭九如摇摇头,微哂着道,“不,你还不知道。”   关雪羽蓦地站住了脚步:“郭前辈话中有话,请当面说……”   “不……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郭九如脸上现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有句话,我倒要问一问你,你看我们是干什么的?”   “这,”关雪羽摇摇头坦白地道,“不知道!”   “你以为呢?”郭九如道,“你以为八老太爷又是干什么的?”   “据说是干纸墨生意的,是么?”   郭九如神秘地一笑道:“算是对了一半。”   “另一半呢?”   郭九发无视关雪羽满脸的惊讶,继续前行,好像没有听见他这句话。   二人来到了大门口,关雪羽直直地看着他,仍在等候着他的回答。   郭九如顿了一下,脸色一扫先前的轻松,忽然变得很沉重,轻轻叹了一声道:“你以后也就知道了,我不送你了,请自回吧!”   关雪羽呆了一呆,郭九如正待转身,却又止住,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讷讷地道:“恕我多事,你在此宁国府有多久逗留?”   “我——郭前辈何有此一问?”   “算了……”郭九如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径自转身步回。   关雪羽原想唤住他问个清楚,想一想随即中止住这个动作,到底彼此还是初次见面,又凭什么期盼对方能够剖诚吐露,他自是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必强人所难。   往前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郭九如早已消失,两扇大门也已关上。   心里动了一动,看他们三人鬼鬼祟祟,到底要商谈些什么?   郭九如临行吞吐,欲言又止,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一想,可就越加促使了他的好奇之心,暗中忖道:“我何不乘此时偷偷潜回,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然而,这毕竟不是光彩之事,而且八老太爷等三人,无一不是功力精湛之人,一露了马脚,化友为敌,自己这条命可就休想再活着离开……   转念再想,自己只要当时小心一点,距离远一点,事先留好了退路,料也不至于败露形迹吧。   这么一想,顿时为之大胆力大壮,左右打量一眼,夜深无人,又何必想上许多。   当下,把身上长衣整理了一下,往前偎近了几步,陡地腾身而起,“呼——”已纵身上了院墙之上,紧接着飘身入内,左右打量了几眼,不见丝毫动静。   这所宅子虽然不小,但是除了亭子里的三个人之外,便只有那个又聋又哑的下人,主人三人既在后院凉亭,自己便大可放心,先到房子里看看究竟再说。   想着,他即隐身墙边,先观察了一刻,不见任何动静,心知八老太爷等三人仍是在后面凉亭,不必顾忌,当下闪身而出,试了一试一扇房门,并未上锁,打开来,闪身而入,屋子里一片漆黑,略定片刻,这才约莫的可以看清一切。   眼前不过是一间穿堂的通道而已,倒还十分宽敞,前后左右皆有通道,必要时无论任何一个方向,皆可从容掩饰退身。   正前面通向一间宽敞的客厅,正是最初主人待客之处,左面一条通道,才是住屋所在。   关雪羽这一霎心情颇为紧张,好像作贼似的,真后悔有此一来,只是既然来了,总不便半途而回,却要看上一个水落石出才是。   他这里正自心里嘀咕,却听得“噗噗”地板声响,一片灯光闪过来,敢情有人来了。   关雪羽心头一惊,慌不迭地把身子向着一面屏风后掩去,身子方自掩好,通道里已现出了一条人影。   光影婆娑里,关雪羽乃自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又聋又哑的老佣人。脚上穿着一双破鞋,平端着一盏灯,正自缓缓走过来。   原来他只是做着每日例行的工作,哪一扇窗户没有关好,他就走过去关上,哪一个门没有上锁,过去加上一把锁。摇颤的灯光,照着这个人斑斑白发,瘦削的一张长脸,由于角度适当,关雪羽正好看见他脸上的一道显著疤痕,不用说,那是一道刀疤,痕迹之下,竟连一边耳垂也被削下了一块,另外,在他咽喉部位,也有一处显著的伤痕,看来深人喉结,很可能他的哑便是因此而致。不用说,这个人当年必然也是江湖人物,聋哑之后,才栖身为奴,不问外事。   关雪羽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人,看他做着眼前的这些琐碎事,原本已要离开的身子,忽然,又自退了回来。想是又记起了一件事,把灯重新插好,左右打量了一眼,这才走向一张字画处,移开画面,伸手其后,像是摸着了一样东西,“格登”响了一声,墙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个暗门来。   暗中窥伺的关雪羽由不住心里为之一动。   即见对方那个哑汉已立身暗门当前,不过是例行公事般地,向着里面打量了几眼,随即退回,就手又把门关上。   原来这片墙,全是整块花岗石所砌成,石与石之间缝隙甚大,加以这扇暗门的形状又是不规则的,简直看它不出。   哑汉例行地观察一遍之后,这才转身而去,接下去是客厅大门的上锁声音,脚步声渐渐远去。   关雪羽看在眼里,心中有数,自然这间暗室是有名堂,否则何需如此?   客厅大门上了锁,反倒可以使他安心在里面观察一切,不虞外人的忽然闯入。   找着了那张字画,移开来,发觉到后面的一个暗把,抓住它用力一拧,“格登”又是一响,前见的那扇暗门便敞了开来。   关雪羽定了定神,这才向门边凑过去。一股迎面而来的臭气,几乎使关雪羽为之作呕,慌不迭地立刻闭住了呼吸。   待到他往这个房子里一打量,由不住为之了一个寒颤,一时间毛发直立。   原来暗室之中没有灯火,只凭着这道壁间的一盏昏灯,所见自是有限。   目光所见,这间暗室内一片阴森,不知是他视线所看不清抑或是什么幻影作祟。他所看见的,竟是半悬在空中的一颗颗人头,一个个面目狰狞,那股子中人欲呕的臭气,便是由这间房子里传出来的。   “啊呀!这是什么玩艺儿?”   心里想着,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仔细再看,所见亦同,心里通通一阵子疾跳,着实地为之犹豫起来。   毕竟这个突然的发现,大使人震惊,从而也就引起了关雪羽强烈的好奇。微微镇定了一下,他随即举步向内步入。   暗室内显然密不通风,以至于那阵子中人欲呕的臭气更是无从发泄,四周围黑乎乎地像是排列着大大小小的许多木架,也不知堆着什么东西。   关雪羽决计要看个清楚,既然这个暗室是完全密封的,倒也不愁光线外泄,厅门既锁,亦不愁外面人会突然闯进来,他大可瞧上一个仔细。   心里想着,随即由身侧取出了“千里火”,迎空一晃,噗嗒,一声亮着了。   炯炯火光里,使他看清了一切,却也吓得他目瞪口呆。   目光所见,面前竟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这些人头俱是以脑后长发捆结绳索,吊在交插不一的梁柱之上,有些早已干枯萎缩,有些却像是新死不久,地面上斑斑点点,尽是血清,想是时间过久,血色早已变成黝黑。   关雪羽看到这里,只觉得阵阵寒气直袭丹田,诚不如置身何处。   甚久之后,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就着手上的火折子,把悬挂在壁间的一盏灯点着了,熄灭火折子,这才继续观察下去。   这间暗室空间甚大,左右四周陈列着十数座木架子,架子上摆列着大大小小形样相似的红漆木盒,盒子上各有标签,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关雪羽试着走近其一,打量着面前的一个木盒,只见盒面上落积着一层厚厚的尘灰。   几乎已将盒子标签全掩,试着用手拂拭了一下,这才看清了其上贴着的黄色字签,上面是用墨笔正楷写的字道:“西宁道卢昆首级”,另起一行书写的是:“罪状,为富不仁。”   关雪羽迟疑了一下,忍不住打开了盒盖,一股臭气扑鼻而起,他偏过脸来等那阵子恶臭气息少去之后,才向盒中首级看去。   那是一颗既瘦又小的干枯人首,整个人头干瘪瘪地,陈黄蜡颜色,发色花白,显示出这人颇有一大把子年岁了,却是咬牙切齿,圆瞪着一双眼睛,当真是死不瞑目,整个人头置放在红色的缎质软垫上,垫上另有一标签书写着年月日,拿来和今日比照一下,敢情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的长久时间,这颗人头竟然还能保持着完整不腐,不用说是经过一番事先加工处理,却是不知道,人既已死,何必还留这颗人头又有何用?   他又转向第二个盒子——一口长方形的漆盒。   盒面的标签之上书写的字迹是:“东川总兵张天左双臂,双珠。”罪状:“攻苗一役,杀人无数。”   打开盒盖,里面共一双手臂,干柏如藤。另有一个小木盒置放一角,打开来,竟是一双早已干枯萎缩了的眼睛珠子,计算一下年代,也有十数年之久。   类似这样陈设放着人头,断臂残肢的盒子,少说也有几十个之多,十几个木架子堆得满满的,关雪羽匆匆一窥之下,其中不乏知名之士。   最令人吃惊的是一具已成人形的肉胎,敢情是连同胎衣,活生生地取自女体。   看到这里,关雪羽不禁掩盒而叹,内心之激忿,不可言状。有关这个肉胎标书的罪状却亦令人为之忿恨填膺,不寒而栗。   标签上书写的是:“杀我弟兄,封我门户,三刺贼官不成,虏其爱妾,晓令五十万金赎之,这时不赎,取妾腹内之婴,暴其尸干贼官衙前,以为深戒。”   关雪羽细读一遍,犹有余悸,签上所书写实在已很清楚,看来是地方官吏,剿杀彼等过力,乃致于他们结下了深仇大怨,三次寻仇该官,刺杀不成,竟而返怒于其妻妾,可怜这个小妾,腹内已有成形胎儿,他们竟持以为人质肉票,向该官索金五十万,过期未赎,竞然活生生将胎儿挖出,并曝尸衙前,与该官以深戒。   看完这段文字之后,关雪羽直觉得通体生凉,久久不能平息。   一个问号,突地盘旋而起。   “这些人究竟是何人所杀?”   “郭九如、胡烈……难道他们表面上说是生意人,其实,竟是这般狠心辣手,杀人如草芥的江湖巨盗?简直是太可怕了。”   于是由胡、郭二人联想到了那位慈眉善目的八老太爷,如果说,郭、胡等人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干的是杀人越货,见不得人的买卖,那么这位八老太爷可能便是总管其事,暗中操纵的首领人物。即使不是亲当其事,也必然与此大有牵连脱不了干系。   这么一想,关雪羽更不禁半身发麻,脑子里一片混沌,几乎呆在了当场。   暗室内灯焰荧荧,照见着这一室凄惨,那些悬挂在当空的颗颗人头,在昏黯的灯光照映之下形成了一片鬼影。自然,每一颗人头之下,都显示着一个凄厉、惨绝人寰的故事。   固然,死者之中,不乏为富不仁、贪赃枉法,为恶多端之辈,只是这等阴森恐怖的杀人手法,毕竟不是侠义道中人之所愿为,况乎其中所涉及的绑票撕票手法,简直无异于江湖悍匪行为,更难以“替天行道”一笔带过而取谅于人。   关雪羽虽非十分明白,却也了解了一个大概,他暗暗地打了一个冷战,忖思着:   “好险……幸亏发现的早,还没有陷身其内,否则一旦为那位八老太爷所笼络,着了他的道儿,只怕再想脱身,便将大费周章了。   眼睛所见,既是这般阴森可怖,鼻子里嗅的更是一阵阵中人欲呕的尸腐臭气,这个地方多留上一刻也能令人发疯。   关雪羽不打算再看下去了。   就在他刚刚熄灭了灯,打算要离开的一霎,身边上却意外地听见了一声呻吟。   这声呻吟实在低到不能再低,设非是如此夜静更深,再加上关雪羽的听力过人,万万是听它不出。   即使是关雪羽如此胆识之人,却也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呻吟之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此地,便不是鬼怪作祟,也当它是了。   关雪羽心里一阵发毛,陡地后退一步,背墙而立,无巧不巧的正与一颗长发系梁的人头成了“脸对脸”之势,那死者瞠目结舌,满面发黑,在咫尺之距,骤如其临,真能把关雪羽的胆子给吓破了。   闭上了眼睛,关雪羽强自镇定了一下,此时此刻,身边上便又听见了第二声呻吟。   这一次由于听得真切,关雪羽可不再当它是幻觉。   “莫非真的有鬼?还是屈死的冤魂作祟?”   心里一惊,他倏地睁开了眼睛,同时之间,已将功力聚集于双掌之间,只要稍觉有异,必当先发制人,以燕门劈空掌力击出。   只是,这番准备显然多余。   眼前并无丝毫的异状,空中有十个高悬的头颅,一个个都像是生了根也似的,没有一点风吹草动。事实上这些人头,在悬挂之先都经过一番风干防腐的处置,乃能持久不腐,少数处置不当,溃腐生臭自属难免.但大体上说,尚能保持着一个大概的模样。   由于长年久置,不曾移动,有些人头上都结了蜘蛛网,发上积尘怕也有铜钱般厚,名副其实的成了“灰头土脸”。   那一声呻吟声,肯定不是来自其间,倒像是传自外间,或是缥缈的天空。   要是换在另外一个地方,关雪羽势将便会出来喝问了,只是眼前处身虎穴,便不能如此放任。   他只是圆睁着一双眼睛,静静地在四下打量着。   显然地,就在这一霎,他耳边上又听到了第三次的呻吟,这一声分外清晰。   甚至于连发声之处也可以判定,就在暗室侧角之处。   关雪羽向那个地方仔细注意看了一眼,并无人迹,然而,他确信自己不会听错,便大着胆子掩身而近。   正当他走向前,足步未定的一霎,耳边上可又听见了连续传来的几声呻吟。   这一次就好像近在眼前,而且那呻昑之声,显然是出自女子,是无可疑。   关雪羽四周看了一眼,轻咳一声道:“谁?”   出声之后,才自觉出了不妥,盖自己眼前也是“黑牌”人物,见不得人的。万一对方是主人之一,自己又将如何自圆其说。是以,话声出口,立即闭嘴不。   在他以为对方听见了自己声音之后,很可能不会再传出声音,却不知竞是猜错了。   紧接着,耳边上传进来一连串的呻吟之声——一个微弱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道:“我要死……求求你开开恩……让我死了……吧……死了吧……”   关雪羽惊得一惊,镇定道:“你是谁?藏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   “我……在这里……”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微弱到了极点,“大爷求……求你……   让我快些死了吧!”   关雪羽这才听清楚了,敢情是一壁之隔的另一间房,只是这其间并无通道,心里一动,这才想到很可能是另一间暗室。   由于有了前次经验,他试着在各处找寻开启暗室的机钮,果然被他找着了。   那个开启暗门的机钮,其实就是壁角的木架,用力一推,房门立现——暗房之中的暗房,设想确是颇见心机。   这是一间形似牢房的囚室。   房间里燃着一盏豆油灯,一个黑衣蔽体的少妇,直直地仰身木榻,手脚上俱都加有锁链,一头长发扯得笔直,悬结在床板上,如此一来,不要说意图逃跑,就连转动一下也是万难,对方妇人很可能已被捆绑多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人间奇惨之境。   房子里另有张八仙梁子,上面置有少许食物,水壶,想是定时有人来此喂食对方,仅仅维持着她不死的生命而已。   两个人初初一见之卜,都有些惊诧。   关雪羽没有想到此时此地,竟会藏有这么一个人。   少妇也似乎奇怪来的人并不是日常所见,一双惊骇的眼睛,木然地盯向对方,嘴里竟然也不再呻吟了。   一个念头,电也似的在关雪羽脑中闪过,不用说,这个女人正同方才前室所见一般,诚然是所谓的肉票了。   反过身来,轻轻关上了房门,关雪羽点身而前,来到了妇人近侧。   “小声一点,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用力咬着牙,面上神色固是微弱极倦,眼睛里的光彩,却现着一种倔强。   “怎么回事?你反倒来问我……求求你作作好事,让我死……了吧!不然,我作鬼也饶不过你们……我……”   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却已是泣不成声。   关雪羽愣了一下,摇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这里的人。”   妇人听他这么说。忽然止住了哭声,却把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盯向他,半天才委屈地道:“那你是谁?你别是跟他们串通好了,来诈骗我的吧?”   嘴里虽这么说,到底俺不住内心的惊喜之情。人到了绝望之时,任何一点可能生存的机会都不会放过,果然对方这个少年是外来人,自己显然不可错过眼前逃生的机会。   关雪羽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是骗你,你听着,如果现在被这里主人发现,我和你一样都是活不成,你明不明白?”   女人将信还疑地点了一下头:“那么你又是……”   关雪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现在不是你盘问我的时候,先说说你自己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把你关到这里?你叫什么名字?不要怕,慢慢地说。”   听着听着,这个年轻妇人,可就又淌下了眼泪。   “看起来你倒不像是他们一伙的人……”年轻妇人泪汪汪的说,“你问我这些……   我可又去问谁?”天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弄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呀,求求你……把我松开一下好不好,我的手快要断了。”   关雪羽顿了一下,点头道:“好吧,我就先松开了你。”一面说走过去,伸出手来,在她手腕间的绳索上掐了几下,顿时就断脱开来。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全身上下的绳子统统解了开来。   猛可里这个年轻妇人,倏地自床板上挺身跃起,两只手飞快地直向着关雪羽脖子上掐了过来。   别看她刚才一副微弱半死不活的样子,一旦动起了手来可还真不含糊,手脚捆久了,自然有欠灵活,只是对于一个妇道人家来说,确也不容易了。   关雪羽倒是没有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一时猛得一惊,但惊归惊,却也不会乱了方寸。   年轻妇人手来得快,关雪羽闪躲得更快,身形微微一晃,妇人两只手便又落空。   年轻妇人一个扑空之下,眼看着这一头几乎就要撞在了墙上,她惊叫了一声,猛地转过身来,倏地飞起右脚,竟以足尖,直向对方脸上踢来。   关雪羽冷哼一声,当然不允许她得手,左手一翻,用“倒接菩提”的一招,只一探手,已拿住了她踢出的脚尖。   可能是手下重了一点,年轻妇人竟告承受不了,嘴里“哎哟!”地叫了一声。   她这里方自出了一点声,已被关雪羽反过来的一只右手,“噗!”地一下按在了唇上。   “不许出声。”关雪羽瞪着她道,“要不然我……宰了你。”   对一个女人说出这么厉害的话,关雪羽倒还是头一回。这句话倒是真管用,那个年轻妇人果然不再吭声了,却把一双不胜惊悸的眼睛,骨碌碌一个劲儿地只是在对方脸上转个不已。另外,她的一只脚还掐在对方手上,收又收不回来,高举在半空中,一时又急又气,臊了个满脸通红。   关雪羽随即也觉出,忙即松开了手。   年轻妇人打了一个踉跄才算倚墙而立。   经此一来,她倒是相信对方果然不是这里的人了。   关雪羽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是真心救你,你反倒向我出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说罢,正待转身离开。   年轻妇人顿时一惊,道:“别……走,别……”   关雪羽回过身来,轻叹一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你总该把话说清了,我才好救你。”   年轻妇人摇摇头眼泪自汩汩流出。   对方刚才出声惊叫,关雪羽生怕惊动了后院的主人,这里终非久留之处,他随即改变了主意。   “好吧,你不必说了,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连我也走不了,我们走吧。”   年轻妇人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可怜兮兮地道:“只是,怎么走……呢?”   “来,你跟着我。”   边说,随即转身打开了暗门。   年轻妇人揉揉腿,忙跟上去,不意走了两步,只觉得腿上一麻可又坐了下来。   关雪羽回身,伸手抓住她一只胳膊,把她硬提了起来,不禁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我……的腿……”   关雪羽哼了一声,想到了刚才她还意图飞足伤人,这一会却是连举步都难。自然,看着她这副可怜模样,他确不能抖手一走。   “看你这个样子,你是走不动了,我背着你吧,时间可是不多了。”   说着他欠下身来。   那妇人扭泥了一下,想到了机会不再,嘴里道了声谢,即把身子伏在了关雪羽背上。   关雪羽确实不敢逗留,当下匆匆步出,来到了那间满悬人头的暗间。   身后妇人想是前未曾见,乍然看见眼前这番恐怖阴森景象,吓得全身连连打颤起来。   “大……爷……这是什么地方?可吓死……人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不及多说,三转二转的,极其快速地已来到前面大厅,关好暗门、看一下各处,一如原状,心中略定。   身后妇人呻吟道:“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么?”   关雪羽道:“还不行,不要说话。”   那妇人便不再吭声。   大门既锁,关雪羽只好走窗户了,所幸窗扇够大,足可进去,并不费事地便自遁出厅外。   远远地向后院那边打量一眼,隐隐的似乎见有灯光透出,可以猜知八老太爷等三人仍在凉亭里论事,这倒是求之不得的良机。   以关雪羽之一身轻功,背负着一个人,实在不算怎么回事,几个起落,已来到了院墙之外。   为慎重点,关雪羽却不敢就此停留,奔驰了老远的一程才放慢了下来,最后在一座荒间野祠前停了下来。   身后那个年轻妇人,眼见着关雪羽如此轻功,好不佩服,想到了对方仗义援手,恩同再造,大是感激,是以足方落地,即向着关雪羽冉冉拜倒,哭成了一团。   关雪羽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叹口气道:“不必这样,起来,起来,现在你已自由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哭起来了?”   年轻妇人磕了个头,反身坐下来,轻轻一叹道:“想不到我李红姑还能活着离开,这条命可全是大爷你所救,恩人你的大名是?”   关雪羽摇摇头道:“你不要这么称呼我,我其实也是无心救你,实在不敢居功,我姓关,你只叫我一声关先生就是了……你刚才说你是……”   年轻妇人苦笑着,脸看了一下天,痴痴地道:“我姓李叫红姑,这是我娘家的名字,我丈夫姓秦叫秦照,不知道恩人你听过没有?”   关雪羽微微怔了一下,点点头道:“秦照?是浙江官府当差的那个秦照?”   红姑点点头说:“就是他,你认识他?”   “那倒不是。”关雪羽说,“我只听说过他罢了,听说他的一身武艺还不错,能够双手发镖,在杭州府衙门里当差,办了很多件案子,他的名声,应该不在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之下,失敬,失敬。”   红姑叹了一口气,讷讷地道:“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得罪了人么……也不知道他……   现在怎么样了?别是叫人给杀了……吧?”   说着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关雪羽一惊问故,红姑才细道原委。   原来红姑之夫秦照,人称千手神捕,乃是杭州地方第一名捕,一身功夫得自异人传授,确非一般寻常公门人物可比。   自他上任后,着实侦破擒获了不少地方上为非作歹的黑道人物,极得官方器重,很可能便是这个原因,乃与当地黑道人物云四姑娘结下了仇恨。   关雪羽听见了云四姑娘四个字,心里已是有数,微微冷笑道:“这么说,是云四姑娘下手把你擒来这里了?”   “不是她亲自下的手。”李红姑恨声道,“她手底下能人多的是……哼,在杭州,她的势力大极了……除了她没有别人。”   “又为了什么?”   “是因为秦照奉命抓了他们的人,我好像听秦照说过……抓了他们五个人,第二天就提堂给问了斩。”   “这就难怪了。”关雪羽道,“你丈夫办案过力,抓了云四那边的人问了斩,她当然放不过你们,只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留下你的活命,为什么又把你押到宁国府来?这不是有些奇怪么?”   李红姑痴痴地摇着头说:“说真的,我这可就不大明白了……我被他们抓住,吃了好多苦,还差一点……我真想死了的好。”   说着,把脸埋在张开的两只手里,又悲泣起来。   “你这就别再伤心了,总算还能全身而退……”关雪羽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道,“有几件事,我想知道一下,也就可以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杀死你。”   “杀不杀都不要紧了……他们烧了我的家……杀了我的公婆……只是留下了我……   不知道又为什么?”   “这么说你丈夫秦照并不在现场?”   “他不在,出公差去了。”   “你可知道是一趟什么公差?”   “这,”红姑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听说是去押解赈灾的银子……”   关雪羽微微一惊,说道:“赈灾的银子?”   红姑摇摇头说:“详细的情形我不清楚——只听他说,好像是南方几个省,联合捐助了许多银子,再加上京里得来的灾银,数目很大。各地衙门都出动了,由我丈夫秦照负责,说是要解往皖北各地,发放给那几个受灾最大的府县……”   “这就对了。”关雪羽几乎忍不住内心的忿怒,冷冷地道,“所以他们才会留下来你这一条活命了。”   红姑呆了一呆:“为什……么?”   关雪羽道:“因为他们要留下你来,交换那一批赈灾的银子。”   “啊……原来是这样……我真是糊涂……完全没有想起来。”红姑似乎又燃起了一线希望,“这么说,他们并没有杀死我丈夫?”   “当然。”关雪羽冷冷地道,“秦照一死,他们就没有勒索的对象了,真可恨。”   说到这里,他霍地站了起来,倒把一旁的李红姑吓了一跳,问道:“关先生你?”   关雪羽摇摇头,又自坐下来。   这件事冲动不得,事实已几乎证明,云四姑娘这个盘踞杭州的黑道高手,分明就是与胡、郭等为一伙之人,说是一丘之貉亦无不当。   而胡、郭二人显然却又与八老太爷其人脱不了关系,如此一来,这位八老太爷的身分,便不能不令人大存怀疑了。兹事体大,不能因为这个连带的推测,便猝然认定了八老太爷其人是他们一伙,甚或是领导之人,只是这其间的微妙关系,却耐人寻味,仔细思索。   “关先生。”李红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又该去哪里呢?”   这句话不禁使得关雪羽为之一愕。   这可倒是一个问题,方才是一股恼的好心救人,可真是,现在人是救出来了,可又往哪里安置她呢?   “你……的家呢?”   “家……”提起了家,小妇人可就由不住热泪涟涟,“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我已经没有家了……他们杀完了我家里的人,又烧了我的房子……我哪里还有家呀?”   关雪羽想了想道:“你娘家呢?”   李红姑叹息了一声,伤心地闭上眼睛,摇头道:“我娘家远着呢……在南宫府……   爹死了,娘还病着,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回去。”   说的也是,再说一个单身年轻妇人,这么远,你又叫她怎么走,何况道上又不平静,她本身便是个黑道下手的对象,如今躲避尚恐不及,岂能抛头露脸?万一被云四姑娘手下的人发现,焉能还会有命?   这么一想,果然问题多多,可就“进退维谷。”   李红姑想着想着,又把脸埋在手里呜咽着泣了起来。   关雪羽道:“你不要哭了,暂时不能回去,总得想个法子……只要你丈夫还在就不怕,你可练过武么?”   “练过一点儿。”李红姑说,“我爹早先是干保镖的,小的时候跟着练过花刀,走梅花桩什么的,后来嫁过去,秦照教过我飞镖。”   “那也就很不错了。”关雪羽道,“以你目前情形,确实不宜在外面走动,这样吧,在宁国府这里,我有一个新交的朋友,姓鲍叫鲍玉,有个大宅子,家里房子很大,我跟他打个招呼,你就暂时先住在他那里,一面等你丈夫的消息,一面也养养身子,这样你看可好?”   李红姑听了自然高兴道好,连连称谢不已。   关雪羽想想也确实没有其他法子,只好如此。   李红姑经过片刻休息,精神略振,眼前既没有敌人,大可从容进退,当下就由关雪羽带领着,一径来到了矮金刚鲍玉的住家。   鲍玉确是有些意外,只是既为关雪羽所引介,也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鲍玉女眷甚多,当时就由鲍妻冯氏陪着红姑到后面沐浴更衣,自有一番安排。   这边屋里,鲍玉却慎重其事地问关雪羽道:“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老哥哥哪怕把这条命赔上,也没有话说,只是有几句话,要让兄弟你心里明白……”   “你请说吧!”   “刚才你提到了的那个云四姑娘。”鲍玉的声音忽然变小了,“兄弟你大概还不大清楚这个娘儿们……可是不好招惹的人呀!”   关雪羽不动声色地道:“怎么个不好招惹?”   鲍玉那等开朗之人,在提到了云四姑娘其人,忽然变得阴沉了,皱着眉,冷着脸,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皮。   “这个女人是有名的魔王,杀人放火,绑票抢劫,可是无所不为。而且……她的势力大极了,由浙江到江苏,就连我们皖省也算上,都有她的人……谁要是得罪了她,准是凶多吉少。”   “嘿嘿”一笑,鲍玉挺了一下胸脯,“当然,兄弟你可不要误会,以为我这么说便是怕了她,事实上,我们可是没照过面,谈不上恩怨……”   关雪羽一笑道:“但是从今天起,你们之间只怕便结上了梁子。”   鲍玉神色微微一变,哈哈一笑,却端起一杯茶来就口喝着,实在是有些“定了神儿。”   关雪羽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一时看着他道:“这件事你可管也可不管,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女人现在藏在你家里。”   鲍玉轻叹一声,面色汗颜地苦笑道:“关兄弟,你把我鲍玉真看扁了,我真要那么胆小怕事,只要你关照老哥哥我做的,就是刀山剑林,我也就认了。”   关雪羽笑道:“你果有此心,倒也不枉此番相交一场,这件事我既已插手,便万不能看着你被牵连,李红姑不过一个可怜的女人罢了,你我都为武林侠义中人,便万不能坐观其死,你不妨暗中差人打探一下秦照的下落,俾使他夫妇早日团聚,也就不必再为此事操心了。”   鲍玉点头道:“这样很好,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到杭州去打探此事,云四姑娘就算消息再灵,也不会想到秦照的老婆会在我这里……不过,凡事小心一点的好。”   关雪羽因想起八老太爷与郭、胡二人,不免试着向鲍玉出言打听,不意鲍玉对此三人竟是没有一点耳闻,关雪羽却也没有进一步说明。       第二十章 古怪八老爷 疑是姜隐公     这个鲍玉在宁国府称得上一个人物,财势两雄,难得尚还有些义气,有他庇护秦照的妻子李红姑,当是最为恰当,又因为他与官府保持关系良好,对于秦照以及那批赈灾的解银动态,至时必能先知,一来可使红姑夫妇便于早日团聚。再一方面,亦可借着那批灾银,对于一干匪徒的动态有所了解,以定对策。当日已晚,二人又谈了些别的,关雪羽便起身告辞。   待他转回客栈,发觉到那位八老太爷仍未转回,心里倒是少了一层顾虑。   容他转回自己住处时,禁不往吃了一惊,意外地发觉自己房中竟然亮有灯光,他明明记得与八老太爷离开时,天还未黑,根本无需点灯,这盏灯又是何人点起。   然而,他立刻便解开了这个谜。   那是因为隐约映衬在侧面纸窗上的一个婷婷少女的影子——凤姑娘的婷婷倩影。   关雪羽心里一动,暗忖着今晚并非是与她约好的读书时间,何以她提前来此?   想着上前一步,在门上轻叩了一声。凤姑娘的声音道:“回来了?”   接着房门打开,凤姑娘巧笑倩兮地当门而立。一袭浅紫色的长裙,几乎曳在地上,破格地,却在外面加上了一件碧海天青的斗篷,乌黑的秀发,云也似地被散下来。   使得关雪羽微感惊奇的是,她竟然破格地在背后系上了一口长剑,长长的剑穗子垂下来,只凭着露出肩头的那一截长长剑把子,修长的式样,即可判定是一口不可多得的名剑。   “对不起,我自己进来了,不会怪罪吧?”接着她明眸轻轻一转,眨动了一下,“我是向你来辞行的。”   关雪羽道:“你要走?”   关上房门,相继落座,凤姑娘微微点一下头,就手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   “也许我没有读书的命。”她微微笑着,“好容易找着了你这个好老师,便又……   不过,也许我很快就会回来,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你要去哪里?这么急?”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微笑着,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又道:“地方不远,如果顺利,几天也就回来了,你干嘛问?嗯?对啦!你干脆跟我一块走一趟吧。怎么样?”   关雪羽道:“连去哪里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去?你也只是说说罢了。”   凤姑娘笑了一下,没有再接下去。关雪羽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转,缓缓地道;“能够要你亲自出动,必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倒不一定。”凤姑娘说,“就像我每次来你这里,都是很重要的事么?”   “这是不一样的。”   “噢,我明白了,你大概是发现我带了剑,可是?”   “不错。”关雪羽道:“这就证明,你此行是要动武,而且难免要杀人。”   凤姑娘道:“我是不轻易杀人的。”   “但是一旦想杀,可就绝不留情。”   听到这里,凤姑娘忍不住笑了一声,瞅着他道:“你倒是很了解我,这两天你好像应酬很多的样子,刚才上哪去了?”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暂不置答。凤姑娘说:“我又忘了,不问你就是了,我知道,你最近新交了好几个朋友,有老有少,倒是交游广阔得很呢!”   关雪羽怔了一怔。   凤姑娘忙自解说:“可别误会,我可没有暗中跟着你,只是凭猜测罢了,就好像这一位——”   说到“这一位”时,伸出了一根纤纤玉指向着这八老太爷的房子指了一指。   关雪羽道:“八老太爷?”   凤姑娘轻轻挑了一下眉毛,不屑地道:“谁管他八老太爷还是九老太爷,这个老东西可是古怪得很,我劝你还是少理他的好。”   “为什么呢?”关雪羽毋宁想多听一些,“你也认识他?”   凤姑娘摇摇头,冷冷地说道:“这个人鬼鬼祟祟,是个神秘人物……你要多留意他一些。表面上说是个生意人,其实我看他却是另有所图,说不定他——”   才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关雪羽几乎和她同时惊觉到,似乎屋顶上有些异声,似为夜行者足下踏动之声,只是其声过于轻微,如非特别留意倾听,简直难以听出。   凤姑娘反应的确够快的。   就在耳边上方闻有异,不待关雪羽有所表示,先自挥了一下手,灯光倏熄,同时她的一只左手也就势推出,随着掌力击处,窗扇立敞。   就在这一霎,凤姑娘的身子,已似一只大鸟一般“呼”地掠了出去。   关雪羽原本想出去一探,这时见凤姑娘既已出去,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他悉知凤姑娘一身轻功极佳,有她出去,果真若是有人在外面伺探,这个人八成是逃不开她的追踪。   隔着敞开的窗户,眼看着凤姑娘纵出身子,端的是好快的身法。身子方自纵出的同时,便直直地拔了起来,紧接着一式巧妙的滚翻,有似疾风中的落叶,“噗”一下衣袂声中,已自上了屋顶。   房子里光线虽暗,院子里却被月光渲染得一派通明,料想着那个夜行人万难逃开。   关雪羽静静地期待着她的转回。   片刻之间,凤姑娘已去而复还,她仍是由窗户掠进来,裙带间激带出大股风力,可以想知她来势之疾猛,却只是一发而收,这等动定来去之功,确令关雪羽惊赞不已。   关雪羽亮起了火种,重新点着了灯,却发觉到凤姑娘脸色十分冰冷,一声不吭地坐下来。   “发现了什么没有?”   “被他溜了。”凤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太快了,没有看清楚,只看见他穿着一身宽大的衣服。”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向着隔壁拐角处的对窗看了一眼,出乎意外的,竟然发觉到那间屋子竟然亮着灯,不用说那位老客人八老太爷现在回来了。   “哼,准是他。”   说着凤姑娘倏地站了起来:“走,我们瞧瞧他去,倒要看看他是什么变的?”   关雪羽对于八老太爷的突然转回,心中不无怀疑,他当然知道对方一身功夫了得,凤姑娘嗓门又这么大,万一给他听见了,可不大好。   “算了吧,已经这么晚了……”   “哼!没有这么好的事,非瞧瞧他不可。”凤姑娘敢情是气不小,“这么一大把子年岁了,鬼鬼祟祟地偷听人家说话,他安着什么心?”   关雪羽轻叱道:“小声点。”用手指按了一下唇,意思是要她嘴下留情。   凤姑娘何等娇惯个性,又在乎谁来,这就要开门出去,独个儿前往兴师问罪。   哪里知道,事情竟是这般的巧。   凤姑娘这里刚刚一拉开房门,正巧就迎着了对方八老太爷进来的身子。   锦袍大袖,皓发长髯,月色下,简直神仙中人。   一只手提着乖巧的一个提篮,另一只手正作出叩门的姿态,竟是这般巧法子,手指还没有触及门板,房门竟自开了。   事出突然,这般景况之下,凤姑娘一时竟无从发作,只管直直地看着他,作声不得。   八老太爷嘴里“唷”了一声,向着关雪羽扬了一下手,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这里敢情还有贵客,我们明天再聊吧!”   “别走。”   说话的是气不打一处来的凤姑娘。   圆睁着两只眼,单手叉着腰,那副样子真像是要把来人给生吞了。   “老头,你给我坐下说话。”   一面说,她伸手指着一旁的座位:“坐下,坐下,别来这一套,姑娘眼睛里可揉不进砂子,在我面前你最好别翻穿皮袄,给我装羊。”   关雪羽不禁暗吃一惊,想不到这位姑娘性子如此火爆,对方八老太爷何等身分,岂能吃她这一套,只怕一个翻了脸,顿成不了之局。   当时聆听之下,正待打上一个圆场,却不意对方八老太爷,敢情是能曲能伸,嘴里嘀咕着:“翻穿什么……皮袄?谁又穿什么皮祆来着?”   一面说,可就真的坐下不走了,却把手里的那个小小竹篮,向着关雪羽举了一举道:   “这是一笼刚出锅的生煎包子,你趁热吃了吧,倒是巧得很,这里正有贵客,就一块尝尝新吧!”   关雪羽接过来道:“你太客气了。”   手触竹篮,敢情还热腾腾的,试想着由郭、胡住处往返客栈,可有老长的一段路程,由此可知这个八老太爷好快的脚程。   关雪羽微微一笑,向着姑娘道:“难得还热着呢?你尝一个吧!”   一面把竹篮子送过去。   凤姑娘哼了一声,把头偏过一旁。   关雪羽自己拈了一个,把篮子又转向八老太爷道:“你老也尝一个吧!”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拍了一下肚子道:“我是酒足饭饱,不要客气,还没请教,这位姑娘贵姓,芳名是……”   虽是在向风姑娘说话,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瞅着关雪羽,是想要他代为答话。   凤姑娘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再次把头转向一边。   关雪羽微微一笑,向着八老太爷摇摇头道:“这个倒是把我问着了,连我也不知道。”   凤姑娘冷笑一声,一双澄波眸子,直向着八老太爷逼视过来:“你就别问我了,先谈谈你自己吧,人家却管你叫什么八老太爷,你的姓呢?难道姓八?”   “好说,”八老太爷不以为忤地笑着。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轻轻捋着嘴上长须,“只要你高兴,小姑娘,你就只管叫我一声八先生也未尝不可。”   凤姑娘道:“好吧,就这么称呼你吧,我只问你,刚才干什么鬼鬼祟祟地上房?是不是你?”   八老太爷摇摇头道:“胡说,胡说,我几曾上了房啦?我又不是飞贼,放着正路不走,专门上房穿窗户?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凤姑娘不由脸上一红,几句话,倒像是说她的,因为刚才她来去穿窗掠户,被他这么一说,自己反倒成了贼,一时气往上撞,偏偏对方一副和颜悦色样子,却令自己发作不得。   自然,以凤姑娘之冰雪聪明,自非意气用事之人,想了一想,她反倒安静沉着了下来。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老人,她早就留下了心,这两天也曾派人仔细地打听,所得结果,却是虚无缥缈,莫衷一是,她还在继续探查这件事,在没有对方确切资料之前,她无妨暂存观望。   眼前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倒不容轻易错过。   这么想着,凤姑娘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些笑靥,打量了对方一眼,她讷讷地说道:“你这么说,是我看错人了,八先生,我虽然刚才并没有看见你的脸,可是却认得你身上的衣服……”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道:“那是你看错了,就好像我老人家刚才回来,黑乎乎的,好像看见一个人,长长的头发,穿房越脊,吓了我一跳,要是我与姑娘一样,岂不把姑娘当成了那个人?”   凤姑娘由不住“噗哧”笑了。   “你这个老头儿很有意思,能气人也能逗人,这件事过去也就算了,别再提了,只是你可要仔细着点,下次可别犯在我的手里,要不然我可是放不过你。”   八老太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频频点着道:“这我可得好好记着了,要不然下次犯在了姑娘手上,这条老命,可是八成儿活不成了。”   凤姑娘在他说话时,一双妙目,仔细地在他脸上注视着,对方的口音,说话的神态,终于使她像是梦幻般地记起了一个人来。   顿时,她脸上失去了笑容。   “八先生——我想跟你打听了一个人,也许你知道,请你告诉我。”   “那你可找错人了……”八老太爷道,“我认识的人很少,朋友也不多。”   “但是这个人,你也许会知道。”   “什么?”八老太爷道,“是谁?”   凤姑娘缓缓地道:“这人出身昆仑,后来迁向十万大山,人家都叫他是‘姜隐君’,至于他真实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你可听说过这个人吗?”   她嘴里缓缓说着,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盯着八老太爷,留意着他面部表情。   只是她却失望了,八老太爷敢情并无异样一聆听之下,他竟然微微地笑了。   倒是一旁的关雪羽为为之吃了一惊,因为凤姑娘所提到的这个姜隐君,也正是自己极感迷惑与好奇的一个人,聆听之下,不觉心里一动,遂向着八老太爷望去。   八老太爷在二人注视之下,微微点头道:“这个人我是听说过的……只可惜,我无能奉告。”   凤姑娘道:“为什么?”   八老太爷道:“因为我也只是听说过他,却是没有见过,姑娘怎么好好地会想起了他来?”   凤姑娘神秘地笑了笑道:“因为传说中的这个人,和你竟有几分相似。”   八老太爷呵呵地笑了:“小姑娘,那是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说到这里延臂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道:“我困了,有话咱们改天再谈吧。”   关雪羽道:“你老这就休息了?”   八老太爷看向关雪羽道:“明后天,我要去远地方看个朋友,总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回来后,我们再好好聚一聚吧。”   说完向二人点了一下头,随即向外步出。   关雪羽直送他转回房中,才自回来。   凤姑娘却尽自看着八老太爷的房门发呆。   关雪羽轻声道:“你以为他就是传说中的姜隐君?为什么?”   凤姑娘脸色费解道:“不知道,我只是这么想而已,传说中的姜隐君也有他这么一撮小胡子,武功极高,你以为呢?”   关雪羽心里着实为之一动,数十年以来,江湖武林中只要稍具分量的人,无不对姜隐君这个传说中的人,存有一种好奇,由于这个人的沓如黄鹤,不落行迹,因而人们对他的一切传说,俱为捕风捉影,不可征信之词,就连姜隐君这个人的正邪善恶行为,也是一个待解的迷团。   “我实在不知道——”关雪羽这么说着,想到了八老太爷可能即是“姜隐君”其人的化身,一时间脑子里充满了混乱。   老实说,一个金鸡太岁已经令他遭遇到沉重的压力,眼前的凤姑娘亦令人莫测高深,未来的发展,究竟是友是敌,犹是不知,接下来的北丐帮动向,再加上一个落难中的女人李红姑……这么多的一股脑儿都岔集过来,真有些招架不住。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加上了八老太爷等一干人及赈灾银两之事,自然,凡是稍具侠心的武林人士,都不欲这批灾银落入恶人之手。   可以想知,这批灾银即将来皖的消息,必然早已在江湖上传扬开来,黑道人马,蠢蠢欲动,大思染指实在是意料中事。   如果有关这批灾银的消息,确实实在,未来江湖的一场争夺大战,万难避免。可悲的是,到目前为止,就关雪羽所知,站在正道护银一边的,还没有一人,也许自己便是惟一仅有之人了。   “你在想什么?”   若非是凤姑娘突如其来地这么一问,关雪羽兀自陷于沉思之中,这才发觉到,敢情这位姑娘就坐在旁边。   “啊!没什么……”关雪羽只有把八老太爷拿出来挡驾道,“只是在想这位八老太爷的事……他……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   凤姑娘道:“你是说,他有些什么奇怪的行为?”   关雪羽自不会把这两日所见以及各方图谋皖省灾银之事轻易道出,只微笑着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买卖人。”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买卖人。”   凤姑娘接着道:“难道你还没发现他的武艺高极了,很可能在你我之上?”   她回忆着方才的情景道,“尤其是一身轻功,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在想,如果这个人存心不善,倒是要小心地防他一防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道:“算了,不要再谈他了,好好的一个夜晚,被他这么一搅,弄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我走了。”   关雪羽看着她,点了一下头说:“不送。”   凤姑娘一脚待要跨出,聆听之下又偏过身来,一对眼睛涵蓄着无限迷离,似有情意地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却是欲言又止,微微摇了一下头,便即遁身而出,顷刻之间,便自逍逝于黑暗里。   飕飕的风在天空中回荡着,田野里放目四顾,只是秋收之后的凄凉——一片焦黄颜色。   稻子早已割了,只剩下半截枯茎,等待着残年之后,一把无情之火,把它们焚烧干净,化成灰烬,然后在春雨泥泞里,来上一场春耕,才能再显露出久别的“绿”意。   石碑上刻着“石塘湾界”几个字——这里是属于素有鱼米之乡之称,江南产米最大区域之一的无锡县界,顺着眼前这条黄土驿道下去,另一站是苏州,再下去是吴江县,再走可就进了浙江省的地面了。   时间约莫在西时前后,正当晚饭时光,莫怪乎这一带家家烟囱里都在冒着烟。   池塘里水浅了,却养着不少鸭子,一只只拍扇着翅膀,大家伙都跟着瞎起哄,“呷呷!”鸭鸣声,多半里地外,都能清晰地听见。   一个头扎丫角的小姑娘,正把拌好的鸭食,分向钵子里,那一群扁毛畜生却显得那么躁,敢情是等不及了,喧叫着挤拥了过来,团团把她围住,害得她手忙脚乱,手脚不经意地被鸭子扁嘴啄上,只痛得哇哇叫:“妈,妈——”   她妈正在灶头上忙着哩,却无暇分身管她,小姑娘被鸭子啄得遍体生红,痛得哭了起来,丢下鸭食,拿起竹竿,只顾向面前鸭子身上乱打一气,一时鸡飞狗走,乱作一团。   却有一人伫立塘边,呵呵笑了起来。   那人是一个头戴大笠,眉毛很长的和尚,一身杏黄色袈裟,看来已经很旧了,一手持着光溜溜的一截竹杖,背上还背着行李,像是一个四方行走的化缘和尚。   小姑娘正自哭得伤心,见状更是有气,拾起地上一把泥土,径自向和尚抛去,惹得面前鸭群四下纷飞,呷呷乱叫不已。   和尚笑道:“不要急,不要急,我来帮你。”   一面说,已来到了鸭寮近前,即见他把手上竹杖平举当空,向着群鸭,作势下压,道:“无量寿佛,尔等扁毛畜生,亦胆敢犯人不成?”   一边说,频频挥动着另外一只大袖,像是风声呼呼。   说也奇怪,这几个不起眼的玩笑动作,却竟然发生了无穷威力,那些原本满天起飞的鸭子,忽然间俱是乖乖落了下来。   那个喂鸭子的小姑娘,原本担心鸭子跑了,正自伤心,见状顿时止住了哭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管奇怪地向和尚看着。   长眉和尚“哈”了一声道:“你这个娃娃,还不把鸭食分好,还想它们再啄你不成?”   一面说,并不停手地挥着袖子,空中风声呼呼,也就是这阵子袖风,把千百只鸭子镇慑得服服帖帖。   小姑娘被和尚提醒,忙即提起大桶,把鸭食分好,在这个过程里,那千百只鸭子慑于和尚的袖风,一只只伏地不动,等到和尚忽然停住了手,这才重复故态,呱呱叫着,纷纷拥前,大家争相吃食起来。   长眉和尚呵呵笑道:“你看,这岂不是好?下一次再喂鸭子时,记着披上一层蓑衣,就不会被它们啄伤了。”   小姑娘原本恨对方取笑自己,想不到却为此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一时顾不得身上的红痛,尽自向着和尚咧嘴笑了起来。   “你这个和尚真好,帮我喂鸭子。嗯,你的眉毛好长啊!”   和尚又自呵呵笑了,一面道:“这里可是无锡县境?小姑娘,你可知道?”   “当然是无锡了。”   一面说着,她已提着两个空了的大木桶,迈出鸭寮,却奇怪地打量着和尚道:“咦,你原来不是这里庙里和尚呀?”   “不是,不是。”   “那你是哪里来的?”   “和尚嘛,四海为家,你又管他是哪里来的?”   小姑娘总有十二三岁了,倒是能说善道,一双眼睛既大又活,圆碌碌只是在不停地转着。   “大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和尚没有名字,只有法号,对了,你就叫我一声大和尚吧!”   说到这里,即见那一边灶房里,探出了半个妇人身子,老远地嚷道:“银花,你个死鬼,喂鸭子喂到天边去了?”   叫“银花”的小姑娘,吓得吐了一下舌头,向着和尚道:“我妈要打我了,我可得走了。”   一面转身向那妇人大声道:“妈,这里有个化缘的和尚哩。”径直提着木桶向妇人走去。   一听说有和尚化缘,那妇人忙即由灶房里走出来,一面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这时候,那个长眉和尚已缓缓走了过来,一面双手合十向着妇人半揖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了。”   “啊!”那妇人在围裙上擦着两只手,“大师父不要多礼,我们当家的在前面,要钱你可得找他,我可没有……”   长眉和尚摇摇头道:“错了,错了,和尚不要钱,只是走了一日,还没有吃饭,女施主如有现成的粥饭,布施一碗,也好解饥。”   妇人道;“原来是这样。”   一旁的银花忙道:“有有,今天有贵客,我妈正张罗着做饭呢!”   妇人狠狠地瞪了银花一眼,嗔道:“小孩子少插嘴……”随改笑脸道,“大师父这么说,就请同我来灶房进餐吧!”   “阿弥陀佛,打扰,打扰!”   一面说,深深向妇人合十为揖,便同着这母女二人向着厨房走过来。   厨房里两三个火灶都占着,红腾腾的火光闪烁着,灶上热腾腾地蒸着东西,一边案板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看样子这家里要大请客。   “阿弥陀佛,府上来了贵客么?”   大概是怕沾上荤腥,看见一桌子的血气杀生,老和尚的脚便不再进了。   “可不是吗?”那妇人指着面前的银花道,“她爸爸是这地方的驿官,大官小官来来往往,接待是免不了的。”   “原来如此,这就失敬了。”   和尚双手合十地又自拜了一拜。   “我看里面是不大干净,大师爷你要是不嫌弃,就在外面吃吧!”   “这敢情是好,我就在院子里吧。”   当地有一方石几,老和尚不客气,两只手在石面上理了一理,便在一座石鼓上坐了下来。   妇人这里便张罗着端出了一碗稀粥,一盘热腾腾的馒头,一小碟当地的酱菜,这就挺不错了。   长眉和尚早就饿了,目睹之下,不禁食指大动,嘴里叨着:“多谢!多谢!”便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妇人暗笑道:“师父你自己用吧,我不侍候你了。”   老和尚嘴里不得闲儿,两只手只是频频合十称谢。   妇人正自招呼着银花进去,只听见一阵子脚步声,隐隐传了过来,惹得正在用饭的老和尚,亦不禁停下筷子,抬头向着驿道上张望过去。   驿道上来了一伙子人,可不像是衙门口的公差,也不像是江湖人物,更不像是保镖的镖客,倒像是一伙子庄稼汉子。   渐渐地来近了。   可不是一伙子庄稼汉子么?足足有三十来口子,每人都是一顶破草帽,披着蓑衣,脚下是草鞋一双,多半肩上都挑着一副担子,走起来咯吱咯吱响成一片。   这么大帮子人远远来到面前,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到了这里可就再也走不动了。   二十几个挑子,都在驿站前面停了下来,驿站里先已得到了消息,一个身着官衣的小吏慌张地迎了出去,两下子互道了一阵寒喧,出来了几个驿卒,彼此帮忙一阵,便把这伙子庄稼汉子全数迎了进去。   银花小姑娘看得仔细,仰起睑来问她母亲道:“妈,爸爸为什么叫他们都进来……   这就是我们的客人呀?”   那妇人可也有些糊涂了,只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贵客上门,忙了一整天杀鸡宰鸭的,到头来敢情是一大群挑担子的庄稼汉子,说不得还要赶快接应才行,这就顾不了外面吃饭的老和尚,慌不迭地奔进了厨房。   驿官姓任,单名一个迟字。天下最可怜的官,大概就是他这一号了,论官位,七品县令已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他这驿官说起来还得下降三级,连俗称的县“四老爷”都还不如,可也算是独当一面的小主管,却也有一个好处,巴结上差,可比县大老爷还要方便,整日鞠躬哈腰,送往迎来的,说是“十个驿差九个驼”一语道出了这门差事的不好干。大官来往固是难侍候,却有规矩可循,怕的就是一班子芝麻小吏,衙门里的解差、捕快,最是难缠。这号子人,都有一张护身符,八百里紧急文书,海捕公文,各个大小衙门主管的手令,无论亮出哪一张来,他这个驿官都得毕恭毕敬地迎接,一点点风吹草动,可都能令他吃不了兜着走。   早先上面府台衙门就关照下来了,要他特别小心侍候着这趟子差事。   详细情形,任迟可不知道,只知道这趟子差事是杭州的三班大捕头秦照会同各县捕役,一同由省城押解下来的,人还没见之前,各地公文已是纷纷来到,这就令任迟不敢掉以轻心。   任迟干这个小驿官,已有十来年了,大小差官,见的可多了。差不多的差事不用明说,他只拿眼睛一瞄,拿耳朵一听,可就知道八九。凭着他这点机灵,看差行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竟然是无往不利。而眼前这趟子差事,他却是打心眼儿里有些纳闷儿,弄不清档子是什么买卖?   秦捕头他们是老朋友了,再加上附近几个邻县的李头儿,蔡头儿、马头儿,都是老交情了,这些个人头,别看论不上官位,说起来亦不过是个身穿号衣的皂隶头儿,可是平日在地方上,可是神气活现啦,一般百姓,商家买卖,谁也都得买账三分。   这就令任迟想不通了。   什么样的差事,竟然要一府六县的捕头大爷,全数都为之出动了,这可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临到现在,双方见了面,任迟这个闷葫芦仍是没有打开,反倒是更加重了。   二三十条大汉,一一都迎进了驿馆,呼茶要水的忙成了一团。   任迟在侧房里勉强耐着性子,抽了半袋烟,这就来到了大厅。   那位有千手神捕之称的大捕头秦照,已经洗过脸了,正铁青着脸在一边用茶,见了任迟忙站起来,抱拳打躬,强作微笑道:“打扰,打扰,这可是给你添了大麻烦了。”   “什么话?冲着你老哥亲自出马,兄弟还能不尽心招待吗?”   “不敢当,不敢当,改日差事交了,弟兄们再专程回来给老哥问安。”   接着李、蔡、马、张各诸捕头儿都进来,彼此都含着笑跟任迟打上一声招呼。   各自坐定之后,任迟这才注意到,秦照虽是一身种田的庄稼打扮,却在大笠内层,衬着一片白麻,腰上系着草绳,鞋面上也粘着麻。对一个出外行走,尤其是有官差在身的人来说,这算是很重要的孝丧了。   “这是怎么啦?”任迟直着两只眼,大感诧异地道,“府上哪位……”   不提倒也罢了,这一提起来,秦照两只眼都红了,脸上一片雪白,只是惨笑着频频摇头。   一旁的富阳县捕头——黑豹子蔡扬,忙即向任迟挤了一下眼睛,任迟“啊”了一声,可就没有再接下去。   气氛似乎一下子沉了下来。   看着发愣的任迟,蔡扬不得不略加解说。   “任爷你老大概还不知道。”蔡头儿寒着脸说,“秦大哥这一次出差,家里可出了事了。”   “这……”任迟惊诧着道,“我竟是没听说过……老爷子可好?”   “这就不用提了……”蔡扬摇摇头,脸色亦见深沉。   一大屋子人,听到这里,一个个灰头土脸,连一个吭气儿的都没有,自然也就没人回答任老爷的话了。   看看话头不对,任迟忙即改变话题,用力地拍着巴掌,道:“各位赶了一天的路,一定肚子饿了,来来来,到后面吃饭去。”   此时此刻,这句话可是最中听了。   千手神捕秦照,第一个站起来,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来,兄弟们咱们吃饭去,看看任老爷给我弄的什么好菜?”   到底是在地面上吃得开,拿得起,放得下,秦照这两句话一出口,可又把大家伙给逗乐了,一时皆大欢喜,大家伙闹哄着向后院食堂拥了过去。   在走向食堂的半途,任迟拉住了黑豹子蔡扬,小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秦照家里出了什么事?”   蔡扬摇头叹了一声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任迟道:“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家在杭州,这里是无锡。”   蔡扬这才把头凑近了他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道:“老公母两个都叫人给活宰了,儿子死了。房子烧了……咳!秦家嫂子也叫人给掳走了。”   一听见这等事,任迟吓呆了。   “这……我的老天……是谁下的毒手呢?”   “这可是难说了……”蔡扬摸着下巴,“八成是那个娘儿们。”   “那个娘儿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一个人的代名词,代表在浙省杀人越货,无所不为的那个女强人——云四姑娘。   一听这里,任迟可就不再吭声了。   大家都像是有个忌讳似的,一提到“那个娘儿们”,谁都三缄其口,不欲多说,云四姑娘的淫威厉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人在遭遇到类如秦照这等灭门毁家的血案之后,还能保持着他这般从容镇定的人,实在是不多见,秦照之成为英雄,受人敬重的地方,正在于此。   酒宴之间,豁拳的豁拳,起哄的起哄,完全不像是有那么回事。   千手神捕秦照只不过较其他人多上那么一份沉默罢了。   整个晚餐席上,他没有大声说笑,只大口吃饭,大口喝汤,酒是点滴不沾,非但他自己不沾,与他随行的六县捕快,也是一样,没别的,此行任务太重要,出了差错,谁也担当不起。   大家伙吃喝正欢的当儿,秦照却先已放下了筷子,向着主位的任迟点了一下头,径自离座步离饭桌。   任迟站起来说:“菜还多,我去厨房里看看去,各位慢慢地吃。”   他即步随秦照之后,走出了厅外。   秦照干脆进了厨房,向着火灶上正忙着的任家嫂子抱拳道:“嫂子辛苦辛苦,这顿饭可也太讲究了。”   任家嫂子细认了一下,哎哟!一声道:“这不是秦照兄弟吗……你看我这双眼睛,早先认了半天,还只当是来了一帮子庄稼汉呢,怎知改了衣裳啦?”   秦照笑笑说:“这就叫官差不由己呀。”一面伸手摸摸银花的头:“唷,一年多不见,长得这么大了?”   银花害羞地叫了一声;“秦大叔。”   这会于任迟也进来了,吩咐他家里的道:“都饿坏啦!你忙你的去吧,我跟秦兄弟外面聊聊去。”   于是相继来到了后面院子,可就看见了孤单单坐在石头上的那个和尚。   “咦,”任迟有些意外,“这和尚是?”   银花“咭咭……”笑着道:“是来要吃的,走累了,说是在这里稍稍歇歇腿……爸,我去把他叫过来。”   “别别……”任迟拍拍银花道,“没你的事,一边玩去吧!”   银花这才走了,“兄弟,这趟子差事可不好当吧!”   任迟这才向秦照搭上了腔。   “还用多说?”秦照苦着一张长脸,摇摇头,“就差着这条命没有赔上啦。”   四十不到的年岁,满脸的精悍,道道地地的北方大汉,却想不到在南方当了差。   任迟问道:“这趟子差事是……”   秦照道:“押着重货。”   这就不便多问了,也不便多说,光棍一点就透,在公门里办事,这就是所谓的“落门落槛。”   “打算在这里有多久耽搁?”   “总得三四天吧!”   一听有三四天耽搁,任退可真就乐不起来了,二三十口子人,押着重货,在他这驿馆里,三天下来可保不住闹事,万一要是有了差错,他这驿官第一个可就脱不了干系,是以聆听之下禁不住面现愁容。千手神捕秦照当然看出来了,他却也爱莫能助。   “这叫没法子的事。”秦照说,“这两天虽说没出岔子,可是道上来的消息,可不大平静,那个娘儿们既然连我家里都下了手,你想,她还会放得过咱们?”   “那,我的老歪歪,这该怎么才好呢?”心里一急,连他家乡南京话都出了口。   “老弟,”任迟睁大了半醉的大眼,接着道,“要是那个婆娘真找来了这里……兄弟……你的人能对付得了么?”   “哼,那可就很难说了。”   “哟,这可得快想个法子,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   “你也别急。”秦照说,“这里府县衙门,我都已经派人通知了,要他们全力护差。”   “可是,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不会吧!我们这就瞧瞧去。”   一前一后,两个人就跨出了后院去。   临走之际,秦照着实地向那个和尚打量几眼。   “这和尚常来?”   “那……倒是没有……怎么?”   “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要不,我这就要他走路?”   “不必,这样一来,反显得我们心虚。”秦照故意轻松地道,“要留就留,要去就去,这就自然多了,你明白吧,外面人看见有和尚在这里化缘,反倒是一片详和,我看他留下来反倒顺眼。”   任迟还不明白,不过秦照既如此说,总没错,就没有再去撵那个和尚。   出了宅子,池塘边多了两个钓鱼的。二人对看一眼,心里有数。   任迟上前几步,嘴里招呼道:“有鱼没有?”   钓者之一笑笑道,“水浅不上钩。”   另一个道:“刚才倒是见了两条,老远躲着,还拿不准是什么路数。”   这么一说,就连不太懂“行话”的任迟也懂了,顿时面上变了颜色。   秦照却心里有数,微微一笑道:“辛苦,辛苦。”拉着任迟迈上了田坎,往另一边走下去。   那边上又见了人,六七个劈竹子的,远远看见了二人便都停下了手来。   任迟在地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于是有人老远的冲着他哈下腰叫了一声:“任老爷。”   不用说,这也是官里布下来的。看到这里,任迟才算是放了心,老远驿道上又来了两辆车,却有七八个人,愣头愣脑地东西张望着。一个人一个包袱卷儿背在背上,谁都知道里面的是“那活儿。”   千手神捕秦照冷冷一笑,道:“指望着这些酒囊饭袋的废物来拿贼,那可真稀罕,我们进去吧!”   任迟经过这一看之后,心里倒是踏实了,可是秦照的脸色,却不见松快。   进了后院,就见任迟家里的,正在跟那个和尚在说话。一眼看见了任迟,前者就大声道:“好了,我们当家的回来了,大师父你自己去跟他说吧!”   任迟定下脚步道:“怎么回事?”   他家里的说:“这师父说是要在我们这里借住几晚上,我可不敢答应他。”   任迟愣了一愣道:“要住多久?”   那和尚合十道:“施主方便方便,老和尚只是想住下来歇歇,我可以付钱,只要有个地方睡就行了。”   任迟皱了皱眉道:“这可难了,你没看见我这里忙着吗?人这么多,哪里还有房子给你住?”   老和尚嘻嘻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地方我已经看好了,不用张罗,就这间柴房就很好。”   他说的柴房,就离着不远,虽说是柴房,倒也宽敞,以前原来是住着人,现在空着,这么一说,任迟倒是不好说什么了,总觉怪别扭的,看了秦照一眼,希望他表示一下意见。   秦照一直就在注意这个和尚,倒是没有看出什么异态来,本来嘛,老和尚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个出家人,出家人借住,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信步走到和尚身边,秦照深施一礼,道:“没请教大师父法号怎么称呼?宝刹哪里?”   “施主太客气了。”老和尚讷讷道,“老衲只是一个游行四方的野僧,早先倒是有个庙来着,在闽南叫大觉寺。”   “那就叫你大觉师父吧!”秦照转过脸向任迟道,“出家人就给他一个方便,任爷你就答应了他吧!”   “阿弥陀佛,施主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哪……”老和尚连连合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秦照苦笑了笑,也不欲跟他多说,自己独自进屋里去了。   这边任迟就关照下人为和尚准备铺盖,随后跟进房中。食堂里大家总算吃完了,正在喝茶聊天。   秦照把六县捕头唤在一块,小心地嘱咐一切,就在这时,天可就擦黑了。       第二十一章 押运赈灾银 路遇云四娘     八匹快马,一径向这边奔驰过来。   蹄声嗒嗒,敲打在干裂的驿道上,老远就传了过来。   今夜晚,大家伙的耳内部特别尖,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使人人心惊肉跳,更逞论是这等声势,早有人报了进来。   刚刚才烫了脚,钻进热被窝的驿官任迟,听到了消息,不得不套上了“卧地虎”   (老棉鞋),披上了老袄,由一个贴身小厮打着灯笼,来到了前院大厅。   虽说是南边暖和,可是这已进入腊月的天,早晚的那阵子寒意,也是很够人受的。   任迟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吸着冷气,心里嘀咕着,这是从何说起,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会有人来?一眼看见了驿馆的书吏毛大文,正站在檐下候着自己,任迟的气就更大了。   “这是怎么说的大文,不是交代下去了吗?不能再留客了,怎么还有人来?”   “轻着点儿,别让人家听见了。”   毛大文慌不迭地上前几步,凑到了任迟身边,压低嗓子道:“是京里下来的高差。”   任迟先是一怔,继而冷笑道:“京里来的,他就是阎王殿来的也不行呀,人满了就是满了,你叫我有什么法子,你可真糊涂。”   毛书吏忙拉住他小声道:“大爷,你轻着点儿呀,不是玩儿的,是皇差呀!”   “皇……皇差!”   这后一句话,可真把他给吓住了,顿时愣在了当场。   毛大文拧着两道眉毛,道:“架子可大着哪,我看爷你是赶快去一趟,要不然保不住可得出事哪。”   才说到这里,只听得大厅里已传出了吆喝之声大叫道:“驿官,驿官……猴儿崽子,架子还不小。”   这几声吆喝,像煞戏剧里的道白,标准的北京口音,称得上字正腔圆。   任迟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可就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已是霉星当头,来了不好侍候的主子了。   嘴里应了一声,慌不迭赶上几步,提高声音应道:“石塘驿任迟求见,来迟了……   来迟了……”   话声出口,人却不敢直入,官场里规矩多,尤其对方是当官差的,一点小疵,要是对方挑起来也能要自己脑袋搬家。   老半天,里面才传出了句话来。   “来了怎么不进来,这个蠢劲儿哪,还得叫人提溜着是怎么地?”   “不……不敢……”   怪就怪在毛书吏那“皇差”两个字上,任迟有多大的胆量,哪能不吓得心惊胆战?   一面匆匆把老袄穿好,这才发现到,仓促之间,自己竟忘了穿上官衣。这个罪可大了,一时间吓得面如土色,咽了一口唾味,只得丑话说在前头。   “卑职不知列位上差来到,衣衫不整,这就去换过,再来参见……还请……”   “得了,等你再换衣服,天都亮了,咱爷儿们竖在这儿,都成了腊肉了。”   紧接着蓝布帘子“唰啦”一下子揭开来,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已走了出来。   老长老长的一张“国”字脸,长板牙,浓眉,扁鼻子。一只手撩着长袍的长襟,一只手挂着马鞭子,全身上下满是疾劲的风尘之色。   凭着任迟的老于世故,竟然在对方身上看不出一丝儿富贵气息。   倒是在对方撩起的大襟里,窥见了一抹黄绫——这就足够说明了对方的身份,再者对方这等精纯的一口北京官话,更似乎加重了他服务皇族的“不容置疑。”   “你就是这地界的驿官?”长脸人打着官腔道,“这才多大会儿,你就挺尸(睡觉之意)啦?进来,进来……”   就把任迟带进了堂屋。   这屋子里可热闹啦,有坐着的、站着的,连同那个长脸汉子,一共是八个人。   一样的穿着打扮,每个都是一袭蓝布的罩袍,里面是一袭薄薄的两襟子开叉的长袍,高腰子薄底京靴,有老有少,老的不太老,少的不太少,总在五十与三十岁之间,显在各人脸上的那种气色,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倒是中间的那个雏儿,看上去显得嫩一些,只是那双眼神儿,却数他最为凌厉。   任迟哪敢一一仔细端详,大略看了一眼,就垂下了头,心里却忐忑着,弄不清这么一伙子人,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长脸人哼了一声道:“我们的身份,你知道吗?”   “是……”任迟口不应心地道,“几位大爷,干的是皇差不是?”   “钦命上差。”长脸人白着一双眼珠子,似乎怪他不会说话。   “就是这么档子事。今天晚上,来不及投店,再说路上又不太平,你得快拾掇房子,有个四间也就够了,再就是,大家伙的肚子都饿了,有什么东西快弄出来,可别叫爷儿们等久了,听见没有呀?”   任迟苦笑着脸道:“这……这位上差爷贵姓大名?卑职这里事先没有得到一点消息……这么晚了,房子都满了……”   才说到这里,就见其中一个矮汉子,蓦地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混账——”   他这一出口,可就不是字正腔圆的北京口音了,竟然是极其刺耳的山西口音。   “你还要察看我们的身份是不是?你配吗?”   任迟欠身应道:“卑职不敢,只不过——”   委屈到了极点,也不禁有些气往上冲:“这位老爷不出示身份,卑职这笔账,可就没法报销,还请上差多多包涵。”   那个山西矮子圆睁着两只眼,正待发作,正中坐着的那个像是头儿的人,却以目光制住了他,一面向着先前发话的“京油子”递过去一个眼神儿,后者立时会意,嘿嘿一笑,直向任迟面前走过来。   “这倒是句人话,咱们爷儿们还能白吃白住,要你贴银子吗?来,先拿着这个。”   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锭的元宝,白花锃亮,一看就知刚从库里出来的。   任迟双手接过来称了声谢,入手光滑,知道是一锭山西官银,他心里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因知山西官库的银子,向不外发,一向是直送宫廷,然后再发出去。这锭银子崭新如斯,毫无疑问是第一次出手,得自北京的官库,应是毫无疑问了。   他久闻朝廷大内有所谓的锦衣卫士,东西二厂的“番子”一个个武技杰出,飞檐走壁无所不能。此类人物每为皇帝私人所喜恶办事,动辄杀人,取人首级于千百里外,有如探囊取物,地方大小官吏,无不畏如蛇蝎。看来这八个人,想必就是这个路数了。   长脸的北京客哼了一声,道:“这些银子应该够了吧——至于我们的身份,你还是不便知道的好……听明白没有?”   任迟哪里还敢哼气儿?答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没法子,只得遵命行事吧。   把老婆方氏由被窝里叫起来,再次进了厨房,由于房子不够,只有把自己的宅子正房三间腾了出来,自己一家人挤到了后面的佛堂,这份凄惨可就够瞧的了。   还算好,来人算是真的注意到了对方的困境,也就没有进一步再挑剔。   三间房子的分配情形是,那个看来像是雏儿,嘴上没有胡子的对方“头儿”独自占了一间,剩下的七个人却分配在另外两间房子里。   一阵子穷忙,直到丑时前后才算安静了下来。   任迟上床之前,对着妻子方氏苦笑着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这个前程也不想要了,等把这群老爷送走以后,我就上辞呈,不想干了……”这才吹灯睡觉。   对于石塘湾驿馆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来说,今夜似乎都太长了。   每个人都像是怀着过多的心事。   千手神捕秦照自然是心事最多、最沉痛的一个,家里遭了灭门惨祸,官差在身,兀自不能脱得了肩,非但不能休息,反倒要格外地保持警觉,要不然差事上出了差错,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可就别想要了。   正因为这样,他便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   八位上差住入驿站的事,他当然已打探清楚了。以他办事的谨慎,要在平时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这个驿站再收别的客人,可是打探的结果,由于来人的特殊身份,他可就不敢吭声了。   官场里的习气极重,一顶官帽子足能压死人。同样是公门里当差的人,当皇差跟公差,这个区别相差何止以道里计?对于这帮子传说中的“锦衣”大内卫士,他自认是惹不起,只有“往边里站”,尽量地躲着他们为是,哪还敢自触霉头?   四更天,秦照独个儿起来,来到了前院偏房。   但只见院子里高扬着四盏官灯,自己随行兄弟五人,每人一口明晃晃的钢刀,分踞四方正在看守着差事,负责看守的人是金华县的总捕头朝天刀张子扬,张老头儿。   张老头今天六十开外了,官差不由人,到了这个年岁,仍然还不能脱下身上的号衣,也叫无可奈何。   他为人机警,几十年来见的案子大大小小多了,论武艺,虽非杰出,要讲阅历,以及办案子的经验,这些人里,可就数他与头儿秦照最为老练。   秦照所以要他今夜多偏劳,值个大夜班,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实在是他常能察人之未察之先,觉人之未觉之前。   是以,就在秦照一脚踏入院子的同时,但只见两边紫藤架子咯吱地响了一声,一条人影倏地掠在了眼前,现出了留有一绺点羊胡须,干瘦巴拉的张子扬来。   “千手神捕”秦照猝然一惊之下,倏地向后面退了一步,才发现了来人是谁,不禁微微点了一下头。   “子扬,是你——?”   “朝天刀”张子扬笑道:“原来是头儿,这么晚了,你竟然还没有休息,却是为何?”   “子扬”秦照唤着他的名字,轻轻一叹,“这就叫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叫我怎么能睡得着?”   张子扬冷冷一笑,道:“外面的情形我已大致看过了,各衙门来的人还真不少,想要混进来还真不容易,大概可以安心,倒是有一件事,头儿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   左右看了一眼,他才接下去道:“……这驿馆里来了贵客……”   秦照忽然轻吹一声:“嘘——”   张子扬可也注意到了,赶忙收住口,即见后院通向这里的月亮洞门处,忽然扬过来一片灯光,紧接着一条人影,随着那片亮光之后,缓缓地踱了出来,果然是有人来了。   来人一身蓝布罩袍子,长脸,正是先时在内大打京腔的那个北京上差。   夜深寒重,他特意地在头上加了一顶帽子,式样特别,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披在后脑上的两根缎带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长脸人一手提着膝下长襟,一手持着灯笼,径自走了进来,负责坐更的四名捕快,立时有了警觉,其中之一倏地抱刀而起,圆睁着一双眸子,直向着对方逼视过去。   长脸人白着一双大眼睛珠子,向着他骨碌碌转了一转,满脸不屑地笑了笑,倏地“噗”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看到这里,千手神捕秦照不由皱了一下眉,向着来自金华的老捕头张子扬递了个眼神儿。   他二人立身暗处,一时倒无虞被对方发现,倒是对方长脸人的一举一动,却能很清楚地被他们看在眼中。   由于秦照与张子扬都关照过,这个院里是绝对严禁外人进出,这名捕快——双叉手谢义怎敢疏忽?当下一连向前跨了三步,横身拦住了长脸人的去路。   “朋友,干什么的?这里奉命是不能随便乱走的,请回,请回。”   谢义早先也听说了驿馆里来了大内身当皇差的贵客,是以嘴里才像是格外留了情面,特意地说出了“请回”二字。   可是这两个字显然在这位长脸朋友身上,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   长脸人“嗤”地冷笑了一声:“我是干什么的?问得好,我正想问问你是干什么的?”   挥了一下手,长脸人道:“给我闪开,免得我看得呕心。”   双叉手谢义素日公门当差,哪里受过这个?两只眼一翻,怒声道:“你小子是找岔儿来的了,爷儿们可不吃你的这一套。”   嘴里说着,这个谢义霍地当胸一掌,直向着对方长脸人身上推过来。   看到这里,一旁暗处的张子扬眉头一皱道:“不好——”   他这里正待出身拦阻,却已来不及。   原来那长脸人一身功夫可是不弱,似乎早就存心不良,谢义这么一出手,可就正中下怀,即见他身子向外一闪,左手倏起,噗的一声,已劈在了谢义手上。   “你小子是活该欠揍。”   腰上使了一股子巧劲儿,这个长脸人霍地向外一拧胳膊,呼的一声,已把谢义给摔了出去,这一摔足足摔出了丈许开外。   眼前正是斜出来的一截屋角,谢义这个来势,可不免有一头撞上的姿势,要是真撞上了,这条命可就不保。   暗中的秦照和张子扬相继吃了一惊。   朝天刀张子扬距离较远,脚下一顿,霍地一个虎扑之势,先自穿身而出,双手同时向外一抡,已把空中的谢义拦腰托住,随即放了下来。   长脸人看在眼里,并无丝毫退缩之意,只是望向这边,嘴里连声冷笑不已。   张子扬放下了谢义,伸手向着对面长脸人指了指,沉下脸道:“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你是干什么的?自己说吧,我们不吃你这一套。”   长脸人原是一副官架十足的样子,想不到被对方当面这么一叱,像似被抓住了短处,顿时为之一惊,一双黄焦焦的眉毛,在两下里一分,恨声道:“老小子,你好大的胆,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张子扬一声冷笑,说道:“大内的人物,我们见过,不是你们这副半吊子的德性。”   话声一顿,右手挥了一挥道:“给我拿下来。”   身后的四名捕快,早已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将长脸人团团围住。   长脸人一声狂笑道:“哈哈,你们这是反了。”   话声出口,手上那只灯笼已呼的一声抡起,直向当前一名捕快脸上直抽过来。   这名捕快钢刀抡处,喀嚓一声,已将飞来灯笼斩成两半,其他三人眼看着这般情形,便不再留情,吆喝一声,几口钢刀,同时自四面八方,直向着长脸人全身上下招呼了过来。   长脸汉子敢情不是弱者,只见他身子倏地向下一坐,身子蓦地上个疾转,右腿已势若旋风般地扫了出去,“扑通”声响中,竟被他扫倒了一人。   他竟是得势不让人,手上灯笼早已抛弃,随着右手的一个翻势,只听得哗啦啦一阵锁链声中,竟然由手掌中抖出了一条光华粲然的蛇骨锁子枪。   这条软兵刃原来早已藏在他的右手腕袖之间,用时一抖即出,随他的出手之势,蛇骨尖枪上带出了银星一点,直向着第二名捕快脑门正中上力刺过来。   这名捕快忙疾向后一闪,手上钢刀方自一撩,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已为对方蛇骨轮枪缠了个紧。   长脸人一声冷笑,“撒手——”   随着他蛇骨枪一个硬扳之势,“呼”地一声,那名捕快手上钢刀已忽悠悠脱手飞出。   四名捕快在衙门里,虽然称得上是一时之选,但是却俱非眼前这个长睑人的敌手。   长脸汉子得势之下,杀机猝起,蛇骨枪一个反甩之势,竟然指东打西,只听见“扑哧”一声,雪亮的一截蛇形枪尖,已深深穿进了前面那名捕快前胸之内,一时血如泉涌,顿时一命呜呼。   朝天刀张子扬虽然勒令众捕快上前拿人,心里到底不无顾虑,万一对方当真是来自大内的卫士,自己这个罪可就大了,然而,对方竟敢下手杀了自己的人,情形可就另当别论了。   目睹之下,他嘴里吆喝一声,倏地一个飞纵,自空而降,情急里一口雪花鱼鳞刀,直向着对方长脸人当头劈风盖顶地猛砍下来。   长脸人一声怪笑道:“老小子,你纳命来吧!”   蛇骨枪反撩而上,当啷声响中,直向对方刀身上反卷了过去。   然而,张子扬这口刀上已有数十年功力,可不比刚才几名捕快那般容易打发。随着他力抽之上的刀势,对方蛇骨枪已卷了个空,张子扬一个猛进之式,鱼鳞刀照着长脸人腰上就扎。   剩下的三名捕快,眼看着同伴横死于对方蛇骨枪下,一时惧把长脸人恨之入骨,张子扬这么一加入,他们这里顿时声威大震,一声吆喝,众力齐下,长脸人虽说武艺不弱,到底并非是那等一流身手,可就有些张惶失措,几个照面之下,后小腿上,已吃一捕快的刀尖子捅着了一下,一时血流如注。   张子扬心中一喜,正待趁势以刀背猛砍对方的下盘,将其生擒,却听得身后院墙上一人怪声怒叱道:“好小子,以多欺少。”   话出人到,“哧——”一条人影疾扑面前,现出了与长脸人同样装束的另一名汉子来。   这人两只手上都抡着兵刃,竟是一双峨嵋剑,双剑一长一短,一经抢出,疾若骤雨般,直向各人身上劈砍下来,张子扬不得不即时撤回了递出的刀,双方一经接触,顿时厮杀起来。   千手神捕秦照这时站立在暗处,目睹此情,已发觉到情形不妙。   此刻,他虽然内心甚是冲动,却极力克制着,自忖着此番来势,大悻常情,显然是对方别有意图,自己毋宁保持着超然姿态,静中观变的好。   眼前打杀场面兀自持续着,秦照这一边陆续又加入了多人,长脸人那一边,却仍然只是目前二人,由于双方人数相差悬殊,长脸人这边看上去便显得力有不敌,只是他二人却苦撑不退,亦未见有帮手加入。   千手神捕秦照心里一动,暗忖着对方必有意图。果然,他这里心方动念,即见面前人影连闪,三条人影,已自高处飘落直下。   由于秦照所站立的位置是在暗处,又面向对方,是以把对方看得很清楚,却不愁对方会发现自己。   只见来者三人,显然由后房踏瓦越脊而至,然而由高处飘身而下,自己近在咫尺竟然是未闻其声,来者三人的这身轻功便可想而知。   来者三人一少二老,两个老的俱在六十上下,满脸凶悍狡猾神态,倒是那个少的,看上去甚是清秀,白面无须,如不是身上这套穿着打扮,秦照真会把他当成了一个女的,三个人身上的功夫,却都大有可观,身子一经飘落,俱是向当前那座屋子扑了过去。   不用说,秦照一行等所刻意保护的东西,便是停在这间屋里了。   对方先使长脸人等二人现身捣乱,引起骚动,把看守门户的几个捕头,全数吸住,然后才现出主力,乘虚而入,这一手声东击西的手法,敢情是透着高明,只是却仍然未能逃过千手神捕秦照的一双眼睛。   眼看着这般神态,自是事不宜迟。   秦照一声冷笑,单手向后腰一探,已把一双判官笔取在手上,同时脚下一点,蓦地腾身而起,“呼”地一声,竟自抢先一步,落在了房门当前。   对方三人自是没有料到有此一人,顿时停身站住,年轻的那个居中而站,其他的两个老的,极其快速地向两边闪开,成了三对一之势。   “相好的,到底是现了原形了。”秦照眼睛像喷出火,“这是想干什么?”   却只见当中那个无须少年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道:“很好,你既然已看出来了,倒也省了事,那就自己动手献上来吧!”   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出声,显然可就露了马脚,敢情竟是个女的——“他”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到底男女音色有别,仍是难以掩饰,一听之下,不由得秦照为之大吃了一惊。   说话的少年,顿时停住了嘴,却把眼睛向着一旁随行的老者之一看了一眼。   二老之一,立时上前一步,手指向秦照道:“凭你们这点子阵仗,又能吓唬得了哪个?还不给老子退开一旁?”   这个老头儿说话口音含着浓厚的川音,两撇杏眉再加上一对三角眼,满脸的暴戾神色,一望之下,即知道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秦照虽猜知对方一伙强人,心存不轨,意欲打劫,却是不知对方的门路家数,直至听出当中那个无须少年的女子口音,才骤然吃了一惊,一时恍然大悟,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猝然自血脉中腾起,几乎不能自己,以至于对方那个四川老人说的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只把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向那个姑娘腔口音的少年人。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声音里充满了怨毒,这显示着他下意识里的刻骨仇恨。   那个姑娘腔口音的人,冷冷一笑,未能立刻置答。   一旁的另一老人似乎情绪一直不大安宁,生怕事有恶变,右手后翻,已把背在后肩上的一口三尖两刃刀取在手上,眼看着就要出手。   中间那个白面无须少年忽然出声道:“慢着!”即用手一指秦照,道:“你大概就是那个人称千手神捕秦照吧?”   秦照身子一阵发抖,冷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看走眼,你便是那个云四姑娘了吧?”   对方那人听得一愕,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苦心的乔装部署,一上来就被对方看破了行藏,脸上顿时大现尴尬,细眉频挑,现出了一片杀机。   “不错——”她终于自承了身份,“我就是云四姑娘,你原来也许还有活命之机,现在却是饶不了你。”   话声微停,向着身边的两个老人微微作色,扬一下脸,后者早已迫不及待地双双向着秦照左右一齐扑了过来。   二老者一名钻天鹞子董方,一名火赤链何允中,后者即是持有兵刃三尖两刃刀的那一个,其人最是心狠手辣,才博得了这么一个外号,这时脚下一顿,一个虎扑势,率先向秦照身前扑到,三尖两刃刀不容分说,蓦地照着秦照心上就扎。   秦照既然已知道对方即是江南巨寇云四姑娘等人一伙,想到了自己家毁人亡之恨,简直情难自已,万万按捺不往,怒叱一声,将束在腰间的一口罕见缅刀,倏地拔了出来。   “呛啷”一声,银光灿烂里,这口缅刀竟架开了对方老人的兵刃——但只见刀梢卷处,泼出了一天银芒,反向火赤链何允中脸上削来。   一人拼命,万夫难当。   论及千手神捕案照,本身武功,虽说很是不错,却不见得就是董、何二老盗之敌,又是此刻以性命相搏,便见不同。   何允中乍见刀光如疾风暴雨般迎面袭来,一时也难撄其锋,慌不迭向后连退一步,把握着这一瞬间时机,秦照蓦地腾身而起,一起即落,已扑向乔装少年的云四姑娘身前,怒叱一声道:“女贼,看刀。”   缅刀一个疾转,夹着尖锐的一股疾风,直向着云四姑娘当头削落下来。   云四姑娘一声冷笑,忽见她身子一个疾转,一只右手倏地抢出,在空中起伏一下,极其轻巧地直向着对方手上那口缅刀上封了过去。   “嗡”地一声。   云四姑娘的一只纤纤玉手,迎着了对方那口精光四射的缅刀,两相接触之下,秦照手上的缅刀被震的高高弹起,云四姑娘冷叱一声,紧接着跟进的一掌,便直似要取他的性命。   这一掌直取秦照当心,总算秦照命不该绝,猛可里身子向一旁一个疾滚,闪开了对方的五指尖锋,却躲不开对方沉实有力的掌心。   “千手神捕”秦照只觉得右肩头上一阵急疼,紧接身子一震,已被震了出去。   董、何二老更不容情,双双纵身而上,一口七星剑,一把三尖两刃刀,即与秦照的百炼缅刀战在一团。   另一面众捕快合战长脸汉子等二人,一时也难分胜负。   云四姑娘看在眼里,更不迟疑,足下一点,快速扑向当前客房。   一名捕役抱刀当门,乍见来势,奋不顾身地猛力劳出一刀。云四姑娘何曾又把他看在眼中?身形略闪,有如曲转之蛇,极其巧妙地避开了对方刀锋,紧接着云四姑娘递出的右手二指,却直直地插进了这名捕役的双眼,后者惨叫一声,顿时直直地向后面倒了下来,当场昏死了过去。   情势发展至此,已说明了云四姑娘一行打劫的真实意图,随着她进击的两只手掌之下,轰然大响声中,两扇紧闭的木门,已自分散开来。   云四姑娘一马当先地切身而入,却有两口快刀,自左右双双砍劈下来——这一手似乎亦不出她的意料之中,两手分处,双双拿住对方腕门,紧接着向外一分,已把暗袭的二人摔了出去。   但只见不算宽敞的客房里,摆列着十数具挑子,每一担挑之前,皆有两名持刀汉子守护着,不问可知,这些挑担里面装载的是些什么东西了。   云四姑娘冷笑一声,一个快速的扑势,冲向第一个挑子当前,双手猝分,怒鹰搏兔地分向着当前二人胸上力抓过来。   这一手既快又狠,那名捕快原本就蓄势以待,准备好在对方快扑过来时狠砍一刀,这一刀砍是砍下去了,却有似盲人舞杖,毫无准头,一刀走空之下,已吃这个云四姑娘当胸一把抓了个结实。   另外那人也是一样。   云四姑娘在江南地面黑道上的名声极响,传闻她功力极高,这一次出手,虽只三招两式,却极见功夫。   随着她两只手掌力插之下,尖尖十指,有如十把锐利的匕首,深深刺进到对方胸肉之间,一时皮开肉裂,鲜血四溅,由于出手部位,显然要害所在,顿时就昏了过去。   云四姑娘身势前袭,已来到了那担子当前——伸手即向着竹篓抓去。   在场虽然人手众多,惟限于各有职司,两人一组,奉命不得离开,这时眼见着对方这般厉害,更无一人再敢多事出手。   室外打斗得更为激烈,亦无一人再能分身兼顾。   云四姑娘胸有成竹,认定了这十几担子现银手到可得。已把坛盖揭开来了,眼前随着她手揭处,入眼处,果然是耀眼生辉的大个儿元宝。   有此一探,其他也就不必再看,当下冷笑一声,即往后退开一步,就口吹了一声胡哨。   哨音方歇,两条人影,已闪身而进,正是同来所谓的八名“皇差”其中二人。   一个是满脸虬髯的浓眉矮子,一个是面白如纸的长身瘦子,这一高一矮两汉子突然的现身,衬着房间里闪烁的灯光,真有点像是来自阴间的勾魂使者。   却听得门外一人大喝道;“大胆,你们敢。”   一人全身是血,手舞着流光四溢的一口缅刀,猝然杀了进来——正是此次押送灾银,身负全责的杭州府名捕千手神捕秦照。   只见他上半身染满了血渍,已有多处挂彩,身子一经扑入,更不多说,脚下一个上步,疾若飘风般已扑向云四姑娘身前,掌中缅刀夹着一股子疾厉的尖风,直向着后者面上劈来。云四姑娘唇角牵动,冷笑道:“你真是找死——”   刀光下,只见她身子倏地一个快闪,已转在了秦照侧面,双掌向外一送,尖尖十指,直奔向秦照右胸上按去,手掌未至,先已有疾劲的大股风力,休说为她手指沾上,就只是这股风力,一个打实了,也休想活命。   秦照当然知道厉害,见状着实吃了一惊,哪里再顾得伤人?慌不迭向后拉刀收势,就势在地上一个滚翻,手足兼施,“呼”腾出了丈许开外,险乎躲开了对方要命的双掌。   是时,室外的钻天鹞子董方,火赤链何允中已双双抢身进入。   方才一番激战,董、何二人虽双战秦照,占了上风,可是自己方面却也并没有落得什么好处,董方右胸前,何允中左面胯间,也都各自挨了一刀,刀势虽不甚重,却也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是以,眼前二老再次闯入,真恨不能将秦照一口生吞下去。   火赤链何允中最是性暴,一声厉叱道:“姓秦的,你纳命来。”   蓦地腾身直起,人下刀下,一口三尖两刃刀直照着秦照翻身待起的背项上用力扎了下来。   眼前之势,端的十万火急。   千手神捕秦照原已身上多处挂彩,有此余勇,全赖一鼓作气,到底有欠灵活。何光中是决计要取他性命,才会这般出手。   眼看着秦照将无能为力,势将溅血在对方三尖两刃刀下。就在这一霎,猛可里一股尖细的风力,急哨似的响了一声。   空中划出了一条黑色的光线,称得上细若游丝。   即听得“当”地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在火赤链何允中的三尖两刃刀尖之上。   虽只是小小的一件细物,可是劲道实是如此的猛,以至于何允中手上的三尖两刃刀几乎为之把持不住,刀锋一偏,准头顿失,“咚”地一声,深深地扎进地板之内。   有此一误,千手神捕秦照,乃得活命之机,身子一个快翻,刷地跃身站了起来。   现场所有人都为之吃了一惊。   尤其是何光中,倏地向着那枚暗器来处望去。   不见任何异状,耳边上却听见了一声梵音佛号。   “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各人忙即寻声看去,俱是吃了一惊,也许是先前打斗过于激烈,竟然没有注意到,居然在混乱之中,钻进来了一个老和尚。   何允中同时也发觉到了刚才将自己兵刃击落的那枚暗器,敢情是一枚指甲盖儿大小的念珠,此刻犹在眼前地面上滴溜溜地自个儿打转——不过是一件寻常什物,在迎撞刀尖之后,却能保持着完整不损,显然是由于内力贯注之因。那么,这等功力,十足得骇人了。   千手神捕秦照惊魂一瞬之间,侥幸不死,情知来了外人干预。   这时发现到来的人是个长眉苍发的和尚,忽然记起正是日间在驿馆后院所见的那个也在此投宿的和尚。   当时,秦照劝使驿官任迟答应留他住宿,却想不到一念之仁,这时竟为自己解脱了一步杀身之难,却是当时自己之始料非及。   众日睽睽之下,那和尚轻理袈裟,慢条斯理地一步步走了过来。   奇怪的是和尚慈眉善目,自现身之始,从未疾言厉色,却别有一种内在的威严,在场敌我双方那么多拿刀动枪的拼命之徒,居然在和尚的一声佛号里,俱是安静了下来,齐向和尚行起了注目礼来。   大和尚徐徐迈步,一直走近那个乔装成少年男士的云四姑娘面前站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云施主别来无恙否?”   云四姑娘在和尚最初一现时,便自己心存疑惑,这时迎看之下,更已确实了对方是谁,一时面色微微变了一变,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是你——出云大……师父?”   “阿弥陀佛,”和尚长眉频频展动,双目微合,“正是老衲,多年不见,姑娘竟然还不曾忘记老和尚,倒是难得,善哉!善哉!”   云四姑娘忽地后退一步,只见她脸上神态,颇似有感地道:“大师父,我知道你又要管闲事了,可是?”   出云和尚嘿嘿一笑道:“有人惹事,才有人管事,老衲睡梦正香,被这般人打杀之声吵醒,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不容得老和尚我不出手干涉。”   云四姑娘聆听之下,神色呆了一呆,有些怯虚地摇了一下头道:“这些钱来自无道昏君,人人可以拿得,何况我们替天行道。”   出云和尚不待云四姑娘说完,即高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姑娘你别再提起替天行道四字,老衲听得多了。你说错了,这些钱既非出自无道昏君,更非用之无道之途。哼!本来公门中事,老衲向来是理也不理,只是这一次关系着百万苍生,却不容老衲袖手旁观,云姑娘还请多多海涵才是。”   云四姑娘尽管是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只是晓得对方这个和尚,非比等闲人物,便不能贸然行动。   愣了一会儿,她才冷冷地笑道:“大师父,你是出家人,这件事我劝你还是少管的好,你要知道……这批货,我是奉命,势在必得。”   说到“奉命”二字的时候,她特意地把声音提高些,圆睁着一双眼睛,果真是势在必得的模样。   出云和尚聆听之下呵呵笑了。   “无量寿佛,老和尚今夜多事,倒要看看谁能势在必得?阿弥陀佛!”   双足跨动,站出了一个架式。   老和尚双手合十,平开两腕,却有大股内在的劲力,无风自起,把身上的一袭僧衣猎猎鼓起,老和尚摆起的这个架势,当真是够瞧的了。   云四姑娘所以说出奉命,无非是抬出了身后之人,想让对方有所畏惧,却是没有发出预期的吓阻效果,以她素日个性,真恨不能立刻拔剑,给对方一个厉害,偏偏是她没有这个胆子。   然而,她身边的人却不知天高地厚,显然耐不住了。   先时,听见云四姑娘哨音来援的高、矮二人,早已不耐,其中那个虬髯矮子,有个外号,人称飞天刺猬姓江名元猛,飞贼出身,最是手狠心辣。这时眼看头儿与一个不曾相识的和尚在穷逞口舌,心里早已不耐,更气人的是那和尚胆敢螳臂当车,云四姑娘居然颇有畏惧表情,似乎在和尚的坚持之下,大有退缩之意。   江元猛实在捺不住心里的一腔怒火,当下上前一步,厉声叱道:“你这和尚真是可恨,我家姑娘与你好好商量,你却偏要从中捣蛋,难道我们还怕了你不成?”   出云和尚双手合十,不愠不怒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又待如何?”   “又待如何?”江元猛怒叱道,“老子开你的膛。”   这家伙倒是说干就干,蓦地腾身而起,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和尚身前。   他的兵刃是一对牛耳尖刀,蓦地抖出来,照着对方前胸小腹两处要害猛力扎了下来。   这番出手,颇是出乎在场各人意料之外,尤其是云四姑娘,也许现场只有她一个人才真正识得和尚的厉害,是以乍见之下,由不住为之大吃了一惊。   “慢着!”   这声喝叱,显然慢了一步,却已无能阻挡住飞天刺猬江元猛的出手之势。   眼看着这对匕首,闪烁出两道银光,一下子扎在了和尚身上,众人俱为之一怔。   这番得手岂非太容易了?   事情的发展,显然更为出人意料。   众目之下,那双匕首敢情双双插中在和尚事先布好的掌心之内,每一口刀尖都被和尚有力的指拇紧紧拿住,妙在和尚这番布施,诚然在对方发刀之先,是以才会瞒过了众人的眼睛,也使得出刀的江元猛大吃了一惊。   老和尚脸上兀自挂着微笑,显然不以为忤,对于江元猛的攻势,简直不把它当上回事。   他这里尽管不当它回事,江元猛那边可是遭了大难,只见他满脸涨得通红,像是施出了全身劲道,兀自未能把掌中的双刀夺下,心里一急,嘴里也就不干不净起来。   “秃驴!老王八蛋,老子……”   话还没有说完,即见出云老和尚长眉微展,两手轻轻一振,江元猛的身子蓦地蹿天直飞而起,笃笃两声,手上双刀已深深扎进到梁木之内。   妙在这双短刀,虽然深深扎入梁木,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江元猛手上——敢情在其飞身上蹿的一霎,同时亦为老和尚隔空点中了穴道,是以这双手也就保持着原状,分不开来,只是僵直地在半空中摇晃着,却是并不下坠。   出云和尚不过是牛刀小试地展示了一下身手,却把现场各人惊得无不为之赫然色变。   云四姑娘固不待言,盖因为她早已识得对方和尚的厉害,倒是董方、何允中等,并不知和尚底细的人,目睹此情景之后,亦都吓得一个个目瞪口呆,深深知道老和尚身手了得。   眼前情形,明显地说明了,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条是与老和尚一拼生死,另一条便只有走路一途。打既然打不过,只好知难而退了。   云四姑娘却显得极不甘心,她脸色苍白,圆瞪着双眼,直直地看了对方老长一段时间,才自点点头,冷笑一声:“好吧,今天晚上,我们算是认栽了,栽在了大师父你的手上。”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深深一揖道,“云四姑娘造福苍生,老衲专此致谢。”   云四姑娘眉毛挑了一挑,极想发作,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她这边连她自己在内,虽还有七把好手,却不敢面对和尚一人,实在是老和尚身手已太惊人了,一个弄不好,自己的一世威名,便将付于流水,权衡轻重之下,这口气便只得吞向肚里。   挥了一下手,云四姑娘面若寒霜般道:“我们走。”   随她同行的几个人,一个个神色沮丧,退向门前。   云四姑娘一脚待将跨出之前,终因气忿不过,冷笑一声,目注向出云和尚道:“大师父,你是出家人,今夜你硬要插手管这件闲事,只怕你将来后悔不及……今夜我可以不与你计较,只怕有人会放不过你……”   出云和尚一双长眉,频频眨动不已,聆听之下,只见他神色颇是黯然地点了一下头道:“老衲明白……老衲明白……老衲知道云姑娘你身后的能人是谁……请代为致意一声,说我老和尚向他问候了。”   他显然没有退出之意,分明是管定了这件闲事。   云四姑娘点头道:“好吧,我为你把话带到了就是,大师父你不听我良言相劝,那大家就走着瞧吧!”   老和尚双手合十高宣了一声:“阿弥陀佛,这里还有一位施主,就请下来一块走吧!”   话声一歇,一只大袖倏地向着空中挥了一挥,风力过处,空中的飞天刺猬江元猛蓦地滴溜溜打了个转几,直直地坠落了下来。   也就在落地的一霎,江元猛身上的穴道也已自行解了开来,啊唷地叫了一声,倏地翻身坐起,圆瞪着一双红眼,那副样子,真像是要把和尚生吞下去。   “我……给你这个秃……”   想到了刚才那一句“秃驴”带来的惩罚,不能不心存警惕,是以只说出了一个秃字,下面的话可就万万不敢出口,一时只管望着对方和尚,张口结舌发起傻来。   早与他随行的一个同伴,上来用力地拉了他一下,头也不回地便随着云四姑娘一行数人转身自去,却留着一双明亮晃眼的匕首高高插在大梁之上,为后人留下了一段茶余饭后的趣谈。   千手神捕秦照原以为此番休矣,无论如何,再也难以保全住差事,自忖着灾银果然有失,自己也只有自杀身死之一途,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危机一瞬之间,出现了这个救命的和尚。   这个和尚非但是救了秦照的命,最重要的是保全了护送的灾银。在秦照的眼睛里,这趟子差事简直比命还要紧,这么一来,眼前这个和尚对他可真是恩重如山了。   老和尚看着他嘻嘻一笑道:“你也不要谢我,这只是头一回,只怕下来事情还多着呢!你这个差事可真不好当,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   一面说,晃了一下头,这就向室外踱出。   秦照忙自追出道:“大师父请留云步,大师父……”   出云和尚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来道:“秦施主有事么?”   秦照深深一揖道:“早先不识大师父高人,多有失礼,还请原谅。”   出云和尚“唉”了一声,像是嫌其啰嗦,倏地转身就走。   秦照话还没有说完,急忙追上道:“大师父,在下还有后话……喂喂……”   前行的老和尚一路前行,并不理睬,一直走出了这片跨院,向自己居住的后院柴房走去。   秦照自是不容失之交臂,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出云和尚终于站住了脚步。   从他站立之处,通过一片竹篱,便是那条笔直的驿道。和尚的一双眼睛,只是目不转睛地向着那边注视着,紧接着蹄声响处,一行八匹快马,风驰电掣地自眼前驶过,即行快速远扬而逝,正是云四姑娘一行八人的背影,果然知难而退了。   看到了这里,出云和尚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回身道:“他们走了。”   秦照这才明白,何以老和尚要走到这里,原来是为监视对方的离去,心里甚是钦佩。   “你受伤了……”   老和尚那双长长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进来!”即步进了柴房。   柴房里别无物什,一张木板硬床,上铺草垫,另有一张倚墙而立,缺了一只腿的八仙桌子,上面一个破碗,内置灯油,燃着豆大的一点亮光,光度仅仅只能辨物而已。   “坐下来。”   说了这一句,老和尚便尽顾自己找寻着什么。   千手神捕秦照心情沉重地坐下来,叹了一口气,以手撑着下颔,陷入沉思之中。   老和尚已来到了他面前,秦照忙欠身欲起,却被和尚一只大手又按了下来。   “不要动,让我瞧瞧你的伤。”   他手里拿着一叠薄薄的像是干了的荷叶,打开来,才知是一种特制的膏药,在秦照全身伤处,各自贴了一张。   秦照立刻便感觉大见轻松,一种凉凉的痛快感觉,很快地便掩饰了先前的疼痛,这么灵异的效果,却是他此前从来也没有感觉过的。   他用着一种惊异但感激的目光,向着老和尚注视着,却不知如何致谢才好。   老和尚缓缓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对方眼前虽然走了,却是不会就此甘休。”老和尚缓缓地道,“你要怎么来防患未然?”   “这个……”   似乎他便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老和尚轻轻一叹道:“由此下去,至杭州这一段短短行程,最是多事,你要特别注意了。”   秦照怔了一怔:“老师父,你是说姓云的那个女贼她还会来?”   “她当然会来,不过,这一次来的人,却比她更要厉害得多……”   秦照可就又傻了眼。   “云四姑娘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了不起的能耐。”老和尚缓缓地道,“但是她背后的人.却极有来头,武功之高,当今武林之中,只怕很难找到敌手……”   听到这里,秦照不禁一呆,冷笑道:“反正我这条命舍给他们了,一个人一条命,他们谁来都行,看着办吧!”   老和尚低低地念了一声道;“阿弥陀佛,要是这样,这一次我也就不必多事了……”   秦照立刻觉出对方脸色不悦,同时亦发觉到自己的意气用事,苦笑着摇摇头道:   “老师父不必怪罪,是我说错了话,唉……眼前我可是乱了方寸……”   一面说,他果然显得那么浮躁,站起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回来坐下,频频用拳头在桌子上敲着,一副忿忿、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老和尚轻轻地又宣了一声佛号道:“无量寿佛,秦施主你对这件事,却是急躁不得,据我所知,意图染指这批银子之人,又岂止云姑娘一伙?人数还多着呢!”   秦照苦笑了一下,道:“老师父所指的,莫非是皖北下来的几个巨盗?”   出云和尚一笑道:“你倒也有些耳闻,不错,是由皖北下来的。”   秦照冷笑道:“沈邱四老?”   出云和尚摇摇头:“真要是这四个人,倒也不值得担忧了。”   秦照的睑色突然为之一变,在他眼里,传说中的沈邱四老在皖北地面,是作案累累的巨盗,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实在想不出,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厉害?   他如今已是惊弓之鸟,乍听及此,禁不住神色大变,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和尚不发一语。   出云和尚原本想说出来自辽东的金鸡太岁过龙江其人,只是料着对方未必认得,却也不便过早说出其人的行踪,略一思忖便没有接说下去。   “老师父,这件事在下确是不知如何应付,还请大师你指引一条明路才好。”   秦照说时,满脸渴望求助表情,悲愤填膺,兼以触及自己家破人亡之奇惨遭遇,由不住热泪怒涌而出,点点滴滴抛落尘埃。   老和尚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的遭遇,确实奇惨,一个服务公门,努力尽职的人,落到你今日的境地,实在令人同情。难得你却仍然坚持正义,不离你所工作的位置……   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个早已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还要来管这件闲事……”   说到这里,老和尚微微顿了一顿,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我既已经伸手管了这件闲事,便很难置身事外,只怕事情的发展,到头来连老衲也无能收场……这件事若有闪失,我固然愧对于你,最重要的是无颜以对皖省百万灾民……阿弥陀佛……”   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可就又宣起佛号来了,一双银眉只是频频颤动不已,显然内心遇到了极大的困惑。当然,对老和尚来说,最大的困境是,他是早已封剑之人,要他出手管闲事,已是有违佛前誓言,若要出手杀人,即或是被迫伤人,也是违背出家人的本分,内心更是万万难以自安,他在决定之前,内心势将作一次犹豫挣扎。   秦照听说老和尚自承协助自己,不觉精神一振,站起来深深向着对方一拜道:“大师父如肯出来相助,实在功德无量,在下也就宽心大放了。”   出云和尚面色忽然沉重地摇摇头,呐呐说道:“你哪里知道这件事的棘手……老实说,老衲虽然自承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是否就能够稳操胜券,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是我生平所遇最感困难的一件事,如侥幸助你成功,及属我佛上天之道,如果失败了,那就不堪设想了。”   说到这里,颓然自叹一声,满脸沮丧表情,一时耷下眉头,不再言语。   千手神捕秦照虽不知对方这个老和尚的来头,只是方才观诸他的出手,武艺之高,简直是他生平仅见,叹为观止,对他来说一个人的武功能够练到这等境界,实是不可思议。   然而,以老和尚这等能耐之人,竟然在面对前途之际,犹自如此顾忌,显然对于即将来到的敌人,大生畏惧,以此推想,暗中敌人的实力诚是可想而知。   有此一念,秦照不禁又自担起心来。   出云和尚一笑道;“虽然前途多波,倒也未见得便是绝路一条,夜色已晚,你身负重任,手下人更需多加安抚,却不便在我这里多耽搁,且先回去,明日午时我来看你,再作行程的安排,且回去吧!”   说得有理,秦照这便起身告辞。   出得柴房,一阵寒风刮来,禁不住使得他打了一个寒战。   恍惚中似乎听见了一阵乱噪之声正由前院传来,猛可里即见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由前院蹿了过来。   院子里一片漆黑,看不十分清楚,借助于天上的月光,才能依稀窥知来人似乎身着黑色紧身衣裤,是一个高瘦个头,背形略拱的汉子。   由于来势极快,不过是几个起落,已来到了眼前。   千手神捕秦照一经着眼,首先已自警觉到,对方绝非善类。   耳边上再听见身后自己人的呐喊之声,便自料定不错,狭道相逢,自是不容对方轻易过关。   当下怒叱一声:“鼠辈,哪里走?”   话声出口,秦照左足向前微一弯屈,右手抖处,“嘶——嘶——”先自飞出了两口飞刀,直迎着来人左右双肩上齐发了出去。   来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手里原拿着一根弯曲的铁杖——蛇形拐,就势向前方一探,耳听得“叮当”两声,已把飞来的一双飞刀双双打落尘埃。   秦照脚尖用力一点,一个虎扑之势,已到了这人身前,两只手用野马分鬃的招式,蓦地向前一探,直向对方小腹上擂过去。   这人满脸气躁忿愤表情,身后又有穷追之人,是不欲再多逗留,冷笑一声,不等秦照的双手来到,先自拔身直起,直向着高有两丈的屋檐一角上落去。   千手伸捕案照一招走空之下,觉出对方来人一身轻功不弱,却是放他不过,紧跟着一个凌空翻身之势,尾追着腾空而起——却在纵身直起的一霎,已把束在腰上的一口缅刀抖了出来,反向对方汉子当头直劈下来。   这人一横手上的蛇形拐,“当”的一声,架住了秦照缅刀,好小子,身子骨的确是够滑溜的,即见他全身向后一个倒剪之势,两只脚同时在瓦面上用力一踹,“嗖”一声再次飞出了一丈五六,直向着正中瓦面上落去。   月色如银,洒落在瓦面上,就像是染了一层霜也似,这人在月光之下,便不易遁形。   他似乎因为已经败露了身形,急于思退,身子一经纵出,紧接着在瓦面上一个疾滚,哗啦啦碎瓦声中,第二次又自纵身而起,身势之快,有如一只戏檐的狸猫,反弓着身于,直向另一座瓦檐上扑去。   秦照心中一惊,想不到对方滑溜至此,看来比较轻功,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但因恐他趁隙脱逃,心里一急,左手翻处,嘶!打出了一枚暗器“瓦面透风镖”。   那汉子“嘿嘿”一笑,月色里显示着他森森白牙,像是一只狼。   蛇形拐再一次挥出,“嘿”一声,激起了火星一点,秦照的飞镖,便又被磕飞一旁。   那汉子手足兼施,“呼”一声由瓦脊上第三次跃身而起,却是脚上头下,想出攀附斜生当空的一截树枝——这一次却是未能合了他的心意。   猛可里,那截斜刺生出的树枝,忽然哗啦一响,硬生生地向后收进了尺许,像是猝然间为巨风所袭,这么一来这汉子翘起的双脚,便直落了个空,整个身子重心顿失,一个倒栽,又成头上脚下之势,直落下来。   与他身子几乎同时之间,一条人影,突然自空而坠,呼噜噜大片风声里,落下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是住在柴房的那个出云老和尚。   先时,在和尚现身之先,秦照早已取了一支“瓦面透风镖”扣在右手。他双手发镖绝技,远近驰名,此时更不迟疑,嘴里一声叱道:“看镖!”   声出,镖现!   左手抖出,一点寒星,直向着先时现身的那个夜行人后背上飞来。   那人原有一身利落功夫,只是为忽然现身的和尚吓了一跳,两面应敌,可就乱了身法,聆听之下,忙自向右面一闪,却是慢了一步,闪开了正面却是闪不开侧面。“噗”   一声,秦照的这一镖,不偏不倚的正好打在了他小腿肚子上。   这人“啊”地叫了一声,身子向前一跄,就势向着瓦面上一个疾滚,哗啦啦,可又压碎了一大片的瓦。   正当他挺身往起的一霎,“呼”地一声,那个高大的出云和尚,又自来到了眼前。   这人一声闷哼,身子不及跃起,先自把手上的蛇形杖倏地抡起,直向着正面和尚的身上力砸了下去。   和尚冷哼一声,右手霍地向前一探,硬生生地直向着对方蛇形拐上力拿过来。   这汉子吃了一惊,由对方和尚的手眼身步上看来,立刻便知道来人不是好相与,自己决非敌手,再者腿上的镖伤,痛楚难熬,更不敢与对方恋战,是以不待蛇形拐打实在了,倏地向后一撤,一个疾滚,便自跃向了另一片屋脊之上。   要论起来,这人身法确是够快的,负伤之下犹能如此,实在太不简单,无奈今夜他运气不佳,竟会遇见这个难缠的和尚,可真是流年不利。   他这里身子方落下,面前人影一闪,对方和尚挟着大股气力,又拦在了眼前。   这汉子二话不说,身子向后一折,一式“金鲤倒窜波”,嗤!再次窜了出去。   饶是这样,他仍然未能逃开和尚的纠缠,一时间,但见人影穿梭,满空飞影,有如互相扑战的一双大雁。   在这场看来像是游戏的追逐过程里,先见的那名汉子无论施展出何等身法,掉换过许多方向,却都不能把眼前和尚给抛开一旁。   这汉子情急之下,大吼一声,蛇形拐就在他第五次落身的同时,铺头盖顶地向和尚当头直落下来——在他想来,和尚即使身手过人,也不敢以空手硬性迎接自己的拐势。   却没有料到,事情敢情蹊跷得很。   他这里蛇形拐方自以无比巨力猛挥直下,却不料和尚的一只巨灵之掌,竟突然改变了方向,居然改由他身后递出,“噗”的一声,抓住了蛇形拐,紧跟着用力地向后一带,已自那汉子手中夺了出来。   那人虽是施展全身力量,紧抓住杖身不放,无奈和尚的臂力是大得出奇,两相较力之下,那人两只手的力道竟敌不过和尚一只手,手中蛇形拐硬生生地便自到了对方老和尚的手里。   随着老和尚的杖势轻落,“呼”一声,一片杖影已落在了那汉子眼前,却未曾真地落下,要不然那汉子必将脑浆迸裂。   一股凌人的劲道,直由铁拐拐首逼近,指向这人面门,迫得他眉眼生寒,连连眨动不已。   此时此刻,这汉子倘若心存脱逃,哪怕是移动一下,也只怕有性命之忧,原因即在于老和尚传诸铁拐的内力劲道,实在惊人,这使他不得不暂时放弃脱身的念头,只是频频翻着双白眼珠子,尽自在老和尚身上转动不已,想是对这个老和尚的出现,感到无比的诧异。   是时,千手神捕秦照也已来到了眼前,也许是他心中充满了仇恨,对于来此意图不轨的任何匪人,都大感恨恶,眼前这个人也不例外。   当下怒叱一声,一抖手上的缅刀,直向这人胸前插来。   刀光乍然一现,只听得老和尚道:“使不得。”大袖卷处,“呛啷”一声,已将他手里的缅刀卷住,力道之猛,几乎使得秦照掌中刀为之脱落。   老和尚虽然出手止住了秦照落下的刀势,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地盯在对方那汉子睑上,另一只手上的蛇形拐仍自指点着对方的脸,使得那汉子空有脱逃之心,却无逃脱之胆。   秦照收回了刀,这才看清了对方那汉子的尊容,月色之下,这人有一张瘦削的脸,尖下巴,脸上似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凸出疤痕。最明显的是,这人那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因此,在他正面看人的时候,也像是斜着眼睛似的,却是怪异得很。   想是被老和尚的拐杖逼得进退不得,大不是滋味,这人冷笑着道:“老和尚你这算是干吗?要下手就快,逗着大爷好玩,我可要骂你了。”   出云和尚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上蛇形拐。   那汉子踟躇了一下,仍是不敢离开。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道,“足下身手不弱,方才那一式‘彩虹在天’,便是中原武林少见的招式,敢莫是来自白山黑水之乡么?”   这几句话,顿时使得尖脸汉子为之一愕。   “咦——老和尚你怎么知道?”嘿嘿冷笑了几声,他连连眨动着那双白果眼,却又摇摇头道,“我们先不谈这个……老和尚,你我素不相识,干什么跟我过不去?你这出家人还要管闲事么?”   原来这汉子正是金鸡太岁过龙江手下跟班祝天斗,因奉命打探灾银之事,前来刺探,不意运气不佳,一上来便露了行藏,又遇见了这个和尚,如此一来,丢人现眼,便为意料中事。   是时众多捕快,早已齐集房下,灯笼火把渲染成为一片,大家伙仰首房上,叫嚣着要把祝天斗给生擒下来。   千手神捕秦照却看向出云和尚,意思是要听候他的发落。   他在想,对方贼人此刻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擒住了他,便不难由他嘴里探出一干同党的下落用心,难得他自行送上,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跑了。   出云和尚在听过祝天斗一番话后,嘿嘿笑道:“你说对了,我这个出家人正是要管闲事,今天你落在了我的手里,活该你倒霉。来来来,且跟我下去说话。”   祝天斗一双吊梢眉斜抛了一下,冷笑道:“你!休想,大爷要走,你们谁又能阻得了?”   话声一顿,身形突拧,有如旱地拔葱般,嗖地拔空直起,直向着这片屋脊楼阁高檐上落去。   祝天斗前此试了多次,未能逃脱,这一次改向高里蹿,在他以为自己轻功一流,和尚身法虽快却未见得就有像自己这般高来高去的本事。   他可是又想错了。   随着他起身的势子,一双脚尖还没落实了,对方和尚竟然较他更要快上一筹,居然抢先一步落在祝天斗预期落足之处。   同时间,随着和尚一只挥出的大袖,噗噜噜,大截袖影,直向着他脸上拂了过去。   祝天斗一惊之下,施了一个凌空筋斗,蓦地向下坠落,这一落,其势如鹰,直向地面坠下来,这一手反进为退,充分表明了祝天斗的灵活机智,只是较诸那个和尚,他仍然是慢了一步。   老和尚依然抢先他一步,落在地面。   同时间,和尚手里的那根蛇形拐,向前微探,噗地一声,已打在了祝天斗肩窝里,后者顿时便动弹不得。   这么一来,祝天斗才算真正知道对方这个和尚确是武功高不可测,自己若不见机行事,只怕眼前在他手里讨不了好来。   “阿弥陀佛,”老和尚眸子里闪烁着精光,直直地逼视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是谁叫你来的?实话实说,我或许网开一面,开脱了你,要不然,哼哼……你自己也看见了,只怕你是众怒难犯。”   秦照在旁边一惊道:“老师父,千万不能放走了他,你老人家把他交给了我,我有法子要他说实话。”   老和尚冷冷一笑,怒声向着祝天斗道:“你可听见了?还不实话实说。”   祝天斗近看对方这个和尚,越觉他菁华内蕴,正气逼人,心知他所说不假,再见秦照手下一干公门中人,一个个如狼似虎,自己真是要落在了他们手中,只怕也是去死不远,当下低头寻思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冷笑了起来。   “大和尚,我信过你就是了,在下姓祝名天斗,不过是为人当差,小人物一个而已。   至于说是谁叫我来的,在下可不便说,也不敢说,老和尚你自己去琢磨吧。好了,话已说完,杀剐听便,你就看着办吧!”   秦照在一旁看得火起,怒声道:“死在眼前,还敢逞强,看我不宰了你。”   倏地怒从中来,起手一掌,捆在了对方脸上。   祝天斗为老和尚手中铁拐点住了穴道,转动不得,这一掌只打得他满嘴鲜血,他却厉害得很,斜着一双白眼珠,怒视着秦照连声狞笑不已。   “这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开了老子,跟你一对一地好好玩玩。”   秦照越发有气,忍不住又掴了他一掌,却为老和尚伸手阻住道:“算了。”   出云和尚接着轻宣了一声佛号,向着祝天斗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临淮关麦家那件勾当,便是你主仆所干的了,可是?”   祝天斗哼了一声,斜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言。   老和尚心里越加有数,浩叹一声道:“无量寿佛,这么说,老衲已知道你家主人是谁了。”   祝天斗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大师父你还要管这件闲事么?我劝你还是回山去吃斋念佛的好,要不然……”   出云和尚哼了一声,眼睛里精气逼人,“要不然,又待如何?”   祝天斗耸了一下肩头,满脸不屑地道:“大师父既然知道临淮关发生在麦家的那件事,当然也应该知道有一个叫万里黄河追风客黄通的人,他又落得了什么下场?”   出云和尚忽然仰首大笑了一声。   祝天斗吓了一跳,嘴上却不服输地道:“老和尚你是明白人……姓祝的是一番好意才告诉你这些……你应该知道,任何人若是开罪了我家主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劝你还是……少管这件闲事的好。”   出云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宣了一声“无量寿佛”,道:“你说的倒也是两句实话,老衲也知道了。”   说罢,蓦地垂下了指点在对方肩窝处的那根蛇形拐,并将蛇形拐交还道:“你走吧!”   祝天斗似乎没有想到老和尚竟然这么容易地便放过了自己,一时还有点不敢置信。   接过了蛇形杖,祝天斗试着动了一下身子,觉得一切如常,并无不妥之处,他就更奇怪了。   “大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走了……”出云和尚挥了挥袖子,面若寒霜地说道,“告诉你家主人,就说出云寺的出云和尚,在这里问候他了……”   祝天斗愕了一愕,出云和尚这四个字,他仿佛曾经听说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料必这个和尚大有来头,且转回去禀报主人再说。   当下冷冷一笑,向着和尚抱了一下拳道:“这么说,祝某人告辞了。”   一双眸子转过来,又在一旁的秦照身上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反过手来,把先时插中在后胯上的那支瓦面透风镖一下子拔在手中,低头看了一眼,连连咬着牙道:“好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姓祝的忘不了。”   秦照对于出云和尚放他离开的这番措施,颇不以为然,只是人是对方擒下来的,自不便硬加拦阻,况且老和尚这么做,说不定含有深意,也就没有多说。   听了祝天斗的话,他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我看你是明知故问吧,我姓秦,这趟子买卖,就是由我姓秦的押送的,你总该明白了吧!”   祝天斗狞笑着点了点头道:“哦!原来你就是秦照,我知道你,今夜你赏了我一镖,姓祝的老死也忘不了,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向着老和尚拱了一下手,蓦地腾身而起,直向着墙外纵去。   秦照见他明明是败军之将,偏偏还要故作姿态,心里实在气不过,忍不住循着他纵出的背影,霍地又发出了一镖,叱了声:“打!”   祝天斗显然已经防到了有此一着,一只脚方自踏上了墙头,身子倏地一个疾转,蛇形拐向外一封,“当”地一声脆响,火星一闪,已经把秦照发出的镖,磕飞半天,自此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一径走了。   千手神捕秦照狠狠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叹道:“真不该放了他,这下再想抓住可就难了。”   出云和尚自从侧知对方的出身来路之后,神态之间一直显得很是沉重,聆听之下,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让他去吧!”   几个公门捕快,这时灯笼火把的齐偎了过来。   出云和尚看见如此的阵仗,便什么也不想多说,叹了一口气,竟自动地转回到所居住的柴房里去了。       第二十二章 奇怪八太爷 激战过龙江     一竿在手,独钓着长潭寒霜。   金鸡太岁过龙江似乎有着重重的心事。   这一次中原之行,似乎并未能使他得到预期的成功,散布在他身侧四周的强敌,或明或暗,都在窥伺着他,使他感觉到前途布满了荆棘,不能不小心加以防范。   落日西坠。   西天布满了红霞,橘红色的彤云像是散满山坡的羊群,而那高高的天台山,便恰似屹立空际的牧羊人——如此幻想着,这番景象便显得壮观而有趣多了。   每一次,当他看着这些火红色的云块儿时,内心都会有一种奇异的压迫之感,下意识地总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似的。   这种奇异的感觉,并非毫无原因,事实上在过去的时日里,不乏证例,因此,潜意识里,他便提高了警觉。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对他来说,这脚步声实在是再熟悉不过,虽然距离尚远,他亦能清晰地有所辨别。   “奴才又受伤了。”   静寂的丛林里,忽然有耸动声响。   一只褐灰色的兔子窜出来,接着便现出了祝天斗快速身形,一径向眼前驰来。   在双方距离约莫有三丈前后,祝天斗停下了脚步,紧接着伏向地面,对他主子行了例行的跪拜大礼。   过龙江的脸色竟是那么的阴沉。   “你受伤了?”   “这……”祝天斗声音颤抖地应了声,“是……”   “你过来。”   “是……”他几乎是爬着过去的——一直走到了他主人跟前,叩了一个头:“只是胯上中了一镖,不要紧的……”   过龙江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益见阴沉。   他的一双眼睛并不多看地上祝天斗一眼,却注意向盘绕着附近的一片丛林,也许那丛林亦非他留目之所,倒是那泛起自丛林的乌鸦,才是他所注意的。   他的脸色更为阴沉了。   “说下去。”   “是!”祝天斗讷讷道,“爷所料不差……小人遵照爷的嘱咐。果然在那附近的驿馆里,找到了姓秦的一行下落……”   过龙江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听见了祝天斗所说的一切,又像是别有会心。他的一双眼睛似乎一直留意着附近翱翔当空的那一天乌鸦。经过了一度盘旋之后,这些乌鸦缓缓地又落下来,仍然是先前盘踞的地方。   过龙江微微一笑,然而这番微笑却使得一旁的祝天斗打心眼里生出了寒意。   “大爷,小人还有下情禀告……”   “不必再多说了,你站起来吧。”   “这……是是是……”   跟了他这么久,当然把主子的习性探得一清二楚,主子叫他不要多说。那意思便真的是不要多说,连一个字也不许多说,贸然出口,便有不测之灾。   “祝天斗。”过龙江提名道姓地唤着他,“你跟了我有多久了?”   “哦——”   他被主人这句毫无来由的话,弄得几乎不知所措,却不能不回答。   “总有十七八……年了吧?”   “我想着也只有这么个年头了。”   “大爷……你老忽然问这个,又为了什么?”   过龙江脸上显出一片寒霜,轻轻叹息了一声,一双眼睛却注意着另几只翱翔天际的白鹭,这几只白鹭也像是才由林子里飞起来的。   这些似乎都无关重要,而过龙江看在眼中,却别有所悟,脸色黯然。   “大……爷……”   祝天斗意识里已觉出了不妙,声音里一片颤抖:“大爷……饶命……”   “你猜对了。”过龙江冷冷地道,“念在你跟了我十七八年,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吧。”   “大爷……”祝天斗双脚一颤,跪在地上,一时面色惨变,“小人……武功不济,一连失误,负伤……丢了大爷的脸……自知罪该万死,只是仍请看在……”   “唉……”   过龙江不等他说完,便自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也使得祝天斗临时中止住待说之言,心里一阵惊悸,脸上也跟着抽搐了起来。   “大爷……小人一死不足惜……只请赐告,为……了什么?”   过龙江哼了一声,打量着面前的他道:“你连番误事、负伤……你对我非但无助,更已成了累赘,这些也就不去说它了,现在,你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你可知道么?”   祝天斗打了个颤,青着脸道:“小人……糊涂……”   “那我告诉你了。”过龙江看着他,大为遗憾地道,“你已经把敌人带到了我的身边……你对我更无一用,我便饶你不得。”   说完了这句话,他一只右掌,已疾快地递了出去,正是他惯以伤人的“铁手穿墙”   之功。   随着他递出的手掌,祝天斗叫了一声,前心部位,立刻现出了一个血窟窿。大片的血便像是正月里燃放的花炮一般,爆射当空。紧跟着他踉跄的脚步,一连向前迈了几步,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祝天斗的尸身,由高高的崖头直落寒潭,狂涌的鲜血,立时染红潭水,尸身坠落水面时,发出的巨大扑通声,更不禁四山齐应。   金鸡太岁过龙江亲手杀死了这个跟了他十多年的仆人,内心之悲愤,一霎时更高涨到了极点。   猛可里,一条人影,其快有如箭矢也似的,直向着他面前袭来。   “呼——”凌厉的风力,连同着这个人的身势,乍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只怒击长空的巨鹰。   在这个招式里,过龙江全身上下竟有五处部位在对方照顾之中。   那真是奇快的一霎。   过龙江早已料到有人来了,这也正是他所以要杀死祝天斗的原因。然而,却也有他没有料到的。   他没有料到来人武功如此之高。   他也没有料到敌人欺身如此之近。   他更没有料到……   总之,这个人,这样的身手,这等快速地来到,实在出乎他的意外。   过龙江在极为仓促的一霎间,他施展了他多年来从来也没有机会施用的一招——在他猛然向后弓缩的身子里,身上长衣竟自行脱落。   看似金蝉脱壳,其实这其间,更包含有厉害的杀着。无论如何,这件长衣,便成了过龙江替死的躯壳。   这人那么凌厉的厉害杀着,便只有尽情发泄在长衣之一途了。   “砰砰!”   在一阵凌厉的接触声中,过龙江那一袭脱身飞出去的长衣,早已变成了散花飞絮,散飞了满天满空。   过龙江的这一次疾雷奔电接触势子里,以一招金蝉脱壳幸免于难,却也吃惊不小。   双方的势子是那般地急、快,一沾即离,“刷——刷——”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却又分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落了下来,快若鹰隼,轻似飘叶。   过龙江落下的身子,独踞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   对方那人却较他轻巧得多,居然落身在岔生横出的一截枯枝上。   那截枯树枝充其量不过是核桃般粗细,横生斜出,既已枯朽,随时欲折,而来人那偌大的身躯站立其上,竟自形态自若,单只是看他这一身轻功,便是好样儿的。   来人五十开外的年岁,白皙瘦高的个头儿,一身青缎云字长衣,飘洒似仙,衬着飘有一双长翎的同色便帽,十足的一副老儒模样。   这人带着一抹微笑,正自瞬也不瞬地向过龙江注视着,他背负长剑,虽有笑意,眉目间却不无遗憾,为着方才的一手,未能成功,心中实有憾焉。   这一霎,敢情是高潮叠起。   五旬老儒的出现,仅仅不过是个前奏而已,紧跟着,附近树帽正刷刷一阵声响,一连四条人影分向四角一齐落下。   四个人似乎是每人手里都持着一杆三角形的小小旗帜,一经现身,立刻隐于树丛不见。   却在四人之后,由正面崖上直直地又落下来一条人影。由于这人身高体大,尤其是身上那一袭鲜艳的红袍,在空中噗噗带出了极大的风力,落地之后,才见是一个身高七尺,满面虬髯及乱发的大汉。   这汉子一只脚显得不大得劲儿,像是瘸子,手上架着一根拐杖,浓眉大眼,活似现世的张飞。   随着这人猝然现身之势,手里那根拐杖,蓦地向前一伸,直指向过龙江正面。   顿时,过龙江感觉出一股强大的无形力道直逼眼前,等到他看清对方这人来势时,才忽然感觉出,这个虬髯大汉会同先时现身的那个五旬老儒,竟像是早有默契,一左一右双双把过龙江夹持于中。   过龙江何等精明之人,然而在他忽然发觉到眼前情势之下,却也有一种“惊悸”之感,实在是对方二人所选定向自己进身的架式,显然高明之至,如照八封易理上来说,那是一明一暗,一正一反,一乾一坤,两两夹击之下,构成了一个所谓的死角。   过龙江一经惊觉之下,双臂微振,飘身直下。   眼前二人居然配合着他的行动,双双亦有了变化。那个五旬的老儒身子倏地腾起,有如穿花蝴蝶,虬髯大汉,亦是挺杖而前。   三人一经站定,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过龙江仍不免在二人夹击之中。   耳边上传过来一阵子“呵呵……”长笑之声。   随着笑声之后,一条人影有如自空倒挂而下的银河,直落坪前。   俟到对方站定之后,过龙江才发觉到了对面高起的向阳坪上,此刻竟多了一个皓首银髯的锦袍老人。   “姓过的,此番你认识了吧,呵呵……呵呵……”   说着,笑着,这个老人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抬起的一双白皙细手,只是在那绺子南极仙翁也似的胡须上捋着,话声里显示着十足的江南韵味。   金鸡太岁过龙江一双长眉微微向上挑了一挑——一个精细干练如他的人,竟然也会着了人家的道儿。   ——他确实十分忿恨。   方才祝天斗来时,他已由寒林宿鸟的惊飞,觉出了有人尾随其后而来,只是以他平日的自负,虽感气愤,杀了祝天斗,却也并未把想象中的来人看在眼中,然而,现在他才觉出来错了。   敌人显然要比他想象中强大得多,而且分明是一个有计划、有预谋,专为对付他而来的行动。   锦袍老人神采若仙地捋着胡子,另一只手指向过龙江,继续说道:“我们注意你很久了,由长白而两淮,一直到此地,总算没有落空,哈哈……你这只金鸡,果然滑巧得很,只是这一次你却是插翅难飞了,你认命吧。”   金鸡太岁过龙江正打量着当前这个老人,却也不敢疏忽了正面敌峙中的强敌。   在他感觉里,这两个人都不是好相与,今天自己真正是遇见了厉害的劲敌了。   “老头儿。”他目视着对方锦袍老人,沉声道,“我不认认你。”   “可是我却认识你。”   老头儿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不是自命当今当世,一身武艺天下无双,今天就叫你知道一下厉害。”   老头儿说得兴起,扬着那一双雪团也似的眉毛,又自呵呵笑了起来。   “山不言自高,水不言自深,你那两下子我见识过了,今天我们少不了就在这里见见真章——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两位朋友……”   说到这里,他又自呵呵笑了。   他所要引见的两位朋友,就是过龙江正面左右夹峙的两个人。   “王剑书生和九天霹雳这两个人,姓过的,你大概不会太陌生吧?”锦袍老人一面指着当前二人道,“呶呶呶!就是他们两个。”   过龙江鼻子里“哼”了一声,微微点了一下头。   “久仰,久仰——”   这可不是一般的客套话,在辽东地面上,老一辈的江湖人物,如果不识王剑书生和九天霹雳两人大名的,那可就显得孤陋寡闻了。   至于后来这两个人,忽然神秘地离开了辽东,长年地失去了踪迹,也只有过龙江心里有数,这么一来,此番的邂逅,其间所蕴藏的杀机,也就不足为怪。   过龙江的炯炯双瞳,缓缓由当前二人脸上掠过。   目光暂停在五旬的老儒睑上:“阁下便是人称的玉剑书生宫九如了?”   五旬老儒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不久前他在邂逅关雪羽时,老人为他们彼此介绍时,他自称姓“郭——郭九如”,显然语出不诚,隐了姓氏。   过江龙的眸子转向那个猛张飞似的高大瘸子,微微点头一笑:“这么说,足下便是酒醉黑水,一夕杀人百八十名的九天霹雳佟烈,佟朋友了。”   那猛张飞也似的汉子,自喉中厉哼了一声,算是自承了对方所猜。   他分明也同宫九如一般,隐了姓氏,将本来的佟姓改成了姓胡,莫怪乎当日的关雪羽竟是一些儿也不识得二人的来路。   金鸡太岁过龙江在悉知二人身份之后,着实吃惊不小。只是像他这等功力之人,内在的喜怒以及出手之前的打算,都不会让人轻易猜出。   他的头缓缓抬起来,注视向那个锦袍老人:“足下大名又是怎么称呼?苦苦追踪过某人,又是为了什么?”   锦袍老人一声朗笑,声震四野。   “这你就不明白了,你还是糊涂一点的好。”   一旁的九天霹雳佟烈怒声道:“姓过的,这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天底下有八老太爷在,就容不了你姓过的如此猖狂,哼哼,废话少说,你就亮家伙吧!”   话声出口,手上轻轻一振,铁杖头上点出了一股疾风,直向过龙江身上袭来。无奈过龙江防身的一层真力,竟是那么充实,一时竟是彻它不透。   过龙江总算知道对方那个锦袍老人叫八老太爷了,虽然这个名字对他那么陌生,料想对方老人,必然是大有来头,不便说出真实姓名,这也无所谓,反正眼前即将大打出手,很可能你死我亡,动手之间,只看他出手的招式,也就大概可以猜知。   是时,高立坪上的锦袍老人呵呵一笑,慢吞吞地道:“过龙江,都道你武功盖世,天下无双,今天在老夫手里,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孙悟空,能有多少能耐?”   这番口气,虽然十分的托大了,既把对方比作掌心里的孙行者,那么自己无疑是如来佛了。再者,他一出口即道出了对方的真实姓名,使得过龙江更是吃惊不小,看来他一路追踪自己,意欲置自己于死地,诚非虚话了。   八老太爷话声出口,冷冷一笑道:“宫、佟二弟,不必留情这就出手吧!”   一言既出,九天霹雳佟烈第一个忍耐不住,高应一声:“遵命!”   人随声起,“呼——”大片疾风,裹着他旋风怒起的人影泰山压顶般直向着过龙江当头力压下来。   过龙江自识得宫、佟二人真实身份,深知此二人大非寻常眼前联合出手,以二故一,更属可观,更何况有那位莫测高深的八老太爷在一旁接应策划,其势便难论矣。   过龙江早已暗中探察了彼此虚实,作了必要的准备,佟烈的拐杖力道极猛,过龙江身形一个快闪,直直地向后缩出了七尺开外。   他不左不右,笔直地向后退出,正是防备到另一边的玉剑书生宫九如伺机出手。   却不意宫九如竟然直立不动,反倒是先时出招的九天霹雳佟烈,一招未已,紧接着就空一挺,如影附形的猛烈迫近过来。   这个佟烈显然身手大有可观,第二次把身子附过来,手上镔铁长杖向前方一探,后腿直伸,全身成为一条直线,就在这个姿态里,手上的铁杖,“金鸡三点头”噗噗噗一连点出了三缕尘风,分向过龙江中元三穴上扎来。   过龙江自然知道今日之会料无好会,方才双方对答之时,早已将功力内注,这时随着敌人的进身之势,身子霍地向下一坐,右手后翻之处,白光乍闪,已把一口“长根剑”   抓到手上。   双方兵刃的接触极是巧妙。   先是“叮”的一声脆响,长根剑有如一条出穴的灵蛇,只一下,已紧紧的贴在了对方铁杖之上。   佟烈似乎吃了一惊。   紧接着过龙江手中长剑,夹着一声轻啸,像是一道闪电般,顺着佟烈铁杖的杖身蓦地向上展了出去。   这一式敢情是出奇的快,随着白光颤然的剑身,由对方的杖上削过,带出了飞星四射的一条火龙——如此剑势里,佟烈的双臂、上胸、头脸部位全都在对方照顾之中。   九天霹雳佟烈情知这只老金鸡不是好相与,却没想到对方这等厉害。   尤其惊人的是,随着过龙江展出的那口长剑之上,夹附着一股猛劲的吸力,如此情况之下,这一剑一杖的接触,便似磁石引针般地难以分开。   同时间,佟烈手上的铁杖,更像是烈火焚烧过一般烫手,妙在那股子吸引之力,即使想甩手丢杖,也是不能。   佟烈猝然一惊之下,吓出一身冷汗。   这一刹那,论攻守俱是不及,一咬牙,决计与对方一拼,左手霍地向外一推,施出了全身之力用强劲的霹雳掌力,直向着过龙江当胸猛力劈了过去。   九天霹雳佟烈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可不为对方所认同。   就在佟烈掌力方自撤出的一霎,过龙江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剑芒乍然一收,人已腾身而起,一人一剑极其轻飘地已自佟烈头顶上掠了过去。   佟烈似已惊觉到了不妙。   呼——过龙江身势,居高临下,已到了佟烈头顶上,就在两者交接而过的一霎间,前者一只巨灵之掌,箕开的五指,直向着佟烈当头直扣下来,佟烈长杖再盘,霍地打了一个旋风,疾穿而出。   饶是这样,左肩上亦不免为过龙江指尖扫着了一些。   九天霹雳佟烈只痛得全身打了个冷战,掌风所及,逼得他脚下一连踉跄退了三步,才将身子站稳了。   原来这个佟烈自幼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寻常兵刃设非伤中要害,已很难伤害得了他,却不意为过龙江五指扫过,差一点骨断筋折,破了他防身的真气,一霎间只痛得睑色大变,内心之惊恐激动,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此时此刻,过龙江果真乘胜追击,佟烈性命休矣。   一旁的王剑书生宫九如却已不容他再有所施展,大袖翻处,先自发出了一双寒星。   以宫九如这等身份功力之人,设非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情况,决计不会施展暗器,此番眼看着佟烈危机一瞬,便顾不得许多。   暗器乃是一双“追风亮银丸”,在两股细小尖锐破空声中,直取过龙江双瞳。   宫九如之所以延至现在才行出手,完全是出自“静以观变”心理,同时也是事先早与佟烈商量好的,其用心无非是佟烈果真一人即能战胜对方,也就不必自己再行多插上一手。   眼前情势下,他自然万难再自沉默。   亮银丸一经出手,宫九如陡地丹田提气,掠身而起,一口两尺五六的短剑,随着他疾快的出身之势,直直地向着过龙江劈下来。   双剑交辉,“呛啷”一声,迎在了一块,随着撤出的剑身,持剑的两个人身手更为惊人。一个疾滚如兔,一个怒起如鹰,刷地向两下里同时分了开来。   四只眼睛,也在此一霎,紧紧地对吸到一块。   过龙江已由此双剑交磕的当儿,感觉出宫九如剑上的实力,后者也不例外,四只眼睛对视之下各自估量着对方的斤两,接下去的这一招,便大费周章。   一旁的九天霹雳佟烈,经过了短暂的喘息,终算镇定下来。   他险些丧生在对方剑下,更不禁把过龙江恨之入骨,这时一声不响地忽然跃身而起,袭向过龙江身后,手上铁杖卷起了大片的旋风,直向着过龙江全身平扫了过去。   这一扫之威,端的是惊人之极,随着他的杖势去处,地面之上落叶如万点飞蝗般地一齐卷飞了起来。   敢情佟烈愤怒之中,施展出了他最具威力的“旋风三杖”,杖风过处,像是一面墙、一堵山那般猛烈地直撞过来。   宫九如配合着佟烈的出手,更不怠慢,蓦地腾身直起——乍看起来,真像是猝起云空之间的一只鹞子,俟到了过龙江顶上,倏然间身形一坠,掌中剑洒出了一天光雨,自上而下直向着过龙江全身上下卷杀过来。   佟、宫二人的联合出手,果然威力无匹,准此而观,过龙江上下四方,俱在剑杖对杀之中。   金鸡太岁过龙江猝然间发出了一声厉啸——一蓬长发霍地彻天直起,长剑抡处,卷起了一天狂涛,却形成丈许方圆的一个漩涡。   在这个剑气所形成的漩涡里,过龙江全身上下俱在包裹之中,就这样,活像是一个旋转中的陀螺,戛然有声地冲杀出去。   这一手非但出乎宫、佟二人意外,就连高踞在上,冷眼旁观的八老太爷也吃了一惊。   形势紧迫逼人,紧凑处真个“一羽不加,虫蝇不落”,使八老太爷也不及妄置一词。   耳边上响起了清脆的一阵子金铁交鸣之声——大片流光里,过龙江已破围脱出,其势有如出押猛虎,恰恰与奋身直上的佟烈迎在了一块儿。   这一霎,可真是惊险了。   九天霹雳佟烈想不到对方如此了得,情急之下,迫不及待地施展出他那旋风三杖中的第二招“怒龙出水”,长杖一吐即收,第二次向着剑影中的过氏当胸力点下去。   看到这里,高处的八老太爷忽然一惊道:“不好——”声出人起,猝然腾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直向着过龙江身边扑来。   然而他毕竟距离较远,即使以他杰出的轻功造诣,亦不能一扑而至。   倒是宫九如却远较他要方便得多,他似乎也已发觉到了不妙,剑势疾转中,已扑向过龙江背后脊梁,紧接着的一剑,却是大非等闲,然而作为对佟烈的救命之招,却是慢了一步。   九天霹雳佟烈杖势方出,猛可里感觉到对方剑上光华极盛,一霎间,像是有百十把剑,汇合成一大剑影,直向自己全身上下齐劈下来。   这么一来,他便想到了自己的杖势不足以克敌,心中一凉,再想抽招换势,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过龙江旋天剑影之下,佟烈的杖身,先自被搪向一边,后者只觉得一片寒风罩体,即在千剑临身的一霎,过龙江的一只巨掌已由剑影中递了出来。   仿佛是一只黑同墨染的巨掌。   佟烈猝见之下,只觉得通体一阵发痛,再想抽身已是不及,“噗哧”声中,已被对方那只黑手深深插进了左面心腔。   正是过龙江名噪武林的“黑手功”,这门功力一名“黑手穿墙”之功,既有穿墙之能,其威力当可想知,端是十足惊人。   佟烈的感觉,仿佛是身上一麻,紧接着打了一个踉跄,手上的铁杖“呛啷”坠地,人才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颗染满鲜血,活蹦乱跳的人心,已到了过龙江手掌之上。   他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招得手,脚下更是快得很,一式“黑虎剪尾”,盘过的身子,更加拍岸怒涛,恰乎与宫九如扑上的势子迎在了一块。   这当口儿,八老太爷的身子也扑到眼前。   佟烈的惨死,给了他极大的震惊。自然,如果他一上来不是那么自负,心存警惕,佟烈便不会惨死,一招失算,铸成了大错,眼前可是后悔莫及,他的痛心,当可想知。   三个人竟是不差先后地迎在了一块儿。   在一声清脆的宝剑交磕声里,又一次扬起了刺目的寒光,急促之间,又一次交换了剑招。   一抹子鲜红,由宫九如右肋下现出。飘飘长衣,为之开成了四片,犹是这样,他仍能奋身跃开了一旁,鼻子里痛吟一声,那张脸变得雪也似的白,紧接着助下淌出来的血,却把那半边身子都染红了。   几乎是同时之间。   八老太爷的一只右手,迎着了过龙江的左掌,双掌交接之下,两个人俱都为之大大地摇动了一下,把握着这一霎良机,八老太爷的另一只左手却实实地印在了过龙江前胸之上。   这一掌,虽非全力,却亦可观。   以过龙江那般功力之人,亦是当受不住,脚下一软,身子便似球般地被抛了起来。   一口血箭直由过龙江嘴里狂喷出来。   他早已看清了四周情势,重伤之下,亦不忘临危逃生,这抛起来的身子,若非加上他自己本人的力量,万不会有如此劲道。   这一瞬间,眼看着他似抛又腾的身子,足足飞起了两丈七八,哗啦一声,径自落入丛林之中隐没了。   饶是他钢铁般的一条汉子,却也是吃受不住。   落在地上的金鸡太岁过龙江,身子晃了一晃,“扑通”坐向地上。   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嘴里阵阵发甜,第二口血几乎又要喷了出来。   这一霎他脑子里所想到的,只是逃命第一,要能逃过对方锦袍老人的毒手,才是上上之策。   所幸,对方老人虽重手伤了过龙江,却暂时没有赶尽杀绝,穷追不舍之意。倒不是这位八老太爷心存仁厚,实在是眼前的宫九如,生死未卜,急需他的照顾,两相权衡之下,自以宫九如的生死较他更为重要,不得不前往察看。   这么一来,过龙江可就意外地得到了喘息之机。他虽然侥幸未死,自知伤势不轻,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直淌,连中衣俱已湿透,思忖着对方八老太爷这一掌,柔刚并济,分明是上乘的“气忿”之功,当今武林之中,这等厉害的角色,实在前所未闻,好厉害。   心里盘算着,更不敢少有耽搁,一只手在地上勉力撑着,把身子徐徐转过。   他生怕身子触地,会带出响声,为锦袍老人觉察,便一手握剑用拳,一手用掌,勉强地把身子架空了,徐徐向林中退去,这般走法,要在平时,根本不算回事,可是现在过龙江行来却是大为吃力,走不了几步,已是汗下如雨,由于牵动了丹田力道,一口浊血,便自涌了出来。   但附近幸亏是一片灌木丛林,占地极广,树身约莫一人来高,用以掩遮身子,确是最为恰当。   过龙江一步来到了灌木林中,不见敌人追来,才自意识到,自己这半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生性最恃强好胜,一身内外功力敢夸天下无敌,一朝败在了对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人之手,差一点失了性命,不啻是奇耻大辱,想到悲忿之处,真恨不能当场横剑自刎。   当然,他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   停下来喘息了一阵,正待把手上长剑收入鞘中,猛可里身后颈项间一阵子发凉,不容他回身顾盼,已有一口冷森森的剑锋,架在了他的颈项之上。   过龙江心中一惊,余力尽失,手上一软,再一次跌坐了下来。   他毕竟是一条汉子,想到了不免一死,禁不住为之哑然一笑,方自道了声:“老儿——”   下面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只觉后脊梁上一阵子发麻;已吃对方点了“哑穴”。   紧接着这人化剑为掌,不甚费力地已把他提了起来,接下去是一阵轻巧的快步疾行,直入丛林深处。   天光已暗,林子里更是黝黑。   金鸡太岁过龙江想到了此番落在老人手里,当然是死路一条,偏偏对方竟不急于下手,这般活摆布自己,真比立刻杀了他更觉得羞辱,心里一急,气血上涌,当场昏了过去。   不过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他便自又幽幽地醒转。   眼前已换了地方。   出乎意外地,过龙江竟自发觉到自己置身于一处低矮的山洞里。   眼前黑得很,所幸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火光——像是燃着的一截松枝,光度仅容许照见面前尺许之地——再就是对方的那个人影。   过龙江下意识地当对方是那个锦袍老人,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道:“无——耻老儿……”   四字出口,忙即又吞住了。   敢情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那位八老太爷……   那是一张黑中透红的脸,浓眉巨眼,乱发如火,乍看之下,真把人吓得一跳,火光明灭里,像煞是庙里所供奉的五殿阎罗。   人世之间,当不会真的有这般角色。   过龙江何等阅历之人,自然一眼即看出了,那是一张经过乔装易容之后的脸——极可能是一张人皮面具,有此一见,他反倒定下了心来。   似乎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才会如此这般。第一,对方乃是自己之旧识,为了某种原因,不便让自己认出本来身分。第二,他是一个神秘的敌人。   无论如何,这人却没有杀害自己之心,否则用不着如此大费手脚,一剑结果了岂不方便?   “你又是谁?”   虽然在重伤之中,过龙江仍然傲气凌人,一双眸子直直向对面这人逼视着,脸上却毫无示弱的表情。   红脸人“哼”了一声道:“你死在眼前,还敢如此嚣张么?”   这几句话,他有意压低了嗓音说出,自然也是不欲让对方由声音里听出了自己是谁。   过龙江聆听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那股凄惨的笑意,衬着被鲜血染红了的嘴,看来也煞是吓人。   “你是不会对我下手的。”   “为什么?”红脸人眸子里射出了精光。   “很简单,”过龙江微微自嘲地笑着,“要下手,你早就下手了,何必这么费事?”   “这么说,你认为我是你的朋友?”   “那倒未必,”过龙江冷笑着摇了一下头,“过某人生平独来独往,没有朋友。”   他喘息了几声,不时睁大了眼睛,向对方辨认着,只可惜能见度是如此之低,来人又经过刻意的掩饰,致使他心机白费。   “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其为人可想而知。”红脸人说。   “你也可以说是卓越超群,不落凡俗。”过龙江慢吞吞地说,“君子慎交游。古往今来,越是卓越超俗之士,越是孤独之人。”   红脸人摇摇头:“德不孤,必有邻。孤独之人必有孤僻之情,也就是不尽常情之处,你生平为恶多端,杀人无数,说是卓越超低,倒也不假,说是君子,可就相去太远了。”   过龙江鼻中哼了几声,点点头道:“你能说出这几句话来,足见阁下不是寻常江湖人物,请教上下是——”   “我不会告诉你的,”红脸人紧咬一下牙,“我真恨不能……”   红脸人霍地站起来,在低洼的洞穴里走了几步,强自排遣着心里的不宁静。   “恨不能杀了我?”过龙江惨笑了一下,“随时请便,皱一皱眉头,便不配姓过。”   红脸人倏地回过身来,手握剑柄道;“我就——”   “你就是不敢下手。”   “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没有下手。”   “刚才没下手,现在怎见得不行?”   “嗤——”过龙江嗤之以鼻地笑着,“难为你还是知书达理之人,莫非连‘一鼓作气’这句话都不明白?在你初用剑袭我后肩之时,那时如杀我,易如反掌,经过了随后的这么一折腾你便不能了。”   “那也未必。”红脸人剑握得更紧。只差点没有拔出,剑势一出,对方必死无疑。   过龙江却定得很——一络子白发由他过长的乱发之间滋生出来,极似鹰鹫顶上那一撮怒生的角毛,很可能他这金鸡绰号便是因此而来。   此人无论善恶、倒不愧是铁铮铮一条汉子。   红脸人果真是下不了手,摇头一叹,紧握着剑把的那只手,不觉便松了开来。   “如何?”过龙江寒声道,“你下不了手吧!过某人生平不受人点水之情,却搭上了你救命之恩,无论你是谁,来日必有一份人心……我走了。”   说摆拱了一下手,霍地站了起来,晃了一晃,却又倚在石壁,显然伤势不轻。   红脸人冷冷地道:“你自信能出去么?作梦!”   过龙江哼道:“你是说,他们外面还有埋伏?”   红脸人一声不吭,由地上捡起一物,扔过来道:“这是你的剑,接着。”   过龙江吃了一惊,即见自己那一口长剑连剑带鞘,横在面前,不禁为之打了一个冷战。这口剑即使在最艰难时候,也从未离开过自己手边。想不到一朝失势,竟自到了一个不相干人的手上,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家不杀自己,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他一声不吭地,弯下腰来,将长剑捡在手里,心里端的不是滋味。   偶然抬头,红脸人的一双眼睛,正自灼灼有神地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也是一双有着坚毅不拔勇气的眼睛,似乎是有着这等眼神的人,便不应该是一个行事犹豫、无能果断的人。那么,对方不杀自己,诚然令人不解了。   红脸人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心里在盘算着一个难题。只见那一截被燃着了的松枝劈拍轻声响着,已将是燃到了尽头,忽然冒了一个火花,随即熄灭。   顿时,石洞内一片漆黑。   黑暗中不时传出来窸窸声音。   有人趁着黑偷偷摸出了山洞。   红脸人不只一次地握住了剑把,却又不只一次地松开来。不可否认,他陷入到极度矛盾之中。   他是一个不肯趁人于危的人,但是一朝落在敌人之手,他的敌人是否对他也会这么仁厚?   有此一念,禁不往再一次地使他感觉到热血沸腾。   “给他一个机会吧!”   红睑人心里想着,一只手摸着了一截干树枝,一只手摸出了身上的火折子。   “在这根松枝点燃以前,他仍有活命的机会,否则……”   紧接着“噗”地一声,火光大盛。   他故意拖长了时间,直到那截松枝完全点着了为止,立刻石洞里又现光明。过龙江已经不见了,早已遁出石洞。   他发了一会儿愕,自嘲似的苦笑了笑,手里的松枝举高了,地面上的痕迹便清晰可见。   他倒更仔细地看看。只见地面上清楚地现着许多手掌印子,有前有后,十分凌乱。   由这些掌印判断,这只老金鸡果然心思缤密,分明是采取迂回路线,向洞外退出,他身受重伤,自知无能与红脸人对抗,乃在黑暗中采取迂回路线,停顿处皆有石块可供掩护,这一切分明在火光熄灭之前,便先已经观察好了,火光熄灭之后,仍能从容进退。   看到这里,红脸人不禁低头发出了一声叹息,再一次感觉到这只老金鸡的可怕,不免心里有些忐忑,却有一股激动的热血冲撞着。   “让他走吧!”他心里怪喊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要他甘拜下风地死在我的剑下。”       第二十三章 瓜园现绅士 竟是旧仇家     一线曙光,现自东方大地之间。   丛林里现出了几许生机——几只野斑鸠拍打着翅膀,离开了筑在竹间的巢窝,开始了它们新生的一天。   八老太爷缓缓地松下了按在宫九如背后“志堂穴”上的手,后者像是才由死神处讨得了一线生机。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微弱的气息。   八老太爷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道:“你总算苏醒过来了,我这一夜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宫九如微弱地点了一下头,才发觉到全身上下,已为汗水所浸透,肋下伤处,俱经过密密包扎,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大概敷有一种奇特的刀伤药。   这一切,显然是八老太爷所赐了。   八老太爷看着他苦笑了一下,神情间无不沮丧,缓缓地开口道:“这都怪我……他比我想象中更厉害得多……”   宫九如疑惑地看了附近一眼,勉强开口出声道:“他死了……”   八老太爷道:“跑了……不过,已被我叩天掌力重伤……我思忖着,即使他还活着,也不比你强到哪里。”   这话并非他的大言不惭,事实上,以往数十年以来,还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人在身中这位老爷子的叩天掌力之后,还能够活着不死。   然而,这只老金鸡却是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而且显然还活着逃跑了。   负责搜索的几个手下回来报告,现场十里内外,不见任何踪迹。那意思便是说,过龙江真的逃之夭夭了。   宫九如凄惨地笑着,缓缓地把身子躺了下来。   八老太爷道:“你的伤势可是真的不轻,看样子姓过的已经练成了剑炁,要不然以你的功力,万万不会伤得这么重。我虽然用本身的元阳之气,勉强帮助你不使真气扩散,看样子你想恢复过来,非得半年以上不可。”   宫九如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苦笑着道:“这都怪我学艺不精,连带着你老人家也脸上无光,啊,老幺呢?他……”   他所谓的老幺乃指的是九大霹雳佟烈。   八老太爷顿时气色如土,摇摇头说:“他死了……”   宫九如身子颤抖了一下,恍惚中似乎记起来昨夕与过龙江动手的一节,那一霎时间太快,仿佛看见姓过的一只乌黑的手,猝然间插进了佟烈的心窝,接下来自己已受了伤,几乎丧命,便自顾不暇了。   这么看来,佟烈是惨死在对方“黑手穿墙”辣手之下,势将作了无心之鬼。   想到了数十年来谊同手足的情分,一朝分手,人天永隔,禁不住悲从中来,眼睛一涩,汩汩淌下泪来。   八老太爷道:“我已叫人把他尸体运到杭州去了,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再好好地为他料理后事……事情不能多耽搁,我们这就动身吧!”   宫九如仿佛万念俱灰……轻轻叹息了一声,即闭目不再多说。   他为人向称厚道,早年读书颇多,一朝失足,隐身黑道,为目前的八老太爷所罗致,结成同党,干些自欺欺人,所谓替天行道的勾当,每有所思“自反而缩”,辄生不安,经此一难之后,更不禁触发良知。   且不说他自此种下了反正之心,而他日后竟而与那位八老太爷落得水火不容,这却是后话了。   八老太爷犹是雄心勃勃,当下招手唤来手下,以担架将宫九如小心抬起,嘱咐他们即往杭州,并面谕了宫九如一番,嘱他转告云四姑娘有关下手打劫灾银之事,这才带了一个随身小厮,飘然自去。   他看来道貌岸然,飘飘若仙,随身小厮更打扮得像是一个书童模样,身后为他背着一琴一剑。二人装作成一副游山玩水模样,就此上路。   走了一程,八老太爷定下身来,只觉得口渴难耐,这才想到昨日今晨,滴水未沾,加以为宫九如灌输内力,耗力出汗不少,此刻思及,顿感口渴难耐。   偏偏所带饮水用罄,附近岭岳重叠,独独不见一些山泉渍水,遂就着这一块石头坐下来,取过一个盛水的葫芦,命小厮寻些水来。   小厮接过葫芦,离开之后,八老太爷这才盘膝坐定,将一只右手袖子捋起,霍然才发觉到,右腕腕脉间,现出了一道乌黑痕迹,不禁暗吃一惊。   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昨夕他虽以“叩天掌”力,重伤了过龙江,可是右掌与过龙江对掌时,却是吃力颇巨,自此而后,便觉得不大得劲儿。这时一经察看,才知道敢情多少已受了些轻伤,那道乌黑形迹,正说明是淤血所积,所幸自己饮了千年蟒血,可不畏毒,否则久闻过氏毒掌厉害,以自己功力,即使不至于当场就死,毒发之下,这条膀子也就别想要了。   心里想着,气得连哼了几声,自此益发地把过龙江恨之入骨髓。   当下为思安全计,一面运用功力,将右腕气血封住,随用左手长长指甲,将右脉割开一孔,顷刻间淌下了许多紫黑色淤血,直到血色完全转为鲜红为止,又自取出随身所携带的止血灵药,敷住了伤处,这才觉得了松快。   可是经此一来,失血出汗,更觉口渴难耐。   老半天,打发去寻水的那个小厮才自转回,却苦着脸,连连摇头道:“老太爷……   全找遍了,一点水影子也看不见,这可怎么办呢?”   八老太爷骂了声:“蠢材。”站起来,凝神细听了一下,果然听不见有流水之声,向前看了看,山路迂回,上面林木倒也蔚然成阴。   他便想到林子里寻些山果解解渴亦未尝不可,于是吩咐小厮,继续前行。   走了一程,那童儿停下来喘道:“老……太爷……我累坏了,歇会子吧!”   八老太爷见他已是汗流侠背,骂了一声:“无用的东西,”只得停下步来。   他这里心中盘算着,却也莫怪这小子,昨午今晨,几乎一个对时,没有进过饮食,自己已觉着饥渴了,又岂能怪他来。   心里正自转念着,要找些什么东西止渴充饥,忽然听见身侧不远处,呼啦声响,即见草丛中,探出了一个头扎着巾,面形瘦削的老者身影,紧接着这个老人便出来了,原来是个猎人。   说猎人或是樵夫都可以,只见他一只手拿着钢叉,背上背着箭,还担着一肩干柴,腰上拴着两只兔子,另有一串柑子。   这串柑子,算是一上来就把八老太爷的眼睛给紧紧地吸往了。   老者身手颇是矫健,翻石跨野,甚是利落,不一刻已来到了八老太爷等二人近前,这才停了步子,呵呵笑了几声:“稀客,稀客,今天算是遇见了贵人。想不到这个梦还是……”摇摇头又遮住嘴,自警地道,“说不得,说不得……”   八老太爷见对方老者,生有青皮寡肉的一张瘦脸,眉目倒也不差,以他身材论,像是无能负重之人,他却偏偏在山间打柴,岭峦猎战,背负如此大捆干柴,寻常百姓,万万吃受不往,足见平日训练有素,早已养成勤劳负重习惯,倒是难得。   自他现身之始,八老太爷与他那个随身小厮,即一直注视着他腰上那一串三个既大又红的柑子了,此时此刻,如能到口,可是千金难求。   “老兄请了。”   八老太爷降尊纤贵地拱了一下手:“这里是什么地界?”   樵子点点头,笑道:“这是山阳沟,再下去是山阳村,可就进了县城了。”   “谢谢,谢谢。”八老太爷是打定了主意了,非把他腰上那三个柑橘弄到嘴里不可。   他此时打扮,俨然是知书达理的富家翁,既是知书达理,便不能动手抢,总要对方心甘情愿才行。   “老兄住在这附近么?”   “不远,不远,”樵夫向山上指了一下,“绕过山去就到了,贵客这是……去哪里?”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习惯地捋着胸前白须,先不回答对方问题,却道:“方才你口说什么说不得,说不得,又是什么梦来……”   年老樵夫又自呵呵笑了,一面乐不可支地摆着一只看来甚白的手,欲语还休地道:   “咳!咳!见笑,见笑,是这么回事……”   一面频频摇头着,像是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却仍然忍不住说了出来。   “是这么回事……贵客,昨天夜里,老儿我做了一个梦,梦着了山阳岭的土地山神对我说,今天此刻,我会遇见一位好心的贵人,向我购些东西,运气好,便能发上一个小财。”   八老太爷“哦”了一声,眯起了一对细长的三角眼,毋宁是很感兴趣。   “无非是个梦吧,”老樵夫脸上堆满了笑道,“于是我今天特地起了个早,打完柴,猎了两个兔子,便前山赶回后山,后山又绕向山腰,别说是什么贵人了,连小人也没看见一个……就在这时候,却看见了你老爷主仆二位,一时心喜,这才口不择言……还请老太爷你多多原谅……失言,失言。”   说着连连打了两躬,耸了耸肩上的柴架,便待离开。   “老哥你慢一点走。”   看见老樵夫站住,八老太爷一面点手作势道:“坐下歇歇,坐下歇歇,我们来一个商量,你看怎么样?”   老樵夫坐下来,莫名其妙地翻着一只眼:“商量些什么啊……老太爷?”   八老太爷轻咳了一声,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连他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抬起手指了一下老樵夫紧系在腰带上的柑子说:“我们取个商量,你把这三个柑子卖给我,我就给你五两银子。”   老樵夫怔了一下说:“什……么?”   八老太爷又说道:“也罢,就让你真的发上一个小财吧,只要你把这三个柑橘给我,我就给你十两纹银,我是说话算数的。”   一面说,探手入怀里,摸出了白灿灿的一大锭银子,嗖地抛了过去。   对方樵夫慌不迭双手接住,嘴里“啊哟”叫了一声,把那锭银子看了半天,咬了一咬,咧嘴笑道:“老太爷,你说的……是真的?”   “银子你都拿去了,还有假的?”   “好……老天……我可是真的发了财啦……”   收起了银子,抖着两只手,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插在腰带上的三枚柑橘解了下来,走过去双手奉上。   八老太爷接过来,扯下一个抛给身边小厮,后者接过来,立时笑逐颜开地剥皮吃了起来。   这里八老太爷摇摇头,叹了口气,一面剥着柑皮,一面向那年老樵夫道:“这山上还有人种柑橘么?”   樵夫那只手紧紧护着身上银子一面摇头道:“没有啊,老太爷,是野生的,全树上就只有三个,都叫我老儿搞来了。”   八老太爷送上一瓣到嘴里,觉得有些苦涩异味,皱了皱眉,也就顾不得,三口两口,吃下去一个了。   老樵夫这边忍不往鞠躬打揖要告辞了,像是怕时候久了,对方又要向他要回那十两银子似的。   八老太爷道:“借问一声——”   老樵夫站住脚,回过头来只是傻笑。   “这附近哪里可以找到水喝,可有人家居住没有?”   “有是有,不过这……噢!”这樵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手向着山间小径上指了一下:“那前头三里左右,倒有个瓜园子……只是路太远了,怕老太爷你走不了啊!”   一听见有瓜园,八老太爷顿时为之精神一振。三几里路在他来说又算什么,随即挥了一下手,任那个年老樵夫走了。   他这里两个柑子下肚,精神为之一振,笑嘻嘻地向着身边小厮道:“你看,天无绝人之路吧,方嚷着口渴,这就有人送柑子来啦,只是太少了,前面就有瓜园,福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西瓜可吃,走吧,我们这就瞧瞧去。”   那小厮一听说上面有瓜园,早已按捺不住,八老太爷既然这么说,自是喜出望外,当下抖擞着精神,便随着他向山上行进。   如此,约莫往前行走了小半个时辰,即见一条羊肠小道迂回直上,小道上筑有石阶,不似先前那般难以行走,更有一个木制的指标,直指而上,上面写着李家果园,果园、瓜园想来是一回事,足见方才那个老樵夫并没有骗人。   八老太爷打定了主意,要在那李家果园内好好歇上一阵,不只是要喝些什么,还要扰上一顿饭才能称心。   前行约有一箭之程,可就看见了所谓的李家果园了,一行刺荆棘,衍生在那高山的道路旁边,也算是一片围墙,却听见一人正在唱着山歌。   想是听见了动静,歌声忽然停止。   即见一个头缠白布的十八九岁小子,探头出来张望了一下,很惊讶的样子,盖因为这里一向罕有人迹,更没有像八老太爷那般风度翩翩,举止若仙的人物了。   八老太爷站住脚笑道:“喂,小兄弟,这就是李家果园么?”   头缠白布的年轻小子扬了一下眉毛道:“是呀,老爷子要找哪个?”   出口竟是四川味道。   八老太爷很惊讶地道:“你们原来不是本地人呀?”   “是啊,”那小子道,“我们主人是从四川迁过来的嘛……老客人可是口渴了吧,吃个西瓜吧!”   八老太爷嘿嘿一笑,对方的话,可是说到了自己心眼儿里去了。   不容他回答,他身边的小厮,先自叫起了好来。   八老太爷笑骂道:“没见过你这个奴才,连一声客气话也不会说么?”   年轻小子先自跑了出来,一面打开了一扇满生荆刺的栅栏,把对方这老少主仆二人让了进来。   八老太爷二人这才发现面前敢情是一片沙土稀疏的瓜田,地里长满了西瓜,很多看来都已成熟,附近堆着已摘下的西瓜,有待装车。   “呵呵……”八老太爷笑道,“这可好了。”   园内有个茅亭,此刻权作瓜台,其内也堆满了西瓜,还剩下一个石桌,几个座位,八老太爷不客气地走进去坐了下来。   却见桌上放着一把切西瓜的钢刀,一旁几个箩筐里尽是抛弃了不要的烂瓜。   八老太爷笑道:“来来来,小朋友,光弄一个未尝尝,好了,有赏。”   一面说,先摸出了一块碎银子放置桌上。   年轻小子惊喜得呆住了。   八老太爷跟前的那个小厮见状,早已不耐,抢上一步,自己便拿起了一个西瓜。   年轻小子见状忙道:“这个不好,我来,我来——”   他果然挑了一个黄沙瓜——甜得出奇的大瓜,直把八老太爷主仆二人吃得眉开眼笑。   那个年轻小子在他主仆大吃过瘾之际,也就不客气地把桌上那块碎银子收进袋里。   “今天我可是运气真好,连得了两次赏银,嘻嘻!”   八老太爷一大块西瓜下肚,只觉得遍体生凉,爽快极了,听见对方小子的话,就停下来道:“怎么会得了两次银子?莫非先前也有客人来这里吃瓜不成?”   那小子笑道:“谁说不是?就是刚才不久来了一个樵夫,在这里吃了西瓜,送了我一块银子,还说不久就有贵客上门,并且为我选好了一个大的,说是客人一高兴了,一定会赏我银子,果然没有错,不大会儿的工夫,你老人家和这位哥儿可就来了。”   八老太爷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的……”   接着他眉头微微一皱,暗忖着,这老儿好快的脚程,背着大捆的柴,竟然这么快就先到了。   心里想着,便自问道:“那老樵夫走了么?”   “啊,还没有吧,刚才还看见他在那边打盹儿呢。”   方说到这里,即听得一人笑道:“哪一个寻我?”   即见由近侧草屋里,缓缓步出一个羽衣星冠,神采飞扬的绅士人物来。   各人不看则可,一望之下俱不禁为之一怔。敢情这个风度翩翩,上流绅士的人物,正是方才那个背负柴薪的山间老樵,旋踵间,竟自变为另外一人。   八老太爷心中一惊,已自觉出了其中有诈,只是用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向对方注视着。   却见那老绅士举止翩翩的一摇来到了近前,先自向着八老太爷一拱道:“姜公别来无恙,只怕记不得我这老朽了?”   八老太爷这一惊,不啻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   那是因为八老太爷实在就是姜隐君其人,这个隐秘,当今天下,只怕还不会为任何人所知,即使冰雪聪明如凤姑娘者,也只是有所怀疑而已,眼前何许人也,竟然一口道破,言下语气简直不容否认,实已一口认定。   “噢……”八老太爷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睁了又睁,仔细在对方脸上转着,“阁下是……哪一个?你是认错人了吧……”   摇身一变,由老樵夫而变为老绅士的这个人,聆听之下,嘻嘻笑着,简直笑眯了眼。   “怎么会认错了?凭着兄弟我这双眼睛,岂能认错了人?”   老绅士一面说,不客气地大刺刺地坐了下来:“想当年,天山冰池之会,你我俱是风流少年,时光荏苒,一晃眼的工夫,我们可都老了——姜极——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八老太爷倏地自位子上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道:“你是?恕我眼生……我可是真的不认识你了,你认错人了。”   老绅土冷冷一笑,摇摇头道:“就算我认错了人,却也不会认错了这‘六朝焦尾’……”   说时,伸手向着对方随身小厮背上古琴指了一下,哈哈一笑道:“六十年来,为思此琴,真让我魂牵梦系,今天总算让我找着,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吧!”   话声一歇,倏地腾身而起,状似展翅之鹰,已自隔座跃起,到了对方小厮的座前。   这势子快极了,尤其大胆的是,竟然当着八老太爷面前这般施展,可真是胆大之极。   八老太爷在他说到这具“六朝焦尾”时,早已心存戒备,忽然见他跃来,吃了一惊,叱一声:“大胆……”   二字出口,右手忽起,倏地直向对方身上劈空抓去。   他的“无形劈空掌”力早已深具气候,相隔又是如此之近,照常理来说,应该是有何等威力,无奈这一霎可是有点儿“欠灵”。   就在他老人家的手势方自一举起的当儿,蓦地左臂下似有一根筋抽动了一下,一阵子彻体的奇酸。   “啊!”八老太爷才举起了一半的手,不得不立时垂下来,所发力道只不过才在丹田打了个转儿,随即消逝无踪。   也就是这么点空档的工夫,对方那个老绅士已把背在小厮背后的那具“六朝焦尾”   取到了手上,一来一往,有似飘风,忽地回来,又坐在了位子上。   那个小厮猝然大叫一声,向着对方扑去,不想身子方自移动,像是忽然牵动了身上痛处似地,脸上一阵子抽搐,晃了一晃,随即直直地坐了下来,一瞬间汗如雨下,却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这里,八老太爷恍然而有所悟。   “你……”   第二次抬起右掌待将掌力发出,情形一如先前模样,内力在丹田滚了一滚,随即为之消散。   八老太爷本人乃是精于医道病理之人,当此一刻,总算悟出了其中道理。   “毒……我竟是中了毒?”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他随即用那双十分置疑的眼睛向对方那个老绅士看去。   当然,现在他眼里的这个老绅士,已并非再是什么绅士,他已是变成了一个十分可怖的强敌了。   促使他忆及眼前此人的根底,全系来自他生平最为喜爱的“六朝焦尾”。   这古琴,真是属于它现在的主人,八老太爷所有之物么?未必!   实在的情形是——   六十年前,冰池之会,当时的姜极以卑劣的手段,巧取于当日在座八友之一的神州鬼凤陆青桐,自此而后,古琴便为姜极所有。   姜极何止是只取了这古琴而已?他甚至还取了陆青桐的性命。那一日,他运筹鬼使,巧施毒药,使得除他之外的七个与会之人,皆都身中奇毒,丧了性命。想不到,事隔六十年,竟然有人会翻出了这件他所认为天衣无缝、再也不会为外人所知的往事。   使他震惊的是眼前这人所说的那一句“物归原主”,简直令他心惊胆寒。   “莫非……你就是……陆……神……州……”   “神州鬼凤——陆青桐。”老绅士用着这比寒冰还要冷的声音纠正了对方的语句颠倒。   在他说出了本名陆青桐三字之后,忽然间在八老太爷的眼睛里,他那张脸便真的是当日的陆青桐了。   尽管已是六十年的岁月悠悠,人们对于他所曾经经历过的可怕往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忘怀的。   陆青桐虽然老了,依然是陆青桐,正如同姜极虽然老了仍然还是姜极一样。   姜极——姜隐君——八老太爷,其实正是一人,只是三个不同时代年月的不同化身而已。   陆青桐——凤七先生亦是一样。   所不同的是,姜隐君眼里的陆青桐早已中毒而死,如此后来的凤七先生,便与他在感觉上没发生一点点牵连,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甚至到现在为止,他仍然还没有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便是那个与自己齐名,令人闻名丧胆的“七指雪山”主人凤七先生。   “陆青桐——你竟然还活着?”   “不错,还没有死。”凤七先生调侃地说,“看样子还很健康,短时间还死不了。”   姜隐君身子颤抖了一下,一声狂笑道:“好,想不到今天竟会着了你的道儿……你怎么会得手的?告诉我,也让我长长见识。”   凤七先生摇摇头道:“姜老头,我不会要你死的,你死了谁受罪呀?”   “这么说……你对我是手下留情了……哼哼……”姜隐君一连哼了好几声,才厉声道,“也许你还不知道,我曾服过千年毒蟒之血,百毒不侵,这一点也许你还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凤七先生转过头来,看着几乎吓傻了的那个果园里的小子,微微一笑:“这里没有你的什么事了,我们是老朋友,你干你的活儿去吧,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年轻小子巴不得赶快离开,应了一声,慌不迭转身离开,凤七先生这才转向姜隐君点点头道:“我曾到你在宁国府的旅邸,拜访过你,可惜你不在家,那一夜,我原可把此琴拿去,只是明人不做暗事,总要你心甘情愿才是,你的解毒灵药,我见识过了。”   姜隐君在他说话时,曾不只一次地运用内力,只是第一次功力待发之时,便莫名其妙地又自散了开来,看来自己身内,已为某一种怪异的药物所控制,竟使得自己空负一身盖世功力而竟然一筹莫展。   一霎间,他无限气馁地坐了下来,当真是万念俱灰,凤七先生从容地微微笑着:   “半途之中,你所吃的那个柑橘,其中便藏有隐秘,它可暂时使你身上的防毒抗力失效,那么接下来西瓜里的第二道手脚,才能在你身上产生了效果……”   姜隐君怒血翻涌,偏偏发作不得。   “可叹你一生行事缜密莫测,更通医道,却仍然粗心大意着了我的道儿。”   说到这里,他含笑道:“我原可于此时,不费吹灰之力,致你于死命,只是……我却宁可欣赏你活着更好。因此,在这里对你不犯秋毫……你所中的毒,更不是什么致命之毒,以你功力,到了一定时候,也不难化解。那时你必然对我不肯善罢干休,我们再好好较量较量,只是阻止了你发财的美梦,实在抱歉之至,也就说不得了……”说到这里,他即将那具“六朝焦尾”背向背后;向着姜隐君举了一下手,随即大摇大摆地向外步出,却剩下了眼前艺高绝伦的姜隐君,似乎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第二十四章 姑娘灌烈酒 醉后吐真情     好大的一阵雨呀!   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点子就像是洒豆子也似的自天空洒落下来。   于是,房上、路上,凡是所能看见之处,水花四溅,暴雨如珠。   这阵子雨来得可是时候,最起码,来年的稻田水是有了。江南到底是江南,即使是干旱季节,也不会长久,自有及时之雨解人忧虑。   大雨之下的即景,确是新奇而热闹,黄土街道上频频爆起的水花,土珠儿,就像是开了锅的稀饭,来往行人一个个抱头鼠窜,状似过街老鼠,都成了落汤鸡。   那是一块相当大的招牌——广和居——有名的素菜之家。   “广和居”的素菜包子、饺子,以及整桌的素菜筵席都十分出名,是当地两位乐善好施的佛门居土所联资经营。除了这家远近驰名的饭馆子之外,另有一家“广和居客栈”,就在饭店的后首,来往的客官先吃饭后住栈,或是先住栈后吃饭,都极为方便。   大雨来临,却为饭店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生意,一时间门限欲穿,张张桌子都挤满了人,后来的便只有挤在门檐下“望洋兴叹”的份儿了。   小伙计柱子老早就支起了大红纸上面专写着斗大的一个“满”字招牌,只是这招牌刚一支出去,就被斜扫进来的雨点儿给打湿了,看起来一片模糊,红黑混淆,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东西。   大雨唏哩哗啦,黄土道上泥点儿四溅,偶尔驰过来的快马,遍体水湿泥泞,蹄掌翻飞之际,两侧行人可都遭了殃,简直都成了蠕动在田畦里的泥鳅。   小伙计柱子看看雨势不歇,来者有增无减,确实发了大愁,把一块防雨的大油布,用竹竿支架高高挑起来堵向正门,这样一来可以防雨,再来兼可防人。   他这里方自把油布架子支好,却顺着布篷子边沿淅沥沥淌下来一撮子水来,正好淋到了他的脖子里。   “啊唷……好凉!”话声未歇,他的一双绿豆小眼珠子可就直住啦。   像是忽然被人点了穴,又像是得了急中风,一双小眼在猝然接触到面前这个人儿时,他确信那可是再也分不开来了,心里是嗵嗵地直跳,张着嘴傻着脸。   “我的老娘——这是哪来的一个小娘儿们……不……还是个大姑娘吧……可也他娘的太俊了些吧……我的个老娘,简直是再世仙女嘛……”   美色当前,竟然连脸上的雨水都忘了抹了。   就这样,柱子直瞪着两只小眼,眼巴巴地瞧着那个他认为再世的仙女一径地来到了他眼前,敢情是好标致的一个大闺女。   二十上下的年岁,白净净的脸蛋儿,高鼻子,小嘴,两道黑而秀长的眉毛微微颦着,一身黑油绸子雨衣,近腰肢的地方用一根同色的油绸带子扎着,空出了纤细的小小蛮腰,不过是那么一拃,那么笨重的一身雨衣,穿戴在她身上,竟然不觉出一些儿累赘,只是好看。   这个姑娘一路淋着雨水,直由对街走了过来,身后牵着一匹高大的灰鬃大马,人马被雨水冲洗得油光水亮,一径直奔到眼前。   小伙计柱子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射,看了个唏哩哗啦,不经意全身早成了落汤鸡,只是望着对方姑娘发愣。   “对不起,”那姑娘向着他点了一下头,“给我找个座儿,要独个儿的。”   “是……有有……请——”   那姑娘淡淡地笑了笑,怪凄凉的样子。   “啊,对了,还有我的马,麻烦给牵到厩里,好好喂些草料。”   “是是……有有……”   好像是除了“是”和“有”之外,别的话他可全都忘了——等到接过马,转交给另一个小厮,拉向槽头的当儿,这才忽然傻了眼。   只顾了“是是是”“有有有”把客人让到了屋里,眼睛在座头上这么一掠,他可真的傻了眼啦。   却只是满屋子黑压压坐的都是人,加上了许多临时新加上来的座头,可真是举步维艰,老天,再还能从哪里找到这么个空座儿让给眼前这个姑娘。   “这这……”柱子红了脸,“真对……不住……我可真是没地方……安置……   这……”   大姑娘早已把一身油绸子雨衣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紧身衣裤,长身细腰,衬着乌黑的一头长发,看过去越见标致,一听见说是没有了座位,脸上表情可就透着失望,两道秀眉可就颦在了一块儿,似乎有些怪对方小伙计为什么不早说。   “可,真是对不住……这里早就客满了。”   这话可就更有语病了,既是早就客满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心里一气,也不多理他,只拿着一双冷冷眸子瞧着他,那意思是说倒要看看你怎么安置我,想打发我走可没那么容易。   “这……”柱子可真是作了大难。   大姑娘冷冷哼了一声,往后面退了几步,拿背靠着身后的墙,抱着一双胳膊,似乎是要在这里泡上了。   柱子无奈,只得端上了一把椅子,赔着笑道:“大姑娘,你就请先坐一会儿吧,待一会儿有了空儿,再请上座,可好?”   这个姑娘用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扫了一眼,随即不吭不声地坐了下来。   柱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转身张罗着倒茶拿手巾儿,大姑娘接过了热腾腾的面巾,刚要往脸上抹,想是忽然发觉出上面的气味不堪承受,皱了皱鼻子,又退了回去。   “嘻……”柱子嘻着一张大嘴,“大姑娘你贵姓呀?这是往哪里去呀?”   人家姑娘可是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说了等于没说,她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一样。   这时方才那个牵马的小厮,才背着大姑娘一具简单的行囊走了进来,嘿,柱子这才发觉到,行囊外面还插着有一口宝剑——不用说,对方这个姑娘准是个跑马卖解的江湖少女了,却又看上去文文静静地,一些儿也不沾江湖气息。   即使是坐着,也怪不是个滋味,满屋子乱哄哄的客人,笑声、叫声、呼卢喝雉的猜拳声音,真能把耳朵给吵聋了。   大姑娘忍不住正要站起来冒雨离开,即见一个头戴着瓜皮小帽的店家由里面步出,睁着一双黄眼睛珠子东张西望,贼也似的。   忽然一眼看见了角落里的这位姑娘,顿时堆起了满脸的笑容,一路上杀出重围,直到眼前。   “这位大概就是麦小姐吧?对不起,怠慢,怠慢!”一面说,这店家一手摘下了头上的瓜皮小帽,连连直向着面前大姑娘打躬不已。   大姑娘惊了一惊,盯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姓,谁告诉你的?”   “这……大小姐你马上就知道了……”一眼看见了面前的柱子,立时瞪眼作色道,“你可真是糊涂蛋一个,没位子你不会往后面带吗?”   柱子讷讷地道:“后……面?后面不是客栈吗?”   “混蛋东西。”那店家怒声斥道,“客栈里不是照样吃饭……还不把大小姐的行李背着?”   敢情来人是这里的主人之一,人称“二先生”的账房兼管事,他姓曹,人家管他叫曹二。经他这么一喝叱,柱子哪里敢出声?立时背起了大姑娘行囊,往后院里就走。   大姑娘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只看着曹二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小姐你跟我来见一个人,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原来这位姑娘正是麦小乔,前些天恭送父母入川,在哥哥家住定之后,终是闲不下来,过了几天便禀明父母说是欲往九华山寻师。二位老人家虽是十分割舍不下,无奈情知爱女自为金鸡太岁过龙江击伤之后,虽赖凤姑娘之续命金丹保住了性命,身上仍有余毒未去,早晚不定哪一天发作起来,便不得了。偏偏这类潜在毒伤,一般医家万难解救,也只有寄望那些山野奇人异士,是以小乔说要转回师门,麦氏二老便也不再阻拦,一番叮嘱之后,含泪而别。   麦小乔原本是想去九华山寻师,半路上想到了关雪羽,总是放心不下,便取道江浙欲向皖南切入,心里甚是犹豫。   她心里虽是一直惦念着雪羽,却不知他如今落脚之处,记得临别之际,关雪羽曾说过,如欲打探他的下落,便去出云寺问出云和尚便知,于是她便私下打定了主意,先去找出云和尚。   却是没有想到,方入浙境,便遇见了这阵子大雨,雨势之大,简直前此未见,更势将要延续数日。说不得,也只好先在这里住了下来。   此刻,曹二忽然道出了她的姓氏,说是有人要见她,便不禁令她暗暗吃惊。   她此行外出,为恐被人疑惑,衣着行止,已是尽量随俗,丝毫不愿出异样,想不到依然为人认了出来。   这时一面随着曹二向里面行走,心里虽忐忑不安,暗忖着如是老金鸡等一伙强人,便将如何是好,心里思忖着见面后应处之道,已同着曹二步进到后院广和客栈。   一弯长廊直通内院,满园萧瑟,衬以半池枯荷,一切在雨的衬托之下,更显得无限惆怅。   雨势实在太大了。   唏哩哗啦由两廊边檐倾泼下来的雨柱子,看上去就像是两条大水龙。   这道朱红色长廊一路婉蜒伸展,直达湖心,就在那湖心之处,耸峙着一座六角石亭,尽管风雨交加,这湖心一亭,却独能享受到风雨中的宁静。   显然那神秘的客人,便在湖心亭了。   麦小乔忽地停住脚步,道:“这人要见我么?”   曹二笑道:“是是……”   麦小乔道:“我刚来这里,他又怎会知道?别是认错了人吧!”   蓸二道:“万万不会,大小姐既是姓麦,便错不了……”   方说到这里,即见前面六角亭蓦地启开,由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着半短长衫,白长袜,足踏一双多耳芒鞋,高个头的尖脸汉子。   曹二忙站住脚道:“这位麦大小姐,我给请来了。”   尖脸汉子那张死人也似的脸上,看不见一些笑容,点点头道:“没你什么事,下去吧。”   曹二笑着应了一声,躬身而退,一面招呼着身后的柱子,径直把麦小乔的衣物行囊,扛向后面客房。   这里,那个尖脸的汉子,掀动着一双吊梢眉,一双凸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麦小乔身上转了一转。   “是麦姑娘么?我家姑娘等候多时,里面有请。”   “你家姑……娘?”   麦小乔显然为之一惊,接着也就猜出是谁了。   “难道是凤……姑娘?”   想着随即快速步入亭内。   果然没有猜错。   但只见偌大的六角亭里面,摆置有一席讲究的饭菜,凤姑娘独自一人坐在席前,却另设有一个座位,杯箸排置,却是空着:   “是你,凤姐姐……”   凤姑娘身着粉红,却披着水绿色的一领长披,一蓬秀发,又黑又长的直披肩后,想是独个儿饮了一些酒,脸上微微现出一抹酡红,更凭添了几许娇媚。   “请坐,”她微微含笑说,“专为了等你,这一桌子莱,我还没有下筷子呢。”随即转问身后的尖脸汉子,“大四儿,给麦姑娘献茶。”   尖脸汉子大四儿应了一声,转身倒茶。   虽是客居之间,她这里可是一应俱全,敢情无异于她的行宫别馆。   “姐姐你太客气了……”   说着,麦小乔随即在那张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一切简直就像个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可还真的有些弄不清楚,不过,在这个地方,碰见了这个人,却是一件意想不到,令人喜悦的事情。   大四儿献上了精瓷盖碗的一碗香茗。   麦小乔实在口渴了,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茶质清碧,入口生芬,端是上好佳茗。她的眼睛不经意地又注意到对方凤姑娘纤纤玉指上的那枚碧绿的翠马蹬戒指上,白手碧翠,相映生辉,却是美极了。   “她可真是个美人儿……也真懂得享受……”   再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布衣裙权,光净的十根手指头,未免相顾失色,她虽自幼生长在官宦富贵之家,可没有养成一些儿娇惯气息,像眼前凤姑娘这般排场享受,也是从来未曾有过。   老实说,这个凤姑娘,对她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对于“她”,她有太多的纳闷儿,太多的好奇。   其实,凤姑娘又何尝不是一样?   四只几乎是一样清澈、一样美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彼此都在静静观察着对方。   “你真美……”   凤姑娘微微笑着,发出由衷的赞美。   其实这句话,小乔早已经说过了,只是在心里说,没有出口而已。   “姐姐怎么也在这里?”   “我比你早来两天。”凤姑娘的那双澄波双瞳向着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仍然是大雨如注,“可巧碰见了这阵子大雨,就被留了下来。”   “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来了这里?”   “这可是一件巧事……你过来。”   一面说,她随即走下位来,麦小乔跟着过去。   凤姑娘望向另一侧,推开一扇窗,大雨之中,即现出了当前不远的街景一面,包括广和居馆正面大街在内。   “明白了吧。”凤姑娘说,“我的眼尖,你一来我就看见了。”   小乔这才明白,笑笑道:“可是我们就两个人,也犯不着叫这么多菜呀?”   “我习惯了。”凤姑娘浅浅忧郁的眼神儿,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人的一生,就像萤火虫一样的,即使有那么一丁点儿光,又能光彩多久?尤其是我们女人家,所以,别那么苦了自己,该吃就吃一点该玩就玩一点,有好穿的好戴的,别藏着啦,赶快穿戴起来,怎么舒服就怎么过,莫待春去冬来……”   眨了一下眼睛,她似颦眉却又笑了,露出的一排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摇摇头就不再多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才指了一下桌子:“我们吃吧,菜可是要凉了。”   小乔的肚子实在也饿了,对方既是一番诚心,也就不再客气,两个姑娘家就大大方方地吃喝起来了。   “你可会喝酒?”   小乔摇摇头,一笑说:“不过,你有兴趣,我也可以奉陪一些。”   “好极了……”凤姑娘眼睛一扫旁边的大四儿,“给麦姑娘斟酒。”   大四儿答应了一声,双手自矮几上捧起了一个古瓷的小酒壶,正待上前。   “慢着。”凤姑娘唤住了他,看向小乔道,“我差一点忘了,你是不能喝酒的……   也幸亏……幸亏……”   “为什么呢?”   “你身上有伤,怕是见酒就发……”   小乔这才想到了自己的毒伤未去,果然是喝不得酒。   凤姑娘说:“我平常一直是不喝酒的……你猜我为什么会忽然又发了酒瘾?”   小乔摇摇头道:“为什么呢?”   凤姑娘说:“那是因为我忽然想到,我们女人实在太可怜了……很多事男人能,我们女人就不能,我就是不信,所以干脆就喝它一个痛快……”   小乔“嗯”了一声,半笑道:“说的也是……只是这……又何必?”   凤姑娘眯起了一双凤眼,含着笑说:“巧的是,我在那只老金鸡的住处,发现了好多前朝的佳酿……弃之可惜,我爹爹嗜酒如命,就带了一些预备孝敬他老人家,一时兴起,就打开了一坛尝尝……”   “味道怎么样?”   “好是好,就是太辣了点……”凤姑娘张开樱口,吐了一口气,用手扇了扇,显示着她根本就不擅饮酒。   一旁的大四儿,忍不住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就被凤姑娘的目光阻止,他终于不敢再置一词,摇摇头叹了口气,随即退回原处。   自从上次跟踪凤姑娘,惨被修理之后,大四儿算是乖得多了,也学会了看眼色儿说话,像现在,凤姑娘喝多了几杯酒,表面无事,一旦发作起来,便是不行了,大四儿还是三缄其口,闷不吭声的好。   酒入愁肠,似乎增加了无限惆怅。   凤姑娘向着她的跟班儿大四儿挥了挥手道:“你到外面去,这里用不着你。”   大四儿怔了一下,终于讷呐地道了声:“是……”随即退出。   他前脚退出,凤姑娘随即用手捧起满满一觥酒,大口的饮了个精光。   小乔“呀”了一声,睁大了眼道:“别喝醉了……”   凤姑娘斜过一双凤眼瞟着她,笑得那么邪:“这点酒……又算得了什……么?唉……   我心里闷得慌……喝点酒,也许会好受些。”   说罢,又自斟了满满一觥。   小乔倒是一番好心,皱着眉毛说道:“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可怎么是好?”   凤姑娘这时脸上一片桃红,看过去益增娇媚。她脸上颜色过于白皙,又不着笑容,看上去冷冰冰的,令人不敢亲近,现在喝了酒,脸现酡红,再加上不拘言笑,顿时如春花怒放,望之如桃李争春,娇艳极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醉的……我只是心里千头万绪,不知向谁吐诉才好。喝一点酒松弛松弛,果然像是好受得多。”   小乔的肚子原本饿了,这么多佳肴在前,她也就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又吃了好些菜,喝了一碗汤,这才放下筷子。   凤姑娘在她吃饭的时候,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用红布包着的满满半坛子酒喝了一个精光,才停了下来。   小乔吓了一跳,道:“吃点饭吧!”   凤姑娘摇摇头,却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窗前站住,外面风雨不息。   二女并肩而立,眺望着大雨的天——   “好大的雨呀……”小乔说,“这一下旱象总可以排除了吧,不知道我们那边下了没有?”   凤姑娘双手拢了一下肩后长发,连带着她身后的一领披风,都被大风吹起,一平如肩,模样儿更俏了。   六角亭内灌满了风,迂回不出,“轰轰”作响,声势颇是惊人。   “你不是回四川了么?”凤姑娘眼睛注视着窗外,却在跟麦小乔说话,“怎么又来了,莫非有什么未了的事?”   “喔……”小乔摇摇头,讷讷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想回去看看……”   “难道还有什么你放不下的人?”   说着,她当然转过脸,睁大了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小乔,这话可是说得过直了,小乔被她这么直直地注视着,原来很自然的表情却变得不自然了,由不得脸上微微红了一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凤姑娘忽然笑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猜出了你的心事?”   小乔摇摇头,怪不自然,又有些生气地道:“我有什么心事?”   “你别乱说——”说了就把头转向一边,直向窗外望去。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下落?”   小乔心里由不得微微一动,回过眸子来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谁的下落?”   “哼!你可真会装蒜。”凤姑娘扬了一下头,“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麦小乔脸上一红,笑了笑道:“你是说关先生?”   凤姑娘看了她一眼:“不错,就是他,关先生。”   麦小乔由不得脸上又红了一下,想了想,落落大方地道:“他的近况可好?”   “好极了……”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你想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么?”   说完,她静静地向小乔注视着,微笑了笑,笑容里包涵着几许神秘,却是“讳莫如深”。   麦小乔总是不便承认,微微摇了一下头:“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近况如何?我父母对他一直心存挂念……”   “你自己呢?”   凤姑娘的那双眼神儿,忽然变得极其犀利,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到小乔心窝里。   麦小并可是有些脸上挂不住了,以她性情,平常要是有人敢对她这么无理说话,她早就还以颜色了,只是眼前这个凤姑娘,却是有大恩于她,甚至于她家门中人,那就不便发作了。   聆听之下,她干脆不答理她了,把头转向一边,脸上神色明显地现出了不悦。   凤姑娘迎着冷瑟的风,苦笑了笑,忽然道:“我们不谈这个了……”   一阵寒风袭过来,她脚下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一下。   麦小乔忙自挽住她道:“呀,你有些醉了。”   凤姑娘挣开了她的手,摇摇头,道:“别胡说……这点酒,算得了什么?”   话虽如此,她却情不由己地现出了醉态。须知她素来不擅饮酒,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喝过,再者所饮之酒,正是当日过龙江取自古堡地窖所藏。数百年前的烈酒,酒性奇强,双重原因之下,她如何挺受得往?   这阵子迎面寒风,猝然间引发了强烈的酒兴。凤姑娘忽然觉得酒力上冲,一阵子天昏地暗,心里虽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不愿在人前出丑,身子见了一晃,便在近窗前的一张石几上坐了下来。   她想呕吐,身子前倾,探出窗外,干呕了几声,却是吐不出来。   麦小乔看着,心里老大的不忍。   “凤姐,你可是真的醉了……我扶你到屋里去休息休息吧……”   说罢,再也不由她使性子,胳膊上着力,用力地把她搀了起来。   凤姑娘真的醉了,一头秀发,云也似的垂了下来。手触处全身滚烫如焚,恁地星眸圆睁,几番作势,却挽不回已经瘫痪了的醉态。   “谢谢你……你就扶我一把吧……”   “你就别客气了。”   麦小乔搀着半醉的凤姑娘一脚步出了湖心亭,只把一旁守侍的大四儿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家姑娘,她怎么了?”   抢上几步,就要去搀扶,却被凤姑娘推了开来。   “没你什么事……我只是多……喝了一点酒……”   “唉……”大四儿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刚才不是早跟姑娘说过了么?这种酒喝不得……偏偏又在这当口儿,不是误事了么?”   麦小乔道:“不得事,她只休息一会儿也就好了,你前头带路吧!”   大四儿也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他虽受凤七先生严词关照,一路照顾凤姑娘的起居饮食,不得出半点差错,无奈这位姑娘任性,动辄大发娇嗔,好几次差一点连命都送掉,哪里还敢有所顶撞?只是职责所在却又不能置若罔闻,须知道一旦那位背后的凤七先生怪罪下来,自己便真是有十条小命,也是难以保住,这可是左右为难的一件差事,却又不容他抽身而退,也只好克尽绵力,勉为其难了。   好在,这座园子,自凤姑娘下榻于此,便整个地包了下来,倒不愁外人撞见,否则张扬出去,可就麻烦,尤其是眼前这当口儿,可是一点点紪漏也出不得,大四儿心里一个劲儿的这么嘀咕着。   穿过了曲折的长廊,一径来到了后院客舍。   大四儿老大不放心地回过身来道:“还是我来……吧……”   凤姑娘虽然在醉酒之中,心里面却清楚,只向着那大四儿挥了挥手:“去……给我滚的……远远的……”   大四儿真傻了眼啦。   “姑娘你……”   “再说一句,我把你眼珠子给挖了出来。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我不叫你进来不许你进来……去去……”   边说边自连连向着大四儿挥手不已。   大四儿直恨得频频咬牙,一腔忠心,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场,心里一阵子难受,只觉得遍体生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在当地,可叫他不是个滋味。   倒是小乔看不过去,含笑安慰他道:“你就下去吧,你家姑娘交给我吧,保管没错儿……”   大四儿望着她苦笑了笑,一时连眼泪都淌了下来。   把凤姑娘搁在了床上。   这一霎,天色昏暗得厉害,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虽然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却几乎已经像是天黑了。   关上了窗户,点亮了一盏灯。   望着床上的凤姑娘,麦小乔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脸色绯红,摸起来烫人,一双娥眉紧紧皱着,红而薄、呈现着动人弧度的嘴,紧紧地绷着,那么醉态掬人,看着也令人怜爱。她那里不时地哼上一声,翻个身子,散乱的发丝任性地披下来,像是一片云,而云中的这一只“凤”便更加难以令人猜测了。   即使像她——凤姑娘,这等武功之人,一旦醉倒之后,景象亦是如此,由此推想她所饮的酒,该是何等的醇烈了。   “水……水……”一声声的曼吟,出自凤姑娘的芳唇,她确是有些醉糊涂了。   麦小乔应了一声,赶忙站起来,由一旁暖壶里倒出了一杯,走过去扶起她来。   婆娑的灯光之下,凤姑娘脸红如火,身上的热煞是烫人,小乔吓了一跳。   “哎呀,这么热,我看你八成竟是病了,得找个大夫来瞧瞧才行……”   “用……不着……”凤姑娘用力地摇头,嘴里含糊地说着,“我……身上……有药,清……心散……”说完了,面条似的又软了下去。   小乔答应着,把她平身放好了。   对方说出了“清心散”三个字,毫无疑问地,这是一种药名,那就在她身上搜吧。   凤姑娘可真的醉得厉害,睡在床上,霎时之间已似人事不省。   麦小乔见她醉态如此,也是心里发急,当下,先把她脚上靴子脱下来,靴子方脱,叮当两声,各自落下了两口小刀,吓了她一跳检视之下,见是一种薄如纸片,状似柳叶的细小的物件。   麦小乔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极轻,比了比,恰与中指一般长短,往手上一附,任他神仙也瞧不出来,谅必是一种稀罕的暗器,凤姑娘竟然把它随身藏在靴子里面,也真是有心人了。   脱了靴子再脱衣裳、披风、长裙……还真费事,好在彼此都是姑娘家,倒无须忌讳。   以凤姑娘那等自负、娇纵任性的人,也竟然有被人随意摆布的一天。   衣服脱光了,拉一床丝被把她盖上,麦小乔这才松了口气,弥漫在眼前的酒气重极了,麦小乔被熏得受不了,跳起来去一边打开窗户,让大股的冷风灌进来,才像是好一些。   窗户一开,才看见凤姑娘的那个跟班大四儿,远远打着一把伞,伫立在雨地里,兀自向这边戒备着,倒是真的尽忠职守,诚是难得。   吹了一会儿风,麦小乔才又把窗户关上,想到了还没有为对方找药,这才找到了她藏在裙边的细皮革囊,里面涨鼓鼓的,装的东西不少,小瓶小盒子多的是,可就不知道哪一个里面装的是“清心散”。   摸了一会儿也没有找着,麦小乔干脆哗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一时琳琅满目,玩艺儿还真不少。   清心散装在一个小小的扁盒子里,是一种小小的淡黄颜色丹粉。那盒子形式椭圆,上面有几个凸出的阳文字体——“金凤堂秘制”。   麦小乔待取药在手,眼睛无意中瞟了瞟,却看见了一方打着相思情结的头巾,于是抖开来一看,嘿,上面竟然花花绿绿真还绣着东西呢。   麦小乔自幼不擅女红,每见别家姑娘做的好针线,私下便羡慕不已,眼前这位凤姑娘的针线活计,她倒是要好好瞧瞧。   那是一方闪亮着点点星光的湖色上好丝巾,滚着一圈银丝边儿,十分雅致,打开来,先自有淡淡的一缕暗香——李清照词中的“暗香盈袖”,那“暗香”二字实在是形容女子的铅华粉脂与本身体香的一种混合味儿,最能令人蚀骨销魂。   显然,凤姑娘这方红帕上便是这股香味儿。   麦小乔只是注意这方红帕上未完的绣工——尤其是大红色丝线,绣在上面的几个字十分醒目。一经触目,由不得令她为之怦然一惊。   “雪羽清赏。”   麦小乔忽然地睁大了眼睛,接下来的几个更大的字,由不得令她心旌频摇——那是“永结同心”四个大宇,下款落名之处,却是用银色丝绒精心绣成的一只凤,却是还没有绣完,只绣了一半而已。   看到这里,小乔的手抖了一阵,只觉得眼前一阵子发黑……她简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会是真的,抖着手,把这方丝帕捧在了眼前,看了又看,认了又认,心里面一阵子酸楚、差一点淌下了泪来。   “雪羽清赏……”她心里想着,“这不是关……大哥……么?”   那“永结同心,”四个字,只要是认识字的人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用说,这方丝帕正是凤姑娘的贴身之物,并由她拿来,亲手绣上字,赠与她私心眷爱的关雪羽,用以为定情之物。   看着,想着,麦小乔只觉得一时万念俱灰,遍体生凉。   床上的凤姑娘又自翻了个身子,却把一张鲜红的脸,映向小乔。   麦小乔生恐她忽然醒转,被她瞧见了不好意思,匆匆把那方丝帕收入原来的革囊,偶一抬头,迎着的凤姑娘那张醉态可掬的脸,竟似春花怒放般地绽着甜甜的微笑。   “我的天……难道是她醒了,都看见了?”   麦小乔心里一惊,这么想着。可是转瞬之间,她随即打消了这个疑念——凤姑娘只不过是在睡梦之中而已。   