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剑雨情烟两迷离 第一章 大江堂秘闻 第二章 怒剑斩师爷 第三章 鸡婆婆这是那个人 第四章 和尚不是真和尚 第五章 黄金琵琶魔音功 第六章 高手中的高手 第七章 龙虎生死斗 第八章 忍者杀手 第九章 九叶一枝花 烟波江上使人愁 第一章 十年刀上泪 临风洒向谁 第二章 相逢常恨晚 从此别繁华 第三章 偏入蛟龙窟 江晚正愁浓 第四章 载愁悲归桨 铸错忆芳樽 第五章 望断云山多少路 第一章 相怜一爵酒 千古恨难消 第二章 虽将军难免 看翠带拂花 第三章 自惜好身手 鼠辈却横行 第四章 消沉二十年 居然见天日 江天暮雨洗清秋 第一章 人间春满后 一叶报秋来 第二章 郎心竟如铁 报应在眼前 第三章 千里送美人 花落嗟无主 第四章 愚人常口说 智者却心行 第五章 劫多人命贱 言重黄金轻 身无彩凤双飞翼 第一章 旧怨消难尽 新愁逼人来 第二章 话语滔滔说 黄金滚滚来 第三章 强人显神通 更上一层楼 第四章 扑朔两迷离 雌雄难分辨 第五章 蛟龙困浅水 竭智出生天 第六章 惨问今何世 父子同饮血 第七章 淫行如禽兽 奸污师妻女 第八章 龙门三老道 直捣长春门 第九章 稚子何处去 玉人何处寻 第十章 古道马蹄疾 驰救女红妆 第十一章 强中自有强 胜惟胜于心     第 一 章 大江堂秘闻     “命运”最可怕之处是不能解释不能预知。   正陷于艰难辛苦者不必说,就算名成利就样样顺利的人亦暗暗恐惧敬畏“命运”,因为境遇顺逆随时可以变化。而最聪明的人都不能预先知道亦不能解释为何会变化?   所以“命运”最可怕。   佛家的“业力说”,西方教会的“神意说”对命运作了解释,但可惜“顺从”意味太浓。真正勇敢的强人才敢拒绝命运摆布,才也向命运抗争。   但最后结局“成攻”或“失败”谁又能说不是“命运”呢?   世间形形色色的人,有形形色色的性格。   但不论是“强人”或者“弱者”,每日在他们身边发生种种事情,处理方法应付态度总有某种公认许可形式。   如果不离这范畴就叫做“正常”,反之,就是“不正常”、“反常”、“变态”等等。   当然,正常与不正常,界线往往含混不清,但必须有公认共许范围却是毫无疑问。   只不过有些人擅长掩饰作伪,外人实在很难看出真相。   象总舵在镇江的“大江堂”,百年来威名赫赫。由南京到海口祟明岛都是大江堂势力范围。而世袭此一基业的堂主严温,暗中却有许多畸行怪事。   但外间人很少知道,甚至连大江堂数千帮众亦知者不多。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春雨杏花盛开时节,就算你躲于画船中听着潇潇雨声,仍然美得迷离,亦不气闷。   严温的船,不但是装饰豪华精美的画船,同时亦兼快艇、战舰特长。   茫茫东流大江中,这艘明月舫,所过之处,黑白两道无不侧目而又敬畏。   但严温本人却很少在舫上,这个秘密只有几个人知道。   他外号空前绝后,人家当面阿谀奉承说他家传大江流剑法有空前绝后之威。但背后却是诅咒他绝后没有后代。   不过大江堂三香、五舵八位名震当时高手(也是大江堂老臣子)却都知道严温有一个儿子,这也是一个秘密。   三香、五舵大江堂八大高手似乎很忠心。不让严温伤半丝脑筋仍能保持兴旺强大的局面。   但不可不知,严温却有一个嫡亲伯父血剑严北,号称古今最伟大第一杀手,所以你若身在大江堂想不忠心也不行亦不敢。   当然严北是最大秘密。大江堂中只有三香、五舵八大高手晓得,连他们的妻子儿子都绝对不知道。   严温三十多岁,清秀温文,尤其对女性体贴温柔有礼,见过他的人都会留下美好深刻的印象。这样的人为何被诅咒绝后?答案很简单:   --明月舫永远直驶,绝不慢下来或者闪让其他船舶。所以被此舫撞沉的船只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可以保证你的船一撞便碎得四分五裂。   --大江堂捕获的人,不论同行中对头、敌人或本堂失职兄弟,审问时如果严温忽然出现在当中座位上,被审者最好能立刻自杀。   死亡诚然可怕,但严温那套酷刑更可怕。何况有理没理都一定要受刑,结局也是死亡。   幸而他不常出现,同时对本堂八大高手十分礼敬尊重,所以他受无数人诅咒而大江堂仍然兴旺强大。   华灯红烛照耀下,严温好像比白天更漂亮也更温柔。   外面静寂或噪吵完全不相干。这个宽大华丽房间荡漾充满旖旎气氛,温暖明亮的灯烛,名贵舒适的各式家俱,地上还有厚厚的地毡(从西域买回来的),美酒佳肴一应尽有。   最重要的是两个主角,男的是严温,温文尔雅,面貌俊美。每句话都有趣又有情。   女的稍稍有点乡气,很美丽,尤其是她裸露躯体,晶莹雪亮曲线起伏,可感到她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亦非大家出身。她很美很诱惑,任何人见了一定会流唾涎,这就够了,出身高低贫富完全没有关系。当一个人赤裸躯体之时谁还能想到权势金钱等等?   严温微笑着欣赏她。王若梅的确是值得欣赏享受的美女。可惜她自动送上门,而且还是千方百计自动送上门。她一定想不到我完全没有胃口,凡是自动自愿送上门的就算美如天仙我都没有这个胃口。   不过王若梅跟别的女孩有点不同。她全身肌肉特别匀称有弹性。这一点由于全身一丝不挂更瞧得清楚。平躺时乳房很高挺。   严温手掌落在她胸前和身体各部分,她触电般轻颤扭动。   任何人都知道跟着会有何种情景出现,但那是一般男人。严温忽然起身走到房间中央站定,他甚至连外衣都没有脱掉。   王若梅赤裸的身体放松后又缩紧,微微睁开眼睛,恰好碰到两道冰冷如电的眼光。在这要紧关头他为何走开?为何面色眼光都那么冷峻?严温连声音也很严冷,道:“我想知道我们究竟有没有缘分?”   刚才的潇洒温文俊雅,还有淫亵或柔情笑语哪里去了?   王若梅茫然睁大眼睛,没有回答,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哪能回答?   严温又道:“床头有两条绸带一红一黄。你任选一条用力拉一下,就知道我们究竟有缘没有。”他转身走出,房门发出沉重声响,使人感到房门既坚厚又沉重。   王若梅定定神,床头靠墙边果然有两条绸带透过天花板垂下来。   王若梅举起玉手,胸前高挺的乳房变了形,却充满诱惑。   五只玉指先捏往右边红绸带,忽又改抓黄绸带,其实扯动哪一条一样都无所谓,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有何区别?   黄色绸带猛然动了一下,王若梅眼睛凝注房门,房门若是打开,进来的难道不是严温?   如果不是他会是谁?会不会阒然无人?   左面墙壁一道帷幕忽然沙沙移动,露出另一道门户。   那道门缓缓无声逐寸拉开。但王若梅没有错过,因为她现在一直在盯住这道门。   富丽房间华灯照耀得很明亮,但忽然有一种诡秘妖异气氛。   左墙上的门终于大开,门内很黑,灯光居然照射不到,突然一个黑袍人鬼扭般飘滑出来,一下子飘到床边。   他面孔也用尖顶黑巾罩住,神秘亦如鬼魅。   王若梅赤裸身子大大颤抖一下。因为那蒙面黑袍人手有一把尺半长锋芒闪闪的短刀。   锋利尖锐的刀子指向她心窝,那黑袍人声音嘶哑难听,道:“找不到严温,先宰了你也是一样。”   短刀化为一道白光刷地插落,锋快刀锋刺透厚厚褥垫深插床板,发出笃的一声。   王若梅已滚入床里面,动作矫捷之极。雪白映眼的双腿突然翻踢上来,一只脚踢中黑袍人背后,一只脚落在小臂上。双腿劲道十足,黑袍人有如被巨大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但别人看来,黑袍人却享尽艳福,白细醉人的大腿,高挺乳房纤细腰肢,却在他的眼前咫尺之处而已。   王若梅双手扣住黑抱人另一只手,纤指宛如钢钩。   她露出微笑,道:“你想暗杀严温?你是谁?”   黑袍人道:“我跟他势不两立,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   王若梅声音很冷静,与她年龄似乎很不相称,说道:“你究竟是谁?”   黑袍人道:“我不会告诉你,你快杀了我向严温领功吧。”   王若梅道:“你真不告诉我你姓名来历?但如果我放了你,你还会杀我么?”   黑袍人讶道:“放我?为什么?”   王若梅坦然道:“因为我和你是同路人。”   黑袍人道:“同路人?”声音更惊讶道:“你也想杀死他?”   王老梅道:“当然啦。匕首已藏在床垫下面。你太冒失了”   黑袍人昂起头,于是把她看得更清楚,尤其她的腹部和大腿简直近在眼前,他呼吸急促道:“放开我,快点……”   王若梅看来完全没有杀他意思,道:“为什么?你怕我?”   黑饱人道:“你好香好白。唉,如果我不是男人就好啦。”   王若梅全身一直屈曲得像蛇一样,但她好像一点都不会累,她道:“你还未回答亦未答应我。”   黑饱人忙道:“我叫李二郎,我决不向你动手。”   王若梅的面孔忽然扭到他眼前,道:“你为何想暗杀他?”   李二郎道:“报仇!我小妹子进了严府就从此失去了消息,后来听说她已死了,死得非常的悲惨。”   王若梅道:“听说的话靠得住么?”   李二郎道:“靠得住,我花了三千两才买到确实消息。”   王若梅忽然放开他,坐起身道:“那么你不会跟我动刀子了吧?”   李二郎收起短刀,眼光却离不开她胸前高耸的山丘,还巡视她小腹下以及两条大腿。   他道:“不动刀子了,绝不动刀子。你是谁?为何也要杀他?”   王若梅道:“跟你一样,但被害的却是我姐姐,为了接近他,我只好这样。”   李二郎咽一口唾沫,道:“便宜了那狗贼,我得走啦。”   但他的目光仍然没离开王若梅身体,尤其最隐秘的部位,他简直不掩饰贪婪心意,以至王若梅忽然全身发软,发出呻吟声,道:“你快走,快走,我求求你。”   李二郎那双眼睛从黑巾后闪动射出奇异光芒。身上黑袍忽然解开像蝉蜕委坠,黑袍内没有其他衣物,故此一望而知是男人的裸体。   王若梅全身微微发抖,眼睛也变得水汪汪,她低声自言自语道:“不,李二郎,快走,这样做太危险,你为何不走?”   肌肉相触裸体碰到裸体,王若梅双手推拒,但用的力道却连稻草人也推不开,她忽然看见抓捏于乳房上的手,五指纤长白细干净,指甲有如涂油般光亮湿润。   肌肉充满弹性。   可是她右手忽然多出一把匕首,锋刃明亮如镜,显然极为锋利。   修长的大腿突然变成两根铁柱,李二郎不但马上发现背心要害碰到尖锐刀尖,那刀尖却又毫不停顿向要穴刺入。   就算大罗神仙背处要害被刺中这一刀也活不成,但王若梅双腿忽然不再是铁柱,恢复滑腻弹性。那只匕首掉落床边地上。王若梅闭上眼睛,这种情况中的女性多半闭上双眼,但她眼角却淌出一颗晶莹泪珠,在灯光照耀下闪闪生光。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李二郎站在床边,手中拿着捡起来的匕首。   