她刚想走前去唤醒凤姑娘吃药,手方伸过去,却听见凤姑娘嘴里含糊的声音说着:   “你,要走了……”   小乔一惊,刚要置答。   凤姑娘却又道:“不……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留下来……雪……羽……你知不知道……”   麦小乔苦笑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错会了意,敢情人家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跟……她真想把耳朵捂起来,不要听,偏偏还是听见了。   “我要你教我念书……就像现在这样的教我……”   麦小乔由不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由自己的两行清泪淌了下来。   凤姑娘还在不停地说着醉话,小乔却不愿再听下去了。她默默无言地独自走向窗前,打开一扇窗,让冷风直灌进来,猛厉的劲风袭在她身上。她恍然觉着自己是一根冰柱子,由头到脚都凉透了。   眼睛看见的是一天飞瀑的大雨,耳朵里却并没有听见雨的声音,只是混混沌沌的,仿佛置身太虚,无人无我……就这样的,不知伫立了多久,才恍然似有所警觉。却发觉到整个脸上都沾满了雨水,并且把她上半个身子都打湿了。   麦小乔顺手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退回了身子,关上了窗户,目注那一位兀自在床上醉话连篇胡折腾呢!   “唉!看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呀!我这又是何苦?”   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下泪痕,她就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凤姑娘床前,推了她一下道:   “醒醒吧,吃药啦!”   凤姑娘蓦然一惊,倏地坐了起来。   “啊……我?”   “凤姐,你可是真醉啦,醉得胡话连篇——”   “我醉了?”揉着惺松的醉眼,兀自有几分意态朦胧。   “得了,别再瞎说了。来,这是你们金凤堂的清心散,吃上些吧!”   一面说,她就扶着凤姑娘坐好了,把一粒其实是“丹”而名为“散”的清心散,放到凤姑娘的嘴里。   她又小心把她面条儿也似的无力身子倚向床栏,坐踏实了,这才去又为她倒了杯水,连摇带哄地费了好一番劲儿,才算把药给灌了下去。   真没想到,像凤姑娘这拥有一身好武艺的人,一旦醉倒了,却也是与常人无异,这是遇见了自己,要是在外面,遇见了居心不良的男人,来上这么一手儿,那还得了?   想到这里,麦小乔也就越加警惕着自己,往后儿,这酒可是千万沾不得。   凤姑娘吃下了药,醉态不减,拉着小乔一会儿叫“好妹子”,一会儿又是“好哥哥”,又哭又笑,缠了好一阵子才像是药力发作,慢慢地安静下来。   麦小乔把她侍候着躺好了,摸摸她仍然是滚烫滚烫的,按说,她应该离开了,可是她却偏偏放心不下。   当她找到了洗脸盆,在院子里接了一盆雨水,用条清洁的布巾浸湿了,为她敷在头上,这样两条替换着,好一阵子,才觉出体温下降,也许那粒清心散发生了作用,凤姑娘就此才真正的入睡过去。   麦小乔这才松下了口气儿。   她独自在凤姑娘床边守了一会儿,见她呼吸均匀,又不再像先前那般胡话连篇,这才是放宽了心。   她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累了,凤姑娘既已服药入睡,她也就不再鹄守一旁,当下便熄了灯,悄悄步出室外。   这会子天可是真的太黑了,再加上大雨如注,可真是伸手不辨五指。   麦小乔伸手想去摸火折子,才发觉到原来不在身边。连同随身的革囊,都叫先时那个小伙计柱子给扛走了。   所幸,就在此时,她瞧见了一盏油纸灯宠,向这边走了过来。   敢情是大四儿走了过来。   大四儿一眼看见了她,轻轻唤了声:“麦姑娘么?”   麦小乔看见他一身的雨衣雨靠,虽然现身子廊子里,身上仍然是沾满了水珠,可见得雨有多么大了。   双方走近了。   麦小乔点点头说:“你家姑娘可真是醉了,好一阵子折腾,这会子已服下了清心散,睡着了,大概是不碍事了,你大可放心了。”   大四儿“啊”了一声,上前几步,推开了房门,把灯笼探入照了照,认清了凤姑娘果然安睡在床,这才轻轻退出廊内,关上门。   麦小乔情知他是不放心自己,不由得有些生气,转念一想:“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反而可见这大四儿护主之切,倒也怪不得他。   “谢谢姑娘!”大四儿向小乔深深一揖道,“天这么黑了,姑娘还去哪里?”   “去哪里?”小乔道,“回我自己的房子呀!”   “原来如此,姑娘睡房就在这里,请随我来——”   一面说,他特意把手里的灯举高了,半侧着身子前头带路,不过是绕了个弯儿,即行来到一间房前。   大四儿推开了门回身道:“姑娘请进。”   麦小乔倒没想到自己住室距离凤姑娘如此之近。   她原以为凤姑娘整个包下了这片院子,看来自己住进来,似乎是经过了她的特准才会有此荣幸。   房间甚是洁净,一切应用之物,无不齐备。   铜床锦帐,连被子都是新的。   大四儿龇牙一笑,道:“我家姑娘特别关照店伙,要他们一切都比照我家姑娘……   姑娘你好好休息吧!”   说了躬身告退。   麦小乔点点头说:“太客气了。”   大四儿退了下去,小乔拴好了门,才见自己随身各物俱已收拾眼前,那口随身的长剑亦插在行囊里。   室外传过来滂沱大雨的淅沥声,听久了腻得发慌。   麦小乔独自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关雪羽。   “看来凤姑娘是知道他下落的。”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她当然知道,看来非但知道,而且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情谊……”   “那也不见得吧……”   “还不见得?连梦里都叫着他的名字,还能错得了?”   又想到了那方绣有“永结同心”的丝帕,心里越加的不是滋味。于是乎,那一夜关雪羽持灯相送,共步竹林的影子,不期然地涌现眼前,接下来是共御强敌,石桥话别一幕幕并不甚久的往事历历自眼前掠过……   在她认为,关雪羽虽然并没有明显地向自己表示出内心的感情,然而,彼此也应该是“心有灵犀”,这般感触微妙到只能意会,是不能诉之情理的,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移情别恋……这“移情别恋”四个字诚然是言重了,然而舍此之外,麦小乔似乎找不到更为恰当的字眼……她真有些意乱情迷了。   一个人坐在床边只是沉思闷想,仿佛一些儿兴头也提不起来了,心情之影响于人,竟是这么的大,这种感触是她以前从来未曾有过的。   远处传过来一阵子晚钟声,当当声混合在淅沥雨声里,更见凄凉。   麦小乔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冷冷一笑,自己对自己说:“我这是怎么了……睡觉吧。”   吹熄了灯,方摸索着待要脱衣上床的当儿,耳边却听见了一阵瓦响。   麦小乔霍地为之一惊,慌不迭坐起来,仔细地再听听,果然不错——似有人踏瓦行走之声,凭着她灵敏的听觉,即使在此大雨天,也万万不会听错。   “这就奇怪了,什么人会在这种天蹿房越脊?莫非是猫?”   好在衣裳还没脱,这就出去瞧瞧。   心念一动,她伸手拔出了插在行李卷儿里的长剑,身子向前轻袭,悄悄拉开了风门一线,向外伺探究竟。   果然不错。   她看见了一条疾快的人影,正自由大雨淋漓的瓦檐上巧快地翩入长廊,身上的油绸子雨靠,借助于一点残灯,反应出闪烁亮光——这人身手不弱。   使得麦小乔更吃惊的,却是大四儿手掌灯笼,早就等在那里了,似乎对于这个夜行人的突然来到,并不十分惊讶。   那人身入长廊之后,轻轻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把一顶油棕瓦楞帽,摘下来甩了甩,直瞪着大四儿,道:“点子可是来啦!大姑娘她——”   大四儿应了声道:“小点声儿——”   那人愕了一愕,道:“怎么,这里还有外人么?”   麦小乔藏身室内,在暗中打量,可就把来人看得分外清楚,只见来客瘦削的一张脸,却留有一绺子山羊胡须,大概是五十开外的年岁,说话口音,带着浓重的湖北腔调,一脸的风尘气息,一眼看上去,即可知是一个既狠且滑的江湖人物。   大四儿先不答他的话,一双吊稍长眉,只管挑动着,频频向着小乔住室顾盼不已。   麦小乔立刻就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当下匆匆关上了房门,快速上床,拉被盖好。   她这里方自睡妥,只听见一阵子轻微的声响,一扇窗户轻轻张开,接着探进了大四儿一颗三角怪头,张望了一刻,随即又收回去,窗户随自关好。   这番动作明摆着是有鬼了。   麦小乔心中暗自诧异,稍待片刻,便自悄悄潜出。   即见大四儿正把那个夜行来人引向一间客房,却把一盏油纸灯笼插在门上。   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事实上在外面根本就不能说话,自然非要进入房间里面才能听清楚。   麦小乔疑念既启,势将要探一个水落石出,当下施展身法,一径掩向对方窗前。所幸这里有廊檐这着,雨淋不着,由于外面风雨声势甚大,倒也不愁弄出声音被对方听见。   很快地纸窗上便自现出了一点亮光,屋里大概已亮着了灯。麦小乔用指尖轻轻在窗角上点了一个破孔,就目其上,室内二人便落在了眼里。   先时现身的夜行人这时脱下了雨衣,现出了里面穿着的一袭灰白长袍,想是碍于雨天行走,特意撩起来在腰上紧了一个大结,佩着镖囊,腰上却缠着一条油黑锃亮的铁兵刃——“蛇骨枪”。   “我就知道今夜你们准有讯儿,所以专诚候驾,四当家的辛苦辛苦,请坐,来碗热茶吧。   一面说,大四儿尽自倒茶奉客。   来人双手接过茶碗,沉声笑道:“大管事,你客气了。”   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来人翻着一双深邃的眸子,嘿嘿笑了两声,用着浓重的鄂省口音道:“倒真是叫凤姑娘给猜对了,他们真的来啦——”   大四儿脸色一喜道:“怎么说?”   羊须客哼了一声道:“大管事还不明白?我是说那批赈灾的解银来了。”   大四儿点头道:“那还用说,我们姑娘一向是料事如神,哼哼……来了那就好,你们还没动手吧!”   羊须客一笑,露出了发黑的牙,样子更见狰狞:“什么话,没有姑娘的命令,哥儿们有天大的胆子可也不敢呀,这就劳驾请姑娘金身一现吧!”   大四儿摇摇头说:“不行,姑娘才入睡不久,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是一样。”   被称为四当家的,羊须怪客略一思忖,点点头道:“也好——我们哥儿四个奉了姑娘的命,在这附近八条要道上都埋伏了人,日夜注意着来往可疑的人,直到今天早上,才算是踩着了……”   大四儿点点头道:“辛苦,事成后,姑娘一定重重有赏。”   羊须客嘿嘿一笑,起手摸着下巴上的那一绺子山羊胡子:“那倒是不敢,兄弟此来,奉了我们吕老大的命令,要跟姑娘讨个口讯地,这趟子买卖是怎么样一个做法?姑娘本人是不是要亲自出手?”   听到这里,窗外的麦小乔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我的天,原来凤姑娘竟然是……”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眼前见闻,岂能是假?真叫人难以置信,接下去的话便是非所不可了。   “这还用说?”大四儿那张白脸上渗出了一丝冷笑,“四当家的,说一句我不该说的话,倒不是在下我小瞧了四位当家的,这档子买卖非同小可,如果姑娘不出手,哼哼……只凭尊驾哥儿四个能拾掇得下来么?”   羊须客被挖苦得脸上一阵子发青,凭着他们沈邱四老昔年在地方上的声势、威风,岂能容忍对方一个下人的当面奚落?   然而,对方“七指雪山”这个名号的来头实在太大,盛名之下,即使大四儿这个听差跟班儿,他也是得罪不起。   “哈哈……”仰天怪笑了一声,来人——要命鲍无常算是吞下了这口恶气,“叫贵管事这么一说,我们哥儿四个可真成了废物了,既然如此,也只有听候姑娘指示发落。”   大四儿“嘿嘿”笑了几声道:“在下岂敢小瞧了四位当家的,只是这件事情。江湖上消息走露,风声太紧,知道的人实在已不在少数,为稳重计,还是要姑娘亲自出手的好。”   要命鲍无常任了一怔道:“怎么,大管事,你莫非听见了什么传闻么?””   大四儿冷笑道:“难说得很,这件事我看四当家的先回去转告吕老当家的,就说我家姑娘有令,请四位当家先把买卖稳住,一切听令行事,这就不会错了。”   鲍无常站起来道:“好吧,只是事不宜迟,一切还要请姑娘早作指示才好。”   大四儿点点头道:“我知道。”   麦小乔还想再听下去,忽然觉得颈后一股冷风直袭过来,不禁吃了一惊,慌不迭向侧面施了个旋风,“嗖”地旋身出去。   容到她身子飞纵出去,方自掩向一堵墙后,即见方才窥伺的那间房门开处,大四儿等二人已闪身而出,其势甚险,麦小乔如果慢上一步,保不住便会败露了形迹,这么看来,那道袭向颈后的寒风,倒似有意在向自己示警了。   这人又是谁?   随着小乔目光转处,似乎看见了一条疾快的影子,陡地自右侧拔起来;在滂沦的雨势里,落向一片瓦脊。   这个方向恰与大四儿二人现身之处相背而驰,大可不必担心为他们发现。麦小乔心中不解,倒要看看来者何人?   好奇心起,身子向后一翻,借着两脚后蹬之力,嗤——蓦地蹿了起来,紧随着那人身后,也自落足于那片平敞的瓦脊之上。   容得她身子落定之后,霍然警觉到迎头扑身的大雨,其势未已,自己只顾了追人,竟是没有想到此刻身上未着雨衣,一上来即弄了个遍体淋漓。   眼睛瞟处,似有一条人影,直向墙外街心飘落而出,势子绝快,竟似不为大雨影响。   麦小乔心情十分沮丧,却也不容这人逃开自己眼前,倒要追上探个来龙去脉。   咬了咬牙,她不顾遍体淋漓,也跟着纵身追出,几个起落,随即也来到了街心。身子方自落下,禁不住暗自连声道苦,敢情是大雨不歇,街道两渠排水不及,不过是两三个时辰,已积水及膝了。   黑夜里看它不清,这一落下来,可就惨了,一双鞋袜,顿时浸了个透湿,连带着半截裙角,也泡在水里——而对方那人显然早已留意及此,落脚之先,早已寻好了地方,自然免却了此番尴尬,此番却贴在对街一堵墙上,向这边观望着。   麦小乔真想大骂他几声,无如幼受庭训,不容她信口雌黄,想要上去打上一架,偏偏又追不上对方。   那人高高的身躯,一身油绸子雨靠早已打点得十分利落,猿臂蜂腰,背扎长剑,雨势里丝毫无损飒爽,他那里远远伫立张望,目光炯炯,其势雄伟。   他只是远远地向小乔注视着,未发一言,雨势阻隔了麦小乔的视线,天又是如此的黑,想要辨清对方是个什么长相,即非全无可能也是极难之至。   麦小乔拖着半截打湿了的裙子,在街心动弹不得,扑面而来的大雨,使得她连张开眼睛都极感困难,真后悔来时未料及此,否则只须兜上一块油绸子,权作雨笠,其势便将大为不同,偏偏头上长发,未及挽好便出来,这时给雨水一冲,一根根清汤挂面般便都拉直了,披头盖脸,直往下淌着水珠子,真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窝囊相。   这是不可能追上对方了。   麦小乔理了一下头发,两手叉着腰,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远远打量着那个人,对方既无敌意,也就罢了,这么一想,干脆不再追了。转过身来,方自在水里走了几步。   忽听得身后人声道:“接着——”   麦小乔忙自一个转身,眼前呼然作响,一片黑影直向着她迎面袭来,麦小乔心里一惊,未曾多想,一掌即向着来物击去,“噗”一声,触手稀松一片,“叭”地落在地面积水之上,敢情并不是什么伤人的物件,却像是一件长衣——一件宽大的雨衣。   耳边上似听见那人发出的一声叹息,似乎说了句什么,却被雨声混淆了。   容得麦小乔想明白怎么回事,取衣到手,那人已施展轻功,一缕轻烟般地消逝无踪。   麦小乔涉水临途,望着黑沉沉的天,确信是无计可施,只得循着来路,悻悻转回。   雨实在太大,她只是把对方抛来的雨衣张开来遮在头上,又怕惊动了大四儿,脚下不得不放轻点了。   这样回到住处,幸好还没有惊动外人,接下来更衣沐体,好一阵子才把自己洗擦干净,一个人倒在床上,想着方才情形,兀自由不得有些脸红,却是猜不出那个向自己示警之人又是哪个?真个好生令人不解,一个念头忽然由她脑中兴起:   “难道他是关雪羽!”   这个念头确是令她心中为之一震,回想着方才那人远远伫立的伟岸体形,果真与关雪羽有几分相似,只是接下来的疑团,在困惑着她。   如果说,这个人真是关雪羽,他为什么不与我上前相见?他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他是来找我的?不,这似乎是不大可能,他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如果他并不知道自己住在这里,而又来这里,情形就很明显了。   他是来找凤姑娘的。   情形必然是这样——他原是来找凤姑娘,无意间发现了自己,觉得很不是个滋味,不便相见,这才欲隐又现,连句话都不跟自己说了,总算他还念上那么一点点的交情,向自己示警,临走更留下了自己的雨衣。   这一连串的自我猜测,麦小乔当时想来,确实甚合情理,一时越是气馁、伤心,真恨不能立时就见到关雪羽其人,倒要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这一霎她已是“芳心片碎”,想着想着,眼角不禁滴下了热泪。   如果真是这样,他与凤姑娘之间的情谊该是何等深挚,这一点该是应无疑问,麦小乔睁着一双泪眼,越想越是气馁,越觉得自己此行不值,一时间脑子里像是倒了五味瓶儿,懊一阵,气一阵,伤心一阵,也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自沉沉睡去。   麦小乔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了。   雨早已经停了。   院子里到处都是积水,那片原已几乎干涸了的水池子,给连宵大雨的灌注,现在看过去端的是十分壮观了,雨过天晴,娇暖的秋阳再现天际,一切的一切显然已是大为不同。   到处都在滴着水珠子,透过敞开的窗户,那些水珠儿一颗颗给阳光映射得五光十色,有如明珠美玉,珍珠有声地跌落下。来,这便是大自然原始的静态美了,只是又有几个人能够懂得去欣赏?   麦小乔伸了个懒腰,推门来至院外,所见一切,都被雨水刷洗得焕然一新。   就在这个园子里,她掬了一些新积的雨水,漱洗一番,想到了近在比邻的凤姑娘,不知昨宵宿酒是否已经醒转?便自向对方住处信步走过去。   那扇房门紧紧地关着,一个小厮正自坐在门前发着呆,见了麦小乔连忙站起来道:   “姑娘起来了啊?”   麦小乔点点头说道:“凤姑娘在么?”   那个小厮摇摇头说:“一大早就出去了……啊,凤姑娘临走的时候交待,说是姑娘要吃什么尽管吩咐,还说要姑娘你不要走远了,她晚上就会回来。”   麦小乔点点头道:“知道了,还有,她的那位跟班儿管事先生呢?”   小厮道:“啊,是四爷么?跟着一块去了,大姑娘,你要吃些什么,我到前面给您端去,烧饼,麻花儿,豆腐脑都现成,还有——”他眯着一双小眼睛笑眯眯地道,“不瞒大姑娘说,我们店里的小笼汤包,菜肉馄饨可是远近大大有名,姑娘您一尝就知道了。”   经他这么一说,小乔可是真有些饿了,点点头说道:“好吧,你就一样来一点吧!”   小伙计答应了一声,一溜儿小跑离开眼前。   麦小乔心里不禁暗暗惊异,思忖着凤姑娘主仆二人一早离开,必有重要之事,很可能便是昨夜大四儿与那个夜行客所谈有关“解银”之事。   想到了这里,麦小乔可是有些坐不住了。   有关凤姑娘是否真的参与了盗伙组织,意欲劫持这批所谓的赈灾灾银这件事,麦小乔虽然已由大四儿与那位夜行客嘴里,听知了一个大概,但是她却不敢就此认定,非要自己亲眼看见了凤姑娘参与其事,或是由其嘴里亲口道出,才能相信是真的。   现在似乎便是自己要开始了解凤姑娘其人真相的时候了。   对于麦小乔来说,这实在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如果在自己从事一番调查之后,证明了凤姑娘果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则又该如何?她曾是自己甚至双亲的救命恩人,又岂能反戈相向?   这番突如其来的思潮,大大地困惑了她,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候那个小厮已提着饭盒进来——果然好精致的一份早点。   麦小乔打发了赏钱,随即令他为自己备马,匆匆吃完了早点后,这就来到了前院,看看自己这匹马,经过一番调养果然精神许多。   她惟恐凤姑娘转回之后对自己的离开起疑,乃谎称在附近遛马,容得跑出一段距离之后,才向一家铁匠铺打听江南会馆的方向,铁匠铺里几个人都出来了,说也说不清楚,后来还是一个路人指示了她确切的地址,她就循着那人指示的方向一径快马奔驰了下去。   原来所谓的江南会馆,其实与一般的驿店形式相若,内里住客十有八九是一些官场上的人物,一些晋京赶考路过的举子,归省返乡的清寒京官,公门来往的差人,即使并非是官场人物,也都与官面上沾着一些关系。那么,秦照这一伙子人,住在这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麦小乔好不容易找来这里,只见这江南会馆地方倒是还够大,也够气派,只是房子太旧了些。门前立着两个大石头狮子,黑漆的大门,油漆多见斑蚀,由门前往里面看,足有四五进院子。昨天那一阵子连夜大雨,把进门的一片青石板道冲洗得点尘不沾,却也为破旧的房顶带来了意外的灾害,很可能多处都漏了雨,由外面看进去,到处都是接水的破锅烂罐子,叮叮当当响成一气,被雨水打湿的旧褥子被子,衣服,晒得满院子都是。   麦小乔先在一片林子里,把马拴好了,独自绕到了会馆正门,看看没有什么人注意,抽个冷子忽然走了进去,却听见一人大声道:“喂喂……你找哪个?”   敢情进门处,还有个门房。   一个弯着腰的瘦老头儿,一只手架着烟袋杆子,眯缝着两只红眼,只是上上下下往小乔全身看个不已,虽说是江南多佳丽,可是像眼前麦小乔这般出色的姑娘,确也难得一见,丽质当前,无怪乎连一大把子年岁的糟老头儿也看直了眼。   麦小乔只得停下来道:“我是找人来的。”   瘦老头嘻嘻一笑,露出两排被熏黑了的牙齿道:“找人,谁啊?来来来,你给我说说,这里住的人多了,杂得很,你一个大姑娘可不便随处乱跑呢!”   麦小乔不得不耐着性子道:“我是来找……一位解爷……不知他可住在这里?”   瘦老头皱皱眉道:“姓解的,这个姓倒是不多,来来来,我给你查查。”   麦小乔道:“错了,不是姓解,而是一位解差。”   “噢,是这么回事。”瘦老头嘻嘻笑道,“这位差官贵姓呀?”   一面说他就转身来到了小屋,麦小乔只得跟了进去。   瘦老人随即找出了住客名簿来,翻了一张,道:“噢,这里有一位,是应天府里来的刘老爷吧?”   “对了,就是他。”   麦小乔顺口应着,心里可有些发慌,瘦老头立时堆起了一脸笑容道:“原来是刘老爷的宝眷,来来来,我带着你去,刘爷我熟得很。”   小乔原是随便乱说,无非打算混进去以后,自己再慢慢找寻,总能找到那批押解灾银的官差,想不到这个瘦老头儿偏偏多事,非要送她进去不可,一时大为作难,推辞不掉,只得随着他向里院步进。   瘦老头因见对方是个年轻的姑娘,便一口认定是那个刘差官的亲眷,因这位姓刘的差官,平常对他出手阔绰,赏银颇多,瘦老头早已铭感于心,却是苦无所报,今天难得有此表功机会,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当下笑嘻嘻地在前引导着一路向后面行进。   他边走边说:“刘老爷来了可有不少的日子啦,平常最是照顾我,可真没有少使钱……说的也是,可真是个好人哪!”   身后的麦小乔没有答理他。   瘦老头又道:“我听说过,刘老爷还没成家,说是家里有个妹妹来着,前些日子还在念着,嘿嘿,你看看,今天可就来了……”   说着笑着,他倒是蛮能自得其乐的。   一连穿过了两进天井院子,来到了那位刘差官的往处,新漆的大门,一边还挂着一盏灯笼。   瘦老头叭叭地往门上拍了两下,大声道:“刘老爷,您老瞧瞧谁来了?”   姓刘的刚要出门,立刻开了门道:“谁呀?”   瘦老头一笑道:“谁?您老这不瞧见了吗?你妹妹来啦!”   一面说回头就要招呼麦小乔,怔了一怔,顿时可就傻了眼啦!妹妹?哪来的妹妹呀!   刘差官直着脖子也糊涂了:“谁?谁?我妹妹……”   “可不是吗?许是跟您老在闹着玩儿吧!喂!喂!”一边嚷着,他忙自回里头找。   刘差官也傻了眼跟着他找,可就是再也没有看见这个妹妹。   麦小乔早在瘦老头自言自语的当儿,从容抽身离开,来到了第三进院子的入口处。   两名带刀的武弁守侍左右,不用说这进院子里一定是住着特殊的人物,寻常人是不便出入了。   她此行只不过是确定一下,倒不一定现在就要面见对方。心是有了准儿,转身向外踱出。   为了避免再被门房的那个瘦老头儿发现,惹出类似妹妹找哥哥的闹剧,她也就说不得客串一下飞贼——抽个冷子嗖地蹿上了房,转一个方向,掩住了身子,看清了眼前一片树林,自忖着不会为人发现,这才飘身落下。   却听得一人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只道是好心救人,却忘了自己,真是泥菩萨过江——我看你是自身难保啊!”   麦小乔心里一惊,却是没有料到眼前林子里竟然还藏有人。当下定了定神,随即向前走去。   这才看见林子里一片池塘,正有一个头戴大笠的高大和尚,在塘边垂钓。   和尚盘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背倚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一竿在手,其状自得。   麦小乔心里动了一动,暗忖着,莫非这个和尚并不是在跟我说话么?   可是这附近并无外人,若非是和尚自言自语,便只有跟自己在说话了。   水面上粼光闪烁,敢情是鱼儿上钩了,遂见他起竿抄手,捉住了那条鱼,嘴里兀自不闲地念着:“在水里原本自由自在,何苦吞钩上钓,你只道自家聪明,小看了别人,到头来却是苦了自己,真正是糊涂之至,阿弥陀佛!”   话是在跟鱼说,谁又知道不是含沙射影在暗指着人?   麦小乔这时距离和尚不远,发现对方和尚好一副清奇相貌,头上虽戴着竹笠,却有大蓬苍发自颈后披下,并非一般和尚传统的落发秃顶。   令她惊讶的是对方和尚那一双长眉,和自斜出面颊两寸开外,衬着他那一身素色肥大袈裟,看上去真有古仙人的风采。   这时,和尚已取鱼到手,叹息一声,信手又自抛落池塘,道:“尔本清波自由身,不惹凡俗不沾尘,一朝跃起混饨外,始知天界有乾坤。鱼儿,鱼儿……此去好自为之,一切皆在天算之中,莫为已甚,你就认了命吧!”   说完了一大串废话,和尚才忽地侧过脸来正与伫立道边的麦小乔迎了个对面。   “阿弥陀佛,这位姑娘你此去哪里啊?”   说时,和尚竖起单掌,向着麦小乔施了一礼。   麦小乔直直地看着他道:“大师父,你刚才那些话是在跟我说么?”   长眉和尚呵呵笑道:“我自说自话,却为姑娘听见,尚请不要见笑……无量寿佛,我先见姑娘形色张惶,自客馆飞身跃出,莫非有什么急事不成?”   麦小乔不禁脸上立时一红,大白天蹿房越脊,形同盗贼,尤其是一个姑娘人家,真教人是难以解说。   “原来大师父都看见了。”   “我确是都看见了。”老和尚嘻嘻一笑道,“凑巧的是老衲也在那会馆里挂了个单。”   麦小乔含笑道:“原来这样……”   “姑娘像是在寻人,不知可会见着了没有?”   “还没有……”看对方是个出家人不像是个坏人,她随道,“大师父既然也住在这里,可知有几个解差是住在这里?”   和尚宣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姑娘这一问算是问对了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不错,是有几名官差住在馆里,那为首的一个姓秦名照,乃是杭州府行大大有名的一个捕头,姑娘你要找的可是此人?”   麦小乔问的干脆,和尚答得更干脆。   聆听之下,麦小乔不禁为之怔了一怔,心里盘算着,果然那些解送灾银的官差住在这里,我何不透过眼前这个和尚,要他把话传给对方?只是这件事却也冒失不得,是否恰当?   心里盘算着,一时难定取舍。   长眉和尚一笑道:“我明白了,姑娘可是有话,要让我转告那些官差不成?”   麦小乔吃了一惊,微笑道:“你可真是神仙,竟然连我心里想的都知道。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必再瞒你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因打探出有一伙厉害的匪人,要向这些官差下手,抢劫他们押送的灾银,所以想事先给他们送个讯儿,要他们小心提防……”   “阿弥陀佛,”老和尚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老衲知道了,姑娘可知道这伙子匪人的来龙去脉么?”   麦小乔想了想,总觉得兹事体大,不便信口胡言,万一凤姑娘与此事并无关联,事关其一生名节,可就乱说不得。   摇了摇头,她向和尚道:“详细情形,我还不大清楚,不过却知道他们人数不少,而且武功高强,那几个押银的官差,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走了。”   说完匆匆转身离开,她惟恐和尚喋喋追问不休,自己又实在无能奉告,只能快速离开,耳边上却听得身后和尚冗长的叹息之声,似乎嘴里兀自在喃喃说些什么,却也不想再多留片刻,径自到了先时来处,找着了自己的那匹马,上马飞驰而逝。       第二十五章 防劫赈灾银 和尚布奇阵     依然是在那湖心亭,依然是那么丰盛的一席饭菜。   坐在桌旁的也依然只是她们两个。   两个无独有偶的美丽姑娘。   凤姑娘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昨夜我喝醉了,多谢你费神照顾。”   麦小乔摇了摇头,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你通体发热,又哭又笑的,看来……   真受了不少的罪。”   凤姑娘道;“真没想到那个酒那么厉害,怪不得那一天连老金鸡也喝醉了。”   麦小乔不解地道:“老金鸡?”   “这件事你当然不知道……”凤姑娘深邃的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瞟了瞟,“那一天原本可杀了他,偏偏关雪羽不肯乘人之危,以至于坐失良机……到后来反而险些丧生在他手上,这就叫好心没有好报。”   麦小乔紧张地道:“关大哥……他怎么了?”   凤姑娘一笑说:“你看,我一提起他来,你就紧张兮兮地。哼,你大可放心,他是有福气的人,每到最困难的时候,总会有救星出现,人不该死,五行有救,他死不了的。”   被她抢白了这么几句,麦小乔却也无话可说,想到了面前的凤姑娘可能与关雪羽之间已经发生的恋情,她只是觉得没精打采,真正是万念俱灰。   看着凤姑娘,她报以无言的一个苦笑……这苦笑里涵盖着的意思可多了,你还好意思来嘲笑我吗?谁又不知道你的心?你们之间既已有了感情,又何必寻我开心?   凤姑娘目光如刀,像是洞悉了她的心:“你在想什么?”   麦小乔摇摇头,淡淡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喝醉了的样子,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你说了很多话。”   凤姑娘顿时脸上讪讪:“真的?我都说了些什么?”   麦小乔试探地道:“你说到念书的事,好像是关大哥在教你念书……是不是?”   凤姑娘顿时为之脸上一红,但她却很镇定地点点头道:“这倒是真的……想不到我还会想到这些……我还说了些什么?”   麦小乔摇摇头,道:“说了很多,我也记不清了。直到你吃了清心散以后才安静了下来,可真怕人……”   凤姑娘道:“我原来还吃了清心散……是你喂我吃下去的?”麦小乔点点头。   凤姑娘一笑道:“我可吐到了你的身上?”   麦小乔摇摇头说:“那倒没有,不过酒气熏天,以后可千万别再喝了。”   凤姑娘低头笑了笑,她有时候却也不失天真,然而多数的时间,却都属于“冷若冰霜”那一类型。她聪明、沉着、绝对的冷静,以至于小小年纪,自从她出道江湖以来,都能保持着无往不利的不败纪录。   “今天你骑马出去了?”   “嗯……”   “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倒也没有,只是随便走走。”麦小乔不自然地笑笑,“到处都淹水,好大的雨呀!”   凤姑娘一笑说:“是么?但是有人却看见你去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麦小乔心里一惊。   “江南会馆。”   说出了这四个字,凤姑娘一双明澈的眼睛盯视着她:“有没有这回事?”   麦小乔着实为之吃了一惊,正不知如何置答,凤姑娘却微微地笑了。   “而且,我还知道,在树林里你还见了一个和尚,你们很早就认识么?”   “那倒……不是。”   “这么说,你们是第一次见面了?”   麦小乔点了一下头,心里暗忖着。糟了,难道她已经知道我跟那个老和尚说了些什么?偷眼瞧了她一眼,对方倒似并不尽知。心情微定,干脆把头偏过一旁,不再多说。   凤姑娘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却要好意地提醒你一声……”   麦小乔不得不移过眼睛来看着她。   凤姑娘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早认识那个和尚,也不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我只能告诉你的是,那个和尚目前正在跟我作对,哼,凡跟我作对的人,我都放不过他。”   麦小乔道:“可是他是一个出家人啊,我甚至于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他是谁?”   凤姑娘点点头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最好不过了。小乔,我们总算还是朋友吧,尤其是昨夜,我醉了,你服侍我半夜了,我对你由衷的感激……唉,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敌人,你可明白?”   “我不大明白。”麦小乔讷讷道,“你说敌人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明白?”凤姑娘浅浅地笑着,“我以为你和我一样的聪明,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得太清楚的,是么?”   麦小乔一时倒不知再要说些什么才好了。   凤姑娘眨了一下眼睛:“我所以要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不希望有一天跟你翻脸成仇,真要那样,那就太遗憾了。”   麦小乔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不过,我会记住你这番话的。”   凤姑娘一笑道:“在这里你还有几天逗留?”   “不必了。”麦小乔略似伤感地道,“我打算明天就走,先到我过去的家临淮关去瞧瞧。”她展眉微微笑了笑,接下去说,“听说那边下大雨了,老天爷还算有眼睛,这么一来,旱象总可解除了一些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凤姑娘说:“如果这样,你们家又可以搬回去住了。”   “也没有这么简单。”麦小乔说,“搬一次家你不知道有多累人,何况父母年岁都大了,这一次到四川,娘就累病了,我看就算是家乡情况好转,也不会这么快搬回去,总得一两年之后了。”   凤姑娘点点头:“那么你个人呢?我的意思是,对你个人,你有什么打算?”   麦小乔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还不知道……而且你知道,我身上的毒尚未去尽,有一天发作起来便是麻烦。   所以,也许医治我身上的毒伤,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   凤姑娘想了一想道:“这件事固然极难,但也并非就是真的全然无救……唉!如果我爹在这里就好了,他说不定就有办法。”   麦小乔迟疑道:“令尊现在哪里?”   “谁也不知道。”凤姑娘说,“他老人家才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找他可真是难比登天。”   麦小乔方自燃起的一点希望,紧接着便自幻灭了。   说话之间,只听亭外传来轻微叩门之声。大四儿的声音在说道:“姑娘,有人求见。”   凤姑娘皱了一下眉说:“人呢?”   “在院子里候着呢!”   隔着窗子远远眺望出去,看见四个人立在那边树下。   凤姑娘站起来向着小乔道:“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说了这句话,即行离席步出。   麦小乔远远地向那边树下瞄了一眼,心中禁不住为之怦然一动。最起码四人之中有一个曾经是她所熟悉的——尖瘦的一张脸,下额上留着一络子山羊胡须,不正是昨夜大雨之中前来向大四儿通风报讯的那个人么?心中一惊之下,连带着也就对另外的三个人加以注意。残阳交织下,四个人那副嘴脸,可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凶悍狰狞,加上全身上下那阵子挥打不去的风尘气息,几乎一眼即可以直言断定,这四个人绝非善类。   四个人均似似凤姑娘执礼甚恭,像是在等候着凤姑娘发落什么,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却因为距离甚远听不清楚,不久,四个人即告辞而去,凤姑娘也就转回了湖心亭。   麦小乔冷眼旁观之下,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可以判定一件重大的事情,就将要发生了,而致使这件事情发生的领导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貌美如花,举止若仙的凤姑娘。   返回湖心亭后的凤姑娘,显然是没事人儿一般,依然谈笑自若。麦小乔原来希望她会自己透露些什么,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多说。   等到麦小乔饭后转回到自己客房时,天色显然又将晚了。她无意独锁愁云,独自在暮色苍茫里来到了园子里,无意间听见了身边一阵乱蹄之声,越过不远处的空花隔墙,即见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疾奔如矢地一径绝尘而逝。   也只是那么一瞬的当儿,麦小乔竟然意外地发觉到,两骑快马上乘骑的是凤姑娘与大四儿主仆二人,匆匆一现,惊鸿一瞥地随即消逝无踪。   麦小乔心里一动,暗忖着:“不好,难道凤姑娘真的要动手打劫那批灾银?”   一念及此,她可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件事不知怎地,她就是放心不下。原因是这场灾难里,她眼见多少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赤地千里,遍眼哀鸿。不说别的,就只是自己家人先已受害不浅,自己爹爹麦玉阶也曾慷慨捐赠,赈施粥饭正所谓发挥同胞之爱,现在好不容易盼望到了官方的赈灾银子,对于那为数千万的灾民来说,尽管是“杯水车薪”惧其太少,却不啻是一帖续命急药。如果说什么人对这批救命的银子还意在觊觎,那可是不能忍受,不容坐视之事了。   麦小乔在没有亲睹凤姑娘参与劫银之前,尽管怀疑,却不能认定。   她不禁回忆起方才凤姑娘说过的话,诚然是大堪玩味,她也明知道自己武功不及对方甚多,然而义字当前,却也不容她有些许退缩了。   径回到客房里,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佩好长剑、镖囊,看天色就差不多黑了。   她决定再到江南会馆走一趟,看个究竟。   江南会馆在月夜里显得异样的寂静。   昨夜大雨,今夜多风。飕飕的风渗着月色碧寒地刮过来,浸在人身上,真有股子寒劲儿,冷得人牙床子打战。琉璃瓦面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光滑,在冷月荡漾里,反映出点点星光,看起来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千手神捕秦照在院子里踏行一周,仰首向天,心情沉甸甸地,面对如此夜色,却是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   这一进院子他们全包了下来——虽说是行踪诡秘,用尽了心机,可是二三十号子人,毕竟来去招摇,才一住定下来,风声已传了出去。   就是因为风传有黑道人物要来行劫,秦照的心情才显得特别紧张——总算还有个出云和尚在此押阵,多少给了他一些安全感。可是责任在谁身上,谁就会承受到压力,这种内心的感受,局外人是没有办法去分担的。   在院子里踏着寒冷的月色,走了一转,秦照回到了堂屋,只见出云和尚正自低眉吟思着,手里拿着一个棋子,将下未下之际,一双长眉只是频频颤动不已,见了秦照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继续思索不语。   秦照一径来到了他面前站往,刚要开口说话,老和尚却向着他摆了一下手,继续举着那一颗待下的棋子,却是有无从落下之苦。   老和尚的棋艺极高,连日来秦照早已是领教过了,简直难以匹敌,心里只当是和尚的棋瘾又犯了,只是当他注意到和尚面前竟然缺少了一方棋枰,一颗颗的棋子儿只是摆在桌面上,可就不禁有些儿纳闷。   好不容易,老和尚手里的这个棋子儿总算放了下去,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抬头注视向当前的秦照,摇摇头,苦笑道:“险……险得很呀!”   一面说,他低下头,兀自向桌面上那些散乱的黑白棋子注视不已,两条长出的白眉时蹙又展,显然心情不无困惑。   秦照不解地道:“大师父,你这是在算卦么?”   出云和尚一声不哼地站起来走向院中。   秦照跟了出来:“大师父……”   老和尚面色严肃地道:“上半夜平安无事,丑时左右,贼必上门……”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叹息一声。   秦照大吃一惊道:“是……么?来人是什么路数,卦上可有显示?”   出云和尚一双敏锐的眼睛注视着秦照的脸,半天才讷讷地道:“来人出奇的厉害,你和你的手下,万非其敌,只怕……”   “只怕怎么样?”   “只怕你这一面伤亡惨重……你本人却意外遇到了救星,竟然逃过一死,也是异数……”   说到这里,老和尚微微眨动了一下眸子,双手合十地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千手神捕秦照听到这里,顿时有如头顶响了一声巨雷,怔在当场,作声不得。   老半天的工夫,他才像喘过了一口气来:“大师父……这么说,这批灾银也是保不住了……果真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出云和尚喟叹一声道:“灾银竟然像是保住了……这正是老衲苦思不得其解之处……   异哉,这其中左右折冲,甚是迂回曲折,所可当信者,就是你这条命倒是有惊无险,只是血光之灾,却是难免。”   一听说自己这面死伤惨重,自己虽是险处逢生,却难保一干手下不为此丧生,多年相处,情同手足,猝闻恶讯,不禁悲从中来,心里一酸,两行热泪,情不自禁为之夺眶而出。   老和尚喟叹一声道:“原只当有老衲在此,可以为你担当一份风险,却想不到来人奇兵突出,其中竟有连老衲也难以应付的高人异土……这就注定了我方必败的命运,能够落到卦上结局已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言罢频频摇头叹息不已,那张慈悲脸上,竟然失去了昔日的一番雅兴逸致,可见即将来临此一事态之严重了。   千手神捕秦照黯然叹息一声,道:“这么说来,我们难道只有坐以待毙不成?”   老和尚轻宣了一声“无量寿佛”,才摇摇头道:“果真那样,只怕势将全军覆没,老衲这就绘上一张草图,你按图布施,或可将伤亡减低到最小地步,我之能够帮助于你,也只此一图了。”   说罢,出云和尚即转回堂屋,当场取过纸笔,画就了一张草图,却命人将十八担白银,分置在十数个草包之内,就置在这佛堂供桌之下,原来的担箩之内,改置等量的石块。   老和尚特别仔细地要求,要每一担石块与原来白银同等重量,一切均按照本来包置银两模样置好,这一番改头换面,虽是众人联合动手,也忙了多半个时辰,方才就绪。   老和尚特别嘱咐这十八担“白银”,要秘锁在中间堂室之内,在那里,他移了四个石鼓,分置堂室之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这才将秦照唤出一旁。   秦照料是和尚必有要事关照,苦笑着说道:“大师父但说无妨,弟兄们俱与我同生共死,袍泽情深,如有差遣,万死不辞   出云和尚聆听之下,长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微微颔首道:“秦施主,你倒是猜对了,这里正是需要四位视死如归的勇土,这个老衲却不便代你挑选了。”   秦照点点头道:“这个容易,我马上即可选出。”   老和尚低低念了一声“无量寿佛”,随道:“秦施主,你也许还不明白老衲言中之意……”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脸上带出了一片戚容。   秦照大为起疑地道:“大师父这话怎么说?”   出云和尚道:“施主甄选出来的四名勇土,武技不必高超,却必须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只因为他们求仁得仁,万万逃不过此一遭杀劫……为难处便在这里。”   秦照神色微微变了一变,轻轻地嗅了一声。   “大师父的意思是,这四个人一旦坐镇……这里,便万无活理,非死不可?”   出云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   秦照怔了一下,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老师父你老这就错了,人命关天,既是非死不可,那又何必……”   出云老和尚轻轻叹息一声道:“定数啊,非此不足以消灭这大片杀机,连带着也只怕灾银不保……阿弥陀佛,吾佛慈悲。”   秦照点点头,极其痛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老和尚喟然叹息道:“置其死而后生,此阵一名‘四极血光阵’,为当日南海观音未成佛以前,逃避诸魔时,诸头陀舍身取佛,捐躯自身成全佛主而设。为了广大灾民,只有这番布施了,我佛在天,当知老衲一片苦心,南无阿弥陀佛!”   秦照慨叹一声道:“老师父还有别的指点吗?”   出云和尚又叹息一声,频频摇头不已——过去的几天以来,秦照就从来也没有见他如此沮丧过,显然内心遇见了极难取舍之事。   “这四极协光一阵,敌人极难攻取,虽然最终必破无疑,却要花费对方许多时光,亦将敌人主力全数吸住,是无可疑……那时候,秦施主你当率同八人,将供桌下银包取下,背在背上,按照老衲所示之惟一一条小径,逃命去吧!”   说到这里,老和尚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道:“你此去一路,亦非没有风险,但有吉人临难舍身相救,虽有血光之灾,最终却得太平,可以不虞……你八人各着白衣短衫,背负担架,行走时一字长蛇——这一行也是有个名堂,名叫‘白蛇衔草’,佛典上谓‘诸魔不侵’……阿弥陀佛,老衲一再指点,屡泄天机,按照佛律,已是罪不可逭,只是为了一点点尘缘俗善,不惜甘犯天条……却又是为何?为何……”说着说着老和尚便自情不由己地又自宣起佛号来了。   秦照见和尚说得真切诚恳,料非虚言,一时感激莫名,倏地扑倒地上,连连向和尚叩头不已。   “老师父大义指点,在下苟能完成任务,来生变犬变马亦将报大恩大德——”   和尚叹息一声道:“施主言重了。”   一面说,亲手把他搀扶起来。   “来来来……我们屋里坐。”   坐下之后,老和尚在灯下草绘了一纸路图,面授了秦照许多机宜,稍一会忽然苦笑了一下,面有憾色。   秦照一惊道:“大师父莫非还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出云和尚讷讷道:“秦施主你又哪里知道,老衲此番如此指点与你,却不能脱离老衲本身一步劫难,诚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秦照大惊道:“什么,大师父如此神功,料事如神之人,竟然……”   和尚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这件事你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秦施主你这就去忙你的去吧!”   秦照想一想,确实也是如此,他身负重任,由此距离丑时不过还有一个多时辰,却还有许多事急待料理,当下便得转身步出。   “且慢!”老和尚又唤住了他,道,“你选出四名勇土之后,即刻带来见我,迟了便只怕来不及了。”   秦照答应了一声,躬身告退。   老和尚随即起身,在佛前燃上了一炷香,礼拜之后,转回蒲团坐定。客居之中,竟然能有如此一处地方供其敬佛,却是难能可贵了。   约莫经过小半炷香的时间,千手神捕秦照已带领着四名高手再次进入。   老和尚容各人走近面前,特意将座前的灯移近了,细细向着四人脸上逐一注视过去。   灯光婆姿影里,老和尚一一打量,但只见当前四人虽属英年气盛、各俱凌人之威,只是老和尚却独具慧眼,别有所见。   他瞩目之处,却各在四人正中天庭,即所谓“印堂”之处,隐约中便只见四团阴影盘在那里,正是“乌云罩顶”,相信相学之人可都知道此乃大凶之兆。   老和尚看到这里,慈目微合,轻轻念了一声佛号,想到了面前四人终将一死,大义节烈。一时泪光迷离,几乎忍不住要滴落下来。   略为镇定,他再次睁开眼睛,注视着当前四人道:“四位少施主坐镇之处,地当险要,敌人不易攻入,老衲这里有四路救急刀法,名唤‘四杀连环刀阵’一经施展,遥相呼应,却是猛锐不可抵当,且容老衲一一个传授给你们吧……”   几句话说得十分吃力,那是因为明知四人非死不可,为壮其势,却作违心之言。他料想秦照为了顾全大局着想,也未必把真情告诉了对方四人。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   果真据实以告,四个人是否还有此昂然斗志,便很难说了。   接着出云和尚取出钢刀一口,每个人各自传授了两手刀法,急难之中,哪里允许多说,只不过是两手看来并无出奇之处的普通刀数,可是四个人一待各踞四方坐定之后,按照着和尚所说的要诀出刀,便有不可思议的威力。   老和尚要他们一一自行练习,奇特之处在于施展刀法之时,必须坐定,不可站起,而且仅仅只是两手刀法,一再的轮流重复施展,局外人如秦照,虽在一旁仔细观看,却也难以猜透其妙。   四名年轻捕快,各有相当武术底子,两手刀法又非奇特过难,自是一学就会,当下各人坐踞一位,抡施钢刀,虎虎有威地勤加练习起来。   出云和尚看了一回,认为满意,才叫他们停止。   四名年轻捕快持刀待要离去之时,老和尚忽然又唤住了他们,问了他们的姓名,分别是李立、王大元、关云奇、洪照男。   待到四捕快离去之后,老和尚特意关照秦照,嘱咐他将四人姓名年岁出生年月等察问清楚,抄写在他随身一本度碟之上,以便带回出云寺为列位超度。   一切就绪之后,已到了子夜时分。   老和尚看看时间相去不远,独自个盘膝佛堂打起坐来,数十年明性之功毕竟不同一般。   今夜老和尚并非意在参佛,却是为本身眼前一步劫难预卜经过。   然而冥冥之中,却似有一种力量在干扰着他,使他总不能清澈贯通。   忽然他叹息一声,张开眸子,就手取过了身边棋子,在手心里摇了摇,哗啦!撒向当前,即只见黑白二色棋子滴溜溜直在眼前打转,却有一粒独独滑向枰外,兀自不停地连连转动不已。   和尚面色一惊,突地出手将那粒棋子按住,口中喃喃地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何方高人夜入禁地,莫非是寻老衲来了?”   话声方住,即听得耳边一人冷冷笑道:“我道是什么人,有这个胆子,原来是你这个老和尚在此坐镇,这就难怪了。”   出云和尚嘿嘿笑了几声道:“阁下何人?怎不出面相见?”   那人道:“你这和尚不是凡事先知么?怎地老夫来此,你却视而不见?”   双方答话,看来音色不高,却是字句清晰,声声入耳,原来彼此均是施展玄门奇异的“传音”之术相互对答,如此一来,除当事人外,别人竟无所闻。   老和尚双手合十,长宣了一声“无量寿佛”,接着道:“善哉,善哉,施主你此行是来寻老和尚,还是别有意图?倒要先请赐示。”   那人嘻嘻笑道:“这又有什么分别?就算是来寻和尚你晦气来的吧。”   话声甫毕,即见佛堂左侧方的两扇门扉,“呼”地一声自行敞了开来。   皓月之下,只见门外站立着一个长衣飘飘,既老且瘦的潇洒绅士人物。   自然,这人并非真正的是个绅士,只由他突出后肩随身佩带的那口长剑上判来,来人显然是一个武林人物,以老和尚那等听觉之人,竟然未能察知他的来到,这人的一身轻功造诣当是可想而知的了。   猝然间,和尚座前那一盏青灯的灯焰向上吐了一吐,来人不见举步却已前进了丈许,擅入到老和尚眼前佛堂之内。   白皙、瘦削、闲情逸致,端的是个潇洒人物。       第二十六章 灾银争夺战 捕快遭捆绑     如银月色之下,那人竟穿着一袭银白色长衣,令人惊异的是,就在他这身长衣之上绣着一只引头分翅的整只金色凤凰。   仗着他神态之间那等斯文轻松,却有其不可侵犯之威。随着他猝然进来的身势,似乎带进来满堂的狂风,在他开张着的两臂之间,巨大的风力,猛然急冲不已,呼呼风声,震荡着四壁,形成了一股狂飙。   供在佛案上的一列四盏明灯,立刻在这等风势里为之熄灭,倒是老和尚座前那一盏无罩青灯,兀自茕茕孤耸,欲熄不熄,几次三番像是熄灭了,却又自燃起来,显然得力于老和尚的内力支持。   “阿弥陀佛,原来是七指雪山的陆山主驾到……这就难怪了,失敬,失敬了——”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只张开的长臂倏地收起,迂回于佛堂内的那阵子怪风顿时消失。   神州鬼凤陆青桐这个名字,如今早已无人知道了,也只是那几个硕果仅余的老人,还能忆及,倒是他如今凤七先生这个名号,在江湖中一直显示着崇高的不坠的地位。   “老和尚,我们素不相识,你竟能见面呼出我的名字,足见是有心人了,你是有道的高僧,此番驻锡压俗,显然有非常之故吧,倒要请教。”   出云和尚似乎已悟出今日之动,便是应在了此人身上,既是在劫,分属定数,也就坦然以处。“阿弥陀佛!”老和尚缓缓地道,“陆施主这句话可就明知故问了,老衲来此为了积修一件善功,乃是为苍生造福啊!”   凤七先生点点头道:“说得好,只是你能么?”   “阿弥陀佛,老衲当尽力以为。”   “老和尚,只怕这件事你管不了……反倒毁了和尚你多年的修行,我诚然是为你不值。”   “陆施主你是要我全身而退?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那便要施主你掌下超生了……”   “好吧!”凤七先生点点头说,“我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几个意想不到的老朋友,都见着了。明人眼前不说假话,我们有话这就挑明了说吧!”   出云和尚道:“老衲洗耳恭听。”   凤七先生道:“老实说吧,我此一行,颇有会尽天下高人异士的雄心壮志,凑巧了大家伙都在动这批银子的念头,我也来凑凑热闹,倒要瞧瞧鹿死谁手?”   老和尚冷冷一笑道:“这话倒也实在。别人为钱,穷极无聊。陆施主半生金山银海里打滚,这区区灾银,何在你的眼里?显然是别有用心了……但请可怜天下苍生,放过眼前一行,善莫大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凤七先生忽然深深一笑,闪烁着那双深邃的眼睛,脸色更见阴沉。   “老和尚,放下你‘阿弥陀佛’那一套吧,我这个人生平为恶多矣。天堂无路,地狱有门,哈哈,你跟我说教可真是对牛弹琴了。”   方自说到这里,只听得远方稀疏的钟“当当”响了两声,敢情子时已过,这就是丑时了。   凤七先生忽地悟出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老和尚却以为对方已然看破了自己意图,不得不提前出手。只见他一双大袖霍地向后一拂,坐在蒲团上的身子,疾如箭矢般地平射而出,直向凤七先生正面袭去,随着他落下来的身子,两只手大鹏展翅般霍地张开来,顿时,空中幻化出扇面也似的一天掌影,在这个攻击姿态里,凤七先生的两侧,任何一个部位,都有被击中的可能。   凤七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一只老狐狸?   出云和尚似幻实真,这一击,当真无懈可击,偏偏被凤七先生看破了行藏。   四只手巧妙地接触之下,凤七先生有如怒搏穹空的一只巨鹰,霍地向后一个倒翻,风衣兜空,“啪”一声轻震,人已反穿出三丈开外。老和尚一招失手,紧跟着对方身势向外穿出。   呼——呼——   一双人影,几乎一般快捷地穿门直出。一吐即收,双双落下,真个是野云振飞,去留无迹。   落在地面上的两人依然是面对面,当中距离不足一丈,双方一经出手,即如磁石引针,似乎便只有全力周旋之一途了。   “老和尚,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失敬,失敬。”   凤七先生一双眼睛直直地认着对方,白皙的一双瘦手就像抱了一个大球似的盘在胸前,猛可里他那瘦削的身躯一下子粗大了许多,看起来倒像是一个胖子了。   老和尚一双长眉频频眨动不已,慨叹一声道:“久仰施主擅施气化之功,老衲只当是传闻不可尽信,今宵总算是见识了……阿弥陀佛……”   凤七先生冷冷哼了一声,道:“我也知道你的‘玉琵琶功’天下罕敌,只是一击不中,再想伤人,只怕老和尚你要更费点事了。”   话声一落,凤七先生忽地一声冷笑,右手分处、“嘶——”响起了一片袖风,大片袖影,疾如飞云罩顶,再向着老和尚当顶卷过去。   出云和尚身子向下微微一坐,也把一只大袖飞出。   双袖乍接之下,老和尚“嘿”了一声,那巨大的身躯,猝然之间向后面一个倒翻,蓦地直穿了起来。   凤七先生更不迟疑,紧蹑着对方身子,拔空直起。   月夜里,直似大鹤一只。   呼——呼——   依然是面对面地站在了一块儿。   夜风飕飕,月光映照在脚下光滑的琉璃瓦上,闪烁出片片银光。   “老和尚你既超度不了我,就看我的了。”   寒风里,凤七先生那一袭绣有巨凤的长衣,时而卷起,猎猎作响,他身子此时看过去,越显得肥胖了。   出云和尚已经领教了对方实力,只觉得惊心不已,他当然知道传说中的这个人是个强人,此刻接触之下才知道,他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其实他似乎早已知道今日胜负,然而不到黄河心不甘,总要印证才算死心。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地看着他,喃喃地道:“老衲这里有三手绝活儿,陆施主如能全数接下来,老衲掉头就走,如果接不下来——”   “今夜之事,一笔勾销,非但如此……”凤七先生冷笑着扬起了二只右手,“老和尚,我还把这只胳膊给你留下来,让你带回去,给佛主上供。”   “陆施主你言重了……”   老和尚这句话可是说得痛心极了。他虽不是武林人物,此身早已跳出三界之外,可是武林中只要是稍有辈分的人,提起他来,无不心存敬仰。数十年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对他心存轻视——眼前凤七先生这几句话,可是真正的伤了他的心了。   什么话都不必再多说,手底下见强弱吧!   老和尚脚下一连向前踏进了三步,蓦地身子像是“银丸跳掷”般地弹了下来。   月光里,眼看着他飘身空中的身子,倏地一个倒折,成了头下脚上之势。   那是极漂亮的一式“燕剪秋波”,老和尚交叉着的两只手,分别向着凤七先生一双肩头上按了下来。   凤七先生早就期待着他了。   像他们这类顶尖儿的高手对招,鲜有取巧可言,务必是实力的接触。   二十根手指指尖方自接触之下,老和尚蓦地一个凌空下翻之势,探出去的两只手掌霍地向后一收,却改向对方腰间拍去。   凤七先生的两只手,依然在那里迎着了他。   老和尚哼了一声,身子打了个旋风,飘出丈许开外。   “哪里走。”   凤七先生偏偏是放不过他。   一个疾闪,一个猛追,一反一迎,第二次凑在了一块儿。   老和尚是欲擒故纵,不这样,不足以施展出接下来的杀手——千手如来。   在漫天掌影里,出云和尚已把凤七先生罩在了掌势之间。忽然间,凤七先生攻开了这层全是掌影的帏幕,有如疾风一片直向着和尚身边欺进来。   “叭!叭!叭!叭!”   一连四声清脆的掌声,那是彼此手掌互接的声音,节拍之快,密如贯珠,可见得双方的出掌该是如何之快了。   紧接着响起了第五次接掌之声,老和尚就在这声掌音里,白鹤也似的腾身而起,却只起来七八尺高下,随即飘落下来。   尽管那般潇洒的落势,事实上他却是已经败了,偌大的身躯一连摇了两下,脚下“哗啦”连声,一连踏碎了两块琉璃瓦。   凤七先生笑着说道:“大和尚承让承让。”   出云老和尚只觉得一阵子脸上发热,一颗心却是通通上下跳动不已,接着,他身子又摇晃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阿弥陀佛,陆施主你赢了,老衲技不如你……确是自不量力,我这就只有去了。”   凤七先生直直地伫立在高出的屋檐一角,白皙的瘦睑上带着一抹微微地冷笑。   一种胜利的自负,洋溢着他……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那些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的武林名宿,一个个在自己手里败下阵来,这就是他最大的满足、愉快!   千手神捕秦照一切布置停当,转来后院佛堂,意欲最后一次来向老和尚请示机宜,这时天交四鼓,已是西时前后。   佛堂里轩窗四敞,飕飕的风自四面袭过来,七八扇窗户,在夜风里开了又合上,发出吱吱哑哑声音,敢情是一片冷清清,怪吓人的。   “大师父……”   站在门外,秦照咳了一声,听不见老和尚的回音,心中甚是惊异。怔了一怔,随即轻悄悄走向门前。   “老师父,你老不在么?”   依然是没有一点声音,风吹窗扇,吱哑作响。   情形似乎是有些儿不大对劲儿……秦照心里嘀咕着,老和尚一向是最机灵的,岂能会听不见我的声音?他本想回身自去,转念一想,此一别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着他?老和尚此一番见义勇为,拔刀相助,运筹帷幄,对自己一行算得上恩同再造!此时不跟他话别一番,更待何时?   心里盘算着,他的一条腿,可就不由自主的迈进了门坎儿。   佛堂里一片黝黑,可也并非“伸手不辨五指”——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千手神捕秦照一只手摸着腰上的缅刀,另一只手摸着了千里火。   “叭塔!”一声,火光大亮,可不是他打着的,妙在亮光起自另一个角落里。   这一惊,真把秦照吓得打了个冷战,手里还未打着的千里火差点掉在了地上。   火光所照着的那个人,一张白惨惨的尖脸子,双额高耸,吊梢眉,一身黑色短衣衫,正自睁着一双三角怪眼,向着秦照微微冷笑。   使秦照惊吓的,并非全在此人,却是另有文章。   眼前,这个尖脸汉子一只手高举着火折子,火光映照之下,见一个长身玉立,容颜艳丽的少女,端正地坐在一张椅子上。   尖脸汉子却紧挨着少女的座位侍立,看样子只是对方一个侍从、跟班儿。   这屋子里黑乎乎的像是站满了人,秦照可就来不及一一打量,一看苗头不对,拧身就退。   他这里方自一个倒蹿,向堂外纵出,身边上已响起了对方少女的一声轻叱。   “给我拿下来。”   这声轻叱声音虽说不大,却是颇有慑人之威。   随着这声轻叱之下,耳闻得一连串嗖嗖声音,似有三四条人影,分别由不同的窗口齐蹿而出,速度之快,不容交睫。   秦照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手,根本连对方都是些什么长相还没有看清,已被大群人影团团围住。   惊慌之中,伸手向腰间就探,一口缅刀还来不及掣出,即为其中一个狰狞面目的汉子,双手齐出,疾如闪电地拿住了他的一双肩头。   这汉子显然臂力极大,两只手用力之下,秦照那两臂之间就像是加上了一道铁箍,休想移动分毫。   紧接着下盘一紧,却吃另一个身材略矮的朋友拿住了双腿。这么一来可好,一个拿上一个拿下,往起一抢,就把秦照给抬了起来,随即转身进入佛堂。   千手神捕秦照要是真有“千手”可就好了,可惜他仅只有两只手,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人给抬了进来。   刚才进来之时,佛堂还是黑沉沉一片,这会子回来可就不同,已是大放光明。   三四盏灯全都点着了,就连佛案上的两盏长生烛也点燃了,一时大见光亮。   秦照既惊又忿,眼睛巡视之下,这才发现了刚才初一见的那个美丽少女,仍然好生生地,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先前所见的那个尖脸汉子,兀自紧紧侍卫在她身边,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屋子里剩下的人,是大有可观。   除了簇拥着秦照,拿头抬脚的五个人以及对方少女主仆之外,堂屋里另外显然还有三个人,一字顺位的贴壁而坐,三个人看上去年岁都不小了。   至此,那个紧紧抱持秦照肩头的人,忽地把秦照向着堂内一摔道:“跪下!”   秦照“扑通”被摔倒在地上,只震得骨头发酸,他却在地上打了个转,咕噜!一下跳了起来。生就的一副硬骨头,哪里能随便向人下跪。   耳听得“刷”地一声,却被一根硬梆梆的物件点在了肩窝上,紧跟着全身一阵子发麻,敢情是被人家点住身上穴道。   点他穴道的,正是侍立在少女身边的那个尖脸汉子,手里拿着一根像是瞎子用的“马杆儿”那般细细的棍子,但秦照却感觉得出来,这棍子却是为铜铁所铸,此刻点在他肩窝里,更是透体生痛。   “瞎了你小子的狗眼。”尖脸奴才怪声怪气地骂道,“金凤堂的凤姑娘在此,你还不给我跪下叩头。”   话声未完,右手那根铁杖向前一送,秦照只觉得腿上一软,顿时一跤坐倒当地,依然不肯向对方跪下。   尖睑汉子挑了一下吊客眉,正待再次发作,却为凤姑娘抬手止住。   “你就是这一次负责解送银子的那个秦捕头是吧?”   冷冷地瞅着秦照,凤姑娘说了这么一句。   秦照虽说是阅历丰富,却也不知道对方什么“金凤堂”“凤姑娘”一大堆头衔来头。   这时聆听之下,由不住冷冷一笑道:“不错,我就是,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原来住的一位老师父又上哪去了?”   一面说,满屋子乱瞧一阵,哪里有老和尚任何踪影?心里不禁大为疑惑。   他这里话声方落,即见一个人影倏地闪身眼前。正是方才擒着自己双肩,把自己狠狠摔进来的那人,敢情这人是个大麻子,六十不到的年岁,圆睁着一双三角怪眼,不容分说,劈脸就是一掌直向秦照脸上掴来。   秦照慌不迭向下一矮,“呼”一声,这一掌央着一股疾风,直由他头顶上擦了过去。   “王八蛋!”这麻子嘴里骂着,第二次待将出掌的当儿,即听到当头端坐的凤姑娘冷冷地叫了一声:“谢山!”   原来眼前这个麻子,正是沈邱四老中行三的天麻谢山,连同他的三个结拜兄弟银冠叟吕奇,铁指开山乔一龙,要命鲍无常,后三人也就是现在默坐的三个老人。   沈邱四老自归顺凤姑娘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随同凤姑娘上线开爬(行话:意正式行劫),是以抖擞精神,俱想在这次行动中有所表现。   凤姑娘在面对关雪羽时,固然一片柔情,然而,在与属下相处时,却是威严并具,以沈邱四老这等半生刀尖儿里打滚的巨盗,却也对她服服帖帖,不敢逾越规矩。   这时,听见了凤姑娘一声低唤,谢山立刻收住了待出的势子,迅即闪身外出,抱拳道了一声:“在!”   “你用不着这么吓唬他,我还有话问他。”   凤姑娘说着,随即把眼睛转向千手神捕秦照脸上,微微点头道:“姓秦的,我知道你这个人还算有些义气良心,在衙门口当差的像你这样的人老实说还不多见,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跟你取个商量。”   千手神捕秦照先见对方这般美丽仪容,又是个坤客,料定不见得就有什么真实武功,只是既然威能服众,显然却又不可轻视。   聆听之下,内心盘算着忖道。哼哼,这样有什么好商量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还会有什么好心不成?只是对方既然好意相待,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   当时秦照冷冷一笑,向着眼前的凤姑娘抱了一下拳道:“姑娘好说,秦某只知道拿公家钱、办公家事,平日行事常把良心放在当中,别的可就不管,姑娘有什么关照只请直说,只要秦某人不犯法,不违背良心,什么都好商量。”   凤姑娘道:“说得好!”   她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一嘴牙齿:“只可惜这件事由不得你。秦照,你是明白人,这批银子通过赃官的手,真正到达灾民手里又有多少?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交给我们,由姑娘携回雪山,统筹处理,反倒来得个实惠,你就交出来吧。”   秦照猝然一惊,苦笑了笑,摇摇头道:“这件事恕我难以从命,朝廷赈灾大事,非在下区区一个公捕所能闻商,在下只是奉命负责押送差事,只求差事上不出紪漏,就算是无愧职守,尚求姑娘成全,秦照感铭不尽。”一面说,连连向着当前凤姑娘打躬不已。   凤姑娘一笑道:“这么说,你难道不怕死么?”   秦照冷笑一声:“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这么说你还是怕死了?”   凤姑娘面色倏地一寒:“你只把银子藏处说出,我就免你一死,否则,这些银子早晚还是会到我手中,那时候你再想保全这条命可就不能了。”   秦照长叹一声:“既然如此,姑娘就杀了我吧!”   凤姑娘微微一怔,正要说话。   先时出手的大麻谢山狞笑一声道:“姑娘把这厮交给我,不怕他不说出实话。”   凤姑娘吟哦着,冷冷看向秦照道:“我看你还是实说了吧,何必自讨苦吃。”   秦照心里一动,暗忖老和尚明明故布了疑阵,何以这姑娘竟然不曾上当?转念一想,不禁恍然大悟,暗思道:是了,虽说是故布疑阵,到底还需一番做作,说不定老和尚施了什么障眼法儿,一旦为他们看破,便更能引其上钩。   他心里所担心的是老和尚的安排由自己为首的八人运银行列,一待时机成熟时便需即时出动,而此刻自己落在他们手里,看来凶多吉少,这一构思,只怕将为泡影了。想到这里心中无限气馁,看了当前凤姑娘一眼,一时却是无话可说。   凤姑娘冷冷一笑道:“你想求死,我偏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你以为不说出银子藏处,我就真的找不到了?”   话声方落,右手隔空一指,一缕尖锐劲风突地自其指尖上射出。   千手神捕秦照只觉身上一麻,顿时动弹不得,敢情才发觉到被对方隔空点了穴道。   她随即转向身边的大四儿关照道:“把他给我吊起来,等完事后再发落他。”   大四儿应了一声,上前几步,狞笑一声,把几乎成了面条儿一般的秦照一把抡起向后闪身,来到一排佛像当前站住。   “姓秦的,求菩萨保佑你吧!”   一面说,大四儿随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皮索,把秦照两只手腕紧紧系住,就势蹿了个高儿,把长索一头搭在梁上,“老小子,上面凉快去吧!”用力一拉,秦照可就成了空中飞人似的被高高挂了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秦照被点穴道,嘴里又不能作声,头脸上缠满了蜘蛛网,却是说不出来的苦,自道是此一番性命休矣。       第二十七章 银子变石头 气煞凤姑娘     沈邱四老中的要命鲍无常,在院子里踏行一周,一连闯进了三间客房,非但不见藏银,连闲人也不见一个。他愤怒地一路翻纵出来,即看见凤姑娘一行正自站立在院子里。   “怎么样?”凤姑娘凌厉的一双瞳子注视着他,“可有什么发现?”   “这可真是怪事,难道他们挖了一个洞,钻到地下去了?”   鲍无常性子最是急躁,忍不住操着一口湖北家乡话,大声咒骂起来,骂了几句,忽然发觉到凤姑娘就在眼前,赶忙收住了口,气得向外直吐着气,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   凤姑娘没有答理他,一双清澈蕴含着精光的眼睛,徐徐地在附近逡巡着。   她的眼睛忽然在当前不远处定住了。   那里伫立着一双石狮子,月夜里枝叶扶疏,景致似幻又真,美得有些出奇了。   “原来如此——”   凤姑娘不愧是出自七指雪山的嫡系传人,见解确有过人之处,在她冷静地用心观察之下,立刻为她看出了其间的奥秘:“刚才姓秦的说佛堂里住个和尚?”   “好像是这么说来着。”大四儿挤着一双大眼,说着,“可是却没见着这么个人……”   “这不要紧,”凤姑娘微微一笑,转向身边的银冠叟吕奇道,“大当家的,你可知道佛门有一种障眼法么?”   吕奇微微一惊,忽似有所忆及,长吁了一声道:“噢,姑娘所指的是‘紫附迷踪’之术?”   “对了,”凤姑娘道,“咱们可是差一点上当,你瞧瞧这双狮子,不就是佛门中所谓的‘赡宫双目’么?”   一言惊醒梦中人。   论学养武功,银冠叟吕奇在沈邱四老之中都称得上是好样儿的,经凤姑娘这么一提,吕奇顿时大有所悟,身子蓦地往起一纵,流星般来到了那一双石狮子近前,飞起一脚,直向石狮之一用力踹去。“轰通!”一声,这只石狮于难当他的巨力,顿时被踢得翻了个筋斗。   这倒也无足为奇,令人奇怪是,就在这只石狮于一经翻倒的当儿,眼前情景霍地为之一变——冷月寒星里,一间客舍耸峙当前。   这便是老和尚所设计的“四极血光阵”了,方方正正的一间客舍,四周四个屋角,各自悬挂着一盏八角形的气死风灯,此时在夜风里滴溜溜直打着转儿,十数名身着号衣的公门劲捕,各持兵刃紧紧地防卫在客舍四周。   就在这一刻,一声吆喝之下,众起发难,直向银冠叟吕奇站立之处一拥而上,一时刀剑齐发,俱向着他身上招呼下来,银冠叟吕奇冷笑一声,身子霍地向外一个倒翻,却在将转未转之间,一双铁掌,已自击中在一名捕快前胸,这一招他力道极猛,双掌力击之下,直把这名捕快身子击得直飞了起来,“扑通”撞在石头院墙上,当场一命呜呼。   沈邱四老中的其他三人,铁指开山乔一龙,天麻谢山,要命鲍无常,一见开了打,不待招呼,全数加入厮杀行列。   守方虽说人数不少,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公门高手,无奈此刻所面对的四个煞星,仅是久负恶名,名噪黑道的穷凶极恶之辈,一个个武功精湛,久经战阵,两相比较之下,可就强弱互见,判若云泥,片刻之间,守方这面已连续伤了数人。   凤姑娘打量着这番情势,一时并不急于加入战局,她要到里面去瞧瞧,眼角向着身边大四儿瞟了一眼:“进去瞧瞧。”   大四儿应了一声,手势挥处,两名手下,立时纵身而前。二人一名铁头刘钢,一名人熊尚五常,早先俱是沈邱四老手下兄弟,四老归顺凤姑娘,自然把这干哥儿们也都带来了。   眼前情形,防守舍房的一干公门捕役竟然全为沈邱四老缠住,舍房里不啻已是真空,不用说大批银子准是藏在里面了。   铁头刘钢第一个窜到近前,飞起一脚,直向着房门上踹去,“呛当”一声房门大启,却只见室内灯光十分晦黯,就在这房间正中央的地上,放置着好几个担子,还用多说?   那准是灾银无疑了。   刘钢见物心喜,向外大声嚷道:“在这里了。”跟着用力一蹬,直向他所认定的大堆银子扑了过去。   这么一来,他可是自己送死了。   原来出云和尚所设计的四极血光阵十分厉害,坐在四个角落里的四名杀手,表面上看来像是各自为政,其实却是互相表里各有关联。   铁头刘钢一脚方踏进来,暗影里只听见刀风一缕,劈面而至,惊慌之间,只见一片刀光,亮若烁银,直袭眼前,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向左面一个快闪,哪里想到,老和尚所传授的这四路刀法,威力至强,刘钢岂能闪躲得开?他这里身形方闪,那袭刀光竟然如影附形般紧紧跟了过来,其快如电,简直容不得他抽身换式,喀嚓一声,血光迸现里,刘钢整个人几乎为之劈成了两半,“嗳呀”一声,顿时横尸当场。   与他几乎同时闪身而起的人熊尚五常,一看这般光景,吓得怪叫一声,点足就退,却已慢了一步,一片刀光闪过,正好落在了他所探出的那只脚上,喀嚓一声,当场给砍了下来,却被身后的人给拖了出来。一时之间,众情大噪。   凤姑娘目睹之下,轻叱一声道:“慢着!”   尚待扑人的人立刻停住脚步,是时沈邱四老已获全胜,十数名捕快死的死、伤的伤,剩下数人纷纷四下鼠窜落荒而逃。   天麻谢山性子最是急躁,见凤姑娘喝令停止,大是不明,睁大了两只大眼看向凤姑娘道:“怎么回事?姑娘为什么……”   凤姑娘哈哈一笑,看了他一眼道:“你要试一试么?”   谢山不明所以,点点头,道:“遵命!”叮当一声,已把一对乾坤圈掣在了手上,正要向内扑入,银冠叟吕奇却唤住了他。   “老三!”吕奇朗声叫道,“不要妄动。”   天麻谢山对这位拜兄一向驯服,聆听之下,顿时停住了脚步,却是一脸的大惑不解。   那间舍房此刻房门大敞,清晰的可以看见堆置在正中的大堆银担,却只有东南西北四个人坐在椅子上抱刀守侍。这四个人貌相平庸,年岁也不大,一身捕役装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偏偏却由他们来护守银子,这其中不问可知,必然是有鬼的了。   各人圆睁着一双眼,心怀诡异地向着这间房子观看着,明知有其奥秘只是奥秘为何?   却是一时看它不透。   凤姑娘一声不响地,践踏着地面上的枯树叶,缓缓在这间孤零零的舍房四周转了一周,她似乎已看出了一些端倪,只是还有待证实。   倒是性情顽烈,心黑手辣的沈邱四老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银冠叟吕奇原本就自负极高,独当一面的人物,只是不得已才屈就凤姑娘之下,其实他私心极重,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乘机脱离,自然,那要在时机成熟时才能从事,也就是要在值得情况下才犯得着,那么,如果一旦拥有了像眼前这么多的银子,即使自此远走天涯,销声匿迹也不愁一辈子吃喝。   沈邱四老虽说是嘴里未曾明说,可是心里不约而同地都存着这个打算。   如此一来,这批灾银可就是非要到手不可了。   “要命”鲍无常摆出了一对“判官笔”,冷冷一笑道:“我来试试——”   吕奇因知他颇通阴阳之术,或有制敌之机,点点头道:“也好!”   鲍无常叱了一声:“好!”双笔交叉着往胸前一摆,发出了当地一声,就势把身子纵了起来,俟到扑进房门的一霎,霍地向后猛地一翻。   这一手相当狡猾,果然就在他身子向后撤出的一霎,一片刀光闪过,劈向他原来落身之处,乃自砍了个空。   鲍无常却是以退为进,身形一经翻后,紧接着一个急翻,像是翻天鹞子般地又自抢身而入。起落之间,疾如闪电,猛地向房内再次扑入。   他志在那十八担灾银,身子一经纵入,首先便向正中那些担子袭去,也就在这一霎间,坐在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年轻捕快李立,忽然侧过身子旋出了一片刀光,直向他当头劈落下来。   鲍无常只觉得头上一阵子发紧,仿佛为对方刀上力道吸住,几乎转动俱难,大惊之下,挥动手上判官笔,“当”一声,将对方下落的刀势架住。   妙在那口刀却像似具有一种特殊的威力,一抽一送快若电闪。   看来简直平凡无奇的招法,偏偏在眼前情况之下,竟然具有奇妙的威力。   这一刀以鲍无常的身法,竟然会无法逃开,只听得“噗”地一声,竟深深扎进了他的大腿内侧,只痛得他打了个踉跄,险些栽倒地上。   妙在那个挥刀的李立,却并没有乘胜追击之意,一刀出手,旋身就原位坐定,那口明晃晃的钢刀,兀自抱在胸前,一派沉着镇定。   鲍无常把判官双笔交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按在伤处,霎时之间,流出的鲜血已把他那只手都给染红了,这般情形自是万难再行出手,却是举步都感觉到困难,鼻子里痛得直哼哼。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银冠叟吕奇疾若飘风般地已来到了眼前。   也就在这一刹那,坐在椅子上的李立,忽然再一次跃身起来,手上的刀“刷”一声,一刀直劈顶门下来,吕奇由于在室外目睹甚久,深知对方虽只是一来一往两式刀法,但是却厉害得很,不敢怠慢,手里太极剑往起一撩,“呛”一声,挑开了对方刀式,可是接下来的另一刀,却险些令吕奇躲闪不开,他身法显然要较鲍无常高明得多,饶是这样,仍然险象环生,只听得“嗤”地一声。   刀锋过处,竟然在他裤腿上留下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刀尖子如果再向前挺进一点,吕奇便非受伤不可,不禁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银冠叟吕奇惊吓之下,左手一带鲍无常的右手,直向另一门前纵去。   这一面可也并不比方才那一面轻松,是由四捕快中的关云奇所防守。   银冠叟吕奇同着鲍无常方自闪向跟前,关云奇已霍地自座位上站起,他双手握刀,身躯向前微微一弯,一口长刀“呼呼”地卷起了一圈刀光,直向着吕、鲍二人身上卷了过来。   吕奇的兵刃是一口“太极剑”,急切间施了一招“夜战八方”剑招,向东南西北四个不同方向各自攻出了一剑,“呛啷”声中,架开了对方的刀式。   然而,妙在关云奇这反复两招,浑然一体,看似无奇,其实却深具威力。   吕奇方自架开了对方刀势,只觉得第二刀一如前番,霍地向着自己身上卷了过来,前后二刀,虽分二式,其实却是一招——这一刀竟使得技精胆大的吕奇,一时无从适应,呼哧一声,右面袖子先吃刀锋斩为两截,连带着右面肩上也吃刀锋削下了一片,痛得他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饶是这样,却也不甘心就此便宜了对方,一时忍着了肩上奇痛,身子向下微微一矮,右掌一沉劈山,势如怒鱼掠波,“噗”一掌,已击中在关云奇右前胸上。   这一掌,吕奇负痛之下,固然不能施展全力,关云奇却也吃受不起、脚下一个踉跄,一连向后面退了三步,只觉得心上一阵子发热,“噗”地呛出了一口鲜血,他却紧记着老和尚关照,不敢怠慢,连退几步,犹然抱刀在原位上坐定。   虽然如此,吕奇却已深知厉害,不敢再轻然冒犯,再者肩上外伤,吃冷风上一吹,却是痛得很,霎时间,一张脸已经变为青色。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霎间,一股刀风,猛可里直向着其背后袭来。   这一刀在此时此刻猝然出现,端的是威力奇大,吕奇一经发觉,其势已是不及,只觉得背上一紧,紧接着一阵子奇痛,已吃对方刀锋深深砍进肉里,由于这一刀力道奇猛,如果容其砍实在,吕奇想要逃得活命,可就休想,他这里禁不住“唉呀”一声呼痛。   背后那人正是另一角落里忽然杀出的王大元。   李立、王大元、关云奇、洪照男四捕快,虽然坐处不一,但是互有呼应,老和尚每人所传授的两手刀法,分开来各有威力,合起来更具诡异奇功,即以眼前王大元忽然杀出的这一刀,便非银冠叟吕奇之所能回避,一刀之下顿时血浆怒溅。   看着吕奇便将是刀下之鬼。   像是银光一线,陡然间穿空而入,其实却是一条银光粲然的线索。   这条长索显然发自门外那位美丽玉女凤姑娘的纤纤玉手,出手数丈,有如腾空之蛇,霍地掠过了吕奇头顶却是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王大元手中长刀刀辆上。   这一手端的是透着了高明。   随着凤姑娘的一声清叱,长索抖处,王大元手上钢刀可就万难把持,“呼”一声脱手而出,呛嘟嘟,远远抛落地上。   这一着果然厉害,便是当时老和尚也未曾料及,王大元兵刃出手,再想退身,便已不及。   原来银冠叟吕奇虽在重伤之下,却没有忘了复仇,乍见凤姑娘银索得手,配合着对方行动猛地一个撑身,掌中太极剑向前一送,噗哧一声,深深扎进了王大元前胸要害,后者身子向前微微一弓,紧接着直挺挺地向后直倒了下来。   老和尚苦心积虑所施的这一“四极血光阵”,由于王大元眼前的身死,顿时便现了破绽,其他三人虽然坐在位置上没有移动,但是无形中就彼此的互相关联上来说,可就大为影响。   首先,沈邱四老中的铁指开山乔一龙第一个看破了行藏,就在王大元倒地身死的一霎蓦地横身扑入。   果然,这一面立见空虚。   铁指开山乔一龙身子疾若飘风,身势一经切入,第一个窜到了李立眼前。   乔一龙最拿手的兵刃是一对“护手钩”,这时一经卷起,有如两弯银虹,疾若闪电般,直向着李立身上落下,李立横刀以架,仍只是看来朴实无奇的一招,乔一龙不待双方兵刃交接,立刻改换招式,将一双护手钩改直劈为两侧夹击,反向李立两侧腰间斩去。   李立霍地站起,挥刀以迎,叮当两声,便架开了对方双钩,看来是平淡无奇的一招。   忽然,坐在另一角落里久未发招的洪照男,蓦地跃身而前,身落,刀出,一刀直穿而出,向着乔一龙背后刺去。   按说,如果此一“四极血光阵”仍然完整的话,洪氏这一刀便是有十分的威力,乔一龙即使能逃开一死,也是非得受伤不可,可是眼前由于王大元这一面的忽然空虚,乔一龙便顿有所虑,身躯一撑便自闪开,却吃刀锋擦过腰际,将中衣戳破。   洪照男一招失手,慌不迭向后闪开。   蓦地空中一声尖啸,一条银光划空而至,往下一落,仍似前状那般,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洪照男手中刀上,其法如前,一落一弹,便自将洪氏手中钢刀扯得破空而起,叮当摔落在地。   持索的凤姑娘这一次技不止此,那条出手的银索在扯飞了对方钢刀的一霎,就空一转,第二招落下,却直向李立手上落下。   原来凤姑娘禀性聪颖,又随其父学过布阵之法,老和尚这一“四极血光阵”,虽说严谨,时候一长,也就难免露出破绽。一招得手,局势逆转,眼前之势,已是洞若观火,这第二次出手,较清前一次更为厉害,长索一落即起,却已将李立一只持刀的右手紧紧缠住,连同他整个身子抛了起来。   “呼”一声直起当空,“呼”一声又直直落下,扑通跌倒地上,却为天麻谢山赶上一步,双圈直落,顿时脑袋开花,横死就地。   铁指开山乔一龙更不怠慢,双钩齐落,洪照男惨叫一声,顿时丧命钩下。   转眼之间,守舍的四捕快已去其三,剩下的关云奇更不要说本来已受伤不轻,此刻万难再独撑大局。   沈邱四老顿时一拥而上,聚力之下,随即解决了事。   至此,李、王、关、供四捕快全数丧生,无一幸免,老和尚布置的此一“四极血光阵”,也就为之瓦解。   凤姑娘闪身进舍房,早有手下人点亮了灯光,一时间全室大明,照见地上几具血淋淋的尸体,煞是恐怖。   凤姑娘微微皱了一下眉,大四儿立刻会意地道:“搬出去。”   几具尸体很快就被抬了出去。   看着受伤的银冠叟吕奇与要命鲍无常,凤姑娘微微点头道:“两位当家的伤势虽然不重,但流血不少,我这里有几颗金凤堂的灵药,你们拿去一半口服,一半捣碎敷在伤处,自有妙用。”   说着随即取出递过,银冠叟吕奇应了一声,上前接过来,和鲍无常俱是大感惭愧,他二人说来是一方之雄,原本期望着一番私心作为,想不到第一次上阵出手,就负伤落败,对方只不过是公门之中一个二流捕快而已,若不是凤姑娘临阵看破行藏出手相助,结局如何,真还是未知之数,尤其是银冠叟吕奇一向自视甚高,眼前事实使他挂不往。   当下叹息一声,向凤姑娘称了声谢,拿过药瓶,同着鲍无常自行退了出去。   凤姑娘眼睛一转,看向铁指开山乔一龙与天麻谢山,点点头道:“你们两个也暂时下去吧!”   乔、谢二人怔了一怔,抱拳道了声:“遵命!”双双退了下去。   这边凤姑娘居中坐定,大伙似乎都异常兴奋,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地上那些担子,期盼着凤姑娘立刻当众开启。   凤姑娘却是偏偏耐得住性子。   “数数看,一共是多少个挑子。”   吩咐了一声,大四儿立刻答应着,他早已数好了,口报道:“回禀姑娘,十八个挑子,要不要打开验证一下?”   “用不着。”凤姑娘似乎是胸有成竹,由身畔取出了一张纸条,道,“这里有详细的数目,只要核对一下,数目和重量不差就行了。”   大四儿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首先记载着十八挑银子的总数,再下面列着每一挑银子的重量,这证明在动手之先,凤姑娘早已有了准确的情报,心里对自己的主子的这份细心,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大四儿即命人取过了称银子的大秤,按照着那张单上所记载的数目,一一称过,他这里每报一数,两相核对之下,都甚符合。   凤姑娘脸上这才微微见了笑容。   她早先得到各方情报,还认为眼前这档子买卖极其棘手,想不到事到临头却并非如传说之甚,虽然略有损伤,费了些周章,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阵仗,十八挑银子极其顺利地到了手上。   “七指雪山”金凤堂在江湖武林中的威望,该是何等声势,老实说实在并不在乎这批银子的得失,而凤姑娘之所以心存必得,自然是有道理的,她是要借此机会一鸣惊人,之后,这批银子的如何运用,便为不足道的另一件事了。   凤姑娘也曾在离山之前,在父亲凤七先生面前许过心愿,要把这件大事办成,凤七先生却微表怀疑,认为她力犹未足。现在,事实证明她已经办到了,心里的喜悦真是尽在不言中。   大四儿上前一步,请示发落。   凤姑娘想了想说:“请四位当家进来一趟。”   大四儿得令待去的当儿,却见沈邱四老中的天麻谢山匆匆来到,失色道:“姑娘,有件事奇怪得很……秦照那个小子跑了。”   千手神捕秦照被擒后高悬佛堂,又被点了穴道,居然会跑了,不能不说是件奇怪的事。   凤姑娘站起来,同着谢山来到了方才擒拿秦照的佛堂,一声不响地忽然飞身直起,来到方才悬吊的粱头之上,略一观察,随即又飘身直下。   “有人来过了……”   她只说了一句,眼睛移向一旁的吕奇,倒要听听他的意见。也许是由于流血过多,吕奇一张瘦脸显得青白,了无血色。   他手上拿着半截断索冷冷地道:“由这截绳索上看来,像是为刀剑所断,姑娘定夺。”   凤姑娘接过了这截断索,看了一眼,冷冷地道:“你们可搜过了?”   乔一龙说道:“全搜过了,除了方才几个被杀死的人之外,再不见一个公门中人。”   凤姑娘问:“死的人又有多少呢?”   乔一龙说:“连同屋子里防守银挑子的四个人,一共是十六个。”   “那就不对了……”凤姑娘说,“还少了八个……”   说到这里,她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站起来说:“你们都过来!”   一行人来到了满置银挑子的房子里,凤姑娘陡然抽出长剑,照着其中一个竹挑子挥剑下落,“喀嚓”一声,竹挑子变成两半。   大家伙的眼睛可都直了。   只以为白花花的银子会像流水似的淌满了一地,可是大谬不然,滚出来的可不是银子,竟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块,散了一地。   凤姑娘不再说话,手上长剑疾飞电转,白光闪烁里,十几个竹挑子全数被劈砍开来,嘿嘿,敢情里面装的全是石头子儿,不要说大块银子了,连银渣子也没见一点。   看到这里,大家伙可全都不吭声了。   凤姑娘气得脸白如纸,好一阵子才冷冷地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哼!就算走了,也走不远,我们分头找去,谁发现了就以竹笛为号。”   话声一落,紧接飞身而起,“嗖”上了对面房脊,再次闪身,便自无踪。   对于千手神捕秦照来说,这一番转变似乎来得太突然了,原本自认大势已去,难逃一死之身,居然有了转机,时机恰当,尚不为迟。   四只脚步,践踏在落满枯叶的林子里,即使是具有第一流的轻功造诣,也保不住不会发出响声的,是以秦照每走一步,都由不住有些心惊肉跳,反之,那个在前面带引着他的夜行人,却比他强多了。   天很黑,正当黎明之前,这段时间天色最暗,凭着秦照的视觉,勉强辨认,也不过略能够辨物而已。   事实上,从把他由高高的吊索上救下来开始,直到现在为止,对方这人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而他却已经默默地感觉出来了,那是一个女人。   这似乎就更不便了。   这人当然不会是凤姑娘,却与凤姑娘一样的具有一副高挑的身材,也同样有一双深遂的眼睛,似乎武功也不差,除此之外,秦照可就无能辨别。   他心里很急,想到要与埋伏的七名弟兄会合,把早已藏好的灾银,按照老和尚指示的路途运银出险。然而前行的这个女人,却不知道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一路只是走个不停。   不过,这附近的地方,秦照相当熟悉的,心里纳闷的是,对方这个姑娘所走的路途,越来越与自己所认定的藏银之路相仿佛。   难道她也知道?却似不太可能,因为老和尚面授机宜之时,现场绝无外人在场,以出云和尚之机警,更不会为外人所窥听。   那么她……   勉强压制着心里的悬疑,又向前行了一程。   前面林木较疏,星月正明,多少可以辨别些物什了。   现在秦照已可断然认定她是一个姑娘家了,身后飘散的长发,便可说明。除此之外,她还佩带有一口长剑,肋下革囊里一应俱全。   经过了绿林巨寇云四姑娘与尚不明底细的雪山女子凤姑娘两番劫难之后,千手神捕秦照可是再也不敢小瞧了天下女子,不用说,眼前这个姑娘,显然又是个好样的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下意识里,秦照在内心就更加小心,虽然对方暂时解救了自己,可是接下来的一步,显然还在未知之数,如果贸然就认定了她是有恩于己,这似乎还太早了一点。   秦照实在忍不住这个闷葫芦,自动地便自停下了脚步。   前行姑娘听不见脚步的“沙沙”声,忽然转过身子,身后长发一片青纱般地散开,又落下来,秦照所能见的,好像仍然只是那一双光亮的大眼睛。   “很对不起,”他双手抱了一下拳,苦笑着说道,“我实在不知道姑娘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而我……”   长发少女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要急,马上你就会知道了。”   说了这句话,继续回身前行。   秦照不由自主地便自跟着她又前行起来,心里的狐疑可就越来越为加重。   忽然,前行的姑娘在一块耸立凸出的巨石之前站住,秦照打量着眼前形势,由不住陡然为之一惊,举手向腰间一探,才发觉到自己那口爱若性命的缅刀敢情不在身边,必然是先前被擒时为人搜去了。   “是不是这里?”长发少女直直地看着他,“你认认清楚。”   秦照怔了一下:“姑娘所说……”   长发姑娘道:“我是说藏银子的地方,你看看可对?”   秦照顿时又是一呆,后退一步,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哼哼……我只当姑娘是一位仗义行快的侠女,原来和他们也是一样的。”   “你看错了。”长发姑娘说道,“我只是受了一位老和尚的嘱咐,助你一臂之力。”   “哦!”秦照立时大见缓和,忙说道,“原来如此……请恕我方才出言无状,请姑娘海涵。”   一面说,随即向着少女深深一揖。   长发姑娘哈哈地道:“不必客气,据我所知,凤姑娘一行是放不过你的。她人极聪明,武功太高,真要是被她发现了,我也救不了你。而且,我因为某些原因,更不便跟她见面。听老师父说,你们同行连你在内一共是八个人,也都埋伏在这里,至于你们怎么联系,我可就不知道了。”   秦照听她这么说,更自心内释然,当时又自深深一拜,道了唐突,却是两眼直瞪着对方姑娘,暂不行动。   长身姑娘幽幽一叹道:“老和尚说你行事谨慎,倒也不假。你不必对我多疑,实话对你说吧,我无意管这些闲事,只为不忍眼见家乡百姓受苦受害,这些银子对他们来说却是不无小补,你如果仍然多疑,我便一刻也不再多耽搁,这就走了。”   说罢果然转身待离。   “姑娘留步。”秦照不胜汗颜地道,“是我太过小心了……尚请指示机宜,以开愚顽的好。”   片刻相处,秦照已略能看清对方仪容,只觉得对方美是美矣,却别具感人正气,较诸那位冷艳绝伦的凤姑娘,更是另具清姿,而令人不可逼视,一样地具有福人之感,并非仅仅在怒意之时才是如此,平常谈话,从容之间亦能令人体会。秦照一介武夫,面对佳人,便只有自惭形秽了。   长发少女摇头道:“我又能给你什么机宜,秦头儿你快快召集你的人去吧……天可不早了,要是凤姑娘他们来了,可就不好。”   秦照见她说得诚恳,自是再不多疑,当下纵身石上,由身上取出火折子,啪地一声打着了,就空划了几圈,捏口发了类似鸟叫的一个平音,随即飘身落下,果然须臾之间,便有了回音。   先是正前方发出了类似鹧鹕“咕咕”的一阵子鸟鸣之声,接着左面也有了类似的回音,右面也有了响声,这类鸟声在冬日深夜亦属平常,如非当事人特别仔细留神倾听,极易混淆。   紧接着人影连续晃动,面前已多了七名背负蒲包的长衣汉子。   各人乍见面前的长发少女都吃了一惊,秦照由伙伴之间,接过了装银的巨大蒲包,背好背后,上前一步,向着长发少女深深一拜道:“秦照一行感谢姑娘仗义指引,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这么一说,其他七人才都明白,一时纷纷齐向眼前少女打躬称谢不已。   远处忽然传来了寺庙里的“当当”钟声,可能是和尚们的晚课时间到了。   按照着老和尚的指示,这便是此行时限的最后警示,秦照不敢迟疑,当下举手为号,各人随即脱下了身外长衣,现出了内着的白色劲装。   秦照来不及更换,便在腰上加缠了一条白色布带,按照着老和尚的指示,这一八人行列名谓之“白蛇衔草”,典故出自般若佛经。   当时即由秦照领先,各人陆续其后,摆出了一个“乙”字形状。   由于每人背后都背负着一个巨大蒲包,身形不自禁地便有些为之前倾,白衣连串,看起来确实类似一条白色巨大蟒蛇。   这番形象看在长发少女眼中,无限新奇,却是一时难以揣摩。   秦照复又请教长发少女的姓名,她略作迟疑,便脱口报出了自己的姓名——麦小乔。   麦姑娘的大名,早前自间关流离的难民群中,散播开来,人人都知道临淮关麦大善人这颗掌上明珠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模样儿更是又美又俏,今天总算是见识了,怀着无限敬仰,却来不及多叙敬慕,这就要匆匆去了。   然而,事情偏偏并不尽如人意。   一条人影,月下仙子般地来到了眼前,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以秦照为首一行人的去路:   秦照乍见之下,由不住为之大吃了一惊:“你……”   他手上没有兵刃,急切之间,双手一分,向着迎面这人一双肩头上用力抓了下来。   来人敢情正是凤姑娘,此时忽然的出现,自然给了秦照一行极大的威胁。   身子轻轻一晃,闪开了秦照的双手,冷叱了一声,右掌突出,直向着秦照前胸上击来。   这一掌局外人实难看出端倪,然而当事者本身的感觉可就不同,对秦照本身来说,仿佛有一股绵绵的力道扑身而至。   他哪里知道这正是“七指雪山”的独门不传秘技“春风如意掌”,在如意春风之后,紧接着便将是制人于死命的奇强杀力。凤姑娘显然是心忿秦照之脱逃,决计要制他于死命,只是看在一旁的麦小乔眼里,却大为不忍。她眼见大功告成,自己一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却没有料到事到临头,竟突然出现了这个要命的煞星。   眼前情势,双方既已照了脸,麦小乔即使再想躲闪,也已不及,也只有豁了出去。   “凤姐留情。”   嘴里清叱一声,麦小乔右手挥处,一蓬极为细小的银色钢针,夹着数缕轻啸之声,直向着凤姑娘正面袭来,自然,要想伤害对方那是极不可能,只是如果旨在迫使对方退身,却是足足有余。   果然,就在麦小乔出手的奇形暗器之下,凤姑娘身子不得不向后一个曲仰倒折,“哧”蹿出了丈许开外,其势绝快,恰恰闪过了迎面的大蓬钢针。   麦小乔更不怠慢,她这边暗器方自出手,身子陡地已腾了过来,长剑猝出,“铮锵”   一声,已横身眼前。   “秦捕头,你还不快走么?”   嘴里虽是在与秦照说话,一双眼却盯着凤姑娘,大义当前,她已顾不得私人恩谊,如果凤姑娘非要劫持这一笔灾银,自己说不得只有舍身护银,与对方一拼了。   秦照当然知道眼前之紧迫情势,答应一声,疾步前进。   凤姑娘一声冷笑道:“你敢。”   话出人起,疾如风飘,以麦小乔当面审视之严谨,竟然无从防范,已失去了凤姑娘的身形。       第二十八章 义行护灾银 舍身救黎民     这一式奇妙的腾身之势,突然施展,仿佛钻天鹞子,一起乍落,仍然是落在了秦照当前。   由于起势太快,麦小乔简直不及防止,心里一急,掌中剑运施剑炁之功,一剑直向着凤姑娘背后直挥了下来。   麦小乔武功虽不及凤姑娘之出神入化,却也不可轻视,这一剑便具有强烈的杀伤功能。   随着麦小乔挥落而下的剑势,一道银虹、白龙怒转般,蓦地直向着前行的凤姑娘背后劈落下来。   凤姑娘身子方落,已似乎感觉出背后的惊人剑势,身子一个快闪,却在迫不及待的一霎之间掣出了背后长剑,“呛啷”一声,架开了麦小乔手中长剑。   紧接着她剑身一抖,龙吟声中,反向麦小乔前胸刺来。   麦小乔立刻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剑风透体而至,却是冰寒刺骨,方自警觉到可能为对方七指雪山独门剑气,心里一惊,挪身就闪,却是略慢了一步,只听得“刷”的一声,随着对方长剑走处,却在她右肋长衣上,开了半尺长的一道裂口。   虽说是并没有伤及肉身,却也由不住使得麦小乔打了一个冷战。   凤姑娘一剑出手,再也不多留情。   “哼,你可是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下无情。”   长剑猝转,卷起了一连串的剑花,剑分三处,同时间直向着麦小乔前胸三处要穴上刺了过去。   麦小乔长剑一个快转,“叮!叮!叮!”三声脆响,分别迎住了对方三剑,却觉得对方剑上力道惊人,震得手腕生疼。   她当然知道自己绝不是凤姑娘的敌手,只是当此形势之下,也只有舍命一拼。   随着凤姑娘的连环三剑之后,麦小乔就地一个快滚,突然跃身直起,一剑如长虹挂天,在新月状的剑光弧度里,猛力向凤姑娘侧面直劈下来。   设非是情急之下,麦小乔万万不会施展如此凌厉的杀手,她决计要施展出全身解数,缠住凤姑娘,以便于秦照一行八人乘机脱逃。   凤姑娘却偏偏不让她称心如意。   随着一声轻俏的冷笑,两口剑再一次的迎在了一块儿,天空中溅出了一点火星,麦小乔只觉得对方剑上力道十足惊人,冷森森的剑气像是千百条细小的冰蛇,劈头盖脸地分向她全身上下齐钻过来,由不得使得她快速向后急急避开。   这一霎,凤姑娘原可待机向她出手,只是那么一来可就便宜了秦照一行八人,这却是她内心无论如何也不能甘愿的。   抽剑,飞身——   “嗖!嗖!嗖!”一连三个起落,再一次蹑到了八人身后,无如这一次不比先前,盖出云和尚所安排的这一八人行列“白蛇衔草”一经展开,却也有其神奇不测之妙,以凤姑娘之见地,冰雪透剔,果真定下来仔细观察片刻,便不难为她看出破绽,接下来的破阵夺银,便属轻而易举之事。然而这一霎盛怒之下,她却计不出此,一剑直向着眼前那负银人背后刺去,剑出一半,才知是似真却幻,眼看前行八人幻作一条白鳞巨蟒,在一片环身的白色云雾之中,一路迤逦蜿蜒没身于大片云雾之中。   出云和尚所以有此一着布施,自然早已将这附近地势勘察得十分清晰。   原来眼前是一片占地颇大的石林,千百根大小巨细石笋参差当空,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本身便已是一个待解的谜团,更何况老和尚这一番部署?   凤姑娘即使是见多识广,当此黑夜,猝然接触之下,也有些眼花镜乱,弄它不清。   她仗剑直立,挑眉瞪眼,掌中剑指当空,一时却不知向何方刺出,眼睁睁地却看着形同巨蟒的八人运银行列,一路奔驰消逝于石林之中。   她可是真的怒极了,认定着几个假想的方向,纵身挥剑——剑芒如雨,洒落在峥嵘的石柱间,响起了一连串的脆响,石屑纷飞,剑气纵横,其势甚是惊人。   一旁伫立的麦小乔只当她已看破了秦照一行八人的行藏,不禁大为吃惊,直到她发觉出凤姑娘落下的剑势,剑剑落空,这才略放宽心。   凤姑娘一连十几剑,剑剑落空,虽然这样她却并不气馁,随着她起落的身势,剑下如雨,起落频繁里,有如冻蝇冲窗,一剑比一剑猛,一剑比一剑变化莫测,只是追逐着那条行将消失的巨大白蛇。   这番景象看在麦小乔眼里,不禁暗自吃惊,只怕在她凌厉的攻势里,秦照等一行踪迹终将不免暴露,想要横身阻拦,却又不知如何出手。   忽然,凤姑娘身形猝起,带着灿烂醒目的一抹剑光,陡地出现在麦小乔身前站定。   事出突然,倒使得麦小乔为之一愕。   “哼哼……你干的好事。”圆睁着一双杏眼,凤姑娘狠声道,“你既然存心跟我作对,我也就饶不过你,看剑。”   一剑穿心而至。   麦小乔早已蓄势以待,连忙挥剑以迎,“呛啷”溅出了一点火星。   她就势身子一转,跃出丈许以外道:“凤姐——”   “谁跟你称姐道妹?呸,臭丫头片子。”   剑随人转,第二剑改刺为劈,一剑当头直下。冷森森的剑气化为一天剑芒,骤雨般直向麦小乔身上挥落下来。   麦小乔当然知道这位姑娘的非比寻常,却也是臆测,直到与她亲自交手之后,才领略到对方剑上功力的变化莫测,十足惊人。   这一霎,由空中直落下的剑芒,有如一天剑雨,简直使她无从闪躲,麦小乔惊心之下,剑身力提,勉力施展出她九华剑术中的“分光化雨”功力,即见大片光华门处,叮当声中,已把对方加诸于她本身的剑光冲开一个破口,闪身而出。   凤姑娘微吃一惊,冷冷笑道:“原来你倒也有些能耐,要不然也不会多管闲事了。”   话声一顿,唇角轻启,含着冷涩的笑靥轻叹一声又道:“我对你总算一再优容,手下留情了,刚才你明明有逃走的机会,你却偏偏要自己送死,看来这是你命里早已注定的了……”   一霎间,她那张美得冶艳的脸上显示出无限寒霜,眉梢眼角流露出隐隐杀机。   “你出剑吧,我让你三招。”   冷森森的剑锋,猝然间光华尽失,显示出她果然履行诺言,前三招之内并无还击之意。   只是显示在她脸上的隐隐杀机,却是有增无减,脚下轻移,一步步向着麦小乔身前接近过去。   麦小乔原本还有些内怯,主要是碍于对方的有恩于己,只是形势既已发展到眼前地步,后退无路,也只得面对现实了。   “我不会跟你打的。”麦小乔惨笑着摇头道:“你对我恩重如山——”   “不要再说了。”   凤姑娘怒声叱道:“我对你已经没有恩情可言,过去的事不许你再提,哼哼,你以为提起这些就会让我对你手下留情,那可是做梦。”   麦小乔一时为之黯然。真的,在面对着眼前这个足能致她于死命的“强敌”当前,她却并没有丝毫畏惧的感觉,也不曾想到要逃走的念头,惟一的感觉,只是无限遗憾与歉疚。   她不能忘怀凤姑娘加诸于自己的与父母家人的恩惠,虽然这种恩情在相对的“大节”   “大义”前提之下,显得多么渺小。但是在已将完成后者的使命之后,再来面对之时,却沉重得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此,这一霎,在面对着凤姑娘之时,她便只有感恩图报与愧疚,却兴不起丝毫的杀机与敌意,实在是情理之中事。   凤姑娘瞪着她,狠狠地说;“怎么回事,我等着你出剑呢!”   “我不会跟你动手的……”麦小乔苦笑了一下道,“要么,你就下手杀了我吧!”   说着她干脆还剑于鞘,一双明媚的眼睛,直直地向着凤姑娘注视着,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只有遗憾而无畏惧。   凤姑娘呆了一呆,恨声道:“不行,你非动手不可,快拔剑。”麦小乔摇摇头:   “不,我不能跟你动手。”   “少跟我来这一套,拔剑。”   “哧!”一缕剑风擦过麦小乔的面颊,锋利的剑刃,简直就已经贴在了她的脸上,只消略一转动,那张姣好美丽的脸可就万难保存。   麦小乔幽幽一叹道:“你又何必非要逼我出手?你其实明明知道,即使我真的跟你动手,也打不过你……这又何苦?”   凤姑娘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我也就不必多费事了。”话声一顿,反手撩剑,银光一转,直取小乔咽喉。这一剑十拿九稳,万无一失。   猛可里,“嘶——”一线银光射空而至。   出手人显得高明之至,无论时间、部位、准头,俱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尤其重要的是劲头儿够足,“叮”一声正好迎着了凤姑娘出手的长剑剑尖。   是一枚大小如同桂圆核儿般的银色钢珠,滴溜溜圆,通体银光程亮。   发暗器的人,可能是用“弹指金丸”的出手打法,手指上功力惊人,以至于猝然与凤姑娘的长剑接触之下,硬是把这口剑的剑锋震出去半尺开外。   紧接着这枚暗器之后,“嘶——嘶——一”另有两股尖锐的疾风,直向着凤姑娘脸前划到,月色里但见两点银星,直取凤姑娘那双剪水双瞳。   自然,要想伤害像凤姑娘这等身手之人,可不是容易之事,这一点,发暗器的这个人心里可是十分清楚,是以这一双亮银丸如其说毒手加害倒不如说迫使凤姑娘退身离开来得恰当。   凤姑娘在面对着这般十足力道的一双暗器之下,身子霍地向后一个倒仰,脚下就势用劲“哧”反纵出去。   她的身法实在已经够快的了,可是发暗器的那个人,却显然占着地利之便,待机作了适当的掩护,身子一起即落,在凤姑娘落定之先,他便已隐身眼前那片峥嵘的石林之间。   凤姑娘一声怒叱,急起如鹰,猝然飞身石林,却已失去了那人踪影。   “这番情景,对于冷眼旁观的麦小乔来说,实在是一个难得的逃走机会,她便不客气地回身就跑,施展出全身的功力,一路倏起倏落,纵跳如飞,一口气驰出了三数里远近,眼前来到了一片荒山野地。   麦小乔定下来喘口气,还真累,身上可都见了汗了。   附近山风上面像是有狼在叫,声音凄厉,耳边上却意外的听见一丝淙淙的流水声音。   麦小麦理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嗓子眼干得发疼,听见了水声,便由不住寻声望去:一道潺潺流水,打山顶上一路婉蜒下来,水浅得都露出了溪床,不足二指深,时断又续,总算源头不竭,还能涓滴成流,就已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麦小乔心里无限凄凉,望着流水不禁微微叹息一声,这般狼狈光景,倒是前所未有。   身上的汗被冷风一吹,透体生寒,怪不是个滋味。   她缓缓步向溪边,跪下来掬了一握清泉,方自饮了一口,即觉出了身后有异,倏地转过身来,迎接着她转身之势的,却是冷森森的一口剑锋,以及比剑锋更冷的一张脸。   这张脸原是极美丽的,只因涵蓄了过多的怒火,也就变得令人望之生畏。   “你跑不掉的,我在这里等你有一会儿了。”   敢情是绕了个弯儿,最终仍然落在了她的手上。凤姑娘心里充满了被人嘲弄的气愤,瞧她那副样子,真恨不能一剑在麦小乔身上刺一个透明窟窿。   麦小乔心里一阵子发凉,想想倒觉得好笑,既然横竖都逃不过她的掌心,倒不如处之泰然,看看她又怎么处置自己?   经过了这么一段缓冲时机,她思忖着秦照等八人大概已暂时脱离了险境,自己总算在这一项义行上尽了维护之责,也就差堪告慰。   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是自己个人生死的问题了……   “你就看着办吧!”   说了这句话,她缓缓地由地上站起来,面对着凤姑娘那口冷森森的长剑,并没有丝毫退缩畏惧之心,说来可笑,她这一趟明面上像是探访梓里,了解家乡灾情,其实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倒是有一多半儿是冲着关雪羽来的。想起他来,就让自己脸红、心跳,心眼儿里喜滋滋地。然而,曾几何时,在她无意之间,获知了他与凤姑娘之间的发展,似乎已到了如此微妙的地步之时,这番事先的热情,便急转直下,一直到了眼前的冰点地步……有了这样的心情,什么事也都无可无不可了。   面对着眼前凤姑娘这个当今一等一的高手,麦小乔的感触可是包罗万象,极其复杂。   感情的触发极其微妙,生死既不足畏惧,剩下的便只是一番“天君泰然”,麦小乔超然的感触情操,在这一霎间,竞然升华到对眼前敌人的欣赏……   自古英雄惜英雄,美人惜美人……如此一双壁人便是天南地北刻意地去察访,捉对儿,也不容易,上天却安排她们会在了一块儿,残酷的造成了她们之间的对立、残害……   实在有损于造物者的原意,却是奈何……奈何?   麦小乔美丽的眼睛,静静掠向凤姑娘的脸,也许是她的这番恬静气质、从容姿态,感染了凤姑娘,以至于她的那番盛气凌人,多少也为之收敛了一些。   “咦!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凤姑娘不甘心似地落下了手中的剑。   “怪不得,”麦小乔说,“你长得很美。”   “美就美,为什么还要加上‘怪不得’这三个字?你倒要说说看。”   “那当然是有原因的……”麦小乔微微一笑说,“我以为你的美远比你手上的剑更锋利,世上的男人,很少有招架之力的。”   凤姑娘冷冷一笑说:“你是不是在说你自己?”   “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很美。”麦小乔淡淡地微笑着,“但是我却喜欢追寻美的一切……也很懂得去欣赏美丽的人……”   “美丽的人?”   “就像你。”麦小乔怯心既去,侃侃而谈,“我以为一个美丽的人,也应有一颗美丽的心,否则便只见其丑,而无视其美,那便是令人遗憾之事了。”   凤姑娘嘤然一笑,却立刻又绷住了脸:“你的意思是在说我,虽有一张美丽的脸,却没有一颗美丽的心,骂人不带脏字,可够损的。”   “是么?”麦小乔摇摇头道,“正好相反,我却以为你的心也跟你的脸一样美,只是,有时候你却故意不表现出来而已。”   “少废话。”凤姑娘厉声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饶你一死?那可是想错了。”   说时她重新握紧了剑,剑上光华灿烂,显示着她再一次又引发了杀机。   麦小乔无奈地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无惧一死,倒是你一再犹豫……只怕你仍然还是下不了手吧!”   “没的话,我只是在想你到底该不该死……一旦决定,我便会毫不留情。”   “我为什么该死?”   “你为什么不……该死?”   “是因为我放走了姓秦的捕头?”麦小乔冷笑道,“你难道不以为我应该这么做?”   “那是你的事。”凤姑娘冷冷地说,“可是站在我的立场来说,你便非死不可了。”   “还有别的理由么?”   “这已经足够了……”凤姑娘忽然冷下脸来道,“你拔剑吧!”   “为什么?”麦小乔微微一笑,“是因为这样,你才比较容易下手?”   “那倒不是,是因为这样比较公平一些。”凤姑娘道,“你的武功很高,足可与我一拼,你又为什么故意放弃这个机会?”   麦小乔低头想了一想:“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这样,也未尝不可,虽然最后的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完这句话,她随即掣出了长剑。   凤姑娘点点头说:“我让你三招。”身形一转,已闪出了六尺开外。   麦小乔冷冷地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虽然你的剑术比我高明得多,可是我的人格可不比你低,你出剑吧!”   风姑娘想了一想,点头道:“好,我就领教了——”   剑起平胸,有如秋水一泓。她却往后退了一步,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微微收拢了,细细地看着对方。   麦小乔明知对方剑术远比自己更高,厮杀之下,凶多吉少,万难幸免,只是事到临头,已无能再行回避,求仁得仁,也就毋庸多想。   有了这番心理准备,她反倒心态平静安宁下来,把一支长剑直抱当胸,随即上身前倾,打开了门户。   凤姑娘忽然冷笑一声,脚下顿处,游蜂戏蕊似的,忽然来到了麦小乔身前。   随着她前进的身子,蓦地闪出了一道剑光,直向麦姑娘左面身子疾斩过来,简直快到了极点。   这一手剑招,确实已领会剑中三昧,妙在是凤姑娘出手之先,根本就看不出一些儿动态,一口长剑,简直不知掩藏在哪里,待到剑光一现,其势已是白刃加身,随着她前进的身子,一股脑儿地,直向着麦小乔身上疾扑了过来,观其气势火候,已有身剑合一之境,就剑术而论,这已是炉火纯青地步,厉害之至。   一片剑光,夹杂着凤姑娘飘起的袖影,有如雪花罩体,麦小乔猝然身上一寒,已为缜密严谨的剑气紧紧裹住,再想从容抽身,谈何容易。   麦小乔却不甘心这样的受死——她的剑术造诣虽不如凤姑娘如此火候,但九华剑术却也有其令人侧目,不同凡响之处。   双方之间的接触,的确微妙得很。   迎接着凤姑娘四面加身的剑气,麦小乔采取的战术是点线的突破。一线剑光,出自麦小乔,这一剑挥落的剑势,不啻是她积结了全身功力的一剑化全力为一线,其尖锐锋利可想而知。   果然,这一剑是凤姑娘万万没有料想得到的。剑光划处发出了极为细小的一丝异响,紧接着即把凤姑娘环绕身侧四周的剑气砍开了一道裂缝。这种现象说来实在过玄,其实无非是剑术达到了一个相当境界,就算是亲睹之下也难以看出端倪,而当事者二人本身的感觉却极为清晰。   凤姑娘娥眉乍挑,身子快速地向侧面闪开一个角度,麦小乔的身子即由那个冲开的空隙之处闪了出来。   虽然这样,其情势亦危险到了极点。   随着凤姑娘挥落而下的大片剑芒里,麦小乔虽然全身而出,身上衣衫却已多处片碎,形势极为险恶。   把握着这一霎良机,麦小乔的身势向下一塌,长剑猝翻,划出了一个剑圈,这一招名叫“剑极圈”。剑势一出,凤姑娘连头带脚,便都在她的剑锋照顾之中了。   凤姑娘冷笑一声,上躯忽地向后一仰,那窈窕的身子,随着麦小乔划出来的剑圈,也成了一个圆圈。   这番势子实在太快了。   呼——呼——剑光一转,凤姑娘已翩然落身圈外。   麦小乔“嗳——呀——”一声,其势已是脱身不及,凤姑娘再一次施展出她“身剑合一”的杰出身法,人到剑到,霞光展处,麦小乔只觉得右面肩上一阵子发凉,其寒刺骨,却已为凤姑娘尖锐的剑尖深深刺了进去。   拼着一剑之痛,麦小乔身子猝然向左方一个快转,挣开了对方的剑势。   可是不待她身子站稳,凤姑娘的第二剑已出手刺到。   寒星一闪,麦小乔只觉得咽上一凉,只当是这一剑定将刺穿了咽喉,死于非命,却是没有想到凤姑娘竟然在危机一瞬间,收住了剑身。   剑尖直直地指在麦小乔咽喉上,麦小乔只觉得身上一凉,已为对方冷森森的剑气把整个身子镇住,定住了穴道,挪动不得。   麦小乔只觉得全身发凉,除了肩上方才被剑刺伤之处有些热热的感觉,可以意识到,那是正在淌血。   两张脸,几乎都是苍白的颜色。   四只眼睛紧紧地对视着,虽然是黑夜里,彼此却都能清晰地感觉出脸上的沉重、忿恨表情,也都能领会出彼此激动的血脉变化。   “我原本可以杀了你……却下不了手,算了,饶你一命吧。”   退身,收剑,铮锵一声,宝剑入鞘。   紧接着,她深深地向麦小乔瞥了一眼,倏地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良久之后,麦小乔才像是转过气来,她原以为这次是死定了,却没有想到,竟然在凤姑娘剑下羞辱地又逃得了活命。   说真的,这一霎她心里压根儿可没有丁点儿的喜悦的感觉,在猝然戏剧性地恢复了知觉之后,剩下的只是无比的悲哀与羞辱,眸子一酸,两行热泪汩汩落下。   阵阵寒风袭过来,地面上落叶沙沙作响……   麦小乔只觉得身上出奇的冷,两片牙床不往地打颤,脑子里闪过了凤姑娘方才临去前的那深深一瞥,那一瞥包涵着胜利的姿态与无比骄傲,更似有怜惜与同情。   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麦小乔的感觉毋宁是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死了远比活着要好。   这是她生平从来也没有受过的奇耻大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眼泪不停地在往下淌着,血也不停地往下滴着。她的脸更为苍白,美丽的眼睛,光彩顿失,只是战栗在凌晨之前的寒风里。   “我死了吧,干什么还要活着?”脑子里闪着这个念头,脚下情不自禁地移动了一下,这才感觉出她真的还活着。   流水淙淙——却像是一道透骨的冰河,静静地穿过了她的心,流进了她的血脉里……   她仿佛又被冻结住了。   迈越过眼前浅浅溪流,踏过了巨细不一的鹅卵石散布的河滩,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脚下一步高一步低,心情真是沮丧懊恼透了,偶然抬头,窥见到那闪烁当空的一颗星辰,光色蓝汪汪的——那就是所谓的紫微星了。   长久以来,民间流传着的一句传说:“第一眼看见紫星的时候,别忘了许下你的心愿……”   麦小乔踟蹰着停下了步子。   “我的心原是……”   “我……的心愿……”她恍惚地思忖着,“我的心愿……关……雪羽……”   莫名其妙的,她是想到了关雪羽,尤其微妙的是一想到心愿,立刻竟联想到了他?   他——关雪羽竟然在她心目中占有如此地位?诚然是不可思议之事了。   “不……不是关雪羽。”她自己告诉自己说,“没有他的事……我的心愿应该是……”   “应该……是!”   舍掉了那个“负心人”关雪羽之外,居然脑子里一片空空,该当是数不完的心愿才是,偏偏这一霎心里千头万绪,像是搅乱了的蚕茧丝头,硬是抽不出那个“许愿”的头儿来……   天上的大星星在照耀着她闪烁泪光的两颗“小星星”,这一霎她心绪紊乱极了,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偏偏又哭不出来。   紫微星光依然灿烂,她的心却似已然枯萎,再也打不起一些兴头儿了。   痴痴地,倚着一方巨石坐下来,手里的剑“当”地一声,触及石面,溅出了一点火花。   这一声脆响,使得她猝然为之一惊。   看见了剑,想到了可怕的死,而“死”这个字,此时此刻已没有什么可怕的意味,对她来说,反倒似有一种欣慰,一种鼓舞——人死如灯灭,生既不能快乐如愿,死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这口剑已被她紧紧地握住,横在眼前,出现在她脑子里的意念,只有两个——死抑或是不死。   这可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决定的事,而眼前,麦小乔却已是十分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了。   眼睛——痴迷朦胧。牙齿——死死的紧咬着。剑——抖颤得那么厉害……   忽然扬过来一阵风,风里夹杂着一些细小的沙粒,打在人身上,触肤生痛。   一条人影,巨鹤也似的由当前不远处拔空而起。随着这人起身的势子,传过来一声深沉的叹息,肥大的灰色长衣,激鼓着空气,发出了呼噜噜一阵声响。   这人好俊的一身轻功,起落之间,已到了麦小乔身前不及寻丈之处。   “何苦——何苦——”   话出人起,随着他洒脱的起身之势,大袖挥处,再一次扬起了大股的疾风,直向着麦小乔身上卷来。   对麦小乔来说,这人的猝然出现,真是有“醍酬灌顶”之势,陡然间为之清醒过来。   发自这人的大股袖风,好强的劲道,几乎把麦小乔吹得仰倒下来。   紧接着这人第二次前落之势,已显然来到了她正面当前,势子太快,太过突然,简直连他的脸都来不及看清,这人已再一次施展“流云飞袖”功力,“呼——”一声,直向着她手上长剑卷来。   这一次麦小乔可不容他再行得手,在他袖势未到之前,便即刻抽剑、拔身,飞纵了出去。   这人原是无意要伤害她,是以一招失手,抽身就退,起落如风,一沾即退,“呼—   —”便退出三丈开外。   麦小乔可不容别人这么戏弄自己,清叱一声,紧接着这人身后猛追上来。   前面那人身法绝快,只是有意无意之间,放慢了身子,是以麦小乔乃得在第二次纵势里,直扑到了他的身后,掌中剑向前一抖,直刺向对方背心。   那人身子向前一扑,双手乍张,“呼噜噜”发出了大片风声,状如巨蝶。麦小乔的这一剑,可就是差着那么一点点没有刺着。   麦小乔立即抽身,欲待发出第二剑,这人却极其利落,疾如旋风地转过身来。   “哧”,麦小乔这一剑,较诸前一剑可是更具威力,直刺对方面门。   星月下,对方这人皓发长眉,身佩念珠,敢情是个和尚——出云大师父。   麦小乔心中一惊,“哎——”了一声,却是招式用老了,若收剑已是来不及,一剑直刺向对方眉心。   大和尚“呵呵——”一声,两臂开隔,合着向正中一击,“啪”一声,已把小乔发出的剑身夹于掌心之间。   “阿弥陀佛,大姑娘稍安勿躁。”   语声出口,那一双巨掌却是紧紧地夹着对方剑刃不予放松,麦小乔挣了一下也没有脱开,可就有些脸上挂不住,动了火儿。   “咦?你这和尚干什么?我又惹了你什么啦?干什么你老是找我麻烦?”   “阿弥陀佛。”大和尚说,“女施主莫非忘了,我们曾有过一个约会?”   “我当然没有忘记,你要我办的事我已代你办好了,可是你……”   由于老和尚一双手兀自紧紧夹着她的剑,麦小乔可就更为恼火:“你到底放不放手?   再不松开我可要骂你了。”   老和尚一双雪白的长眉,频频眨动不已,聆听之下,一个劲儿地在口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还有个完没有。”麦小乔心里早就不对劲,受不得委屈,一时语音颤抖,都快要哭了,“你到底是放不放手嘛,想不到连你也来欺侮我……我可是……”   心里一阵子发酸,眼泪可就夺眶而出,点点滴滴洒落尘埃。   “女施主说哪里话来?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可不能干下糊涂事……俗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麦小乔心里嘀咕着,这个老和尚可真讨厌,怎么我的心事他完全知道了呢?   想到这里,不禁抬起眼睛来了,瞧了他一眼,有些害臊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大和尚说:“只要姑娘打消了寻死的念头,老衲就发还姑娘宝剑,要不然,嘿嘿嘿……”   麦小乔动了一下眉毛,更是有些羞恼,想了想,轻叹一声道:“我的事你又哪里会知道?你松手吧!”   老和尚一双瞳子可是明察秋毫,麦小乔脸上早已消失了那一种杀气,死志既去,大可无忧。   “阿弥陀佛!”嘴里再一次念着佛号,老和尚可就松开了紧夹着对方剑刃的双手。   麦小乔猝然收回了剑,狠狠地瞪了老和尚一眼,才把宝剑插落剑鞘。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姑娘一念回心,来日必后福无量,吾佛保佑,南无阿弥陀佛!”   麦小乔白着他,幽幽一叹,苦笑道:“你是出家人,哪里明白凡俗人生之事?这些倒也不去说它了……噢,对了,老师父,你可知那批赈灾银子,可曾平安运走了?   老和尚清癭的脸上,挂起了两道笑容,却是不无凄惨地道:“托姑娘的鸿福,总算暂时相安,只是……”   “只是怎么样了?”   “只怕前途尚多险难……老衲力尽于此,也就无能为力了。”   “啊?”麦小乔瞪大了眼,“什……么?难道……”   “姑娘不必多虑……这件事你我都帮不上忙……老衲也曾为此事起过一卦,最终却是吉利的,这就很难得了……”   麦小乔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心里忖道,这和尚武术极高,看来亦不比凤姑娘差,如果他真能出手,助上官方一臂之力,想必成功大有指望,只是,他又何以说帮不上忙呢?   老和尚一双炯炯瞳子滴溜溜在她脸上转过,却似已洞悉了她的“心有所思”,他却以一个慈蔼的微笑,掩饰了他的遗憾与歉疚。   “姑娘你已为此事尽心尽力,可以无憾了。”说到这里,他不自禁地又再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世间事尽多谜语,其实种因得果,一念既得,一念亦失,惟爱恨长相厮守,至死不渝……”   麦小乔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轻轻叹了一声,她说道:“我可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大师父,我们三次见面,总算是有缘,喂!我还不知道老师父你的法号怎么称呼呢?”   其实前此,千手神捕秦照曾提及过和尚的法号出云和尚,这原是麦小乔不该不应忘记的,她却偏偏不曾留意,未曾听进耳中。   老和尚银眉频眨,“阿弥陀佛——”长长地念了一声佛号,忽地眉开眼笑道,“你我相识不浅,姑娘却还不认得老衲是哪个庙里的和尚……这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顿,瞳子里散发出炯炯光华,讷讷道:“老实说,老衲对姑娘并不陌生,姑娘的大名,确曾久仰之至……”   “噢!”她原本想要走了,听了这句话,倒不禁触发好奇,定下了脚步。   “老衲提一个人,姑娘可曾认识?”   “谁?”   “燕羽,”老和尚随即又改口道,“如今的化名是关雪羽,姑娘可认得?”   麦小乔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点了一下头道:“认识的。”   她焉能会不认识这个人?倒是“燕羽”这个名字,却是她第一次听到。记得初识雪羽时,那一夜到他所下榻的麦家祠堂去拜访他,自己就猜出了关雪羽不是“他”的真实名字,而对方并没有否认,也就是说默认了。现在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做燕羽,这便是说,他是不折不扣的燕家的人了——武林中极具声望、鼎鼎大名燕字门中的后裔传人。   提起了燕字门,她其实早就有些怀疑关雪羽是那里出身的,只是未待证实而已。如今忽然知道了,心里仍不免有些震惊,却也有些被人欺骗的感觉,心里酸酸地,凉凉地……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阿弥陀佛!”老和尚的一声梵唱,真是有醍酢灌顶之势,麦姑娘才忽然把眼睛落在了他的脸上。   “原来你就是石头岭的出云大师父……我久仰你的大名,以前太失敬了。”   说了这几句,她心灰意冷地垂下了头,早先为了心上人雪羽之事,她巴不得能够早一点立刻见着这个和尚,好多好多话都想问问他,曾几何时,这个人见着了,甚至于就在眼前,却是意兴阑珊,欲语还休。   人际的变化,世事变迁如白云苍狗,真是太微妙了,太虚幻缥渺不着边际了,想着想着,她脸色亦更苍白,只觉得身上无比的冷,落下来的眼神儿,只是看着老和尚的一双芒鞋,散乱了的发丝,在凌晨的寒风里籁籁颤抖着。   她的心早已紊乱,像乱了的丝团,一时想要找到那个丝头简直不易。   出云和尚喟然发出了一声长叹,他本人新受创伤,数十年静修向佛,心如古井,只为那一念尘缘,插手管了这件闲事,结果差一点把自己毁了,出世之人理人世之事,一如湿手抓面,再想要抽回一双净手来,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女施主此行还有未了之事么?”   “我……”   苦笑着,她摇了一下头,看着出云和尚,冷冷地道:“大师父,你问这个干什么?”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讷讷地道,“这件事姑娘已尽了全力,不必再多费心思了……天冷了……你一路风尘,已是疲倦不堪,且到老衲的出云寺里往上几日,观禅定心,这些对姑娘会有些裨益的……姑娘你意下如何?”   麦小乔聆听之下,呆了一呆,心里不禁思忖着,原来这个和尚早已窥知了我的心意,只是不予说破而已。咦,他又是如何会得知的呢?   想着一双眸子蓦地向和尚逼视过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一连宣了两声佛号。   体要小瞧了这两声寻常的佛号,尤其是出自出云和尚这等高师之口,真有去浊生清,降魔收心之效。麦小乔聆听之下,只觉得一片祥和泰然,先时的落寞、凄楚竟然大为缓和,心灵深处,居然跳跃起一点新生的喜悦音符。   虽然,那只是极为短暂的一霎,但是在小乔目前离死不远的心情之下,不啻极其清新——那是一种起死回生的振奋,何等难能可贵。   “好吧……”麦小乔微微一笑,“只是大师父你却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阿弥陀佛,姑娘的心意,老衲知道,且随老衲去吧……吾佛有知,南无阿弥陀佛!”   他每宣一声佛号,麦小乔心灵上即会升起一种平和之感,只是过后,又复故态如前,可见“明心见性”功业之艰巨,非一朝一夕即可见功,这就促使她滋生出无限向佛之心。   然而她却警惕着老和尚的别有居心。   “老师父,不瞒你说,我心情愁苦,难以排遣……很愿意到你的庙里,住上一阵子……也许永远住下去不再走了。”   “使得,使得,阿弥陀佛!”   “我想……我想要拜老师父为师,一心从佛——”   老和尚聆听之下由不住“呵呵”有声地笑了。   “是么?这件事容后再说吧!”   “不行!”麦小乔寒声道,“老师父你现在就得答应我,我不是跟你说着玩儿的。”   “好吧,我收你这个徒弟。”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又自宣起了佛号。   “还有,我住在庙里,老师父你不可对外人说起,我不要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请你老人家务必要答应我。”   出云和尚银眉频眨,一双慈祥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直向着她脸上注视过来,紧接着的一声佛号却使得她心荡神摇,无限惶恐不安,立刻使得她警惕到自己是否言不由衷。       第二十九章 恶战四大寇 为灾民请命     灰白色的天空不见阳光,更没有一片云,阴沉得可怕,时光像是无声的蛇,在你忽然间感觉到它的时候,它却又偷偷地溜走了。   入冬的风,冷涩而刺肤,当它迂回地由眼前吹过时,间歇性地发着啸声,人的足步声,已是无足轻重,渺小得可怜。   在千手神捕秦照的率领之下,八个人小心翼翼默默无声地前行着,可怜复渺小。按照出云和尚的设计,这一行列名谓“白蛇衔草”,看来真的不假,的确就像是一条蛇,一条逢隙便钻的蛇。   一路之上,经过了丛林,山隙,松坪,眼前却来到了广阔的原野。   在高出半人的枯黄草地当前,秦照停住了脚步,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身后的七名伙伴,早已疲倦不堪,巴不得立刻掷下肩上的重担,倒下来横身大睡一场。   秦照自己也几乎支持不住,喟叹一声道:“坐下来吃些东西吧!”   话声一出,各人立刻解下了背上沉重的银包,就地打坐,取出备好的干粮、饮水,吃喝起来,有的人甚至于迫不及待地先行倒地,呼呼大睡。   秦照自己固然也感到有些吃受不住,却是不敢如此放肆,半截上身支持着地上的银包,也只能打上一个盹儿。   他这里不过瞌睡了一下子,却被耳边上一阵子野斑鸠拍打翅膀的声音给惊动了,蓦地挺起坐直了身子。   土红色的羽翼下,夹杂着点点鲜艳的红色斑点,当它们大举举翅翱翔天际,景象甚是可观,令人想象到,原野如果一旦失去了这些野生小动物的点缀,该是何等的失色,令人遗憾。   然而眼前的秦照,却还没有雅兴来观赏这些。   大风起于萍末,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必然有其起因,就像眼前的斑鸠群起惊飞,也当是“事出有因”吧?   秦照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看了又看,望了又望……所见到的只是惆怅复阴沉的天……   他的睡意更浓了。   “啊……哈……”身边的捕快胖头阿三这一个抬头仰天的呵欠,似乎为各人揭开了眼前的睡幕,再也挺受不住,俱都倒下来呼呼大睡起来。   与其说是八个人,倒不如说是八只兽、八头猪,他们那么沉重的鼾声,使得草原黯然,天地无色。   一只野兔蓦地由土丘里钻出来,竖起了两只长长的耳朵,聆听之下,一头扎进了草丛。两只黄狼,远远地探出头来,向这边打量着,印象里大概还是破题儿一遭看见过这类怪事,哀鸣一声,相继夹着尾巴也逃之夭夭。   八个人的鼾声,汇集成一片涛声,这番声势可真是惊人之极,一向最为持重的秦照,也居然这般疏忽,这就怪不得要出事了。   第一条人影的出现,几乎是贴着草梢儿尖端掠身而来的,施展的是众所周知的轻功绝技“草上飞”功夫。   多少人识得这种功夫,只是却没有眼前这人施展得这般出色,当真是个中高手。   一身紫色长披,飘动着的柔细发丝。   敢情是个姑娘家——凤家姑娘。   接下来,横一坚四,出现的几个人,便是她手下的跟班大四儿以及巨寇沈邱四老。   接着,所有的人都陆续现身在凤姑娘举手的号令之下,倏地散开,随即将八捕快团团围住。   一丝骄傲的笑,出现在凤姑娘脸上。   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不难想象的。   当真是鬼使神差,在一阵扑朔迷离之后,八个人竟然又重复落在了她的手上。从现在情形看来,他们便是插翅也将难以逃脱。   打量着面前倒在地上的几个人,凤姑娘缓缓抽出了身边长剑。   “谁要是胆敢突围,就杀了他。”   四周各人聆听之下,纷纷掣出了兵刃,齐声应喏。   这阵子刀剑碰击声,使得心存警惕其实疲惫的秦照,猝然间为之一惊。   像是一只受惊了的狐狸,他几乎是跳着起来的,一式鲤鱼打挺,蓦地腾身跳起。   “啊——”   简直连眼前是怎么回事都没有看清,却已吃一口冷森森的兵刃,架在了脖子上。   出手的竟是吕老大——银冠叟吕奇。   他前遭戏耍,一时轻敌,哥儿四个几乎死在了老和尚所设置的“四极血光阵”内,内心实已把秦照一干公门中人恨之入骨。眼前秦照等一行再次落在了他的手里,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怒从心起,吕奇恨不能这一剑就挥出切下秦照的首级。   “留着他。”   说话的是凤姑娘,她其实又何爱秦照残命生死,只不过另有打算,觉得这么就杀了他,实在是太过便宜。   吕奇冷冷一笑,坚压剑身,深邃的一双眸子,紧紧地向对方逼视着。   “听着,小子。再要轻举妄动,可就怪不得我剑下无情。”   嘴里说着,剑身抖处,秦照可就一个屁股蹲儿坐了下来。这时他才算看清了眼前一切,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敢情是流年不利,竟然再一次的又落在对方手上。   偏过头来,向着四周同伴打量了几眼,一时嗒然无语地垂下了头……   什么话都用不着再多说了,这就认了命吧!   “姑娘,”秦照无限气馁地看向凤姑娘道,“你行行好事,就杀了我吧!”   “那由不了你,你们还不能死。”   微微一顿,她脸上重现笑颜。实在是怪有意思,这里几乎都已闹翻了天,那一边除了秦照之外哥儿七个居然还在呼呼大睡,卧着的、仰着的、侧着的、四脚八叉的,姿态迥异,不一而足。   “把他们都叫起来,天还早着呢,这会子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凤姑娘这边方吩咐下来,早就跑过去好几个大小伙子,每人照着屁股就是一脚,把他们一一踢醒,七个人这才大梦初醒,等到弄清了眼前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灰头土脸作声不得。   “秦头儿,你想不到吧?”凤姑娘微微笑着,“什么都不怪,只怪你们睡着的鼾声太大了,让我们不费吹灰之力找着了你们。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没有?”   然后她随即吩咐身边的大四儿道:“你过去看看那些袋子里装的可是银子?”   大四儿应了一声,身形微晃,已来到眼前,手上竹杖向前一探,已扎进银袋里,随即收回来认了认,只见杖梢上沾着银子的颜色,这就不错了。   他却不敢大意,一一把八个装银的蒲包都行试过,证明确实无误之后,这才点点头,向凤姑娘交差复命。   凤姑娘的确很高兴,倒不是因为一举得到了这些银子,而是到底干成了这件事,可以回山向父亲交差了。   “一事不烦二主,秦头儿,还得麻烦你们哥儿八个把这些银子给背着,还有好多路要走,这就不多耽误了,我们走吧!”   她的话就是命令,谁还敢不遵。   千手神捕秦照苦笑着叹了一声,看向眼前七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扛起了银包,其他七人各自无话地一一照做。   银子极重,每一袋都有数百斤,八个人员虽然仅是年轻力壮,精干武功,扛在背上也禁不住被压得头上青筋暴露,一个个龇牙咧嘴。   眼前不死,总能有伺机脱逃的机会,尤其难能的是,仍然由他们八个来背着银包,一旦时机来到,不难反客为主,再次脱身时,可就方便多了。   秦照心里面打着这个如意算盘,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率先前行,其他各人陆续随行。   凤姑娘忽然道:“慢着!”   银子虽然仍由他们背着,可是走法是要改变一下。原本是八人一串,亦步亦趋的行列,却被凤姑娘化整为零,分散开来,这样一来,所谓的“白蛇衔草”可就“衔接”不上了。   秦照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却是无计可施。   凤姑娘胜券在握,自是开心,沈邱四老更是精神抖擞,自承护银重任。他们四人羁身草莽数十年,远近路途,了如指掌,经他四人一番擘划,竟较之凤姑娘原先所欲行走之路途大为缩短,把一切交待清楚之后,留下了大四儿,凤姑娘便独自先行离开了。   一行人在午后不久时分,来至荒凉的马鬃山前,这里有一座无人主持的小庙名善行寺,各人便在这里落脚歇息,进些饮食。   凤姑娘不在,一行人自然而然地便惟银冠叟吕奇马首是瞻,大四儿虽是凤姑娘身前的跟班儿,无奈手下各人全听吕奇的招呼,他反倒像成了外人。   善行寺虽说无人主持,到底也住有几个和尚,只是不善经营,无所谓什么香火而已,眼下忽然来了这么一大帮子恶客,要茶要水,忙了个不可开交。   秦照等一行人原已是疲惫十分,经过一路的卖命折腾,此刻一停下脚来,便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午饭之后,在大殿里生了一堆火,各自倒地呼呼大睡起来,却由沈邱四老中的要命鲍无常,率同几个小盗,严加看守,预备在黄昏之后,启程上道。   禅房里天麻谢山与铁指开山乔一龙各自盘膝跌坐在禅床上,两个人虽说都是受过伤,可是仗着身子骨骼素称强硬,看上去还不碍事,只是看上去两张脸都不十分开朗。   喝了一口茶,大麻谢山冷笑了一声,摇摇头道:“咱们这都是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想不到临老,却落了个如此下场,给人端盘子,老二你说犯得着么?”   铁指开山乔一龙一惊:“小声着点。”   说了这句话,他起身离座,探头窗外看了一眼,才又坐下来道:“还好,他不在。   要是被他听见,可不大好,你还是少发牢骚吧!”   这个“他”字,想必指的是大四儿,要是被他听见,当然不大好。   天麻谢山被乔一龙这么一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的麻子一颗颗红光锃亮。   “他在又怎么样?我就是要他听见……狗仗人势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谢老三越说越是有气,瞪着一双三角眼:“没见过吕老大这个样的,越老越孬种,要是依着我,眼前不正是个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把他——”   铁指开山乔一龙“嘘”了一声,慌不迭站起来,只听见窗前脚步声响,走过去一个和尚。   乔一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谢山见他谨慎如此,一赌气,干脆把头转到了一边,不再答理他。   虽然如此,谢山这几句话,可不禁打动了他,乔一龙又岂是省油的灯?想当日,兄弟四个在沈邱地面上,一呼百喏,大块吃肉,大秤分金,说是何等风光,如今却落得寄人篱下,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份委屈简直是别提了,想着想着,他可就情不由己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时垂下头来。   “二哥,”谢山压低了嗓子,“只要你点头,老四那边只是一句话,哼哼……那小子虽有些扎手,可也敌不过咱们兄弟一起来,只是老大那一边,还得你事先打个招呼,得要他点头才行。”   乔一龙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当我天生下贱,愿意听人使唤是怎么着?只是这件事可千万草率不得,一个弄不好,哼哼,哥儿四个的老命,可全都别想要了。”   天麻谢山愕了一下道:“那咱们就一辈子听人使唤吧!”   乔一龙冷冷地道:“往下再看看吧,总会有机会的。”   谢山睁大了一双三角眼:“还等什么机会?眼前不是机会是什么?把那小子干了,钱不都是咱们的?然后往远里一走,就是老天爷他也找不着咱们呀!”   “可是……这小子滑溜得很。一个下手不成,便是后患无穷。”   “你放心,这件事只要老大一点头,那小子就算是有八条命也逃不了。”谢山越说越带劲儿,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脸上隐隐然已自现出了一片杀机。   铁指开山乔一龙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一趟,忽然定下脚道:“我这就去瞧瞧吕老大去。”   房门忽然一下子被推开,闪进了一个人来,正是银冠叟吕奇,说曹操,曹操就到,乔、谢二人乍见之下,俱不禁为之一愕。   紧接着吕奇掩上了门,走过来一声不哼地坐下来。   乔一龙心里奇怪道:“有什么事?”   吕奇眼睛里闪烁着坚毅的光彩:“是时候了,下手干吧!”   天麻谢山一个骨碌站起来:“什么……老大,你是说……”   “沉着气,老三。”   吕奇嗓门压得极低:“那小子这就要回来了。”   乔一龙听得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   “你们心里先有个底子,到时候也好出手。”吕奇冷冷地道,“黄昏上路,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往摩天岭,另一条是往南的官道。咱们就在上路以前先把那小子给拾掇了,然后入山。”   乔、谢二人听着一个劲儿地直点头,心里着实佩服:老大这个主意实在高,那是因为一旦进入山路之后,可就是他们哥儿四个的天下了,凭着他们对于眼前地形的了解,就是在山里窝个十天半月也不愁迷路,就是老神仙也休想能找出他们来。   一听至此,天麻谢山第一个表示赞同。   “好,这就干吧!”脸上麻子一个个闪着红光,“那个免崽子交给我,老子在他身上捅上八八六十四个窟窿,不宰了他,老子不姓谢。”   银冠叟吕奇想是觉着他的声音太大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大就是老大,自有其威严,谢山立刻会意,低下头不吭气儿了。   “这件事草率不得,不能交给你。”   吕奇的眼睛移向铁指开山乔一龙道:“你来。”   乔一龙咬了一下牙,点头受令。   吕奇道:“记住,事先可千万不能让他看出了一点不对来,否则这件事可就成不了,那小子比兔子还要精,下手要快,要狠。”   乔一龙皮笑肉不笑地,牵动了一下脸上的皮肉,那意思像是在说:“这还要你关照”?   天气阴暗,根本也就无所谓什么黄昏不黄昏,事实上离着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看上去却已经像是黑了。   好像从一上路开始,风就没有停过,这会于飕飕吹过来,袭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像是肌肤都将为之裂开来那般模样。   离开了先前休息的那座小庙有一阵子,眼前来到的地方是“十八盘子”。那是因为站身于当前,向远处望,只见摩天岭上大小十八处高地,各成气势,却又峰峰相联,这“十八盘子”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打从一开始起,铁指开山乔一龙就紧紧地蹑在大四儿身后,算得上是寸步不离,而大四儿却有意无意地每每心存警觉,故意地把距离拉远。   大四儿可不是傻瓜,凤姑娘把这重逾千斤的担子交给了他,他可不能出上一点岔子。   仗着主子的威势,只当是这些人不足为虑,只等着地头一到,交了差,便告大功一件。   人算不如天算,可真是再也没想到变生肘腋,已经驯服了的四只野兽,居然会兽性大发,再一次地向他递出了爪子,择人而噬。   “大当家的。”大四儿一双眼睛盯着吕奇道,“眼前这个路,可该怎么一个走法?   必得先给我说说看。”   银冠叟吕奇早已胸有成竹,眼前正是下手时机,哈哈一笑道:“这要乔老二才能说清,这条路他最清楚,老二,你过来跟大管事的说说。”   铁指开山乔一龙早已把一口精钢打制的锋利匕首贴腕藏在袖内,以备随时下手,听得吕奇招呼,料着事情已迫在眉睫,当下答应一声,立时趋前,向着大四儿身边走来。   “大管事有何见教?”   一面说,双手抱拳向大四儿拱一拱。   大四儿那张青皮寡肉的瘦脸,绽开了两道笑纹:“好说,二当家可有入山的地图?”   “正要奉上请观。”   一面说,乔一龙可就把早已备好的地理图卷双手奉上,大四儿伸手待接的当儿,忽似有所警觉地收回了手。   “二当家的,你还是在口头上说一说吧!”   乔一龙一口匕首,眼看着就将在大四儿探接图的一霎间就势抖出,想不到对方忽然间心生机灵又改了主意,不由得他心中为之一惊。   四只眸子接触之下,大四儿眼神里显现出一些儿惊惶,就势向后退了一步。   乔一龙未能在方才一霎间,把握出手,在时机上来说,显然已是慢了一步,只是此刻已箭在弦上,是不容不发,他便向前又凑了一步,手里的入山地理图卷缓缓张开。   一旁的天麻谢山看得紧张,赶前几步,呼地一声,亮着了手里的千里火。   火光乍现之下,乔一龙已是按捺不住,怒叱一声,一口冷森森的匕首已自袖管里抖了出来。   这一刀看似莽撞,其实是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各样假设之后的一刀。   一刀既出,刀分六面,事实上连大四儿的退路都给封住了,但只见短短的刀身上,渲腾起一片醒目白光,这道白光直向大四儿咽喉上疾刺过来。   大四儿怪啸一声,猛然间向左边一个快闪,他虽然已有警觉,却仍然不曾料到,事出突然,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这般情形之下,想要闪躲开眼前这一刀,可就有些大费周章了。   他这里身子方自闪开了一半,乔一龙的刀已自正中偏开,如影附形“哧——”一片刀光闪自大四儿右肋,寸许来长的刀尖子已深深扎了进去。   大四儿嘴里怪叫一声,负痛之下,全身用力向外一挣,这一刀足足在他胸胁之间留下了四五寸长短的一道口子,大股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这一刀,乔一龙原是要取其性命的,却想不到临出手时,力有未逮,以至于为对方留下了一线生机。   随着乔一龙的刀势,大四儿一个疾滚猛翻,元宝也似的飞了出去。   他当然知道这是要命关头,身子一经落地,不待站好了,第二次施展全力,霍地旋身便飞起,直向一旁高地上落去。   无如,在场各人一刹那间,全都成了他的敌人,硬是放他不过。   大四儿身子方自腾起一半,天麻谢山已由斜刺里疾扑过来,一双乾坤圈泰山夺顶般,直向他头上照顾下来,另一面要命鲍无常却在这当口发出了一口飞刀,银虹乍现,已深深扎进了大四儿小腿弯子。   “啊——”惊叫声里,大四儿死命地挥出了手上木杖,“当”一声,硬生生地磕开了谢山的一对乾坤圈。   两番受创之下,大四儿已再无招架之力,身子“扑通!”坠落地上,狗也似的在地上滚着。   银冠叟吕奇一直在冷眼旁观着这番战局,眼前似乎已到了他出手时机。   当下身形摇处,极其利落地已来到了大四儿身边。   大四儿原不该这么差劲,无如一上来中了乔一龙的毒手,接着又中了要命鲍无常的飞刀,连番受创之下,哪里还有还手之能?   眼前银冠叟吕奇忽然来到,大四儿心里一急,怒叱一声:“老儿,你们反了——”,倏地翻起手上长杖,照着吕奇当头直打下来。   银冠叟吕奇此刻哪里又会把他看在眼里?长剑轻挥,“当”一声,已把对方长杖拨开,一声冷笑,掌中剑顺势一抖,便向对方前心上扎去。   猛可里,一旁草丛间“呼啦”地响了一声,一人寒着声音道:“打!”   紧接着刷啦啦飞出了一天的碎石头子儿。   这一天碎石头加诸的力道可是不小,一经蔓延开来,在场各人皆在照顾之中,尤其是其中数颗奔向吕奇而来的,更是势猛劲足。   银冠叟吕奇一惊之下,却是顾不得杀害大四儿,脚下力点,倏地折了一个凌空筋斗,翻出去丈许以外。   也就在同一个时间里,一条疾劲的人影,呼地现身眼前,身子向下一落,已到了大四儿跟前,落地,递掌,扑一把,已抓住了大四儿右手腕子。   “去吧!”   话出手翻,“呼——”一声,已把大四儿抛出丈许以外,落身于荒地长草间。   大四儿当然不是傻子,这条命不啻是捡回来的,当下忙不迭在草地里一连打了几个滚儿,掩身长草里暂时不敢动弹。   借着微弱天光,他打量着那个猝然现身,救了自己性命的人,敢情是自己主人凤姑娘所深深垂青的那个关雪羽。他居然救了自己,实在想不到。   关雪羽身形方落,一条人影倏地自侧面疾扑过来,手里一口尺半短刀,兜心力刺过去。   这人身手固然快,可是却犯了欺身过近的武林大忌。是以一招刺空之下,简直是几无退身的余地。他这里待得抽身疾退,哪里还来得及?为关雪羽反手一掌,击在了小腹上下,“嘭”一声,足足弹起来五尺来高,紧接着一头栽下去,可就再爬不起来。   不用说,这人正是沈邱四老中的铁指开山乔一龙了。   论武技、乔一龙虽不似他拜兄吕奇那么精湛,却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只为一时贪敌过甚,犯了大忌,才落得当场惨死的结局。   关雪羽一掌结果了铁指开山乔一龙性命,只把当场各人惊吓得目瞪口呆。   一阵惊愕之后,总算认出关雪羽这个不速之客。“关雪羽……”鲍无常第一个认出了他来,“姓关的,原来是你。”   “是谁?”吕奇眸子里闪耀着无比的惊悸,显然关雪羽这张脸,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老大,这就是过去跟你提过的那个姓关的。”   说话的是天麻谢山,他曾是关雪羽手下败将,此番见面,称得上分外眼红,况且拜兄乔一龙一照面之间又死在了他的手上,这笔仇恨简直是无从说起。   谢山切齿痛恨地说着,一双眼睛都红了,两只乾坤圈叮当作响地在手里碰击着,只是想到了来人的可怕,终不能轻举妄动。   银冠叟吕奇聆听之下,由不得暗吃一惊,猝然间忆起了三年前川北道上的一件往事。   “啊,关朋友,敢情是你。失敬,失敬……”   一面说,缓缓地抱起双拳来,向着关雪羽拱了一拱,却把脸转向要命鲍无常道:   “老四,瞧瞧去,乔老二还有气没有了?八成确实死了吧。”   多年结拜,形同手足,想到了一遭生死诀别,焉能不为之伤心泪下。   银冠叟吕奇说着说着,禁不住悲从中来,差一点落下泪来。   是时要命鲍无常已来至铁指开山乔一龙倒地的身前,略一探示,随即抽回了身子。   “他死了。没别的,咱们和他拼了。”   银冠叟吕奇冷森森地道了声:“慢着!”   “关朋友,你这是从何说起?”吕奇其实内心不无畏惧地注视着当前的关雪羽,“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为凤家人越俎代庖?”   “你错了。”   关雪羽向前面跨出了两步,正好错开了天麻谢山与要命鲍无常隐隐所形成的死角地位。   “凤家人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是秦头儿八人一行的这趟子护银公差,却是不容许任何人心存非分之想。吕老大,还得请你破格成全,网开一面的好。”   银冠叟吕奇冷冷一笑道:“是你关朋友放不过我们,可不是我吕某人不识抬举……   银子事小,人命关天,乔老二已然丧命在阁下你的手上,这件事只怕万难干休,话虽如此,如果关朋友你莫为已甚,这件事我们仍可往后再谈。怎么样?吕某人只等着你的一句交待了。”   正因为他曾经领教过关雪羽此人的厉害,对于眼前的一切斗争,难操胜券,万般无奈之下,才会如此自灭威风地几近讨饶。   关雪羽偏偏不买他的账。   “不行。”他固执地说道,“除非秦头儿八个人连人带银子安全离开;要不然,你们弟兄三个可得露一手儿,或是取了我这条命。”   一口长剑,已由背后抽出,紧紧地执在手上。   银冠叟吕奇嘿嘿连声地低笑着,一双流光四曳的眸子老早就已向谢、鲍二人照会过来。   哥儿四个数十年上阵对敌,杀人无数,也就是这一次败在了凤姑娘手上。往常,他们可又服过谁来?   出手制胜,制敌先机,全仗着彼此的心领神会,猝起发难,更在于平常的联手默契。   于是,休要小看了一个看似无意的眼波,未必不是暗藏着下手的先机。   天麻谢山的一双乾坤圈,早已不止一次地抡起来又放下去,他是在摸索着对他下手的最佳部位。   要命鲍无常又何尝不然?   他施展的兵刃是一口三尖两刃刀,一手持柄,一手撄锋,比划了已不知有多少次。   “关朋友,你这可是欺人太甚了。”   说话之间,银冠叟吕奇已反手把背后的一口蛇形剑掣到了手上。   就在这当口儿,他的眼神儿已照会了两个拜弟。   几乎是一个式子,天麻谢山是左,要命鲍无常是右,像是两岔里飞出来的一双冷刃,双双直向着关雪羽两腿间快速直插了下来。   银冠叟吕奇本人更是也不闲着,就在谢、鲍二人出手的同时,他已点足飞快地欺身而近,手上那口蛇形剑抡圆了,劈头盖脸直向着关雪羽头上斩下来。   三个人虽是分三个不同的部位出手,可是快慢一致,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   无如关雪羽早已料到了有此一手。   就在三般兵刃同时联手照顾之下,关雪羽身子几乎像蛇也似的扭曲了一下。这一扭竟是恰到好处,闪开了正面的吕奇,躲过了左面的谢山。   紧接着,呛啷啷响声中,磕开了要命鲍无常的三尖两刃刀。鲍无常一惊之下,猝然觉出了不妙,再想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关雪羽这一次出手,决计不再手下留情。   要命鲍无常这时门户大开,一觉不妙,急速抽身,却是慢了一步,随着关雪羽长剑抖处,匹练般地闪出了一道银虹,“噗哧”正中鲍无常前面心窝。   剑拔,血喷。   一股血箭,疾射而出,随着关雪羽向后抽身的势子,要命鲍无常瘦长的身子,直挺挺地已向后倒了下去。   关雪羽决计手诛四恶,一招得手,更不怠慢,一抢手中剑,就势抄身,“呼”地掠空而起,待向银冠叟吕奇身边凑去。   猛可里,一股极具威力的劲风,“哧!”直向着关雪羽当面迎劈过来。   饶是关雪羽神勇无匹,对于眼前这股迎面直劈而来的风力,却是不敢掉以轻心。实在是这股风力太过劲,猝然有所接触,不死必伤,当下只得凌空一个倒翻,噗噜噜落向一旁。   那股子迎面疾风,当然是其来有因。   风力乍现,一条人影天马行空般,忽然出现眼前,一出即落,随着他落下的身躯,带出了一天狂风,有如神兵天降,其势端的惊人已极。   这番走势,分明前所未见,敌我双方猝然间却为之震住了。   天色益暗,倒亏了在半天那轮冉冉初起的上弦寒月,把这一切照耀得依稀可辨,自然也使得现场各人看清了来人是谁?   款款风翎,翩翩儒衫,来人看来竟是一个儒士装束的老人。   关雪羽一望之下,确知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只是观诸此老方才现身之初,所发出的那一股无形的掌气,即可确知对方这个老人必然身藏罕世奇技,万万是一个非比等闲的人物,不可轻视。   另一面,银冠叟吕奇、天麻谢山自老人初一现身之始,也自吃惊不小,对于他二人来说,老人这张脸,诚然也是陌生之至,一时弄不清到底是什么路数,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哈哈……”   乍然现身的这个老儒,先自仰大猛笑一声,手指向关雪羽道:“我们家内哄的事,用不着你来插手,我自会处理。”   关雪羽虽不知来者何人,但观其现身已可知绝非等闲人物,听他所说,有如着了一头雾水,真拿不定他是什么路数,聆听之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反倒是吕、谢二人,较他更为不解。   银冠叟吕奇冷冷一笑道:“尊驾又是哪个?请恕吕某人眼生。”   来者这个老儒模样的人,嘻嘻一笑,晃了一下脑袋道:“是的,你瞧着我眼生,我老人家瞧着你还不顺眼呢,七指雪山又怎能容得下你们这种败类?我倒要看看,你们可有什么本事,竟然胆敢造反。”   来人虽没有报出姓名,却已自承了七指雪山的来人,这“七指雪山”几个字一经报出,由不得使得各人俱为之大吃一惊。银冠叟吕奇顿时面色大变,上下向着来人看了一眼.半天才嗫嚅地道:“你老人家,莫非是七指雪山的凤……先生?”   “啊,凤……老!”大麻谢山的舌头,忽然间也像是短了一截。   来人——这个貌相特别的老儒,聆听之下,冷冷地道:“你们虽然也知道我这个人,哼哼……今天却是饶你们不得,对付像你们这类见异思迁,见利忘义之人,我老人家是绝不容情。”   吕奇等人一听来人自承了身份,正是七指雪山主人,也就是凤姑娘的生身之父,当今天下最最难缠的主儿。不由得吓了个魂飞魄散。   “七……老……”吕奇的身子打了个闪,讷讷道,“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误会……   我们可是自己人……”   “我们绝不敢心生……二心……”天麻谢山几乎吓瘫了。   忽然伸手向着关雪羽指了一指:“都是他,这个姓关的想劫银子,还杀了我们的人………”   “七老作主……”吕奇强自镇定道,“可不能冤枉了好人……你老人家……要为我们报仇……才好”。   “不信你老人家可以问他……喂!姓关的,你可是来劫银子的?”谢山睁着一只火眼,像是一只情急反咬的狗,逼视着关雪羽,“姓关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事到临头可别孬种,你倒是说一句真话来,可别让我们背下这个黑锅呀!”   关雪羽鄙视地一笑道:“谢山,你可真算是无耻到了极点……今夜就算是凤前辈能饶过了你,我也必要取你性命。”   谢山反驳道:“难道,我说错了?”   “不错,我是为着这笔解银来的,只是倒还没想到劫为己用……”   关雪羽忽然住口不再多说,微微一笑,他知道这番是非曲直逃不过眼前这位凤七先生的眼睛,自己既然已经现身,表明了态度,最后终须与凤七先生走向敌对立场,倒不如先自保持沉默,以静观变的好。   凤七先生细长的一双眼睛,在吕、谢二人身上一转,冷冷地道:“你们总算也有些苦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你们一个自了吧!”   吕奇冷笑了一声,终不敢逞强,又改作苦笑道:“什么意思?”   “自己结果了性命,这样更干脆。”   “不……不行!”   天麻谢山忽然闪身而出,喝醉了酒似的,步履踉跄着:“老爷子,你不能这么对付自己人的……不行……不行……”   说着,他忽地腾起了身子,竟然意欲逃走。   凤七先生眼前岂能容得他如此猖狂。   紧接着天麻谢山的起势,就只见凤七先生左手猝然扬了一扬,凌空击出了一掌。   这一掌堪称疾劲,双方乍然接触之下,发出了“砰”地一声大响,天麻谢山身子起得快,跌得更快,一记闷撞之下,直被反弹得沉重落向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第二次正待纵身跃起的当儿,却吃凤七先生再一次发出的劈空掌力,当场击毙地面。   在场各人都看得很清楚,凤七先生这第二掌较诸第一掌更不具形象,只不过五指箕开着,向着滚动的谢山虎按了一下,后者便当场一命呜呼。   似乎也只有关雪羽一人看出了端倪、凤七先生后来发向空中的一式虚按,其实正是他们七指雪山凤家的不传绝技“无形罡气”,怪不得天麻谢山当场死于非命了。   银冠叟吕奇目睹之下,全身立即为之打了一个寒颤。对于他来说,不啻又是沉重的椎心一击。   在短短的片刻之间,他目睹着三位拜弟一一惨死,物伤其类,内心之痛楚,是非言语所能够形容的。   忽然间他激发起无比勇气,不再眷念着自己这条残命,发出了亡命也似的一声呼叫,猝然间腾身而起,直向着凤七先生身前扑了过去。   吕奇总算想明白了,对方凤七先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如其哀声讨饶,最终仍不免一死,倒不如尽己所能,放手与对方一搏,结果并无二致。   一时间,随着他落下来的身子,蛇形剑划起了一片银光,直向着凤七先生当头直劈下来。凤七先生身形未动,只道了声:“你也配?”   强者毕竟是后者,单手倏地向外一伸,不知怎么一来,对方那口蛇形剑光竟然换了主儿,居然舞到了他的手上,吕奇大惊之下,身子就空一个打挺,一式雪里翻身,飘出了丈许以外,再看对方凤七先生,依然站立在原来地方,一动也未曾移动。   “哼哼!”凤七先生鼻子里一连哼了几声,瞅着吕奇道,“你还差得太远,过来,拿走你的兵刃。”   说时,他缓缓地把手上那口蛇形剑探出,剑尖朝上,平握手内,脸上现着微微的冷笑。   银冠叟吕奇情知这口剑到了对方手上,再想拿回来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只是眼前这般情况之下,却也不容他再作它谋。   原来这个吕奇也并非等闲人物,他横行黑道多年,也算是独当一面的人物,自然有其应敌处世之道。   “老爷子,你这是在逗着我玩儿,吕奇可放肆了——”   话声出口,猝然间猛扑了过来。   只见他右手伸处,直向凤七先生手上蛇形剑的剑把子上夺了过去,任何人目睹之下,都不会认为他另有它图,事实上他却是另有它图。   就在他的手,眼看着已将抓住了蛇形剑剑柄的一刹那之间,忽然间,他右手倏地向上一翻,“哧哧”疾风闪处,一双薄刃柳叶飞刀,电闪星驰般,自他袖内疾射而出,其势简直快到了无以复加地步。   原来这双飞刀,并非借助手指腕脉之间力道掷出,却是弹自事先系好腕上的一个射筒之内,那是利用有着极为强韧力道的钢簧弹射而出来的。   银冠叟吕奇虽然有这般厉害的暗器绝活儿,但是平日却极少施展,简直不为人知,这时猝然施出,见者无不暗自纳罕,只是眼前情形太快了。   随着吕奇举手之势,那一双小小柳叶飞刀,有若寒星一点,直奔凤七先生一双眸子上射来。   吕奇当然知道一击不中的下场,事实上他既胆敢向凤七先生出手,却是早已把这条性命豁上,飞刀一经射出,更不怠慢,两只手一收即出,施了一手按脐力,分向凤七先生的两侧小腹之下按了过去。   这的确是已尽其所能,吕奇把一身所学全部用上了,无如他的对手实在是过于强大,较诸吕奇所想的还要更厉害得多。   “叮当”两声,一双柳叶飞刀,先自吃凤七先生手上蛇形剑挥打落地。也就在同时之间,吕奇的一双铁掌自忖着已然击中在凤七先生的两侧小腹上,这一霎,吕奇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嘴里吐气开声地“嘿”了一声。   若是以吕奇素日功力来论,就是一块坚硬的青石,也足能击成粉碎,偏偏凤七先生的小腹,竟较诸豆腐还要软,双手击上去,丝毫也不着力道,“呼哧!”一下子深深陷了进去。   吕奇先还心中狂喜,只以为自己冒险成功,容得双手陷入,才摔然警觉到情形不妙,只觉得对方小腹忽然间变得其热如焚,非但如此,却似有一种极大的吸力,发自对方腹间,这种情况使吕奇感觉到一双手掌仿佛插置于一盆烧得滚开的热胶之中,前进困难,后退更是不易,简直进出两难。   猝然间,他接触到了凤七先生那双深邃而隐现杀机的眼睛,给他的感觉是极其恐怖。   也就在这一霎,凤七先生的一只看似无力的纤纤细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前胸。   吕奇猝然间只觉得胸前一软,整个身子仿佛忽然间被架空而起,一下子跌了出去。   在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时,尚还以为是跌在了棉花堆里一般,却也就此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旁各人全数都看直了眼,万万想不到这位吕大当家的敢情已经死了,一名小盗嘴里惊叫了一声,各人轰然作鸟兽散开来。   只是这番形势显然早已在凤七先生控制之中。   像是一股春风,凤七先生的起身势子,敢情是那么飘洒自如,当他轻巧极快的身势,风一般地由各人头顶上掠过之后,除了关雪羽之外,每一个人都呆若泥人一般地不再移动,敢情已为他独家奇特的点穴手法定住了穴道。   当日,凤姑娘初服沈邱四老以及其一干党羽手下之时,是用了这样相同的手法,对于这些人来说,已经不能算是新鲜之事,只是眼前凤七先生较诸他女儿施展得更为高明而已。       第三十章 为情丝所困 皈依入佛门     一阵寒风吹过,草木萧索作响,却只见现场十数人衣襟飘扬,一个个原样站立,状若果偶。这番形相较诸鬼魁更可怖,看在关雪羽眼里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却是胸有成竹,早已作了最坏打算。   “前辈神技惊人,在下无限拜服。”   一面说时,随即向着凤七先生深深行了一礼,却并无后退之意。   凤七先生月夜里静静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忽然冷笑道:“你可曾看见了?我对你算特别留情,看你救助大四儿那个奴才一场,可以饶你不死,你这就走吧!”   关雪羽微微一笑:“在下并没有向老前辈乞命,再说我也并没有必死之罪。”   凤七先生寒下脸来道:“我如果要一个人死,那人便是罪有应得。”   “原来如此。”关雪羽微微冷笑道,“这么说在下倒是要向前辈面谢不死之宏恩了,足见前辈是心怀雅量之人了。”   “话里的话,”凤七先生冷冷地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多谢前辈!”关雪羽身形一闪,来到了千手神捕秦照一行八人当前。秦照等八人已为凤七先生奇妙手法点了穴道,这时看来,如同一列泥偶。   他们八人虽然是各自被点了穴道,只是背上却仍然驮着数百斤重的银包,只压得一个个痛在心里,却又作声不得,十足的一副苦相。   “前辈如有仁者之心,在下斗胆更为八人讨命,尚请高抬贵手,饶恕了他们吧!”   关雪羽简直不敢想,凤七先生会能放得过秦照一行活命,只是抱着这个原则,姑且一试而已。   却不意凤七先生听在耳中,忽然一笑道:“哪一个又要他们非死不可,只待银子送到,我自会打发他们离开就是,你总可以放心去了。”   关雪羽听后冷冷地道:“这便足见盛情,只是这些银两,关系着数万嗷嗷待哺的灾民性命,前辈却又何忍据为己有?尚请高抬贵手,眼前一并成全,容他们自去吧!”   凤七先生摇摇头道:“这件事可就容不得你自作主张,哼!我已给了你十足的面子,再要喋喋不休,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关雪羽叹息一声道:“不瞒前辈说,在下来此以前,自己曾默默许下一愿,如不能使这批灾银平安抵达,便是一死,也不足憾。”   “好……”凤七先生点头笑道,“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眼前有两条路,要生要死,全在你自己决定了。”话已说得很明显,关雪羽若是决心护银,便只有与凤七先生放手一拼之途,最后结局自然是死路一条。   然则,关雪羽却似别无抉择,长叹一声,起手,把背后那口家传至宝“青桑剑”执到了手上。   一蓬青蒙蒙的光华,立刻显现眼前,映照得他眉发皆碧,果然是不同凡剑,所谓“宝剑能者居之”,那么持剑者的身手也就可想而知了。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惊异,随即颔首道:“这就是了,起先我还有些惊疑,现在便证明了你果然是燕家子孙,燕追云是你什么人?”   关雪羽不便再行掩饰,便自承认了身份。   凤七先生冷峻的脸上,这一霎便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了。他一声不吭地由身上革囊之中,取出了一副银光粲然的怪样手套,迅速地戴到手上,向着关雪羽扬了一下道:“来吧,姓燕的,把你们燕门绝技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尽情展开来,看看能是我敌手不能?”   凤七先生说这番话时,目光微滞,神色自若,却是镇定得可怕。   一霎间,他那双细长的瞳子间,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怒怨合掺,令人不敢逼视。   正因为他出口说出了燕家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又拿出了这双奇异的手套,使得关雪羽陡然为之一惊:“啊!金刚白犀爪——”脱口报出了这个名字,一时为之瞠然。   凤七先生细目微微一斜,十分诧异地道:“咦——你小小年纪,如何认得我这独门兵刃?”   关雪羽想了一想,终于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他实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出了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名字,“金刚白犀爪?”到底又从何得知?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燕追云之子,没有错吧?”   关雪羽回以冷笑道:“天下岂有冒充人子之理?前辈又何必多此一问?”   凤七先生怒视着他,又自道:“你母亲便是出身青城望族的关飞卿了?是不是?”   这一下关雪羽便是想要保持镇定也不能了。   盖因为识得“燕字门”如今的掌门人燕追云不足为奇,识得他妻子关飞卿者,却未之闻,妹夫从夫,娘家姓氏已甚少有人提及,更何况连名带姓的被人直呼而出,诚然是稀罕之事。   “说呀,你怎么傻啦?”   凤七先生这一直言逼问,便不禁暴露了他隐藏胸际、不足为外人道及的隐私。   关雪羽猝然与他那一双眼睛接触之下,由不得为之心际一颤,盖以目为心之神,一个人的目光所显示,最能代表他的内心思维。   眼前凤七先生眼睛里所交织的光彩,岂止忿怒而已?简直是无限杀机。   关雪羽还没有接触过这么可怕的一双眼睛,难怪他有些傻住了。   “不错,”他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你所说的,正是我的母亲,前辈你何以问起?”   凤七先生忽然朗笑了一声:“你就不必再多问了……你们燕字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号称天下无敌,来来来,今天就叫你长长见识,看看又较我金凤堂的绝技如何?”   关雪羽见他逼迫如此之甚,尤其在提及自己父母后,更似有无边怨恨,莫非他曾与自己父母早年结有仇恨?此番遇见了自己,便拿自己来复仇泄恨——果真如此,只怕今夕凶多吉少了。   虽说如此,他却也不敢辱没了燕家门风。   当下,关雪羽抱剑冷冷说道:“前辈既非要在下献丑出剑,敢不从命。只是敞门七十二手燕子飞绝技,何等高奥,岂是小可得能尽窥堂奥?只不过涉及十之二三而已,前辈如指名要在下献丑此技,只怕更令你老人家大失所望了。”   凤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一笑,微微点头道:“以你年岁来说,这几句话倒也并非是假,就算你未能全会,十之二三也大有可观……你只管施展出来就是。”   关雪羽摇头道:“这一点,也只怕万难从命。”   凤七先生怔了一怔:“为什么?”   关雪羽道:“在下离山之时,家父特地关照,如非性命相关,或是深仇大怨,本门这套剑法万万不得施展。前辈又与在下有什么深仇大怨,非要在下施展这套剑法,以性命相搏不可?”   凤七先生双眉展了一展,似有无边的怨气,却又一时说它不出,倒似被关雪羽这几句话忽然问住了。   忽然他冷笑一声道:“倒是与你那父亲一样,生就的一张利口,好好,看来你是非要到性命相关之际,才肯施展这套剑法了,这个倒也不难,你只管放剑过来。”   关雪羽持剑平胸道:“前辈要怎么一个打法?”   凤七先生阴森森笑了一笑:“既是性命相关,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了,哼哼,你只管放心,以我如今身份地位,自不能传话出去,说我欺侮你一个晚辈。也罢,今夜我便自束一手,只以一只右手对招,你便无话可说,总可全力一搏了?”   话声一顿,只见他左手一收,自由袖内抽回,左面便只剩下空袖一个。   至此,他再也不愿与关雪羽多费唇舌,低叱一声:“看招!”陡地腾身而起。   好快的身法。   冷月之下,只见得鬼影一条,才见晃动便已临空而下,到了关雪羽头顶之上。   关雪羽自然知道,眼前这位主儿,较诸昔日大敌金鸡太岁更要厉害十分,更何况他心怀怨仇,虽说是单手应敌,自己也只怕在他手下讨不了什么好来。   凤七先生急于迫战,不惜以长者之尊,抢先出手,一经发难,绝不留情。   一片疾风,夹着凤七先生自空而降的人影,真个快若流星随着他落下的身势,一只灿灿银光的右手,搂头盖顶般地,向着他头顶上直抓下来。   关雪羽在凤七先生身子猝然落下的一霎,忽然间觉出身上一紧,已知为对方所练的无形罡气罩住,这一霎不啻是生死存亡要命关口,如果说关雪羽心下慌张,只须一动,突围不出,即便落在了对方算计之中,不死必伤。   他屡经大敌,加上近来用功益甚,功力虽然未必进展多少,但是却已实在具有临阵大敌的丰富经验。   也就因为这样,眼前在凤七先生的全力发动之下,他却能好整以暇地保持着从容镇定。   既然是生死相搏,关雪羽为保命计,便不能不施用其极——他早已聚集全身内力于长剑,这时身子不动,却将一口长剑霍地向外挥出。   这一剑由于真力内聚,一剑翻出,可真有翻江倒海之势,银芒遍洒,有如飞泉万点,在这个剑势里,凤七先生全身上下俱已在包抄之中。   对于凤七先生来说,这一手实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并非是他轻敌,而是没有想到。   眼前情形是,凤七先生如果不立刻抽招换势,关雪羽固然难逃毒手,可是他本人却也决计逃不开关雪羽的此一反手剑毒招之手。   反手剑也许不甚可怕,而加诸在剑上的内气功力,所泛出的一片剑芒却是大大不可轻视。两相权衡之下,凤七先生便不得不有所顾忌了。   只听见“铮”的一声脆响,凤七先生带着白犀银芒手套的一只怪手,攻击在对方长剑的剑身之上。   也就是借助于这么一击之力,凤七先生的身势却有如翻天鹞子一般,陡地腾空直起,就势一个疾翻,噗噜噜衣衫荡风里,忽地坠落地上。   动如风,静如山。起落间,有如野鹤戏空,称得上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一经站定之后的凤七先生,便是绝不留情,只见他右手挥处,划出了一道既直又细的银色光线直向着关雪羽正面劈落下来。   关雪羽对付这等大敌,哪里敢丝毫大意?称得上全神贯注。   凤七先生第二招一轻撤出,关雪羽立刻警觉到对方所施展的乃是一种功力的极致—   —“透点”打法,所不同的只是“化点为线”而已——可不要小瞧了那细细的一线银光,其间却聚集着几乎为之爆炸开来的无比功力,其目的当在于攻破关雪羽运施的护体内力。   关雪羽万万不能抵挡。   以凤七先生内力之精纯,这一式“透点”的手法,哪怕是一堵青石,也将会为之中分为二。偏偏关雪羽却别有触类旁通,这就更令凤七先生暗自惊异不止了。   原来雪羽秉性极为聪明,前此自姜隐君处领会了辅借力道的奥妙之后,归返之后,自己曾经无数次地加以勤习,即为他触类旁通了不少。   须知姜隐君此一“借力引力”的身法,在武林之中还是创举,端的开前人未有之境,关雪羽加以融诸对打招式之内,亦是前所未见。   其实这一些雪羽并不自知,只是情急之间,一时不加考虑地施展出来而已。   眼前,在凤七先生凝聚真力的一击之下,只见关雪羽横剑上拨,“呛”地一声,一剑一手又自迎着了一块。   原来凤七先生那件所谓的“金刚白犀爪”,乃系选自异兽白犀颈上之皮,复经诸般浸制,再着以极细而密的一层细细钢丝,原已是百刀不伤,若是再加真力贯注其间,便为无坚不摧。关雪羽所施展的这口“青桑剑”若非百炼精钢所制,只怕在与对方初次一击之下,便已折断。   ——这时,对方第二次交接之下,凤七先生便着实不客气,五指弯处,用力地抠住了对方之剑身,陡然间,以无比内力加诸其上。   按说,在凤七先生如此力道之下,关雪羽这口剑万万无能保存了,他却偏偏身有异术,身子一斜一正,剑身一高一低,蓦然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借力引力,飘身于两丈以外。   凤七先生似乎吃了一惊,双眉乍然一挑,身子倏地直射而起,疾如箭矢似的扑向关雪羽身前,右掌一探,作波浪一起一伏,挑开了关雪羽的长剑。   “噗”地一掌贴向关雪羽的面颊上。这一贴一抓,配合施展,在凤七先生施展起来,原应是万无一失,偏偏这一次又再出了意外。   他这里掌力方撒,却只觉得掌势之下的关雪羽,有如蛇似的一般滑溜,不容他接下来的那一爪用实,对方便先已脱身而出。   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前一次那般潇洒自如,足下打了一个踉跄,却如螺丝转儿般地打起转来。   关雪羽虽然自己已揣摩出一些力道的巧妙运用,到底运用不熟,再者,凤七先生这一招内力十足,躲过了正锋,闪不过偏锋,才致会出现眼前这般狼狈。   只是看在凤七先生眼中,却是无比的震惊。   “咦?”他直瞪着关雪羽,逼近一步,道,“你这是什么身法?这可是你们‘燕字门’的身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关雪羽在一阵子疾转之后,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时余悸犹存,只认为侥幸逃过了对方三招,却没有想到他之所以能够逃过这三招,全在于自姜隐君处得来的灵感,本身还不自知,凤七先生这么一问,他竟然傻住了,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凤七先生冷冷一笑道:“能够逃开我这‘白骨三爪’的人,当今武林中还不多见,你这是什么身法?快说!”   关雪羽经他这么一说,心里不禁为之纳闷,自己正在琢磨着,不知如何作答。   凤七先生因一连问了两次不见对方回答,只以为对方存心奚落,不由大是怨恚,他自负极高,自以为当今人世已罕有敌手,想不到对方一个后生小辈,竟然在一上来就逃过了自己颇具实力的三招,在他来说,实在是大无颜面之事,顿时无名火起,这就要给关雪羽一个厉害。   “很好,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手下无情。”   说话之间,就只见他身子微微向下一矮,但听得“克克”一阵子密如贯珠的骨节响声传自他瘦长的躯体,陡然间他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像是粗壮了许多。   黑夜里,难得看清他的脸色如何,想来必当也换了颜色——像是有一转突然兴起的疾风,环绕在他身侧四周,地面上飞沙走石,起了一阵子沙沙声响。   关雪羽哪里知道,凤七先生急怒之下,眼前即将施展出他在雪山苦练几年的“无敌混元气功”,以他浸淫功力之深,只怕一经施展,关雪羽再想保全性命,势将万难了。   像是一个猝然充气的大球,凤七先生的身子忽然向前移动了一些,样子轻飘飘的,分明是足不沾地。   “燕家小子,你这就纳命来吧!”   一面说着,凤七先生缓缓伸出来那只戴有白犀皮手套的右手。   怪道的是,这只右手看起来忽然像是粗壮了许多,五指箕开,有如五股钢叉。   这一掌显然内力灌注。   随着凤七先生缓缓推出的这只右手,地面上飞沙走石,眼看着就有雷霆万钧之势。   猛可里,传过来一声女子的娇呼:“不要——”   紧接着长衣飘风,一条人影极其迤逦地闪向眼前,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凤七先生与关雪羽两者之间。   凤七先生一惊之下,不得不把临时待发而出的掌力吞回,硬性地收了回来。   猝然现身的那人,正是凤七的女儿凤姑娘,在紧接着的一声“爹爹!”之后,竟向着父亲屈膝跪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凤七先生颇有怒色地道,“为他求情?”   “爹……你老人家就饶了他吧……”   凤姑娘边说边低垂下了头,她语音颤抖,根本不敢与父亲眼睛接触。正因为父亲家居严谨,说一不二,凤姑娘虽然拼出性命地求了情,可是却没有把握爹爹是否真的就买自己的账,一个降怒下来,只怕非但救不了关雪羽,连自己也连带着遭殃。   她心里这般地没有准儿,才至于怕成了这样,连看也不敢多看父亲一眼。   甚久之后,才似乎听见了,凤七先生那边传出的一声冷笑,又像是传来微微的一声叹息。   凤姑娘这才敢偷偷地抬起了头,果然,父亲的神态已大见缓和,那充满了内气的胖大身子,已经恢复原样,一番激厉的杀招,总算过去。   “你起来吧!”说了这句话,凤七先生再也不看女儿一眼,一径地来到了关雪羽身前,一双细长的眼睛,霎时间已在他身上转了几转。   既然是爱女代他求情,总是事出有因,倒要看看这个被自己女儿垂青的人,是否值得?   盛怒既去,心情渐趋平和,所见自是不同。   微微一笑,他即转向秦照等一行八人身前。   关雪羽正自尴尬,一口长剑拿在手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乍见此情景,只以为凤七先生待向秦照等出手,心中一凉,慌不迭闪身而起,抢在了秦照身前。   “前辈你——”   “怎么,你还要多管闲事?”   关雪羽慨然长叹一声,将一口长剑收入鞘内,眼巴巴地看向凤七先生,道:“前辈务请手下留情,饶恕他等人不死,在下愿以生命相殉,尚祈前辈破格成全。”   “哼”凤七先生冷笑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饶了他们八个,你甘愿以命相抵,可是?”   关雪羽道:“正是此意。”   凤姑娘叫了一声:“爹,”慌不迭跑过来,瞪向关雪羽道,“你疯了?”再看向父亲,道,“爹——别听他胡说八道——”   凤七先生的目光直视向关雪羽:“这样吧,你也不必死,只要你答应随我返回雪山,住上几个月,这八个人我不但可以放他们回去,连带着这些银子,我也不要了,你意如何?”   关雪羽想不到他竟会有此一说,一时宽心大放道:“我答应,只是……”   凤七先生眉头一皱,冷冷道:“怎么,你不愿意?”目光一扫秦照等八人道,“那么他们八个可是非死不可了。”   关雪羽嗒然道:“只要前辈放过他一行八人连同灾银平安离开,在下之一切,甘愿听候前辈任意发落,绝不反悔。”   凤七先生一笑道:“很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话声出口,人已飓然跃起,如同旋风一阵,自现场各人头顶上快速掠过,却于此时,施展出独家解穴手法,俟到他身形落地之后,那先些时被遭点穴之人,却都一一复原如初,被解了开来。   想是被点了穴道,伫立过久,这时间猝然被解开来,一个个疲惫不堪地俱都坐倒地上,喘成了一片。   他们当时虽然被点了穴道,但是听觉知觉俱在,双方一番对答俱已听在耳内。   千手神捕秦照不俟稍息,即刻拜倒关雪羽身前,一时泪下如雨。他虽不知关雪羽是何许人也,但关雪羽舍身援助自己的这番大义隆情,却不容他不感激涕零,一番感铭之后,复向雪羽请教姓名。   关雪羽并无矫情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秦照聆听之下,铭记在心,正待离开,关雪羽却又唤住了他。   “秦兄留步。”   秦照回身道:“恩兄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么?”   关雪羽看了凤七先生父女一眼,有话欲说,却又有所顾忌。   凤姑娘自是省得,不由嗔道:“我爹既然亲口答应放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找他们麻烦,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雪羽见她这么说,情知非虚,也就打消了心中疑虑,随即向秦照道:“尊夫人李红姑已被我救出危境,目前寄托在宁国府矮金刚鲍玉的府中,你待事情一完,即可去彼处寻她,夫妻相会便了。”   千手神捕秦照聆听之下,不禁大为惊喜,他原以为红姑也同自己父母一并丧生,这时才知仍在人世之间,既惊又喜,只疑身在梦中,自是把关雪羽铭感心肺,永世不敢稍忘。   凤七先生果然言出必践,秦照等八人乃得背负灾银全身而退。   关雪羽也自然言无反悔,只得随同他父女返回“七指雪山”——他显然心存不解,此行宗旨如何?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就无话可说。   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着一名素脸净容的姑娘——她便是新近来山不久的麦小乔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后,上身笔直而削瘦,身上披着黑色的海青,着芒鞋,白袜。   还未曾剃度落发,也未曾说过“三皈依”,她便已自个儿的这样装束,老和尚显然却也拿她没有办法。   佛堂很小,最多也只能容纳数人跪拜之用,若谈到静修、参拜,便二三人已够多了。   一抹斜阳照着佛堂的正门,碧竹绿影里,见一横匾,上书“停云”二字,佛经中有谓“停云去尘”,又云“去俗”,想来便是这个意思了。   小小佛堂,净无点尘,有一尊二尺高的红木佛像、供桌、蒲团,舍此便再无长物。   所谓入宝山而沾圣迹,闻梵音而净仪容,虽然来山不久,不过六七日,麦小乔已出落得一尘不染,她饭蔬饮水,日诵经文,望之清澈,真似神仙中人了。   然而,只是净仪容是不够的,老和尚给了她一卷薄薄经文,谓“持律篇”,她的初步从佛工作便只是“念佛”一途。   老和尚说得好,惟念佛可以“明心见性”,能深入此一门,便足够了,而“持律”   是专治感情病的一帖妙药。人在佛前,心归界外,即为佛子,亦难“了生死”,那样的从佛,真所谓“比丘灭尽,白衣传法”,可真是有辱佛门了。   是的,在参透高深的佛经之前,在俗心未去之际,在怯虑长思未除……一切复一切的孽业未尽消除之前,便只有这“持律念佛”之一途。   麦小乔只随着庙里的时间作息,早上她甚至于比庙里的和尚起得还早,晚上她睡得比他们还迟,古佛青灯,专心念佛。看来她确似什么都不想了,然而事实上呢?她是那么的苦恼,想忘的事情是那么的多,偏偏一件也忘不了、丢不掉,为此,她恨自己,暗里诅咒自己,流过不知道多少次眼泪……   出云寺正殿的鼓声响了,今日的日课到此结束,接下去便应是晚膳时间。   麦小乔恭敬地在佛前三次顶礼膜拜,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这一次诵经参佛的时间特别长,为了要把这整卷经文颂完念熟,她中午竟自废了寝食,发了次狠心,到此刻为止,她已在佛前,足足跪了有四个时辰,这时一经站起,只觉得头昏眼花,双膝发软,“啊”了一声,差一点又坐下去。   佛龛之后,垂挂着细竹编制成的帘子,里面那个小小的房子,便是她如今下榻的香闺了。   里面的摆设,再也不见昔日的华丽,只有一几一榻,一张方桌,一把椅子,如此而已。   另外角落里有一瓦缸,里面装满了清冽的山泉,那是来自高山的融雪,清寒彻骨,尝在嘴里,微微的有一点甜甜的感觉,用以烹茗,固不待言,掬上一捧洗个脸,也是别有滋味,妙不可言。   麦小乔俗家的衣服,一股脑地都收起来了,就是她随身佩带的那一口剑,也用青布紧紧缠起,压在了被褥之下,俗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端看她是不是放得下这一口宝剑了。   从前天,她就去约见出云老和尚,谁知到今天还没有见着,原因是老和尚入定去了,总得两三天才得醒转。是以这两天她越加地感觉心绪愁苦,除念经之外,无所事事,老和尚说惟念经能治一切心疾,真有这么灵吗?最起码,到今天为止,麦小乔还无能体会。   用冷水洗了个脸,揉着发酸的双腿,坐在床上只是发呆。   几只小鸟、白鹤,翱翔着就落在了窗前,山顶上穹空处,有一道彩虹,色彩绚丽极了。   好几个庙里的和尚,连袂来到崖前,面对着断崖长空,指指点点地在玩笑着,敢情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寂寞,颇能自得其乐。   麦小乔由榻上站起来,心里想着:不行,我不能老这么发呆,久了可会生病,自己找点儿乐子,去跟师父们聊聊,也许其中自有乐趣。   自从她来到了庙里,和尚们都知道了,大家只是诧异,这庙里从来就没有住过女人,也从没有挂单借住过尼姑,现在平空来了个俗家姑娘,一住下就不走了,不能不说是前所未见的稀罕之事。   和尚们心里尽管猜疑,却也不敢作声,人是老方丈带来的,谁敢吭声呢?再说这位姑娘自一住进来,就没有出过房门,除了负责服侍她的那位小沙弥明法之外,简直就没有别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   她的到来并没有为庙里带来任何不安,也就何必在意?   日课之后,晚膳以前,约莫有半个时辰左右,似乎是僧人们惟一的自由。时间,因为晚膳之后不久,接着又有晚课来到,接下去便一天结束,早早的休息了。   是以,这个时间里,僧人们特别感觉到轻松愉快,交谈一些日常琐碎,议经论武,便是嬉笑调闹,只不失赤子之心,也各自由他去。   麦小乔一径来到崖前,隔着淡淡的一片云烟,见着了对崖倒挂下来的一道瀑布,水花四溅里,雾气蒸腾——这便是那道五色彩虹的成因了。   一个年轻的和尚指着这道彩虹说:“这是五色仙女桥,我来庙四年,还不多见呢?”   另一个看来愣头愣脑的和尚,直眉竖眼地道:“什么叫五色……仙女桥?仙女,哪里来的仙女?”   年轻和尚嘻嘻笑道:“说你傻,你可真傻,连仙女你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愣头愣脑的和尚讷讷道,“好师兄,“你就告诉我吧……谁是仙女,仙女都长得是什么样?”他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脸上带着一些腼腆,讷讷地道,“……   听说仙女都……都很美,是不是?”   “傻小子,那还用说吗——”   这个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样子透着机灵,他叫明智,愣头愣脑的叫明本,都是庙里最末的一代和尚。   这一代一共只取了六人,却分先后次序,拿眼前的两个来说,明智就较明本早来了两年,而明本又较最后来的明法要早一年,所以,后来的明法便只能称得上是个小沙弥,连听经论典都轮不上,只是操持一些闲杂事务。   听他们谈话,不脱天真,倒是怪有意思。   聪明的明智常爱拿愚鲁的明本来开玩笑。   事实上,他确实也比明本懂得多。   “哈!你可真是‘老太太上鸡窝’——笨蛋(奔蛋)一个,仙女不美谁还美?”   “美……美个什么样?”   “什么样?”摇着小脑袋,明智想了想就说,“早先出家以前,你总见过挂在门上、墙上的年画吧?”   “年画?”明本咧着嘴笑了,“那当然见过。”   “对了,年画上的女人你说美不美?嗯?”   “那当然美……只是……画的是仙女么?”   明智正色道:“当然,你可真笨透了,什么八仙过海啦,麻姑上寿啦,嫦娥奔月啦,什么何仙姑啦,蓝仙子啦,这些漂亮的女人,统统都是仙女,你说说看该有多美?”   左右看了一眼,明智压低了嗓子,又说道:“谁要看上了一眼,夜里准睡不着觉……”   明法问道:“睡不着……为什……么?”   “为……为,为你个头,连这个你也不懂,你怎么活来着?真是……怎么师父会挑上你这么一个笨货来庙里,真气死我了。”   他还真气得不轻,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大有对牛弹琴的味儿。   “你不要骂我嘛,师……兄,人家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难道美丑也不知道?”   “那当然知道……”   “你说说什么是美,什么又是丑?”   “那……”明本舔了一下那厚厚的唇,讷讷地道,“嫦娥,是美。猪……猪八戒是丑……对也不对?”   “算你小子还没白活,看你再糊涂,连鸡蛋、鸭蛋都分不清了。”   明本道:“我……本来就分不清嘛……不过我知道鹅蛋个头儿最大嘛。”   明智道:“我……我算是真服了你啦,得!咱们今天到此为止,不用谈了,再谈下去我真想揍人啦!”   瞧他气得那个样,咬牙切齿地看着明本,真像是要一口把他给生吞下去。   “你生什么气嘛,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好师兄……我才把心里面的话都跟你说……你干什么要揍人嘛?”   “好了,好了,你有完没完啦?”   “人家还有好多话憋在肚子里没说呢,你不要听那就算了。”   “啊——”明智眨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直在明本的脸上转着,“那就说吧,不说出来可要憋坏了。”   “就是啰,所以人家才要说嘛!”   “你倒是说呀!”   “是……是……”明本那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蛋子一下子变红了。   “是什么,你怎么不说呀?咦?”   “师……兄,你别嚷嚷呀。”明本讷讷地道,“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外人,要不然我可是只有跳崖一死……”   “嗳呀……这……是什么大事呀?”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女人……女人……的事。”   “女人的事?”   明智小和尚笑得两只眼成了两条缝:“说……给我听听,我给你拿个主意。”   “是这样啦……”明本小和尚的脸更红了,“咱们庙里来了个姓麦的大……大姑娘,你总知道的吧!”   “喝,好小子。”明智张大了眼,用力在他师弟肩上拍了一巴掌,“有眼光,还真有你一手,怎么样啊?”   “你说什么啦……可不许瞎说……”明本又舐了一下厚嘴唇,吃吃地,“是这样……   那天……她进庙的时候,我见着了……”   “啊?”这一次该明智紧张了,“长得怎么样?听说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那……那还用说……所以我才问仙女都是什么样子的?依我看那个女人也许正是下凡的仙女娘娘。”   “真有这么美么?”明智小声道,“你倒是说说看,她是怎么个美法?”   “我……我可是说不上,反正……反正……”   “反正个屁呀,你倒是说出来呀!真是——”   “反正我说不上就是了。”   “真泄气,不过,这话你也只能跟我说,要是给庙里的大师父们知道,哼!非割去你的舌头不成。”   “嗳……呀……我可不敢……我可不敢……”   明本可真是怕了,一个劲儿直向明智讨起饶来了,弄得明智左右不是,又好气又好笑,安抚了半天才算把这个傻小子给收住。   “真他娘地——”明智气不过地说道,“你说吧,晚来有晚福,明法那小子右真有福气,单单选上他来侍候这位大姑娘,每天进进出出,我的天,这该是什么造化呀……”   “可不是……我跟他说了好几回,叫他生一次病,他都不肯……”   “生一次病?”   “是呀……”愣小子说,“你想想,他要是生病了,总得找个人代他吧,这里面就只有我来庙的日子短,不找我代你说还能找……谁呀?”   “好小子,说你笨,你可又变聪明了……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两个小和尚正说着体己话儿,忽然身侧四周静寂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檐前嬉戏的山鸟也似突然不再叫唤了。   明智下意识地回头一瞧,可不得了,这一看之下,顿时就愣住了。   明本傻呼呼地也回过头来,顿时他也愣住了。   敢情这么会儿的工夫,其他和尚都进去了,这倒没什么好令人吃惊的,令他两人惊吓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身后那个茅亭里竟然多了一个人——正是他们刚才谈起来的那个新来庙里的麦家姑娘。   双方距离也并不很近,因此二人一番对答,倒不虞为她听见,只是小乔来得太巧,正当在节骨眼上。   二小僧心里有鬼,作贼心虚,猝有所见,自不禁心中打鼓,难以自已了。   “我的……天……阿弥陀佛……”明本上下两排牙齿直是打颤道,“这……这是在做……梦吧!”   “你……闭口!”   一向挺机灵的明智,说了这句话,也不知如何自处了,用胳膊肘子撞了明本一下。   “走……你走不走……快走……”   明本饶是脚下在走,那对眼珠子偏偏就是离不开亭子里的那位漂亮姑娘。   “两位小师父慢走一步,可以吗?”   声音里透着清脆,简直似新莺出谷。   说话的正是亭子里那位新来庙里的大姑娘,他们甚至于还知道她姓麦。   一听见这句话,两个小和尚顿时站住了脚步。   “这……”明本和尚用胳膊撞了明智一下,那张脸简直像是一块红布一样,“她……   她在跟我们说……说话呢……师兄!”   师兄也高明不到那里去,别看刚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这会子事到临头,却也一样的罩不住。   “啊……女……大姑娘……你是跟我们在说话吗?”   麦姑娘缓缓地由亭子里走了出来,一直来到了他二人跟前站住。   “当然是跟二位小师父说话,这里可没有别人呀!”   二人一听,四下再一打量,可不是,这里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再也没有旁人。   敢情这些和尚不习惯与妇人女子打交道,原本三五成群的,乍然看见了麦小乔的出现,俱已自动避开一旁,明智明本小师兄弟两个只顾了谈天,没看见,现在看见了,再想回避却是晚了一步。   麦小乔固是一派天真,落落大方,却不知两个血气方刚的小和尚心里的这份子难受。   “是……是没有别的人……”明智咽了一口口水,讷讷地说道,“女……女施主你可有什么事情……么?”   明本结巴着道:“是……大姑娘……啊女施主……你有事……吗?”   明智瞪了他一眼。   明本自以为说错了话,赶忙捂住了嘴,低下了头。   麦小乔见状,实在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一笑,两个小和尚可都直了眼,一颗心更加是忐忑乱跳,简直乱了方寸。   “是这样的……”麦小乔收敛了笑容道,“我是想知道出云老和尚他住的地方,你们能带我去么?”   明本连连点头道:“是……好……方丈住的禅房,我知道……”   明智撞了他一下,经过了这阵子缓和,他总算勉强地定下了心思。   “女施主是要见我们的方丈师父么?他老人家现在正在坐禅,可不知醒了没有呢!”   “这个我知道。”麦小乔道,“你们只带我过去瞧瞧,要是他醒了,我就找他说几句话,要是还没醒,我自己再回来,这样可好?”   不等听完了话,明本就连连点头道:“好……好……”   明智瞪了他一眼,便想骂他两句,盖因为庙里的规矩,要见方丈,可不是随便的事,先得要主持师父问清楚了才能决定,明本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也就不便再改口,再说对方姑娘既是方丈带来,自然渊源甚深,也就跟着点了一下头。   “老方丈他住在那一头上……女施主这就要去么?”   “麻烦你们了。”   就这样,两个小和尚不由自主地带着她一径来到了后院,穿过了一进月洞门,又拐了个弯儿,就来到了出云老和尚平日打坐的禅房。   即见一个小沙弥正自拿着拂尘在门前发愣,看见了三人来到,即迎上来。   明智小和尚道:“原来是明光师兄在这里,不知老方丈打坐醒了没有?这位女……   施主要见他老人家呢!”   明光和尚单手打着问讯,向麦小乔施了一礼道:“方丈刚才已经醒了,只是到后山去了,说是姑娘来了,请自个先进去坐坐,他老人家去去就回来。”   麦小乔点点头道:“原来这样。”随向身后两个小和尚点头道,“偏劳你们了,还没请教两位小师父法号是什么?”   “这……”明智双手合十地道,“我叫明……智。”   “我叫明本,明……明本。”   麦小乔问:“你们来庙里多久了?”   “他……四年。”明本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两年。”又指了一下负责看守老方丈门户的那个明光道,“他叫……明光,来了五年。”   明光和尚双手合十地欠下身子,宣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这就要走了么?”   麦小乔摇摇头,奇怪地道:“谁说我要走?”   明光听了一惊,退后一步,又自宣了声:“阿弥陀佛——小僧听方丈师父说起,说是女施主在庙里只是住上几天,不久还会走的。”   “是么?”麦小乔“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内心却赌气地想着,“老和尚还是不相信我真有从佛的心意,怪不得一直叫我念佛,连经文也不讲一句给我听。哼哼,他想我在这里只是住几天就走,我偏偏就不从他的心意……也许日子久了,他见我果然有从佛的心意,便真的收留我了,嗯!我就是这个主意。”   是时,庙堂里传过来几声云板声音——和尚们用膳的时间到了。   明智、明本两个小和尚双双躬身合十告辞,麦小乔道了谢,即走进出云和尚的禅房。   山上天黑得快,这会儿工夫,四周已现出了沉沉暮色,明光小和尚燃起了一盏油脂松灯,奉向案上,麦小乔才发觉到桌上陈着一巨幅新写的字,墨迹新干,想是出自出云老和尚的手笔。   明光小和尚低头看着,喜道:“呀!老师父又写字了,却不知是写些什么?”   小乔走过来就近细看,阅读之下,虽不甚明白,却感觉到老方丈不愧是有道的高僧,这篇“偈言”,真个海阔天空,有一代大禅的家风。   留偈写的是——   coc1“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诞诞谁夸半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coc2   小乔一念再念,只觉得字里行间,无限气势,真正是掷地作金石之鸣,一代大禅大解脱的手笔,这就无怪乎禅家比丘,有伫足泊化的一桩公案了。   明光小和尚眯缝着两只小眼,一个劲儿地眨着,仿佛是不能意会,眼巴巴地望向小乔求解。   麦小乔摇摇头,微似汗颜地道:“别看着我,我也不能全懂……不过,啊呀!莫非是老方丈这次坐关,悟出了什么,倒像是一副已经解脱了的样子……那倒是值得恭喜呢!”   她拿起灯来,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老和尚这幅字,写得是龙飞凤舞,真正叫人爱不忍释。   一只素蛾恰于这时自外投入,扑翅向灯之际,不慎堕入油中,随即为火焰所燃,滋滋作响。   小乔呼了一声,忙伸指搭救,蛾虽救出,无奈身沾灯脂,早已燃成焦炭。   明光小和尚双手合十连连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麦小乔一时只管看着那烧焦了的蛾尸发呆,不自觉地涌出了一滴热泪,直到她陡然觉出时,两粒晶莹泪珠,已籁籁跌落,相继落在老和尚书就的字纸之上。   “唉,我这是怎么啦?”   抬起了腕子,揉了一下眼睛,只觉得最近自己像是变得很是脆弱,动不动就是想哭。   明光小和尚显然有所惊,直着眼道:“姑……姑娘你哭了?”   “你又看见了?”   说了这句话,她就把头转向一边,向后窗外眺望出去,却为了小小一只飞蛾的死,憧憬着人生的苦短,由此而触发了所谓的“慈悲”。   “呀——”禅房的门被推开来,胖嘟嘟的明法和尚,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姑娘原来在这里,我还当是师兄跟我闹着玩儿呢,吃饭了。”   他一面说,随即把一盘素餐搁在几上,合十而退。   麦小乔看着明光道:“小师父你不吃么?”   明光说:“小僧早已用过了……姑娘请吧!”   说完合十指自退出。   麦小乔倒真是有点饿了。   今天的饭菜一如往常,并无特别,只是看过去却像是特别的香——一碟黄芽白菜,一碟山笋素菇,一大碗黄米饭,香喷喷的直冒着热气。   麦小乔便不客气地全数都送进肚子里,须臾明法进来收抬碗筷,见饭菜吃得如此干净,颇为惊喜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小乔才来山上最初两天,心事重重,无心茶饭,送来饭菜,不过略略沾唇而已,怎么端来怎么端回去,明法小和尚看在眼里,心中甚觉痛惜,只当她女孩子家食量天生的小,却没有想到今天她竟然胃口大开,大碗饭菜吃得涓粒不剩,心中自是高兴,当下欢欢喜喜收起碗筷道:“姑娘吃饱了没有?还要不要?”   麦小乔不大好意思地道:“够多了,已经撑得慌了。”   说着便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去,不再去接触对方那双眼睛,一个大姑娘家吃这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明法小和尚嘻嘻地笑道:“我们住持帅父很关心姑娘的身子……他说姑娘练过武,有一身好本事,练武的人一定得多吃,可是连天来,姑娘你却吃得这么少……还当是你有病了呢!”   麦小乔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小和尚把碗筷收起到托盘里,又去一旁冲茶侍候,麦小乔过意不去地阻止道:“喂!   你可别这样,我可不是朝山进香的客人,我还打算在这这里一直住下去呢!”   明法端着一碗茶进退不得,一脸的憨态道:“这……”   麦小乔一叹道:“既然已经泡了,就放下来吧……记住下回别再拿我当客人就是了。”   明法应了一声“是”,搁下茶,又要双手合十,十根指头对了半天,才算整齐了,这才合十一拜,告辞出去。   麦小乔忍不住“噗”地一笑,又绷住了脸,心里由不住忖着,为什么这些小沙弥个个看来都是傻里傻气的,简直是不经事故嘛!   转念一想,心里顿时明白过来,如其说这些小和尚憨态可掬,倒不如说他们一个个不失赤子之心,浑金璞玉,一片纯真朴实,就好比是一块未经雕磨的美玉,约过无上佛法点化之后,来日必将大放光明。人不可貌相,海水岂能斗量,却是不能小看了他们哩!   经此一悟,麦小乔顿时收起了先时对他们的玩笑之心,改以无比虔诚。   禅房里,隐隐透着一缕淡淡的藏香气味,耳边上却又闻得笃笃木鱼声音,敢情和尚们的晚课时间又到了。   麦小乔站起来在佛堂里踱了几步,偏偏老和尚此刻仍未见转回,她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指无聊地在桌面轻轻叩着。   夜风轻启,哗啦一声,揭开案上经卷,她的眼睛也就无意地看见了卷上文字。   “佛言,‘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汝今欲从无上菩提,真发明性,应当直心酬我所闻。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   妙矣!好像专为说给她听的,便不由自主地再看下去。   “文殊,吾今问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为无文殊?”   “如是,世尊。”   “文殊答言,‘我真文殊,无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则二文殊,然我今日,非无文殊,于中实无是非二相。’”   “佛言,‘此言妙明,与诸空尘,亦复中是……’”   这几段经文对小乔的启发性很大,她便坐下来,以手支颐,细细思索起来,一时似悟非悟,心里想着:“嗯!我只当出家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事了,谁知道佛学敢情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看来就是舍身从佛,作一个四大皆空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由是心里着实恐慌起来。   她忖道,怪不得老和尚一直不肯给我说“三皈依”,也不要我剃落头上这“三千烦恼丝”,看来我确是顽愚不堪,连几行简短的经文偈语也是看它不懂,这便怎么是好呢?   心里这个愁呀……   翻过正面,见棉纸标签,书写着“大佛顶首楞严经”。   其实这部经典,在佛法中并非必修正经,被认为是佛经中一部富于戏剧性的著作,但是它的结构却极严谨,由于这部经乃出自荒唐的武则天女帝时代一个和尚的口述,因此千百年来,为人屡屡挑剔,这就犯了“依人不依理”的从学大忌,那便是“邪人说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说邪法,邪法也成正”大错特错的观念了。   其实综观起来,印度的佛经,又有几部不是出诸于口述呢!就连孔老夫子的《论语》,又何尝不是出之口述?至于道教中的必修经典《老子》一书,更是秦汉时代的集体创作,话似乎扯得太远了。   麦小乔看了看封面,记下了经名,便又翻回来琢磨着先前的那几段文字。   她原本冰雪聪明,悟性又高,几经推敲,果然便为她悟出了其中的哲理,于是自个儿深思起来。   