他披上黑袍道:“你全身肌肉的弹性,掌手和脚板的厚皮,还有每个动作,我是早发觉你练过武功,而且还很不错。”   声音居然是严温,除冷酷味外还含有讥晒。   严温又道:“但你如何能够瞧出我不是李二郎而是你想杀的人?”   王若梅不能开口说话回答,因为当她匕首狠狠刺落时忽然全身一麻,连开口讲话都不行,更休提任何有威胁的动作。   严温声音透过蒙面黑巾又道:“我全身上下唯一可能透露线索,揭破秘密,只有这双手,你很细心,居然能从这双手认出了我,但如果你没认出我,日子过得一定快乐得多。”   他把匕首伸到王若梅眼前,还用锋刃刮刮她白嫩透红的面颊。   冰冷的刀锋使人联想到死亡。王若梅眼睛睁得很大瞳孔迅速收缩,流露出心中的骇惧。   严温道:“别怕,我会叫一个很丑陋,像野兽的男人,很强壮,我要他糟踏你,然后你仍可活下去,如果,你肯永远跟着他。”   那男人的确很丑陋,突出唇外的犬牙又尖又黄,赤裸黝黑身体好像很污秽,但果然很强壮,由胸口直到下腹长满黑毛,严格一点说,他像野兽比像人还多。   严温指一指王若梅。那男人便像野兽一样扑上去。   严温的密室,大概当得上天下最秘密,最坚牢的地方。所谓密室并非只有那么一间密不透风的房间,而是一幢高大的房子,铁质大门之内,有厅房还有天井。天井能透天光和空气,但有八层铁枝焊牢的网严密覆护。   所以他的密室不如称为密屋。   密屋内有三条密道之多可以通出外面,其中两条根本不能通行,除非利用预先已备妥的铁铲凿通寻丈泥土才可透出地面。但另一条密道却可通行,出口是一座幽静院落。   这座院落就在严府后园中,大江堂以及严府任何人都不准踏入这座沁红院,假如他知道沁红院中住着的是血剑严北。   整个严府占地甚大,房屋连绵衔接,最少可容上千人居住。但严府上下只有五十名仆婢,其余都是护院和严温随从卫士。真正属于姓严的人只有三个,老的是严北(一辈子独身),中的是严温(发妻已亡),小的是严星。   严星这时只有六岁,由乳娘卢大娘以及十二个丫环传养,住在内宅。   严府另有密道由外面直通严温书房(不是密室),所有卖身甚至掳劫回来的女子都从密道运入。所以严府大门很庄严干净,两只巨大石狮高踞傲然地看着街上行人。   王若梅仅仅是由密道运入的第七十八个妙龄少女,她后来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都不过像大海中一点小小的泡沫。存在或不存在对于广阔无限的人海全无影响。   繁华富庶的地方,歌舞升平的时代,黑社会势力必定迅速兴盛,赌。娼是供应养份的两大血脉。此外一些奇异的命案窃案亦往往于此时此地出现。   但杭州五年来,比任何时期还平静安宁,衙门没有一件未破悬案。全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由江洋大盗至无赖地痞之辈,好像忘记了中国还有这个富庶城市。   原因说来简单,浙省总捕头沈神通本人坐镇杭州。   沈神通只有四十岁左右,人很和气,身材高瘦,他出身决不简单,是全国钦仰的神捕中流砥柱孟知秋的得意门生之一。他亦不愧是孟知秋得意门生,任何奇怪神秘命案到他手中必是迎刃而解。尤其江湖黑道人物只要踏入浙省地面,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因此没有人愿意轻易招惹如此神通广大的公门强人。越是高手就越懂得这个算盘。   但即使有沈神通坐镇,杭州城内强奸、抢劫。斗殴、谋杀等案仍然不断发生。这是人性和社会环境关系,与沈神通威望无关。你总不能要一个强奸或谋杀犯,在动手前先考虑到沈神通吧?杭州财势双全的马家,秘密请沈神通前去,马二爷摒退左右仆从,私下要求沈神通秘密侦查一宗奸案也就不算稀奇。   沈神通踏勘现场,是宅内一座右楼的二楼上,查明二十四名护院武师巡逻时间路线,还有十只灵警凶猛巨犬助阵情形。   在静室中只有马二爷和他。清香扑鼻的热茶和精致果子点心,点缀些许气氛。   此时马二爷道:“总座,此案非你亲自出手不可,家兄已向朝廷告假回家省亲,到时定亲自来叩谢。”   马二老爷的兄长便是马大老爷,官居刑部左侍郎。不但有钱有势,还恰好是沈神通上司。   沈神通心中叹口气,欠欠身道:“岂敢当得大老爷枉顾,府上的不幸事件,本来就是在下应尽的责任。”老实说即使没有马老爷的权势,即使是普通穷苦百姓,只要沈神通知道了,亦从未有过疏懈不管的。   沈神通又道:“在下勘查之后,有一点最重要的却无法判断。”   马二老爷道:“哪一点?我帮得上忙么?”   沈神通简直叹气出声道:“二老爷当然帮得上忙,但……”   马二老爷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道:“那就请说出来,我马仲海永不后悔。”   马二老爷默然想一下又适:“一定受得了,就算少这么一个孙女也受得了。”   沈神通道:“此案很特殊,很难判断,在下除非耳闻眼见经过情形,否则不能判断出手。”   马二老爷点点头,亲自入内宅安排。   一盏热茶后,沈神通又处身二楼香闺内。他并不孤单,一个头发蓬松的少女坐在窗边,夕阳霞彩使她面庞不至于太苍白憔悴。   她很娇俏,长眉飞鬓,显示出固执任性的性格。但现在她有如病猫,毫无性格可言。   沈神通道:“玉仪姑娘,先回答我一句真心话,你想不想破案抓到侵害你的恶徒?”   马玉仪半晌没作声。沈神通很有耐性,徐徐将问题又说一遍,过了一会儿,马玉仪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沈神通面上,她轻轻道:“这一问真有必要么?”   沈神通道:“有。我认识一个女孩子,七年前,也遭遇同样的不幸,当然那时不在我辖区亦未认识,但现在提起旧事,她只有伤心而并不想报仇。”   马玉仪惆然想了一会儿,道:“我不懂,这种伤害还不够深巨?”   沈神通道:“她被伤害后甚至还有了一个儿子,你当想像得到她处境何等的苦,况且她家一向相当穷困。”   马玉仪打个冷战道:“莫非你看我像哪个女孩子?”   沈神通道:“不,你一点不像,我只不过告诉你,世上具有这种事情。”   马玉仪连叹数声,才道:“我希望你抓到他,请问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站起身,凝立如石像,目光严肃冷酷得能使人连打十个寒噤。   马玉仪不敢看他的眼睛,垂头道:“真的请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根据我勘查所得,此案最辣手、最难判断的是恶徒身份,他可能是普通人,也可能是武功超卓的高手,我第一步须得决定侦查方向才不至于误人歧途。”   普通人和武林高手两者相去悬殊,当然非有准确判断不可。   沈神通又严肃地道:“因此,我不能不触及你身心伤痛,找出最正确的判断。”   马玉仪虽然全身乏力瘫软,但低低应道:“我该怎么做你才满意?”   沈神通一个字一个字说出:“那天晚上一切过程全部重演一遍。”   马玉仪叹气点头。   沈神通道:“别答应得太快,全部过程我投那恶徒,不但解带脱衣手法动作照做,连最可怕的每个动作都照作。”   他决不是开玩笑,因为他声音严肃得近乎严厉冷酷。不知道他心中想什么?如果每个动作都照做,马玉仅这朵鲜花岂非又要遭一次风雨之劫?   马玉仪忽然抬头直直望着他,竟不畏惧他冷电似的眼光。   沈神通道:“好,现在开始。”   马玉仅举手挽拢头发,姿势很好看很动人。接着她解开衣带脱掉外衣,她身上只有一件极薄,简直透明的内衣以及一条短裤。于是晶莹大腿都裸露不说,连胸前挺突的乳房也等如全无遮掩。   任何男人看见就算不扑上去也必会心跳加速。   沈神通眼睛瞬也不瞬从头到脚细细瞧着。但奇怪的是他好像不受一点影响,好像只在瞧一件非得细加观察不可的事物。   马玉仪两手又有动作,是扯脱仅有的短裤。短裤刚脱下一点,沈神通道:“等一下,当时你没穿裤子?”   马玉仪声如蚊叫,细声道:“我刚要穿上。”   沈神通道:“好。”   于是那花朵似的少女变成半裸,除了上身透明内衣别无丝缕。   马玉仪走到床前,作出要穿内裤的姿势。   的确很难有这种强大诱惑力的场面,连沈神通内心也不得不承认,所以移开眼光,道:   “暂时不必如此逼真。”   马玉仪道:“那时窗户已闭,窗帘也拉上,窗帘忽然开一下,不知何故我想到一个人,并且想到是那人钻进来。”   “当然我很害怕,因为那汉子淫邪的眼光叫人忘不了。”   沈神通对这消息好像不起劲,道:“你几时见到此人?”   马玉仪道:“前天中午。”   这件强奸案发生于前晚,她白天见到淫邪眼光盯着她的汉子,晚上出事,她自然就会想到他。   马玉仪又道:“那汉子有说不出的邪气,面孔又丑得可怕,我心中想起他时,果然一个黑布蒙住头脸身穿黑袍的人站在我身边,而我居然骇得连声都发不出。”   沈神通道:“如果你叫得出声,有何后果?”   马玉仪道:“我知道楼下永远有人巡逻,如果惊动他们……”   沈神通道:“好,清说下去。”   马玉仪咽住护院武师方面的话,又道:“他伸手搂住我。”   沈神通突然又站在她身边,道:“是这样子。”   她用手指示对方的手,所以沈神通左手搂住她纤细柔腻腰肢,而另一只手却落在她的乳房上。   紧接着在她的指示下,沈神通楼腰的左手从腰身滑到臀部。   但沈神通问的却是右手,道:“这只在衣服下面还是隔着衣服?”   马玉仅低声道:“衣服很薄,隔不隔着有分别么?”   沈神通道:“有,万一你这透明内衣是天蚕丝织的,又万一有移宫换穴奇功。他右手在内衣底下等如紧紧缚起,但如果在衣外,随时可以捏断喉咙,分别是很大的。”   马玉仪道:“我记得在衣服外。”   沈神通忽然发觉她全身重量都落在他手中。如果松手她一定落在地上。   马玉仪又道:“那时我全身发抖也没点气力,我的心好像眼身体分了家,很清楚看见他把我放到床上,又看见他脱掉黑袍,里面没有衣物,白白的一个身子,接着……”   沈神通忽然截住她的话,道:“除去他白白的身子外,还瞧见什么?”   马玉仪立刻道:“他的手,五指纤长白晰,连指甲也极干净而湿润,好像涂过不带红色的指甲膏。”   马玉仅被放在床上,那曲线玲球白晰的铜体,确实当得玉体横陈四字。沈神通也躺下,房间内,仍然是沈神通和娇美的马玉仪两个人,灯光不甚明亮,却仍足够使他们互相瞧个清楚。但不同的是,第一点:房间已不是马玉仪杭州的闺房。第二点:两人都穿着很整齐。   沈神通似乎心事沉重,叹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牺牲多大?”   马玉仪看来姿采风韵娇美动人,比初见时之憔悴相差很远。   她道:“我知道,沈大哥,我不打紧,但可惜可恨连累你。”   沈神通陷入沉思中,过一会儿才轩眉笑道:“只要抓到他,我一生事业成就已达到巅峰,我敢打赌除去家师之外,任何一个部门都抓不到他。”   马玉仪柔声道:“难道你忘了杀身之险?还有辛苦挣到的地位?还有大嫂和侄儿女他们?”   沈神通喃喃道:“人生中任何遭遇都是命运,急也急不来,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   提起命运,马玉仅不觉愣住。出身富贵之家,从小到大规规矩矩,未试过大胆顽皮踏出家门,更不骗人害人或者为口腹杀生,也时时尽力帮助一些穷苦有困难的亲友。   但命运为何如此残酷?;身心的创痛几乎连死亡也解脱不了?将来如何呢?还有将来么?既然没有将来,活下去又为了什么?   她忽然得到灵感启示,这个灵感像电光掠过夜空,照亮她的身心。   她故意长长叹口气,道:“沈大哥,请告诉我,我……会不会留下孽种?”   虽然她从灵感启示中知道应该怎么做,亦决心去做。但这种话仍禁不住怕羞面红。   沈神通道:“绝对不会,出事至今一个多月,你很正常对不对?”   任何女人如果仍有月事,当然证明在此之前没有怀孕。   马玉仅低声道:“幸而如此,但沈大哥请你指点我,我此生既不能嫁人,我活下去好或者趁早死了好呢?”   沈神通吃一惊道:“你何必想到死?你……虽然遭遇不幸,但将来日子还长久得很。”   马玉仪细声道:“我若不能嫁人,孤孤单单一个人活下去,日夜记着那件事,我为何要活下去?”   沈神通哑口无言。因为她理由坚强之极,她为任何其他缘故活下去都可以,但绝对不能为那件惨事守一辈子生寡。   马玉仪低声道:“沈大哥,我决定等你办完事就结束这悲惨一生,你可肯帮忙我?”   沈神通大惊道:“帮忙?你要我……”   马玉仪道:“你不肯,难道要我痛苦这一生?为什么?”   沈神通呐呐道:“我……我不能,我不知道。”   马玉仪忽然把声音放得更低,道:“沈大哥,你帮忙我并非必定要杀死我。”   沈神通比捡到一千两黄金还要高兴,松口大气问道:“还有什么方法?”   马玉仪道:“我若是为一个值得爱慕。钦敬、感激的男人守几十年寡算得什么?”   沈神通眼睛已睁得不能再大,再大眼眶就要裂开。而马玉仪则粉首垂得更低,只见到白嫩粉颈。但她又轻轻道:“沈大哥,如果我有个孩子,这个孩子又是我最钦仰爱慕的男人给我的,我守一辈子寡绝无怨言。”   话说得容易,一辈子时光却长久得很,其间多少变化谁能预料?   因此这件事直到三日后才重提(以便慎重考虑),并且是马玉仪提起。   仍然是客舍房间内,已经点起灯,桌上有酒,有四式小菜,她道:“沈大哥,已到了约定时间啦。”   沈神通那冷静坚强的人,面上眼中居然露出紧张神色,连话也讲得不很清楚,他道:   “你考虑结果怎样?”   马玉仪低声却坚决地道:“没有改变,我为谁一辈子守寡呢?”   沈神通道:“如果这一次抓到恶徒,而我安然没事,你我之间情形就很尴尬麻烦了。”   马玉仪道:“你放心,我会躲得远远,远得连你也懒得找我了。”   于是,马玉仪丰满、青春、娇嫩。白晰的躯体再度呈现沈神通眼前,不过上次沈神通像石头、像冰块,除了模拟出事时的情况而大略表演,其实等于没有碰她。   但现在他像烈火,而她却像能增加火势的油,总之,房间内充满使人心跳的声音,也热得教人不能忍受衣服的温暖……   缠绵热烈而又隐藏悲惨的日子过了七天。地点是镇江四海老栈的一间上房内。     第 二 章 怒剑斩师爷     那书房宽敞得一点都不象书房,简直比厅堂还大。门口右方一排轩窗。窗外院子也很大,有鱼池假山。当然还有很多花草盆栽。但最特别的是院墙,高达三丈,一般富贵人家的院墙不会超过两丈,尤其是内院。越过高墙另一边仍然是严府,近一点自然也是严府。但为何在自己宅第内还须高耸惊人的院墙隔开?轩窗下有张大书桌,两边靠墙巨大的书橱塞满了书,还有书架则摆放了不少签笺卷轴。   书房另一端除了一套八仙紫檀桌椅外,墙角另有一张太师椅。椅上一张虎皮,毛色斑斓,威风似乎不减啸跃山林之时。   不过刚刚一屁股坐于虎皮上的严温却毫无威风,简直神情委顿。每天起床时他总是心神不宁,情绪坏透。从来没有吃早餐(其实已近中午)的胃口。他懒懒打个呵欠顺手拿起右边旁几的茶盅。忽然烦躁得连茶都不想喝,目光落在几上另一件物事--一根长长细皮鞭。他眼中红筋突然增加,扯动左边由天花板垂下的黄色线带。   转眼间,一个女人“滑”进来,她每一步都至少五尺,所以看起来根本不是走路。   她三十岁左右,长得还不错。但可惜只能发出嘶哑的“呵呵”声,竟然不会讲话。   严温暴躁道:“叫我儿子来,快!”   “啪”一声细长皮鞭象毒蛇伸缩,抽中哑女人身子。哑女人痛得抽搐一下,但她眼中却闪出光芒--似乎兴奋舒服而又满足。不过她已稍稍俯首,所以严温完全看不见。   严温又道:“叫你做事总是慢吞天,可恶!”“啪”“啪”两声,哑女人又挨了两鞭,第二鞭劲道较猛,使她跄踉差点跌倒。   她疼得全身发抖,“啊啊”连声连忙奔去。   严温精神一振。每逢打人(尤其是最亲近的人)又知道对方痛疼难当,情绪就会好得多,精神也振作起来。   哑女人自小就服侍他,自小就被他拳打脚踢,自小就被灌服一种药粉而喑哑无声。她从十五岁起就跟各种男人上床,也从那时起拳脚改为皮鞭。尤其每次严温看见男人从她赤裸身上翻下来悄悄离开房间,皮鞭很快就猛烈抽打她雪白的丝缎似的皮肤上,根本不让她有穿上衣服的机会。   每次严温狠狠鞭过她之后,心情就舒畅得多,并且很原谅她甚至亲手替她涂抹白色的清凉的油膏。这时她虽然不能说话,眼睛却能表达极热烈深挚的感情。使他知道她一丝一毫都不生气怀恨,甚至还知道她很感激很爱他。   严星只有六岁,脸蛋清秀红润,但眼神呆板动作拙笨。   严温问道:“你昨天的功课做好了没有?”   严星好象猫爪下的小老鼠,慢慢摇着头。   严温最气的是“迟钝”“缓慢”,但他仍然问道:“早上练剑没有?”   严星还是那副使人(严温而已)憎恨的样子,头摇得很慢很笨。   皮鞭发出扯裂空气的尖锐响声,六岁大的儿子身子应声跳动一下,衣服裂开。   第二鞭等了一阵才抽出去。这段时间内可以看见严星疼得全身发抖脸色发青。   严温虽然痛恨人家动作缓慢,但他每一鞭却隔一阵才挥出,看着唯一的儿子疼得龇牙咧嘴直掉眼泪,顿时为之精神振作情绪越好。   然后他左手伸出。严星虽然疼得全身不住地颤抖,却仍然会扑上去,让父亲坚强有力的手抱在怀中。这时谁也瞧不见他的小脸蛋,否则必定大吃一惊。因为他不但马上恢复红润,而且眼中露出快乐满足的光辉。   他当然喜欢父亲抱他,使他有安全满足之感。但如果有人知道他昨天功课做完做得非常好,早上亦足足练了两个时辰的剑,一定不明白他何以向父亲撒谎?何以从两年前开始直到现在,每隔两三天总要挨一顿鞭子却都不怕?是不是痛苦,反而能使他快乐?   皮鞭又撕裂空气,哑女人发出“啊啊”嘶哑声音。   严温放下皮鞭,道:“我知道你恨他妈妈,所以我打他的时候你很开心。快拿药油来,否则割掉你的鼻子。”   割掉鼻子跟鞭笞差别很大,特别是长得好看的女子差别更大,鞭笞的青阏会很快消失,而鼻子却永远不会再长一个出来。   所以哑女人滑得经什么时候都快,一忽儿就拿来白色油膏。这时候传来悠悠磬声,一共两下。   严温道:“顾师爷从杭州回来,把儿子抱出去。有事我会叫你。”   哑女人走近抱起严星。严温忽然勾住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抚摸她面上和胸部。一面说道:“你还疼么?记住也要搽点油。唉,你和儿子两个都是我最疼爱的人,但却偏偏被我打得最多……”   哑女人和严星噙着感激的泪水离开书房的。   严浊扯动一条白色绸带,忽然一个大书橱无声无息移开,露出一道门户。门户那边是间空荡宽大的屋子,完全没有窗户,却有一辆轻便美观的马车。四壁都有灯火,故此甚是明亮。一个人摇摇摆摆进来。此人虽是文人装束,手中还拿着折扇,但头尖眼小面色蜡黄,使人有不顺眼之感,怎样也找不到“斯文”“潇洒”的味道。   他就是顾师爷。近三年来已成为严温最亲近的心腹,严温的事情大大小小他没有不知道的。他躬身行礼后摇摇摆摆在交椅落坐,然后道:“公子,小可此行大有收获。”   严温和气地道:“你仍然忘记了。别叫我公子。”   顾师爷笑一声,道:“小可真没有记性。大爷,此次当真大有收获。”   严温忍着气,仍然很和气地微笑,等他说下去。顾师爷慢条斯理道:“小可在杭州住了五天,头一天就办好大爷的事。小可已查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马家那个小姐马玉仪悬梁自尽,马二爷花了不少银子打点遍掩,悄悄把孙女埋了。”   严温道:“沈神通没惊动?”   顾师爷答道:“没有,绝对没有,因为沈神通恰巧不在杭州,小可查过了他为了一件案到永嘉去了。”   严温沉吟一下,道:“马家埋葬的真是马玉仪么?”   顾师爷笑道:“当然是真的。马家虽然有财有势,但悄悄埋一个人容易,要找个女尸冒充马玉仪反而困难百倍。况且,马家可须找这个麻烦呢?”   但谁也想不到马家虽然无法找个女尸冒充。沈神通却很容易,比吃豆腐还容易。当然更没有人料到马家这样做法大有原因。那是因为沈神通一定要这样做。而现在看来沈神通的布置果然收到效果。   严温觉是满意,眼光却从顾师爷细长颈子一直瞧到尖削脑袋,忽然笑着摇头。顾师爷很沉得住气,老鼠似的小眼虽有茫然之色,都能忍住不开口询问。   当做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沉得住气”“慢条斯理”等习惯,竟然使严温常常内心暴躁不耐,第六次都泛起拔剑砍下他脑袋的冲动,甚至落剑的部位亦早就瞧妥。砍在细长颈子那圈横纹最好,料想他那尖削脑袋落地时绝不会发出很大的响声。   顾师爷等了一阵才道:“还有一事禀告大爷。”   严温道:“请说。”眼光又落射他脖子那圈横纹之上。心里说,我的剑迟早砍在那儿,你不妨多多吊我胃口。   顾师爷道:“小可从杭州带回一件礼物,包管大爷意想不到。”   又吊胃口,真该死。莫非一定要等到剑刃砍下脖子才醒悟?   严温道:“你特地带回的礼物必定很是合我心意,我知道。”   顾师爷得意地摇头摆脑说道:“当然,小可绝不使大爷失望。”   他仍卖关子,那颗尖削脑袋摇摇晃晃。严温几乎看得见剑光闪动砍断细长脖子,也看见脑袋掉下来的景象。   顾师爷终于说道:“小可带回的礼物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严温的眉头马上皱起,右手摸到剑柄。他淡淡地道:“人?什么人?你知道我对人没有什么兴趣。”   顾师爷道:“这一个你有,因为不是漂漂亮亮的少女。”他又停顿一会才道:“这一个却是男的。”   严温捏着剑的手指力量增加不少,现在只要心念一动,顾师爷的脑袋和身体马上分家,甚至能够快得使顾师爷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脑袋已不在颈上。   顾师爷慢吞吞地举手抹抹唇上的短须,装出一副胸有成竹很有气派的样子。其实他两撇短须很难看,疏落而又焦黄。如果一根根硬给拔掉,却不知他痛成什么样子?   