从个中的哲理想到了“实体”,而“轮回”“宿业”更是千万年来人们永不会解开的一个死结,她可就越想越糊涂了,最终在慨然一叹之后,合上了书。   “我太渺小了,太浅薄了,如何能尽透这个中深奥,最好能找些浅显的来看看才好。”   一念之兴便站起来,踱向一旁。   老和尚不愧是饱学之人,四壁经书浩瀚,汗牛充栋,其中却并非全是佛家经书,也有属于“人世”之作。   她自幼出身于富宦之家,虽是书香世家,却不曾念过多少书,这是她最大的遗憾,每见人家学富五车,心里直觉地便生钦佩。   这一卷《民妇吟》便吸引了她,就手抽出来,灯下展开,见民歌一首——   coc1“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遣君?”coc2   耸一耸眉尖,这才是对了她脾胃的东西。   coc1“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镣之。   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   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coc2   啊呀!可真说到了她心眼儿里头去了,正是“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那“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更像是刺到了她心里的痛楚。”   眼泪在眸子里打转,再看下文:   coc1“鸡鸣犬吠,   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瑟瑟晨风飕,   东方须臾高知之。”coc2   敢情这是一首汉朝民妇的民歌,歌名“有所思”。叙述当时弃妇心声,历历如绘,而生活与现实毕竞是不可分,是以当“鸡鸣犬吠”天亮之时“兄嫂当知之”,还是得快起来吧!”“妃呼豨”一句更说明了“唉……苦命的人哪,我还要去喂猪呢!”   歌词里的声声凄凉,深深感染着此一刻的麦小乔,她本至情中人,更不禁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关雪羽,你这个忘情的人……怎么就见异思迁了呢?”   “我只当你至情不贰,是一个专情的君子,谁知你……”   转念再想,自己实在与关雪羽也没有见过几次面,如非心有灵犀维持波此间的默契,只是从表面上看来,这感情未免过于薄弱了。   她的眼睛自书面上缓缓离开,凝视向一处,思虑的极致,便构成了清晰的画面,画面中的人物无疑的便是关雪羽了。   于是乎“麦家祠堂”的首次邂逅,种下了深挚的一点情因,继而“竹林夜步”,更见到了他嶙峋的风骨,接下去自己曾误会了他,误会他怕死贪生,事实证明自己错了。   老金鸡的出现,证明了关雪羽的仁心侠骨,他有情、有义、有仁、有爱、有勇、有智……   正是因为这些,才赢得了小乔的一颗芳心。   她简直没有理由去怪罪他,怀恨他……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吗?那样,她未免表现得又太自私了。   “他难道与凤姑娘不是理想的一对儿么?”   两个人本事都这么大,同属武林世家,相貌相当,况乎凤姑娘更有情有恩于他,救过他的命,这样的一对,该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她的心可真是杂乱极了,有如乱红丛中的秋千,一忽儿荡起来,一忽儿又落下去,皎亮的双瞳在思及这些问题时,忽然变得迟滞了。   她总是在思索着一个问题……   关雪羽岂能负心于己?他那样的人焉能会负情于人?她永远也忘不了彼此在凝视时,透过对方那双俊朗神采的眼睛所传达过来的“缓缓激流”,这“缓缓激流”四字看似矛盾,其实甚为恰当,那种微妙感受,也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了。   麦小乔正是太过坚信透过对方缓缓激流目神所传递过来的“默契”与“挚诚”,乃至于自认为终身有托,种下了终身不贰的痴心。然而,无论如何,她却没有想到,半途之中又杀出了一个凤姑娘来,这凤姑娘胆大妄为,好不害羞。   想到这里,心里就像是燃了一腔烈火地难耐——其实这凤姑娘她却也恨她不来。这一切也只有怨自己的命,夫复何言?   想着想着,只觉得无限气馁,简直不知道如何排遣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待合上手里的书,却似觉得身边仿佛立着一个人的影子。   她霍地转过身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啊!”   敢情不知什么时候,出云老和尚竟然已经回来了,看他那般从容姿态,显然已经在那里站了半天了。   “大师父,你来了很久了?”   “嗯,有一会儿了,阿弥陀佛!”   说着和尚身形向前移了几步,欠下身来,把适才小乔所阅着的一卷《民妇吟》取在手,看了一看,微笑道:“姑娘看这书写的可好?”   “啊……”麦小乔怪不得劲儿地道:“我只是随便翻翻而已。”   她既决心出家,便该一心念佛,读经,此刻的涉猎别物便证明她犹有凡心。   老和尚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随即在一具蒲团上跌坐下来。   “阿弥陀佛,姑娘来此已有多少日子了?”   “有五天了。”   “可曾习惯这寂寞的沙门生活?”   “我觉得很好。”麦小乔随即接下去道,“我今天来看你,正是想要问老师父你什么时候为我正式持戒,说三皈依?”   “呵呵……”出云和尚微笑了一声道,“姑娘你还没有弄清楚,在你没有具备出家的信念与资格以前,老衲是不会为你剃度与说三皈依的。”   麦小乔皱眉道:“怎么样才算叫具备出家的信念?难道我来这里是闹着玩儿的吗?   还不算是有信心?”   “不然,不然……”老和尚摇着头道,“在我看来,姑娘之决计要剃度出家,只是一时激动,而非出自本心,在老衲来说,这便不敢苟同了。”   麦小乔娥眉一挑,不胜气恼。   她这里话还未曾出口,却发觉到老和尚笑得那么神秘,一念忽兴,她随即垂首不再言语。   老和尚那个微笑,如其是微笑,不如说含蓄着深深的责备之意:咄!你还要嘴硬么,一个出家的人,岂能如此气概、闻过则怒乎?   想了想,终是不肯甘心。   轻轻一叹,麦小乔几乎是哀求地道:“老师父,我生性要强,我已经决定了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你还是依了我好。”   “你是说要尽快皈依佛门?”   “是……”麦小乔道,“这个愿望我一天达不到,我一天就不能安心……老师父,你就成全了我吧!”   出云和尚讷讷宣了一声佛号,一双慈祥的眸子,微微合拢道:“佛理至高,姑娘你一时半刻是看不透的,你能有一颗虔诚的心,实在说已是难得,其实一个人向佛,并不一定非要名山大泽,藏身古刹,只要有心,何时何地,均可肉身成佛。”   麦小乔冷冷道:“这个道理,我实在还参不透,老师父你能说清楚一点么?”   出云和尚沉吟着,点点头道:“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其实方才我早已回来,见你对着我所写的经文揭语,一知半解,这又为何?”   麦小乔道:“那是因为它们的寓意太深奥了。”   “这就是了。”老和尚道,“佛业浩瀚,有如大海,如果不能步步渐进,想要一蹴而成,那是无能为力的。即使我此刻勉强收留了你,为你剃度,让你正式入门,你的功业不及,也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麦小乔一时脸色惨白,失望地道:“这么说,找便此生与佛门终是无缘了。”   “这便又错了。”老和尚说,“姑娘请看,芸芸众生,十里红尘里,多的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这其中更多大字不识之人,他们只是‘持名念佛’而已。只要心生此念,专一致诚,一直继续下去,便可证得‘佛中三昧’,所以,老衲之期望姑娘,也在于此。”   出云和尚微微宣了一声“无量寿佛”,这才又继续说道:“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姑娘持名念佛的道理了。须知,能作到这一步,也是功德无量啊!”   麦小乔看了他一眼:“只是念佛——南无阿弥陀佛?”   “对了,”和尚道,“不用干别的。比如说,不参禅、不打坐、不观想,只是口念、耳闻、心唯。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念,念到一片佛声,在你内心升起,胜过一切的纷乱妄想,那时间这一片佛声便掌握了你整个的心灵世界,朗朗清清,直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在内心盘桓,这便是入了佛门。”   “这……可能么?”   “是不太容易。”老和尚慢慢地说,“但是只须持之以恒,日子久了,一定可以办到的,这就和你练武初习坐功时的情形是一样的。”   麦小乔点点头,脸上无限向往地道:“那可就是佛家所谓的……”   “菩提!”老和尚接下了她的话,“到了那般境地,便是证了菩提,也就是跨入了佛门的一个境界。只须持之以恒,不读经、不求理、不入庙、不出家,便又何妨?”   “哼!”麦小乔冷冷地道,“我知道,老师父你就是不想收我,不想要我出家就是了。”   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真像是受了委屈,站起来就向外走去。   背后传来了老和尚拉长声音的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佛在生春啊!”   这“佛在生春”一语,使得她又站住,回过身来,老和尚那一双眸子像是特别的光亮,充满了无限智光。   一个内心有佛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也不能任性而为,嗔怒尤其不可。老和尚这句话,便是在提醒她生不得气也。   她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说又说不出来,终于回过身来拜倒在老和尚座前:   “老师父,你就慈悲慈悲我吧……”一时哭泣起来。   出云和尚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痴儿,痴儿,嗔悲由心……这就证明你凡世间孽业深重,老衲绝不逼你离开,端看你自行抉择,来日方长,你且在此出云寺,暂时住下来再说吧!”   说着说着,老和尚长眉频眨,便自又宣起佛号来了。       第三十一章 两雄相对弈 难决一高下     夜深,雪重,风如吼。   关雪羽翻身下床,只觉得遍体飕飕,敢情睡前忘记关窗,夜半起了风,降大雪,气温猝降,这会子确是冷得人心眼儿里发慌。他披上长衣,过去拖了窗,只觉得两片牙床恁自咯咯交战,这七指雪山可真够冷,此时此刻,滴水成冰,真够人受的。   点起了一盏灯,才发现到,这灯盏别出心裁,是一只整个透剔灵巧的海螺,空其心,置油芯,一经燃起,光透贝质,其色晶莹,朦胧乎又似有了一层雾色,端的诱人遐想。   记得初来第一夜,婢子冰儿捧过这盏灯来,说是姑娘的恩赐,嘱咐要他收下留用,原来是物者出自佳人灵思创作,感君幽人独衾,故而相赠,这番情意,便是木头人儿,也应有所感受。   关雪羽点着灯时,便仿佛看见了凤姑娘美丽的笑靥,美人的心思恁地这般灵巧,想是物出自佳人的纤纤玉指,一向伴眠芳枕,竟而割爱赠用,此中情意,真正在不言之中。   然而,关雪羽却宁可自己是一个瞎子——对一切视而不见,情愿自己是个聋子——   对一切闻而不知,可悲的是,他既不瞎,又不聋。   因此,他便对环绕在他周围的一切,不能不有所感触,是情也,将何以堪?   来到七指雪山,这已是第五天了。   使他大为惊讶的是,在此冰峰之巅,何人有此气度,鬼斧神工,完成了此一巍峨乾坤?是出自凤七先生的灵思奇想?抑或是先人的伟大构思?无论如何,这个人的超人气势便先已高人一等了。   像是传说中的广寒宫,当唐玄宗夜梦贵妃羽化登仙,双宿双飞升明月而人“广寒”,那“广寒玉为蟾”被形容一片琼瑶世界,料是极美,想来亦不过如此耳。   关雪羽一步踏入,便被安置在明台静苑,一泓流水,半壁修篁,间以老梅临窗,晨昏对望,简直有如置身仙境,不知此身何从。   他原以为,此行随同凤氏父女入山,未必就有杀身之祸,但毕竞形同人质。大丈夫千金一诺,既然答应了来。便是刀山剑树,也义无反悔,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被安置在如此世界,看来形同幽禁。五天来,除对方那个婢子冰儿之外,主人父女敢情一面未现。咫尺天涯,简直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关雪羽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这般遇合,已是出人意料。他倒是端的好涵养,好整以暇,见怪不怪,五天来静坐习功,倒也逍遥自在。五天来他甚至于足不出户,除了面对着临窗的那一株绽开红梅,感觉有几许沁人清芬之外,他简直如坐关老僧,这番镇定功夫,饶是持之不易。   他岂能真的就此相安?今夜风雪催人,寒裳梦回,既已醒转,索性也就不再睡了。   长剑在案——每一回当他无意间注视着这口剑时,便会滋生出过多感慨。   父亲当年以这口家传的至宝“青桑剑”见赠时,曾赋与自已多少期望,燕字门一门兴衰,随同着此剑的移赠,沉重地便已经落在了自己肩上。时光荏苒,匆匆几年过去,当年父亲赠剑时的情景,恍如昨日,惟誓与愿,却个筹未展,回想起来,怎不令人惶恐?   灯下宝剑如雪——每一回当他注视它时,又不禁会兴起了多少豪情壮志,今夜情何必堪,索性舞剑一回吧!   他们燕家奇技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相衍数代,博大精深,如非身体力行,局外人实在难以窥测其身秘,每一回深思力究,便会益加地感觉出其不同凡俗。   关雪羽取出了隐藏在贴身锦囊中的那卷剑谱,推敲观看了一回,便仗剑来到院中。   大雪未止,风势犹猛,只摇得千百竿修竹啼哗作响,那些积存竹梢上的雪花便有如万点飞星,纷纷下坠,飞舞的竹叶,更似流星飞梭,这一切交织在大雪狂风里,便见排山倒海之不凡气势。   这情景使关雪羽忆起了昔日在青城山,父亲每次传授那套“燕子飞”剑法时的情景,正与今夜十分相似。   今夜,他展开了身法,一口青桑剑在腕底施展得霍霍生风,迎着飞叶落雪,只看见一剑如龙,千气千幻,劈叶斩雪,极见功力。   蓦地迎面疾飞来一只雪鹰,俯冲掠势,疾如飞星,关雪羽的剑招,正施展到第三十六式“一剑挑天”,观诸这只飞鹰的来势,竟是恰当其时。   这一剑迎风破雪,直取鹰首,理当是万无一失。   偏偏那只雪鹰,是灵巧得紧,迎着如此剑势,倏地一个马翻,硬生生地闪开了正面首腹,却脱不过侧面之危,“劈啪”声中,一只右翅齐中被斩了下来。   坠地的伤鹰,凌厉地翻扑不已,雪地上留下了片片血渍。   关雪羽正自惊讶着此一剑的偏失,立即听得身边一人叹息道:“燕门剑法,果有不同凡响之处,我总算再一次地见识了。”   这语音十分熟悉,像是传自正面的竹林。   关雪羽方自听出似为凤七先生口音,对方却已似鬼影子一般地现身眼前。   轻袍窄袖,说不出的轻爽利落,俟到他现身眼前,才看清正是此间居停主人凤七先生。   雪白的银狐轻裘,既暖复轻,加以剪裁得当,毛翻在外,看来几与白雪同色,莫怪乎一上来简直看他不出。   微微一愣之下,关雪羽似有所警地收起了长剑。   这套“燕子飞”剑法,设非是与敌人对阵之间,平常是不易示人的,何况对方更是个中翘楚人物,关雪羽的无限惶恐,实在是可想而知。   凤七先生明明可以窥守一侧,直到对方将整个剑法就其所知地演习完毕,如是便可得窥全豹,他倒偏偏中途现身子对方以警,这便说明了此人的风骨磷峋,有所不为,不失长者之风。   “前辈你早已来了……”   “嗯,倒是有一会儿。”他摇首微微一笑,“我无意看你练剑,但这‘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对我来说,又非第一次拜赏,当年你父燕追云展示此剑法时,我便拜赏过,高明之至。”   关雪羽无意间似发现到,每次在他谈到父亲燕追云时,表情便似有些不大自然,这其间或许隐藏着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只是对方既然不说,自己也就不便追问,倘使为对方恨心之事,便更不欲多问的好。   “这么说,倒要前辈指正一二了。”   这么说,旨在试探他是否真的知道,进一步更可了解对方对于此一燕门绝技到底知悉多少?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道:“就拿你方才那一招‘一剑挑天’来说,确已有了相当气势,你莫非不以为那只雪鹰来得太以凑巧?”   关雪羽一惊道:“哦?原来前辈所促使……”   凤七先生点头笑道:“我虽不能尽知你燕家此一剑法之奥秘,但多年来确也下过一些功夫,方才你那一剑,如果能在空中斩下鹰首,便是一等身手;能将那只鹰就中直劈为二,亦见火候了。劈落鹰翅,只能称得上已具实力,差强人意而已。不过,以你的年岁来说,总算已是相当不错的了。”   关雪羽聆听之下,由不住暗自惊心。   须知凤七先生所说,正与昔日父亲传授此一剑法时所持论调相仿佛。   他只当此一燕门绝技,万万不能为外人所知,却不知这凤七先生敢情竟是大有研究,俨然是个老手,口气老练的很。   “你感到奇怪么?”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如果我说,当今天下已无我所不知的奇招异式,这句话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但是我如果说,任何一门派的招式,即使是他们认为最神秘的招法,只要为我一经过目,便将会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记忆,永世也不会忘记,这么说,实在并不过分——‘燕子飞’这套剑法,便是这样在我记忆中留下来的。”   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关雪羽不信。   “来,借你的剑给我一用。”随即向关雪羽伸出了手。   关雪羽微一迟疑,随即把长剑递上。   凤七先生接过来,细细在剑上看了一遍,用手指将剑尖弯过及握剑柄,复即松指弹出,只听得“唏哩哩”宛如铃串声响,摇颤出一天银光。   他接着赞叹一声道:“好一口罕世的宝剑——燕雪。你且看我施展此一剑挑天招法,与你可相似否?”   话声出口,长剑随即挥出。于乱天飞叶里,只见寒光一道,俨若蛇蟒,一起而落,随即收住了剑势。   冷哼了一声,他随即向关雪羽问道:“如何?”   关雪羽愕了一愕,心中好生钦佩,原来对方所施展的这一手剑法,正是燕门嫡系手法,如非亲睹,万万难以相信,竟然会出诸一门外人之手,此是其一。   尤其令关雪羽感到惊异的是,这一手嫡传的手法精湛,堪称无与伦比,漫天飞叶里,其数何止万千,然而却仅仅只有一片落叶,从中一分为一二——这便是关键神秘之所在了。   “在下佩服之至,若以这一手剑招而论,便是家父亦莫过于此。”   凤七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父亲么……”便没有再接下去。   他随即把手中剑递还给了对方,关雪羽接过来插回鞘中。却只见凤七先生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直直盯视着他,像有话要说,却又隐忍不发。   “来,我们进去说话。”   身形猝闪,随即跃身而入。   关雪羽跟随进人、却见凤七先生端正地坐在位子上,只把一双眸子直视过来。   关雪羽感觉到他像是有话要说,只是对方既不说出,自己也就不必多问。   “这里你还住得惯么?”   想不到竟是这么一句闲话。   “很好,只是长日无所事事而。”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脸上不失严肃。   “有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女儿下山去了。”   怪不得一连几天没有看见她的人影,只是对此他却也不便表示什么,看着他,点一下头而已。   “你可知她上哪里去了?”   关雪羽亦只是微笑而已,笑话,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显然对凤七先生把自己硬拘来山的措施,仍然不能释怀。   “我要她上临淮关石头岭去了。”   “啊?”   这倒使得关雪羽不禁吃了一惊。   石头岭上只有出云寺,出云寺里的出云和尚是自己家门至交,凤七先生差凤姑娘去石头岭又是干什么,莫非寻和尚的晦气去了?转念再想,出云和尚功力智慧俱皆一流,足堪与对方所颌顽,如果是凤七先生本人前去,情形或许不同,如果凤姑娘,只怕还不是和尚对手。   这么一想,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想。   凤七先生忽然一笑,讳莫如深地道:“你可擅手谈?”   “略知一二。”关雪羽道,“只是下得不好。”心里却惊异地忖道:“原来他是找我下棋来了。”   “那好极了,随我来。”   站起来就走,反正是闲着没事,下棋也好。   关雪羽棋艺并非不精,出云和尚堪称是道上高手矣,有时候一个不慎,就许杀成了平手。倒要伸量伸量这位凤七先生又高到哪里?   凤七光生似乎很是快乐,须知棋艺一道,易学难精,最是孤高。在到达某一境界之后,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弈友,颇是不易,弈象包罗至广,博大精深,更能见人胸襟气势。奸险狡黠,宽厚和平,一经手谈立有所悟。固然双方对奕,旨在于胜、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君子与小人,宽厚与刻薄,王道与霸道,一经交兵便无所遁迹。同样求胜,有人泱泱大度,对敌人困而不杀,使其知难而退,有人则招招毒恶,胸罗万险,恨不能杀得你片甲不留,这其中的分野判别可就大了。是以饱学和平之哲人,每能于棋弈之间,察见人气度风骨,心性抱负,百试不爽,倒也并非无因呢!   二人穿过了风雪交加之下的一道回廊,那天色似明又暗,一片混沌,蓬蓬乱雪,在风势里滚动着,呼啸而来,迤逦而去,这般情景设非是亲身目睹,绝难想象,自然天籁变化如斯,人的存在益见可怜渺小。   一树冰珠,在风势里叮当作响,飞雪之下,人的呼吸都似感困难,这般恶劣气候,端是罕见。   凤七先生一脚踏进了拱形的石门,身形陡地拔空直起,落在了上方某处,关雪羽跟进来,瞠然四望,才觉出风停雪止,别有洞天。   敢情这里显然已非先时的模样,竟然巧夺天工地在万丈峭壁之间开凿出一片琼瑶世界,珠帘玉雕,飞檐幻阁,每一样无不出自自然,都别具匠心,乍见之下,真好比进入奇妙的幻境,如海底龙王宝殿,抑又似欢乐海中的璇宫画舫,这一切在十数盏深垂的紫贝吊灯映衬之下,只觉得一片五彩缤纷,入目奇艳。   凤七先生是时已高踞壁巅,那里高插云天,筑一亭,抹以碧绿,四面风铃,全是五彩奇贝串列成,在颉颃其势,而又不得其门而入的风势迂回之下,只是和谐地撞击出一片零碎声响音阶,听起来娱而不噪,只是悦耳而已。   这亭子距离地面,少说也有二三十丈,即使轻功再好,也不可能一跃而及,三面石壁俱已巧具匠心地建筑成蔚蔚宫室,惟独这一面峭壁如削,拔然直起,不要说草树不生,简直连可以借手攀抓的物什也没有一点,想要上到亭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凤七先生竟然能在纵身俄顷之间,达于其上,这身轻功造诣,即使未必至“御风而行”境界,想来却已相差不远了。   关雪羽这一霎,未免心里有些紧张,打量着这般情形,他确实不敢断言是否便可以毫无困难地达于顶峰?上是一定可以上得去,只是他却不愿意在凤七先生面前现出尴尬形态。   顶上的凤七先生一身银色狐袭,随风猎猎起舞,下看着关雪羽,脸上显示着微微的笑,倒要看看对方这个后生小辈,如何上来?   关雪羽已经注意到了,这面峭壁非但平如刀削,观其石质,像是石英钟乳一类,想是长久风化所致,看来光滑如镜。   这种情形之下,便是想施展“壁虎游墙”一类轻功,也是万难。   当前有一滩引自暗泉所形成的人工湖泊,湖内种植着朵朵翻白吐蕊的雪莲。   关雪羽已失去了观赏奇花的兴趣,他却借着赏花为由,缓缓步向池边,一只足尖,有意无意地已沾着了些池水,打湿了足尖,仅此足矣。   紧接着他向着高高在上的凤七先生抱了一下拳,叫了一声:“献丑!”   陡然间,他已拧身跃起,一飞冲天,约在五丈左右,身子忽地往壁上一贴,一只足尖倏地向着壁上一踢一点,身子便第二次腾了起来。   这一手借壁使力的绝技,设非是他事先在脚尖上先沾了些水,便万万不足以为功,如此三数次以后,便自攀升到顶点。   最后一次,他双臂一分,极其潇洒利落地已飘身在凤七先生身前站定。   凤七先生哈哈一笑,点头道了声:“好。”便自转身向亭内步入。   虽然说关雪羽事先在脚尖上沾了些水,使得脚尖与石壁接触之时,多了一层附合之力,只是设非在内力提升上有了相当火候,似此数十丈峭立直壁,也万万不敢率尔施展,由此也当可见关雪羽惊人之实力了。   关雪羽入亭,坐定之后,才发觉到那漫大飞雪敢情丝毫也未曾波及于眼前小亭,原因在于这里地势绝高,一峰孤峙,直插云天,一经风雪雨露,即使雷电交加,也都属于这个层次之下事,莫怪乎竟会有此一番旖旎风光,难得平静。   亭内石枰之上,黑白二色棋子俱已备齐,是时天色已渐有明意,一蓬紫森森的霞光,由东方升起,将半边天色映得分外可人,那色彩分明似琥珀却又似墨紫水晶,却有一抹暗红,与玛瑙颜色近似,便是有一流的五彩画笔,也难能描述出眼前景象。   凤七先生这时端坐不语,一双细长的眸子微微瞌起,面向东方,深深行起了吐纳之术。   对于一个注重养生,浸淫武功的人,每日晨昏练习吐纳之术,简直是不待烦言的必行之事,是以,关雪羽不待他交待,也就立刻跟着练习起来。   这种吐纳术,各门派的练习方法是并不一致,练习上丹田者以“祖窍”(两眉之间)   为吞吐之口,中丹田者以“黄庭”(胸下腹上)为基,下丹田者以“脐下”(脐下三寸七分处)进出,各有其妙处。   关雪羽所出身之燕字一门,皆以下丹田为练习之始,然后循序渐进,其次是中丹田,最后是上丹田,如是七度循环之后,待到遍体奇热之后,便行止住,是时已尽得天地元气矣。   武林之中,门派繁多,就吐纳一道而言,各处练习方法极不一致,却是殊途同归,最后的效果大体上说来,却是一致的,虽说如此,其中杰出者却每能于吐纳之中,兼顾及洗骨易髓的。气机提升之功,一举数得,诚是可贵。   关雪羽燕字门中之吐纳术,有如长鲸吸水,练习之时,在于一气呵成,一吸自踵,吐气如丝,一呼一吸长可至半炷香时间。   他这里吐纳方毕,才注意到对方凤七先生敢情正在练习一种前所未见的特殊功夫。   只见他双腿微微分开,身子缓缓地向下蹲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睁非睁,凝视向天边一线之间,口鼻之间,却在呼呼地出息不已。   每一次当他吸进之时,身子就会情不自禁地兴起一阵子剧烈的颤抖,整个身子在这一霎间,看过去忽然间像是胖大了许多。   此时此刻,连带着使得他满头长发,俱为之一根根倒竖了起来,原先的一张瘦脸,蓦然间变得又红又涨,简直成了一个胖子。可是当他这口气为之徐徐呼出之后,一切的形象随即又跟着回复了原状,他只是这么连续地重复着。   关雪羽心里微微一动,注意到了对方的一双箕开的手指,妙在十根手指各有动作,一一弯曲又自一一张开,那张开的手指,当其中灌注气机之时,一根根涨大得红通通地,像是十根透明的红水晶,一呼一吸之间,竟是孕育如此生机,焉能不令人为之惊愕?   关雪羽同时也注意到对方那双眼睛,在他凝视某处之时,不时地张开又合起,开合之间,乃至于射发出尺许来长短的两道白气——这便是所谓的目神了。   昔日在青城时,关雪羽悉知父亲燕追云是具有这般功力,所谓“练精化气,练气化神”,也只是吐纳之术所达到的一个境界惊人之处,乃在于将无形的神化之为有形,这般造诣,便十足的难能可贵了。   犹记得燕追云当年曾十分自豪地评为天下无双——他自从达到此一境界之后,便越加地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武林江湖中事,所追求的是更为令人玄迷的天人合一境界,想不到在此边极雪山,居然也有人达到了此一离奇境界,其造诣之深,未见得就令父亲燕追云专美于前,甚或有所过之,亦未可知。   心里这么想着,不觉对于面前的这个凤七先生由衷地生出了钦佩之意,一个念头忽然自心底升起,他所以把自己押来雪山,其目的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只为了陪他下棋?还是有什么别的用心?”   “难道有意要传授我一些什么特殊的功夫?”   果真这样,自己倒不可失去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心里想着,一双眼睛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对方那双箕开复又弯曲的手指,正在做着一种特殊又奇怪的动作——这个动作一经他留心注意,便自深深地记在心里。对方涨大的腹部,也似波浪状地在作一种规则性的颤动,这个动作很怪,关雪羽前所未见,但是他肯定如果自己学样,也是可以做得来的。   他很细心地记住了这两个动作,方自会意,凤七先生已经停住了动作,坐下来道:   “我们这就较量较量吧!”   随即手拈白子,布下一子,关雪羽着黑子跟进,二人乃自手谈起来。   弈棋一道,博大精深,真是论之不尽。大体来说,贵在严谨,所谓“高者在腹,下者在连,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却也有谓“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者,有后而先者,击左观右,攻后瞻前,两生不断,俱活不连。说起此道来,学问可也就太大了。   原来此一弃道,关雪羽自幼承自家学,乐此不疲,就此一道而论,其造诣堪称至为精深,燕追云也不过与他在伯仲之间,出云和尚也曾在他手下,不只一次地吃过败仗。   眼前这位凤七先生,显然是道上的高手,关雪羽不得不留下了十二万分的仔细,与他好好较量一番。   也许是凤七先生上来不曾把这个后生小辈看在眼中,双方落子如雨,渐渐地凤七先生领教到了对方实力,子儿落得可就没有这么利落了。   旭日东升,在半天渲染出一色的红,红得像是少女脸上的胭脂。   这局棋已足足下了多半个时辰。   凤七先生吟哦着道:“与其恋子而求生,不着弃之而取势。”随即落下了一子,频频苦笑摇头,看了雪羽一眼道,“你以为如何?”   雪羽绕边一角,补上一子:“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前辈以为如何。”   “哈哈……”凤七生发觉出对方一点也不笨,硬是不肯上当,乃即打卦站起,道,“回头再战,小子下得不错啊!”   关雪羽盱衡是局,心里已有了一定之规,这局棋自己似已取得不败之地,乐得顺从,倒要看他如何出奇制胜,当下跟着站起,微笑不言。   凤七光生移动脚步,出了亭子,关雪羽徐徐跟进。   忽然,凤七先生回过身来道:“看你棋势路数,不全是燕家路数,哼,倒像是得自你母亲的亲自传授,可是?”   关雪羽呆了一呆,这倒是真的。   如以弈棋一道论,雪羽之母关氏确实要较诸其夫燕追云高出一筹。彼时“关家弈子杰家剑”确曾在武林中传颂一时,燕追云虽说屡次败于爱妻棋下,但他性格孤高,并无意向乃妻求教,决计自思高招克敌制胜,偏偏关氏看破乃夫用心,她为维护她关家棋子不败胜誉,这一方也下了苦心,竞争的结果,仍然是高出乃夫一筹。   关雪羽迂回于父母弈道的夹缝之间,两方受益,加以他天质颖悟,钻营的结果,居然还后来居上,竟与父母分庭抗礼,成了鼎足其三之势——这是他们燕家一件小小的隐秘,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自不会为外人所悉知。   凤七先生竟然看出了他棋艺中的家数,不禁令他暗自吃惊,综上以论,此人对燕家确实巨细皆知,若是存心为敌,确是大大堪忧。   眼下,他目注向凤七先生道:“原来前辈深精关、燕两家棋路,怪不得我走避无门,下得如此辛苦了。”   凤七先生一双眼睛在他的脸上掠过,心中却有了个印象,此子像煞其父,且具有其母的冰雪气质,尤其聪明,我却要对他不可过于大意。       第三十二章 孤峰小亭上 亿述少年事     凤七先生随即想到了那日女儿的对他求情,以女儿之丽质天生,目高于顶,寻常人何消一顾,却独独对此子心存青睐,看来确非无因。这么想着,他又向前面走了几步。   果真我收下此子为徒,将女儿终身匹配他,复将我一身绝技倾囊相授,此子日后,料必当世无双,无人可及,这样岂不是好?然而,另一个念头却又兴起,却是与前一个念头大相径庭。   我与燕追云旧恨未消,这么一来,岂非太便宜他了?我原指望踏上青城,与他决一胜负,也让关飞卿那个无情贱人见识一下我的盖世神功……若这样做可就化干戈为玉帛,这个架可就打不成了。   可是又有什么不好?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万一格斗的结果,落败的一方并非是燕追云,而是我陆青桐,又当如何是好?   他顺着崖边,又自向前走了几步,冷冷一笑,那是不可能的,燕追云他万万不会是我的敌手,这一次我要他败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燕追云妻子关飞卿那张美丽的脸,而在她目睹其夫惨败之后失望惊愕的表情,从而使得他兴起了,一阵莫名的快感。   毕竟这不过只是不着边际的幻想而已,凤七先生目光再转,注视着当前的关雪羽时,蓦地心中为之动了一动。   只因为他脑子里方自憧憬着关飞卿的当年绝姿,眼下忽然间再接触向关雪羽时,才发觉到这两张面容竟然如此酷似,他的一腔盛怒顿时为之冰消。   毕竟,关飞卿是他至爱之人。   那几乎是早已褪了色的一件往事,时间必须要推前四十余年……   “孩子,你可曾知道莫干山这个地方吗?”   这句话口气,一霎间像是出自慈父对于爱子,丝毫不着凌人的躁气。   关雪羽直如身沐春风,点点头道:“知道的,是在浙省武康附近吧?”   “不错。”凤七先生喟然叹息了一声,缓缓地道,“那是一处美丽的地方……你对它的印象仅是如此?”   “难道你还应该知道得更多一些?”   “当然……”凤七先生眯起了细氏的一双眼睛,无限神驰地道,“那是你母亲家族最早发源之地啊!”   “噢?原来这样……”   现在凤七先生再谈到有关他家门中事,无论涉及如何离奇,也都不会再令他惊奇了。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隐秘,既然谓之隐秘。当事者一定不会恣意吐露,自己也就不必多问。   “你外公名关一鸥,外号人称七指光生,嘿……是一个了不得的奇侠。”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只是此刻经对方一提,忽然让他想到七指先生与七指雪山之间的这个巧合。   “你可知他为何叫七指先生?”   “那是因为他只有七根手指。”   “为什么只有七根手指?”   “那是……”关雪羽看了对方一眼,接下去道,“因为他老人家早年练功不力,我曾外祖父一怒之下,乃切下了他三根手指为惩。”   “对了……你原来也知道……想是你母亲讲给你听的,可是?”   关雪羽又点了点头——这还用问?   凤七先生含着微微的笑,捕捉着什么似地:“你母亲那年十五岁吧——啊,不……   大概有十六岁了,她老爱骑一匹白马……人人都叫她白马姑娘,她常常自诩武功,说是周围五百里内外,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   听到论及母亲的往事,关雪羽一时为之神往。   确实情形也是这样,那附近不要说同龄少年无论男女,俱非是她对手……”凤七先生娓娓道来说,“就是成年之人,也难以望其项背,只是,有一天,一个大她四岁的少年,却是不服输,来到了莫干山,踢倒了她关家门前的一棵老槐树,还指名要会一会这个骄傲的姑娘,就与你母亲大打了起来。”   关雪羽很感兴趣地听着。   “你母亲这一番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凤七先生睑上洋溢着微微的笑,那少年十分得意地在这位白马姑娘发边摘下那朵海棠花,竟使得你母亲当时羞极为之大哭了起来。”   凤七先生脸上的微笑渐渐为之消失:“那少年只是一时心喜,其实并无轻薄之意,哪里想到为此竟会羞辱了你母亲,否则他万万不会这么做的。”   “后来呢?”   你母亲这么一哭,那少年才知事情不妙,当时也傻住了。这位关姑娘乃待机抢过了对方手中海棠花,并乘机狠狠地在对方脸上劈了一掌。   关雪羽一时失态,“哈”地笑了一声:“打得好。”接着遂又问道:“后来呢?”   “那少年便自悻悻转回去了……”凤七先生讷讷地道,“按说这件事到此本应平息了,偏偏竟然还有未了的下情……”   关雪羽耸了一下眉尖,难以想象出当年母亲竟是如此任性,和她今日的平和端庄,居然有着如此的差异,这件往事,他却是以前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不免有些好奇。   凤七先生微微一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一嘴牙齿,一个人的牙齿洁白整齐,不只是显示着他的聪明智慧,他必然出身良好,又似乎律己甚严,有教养,彬彬有礼;健康良好……当然,更与其外表容貌大有关系……这一切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关系。只是给人这样一连串的联想而已。   关雪羽从而也就注意到,凤七先生这个人,敢情是个十分俊秀的人物。   这件事情过去一年之后,另一个少年却找到了前番打败你母亲那个少年的门上,指名要与他剑上来往,比个高下。   “前此少年也不甘示弱,便与后来少年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二人武功原相伯仲,战了多时难分胜负,后来少年却立意要分个高下,一时施出了他家传独门剑法,终致伤了前番少年的左膀,这才得意而去——”   说到这里,凤七先生忽然顿住,颇似有所伤感,却仍淡淡地溢出了一丝微笑。   “如此一来,这两个年轻人就种下了仇恨,往后的二十六年,他们互相往访,凡十数次之多,有时甲方胜过乙方,有时乙方胜过甲方……嘿嘿,最奇怪的是,他们两个谁也不服谁。”   他忽然停住了,长长的眉毛注上挑了一挑,简直是少年人的遗兴豪情,毕竟他是老了,不得不压下那种层次的激情,而显诸于当今年岁下的情绪。   当今年岁,是永不激怒的年岁。   “这两个少年,你可知是谁?”   关雪羽喉结动了一动,但是他还是宁可让对方说出来,他不便说,也不想说。   凤七先生微微一哂道:“前此生事的那个少年就是我,后来的那个少年便是你父燕追云。”   关雪羽在他诉说一半之时,就已经猜知是谁了,只是有待对方的肯定而已。   “这就怪不得他对于我家中一切了若指掌了。”关雪羽心里这么想着,不免向着自己父亲的冤家多看了一眼。   他心里不自禁地又自想到,凤七先生所提到与父亲二十年来常相互访峙斗,那指的是前二十年,以后的二十余年却不曾提起,显然这后二十年以来他们是不曾见过,难道说已经化释前嫌?   这个疑问,他仍然是想过就算,不想多问。   凤七先生诉说过此一段往事经历之后,像是心里大为轻快,反倒是关雪羽却觉得一时难以自处了,他不知凤七先生将是以如何一种态度来对付自己。   如果他当自己是故人之子,礼当优遇善待。   如果他仍然念及与父亲的前嫌,那么自己可就是他最佳泄忿的对象了。   “他到底视同自己是哪一项呢?”   这么一想,他几乎明白过来,何以凤七先生给自己的感受那么的错综复杂?时冷时热,敢情其中隐藏着这等关窍,只怕他自己也难以分析得透吧!   老少二人,各有所思,不旋踵间,东方旭日,早已灿烂耀眼,只是却穿不过厚厚的云层,准以想象下面仍在落雪否?   “我们该去吃点东西了,你,随我来——”   说着凤七先生便转至一方高出的巨石之后,关雪羽跟上去,霍然发现到石后朱栏迂回,竟没有一螺旋梯,直通下面,甚是有趣。   拾级而下,沿梯皆见凿空的窗扇,不但通风,而且通明。关雪羽很是好奇,不时地四下打量,忽然,他发觉到凤七先生前行的速度极快,便不经意地注意到了他的一双脚步,敢情竟是虚踏着地面一路下降的——这等轻功,真不禁令关雪羽暗自地吃惊起来,想起了传说中的一种轻功“踩云步”来。   似乎正是这种功夫,只见他每踏一步,身子便自轻轻弹起,随即飘飘下坠,滑行约丈许之后,才自再次沾地,也只是脚尖微微着向地面而已,如此双脚循环交替,旋踵间,已降身数十丈下。   关雪羽暗暗记住了他起身落地的脚步交换方法,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这些动作一旦在时机成熟之时,皆有莫大稗益。   眼前光华大盛,关雪羽恍然发觉到已置身于一间极为雅致的堂室之内,只见光分两面,强弱适度,透射过一抹翡翠色的细细竹帘,整个堂室显现出一种苍翠欲滴的奇异气氛。   另一面湘帘半卷,六角形的窗扇敞开着,正可见窗外皑皑积雪,那一层晶莹透明、参差不齐的冰枝,在光艳映射之下,有如七彩宝石串列,交织出一片五彩缤纷奇光异彩——自此远眺,更可见绽放在水池里的朵朵雪莲,当其时,正有一只麋鹿,缓缓由池前绕过,引头竖耳,状作瞥人。   关雪羽暗暗赞叹一声,警觉到敢情天已放晴,昨夜之风雪犹在跟前,转瞬之间,竟然又是另一番世界,好一番艳雪吐梅景致,似这样面对美景,他发了一阵子怔,再回过身来,才发觉凤七先生敢情已经不在身后,整个房里,只有自己一人。   风铃声响,一个俏丽的丫环,托着食盘姗姗地步进,正是先前派来照顾雪羽起居的那个婢子冰儿。   这时只见她放下了手上的食盘,向着关雪羽请了个安站起来道:“堂主到前面去了,要相公你独自用饭,说是回头再去请你下棋。”   关雪羽点点头坐下来,冰儿过去拿起了暖壶道:“我们这里的雪莲仙露还是姑娘去年才制的,相公可要尝些?吃了很补身的呢!”   雪羽微笑道:“多谢你了。”   冰儿笑道:“相公用不着客气,我们姑娘走的时候还说,要相公你不用客气,要什么东西,或是想吃些什么,只管吩咐我。”   关雪羽道:“这里应有尽有,一切都太好了……”   冰儿眨了一下眼睛,两侧打量了一下,一笑道:“谁说不是,就只是太清静了点儿,长住下去真受不了……”   雪羽说:“你是说太寂寞了?”   “谁说不是呢?”   冰儿放下了暖壶,略带伤感地道:“是相公你来了,多少还给这里带来了些生气,要是照往常看——唉,那就不用提了。”   难得这个婢子今天开心,话不打一处来,关雪羽自是乐得多知道一些。   “这么说住在金风堂的人很少了?”   “很少?”冰儿苦笑了一下,“里里外外总共才五个人——堂主,我们姑娘,我,瞎婆婆,再就是大四儿了。”   大四儿关雪羽自然是知道的,倒是瞎婆婆他却是第一次听说过。   “瞎婆婆?”   “别提那个老婆子了……真是要多讨厌有多讨厌。”冰儿轻叹一声道,“相公请想,这么大的地方,总共才五个人,堂主和姑娘有时候出门,大四儿是负责前面的,没事不准进来,这后面可就只我一个人了,有时候真跟孤鬼似的。”   说着她的眼圈红了。   关雪羽不禁有些儿后悔多此一问,平白无故地引起了对方满怀伤感。   冰儿苦笑了一下,想是亦自觉出有些失态,匆匆拿起了暖壶说:“我这就给相公你拿雪莲仙露去……”即匆匆去了。   关雪羽独自吃完了早餐,才见冰儿去而复还,除了一暖壶的开水之外,另外还端来了一个小小的绿玉小壶,备有同样色泽的一只杯盏。   这就是所谓的雪莲仙露了。   徐徐地酌上了一杯,入口冰芬,微微有那么一丁点甜,人口即散,沁人心肺,全身上下,立刻兴起了一片暖意,说不出的一番舒泰感觉。于是乘兴连饮了三杯,绿玉小壶也就空了。   冰儿吐了一下舌头,道:“相公的酒兴真好,我们这里,也只有堂主才有这个量,你不觉得头晕?”   说时,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关雪羽脸上转个不已。   关雪羽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是酒,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禁不住为之一动,猛可里发觉,一阵子奇热上冲脑门,霎时间,全身上下如同着火也似的发热,由不住地“噢!”   了一声,身子向后靠了下去。   所幸这椅子靠背够长,要不然整个身子都将会倒下去,不过瞬息之间,他却已有了将要醉倒的感觉,这才识得厉害。   冰儿乍见之下,“呀”了一声,才似乎有些慌了手脚,只急得频频翻着白眼儿。   “这怎么是好……都怪我上来没有说个清楚……相公,相公,你觉得怎么样了?”   关雪羽摇摇头,微微一笑,想说“不妨事”,只是偏偏舌齿不清,只说了个“不”   字,便接不下去。   这一霎,他感觉迥异,当真是生平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奇妙,整个身子有如火炉一般地奇热,那发热之源,却出自下面丹田之处,有如暖泉喷口之处,自是全身俱处于这股暖流之中。   关雪羽只觉得遍体发软,百骸之间饶是暖烘烘的,偏偏竟是一些儿力道也提不起来,头不昏,眼不花,却是真的醉倒了,这番醉态也真是稀罕。   冰儿忽然间变傻了,只吓得脸色苍白,原来她想起了当年凤姑娘酿造这种雪莲仙露之时,曾经是参照古法记载炮制,曾说过,这类莲露,有大活气血之功,平常人哪怕只饮上小半杯,也受不往,只有内气功力达到一定境界之人,才能服用,惟初服之时,亦只能少量饮用,以凤姑娘内外功力之高,每次亦只能饮上两杯而已,眼前这位关相公一上来竟是三杯下肚,如何挺受得往?万一因此受了伤,又或有个什么意外,自己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这么一想,难怪冰儿竟自吓出了一身冷汗,只管望着关雪羽,直着一双眼睛发起了呆来。   良久,她才镇定下来。   “我的相公……你倒是说句话呀!”   关雪羽睁了一下眼睛,脸上就像是染了红颜色那般地红,由他脸上现出的笑容来看,他显然并不痛苦,只是有嘴不能说话。有腿却不能站起而已。   冰儿连急带吓,几乎哭了起来。   金凤堂家法极严,一个怪罪下来,却是冰儿万万吃受不住的,心里越急,就是不知如何是好,当下伸手在对方额头上摸了一下,一摸之下,简直像是火烧了一般的烫:   “我的爷……这可怎么是好呀……”   “啊——有了。”她上前一步,两只手霍地把关雪羽托了起来,转身向外就跑。   出得堂屋,一阵寒风袭来,她定住了脚,看看怀中的关雪羽,正自瞪着一双被烧红了的眼睛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无比悬疑。   “关相公,这都怪我不好,忘了告诉你这雪莲仙露是不能多喝的,你这个样子可真把我吓坏了……现在我带你去看一个人,也许她有办法也不一定……”   说着随即展开身法,一路踏雪而出。   金凤堂出身的人,无有不擅武功的。这个冰儿一身轻功甚是了得,眼下更是处于心急状态,身法自然越发的快,“嗖嗖嗖!”一连三个飞快的腾纵,已出去十数丈外,来至了荷池之畔。   关雪羽急于要知道对方要把自己带去哪里,偏偏嘴不能言,却是哼了一声。   冰儿忽然站住了脚步,半惊半喜地道:“你总算出了声音,证明相公你是真气内聚,一半时也许还不要紧,我现在带相公去看瞎婆婆,她本事最大,也许有办法也不一定。”   关雪羽其实心里明白,怪只怪自己上来不知是酒,喝得过猛了,其实以自己内功真元,只消静静地躺下来,运行一遍,虽不能说立刻便可复原如初,最起码是伤害不了自己,是可认定,偏偏对方这个丫头大惊小怪,一路颠沛之下,想要聚神运气也是不能。   冰儿当下抱着关雪羽一路飞纵直达后院,来到了一座小小红楼当前。   这座楼舍,是用清一色的红色石块砌筑而成,清一色的冬青树绕宅一圈,这些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一面是红白,一面是白绿,看过去只觉得无限清爽。   冰儿在楼前定下脚步,小声向关雪羽道:“瞎婆婆人很古怪,如果她有什么言语冒犯,相公你千万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才好。”   关雪羽哼了一声,表示明白。   冰儿刚要举步,想起一事又道:“噢,这件事情之后,请相公不要在堂主与我家姑娘面前提起,要不然他们可要怪我了。”   关雪羽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冰儿这才面现喜色地走到楼前,咦了一声,道:“她的耳朵一向最灵,今天居然没有听见。”   一面说,正待伸手向着门上的拉铃拉去,却只见那扇厚厚的红木门扇,蓦地自行启了开来。   冰儿吓了一跳,慌不迭向后急忙闪开。一个黑发乌亮,长身瘦削的女人已自当门站立——这女人穿着一袭长得几乎可以垂到地面的黑色发亮袍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眉目之间,甚是清秀,设非是过于瘦削苍白,应该是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由外表上看过去,不过是四十许人,武林之中,很多人擅具驻颜之术,冰儿既称呼她为“婆婆”,可见得年岁是不小了。   “谁说我没听见?”黑衣女人冷漠地向着冰儿注视着,忽然怔了一下,退后一步,苍白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怒容,“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同着生人来我这里,看我不活宰了你。”   好厉害的女人,可真是剑及履及,说到“宰”字时,只见她一双瘦手,倏地抡起,蓦然向下一落,有如夜叉探海,双方虽是距离甚远,冰儿竟然未能逃过。   这种“隔空拿人”的手法,关雪羽固然并非第一次见过,可是观诸眼前这个黑衣女人所施展,显然为其中最杰出者。冰儿那么巧快灵活的身子,竟然未能闪躲得开,一下子被拿了个紧,随着瘦女人比划着渐渐收紧的双手,冰儿分明是被对方隔空锁住了喉咙,一时间只涨得面红耳赤,两眼翻白,那副形象看来简直是一口气接不下来,马上就得香消玉殒。   “说!”瘦女人圆睁着双眼,怒声叱道,“那是什么人?”   她总算手下留情,两只手暂时松了一松,冰儿托着关雪羽的身子打了个跄,几乎跌倒在地。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瞎婆婆竟然会有这么一手,更因为平日冰儿在她面前随便惯了,忽然间受制于对方毒手,差一点还为之丧命,连急带气,简直要哭了起来。   “说,他是谁?”   她显然已发觉到关雪羽在那里,一双大眼睛,只认着对方转个不停。   如非关雪羽事先早已知道她是个瞎子,只由眼前表面上看来,简直和正常人毫无异状。   冰儿咳了老半天才似缓过了一口气来,气得她直想哭。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嘛,也不问问清楚,这一位关相公是堂主请来的朋友……   问也不问一声,你就……”   说着说着,兀自禁不住伤心落泪。   黑衣女人挑动了一下眉毛,将信又疑地哼了一声,道:“朋友……什么朋友?姓陆的人缘坏到了家,还能有什么朋友?”   忽然她认着关雪羽大声道:“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会说话……”冰儿没好气地说。   “是个哑巴?”   “不是……”冰儿气不过地道,“难道我们不能进去再说?”   黑衣女人总算接受了她这个要求,身子向后一闪,空出了门,冰儿随即托着关雪羽身子走了进来,她虽然武功相当不错,但长时间的托着关雪羽这等健壮的一个人,也自感觉到有些吃不消。   把关雪羽身子平平地放置在一张长案上,冰儿累得身上都见了汗。   黑衣女人不等冰儿说话,蓦然间,已自闪身案前。   那是一条长长的古玉石案,关雪羽睡在上面,只觉得全身冰凉,想是专为练功所用,不及多想却已为黑衣女人一只手按住了前胸之上。   关雪羽猝然一惊,猛可里这才觉出对方那只手,简直如同一块冰那般地冷,禁不住身上打了个哆嗦,再看那黑衣女人已自收回了手,退后一步,睁着那双看似黑白分明的瞎眼,盯向自己,脸上神色,大是令人费解。   “原来你是喝多了酒——是雪莲仙露吧?”   关雪羽“哼”了一声。   一旁的冰儿忙插口道:“这都怪我不好,事先没有说清楚,这位关相公,他一连喝了三杯。”   黑衣女人冷冷地说:“知道了。”遂向关雪羽道,“把手伸出来。”   关雪羽一面伸出了手,一面仔细向对方观察着,老实说,对于自己眼前的失常,他压根儿也不担心,倒是对方的出身来路,令他暗自纳罕,实在弄不清楚。   黑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知道不?”   关雪羽“哼”了一声——就在黑衣女人那只手方自握住的一霎间,只觉得身上为之一震,一股冰凉之气,蓦地灌输过来,顿时大大地消除了身上燥热,只觉得通体上下,无限舒坦,敢情或许真的可以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关雪羽。”   微微一顿,他忽然觉出不宜再用化名,只是既已出口,也就罢了。   黑衣女人虽然是双目失明,眼不能看,可是其他官能却敏锐得很,似是已发现了对方的情不由衷。   “是你的真实姓名?”   “噢!”关雪羽讷讷道,“是借用母姓而已。”   “这么说你母亲是姓关了?”   “嗯。”   “她必然也深通武技了?”   “嗯,不错。”   关雪羽嘴里这么答着,心里不禁大是狐疑,她干嘛要问这些?怪事!可是答案立刻就出来了。   “这么说,你母亲可是当今燕字门的当家主妇关飞卿了?”   关雪羽顿时为之一愕,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联想之力竟是如此之强,只凭着一个姓氏,立刻会想到了这么多,而且猜得如此之准。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   “你猜对了。”   “这么说,你父姓燕,燕追云——你竟是燕家的后人,倒是幸会之至……”   直到这时候,她脸上才微微现出了一丝喜悦的颜色,看在一旁冰儿眼中,固是大生其趣,好生不解。   多少年以来,她简直就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笑过,就是像方才那一丝喜悦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见过,以至于才在背后咒诅般地称呼她是瞎婆婆。   “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黑衣女人狠狠地盯向冰儿,说道,“不会办事的丫头。”   冰儿气得直翻着白眼,很多事她简直也被弄糊涂了,怎么好好地,这位关相公忽然又变成姓“燕”了。   只是碍于身份,尽管心里狐疑,却也不便多问。   关雪羽奇怪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心里尽多不解,却也不欲多说。   黑衣女人放下了抓住他的一只手道:“你既是燕家人,这点酒性应该伤不了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关雪羽想了想道:“身上奇热,只是无力。”   黑衣女人点了点头道:“那是你喝得太猛了……你们燕家‘九转真功’你可懂得?”   关雪羽又是一惊,点头回答道:“学过。”   “这就是了。”黑衣女人冷冷地说,“那是内功中最有实效的一门功夫,你且试试看。”   关雪羽点点头,随即闭上了双眼,运施这门功夫,并无需花费许多时间,随时可为,只须内吸一口气,按照他们燕门独特的传统,将真气内里九转,归入丹田,随即告成。   在黑衣女人的提醒之下,他随即运施这门内功,一连三次,果然身上燥热大去,已不似先前那样懊热。   黑衣女人伸出手在他身上触摸了一下,点点头道:“嗯!好多了。”   话声出口,她随即发射出一股冰寒气机,直入雪羽气脉之间,会合着后者本身功力运行,霎时间走遍全身。   不过是瞬息之间,随着黑衣女人离开的手掌,他已能欠身而起,一切如常了。   冰儿“呀”了一声,笑逐颜开地道:“相公,你好了?”   关雪羽轻叹一声道:“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其实应可不必劳累这位前辈,只怪我一时有口不能说话,倒害得姑娘空自着急一场。”   冰儿道:“阿弥陀佛,只要相公身子复原就好了……刚才可把我吓死了,万一您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光只是我们姑娘就饶不了我……”   黑衣女人聆听至此,冷冷笑道:“小凤那个丫头也回来了?我还以为她不在家呢!”   冰儿道:“回来又出去了,大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黑衣女人冷冷一笑,没有说话,脸上显著地露出了不屑神态。   关雪羽这才想起未曾向对方道谢,即又问道:“还没有请教前辈大名怎么称呼?”   黑衣女人那冷漠的脸上,绽开了两道笑纹。   笑容里涵蓄着几许阴森,却把一双眼睛转向一旁的冰儿注视过去,虽然视而不见,却是气势逼人的。   冰儿起先并没有留意到,但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到那双眼睛仍然紧盯着自己没有离开,她才悟出了其中道理。   “哼!你别是在要我离开这里吧?”   黑衣女人兀自一言不发。   冰儿耸了一下肩,把头转过一边,假作不答理她,可是到底抵不住对方凌人的气势,叹了一口气,只好站起来。   “我先走就是了,只是你可不能把关相公留在这里太久,要不然,让堂主知道了……”   “哼!”黑衣女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少在我面前提他,别人怕他,我可是不在乎他……你快去吧!”   冰儿看了关雪羽一眼,正要嘱咐什么,雪羽却向着她微微摇了摇手,示意她不必多说,自己有数,冰儿这才站起来赌气走了,临行前,重重地带上了门。   黑衣女人挑动了一下细长的眉毛,狠狠地道:“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说着她轻轻地叹口气,很勉强地压下了心中一团怒火,凝神倾听了一下,像是确定了冰儿已然离开,这才转向关雪羽,“你刚才问到我的名字,可是?”   关雪羽道:“前辈如有碍难,不说也罢。”   “那倒不是,只是太久没有人问起过我,忽然听你提起,使我感到一些震惊……我仿佛可以想到,一个人的姓名,对某些人来说,确实有存在的必要,只是,对于我来说,好像已不再有什么意义了……”   嘴里这么说着,黑衣女人来回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转,却停步在关雪羽跟前,冷漠的面颊上,竟然感染了一些喜气。   第一次让关雪羽感觉到她真的是个女人——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最起码她曾经也有动人的姿色。   “你真的想要知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好吧,我就告诉你。”   一霎间,她那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姓卢,名幽,你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关雪羽摇摇头,忽然想到对方眼睛看不见,正要开口,卢幽却已先开口。   “你在摇头,我感觉得出来。”她冷冷地接下去道,“其实何止是你不知道,这个天底下,大概认识我的人,不会超出十个人,这还是在四十年以前。四十年之后的今天,怕只有四五个人知道我了,这四五个人当中,还要去掉陆青桐和现在的你。”   “陆青桐?”   “就是这里的主人凤七先生,你还不知道?”   关雪羽原已知道了凤七先生的本名,只是还不熟悉而已,经过黑衣女人卢幽这么一提,他才忽然熟悉,加深一些印象。   “我知道,只是我习惯了称他为凤七先生,就像他的女儿,我也习惯了称她是凤姑娘。”   卢幽道:“不要提那个丫头。”   关雪羽皱了一下眉不解道:“听你口气,莫非前辈与陆氏父女有什么芥蒂?”   “芥蒂?”卢幽冷笑了一声,“那倒是没有,我只是对他们很失望,很寒心,你可知道‘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   关雪羽又点点头。   卢幽立刻接下去道:“对了,这就是我对他们父女俩的印象,用这一句话来形容,实在是极为恰当。”   “卢前辈你的身世也离奇了,我实在弄不明白……”如果这是对方的隐秘,他却也实在不便过问,是以说到后来,便显得有些吞吐。   卢幽轻轻地哼了一声,摇摇头说:“你现在不必知道,不过,终究,你会知道的。”   说着,她随即在关雪羽对面坐了下来,一双眸子迟滞地在关雪羽脸上转着。   “告诉我。”她殷切地问道,“你父母可好?——我的意思是他们快乐么?”   关雪羽道:“很好,也很快乐。”   “这就好……”卢幽微微地笑着,“唉!这一晃,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凄苦。   “你可知道?”她说,“我跟你母亲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都还是姑娘的时候。”   一句话可就泄了底儿,原来她也已是结过婚的人了——那么对象是谁呢?   是凤七先生?却又不大像,果真那样,凤姑娘岂不是她的女儿了?然而,由她说话的口气里却是极不相似……这就又不对了。   “这应说,卢前辈你的家,是……”   “我没有家。”   “那么尊夫?”   “我也没有丈夫。”   答得真够爽快利落,却使得聆听的关雪羽为之一怔,实在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立刻便明白了,想是她丈夫如今已死,或是中途佌离,这也不足为奇。   “这世界上,如果没男人该多好。”   那么冷涩地笑着,果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突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真叫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感觉,因为怨到了男人,身为男人的关雪羽一时倒不知如何置答了。   卢幽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缓缓地又转回,坐下来。   “你别误会,实在是这个天底下,大多数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却非是全部。”   关雪羽微笑了一下:“这几句话不是同样也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女人?”卢幽再一次地冷笑着,“女人还是人么?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是没有分量的,三从四德、七出……女人实在太可怜了……”   关雪羽一时不再吭声,他实在也无话可说。   卢幽忽然改了面色,讷讷地道:“我把话扯远了,我所以单独把你留下来,是想要知道,你与陆青桐父女之间的关系,你能告诉我么?”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你们是朋友?”   “不尽然。”   “是敌人?”   “也很难说……”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告诉我,为什么?”   关雪羽想了一想,认为并无保守秘密的必要,随即把此来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他虽然说得简单,卢幽却听得很是仔细。   “哼!原来如此……”卢幽道,“你可知道你们燕家与陆青桐之间多年的积怨经过?”   关雪羽说:“我知道一点,刚才凤七先生告诉我了。”   卢幽道:“这已经很明显,他打算把多年旧恨发泄在你身上,你也许还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在最后一次与你父亲比斗剑法时,曾经败在了你们燕家‘燕子飞’第六十四招上”。   关雪羽微微一惊,道:“那便是‘燕翅双飞’的一招了?”   卢幽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一招。”冷冷笑了一下,接道,“你们的燕家剑法我是不懂得的,不过这一手‘燕翅双飞’却是威力十足,陆青桐到如今还没有把握胜过它……他早晚定会要拿你来试过身手,你可要小心了。”   关雪羽道:“陆前辈剑法精湛,今晨我已经见识过了。看来我父亲也未见得是他敌手,我就更不用说了。”   “哼!那也不一定。”   卢幽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在这里你还要住多久?”   关雪羽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并无意住在这里,真想早一点离开。”   “这是天意,你用不着后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明天起,每天你抽出一个时辰来,到我这里一趟……”   “这,为什么?”   “为什么?”卢幽冷笑了一声,“现在你也就别多问,来了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忽然神色凝了一凝,眉头轻轻一皱道:“躺下。”顺手一掌,按向关雪羽前胸:“有人来了。”   关雪羽简直无暇多思,顺其手势躺向长案。   那卢幽身法之快,简直使关雪羽大为震惊,像是花底的一只流莺,双臂开合之间,已飘出丈许以外,落坐在另一张座椅之上,一起一落,宛若无物。   就只是这一手轻功,即令关雪羽大为折服;在他印象里,简直是不见前人的一番新的境界。   这番动作实在太快了。   关雪羽方自睡倒,也正是卢幽坐下之时,同时之间当前的一扇门霍地自行张了开来,一条人影鬼魅也似的飘身而入。   这一切简直如在幻境。   直到关雪羽忽然警觉这个进来的人,正是此间主人凤七先生时,才使他明白到了是怎么回事,心头惊得一惊,随即回复如故。   凤七先生目光一扫躺下的雪羽,倏地转向卢幽,长眉挑了一下不悦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卢幽冷冰冰地道:“多喝了两杯雪莲露,醉了,不妨事的。”   凤七先生“哼”了一声,身子微微一闪,飘向雪羽身前,低下头向着他脸上注视了片刻,确定卢幽所说不假,脸上才似现出了自然。   “你怎么会找来这里的?是冰儿带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找来的。”   想到了冰儿可能因此受责,关雪羽随即临时撒了个谎。   卢幽冷冷一笑,说:“怎么,我这里是毒窟,来不得么?”   凤七先生那等倔傲之人,似乎在这个卢幽面前,却也不得不有些收敛。   “那倒不是——七姨娘你又何必多心呢?”   “哼,还怪我多心么?想想看,你足有三个多月未来看我了。”   “我……是太忙了。”   “不忙的时候呢?”   “……”凤七先生脸上微微现出不安,看了一旁的关雪羽一眼,说道:“怎么,好了吧,我们走吧!”   关雪羽缓缓坐起来,转向卢幽道:“谢谢卢前辈救助之恩,我走了……”   卢幽点点头道:“我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可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一面说着,她把脸转向一旁的凤七先生,冷冷道:“青桐,你这一辈子缺德的事干得不少了,可不能再犯错了,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是决不答应你的……”   凤七先生一双长眉倏地向两下一分,发出了阴森森的一声冷笑,却自行忍着,改为笑脸道:“谁说我要怎么他了?你就省省心吧!”   卢幽点头道:“这样就好……”   接着她随即又自发出了一声轻轻叹息:“青桐……我这都是为着你好……”   一面说,她随即自行站起来,转身向里面步入,挥手表示说:“你们去吧!”   凤七先生看向关雪羽说道:“我们走吧!”   出得门来,凤七先生脸上俨然像是罩上了一层寒霜,一语不发,独自前行。   二人一径来到了早上下棋的亭子,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她姓卢?”   凤七先生精芒四射的一双眸子,直直地逼视在他脸上。   关雪羽道:“是她自己说的。”   “她?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关雪羽道,“只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卢幽,她好像眼睛看不大清楚。”   “当然,她本来就是一个瞎子,哼哼,你可知道她的身份么?”   关雪羽摇摇头,忽然想到了凤七先生方才称呼她的一声“七姨娘”,由不得猝然间使得他吃了一惊。   七姨娘?难道说这个卢幽的身份竟会比眼前凤七先生还要高么?   “你可知道她的确实年岁?”   “不知道。”关雪羽微似意外地道,“前辈为何问起?”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不只是神秘,多少还隐藏着一些不怀好意的阴森……   “如果我说出了她实在的年岁,你必然会觉得大吃一惊,我告诉你,她的实在年岁,已经九十六岁了……”   关雪羽真的吓了一惊。   凤七先生缓缓地道:“她是一个厉害复又精明的女人,若不是皇天有眼,让她眼睛瞎了,只怕今日的武林势将会大乱特乱了,可就不是今天这般太平了。”   言下之意,倒似乎卢幽这个女人无恶不为了。   然而,关雪羽并不曾因他的言语所蛊惑,他宁可凡事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方才我听见前辈你称呼她是‘七姨娘’,莫非她是你老的长辈?”   凤七先生脸上现出了鄙夷的笑容,欲言又止,伸手拿起了棋子道:“来,我们下棋吧!”       第三十三章 夤夜闯禁地 一睹混元功     凤七先生与关雪羽这局棋直下到日落黄昏时分,关雪羽以二子见负,输了这一局。   既是这样,凤七先生却对他刮目相看,大力赞赏。他哪里知道,关雪羽存心忠厚,并未施展全力,一来给对方面子上好看,再者自己也好早一点摆脱他的纠缠。这局棋设若是关雪羽赢了,凤七先生是以长者之尊,必将不肯善罢甘休,势将继续下去,那可就是头痛之事了。   返回居住处,他先行静坐,练了一遍内功,只觉得遍体生温,虽然外面冰雪沃野,气温甚低,他却并没有觉出来一些儿寒冷之意,显然方才饮下的雪莲仙露,已经发生了效果,当真是“灵物生灵”不可思议了。天黑以前,冰儿照例送来了晚餐,一只烤透了的雪鸡,却将红米雪菇冬笋等配合作料置入鸡腹,是以鸡熟饭亦熟,吃起来别具滋味。   “味道好不好?”冰儿笑着说,“白天害你受了罪,特地弄点新鲜的给相公你尝尝新,这里的雪菇和雪笋味道美极了,别处任它哪里也比不上。瞎婆婆就最爱吃这个,再来上一杯大八片,咳,那味道可就更美了。”   关雪羽问:“什么叫大八片?”   “是茶!呶,相公你看。”一面说,随手揭开了携来的茶碗碗盖,现出了碗里的茶,碧澄澄的茶水里沉淀着几片如同小儿手掌般次小的茶叶,那茶叶色泽嫣红,呈半透明体,绝难想象,以红色的叶体,竟然会溶出碧色的汁水,也算是一奇了。   “这也是七指雪山特有的产品,是我们姑娘自己采下来炒制而成的,你等会一喝就知道了。”   雪羽倒是真的觉得饿了,不大会儿的工夫,整只雪鸡都下到了肚里。   冰儿笑眯眯地双手奉上了茶,他接过来呷了一口,果真异香荡漾,唇齿留芳。   冰儿转头把一个猩红色的软垫铺好在凭窗的一张靠背椅上,推开窗扉回头笑道:   “来吧,我的爷,在这里歪一会;比什么都舒坦,你瞧瞧外面这花,开得可有多欢——”   一片姹紫嫣红,着实地使他着迷了。除了盘龙虬结的那株老梅树之外,光只是一些盆景亦是奇观,其中一多半,他竟然连名儿也叫不上来,善解人意的冰儿,偏喜多事。   “这是郁金香,这是虞美人,这是美女樱……”那个最迷人的坠有串串小红花,紫色花瓮,冰儿指着说:“这是我们姑娘最喜爱的‘吊钟冰海棠’,种植这盆花可费事了。”   这些花虽都比较耐寒,可是在七指雪山冬季这般气候里能够生存下去,不能不称得上是奇迹,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特殊的培养方法,才能适应。   冰儿捧上了香茗,雪羽接过来呷了口,目光浏览在窗外那一片五色缤纷里,只觉得无比温馨。   一个念头陡然自脑中兴起:“我此来祸福尚在未知之数,岂能沉耽于眼前安乐之中?   此间虽然好,却与我素行不符,焉得就此沉醉?却须振作才是。”   一念之兴,顿时有如兜头浇了一盆水,霍地心如明镜,一双眼睛随即自花丛中收了回来。   冰儿却是善解人意,立刻就觉出了有异。   “咦?相公,你怎么啦?”   雪羽摇头道:“你用不着这么服侍我,我一向自己动手惯了,再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冰儿嘻嘻一笑说:“姑娘临去的时候,还让我关照你说,要相公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千万不要拘束,你可怎么又客气起来了呀……”   关雪羽微微一笑,心知与她说也说不清,倒是眼前一件事,却十足地令他觉得有趣。   “你可曾去过瞎婆婆那里?”   提起了瞎婆婆这个人,冰儿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去过了,每天一次,给她送饭去。”   “每天一次?”   “早就这样了。”冰儿说,“其实她早已练成了辟谷之术,十天半个月不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关系,却还要我每天送饭去,吃的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简直都成了神仙了。”   关雪羽道:“她来到七指雪山有多久了?”   “总有一二十年了。”冰儿仰着脸想了一会儿道,“到底有多久我可是不清楚,在我来到以前她就来了……”   “她的武功如何?”   “谁也没见过,不过……”冰儿说:“听说是高不可测,不过,只可惜她是一个瞎子,一个人眼瞎了,本事再大,又能怎么样呢?”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关雪羽转过话题谈些别的,“想不到七指雪山金凤堂,竟然会有如此气势,这么大的地方,却只有你们这么几个人居住,实在是太孤单,太冷清了。”   冰儿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假使堂主与姑娘都不在家,唉……那就不用提了……”   “这里少了一个女主人。”关雪羽想起来忽然问道,“凤姑娘的母亲呢?”   冰儿神色微微一愣,苦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   她左右看了一眼,用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唇上轻嘘了一声,道:“可别再问了,这是我们家的忌讳,无论是堂主或是姑娘,谁都不愿提这件事,多年来早已成了习惯,相公你可千万别在他们面前提起呀!”   关雪羽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说,内心未免有些狐疑。想一想到底是人家家里的私事,既然不愿提起,自然有难言之隐,自己又何必要知道?   二人又谈了些别的,冰儿想到还有些事情有待料理,便自告辞去了。   关雪羽独自个在屋里看了半卷书,天色益晚,一片月色泻进来,显示着今乃良宵。   推开窗望出去,月色下的白雪,简直亮若灿银,刺迫得肉眼生疼,恍惚中,他又看见了那只小麋鹿,正自昂着一颗初出头角的脑袋,在雪地里左右顾盼,于是,老树、寒梅、苍松……在均匀的月光之下,俱是各有姿态。那是一种纯属灵性的静态美,只有心有灵犀的人,才能完全领会到。   关雪羽一霎间心灵上得到无比振奋,情不由己地拔身直起,“刷”地掠身窗外。   正自昂首的幼鹿,乍见人影,吓得转身就跑。   关雪羽似乎动了童心,心里呐喊着“哪里跑!”便自发足疾追下去。   假借着追鹿,就势活动一下身骨,关雪羽随即施展出杰出的轻功绝技,一泻如箭地直追下去。   一人一鹿,展开了亡命般的奔跑。   陡然间,关雪羽施展出燕家轻功绝技“追云箭”身法,一连五六个起落,最后这个纵势身子下落时,却已赶越在鹿身当前。   这势子施展得快极了,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右手霍地向前一递,“噗”地一声,已经按在了这只幼鹿的头顶上,鹿势奇猛,霍然间重心猝失,头部向下一沉,冲劲未去,至于整个身子都为之翻了起来,却为关雪羽左手一托,就势将这只麋鹿擒到了手,举了起来。   这番施展,真个痛快,淋漓尽致,自然,他无意伤害这只可爱的幼鹿,遂轻轻把它放下来,任其自去。   明月、白雪,映衬得极其清爽——一阵风袭过来,树叶子唏哩哗啦直是作响。   在摇曳开来的枝丫空隙之间,关雪羽忽然发觉到一幢巍然茸立的楼阁。   这里四面多树,且是参天古树,是以偌大的一幢楼舍隐蔽其间,设非来到近前,几乎不为所见。   关雪羽心里不禁为之一动,忖思着:“我只顾一路追赶那只麋鹿,眼前竟不知来到了何处,设若是主人的禁处,又当如何是好?”   心里这么盘算着,到底由不住有些好奇,身子微微一闪,便自来到了楼前。   在无数参天大树围绕之中,眼前这座石楼越加显得气势雄伟,想是年代久了,楼壁上爬满了纠葛的老藤,近看简直就像是一堵小山。   就在眼前大片楼影之中,隐约地透出了一点暗淡灯光,显然这里有人居住了。   关雪羽忽然猜想着,很可能凤七先生便居住在这里,虽说是自己无心来此,一旦被他撞见,却也是尴尬之事,心里念着,便即匆匆绕向一边,穿林而出。   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关雪羽惟恐留下脚印,特意地施展出踏雪无痕的绝技,一径地向林内步入。   他原想尽快离开这里,不意这一存心回避,竟然反倒切入核心。   敢情这片树林,是主人有意栽来遮蔽什么用的,关雪羽原本脚下甚快,一脚待将踏出,忽然似有所警,赶忙把那一只待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正前方五丈开外,原来是一面高起的向天平台,很可能是这座山峰的最高峰顶,约莫有十丈见方,形成了一块地势高亢,极为特殊的空旷场地。   使关雪羽感到吃惊的倒不是这块空地,而是空地上直直伫立着的那个人——一身雪白大氅,迎风籁籁飞舞,两只手上各自调弄着一只同样白色的雪鹰。   关雪羽目力精锐,只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人正是凤七先生,如此深夜不去睡觉,却在这里玩鹰,倒是好雅兴。   随着他的衣袖挥处,那双雪鹰只管围着他翩翩起舞,一人二鹰在此雪夜这番戏耍,看上去真有仙人气派,却使得关雪羽不便造次而忽然现身了。   所幸他见机抽身得早,要不然势将为对方所发现,只是他却知道凤七先生听觉灵敏,只消一点声音,定必会为他所察知,不得不特别小心。   这时,他悄悄隐身于树后,一双眸子注意着场子里的一人二鹰,倒要看看下一步究属如何?   月白雪明,照见得场子里十分清晰,随着凤七先生双手挥处,那一双雪白大鹰霍地鼓翅而起,沿着现场四周翩翩飞舞起来。   看到这里,不禁使得关雪羽又自吃了一惊,暗忖着鹰性最是机灵狠厉,莫非凤七先生是借助这对雪鹰来放哨存警,以为戒卫不成?   果真如此,他又待将何为?   心里盘算着,关雪羽简直进退不能,生怕一个不慎,惊起了两只飞鹰,暴露了身形,倒像是自己存心来此偷窥了,岂非有嘴也说不清楚。   场子里的凤七先生这时已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现出了里面的一袭黑色便装。   忽然,他面向西面拉开了一个架势。   关雪羽顿时大悟:“噢——原来此老是在练功夫……倒要瞻仰瞻仰,看看是什么奇特的功夫,值得他如此心存警戒?”   关雪羽这一霎心旌频摇,生怕忽然被他发觉,却又不免心存好奇,一时掩身树后,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凤七先生果然是在练功夫,只见他左脚缓缓地向外跨出一步,成了左弓右箭之势,同时仰天的面,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竟自行起了吐纳功夫来。   关雪羽不禁大是奇怪,武林中虽然门派迥异,各门派练习武功,都有他们自己的方法,但是就吐纳一门来说,却是大同小异,像眼前凤七先生这般拉着了马步练习的方式,却是前未之闻,不免引起了他极度的好奇,随即屏息凝神地仔细观望下去。   这一阵别开生面的吐纳之术足足持续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双方相距甚远,关雪羽极力辨认,亦难看出他的面部表情,却可以看见他原本瘦颀的身子,渐渐涨大起来,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身形即涨大了许多,渐渐地,这个身子竟像是吹满了气的羊皮筏子,使得关雪羽大大为之骇异不止。   这种能使体魄元气涨大的功力,在内功中属于“混元一气功”,能练成这般功夫的人,多半全身上下刀枪难犯,且能以气机伤人百步内外,是一种极厉害的内家功夫。   武林中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这门功夫,但是识其门而入者,却少之又少,能够练成功的,更是千不闻其一,那就更少了。   关雪羽心里甚是惊异,这才知道眼前的凤七先生莫怪乎在江湖上有这么大的名头,敢情实在是有真功夫,今夜如非是自己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相信,他已练成了混元气功。   两只雪鹰兀自环绕这片场地四周,翩翩起飞着,略有风吹草动,势将逃不过它们那四只锐利的眼睛。       第三十四章 少侠遇奇缘 黑房练异功     凤七先生练完了气功之后,身子重新站好,紧接着却又摆出了一个姿势。   凤七先生那个站姿很奇怪,蜷着右脚,只用左脚站在地上,身子微微半蹲,随着右手的缓缓推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待到收回时,才又慢慢的吸进,显然是先前的吐纳未了之势。   关雪羽原意恨不得立刻离开,偏偏势又不能,须知武林之中,最忌讳泄露本门身法,一旦为凤七先生撞见,极可能反脸成仇,即使是落下一个窥人隐私的罪名,也不光彩,心里越是后悔有此一来,越不敢惊动对方,落得有口难辩。   凤七先生显然没有一些警觉,兀自继续着,如此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停了下来。   由于他一再重复着相同的一个动作,关雪羽即使无心窥伺,却也情不由己地在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幸凤七先生没有再继续下去,这“混元一气功”正是他目前练习的重心,当下取衣在手,转过身来,一径向住处楼阁转回,两只雪鹰长瞅一声,就像一双护驾的卫士,紧紧跟随着主人身后缓缓前进,转瞬之间,这一人二鹰,随即消逝于树林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关雪羽才敢移动身子,自忖着主人必然已经转回楼舍,这才循着来路退回。   一路上他仍然施展踏雪无痕的轻功绝技,生怕在现场留下了任何足迹,待到出得树林,一阵风起,直使他机灵灵为之打了一个寒颤,想及方才所见,兀自由不往犹有余悸。   他原本就知道这个凤七先生一身武功甚是了得,直到方才那一霎,才亲眼证实了对方的精湛实力,竟然较诸他想象的更要高出甚多。   一个习武的人,他本人必然是对于武学有所仰慕,一个习武的人,尤其是有着杰出武功的人,也必然会多少有一点“惟我独尊”的英雄观念,通常一般而论,那便是最不能容忍别人的武功高过于自己。关雪羽显然是属于前者类型的人,这个念头的滋生,不禁使得他对于凤七先生这个人油然生出了几分尊敬之意,自然,同时也感伤于自身的不成气候与渺小。   飕飕的风贴着雪地刮过来,在此高山极峰,真有股子冷劲儿,直有如万千根细小的钢针,纷纷刺向肌肤,猝当之下,真叫人有些吃受不住。   关雪羽出时过于仓促,根本不及多穿衣服,这时不得不借助本身真力,将一股暖洋洋的丹田元阳之气自小腹提起,随即布及全身,渐渐地身上随即生出了一番暖意,那刺肤的寒风,也就不再可畏了。   他顺着一条曲折的雪间小道直直而前,走了一程,定下脚步,四周认了一认,觉得很是陌生,很可能把路走岔了,蓦然抬头,雪光映衬里,发觉到侧面前方耸立着一座小小阁楼。   他先是心里一惊,只以为自己糊里糊涂地看花了眼,再看之下,才认出了正是日间同着冰儿一起来过的那一座红石小楼——瞎婆婆卢幽居住的地方。   真没想到胡走瞎撞之下,竟然会来到了这里。   心里想着,正待转身,却又动念道,这位卢婆婆曾说过要我每天抽出一个时辰到她那里去一趟的,想是有什么特别用意,我何不此刻……只是现在太晚了一点,不便打扰就是。   思念之时,脚下已来到楼前,想着不妥,便又转过身来,不意身子方自转过一半,耳边上已听见了阴森森的一声冷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就进来吧!”   关雪羽心中大吃了一惊,他一路之上,皆是施展轻功而来,况乎距离对方楼外,少说也有两丈开外,其间还隔着一层石墙,就是这样,仍然未能逃过对方耳朵,这卢幽可真有些不可思议的怪异伎俩了。   事出突然,关雪羽一时为之愕然,正不知回答什么,却只见正面的两扇楼门,已霍地自行张开来了。   到了此时,容不得关雪羽踌躇不前。   他轻轻道了一声“打扰”,即行举步直向着门内走进去。迎面袭过来一阵微风,却是柔中带刚,紧接着身后房门“吱”地一声轻响,又自合拢。   关雪羽猛地抬起头来,目光所接触到的,只是那一盏青蒙蒙的孤灯,别无所见,整个大厅空荡荡的,却连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你觉得奇怪么?”   声音落自顶上,有似空谷回音。   随着关雪羽抬起的头,几乎把他吓了一跳,原来他所要见的那个卢幽高高在上,整个人活像一只大守宫,平平地贴在天花板上。   内家武功之中,原来就有“壁虎游墙”这一门,但是也只能作侧面的贴壁而行,像眼前卢幽这般垂直地悬在顶上。接触而仅仅不过只是一双手掌,两只脚尖,只凭着这么小的接触,竟能把整个的身子悬贴室顶,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即以“壁虎游墙”这门功夫而论,也是走动较静止为易,能够定身不动者,才是一等一的内家高手,自然,像眼前瞎婆婆卢幽如此施展方法,足足可以称得上前所未见,未之闻也。   卢幽说完了这句话,双掌微松,直直的躯体,随即脱离室顶,缓缓向下落来,不是飘,却还比飘更要来得缓慢,那么徐徐地下坠,简直轻若无物,直把关雪羽看得毛发悚然,由不得后退了一步,若非是他早已确定对方这个人的存在,简直要把她当成一个鬼怪,一个幽灵……   那么缓慢的下落之势,足以显示出她身子该有多么轻,却又并非仅仅只是一个轻字所能涵盖——那是一种惊人的气功提升,关雪羽在神色微定之下,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眼前落下的人影,待到距离地面相当位置时,忽然静止住,接着上身直起,下身下降,缓缓地直立地上,整个过程配合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燕雪,你可见过这种身法么?”   脸上一片冷漠,语音却十分和蔼,那一双空具形象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   关雪羽摇头说:“没有。”   “那么,你可曾听人说过?”   “也……没有……”卢幽脸上终于泛起了浅浅的一抹微笑.像骄傲却又含蓄着几许凄凉。   “你是燕家门的子弟,不应该一无所知。”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如果我判断正确,你父亲燕追云多少也该有了入门的功力,虽然我们的练法并不一样。”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父母功力甚高,但是还绝难达到这般境界,卢前辈,这是一种气功的提升功夫么?”   “你果然有些见识。”   “我只是如此猜想而已……”   “你猜的不错……”   卢幽坐下身来,随着指了一下道:“坐下说话。”   关雪羽依言坐下,正在她对面。   “燕雪,我告诉你,方才你所看见的这门功夫,本名就叫‘提升术’,乃是当年苍松老人所创始,百年以来,擅此术者凤毛麟角,据我所知,大概只有三人。”   “三个人?”   关雪羽不禁吃了一惊,才知道自己真正是“孤陋寡闻”了。   卢幽点了一下头,伸出一双白净的瘦手,用两根手指头比了一个掐的样子,距离座前三尺以外的灯捻子忽然为之一明,落下了一些火星子。   她虽然双目失明,但这些动作,简直比起有眼睛的人还更为仔细,不容你不为之怦然惊心。   用凌虚的劈空掌力,尽可以在百步内外取人性命,其实极难,却是有道可循,而似眼前“信手捻灯”,看似易,却是真难而又无迹可循。   这个女人真正有不可思议、令人匪夷所思的武功了。   “这三个人一个是长白山的老人参,人称银发药王社可喜,第二个便是你祖父燕七,第三个就是我——”   关雪羽由不得心里又自一惊,这其中牵扯到自己祖父,已是让他吃惊,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老人参这个人,如果他记忆不差,这个老人参便是当今横行天下金鸡太岁过龙江的师父了。   卢幽木讷道:“如今你祖父已作了古,老人参东江战后,外面传说他也已死了,果真如此,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关雪羽道;“老人参即使死了,他弟子金鸡太岁很可能继承了他一身绝学。”   卢幽道:“你提的是那个姓过的小子?我听说了。”   提起了过龙江这个人来,关雪羽确实有过多感慨,其中不仅仅只是仇恨,更有着无限遗憾……那一晚,在石窟中,自己原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杀死,为世间除此大害,偏偏竟是下不了手,以至于任其见机而遁,自此渺无踪影,也不知他的下落如何?   “你在想什么?”   卢幽的话,使得他猝然警觉,忙问道:“没有什么,老前辈,你可见过这个人么?”   摇摇头,卢幽说:“没有,不过我知道老人参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并把他一身所学,传授给了他……果真这样,这个姓过的当是十分了得了……”   顿了一顿,她才又接下去道:“如果你祖父燕七也传授了你父亲,那么你父亲如今功力,当必不会在陆青桐之下,很可能还超过了他。”   关雪羽颇似意外地道:“这么说陆前辈并没有学会……”   卢幽冷冷一笑道:“我没有教他,他一辈子也学不会,也可能是他为什么不得不还养着我的道理,如果我已传授了他,只怕早已活不到如今……”   关雪羽暗中打了个冷颤,没有搭腔。   “你不识青桐的为人,认识他不够深……”卢幽喃喃地道,“他是一个极具心机,心胸险诈的人……他太要强好胜,见不得这个天底下任何人的武功高过于他,且又心狠手辣,作事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再加上他武功高强,聪明多智,因此,便成了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我只怕你会着了他的道儿。”   关雪羽冷冷一笑道:“我无求于他,又怎么会着了他的道儿?只是他好生生地把我带来这里,却令我大是不解,究竟又为了什么?”   卢幽“哼”了一声道:“你用不着急,就快会知道了,你也用不着懊丧,若没有这个机会,你不会认识我,也就错过了你毕生难逢的机遇。”   关雪羽为之一怔,道:“老前辈的意思是……”   “我要收你为徒,传授你几种武功,你可愿意?”   关雪羽微微一惊,由不得喜形于色。   卢幽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且看你的造化吧,你且先莫高兴,十天之内,你可能尽得我传,也可能一无所获,其中奥妙,端在你的灵悟之力……”   说到这里,她竟长叹了一声,道:“这你就知道了,要造就一个非常身手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仅只凭毅力有时候仍是不够的。”   关雪羽道:“老前辈要传授在下武功,自是难能可贵,只是若要列在下为门墙之内,收为弟子却是与我燕家门规有碍,这就恕难从命……”   卢幽说道:“这个我也就不强你所难了。”   她随即又叹息一声道:“看来我这一辈子是命中注定了的孤独到底,到老也没有传人的了。”说到这里,她站起来道,“你跟我进来。”转身向里面走进。   关雪羽应了一声,跟着她进入内室。   他这里方自一脚踏入,顿时只觉得四下里一黑,有如掉进了染满了墨汁的巨缸,耳听得身后房门关闭之声,简直不知道置身何境,此时此刻,非但看不见前行的卢幽,简直伸手不辨五指,这个卢幽把自己带来这里,却又是闹的什么玄虚?   “你觉得黑么?”   黑暗中传过来卢幽的声音。   “太黑了。”关雪羽莫名其妙地道,“老前辈还是请亮着了灯,才好说话。”   “那倒不必。”卢幽冷冷道,“数十年以来,自我双眼失明以后,一直就是过着这种日子……这样你便可与我处于相等地位,有着同样的感觉,我所要传授你的功夫,正是非此不可。”   关雪羽暗忖着,原来如此,却是不迭地叫苦。   卢幽道:“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屋子,里面各物不缺,慢慢的,你便会有所适应。”   话声微顿,关雪羽只听得一丝极为细微的破空之声,自右侧方,向着自己脸上袭来,如非关雪羽昔年在暗器听风术上下过一番苦功,像耳边上这一丝异音简直无能听见。   然而此一霎,他却不能掉以轻心,惊惶之中,眼睛既不能有所见,便只有凭诸感觉,慌不迭地把头一偏,“丝”一声,一件比蚊子还要小的细小物什,由耳边上滑了过去。   紧接着另一丝异音,较诸比前一次更为细小的,直循着他颜面正中直飞了过来,简直细小到若有似无。   关雪羽却宁可信其有,慌不迭地向后一个倒仰,像是恰恰躲闪而开。   耳边上即听得卢幽微笑道:“很好,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通过了入门第一关,有资格登堂入室,接受我的‘神宝无相定心止观’功力了,可喜可贺。”   关雪羽既惊且慰地道:“方才是什么暗器,这么细小?”   卢幽道:“哪里是什么暗器,只是两根细小的发丝而已,寻常人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来的,这证明了,你曾练习过燕家的‘暗器听风之术’有了这样的根底,对你现在参习我太乙门的功力,大有裨益。”   “太乙门?”   “你当然不会听过这个门派。”卢幽道,“因为这个门派早已不存在武林,而我是仅有的一个而已。”   话声一顿,关雪羽立刻觉出面前疾风袭近,猛可里一股劲风直向他脸上袭来。   关雪羽“啊”一惊,仰面翻身,躲过了对方无形的一拳。只是躲过了上面,却躲不过下面,紧接着腰上一紧,却似中了对方一掌。   这一掌卢幽当然留了分寸,虽然这样,关雪羽不禁被打了一个踉跄,脚下一闪,扑通一下栽倒地上。   他身子方倒,耳听得卢幽声音道:“小心。”   紧接着“叭!叭!”两声,关雪羽左右双颊上已自各着了一掌。   这两巴掌可是打得不轻,等到关雪羽起手阻拦时,对方早已退回了身子,一来一往,真是快若飘风。   关雪羽被打得两边脸直是发热。   耳听得暗影中卢幽冷冰冰的声音道:“一错再错。哼哼,你要记住,受创之后最要保持镇定,因为最厉害的杀手常常是待机而出,如果你能镇定,这两巴掌你应该是躲得过的。”   挨了打还要听训,心里的确不是滋味,但是对方说的确是实话,却令他好生惭愧。   他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以自己官感听觉,真要是能沉着镇定,对方这两掌一定是伤害不到自己,虽然说起来人人省得,可是做起来却又是一回事,倘能深记,也不在白白挨了两掌。   心里思忖着,随即站起,方自道了声:“老前辈——”   话方出口,只觉得右肩上一沉,“啪”的一声,又着了一掌。   这一掌不重,关雪羽方自愧窘,耳边上“呼——呼——”的两声疾风扫过,直向他左右双颊上掴来。   “原来那肩上一拍只是一个引子,旨在声东击西,接下来的左右开弓,才是原来打算。”   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关雪羽总算学乖了,急切间慌不迭身子向下一矮,同时双手一插,虽然看不见对方,却用假想方式,猝然分开双手,向对方两腕上抓去。   他虽然招式施展得极快,却仍然扑了个空。   只是有一样,却没有再冤枉地挨上两掌。   “这一次好多了。”   声音发自身后颇远处,显示着卢幽的来去自如以及奇快身法。   同样在暗室之内,关雪羽总算还比对方多了两只眼,只是比较之下,卢幽倒像是好人一个,而关雪羽反倒像是一个瞎子了。   但其中微妙何在?   关雪羽一经思忖,突生出无限向往,陡然间有所彻悟,感觉出此番造化大非寻常,万不可失之交臂。   卢幽说道:“这十天之内,我所要传授你的功课,均将于这间黑室之内完成,你如具有灵性又能细心体会,将是受用无穷。”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隐约可以看见身侧黑暗之中,忽然间现出了两点极为细小的火星。   在遍室极黑,伸手不辨五指的情况里,这小小两点火星,不啻是惟一能见之物,虽然细小到较诸针尖大不了多少,到底还能看见。   他身形连闪,即向其中之一快步走了过去。   勿听见卢幽道:“小心脚下。”   话声才住,叮当两声,已被他踢倒了一只瓶子。   “噢——这是什么?”   一面说随即弯下身来,伸手就往地上摸索。   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被他摸着了,果然是一只空了的瓶子。   卢幽道:“你找到了?”   关雪羽道:“还好没有打破。”随即摆好原处。   “好,你继续走吧!”   关雪羽暗忖着地上既有东西,还是小心的好,不敢像先前这般冒失,聆听之下,缓缓地向前又自迈出了一步。   不想慢尽管是慢,仍然不免触及了脚前的物什,叮当声中,又是一只瓶子倒下了。   卢幽的声音一笑道:“不必管它,你只小心前进就是了。”   关雪羽应了一声,自忖着防不胜防,便自小心着继续前进,他虽然尽量的小心谨慎,亦不免再三失足,只听得连续叮当声响中,也不知踢倒了多少,最后才自走到了那点亮有小火星之处。   试着用手轻轻一触,才知道是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细细线香,被一根长线垂吊在空中。   那点火星,充其量只不过是点火星,仅仅只能供明眼人用以识别而已,若想以之照明未免过于天真,心里实在不明白卢幽何以如此布置,用心何在?身边却听见卢幽微笑之声。   “你一共踢倒了十八只瓶子,比我所设想的二十一只,竟是少了三只,倒也难得。”   她接着道:“这屋子里,一共有一百○八只瓶子,是按照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混合陈列,你不要小看了这个阵仗,认为无足轻重,有一天你忽然开了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已是另一番造就。”   关雪羽心中纳闷,问道:“老前辈的意思……”   卢幽道:“物与物之间,均应有所感应,这些瓶子摆在地上虽然只是一个静物,但人是活的,在你举手跨足之间,如不能借助气机的折射有所感应,你的身手便只能达到一个一定的境界,反之突破了这个关口,便海阔天空,无上无境,任你遨游自在了。”   关雪羽心头一明,点头道:“我明白了。”   “只是明白还不够。”卢幽接着道:“我现在所要传授你的,是你以前闻所未闻的,每一样都必须灵智结合,妙用巧思,一经突破,便左右逢源了。”   卢幽接着说道:“就像眼前这间暗室,对我来说,可以说是丝毫不受影响,我虽然双目失明,却比你们有眼的人更为灵活,这其中道理,便是如今你所要领会的了。”   话声一顿,只听得“呼”的一声,由近身的风声感应里,可以猜知对方已来到了面前。   关雪羽慌不迭向后退了一步,“当”一声,又踢倒了一只瓶子,俟到站定之后,才知道对方并没有向自己出手,好不惭愧。   卢幽冷冷地道:“你的时间十分紧迫,十天之内如不能有所体会,只怕便一无所获。”   这几句话还未说完,身形已飘然远扬,她身法必定巧妙十分,随着身形的连转,话声也变得高低抑扬,须臾而远,待到尾声时,又复来到了近前。   关雪羽一惊之下,好生钦佩,立刻明白了对方是借助声音的高低回转,指示身法的运用——既然如此,又何必不干脆点亮了灯,要自己看个清楚?噢!他紧接着就明白了。   因为那么一来,自己便只用眼睛而忽略了听觉于诸般感应,卢幽确实是用心良苦。   一霎间,他提高了警觉,聚精会神地向对方留神注意。卢幽道:“太极生两仪——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满乾坤——”   每说一句,字音抑扬分出高低,显示着她身法转动的疾缓,其流动灵活,一如蝴蝶穿花,四句话带领着她转动的身子,走遍了暗室每一个角落,却不会碰倒地上任何一只瓶子。   关雪羽暗自叫了声苦,他虽百般仔细,却仍然听辨不出一些门道来。   卢幽也不再与他答话,尽自说道:“虚无者空空也,含一气者即不为空,虚而生有,是逆运先天真一之气也——”   关雪羽心里一动,由不住屏住真息,凝神以注。   “此先天真一之气,为人性命之根,造化之源,生死之本……”   话声未已,已是数度来回。   这一次关雪羽终于抓着了窍门,注意到对方话声中一丝连续的气机,将断未断,丝丝相连。   “这先天真一之气,形迹未露,其理已具,一出乍收,收即复出,可以游行四方—   —触人之未触,识人之未识,其形象俨然太极一气也。”   话声一如前状,身法之巧快曲折,恰如出穴之蛇,形未至,气音先使,关雪羽已不似先前之朦胧,似悟不悟,已是呼之欲出。   卢幽又将前说之言再说一遍,关雪羽已深深为对方形态所吸引,试着将本身真力逼出体外。   卢幽道:“人为万物之灵,能感通诸事之应——”   一面说,卢幽已旋身来到雪羽正面。   关雪羽几乎可以肯定,她来到了那个方向。   卢幽接下去道:“是以心在内,而理周乎物。物在外,而理具于心。”   关雪羽不觉转动了一下身子,感觉到卢幽的身子,又到了另一个方向。   “意者,心之所发也,是故心意诚于中,而万物形于外,内外总是一气之流行也。”   话声一顿,身形已戛然而止。   “燕雪,你可记住了?”   关雪羽不知不觉里,已是大汗淋漓,点头道:“弟子拜领,不敢忘记。”   “你可知我此刻身在何方?”   黑暗之中,话声如清风遍吹,不可捉摸。   但关雪羽却已认定了她的藏处,仰首道:“上面。”   卢幽发出了一声微笑,紧接着疾风转过,耳听得“吧嗒”一声,一片火光出自前方,只见卢幽手持着一个火折子,发出了大片火光。   接着她燃着了一盏灯,即行收起了火折子。   关雪羽环顾四周,才发觉到这间密室,显然就是对方用以练功之用,室内虽然有窗,早已为布幔封死,故此连星月之光,亦不可见,却只见满地都是倒下的瓶子,末倒下来的,却按照八卦形象排满全室每一个角落。   这番景象看在关雪羽眼中,由不住怦然心惊,慢说是在黑暗之中,就是眼前灯光火亮,想要一只瓶子不倒地全然通过,也是不易。   卢幽这时已盘坐在石几之上,微微叹道:“你总算不错的了,今日回去,细细地把我所说的话想上一遍,如能贯通,便是你天大的造化,终生享用不尽。”   微微一顿,她含着笑道:“你居然自行将真气放出,可见你生具慧根,这种触类旁通的灵思,不是一般人所能领会的,我很高兴,你回去吧,明天起,日来两次,时间随你。只是切记,不可让陆青桐知道,甚至于冰儿那个丫头跟前,也不可露出一点口风。”   关雪羽嘴里答应,即行告辞转回。   这一夜他再也难以入睡,集中精力用以思索卢幽所说之言——那些含有高深哲理的内家真诀,直到天光明亮,才被他悟出了真谛,顿时心情大为畅快。随即盘膝榻上,连施了一阵吐纳气功,直到冰儿送来早饭,他才起身漱洗。   早餐只是一大钵粘米香粥,粥里掺有三丝,却是雪山的特产,雪鸡、雪菇、雪笋,三样切丝,混同香米一并熬煮,又稠又粘,香喷喷的真好吃,关雪羽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冰儿一旁看见,好开心地说;“还要不?”   “不要了,不要了。”关雪羽说,“吃得太饱了。”   冰儿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说:“堂主一早就出去了,说是明后天才回来……”   “啊?他上哪去了?”   “那就不知道了。”冰儿摇着头说,“他老人家不说,谁也不敢问。”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啊,我差一点还忘了,大四儿说相公救了他的命,要亲自来向你道谢,一直还候在外面呢!”   关雪羽说;“他也太客气了,我看不必了。”   冰儿道:“他跟我说了好几次,早先堂主在,他不敢随便进来,今天一大早他就来了,伤得这么重,看起来也是怪可怜的……相公你就见他一见吧!”   关雪羽一笑道:“客随主便,这就请他进来吧!”   冰儿答应着,随即转出,过了一会儿即同着大四儿一并进来。   关雪羽乍见之下,倒真不禁吓了一跳,几天没见,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变成了这个样。   原来大四儿前次受伤颇重,若不是凤七先生医治得法,药性通灵,就算这条命不至于送掉,也必将落成残疾了,虽然如此,看上去也够瞧的。   大四儿人本来就生得精瘦,现在看过去,简直成了皮包骨头,胸肋间由于刀伤奇重,暂时还不便直腰,拱着个背,活似一只大虾米,那张脸乍看上去,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年似的,黄焦焦的,像涂了一层黄蜡。   双方乍一见面,只见这个奴才拱手道了一声:“关大侠……我来给你老谢恩来了。”   说完“扑通”一声,拜倒地上,连连直向着关雪羽叩头不已。   关雪羽慌不迭上前搀住他道:“大管家不必多礼,不敢当,不敢当。”   大四儿连磕了三个头,才抖颤颤地站起,在一张位子上坐下来。   关雪羽道:“这一次你伤势过重,该要好好休息一阵,暂时却不便走动呢!”   “恩人说的是。”大四儿凝着那张黄脸,两片嘴唇一咧,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抬起手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吸着鼻子道,“这一次要不是恩人你仗义援手,大四儿这条命肯定的是保不住了……经过这件事后,我才算真正认清了关大侠你这个人,大四儿以前是狗眼看人,错待了你老的地方,还请恩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放……”   说着说着,眼泪可就又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想到悲处只管张嘴喘着大气儿,不经意地呛得直咳嗽。   冰儿皱着眉毛,看似同情又责怪地道:“老大不小的了,你又哭个什么劲儿?真没出息。”   一面说,忙自为他端过痰盂去。   大四儿又是哭又是咳,呛了半天,吐出了一大口带血的痰,自个儿抚着前胸,嗳哟哟地直喘着气儿。   冰儿“啧”了两声,瞟着他道:“平常看你不是能得很吗,这会子怎么成了这个德性啦!当着人家关相公,你也不嫌丢脸?”   大四儿白着一双黄眼睛珠子,鼻子里直哼哼地道:“冰儿姑娘,你就别……别……   这么多年以来,你……哪里知道……我心里受的这个冤……我能跟谁哭?谁又理……咱们?”   说着说着,他这边可就又喘开了大气儿,鼻涕眼泪,挂了满脸都是。   冰儿赌气地叹了一声,说:“可也不能在人家关相公跟前哭呀!”   “无妨。”关雪羽看向大四儿道,“心里有冤,哭哭也好,只是你伤在肝肺,只怕不宜过悲,还是节制一点的好……”   这么一说,大四儿倒是真不敢再大声哭了。   “唉,恩人,你哪里知道……”大四儿讷讷地道,“人各有志,我大四儿也不是天生的下贱,甘心供人驱使,作奴才的……”   冰儿一惊,睁大了眼道:“你要死……啊!”   大四儿也不敢把话说得太露骨,叹了口气,哼哼着又摇摇头,半天才讷讷地道:   “……就拿劫取灾银这件事来说吧……费了这么大的力,杀了这么多人,到了最后不过是随着主子的高兴像是闹着玩儿似的……这又何必呢?”   边说边自叹息,一副心灰意冷样子。   关雪羽道:“莫非你不以为然?你应该知道这批银子关系着多少黎民的存亡?贵主既能及时反悔,证明他确有觉悟之心,一念之仁,总比为恶到底的好,你居然还为此遗憾,实在令人失望。”   大四儿惶恐地道:“恩人可千万不要这么想,经过这一次之后,我真是洗心革面,要再世为人了……我只是想,这个差事恐怕不能……”   冰儿不胜惊讶地在一旁盯着他,大四儿终究不敢大过于放肆,随即把到嘴的话,又吞回到了肚子里。   关雪羽察言观态,确知大四儿已有了背叛之心,只是他却不愿在此一事件里插上一手,听在耳中,佯作不解,大四儿坐了一刻,亦觉无话可说,便自告辞。   俟其离开之后,冰儿吐了一下舌头道:“他真是好大的胆子,要是给堂主知道,不把他活活吊死才怪。”   “你们堂主这么厉害?”   “哼!相公你是不知道——”冰儿站起来向窗外看了一眼,才道,“这里的主人最恨手下人对他背叛,一旦抓着了,立刻赐死,手段骇人极了……过去就有过这么一个例子……”   冰儿声音放低了,继续说道,“过去在金凤堂当差的有一个叫郭大年的,就因为犯了错,被堂主吊了两天,后来想逃,被抓回来以后,活活的被罚冻死,死的样子可怕极了,全身都结了冰,冻成了一根冰柱……”   关雪羽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心里总算对于这位凤七先生的为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冰儿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是说个滔滔不绝。   “相公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知道,我们堂主人可是古怪了,好起来好得不得了,一个脾气犯了,天皇老子也要怕他三分哪……现在总算好了,现在相公来了,我们的日子总算好过一点啦。”   关雪羽心中一愕,却不予说破,微笑道:“你以为我在这里要住多久?”   冰儿眼睛忽然睁大了。   “咦?难道相公你还要走?”   关雪羽点点头道:“我当然要走,这里既不是我的家,又非久留之处,我只是奇怪,陆老前辈为何要把我留在这里?”   冰儿低头一笑,说道:“相公真的不知道?”   关雪羽摇摇头,奇怪地道:“难道你知道?”   冰儿微微一笑,脸上有些发红地道:“我只是猜想罢了。”说着她把脸凑近了“……   那是堂主有意要选相公你这个女婿吧?”   关雪羽心中怦然一惊,呆了半天,没有作声。   “难道相公你还不……乐意?”   关雪羽只是冷笑。   冰儿一脸费解地道:“能娶到我家姑娘,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人漂亮,本事又大……而且还……”   没等她说完,关雪羽却已站起离开,独自走向窗前。   冰儿更费解了。   忽然关雪羽回过身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问道:“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冰儿讷讷地道,“我只是猜想而已……”   关雪羽神色才见缓和下来,见她吓得不轻,也不便再责备她些什么。   “记住,这句话以后不可再提,因为不是真的。”   冰儿见他神色庄严,不怒自威,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之一面,她所以作如此猜想,自然有所根据,只是因摸不清关雪羽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万一因此降怒,罪过不轻,因此也就不敢再多说,当下收拾了碗筷,借故告辞离开。   她走了以后,关雪羽心情反倒难以平静下来了,这件事他并非完全没有想,只是在对方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实在不必自作多情,现在冰儿也这么说了,虽然只凭猜测,却只怕多少有些蛛丝马迹可供追寻,不能不心存警戒,早作打算的好。   从而他更想到了凤七先生对自己的此番善待较之前时显然判若天壤,不能说其中无因。   “难道冰儿猜测的果然属实?凤七先生真的有意要把女儿许配与我?”   这些事不想也就罢了,一经想起,可就由不住他内心大为紊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凤姑娘对他好,他焉有不知之理,好好色,恶恶臭,更是人情之常,更何况凤姑娘对他有情有恩,人又是出色的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即使凤七先生真有这个想法,也不能说他不对,问题就在于关雪羽自己本人这一面了。   来回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定下来,他的脸色更见沉重。   “不能……我不能……”   一霎间,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另一张脸,含着无限深情、真挚、沉郁,这张脸对他有着极深刻的意义,不容有所忘怀。   “小乔姑娘……”   情不自禁地他轻轻唤了一声,脑子里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第三十五章 宿毒未尽除 小乔感厌世     雪花片片,石头岭飘雪了。   伫立在禅房里,麦小乔向着窗外的穹空张望着,迟滞的眼睛,轻颦的黛眉,散乱了的发丝……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开朗,这般心情之下,人可是消瘦多了。   满以为进了庙,出了家,古佛青灯,日诵经文,便能一了百了,谁知道却不是这么一回事,无边思绪,深深情孽,更是得寸进尺,有如水银泻地,敢情是无孔不入,便这样,她跌入了痛苦深渊。   来庙的日子不少了,总共才见了老方丈出云和尚三回,每一次当她向和尚表明出家的决心,要求落发剃度时,老和尚总有他的一套托词,以至于到如今,仍然被戴着来时的三千恼人情丝。   其实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又云佛在心中生,一个人的情绪完全取决于这个人的个人意志、毅力与智慧,但是却有一个先决的条件——你必须,拿得起,放得下。   “拿得起,放得下。”说来容易,不过只是短短的六个字而已,做起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首先你当有一副铁石的心肠,那意思便是你必须绝对冷静,做一个无情的人,只这一点,便不易为。   堂前燕子,水上鸳鸯,皆为有情之鸟,无边翠柳,似笑桃花被形容为多情之树,其实放开视野,一切万物都为有情而生……明乎此,池边小草,枝上闲花,一滴水,一点露……怅怅秋风,絮絮春雨,一人有情之目,皆为有情之物,这个世界上如果一朝失去了情,真不知何以为物了,是以,除非你“天性凉薄”,想要作真正的无情该是何等之不易?   一个即使真正出了家的人,也未必便真的四大皆空,君不见天下多少庙宇,僧侣成群,能够成佛,皈入正果的又有几人?   麦小乔这才是真正的自己找罪受,越想忘掉的事,越是忘不了,越欲无情,偏偏更为有情,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老方丈所能传授给她的,仍然只是“持斋念佛”四字而已,“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不知念了千万遍,仍然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赌气,佛也不念了,改为读经,这读经更非有万般毅力不可,头几天,苦心钻营之下,为她理解出几段奥秘的经文,接下去便是了无头绪,味同嚼蜡。   人便是这样清瘦下来的。   昨日,出云和尚来了一趟,问知了一下她的近况,麦小乔再一次表示她的出家意愿,老和尚只是微笑。   “大师父,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让我落发吧!”   “再等等看吧!”   老和尚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又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皮,一声不吭地走了。   晚上服待她的小沙弥明法来了,带来了一大碗药汁,说是老和尚的关照,要她喝下去,又关照她说这两天要静居休息,不要出去。   老和尚的意思,很明显地是在暗示她生病了。   麦小乔却丝毫也体会不出病态来,只是一种懒懒的倦态而已,尤其是整天闷在房子里不想念佛,又不想读经,剩下的便只是淡淡的遐思——这才是她的病根子,挥之不去,驱之不离,眼巴巴地看它往心上钻,血里流,终于占满了她整个的躯体、思维、灵魂……   “当当……”庙院里传过来宁静的钟声,钟声何以被称为宁静?只因为它确有镇静情绪与神魄、清心涤俗的功效,即使你是一个不经一智的狂野伧夫,在你聆听着钟声的这一霎,也会有所领受,那便是去腐生新,唤回你内在良知的一霎。   麦小乔轻轻叹了一声,在位子上坐了下来。   明法小沙弥在门外探了一下头又收回来,然后咳嗽一声:“姑……姑……”   小乔道:“进来吧!”   明法小和尚这才迈步进来,一张脸臊得就像块红布那个样。   “姑……姑娘,好些了没有?”   两只手干搓着,脸上是说不出的那种腼腆。   麦小乔道:“我没有病呀……”   明法说:“不……老师父说姑娘病得不轻……要我小心侍候着……姑娘,你要喝茶……吗?”   小乔摇摇头,不自禁地看着这个小和尚笑了。   她倒是很感激这个小和尚,这些日子以来,亏了他照顾自己,送茶送水,嘘寒问暖,真够尽心的。   “姑娘……我这就给你沏壶茶……去。”   他几乎连眼睛也不敢瞟她一眼,说了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去。   小乔道:“你别走,我不喝。”   “是……”明法又回过身子来。   “你坐下……”小乔打量着他道,“你今年十几了?”   “十……五了……”   一面说,只敢压着椅子一角坐下来。   “进庙有多久了?”   “才……一年多一点……”   “念过多少经了?”   “没……没有……只是念佛。”   小乔点点头,心说,原来跟我是一样的。   再看看这个小和尚的长相,豹头环眼,浓眉厚额,好端庄朴实的外貌,正是出世人的写照,心里不禁盘算着,老和尚目力不差,所物色的几个三代弟子,一个个都别具异质,最难得的是一个个质朴性纯,年纪既轻,更不知人世烦恼为何物了。   她不禁又联想到了自己,过去多年以来,一直在九华山随师练功,快乐得就像是一只小鸟,从不识感情为何物,也从不相信自己会跌进感情的漩涡里。   就只是那一次邂逅……   那一次午夜的邂逅,在麦家祠堂临时改置的书斋里,关雪羽便轻轻地踏进了她的心扉,从此以后,这个人的影子便一直占据着她整个的心灵不去了。   像是乱红影里的秋千,一下子荡起了无边的涟漪,万紫千红,五彩缤纷,一霎间她心如飘絮,荡漾在扑朔迷离的云雾之中,四顾茫茫,一颗心却扑嗵嗵跳得那么紧,这才知道,来庙日子饶是不短了,可并没有收住了自己的心。   说不出的自怨、自恨、自怜……却赚得莹莹热泪,只是在眸子里频频打转。   “姑……娘,你怎么了?”   小和尚的一句话,才又把她由无边的遐思里给拉了回来,四目对看之下,小和尚的迷惘与真挚忽然让她感觉到无比羞愧,霎时间羞红了脸。   面对着的是胸无城府、一片纯朴的向佛童子,处身之地更是无比庄严,宝相万千的灵隐古刹,自己亦曾诵经千遍,发誓向佛,原以为每日来的结果,总能使自己渐归于平静,谁知道依然是如此脆弱,不堪心魔作祟,真令人好生不解了。   明法小和尚眨了一下眼睛,讷讷道:“姑娘……你哪里不舒服么?”   小乔苦笑着摇摇头说:“没有……都没有,你不要乱猜,我只是想着过去,心里很乱……”   “那就念降魔咒吧,灵得很。”   一面说时,小和尚手捏中指,呢嘛哪哞地念了一遍。   麦小乔摇摇头,自忖着这咒儿早先不知念了千百遍了,只是念的当时有用,一下口头,便上心头,看起来,自己真是情孽深重,所谓去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就是较诸眼前这个小和尚,也还差得远呢!   这么一想,更觉气馁,转念又想,老和尚显然是早已看出了自己的重重孽障,才会迟迟不肯收容,怪在每一次向他苦苦要求时。对方总是笑而不答,似乎早已认定自己不是佛门中人那般模样,抑或是别有所知?真正令人费解得很。   她心里这么盘算着,不由暗暗对自己落了个狠,哼!老和尚你不是想撵我走,我就偏偏在你这庙里住定了,你认为我不是佛门中人,我就偏偏要出家给你看,你认为我挨不下去,我就偏偏挨给你看……   明法小和尚不明究竟,在一旁见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只当是病情发作,吓得着实不轻,讷讷道:“喂……姑娘,你别是真的病……病了吧?”   小乔道:“没的事——”冷笑了一声,她看向小和尚道,“是老方丈说我病了吗?”   明法连连点着头:“是呀!”   “你放心,我压根儿一点病也没有,你去告诉他说我好好的,哼!我呀,我在这个庙里出家出定了……”   “可……”小和尚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这里是和尚庙呀……你一出家不就是变成了尼……尼姑了吗?”   这尼姑两个字,对小乔来说,显然还不大习惯,怪刺耳的。   “那有什么关系?不都是一样的出家吗?”   “是……”小和尚跟着连连点头,“说的也是。”   小乔冷笑了一声道:“老方丈还跟你说我些什么没有?”   明法小僧道:“有……说是姑娘病好了,就要走了……姑娘,这是真的么?”   麦小乔怔了一下,忿忿道:“你看怎么样?我就知道他是盼着我走,这一次可是对不住,请神容易送神难,是他把我接来的,想叫我走,可没那么容易,你把我说的这些话转告他去。”   明法涨红了脸道:“我……可不敢……还是你自己说吧!”   “他很凶么?”   “不……是……”小和尚吞吐着道,“反正我不敢……一看见他,我就说不出话来……”   麦小乔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明法小和尚点点头,转身而出,却又回过身来,脸上讪讪的,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小乔道:“怎么,还有什么事么?”   “是……”小和尚说,“是我两个……师兄,要我代问姑娘好……”   短短两句话,他却说得异常吃力,说完了合十向麦小乔深深一拜,掉过身子即匆匆去了。   麦小乔微微一笑,知道他说的两位师兄,就是那天为自己带路的两个小和尚,想不到他们还一直关怀着自己,茫茫人世,除了远在四川的父母之外,又有谁还在挂念着自己?这么一想,直觉无限凄凉。   耐着性子,她诵了两卷经文,只觉得腰酸得很,全身上下像是一点劲头儿也提不起来。       第三十六章 双目既失明 陡然寻短见     山上飘起了白茫茫大片的雾,每到这个时候,也就是一天的将要结束。   麦小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姗姗向室外步出。   透过了茫茫的一天雾气,又看见了斜挂在天边的那一道五色长虹,她想走过去一点看个清楚,忽然只觉得脚下一软,由不住打了一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迎面人影乍闪,现出了出云和尚高大的身影。   麦小乔心中一惊,叫了声:“老师父。”脚下再次一软,顿时一跤坐了下来。   出云和尚的忽然出现,显然正是与此有关,一声“无量寿佛”,长袖挥处,不偏不倚地正好拂在了小乔腰上,往起一带,已把她拉了起来。   紧接着,和尚前进一步,左手一托,已把小乔整个身子抱了起来,身形猝闪,快速地已回到了房中。   麦小乔不胜惊骇地道:“我怎么了?”   老和尚一声不响地把她放倒榻上,脸色甚是沉重。   麦小乔一惊,思忖道,莫非我真的病了?随即用一双迷惑的眼睛看向对方。   “暂时不要说话,怕是你的旧毒发作了。”   说话时,老和尚的一只大手,已扣在了麦小乔的腕子上,同时双目合上,随即运神默默地凝思起来。   麦小乔聆听之下,由不得猝然吃了一惊,她几乎忘记了身上还隐藏着致命的毒伤,一经发作,只怕性命休矣。   出云和尚缓缓睁开了眼睛,轻轻一叹道:“果然不错,你的毒伤发作了,目前虽然迹象甚微,但是到底不可轻视……姑娘,你的感觉如何?”   麦小乔摇摇头说:“没有什么……只是身上无力,老师父,你能救救我么?”   老和尚哼了一声道:“看吧,我必当尽心就是。”   随即关照那站在一旁发呆的明法和尚道:“去,到我那里,把桌子上的那个药篮子给我拿来,快去。”   小和尚答应了一声,连忙掉身飞奔而去。   出云和尚看向麦小乔,苦笑道:“三天以前,我就发觉到了你的眼神有异,担心你近日来可能会病发,果然被我料到。昨天夜里,我叫明法给你送来的药,你可曾服下去了?”   麦小乔摇摇头,却把头转向一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生你的气。”   “这就怪不得了。”老和尚低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那碗药汁是我苦心调制,其功效虽然不能解除你身上的宿毒,但是用以延缓你的毒性发作,却是应该具效……偏偏你不听话……现在毒性发作,可就麻烦了。”   一面说,老和尚只是频频摇头叹息不已。   麦小乔早已在注视着老和尚,聆听之下,出乎意外的,脸上竟带出了一抹微笑,但笑容里别具凄凉。   “老师父,那就让我死吧……”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汩汩地淌了出来,虽是伤心,看来却极平静。   “我真的不想活了,真的,就让我死了吧!”   出云和尚冷冷一笑,道:“胡说。”接着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你稍安勿躁,这件事情或有救。总之,你既然来到了老衲我的庙内,你的一切安危,便由老衲我负责便了,暂且由不了你做主。”   说话时明法小和尚已拿着药篮子匆匆进来,老和尚接过来就其中选了几撮,交与明法,命他即刻置炉煎煮,快快送来。   这才转向麦小乔,喟然长叹了一声。   “我知道姑娘对老衲心存不满,怨我迟迟不肯为你剃度说三皈依,其实……现在无妨说明,姑娘你哪里是出家人哪?这件事待姑娘你伤势好转以后再说吧!”   麦小乔冷冷地道:“这么说,大师父你从一开始起就在敷衍我?你压根儿就没打算要收留我,可是?”   “阿弥陀佛!”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姑娘你尘缘未尽,确非佛门中人,以人世眼光来看,正是大有可为,后福无量。”   麦小乔冷冷地道:“以人世眼光……哼哼……老师父你何不干脆就说佛门不要我……   我一直敬重你的为人,想不到你居然也会骗我……”   说着眼睛一红,热泪泉涌而出。   “阿弥陀佛!”老和尚再一次地宣出了一声佛号,“姑娘你是个聪明之人,怎么说出这些糊涂话来了?”   麦小乔没等他把话说完,即把头转过一边,不再答理他,但只见肩头轻耸,竟自抽搐有声地哭了起来。   女人的哭,确是有相当力量,尤其是以麦小乔今日之处境、立场,确能引发聆听者无限同情,老和尚虽是早已适迹佛门之人,但以身当其事,受人之托,双重压力之下,亦颇感事态之发展,有些出乎意外。   他是个宿命论者,相信凡事俱有一定之定数,只是在事发之后,定数之前,这一段过渡时间,却是千奇百怪,常有不可思议之发展,一个处置不当,容或人定胜天,亦非无可能之事,那是因为一个人也许因为所谓的定数不能改造自己的命运,但是生命的本身,却是操持在自己手中,要是意图毁灭,自我结束,便是神佛有知,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老和尚怕的就是她的任性,那是因为她确确实实是个任性之人。   “无量寿佛!南无阿弥陀佛!”   万般无奈之下,老和尚也只能祭起了他的最后法宝,一声声地梵唱,有时候确实颇有无比的威力,确能去浊生清,给人以振发深省之功。   只是这一次却像是在麦小乔身上,并未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忽然她转过身来,圆睁着一双流泪的眼睛:“老师……父……啊……老师父……”   麦小乔的声音里,充满了战栗、惊悸,出云老和尚被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不禁大大地吓了一跳。   “姑娘,你怎么啦?”   “没有……没有什么……”   原本她已经坐起来的身子,却又慢慢地躺了下来。   老和尚下意识地觉出了不妙,探出手来,意欲去捉住她的脉门,只是指尖方触及对方的肌肤,麦小乔却慌不迭地闪了开来。   “我很好,没有什么……”   说着她又把身子转到了里面,像是仍在赌气,只是那一双睁大的眼睛,以及含蕴着的无比惶恐却继续着,把她带到了一个极为陌生恐怖的世界里。   老和尚讷讷地道:“你可有什么地方不适么?”   老和尚说话时,只见明法小僧,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战战兢兢地如履薄冰似的走了进来。   “药……药好了。”   老和尚接过来,注视了一下。   老和尚向明法道:“你可以退下去了。”   “是,老师父。”   合十为拜,明法退了下去。   老和尚注视着麦小乔轻轻一叹道:“来,把这碗药服下去吧!”   “这是什么药?吃下去有用么?”   汩汩的泪水,由她那双大眼睛里淌了出来,麦小乔这阵子莫名的伤感,确实使得出云老和尚大感纳闷。   出云和尚道:“此药为老衲采本山四味灵药,取其清新,功能阻止姑娘身上毒素扩散……”轻轻一叹之后,他才继续道,“不瞒姑娘说,你身上所中毒素,乃长白门之独家秘制。据我所知,当今天下,能解此毒者,除却长白门自身之外,仅一二人或能有此能耐……偏偏这两个人与老衲都有过节……老衲本身,虽亦擅解百家之毒,只是却独独对此一门未能称心,说来诚是令人大为叹息,不过无论如何,老衲当尽全力,以使姑娘身上所中毒性,暂缓发作——来吧,先把这碗药汁喝下去,这对你会有好处的。”   “是么?”麦小乔笑得很凄凉的,“我以为……已经太迟了……”   当她凝视向老和尚时,那双大眼睛里情不自禁地又自汩汩流出了眼泪。   老和尚轻轻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还是饮下去的好。”   麦小乔摇摇头,冷冷地道:“已经太迟了。”   老和尚愕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她的毒性早已发作了。”   这句话并非出自麦小乔之口,而是由另一个人的嘴里传出来,声音清脆,一如新莺出谷,话声方顿,一条人影已自敞开着的那扇轩窗里飘身而入。   其轻灵巧快简直有似幽灵一般,快到不容交睫。   老和尚“啊”了一声,不啻大大吃了一惊。   他虽然手上端着那碗热腾腾的药汁,却丝毫无碍于他快速的身法挪动,“呼”一声,已飘出四尺开外。   “什么人?”   话声出口,却已经看清了来人,敢情原是认得的。   来人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姑娘,高挑的个头,一身的紫色长衣,小蛮腰细细的一掬,扎得异常的结实。   一头长发甩向前启,其上结着紫色的绸花,清秀爽朗,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衬着随了身的佩剑,更出落得那般侠女子风范。   “是你?凤姑娘——”   “不错。”凤姑娘轻启笑靥地道:“老和尚记性真不错,我想你是不会忘了我的……”   榻上的麦小乔忽地坐了起来。   “是你,凤姐姐……”   凤姑娘身子一闪,已来到了小乔面前,后者本能地向后缩了一缩。   出云和尚只以为她意图要加害小乔,蓦地吃了一惊。右手轻启,宽大的袖面“呼”   地发出了一股袖风、直向凤姑娘立身处袭去。   凤姑娘早已防到了对方老和尚有此一手,左肩猝沉,快速地劈出了一掌。   双方内力接触之下,整个禅房起了一阵剧烈的震撼。   老和尚功力自然是高过凤姑娘,只是由于他所施展的只是一股袖风,凤姑娘所发出的却是沉实的掌力,是以,两股力道接触之下,竟然不分轩轾,但却带给了他们所处身的禅房极大的震撼,十分惊人。   老和尚一股袖风,没有把来人击退,这才知道对方姑娘敢情不是好相与,但是他绝不能容忍来人对麦小乔有所伤害,轻叱一声:“大胆!”   第二次待得抬手,发出掌力。   凤姑娘冷笑一声:“别急。”   老和尚已将发出的掌力,忽地收住:“阿弥陀佛——”一双细长的眼睛,湛湛有神地直向对方逼视着,只待稍有不对,便起发难。   他虽是佛门中人,慈眉善目,只是却也有不怒自威之一面。凤姑娘当然知道老和尚的厉害,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敌手。   事实上她来这里,也不是和谁打架来的,看见老和尚这个样子,不禁有气。   “老师父你这是干嘛呀,我可不是来打架的,干什么一见面就欺侮人呀!”   出云和尚听她这么说,想到了自己确实是有些失之盂浪,长眉频眨,由不住又自宣出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姑娘你这是从哪里来?嘿嘿……却须知道,这里是佛门善地,可容不得你擅自闯入呢!”   凤姑娘后退一步,两只手往胸前一抱,笑了一声道:“说到不请自来,这一点倒确是我的理屈了,可是事情可也得分个轻重缓急。”话声微停,一双眸子向着榻上的麦小乔瞟了一眼,冷冷地看向老和尚,道:“大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可是来帮你救人的,你难道认为我不应该来么?”   老和尚聆听之下,神色益见缓和。   “无——量——寿——佛——姑娘此话可是当真?”   “我从不说谎。”说着,她已轻移莲步,姗姗走向小乔。   麦小乔冷笑一声道:“我没有事……你用不着救我……我很好……”   声音里含着轻微的颤抖,一面说,缓缓地垂下头来。   “真的很好?”   凤姑娘那犀利的眼光,紧紧地逼视着她。   “我……很好……”   麦小乔却有意偏开了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看向出云和尚说道:“大师父应该知道,七指雪山金凤堂的大小灵丹,有起死回生之妙,就是讲到毒之一道,也较一般医家要高明许多……”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地道,“姑娘若然肯援手救助,老衲感激不尽,只是却要容老衲先行探过再行定夺。”老和尚医术高超,为防凤姑娘于医治麦小乔中途下手陷害,是以才会有此一说。   凤姑娘显然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退后一步。   老和尚随即上前,探出一手,待向麦小乔腕间把去,小乔倏地向后一收,道:   “不!”   一时间,热泪滚滚淌出,她随即垂下了头,饮泣道:“大师父,谢谢你的好心,只是太晚了,来不及了……”   老和尚一惊道:“怎么……姑娘为什么要这么说?莫非……”   一旁的凤姑娘轻轻叹了一声道:“老和尚难道真地看不出来么?”   两位姑娘一人一句,真把老和尚弄糊涂了。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这才冷笑道:“她的眼睛瞎了。”   真好比晴空里响了一声焦雷,老和尚霍地为之一震:“啊!”   凭他阅历,原该早就看出,偏偏竟是昧于自信,总以为在自己呵护之下,毒性万万不会发作得如此快速,却没有料到,竟然已到了如此严重地步。   “姑娘……你抬起头来。”   老和尚竟然还存着万一的侥幸,希望凤姑娘所猜测的不是真的。   然而,在麦小乔仰起的面颊,那一双流泪的眼睛里所呈现的目神,竟然是那般呆滞。   已无须麦姑娘自己承认,老和尚便可以断定——这双美丽的眼睛,真的已经瞎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的一声佛号里,整个身子都为之抖颤了起来。   “凤姑娘……”他转向凤姑娘道,“你……”   “老和尚不用着急,这件事也许还不为太迟,现在我来了,一切总不至于太糟,只是……”   她眼角轻瞟,向着呆滞的麦姑娘看了一眼:“却要看她是不是肯合作了。”   麦小乔摇了一下头道:“不必为我费事,我已经说过了,我想死。”   说到“死”字时,她的一只手,忽然压向枕畔,那里就搁着她的一口长剑,她的手不偏不倚地就压在了剑把子上,这个举动不禁使得老和尚又自吃了一惊。   “无——量——寿—一佛——”老和尚银眉频眨道,“大姑娘……你可不能……”   凤姑娘冷冷地道:“她死不了的,你放心。”   一面说,凤姑娘轻移莲步缓缓走到了麦小乔身边,陡然间探手,待向小乔右手腕上扣去。   可是,麦小乔却像是早已料到对方会有此一手,她的动作比凤姑娘更快。   凤姑娘的手方自探出了一半,只听得“呛啷”脆响声中,一口寒光四射的长剑,已自剑鞘里掣了出来。   这一手大是出乎凤姑娘意外,向后退开。   却只见麦小乔横剑在手,圆睁双眼道:“你们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可就管不了许多,我就死给你们看。”   “阿弥陀佛,”老和尚长长吁叹一声,“这又何苦?”   他虽然佛法高深,素知过去未来,但是在面对着眼前这一霎,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你这就不对了。”叹息一声,连连诵着,“因何自弃,因何自弃?”   麦小乔这一霎脸色苍白,表情呆滞,那只持剑的手微微发着颤抖,她此刻早已是万念俱灰了,一想到双眼已瞎,即使是能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闪烁的剑,颤动的手,显示着她此一刻内心的凄楚与犹豫。   她已有横剑一死的念头,只是自古艰难惟一死,说到这一个死字,易是易也,难也难极了。   总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甘心,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总是不愿伏血剑下,况乎是用自己的手来结果自己的性命,又该是何等的不易?难!难!难!   一霎间的心神交战,麦小乔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手上的长剑。她心情沉重,下一步又当如何,谁也摸不准。   凤姑娘冷笑了一声:“我想你还不至于傻到要寻死吧,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你是一个瞎子,也比死了强。”   “就算你是一个瞎子。”这句话说得好轻松,听起来可真好比一把尖刀插进心里那般滋味……   麦小乔原已难堪,几不欲生,聆听之下,再也当受不住,双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手上一口长剑“呛啷”一声跌在地上,整个身子霍地向后倒了下去。   “啊!”   老和尚无疑为之吃了一惊。   “无——量——寿——佛——”他转向凤姑娘,似有所憾地道,“她已深为毒苦,你又何必雪上加霜,这么一来,岂不更加重了她的伤势么?”   凤姑娘一声不吭地趋前,先把小乔失落在地上的那口长剑拾起,插回鞘内,放置在几上,这才转向出云和尚。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姑娘快施妙手吧,迟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凤姑娘轻声一叹,似有些无可奈何。   那日她自从与麦小乔在石林一场激战之后,双方无疑已是反脸为仇。老实说,麦小乔的强自插手,硬管闲事,不可否认,已经大大伤了她的感情,她真恨不能举剑杀了她,但事到临头,她却是下不了手,今天,她也同样的不能眼见她毒发身死。   一刹那的心神交战,驱走了自私与毒恶,其实她只需要转身一走,或是干脆晚到片刻,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个结果,偏偏自己却来的正是时候,此时此刻,不要说是转身一走,就是拖延片刻,也使她有罪恶之感。   “老师父,帮个忙吧!”   出云和尚应了一声,趋前一步,他虽然痛心极了,当日关雪羽把麦小乔托付自己,一切安危自然便由老和尚承担了下来,倘若麦小乔有个三长两短,老和尚第一个便自无颜面对故人,更何况他居心仁慈,根本上就具有不忍人之心。   他虽然武功较凤姑娘高出许多,但是谈到医术一道,却不敢称先论强,那是因为七指雪山金凤堂凤七先生早有天下第一神医之称,尤其擅解百家之毒,在这方面,自己便实在逞不得强了。   “姑娘只管交待就是。”说了这句话,老和尚银眉频眨,便自又宣起佛来了。   凤姑娘是时已把小乔安置得仰面睡好,一面由身边取出了专为此次准备的“七宝解毒丸”,放进小乔唇内。   那七宝解毒丸,一味奇药,在武林中确是享有极高盛誉,只道是药效通神,却是见者几稀。这一次凤姑娘是存心救命来的,才带来了这味灵药。   “阿弥陀佛!”出云老和尚讷讷道,“是七宝解毒丸么?这就好了……”说话之间,已听见小乔腹内咕噜噜直是作响,显然药性已通。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老和尚一连说了好几声“这就好了”,为使小乔快些醒转,他干脆探出一手,抵在小乔侧肋之间,将一股纯阳真气徐徐灌注入内。   凤姑娘原本也打算这么做,见和尚既已做了,便直在一旁静观。   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小乔的脸色已由苍白渐渐变得有了血色。   “阿弥陀佛——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简直喜形于色,只以为大功告成。   凤姑娘却并没有他那么乐观,苦笑道:“大师父你且别高兴过早,只怕……只怕……”   出云和尚道:“怎么?”   凤姑娘冷冷一笑道:“怕只怕,毒性归了窍,她的一双眼睛就……”   她所以话声中断,是因为忽然发觉到麦小乔有了动静,在长长吁了一声之后,麦小乔终于醒转过来,紧接着她睁开了双眼。   老和尚忧喜参半地道:“姑娘,你觉得怎么样?眼睛可看见了?”   麦小乔聆听之下,微微愕了一愕,似乎由梦境之中,才又回到了现实——一抹凄惨出现在她脸上,汩汩的泪水,又自淌了出来。   答案已很明显,她仍然无能视物。   老和尚急了。   “这”他随即向前俯下身子,“来!我助你一臂之力。”   话声微顿,老和尚的一只巨掌,已经按在了麦小乔胁下,紧随着他的抖动手掌,已把无比内无功力,向对方躯体之内缓缓输入。   这股充沛力道,猝然与麦小乔接触之下,即见她身上陡地起了一阵子战栗,微有血色的脸上,霍地涨得通红,由不住发出了连声呻吟。   出云和尚由于担心小乔的双目失明,情急之下,不惜施展出本身的纯阳真力,用以驱除残留在对方体内的余毒。他功力深湛,数十年面壁潜修,非同凡响,就在他内力运施之下,麦小乔顿时百脉畅通,却有淡淡的一片粉色轻烟,自她身上冉冉散起。   老和尚轻轻宣了一声“无量寿佛”,认为大功告成,这才把加附在小乔身上的那只手收了回来。   却不意凤姑娘在旁微叹一声,道:“太迟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毒已入窍,想要起出,可就难了。”   出云和尚转向麦小乔脸上注视片刻,不禁大为失望,喟叹一声,嗒然无语。   倒是麦小乔出乎意外地表现得很是镇定。   “老师父,凤姐,多谢你们了,这都是我命该如此。”轻轻叹了一声,她面现伤感地说道,“这也许是上天注定的,这么一来,我什么也都看不见了,正好可以专心一意地服侍菩萨了,老师父你说可是?”   出云和尚高高地宣了一声“阿弥陀佛”,面色凄然地道:“姑娘不必灰心,事情也许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且容这位凤姑娘诊视之后再设法吧!”   麦小乔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才转向一旁的凤姑娘道:“姐姐,你看我的眼睛还有救么?”   凤姑娘一声不吭地伸出手,拿住了她的脉门。   “金凤堂”的医术天下知名,凤姑娘虽不若其父之妙手通神,但是家学渊源,却也具有相当的造诣。   片刻沉默之后,凤姑娘松开了手。   老和尚轻宣一声佛号道,“如何?”   凤姑娘叹了一声道:“很难说……以我看,毒质像是已进入目瞳。”   老和尚道:“只要设深入穴窍,总是有救。”   他随即探出手来,把住了小乔的脉道,仔细地切了一阵子脉,点点头道:“凤姑娘所见不差……事情还不至于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一面说,引手向外指了一指,暗示凤姑娘到外面说话。   凤姑娘在未来之前,心里是对麦小乔怀有相当敌意,只是在她目睹一切之后,一颗心情不自禁地早已为之软化,毕竟她们双方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怒,麦小乔为情势所逼,存心出家,皈依佛门,下场已够凄凉,更何况落到眼前这步田地,实在是令人痛心。   “你放心,我暂时不会离开这里。”她颇有感伤地打量着麦小乔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亦当尽力……”   说着,她由身上取出了另一个精致的小小药瓶,由其中倒出了两颗红色药丸,递与麦小乔道:“把这个吃下去。”   出云和尚探过头来看了看点头道:“这大概就是贵门的‘天王解毒丹’了?”   凤姑娘微微一笑道:“看来我家的什么事,大师父你都清楚,你老人家大可放心,我如果有加害她的心意,也不会等到今天才下手了。”   “阿弥陀佛,凤姑娘说哪里话,老衲岂会多这个心?只是麦小乔姑娘如今情势,不得不谨慎用药,既然如此,老衲也就放心了。”   一面说,随将手中丹药交向麦小乔手上道:“姑娘快服下去吧。”   麦小乔接过药来,并不立刻服下,却向出云和尚道:“老师父请稍避片刻,我有几句话要请教凤姑娘,可好?”   老和尚打了个佛讯,连道:“使得,使得。”随即向外步出。   凤姑娘自己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道:“我知道你要问我些什么?你就说吧!”   麦小乔幽幽一叹道:“你原是恨我入骨,为什么现在又来救我?”   凤姑娘怔了一怔,把头转向一边。   麦小乔叹了一声道:“我好像样样都不如你,其实我此刻万念俱灰,恨不得死了算了,你却又偏偏出现,在我认为非死不可的时候,又给我一线生机。你可知道,你这么做,虽然救了我,我并不感激你,我这么说了,你仍愿救我么?”   凤姑娘一笑说:“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要你感激?”   麦小乔道:“一个人做一件事,总是有目的的,你这么做又为了什么?”   凤姑娘冷冷地道:“我只是不愿意你死,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麦小乔摇摇头,痴痴地道:“如果瞎和死,只要我选择其一的话,我情愿死,所以说……”   她微微地又自发出了一声叹息:“如果你不能治好我的眼睛,我就情愿死……也就不必吃这个药了……”   她说这句话时,心情显然伤感极了,但是,她却是那么认真,使得凤姑娘不敢掉以轻心。   “你实在很任性,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好好地给我活着吧!”   “那是说,你能治好我的眼睛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   “那……”麦小乔脸上闪起了无限失望:“那你……你是说我的眼睛没有希望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   凤姑娘凌锐的一双眼睛,盯视着她,只可惜小乔双目失明,不能领会,要不然,她必定会大吃一惊。   接着凤姑娘冷冷地道:“我虽然不能治好你的眼睛,可不见得别人就不能,所以你也就不必急着死了。”   麦小乔冷漠地笑着:“如果说七指雪山金凤堂都医治不好的毒伤,那么这个天底下还有谁能医治得了?”   “那可不一定。比方说,伤害你的那只老金鸡本人,如果他大发慈悲,你就得救了。”   “你在说笑话了。”   “我说的是真的,世界上任何事,在它没有发生以前,常常都会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旦发生之后,就又会被认为是顺理成章了,你说是不是?”   两个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到像是在探讨人生的真谛与哲理了。   麦小乔忽然莞尔地笑了。   她的确很美,尤其是沾染了几许憔悴与寂寞,更有那种凄凉的冰寒气质,越加的惹人怜爱,看在同样是美人的凤姑娘眼里,便不禁有些惺惺相惜,而且,多少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妒意。   “怪不得那个关雪羽会对她如此关怀,她果然是一个迷人的姑娘……唉!麦小乔呀!   你可知道如今你这条小命可全在我手心里,我要你死,你便无论如何也是活不了,只是我的心忽然竟会变得软了……”   她的眼神儿不自禁地落在了麦小乔手心里的那一双小小药丸上。   “她怎么还不吃下去呢?”——她吃下去可就一了百了,再也不能在自己与关雪羽之间作梗为患了。   那是她临行之前精细盘算后,狠心复自私的杰作,居然巧妙地瞒过了老和尚的一双慧眼,其实又岂止是老和尚呢?只要麦小乔吞下去之后,就是神仙也无法发觉——那么结果必然将是,小乔的眼睛一生一世复明无望,而且势将要在床上瘫痪终生……   多么狠心、毒辣、卑鄙的行径。然而,那是爱,一切都是为了要得到关雪羽那个她心目中至爱的人。为了得到这个人,她不择手段,竟而出此下策,在狭义的爱的意义里,便只能看见所爱的人与自己,一切的出发点便只有彼此与双方,其他第三者的死活便为之次要了,多么可怕的心理作祟。   麦小乔由于双目失明,已无能透过对方的面部表情,体会面前这个人的一切微妙思维。   在短暂一刻心神交战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选择了面对现实这条路,勇敢地活下去。   两粒神秘的红色药丸,在她掌心里滴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终于她轻叹一声,举起这只手,待将药丸放进嘴里。   忽然,凤姑娘的一只手,疾出如电,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慢着……”   “怎么了?”麦小乔惊得一惊。   凤姑娘简直难以掩饰她脸上的尴尬,一霎间,那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闪烁的美眸里,流动着泫然欲出的泪水。   “这个药……也许对你不太适合……”   说了这句话,她即由麦小乔手心里,把那两颗药丸取了回来:“也许换了这一种对你比较适合一些……”   麦小乔自然不知道对方这一霎的心理变化,莫名其妙地竟自逃过了一步比死亡更可怖的杀劫。   在她茫然无从的意识里,手心已接触到凤姑娘第二次改换了来的药粒。   “吃下去吧。”——传过来凤姑娘略似歉疚的声音。   人的思想变化可真是瞬息万变,善耶恶耶,往往只在乎片刻一念之间。   正因为有了先前一霎间的恶,这一霎间的善便更为珍贵,在一番心神交战之后,凤姑娘几乎是以赎罪的心情来面对眼前的麦小乔。   当她眼看着麦小乔把两粒真的天王解毒丹吞下之后,下意识里,才为之真的松了一口气。   麦小乔说了一声“谢谢”,随又道:“这药很灵么?”   凤姑娘点点头:“很灵,但是……”   “但是怎么样?”   “不瞒你说。”凤姑娘道,“只怕并不能治好你的眼睛……”   麦小乔的脸色更见苍白。   甚久之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苦笑着道:“一个失去眼睛的人,未来的日子将是怎么过下去?我真的不敢想……不敢想……”   “你最好不要想下去……这样将会好过一些……”   “你说得好容易……”   一霎间,麦小乔脸上已自沾满了热泪,低下头,晶莹的泪水,点点滴滴落向尘埃。   “凤姐。”她忽然抬起了头,“有一句话我要问你。”   凤姑娘点点头道:“请问。”   “唉……”麦小乔犹疑了片刻,终于定下心来,“关……大哥他……他可好?”   凤姑娘怔了一下,点点头;“他……好。”   “你可知他的近况?”   “知道一点。”   “他现在在哪里?”   “你一定要知道?”   “我……很想知道一下。”   “好吧,那我也就无妨告诉你。”凤姑娘说,“他现在在七指雪山作客。”   麦小乔呆了一下,痴痴地笑了笑:“七指雪山?你……是说,就是你住的七指雪山?”   “是。”凤姑娘冷冷地说,“他现在是我爹的客人,暂时住在我家。”   “噢……我知道了……”   凤姑娘挑了一下眉头;“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麦小乔苦笑着,摇了一下头,正要说出心里所思,只听见室外传来老和尚的一声:“阿弥陀佛,老衲可以进来了么?”   麦小乔点点头道:“大师父请便。”   紧接着房门轻启,出云和尚已迈步而入。   凤姑娘道:“她已服下了金凤堂的天王解毒丹,七天之内,可以将身上余毒全数清除干净,大师父这两天请多多操心,留意一下她的发展,看来一切良好,我也就放心地去了。”   出云和尚单手打了一个问讯道:“无——量——寿——佛——姑娘这就要走么?”   凤姑娘道:“请恕失陪——”   说完,她向着一旁的麦小乔瞟了一眼,点点头:“你是聪明人,总不会做出糊涂事来吧……”   忽然她轻轻叹了一声,接下去冷冷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你的眼睛并非已经绝望,为人为己,哼哼……你总不能就真地去寻死吧!”   麦小乔摇摇头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再存这个念头,凤姐、凤姐……谢谢你!”   凤姑娘说了声:“好——”随即转身步出。   凤姑娘一径来到了禅房之外,出云和尚却在身后跟着她:“姑娘请暂留步。”   凤姑娘站住了脚,厉声道:“老师父还有什么事关照我么?”   出云和尚站住脚步,低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才道:“姑娘方才所说之话,可是真的?”   凤姑娘道:“哪一句话?”   “是有关麦姑娘双目失明之事,果真还有医治复原之希望?”   “那要看她的命了……”   说了这句话,继续前行。   “姑娘留步。”身后再一次传来老和尚的呼唤之声。   凤姑娘站是站住了,脸上却显着不耐:“唉!大师父何故喋喋不休?我还有事呢!”   “阿弥陀佛!”大和尚冷冷地说道,“姑娘莫非没有看出来,麦姑娘之病根,其实并非仅在双目?无量寿佛,南无阿弥陀佛……”   凤姑娘怔了一下说道:“你是说,她另外还有什么隐疾?这个……我倒还没有看出来。”   说着,便自回过身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在大和尚脸上打转。   出云和尚讷讷道:“姑娘岂能看不出来?她心里的病可比失明的眼睛更严重多了……”   这么一说,凤姑娘当然明白了。   她脸上倏地浮起了一片红云,微微呆了一下,摇摇头道:“老师父你这是在跟我打哑谜,我可是不懂,再说,我也无能为力……”   出云和尚连声道:“善哉,善哉。姑娘兰心蕙质,焉有不明之理?老衲事佛日久,颇有因果预知之能,这件事天心月圆……未必尽如人意,凡事强求不得,姑娘你还要三思而行才是。”   凤姑娘更不禁脸上一阵子大红,忽然娥眉一挑,怒气说道:“你……老和尚你尽自跟我嘀咕些什么话,我可是一句也不懂,我走了——”   说到走,倏地身形展动,有如风起云霄,起落之间已到了悬崖之巅。   老和尚原有意陪她由正门步出,却想不到凤姑娘竟自选择了这条去路,自然,也只有像她具有这等轻功造诣之人,才堪能如此施展。   她几乎是垂直降落下去的,茫茫云雾里,似见她两臂平张,不过在壁间贴了一贴,再次下降,便自无踪。   麦小乔仰脸向着出云和尚问道:“她走了么?”   老和尚道:“走了。”   麦小乔轻轻一叹说:“她是一个好人……我以前竟误会了她……”   老和尚道:“每一个人当内在的良知用物之时,言行皆善,但是遇到私欲作祟之时,也就顾不得会伤别人了,这位凤姑娘正是这样类型的一个人。”   麦小乔道:“无论如何,今天她能来这里看我,为我疗治毒伤,这番恩情就让我感激不尽……这是她第二次救我了。”   出云和尚轻轻宣着佛号:“阿弥陀佛——”随即说道:“姑娘不要想得太多,该是静坐的时候到了。”   麦小乔微笑了一下,睁着那双分明未瞎而事实却无能所视的眼睛,认着出云和尚。   “老师父,你可相信人世之间的所谓因果报应?”   “自然相信,姑娘怎么会想到有此一问?”   “那是因为想到了我的眼睛,”她喃喃地说,“谁又能说这不是老天爷的意思?刚才我忽然想到,这也许是佛祖有灵,故意要我眼瞎的。”   “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要我安心事佛,再也不能心生旁念。”   “无——量——寿——佛——”老和尚连声不住地宣起佛号。   麦小乔道:“这么一来,老师父你总不能要我离开这座寺庙了……你又岂能狠心把一瞎子撵出寺庙?”   出云老和尚喃喃地道:“阿弥陀佛,姑娘你想得太多了,且先静下来,疗治伤势要紧,皈依佛门之事,容后再谈也还不迟。”   麦小乔苦笑了一下:“老师父,你难道也认为我这双眼睛还有救?”   “自然有救,老衲刻下想起一人,如果此人能够加以援手,姑娘双眼就大有希望。”   麦小乔神色一振道:“是谁?”   出云老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老衲暂时且不说破,容后自知,我这就先行告退了。”   麦小乔道:“老师父你这就去么?”   出云和尚道:“事不宜迟,几天之内,我就会回来,姑娘这边我自会嘱人照顾,每日服药仍然不可间断,须知你身上毒质虽去,一双目窍内的余毒,却仍然留存,端靠你内功镇压以及眼药不使之扩散,这一点却也不可过于大意。”   麦小乔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大师父你放心去吧,既然还有希望,谁又希望变成瞎子,只是劳动大师父,却让我心中不安,唉!我真是佛门中的罪人……”   出云和尚道:“姑娘说哪里话,不要胡思乱想,我走了。”   麦小乔突然又想起一事,说道:“大师父……”   出云和尚站住道:“姑娘还有什么关照?”   麦小乔痴痴地道:“关大哥他……”忽然停下来摇摇头说,“算了……大师父你请便吧!”   出云和尚点点头,轻叹了一声,又自宣了一声佛号,便自转身步出。   这里麦小乔只是仰着脸儿发怔,忽然她伏身在厚厚的被褥上,抽搐着哭了。   窗外满是低飞盘旋的寒鸦,尽自在这一小块地方翩翩翱翔,发着“呱呱”的叫声,天色一霎间又显现出了那种灰暗的颜色——人的心,就连那一点点的兴头儿,也压下去了。   麦小乔似乎越哭越伤心,自从来庙之后,她已不知哭过几次了,但是却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么痛心,心有千结,又能向谁倾诉?只得借助于这阵子断肠的泣声,用以发泄无限的调怅。   哭声惊飞了大群寒鸦,融汇着阵阵寒风,在此呼啸来去,两扇纸窗不时地张开来又合上,寒风由外面灌进来,打着螺丝转儿,禅房里经书纸卷,一时被刮得唏哩哗啦,其势骇人。   明法小和尚受了方丈的重重托嘱,正自从老远走了过来,乍见此情景,便叫了一声:   “不得了啦——”慌不迭地跑了过来。   来不及向麦姑娘通报一声,他就贸然的推开了门,闯了进去。   “啊呀呀……”   嘴里怪声地叫着,一时手舞足蹈,只向空中抬抓着那些飞舞的经文纸卷,哪里又捞得着?   小和尚更急得“哇哇”大叫,一面大声道:“麦姑娘快帮忙,快帮忙呀!”   他忽然想到了风是由窗外面吹进来的,赶忙扑过去关上了窗户,这一下才安静了。   小和尚这才吁了一口气,只觉得房子里暗得很,耳边上可就听见了麦姑娘断肠的哭声,接着他可就看见了床上的麦小乔,顿时傻住了。   “姑……姑娘,你……怎么啦?嗳呀!阿弥陀佛……你不要哭嘛!”   麦小乔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自是无从答理。   明法小和尚劝了好几声,对方根本就不理,他真急了,也忘了男女有别,上前用手就去推她,麦小乔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叫道:“滚!滚出去!”   小和尚简直吓傻了。   “姑……娘……”他也哭了,一面抽搐着道,“你不要……哭了嘛……”   “小师父……”   紧紧地抱住了眼前这个小和尚,把脸埋在他肩上,她可又伤心地哭了。   明法小和尚这个罪可是大了,道:“姑……姑……娘……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话呀!”   渐渐地,麦姑娘哭的声音小了,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在小和尚肩上抽搐着。   小和尚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只是掉泪,却觉着自己肩上湿了一大块,用手摸摸黏糊糊的,鼻涕眼泪什么都有,便道:“姑娘你这是为什么?”   像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把小乔的身子搬到了床上。   外面已是天昏地暗,房子里更是黝黑一片,明法小和尚张罗着去点亮了灯。   灯光乍亮,才发觉到麦姑娘敢情已坐起来了,闪烁的光影里,她的脸是那种异常的苍白,呆滞的眼神,沾满了泪痕的脸,披散的一头乱发……   “大……大姑娘……你……”   “唉!”良久之后,麦小乔才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小师父,你别理我,刚才我只是心里难受,哭上一阵子也就好了……方丈师父呢?”   “他……老人家下山了,有事么?我这就去找住持师父去。”   “别去,没事。”麦姑娘欠身站了起来,“外面天黑了。”   “还没有,只是暗得很,看样子八成儿又要下雪了。”   麦小乔点点头,身子往前移了移,不小心踢倒了一张椅子:“噢!”赶忙弯下身子来,用手摸索着,把椅子又给扶了起来。   明法小和尚几乎吓傻了。   “大姑……娘……你的眼睛?”   “瞎了。”   “瞎……了?”小和尚身子在打抖,“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   麦小乔摇摇头,半天才说:“你出去吧,我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啊……”小和尚用着抖颤的声音说,“是……”缓缓地转身步出。   泪水汩汩的由小乔那双大眼睛里淌出来……   她脑子里憧憬着方才与凤姑娘对答的情景,回忆着彼此所说的每一句话。   凤姑娘曾说过的一句话:“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你的眼睛并非已经绝望,为人为己,哼哼……你总不能就真的去寻死吧!”   这句话凤姑娘当时说时,麦小乔正在痛心头上,听过未加注意,这时回想起来,不禁觉出来有些不寻常的弦外之音,关键处便在于那为人为己一句话上。   “怎么说为人为己呢!”她心里不禁在想着:“难道她指的是关……”   情不自禁地她又联想到了关雪羽,由不住心神为之一振:“难道说他们之间……并没有婚姻之约……只是我自己的一番多疑?”   这个念头猝然的兴起,一霎间就像是一盏光明四射的明灯,陡地出现在黑暗的心坎里,确实使得她为之大大震惊,一颗心立时为之紊乱起来。   只是这番热情,只在她心里盘踞了极短的一霎,紧接着便自又冷了下来,那是一番彻骨的冰冷寒意,重复着打消了她前此的激动热情。   她想到了她的眼睛……   “就算是关雪羽他没有忘情于我,可我又岂能?我又岂能……”   更何况凤姑娘是如此的美,两相对比之下,她再一次感到了失望,陷入到痛苦的深渊。   窗外寒风兀自继续吹着,不时有尘土打向窗上的“哗啦啦”声音,她感觉到无比的冷,身心俱寒的冷……       第三十七章 为情丝纠缠 慧剑难挥脱     星皎云净。   空中只是几颗闪烁的星,洒下来的光,亮若烁银,静寂的山岭之巅,甚至于连昆虫的鸣叫声也难以听见。   这已是关雪羽来到七指雪山的第十四天,也是第十四个夜晚。   偶尔的邂逅,竟使他有了如此意料不到的丰硕收获。   今夜,在他面对着眼前这个神秘的瞎婆婆卢幽之际,内心里实在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与由衷的敬佩。   这一切太奇妙了,简直无从解释,匪夷所思,他忽然感觉到,这番造就恩情,其重如山,不容稍忘,而事实上,对于这位造就自己的大恩人,他竟是了解得如此之少,确实有更进一步了解她的必要。   “你进步得很快。”卢幽睁着那一双深邃却实已失明的眼睛打量着他,“我已没有什么好再传授给你的了……”   顿了一下,她才又道:“这十天以来,我已把我数十年所领获的心得,统统传授给了你……当然,你所学到的只是一种方法,一种心得,但是,这就足够了……只要你肯努力,在今后的数年里遵循着我所传授给你的法则勤习、苦研,哼哼……不出十年之内,我敢说,当今天下,再也难找出一个人能是你的敌手,希望你努力自勉,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我知道,我知道……”   卢幽脸上显示着前所未见的愉悦道:“你无需对我保证些什么,我的眼睛虽然瞎了,但是我的心却不瞎,自从头一回见你,跟你交谈之后,我就知道你是个足以能让我信得过的人,要不然我不会把我隐藏了几十年的武学心得统统传授给你。”   微笑了一下,她的样子显得那么轻松:“你还不知道,我对你在暗中确实已考察仔细。每当我传授给你一样新的东西,我都在暗中观察你的反应和领悟之力。如果你不能达到我预期的要求而作出正常的反应,我也会中途停止,改变初衷。但所幸,你并没有让我感到失望……我太高兴了……你猜我心里想到了什么?”   关雪羽见她一扫苦闷的沉郁,竟然显现得如此开心样子,心里也甚是高兴。   “我实在猜不出来……难道你要收我为徒?”   卢幽一笑摇摇头:“我不会强人所难,你已经说过了,你是你们燕家门的第三代传人,不容你改拜外人为师。不过我却有资格收你为我的膝下义子,以后就改口称呼我一声‘干娘’,这倒使得。”   关雪羽正感平白收受了对方如此大的恩惠,既不能拜其为师,诚不知何以为报,现在听她这么一说,诚然是正合我心。   当下不再犹豫,一口答应,随即行了大礼,口唤了一声“干娘”,那卢幽竟自热泪涟涟地淌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只默默地点一下头,算是受了对方的称呼。   关雪羽叩了个头方自站起。   卢幽道:“慢着,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一面说,即见她探手袖内,但闻得锁链声响,即由袖中取出了尺许左右长短的一口弧形薄刀。   设非是她自己取出,外人绝难看破。   原来那是一口打制得极具匠心的兵刃,连刀带鞘,通体现出一片灿银颜色,妙在尾鞘之处设有巧妙的细细银链,可以缠扣腕上,刀身连鞘更有一定的凹弧之处,一经贴在手腕之上,即使大力运动,也不愁滑落,刀柄吞口处,设有黑色玉质的按钮哑簧,一经按动,即可如意抽出,确是构思精巧之极。   卢幽取刀在手,颇有感慨地注视着道:“此刀原是我先师所留下来的贴身之物,在我手里也近一甲子了……可笑的是,我除了暇时拿它来练习消遣以外,至于临敌搏杀,竟是一次机会也未曾有过,也许你留着倒可一展所长,就送给你,权作是见面礼吧。”   关雪羽迟疑了一下,双手接过来,只觉得入手分量甚轻,料想着刀身必是极为锋薄,当下随即抽开来,顿时眼前展现出一弯银虹,有似灵蛇般闪烁不已,只见刀身中缝,显著的凹下去一道朱红色浅浅印痕,悉知可以刺敌于无知之间,确实厉害得很。   卢幽道:“你不要小看了它,如果你熟悉了我所传授给你的那些身法之后,再加以运用,便可知道此刀的无穷威力,它更可以会合你燕家的腾挪小巧身法,有时候比一般刀剑更称心如意,它犹有削铁断玉之能,寻常兵刃简直无能招架,正因为这样,我才特别要吩咐你小心使用,但这道理你当然是明白的了。”   关雪羽一面答应着,随即把这口短刀置于腕袖之内,只往腕子上一贴,不待系上锁链,便已是牢靠十分,使用时只须往袖内一探,振翻手腕即出,至为方便。   无意之间,得此厚礼,自是心里高兴,便自向卢幽诚挚地道了谢。   却见卢幽轻轻点了一下头道:“你可以回去了……也许我们的缘分便仅限于此,往后见面的时候,大概也就没有几天了……”   关雪羽一怔道:“干娘的意思……”   “傻孩子,这里岂是你能长住的地方?”她忽然哈哈一笑道,“陆青桐把你弄到山上,却成全了我几十年未了的一个心愿……他的原意如何,究竟要怎么处置你,我想应该是到时候了……”   关雪羽惊得一惊,没有说话。   卢幽道:“此人刚愎自用,但多年以来,倒也改变不少,已不像过去那么任性,或许会对你网开一面,也未可知。不过,这就要看他心里是怎么个打算了,你却要心里先有一个对策才好……”   关雪羽点点头道:“我知道。”   卢幽道:“他的事,我一向从不过问,这多年以来,他也从未向我透露过什么,但是这一次鉴于你我母子情谊,我便不能不过问,他如胆敢向你施以毒手,我便饶不了他。”   关雪羽道:“事情也许还不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那天我却见这位陆前辈唤你是七姨娘,莫非干娘与他之间有姨甥之亲么?”   卢幽脸上立时现出了一种不自然的痛苦表情,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再摇摇头,久久未发一言。   这番表情,立刻使关雪羽体会出来,对方的确有难言之隐,顿时深悔有此一问。   又隔了一会儿,卢幽才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与他母亲是表姐妹,这倒不是亲的……”   下面的话,便不再说下去了。   关雪羽虽有满腹疑团,却也只有吞在肚子里,反倒是卢幽却像为关雪羽的一句问话,勾起来无限感慨,那张白净削瘦的脸上,不时的红一阵白一阵,像有无限忿恚,却又似无边遗憾,真正是波浪汹涌,寸心天知了。   看见了这番表情,关雪羽越加后悔有此一问,也不便再多待下去,当时起身告辞。   卢幽忽然苦笑道;“你我这一段缘分,暂时就到此为止了,今后不必再来了,如有特别事故,我自会寻你,你去吧!”关雪羽默默地点了点头,十天来彼此相处,这个卢幽确实是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数十年秘藏武功心得,称得上倾囊相授。如此情义,简直无以为报,这时面临着离别,想到未来再见之时,诚不知是何年何月,心里未免生出一些依依别离之情。一时只管看着卢幽发呆,脚下并无移动之意。   卢幽一双眼睛,虽不能见,但是她的感触却异常灵敏,加上内心的晶莹透剔,凡事一经忖度,恒常不出八九。   当时冷冷一笑,轻叹一声道:“一个人心怀感情,不是坏事,只是如果拿来用事,难免优柔寡断,你要记住,凡事要当机立断,一经拖延下去,害人害己,可就自食苦果了。男女之情,尤应小心,切记,切记!”   未后这两句话,好像是有感而发了。   关雪羽心里动了一动,应了声“是!”即行向对方拜别退出。   出得楼外,只觉得四下里寒风飕飕,一经着人,遍体生寒。   天色虽是异常的黑,关雪羽却能感觉出就快要天亮了,返回到住处,他的一颗心犹自忐忑难安。   用了好一阵子工夫,才镇定下来,是时当空已微微现出了一些白色,竟已是破晓时分。   关雪羽正待下榻,却听见了“笃笃!”两声叩门声——想必是冰儿送早膳来了。   今天似乎来得早点儿了。   “是冰儿么?”   嘴里说着,他趋前几步,就势打开了门扉。   房门开处,门外静悄悄地,竟是没有一个人影。忽然身后风声微惊,像是有人乘隙夺门而入。   关雪羽这几个月连逢奇遇,刻苦练功,功力不啻早已大有进展,一经发觉不对,鼻子里轻哼一声,左手反手一掌向后直袭,同时身子侧回,“刷!”地一声,已把门户封住了,不欲那人夺门而入。   那人轻笑一声,竟然未能得逞。但是他身法了得,即使在关雪羽如此紧迫的逼势之下,犹能起身自如。   “刷!”一声,猝然间拔身而起。   起势之快,简直不容交睫,紧接着身子向后一个倒仰,“呼噜”一阵疾风,已反身上了屋脊。   关雪羽那么快的身法,居然未能截住了对方,不禁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却因此也激发了他好强的个性,冷笑一声,紧跟着倒卷而起,袭着对方的身势,落了下去。   这一次对方万难逃开了,在关雪羽紧迫盯人的身势之下,不得不现出了原形。   关雪羽只当来人不怀好意,加以被对方引逗得无名火起,是以身子一经落下,右手抖处,暗运真力,以“劈空掌”式,直向对手身上劈了过去。   这一掌真要打实了,就算是对方具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也是吃受不住,他当然还不至于如此冒失。   关雪羽一掌击出了一半,才发觉对方裙发飘扬,身态楚楚,竟然是位“坤客”,那背影款款动人,分明是极为熟悉的一位故人,心中一惊,猛可里把吐出的掌力中途向后一收。   对方姑娘恁地身手不弱,回身封掌,就势把身子掠开,转动之间,已是七尺开外。   “唉唷,好厉害。”   双方掌力接触之下,由于所出力道势均力敌,顷刻之间,便自化为无形。   破晓天光之下,照见了来人美丽姿颜,眉秀目清,发密而长,哪里会是冰儿,她是凤姑娘。   关雪羽缓缓地点了点头,怪不自然地道:“原来是你,凤姑娘。”   “怎么,不欢迎?”   美丽的少女,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姿态撩人。她这里长发轻甩,化作一片秀丽云彩,轻飘飘地落向身后,澄波双瞳里,含蓄着“别来可好?”的隐隐笑靥,这么近近地瞧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的一句“欢迎”回答。   关雪羽确是有些出乎意外的惊讶,来山中这么久了,这只不过才见她第二面。   微笑着,他点了一下头,想说“欢迎”二字,却又不欲出口,只道了声:“请进来说话。”径自转身,越房而过,呼地落身门前。   面前人影猝闪,敢情凤姑娘竟与他不差先后地落在了一块。   “几天不见,你的功力像是进步得多了……”凤姑娘略似好奇地打量着他,“看来真的要是打起来,我还不是你的敌手了呢!”   关雪羽微微笑了一下,他倒不以为对方这两句话是溢美之词,多少日子以来,自己苦心积虑,浸淫于高深武学的探讨,只因为缺少一个印证武功的对手,是以到底进步了多少,或是根本就没有进步,尚还有待证实,现在凤姑娘既然这么说,显然已是肯定了。   “很久不见了,姑娘你这是从哪里来呢?”   “我……”凤姑娘眨动了一下眼睛,“你猜呢?”   似乎每一个女孩子都喜欢叫人家请心里想的,或是没有说出口来的事情,而这种漫无边际的哑谜,十之八九简直是无从猜起。   关雪羽报以微微一笑,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凤姑娘浅浅一笑道:“你当然猜不出来,我如果说出来去了哪里,你一定会得吓一跳,告诉你吧,我去见麦小乔啦!”   关雪羽果然为之一愕。   “麦……小乔!你是说麦姑娘?”   凤姑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一双澄波双瞳,眨也不眨一下地向对方注视着。   “你想不到吧!”   “的确是没有想到。”关雪羽道,“她的近况可好?”   凤姑娘摇了摇头,关雪羽顿时神色一惊。   这番神态看在凤姑娘眼里,的确大大的不是滋味,她却偏偏面含微笑,不当回事地举手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额的几根发丝。   “怎么,你可想知道详细情形?”   关雪羽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她身上的宿毒发作了。”情不自禁地摇摇头,苦笑着发出了一声叹息。   “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猜就中了。”   凤姑娘的眼神兀自瞬也不瞬地向对方注视着,脸上犹自洋溢着微笑,只是笑得怪怪的,一副令人费解的模样。   “她!要紧么?”   “怎么不要紧?命都快完了。”   “只是,”关雪羽正色地向对方逼视着,“我不相信你竟能袖手旁观?”   凤姑娘一笑道:“笑话,我为什么又不能袖手旁观?难道我一定要管?”   关雪羽双眉陡地挑了一挑,却又回复原状。   “奇怪!”凤姑娘说,“你好像生气了。”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像是自己在告诉自己说:“不,你不是这样的人……   果真这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   凤姑娘的脸上,兀自带着微微的笑。   “我就看错了你了。”   凤姑娘轻轻哼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倏地为之消失,猛地自位子上站起来,生气地向外步出。   她身子方自走到了门前,却又站住,道:“我已把她身上的毒去干净了,你应该放心了吧!”   一面说,她倏地回过了头,眼睛里交织着的光焰,有如锋锐的利刃,简直是要扎到了关雪羽心里头。   对于凤姑娘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关雪羽一时呆住了,他实在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会有这种突然的强烈的反应,尤其使他惊异的是,她竟然赤裸裸地表露了她的感情。   那是一种直率的爱,透过她锋锐的一双眼睛,毫不犹豫地传给了对方。   关雪羽在一霎失措之后,终于恢复了镇定,心里却在警惕着告诉自己一个棘手极难应付的感情纠纷,即将面临着自己,有待自己去解决了。   面对着凤姑娘似有妒意的眼神,他还是暂时保持沉默的好。   凤姑娘缓缓回过了身子:“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关雪羽报以苦笑,随即把眼睛移向一边。   他虽然内外功力俱臻一流,再厉害的强敌,也无能使他当面畏缩,在眼前涉及的儿女私情里,却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初次交锋之下,简直有点害怕。   低下的眼神,很快地接触到一双女人的脚——一双配有雪白绒球的薄底小小蛮靴。   紧跟着他的心里一震,抬起头来,凤姑娘敢情已来到了眼前——就站在自己眼前。   “原来你心里一直都没有忘了她……是不是?”   “我……”关雪羽莫名其妙红了脸。   “虽然你是住在这里,但是你的心却一直都在想着她……根本……根本……根本就没我……的份儿?”   那么要强的个性,竟然也撑不下去了,说着说着连声音都抖了。   “姑娘你想……左了……请坐下来,先喝杯茶吧……”   关雪羽这就起身,张罗着去倒茶。   他的手才摸着了罩在棉套子的暖壶,刚要拿起,即被斜刺探出来的一只手按住了。   “别给我来这一套。”凤姑娘斩钉截铁的声音说,“我不渴,要喝茶我自己会倒,更不敢劳动尊驾。”   关雪羽只得收回了手,终于不得不又接触到了那双最怕接触的眼睛。   这双明媚的大眼睛,现在是睁得又大又圆,在滚动的一层泪水里,犹自锋芒毕露,毫不含糊。   “好吧……我们现在该是把话说清楚的时候了。”   两只手往怀里这么一抱,低下来的目神,像是交叉着的一把剪刀,关雪羽正好就在那刀锋交叉之间。说不出的“怨”“恨”“怜”“爱”“妒”一股脑儿的,可全都在那般眼神里表露无遗。   关雪羽只觉得心里一阵子嗵嗵直跳,那份子尴尬可就别提了。   要说起来,他可并没有干什么亏心事,这份子别扭纯属多余,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在基本上她对你好,你无以为报,便是有欠于她了。   避走无路,图逃无能,站起来不是,坐下来也不是,摇头,点头,都不是……可真难为他了。   “你怎么不说话?”   “姑娘又要我说些什么?”关雪羽忽然站起来,匆匆地走向一边。   “说——”凤姑娘跟着走了过去,“说你到底是喜欢谁吧!”   这可真是相当大胆的一句话,关雪羽聆听之下,由不住大大地为之吃了一惊,乍听之下,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忽地转过身子来,直直地盯向凤姑娘:“你说什么?”   凤姑娘赌气问道:“我只问你,我和麦小乔两个人,你到底喜欢谁?”   说着说着,竟然触动了伤怀,两行泪水突地夺眶而出。红着的一双眼睛,却是瞬也不瞬地直盯着关雪羽的脸上,上胸起伏,呼吸频繁,敢情是十分当真。   关雪羽冷冷一笑:“我为什么一定要回答……这些?何况……哼……”   “你说什……么?”   “何况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说了这句话,他转身又回到了原来的坐处,坐下来。   凤姑娘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愣,只见她紧紧地咬着下唇,自已在跟自己赌气似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不行,你得告诉我……你现在就要想。”   她又跟了过去,仍然是先前的那个姿势,两只手抱在前胸,那种表情分明是耗上了,今天非得要跟对方见个真章不可。   关雪羽这一霎,可真是心里乱极了。   “你又要我……说些什么呢?”   他的一双眼睛,缓缓抬起来,打量着站立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间的这个绝色佳人,这个女孩子也是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人非草木,谁能无情?硬要说讨厌她,那可真是矫情之言,违心之论了,其实,他眼睛里含蓄着的光彩,早已把他的内心感情传递过去,然而这并不表示他忘情于麦小乔。   只是,对凤姑娘来说,这却是不够的,她要的是一句坚定不移的承诺,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独占的感情。   “你怎么不说话?”凤姑娘忽然轻叹了一声,“你竟然这么难以……出口?算了……   我也不再逼你了……”   一面说,她痴痴地在桌前坐了下来,自己从暖壶里倒了一杯茶。当她举杯自饮的时候,才觉出来那只手在抖,杯子里的茶水,险些溢出来——她苦笑着放下来,用两只手接着这只杯子,感情在心里作祟,紊乱、烦躁,确是苦得很……   “你可相信?”她缓缓地说着,眼神儿注视着杯子里的茶,“这一辈子,我还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要是有的话,你就是第一个……但是,不幸得很,好像我却比别人晚了一步……”   说着她就把身子背了过来,却由身边革囊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绣荷包。   “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可别笑……一直忘了拿给你——”   缓缓地递了过去,却仍然低头,直到关雪羽接过去之后,她才抬起眼睛来。   关雪羽怔了一怔,喉结动了动,他也并非全不知情,只是生平从来没有领受过这般情谊,眼前的凤姑娘,心中的麦姑娘两个姑娘的影子,纠缠在一块,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每一次想起来,都令他心神不安,也从来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眼前更令他心躁不安。   “你,这又是何苦?”   一霎间,心里像是压着了大块的铅,那个绣荷包,敢情是出自凤姑娘的一双巧手,绣制得别出心裁,三色珠花,滚镶的亮片,看上去已是别致好看,再加上银丝穗子,确是不落凡俗。   荷包里还装着一些日常备急的东西,都是他们金凤堂驰名天下的各样灵药,“续命丹”、“千金油”以及八样能解百毒的不同药品,每一样都用精致不同式样的小小瓷瓶装着。金凤堂灵药,天下驰名,往往为求一粒,苦无门路,想不到一下子却得来许多,对于一个行走江湖,扶弱济危的侠士如关雪羽之流来说,抛开凤姑娘的私情,只是这些药物的本身价值来说,已是万金难求。   看着关雪羽喜欢,凤姑娘脸上也绽开了笑意。   “这些都是我平常日子小心收藏的,就拿续命丹、千金油这两种药来说,我爹爹也早已不制,所剩极为有限,就是我要也要不到呢!”   关雪羽好生过意不去,要退还给她,凤姑娘当然不肯,然后她又一样样地解说着各种药物的不同用法。她这里细细地说,他那里细细地听,偶尔接触的眼波,含蓄着“无猜”的情意,这样的情景饶是“腻人”而大费思忖了……   话说完了,四只眼睛犹自静静地对看着。   一片红晕起自关雪羽的脸上,他警惕着忙自把目光移开了,禁不住热血翻腾,全身发燥,好不气闷。   “唉——”   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在室内走了半转,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电也似的射向凤姑娘。   “姑娘对我好,燕雪非不知情……日后如有用我之处,只请随时关照,就是为姑娘你而死,我也值得,绝无任何怨言……”   凤姑娘为之一哂,心里可是又甜又臊,却禁不往对方猛烈的目神的逼视,羞答答地垂下了头儿。   关雪羽这几句话诚然是肺腑之言,只是凤姑娘如果够仔细,当能听出其弦外之音,那意思分明是在说,不惜为对方一死,却无能共效于飞——只是凤姑娘一时却哪里又能体会出来?   她几乎有些出乎意外的喜悦,先时的忧怨、猜忌,一股脑儿为之消失,留在心里的只是那股无限的甜……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谁又要你去死来着?”她重绽笑靥地道,“以后不许你再提这个字……知道不?好了,我该走了。”   关雪羽想不到自己一句话,竟使得她如此开心,原以为又将要生出许多枝节了,却是有些出乎意外。   他本有很多话要说,既然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就必须交待清楚,好不容易提起了勇气,待得剖明心迹,对方却忽然又要走了,真是捉摸不定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时只看着她发呆。凤姑娘已经走到了门前,站住脚,回头一笑道:“这些日子,你可是闷坏了吧?放心吧!你就快自由了……我爹这两天就会找你……”   关雪羽心中一喜道:“是么?”   凤姑娘缓缓地点点头,蓦地飞红了脸:“他……有事要跟你谈……但是谈些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说了这几句,她的脸可就更红了,倏地转身,快速离开,一径地去了。   关雪羽重新展视对方所送的那个珠花荷包,发觉到里面竟然还有东西,是一块湖青色的丝巾,银色丝线滚着边儿,中间用大红色的丝线绣着些什么。   “雪羽清赏”“永结同心”。   这两行字,已是够清晰,接着的一只红凤,不啻代表了这个多情凤姑娘的签名,整个丝巾飘散着淡淡的一种清香,想是用熏香熏过。这个凤姑娘只当她拿刀动剑惯了,哪里晓得她居然还作得一手好女红,而且十足的女儿心思,倒是关雪羽前所未料及。   然而这一切看在了关雪羽眼里,却没有丝毫甜蜜的慰藉,反倒带给他无比沉重的压迫感觉。   凝视着这方丝帕,他真个是感慨万千,频频摇头叹息不已,自忖着终将要辜负了对方的这一番情意……   那是因为他内心的深处,始终忘不了另一位姑娘——麦小乔的影子,这个影子一直无从追溯是什么时候进到他心里面来的,总之,它确已在那里面生根发芽,随着时间的增长,如今已是蔚然成阴,想要连根拔除,谈何容易?   这么说,并不是表示凤姑娘在他心里就没有地位了,正因为凤姑娘强烈地闯进了他的心扉,才使得他在情绪上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扰,而感到难以适应。   感情之于人实在有难以理解之微妙,一任你是天大的英雄豪杰,栽进到感情的漩涡里,也只有听凭摆布之一途。一入情关,想要从容进退,便是大费周章,运用慧剑斩断情丝,更是谈何容易?   站起身来,来回地在这间房子里走着,这可是他出道以来从未遭遇过的难题,可比面临强敌,临阵厮杀更恼人多了。   天色已经大亮,一片朝阳掠过房脊,洒落在前院里,树上的树枝经阳光一照,纷纷幻作异彩,自此远眺,浩浩云瀚更无一丝流云,但见远山近岭,叠叠相重,顶上白雪亮着灿银,刺得人肉眼生疼。   君子之异于小人,正因为前者具有坦荡的胸襟意志,后者却常感戚戚,这番道理,虽不能一概而论,却多少标明了大丈夫担得起放得下的磊落胸襟,正是哪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么一想,果然大见轻松,较之先前,判若两人。   阳光下,只见冰儿笑嘻嘻地提着食盒,一径来到了近前,请了个安道:“相公早啊!”   关雪羽让她进了屋子,冰儿一面把早餐摆上了桌子,一面笑道:“我们姑娘回来了,相公你可知道?”   关雪羽点头,不便说明。   冰儿道,“刚才我听见堂主跟我们姑娘说话,还提到了相公你的名字来着。”   “啊——”关雪羽道:“他们说些什么?”   冰儿嘤然一笑,却又摇摇头:“这……我可不能说,反正是……好事就是了。”又笑了一声道,“到时候少不得还要来跟相公讨赏呢!”   关雪羽皱了皱眉,心中怔了一怔,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撇开一旁,却不愿为此再次神伤,聆听之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问,只是心里却留下了一份仔细。   冰儿扯东道西地又说了许多别的,关雪羽却也没心思再去多听,心里却在作一个盘算,权衡着未来的得失。       第三十八章 摆脱情伽锁 不辞而别去     今夜似乎显得特别宁静。   月光下一片银白,花叶扶疏。偶尔袭来的微风,草木萧萧,给人静思自反,无上的恬静感觉。   把一切再三思量后,关雪羽已有了离去的打算,他决定离开这里,否则拖下去只怕后果堪忧。   把几方面的感觉综合起来,所得结果,使他了解到凤七先生所以要把他带来这里实在是有点深刻的用心,那就是,他既想收自己为徒,又想招自己为婿,以便继承他陆家七指雪山的罕世武功。   偏偏这两样对于关雪羽来说,都难以从命。凤七先生所以迟迟未曾提出,或许认为时机还没有成熟,一旦由他嘴里说出来之后,就不容对方有所遁词,以他倔强之生性,到时候只怕难以收场。   关雪羽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兴起了不告而别的念头,这与他一贯的磊落胸襟,可是大相径庭,对凤姑娘的一片芳心,尤其使他惭愧。然而他却知道,此时若不狠下心来一走,往后就更加难以脱身了。   一切准备就绪,他随即抽出狼毫,在纸上留下了告别字句,“燕雪请辞,年、月、日。”   似乎什么也不必多说,这样最好。时间真快,转眼之间,来到七指雪山已然盈月,为践前言,毫无目的地来到了这里,一住经月,虽说是不告而别,在感觉上来说,却也并无亏欠愧疚之处,至于对凤姑娘的情意,却显得是另一回事,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出得门来,但只见星月皎洁,气温奇寒,若非是身怀有精湛的内功,万难挺受得住。   这里他早已轻车熟路,略一打量,即发足快速奔出,霎时间,已来到了卢幽所居住的那座红楼当前,随即停下脚步。十数天以来,这里是他每夜必来之处,偶然与卢幽结识,竟然带给了他划生命的改变。这十数天以来他从这个奇人之处得到的教益,真是形同再造,无可比拟,所谓太乙门的精湛武功已在短短的十数天之内,透过卢幽的奇异传授方法,全数传给他,此刻无疑是囫囵吞枣,待得大成,还需今后细细琢磨。不过,这类奇功异能一经留置记忆,他自信今生今世是永远也不会忘的了。   面对着卢幽所居的这座红色石楼,关雪羽禁不住兴起了一片依依情怀。双方虽然没有师徒之分却有师徒之实,也亏了卢幽上次的决定,收受关雪羽为膝下义子,总算师承有名,图报有方,形式上使得关雪羽减轻了一分内疚。   低低呼了一声:“干娘,我走了。”   随即伏向地面拜了一拜,站起来待得离开之时,耳边上出乎意外地竟然听见了传自楼内的一声叹息,正是发自卢幽之口:“你这就去了么?”语音凄然,显然充满了别情离绪。   随着这句话的尾音之后,正厅前面的一扇门忽地无风自行敞了开来,一条纤细的影子,有似一抹幽灵般地飘身而出,俟到关雪羽忽然警觉到时,来人已霍然悄立面前,正是卢幽本人。   关雪羽怔了一怔道:“干娘……还没有休息么?”   卢幽点点头说:“今夜我心绪辗转不宁,正忖着别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原来是你这个孩子,你可是要走了么?”   关雪羽点点头,说:“正是。”有些话,即使在干娘面前,却也不便出口。   卢幽轻轻一叹道:“走了也好……否则夜长梦多难免又生出许多意外事来。”   关雪羽点点头,停了一会儿才道:“干娘可有什么事要托嘱我代办的么?”   卢幽摇摇头,脸上现出一抹苦笑,道:“那倒没有……见了你父母,只说太乙门卢幽向他们问好……你我后会有期,今后或将还有见面之缘……”   关雪羽点点头道:“干娘说哪里话来,待我禀明父母之后,再来专程迎接你老人家,到青城山上住些日子,也容我多少尽些孝道……”   卢幽聆听之下,由不住微微地笑了:“难得你还有这番心意,也不在我多日来为你煞费苦心,我看是不必了……一个人失去了眼睛,也就同时失去了快乐,像我这样的人,快乐是终年难得一现的。燕雪,你可知道,能够遇见你,把太乙门的武功倾囊相授与你,对我来说,这已是梦寐难求的快乐了……天不早了,来,让我送你一程吧!”   关雪羽道:“这……不敢偏劳……”   卢幽“哼”了一声说:“以你眼前功力,通过陆青桐之埋伏,倒也并非难事,只是怕一旦惊动了他,就不易脱身。”   听她这么一说,关雪羽由不住为之陡然吃了一惊,他只当偷偷一走了事,却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层,七指雪山之所以傲视武林,无惧于武林各门派之敌视挑战,自然是因为陆氏父女武功惊人,无人胆敢以身相犯,然而他父女时常不在山上,偌大的金凤堂并无得力手下镇压,就不怕敌人乘虚而入,挑了他们的老巢么?   这么一想,也就可以理解到,这里势将有厉害的阵势部署,是以才会不虑外人之入侵了。   “若不是干娘提起,我倒还没有想起有此一关,只是你老人家……”   他因想到了卢幽双目失明,离开她所熟悉的住处,是否仍能行动如常?却又怕损害了对方的自尊,是以话出一半,便自停住。   卢幽却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脸上立即现出了一抹凄凉的苦笑。   “你所顾虑的并非无因,这对我来说,实在也是一次艰难的考险,但是今天有了你,却给了我极大的信心……你就是我的眼睛。”   “是……干娘。”   嘴里虽这么应着,心里却不无疑问,这样能破阵么?而且……   卢幽轻轻一叹道:“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试着把他这劳什子的阵法给破了,只是在我“神宝无相定心止观”的功力未臻完美之前,却也不敢过于自信,万一要是失败了,为他困在阵内,定必会遭他羞辱取笑,现在功力既成,谅他阵法再是厉害,却也困我不住。”   关雪羽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干娘送我出去,还能认得出回来的路么?”   卢幽用一个轻蔑的微笑代替了回答——但是她心里却实在没有轻视陆青桐的意思,很可能长久以来,陆青桐在她心目中很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直到她有一天感觉到她所研习的“神宝无相定心止观”已经成功,那一腔藏匿在内心深处的隐忧,才自慢慢地为之消除。   天色虽然很暗,但是借助着皎洁的星月,关雪羽依然能很清楚看清对方的脸上表情。   这半个月来,每日两次随着卢幽在暗室练功,由于卢幽教导有方,他的长进,简直匪夷所思。没有眼睛的卢幽创始了这门功力之后,竟然形同有目,有眼睛的关雪羽领悟之后,自然更具有不可思议的奇妙效果了。   “干娘,我们这就走吧?”   卢幽点点头说:“为了我们行动方便如一,还是你背负着我较好。”   关雪羽点头道好,随即蹲下身子。   卢幽把身子倚靠过去,容得关雪羽背着她站起之后,才感觉到她敢情轻若无物,一个人练气能练到如此境界,实在称得上去仙不远了。   “你奇怪么?”卢幽静静地问。   关雪羽道;“干娘真个身轻如燕。”   卢幽微微含笑道:“只要你按照我所传授你的太乙门两种内功法勤习,以你如今根基,不出一年,也就能有如此成就。来吧,我们边走边谈。”   关雪羽答应了一声,随即发步前行。   卢幽问道:“慢着,你是走的哪一条路?”   关雪羽道:“是通向后山的一条小路,想是较为僻静,不易被人发觉。”   “那倒不一定。”卢幽哼了一声道,“越是僻静之道,越有风险,我既有心助你破阵,又何惧于他?我看不如改走大道的好。”   关雪羽应了一声,转向正面一条通道踏进。   卢幽道:“这只是通向前山的一条小道,长得很呢!趁着这一个机会,我倒要看看你的轻功如何了。”   关雪羽道:“干娘指教。”   身形一矮,以气提形,乃自展开了他们燕家的杰出轻功,快速向前踏进。   卢幽哼了一声,道:“只以轻功而论,确是十分出色的了,你们燕家门自令祖伯燕浩天,祖父燕南天,我都见识过,他们的御气行动,确是一绝,这门功夫的特色在于神形凝一,看来你已深精此术。”   关雪羽好生钦佩道:“干娘说的不错,只是想再上一层,却是难极了。”   “这就是我要教导于你的地方了。”   眼前来到了一片松坪,夜风中松涛声声入耳。   卢幽止住了话头,道:“到了万松坪了。”   关雪羽说:“怎么走法?”   卢幽道:“穿过去,放心,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埋伏的。”于是又道,“所谓神形凝一,必须要寓静于动,寓意于行,得神形俱炼功力火候,才能大成。”   雪羽道:“这么说,岂非与道家的行炁之法甚是接近了?”   卢幽道:“不一样,不一样,道法中的龙炁、虎炁、鹿炁,那只是一种神游之术,我现在说的却是在于身体力行,原则在于‘身是剑,意是使,意御形,神合体’,说明白了,实在是一种抛己忘境之法,能作到这一步,你的轻功必将能大力精进。”   一言惊醒梦中人,雪羽只听到这几句话,便仿佛有感于自己已然大有所获了。   “你可明白了?”卢幽的声音就在耳边,“一般的轻功,不外以行走为求速达,充其量以求其快而已,我告诉你的这种方法,其意在神,其用在体,抛已忘境,便能役形,意出身至,如剑锋之利,一旦功力成熟,举步不缓不急,久之自知腹气腾然,非仅轻功而已,长生亦在此中……你要切实记住,身体力行,终日练习,不可一日间断,终必将有大成。”   关雪羽何等智慧,经她这么一提,顿告明悟,心中之喜悦,简直不可言宣。   眼前行走于大片松林之中,地上遍积着厚厚的松针,人行其上,简直就像是践踏在厚软的地毯之上,简直不闻其声。   关雪羽必然想起那夜戏追一鹿,不知而忘其所,追进入一片松林,像极了这里,莫非是旧地重来了?   一念及此,便即中止了前进。   卢幽见他忽然停步,奇怪问故,关雪羽乃以那日误入此林,险些为凤七先生所见之事告之。   卢幽道:“这么说,就差不多到下山之处了,陆青桐所住之处,定有埋伏,要是惊动了他,可就麻烦,你且定下心来,把眼前所见报与我知,再定对策。”   关雪羽应了声是,乃将眼所见之一切报出。   卢幽只是一声不哼地仔细听着,容得关雪羽说完,她才冷冷地道:“倒也不可轻视了他,你再看看,眼前松树可有些什么异态么?”   听她这么一说,关雪羽不禁微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松树本身还会有什么玄奥。   当下他随即注意地打量着眼前这片松林,夜色里,但只见一片树海,在月色之下轻轻动荡,摇曳出大片松影,那阵阵松涛之声,便是引发自此,这原是合乎情理,正当之所见,只是一经卢幽提及,再次定神细细观察之时,便被他看出了一些破绽。   “啊!”关雪羽像有所悟般喃喃地道:“这些松树,莫非是假的么?”   “对了,是假的。”   卢幽胸有成竹地慢慢道:“不过,并不会是假的,现在我们所站立之处是真的,后面的大片林海,便为虚幻之景了。”   接着她冷笑了一声道:“幸亏发觉得早,否则出真入假,一脚踏进了无边树海,便中了埋伏,陷入他的‘乙木真气生死阵法’之内了。”   关雪羽对五行之学,原来就有研究,只是没有想到而已,这时听闻之下,细细运目向着那片树海看时,果然即见月光之下,那松林树梢之顶,浮露出浅浅一片绿色光彩,正是五行中的木气所显,心中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忖思着自己的过于大意,若不是卢幽提及,几乎失足跨入那浩瀚乙木真气之海,以自己与卢幽之能,固然可保无凶,终得大费周章,万一惊动了陆氏父女,岂非大失策事?   心里正自庆幸,却听得背后卢幽道:“今夜幸亏我同你一起来,要不然必生事故。”   顿了一顿,她即道:“乙从庚化,气秉西方,最忌辛金之暗损——陆青桐这点小聪明,拿来吓唬一般武林人物,称得上有用,只是在我面前,还差得远,我这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关雪羽正自运思着对策。   卢幽却早有成竹道:“七二成五,你向左连进一百步,定步再看。”   关雪羽不及多思,聆听之下,即行遵言向左速速前进了一百步,定身站住。   他这里脚下方一站定,感觉上只听见耳边“轰”然一声轻震,眼前所见便自换了一番景象。   松林犹是松林,只是大非方才景象,夜月下,只见一弯碎石小道,迤逦当前林中,不远处还有一方凉亭。   关雪羽随即将眼前所见一一道出,卢幽微笑道:“这就是了,我们先到亭子里坐会子去。”   两者距离不远,关雪羽一经发步,即临亭前。   亭内置有一六角石桌,石鼓六个各置一面,身方跨入,只觉得四面寒风齐袭亭内,冷得紧。   卢幽道:“我虽眼睛看不见,可是却能感觉出来,现在既然发现了这个亭子,就更能证明我没有猜错。”   一面说时,关雪羽已把她轻轻放下。   卢幽突地伸出了一只手,抚摸在当前石桌之上,却向雪羽问道:“这桌子可是白色?”   雪羽点点头道:“正是白色。”   “大白之火”卢幽挑了一下细细的长眉道,“如果我见识不差,这亭子四周必然种有大片鲜花,或是盛开盆景。”   雪羽打量了一下,果然见四周绕亭生有许多花木,虽是夜里,亦能见所开之盛,当下咦了一声道:“果然有花,干娘所见不差,这又为了什么?”   卢幽道:“审以形取象,用盛开之红花,象征火势之盛,又名烈火烧天,一旦阵法发动起来大片烈火如江海之泛滥,滚滚而来,当局者如非事先具有远见,便很难自持,一旦乱了步子,便中了道儿,那时五行齐摧,便只有听凭宰割之一途了。”   关雪羽颇有所悟地道:“我明白了,这么说来,此处有一火亭,附近必然有一土亭,按五行相生之理,后面还有金、水、木亭,一共是五个亭子。”   卢幽徐徐地点了一下头,说道:“你果然具有睿智,举一反三,所说一点也不错。”   关雪羽道:“而所谓的五行只不过是取像而已,却并没有实际意义,只是用以困扰,却足足有余。”   卢幽又点头,脸上有欣慰之色。   关雪羽乃道:“这我就明白了,我们只须按亭找着了控制五行收发的亭子,便可出围了。”   “你的见解完全正确,只是要怎么寻找呢?”   关雪羽道:“只须按五行相生之序便可……”   “那便糟。”卢幽道,“既是相生,威力便只有越小越大,岂非大为不智?”   关雪羽忽然明白了。   “我懂了,如果按五行相克,反方向以行,岂不是好?”   卢幽一笑道;“你总算想通了这个道理,我们这就试试看吧!”   说罢方自站起,却听得空中传来“唏哩”一声清脆的鹰鸣,星月影里,但只见得一双白点展翼当空。   卢幽一惊道:“坏了。”   由于这双飞禽,关雪羽以前曾见过,那夜误入松林,窥见凤七先生练武之时,便有一双雪鹰翱翔边侧,卫侍甚力,看来正是眼前这两只。   一个念头突然升起——是否凤七先生也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   不过片刻时间,鹰鸣声再次响起,空中一双白点已有如飞星下坠般,霍地来到亭上。   关雪羽在初见这双雪鹰之时,已于掌心里扣下了两粒小小的银丸,他平素极少施用暗器,又知道这双飞鹰乃是此间主人所豢养之爱禽,不便伤害,只是却又深恐一旦惊动了主人父女,将是无以脱身,无奈之下,这才考虑到必要时的出手。   这双雪鹰下落的势子好快。   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是双双飞临眼前,在一声凄厉的短鸣之下,其中之一首先鼓翅而前,有如箭矢也似直向着关雪羽当头袭来。   关雪羽原可以弹指手法,将一双银丸出手,直取雪鹰性命,但略一迟疑,已失其势,见状突起右手,并二指,暗聚真力,直向着这只飞鹰身上点去。   这只鹰乃雪山最狞厉的飞禽“白头隼”一类,后经凤七先生日夕调养,加以特技训练,自是非比寻常。   眼前情形,关雪羽二指方到,这只鹰疾鸣声中就空一个连滚,闪开了迎面的双指,紧接着这只扁毛畜生一个疾转,却闪出了一只鹰翅,直向关雪羽脸上扫去。   这一翅有若抡起的飞刀,极其锋劲地劈面来到,在其张开的翅梢,有一溜闪烁的银星,很可能凤七先生在翅上装有特别的物什,自然就更加具备了杀伤之力。   关雪羽猝然一惊之下,头部向后侧方蓦地一闪,左手已倏地升起,有了前次之失,他已知道这扁毛畜生实在滑溜之极,这一次自然不会再轻易失手。   冷笑声中,关雪羽左手一式“翻天掌”,大片掌影已把这只雪鹰实实罩定,掌力轻吐,“噗”地一声,在炸开的纷飞翎羽里,这只鹰被击得重重撞向地面。   它倒也真不含糊。   一阵拍翅滚翻声中,眼看着这只雪鹰第二次腾身掠起,想是尝到了对方厉害,再也不敢以身相试,啁啾一声,直向亭外窜出。   关雪羽却是放它不过。   在一缕极为尖锐的暗器破空声中,他手中的暗器银丸,已然出手,眼看着这只雪鹰即将应势而坠,猛可里身旁的卢幽出声道:“不要。”   似乎在出声的同时,她的一只右手已然挥出,却看不出她发出的是什么暗器。   随着她的出手之势,空中传来了极为细小的接触之声,显然已被她把那两粒小小的银丸击落于尘埃。   几乎是同时之间,卢幽的另一只手,已把第二只妄图飞来伤人的雪鹰击退。   她所施展的显然是无形的劈空掌一类,掌力一经现出,声如长吠,随着她出手的掌势,空中雪鹰“咭呱”一声悲呜,被击的一溜子滚翻,就空跌出十数丈外。   两只雪鹰来得快,去得也快,重伤之下,双双铩羽而归,夜空里只看见飘浮在空中的片片羽毛翻落。   关雪羽正自奇怪,何以卢幽要阻止自己出手。   卢幽已冷冷说道:“打狗看主人,真要杀了这两只扁毛畜生,只怕它们的主子今天晚上放不过你了……”   关雪羽一怔道:“只是这样岂非一样的不妥?”   卢幽道:“这样总好得多。”   紧接着,她叹息了一声,道:“说着可就来了,你也不必害怕,一切只管明说便是,有我为你作主。”   关雪羽正自奇怪何以她有此一说,紧接着耳边上已听见了衣袂飘风之声,一条人影,翩若巨鸟般,已由空中直坠而下,真正称得上轻若无物,落地无声。   只由来人那一袭飘飘的长衣,顾长的身材,关雪羽已可以断定是谁人了,由不得也大大地吃了一惊。   落地之后的凤七先生,显然生气得很,但却一言不发,只瞪着一双锐气十足的眸子,向着亭子里的关雪羽逼视着。   自然,他也注意到了一旁的卢幽。   关雪羽十分尴尬地站起来,抱拳道了声:“陆前辈。”   凤七先生微微颔首道:“你们这是上哪去?”   关雪羽正不知道何以作答,正待思忖,一旁的卢幽却是冷笑一声,说道:“他要走了,我送他一程。”   凤七先生面色一沉,发出了一声朗笑。他不向卢幽发话,却看向关雪羽道:“是么?”   “错不了。”   仍然是那个瞎女人代他说:“怎么?这里是阎罗宝殿,来了就不能走么?”   凤七先生目光炯炯逼视向关雪羽,脸上怒容不息,他却仍然先不与卢幽答话。   在他目光逼迫之下,关雪羽实在不便再保持沉默。   “陆前辈请见谅,夜深了,我不便面谒告辞,凤姑娘那边,也请前辈代为转辞了。”   说时一面站起来,深深打了一躬。   凤七先生阴沉沉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我曾有言在先,莫非自悔食言不成?”   当日关雪羽来山,确系出于自愿,为的是交换秦照等一行以及家银平安送还,凤七先生这几句话,显然是责备他有违诺……   关雪羽聆听之下,叹息着道:“前辈见谅,弟子来山日久,实在不愿再多为打扰……”   “哼!”凤七先生冷笑道,“你的胆子不小,金凤堂是什么地方,岂能由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你马上回去,有事明天再说。”   关雪羽打了一揖:“前辈海涵,请恕我礼貌不周,尚请高抬贵手,燕雪感激不尽。”   凤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笑,点头道:“好,你这是存心跟我作对……”   说到这里,他那一双长长的眸子微微合拢来,拉成了两道细缝,轻轻一叹,说道,“燕雪,这一个多月来,你我相处甚是和谐,我原已开始对你改变了态度,你却……未免令我失望……你且回去,我可以既往不咎,再要执迷不悟,可是悔之晚矣……”   关雪羽冷冷地道:“弟子去意已决,前辈万请不罪,士各有志,岂能相强?”   凤七先生阴森森地笑了笑:“这么说,你是决计跟我作对到底了?”   关雪羽道:“前辈恕罪。”   一旁的卢幽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插口道:“士各有志,岂能相强?这话对极了,陆青桐,你还打算留人家在这里住一辈子么?”   凤七先生面色一沉道:“你少插口——”却又不得不缓下脸来道,“七姨娘,这里面没有你什么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管这件闲事。”   卢幽摇摇头道:“太晚了,可惜我已经管了——在我还没收他为义子之前,这也许算得上是闲事,现在可是正事了……今天我管定了这件事,你要是眼睛里还有我这个七姨,就做得漂亮些,要不然可怪不了我翻脸无情。”   凤七先生蓦地后退了一步,甚久,他才发出了阴森森的一阵冷笑,一双眸子里,精光四射。   “原来你们已结了亲?这里面加上了你,怪不得他胆敢与我公然为敌……卢幽,这些年来我可是对你不薄,你知恩不报,竟然胆敢勾结外人,存心跟我作对,哼哼……莫非你真的就以为我不是你的敌手?怕了你不成?”   卢幽道:“你什么时候眼睛里有我这个七姨?”   微微停了一停,她那张瘦削的脸上,霍地罩下了一片戚容,轻轻叹道:“青桐……   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时半刻岂能说得清楚?今夜既然我已出面,你总得留些情面,要不然岂不是叫我两面为难?”   凤七先生道:“是你先跟我作对,反倒怨起我来,哼哼,卢幽,你自认参透了‘神宝无相’功力,无所不能,今夜我倒要瞻仰瞻仰,看你怎么遁出七指雪山?”   卢幽紧紧咬了一下牙,气得发抖地说道:“这是你对我说的话?好好……我倒要试试,看看你怎么能困得住我?燕雪,我们走。”   关雪羽眼见他们闹得如此,心里大是过意不去,无奈这里面关系着他们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外人实在无能置喙,遗憾的是眼前自己所身处的立场,却使得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内讧,此时此刻,即使有息事宁人抽身事外的打算,也是太迟了。   凤七先生一阵狂笑道:“且慢。”   卢幽原已站起,聆听之下停住身子道:“怎么?”   凤七先生道:“我们不妨把话说在前头,今夜你们如果能活着出去,往事一笔勾销,否则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你们母子就认了命吧!”   卢幽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如此狠心的话,不禁有些事出意外。