顾师爷又道:“大爷,那是个男孩子,今年只有六岁。”   严温想不发火也不行,眼睛一瞪,道:“小男孩?我说过我要小男孩?”   顾师爷这次幸亏答得快,鼻子才没有被严温一拳打扁。他道:“这一个小男孩面貌神情,甚至身材皮肤,长得跟小公子一样,大爷,两千多年前张良在博浪沙以铁锥行刺秦始皇,为什么不能得手?”   严温讶道:“那小男孩跟秦始皇有什么关系?”   顾师爷道:“当然没有关系!但历史好比镜子,鉴古可以知今。昔年博浪沙一击没有成功,原因是误中副车。大爷,请想想看,小公子身份何等珍贵?处境又何等复杂?如果小公子也有副车,天下谁想得到?”   严温确实不能不承认这个主意妙极。但砍掉他脑袋的主意更妙。不过目前还不忙,等看过小男孩问清楚一切之后再动手不迟。那小男孩就在马车里,真是该死的东西(顾师爷),卖老半天关子吊老了胃口。   但是难怪蛇头鼠眼的顾师爷洋洋自得,这小男孩实在和严星长得相似极了。只是仍功不补过,非砍下他那颗头不可。   顾师爷道:“他名叫小雨。哈!哈,大概妈生他时刚好下雨吧?他妈是个婊子,所以连她也不知道小雨父亲是谁。”   严温满意地点点头,出身果然没有问题,多给点银子就更无后顾之忧。但奇怪这小孩子怎会那么象严星呢?幸亏女人向来多的是,玩都玩不完,平生绝未涉足花街柳巷,要不然真会怀疑小雨竟是自己的儿子。   顾师爷又道:“他妈名叫玉花,年轻漂亮,但生意极差。听说脾气不好,而且沈神通是她老相好,谁愿惹这种女人呢?”   严温泛起笑容,高兴而又亲切,道:“还有什么没有?”   顾师爷抹了几下鼠须,慢慢道:“不家,很秘密一件事,小可竟自作主张地做了。”   该死的家伙,还要卖关子,这回“秘密”也救不了你狗命。我宁可不听这个秘密。   严温的笑容特别亲切好看。顾师爷忽然大吃一惊,顿时面青唇白,他从前看得多了,严温凡是亲自出手杀人,都露出这种笑容。   但为什么他要杀人?何以想杀的竟然是我?他不想要小雨,还有一个秘密他也不想听?   严温的剑砍得很准,本来剑以刺为主。但以严温的功力休说是锋利之剑,就算一块竹片也能砍断一棵树。   剑刃恰好砍中他长颈子那一圈纹,脑袋便脱然掉落地上。   严温微笑道:“你的秘密到阴间告诉阎王爷吧!我实在受不了你。”   人影无声“滑”入书房,哑女人似乎早就知道,这儿将会发生什么事。一边手搭着七八条粗布一边手抱住一团油布,用油布包起尸首,粗布抹血迹,一下子弄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侧眼瞧着小雨,那小男孩面色苍白,却站得很直很稳。   严温问道:“他象不象?”   哑女人连连点头。严温又道:“顾师爷说的话你都听见?”   哑女人又点头,她顺便把小雨带走。院子里太阳光强烈,但哑女人和小雨在阳光之下竟没有影子。   不是没有影子,而是日正当中,阴影都践踏于自己脚下,正如芸芸世人只将光明好看的一面露出来,却都把阴影踏在脚下。   古老繁华而又宁恬美丽的杭州静静屹立着,不管凡人发生什么事,悲欢离合究富得失都与它无关,但凡俗的人都没有办法忘记它,只要曾经住过到过,任何时间听到“杭州”之名,那颗心必定会抽搐榨紧,梦一样的往事霎时都会到跟前来。   沈神通不但回到杭州,而且一晃眼就过了两年,马府的案子两年来亦无人提起,甚至连马二老爷都绝口不提。   时间可心冲淡一切记忆治疗一切心灵创伤。但马二老爷岂能忘记他最钟爱的孙女?她的生死如何?如果还活着日子能过得快乐么?那个强奸她的万恶淫贼呢?会不会得到报应抑是比别人活得还舒服快活?   马二老爷居然一个字也不问沈神通,每年他的生日沈神通一定会来拜寿,瞅着无人这时沈神通会暗中塞一小包礼物给他,总是一件老人保暧的肚兜,绣着象征富贵的牡丹,象征平安的竹和象征长寿的松柏。   深夜无人寂静之时,马二老爷拿出礼物不禁老泪纵横,人呢?美丽温柔的小孙女你在何处?过着怎样的日子?难为你还记得老祖父的生日,更不忘记替老祖父亲手绣个肝兜。但你在那里,为何祖父不能庇护你?为何不能让你在安全温暖的深闺?然后风风光光出阁过那正常充满欢笑的生活?   沈神通的确有不便启齿之处,马玉仪住在南京,当然这是极秘密之事,但不便启齿的是她替沈神通生了一个儿子。   马玉仪心愿已偿,她等闲虚度辜负灿烂青春花样年华,却已不是因为被强奸之故,而是为了值得尊祟爱慕的男人--沈神通--的儿子,亦是她自己的骨血。   当然这是很悲惨的故事。很寂寞很可怜而又悠长的岁月。但命运如斯,谁能反抗,谁能改变?   男人尤其是修习过武功的一双手,极少纤长柔滑如严温,特别他的指甲湿润光泽,宛如涂油。   严温常以这双手自豪,这次检视良久竟没有丝毫老化变形(其实他离年老尚早),于是欣然把眼光转到哑女人面上身。她滑到他身边已有一阵工夫,嘴角加深的纹显示她内心紧张不安,不过她仍然很好看,尤其身材丰满,曲线起伏充满诱惑热力。   她纵是焦急也不会出声打扰,这正是哑的绝顶好处,严温故作不知她紧张焦急,反而用优美好看的手轻巧伸入她衣裳内,温暖滑嫩的肉体使他手掌和内心都觉得舒服。   哑女人身子忽然轻轻颤抖起来!正好碰触她肉体的手简直含蕴无穷魔力,她好想好想扯掉身上一切衣物赤裸着跪倒他脚下,任他践踏,任他蹂躏。   她已扯开上衣露出雪白高耸的丰满的乳房,并且立刻被魔手揉捏……但且慢!渴望受到蹂躏凌虐之情欲此刻绝对不能爆发。   因为严温必须立刻到沁心院。血剑严北说的任何一个字甚至连暴虐桀惊的严温亦不敢哼一声。   所以严温只好一脚把她踢翻,并且用跑步姿势奔出书房,哑女人却象云雾滑跟后面。她挨严温一脚身上着实疼痛,可是不但全无怨怼,反而有那么一阵满足感。   严温冲到沁红院月洞门前,先停步深深吸一口气。自知外表比平时更冷静沉着,才迈步入内。   院子里花树盆栽以及好些盛开美丽的花朵,还有一个二十岁侍婢装束漂亮少女,严温居然视而不见,穿过客厅终于站在一道房门外。房门虚掩但严温仍然敲了两下才推开。   房间大得不成比例,比之外面的客厅至少大三四倍,四壁漆以棕色浮却冷漠黯淡气氛。   房内唯一的家私就是一块一丈见方的厚木板,放置房间中央,一个黑衣人盘膝坐在地板上,就象在房间中央这中央的一枚黑色大钉。   黑色大钉正是天下武林高手无不闻之畏惧忌惮的血剑严北。二十年来他被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杀手,能够死于他血剑下绝对是有真才实学的一流高手,稍差一点的严北根本不屑出手。所以说起来能让严北光顾反而是最高评价和荣幸。   严北躯体高瘦,体貌相当清秀,虽然已达五旬,但看来只有三十岁左右,同时外表看来一点不凶,若是加一点笑容,必可当得起潇洒等评语。   不过你最好别太靠近木板,否则你会全身寒冷极不舒服,会起鸡皮疙瘩,这便是杀气,可能从严北身上透出,亦可从横放膝前的血剑透出。   血剑的剑鞘虽是以百年鲨鱼皮镶金制成,但既不名贵亦不惹眼。不过如果剑刃出鞘就完全不同了,剑身镌镂鱼鳞片纹泛起血红光彩,好象永远都在滴血。任何武林高手见到此剑当真连心脏都马上滴出血来。   现在血剑旁边还有一卷四尺长的卷轴。   严温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最恨慢吞吞,但严北半天不说话他却从不讨厌憎恨,所以严温有时会觉得自己很“势利”。对卑下的人完全不能容忍,但对高过自己的人丝毫没有厌烦的反应。   严北终于说话,声音冷静有力清晰。说道:“我的朋友终于把画像送来,刚刚收到。”   严温道:“海龙王雷傲候亲自送来的么?”   严北道:“他应该亲自送来。如此大事他也应该陪我喝三十大杯。”   严温笑一下,道:“侄儿此生还是第一次听您提起‘喝酒’,普天之下可还有别人够资格奉陪你么?”   严北道:“当然有,北方的‘刀王’蒲公望。全国第一甚至有史以来,最佳的捕头‘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还有跨日无影踏月凌虚轻功天下第一的巫山神女宫宫主‘凤鬟雨鬓’南飞燕这个女人。”   “她不但轻功好,人也漂亮,而且九种暗器竟是用九种不同手法,古今无双,我随便一提,已经有三个人了,但我还是宁愿跟老雷喝,因为他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   严温轻轻道:“伯父,侄儿常常感到奇怪。海龙王雷傲候虽然是天下知名,连朝迁大内也要请他鉴定古物珍宝,但他到底不过是一名商人,就算他南京‘龙藏大押’奇珍异宝冠甲全国,是典押业之王,但仍然仅是一名商人而已,他本身武功虽然不错,可是比起您或刀王蒲公望却又想去甚远了,您和他怎会成为好朋友?他请你出马杀人,险是你冒钱是他赚,唉,你们怎会是好朋友,而且做了几十年之久?”   严北沉默片刻,才道:“天下只有他那对眼睛有资格鉴赏我的剑法。此外,表面上我收大价钱杀人,但其实我和他都不是为钱杀人。他替我找到合适的对象,磨砺我的剑保持巅峰状态,而他则可以在场鉴赏。”   严温摇头道:“侄儿仍然不懂。”   哑女人象一朵彩云滑入来,衣袂飘飞,使得全身曲线毕露,泛射着情欲热力。   严北道:“杜鹃那丫头可曾把雷家使者尸体埋好?”   哑女人用手势回答,严温也帮忙解释道:“已经埋好也替她自己挖好坑洞,就在那丛玫瑰花底下。”   严北道:“杜鹃既漂亮又能干,但可惜她不会说话,明年那丛玫瑰一定开得又多又漂亮,可能比她更美,却不知到时我是否能欣赏得到?”   严温骇道:“伯父这话什么意思?”   严北缓缓道:“我们严家有很多秘密,已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他目光转到哑女人面上,她立刻躬身行礼要出走。严北目光移到她胸部,上衣因弯身而垂敞露出高挺雪白乳房。   他道:“哑女留下,你反正不会说话。”   严温哀求道:“伯父,让她出去!”   严北道:“别怕,她听我我们严家的秘密,我也不会杀她。”   哑女以跪蹲姿势坐下,恭谨地微俯上身。这样,上有内由乳房直到腹部都等于敞露着。   一片雪白,眩目的雪白。   甚至是严温都发现伯父眼睛盯视哑女人敞裸的肉体。但他反而暗暗感到莫名的兴奋。   严北道:“严家第一个秘密,大江流剑法。亦即是血剑十八式,你和你父亲都学不会学不全。便我已用巧妙方法留传下来,严家子孙如有天聪特异出众的便能练成,你无须担心。”   严温对于剑法兴趣有限,唯唯应了。   严北又道:“第二个秘密,沁红院在严家百余间屋子中可能最不舒服最难看。但却是我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一住就二十年。”   严温大为惊讶,道:“最安全?伯父您怕谁呢?”   严北道:“这是第三个秘密,我怕一个女人名叫夕姬。”   他慢慢闭起眼睛,似是回忆又似是暂时躲避哑女人丰挺雪白热力四射的肉体。他又道:   “你父亲好色如命,姬妾无数。我浸淫剑道其他一切都不要,连女人都不多。夕姬只不过是你父亲群妾之一,但美丽得能把人烧死,聪明得近科疯狂。我平生第一个女人是她,二十八年后的今天仍未过第二个女人的身体。”   他声音忽然使人感到温柔得多年轻得多,而最重要的是“杀气”完全消散。因此哑女人可以爬上木板拉他的手碰触她前面洞开裸露的肉体。   严北已睁开的眼睛泄露奇异的热情巡梭于她肉体上说道:“温儿的女人我都看过,只有你的身体最完美最有魅力,象夕姬一样。”   哑女人忽然站起,但薄薄外衣却委坠脚下。现在她已全身赤裸并且让头发散垂肩后,宛如最完美无瑕的塑像。严北的眼光果然不错。哑女人的身材曲线肌肉弹性以及皮肤之白嫩的确远超过所有美女,她面貌不算最美,但配合无懈可击的肉体却放射强大奇异的诱惑热力。   哑女人又忽然躺下,仰卧于严北膝前。于是在两个男人之间一共横列三件物事。一把血剑,一卷画轴,一个玉体晶莹横陈的美女。   极巨大暗淡的静室内,浮动着奇异气氛。   严北轻轻叹口气道:“二十八年前那一天夕姬亦是如此横陈我们面前,只不过我对面坐的不是你而是你父亲。我长话短说,那时你父亲身边只剩下一个女人就是夕姬。他本来共有六十名姬妾,但自从收了夕姬不到一年全部死光,因为夕姬学会用一种蛊毒,据说是毒教至高无上秘艺。死了的五十九名美女都中了她的蛊毒,我和你父亲都知道。那天夕姬为何赤裸裸在我们之间?你绝对猜不出,要不要猜猜看?”   严温唯恐这个充满很大刺激的故事中断,忙道:“侄儿不猜,猜也猜不出。”   严北道:“因为你父亲把她献给我,你父亲一来不喜欢永远孤零零对着一个女人,二来怕有一天被她毒死。所以要我救他。”   严温摇头道:“换了是我一定不敢收下这件礼物。”   严北道:“但你父亲是我嫡亲同骨同血的弟弟,我不帮他谁会帮他?况且在第二天我有一个约会,死生未卜。我当然趁此最后机会拯救你父亲。”   严温震惊地问道:“那约会的对手是谁?”   严北道:“他是全江南武林道公认的剑道第一名家‘天孙织锦,金刚无敌’易东风……”   他忽然不说下去并非卖关子吊胃口,而是锐利小心又极有兴趣地注视哑女人滑嫩晶莹的肉体。   片刻之后才又道:“易东风那时正值四十壮年,剑术如神,精妙细巧处宛如天孙织绵不见针缝剪裁痕迹。威猛刚厉处则似金刚力士无坚不摧。我很担心因为我血剑第十八招春回大地还未炼成。”   提起血剑,那森寒杀气忽然恢复,哑女人赤裸娇躯一震,全身皮肤布满鸡皮疙瘩。   严北接着又继续说下去,情形这才迅即改变。他道:“我要夕姬向她的蛊神立下重誓,永远不得加害居住沁红院之人,更不许她加害你父亲。她答应照做,所以沁红字变成我们严家最安全的地方。”   严温呐呐道:“但你对付强敌前夕还要为一个女人消耗精力?夕姬又何以肯向蛊神发誓?”   严北道:“夕姬根本为我而入严家,因为我是她杀父仇人。”   严温恍然地道:“更怪不得她同意那一晚,她当然希望削弱你力量希望你败阵身亡。”   严北道:“现在情况似乎跟二十八年前一样,哑女人想报仇的对象也是我。”   哑女人严温一齐震动吃惊。严北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又道:“她已有报仇的机会。我决定留下她。”   此一想法做法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之中简直离了大谱,伯父怎可占取侄儿的女人?但既然哑女蓄意复仇而入严家,情况便已微妙不同,何况哑女人与严温关系特殊奇异。不过严温最感意外是哑女居然是仇家?复仇对象居然是严北?   严北道:“她一定是易东风最小女儿,易东风被我杀死那年,她最多一两岁。她身世之谜我已侦查猜测好几年竟无丝毫线索。直到刚才我提到易东风,还有她极力献身的企图,哑女,你得象夕姬一样答应我两个条件。”   哑女比划的手势任何人一望而知她已答应。严北道:“一是如果我永不回来,你得尽力照顾严家之人,不但是温儿,小星小雨亦一样。二是严家秘密等小星小雨长大了负责告诉他们。”   严北轻轻叹口气,道:“温儿,夕姬就是你生身之母。”   几个字组成的一句话,却不啻晴天霹雳,严温固然傻了,连哑女人也瞠目结舌,显然谁都想不到。   严北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对,任何人都不知道你究竟是那一个的儿子?但这不要紧,反正必是我们兄弟的骨肉,这就足够了。”   无怪严北虽是极冷酷严厉之人,但对严温一切过错一切缺点都能容忍。人总有偏袒自私而又时时陷于溺爱,严北是人,所以,一如许多人那样偏溺袒护儿子。   严北道:“第四个秘密,小雨其实也是你的儿子,除了母亲不同,其他和小星一样。”   这话使哑女人整个跳起。两年来她负责使小雨(顾师爷带回礼物)彻底明白一件事,他生存之意义就是为了要做严星“替身”,准备任何时候替严星死掉。   但如果小雨竟然真个是严温的骨肉,当然没有做替身必要。甚至应该重估地位而获得种种享受。   严温苦笑道:“每一件秘密都是够我愣三日三夜,但小雨的母亲是杭州娼妓,我……我可从来未试过宿娼嫖妓啊。”   严北道:“小雨的母亲八年前还是少女,尚未沦为娼妓,她本是苏州人氏,你强奸她使她有了孩子,不久她流浪到杭州在青楼卖笑。她最近已经不在人世,负责侦查的三个人亦只有一个活着,活着的就是大江堂‘凤尾’香主罗翠衣。”   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俱属老臣子,忠心可靠,绝无问题。故此凤尾香主罗翠衣承办如此机密之事,事成之后仍不须步上灭口之路,但手下办事的两人都不能活着。   “三香”是龙牙香主虎头香主和凤尾香主。“五舵”以东面西北中区分。   严北又道:“关于小雨这个孩子本身亦有一个秘密,是当年那顾师爷自作聪明做成的,但你们好象都不知道。”   严温马上记起杀顾师爷那天情景,的确有一个秘密,顾师爷还未说出便人头落地。   因此严温和哑女人都不觉露出极感兴趣的样子,侧耳聆听。严北只说一句话,连哑女人都惊异得跳起,更别说严温了。   这个秘密不久就只有“哑女人”知道,因为后来严家发生种种奇怪严重事件。   不过严温离开沁红院之前,严北还告诉他两件事。一是他母亲夕姬仍在人间,并且还在严府内,只不过身份已经变更,因此连严北亦想推想不出是那一个。第二是三五日内须决一死战的对手便是刀王蒲公望,那“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会不会跟踪而来,不敢肯定(因为此人实有神鬼莫测之能)。   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好,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守四方”   也好,一切终会随着时光流逝无踪。休说人间的丰功伟绩,千秋大业,即使是渺小个人之“仇恨”,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即变幻的不定永恒的),又何尝能存在得很久?   例如哑女人的杀父之仇。她父亲易东风一代剑客固然早已灰飞烟灭,而她潜匿严府超过漫长十载之后,仇恨亦淡如烟雾,似有还无,这真是很难说明很难解释的情形。她为报仇不惜鬻身为严府婢妾,每天服侍严温亦受尽他的折磨(虽然她不以为苦),然而她的仇恨居然与日俱淡。而现在她直接面对真正仇人严北,竟要她献身承欢,她何以会从心里头百千个愿意呢?   曾有哲人说过“爱”“恨”这两种激烈的感情,本质上很相似,往往混淆不清。爱与恨一旦超过某种程度,便不是世人所能了解所能分析甚至不能接受。   当哑女人以她完美魅惑之肉体挑逗起严北无限欲火激情,当他们已浑合为一体时,她心中能找得出爱和恨么?   在千变万化的人生,你绝对找不出肯定不变的答案,你只好大白天挑着灯笼在闹市行走寻找,却平添凡俗人们的为什么,如此而已。     第三章 鸡婆婆这是那个人     跟严温说话的方学胥师爷,是“顾师爷”尖细头颅落地上之的第三个了。在他前面两个师爷跟随严温半后左右,都忽然病死。死法一样,都在半夜上吐下泻腹痛如绞,任何医师只能瞧着他们在床上翻腾打滚,干瞪眼睛而束手无策。有一位名医对严温提过一句“好象中了蛊毒”。严温心中悚然而惊,想起严北所透露诸秘密中,有关他生身之母“夕姬”。她便是使蛊毒高手,连严北也大为忌惮提防,莫非就是她下的毒手?   方师爷已有一年历史,脑袋尖细有如顾师爷,不过他性情比较耿直爽快,所以严温居然用了他一年还不讨厌他。   方师爷道:“在下从南京匆匆赶回是因为有两件事报告。第一件是有关我们大江堂。官家从沿海各省抽调水师精锐,由南京以至长江出海口祟明岛大举演习,另外又调派数万精选甲兵由南京沿江屯驻亦是直达海口。虽说是配合水师演习,但在下深感其中大有问题。”他透了一口气,又道:“现下升平之世,倭寇暂告平靖,满朝文武乐得享几年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肯出这种点子弄得天怒人怨,同傣为之不满?”   严温忍不住笑道:“别大惊小怪,水师与陆上精兵联合演习,有时是朝迁旨意,但大多数不必等皇帝下旨就可以举行。”   方师爷面有忧色,道:“在下却觉得官家这一次简直冲着我们大江堂而来的。以官家水师及大军布置形势看,如果对我们有所行动,一夜之间就足以捕杀数千帮众。”   严温面色一沉,道:“少胡说,大江堂就算是有点气候,也不须劳动朝迁派遣水陆精兵大举剿讨。”   方师爷忙道:“那一定是在下过虑了。第二件事发生在南京,在下亲眼看见那个女子,漂亮极了。在下敢担保凡是男人们见到她都会流下口水。”   严温露出感兴趣的表情,道:“真的很漂亮?你要知道俗语说‘各花入各眼’,你认为美得不可开交,别人很可能觉得平淡无奇,还笑你大惊小怪未见过世面。”   方师爷使劲摇头,使得严温微微担心他的头颅会使劲太过而掉下,他道:“绝对不必考虑这一点,她面孔固然漂亮得象画出来似的,使你无法挑剔,但最要命的还是她的身材。看来似乎有点颀瘦,但罗衣迎风吹贴身上之时,奇景出现,教你马上傻住。乳房尖挺突出,上身极短,腰细如蜂,双腿长得使人心惊,皮肤也白得使人心跳……”   严温道:“我这儿美女不少,所以你应该有点眼力,既然连你都赞不绝口,那个女孩子一定有相当水准。”   方师爷笑道:“不止相当水准,简直超过所有女人。她口音南北腔调都有,所以一时还不知道她究竟是南方人抑是北方人。”   严温道:“她现在还在南京?”   方师爷道:“她姓水名叫柔波,很多人现在背地里都叫她温柔乡。但据在下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能住入温柔乡。”   严温喃喃道:“温柔乡水柔波,好旖旎动人的名字。”   方师爷道:“水柔波她租一间屋子,买两个使婢又雇四个仆从,好象打算长期居住南京。她武功不错,南京武林名家和各大镖局首脑设宴少不了送张请帖给她。她常常应邀出席谈笑风生,所以她名气大得很,也没有人胆敢对她无礼放肆。”   