聆听之下,一时发起呆来。   关雪羽想不到对方竟会无情若此,一时忍不往心里气忿,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向着卢幽道:“干娘,我们走吧!”   卢幽白瘦的脸上,半天才现出了一丝苦笑:“好吧,陆青桐,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就尽量施展吧,真要死在你的手下,我也认了命,只是……无论如何,这七指雪山金凤堂,我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毕竟,她在这里居住了数十年之久,猝然间说一声走,未免心里有些不能适应,当然,她之所以如此伤感,总还有其他另外的原因……   话可是长了,往事不堪回首……   那可是一段凄惨、痛心、如漆似胶的,似梦又幻的往事了……不能思,不忍思……   每一回想起,就像是一根长长的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虽然事隔漫长岁月,却仍然能看见那鲜血淋漓的伤痕,犹自在滴着鲜红的血。   自从双眼失明之后,她已再不能看见对方的脸,但是那声音,却仍能依稀入梦,过去了的事,尽管是丑陋不堪,但爱情的本身永远是圣洁和美丽的,偶然思及又怎能不令人为之向往回溯?然而这一切,毕竟是太遥远了,尤其是这一霎,在情绪衔接上,更显得格格不入。   “干娘,我们走吧!”   耳边上响起了关雪羽的话声,紧跟着,他随即把身子蹲了下来。   卢幽才像是由梦境里忽然回到了现实,点点头道:“好,我们走!”   关雪羽抖擞精神背起了卢幽,待向现场的凤七先生交待几句场面话时,才发觉到对方竟然已失去了踪影,微微一愕,向背后的卢幽道:“他走了……”   卢幽冷笑道:“倒也不能小瞧了他,这一手轻功,竟然瞒过了我的耳朵……”   关雪羽举步待出,一脚还未跨出。   “且慢!”背后卢幽道,“陆青桐已是有言在先,为了他面子关系,势将要制你我于死命,他行事心狠手辣,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且莫要着了他的道儿。”   微叹一声,她讷讷地接下去道:“早知离山,我还有许多应用物什没有带出来……   这又如何是好?”   关雪羽咬了一下牙,恨声道:“干娘不必挂念,我们这就回去拿取,我还记得路怎么走。”   “不必了。”卢幽轻轻在他耳边叹息道,“那么一来便更加有时间让他从容部署一切,好在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舍就舍了吧!”   关雪羽慨然道:“干娘请放宽心,只要能平安离开,我先把你老人家送到青城山,有我父母奉陪,你老人家也不会显得寂寞,日后也可容我小尽孝道。”   卢幽微笑道:“难得你有这番心意,敢情是好,这是后话了,眼前且让我们打起精神来,看看如何逃过这步危难吧!”   关雪羽应了一声,道:“我们先出去再说。”   卢幽忽生一念道:“你把我放下。”   关雪羽怔了一怔,放下了卢幽,心里不免狐疑。   卢幽道:“你背着我势将碍于出手,倒不如放下的好,记住,你我之间永远保持着六尺距离,便不愁会彼此迷失,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下手?”   话声出口,肩头轻摇,鬼影一般地已飘出亭外。   关雪羽急忙跟上。   两条人影几乎是同时落向地面,彼此间相隔不足六尺。紧跟着关雪羽耳边传过来卢幽细若蚊鸣的声音道:“你先我后,现在向东作逆五行行走,一切你自作主张,必要时我会出言指点。”   关雪羽心里明白对方是施展“传音入秘”功力,直接把声音送到自己耳边,怕的是被凤七先生所窃听。   他连番遇险,后经异人指点,尤其是这月余以来苦心孤诣地研习卢幽所传授的异功,就“神宝无相”神功论,他确实已得卢幽心传,眼前情况,似乎正是考验这门功力的时候了。   当下应了声:“是——”足尖轻点,“哧”跃出了六尺开外,身后风声轻响,卢幽已紧蹑着他背后跟了上来。   原来卢幽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不能视物,只是所习之“神宝无相”功力,却可以补其不足,借助着关雪羽身上动态,取其感应,其微妙前文已曾叙述,确是匪夷所思,堪称绝妙。   关雪羽身子方一站定,猛可里当前一股尖锐声响,但只见两点亮星,直向正面袭来。   耳边上却同时听见了凤七先生的一声冷笑,这声冷笑无非是表明了他的出手——明人不做暗事而已。   暗器既出自凤七先生之手,当然手法绝非等闲。   在极为细小的破空声里,一双小小驽箭已临面前,双驽并排而飞,直取关雪羽一双眸子。   关雪羽右手突出,用“鸳鸯指”霍地抄起,由上而下直向这一双小小箭弩上点去。   他功力精湛,无需真地点中,两者之间距离还有数寸,透出的指力,已把这双小小弩箭压迫得向下沉落。   却是万万没有想到。   敢情凤七先生这双小小暗器,看似无足轻重,其实却厉害得紧,在其出手之时,灌注了惊人的“九转”力道,所谓“潜而后升”,在暗器手法一道上来说,确是已入极流之境。   眼前这双小小弩箭,分明已在关雪羽指力之下向下沉落,无奈乍沉即起,眼看着已触及地面的一霎,忽然双飞蝴蝶般向两下里跳起——这一霎当真是快到了极点,“哧”   地反向关雪羽两侧抄袭过来。   关雪羽猝然一惊之下,身子蓦地向后面一个疾翻,快到了极点,饶是这样,仍是由发际擦了过去,留下了两道小小血槽,虽谈不上什么伤,却也痛得令人打颤。   身边传过了身后卢幽的声音:“怎么样,可伤着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卢幽吃惊道:“你怎么啦?”   关雪羽咬着牙道:“还好,没事。”   卢幽冷笑着道:“你现在应该知道了,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小心点儿,别让他把你一条小命给拿走了,我们立即往前闯。”   关雪羽一时疏忽,几乎丧命在对方暗器之下,心里又惊又忿,不禁暗中发了个狠,决计要闯过对方这个阵势,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把自己困在里面?   思念之间,只听见“哧哧”连声响中,迎面直飞过两条火龙般的物什,交叉着,直向其头顶上过来。   紧接着右侧方又是“呼呼”声息,扬过来大片火光,隔着老远,已可感觉出燎人的火势,烤得人肌肤生疼,一条火舌,几乎已沾着了他的衣服。   “啊!”关雪羽大吃一惊。   猛可里,他向后面跄了一步,却只觉得背上被人加了一掌道:“进!”   这一声,正是出自卢幽之口,紧跟着巨大的掌力,已逼使他直向前冲过去。   迎着大片火势,关雪羽几乎叫起来。   怪道的是那火光原是直扑怒卷而来,关雪羽二人不退反迎,照理说势将葬身火海不可,哪里晓得这一迎过去,反倒是对了,身边上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眼前一亮复暗,再看时,满天星月依旧,眼前冷风飕飕;依然前此模样,哪里有半点火光影子?简直连火星儿也不见一个,一切形象,分明幻象而已。   关雪羽一惊复定,这才想到了不过是阵势中的五行幻术罢了,话虽如此,当时任何人猝临之下,也难免吃惊上当,由于卢幽事先曾经对他说过,仍不免有些张惶,足见临场经验不足,心里不禁大力汗颜。   火光既现,这一阵的主力已算是被破了。   方才情形,倘若关雪羽守不住阵势,被那阵扬起的火光逼得后退,情势便将难以预料,倘若不慎被逼进了另一阵内,即使有卢幽在旁协助,亦只怕险象环生,难以周全。   这一切关雪羽在完全冷静的情况之下,未始不了若指掌,只是事到临头,竟然现出了张惶,不够镇定,主要是大敌当前,过于紧张之故。   眼前复是月白风清,却已不见那环身的大片林海,只看见一道弯曲的通道,迤逦在侧面高峰正前,半天星月构成了这一面的明,也形成了另一面的暗,一明一暗,乍然入目,却是醒目得很。   卢幽睁着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道:“前面是什么?山么?”   关雪羽点头道:“不错,一面是山,还有个亭子,按照逆五行来说,这里该是金阵了。”   卢幽点点头道:“那亭子你可看见了吗?”   “看见了。”   卢幽道:“快!”   关雪羽一时想不通,她何以要如此慌张,既是如此催促,必然有因,不假思索地快速向前亭奔驰过去,身后的卢幽自是亦步亦趋。   他二人身法确是够快,几个起落,已来到亭前。   蓦地,空中传过来一声冷笑。   一条人影长河挂悬坡也似的,直由空中坠落下来,不偏不倚,恰恰抢身于关雪羽之先,落在亭子前。   关雪羽一惊之下,方自认出了来人正是此间主人凤七先生,对方却已不客气向自己出手递招了。   “小子——看掌。”   随着微微前探的身子,一掌直向关雪羽迎面封来。   以凤七先生那般功力,这一掌自然极为可观,随着他递出的手掌,一股极为充沛的巨大力道,排山倒海般地向他正面击来。   这一掌如其说是存心加害,倒不如说迫使他退后要来得更为恰当。   关雪羽一惊之下,猝然自丹田里提起了一股内力,同时间双掌齐出,用“推窗望月”   的掌势,发出了巨大的掌力,两股掌力乃自迎在了一块儿。   一霎间,关雪羽身体在无比强烈的冲体罡风里,衣飞发扬,其势骇人之极。   然而,他却实实在在地接下了对方的一掌,脚下并不曾后退一步。   只是掌力之后,却带给了他遍体的奇热,内里血液疾滚怒张,简直像是要破体而出,这只是一刹那之间的感应,很快的就为之消失无形。   凤七先生端的是大大出乎意外,一双长眉,修地向两边分了一分,冷冷地道:“好,再接我这一掌。”   他说这话时,表情极为从容,俟到话声一顿,一只右手已由脐下提起。   猛可里,只见他原本瘦削的身子,忽然像是吹了气也似地涨大了许多。   关雪羽忽然想到了那夜偷窥凤七先生练功时,正是如此模样,敢情他一心求胜之下,竟不惜施展出苦练多年的“气炁”之功。   四周立刻有了极大的反应——林木萧萧,飞沙走石,关雪羽甫行落下的衣襟,竟又复狂扬了起来。   这情景宛若当日在临淮关麦家花园力拒强敌金鸡太岁过龙江时一般模样,只是凤七先生的功力,却又要较诸过氏犹胜一筹。反之,关雪羽因为基本上认定不是对方敌手,一时却连应有的防范与对抗也疏忽了,如此一来,在出手之前,便先已注定了失败的颓势。   凤七先生这只手掌起来极为缓慢,只是待到推出时却快若闪电。   一掌推出,力道万钧,表面上看来较之前一掌似乎尚有不及之势,其实也只有当事者的心里明白。事实上,凤七先生的这一掌,妙在以阴阳之内炁五行,已牵动了敌人体内五脏,或许是他认定了关雪羽功力精湛,足堪承受此一掌,要不然居心就大堪玩味了。   关雪羽在对方手掌方自递出一半的当儿,猝然间觉出心里一热,这才知道厉害,待要全力防守时,其势已是不及,快速反应之下,也只能临时抽出七成力道,迎合着对方极具功力的“气炁”掌力击出。   两股力道交接之下,强弱立判。   关雪羽只觉得身子一阵发冷,由不得打了个冷战,却在这要命的一刹那间,卢幽的一只白皙瘦手,恰如其时地按在了他的背上。这一掌用以灌输内力,实在是十分恰当。   关雪羽原已不支的势子,猝然间注入了无比的新生力道,双方乍一接触之下,似乎半斤八两,妙在势均力敌,彼此扯了个平,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一番凌厉的杀招,顷刻之间消失于无形之间。   凤七先生先是微微一怔,立刻他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长眉一挑道:“原来是你?”   “不错,我们也玩玩真的吧?”   话声出口,卢幽身子已猝然间自关雪羽身后拔起,翩若飞鹰般,直向凤七先生当头飞掠过来。   凤七先生冷笑道:“好!”   倏地,他腾身而起,不等着卢幽的身子落下来,竟反身以迎。   “叭!叭!”   两声脆响,传自两个不同的角落,一掌在上,一掌在下,却是一触即分,快到了极点。   然而,这只是一上来的初初接触之势,紧跟着更快,更凌厉的出手之势,旋即展了开来,在一个极轻巧的翻身势子里,卢幽的身子有如剪空飞燕,在她甫一落地的当儿,第二次翩然掠起。   那一只翻起的衣袖,有如飞卷的银刃,直向凤七先生腰上怒卷了过去。   看来,她决计要给凤七先生一个厉害,为维护她干儿子的平安出山,不惜向亲内侄出手。由于彼此门户相近,了解极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可就是要紧分寸所在,厉害得紧。   凤七先生迎着对方衣袖一个快闪,霍地适出。   偏偏卢幽就是放不过他,紧跟着一个闪身,如影附形地偎了过去。   凤七先生猝然拧过身来,卢幽疾迎面上,有如浪打礁岩,二十根手指匆匆一经交接,蓦地传过来咔咔一阵子骨节声响。   这般情景看在关雪羽眼睛里,不由得大为惊心,其实他如有心向凤七先生出手,这一霎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是,他哪里能这么做,就此作壁上观,眼见他们亲人之间互相厮杀,已有说不出的痛心遗憾。   耳边上传过来紧密的一阵子对掌之声,现场两个人霍地分了开来。   紧接着凤七先生势若狂风般地飘了起来,瘦削的身子“呼”地又涨大。   卢幽虽然双目不见,但她感应力极为灵敏,微微一呆,霍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一丝冷笑,出现在她苍白的脸上。   “也好,我知道这些年你恨极了我……要不然你不会施展这种毒手……”   凤七先生脸上阴沉沉地不见一丝笑容:“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卢幽,把你压箱子底儿的功力都抖出来吧。我知道这些年你没有把功夫给拉下,今天你公然与我为敌……嘿嘿,我们就手底下见高低吧!”   卢幽聆听之下,一霎间,那张脸显得更为苍白,瘦削的身子,甚至于还在微微颤抖。   “好吧……你就来试试吧!”   说话之间,但见她一只脚尖微微起来,整个身子就凭着脚尖上那一点点支力,左舞右晃,一如风摆残荷,一头散发在风势里四下纷飞,显示着几许狰狞。   “燕雪——这里没你什么事,退到一边去——”   她生恐凤七先生在双方动手过程之间,猝然出手向雪羽加害,才有此一说。   凤七先生看出了她的心意,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会伺机向他出手么?大可放心,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关雪羽听从卢幽之言,退开一旁,心里未免不忍,虽说卢幽完全站在自己一面,但是他却衷心不希望他们之间的亲情成仇,尤其是为了自己更令他惴惴不安。   凤七先生这两句话,一时激发起他无比忿怒。自从他出道以来,还没有人胆敢对他轻视,尤其像凤七先生这般口气,不啻是奇耻大辱,似乎自己的生死去留,完全操纵在他的手上一般,诚然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干娘,你且慢出手。”   忽然,他挺前一步,大声出言制止。   场子里双方,几乎是已到了一触即发地步,猝然为关雪羽这么大声一喝,不由得双双止住了待将出手的势子。   原来这一霎,凤七先生的“气炁”功力,已达到了十足巅峰,一经出手,必将是制命的一击。   卢幽当然知道对方的厉害,才会施展出那么轻飘摇摆不定的“风摆残荷”身法,她之用心,纯是“以柔克刚”“以虚克实”,只消将凤七先生,三招极厉害的实力杀手躲过,便不为俱,却没有想到关雪羽义愤之下,竟然横身而出,确是她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聆听之下,她冷冷一笑道:“你要干什么?”   关雪羽忍不往忿然作色道,“陆老前辈既然放不过我,燕雪也不是怕死贪生之辈,这里面更无干娘之事,还是容燕雪自己解决的好。”   卢幽脸色一沉,正要说话。   凤七先生抢先狂笑道:“好,这才像是燕家的子孙,要不然我还真小看了你。小子,你待如何?可要跟我老人家玩上几招?”   关雪羽抱拳道:“任凭前辈吩咐,这就请教。”   “好!”凤七先生又一声狂笑,接着把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看向卢幽道:“你可是听见了?这可不是我以大压小,完全是他自己决定的,你就先退开一旁,我们的事情,且慢一步,今夜倒要先见识见识这位燕家少主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   蓦地,身子一拧,“刷”地已落身于关雪羽正面前方。   由于他早已凝集了气炁功力,整个身子像是一个涨满了气的圆球,起落之间有如云飘雾起,更像是球也似的微微弹动不已,看过去真正是轻到了极点,前所未见的怪样。   关雪羽功力早已达到了一定的水准,近月来屡逢奇遇,苦心精钻,实在已大为可观。   面对着凤七这位绝世高人,不能不有此畏惧,然而一旦决定与对方出手对搏,心情反倒沉实下来了。   “前辈指教。”   说了这句话,他身子霍地向下一矮,两臂平张,施出了燕家九转真功,一刹那间,身侧四周像是起了一阵旋风般地打起了转来,引得地面上刷刷作响。   关雪羽亮若晨星的一双眸子,更是瞬也不瞬地盯在了对方身上。   “久仰前辈剑法精湛,燕雪斗胆要向前辈请教几手金凤堂剑术,不知前辈可肯赐教?”       第三十九章 雪山斗鬼凤 神功拯垂危     卢幽在关雪羽方自现身之初,确是有些诧异,只是转念一想,却为之释然。   此刻她反倒颇有赞许之意,倒要乘此机会,分辨一下自己这位衣钵传人到底实力如何?她其实对关雪羽是极具信心,认为不可多得的奇才,在某一方面来说,能够与陆青桐这般罕世高手对招,正是求之不得的绝佳机会。   自然,陆青桐又是抱着如何心意,却就耐人寻味了。   好在卢幽存心在一旁接应,即使有凶险之处,也可大为减低。   心里这么盘算着,卢幽便不再横加阻拦,身子轻闲,翩翩落向一边。   凤七先生倒是没有想到关雪羽竟然直言自己要求对剑,聆听之下,冷冷一笑道:   “你要与我比剑么?只可惜,长剑我今天没有带在身上,这样吧,就以这双肉掌来接你几招,看看你可能伤得了我?”   关雪羽脸色一阵发热,他的一只手原已紧紧握向剑把,聆听之下,随又缓缓松开,空手抱拳,道;“既然这样,我也徒手奉陪就是。”   凤七先生哼了一声,冷笑不语。   这一霎,他眼睛里仿佛看见的不是这个少年,倒像是阔别多年的燕追云——此子显然继承了父亲燕追云的倔强不屈性情,自己若想不战而胜,让他俯首听凭自己左右,这个愿望只怕难以达到,这一点只凭对方那双眸子里所传出的强烈目神,即可认定。   其实关雪羽这种性情也正是凤七先生所深为赏识的,只是一旦用以对付自己,那可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好吧……”他冷冷地笑着,“既然你要与我徒手对招,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把你们燕家的不传之秘,尽管施展出来就是,我先让你三招。”   关雪羽摇摇头道:“我虽技不如你,却不食嗟来之食,前辈不必客气,这就请吧!”   话声出口,一双手臂已向外拱出。   这一手功夫,是他燕家最具威力的“亢龙”出手之势,由于力道十足,融汇有燕门的内家真功,出手伤人,被视为大忌。非到了事态严重,他是决计不会出手,眼前情势逼人,他也就不得不如此施展。   就在关雪羽这个拉开的出手姿态里,两股子力道左右齐出,汇成一团,正是抱元守一,均集于正前。   凤七先生呵呵有声地笑了,一双眼睛拉成了细细的两道长缝。   凤七先生道;“怪不得你胆敢如此放肆了,原来连你们燕家压箱子底的玩艺儿你都学会了,真是可喜。”   话声方落,只听见关雪羽那边一声轻叱,已自腾身掠起。   起势极快,有如飞猿扑崖,带着一阵子衣袂荡风之声,关雪羽的一只右脚脚尖,直向着对方天庭正中穴道上踢了过去。   凤七先生早已经在等候着他了。   关雪羽这一脚,又名“点天心”,实中有虚,虚中带实,诡异莫测。   凤七先生却是以追待劳,决计一上来就要把他折在手里,迎合着对方的来势,凤七先生的一双大袖呼噜噜地展了出去。   以凤七先生之功力,加以酝酿了如此之久,双袖这一挥之力,端的十足惊人。   空中“劈啪”一声骤响,两片袖影,宛若两朵飞云,劈头盖脸,连头带身地直向着关雪羽身上反迎了过去。   其势之急,有如疾雷奔电,简直不容缓。   乍看上去,关雪羽整个身子就似被包裹在凤七先生展开的袖影之中。   当然,厉害之处显然还不在这里,就在他盘错的双掌里,十根手指,却认定着关雪羽的两处腰助之间插了下来。   指尖未及,先有尖锐的十股风力,形同十把无形的剑,尖锐猛厉之极,所幸关雪羽早已防到了对方会有此一手。   随着凤七先生挥出的双袖,关雪羽双手凌空一分,不待那只脚踢实了,霍地就空一个滚翻,双手往下凌空虚按了一下,蓦地腾起了三尺上下——这一手“提升”之功,虽然较诸卢幽不可同日而语,却也颇具形象,施展得恰到好处。   凤七先生的双手原本应该是万无一失,偏偏在对方“提升”的身法之下,走了空招。   关雪羽虽然是运用恰当,躲过了对方凌厉的双手,却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是他第一次运用卢幽所传授的身法,竟然立刻就显出了神效,内心无不惊喜,当下把握着这一霎良机,借着前翻之势,一掌直向着凤七先生背后拍去。   凤七先生简直不能置信,对方这个少年竟然有这等身手,可真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了。   即以方才那一手空中腾身之功,简直令人匪夷所恩,分明是轻功极流境界中的“提升术”——加以这门功力而论,凤七先生本人也正在摸索之中,关雪羽竟然能如意施展,岂非透着蹊跷?   眼前已不容他细思慢想,关雪羽这一掌由于是险中出招,更具有十分威力,凤七先生惊心之下更是万难闪躲。   他因一上来自信过甚,认为十拿九稳可以将对方制服掌下,却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出人意外,一招失手,再回来闪躲对方的这一掌可就不易了。   千钧一发之际,凤七先生来了一个凌空翻滚,带着一声长啸,长桥掠波般地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度,直向着侧下方落下去。这等身法,真足以惊人了。   虽然这样,关雪羽的这一掌却也放不过他。   随着他的手掌拍处,只听得“波”的一声,凤七先生那一袭长披之上,留下了一个透明窟窿,大小形状如手掌模样。   关雪羽一掌失手,为免对方的反手报复,右手前引,翩翩如夜蝠掠空,“呼噜”应声中,已闪出了八尺开外,与此同时,凤七先生的身子也翻了出去,两条人影,就像是交叉空中的一双大雁,双双落向两个不同地方。   一旁站立的卢幽,虽说是眼不能见,可是场子里双方动手的整个过程,几乎不分巨细地全部落在了她的察觉之中,一霎间,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笑容。   “青桐!”她唤着凤七先生的名字,微哂着道,“你也莫小看了我这个义子,他来日的武功造就,应当是在你之上,你可相信?”   以凤七先生之尊,竟然险些伤在了关雪羽这个后生小辈之手,对他来说,不啻奇耻大辱。这多年以来,他养性功深,喜怒不形于色,越是生气,外表越见随和,只是这一霎,却也有些脸上挂不住,微见狰狞,只是看向关雪羽,频频冷笑不已。   显然地,更厉害的出手,正在酝酿之中。   奚落了凤七先生之后,卢幽又转向关雪羽冷冷地道:“你那一招凌空腾身的功夫施展得不错,唉!你原是可以取胜他的,那一招云龙探掌,只要早一点出手,你就赢了。”   “是么?”她转向凤七先生道,“我看就到此为上吧,怎么,你还要继续再打下去?”   凤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笑,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关雪羽道:“小伙子,好本事,来!把你全身的能耐都施展出来,只要能逃过我十招,就由你下山自去,不然,你的日子可不太好过,你这就放手过来吧!”   说话之间,他早已第二次运施气机,双手前探,向外平分而出,拉开了架式,一时间风声飕飕,地面上落叶萧萧,紧接着他脚下已有所移动,向前踏出了两步。   关雪羽除了放手与对方一拼之外,别无选择。   当然他知道方才那一招险胜,不足自恃,一旦对方全力以赴,自己还差得远,只是此刻情势之演变,已无迂回转圆余地,说不得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硬接下对方这要命十招。   凤七先生脚下这一切进来,立刻就显出了凌厉的杀机。   高手对招,杀机四伏。   一股凌厉的气锋,首先直向着关雪羽正面逼来。   关雪羽这些日子在暗室练功以来,对于气机动态的领会,极具心得。   眼前对方这股莫名气势,虽是由正面直袭而来,关雪羽却能体会出交接下去第二步的动态。   一霎间,他才感觉出,卢幽苦心孤诣所传授自己的暗室神功,敢情是具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奇妙作用。   大凡一个练武的人,所讲究的不外是“血”“气”之功,一个高深的内家高手,尤其离不开“气”字一功,武功越高的人,气势越足,常常是人未至而气已先行,卢幽所传授他的这种“神宝无相奇功”,最微妙之处,便是在于由对方所传出的气机,探测出对方进一步的出手方位与行动,有了这个认识,便可制敌于先机,防范于未然,实在是前所未见的创新,堪称高明。   凤七先生脚下方自切进,关雪羽已感觉出来下一步力道的出处,必将是右侧方。是以,就在凤七先生招式还未经撤出之前,他已先行向左面闪开。   果然,就在他身子方一移动的当儿,凤七先生已横身向着他右侧方急切过来。   这进身的式子快极了,人还未到之前,先自发出了锐利掌风,这一掌有如劈空之剑,直向关雪羽右面肩臂上直切下来。   数月之前,关雪羽万万无能闪躲开这等凌厉奇招,现在,在他参习过“神宝无相奇功”之后,情形便略有不同,由于他的及时身退,凤七先生这一掌便自走了个空。   虽说这样,在凤七先生凌厉的掌力之下,关雪羽身不由己退了三尺开外,差一点坐倒在地。   关雪羽固然吃惊,凤七先生更为吃惊。四只眼睛直直地对看着,双方都充满了疑惑,关雪羽虽侥幸地又躲开了一招,却难以盘算,接下来的另一招杀着。凤七先生迷惑的是,面前这个少年,何以竟会较诸来前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他警惕着告诫自己,对于面前的这个小子,可是再也不能心存丝毫大意了。   站立在场外的卢幽,忽然讷讷地唤道:“燕雪……你还好……吧?”   关雪羽应道:“还……好……”   卢幽频频点头道:“好好……你果然大有进步,干娘总算没有白疼你一场。”   忽然她转向凤七先生道:“他与你到底有何仇恨,你竟然下这个毒手,方才那一掌要是打上了焉能还会有他的命在?你……”   凤七先生冷冷含笑道:“卢幽,你就少跟我玩这一套吧,你的那点鬼心思还当我不——知———道么?”   说到最后三字时,一字一吸气,话声一顿,蓦地闪身而出,再一次已到了关雪羽身前。   原来卢幽生怕他以重手法待向雪羽出手,是以故意找些话说,可以略分其神扰乱他的运功,不意为凤七先生当场识破。   凤七先生既号神州鬼凤,可知他为人之狡智,这时身子一经扑近,双掌同时递出,一正一反,直向着关雪羽上顶下腹处拍来。   关雪羽顿时觉得身侧四周被一层扎实的气机紧紧束住,待得突破,并非不能,只是那么一来,行动必将大受牵挂,无奈之下,只能集中全力,双掌同出,用“进步连环掌”   式一连击出了两掌,却向凤七先生中盘两处穴道上击来。   凤七先生哼了一声,暗忖着此子的确不可轻视。   原来关雪羽自忖着难以闪躲,在情急之下,乃自兴起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毒招。这种玉石俱焚的招法,虽然在动手过招上来说是不足取的,但是,在某一种情况之下,却也有其特殊的价值作用。   关雪羽这双手掌上几乎是灌注了所有真力,他当然知道设非如此,便不足以为拒强敌,是以两掌之上,内力十足,凤七先生即使能领先击中对方,也不免会被对方后来的内炁真力所中,受伤在所难免。   两相权衡之下,凤七先生只得临时吞下了这口气。   他所施展的“正反乾坤掌”式,几乎已经击实,却在临时片刻交睫的当儿,蓦地把力道撤了回来,由于气血逆转过剧,整个身子不得不向后跃起。   带着凌厉的一声长啸,凤七先生身子野鹤掠空般地拔了起来,足足向后飘出了两丈开外。   关雪羽救命绝招得手,却不敢逗留在原来地方,身形微晃,向右面撤出了七尺,足尖轻沾,随即有如走马灯般地疾转起来。   他们燕家成名武林,当然绝非偶然,除了七十二手“燕子飞”剑法之外,还有很多鲜为外人所知的绝活儿,即以眼前这一趟“金燕乱飞”身法而论,便不为外人所熟知。   凤七先生却是知道的。   二十年前,他与燕追云动手较量时,使曾偶然见识过一次,一待他表示出极为关注时,燕追云便收起不再显露,以后虽然历次较量,燕连云却一次也未曾再现出过,足见这套身法,在他们燕字门中是如何被珍视了,自然非比寻常。   关雪羽一经走开了这阵“金燕乱飞”,即见场子里人影婆娑,虎虎生风。   他虽不愿把这类燕家绝学轻易示人,但是为求保身,眼前不得已情况之下,也就顾不上了。   随着一阵子乱步疾踏,现场满都是他重重叠叠的人影,进进退退,摇摇晃晃,足以令人眼花缭乱,在此千百人影之中,却只有一个是真的。   卢幽细心倾听默察,忽然笑道:“好一只灵巧翻飞的燕子,这便是你家金燕身法了,真正的是妙绝。”   接着她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我眼睛看不见,要不然该有多好,燕雪,你应该想到,这套身法是可以与我所传授给你的身法混合施用的。”   她所指的身法,便是于暗室之内所传授雪羽的“神宝无相”功夫。关雪羽被她这么一提,顿时心里雪亮。   凤七先生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自一开始就紧紧地向对方逼视着,现场人影虽有千百,他的眼光显然并不为所乱,始终追踪着最接近雪羽前后十数个人影打转。   关雪羽之所以疾步行走,一刻也不肯停止,便是在于甩脱对方敏锐的观察,偏偏凤七先生不为所惑,一刻也不肯放松。   透过他敏锐的观察力道,圈子越来越小,已几乎收缩到了关雪羽本身前后,只是在四五个影子左右打着转儿,一待他有所认定,便当猝起发难。   关雪羽疾行速走,身法千变万化,却始终甩不开凤七先生凌厉的观察之下,他知道再不出手,一待对方认出了自己真身,便不妙矣。   忽然,他身子陡地拔空而起。   现场月色里所显现的形象,极为清晰,就像是猝然张开来的折扇,在这个弧度里,重叠着二十来条人影,一致作势,直向着凤七先生当头罩落下来。   关雪羽所以提前出手,那是被迫不得已,趁着凤七先生未能立时看出自己真身之前猝然出手,自然还比被认出本身之后再为出手,要好得多。   二十多条人影,一股脑地直向着凤七先生身上落下来,后者忽然狂笑一声,两只手掌密如贯珠般地直向当空劈了出去。   “呼——呼——呼——”   一连三式快掌,三条人影随即迎势而灭。   第四条人影蓦地向左面闪开,却也逃不过那凤七先生的快式追踪,“呼”地在掌风之下,亦即消灭。   凤七先生不禁甚为震怒。   以他敏锐的观察力,想不到竟然也会连番失手,冷叱一声,双掌连施之下,“嗤—   —嗤——”又自劈出了两掌,两条人影,又自应势而灭。   猛可里一股凌人的劲风,带着关雪羽硕大无朋的气势,泰山压顶般地当头罩落下来。   这才是关雪羽真正的身子。   在这个凌空疾下的势子里,他双掌两脚四肢齐出,有如飞云罩顶,直向着凤七先生全身压来。   凤七先生连番失手之下,早已不禁为对方这个少年人引逗得无名火起。   蓦地,他双掌平托着向上用力一举,施展出他早已蓄备多时的气炁之力,真有石破天惊之势,两股内力猝然交接之下,发出了轰然一声大响。   关雪羽落下来得快,弹起来得更快,有如旋风一阵,倏地弹了起来,足足弹起了三丈高下。   这一股力道必然是强烈,以致关雪羽也无能保持住潇洒的姿态,整个躯体几乎倒翻了过来,一路歪斜着直向地面上坠落下来。   凤七先生已有绝对的把握立刻制胜对方,身影猝闪之下,快如电闪星驰般地切了过来。   这时却有一条人影比他更要快。   像是一道闪电,卢幽抢先了他一步来到了眼前,不要以为她眼睛不能视物,动作还是真利落,身子一经着地,左右双手同时递出,发出了两股劲道。   情急之下,卢幽不得不施展出她早已藏匿了多年的内功真力。   方才动手,不过是适可而止,这一次动手,可是极具实力的一击。   随着卢幽两只手掌的同时递出,发出了两股前所未见的奇异劲道,所谓劲道,那是绝不同于劲风的,后者虽是无形,却具其声,前者却是两者俱无,也只有敌对者自己心里有数。   眼前卢幽身子猝然地抢先而入,双手同出,虽是各发劲道,惟强弱巧妙却大有不同。   同样的出手,对关雪羽与凤七先生两人的作用却大相迥异,前者不过是旨在接引,后者却是强劲的敌对攻拒之力。   凤七先生那么猛锐的掌上劲风,在猝然间与卢幽的无声劲道一经接触之下,非但未能使对方受挫,本身却像是遭受到了极大的抗拒,整个身子霍地直向着后方倒了下去。   对凤七先生来说,简直是出乎意外的震撼,以他那般功力竟是无能承当着如此劲道,如果勉强接下来,保不住五脏六腑将受创,一惊之下,不得不迅速地向后撤离。一式“例卷黄翎”身法,足足翻出去丈许开外。   与此同时,卢幽的另一只手上所发出的劲道,已巧妙地把关雪羽身子接住,运劲施力,微微一送,便使得关雪羽身子轻若白鹭般地落向地上,那力道显然恰到好处,关雪羽原本已歪斜的身子,正好纠正过来,落下来的身势,看上去自然极了,丝毫也不带一些儿牵强。   当然,关雪羽自己心里却有数得很,设非是卢幽这一手突发的劲道,自己可就难免要出丑了,而且,绝难逃得开凤七先生猛袭过来的那雷霆一击。   凤七先生想不到卢幽竟然有这等功力,更想不到她竟然真的对自己全力出手,一时为之愕然,紧接着苍白的脸上现出了无限杀机。   “好好……这可是怎么个说法。”   一面说时,他的整个身子气得连连发抖,形将站定的身子,忽然之间涨大了许多,简直像个大圆球。   卢幽冷森森地笑道:“怎么个说法?亏你问得出口,你已经输了,莫非在后辈跟前,还耍赖不成?”   凤七先生怒声道:“怎么……我说的是十招……莫非……”   忽然,他面色一变,才想清了是怎么回事,顿时为之一愕,哑口无言。   双方所约定者,为十招分胜负,彼此实际上动手,不过才四招而已,倒是破除关雪羽虚幻的身影,凤七先生竟然连发了六掌,正好凑足了十招之数。   凤七先生自视极尊,生平尤重信诺,一言九鼎,自不会在关雪羽一个后生小辈面前失信。   聆听过卢幽的话后,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自叹息一声,转向关雪羽看了一眼。   “你走吧!”   凤七先生却把一腔盛怒转移向卢幽,冷冷地说道:“你要下山,却要接我三招,可以么?”   卢幽说道:“我知道你是放不过我的,不要说是三招了,就是三十招我也由你,陆青桐!你就划出道儿来吧,我接着你的。”   关雪羽的险中逢生,原以为一场风波已平息,却没有想到竟然转祸到了卢幽身上,顿时为之一惊,却是无能阻拦,心中犹自想着,不过只是三招而已,以他判断,卢幽功力犹在凤七先生之上,区区三招,对于双方在场二人来说,都似无能构成伤害,倒不如站立一旁,静观其变的好。   面对着志在必胜的凤七先生,卢幽一派自然。那一双睁得滚圆的眼睛,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连瞬也不会瞬一下,只是向着凤七先生站立的位置瞪着,夜风里,只见她那一袭黑色发亮的袍子,有如波浪一般地颤动着……   凤七先生也许刚才又尝到了她的厉害,竟然不敢贸然出手。   嘴角上挂着微微的冷笑,他先自转向卢幽的右侧方,尽管是足下轻飘之极,却亦瞒不过卢幽的感触——他随即又掉过了身子,轻换到另一个方向,依然逃不过卢幽的察觉,依然是双方面对面的对站着。   “青桐……”卢幽语音冰寒地道,“你应该知道我自从眼睛瞎了以后,这几十年以来,我可没有拉下了功夫,你刚才也看了,我已经练成了‘神宝无相’功力,你是不容易战胜我的。”   凤七先生频频地冷笑着,由他那双眼睛里所泛出的光彩可以显示出他内心恨恶对方的程度。   “我不会再相信你所说的,除非我自己试过。”   微微停了一下,他脸上杀机越甚。   忽然,他那个看来涨大得一大圆球般的身子,蓦地向下一矮,紧接着流星也似的飞了出去。   卢幽身子相对地向后一闪,新月般地绕了一个弧度,势子快到了极点。   关雪羽虽是极注意地向场子里注视,却依然未能看清他们双方是怎么接触的。   星月里,两团黑影甫一交接,随即倏地分开来。   卢幽发出了一声轻叱,蓦地抖出了右手,箕开的五根手指,有如一柄五股钢叉,疾如闪电般直向着凤七先生前胸力插过来。   凤七先生哼了一声,身子向左一闪。   卢幽紧跟着向右一闪。   这一左一右两个快闪,看似平常,其实却蕴藏着微妙的上乘身法。   暗影里,透过关雪羽所见,恰恰是六条幻影,两两相对,恰是三双,猛可往里正中一挤,却又化而为一。   关雪羽方自看出,这等交接方式,正是传说中的“伏象”之术,因而了解到其势态之严重,心中大吃一惊,其时三招已到。   交接的双方,看过去像是透体而过,石火电光般地一闪而开,俟到关雪羽定神看时,彼此已错开了三丈开外。   凌厉的招法,正是在彼此错体而过的一刹那递出去的,这一招当然凌厉已极,胜负如何,只从表面上,却是难以窥出。   无论如何,敌对的双方,都像是已尽全力。   凤七先生胖大的身子,这一霎间已恢复了原来的形象,只是上束的发结,或许是内力的上冲,竟然为之整个的披散开来,可见得其内力之足猛。   透过他闪烁的一双眸子,含蓄的目光显示着无比的惊悸迷惑。   无论如何他的确已尝到了眼前这个瞎婆婆的厉害,三招已到,不如见好就收。   “见识了。”   说了这句话,一时噤若寒蝉。   卢幽只是静静向他这边张望着。   良久,她才现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容,微微点头道:“我们可以走了吧。”   说了这句话,她再也不等对方的回答,转向关雪羽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在一处清澈的湖水旁边,关雪羽定下了脚步。   天色已明。   橙色的云,大片地在东边天际渲染着,以至于湖水也变得绚丽多姿,衬着岸边的杨柳,此景如画,人立其边,便人在画图中了。   “这是什么地方了?”   卢幽踏前一步,苍白的脸上,显示着一层迷惘。   “我也不大清楚,前面是一个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关雪羽接着说着,“这个地方景致好美……”   “这就是了……”卢幽点点头,道,“竟然到了七柳湖吗?你再看看,湖边可是植有七棵柳树?”   关雪羽定睛一瞧,点点头道:“果然有七棵柳树。”   卢幽松弛地叹息一声说:“总算出了七指雪山的地头,我们不必再担心了。”   一面说,她随即伸出腿向前侧方虚空地踢了一踢,跟着迈前几步,在一堵山石上坐了下来。   关雪羽顿时觉出来双腿不胜麻酸,原来这一程疾赶快行。再加上五花八门的阵势干扰,确实使他们心力交疲,一旦停下步来,立刻就觉出了累来,算计一下时间,敢情足足有四个时辰之久。   “我口渴了……”卢幽说,“你去取水来我喝。”   关雪羽答应趋向湖边,掬了一捧,待将自饮。   “慢着!”   卢幽由头上摘下来一根碧钗道:“先试试看。”   关雪羽愣了一楞,抛开了手里的水,过来接在手里,见是一支碧绿色的玉钗。   “莫非水里有毒?”   “不可不防。”卢幽道,“虽说是出了七指雪山的山界,但是陆青桐为人狡智,也不能完全放心,你且把这支玉钗插入湖水,看着变色没有,如果色泽变粉,便万万不可饮用。”   关雪羽应了一声,立时趋前,如法炮制一番,细看了看,色泽如故,这才放心地自己先喝了一个够,再用一片树叶,包了一包,送向卢幽面前,后者低头就着叶包饮用一尽。   “还要么?”   “够了。”   向着东方即将升起的微曦,卢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去。   映着朝霞,打量着卢幽的脸,关雪羽忽然吃了一惊道:“干娘,你莫非不舒服么?”   卢幽绽出了一缕苦笑,点点头道:“你莫非还没有看出来么?我受伤了。”   关雪羽大吃了一惊:“啊……”   “不要紧……伤得不重……”卢幽含着笑道,“只可惜我出来的太匆忙,没有想到这一切的发生,否则,服下一粒七指雪山的续命丹,也就好了。”   一言提醒了关雪羽,想到了凤姑娘所赠的那个绣荷包,里面正有此药。   当下匆匆取出,倒下两粒,递过去道:“干娘,我这里有。”   卢幽颇是诧异地接过来,用手捏了捏,又唤了一下,点头道:“就是这个……这是金凤堂视为拱壁的灵药,你是怎么得来的?”   雪羽脸色微微一红,到底不擅说谎,乃照实道:“是凤姑娘赠送给我的。”   卢幽取一粒含在嘴里,把另一粒退还给他道:“一颗就够了,这个丫头。”   说着微微闭上眼睛,长长地呻吟一声,一霎间,苍白的脸上沁出了一颗颗的汗珠。   “干娘,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刚才与陆前辈动手时,你受了伤?”   卢幽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关雪羽一惊道:“可是当时我竟以为陆前辈输了……”   “本来是他输了。”沉默了一下,卢幽才又睁开了眼睛,冷冷地道,“我与他总算有过一段……情谊,何忍对他就下重手?只是他却并不留情……若非我及时发觉,还以颜色,哼哼……这条命是否还能保留到现在可就是未知之数了。”   “现在,既然服下了续命丹,以我功力,不过几天之内,便可复原无事,你不必为我挂心……倒是……”   她随即又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倒是……此行事出意料,一夕之间,我竟然变成了有家归不得的孤魂野鬼,为你添了一份累赘。”   关雪羽道,“干娘这么说可就见外了,能有你老人家与我同行,正是我的福分,只是……眼前我急于往皖北一行,却不能送你先去青城。”   卢幽一笑道:“不要紧,就且先同你四下走走吧,这里空气甚好,你也不要松懈了功课,我打坐运功,你只管把我所传授你的神宝功力运施着,且在彼岸练习一番,半个时辰后我们再上路也还不迟。”   关雪羽方自应了一声,忽似觉出右侧方有细音一响,虽然声音不大,可是两个人却都听见了。   卢幽蓦地偏过头道:“有人来了?”   关雪羽却已发动了身子,蓦地腾身而起,一抄数丈,向着声音发出的那片地方纵了过去。       第四十章 雪山斗剑炁 两败俱轻伤     关雪羽身子落下之后,才发觉到那是一片占地极大的荒草野地,地上蔓生着高过一人的枯黄芦草,在凌晨的寒风里颤瑟不息。   几只野斑鸠拍扇着翅膀,正由草丛里飞出来,破碎了的芦花飞絮,散布得满天都是。   这些虽不能转移关雪羽的注意,却增加了他观察上的困难,展望着数百亩方圆内外的大片芦草,不要说其中藏上一个人了,就是千八百人马,也休能看出一些破绽。   “他去远了。”卢幽冷冷地说。   “是人么?”   “自然是人,而且这个人轻功极高,不在你我之下。”   关雪羽陡地一惊道:“难道是陆前辈他……”   卢幽摇摇头说:“不像。”又道,“陆青桐虽然坏事干了不少,但他倒是言而有信,不会出尔反尔,再说,身法也不像……”   她竟然能在一倾耳之间,观察入微,巨细尽知,却是令人骇异。   卢幽微微笑道:“用不着争,早晚他还会现身的。”   关雪羽再向那片原野观察,大片芦草在晨风里起伏如波,自忖着无法能够找出来其中藏匿着的这一个人来,也就无可奈何。   他终是心里不安,随即问道:“这个人又是谁呢?”   卢幽摇摇头道:“暂时还说不清,不过,也许他并没有恶意,要不然刚才他明明是有下手的机会,不会白白错过的。”   关雪羽想一想,确实也是如此,在他先前取水、饮水,以至于喂食卢幽饮用之时,机会多多。如果对方果如卢幽所说,是个具有杰出身手之人,在那个时候伺机出手,或是发放暗器,成功机会极大,何以空空放过?看来似乎并无向自己加害之意,只是却也不能就此肯定。   卢幽倒似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经说过,随即置之度外。   她初服灵药,心念伤势,随即闭目静养调息,练起功来。   关雪羽遵从卢幽嘱咐,也自在对岸施展出新学的神宝身法,绕湖行走了数圈,越觉得福至心灵,得心应手之极。是时旭日高升,大片红光,将一池碧波渲染得有如玛瑙颜色,四野大地,更像是披上了一层五彩霞帔般地瑰丽多姿。   关雪羽练习了一阵疾走的轻功身法,定下来,也自在池边一方石块上打起坐来。老少二人相继运功调息,不知不觉间,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俟到关雪羽睁开眼睛时,才发觉到卢幽竟然已经不在对面,已经离开。   在附近找了一圈,也不见她转回,心里正自狐疑,忽听见芦草丛中微微作响,一条人影直似幽灵般地,已自飘向眼前——正是卢幽去而复还。   关雪羽立时趋前道:“怎么了?”   卢幽表情一派自然,看来虽经过一番调息之后,功力已大为恢复。   见面之后,卢幽眉头微微皱了皱道:“想不到我多年不涉武林,江湖之中竟然出现了如此杰出的人物,真令人不敢置信——这个人如果旨在与你为敌,雪燕,你可要特别小心注意了。”   关雪羽道:“是什么样的人?”   卢幽哂道:“我眼睛是看不见,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却能感觉出来……”   她脑子里静静地在思索着:“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奇怪,他竟然像是知道我的眼睛看不见,否则他岂敢现身站立在我的对面?”   “你老人家又怎么知道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这很容易,只从他的呼吸,以及身上的气味,便能判断出来。”   接着她又道:“这些对你来说,也许是不可思议的异能,但是对我这个瞎了几十年的人来说,早已习之为常,不足为奇——我甚至于在你距离我寻丈之外,也可清楚地判知你呼吸的次数——自然,你如果有了准备,而先闭住了呼吸,我便一无所知,只是我仍然可以由其他方面测知,就像现在我已清楚地嗅见了你身上的汗臭,这与女人身上的气味,是大相迥异的。”   关雪羽对于卢幽的这项异能,早已深信不疑,经她这么一说,自然相信她所言不假。   卢幽冷冷地道:“这个人曾诡异地在暗中观察了我很久,也许是我的出现,使得他多出意外,出许是他一时摸不透我的门路,所以迟迟才没有出手。”   关雪羽道:“你们可曾照过了脸?动过手没有?”   卢幽思索着道:“这个人很聪明,也许他不愿意惊动了你,所以先把我引到了草丛之中,我乐于从命,目的也是想摸一摸他的斤两……”   “我们曾对了一掌。”卢幽慢吞吞地说,“我用了约有七成的力道,竟然不能取胜对方,由此可以猜知他功力之强劲,我可以断定,绝不在你之下。”   关雪羽沉默不言,脑子里却在思索着这个神秘的人……金鸡太岁?姜隐君?甚至于姜氏手下的几个能人,都有可能……   卢幽继续说道:“我想摸出他的来路,只要他略现身手,必然有迹可循,偏偏他精明得很,只是与我在草丛里团团打转,较量轻功。”   关雪羽道:“他的轻功如何?”   “很高,很高……”   卢幽诧异地道:“所以这才使得我大感惊奇,在我看来,此人虽然未必有我那种‘提升’的身法,却是另开途径,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经此一试之后,他也必然知道我的厉害,越发地不敢轻举妄动了。”   关雪羽沉默了一下,终是放心不下,道:“干娘看这个人的来路到底是哪一面的?”   “很难猜测……”卢幽说,“他始终不露出身法,是一个诡异莫测的人,我看他心存叵测,只怕是冲着你来的,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放不过你的,这就要见面,现出原形了……”   关雪羽道:“很好,我等着他,我们这就走吧!”   卢幽点点头说:“好。”她手上拿着一根青翠的竹枝,往前指了一下,“这里有条小路,我们走这边。”   二人随即踏上路途。   卢幽举步当先,手上竹竿左右挥处,当前过长的芦苇劈啪作响声中,纷纷往两下里倒翻下来。这么一来,眼前立刻现出了一道迂回的小路——那是一堵高高堆起的泥丘,时日长久,也都生满了野草,再为两旁的芦苇一掩饰,便很难看出究竟,如不是卢幽这么一拨,谁又能看得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在苇中小道上行着,风声飒飒摇晃着的苇梢,洒落着白雪也似的苇花,一霎间,二人全身上下已沾满了。   由于芦苇的高处,早已超过了人,是以行走其间的人身,只见前路,更无左右,莫怪乎那个神秘的人一脚踏进苇丛,便万难为人发觉,其微妙之处实不下于所谓的青纱帐(北方人称高粱地),用以掩饰身形,实在是再好不过。   二人一路前行,约走了十数丈远近,更觉得陷入到大片苇海之中,设非是卢幽沉着前导,关雪羽真有点不知所往,耳边上所能听见的,只是芦苇间彼此磨擦,所发出的窸窸声。   卢幽只凭着手上一根竹枝,一路拨打前行,脚下顺着那条类似田埂的小道步步前进,她虽然眼睛不能看见,但是行动绝不缓,“神宝元相神功”一经运用,其微妙真有不可思议之处。   忽然,她站定了脚步,冷冷一笑道:“谁?”   话声出口,掌中竹杖已顺势抖了出去,只听见“噗”地一声,顺着她细长的竹竿挑处,一只白鼻心,全身黄毛,猫般大小的东西,已随竿飞起,扑通一声落在了地上,苇丛里立刻染满了红红的鲜血。   敢情是一只黄鼠狼。   卢幽的这一杖端的是好准头,不偏不倚地正好点在了这只黄鼠狼的前额正中,由于力道极猛,竟自透脑直入,深入脑髓,眼看着它在苇丛里一阵子翻腾,顿时横尸当地,一命呜呼。   关雪羽听得卢幽叱声,先还以为敌人忽现,正待出手,俟到发觉,不过是一只黄鼠狼,不觉莞尔一笑。   卢幽摇头一叹道:“罪孽,罪孽,它死了么?”   关雪羽点点头道:“死了,是一只黄鼠狼。”   卢幽说道:“这东西最是机灵,好生生的一边窥人,只听其呼吸,还当它是人呢!”   说完继续前行,关雪羽也不疑有它。   走了一程,忽见前行的卢幽蓦地又站住了身,且右手竹杖抖出,一杖直向着眼前草丛中点了过去。   和刚才情形简直一样,随着她的竹杖抖处,只听见“噗”的一声,杖翻处一条黄影掠空而起,依然是黄鼠狼一只。   卢幽不由得“啊”了一声,一连两次被黄鼠狼戏弄,确实有些气恼——就在这一霎间,一股极大的劲风,直向着她背后猛力直袭了过来。   以卢幽的武功,急切间竟然无能招架,这股劲道窥伺得竟然恰到好处,趁着卢幽杖挑黄鼠狼的一刹那间,乘隙而来,卢幽若胆敢不退,必定负伤无异,急切之下,她只得拧身而退,施了一招罕见的“金鲤倒穿波”,哧——地倒窜出三丈开外,直向苇丛中落下去。   就在这一霎间,一条疾劲的人影,忽地切了进来,身形一落,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关雪羽与卢幽之间,双掌一抖,用“神龙抖甲”的一招,正面直向着关雪羽的身上击了过来。掌风疾劲,其重如山。   关雪羽几乎连来人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已被对方沉重的掌力罩住,惊怒之下,吐气开声,双掌同出,用十足的内炁之力向外封出。   双方似乎都施出了全力,两股掌力甫一交接之下,芦苇丛中哗啦啦的一阵子作响,有如大风天降,却是一发而止,随即趋于无形。   这才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的模样——长身壮躯,猿臂蜂腰,好魁梧的一条汉子——这人穿着一袭过长的皂色缎质长衣,映着天色,闪闪生光,其上竟是一条皱纹也没有,光泽如新,不沾纤尘。   对于关雪羽来说,这个人就是被烧成了灰,他也是认识的,甚至于关雪羽早已经想到了是他。   金鸡太岁过龙江。   虽然如此,他的猝然出现,仍然带给了他相当的震惊。   “原来是你——过龙江,我们几个月不见了。”   “没有多久……”过龙江的眼睛里闪烁着异光,直直地向关雪羽逼视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士隔三日,刮目相看。对于足下来说,却应作如是观。”   说话之间,空中人影猝闪,卢幽已去而复还。   她显然蕴含着遭人戏耍的气恼,去还之间,已被来人抢先一步,占了地利上的先机。   原来高手敌对之间,地势的站立极其重要,眼前的过龙江显然运用了一手小聪明,举手之间,攻破了卢幽先前与关雪羽之间所保持的前后呼应,连环出手之势,即使以卢幽之聪明智慧,在一上来无知的情况下,竟然也着了道儿。   此刻,待到卢幽身子一经扑回,才发觉到一式“两头互掉”的如意身法,恰恰为对方占着了中枢,就动手部位上来说,实在已为对方占足了光机。   “好个小辈,无端的欺我过甚。”   说话之间,卢幽的那张苍白的脸上,顿时现出了无比杀机,手中竹杖平胸直指,遥遥指向对方眉心,接下去的一手,必定锐不可当。   只是,来人却无意选择她作为动手的对象。   “卢老前辈海涵,弟子无意冒犯,尚请息怒才好。”   嘴里这般说着,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地直向关雪羽逼视着,生怕关雪羽的待机一击,自己分神之下,无力防守——话声出口,耳听着“铮”然龙吟声中,一口银光灿然的长剑已握在手上。   对于卢幽来说,对方这一声卢老前辈,显然使得她大吃了一惊。   “你——”卢幽挑动了一下细长的眉毛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卢?谁告诉你的?”   过龙江莞尔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嘴牙齿。   “这还用人说么?天下虽大,但能以冲气伤人的,只怕还不多见呢,据在下所知,不过两个人而已。”   卢幽嘴角上挂着浅浅一片冷笑,显示着不屑。   “不错,只此二人。”过龙江不亢不卑地冷冷道,“一个是人称西来凤的卢幽老前辈,还有一个……”   卢幽神色又是一变,脸上多少带出了诧异之色,她急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是谁?”   “家师银发药王齐鸣子——”   卢幽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这就怪不得了,原来你是老人参的传人,我与令师早年也曾有数面之缘,你便是人称金翅子那个姓过的了。”   过龙江那等狂傲的人,在这个人称西来凤卢幽的瞎女人面前,却显得甚是恭敬。   聆听之下,他竟然微微欠下了腰:“正是在下——”   卢幽微哂道:“我听说过你,既是故人弟子,就该上来以礼相待,鬼鬼祟祟,岂不辱没了你长白门的家风?”   过龙江愣了一愣,道:“弟子不敢造次,贸然现身,反倒不好。”   “这也罢了。”卢幽冷冷道,“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干脆就挑明了说吧,你干什么来的?”   过龙江冷笑了一声,一双眼睛扫向关雪羽:“关朋友,你就自己说吧!”   关雪羽点点头道:“干娘,我与这位过兄有旧待叙,他来得甚好,过龙江,闲话少说,你这就请吧!”   引手起剑,龙吟声中,已把一口寒光闪烁的“青桑”长剑掣到了手上。   蓦地,他身子一个快转,掌中剑划出了一圈寒光,直向着过龙江身边逼过去。   与此同时,他身子疾如旋风般已掠出了丈许开外,直向着乱苇丛梢上飘落。   显然事出意外,快极了。   那是因为有见于过龙江上来占了有利的地形,关雪羽心有不甘,这一手便在于突破困境,另创制敌之先机。   只是过龙江却偏偏不容他如此。   随着关雪羽腾起的身势,过龙江几乎也同时腾了起来,猝然掠起,简直如飞雪两片。   俟到双方身子一经下落,依然是面对面对立之势。   大风呼啸着由眼前掠过……   芦花纷飞里,两个人纸人似的站立在野苇尖梢,风摆残荷般地摆曳不已,却没有下落之势。   俱是轻功中“极流”身手。   关雪羽施展的是燕字门“一气提元”之术,掺合着新近由卢幽处领会的“提升”功力。   过龙江却施展的是他长白门“巨鹰浮空”身法。   双方一经展开,立刻显示出巨力万钧的声势,大片的无形力道,纷纷四溢着,惹得四下里芦絮飞扬,万花齐抛,密伏的杀机,掺合在肃杀的气势里,牵一发而动全局,声势灼灼逼人。   “哦——”   卢幽立刻感触到是怎么回事了。   只见她双掌轻轻向下一按,整个身子倏地腾空飞了起来,轻若无物地已经落在了芦丛之上,只凭着一双脚尖点踏在芦苇尖梢,一任风势飘摇,她身子竟像粘在苇梢上一般,虽然左舞右晃,却无丝毫下坠迹象,这情景却又与关雪羽、过龙江那般身法大相迥异了。   她并无意横加出手拦阻,只是这个位置对她来说,比较更容易察觉对方二人,特别是关雪羽那一面。她对关雪羽的关爱,简直已超越了师徒之间的情谊,几乎是母子间的那种微妙……绝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他,是以眼前这一场格斗,也就特别令她垂注。   “卢老前辈。”   嘴里这么唤着,过龙江的一双眸子却死死地盯在关雪羽身上:“这是我与燕某人之间的一段私事……请你老人家不必插手,一待结束之后,再听凭你老人家处置发落不迟。”   关雪羽冷笑道:“你放心,我干娘不会管这个闲事的,再说,你也未必就能胜得过我……”   金翅子过龙江聆听之下,频频冷笑不已。   “你的命真算够大的,居然跌落悬崖也没有把你摔死,你这一次是不会再侥幸的了,燕老弟,你就出剑吧——”   话声方歇,一道冷森森的剑气,直向着关雪羽身上溢了过来。   关雪羽立刻就有所体会,全身上下顿时就像是加了一层霜般地寒冷,深知对方剑炁之惊人,正是上乘剑法中之以气慑人之妙境,意欲不战而先怯强敌。只是关雪羽却不是易与之流,这等伎俩却吓他不住。   他随即沉着应付,将一股沉在丹田之内的真力缓缓提起,随之逼入剑身之内,也自将内炁剑气放出,双方这两股剑炁力道方一接触,顿时像起了一片寒光,向着四下里蔓延开来,引得四下里草木萧萧,芦花纷飞,更具无限杀机。   一旁站立的卢幽,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我早已听说银发药王收有一个好徒弟,今日总算见识了,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无剑炁’之功,倒确是武林罕见,所谓‘分心照眼’,一被它吸住了,便将难以遁开,真是好不厉害。”   关雪羽原也想到了‘一无剑炁’之一说,只是却拿它不定,这时经卢幽一提,当即恍然大悟。   金翅子过龙江所在耳朵里,当然洞悉对方用心,生怕她再为饶舌,说破自己用心,只得提前发难,冷笑一声,道:“看剑!”话声出口,只见他偌大的身子,蓦地由苇梢上弹了起来,起势不高,只不过三四尺上下——随着他往前下落的身子,掌中剑平肩推出,白光一闪,直取对方的咽喉,剑未至,气已光行。   关雪羽慌不迭盘剑以迎。   他二人堪称剑道中佼佼者,动手过招,确是大异寻常,招式一经递出,无须用老,只略微发觉不对,立刻抽招换式,反应之快,设非是个中高手,简直莫测高深。   眼前,过龙江一剑方出,发觉到对方盘剑之势,立刻改刺为削。剑身一转,带起了一阵轻啸之声,直向着对方腰肋之间,斩了过去。   同时之间,他偌大的身势,夹着一阵凌人的劲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关雪羽身上撞击过来。   “呼——”这一剑,像是一道闪电,擦着关雪羽的身子扫了过去。   关雪羽整个身子,在闪躲对方这一剑时,施展得极为杰出。也许只是在一个月以前,他还没有这个能耐,而眼前,自从他随卢幽参习过上乘的“提升”轻功以及“神宝无相”   功力之后,其进展简直有一口千里之势。此刻,只凭着一双脚尖点踏在轻浮的芦苇尖梢,整个身子全部倒仰了下来,施展得极其惊险,却逃过了对方极具威力的一式杀着。   对于过龙江本人来说,这一手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剑落空之下,连带着他狂飚般的身子怒涛似的卷了出去,待到一双脚步,再次触及苇梢之时,哗啦啦,大片芦苇倒了下来。   这个人真有不可思议的绝活儿。   眼看着他偌大的身子,已将随着倒下的大片芦苇触及地面的俄顷之间,随着他振动的双臂竟自再一次地拔了起来。   “呼——”   像是飞云一片,弹指间已跃飞出丈许以外,随着他张开的双臂,巨鹰也似的再一次落在了芦苇尖梢之上。   他显然是轻估了对方。   在他意识里,关雪羽万万难以逃开这凌厉的一击,分明胜券在握,根本就没有盘算过一击不中的后果。   就在这一霎,关雪羽已紧蹑着他身势之后,电闪星驰般地掠了过来。   这一剑有如怒卷的星河。   关雪羽为雪心中之愤,几乎施展出全身劲道,长剑挥出,溅发出满天剑雨,包裹在如虹的剑炁里,如此剑势,过龙江整个身子,全部在涵盖之中了__芦花纷飞里,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忽然粘在了一块,过龙江反身撩剑,气势不减。   关雪羽怒扑如虎,以身驾剑。   双方势子一样的疾,真所谓“一羽不加,虫蝇不落”,“叮!叮!叮!叮!”一连串的长剑交接声,飞驰着闪烁剑芒。   蓦地,过龙江发出了长啸,整个人巨鹰般地腾空直起。一只左手,分明如搏兔的鹰爪,拍抓向关雪羽的背上,五指着力之下,带起一片血光。   关雪羽却也没有让他占了便宜,在他侧反的身势里,一支短剑由袖管里反卷递出,剑星一现反奔向过龙江颔下咽喉。   过龙江大惊之下,几乎像旋风般地卷了出去,整个身子卷起了一阵子狂风,饶是如此,却仍然未能够逃开了关雪羽递出的剑锋。   一蓬血光,随着关雪羽拉出的剑势,自过龙江腰胯间喷洒出来,瞬息间,染红了大片衣襟。   两个人在此一触之下,倏地如同劳燕般地分了开来,芦苇的韧度,再也难以支持住他们沉重的身躯,一片喀嚓声里,相继跌落下来。   这般情景,虽未能瞧在卢幽眼里,却逃不过她敏锐的听觉,蓦地,她自苇梢上腾身掠起,燕子也似的轻巧,翩翩落身于两者之间。   空气里散播着的血腥气息,已使她敏感地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人受伤了。   “燕雪……你伤得重么?”   “还好。”   听了关雪羽所说的话,卢幽放心了。   最起码她知道,即使关雪羽受伤,伤势也必然不会太严重,否则他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你呢,过龙江?”   “很好,老前辈不必担心……”   说了这句话,双方都不再吭声。   四只眼睛紧紧地对看着,他们虽然都开口说了话,但却都知道,此时此刻是绝对不适宜吐气出声的。   那是因为一个练习上乘气血功力的人,一旦受有外伤,即所谓的“炸血”,设非本身通晓防范之法,那是相当危险的,此时此刻,尤其不适宜开口出声说话,一旦走了元气,更是危上加险,这一点关雪羽与过龙江二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是以一经出声之后,迅即闭口不再多说,彼此眼神里虽然凝聚着无比的凌厉,却也都知道,这一次的交锋,势将到此为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过龙江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是带着无比的遗憾忿恚离开的,也许他永远也难以想通,何以在短短两三个月之后,关雪羽竟然会有了如此不可思议的进展,其武功之高,居然足以与自己抗衡,真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了。   服下了七指雪山的灵药,复经卢幽指点包扎以后,关雪羽觉得舒服了。   在此山居鹅毛小店里,他们暂时住了下来,眼前已是第二天黄昏时分。   关雪羽遵从卢幽的嘱咐,运行了一遍静功,觉得气通血畅,分明已无大碍,只是要想施展高深的内气之功,暂时还不能够,还得慢慢休养几日。   远处寺庙里传过来宁静的当当钟声,透过敞开的窗扇,所能看见的是橘色的天、苍郁的山,一树山茶花,开得煞是艳丽,正有一只鹊雀飞落其上,翘着尾巴,只管喳喳地叫个不休。   他脑子里一霎间想到了许多事,尤其是远在出云寺的麦小乔,更令他悬心不下,方自离开的凤姑娘,当她悉知自己不告而别,更不知又将是如何的伤心失望?   一想到这里,他真是无限惆怅,胸中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真有说不出的气闷,却是万般无奈,凭诉无言,这番情景,设非是当事者,局外人实在难以捉摸了。   站起来望了一圈,只觉得心神甚是不宁。   这是一排长茅草所措的客舍,约有十来间,卢幽与关雪羽各选一间,恰是长舍的两端。   卢幽性喜安静,又不喜与外人交往,特意选了最里面的靠山根儿的一间,整天足不出户,除了关雪羽晨昏两次前往定省之外,简直就看不见她的人影儿。   关雪羽满打算把卢幽先行护送青城山燕雪峰,以便由家人好好侍奉照顾,一面正可请示父母未来之行止。   他私下更有一个打算,想听听父母对自己未来婚事的意见,麦姑娘总是一千个好,无奈父母却是对她一无所知,总要设法向父母暗示说明才好。   自从那一夜,大雨之时,在朦胧中见过了麦小乔一次,直到如今,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了。想到她的孤苦伶仃,一个女孩子家客居在寺院里,日与古佛青灯为伴,再加上毒病发作的痛苦折磨,真是不堪设想……凤姑娘曾说过治好了她的毒伤,以她性情,显然不会说谎,果真如此,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现在应该复原如初了,只是她可曾仍然还住在山云寺?   想到了这些,一颗心可真是乱极了,真恨不能插翅飞向石头岭出云寺去探个究竟。   然而,这毕竟是一件前此从来也未曾经历过的事情,女孩子家的心态习性,向来是难以捉摸咱己将如何面对、自处?可一真是无所借镜遵循,一个处置不当,保不定便像是凤姑娘一般,弄得焦头烂额,鸡飞蛋打,岂非是糟糕透顶。   这就不免又联想到了凤姑娘……平心而论,人品武功,模样儿……凤姑娘哪一样可也不差,即使个性倔强,行为任性,也只能怪她幼失母爱,被父亲宠坏了,说到对自己的恩情一面,关雪羽便只有内疚与惭愧的份儿了。       第四十一章 弟子起贪心 偷取石马经     关雪羽不经意地拿出了凤姑娘赠送自己的那个绣荷包,特别是精工绣制的那方丝帕,上面经凤姑娘纤纤玉指亲手所绣下的几个字:“雪羽清赏”“永结同心”。   接下来的那一只绣凤更是栩栩若生,这说明了,凤姑娘不但武功高,心思灵敏,尤其还擅于闺中女红,却是十分的难得。   美丽端庄,兰心蕙质的佳人,世间罕见,求一已是极难,偏偏同时间突然出现了两个,一双壁人居然竟让自己遇见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取舍之间,便饶是大费周章,呕心沥血之难事了。   记得出道之初,来去自如,了无牵挂,该是何等的逍遥自在?色不迷人人自迷,曾几何时自己这样自负的英雄,竟然也效起吐丝的春蚕,作茧自缚,从何说起,从何说起?   一直自以为是天大的英雄,不知情之何物?待到一朝为情所困,才知道自己与别人并无两样,此时此刻,苟有所能,但愿能远遁千山,作一个避世的隐客,却又何能?   原是铁打的汉于,如今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想一想自己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为情所困的人竟会是自己?诚所谓“自古艳福修非易,一人情关出更难”,人何以堪?   想来想去,总是捺不下这一番反复的情潮,沾上了些儿伤,带着三分的懒,无限的惆怅与遐思,便自因此滋生,又岂怪此一霎的英雄志短,儿女情长?   山风呼呼地吹着……   两扇窗户吱吱呀呀不时地开合着,破碎了的阳光,蛛网似的洒落在地上,情绪的下沉,像是落在了无底儿的古井里……   关雪羽叹息着,收起了绣荷包,由床上下来,想到外面去走上一回。   特别是,当脚下践踏着那一径枯干了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时,那凄凉最能解人情愁,慰人遐思。   门开了。   吹进来一阵子风,房间里纸巾,刷啦啦直响,他忙把门关上。   就在这将关未闭的一瞬之间,耳朵里听见了一阵子窸窸窣窣细声——就在背门贴壁处,站着那么一个高挑身材的倩丽背影。   “哦……”   一惊之下,关雪羽几乎呆住了。   那阵子窸窸窣窣声,分明出自对方的啜泣。她正自独个儿临风伤情,没料到忽然为人窥破,猝惊之下,倏地拧过了身子,递过来惊鸿的一瞥。   “凤姑娘……”   凤姑娘也呆住了。   极短的一霎,谁也没有反应。   忽然,凤姑娘倏地拧过身子来,脚下用劲,狠狠地“嗤”地掠身而起,直向着一面山坡上纵身而起。   “等一下。”   嘴里低唤了一声,关雪羽脚尖轻点,紧蹑着对方背影腾身追赶下去。   眼前是一片向阳坡地,除了稀疏的灌木之外,便只是高矮不一的巨大石块。   关雪羽一径追来这里,却看见前行的凤姑娘已快速闪身于当前巨石丛中。   “凤姑娘。”   他再次唤着,越加快速地追了下去。   关雪羽这里一脚方自踏入石林,猛可里眼前人影一现,凤姑娘倏地自面前闪身而出。   人出掌到,“哧”玉掌递处,直劈出了一股疾烈的掌风,直向关雪羽脸上劈来。   关雪羽没料到,她竟然会向自己出手。这一掌来得既快又猛,简直难以闪躲。   急切之间,关雪羽上身向左面一个快闪,施展的是一字“遁影”之术,“呼”一声,对方的手掌几乎是擦着他的脸滑了过去。   这一掌劲猛力足,要是打中了,势将皮开肉裂不可。   凤姑娘像是在气头上,一掌不中,娇躯倒拧着。叱了声:“你——”两只手交搭着,第二次向着关雪羽双肩上抓下来。   十指尖尖,真力内聚,若真是被她抓上,可不是玩的,关雪羽原本是可以闪开的,只是乍然发觉到是她,心里有一分内疚,行动不免就延缓了下来。   凤姑娘又在气头上,出招狠毒,略一迟疑,遂为她双手抓了个正着。   关雪羽只觉得双肩上一阵子裂肤刺骨的奇痛,更因前此由于受了些外伤,暂时已无能施展气功护体,如此一来,简直像是着了十把利刃,顿时皮开肉裂,被对方十根手指抓了个结实。   “啊……”   顺着凤姑娘尖尖的十指,冒出了大片的鲜血,一时连衣服都染红了。   凤姑娘原本是怒气头上,出手惟恐不重,容得忽然得了手,才发觉到自己下手过重,倏地惊了一惊,慌不迭松开了双手,发觉到手上的血,一时花容失色,面色惨变。   “你……这个呆子……”   倏地拧过身子,一头扑向身后的岩石,放声痛哭了起来。   心里郁积着的委屈太多太多了,借着这阵子哭,可都统统发泄无遗,那情景恰与当时麦小乔有心寻死前的悲声痛哭相似,只是后者身边少了个知心的人儿罢了。   “唉唉……”   关雪羽似乎只有叹气的份儿,竟然忘记了肩上的伤疼,眼巴巴地瞅着面前这个伤心的泪人儿。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凤姑娘偏偏不睬他,把头埋在胳臂弯儿里,哭个昏天黑地,只惊得群鸟纷飞,草木含悲。   关雪羽连唤了几声,看看劝阻无效,忍不住举手轻轻抚向她背上……   凤姑娘忽地转过身子,用力地摔下他的手:“你,别碰我。”   不意这一下又是用力过重了,牵动了关雪羽受伤的肩,只疼得他“啊!”了一声,连连吸着大气儿。   这情景瞧在凤姑娘的眼里,饶是一腔悲忿,却也狠不下心来,慌不迭扶住了那只被自己摔下的手,模样儿透着心疼……   “你怎么了嘛……成了纸糊的呀!碰都不能碰一下。”   又咬牙、赌气,更有一番蜜蜜的爱怜,两行情泪,小长虫也似的淌了出来。   忽然,她扑进关雪羽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他,再次的放声悲恸起来。   关雪羽一连叹了两口气,饶是肩上带伤,还不得不安慰她,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想想自己果然有负对方一片痴情,无奈造化弄人,谁又能了解到自己内心的苦楚?眼看凤姑娘的真情一片,偏偏不能以心相许,甚至于连几句动情的话儿也不敢出口,心里一急,竟自落下泪来。   凤姑娘正自抽泣着,倏地仰起了脸儿,乍见此情,呆了一呆。   关雪羽忙自偏过头去,却是闪避不及,凤姑娘都瞅见了。背过身子来,她由袖子里抽出了一方丝绢,递过去道:“一个大男人家……还哭,也不害臊,擦擦……”   关雪羽苦笑着摇摇头。   凤姑娘自己倒是好生擦了擦,斜过眼,发现到关雪羽正瞧着她。一时臊红了脸,却忍不住又笑了,只笑了一声,又绷住了脸孔。   “来,我瞧瞧你的伤……”   一面说,就执着关雪羽肩膀,细细瞧他肩上的伤,早就被血浸红了一大片。   瞧在凤姑娘眼里,可是由衷的心疼。   “你是傻子呀……不是本事大得很么?怎么就不知道闪一闪我,看看伤成了这个样子……”   说着说着眼睛可又红了。   关雪羽可真怕又勾起了她的伤心,摇摇头说:“一点小伤,不要紧……”   “小伤?你看看流了多少血吧!”   随即把他拉起坐下来,一面褪下了他的肩衣,现出了伤处,十个小小的血窟窿,显然是自己十只手指头抓的。   凤姑娘瞧在眼里,又痛又怜,带着三分责怪的眼神儿,狠狠地盯了关雪羽一眼。随即由身上拿出了急救药包,好在她七指雪山的灵药种类繁多,小小皮肉之伤,算不了什么。   虽说是这样,凤姑娘可是一点儿也不马虎,细心地为他上了药,又用一种薄如蝉翼的贴叶,为他贴上,外面缠上了一层细纱,这才住手。   “好了……”凤姑娘说,“大概三四天就能结疤,七天就全好了,这几天可不能沾水。”   忽然她“咦”了一声,注意到了他背后的那处伤:“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前两天伤的……”   “是我爹爹伤了你?”   “那倒不是……”   关雪羽摇头一叹,随即把金翅子过龙江寻仇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凤姑娘诧异地道:“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到七指雪山来找你……总算你没吃亏,这么一来,他也该知道了你的厉害,下次就不会这么轻举妄动了。”   说着,她戚然地叹了口气道:“因为一个你,把我们家弄得七凌八乱,七婆婆竟然为了你跟我爹翻了脸,跟着你一块走了,真是让人想不透……”   一面说,她无限气馁地把背靠倚着身后的石头,抱着一双胳臂,颇是伤感地道:   “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了,干嘛要偷偷地走?是不是打算这一辈子都不见……我……了?”   关雪羽叹了一声,垂头不语。   凤姑娘冷笑了一声:“我只当你心里对我好呢……谁知你压根儿就没把我看在眼里……我……我要强了一辈子,现在,你叫我这个脸,可往哪里搁?”   说着说着,眼泪可就又汩汩地淌了出来。   关雪羽恨声道:“姑娘不要再说了……总之,都是我不好,我对不住你……”   “这可不是什么对不对得住的问题……你为我想想,今后我怎么做人……你……一走,往后的日子……我可又怎么活下去?”   关雪羽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凤姑娘擦了一下眼泪,怪委屈地道:“我知道我太任性……脾气不好……可是我可以改……”   “姑娘你错会意了……”   关雪羽觉得气闷得很,站起来走了几步。   西边的老日头,早已沉了下去,就连那一抹子红,也已消失,无数山鸟成群地在暮色里飞着。   已经有了些寒意,只是胜不过失意人儿所郁积的那种透心的寒……   关雪羽在现场走了一圈,仍然回到了老地方,他发觉到风姑娘那一双痴情的眼睛,犹在注视着他,等着他的回话,剖明心迹。   “姑娘你不要自责过甚,其实你并无不是之处……”关雪羽咬了一下牙,讷讷地道,“只是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再伤害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凤姑娘凄惨地笑着,“你是说麦小乔?”   关雪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原想直率地回答这个问题,可又想到这么回答之后的后果堪忧,以凤姑娘之娇宠任性,痛心失望之余,保不住会生出一些意外之事,那就不如还是暂时沉默的好。   凤姑娘见他不说话,自知必是麦小乔无疑,顿时只觉心里一阵子透骨的凉,忍不住偏过头去,顷刻间泪水流了满脸满腮,这口气她硬是咽不下去,不知是怎么回事,别人她都不在乎,就是麦小乔,她绝不甘心输在她手上……   一想到这里,只觉得全身上下冷嗖嗖地向外直冒着冷气,仿佛魂魄已离休,整个身子都为之软了——朦朦胧胧里,只觉得面前还有关雪羽这么个人,却是再也没有力量答理他一句。   “姑娘……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明白了……你走吧……”抬起眼睛来,无力地看着关雪羽,“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儿……你走吧!”   说着眼泪可就又籁籁淌了下来。   关雪羽重重地叹了一声道:“姑娘,你瘦多了。”   这句话的突如其来,并非偶然,那是他忽然发觉到对方消瘦的面颊,因而有感而发,只是听在凤姑娘耳朵里,颇觉有些“唐突”,“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一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由不住悲从中来,眼泪更不禁淌个不已,赌气把身子转向一边,不再理他。   关雪羽倒是真心地关怀着她,因而他又说道:“姑娘你要好好保重身子……这都是……”   说着又自叹了一声,便不再说下去。   凤姑娘本来不想理他,偏偏对方话只说了一半,即行止住,既已听在耳中,总希望听个究竟,一时怪难受的,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当下微微嗔道:“都是什么,怎么不说下去了?”   关雪羽叹了一声,由不住苦笑道:“这都是我害了你,我真是罪人了……”   凤姑娘“哼”了一声,又把身子转了过去,小声嗔道:“知道就好。”   不过,这两句话总算还是知心之言,多少缓和了一下她伤感的情绪。   关雪羽见她止住了悲泣,心里稍安,遂道:“姑娘此行出来,令尊陆前辈可曾知道?”   凤姑娘冷冷地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关雪羽道:“令尊若是不知,保不住又要生气了,为姑娘着想,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你这是赶我回去?哼,我偏不回去。”   说着一跳站起来,双手叉在腰上道:“你真的这么讨厌我?你……”   说着眼圈儿可就禁不住又红了。   “唉!你又误会了……我只是为姑娘着想……”   “为我着想?”凤姑娘道,“真要是为我着想,你也不会走了。”   关雪羽苦笑不言,这一霎甚是愁苦。   二人相对无言,甚久,关雪羽道,“姑娘保重,我走了。”说了这句话,他随即掉身而去。   走了一半,他定下脚步,回过身来,凤姑娘仍在远远注视着他。他终于狠下心来,也不再多说,掉身而去。   一阵夜风,吹起了院子里萧萧落叶。   北丐帮的少帮主童云,悄悄地穿过院墙,来到了偏殿外门,站住了脚步,向着凄凉月色下的殿房里打量着。   今夜,他破例地喝了一些酒,带着三分醉来的,虽然如此,眼前就在他即将跨入这个院子的一霎,内心竟然有些怯虚,有些举棋不定了。   透过深垂的竹帘,在那一点昏暗的豆油灯光之下,他看见白长老果然睡着了。   可怜的老人。   似乎是除了睡觉以外,他再也没有第二件事好干,打坐、睡觉、打坐……如此而已。   若非是童云确切地知道,他真不免有所怀疑,眼前这样的一个“老废物”,岂能会如外传具有一身不可思议的武功。   外面的传言多了,非只是白长老不可思议的身手而已,而最令重云困惑的却是有关那一件失传武林的至宝——石马真胎。   传说这件失落几近三百年,人人都想得到的武林瑰宝,最后就落在了白长老的手里。   一想到这里,童云由不住为之热血沸腾,两只眼睛里立刻交织起无边欲火、贪婪的光……   更妙的传说是,任何人只要得到了这个石马真胎,取出内藏的石马真经阅读一遍,依法而练,不出三月,必能成就一身超凡人圣的盖世功力。   童云毋宁相信这是真的了。   过去年月里,他不知问过白长老多少次了,所得到的答案只是摇头,问到后来,甚至于白长老干脆连头也不摇了,只是用那种冷漠到无以复加的眼光,在他脸上看看而已。   那意思分明是说,你这个不长进,没出息的东西。   白长老一心想成就他这个弟子,认为他具有一般人所缺乏的那种质禀、根骨,如果他肯专心一致,来日实不可限量,偏偏童云就是没有这个耐心,他好高骛远,恨不能一步登天,这就与白长老的苦心大相径庭,白长老仍然抱持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这块顽石能够点头……   白长老有足够的耐心,童云却没有。   今夜,他就是为此而来。   童云可不敢真地把白长老这个人视同废物,他可是存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来的。   事先,在晚膳的汤里动了一番手脚,有理由让他相信白长老这一觉足能睡到明天过午才醒,要不然,童云就算是向老天爷借上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来。   虽然如此,童云仍然是不敢大意。   他足足地在院子里站立了有小半盏茶的时间,细细地向白长老观察着。   白长老确实是一动也不动地睡着了——垂着头,摊着两只手,拱着背,那样子活像是个大虾米一样。长久以来,他睡觉一直就保持着这个姿态,一看见他这个样子,毫无疑问地就可以断定他是睡着了。   童云一直观察着他,一直到认为他真的睡着了,这才轻起脚步,向前蹑进。   竹帘轻启,童云像是一阵风似的闪身飘入,身法确是够轻的,豆油灯的灯焰长长地吐了老高,又收了回去,童云却已站在了白长老座前。   他屏住呼吸,近近地打量了他一阵,轻轻地唤了一声:“长老。”   白长老兀自没有一些儿动静,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甚是均匀,由于他事先在汤里放的药量极重,料想着这会子即使是天上打雷,白长老也是无能听见。   童云遂不再犹豫,当下立刻动手,就在殿堂里大肆搜寻起来。   前文曾说,这里所置的无非是瓶瓶罐罐,装置着的尽是些丹药丸散,童云匆匆翻过,并无所获,发出的声音不小,竟然也没有把对方惊醒,可见白长老睡得如何之死了。   他的胆子可就大了。   这间厅房,原本就不大,摆设既少,一览无遗,很快地就翻了一遍,别说是石马了,连个泥马也没看见,童云真恨不能把白长老叫醒,拿剑指着问他,当然,他还没这个胆子。   一个人又发了半天愣,正是无计可施。忽然,他注意到白长老座下的蒲团,显然有些特别,坐垫的四周围,围着一圈蓝布,平常看起来,原无可疑之处,只是这时看起来,倒像是对方别有用心似的。   心里这么想着,随即弯下身来,用手揭开一角,向里面瞧瞧,这才发觉到果然像是有些名堂,用手轻轻叩了一下,证明其内中空。   童云由不住心里一喜,这才明白了。   怪不得白长老一天到晚都赖在这个蒲团上不动,敢情这里面大有文章。   童云脑子里这么一盘算,推测着必然有那么一个暗格藏在蒲团里面,而开启暗格的那扇门,当必就在白长老盘坐的股膝之下了。   问题来了,要想打开这个暗格,必得先把白长老移开不可,可是这一移动,可就保不了要把对方惊醒了,这可就大为不妙,可是不移开,东西又不能到手……这可怎么是好?   略一思忖之下,童云陡地恶向胆边生,起手自背后抽出了长剑,一不做,二不休,一剑把对方给杀了,可就一了百了,最是干脆。   剑光闪烁里,他的眸子可就不自禁地落在了白长老的那颗人头上。   细细的脖颈耷拉着,垂下来的那一颗老朽人头,只须宝剑一挥,必可两下分家。童云长剑已高高举起,却是缓缓地又放了下来,心一狠,又举起来,却又再一次地放了下来……无论如何,他竟是狠不下这个心来。   却听得白长老鼻中哼了两声,身子忽然直了起来,童云心里一急,忙将宝剑归鞘,待将转身离开,却见到白长老这边竟自转了个方向又睡着了。   童云心里一惊,暗忖道好险,转念一想,自己真是好傻,既然下不了毒手,何不施展点穴手法先点了对方穴道,叫他昏睡不醒,岂不更好?   这么一想,甚觉有理,当下不假思索,右手反转,中指微挺着,直向白长老背上拍去。   这种点穴手法,诚然算得上高明了,在点穴手法上来说,谓之“拍穴”,以掌上内劲瞬息之间贯之于指,一拍之下,力道十足,被拍者十之八九闪躲不开。   顺着他手掌之下,只听见“吧”的一声,白长老霍地身子向后一仰,“咕噜”的一下,倒下蒲团,顿时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童云见状,先是一惊,随即暗喜。   他却没有留意到白长老这猝然后翻的势子,透着古怪,按常情而论,白长老身子既是向前弯曲的,昏迷之下,理应顺势向前倒下才是正理,何以竟会反而向后面倒了下去?   岂非不合情理?   他如果再想得更深一点,以白长老这等功力之人全身气血早已能自闭自开,童云功力固然算是不错的了,要想能镇住对方,似乎是不可能之事,尽管白长老在睡梦之中,也是万难成功。   只是这些在猝然之间,童云竟然都没有想到,惊喜之下,顾不了倒在地上白长老的死活,慌不迭先忙着把蒲团上的团垫拿开。   垫子一经拿开,立刻发觉到内藏的暗门,只是灯光太暗看它不清。   童云把灯移近了,几经辨认之下,才发觉那扇暗门,十分小巧,不过只有海碗般大小,试着用手摸了几次,才发觉到内里还有暗锁。   气急之下,童云手起一掌,贯足了内力,直向着那小小暗门上拍了下去。   哪里知道,这看来举手可破的物件,偏偏韧道十足,童云手触之下,发出了“砰”   的一声。   这一掌简直就像是拍在了一面弹力十足的皮鼓上一般,童云的整只手掌都为之弹了起来。   童云猝惊之下,再运力道,一连又是两掌下去,依然状如前态,那扇设置蒲团上的小巧暗门,依然如故,未曾丝毫损坏。   心里一急,两只手抓着蒲团两沿,往上就搬,想到了把它弄到院子里,难道硬砸硬摔也不能把它弄开?   事情敢情是邪门儿得很。   以童云功力而论,不要说小小一个蒲团,就算是一块千斤巨石,也能把它给举了起来。   偏偏这一霎,一任他施展出全身的劲道,那具中空的蒲草之团,居然是纹丝也不曾移动一下。   童云猝然一惊之下,这才想到了事有蹊跷,紧接着才发现到,白长老的一只脚,原来踏在蒲团边上。   这一惊,由不住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抬头急看,可不是么,白长老好好地站在那里呢!   铁青着脸,双瞳炯炯有神,一扫昔日的温文儒雅,白长老的这副冷漠神态,简直是令童云不寒而栗。   “啊呀!”   叫声出口,童云再也顾不了这许多,随着他前进的脚步,“呼”地一掌直向着白长老当胸击了出去。   这一手只不过是以进为退而已。   掌势一经递出,童云的身子早已疾若旋风,“呼”地一声转了出去,一阵风似的已经来到了院子里。   他哪里敢在此逗留,不等身子站定,第二次脚尖力点之下、施展出“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直欲向殿房顶脊上落身下去,只是依然未能得势。   他这里身子不过才自跃起一半,顿时就觉得头顶上一阵子发热、发软。   敢情房子里的白长老比他更快,显然已后来居上。   童云身子还没有站定,发自白长老手掌掌心的一股劲道,落在童云身上。童云身子起来得快,落下来得更快,呼地一声,直由空中坠落下来。   “扑通!”这股子劲道敢情大得惊人,一震之下,童云只觉得双眼金星乱冒,仿佛连骨头都为之散了。   然而,尽管这样,他可丝毫也不敢在地上赖着,拼着浑身的疼痛,两只手在地上用力一按,再一次地向外窜了出去。   “哧”地一股箭也似的快捷。   嘿嘿,白长老偏偏像一股幽灵也似的放不过他。   童云身子一经窜出,猛可里空中一股劲风,依然是当头直落下来。   “噗哧”一声,童云这一头就好像是撞在了棉花堆里一样。   当然,却是要较诸棉花劲道大得多,仿佛有一股子劲道发自那松软的棉花堆,一下子弹了出来。   这可好,童云就像是球一般地被弹了出去,“扑通”一声,依然是落在了原来地方。   一连两次重摔之下,童云可真爬不起来了。   面前人影一闪,白长老鬼影子也似的来到了面前。   童云“啊”了一声,慌不迭坐了起来,却觉出透过白长老当前的身子传过来一阵莫名的劲道,其硬如钢,其柔如水,似有又无。   却是无论如何,在身当这般力道之下,童云连转动一下的力量都施展不出来了。   星月之下,白长老那张原本就瘦削的脸,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具骷髅。   呼呼的风,展动着他身上那一袭宽大的袍子,猎猎起舞,尤其是白长老的那一双眼睛,更像是闪烁着的两点星光,看起来无比的凌厉。   一霎间,给童云的感觉,简直难以相信,他只觉得面前的这个人,简直变了,变得分明不像是昔日的那个白长老了。   看着他,童云只觉得无比的恐怖,仿佛由脊椎骨里,直向外面拍着冷气。   “长……老……师父……你……”   嘴里的舌头简直是不听使唤了,结结巴巴地简直不知说了些什么。   “小子……”   白长老只吐了两个字,却已让童云不寒而栗。   白长老道:“多少年了,我一直在观察着你,你这不成材,不争气的东西。”   “师父……师祖……”童云嘴里就像是吃了块热豆腐一般不得劲儿。   “师祖……你老开思……饶命……”   一面说,可就磕头如捣蒜似的直向着白长老叩起了头来,嗵嗵嗵……脑袋瓜子碰在地上声声作响,简直要碰出了血来。   偏偏白长老看在眼里,直似未觉。   “说!”白长老冷冷地道,“你要什么?你是想找什么?”   “我……师祖……长老……”   “说!”白长老简直较诸以前判若两人,这一声“说”,尤其声若洪钟。   童云听得打了一个哆嗦。   在白长老凌厉的目光注视之下,童云简直连说谎的勇气都没有。   抬起头来,两行眼泪,长流水也似的挂在脸上。   “长老……师祖……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我是误听了传言,说是……说是你老人家收藏着那件东西……”   “哪件东西?”   “石……马……真胎!”   白长老发出了阴森森的一阵冷笑声:“你居然还惦记着这件东西?”   “我该死……”童云一霎间泪流满面,“我一直以为那是真的……”   “你这个狡猾的东西。”   白长老忽然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还打算放过了你,现在看来,却是饶你不得了,你明明知道我藏有这件东西,却偏要说误听传闻,可见你口不择言而居心叵测,唉……”   这声叹息却是够凄凉了,显然是有一番特别的感触而发出来的。   “我一直认为对你父亲童大左有一番责任,那一天,在他临去之时,把你们兄弟托付给我,你哥哥既有黑长老负责照顾,成不成材也就不去说他,而你……我却是一直认为有一份责任……”   说到这里,白长老那原本看来驼下去的背,竟然忽地变直了。   绝对难于想象如此样的一个衰翁一朝神气内注之下,竟然会变得神猛如斯,尤其是透过那双炯炯闪光的眸子,令人望之生畏。   童云看到了这里,似乎已经体会出不妙了,跪在地上的身子,更像是吃了烟袋油子一样地不停打着颤。   “老……师父,饶命……”   “痴儿……”白长老冷冷地笑着说,“我岂能会要你性命,你想左了……”   童云忽地心中一松,一块石头落地。   他原本只以为白长老会在盛怒之下取他性命,想不到竟是自己多心,这么一来,顿时胆可就大了。   “那……敢情是你老人家吓着我玩儿的?”   脸上带着一丝侥幸的笑,一面说,童云这就一面想站起来,抖颤的两腿,哆嗦着这就要站起来了,只是当他的眼睛触及到对方眼睛的当儿,那两条几乎已经站起来的双腿,却又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白长老的话敢情还没有说完。   “你又想左。,”白长老说,“我可也不是在跟你说着玩。”白长老声音敢情是出奇的冷,“看在你方才还算有一线天良的份儿上,我可以饶你不死,但是欺师灭祖,心藏险诈,却是饶你不得。”   话声一经出口,白长老异常枯瘦的一只瘦手,已自缓缓地抬了起来。   “长老——”   童云待将呼救,话声才自说出了一半,白长老的那只瘦手,已自递了出去。   有如轻风一阵,直向童云袭来。   话虽如此,这阵子“轻风”对于童云来说,却是十足的够瞧。   在迎接着这阵子风力的一刹那,童云整个身子直直地向后倒了下来,恍惚之中,他却又坐了起来,只觉得一阵子面红气喘,感觉上那颗心都好似被人给摘去了,只觉得无比的心悸。   白长老对他的惩处,似乎只是如此,一掌出手,瘦削的身影,就好像狂风飘絮般地飘了开来。   童云简直就好像还在做梦似的,晃晃悠悠地直由地上站了起来,脚下一跄,由不住可就又坐了下去,一时之间只觉得身上出奇的燥热,汗珠子顺着脸,一径地淌下来.感觉上就像是一颗心都被给摘走了,这种感觉显然是前所未经,也就格外地令他心凉胆颤,如此,眼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坐下去,身上越见燥热,汗水也就更为淋漓。   白长老远远站在一边,遥遥地向着这边注视着,脸上神色甚是凄凉。   “小子,你还是稍安忽躁的好,你已经被我给废了……”   “废……了?”   “难道你还感觉不出来?”白长老冷冷地说,“我已经摘走了你的胆气,今后你也只能苟且偷生,善养你的天年去吧,再想恃武害人,只怕是不能够的了……”   “这……可是真……的?你岂能下这……个毒手?”   “这已经算是特别对你手下留情的了。”白长老冷森森地道,“为你着想,还是带着你的人,回到原来帮子里去吧!你已失去了武功,你哥哥他也不会难为你的,去吧……”   说完了这一句,白长老缓缓回过了身子,转入殿房,依然在那个蒲团上盘膝坐好,院子里的童云惊呼一声,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像是一阵风似的,一条人影忽然自空中飘落下来,轻轻地落在了白长老门前。   皓发、银髯,再加上那一身银白色的长衣,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翱翔在空中的白鹤,那么轻飘飘地,简直就不曾带出一点点声音。   随着这个人落下来的身子,童云座前的竹帘,发出了“哗啦!”一声轻响,蓦地向上面例卷起来,这个人也就顺着开帘的势力,蓦地穿身进来。   正在打坐的白长老蓦地抬起了身子,随着他坐起的身子,极其快捷地劈出了一掌。   这一掌自然是劈向那个贸然进身的白衣老人,随着他递出的手掌,发出了极为尖锐的一股掌风,一堵墙壁那般地直拍了过去。   猝然进身的白衣老人,断断乎不是弱者。   好像他早就已经料想到了对方会有此一手,是以身子一经下落,即刻施展全力,排山运掌般地,向外推出了一掌——两股掌力猝然交接之下,整个房殿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   白衣老人进身出掌的势子显然极猛,相形之下白长老因为是坐着出掌,例显得有些力道不足,相形见绌了。   白长老身子大大的晃动了一下,几乎由蒲团上向后直翻下去,却也难怪他,竟然硬硬地挺了下来,随着那阵子震撼之后,大大地晃动起来,好一会工夫,才算安静下来。   面前那个皓发银髯的白衣老人,一手捋着飘洒前胸的银髯,由不住呵呵有声地笑了。   “白矮子,六十多年了,咱们总算又见着了,可喜可喜……嘻嘻……”   白长老几经辨认之下,那张黄焦焦的瘦脸上忽地显出来无限诧异,紧接着罩下了一片寒霜。   “这是……姜……道兄么?哦!这可是从哪里说起,哪里说……起?”   末后四个字方自离口,那瘦削的身子突然间就像是吹了气也似的涨大了起来。   原来他竟然也同凤七先生一般地练有“气炁”内功,一经着力之下,浑身上下满是劲道,由他坐身之处,丈许方圆内外,就像是忽然间吹起了一阵子狂风,引得这间房子里各样物什唏哩哗啦一阵乱响。   “啊……呵呵……”   姓姜的白胡子老头,再一次捋着他的白胡子,呵呵有声地笑了。   “矮子,矮子……六十年不见了,才一见面,干嘛就盛气凌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话虽是这么说,姓姜的面对着白长老如此气势之下,却也不能不作出准备。猛然间,他站立着的身子一下子也变得涨大了。   看起来,这副形象可是透着滑稽,两个面对着的人儿,就像是两个大皮球。   “姜极……你这是干什么来了?”   白长老那一双豆大的眼睛珠子,一闪一闪地放着绿光,这一霎间看上去,脸上的杀气益盛。   姓姜的白胡子老头,敢情正是化名八老太爷的姜极,他与眼前的白长老之间有旧,是友是仇,局外人可就摸不清楚了,只从眼前见面的这番神态上来看,好像情形不妙。   “白矮子,你说这个话可就透着见外了。”   姜极在面对这样的强敌之下,居然一派轻松,那一撮飘洒在前胸的雪白胡须,就像是白绫缎子一般地飘舞着——显然是受了对方白长老的无形气炁所干扰。   毕竟姜极可也不是个弱者,谈笑自若中,却把无穷的内炁力道,隐隐透过身上肌肤,缓缓向外透出。   两种迥然不同的力道,即在这间殿堂里,有了极为微妙的接触。   由于双方同为并世高手,功力之迥异,前所未见,其所表现而出的现象,也就更加令人莫测高深。   现象之——咔嚓声响中,但只见屋顶天花板破开了半丈来长的一道裂缝。   紧接着“哗啦啦”声响中,那一扇长可垂地的竹帘子,有如风飘残云般地在空中抖个不已,久久不下,声节和谐,有规律地连连响个不已。   其次,摆置在桌案上的那只盖着盖儿的茶碗,滴溜溜的,忽然被来自空中的一溜子怪风,引得直在桌面上打着转儿……   除此以外,这一间屋子里再无异态,不时更似有和风被面,感觉暖洋洋的,哪里像对杀前的凌厉场面?   “老朋友……”姜极这才吐出了来意,“六十年的老交情了,咱们用不着客套,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干什么来的,你真的不知道么?”   “哼哼……”   白长老发出了冷森森的一阵子笑声,两只手不安宁地在前胸搓着,眼睛里的光彩,十足地显示出他的心怀叵测,只是够沉着,绝不冲动。   “这么说,你也是听信了传言,找我来要东西来了?”   “不错,你算是真了解我,一猜可就猜着了。”   “你是来找石马真胎?”   “又说对了。”   “你以为那件东西真在我手上?”   “那还用说?”   姜极脸上顿时罩下了一片怒容。   他以为到这光景,白矮子还在跟自己打马虎眼和稀泥,可就太不够意思了。   “你凭什么断定在我这里?”白长老脸上神态透着诡异,一双手搓动更急。   姜极只是冷笑不已。   白长老忽然停住了搓动的双手,也许他认为到了非说实话不可的时候了。   “好吧,就算在我这里吧……”   “哈哈……”姜极大笑着,连连点头不已,“这才像句人话,总算咱们不是外人,还有点老交情。”   “你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白长老的那张脸忽然间也变圆了,接着说下去道:“难道你……哼哼……姜老儿,你可自己盘算着点儿,给人家看点子什么才行……”   想不到平素连一句话也不多说的白长老,忽然间,一下子竟说了这么多,神色气势,竟是大异昔日。   姜极聆听之下,连连点头不已:“好说,好说,姜某人可也不是白痴,这点好歹还看得出来,不过,矮子,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既然敢来,总还不至于是个窝囊废吧!”   白长老冷笑一声道:“嘿嘿……好说好说,就请阁下你划个道儿吧!”   一面说时,白长老气机下压,那个鼓膨膨的身子,极其轻飘地竟由位子上浮了起来。   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变戏法儿,那么轻飘飘地,足足离起座下的蒲团有尺把来高。   为了向强敌施威,白长老可就把多年深藏不露压箱底的玩艺都显露了出来,毕竟这种“提升”之术,武林罕见,姜老头尽管是目空四无,可是在面对着白长老这手绝活的当儿,也情不自禁地为之怦然心惊。   “白矮子,你稍安毋躁,我们这就来讨个商量如何?”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直说吧!”   一面说,白长老轻飘飘的身子可就又缓缓地落了下来,先时频频搓动的双手,这时交插放诸前胸,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出手的姿态,只看对面强敌姜极持有如何的态度了。   姜极脸上显出了神秘的微笑:“白矮子,那石马真胎前古至宝,据说内中藏经,乃是前古梵文所书,不知是否真的?”   白长老扬动了一下他的老鼠眉毛,作出了一个鄙夷的冷笑,却未置一言。   “是这么回事——”姜极往前面凑了一步,“老哥哥,你应该知道,当今人世,懂得这种文字的人,为数不多……在下不才,却正是这极少数之人中的一个……嘿嘿,矮子,下面的话,可就毋需我再说了,你自己琢磨去吧!”   白长老翻着那一双白多于黑的小眼睛珠子,滴溜溜在对方身上打着转儿。   “这倒是失敬了……”   姜极冷笑了一声,甚是得意地道:“所以,你我合作的话,两相得益,要是故意作对,可就彼此受害,这番得失,矮子,你可是应该比谁都清楚,何必呢!”   白长老嘻嘻一笑,忽地说了声:“古地古拉——”   姜极一怔道:“池桑,阿树木赤。”   白长老又说一句,姜极又应上一句。   两个人随即你一言我一语,就用这种怪异的语言说了起来。   忽然,姜极后退一步,十分诧异地看着白长老道:“原来你……”   白长老唇角挂着一丝微笑:“巧的是,不才我白某人也正好是懂得这种语言的极少数人之一,所以,阁下的好心,白某人十足的是心领了……”   “哈哈……”姜极蓦地发出了一声狂笑道,“矮子,你可是不打自招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可就怪不得姓姜的手下无情了。”   话声出口,这个姜极有似电闪星驰般地已然掠身而起,起势之快,目不及交。   “呼!”带着一阵子疾风,已掠向白长老正面当前,右手倏地向外一抖,分开的一双手指,有似两支飞矢,直向白长老一双瞳子上飞点了过去。   白长老脸色倏地一变,右手飞快地抢了起来,对方以二指来,他即以二指去。   四根手指猝然一经交接之下,双方身子就像是触了电也似的一阵子战抖,紧接着蓦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白长老显然被激怒了。   就在他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手掌平着向下一按,施展了一手气波“提升”之功,猝然间再一次把身子又拔了起来,快若黔风般直向着姜极正面扑了过去。   姜极似乎早已防到了对方会有此一手,尽管如此他依然十分吃惊,丝毫不敢大意。   随着白长老的来势,姜极霍地把身子反拔了起来,有如脱弦之箭,“哧”随着他倒穿的身势,垂下的竹帘子哗啦啦一声,他的人已穿帘而出。   白长老的身势快极了,紧跟着他飞身而出,两个人落下的身子,就像是两朵飞云,轻到无以复加,待到落地之后,依然是对面而立。   月色下,双方对面而立,由于俱已灌注了内炁之故,看上去就像是两个胖子。   “白矮子,金砖不厚,玉瓦不薄,咱们到底是老交情了,一句话,石马真胎借来一看,三日后原物奉还,六十年的交往,这点面子应该还有吧!”   白长老频频地冷笑着,只是摇着头,那一双豆大的小眼,映着月色,闪闪放着绿光,不时地向着四下里逡巡不已,显然他感觉到了有所不妙。   “哼!”冷冷地哼了一声,白长老说道,“我只当是你一个人来跟我叙旧来的,敢情你还带的有人……既然来了,又何必藏藏躲躲,何不请出来一谈?”   姜极呆了一呆,对于白长老这等惊人的察听功力,着实钦佩。   “好吧,明人不做暗事,既然已被老朋友看破,就唤出他们见个礼吧!”   说到这里,忽然仰空大笑三声——这三声狂笑,宛若洪钟大吕,静夜里听来,尤其惊人。   笑声方顿,只听见四下里传过来一阵子疾风飘衣之声,嗖嗖声响之中,场子里已站立了高矮胖瘦不一的大帮子人群。   这么大帮子人的猝然出现,可真是令人震撼。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白长老顿时明白了过来,脸上显示一种怅惘,以他的智慧,居然也会着了敌人的道儿,却是令人愤恚,悔恨交加。   打量着白长老的表情,姜极忽然笑了:“矮子,你认栽了吧,包括你那个不成材的徒弟童小儿在内,可全都落在了我的掌心,怎么样,要死要活,可就全在你一句话了。”   话声一停,冷叱一声道:“把童少帮主给带过来。”   墙外立刻有了回音。   人影猝闪之下,场子里又多出了两个人。   两个面目狰狞的汉子,左右各一,中间挟持着的那个人,看上去软不叮当,简直就像是没有骨头,可不正是刚才被白长老废了功夫,驱出门外的那个童云么?   “长……老……他们……他们把咱们的人都擒住了,捆的捆,绑的绑,全都制住了……”   一面说时,这童云由不住热泪满腮,他虽然落入敌手,再加上本身功力不复施展,到底也算得上是条血性汉子,无如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却是一筹莫展。   “哼!”白长老只是连声地发着冷笑,一时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姜极目睹之下,手捋着一部长须,嘿嘿有声地笑了。   “怎么样?老哥哥,简单一句话,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白长老冷漠的目光,缓缓地飘向童云这个不肖子,他原本对他已是心灰意冷,这一霎目睹之下竟油然地生出了怜情之心,多年相处之情,毕竟不是一下子勾销得了的。   姜极的用心实在明显得很,他将以童云此子的性命要挟,待向白长老讨换石马真胎。   这可是一件大大的棘手事情,石马真胎不可否认是有其珍贵价值,只是如果拿来与人命比较起来的话,可就又似不值了。   “此子武功已失,且已被我逐出门墙,你以为我会听凭你们摆布不成?”白长老冷酷的脸上,并不着丝毫表情,轻轻一叹道,“他一无价值,你把他放了吧。”   姜极哼了一声,道:“那要看你的了,白矮子,毕竟他与你曾有师徒之谊,你真的忍心看着他死么?”   一面说,姜极的一只白皙瘦手已缓缓地向外探出,他五指虚无,掌势欲吐还收,摆出了一副待将击出的样子,以他的功力对付眼前的童云,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举手之间,即可将对方毙命于掌下。   这般情况之下,以白长老之身手,亦难救助,对方姜极这一手,虽说下流之至,却显然已产生了效果。   “且慢着……”   白长老唤住了姜极的待将出手,一双眼睛缓缓地掠过在场各人。这么多人,其实对他一点也构不成威胁,倒是已为自己废弃武功、驱出门墙的这个浪子,却在他心里激起了千重波浪。久久不能释怀……   每一双眼睛,都直直地向他注视着。   姜极冷笑了一声道:“白矮子,不必再耍什么花招了,东西快拿出来吧,你一手交货,我一手放人,还是那句话,我姜某人可不是硬要你的东西,不过借阅三天,说话算话,三天一到,我是亲手奉还,绝不食言。”   白长老这一霎间,脸色是出奇的平静,喟然叹息了一声,点点头道:“好吧,你们谁跟我进来一趟?”   姜极摇摇头道:“用不着,你还是自己辛苦一趟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白长老可也真的无计可施了,就在他待将转身的当儿,忽然只听得姜极“咦”了一声,即见原先在他控制之下的童云,整个身子有似面条人儿也似地向着地上萎缩下来。   “长老……唔……”   像是呓语也似地,含含糊糊地吐自童云嘴里,只听得“噗”地一声,自他嘴里吐出一物,竟是半截鲜血淋漓的舌头,和着大口的鲜血喷得一地都是。   白长老疾叱一声:“使不得——”   身子霍地跃起,有如飞云一片,蓦地落在了童云当前,只是姜极由于距离更近,出手更快,只一把已抓住了童云的胸衣,把他待倒的身子提了起来。   这一来,白长老便立刻定住了身子,不敢轻举妄动,只见童云嘴里咿唔着不知说些什么,大股的血一口接一口地往外面喷着——那舌桥一脉,隶属心经,最为紧要,一旦断舌之后,除非悉知特殊之接连手法,十九不得活命。   救治之一是连点口腔内上颚之“分水穴”,可以立刻止血。   姜极是知道的,当下怒叱一声:“小畜生,你真个想死么?”   嘴里说着骈指如飞,待向童云嘴点去,无奈童云死志已决,一面续咬舌根,将一根舌桥齐根嚼碎,成了一嘴血肉模糊。   北丐帮乃是武林名门大派之一,有几种武功,却也堪称独步当今,童云虽不济,也是该派一系宗传,多少得力于白长老的亲自传授,其中有一手该门的制敌绝功名叫“碧血飞箭”,由于存有与敌俱亡、同归于尽的意味在内,最称厉害。   先时,白长老运用手法,说是废了重云的内元真力,其实只是一种暂时缓和的手法而已,不过旨在向其恫吓,以生警效而已,一旦童云返回本坛之后,果真努力向学,自会摸索门径,解开被制压的手法,那时非但无害,更为有益,只是白长老这番深刻用心,却不能为童云所知罢了。   眼前童云一心求死,咬断舌桥,大股热血上激之下,竟然无巧不巧地连破三门,解开了白长老用以制压对方的奇妙手法,血活气通,正是“并毕生功力于一瞬”的最佳时机,况乎童云一心求死自是力用其极。   也活该姜极有此一难,此老自负极高,加以一身内外功力,早已达登峰造极之境,童云小儿,如何会瞧在他的眼中?疏忽之下,眼前可就吃了大亏。   这时,就在姜极两根手指,眼看着已将触及重云脸上的一霎间,后者忽地张开了嘴“噗”地一声,喷出大口血雨、没头没脑,直向着姜极整个上身喷了过去。   姜极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此一手,咫尺之间,就算他功力再高,却也防之不及,嘴里“啊”了一声,整个上半个身子,倏地向后面一个倒仰,就势双足用力向后面一蹬。   这一手“鲤鱼倒穿波”,施展得不谓不快了,只是比较重云喷出的这口“碧血飞箭”   来,却仍然是慢了一步,大片血雨红光笼罩之下,姜极逃过了上身,却逃不过下身,一时自胸腔以下,整个下半个身子,全部在血光掩盖之中。   一任姜极护体罡力如何了得,却是敌不住对方这般拼命的煞手绝招。   大片血光笼罩之下,那出自童云嘴里的千百点舌屑血雨,无不灌注了真力精髓,简直不啻于万千流矢飞蝗,一股脑地全都向着姜极身上招呼了过去。   霎时间,千百点血雨飞星,随即在姜极身上爆炸开来,幻化出大片血光,以姜极功力虽不致当场废命,却也受害极深。   “啊……”   落在地上的身子,猝然间打了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住,为之坐倒下来。   那一面,童云这一口“碧血飞箭”虽说是侥幸得手,自己本身,却也油尽灯灭,随着他前倾的势子,一头栽倒下来,当场一命归阴。   白长老眼看着重云这一口血雨喷出,也就知道他必死无疑,心中痛楚简直难以言宣。   此时此刻,他却不奔向童云尸身,反向着重伤的姜极身前扑去,身形猝起,疾若飘风,起落之间,已经站立在姜极的面前。   姜极一时大意之下,几乎失了性命,这一霎只觉得整个下半截躯体发麻,血流如渠,若非是他多年功深,尚能勉强支持着,不使真力涣散,差一点功力的人,早已毙命当场。   自然,以此刻情景而论,他无论如何再也难挡白长老的出手一击。   因此白长老的忽然袭进,只吓得他魂飞魄散,一连向后打了两个踉跄,几乎又为之坐倒下来。   随同姜极而来的一干手下,却是没有想到主子竟然会吃了这么大的亏。   当此一霎,忽地吆喝一声,齐向着白长老身前扑来。   其中二人身法饶是快捷,“嗖嗖”两声,先自向着白长老左右两侧方袭来。   白长老自忖着当前情景,再要心存厚道怕是不行,对方人数太多,却也不忍赶尽杀绝,眼前二人来得如此猛锐,说不得只好先拿他二人开刀,以收杀鸡儆猴之效。   来者二人,一名黄虎,一名魏天刚,向在宫九如与胡烈手下当差,手手功夫不弱,眼前为救主子性命,全然未考虑到自己的功力下场,诚然是大可悲事。   当下,跟着二人的下落之势,黄虎是一口雁翅刀,魏天刚则是一对尺半长短的匕首。   两股兵刃几乎是同时招呼出手。   雁翅刀直劈顶门,匕首双奔下腹,势子是一般地快。   无奈在白长老眼睛里,怎会把他们两个看在眼中?   黄虎、魏天刚两股兵刃方自奔到,白长老双袖猝然间向两下里一分,即行发出了极大的两股力道,只是形诸表面的现象,却是并无惊人之处。   黄、魏二人忽然站住了脚步,猝然间就像是打摆子也似的哆嗦了一下,只觉得透着心眼儿一阵子发凉,扑通两声,双双跌倒地上,顿时一命呜呼。   现场各人目睹之下,俱不禁为之大吃了一惊,这一手杀鸡儆猴功夫,果然奏了奇效,十几个将动未动的人,突然间,都像是脚上生根一样地定在了当场,动弹不得,再无一个人胆敢出手。   正面的姜极向后面又打了一个踉跄,本能地递出了一招——分开的一双手指,凝聚着无比尖锐劲道,直向着白长老一双眼睛上挖来。   白长老冷笑着道:“不必了。”   若在平时,二人一旦动上了手,孰胜孰败,因是费人思忖,而此刻情形却是大有不同,姜极的恃强好胜,便徒然是自取其辱。   白长老话声方出,右手反抢着向上一翻,已自攥住了姜极手腕,这一手劲道,却是恰到好处,只痛得姜极身子连连打颤,脸上汗下如雨。   “哦……”   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可就没有了下文,敢情已被白长老独家所擅的“六阴拿穴”手法,拿住了穴道。   这番情形,若在平日也是极不可能,即使真的被拿住,姜极也能运施自家的“开阳真力”,将闭穴解开,而目前他却已是无能为力。   “哦……”   身子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却不曾坐倒在地,原因是白长老那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兀自紧紧地攥在他手腕之上,一霎间,早已是冷汗淋漓。   “矮子,你真的要下毒手么?”   事到临头,他却也狠不起来,加上下体伤势严重,只痛得遍体打颤。   白长老一双深陷的眸子,频频在他脸上打转:“姜极……你还想活么?”   说时满头白发几乎全数竖立而起。   姜极看在眼中,直接地感觉到此命休矣,当下长叹一声:“矮子,就给个痛快的吧!”   说罢,他竟自闭上了眼睛。   白长老此时若要制其于死命,只需真力一吐,当能使对方血脉贲炸而亡,他却终究不忍,冷冷一笑,道了声去吧!右手翻处,姜极身势有如凌空飞雁般,已被掷了出去,足足飞出了三四丈远,落身于院墙之外。   剩下的人吓了个忘魂丧胆,一时不待招呼,纷纷作鸟兽散。       第四十二章 醉酒失仪态 更需解铃人     夜月下白长老蜘蹰于满院尸身之间。   这些尸体之中,给予白长老最有感触的当然是童云的这一具了。他痴痴地走到那具尸身当前,定下脚步,细细地打量着。良久……良久……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卢幽静静地说:“你来了?”   关雪羽应了一声,在一张位子上坐下来,一面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脸色。   在他以为,自己这个干娘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所不知的一个人,那么,昨日傍晚凤姑娘的来,似乎亦应该为其所察觉,她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又是否应该告诉她?   心里这么盘算着,一时举棋不定,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地方很静,我很喜欢。”卢幽缓缓地说,“要不是我们要急着赶路,我真希望能在这里多住上几天。”   关雪羽道:“既然干娘喜欢,不如就多住两天,其实并没有什么迫切之事等待着去做……”   “真的没有么?”卢幽喃喃地道,“不是有位好心的姑娘,受了毒伤,等待着你去救治么?”   关雪羽顿时为之一呆,暗自盘算着,实在记不起是否曾把麦小乔落难、负伤暂居于出云寺的事情告诉过她,假使自己没有透露这个口风,那么她又怎么会知道?   “唉……”卢幽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孩子,你目前的心境苦恼,真以为我不知道么?”   “干娘你指的是……”   卢幽脸上出现了淡淡的微笑,却有些凄然:“你用不着瞒我,我对你的一切,知道得很清楚,一个麦姑娘,又是一个凤姑娘……”   说到凤姑娘时,她脸上情不自禁地有了一层薄怒,冷冷地嗔道:“这个鬼丫头,仗着自己本事大,人又聪明、漂亮,把谁也不看在眼睛里,就拿昨天的事来说吧,还真当我不知道呢!”   关雪羽不禁脸上现出讪讪之色,思忖着将如何置答。   卢幽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却并非真的因此动怒,脸上显出一片平静。   “这件事也无怪你心里烦,实在也难……”她缓缓地说,“凤丫头虽说为人刁钻任性,只是对你倒也是一片真心……那位麦姑娘,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想来也是不差。   以你为人,秉性端庄正直,原是不该涉入这个感情圈子里去的,偏偏你却是陷了进去……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看起来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够帮得上你自己的忙了……我早先对风丫头一直心怀不满,认为她太像她父亲,自私、任性、心狠手辣……现在想起来倒也并不尽然,想不到这丫头倒有一番真情,她能够毅然离开七指雪山,前来投奔你……这就证明她爱你之深……”   说着她微微叹息一声,冷冷地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对她来说,这其中却是冒着生命之险,真想不到她居然会有这个胆子,我真为她担心……”   关雪羽听得一凉:“干娘是说凤前辈若知道,饶不了她?”   卢幽点点头,冷笑了一声:“早先陆青桐确是有意要将女儿许配与你,但他秉性刚烈,自负太高,虽有此意,却不会真的就把女儿嫁给了你……”   卢幽的脸上带着一片凄冷,那种表情之下所显示的是她对于凤七先生这个人了解得该有多透,多深。   “你大概还不知道。”卢幽冷冷地笑道,“他实在的意思,是想要你留下来,把你招赘,要你跟着他姓陆……”   关雪羽心头一惊,未作表情。   卢幽道:“这是他的私心,他这么做,一来可顺情他女儿,又可把你收为心腹爱婿,最主要的一点却是可以借此之机,大大地对你父母羞辱一番,算盘打得果然是如意极了,想不到结果却落得了一场空……如今你我走了,女儿也相继出走,陆青桐他这个脸可是丢大了,凤丫头再落在他的手上,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顿下来,轻轻一叹,“凤丫头居然有胆量违抗父亲,离家出走,大胆地去追求她自己的爱情……这一点倒是让我对她十分钦佩,只是,她又怎么能逃过陆青桐的手心?我可真由不住为她捏上一把冷汗。”   关雪羽怔了一怔,道:“这可怎么是好?干娘你可要救她一救……”   卢幽微微一叹:“原来你对她并非无情,这个忙我只怕是帮不上了,一来这丫头对我成见也很深,再者他们之间到底是父女的关系,局外人很难办,更何况如今我与陆青桐已是势同水火,我不帮她还好,一帮她,只怕更糟……也只有看她自己的命了。”   关雪羽想了想,果然也是如此,顿时心中大生烦躁,却又无计可施,一时好不为难。   沉默了一阵,卢幽道:“这件事你压根儿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也就不必再烦了,好在这个丫头机灵得很,必然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你只看她不离我们附近,也就可以明白一个大概了。”   关雪羽奇怪地问道:“她难道还没有走?”   卢幽微微一笑:“你以为她真的走了?这孩子的性情我清楚得很,她可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你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关雪羽聆听之下,着实吃了一惊,思忖着未来之事,却不知又将会生出什么意外。   心里正自盘算着未来得失,耳边上忽然传过来极其轻微的一声细响,设非是关雪羽这类具有灵敏听觉的人,简直无能辨出。   卢幽自然也听见了。   声音起自当头屋顶瓦面之上,分明是夜行人所留下的脚步声音,很可能借此一点之力,早已飞身寻丈之外。   关雪羽原待出去查看,两只手已经按住椅把子,却又临时止住了动作。   对面的卢幽显然早已知道了,嘴角上挂着微微的笑,轻轻道:“来不及了,如何,我猜的是不错吧?”   既然知道了凤姑娘的确未曾远去,关雪羽倒是下意识地放了些心,然而当他再触及彼此未来感情发展时,却又不免心里忐忑难安,转念再想,事情已经有了决定,但求无愧于心而已,也只能在自己可行范围之内,予以同情帮助了。   卢幽见他沉默不言,冷冷地道:“方才那几句话,我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这丫头花巧得很,天生的倔强脾气,死不服人,她是绝不会甘心败在麦姑娘手上……我只怕她……”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话头,微微摇了一下头道:“……也许还不至于,不过,麦姑娘的伤势是否无恙,却叫人牵挂,为万全计,你应该早一天到出云寺去看看才是,凤丫头的话你可不能全信的。”   关雪羽站起来,踱向窗前,望着萧索的院落,一言不发,心情甚为愁苦,自己简直不敢相信,一向提得起,放得下,像自己这样的英雄气概,一朝为情所困,竟然会自陷如此。诚是不可思议之事了。   在灯下看了半卷书,关雪羽只觉得心绪极不安宁,纸窗外风声沙沙,地面上的落叶,被风势带动着,滴溜溜地直是打着转儿……   是惆怅?抑或离怀?   总之,他感觉到自己是变了,变得恁地拖泥带水,拿不起,放不下,真正是愧煞昂藏七尺,惭愧、惭愧。   沙沙滴滴,像是一层细沙子般的物什,拂落在窗户纸上,那不是地上的沙子,是梧桐子儿,隔着一墙之间的那一排参天老桐树,树上的桐子儿早就熟透了,每一回风吹时,都落下好些个,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白天还听不太清,人夜之后,可就听得极其清楚,此时此刻,诚所谓“隔墙桐子落,幽人应未眠”了。   合上了书,关雪羽站起来,他特意地把灯光拨暗了,想早一点就寝。   就在这时,耳边上却听见了“噗”的一声细响,像是落墙的猫儿那般轻微,接下来可就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关雪羽心里不禁为之一动,一只手就势已落在了案头上的那口长剑剑把上。   他当然不会真的以为那是一只猫,抑或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接下来的一阵子沙沙声,算是帮了夜行人的大忙,因此,在那般情况之下,即使你的耳朵再尖,听觉再灵敏,也难以分辨出混杂于其间的脚步声,特别是对方如果再具有一流的轻功身法,那就更难分辨出来了。如果是真有夜行客光顾的话,那么这阵子风声无疑便是最好的掩护了。   关雪羽略一思忖,那只握剑的手,非但没有松下,反倒把持得更紧了。   紧接着手腕微振,一口耀目闪烁着精光的长剑,已握在手上。   也就在这一霎,他耳边上听见了第二次的脚步声,并且较前此落地的那一声更见轻微,幽灵也似的已掩在了自己睡房门前。   关雪羽暗吃一惊,忖思着,你好大的胆。   掌中剑一紧,光华暴长,一剑正待挥出,忽然间,他却又临时中止住了这个动作。   耳边上听见了“笃笃”轻微的叩门声。   显然是存心造访自己来的,关雪羽这便不能冒失地出手了。   “是谁?”   话声出口,掌上的一口长剑,已回落鞘中。   没有回答,代替回答的却是另一次的两声轻叩。   关雪羽心中狐疑,脚下轻点,极其轻快地已来到了门前,他左手蓄势,右手开门,蓦地拉开了房门。   这个势子可以使他在一经发觉不对时,立刻劈掌而出,以他如今功力,在这么近的范围之内,实在很难想象什么人能够当受得住。   然而,这一切均属多余,因为他所面对的,根本就不是敌人,乃是一个长发佳人。   即使在黑夜里,关雪羽也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凤姑娘……是你?”   说了这句话,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在表明了他的确没有敌意。   凤姑娘秋波一转,在他脸上深深地瞥了一眼,随即走了进来,随着她身后带来的,是一股既浓又醇的酒气,却使关雪羽为之一惊。   “你喝酒了?”   凤姑娘缓缓地回过身来,笑靥轻绽,谜也似地笑着:“你最聪明,我还没有说话……   你就嗅出来了,鼻子可真尖。”   说着娇躯轻长,滴溜溜在现场打了个圈儿。   滴溜溜,她又打了个圈儿……   佳人长发披散,裙带轻飘,她这么一圈一圈地打着转儿,那番姿态真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燕家大哥,你看我美么,嗯?”   转着转着,忽然她蹒跚着倒了下来。   关雪羽在一旁早有防备,手揽处,已抄住了她倒下的身子:“你喝醉了,这是何苦。”   三分懊恼,七分同情。   关雪羽手上用劲儿,半托半推地把她送上了座位。   凤姑娘身着垂柳,倒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简直像是一匹缎子,尤其是细长黑亮的一头长发,云也似的垂落地上,垂下来的一双手,更恰似两截白绫。   “我……是为了你……”   像是出之呓语,凤姑娘半躺在椅子上翻过身子来,关雪羽目光乍一接触之下,由不住陡然吃了一惊,一时间显得有些手足失措。   敢情方才一番挣扎,凤姑娘身上的一袭长衣,竟自松解开来,这还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内里寸缕不沾,敞开的襟怀里,闪烁着跳动的肉光。   她眯着惺松的一双睡眼,嘴角微牵,显示着的浅浅笑靥,含蓄着几许浪态、淫媚……   这番姿态简直不可能在她平常清醒时刻能寻觅到,而现在,借着三分醉态,竟自活生生表露出来。   “都为了你……燕哥……我才喝酒,喝醉了……”   “哼……为了我……”   关雪羽恨不能过去狠狠地给她两巴掌,却又是不胜痛惜,当记得对方雍容、华贵的素行,较之今夜的浪漫放荡,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姑娘人家,何以会忽然间作了如此巨大不可思议的转变,其中情由,端是不忍卒思了。   在暖壶里,倒了满满的一杯白水,关雪羽直趋而前。   凤姑娘“嘤”然媚笑里,正待站起,却被关雪羽一只手结实地按住了。   凤姑娘盘过手来,捉住了他结实的那只膀子,授受之间,恰如春火燎原,荡漾而起的邪情,愈加的一发而不可收拾。   关雪羽狠狠地念着:“罪孽、罪孽……”   他无法忘得了她早先的素节,这一霎便更感觉到她的罪大恶极,设非是她喝醉了,真恨不能狠狠地教训她一顿,正因为他有了这番居心,才能无视于对方的袒陈裸露。   “把这杯水喝下去。”   凤姑娘接过来说了声“好”,随即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个光。翻过眼波儿来,依然媚态十足地道:“这不是酒……你骗人家……”   关雪羽冷笑着道:“你给我听着,任是天塌下来,也不许你作贱自己……”   凤姑娘犹自在“哧哧”地笑。   “燕哥哥……你看我美……么?”   双手摊处,玉体全现。   关雪羽眼睛里几乎喷出了火来,却非是情焰魔火,而是无比的忿意。   他一声不哼地,为她把长衣遮好。   凤姑娘偏是不依,挣扎着又自解开。   关雪羽又一次为她掩好,她却又挣着脱开来。   “对不起你了。”   再一次为她把衣服穿好的同时,关雪羽右手轻拍之下,微微凸起的中指骨节,已点在了凤姑娘胸下的“软麻”穴上,后者为之轻轻一震,随即不再移动。   只见她星眸半开,笑态可掬,兀自痴痴地向对方望着,心里很明白,却是倦体无力,再也动弹不了。   关雪羽把她双手抱起,原想放置在自己卧床之上,想到了这样不妥,又把她改放在矮几上,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气恼和痛惜。   一阵子心酸,竟自落下了泪来。   转身走向窗前,推开了纸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他才又转回来,走向凤姑娘的面前。   “你不该这么样的折磨自己……真想不到你会变成了这个样……”   凤姑娘张了一下嘴,语出无声。   “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我可不要听你那些醉话,等你清醒了以后再说。”   凤姑娘花容间显示着一片笑靥,只是笑中有凄,眼中有泪关雪羽目睹之下,轻轻一叹,取过一个洗脸的面盆,放置在她身前。   “来,先把你喝的酒给我吐出来,清醒以后,我们再说话。”   说完不再容她有无反应,随即动手把她身子转过,让她的脸朝下,即以右手微着劲道,向她背上一按,凤姑娘身子抽搐着,随即连连呕吐起来。   一口接一口的黄水,可真是不少,足足吐了小半盆子,顿时斗室内充满了浓重的酒气。   关雪羽干脆走过去把门也给打开来,大股的风灌进来,配合着敞开的窗,空气随即有了交流。   凤姑娘兀自一口接着一口的干呕着,残酒吐尽,最后,甚至于连胆汁也要吐了出来。   关雪羽一面解开她身上的穴道,一面又倒来清茶,为她漱口,清理了半天,才弄干净。   凤姑娘吐尽腹中酒,才像是舒服了一些,一双水汪汪的眸子,那么近、那么近地凝视着他……   “我真惭愧……”说着,她随即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两滴清泪,透过了密密的睫毛,珍珠也似的滚了出来。   忽然她又睁开了眼睛,满面迷惘地凝视着他:“我……真臊死了……燕……雪……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我怎……么会……这样……”   她几乎不敢直接注视对方的眼睛,几句话出口,一张脸早已臊得通红,也许是心情过于激动,简直有些抽搐了。   星眸微合,只是频频地摇着头,一头秀发,云也似的散开着,一切的显示,是那么的沉郁、迷幻,而交织着的烈火真情,却有摧心沥肝之势。   关雪羽原本凌厉的目光,竟然为之萎缩了。   “你……何苦?”   似乎只有这一句好说,说完,他突地掉过了身子,情势的演变,虽然像是很冷静、残酷,而事实的微妙发展,也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有数了。   关雪羽急欲摆脱眼前情况,想到院子里去,也许是出了这个门,离开了这间屋子,便是脱离了眼前这步急难……他也只有这么期盼了。   “你你……燕雪……站住站住……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声音分外的凄切。如此的女人,这样婉转的声音……此时,此境,真有招魂摄魄的魅力……接下来的声声硬咽,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将为之动情。   关雪羽站住了脚步,热血上涌,满面赤红,暗暗怨叹着:“罪孽……罪孽……”   “你把衣服穿好了……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他几乎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说完了这句话,他便举步前进,凤姑娘却偏偏放不过他。   他这里脚步才移,两条腿已让她紧紧地抱住。   用力地挣了一下,没有挣开,感觉到抱着他足下的那一双女人的手腕,微微地在颤抖着,传过来的心波情愫,便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了。   关雪羽可以用力地踢开她,但是他没有……一任那双紧紧抱着他足踝的双手颤动着向上延伸,双膝两腿,直到了他的后腰,紧紧地被她护抱住。   然后,他感觉到了她的脸在摩擦着。热热地近来,丝丝地感受,那是泪,梦呓的呢喃、颤抖的接触,那是情……“燕雪,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吧……”   “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甚至于为你死……”   关雪羽回过了身子,立刻接触到了她仰起的脸,那绯红了的双颊,早已为泪水浸湿。   迷蒙的眼睛,传递着的万般柔情,足以销魂蚀骨。   “唉……姑娘……”   伸出了一只手,不经意地落在她的发上,容得他忽然惊觉到这个举动有欠妥当时,情绪的发展已不容他再行收回。   凤姑娘便自倚在了他的身上,哽哽咽咽哭泣起来,即使像她这般要强的姑娘,一朝为情所困,竟然也会变得如此软弱无助,眼前,在面临着将要失去自己爱人的时候,甚至于连最后的一份矜持也顾不得了。   关雪羽似乎只有摇头叹气的份儿了。   他只是连声地叹息着,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道什么时候感染上了这种叹气的习惯,尤其是像眼前这样一口接一口地连声叹息,自己听起来也是怪怕人的。   “姑娘,你站起来好好说话。”   一面说,他双手把她硬扶了起来。   凤姑娘用力地摇着头,像是要把一切的不如意都摇开去,变得无影无踪,可是哪里又能做到,在关雪羽有力的扶持之下,她变得更弱,简直举步无力。   好不容易坐了下来,泪水却尽自滴个不停。   “真的没有想到,你竟会变成了这……样。”关雪羽摇摇头,有几句责备语气的话,却是不忍出口,对方已是如此痛苦,说什么都属多余。   “唉……”   汩汩的识水,由她那双看来已略呈浮肿的眼睛里淌出来,她显得那么有气无力地说:   “我真是变了……”   紧紧地咬着一嘴银牙,似乎有说不出的怨和恨,原本是要大大发泄一番的,只是面前的心上人就有那么一种力量,与他相处时,总似正气迫人,严肃时固然如此,轻佻诙谐时,也根本不敢过分冒犯,这种感受,是她与他过去相处以来,所慢慢感受而来的。   “你……就不要再折磨我了,干脆给一句话吧,要不要我……”   眼泪兀自仍在汩汩地不停淌着,只是透出来的那种眼神儿,却含蓄着倔强与摊牌的意味。   关雪羽真没想到,她竟然还会有此一问,这么大胆,单刀直入的一问简直难以招架。   “这是个傻问题,我不想回答你。”   关雪羽就在她对面缓缓坐了下来。   “一点也不傻……”凤姑娘盯着他,“我现在明白得很,我想过很久了,你不是不喜欢我,只是却不敢……能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关雪羽坐正了身子,“我是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风姑娘憔悴的脸上,蓦地闪出了一丝笑容,只是匆匆一现而已,紧接着又耷下了眉毛,这几天以来,这个表情早已成了她脸上最深刻印象的标志,那是重重心事郁积下的一种表情,挥之不去,驱之不离……很不开心,却又不令人死心的一种愁绪。   然而,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却偏偏摆脱不开,就在这淡淡愁绪下一蹶不振,爬不起来了。   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波那就足够了。   信号是一连串的问号,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有所不能。”   关雪羽再一次地面对现实,苦笑着只是摇头。   凤姑娘缓缓地垂下了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冷笑了一声,情绪的转变,又使她回复到了昔日的逞强好胜。在武术上,她不服输于人,在爱情上更将如此,一霎间,那双剪水瞳子里流露出狡黠凌厉的眼神。   “是因为麦小乔?你更喜欢她?”   关雪羽鼻子里“哼”了一声,未与置答。   “我就是不懂……”凤姑娘一霎间铁青了脸,“她哪一点比我强?比我漂亮?比我本事大?还是比我更爱你?”   关雪羽微微一笑,这样的问题,他是不能回答的。实在说,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正在激烈冲击之中,由于近日的相处,凤姑娘在他心中的印象已愈来愈深,这样的结果,使得他心里仿佛对麦小乔有一丝歉然,他的急急出走,欲寻小乔,也许与此不无原因。   “你怎么不说话?”   凤姑娘眼神更见凌厉,似有怨意地狠狠盯视着他。   关雪羽摇摇头,依然是不发一言,他此刻心情复杂,倒不是心有别属。凤姑娘所提的问题,实在难以答复,必须要在极冷静的情况之下,才能作正确的答复,而且必须要在他见过麦小乔之后,才能对自己的感情有所认识,更为肯定。   “夜深了,姑娘你也该回去了……”   “回去?”凤姑娘作了一个苦笑,“回到哪里去?我已经没有家了……”   关雪羽着实吃了一惊,这就证明卢幽所说不假,果真凤七先生对女儿不能见容,后果可就大为堪忧。   “你也不必为我担心,这是我自己的事……”   说着她就站了起来,冷冷地道:“你也许还对我认识得不够清楚,我这个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为了要得到你,我是不择手段的。”   关雪羽简直愣住了。       第四十三章 情场如战场 爱恨相交融     关雪羽心中忖道:“眼前的情形,看来似乎对我很不利,可是未来的胜负,还难说得很……”   凤姑娘颇有所恃地道:“刚才你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就证明了我在你心里并不是一点没有分量,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不会轻易放过。”   说着说着,她那双充满凌厉的眼睛里,又自噙满了泪水,恨和爱再一次的冲击,使得她有些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怕又将要在关雪羽面前失态,便只有避开一途。谁又愿意在自己最心爱的人面前失态?她却不只一次地自曝其短,毫无保留地剖露了自己,似乎很不智,却是难得一见的真情流露。   强自忍着悲愤的情绪,凤姑娘面现笑靥道:“说来很好笑,你别老是姑娘长姑娘短的——只怕你连我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我叫凤怡,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关雪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凤姑娘苦笑着摇摇头道:“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心里原本是希望与麦小乔能够成为朋友……而现在却已是绝对不可能了……”   关雪羽道:“为什么?”   “为什么?”凤姑娘凄凉地笑着,“你还要问我?她这个人真的是不错,只是感情是自私的,我还不够大方到把自己心爱的拱手让人,唉……我真不敢想,再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个场面……天晓得……”   关雪羽怔了一下,深沉地道:“凤怡,你可不能做傻事呀!”   听见了这声称呼,凤姑娘的眼睛像是亮了一亮。   “你叫我什么?”   “刚才你不是要我这么称呼你么?”   说着,关雪羽的脸忽然红了。   一霎间凤姑娘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泪光:“你的心总算还没有被狗吃了……”   说着,竟自落下泪来。   “唉……”关雪羽回过身来,在室内踱碟着,忽地定下来,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告诉你吧,我也不是个铜心铁肺,真正无情的人——你……你对我的好,我又岂能真的不知……只是……只是……”   凤姑娘睁圆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只是怎么了?”   “只是我不能……”说着,关雪羽已跌坐在椅子上,像是泄了气的一副皮囊,无限气馁,无限沮丧。   “为什么不能?”凤姑娘挑动着眉毛说道,“是因为你先认识了她?还是你更爱她?”   “我不知道。”关雪羽摇摇头,“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   “哼……”凤姑娘冷笑着道,“如果说你更爱她,我只有恨,却也罢了,如果说因为认识她在我之先,就牺牲了我,我可是死也不甘心情愿。”   关雪羽无限怅惘地摇着头,这一霎间,他着实也有些茫然了。   说来可笑,自己与麦小乔,充其量也不过就只见过那么几次面,真正独处更是少得可怜,何以会有这般深笃的感情产生?确是令人费解……   多么微妙的感情,如果说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一日黎明送别,小桥片刻相晤,便是惟一的定情之时了,大家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只是互道珍重,余下的更多更深的默契,便尽在不言之中了……   凤姑娘默默地注视着他,片刻的冷静之后,已使得她恢复了原来的理智与敏锐,尤其是在这要紧关头,她是不会放过观察对方机会的。   情绪有如幻灭的磷火,闪烁在关雪羽沉痛的脸上,所能表示的是那么的含蓄、抽象,但是真情的捕捉,常常便隐藏其中。聪明的凤怡,正在运用灵思,洞悉入微。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霎间的神驰,所歌颂的意境,竟是那么的深切。感情的真伪,一人智者眼中,立辨其真。   关雪羽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已等于说了千百句话。呆痴的目光,不只是注视着眼前的那一盏荧荧孤灯,更多的情思,朦胧中早已弥漫开来,渐渐地扩大着……   由是冥冥中,麦小乔的情影现诸眼前……带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虚与遐想。   关雪羽着实地感觉到一种沉沦,整个心却似沉甸甸的……原该是再真再纯不过的一份情了,蓦然间由于闯进来了凤姑娘这么一个人来,就像是搅混了的一池子清水,想要沉淀下来,再回到原来的纯净,谈何容易?这个譬仿,其实也不恰当,倒似浪花澎湃,永无休止的黄河,既然水质本已是黄,便似永无回清之一日了。   灯芯“波”地一声轻爆,声音很小,却远比一声鸣雷更使眼前的两个人为之震撼。   关雪羽宛若由幻梦中惊醒过来,赫然发觉到静坐一隅的凤姑娘,从而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感觉到内疚。   凤姑娘微微叹了一声,道:“敢情你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这么深了?过去的日子里,我竟然一无所知,简直像是一个瞎子……”   “是……么?”   他自己反倒迷惑了。   “好吧,让我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凤姑娘由位子上缓缓地站起来,“麦小乔她中毒过深,我虽然尽了全力,却无能挽回……”   “她怎么了?”关雪羽猝然一惊。   “放心,她死不了,只是她的眼睛瞎了。”说完这句话,她倏地拉开风门,投身于沉沉的夜色之中,头也不回地去了。   天上飘着淫淫细雨,出云寺笼罩在一片烟雾云霭之中,一声声的闷雷,横过天际,从这一边,滚到那一边,滚来滚去,却始终炸不开来。   人的情绪也显得十分低落……   几茎春兰,都已打着苞儿,在雨水的冲洗之下,显得格外的娇嫩,那一丛冬青树,更是翠绿欲滴,远远迤逦而来,将这所偏殿寺院拥抱着,像是一条巨大青龙,这座寺院的气势看起来,便更加雄伟。   麦小乔倚身栏杆,面对着烟雨迷漫的苍天,若有所思。   虽然不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她已略能适应双目失明的现实境况。   在眼泪已将干竭之后,所面临的,仍然是同样残酷的现实,死既然是死不了,总是要活下去的。   原指望着出云老和尚离寺三天必将回转,谁知道屈指一算,几乎已半个月了,还没有一点点回来的迹象,想必是未能找寻到那个所谓的能人良土。满腔热望,便只有寄托在此人身上了。   有眼睛的人绝对难以想象到没有眼睛的人的痛苦感受,却也绝对领略不到失明者的敏锐心智反应,一个人一旦双目失明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将是化明为暗,只能以看不见的灵思幻想,假设着某项事物的生养败息,一切的人际关系,来来往往,也只能凭持忖度与摸索,长久以后,自有其生存之道,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已不知在这里伫立多久了,丝丝的细雨斜着飘过来,染满了她披散的头发,浸湿了她身上的长衣……却更似冻结了她的心,此时此刻,她眼中既无别物,耳中亦无别音,几乎已到了人我两失,混沌之境。   庙里的和尚谁都知道,这位美如仙女的大姑娘眼睛瞎了,这几天脾气不大好,是以一看见她的出现,便老远地避开,倒只是几个小和尚,心怀同情地始终眷顾着她,无论她从哪里出现,都远远地跟踪着,生怕她眼睛看不见,碰着了一块大石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隔着一道回廊,三个小和尚远远地瞅着她。   明智说:“可真是老天爷黑了心,怎么会让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瞎了眼?”   明本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翻着一对黑亮的小眼睛道:“昨天早上我们三个人不是为她烧了一炷香吗,你猜怎么着,夜里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老方丈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嘿嘿,这个人本事可大了。”   “啊——”明法张大了嘴巴,“有……多大?他能治好麦姑娘的眼睛么?”   明本连连点着头道:“能!能……麦姑娘的病,就是这个人治好的——”   三个小和尚都乐开了,一派天真,好像煞有介事似的。   笑着笑着,明法小和尚遂自叹息道:“唉……她实在太可怜了,那个人也太狠心了,居然看也不来看她一次,真是狼心狗肺。”   明智怔了一下说:“哪个人呀?”   明本也傻了眼,眼巴巴地向明法张望着:“你是说,害她眼睛的那个人?”   “不是不是……”明法小和尚连连摇头,“你们别瞎猜,事情是这样的……”   三个光脑袋聚在了一块。   明法不自然地红了脸,怪不好意思地道:“事情是这样的……啊,我说了你们可不能乱传开去啊!”   两个小和尚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明法这才道出了他的独家新闻:“……有一天,我听见老方丈师父跟麦姑娘在说话……后来又来了一个大姑娘,那个姑娘的本事可大着呢!”   两个小和尚全傻了,果然毫不知情。   “好像是给麦姑娘治病来的,我听见了她们说话,说到一个姓关的……”   “什么姓关的?”   “他是干什么的?”   “这个我可就不清楚了……”   “咦?”明智圆睁着一双小眼,“这算什么?这就是你要告诉我们的?妈的,这什么玩艺儿……”   明本也在怪他,两个小和尚你一句我一句,明法被抢白得简直招架不住。   等到他们都说完了,他才慢吞吞地道:“你们骂……什么人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你,”明智恨得直咬牙,“我算是真服了你……你倒是说呀!”   “不要吵嘛……你们这一吵,我可要忘了。”   “忘了,忘了我揍死你——”一面说,明智真恨不能向着对方的脸就是一拳。   “别慌……别慌……我想起来了。”   他总算想起来了,讷讷道:“是这么一回事,好像麦大姑娘……爱……爱……上了那个姓关的,而后来的那个大姑娘,她也爱上了那个姓关的……”   “有这种事?”明智道,“这个姓关的是干什么的?妈的,这么好命。”   明法摇着头:“这……就不知道了。”   “哦,”明本忽然像触了电也似地道,“你说的就是那个姓关的,可是以前常来咱们庙里的那个关大相公?难道会是他?”   这么一说,两个小和尚又都愣住了。   “对……”明智连连点头道,“你这么一提,可就绝对错不了啦……准是关大相公……啊!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我是说咱们老方丈平常是不管闲事的,怎么好生生的忽然带回庙里来一个大姑娘,原来是关相公……的事,这就难怪了。”   明本“嗯!”了一声,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道:“要真是关大相公,倒也好了……”   明智频频点着头道:“也只有关大相公能够配得上她,他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只是,后来又杀出了另一个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明智、明本四只眼睛全都注视过去,倒要看明法说些什么,在他们心目中,这可是一件极为关心的重要大事,像是比每天的念经还重要。   明法小和尚讷讷地道:“这个……这个……那位姑娘好像跟关大相公也是好朋友……”   “什么好朋友?”明本小和尚聆听之下,睁圆了一对小眼,“关大相公怎么可以跟两个姑娘都要好?”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听她们说起来,像是这个样……麦大姑娘就因为这样,才……才到庙里来的!”   明本小和尚道:“要是这样,关大相公就不对了……这位麦姑娘可真是可怜,怎么能把她扔在庙里就不管了呢!可怜她眼睛也瞎了……”   明智摇头道:“你也别乱说,我想关相公不是这样的人,他既然托了咱们老方丈收留麦姑娘就证明他不是无情无义……倒是后来的那位姑娘麻烦……”   明法张着嘴道:“怎么麻……烦?”   “这你就不懂了……唉,你叫我怎么说呢,反正是男女之间的事都麻烦……”   明本眨了一下眼;“什……什么是男女……的事情?”   “妈的,男女之间的事你都不懂,你……白活了……”   倒是不愧大上两岁,明智知道的比他们要多上一点。   明本被斥,红着一张脸,讷讷地道:“人家本来就不懂嘛……要懂,还来当和尚?”   明智瞪着他,晃了一下头道:“你都说些什么?小心给老师父们听见,罚你面壁。”   明本嘟嚷着道:“本来就不懂嘛,难道你懂?”   明智摇头,叹道:“说你们土,还嘴硬……我当然是也没经历过,只是可比你们要懂得多……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咳……可麻烦着啦!”   “怎么……麻烦?”明法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光说麻烦,怎么个麻烦法子你又不说。”   明智讷讷地道,“这个……这个……”又摇头又叹气,满像那么回事似的接下去道,“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倒是没什么,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咳……那可就麻烦大了……”   “啊!”   “哦?”   “你想呀!”明智说道,“比方说吧,这位麦姑娘和另一位姑娘,都爱上了关大相公,两个人都一样的漂亮,本事又大,又都是一样的好,你说关相公该要谁?舍谁?”   明本摇摇头:“那还用问,当然选麦姑娘了。”   明法也点头附议。   明智冷笑道:“可你们也不是关相公,怎么知道他心眼里到底喜欢谁?两边都好,要死要活,争风吃醋,你说他心里烦不烦?”   “啊——”明本缓缓点头道,“这么一说……倒真是麻烦。”   “原来女人的事这么麻烦呀……”明法张着大嘴几乎傻住了。   “废话,要不咱们干什么好生生地要出家呢?所以说呀,还是咱们当和尚的好,脑袋一剃,袈裟一穿,什么事都没有了,每天只管吃素念佛就好——”   说着,这个明智和尚双手合十低低地宣着:“阿弥陀佛——”   他是师兄,两个小师弟每每以他马首是瞻,聆听之下,慌不迭地双双学样,也都宣起“阿弥陀佛”来了。   一语未毕,可就看见细雨丝里正有几个人走来。为首的一个老僧,正是本寺的老方丈出云老师父,紧接着他身后的是一个头戴大笠,背部高高拱起的麻衣老人,再后面的几个人,俱是本庙里的各堂职司僧人,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向着这所偏殿行来。   三个小和尚不敢怠慢,赶忙恭敬地侍立一旁,合十以迎,眼看着出云和尚与那个驼背的麻衣老人一径来到院子里,老方丈回过身子,吩咐身后僧人道:“你们各自都回去吧!”   俟到各僧人转身离开以后,出云和尚才同着那个麻衣老人一直来到了近前。   “弟子等迎接方丈师父——”   三个小和尚一致向老和尚合十问安。   出云老和尚点点头问:“麦姑娘的情形怎么样?”   三个小和尚彼此看望了一眼,明法上前一步,讷讷道:“回方丈师父的话……麦姑娘……每天吃三顿饭,有时候只……吃两顿,有时候……一个人……老想,也……不说话,弟……弟子劝……她想开一点……”   出云老和尚一笑,看了他几眼,他倒是挺喜欢这一个小徒弟的,认为他一片纯朴、天真,不染世故。   当下点点头道:“你们暂时都下去吧,啊,麦姑娘呢?”   明法说:“在那里——”   刚想用手去指,才知道敢情麦姑娘已回房去了。   老和尚道:“你去告诉她一声,说我们来了。”   明法答应着,赶忙就往里面跑。   却见那个麻衣老人呵呵笑着,眯着一双满是皱纹的老眼,看向明法背影,微微点头道:“贵寺和尚人数不多,方才都已见过,论质禀,都甚平平,倒是这个小和尚有些意思,将来传你出云寺衣钵,发扬光大,只怕却是还要应在这个小娃娃的身上啊!”   出云和尚愣了一愣道:“是么?”麻衣老人嘻嘻一笑,露着看来几乎已经发黑的牙床道:“是不是往后看吧,佛痴,痴佛,你们出家当和尚的人总要有些呆痴才好,却又不能真正的笨拙,佛谓‘不可说,不可说’,这番道理大和尚你当然是懂得的了,哈哈……”   别瞧这老头儿又干又瘦,声音倒是极为宏亮,几声大笑真有响彻行云的架势,只惊得殿檐上一群野鸟,纷纷振翅而起,仿佛四山都有了回应。   出云和尚摇摇头道:“你一来,就惊了庙里的鸟儿,只怕不是善客,不可说,不可说,阿弥陀佛——”   麻衣老人聆听之下,第二次又自发出了一阵狂笑,这一次声音较诸前次更为响亮,猝闻之下,真不禁被他吓了一跳,宛若晴天响了一声霹雳。   就在他这阵笑声之后,猛可里由后面藏经阁楼间,起了一声凄厉尖啸之声,有如九天抛起的一根钢丝,蓦地拔了个尖儿,随即消于无踪。   出云和尚在麻衣老人第一次发出大笑声之时,已似留了仔细,容得他第二次发笑,便已是心领神会。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嘴里连声宣着佛号,“无量寿佛,善哉,善哉!施主你的眼睛也太厉害了,那经阁藏鬼,已近甲子,向来相安无事,你又何必非要赶他们离开?岂非造孽?这一来,真正的是恶客了。”   麻衣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佛门善地,岂容鬼魅存身,这园子我一进来,就感觉到了冷气森森,莫怪乎那位麦姑娘的病势不减了,我为你撵鬼,行了一件大善事,何不来谢我,反来怪我多事,真正的岂有此理,往后我也就不再多管你的闲事了。”   老和尚嘻嘻一笑,只念着阿弥陀佛。   二人暄谈说笑之间,倒像是极为熟稳的相知老友,殊不知他们相识虽久,中间这一段距离,总有三四十年之久没有过往见面了。   雨丝仍飘个不已,天色十分阴晦。   麻衣老人嘿嘿笑道:“这多年来,你当我早已不在人世,我却对你有个耳闻,难为你还是有道的高僧,莫非不知道俗家事是管不得的么?”   出云和尚耷下长眉,单手打讯,连声宣佛道:“施主责备的是,只此一端,下不为例,南无阿弥陀佛——”   说话之间,但见明法小和尚由里面快步出来,说道:“麦姑娘有请方丈师父。”   老和尚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明法合十为拜道:“是——”   正待离开,麻衣老人却唤住他道:“小师父且慢离开,过来一趟。”   明法小和尚愣了一愣,红着脸道:“是……老施主……你有什么事,要交待我么?”   麻衣老人嘻嘻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出云和尚点点头道:“这位施主乃是来自关外长白山匡老施主,人称银发药王的便是,你上前见过。”   明法答应了一声,上前行礼。   麻衣老人越加地高兴道:“好,好,小师父,我随身还有个药箱,放在前殿,重得很,你搬得动么?”   明法连连点头说道:“搬得动,搬得动。”   麻衣老人哂道:“那就麻烦你去为我拿来吧!”   明法连连答应着,一溜子小跑,随即消逝无踪。   出云和尚微微一笑,道:“看来你是格外地偏疼这个小子,倒是他的好造化,快来,我们进去吧!”   随即穿过了眼前长廊,一径向着麦姑娘下榻的这间房子走来。   但见房门敞着,麦小乔正面向外呆呆地坐着,二老的脚步声惊动了她,慌不迭地由位子上站起来说道:“老师父回来了。”   出云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姑娘受苦了。来,老衲为你引见一位前辈朋友——”   随即介绍身旁的那个麻衣老人,道:“这一位是人称银发药王的匡老前辈,姑娘可曾有过耳闻?”   麦小乔顿时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被称为银发药王的那个姓匡的麻衣老人呵呵笑道:“麦姑娘是被老夫这个名字吓着了么?有道‘教不严,师之情’,我徒弟闯下的祸,理当由师父出面化解,且先不说别的,容老夫先看看姑娘你的伤势如何吧!”   敢情来人,正是武林中传说多年,公认为早已物故的长白奇侠,人称银发药王或是老人参的一位绝世高人,金翅子过龙江被传说正是此人一手造就出来的高足。   正因为有此一层关系,麦小乔乍听起来,焉能不为之大吃一惊。   当下,不容她作出任何反应,银发药王的双手已作势向外抖出,随着他振动的手势,立刻就有大片力道,形同一个无形的气罩,蓦地将麦小乔当头罩住,一股奇热的气机,随之亦灌输其体魄之内,麦小乔全身抽动了一下,顿时如同泥塑木雕般动弹不得。   当然,情形绝非仅止于此。   随着银发药王匡老人抖动的双手,那片笼罩在麦小乔体上的热流气机,即化为千百道细小的游丝,循隙就钻,纷纷进入麦小乔身体之内,一时间整个身体宛若虫行蚁爬,奇痒无比。这番运动,足足在她身上进行了甚长的一段时间,其微妙简直前所未见,似乎连发梢足下,皆都在走动之列,顿时只觉得通体上下,奇热无比,霎时间为之汗下如雨,直到银发药王霍地收回了双手,这番奇妙的感觉才为之消失。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在一旁讷讷道,“匡施主可曾发现了什么不妥?”   匡老人摇头道:“你说的不错,她身上余毒已去净,只剩下双目一处,即所谓‘毒入双瞳’,看来势将大费周章,且容我看过再说吧!”   说话之时,明法小和尚已自外面背着药箱子进来,老和尚招手令前。   放下了药箱子,明法小和尚眼巴巴地看向匡老人道:“老施主,麦姑娘的眼睛还有救没有?”   出云和尚嗔道:“你不要胡说。”   匡老人插口笑道:“不要责怪他,此子一片纯朴童心,恰是对了我的脾胃,哈哈—   —容后,我倒是要好好地造就他一番才是。”   随即看向明法道:“来,小和尚,帮我个忙,且扶麦姑娘坐下,先看看她的眼睛有救没有?”   明法答应了一声,正待过去,麦小乔冷笑道:“我自己会坐。”随即在一张位子上坐了下来。   匡老人“哼”了一声道:“不是这么一个坐法儿,大姑娘你有所不知,先莫要倔强,且容这小师父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于是吩咐明法道:“小和尚你搬把椅儿与这位姑娘面对面地坐好——”   明法答应了一声,立刻遵嘱搬了一张椅子,与麦姑娘对面坐好。   匡老人点点头道:“对了,就是这样一个坐法,再要四手相接,互传龙虎。”   “龙”、“虎”乃是手掌虎口相交处穴道的名称,明法小和尚自然懂得。   这一来,他可就大大地为难起来了,一时间脸孔涨得通红,讷讷道:“这……老师父……”   一双眼睛扫向出云老方丈,一时大生犹豫,紧张得连身子都战抖起来。   出云和尚“哼”了一声道:“照着匡施主所说的话去做,真正是蠢材一个。”   “是,弟子遵命。”   一面说,明法小和尚抖颤颤地伸出了手,却不敢真地抓住麦小乔的双手,只是指点相触而已,倒是麦小乔落落大方地反抓住了他的两手,二人虎口相交,霎时间体温互传,小和尚早已经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麦小乔眼睛一转,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借助于小和尚的眼睛,回光反视,让我暂时也能看物可是?”   匡老人赞叹道:“你果然冰雪聪明,一猜就猜中了,莫非姑娘原本就精于这门功力?”   “那倒不是……”麦小乔冷冷地摇着头道,“我只是过去听师父说起过这门学问而已。”   说到这里,她似乎难以抑制住心里的愤怒,由眼前的匡老人联想到了他的弟子金鸡太岁过龙江,毕竞他们是师徒一系,弟子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师父焉能得辞其咎?是以言谈之间,对于这位武林地位极隆的前辈高人,本能地失去了原有的尊敬。   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在我未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已不在人世,原来你竟然还活着,这就令我心里大为惊异,难以释怀了——”   这几句话乍一出口,连一向极能自持的出云老和尚也由不住脸色猝然为之一变,实在想不到麦小乔居然会对一个加惠于她的前辈长者,如此失态,紧接着他随即明白过来。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喃喃地宣了一声佛号,“匡施主是久已封山,不问外事,为了姑娘的病,今次破例出山,却已是十分难能了。”   匡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大姑娘有话,总是要说出来才好,闷在肚子里可不是好兆头——”随即转向麦小乔道,“你道我该死倒也不错,只是这件事却也由我不得,阎王不点卯,小鬼不来传,姑娘你又叫我怎么个死法?”   麦小乔哈哈地道:“前辈你错会了我的意,我可不是说你该死,而只是认为你活着是有些奇怪罢了。”   “那还不是一样。”匡老人笑嘻嘻地道,“老夫倒要听听其中原因,请姑娘赐告其详。”   “哼,前辈你这就明知故问了。”   “哦?”   “只请问金鸡太岁过龙江可是你的徒弟?”   “不错,是收了这么一个不成材的弟子。”   “他的所做所为你可曾有过耳闻?”   “听说过那么一点。”   “不应该只是一点。”麦小乔冷笑道,“令徒大名,以及所做所为,已是当今天下尽人皆知之事,你是他的师父,岂能只是知道一点而已。”   “姑娘的意思……”这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是在怪我教导不力?”   “岂止是教导不力?”   麦小乔苦笑了一下,略为沉静片刻,用以缓和紧张的情绪,随后才道:“我的眼睛即使真的瞎了……也只是我个人的悲哀,算不了什么,可怜那些无数屈死在他手里的冤魂……唉!这笔恨海深孽,只怕令徒一身万死也不能赎清,前辈你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为恶,袖手旁观,甚或不略加制裁,岂不令人大为吃惊?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我对你虽活犹死而大感存疑之处了。”   “阿弥陀佛。”出云和尚讷讷地道,“匡施主此次出来,正是要缉拿这个孽徒归山,姑娘你稍安毋躁,且容匡施主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有救吧?”   麦小乔微微叹了口气,随即不再言语,只是一肚子的委屈,焉能就此平得下来,想到激忿伤心之处,由不住热泪迸流不已。   这老人直到此时,才嘿嘿笑道:“姑娘责备得甚是,确令老夫惭愧不已……”   仰天长叹了一声,这位早已失闻于江湖的武林名宿,一改常态,变得十分忧戚地说道:“过龙江身世奇惨,六岁从我习技,日以百草练汁浸体,已收洗骨易髓之功……”   微顿片刻,才接下去说道:“……他质禀奇佳,用功又勤,十年之内已尽得我真传……十六岁以后,我长白门武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传授他了。倒是他深钻苦研,别创出许多新奇招式,往后十年,他易居苗山,与古井客相处甚稔,结为忘年之交。这十年之中,他功力大进,观其气势发展,早已突破我长白门昔日窠臼。老实说,今天老夫真要讲到与他动手过招,是否能是他的敌手还是未知之数……我却已十分知趣,不敢以师尊而自尊的了……”   “南无阿弥陀佛。”出云和尚双手合十讷讷道,“这其中竟然还有如此一层,设非是施主道出,我等竟然是一些也不知道。”   麦小乔神色略见平和,却持异议道:“一日为师,终身称徒,况乎前辈对他有十年造就之恩,过龙江虽为人手狠心辣,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老人家如能及时出面约束他,只怕绝非今日的情况……唉,话虽如此,亡羊补牢,今天你老人家的出山,也许还不会太迟……但愿如此——”   匡老人点点头道:“再说吧。”   一面说,他抬手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根根耸立宛若银芒也似的一头白发,这银发药王一号,料必是这样来的。   “姑娘,我这就看一看你的这双眸子吧!”   说话之时,他的一双奇大如箕的手掌,已双双按在了明法小和尚的后腰两处“气海俞穴”上,却将一股浸淫经年、奇异卓绝的内功九转功力缓缓输入。   先是明法小和尚身子抖了一抖,蓦地即有如泥塑木雕般地怔在了当场——一缕先天元阳之气,在匡老人内力催使之下,暂时由小和尚的丹田之内转移到了麦姑娘身上。   麦小乔顿时身子起了一阵燥热。   奇妙的事情紧接着随即发生,明法小和尚的一双眼睛就在这一刹那,蓦地为之一黑。   “啊——”小和尚发出了一声惊呼,顿时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是麦小乔却为之眼前一亮,大放光明,那双原本失明的双眼,竟然又为之重行视物。   这一霎间的惊喜,简直令她惊慌失措,禁不住热泪迸落。   “我看见了……看见了……”   面前的一切一切俱又重现眼前,看看老和尚、匡老人又看看眼前:“借视”于自己的小和尚……每一张脸,对她来说,俱有着说不出的亲切,心里的悲忿、仇恨也就在这一刹那之间,顿时为之化解,烟消云散……   每一张脸都显得那么快乐,然而匡老人的那一张脸,于快乐之中稍含忧郁。   麦小乔立刻领略到了。   “有什么不对么……”   这老人喟叹一声,双手回撤。   随着他撤回的双手,麦小乔顿时眼前一黑,立时又陷落于沉沉的黑暗世界。   于此同时,明法小和尚却觉得眼前一明,立即恢复了原有的视力。   “阿弥陀佛。”出云老和尚讷讷说道,“麦姑娘目光泛蓝,显然中毒甚深,匡施主该采用如何妙法,先将她目中之毒移开才是——”   “哼哼!”这老人冷笑了一声,“你的眼睛果然厉害,大姑娘确是中毒极深,所谓‘黄肿,黑废,蓝夺命’,要不是大姑娘本身功力精湛,以及大和尚的救治得法,只怕早已……”   出云和尚摇摇头道:“这一点老衲可不敢居功,论及功劳,还当推凤姑娘的救治得体。”   匡老人呆了一呆道:“凤姑娘……”   出云老和尚道:“不错,来自七指雪山金凤堂的凤姑娘……匡施主可有过耳闻?其实这位姑娘的本姓,应该是姓‘陆’。”   匡老人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神州鬼凤陆青桐大概就是她的父亲了?”   “不错……”   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想到了那一夜在“江南会馆”与凤七光生过招受辱,老和尚不禁兴起了无限气馁—   —这是他生平奇耻大辱,每一次想起,都不能为之坦然释怀。   匡老人微微颔首道:“金凤堂医术,江湖推重,更擅解百家之毒,只是麦姑娘所中之毒,怕他们也无能为力,如果能解除一半,也就不容易了。”   目光一转,落在麦姑娘脸上道:“不瞒姑娘你说,这毒入双瞳。原是不治之症,老夫实在也是无能为力,目下也只能竭尽所能,存着万一的侥幸,只是这个希望实在渺小得很……”   麦小乔在刚才双目暂时复明的一霎间,的确感觉到意外的惊喜,只以为复原有望,这时听老人这么一说,不禁大为失望。只是在她遭遇过此番劫难之后,一颗心早已如槁木死灰,再加上一份失望,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苦笑了一下,她冷冷地说道:“匡前辈你打算怎么做呢?只要有万一的希望,我都愿一试。”   匡老人点点头道:“姑娘暂且休息,容老夫先行与老和尚取个商量,再定一切吧!”   说罢起身告辞。   这里只留下了明法小和尚照顾一切,出云和尚嘱咐了一番之后,同着银发药王一径出得殿房,来到院中。   老和尚道:“麦姑娘一双眼睛当真还有救么?”   匡老人叹口气,只说了个“难”字。   出云和尚道:“你刚才既说仍有万一希望,自非戏言,老衲实在纳闷不过,倒要请教了。”   匡老人叹道:“老和尚,你也是深通歧黄药理之人,定当知道毒入双瞳,根本上也并无救治之理吧?”   出云和尚听后怔了一怔,蓦地站住了脚步。   “你且不要急,听我一说,你也就明白了。”   匡老人一面娓娓道来:“昔日岭南大侠全胜衣为人暗算,身中巨毒,因为凭恃着他本身功力过人,且通医理,不屑求人,情形颇与今日之麦姑娘相似,后来毒入双瞳,以至于双目失明,这件事老和尚你谅必也有个耳闻?”   “哦——”老和尚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是你提起来……老衲还忘了……   那时老衲尚在稚年,金大侠的大名其时已是尽人皆知……啊啊,金瞎子,金瞎子……人家都是这么称呼他,原来他的眼睛是这么瞎的啊,阿弥陀佛——”   匡老人微笑了笑道:“老和尚莫非你只知道他眼睛瞎,却不知道他眼睛复明之事么?”   “这……倒未曾听人提起过……”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匡老人讷讷说道,“那金胜衣双目失明后,遁迹深山,遍尝百草,希冀能清除目中之毒,无如一番苦心白费,却因误食毒草,险些丧命,眼看无救之时,却因身上所藏的一种药草,引来了一种头小身大,遍体如银的‘冰蚁’。竟然意外地得到了救治,非但解救了他身上所中的毒症,更把他眼中的毒质,也清了个干干净净,你道是怪也不怪?”   出云和尚呆了一呆,简直难以置信。   二人已来到了老和尚的禅房。   坐定之后,小和尚献上了香茗。   出云和尚喝了一口茶,讷讷道:“冰……蚁?”   “不错,”匡老人点点头道,“一种择毒而噬的怪蚁——”   一面说,即见他探手由身上取出了一个扁扁的木匣,打开来,送向老和尚的面前。   出云和尚将信将疑地接到了手中,只见木匣中置有一白土蚁穴,却不见有什么“冰蚁”。   ——他用奇怪的眼光,向匡老人看了一眼。   匡老人随即由药箱内,取出了一个小小纸包,打开来,其中是几根颜色朱红,望之极嫩的茎类植物。   匡老人甚是谨慎地用其长长的指甲,将嫩茎一端,切下来米粒大小的一点,缓缓送向匣中蚁穴入口。   说也奇怪,他这里手指方自探近,倏地自穴内窜出一只小小银色物什,只一口,已将老人指尖上那点朱红嫩草衔去,随即快速藏回,又自隐入穴口之内。   出云和尚却已看清了对方模样,不过是较诸寻常蚂蚁要大上一些的一种小小虫蚁,比较奇怪之处,是通体亮着灿烂银光,头端细尖如针,后身略呈肥大,像是一个尖锥模样。   他原以为匣中藏蚁甚多却没有想到仅仅是一只而已。   匡老人苦笑了笑,盖上了匣盖,收入身上。   老和尚道:“只是一只?”   匡老人轻轻叹道:“这多年以来,我费尽千辛万苦,一共寻来了十只而已,原意望好好豢养,使之繁殖成群,却因为养殖失法,眼看着它们一只只不服水土而死,等到摸清了它们习性之后,却只剩下了两只,其中之一在十天以前,又以过老而死,最后便只剩下了这么一只。”   老和尚道:“这么说,麦姑娘还有救么?”   匡老人冷冷地道:“单凭着这一只小小冰蚁,即指望能够将麦姑娘目中之毒吸尽,那是妄想,如得雌雄一双,情形便不同。”   出云和尚呆了一呆,道了声“无量寿佛”,失望地道:“这么说来,你那万一的希望,便是在这石头岭,能够找到第二只‘冰蚁’?还要恰恰是雌雄一双?”   匡老人点点头道:“一点也不错,这也是惟一的一线希望,却要老和尚你助我一臂之力。”   出云和尚聆听之下,连连摇头不已:“这里乃是佛门善地,五毒不沾,况乎石头岭,甚少泥土,不要说这类怪蚁了,就是寻常蚂蚁,也难得找出一只,你踏遍千山万水,历时多年,也只不过找到区区十只而已,又焉能指望在这石头岭上,会有什么奇迹?只怕是白费心力了,还是另谋它法吧?”   匡老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   少顷,他才苦笑着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实是急不得的……”   出云和尚道:“除此之外,难道就再无良策了?”   匡老人烟叹一声道:“再就是‘借视’一术了,即是像方才模样,将一双好生生的眼睛,用功力,将其目神,转移向病者双瞳……此法一来过于残忍,二来以你我功力而论,尚嫌不足……余下的问题就更多了——”   老和尚聆听之下,由不住低低地宣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救一损一的方法是使不得的,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妙法了么?”   匡老人摇摇头说:“再也没有了。”   出云和尚道:“这么看来,便只有寄望于蚂蚁之一途了……”   “那倒也不见得——”   这句话显然不是出自匡老人嘴里,而是发自禅房之外,猝然聆听之下,二人俱都情不自禁为之吃了一惊,以二老功力而论,十丈方圆内外,哪怕是一片落叶飞花,也均能清晰在耳,此刻对方活生生地一个人来到了近侧竟然未觉,岂非怪事。   更何况,话声所显示的声音,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就更非能等闲而视了。   出云和尚、匡老人对看一眼,前者以主人身汾,不能不看个究竟。   一只手在桌边上轻轻一按,老和尚的身体可够快的,“噗噜噜”衣袂荡风声里,有如飞云一片般地,已来到了房外。   迎接他的是一男一女,并立当前。   女的虽不相识,同来的那位男士,可是相知最深,朝思暮盼的故人。   “小燕子——是你?阿弥陀佛,这就好了。”   一面说双手合十,深深向着雪羽身侧的那位长身瘦削的女人拜了拜道:“无量寿佛!   女施主赐驾敝寺,所为何来?”   来人有着瘦削高躯的身材,面色苍白,竟然不着上一点儿血色,一身黑光发亮的长袍,深深下垂,连一双足踝也掩遮在内。   凭着老和尚惯以阅人的经验,只一眼,已可断定出来人绝非是一般寻常人物——尤其是环绕着她身侧四周之隐隐若现的一种氤氲光晦,便是内藏金丹的三清教士,也无能与之抗衡。   老和尚只此一见,便大大地心存敬佩,紧接着长长地又自高宣了一声:“阿弥陀佛。”   黑衣女人由不住“咯咯”一笑,那双看来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向着身边的关雪羽瞟了一瞟:“这和尚问我干什么来的?我倒是被他问住了,一时回答不出,你看怎么说呢?”   关雪羽一笑道:“老和尚别来可好?我来为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来自七指雪山的奇人卢幽前辈。”   回身再介绍出云和尚道:“这就是出云寺的老方丈,出云大师父。”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声佛,合十向着卢幽揖了揖。   卢幽微露浅笑,点点头道:“和尚不用客气,如果刚才我没有听错,好像禅房里还有二位绝世高人,怎么不见他现身出来?”   话声一辍,随着她微偏右颊——却只见银发药王匡老人有如流云一片,已自房内越出。   关雪羽、卢幽,本能地俱是向后一撤,配合着银发药王落下来的身势,成为一个三角之势。   这便是高手相见,有异寻常之处,任何情况之下,皆须随时注意,立自身于不败之地。   双方原是旧识,见面倒也免了一番客套。   “人生何处不相逢。”匡老人不胜感慨地道,“七十年岁月匆匆,只以为你早已仙隐,想不到仍然还在人世,真正莫测高深,简直像如梦中……”   一面说,这个生性倔强的老人,随即向着卢幽连连揖拜,一片情发于衷,却非虚假做作,倒令得关雪羽与出云和尚双双诧异不已。   他们哪里知道,此二人乃是旧日相识,七十年未曾见过,乍然相逢,真个正如所说——“浮生着梦”。   卢幽缓缓地叹息了一声:“方才我隔窗听见你与老和尚的一番对答,就已猜出了是你……唉!匡雨呀匡雨!想必你也已老态龙钟了……”   匡老人哈哈大笑道:“岂能不老,岂能不老?莫非不见我这满头白发?”   “很遗憾……我是看不见你了……”   “怎……么?”   “我的眼睛瞎了……”   “啊……”   惊讶的何止是匡老人一人?一旁的出云老和尚也由不住瞪大了眼睛。   一切的显示,在说明了卢幽的神乎其技,这般灵活身法的奇人,岂能是一个瞎子?   眼前一个麦姑娘,已弄得七荤八素,却又忽然加上来一个卢幽,两个女人,却又都是瞎子,真正给人以扑朔迷离,无限惶恐的感觉。   卢幽微微一笑,转向出云和尚道:“大师父,这不速之客,可以扰你一杯清茶么?”   “阿弥陀佛,老衲怠慢了。”   退一步,老和尚伸臂道:“请——”   卢幽说了声:“打扰。”身形轻轻一晃,已闪身而入。   眼看着那两扇原本关闭的禅房门扉,随着卢幽进身的势子,霍地敞了开来,卢幽首当其先,紧接着关雪羽、匡老人、出云和尚等一行四人鱼贯而入,两扇敞开的门随即又合拢了起来。   小和尚献上了清茶之后,出云老和尚才讷讷地向关雪羽道:“小燕子,你可知道麦姑娘现在住在这里?”   关雪羽点点头说:“知道了。”   出云和尚又道:“你可知她的双眼已瞎?”   关雪羽黯然地又点了点头,他随即站起身来道:“我可以去看看她么?”   老和尚轻轻宣了一声佛号道:“你去吧……”   关雪羽转向卢幽道:“干娘……”   卢幽微微一笑道:“你去医她的心,之后,我再治她的眼,去看看她吧!”   出云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即吩咐身边的小沙弥道:“带关相公去麦姑娘那里。”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自己去吧!”一径步出了老和尚的禅房,来到院中。       第四十四章 抛开烦恼事 皈依我佛门     一阵寒风袭来,情不自禁地使得关雪羽打了个哆嗦。   这阵子冷风,使他忽然悟及眼前这个即将与自己见面的人,在自己心灵里,应该是有着何等举足轻重的分量。   仿惶、蹉跎、犹豫……都不能阻止住散播在无形空间的“清愫”牵连,如今他终于面对现实,毅然决然地来到了眼前。   冷见再袭,他的感触更见鲜明。   在他即将一步步走向麦小乔同时,并不意味着对另一位痴情凤姑娘的薄幸。   也许这是凤姑娘所不能理解的,她的勇敢挑战,百折不挠的爱的追求,已在关雪羽心中留下了极为深该的印象。   在这种印象的显示下,使得他对于未来感情的发展,不得不作了一次残酷的剖割剪裁,重新再作安排。   当他毅然地来到麦姑娘身边时,凤姑娘的声音仍在隐隐地呼唤着他……   接下来的这一步,该是关系着自己未来命运,关系着别人未来的命运,何等重要的一步?焉能不小心谨慎。   丝丝春雨,浸入了他薄薄一袭儒衫。   这一刻的宁静,一霎间的呐喊,对他来说,真有拔云见日的清新感召,清浊顿分,黑白立见,眼前已慢另一番境界,不再模糊了。   践踏着满地的水渍,关雪羽一径来到麦小乔所居住的小小偏殿院落,但见一行冬青为雨水洗刷得绿油油的甚是可爱。   美人蕉朵朵盛开,更是光彩夺人。   明法小和尚撑着一把油纸雨伞,独立院中。正自向着这边望着,看见关雪羽过来,顿时脸上现出了诧异笑容,忽然扭过身子向里跑。   关雪羽唤住他道:“小师父,你哪里去?”   明法只得转过身子来,向着关雪羽远远施了一礼道:“关大相公,您好……”   关雪羽一直来到了近前,向他点点头,道:“好好……我认识你,你是明字辈的小和尚,是吧?”   明法红着脸道:“是……我叫明法,老师父吩咐我来这里,是专门服侍麦姑娘的……”   一面说,他很留意地打量着关雪羽的表情,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关雪羽微微皱了一下眉,点点头道:“麦姑娘她的病势怎么样?”   小和尚苦着脸道:“身上的病倒是好了,只是眼睛……关相公……”身子向前一步,声音放小了。“她的眼睛瞎了……一点也看不见了。”   倒像是只有他知道,别人都不明白似的。   “我知道了。”关雪羽点点头,“你带我瞧瞧她去吧!”   “好……好……”   一面说,明法小和尚赶忙越前带路,又回过身来为关雪羽打伞:“唉呀!关相公,你的衣裳都湿了。”   “不要紧,我们快过去吧!”随即移步前进,雨丝斜着由前面飘过来,飘在脸上,凉丝丝地,让人体会到那种淡淡的春愁滋味。   “关相公呀,你老可是回来了……”小和尚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似的,“你是不知道呀……麦姑娘她……她可是太可怜啦。”   关雪羽一句话也没说,脸色很沉重的样子。   明法道:“现在你来了,一切可都好了,麦姑娘她要是知道,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穿过了这片空地,来到了厅子里。   小和尚收下了伞,用手指了一下道:“关相公请看……麦姑娘就住在那里,你老自己去吧!”   关雪羽点点头说了声“好。”   小和尚忽然想起来,又上前一步道:“关相……公……”   关雪羽站住了脚,小和尚红着脸讷讷道:“是……这样的,麦姑娘她的心里不舒服……这两天脾气不大好……关相公你要多担待她,回头见了面,可不要……可不要……”   倒看不出他傻里傻气的,还能有这番见地。关雪羽微笑了笑,心里微觉诧异,想不到自己与麦姑娘“莫须有”的一段宿情,竟然是尽人皆知了,他为人最重操守,最重信义,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交往,发乎情而止乎礼,更不敢稍有超越,饶是这样,仍然会惹下了一身情债,弄得里外不是,简直成了负心的人。真是从何说起,想起这些,真有说不出的懊丧……然而,对于麦小乔,他却是只有歉疚,没有一些儿怨怪的意思……   “关相公……你怎么了?”   关雪羽忽然警觉,微笑着摇摇头,径自向着麦小乔住处走去。   门显然是虚掩着。   木鱼声声,由里面传出来,麦小乔正在念经,关雪羽的脚步声,并没有使她停止下来。   关雪羽轻轻在门上叩了一下,道:“姑娘……”   木鱼声忽然停住了,接着传过来麦小乔的声音道:“谁?”   “是我——燕雪。”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紧接着“笃”地一声,像是木鱼落地的声音。   “是……你?”   像是一阵疾风,忽然房门大敞,麦小乔已当门而立。   “关大哥……么?”   “是我。”   “你来了……”   “嗯!”   麦小乔身子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缓缓地后退了几步,迎接着关雪羽进来的身子,春风有情,咿呀一声,把敞开的两扇门扉吹得虚掩上。   “雪羽……你来……了?你来得……太晚了……”   说着,她缓缓地把身子扭转过来,香肩轻耸,禁不住悲从中来,然而,这可不是哭泣伤心的时候,忍着一腔悲绪,她又转过身子来。   眼中有泪,却是笑脸。   “你可知道?我的眼睛瞎了……是毒……发了,我的眼睛全瞎了……”   说着说着,眼泪可就成串儿地往下淌着。   “我听说了,姑娘你先别难受,坐下来听我说。”   一面说,他扶着麦小乔在位子上坐下来,再一接触的时候,他感觉着麦小乔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可见得,她内心至今仍未能完全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现在才来看你……”关雪羽颇为沉痛地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委屈。”   “那倒是没有……”麦小乔微微摇着头说.“老师父他们对我都很好……只是到现在他们还不给我落发,让我真的皈依佛门,出家……”   “你真的要出家?”   “为什么不?”麦小乔苦笑着摇摇头说,“他们以前不愿收留我。现在当然更不愿收留我一个瞎子了……唉……我真是成了他们的累赘了。”   关雪羽在她说话时,一直注意地观察着她,发觉到她较诸昔日,确是瘦多了,原该是多么快乐的年岁,花样年华,黛绿前程,一切所能看见的,都该是无限美好,哪里又曾能想到,忽然间天降横祸,飞来了这么一只金鸡,一切俱将为之改变,然而这一切的打击,对于她来说,都似乎不若关雪羽所加诸于她身上的感情困扰来得大。这番悲痛,其实是永无休止地在啃噬着她的心……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痛定思痛,无时无已,美丽的容颜.就是这样消瘦下来的……   “真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来看我,凤姐姐呢?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说得好自然、轻松,似乎关雪羽与凤姑娘早已结成佳偶,他们的同时出现,也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实在无需来费时解释这件事情。   “姑娘,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眼睛也许还有救,你先把心放宽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是匡老前辈告诉你的?”麦小乔苦笑着说,“我看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关雪羽摇摇头道:“匡前辈怎么说,我还不知道,能为你救治复原的,却另有其人,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另有其人?还会有……谁?”   “马上你就会见着她的了,是一个人海奇女子……”关雪羽道,“说起来,你们真还是同病相怜。”   麦小乔惊得一惊:“她是个女的?而且也是一个……”   “一个真正双目失明的人。”   “……”麦小乔真的惊愕了。   四只手掌紧紧地相贴着——卢幽、麦小乔对面而坐,每人头上蒸腾着一团雾气,汗下如雨。   时间已持续了几乎一个对时,也就是说将近十二个时辰。   天色仍然显得那么暗,细雨如丝。   霏霏雨丝里,正有几只燕子交叉掠过,整个天色显现得那般的意态朦胧,沉闷的气氛紧紧地压迫着,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出云和尚、匡老人、关雪羽,三个人分踞三个蒲团跌坐一方,此刻已是第三度入定,已是先后醒转。   “阿弥陀佛!”老和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时候差不多了,匡施主,你看怎么样?”   匡老人由蒲团上站起,道:“来,我们看看去。”   三个人随即来到了前面殿房,隔着敞开的一排轩窗,正可见室内对面运功的二人,似乎已到了要紧时刻,每一次在卢幽双掌抖动时,麦小乔头顶上俱会蒸腾起大股热气,她的脸色,看上去更为红润,反之,对面的卢幽,却显着憔悴的倦容。   匡老人医术精博,固不待言。出云和尚亦深通医理,一看之下,俱已心内雪然。比较起来,倒是关雪羽对此一道谈不上什么心得。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相继步出。   匡老人长长喟叹一声道:“卢幽真神人也,眼前这就大功告成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道:“这种‘内视’移换之术,如不是老衲亲眼看见,简直难以令人相信,想不到人世之间,竟然会有这等奇妙莫测的医术……真令人匪夷所思。”   听他二人这么一说,显然已是大功告成模样,关雪羽禁不住心里忐忑不已。   这个道理,他实在不能理解。   “匡前辈。”他向银发药王请教道,“我干娘本身既是双目失明,又怎能以‘内视转移’之术把视力转移与麦姑娘?岂非有些不合情理么?”   “嘿嘿……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他随即进一步说明道,“卢幽的双目失明与麦姑娘的情形完全不同,不可混为一谈,麦姑娘是毒入双瞳,眼睛内之一切俱为巨毒所掩,你干娘便是先以本身所练之至阴之火,用‘九转真功’,将之缓缓灌输于麦姑娘体内。”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息一声,转向身边的出云老和尚道:“大师父,你可知这其中的奥妙所在么?”   出云老和尚点点头,道:“看起来,这位卢施主,像是以本身至阴之火,先行藏置于麦姑娘两眉视窍之间,再发动火力予以烹煮,用以蒸散麦姑娘目中之毒,无——量—   —寿——佛——善哉,善哉!这是老衲之粗见,不知是否如此,匡施主见笑。”   “老和尚这么一说,就足以证明你博精医理了……佩服!佩服!”   “老施主你见笑了。”出云老和尚接下去道,“只是老衲尚有不明之处,如果老衲方才所说不错,那么按说,麦姑娘眼中余毒既去,便可恢复视物了,那么又何需再劳卢施主施以‘内视转移’之术?”   “这便是卢幽的特别嘉惠了……”匡老人道,“我那孽徒,当日施展‘黑手功’时,所练之毒极为厉害,麦姑娘目中之毒,纵为卢幽真火蒸化,亦难免不为所伤,卢幽如再施以‘内视转移’之法,不啻为麦姑娘瞳子注入新机,大力整修一番。此番复明之后,非但无损,只怕较之以往更要精进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连连念道,“如果真是如此,卢施主可真是功德无量了。”   匡老人道:“昨日相会时,我曾细观卢幽,只见她目光微微泛蓝,即所谓内见真光,这等功力当今天下,还不曾有过第二人,她的内视功力,必然大为可观,如果以之转移麦姑娘身上,哪怕只是少许,麦姑娘也当受惠不少。”   说到这里,这位向有银发药王之称的老人,不胜感慨地叹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夫只当这个天底下,论医德而言,再也无人超越过我,哪里知道较之卢幽而言,却仍然差上了老大一截,惭愧,惭愧。”   话声方落,却听得身后一人微笑道:“神医恁地过谦,我可是不敢当。”   各人听出正是卢幽声音,俱不禁转过身来,才见后者果然现身殿门,神色略带疲惫,却是面有喜色。   老和尚首先迎上,合十施礼道:“卢施主功德无量,大功告成了么?”   各人随即迎上。   卢幽微微一笑,面向关雪羽,道:“总算向你交得差了,大功虽然告成,后面的事却也疏忽不得,可就看你的了。”   匡老人立刻会意,连连含笑点头道:“然,然——这个忙却是非他不可,别人帮不得了。”   卢幽微微含笑点头,却向关雪羽道;“你过来,我交待你,却要留意听着。”   关雪羽因知麦小乔复明在望,心内大为惊喜,剩下的琐碎,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   当下应了一声,向着卢幽身前趋进一步。   卢幽道:“照说,有始有终,这件事也应该由我一并完成,只是过去一日夜以来,我消耗体力过甚,甚感疲倦,须要好好运功歇息一下,大行不顾细节,也只有你勉为其难了。”   关雪羽愕了一愕:“干娘是说……”   卢幽道;“她因为猝然接受我内元真力过多,又为我丹元火力烹煮过久,目下不胜疲惫,早已昏昏入睡,这一觉,可望于明日过午之后才可醒转,这个时辰之内,你却要刻刻不离其睡榻左右。”   关雪羽点头,如释重负道:“干娘放心,我遵命就是。”   卢幽微微一笑说:“并不只是如此,还有些琐碎事,也要你勉力而为,你愿意么?”   关雪羽点点头道:“干娘只请关照就是。”   卢幽道:“好。”   随见她嘴角轻启,细细向关雪羽诉说了一遍,这番话显然卢幽是以传音入秘方式出口,是以匡老人与出云和尚虽然近在咫尺之间,却也不能听见。   一番话交待完毕,关雪羽早已面红耳赤。   卢幽说完之后,见他没有答话,冷冷一哼道:“怎么,你可愿意?”   关雪羽想想,这庙里都是和尚,除却干娘卢幽之外。果然便只有自己才得胜任,卢幽必然已十分疲惫,自己也就义不容辞了。   想到“大行不顾细节”,也只有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道:“一切但听吩咐,我遵命就是。”   卢幽这才微微点头,转向一旁的出云和尚道:“请老师父吩咐下去,麦姑娘下榻之处,不许任何人擅入打扰,一切只偏劳我这个干儿子就是。”   出云和尚道:“女施主放心,老衲早已吩咐下去,伙房内这几天汤水饮食不断,任何时间取用均无不便之处,小燕儿可以自行出入取用,大可放心无虑。”   卢幽聆听之下,会心地向着老和尚点了点头,才道:“我此刻五内皆虚,腹空如洗,大师父先要赐我素食一餐,另外静居一处,容我好好歇息一晚,叨扰处,也只有佛前多布施一些银子。”   老和尚连声道:“阿弥陀佛,言重了,言重了。”   再看卢幽,那张原本已是苍白的脸,此刻更自加上了几分虚弱,显然运功过甚,亟待休息。   出云和尚随即亲自接待,与匡老人一并向外步出,这里便只留下关雪羽一人。   卢幽看看已步出殿外,却又回过身来,向着关雪羽点手相招。   关雪羽疾步而前道:“干娘还有什么嘱咐?”   卢幽微微一笑,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了……孩子,你好自为之……唉……我此刻心里竟是慌得紧,多少年来从来没有过……有关麦姑娘与凤丫头之间……却要你自行拿个主意,恕我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一面说,她把一只纤纤瘦手抬起,在雪羽头上、脸上轻轻摸了一遍,十分凄凉地笑了一笑道:“我很累了,三天之后,你再来看我、切记,切记!”   随即转身离开。   有一种突发而起的依恋,关雪羽忽然对她兴起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意,追上一步,情不自禁地脱口唤出:   “干娘……”   卢幽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过身来。   “孩子……你还有什么事么?”   关雪羽呆了一呆,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忽然有此一举,目光之中满是迷离,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干娘你好好休息去吧……”   卢幽凄然一笑:“这个孩子……”随即转身,同着出云和尚、匡老人去了。   麦小乔悠悠醒转的时候,窗外已笼罩着浓浓的暮色,由正殿传过来的声声暮鼓,每一声都洋溢着半天的回音,间歇而有规律地轻轻震荡着。   那是一双充满了力道,却又显然留了几分仔细的手,不停地在她两肋之间摩挲按动着。   每一次当它有力而又温柔的推动之时,就会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机,透过这双手掌,徐徐地散播向她身上,从而引发起无限温馨,遍体舒畅。   她几乎已沉醉在眼前这般温馨的旋律之中,像是在睡梦之中,这种和谐的动作已经开始,于是她的睡意越浓,越发地赖在沉沉的昏睡里,起不来了,直到现在,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小小的禅房,朴素而清洁,和她刚来时,并无不同,只是这时看上去,却另有恬静的感觉,这显然和心情有关,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顺眼、都高兴,反之,一切均将不同。   从心阶里弹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麦小乔初绽笑脸地“呀”了一声,蓦地坐起身来。   也就在她坐起的同时,面前的关雪羽,忽然向后闪开,动作之快,有如飘风。等到麦小乔警觉到他的存在时,对方已岸然地立身于几丈之外。   “啊……关……雪羽……你在这里?”麦小乔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再一次现出了笑靥,“我的眼睛……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恭喜姑娘……”只说了这四个字,即闭口不再多言,心里无限欣慰,化为上涌热泪,只是在眸子里团团打转。   麦小乔立刻领会了这番激情,一霎间,目光流露出万斛柔情。   “雪羽……你怎么会在这里?卢幽老前辈呢?”   “她累了,为了你,她老人家已精竭力枯,正在后室运功调息……”   麦小乔聆听之下,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伸手揭被,正待下床,忽然为之一惊,赶忙又拉上来,才自发觉到,全身上下,除了半袭亵衣之外,几乎全部赤裸,一时间臊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这……我这是怎么了……我……”   “姑娘不必多疑。”关雪羽正色道,“你眼中余毒,虽为卢干娘所练极阴之火烹煮蒸腾散尽,但阴气太甚,与你原有的体质大相径庭,颇有格格不入之势,如不及时推拿使之两相融洽,便有‘血炸’之虞,卢干娘因体力过弱,一时难以为力,乃要我侍奉榻边,为姑娘薄效绵力,总算不辱使命,现在姑娘可以宽心大放了。”   他随即回过身来,背向麦小乔说道:“所有衣物,皆在一旁,你自穿上才好说话。”   麦小乔怔了一阵子,傻傻地点了一下头,心里既是羞窘又是感激,想一想,这已是第二次对方加思自己,犹记得前此为老金鸡毒掌所伤之初,他便不避嫌疑地为自己推拿按摩,乃得暂得无险,他敢情并非无情之人,两度授受,触肌之亲,叫人情何以堪?   “雪羽呀雪羽,你到底又心存何意呢?男女授受不亲,你岂能不知?固然是大行不顾细节,可我一个大姑娘家,赤身裸体的,为你上下接触,遍体按摸了够,我不跟你,又叫我跟哪个?你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糊涂呢?”   情焰在心里燃烧,而眼泪在瞳子里打转。   小乔有气无力地拿过衣服来,一时却无力穿上,她犹自在打量着他的背影,眼睛复明的喜悦,只像是昙花一现,那么的短暂,紧接着的万斛情愁,却似“水银落地”无孔不入地由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冤家呀……你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原已几乎死了心,你这么一来,我可就又乱了,可你到底又安了什么心呢?如果并无娶我之意,这一趟你就大可不必……   来……”   摇摇头,叹息一声,摸索着把衣裳穿好了。   那个人可真有耐性子,仍然背向着这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麦小乔看他的背影,真是无穷感受,爱一阵,恨一阵……只以为都将成了过去,想不到一段公案,仍是未定之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似乎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鞋总算穿上了,懒懒地站了起来。   “姑娘好了么?”   “不,你不许回头。”麦小乔半喜半嗔地道,“罚你给我站着。”   但是充满了情意的一句俏皮话儿,偏偏她心怀凄楚,竟似假中带真,心里发空,眼里发酸,真像要往下面掉泪。   关雪羽已不再是不解风情的人了,许多日子在情里打滚,女孩儿家的那点点心事,总触摸着个十之七八,眼下似乎也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他倒是真的听话,直直地站立着,不曾回头。   麦小乔想着要去梳头,却一时又找不着那把称手的牙梳,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又发觉到那片镂花盘凤的铜镜,已有许多日子不用,没有揩抹,都快长上了“绿”了。   往上面呵了口气,用力地擦擦,才自现出了原有光泽。   这一照,可把她吓了一跳,人瘦了不须说,头发竟是那么的乱,鬼似的披散着,这个样子焉能见人?更不要说见“他”了。梳着梳着,那一颗几已沉沦的心,却像是又活了。   斜过眸子来,瞟着他,心里可又禁不住有些纳闷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凤姐姐那边……敢情吹啦?还是他……改了主意?”   想想,却又实在乐不起来,镜子里那张脸,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两弯娥眉一下子绽开来一下子又蹩上,却把老长的一络子青丝梳了又梳,理了又理,总觉得不是。   “唉!就这个样吧!”   束起来,打上一个发结,看看,像是又回到了昔日的俏丽,把一颗苦楚的心,暂时压着。人到了万般无奈时,倒像是什么也都不在乎了,自己哄着自己。   “就笑一笑吧,让他瞧一瞧,比他的那位凤姑娘也差不离儿。”   嘴角轻牵,可真地笑了,眼角向着那一位瞟了一瞟。   “喂——你回过身子来吧!怪对不住的。”   关雪羽缓缓地转过身来,着实地打量了她两眼,点点头道:“很好,看来确是容光焕发,和从前一个样了。”   “真的?你可别来骗我,唉……算了吧!”。   脸上是那种童稚的笑,又岂能真的忘了现实?   “走!我们这就瞧瞧老和尚去,这些日子以来,可也真亏了他了。”她笑着说,“我要当面谢谢他。”   关雪羽倒没想到她还是这番洒脱,原本沉重的心情,顿时为之开朗了不少。   二人步出禅房,天色已转暮为黑,一弯的上弦月,新出云表,冷飕飕的风袭在身上,特别令人振奋。   麦小乔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嘴角微微向上弯着,脸上笑态可掬。   “刚才我问你的话,还没有告诉我——我是问你凤姐姐她可曾跟你一块来了?嗯?”   关雪羽摇摇头:“我不知道。”   “对了,”她忽然站住了脚,睁大了眼睛,“我听人说,你一直在七指雪山,可是真的?”   关雪羽不擅说谎,迟疑片刻,终于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了。”麦小乔装着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那么你和凤姐姐已经成了亲……   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苦笑道:“你听谁说的?”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不是。”   “哼……反正……”微微顿了一下,她轻轻一叹道,“我也不问你就是了。”   走了几步,她怪凄凉地道:“凤姐姐是个好人……本事大,人又漂亮,你们能在一块,可真幸福,说真的,我倒是真的诚心祝福你们。”   关雪羽忽然站住了脚步。   麦小乔回头笑了笑:“我说的是真的,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谢谢你。”关雪羽苦笑着点了点头,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心里很不是一个滋味,此时此刻,忽然觉得不想再多去解释了。   面对着的小乔,一霎间竟像是离开自己那么遥远,看着她,再回念及方才的种种,顿生无限凄凉,怅然似有所失……   麦小乔脸上显示着一片淡淡的伤怀。   “也许你没有想到吧。”她微微地笑着说,“我已经决定出家了,就在这出云寺里……”   关雪羽怔了一怔,看着她一言不发,内心的激动,却是极其强烈。   “说来可笑。”她说,“前一阵子,我眼睛瞎了,反倒是心有未甘,现在眼睛好了,竟然信心益坚……我曾在佛前偷偷发了一个誓,许下了心愿……你可想知道,这个心愿是什么吗?”   关雪羽点了一下头,强自作出了一个微笑,忽然间他觉出面前的这个美丽姑娘,变得出奇的美丽,脸上的神采显示着她升华的情操,渐渐地高不可攀,不由得令你由衷地对她滋生出无限敬意。   “唉!”她说,“那时候我眼前是一片漆黑,心里也是一片黑,真希望眼睛立刻好,如果我的眼睛好了,第一个人,我要看的就是你……”   月亮的光反映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连她整个人都像是包着一层淡淡的光。   麦小乔微微一笑,转动着的秋波,多少含蓄着一种惜别的离情。   “我的心愿只是要看见了你,我就心满意足了,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家,削发为尼了……”   抬起眼来,略似凄凉地瞧着他,忽然一笑,化解了重重愁云:“你看,佛接纳了我,使我眼睛变好了,而且,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果然是你……真是太奇妙了。”   四只眼睛静静地对看着,交流着无言的心声。   “小乔,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远比我想象的更坚强得多,只是……”关雪羽定了一定,才缓缓地说道,“你已经决定了?以后不会后悔?”   “不……我不会……”   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并非仅仅只是伤情,还搀和着彻悟之后的喜悦,用“悲感交集”四个字来形容,确是极为恰当。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我更不例外,只是……”她侃侃地道,“当我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之后,便绝不后悔……你知道吧,现在我心里一片祥和,一点杂念都没有,只希望早一天皈依佛门,了却我最大的心愿,以后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关雪羽甚为感动地点着头,道:“姑娘这番见地,颇令我愧窘无地,只是这件事,老和尚意见如何?”   麦小乔含笑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心已决,只怕由不得他了……”   说到这里,只见对面月亮洞门,现出了老少两个和尚,小和尚在前持灯带路,身后的老僧,正是庙里的住持和尚,一径来到了眼前。   关雪羽上前一步,还未开口说话,那位住持师父已向着他二人合十礼拜道:“方丈师父急事相召,二位施主这就请往后殿去一趟吧!”   一面说一面看向麦小乔,甚是谅讶地道:“阿弥陀佛,麦姑娘的眼睛敢情是好了,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麦小乔合十回礼,心念老方丈急事相召,也就不再多说别的,当下与关雪羽匆匆随着他来到了后殿。   一脚踏入后院,便知事态有异。   但只见出云老方丈、匡老人正自对面磋商着什么,桌上燃烧着一盏白烛,两个年轻的和尚正在布置着佛案,像是要作上一堂佛事模样,气氛甚是沉穆,直觉地就能令人感觉得出,已发生了什么大事。   “阿弥陀佛,你们来了,快请坐下说话。”   出云和尚一面说,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悲戚之色,容得二人落座之后他才发出了一声喟叹,目光转向关雪羽道:“小燕儿,你可知道卢幽前辈已坐化了?”   关雪羽猝然一惊,半天作声不得。   银发药王匡老人怅惘着说道:“她必然事先已知,才得如此从容,死态甚是安详……”   话声未完,关雪羽已离座站起道:“在……哪里?”   麦小乔更是心痛如绞,她纵然不识卢幽其人,但确知自己这双眼睛,全赖她倾力救治,才得复明如初,不用说对方的死,必然是由于运功耗气过甚,乃以致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这番情谊真正百死无能为报了。   正如匡老人所说,卢幽死态甚为安详,甚至于显示在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   两盏长生烛,就在她座前燃烧着,滴垂下来的蜡泪,染满了红木灯盏,摇晃的光影,闪烁着她笔挺的坐相,双膝交跌,一如生前打坐模样,面前的矮几上,整齐地排列着几件卢幽生前随身之物。   一串佛珠,一个锦本。   一封书函——封皮上字迹清楚地书写着“字示燕雪”四个梅花小篆——难以令人想象出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如何能从容运墨以至如此?   这就是她所有的身后之物了。   关雪羽紧紧地咬着牙,虽然强制着内心的悲伤,亦不禁热泪夺眶而出,麦小乔也陪着在一旁落泪不已。   老方丈把三件遗物一一交在了雪羽手上,轻轻宣了一声佛号,讷讷道:“你先看看这封留信,可有身后的交待没有?老衲也好遵嘱办事,阿弥陀佛——”   关雪羽点点头,走向一边坐下来,打开留信,细看一遍,早已热泪满腮。   “阿弥陀佛……”老和尚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可有什么交待没有?”   关雪羽点点头道:“卢干娘嘱咐,遗体保持原状,装坛葬于后山,一切请方丈大师劳神处理,这串菩提念珠已有近千年佛历,她遗言赠送麦姑娘……”随转向小乔,“她要你终身佩挂,受用无尽,麦姑娘,你拿走吧。”   麦小乔双手合十,深深向着卢幽遗体一拜之后,才自回身,双手接过念珠,悲喜之情,无能自已。随即将念珠戴好胸上,退立一旁。   “原来干娘在临终之前,一切均已预知……”关雪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套用佛家语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老方丈,这里事就有劳你了,我需遵嘱,这就离开出云寺,前往寻觅北丐帮长老白无为,索回武林至宝石马真胎,了却一件武林公案,我干娘命我须在今夜子时即刻起程,后日子时在北芒山与白长老相晤,才能将石马真胎索回,否则便迟则出变矣……老方丈,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阿弥陀佛,”老方丈喃喃地道:“现下亥时未尽……既是如此,小燕儿,你就收拾一切上路去吧。”   他随即转向麦小乔,频频点头道:“麦姑娘得目悟佛,可喜可贺,此刻看来,六根俱净,大非前此模样,且先在寺内住下,容老衲先行将卢幽施主后事料理好,再择吉日为姑娘剃度,举行皈依大礼吧。”   “谢谢方丈师父恩典,弟子这就先行告退了。”她随即整衣端容,向各人一一合十为礼。   在与关雪羽告别时,虽事先已有了心理克制,亦难免不无怅惆。   “燕大哥,我父母那边还请你……”   “姑娘请放宽心,我自会处理,代为通知。”说完目光在麦小乔脸上略作停留,微微点头道,“姑娘你安心去吧。”   麦小乔嚅嚅道了声谢,再次施礼,随即自去。   打量着她离去的背影,出云和尚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这才是佛缘早结,正是不迟不早,落在此刻,今夜无迹,海天证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话声未完,即闻得前殿传来了“当当当”钟声一片,敢情子时已来到,是和尚们晚课时辰到了。   关雪羽不敢延迟,即行向二老告辞离开,返身待走之时,却被银发药王唤住。   雪羽自阅过卢幽留函之后,一切胸有成竹,不待匡老人说出,即含笑道:“老前辈请放宽心,我与令徒日后当不致为仇,照卢干娘偈语昭示,日后与过兄尚须联手合作,造福武林呢!”   匡老人聆听之下,先是一怔,随即呵呵大笑,像是也突然悟通了什么似的。   他自个儿在这里抚掌称妙,关雪羽却已踏着满地如银月光,一径向寺外步出。   满目生辉的朝阳里,关雪羽步出了身后丛林,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终于定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一条纤瘦的人影,带着凤姑娘憔悴的面容,随即现身而出,远远地站住,向这边怅望着。   四只眼睛互相对看着,像是经过了一世纪那么的长久,风声沙沙,片片落叶直在风势里打着转儿……   认准了那般眼神儿,凤姑娘才缓缓向前接近……   一丝笑容,显示在她久已不开朗的脸上,随即绽开了怒放心花……   远远地注视着她,关雪羽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切均在不言之中。此时此刻,如果勉强地还要说些什么,倒似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