严温道:“她住南京一定有原因,你查过没有?”   方师爷道:“没有时间调查,只知道她几乎每天清早都到莫愁湖的水云寺上香。在下急于赶回来报告,还请堂主见谅。”   严温沉吟一下,道:“一个时辰后出发,我们上南京走一趟。”   方师爷道:“既然很快就出发,在下不回家了,就在隔壁房间休息一会。”   哑女人象一朵云彩飘入房间。她虽然已经三十年华的人,面貌只算好看而不算美丽,然而她身上一旦没有衣物遮掩,那丰满高耸乳房,细细的腰身,浑圆富有弹性的大腿,还有滑嫩雪白肌肤眩人眼目,使她马上变成绝世美人,使男人血液沸腾,情欲之火熊熊高燃。   方师爷贪婪迷惘的眼光以及微微潮红双颊,那只应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神态反应,却在三十余岁见多识广的男人身上出现。   哑女人虽是身躯上有一个人体压住,却仍能象蛇一样扭动。   一切动作终于静息停止了。哑女人很快就穿好衣服站在床边。方师爷柔声道:“我陪堂主去南京,马上出发,所以我要睡一下。”   哑女人点点头,略俯身子灵巧敏捷地替男人穿好全身衣服。方师爷又道:“其实水柔波比不上你,这是我真心话。她大约二十来岁,不象是未经人道的少女。如果一定要我娶你们其中之一,我将毫不犹豫选你而不选她。”   哑女人摸摸他面颊鼓励他说下去,方师爷道:“水柔波已很有名气,我如果不向堂主报告,不久他就会知道并且怪我,说不定杀死我。所以我不得不向他报告,你不会怪我吧?”   哑女人摇摇头,一只手轻摸他面颊,另一只手却使那男人渐渐感到情欲苏醒抬头。方师爷又道:“我暗中问过鸡婆婆,她说你这两天昼间一切如常,但夜晚却睡在另一个地方,好象叫做沁红院。以后你亦如此一直住在沁红院?为什么?堂主也在那边睡么?”   哑女人摇头,作个叫他不要询问的手势。然后又比个道别手势,脸上泛起温柔可爱的笑容。方师爷深深地叹口气,每次她离开时都笑得很温柔很可爱,叫人除了激动情欲外还有其他一些值得想念的。   哑女人果然又象彩云飞逝,她飘滑得很快而又无声无息。   方师爷除了叹气,就只好放松身体休息,他方自朦胧欲睡,突然一声“砰嘭”大响,窗门震破,一道人影飞入疾落床边。此人身量矮小得出奇,手中一条黑影袭向床上之人。   方师爷被巨响吓得跳起,但身体却不是向上跳而是弹向床内,同时毫不停滞一个筋头由床尾翻落地上。他动作一气呵成,而且闻声惊醒时绝不考虑就使出来,可谓快极。谁知第一次弹入床内时肋上便中一记,翻筋斗落地臀部又中一记。每一记剧痛入骨,使他不禁龇牙咧嘴。   但奇怪的是方师爷落地站稳竟不作第三次闪躲动作,他心中一定已清醒得足以猜出突袭之人是谁,同时亦确知对方不会第三度出手。   他果然猜得很准,那“人”没有再出手,方师爷地满面苦恼啼笑皆非望住那“人”--看来大概只有十岁(其实只有八岁)的男童。   这男童就是严星,是严温独生子。方师爷就算气恼十倍亦不敢出手报复。   严星长脸脸如敷粉,唇似涂丹,眉清目秀,漂亮可爱,宛如玉琢粉搓,但他的笑容却隐隐约约有一种邪气,教人感到害怕和不舒服。   严星笑嘻嘻道:“方老师,很难得有机会试试你睡觉时,求生逃命功夫,这两式身法我练了很久,可是没有机会让人家试,所以只好要你亲处表演……”   方师爷肋骨疼得好象已断掉两根,臀部则比挨一刀还痛。任何人这样侮辱他(即使是严温),他也敢发誓报仇,但严星却绝不能动一根汗毛,甚至严星有危险受威胁时,他还须拼命去救助,他可以向有权势武功高的严温报仇,为何却不敢对严星?   答案马上出现,是一张白发苍苍满是皱纹的老妇人面孔,在窗外望入房内望住方师爷。   老妇人面孔上除了眼睛稍比常人明亮之外,别无任何奇特之处。   方师爷却打个寒噤,肋骨臀部的疼痛忽然减轻了很多。   严星仍是那副笑嘻嘻漂亮可爱的样子(其实可恨无比),道:“鸡婆婆,方老师躲得真快,如果不是你教我两招一定打不中他。”   方师爷堆起笑容欠身行礼(身子一定疼痛忽又加剧),道:“鸡婆婆你好,小可若有此福气可真想也学个三招五式。”   鸡婆婆没什么表情,好象很冷漠,但说话却还算温和,也有点人情味,她道:“方先生是文人,又不靠武功混饭吃,小公子顽皮胡闹,你别放在心上。”   方师爷连声“不敢”,严星忽然从窗子跳出去,鸡婆婆随手在他脚板底托一下,严星“呼”一声抛出三丈之远,直到此时方师爷才看清楚严星手中只不过是一根柔软柳枝,但打中人却疼得死去活来,他轻功如此高明惊人,由此推想他父亲“空前绝后”严温的本事简直深不可测了。   鸡婆婆道:“听说你陪大少爷马上要去南京,八成为了女人对不对?”   方师爷一面陪笑点头一面流出冷汗。   平时看惯不觉得,现在却猛发觉鸡婆婆面孔比常人狭窄得多,当中由额头鼻子嘴巴以至下巴都向外突出,无怪以鸡为名,果然很像鸡的尖窄面孔。鸡婆婆又道:“男人总是这幅样子,其实不要紧。”   方师爷立刻松口气,但鸡婆婆说下去却又使他吃惊流冷汗。她道:“你觉得哑女人如何?”   方师爷道:“她很好,小可和她本是奉堂主命令,小可绝没有这个胆……”   鸡婆婆道:“常言道是‘色胆包天’,任何懦弱男人的色胆都很大。”   方师爷道:“但小可在此地包胆一点都不大,请您务必相信……”   鸡婆婆道:“暂时不提胆子一节,我想知道哑女人告诉你什么?”   方师爷道:“没有,小可虽然遵照您吩咐特别提起沁红院,又问她以后是否长住那边?   堂主会不会过去等等?她摇头又用手势叫我不要问。”   鸡婆婆眼中射出凌厉冰冷光芒,道:“如果你没说实话,现在还有机会,否则等到蛊毒发作时就来不及啦!”   方师爷脸都吓白了,连连发誓赌咒。   别人可能不深切了解蛊毒厉害可怕到何种程度,方师爷不是别人,因他亲眼看见他哥哥--上一任师爷--痛苦万状凄惨无比的死法。   鸡婆婆警告他要免步兄长惨死的后尘之时,曾经稍稍表演一下,要他头昏眼花,马上就头昏眼花,要他头痛肚痛马上应验,任他找遍所有的名医都治不好。直到鸡婆婆尖尖嘴巴吐出“你现在没事啦”这句话,登时百病消除。   那带着邪气的严星便是鸡婆婆所指定唯一要拼命保护之人,所以方师爷连“报复”念头都不敢起。   鸡婆婆忽然挥手道:“去吧。你最好是别让大少爷等候,他的剑也会杀人的,窗子我会找人修理。”   方师爷如逢大赦欠身行礼,匆忙走开了。   鸡婆婆慢慢行走,宽大的袍袖宛如翅膀。严星奔过来一头钻入羽翼下,行数丈见另一男童,相貌装束等无不与严星一样。   他的神情动作却不似严星那样放纵,毫无忌惮,趑趄走近。   鸡婆婆道:“小雨儿,你也过来。”张开另一只翅膀也把严雨裹住。   她羽翼内永远会散发出各种不同香气,嗅了便会由头到脚浑身舒服无比,有时甚至会有极香甜极舒畅的梦。   站在沁红院门口,鸡婆婆挪开翅膀,严星揪住她衣襟,道:“婆婆,别走,我们一齐瞧大爷爷去。”   鸡婆婆摇摇头道:“去吧,希望你用心记住他教的剑法,小雨比较笨,所以只有靠小星你多用心了。唉,他这套剑法天下没处可学,万万不可错过机会。”   严星道:“大爷爷昨天还说再三个月我一定学得会全套,你为什么不进来?”   鸡婆婆道:“我不要进去,但必有一天他会请我求我进去。”她叹口气又道:“有些事你们小孩子不会明白的。”她转身走了,微微佝偻的背影显得伶仃凄独。   院门内左边一片油绿草坪,严星当先奔入草坪,严雨跟在后面,却大有畏惧之态。   他畏惧的原因马上揭晓,那严星停步笑得很邪恶的面孔,真想一拳打烂这样漂亮而又邪恶的面孔。但他却又知道打不得,因为武功轻功都经不上他,况且自己活在世上唯一原因就是准备替严星“死”,替严星挡当任何灾难。人人都这样为断告诉他,尤其哑姨,她时时刻刻用手势告诉他提醒他,甚至常常用拳头巴掌使他记忆得更深刻。   严雨对死亡不甚在乎,因为他实在不了解死亡,所以亦不恐惧,但“灾难”却知道了解得很。他动作很纯熟,头颅屈入怀中,双手抄在大腿,登时变成一个滚圆人球。   “蓬”一声人球滚出两丈,严星脚力很不错,几乎第三十次踢断严雨肋骨,幸而严雨很有经验而且全身骨头的硬度也大有进步。   严星兴高采烈连踢七八脚,把人球从东边踢到西边,踢到南边北边。   人球终于停住,那是由于有人用脚挡住滚动之势。   严星跑过来笑嘻嘻道:“哑姨,踢一脚我看看,一定有一天我经你踢得远。”   哑女人没有踢,脚尖动两下,严雨便慢慢放松四肢,又慢慢站起身,最后又慢慢拍掉身上泥土草屑。   他做这些动作时,眼角却看得见严星偎靠哑女人身上,甚至挤入她宽袍内。   严雨知道哑女人宽袍内没有任何衣物,白皙的肉体一事实上得滑嫩很温暖,尤其象征母亲的乳房丰满香滑,所以他很嫉妒严星能够接触到,而且是用面庞嘴巴去接触。   他只不明白,何以哑女人闭起眼睛?何以双颊潮红?何以会发出含糊难听的声音?   他不明白不懂的事太多太多了,到目前为止,只明白只知道他自己很低贱,是严星的替身,要替他死替他受任何灾难。由于低贱之故,亦同时要忍受任何痛苦折磨,做“人球”让严星踢着解闷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在沁红院里没有可能忘记“血剑”严北的存在。哑女人忽然半拉半抱着严星跑去,严雨无精打采跟着走。   那个严肃的眼光锐利如刀的老头子(其实严北的外表远比真实年龄年轻得多,看起来绝不象老头子),严雨对他也没有多大好感,但亦不讨厌就是。因为一来严星到了他面前规矩得很,不敢乱说乱动使他少受许多罪,其实传授剑法时对他们一视同仁。只不过严雨自己底子差,不似严星一学就会,几次传剑之后,严北当然较为偏重严星了。   严北仍然坐在那特别宽大空荡荡房间当中的木板上,似乎永远不离开也永远不必躺下睡觉。   房间宽大得不必另寻地方练剑。哑女正要退出,严北道:“去叫温儿过一会来见我。”   声音竟颇温和。   哑女人立刻回以手势,严星自小看惯便道:“哑姨说爹已经出门,现下找不到他。”   严北沉吟一下,道:“我三五天内说不定那一天要出门,万一永远不回来,哑女你告诉他鸡婆婆就是那个人。”   哑女露出惊愕之色,连连点首。   严北接着又道:“我严家祖传大江流剑法,精妙无匹。到我手中更变为血剑十八招,敢说天下无敌,可惜温儿从小聪明而静漫好色,不堪传承。星儿也有乃父毛病,当然连你哑女也要负很大责任。”   哑女用手势表示不明白与无辜之意。   严北道:“你对待星儿的方法态度,介乎母亲与妻子之间。刚才你让他钻入衣服里面,让他知道如何能令他获得刺激快感。”   冷冷的声音在巨大房子内回响,两个小孩子很用心聆听,严雨只能听着,严星却微笑着,笑容既纯真而又邪恶,使人不能判断他究竟懂是不懂?   严北又道:“因此,星儿八成学不成我的剑法,这两天能传给他们多少就算多少。”   哑女比几个手势询问一个问题。   严北说道:“雨儿么?恐怕也很难。他可能把全套剑法记下十之八九,但精要神髓永远施展不了。”   哑女用手势问道:“为什么他不行?”   严北道:“因为他身上的秘密。”   哑女听了之后面露出极惊讶奇异表情,望向严雨的眼色也含有说不出的怜悯味道。   严北叹口气,道:“所以我对待他有点不同,现在你当可明白。我想,鸡婆婆一定也晓得这个秘密。”   严雨小小心坎中牢牢记住这句话,究竟是个怎样的秘密?何以不肯直接说出来?这个秘密又何以对他修习上乘剑术有如此大影响?他决心弄个明白。   严北又道:“告诉温儿,将来也告诉小星儿,我的剑法已全部留下,严家子孙若有天资聪颖,意志强毅之士,必能发现并且希望能修习成功,严家剑法永远不得流传外人,永远只有严家子孙才可以修习。如果有外人学去那怕只是一招半式,一定要杀死他。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一定要杀死为止。”   这几句话不知何故牢牢烙于严雨脑中,到后来他长大懂事时,就禁不住时时想起“大爷爷”这番话,不许外人偷去严家不传绝学的想法,可以理解也可以成立。但外人一词包不包括他在内?如果包括的话,大爷爷又何以亲自传授?如果不是外人,那么谁是父亲?是大爷爷?抑是严温?   小脑袋里装满多种疑问,又例如哑姨究竟是严温的女人?抑是严北的?严北那天最后提到海龙王雷傲候是平生唯一一个朋友,而亦在稍后不久,雷傲候突然失去踪迹,好象浪花消灭于茫茫大海中,这些当世异人高手都到那儿去了?     第四章 和尚不是真和尚     罗衣洁白得象雪花,但她肌肤之皎白尤胜于雪。苏东坡说“扇手一时似玉”差堪比拟。   她的眼睛能够说话,就算最愚鲁的人至少也能够从她秋水双眸中,马上知道她心情的喜怒哀乐。   此外,她的眉毛、鼻子、嘴巴甚至那稍稍薄一点的下巴,每一样都极美丽精致,而组合起来却呈现震撼人心醉迷神魂之妩媚风致。   每天最大的镖行东主,最负盛名的武林人物,还有许多假借各种武林人物名义的达官贵人。她只肯与武林中人来往,请帖都是厚厚一叠,帖上永远没有“恕乏价催”句子,送帖者必定苦苦等候她的决定才敢回去复命。   六朝金粉繁华十里,夜夜珠歌翠舞,受尽无数王孙公子或是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包围奉承。“寂寞”、“愁郁”等神只看见这等场面,无不骇然落荒而逃。可是你却想不到她一点都不快乐,竟自形容为“痛苦”才对。   莫愁湖畔水寺里,晓色才透过黑暗洒在粼粼湖波,但微尘和尚已经收拾好行囊(其实只有几件旧衣服和度牒念珠等物而已)。   微尘和尚实际年龄三十七、八岁,但看起来最多二十五六岁,高大轩昂,面貌清俊。举手投足间都有潇洒不羁的动人风度,他为人的确很脱略不羁,不拘小节,所以江湖行脚时竟往往扮作各式各样的人,以免被那袭袈裟所拘束。但这次从少林寺南来途中,正因为他扮作落拓失意的读书人,却惹来一生难了的孽债风波。   ——他遇见“温柔乡”水柔波。   ——他不该放浪形骸毫无窒碍与她搭讪,更不该于一路的驿馆客舍中与她斗室对酌促膝谈笑。   ——他不该运用少林秘传特殊药物学识,替她配制成功一服驻颜灵药。   ——他不该在扬州与她并辔而行时,高声朗吟“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诗句。   总之,他不应该的地方不胜枚举,反正结局是一个皈依剃度具足大戒的比丘,却使那艳色倾国的水柔波为他倾倒,万缕柔丝都绾系于他身上。   “等闲得识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禅宗行者到此境界已得到自在方便。微尘来自少林,而禅宗初祖达摩祖师曾在少林面壁九年,一脉心传微尘和尚可以对男女之情自在无碍,他可以无男女相。但水柔波绝对不行,她比雪山长春空行女痴缠万倍,却又不能破执转识,缠上了就牢牢不放甚至越缠越紧。   水柔波得知微尘竟是和尚时,一度几乎骇死。幸而昏迷半天就苏醒,微尘此时才深深知道闯下大祸,而从此时开始无量无边的烦恼就淹没他一生。   水云寺内,微尘在晨曦中走到方丈静室门口,悄然跪下。竹帘内禅榻上那位云深大师此刻正盘膝定坐呢?抑是用慈悲的眼光望着他呢?微尘没有想及这种事情,他心中甚至什么都不想,但那颗心却清清明明能鉴照一切,只不过内外境相并不摄持,同时妄念亦不生起就是了。   廊外院子里绿竹摇曳,晓风还含有露水的清新香味,早起的画眉黄莺等已在树上鸣唱。   淡淡檀香味透出竹帘,旋即于虚空轻飘,微尘感到身心似乎更安泰轻爽。   你可能未听说过何以佛门多用檀香?原来世间各式各样香料据说都有亢奋刺激作用,所以你想制造旖旎情调气氛,想不知不觉中唤醒情欲,香水是重要法宝之一。   但却只有檀香不然,反而能安心宁神,使人清净专注(天主教的蜡烛,那点点闪耀的光明,亦能利用视觉获致同样效果)。   静室内传出云源大师平和悦耳声音,道:“微尘进来。”   虽然微尘来水云寺将近半年之久,每天清晨照例在方丈门外跑半个时辰之久,但今天却还是第一次获得传召入室拜见。不过令人纳闷的是微尘居然没有一点惊喜神色。揆诸常情既然微尘虚心毅志要拜见云源方丈,苦等半年忽然得偿所愿,岂有不喜之理?莫非这里面还文章?   云源方丈虽然高龄将近八旬,但精神很好,腰肢笔直面上一片慈祥笑容。   等微尘拜毕侍立榻边,云源老方丈才说道:“你就算见不到我,今天也要走么?”   微尘道:“是的。”   云源沉默良久,才问道:“你拿了什么事物来见我?”   微尘道:“没有。”   云源道:“有。”   微尘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宣笺,双手呈上,那宣笺早已发黄,但折叠齐整干净,显然虽经多年而保存得很好。笺上字迹是潇洒峭奇的瘦金体,如果是这个轩昂清俊的微尘所书,那就配衬得更圆满了。   那是两首七绝诗。   第一首是:“习气喻山山尚轻,几回启请衷诚。细障诸天勘不破,还向人间说爱情。”   第二首是:“谈情原不异谈禅,岂羡鸳鸯岂羡仙?肠断如来不得见,只缘空色欲双全。”   末后署名正是“微尘”,时间竟是十八年前旧作。象这种满纸“爱情”“鸳鸯”“肠断”等字眼的诗,老实说只有禅宗的和尚才敢写作。   云源老和尚颔首道:“好,好,那一年你才十八岁吧?”   微尘道:“正是,却想不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云源老和尚道:“十八年前的好汉与今日的好汉大有分别。”   微尘道:“无二分别。”   云源老和尚道:“楞严经说‘理则顿悟,乘悟并消,事非顿除,因次第尽。’你今日此去,随顺世缘无窒碍。你不是好汉,也非和尚。”   微尘拜倒叩头,起身道:“多蒙方丈大师印可,但此人和须密女城,险难无边,弟子十八年功力恐难保不失。”   云源道:“藏土密宗教主莲花生祖师也说过,‘我法如蛇在竹,不升则堕,无第三途’,可知这种方便法门极为艰危,如冰棱上走如刀山上行,稍一不慎就粉身碎骨,但此生若不作了断,日后业力缠缚不知多少劫才出得头。”   微尘不作声,默然寻思。云源又道:“如果是别人,可能会说:“既然如此不如改修净土,图个带业往生西方’,但你是勇者,是大丈夫,若果过得此关,证悟圆满行解相应,便是天人师,是佛。”   微尘拜倒在地,却不开口说话。云源道:“起来吧。老僧正法眼藏微妙法门,四十年来无人可传,今日该传授于你。”   微法这时才称谢起身。   云源道:“我禅宗亦称大密宗,古来大德有行履精密詹绝千古,亦有游戏自在,酒肉不禁。大机大用,圣者难测,更不足为俗人道。我今将无上甚深密法交付与你……”   既然是无上甚深密法,当然很秘密亦很难懂。   因此你我都无须追究下去,以免徒然浪费心力和时间……   这时,水云寺大雄宝殿上忽然变得热闹,事实上每天早上这个时候总是如此!   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人(几乎都是男人),不晓得从哪一块冒出来,烧香礼拜后就随喜瞻仰。   有些人还跟随那白衣飘举的人影入内殿,甚至有人企图跟她走入后面的禅房精舍,不过他们这个企图从未成功过。   因为在那对明澈如水的眼光不悦瞪视之下,这些男人都忽然心怯,讪讪转身离开。   穿过几座精舍,来到一处花木扶疏所在。只有一间屋子,清雅幽静,四下既无人会来打扰,亦不虞谈笑说话隔墙有耳。   她时时奇怪微尘何以能够单独占居如此幽雅地方。   因为微尘说,本寺方丈云源大师根本连一面且不让他见。只不知今天如何?如果一直见不到云源大师,是不是一直等下去?   禅房内走出一个小和尚,肥肥胖胖方面大耳,兼之眉目清秀,看来甚是聪明可爱,年纪约是十岁或十一岁。   水柔波道:“悟真,微法呢?”   悟真道:“还未回来,所以我想去瞧瞧。”   水柔波道:“不必啦,你陪我等他,反正他一定会回来。”   房内收拾好的行囊情状一望而知,水柔波尽量使自己平静如常,道:“他说过要走么?”   悟真道:“没听说呀,如果微尘师父走了,我师父又未回来,我如何是好?”   水柔波道:“你还不是老样子?反正水云寺又不撵你走,管食管住多好。”   悟真很认真摇头道:“不好,不好,微尘师父如果走了,我会被人欺负。我隔壁房间的广化广开两和尚,床底暗暗收藏刀剑,他们八成不是真和尚,甚至我师父也不是真和尚。”   这回水柔波好奇心当真引起,道:“连你师父也不是真和尚?你为什么说他不是?”   悟真道:“他跟微尘师父,跟这寺里一些师父都不同,我说不出怎样不同法,心里却知道他不是。”   这种话跟一个只有九岁十岁大的孩子谈当然彼此都很吃力。   水柔波道:“你又怎知广开广化两个和尚会欺负你?他们长得什么样子?”   悟真道:“一个黑瘦个子高高,一个矮胖,总之他们眼睛都一样,很多地方一样。”   水柔波有点没头没脑,道:“什么一样?跟谁一样?”   悟真道:“跟我师父呀,眼睛冰冷冷,全身由头到脚,还有住的用的,都干净得连蚂蚁也不愿跟他们玩。”   但水柔波后来已听不见他说话,因为微尘已经出现她视线中!   高大颀长身莆,潇洒笑容和优雅动作,纵然隐藏于袈裟之下,仍然充满活力和魅力,世上象这样男人能有几个呢?   水柔波深深叹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话一点不错。   如果她甘于平淡,如果她没有选择能力,则命运安排她与某个男人她就予以接受,日子是否能快乐些好过一些?(当然并非完全满足)   奇怪的是微尘现在好象突然有很大的改变,例如自从他恢复和尚面目之后,连手指尖也不曾碰过她的衣服!但现在他却一如从前行走江湖时一样,豪迈大方地拍拍她纤细肩膀,表示关心以及见到她的喜悦。   同时他又轻轻凿一记悟真肥秃头颅道:“整天到处跑,这是做和尚的规矩么?”   悟真捧住头颅,水柔波睁大眼睛,都望着他发呆,微尘说道:“你们怎么啦?难道我变成怪物了?”   水柔波问道:“你遇上什么事了?”   悟真也道:“我情愿大大被你凿栗子,但你好象整个人都不同了。”   微尘笑道:“没有什么,我居然蒙老方丈召见,心里很愉快。”   水柔波道:“但你打算走,对么?”   微尘道:“人人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固然应无所住,身体何尝不然?其实走来走去哪怕是天涯海角,却仍然还在娑娑世界中,所以暂时不走。”   悟真欢呼道:“你不走?那太好了。最好永远不走,我天天给你打扫房间洗衣服鞋袜,天天服侍你,哈……哈……”   微尘忽然侧耳听一下,眉头微皱,道:“柔波,你认为会是谁呢?”   水柔波微笑道:“不知道,只知一共两个人,他们偷听我们对话有何用意?”   微尘忽然掏出几个小瓶子,一个给悟真,一个给水柔波。道:“请你们收好别丢失了,这是我少林无上灵药‘六度慈悲散’,珍贵灵效天下无双,就算被毒死,只要身体还未完全冷却,据说也救得活。”   水柔波不胜之喜,拔开瓶塞,她根本不必凑近去嗅,因为数步之内已是芳香扑鼻。她珍而重之藏起,道:“我好喜欢这味道,就算过一千年一万年之后我一嗅就记得。小山,你第一次送东西给我你知不知道?”   微尘俗家姓山名凝之,所以水柔波称他“小山”。   他微笑一下,这种琐碎小事怎会记得呢?相信世人很少男人会记住或注意这种事情。不过,女性记得这些小事却亦不是不好,反而能显示她的真情和细心,但无论如何世上之事由于本身只是一种过程现象,本身原是虚幻不实,一定会随时空消失,所以没有“绝对”可言。   你可从不同角度观察同一件事而得出不同的结论,并且每个结论都正确。   所以你永远找不到一个“绝对价值”,也就是说世上没有一件事在不同的时空里永远是对的,或者只是一种结论的。   悟真居然识趣走开。   禅院内只有微尘和水柔波,秋风把四下竹树吹得簌簌作响,平添无限幽趣!   水柔波声音很好听,轻轻道:“你常常说人生只不过是大大小小痛苦烦恼而已,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如果我和你离别固然我觉得很痛苦烦恼。但外面那些人岂不也正是一样?他们得不到我,个个苦恼不堪,就算其中有人得到我,只怕也只有苦恼而不是快乐。”   微尘道:“你不嫌这种话题太严肃太枯躁无味么?”   水柔波道:“不,你若态度不变,我永远拒绝接触这种话题,其实我何尝不想了解多一点?”   微尘道:“可惜世止并无绝对标准,也可以形容为没有真理。你刚才提到苦恼,殊不知苦恼就象能载舟又能覆舟一样。苦恼可以使你活不下去,但又可以变成解脱的力量。所以你说苦恼是好的呢抑是不好?”     第五章 黄金琵琶魔音功     水柔波艳丽得叫人心软的面靥上,露出寻思的表情。   她眼波表示的喜悦或不欢的情绪,完全因为美丽面孔而发生力量。   无数男人仅仅看见她不悦眼波就在后殿停步不敢跟入,为什么不敢?   可是“美丽”固然能征服男人使他们臣服裙下,但也使他们不能忘记,使他们宁可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追求,因而亦使她得不到安宁。   所以,如果套上“金刚经”著名程式的说法:“我是美丽,即非美丽,是名美丽。”   这种深奥的理论现在就可明白显浅地解释出来,用凡俗人眼光看水柔波,她的确美丽无比--“我是美丽。”   可是我们明明知道随着年华环境迁移,她的美丽必将如春花萎缩,仅属虚幻现象--“即非美丽”。   然而在眼前的时空中,你看见的就是此一美丽形象--“是名美丽”。   微尘忽然压低声音,道:“真理虽然可贵,却往往使人头昏眼涩,恨不得睡一大觉,等到醒来有精神时再听再谈,可惜你我现在都没有时间睡觉养神。”   水柔波道:“为什么?”   微尘道:“因为有一个人我经常警戒注意他有无出现,今天他终于露面了。”   水柔波大感兴趣,道:“哟,你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居然也有使你头痛的强敌?他是谁?我瞧瞧他去好么?”   微尘道:“你开什么玩笑?我被人硬凑入七大高手中,其实我除了跑得快之外别无本事。”这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如果跑得快也能名列少林七大高手之中,相信少林寺老早就得关门了。   微尘又道:“他现在就在前殿,他来得真巧,何以昨天不来又不等到明天才来呢?”   水柔波道:“昨天已成过去,我只重视明天,你真能陪我一整天?”   微尘道:“何止一整天,一年都行。”   水柔波欢呼一声,道:“既然你今天没空,我且回去,明儿再来。”   微尘笑道:“我会去找你,希望你还认得出我就好。”   水柔波又欢呼一声道:“莫非你用俗家人打扮来找我?哎,多谢老天爷终于让我盼望到,你可知道我多想再瞧见你一袭长衫的打扮,好斯文好有味道……”   悟真小和尚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只听他插嘴道:“水姑娘连叫两声,吓得我赶快跑来瞧瞧。你叫什么呢?微尘师傅决不会欺负你,这儿又没有别的人。”   水柔波的笑容好看极了,连悟真也瞧得楞住。   她道:“你跟我到我家去看看好不好?”   悟真大喜道:“好呀,不过我仍然得回来等我师父,虽然他不是真和尚,我还是得等他。”   水柔波牵住他走过禅院和精舍,经过后殿,终于在前殿亮相。   但她只看见一个人。此人衣饰名贵华丽,却剪裁得极合身而又没有铜臭俗气,腰间一口长剑使他冠玉似的面孔多几分英气。   他的双手十指修长洁白,比女人的手略大却悦目好看之极,唯一使人有丝丝惊疑的,是那对灵活有神的眼睛深邃锐利以及似有还说不出邪恶的意味。最要命是“似有还无”,永远使人不能肯定。   但因此亦发射出无限魅力--因为人并不是一定反对邪恶,很多时候反而会被吸引得身不由已呢。   表面上一切平静正常得很。水柔波和悟真回到居寓,突然前,“痛苦”、“不安”、“寂寞”等苦恼全都无影无踪。   水柔波好想大笑大叫抒泄充满欢乐的心情,甚至秋寒浸骨天气中她都想从燕子矶跳入长江中。但她也知道小和尚悟真绝对不会同意,可能误会她发疯,所以这些想法完全胎死腹中不能实现。   悟真得到她允许拿起放在马车坐垫边的琵琶,他几乎拿不动,褪下布套,才发现琵琶不是木头的,整个都是黄澄澄黄金所制,无怪以悟真双臂曾有数百斤之力的大力神童,也几乎出洋相。   他拔弹弦线,竟然全无声响,这使他感到很没趣。咕哝道:“又重又没有声音,算是什么玩意儿呢?”   水柔波道:“泰山你去过没有?”   悟真道:“没有,但泰山很有名,我知道。”   水柔波道:“泰山派在天下武林中也算是很有名的大门大派。”   悟真道:“对,我也听过。”   水柔波道:“但泰山派人数一向不多,在江湖上走动的弟子更少,所以泰山派的绝技世上知道者不多。世上但知泰山派秘传‘石敢当’神功是天下第一硬功,其实泰山派亦有阴柔路子的绝艺,我的金琵琶魔音就是了。”   悟真道:“你讲了半天,究竟这金琵琶能不能弹奏呢?”   水柔波道:“能弹,可惜我一弹奏你就受不了。就算你不怕别的人也不行。”   悟真道:“怕什么呢?我师父常常说我是聋子。因为有时很响亮很突然的声音他会骇得跳起来,但我却不会骇着。”   这回轮到水柔波十分惊讶,道:“他骇一大跳而你不会?你听不见么?”   悟真笑笑道:“别的人我决不会告诉他,但你不同,我告诉你。其实我老早就听见,等到巨大声响来到我早已知道,我为什么会骇一跳呢?”水柔波呆了一会才道:“这样说来世上当真有天生不怕魔音绝技之人了?”   悟真用不明白的眼光望住她,说道:“你不相信么?我耳朵很灵,灵得有时人家刚张开嘴巴还未发出声音我就已经听见了。”   水柔波想一下才道:“妙极了,我们试试看。我的琵琶普通人一听都会象师父骇一跳(其实当然不止骇一跳),不知你听了会怎样?试一试好么?”   悟真大喜道:“好,现在试吧。”   水柔波伸出头去向马车夫吩咐一声。   马车驶行的很快。   过了雨花台,折入荒僻山路。最后停在路边古树下,水柔波一手抱琵琶,一手拉住悟真。下得马车向那精壮而又老实的车夫阿金道:“我们到那边山脚逛逛,你在这儿等就行。”   车夫阿金虽然恭谨应了,但心中却很不以为然。那么漂亮的姑娘只带一个小男孩往荒山乱跑,自然是很危险的令人不能放心的行为。   他的担心并非多余,因为转眼间四匹马停在车边,四个骑士他认得两个。   其一是英俊佩剑双手很美观好看的公子哥儿,另一个头尖面窄一副坏蛋师爷样子的人,他们刚才都在水云寺虔诚地上香。   至于其余两名骑士俱是劲装疾服大汉,一望而知是那公子爷随从护卫。   公子爷问道:“水姑娘呢?”   车夫阿金自迟疑一下,忽见一棵一尺直径的树哗啦倒下,原来一名劲装大汉拔刀一挥就砍断此树。   当然,任何人的脖子硬不过径尺大树,阿金不但从实说出方向地点,还说得很快。   眼看四人弃马入林去了,阿金忽然也从另一边奔入林中,心想好歹也得急绕过去试试看能不能早一步通知女主人。   山脚下草坡很少树木或石头,水柔波道:“够远啦,这儿谁都听不到琵琶声了。”   悟真道:“琵琶声原来这么宝贵,既然别人连听都听不到,我更要听了。”   水柔波拿掉套子,“争琮”一响,悟真的心就跳一下。   只见她抱着琵琶好象舞蹈一样忽而远送,忽而划拔,动作优美之极。   同时樱唇轻启悠悠唱道:“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无故人……”   歌声配上铮琮琵琶音响,真教人神魂欲飞,尤其是这“阳关三叠”词意悲怆悲凉,简直是说那个人不只是出阳关而是走向阴间去了。   悟真的心跳得很厉害,声音响得连自己也嫌吵耳。   忽见林中奔出三人,一个尖细脑袋读书先生打扮,两个佩刀劲装大汉。   他们一边奔来一边乱舞乱跳,尤其每一下琵琶声传出他们就跳得老高。   读书先生还未奔到山坡就忽然倒地,另两大汉则一直奔近水柔波向她扑去。   悟真方自大惊,却已看见水柔波金琵琶翩翩旋舞之际将两大汉击倒,琵琶歌声才一停歇。   公子爷这时忽然出现,缓步走上山坡,鼓掌道:“好一阕阳关三叠,我严温也得全力运功制驭心神,那小和尚敢是你的陡弟所以行若无事?”   水柔波认得她,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你必定能在千百人当中一眼看见他而不是别人,微尘说的必是此人无疑,但为何忌惮他特别提起他?   严温微笑道:“水姑娘是天上仙子谪降凡尘,你决不是普通一般女孩子,所以我很坦白问你一句,如果我想得到你,我这一生一世有没有希望呢?”   水柔波心中不尽惊异之情,她从未见过如此潇洒自信如此漂亮好看的人物。   这人明明是武林人物,但无论从那一方面都找不出“武”的味道。如果他出现于山凝之(微尘)以前,说不定……但可惜他出现得太迟了。   水柔波摇摇头不作声,甚至不给他一个微笑或皱眉。   严温面色忽见苍白,深呼一口气才道:“泰山派金琵琶果是名不虚传,不但我三个手下丧了性命,连你的车夫亦死于那草堆内,他一定是想赶快向你报讯,告诉你有我们这样四人来到。”   水柔波那对眼睛不但露出惊讶哀悼表情,还表示谴责严温连累别人之意。她仍然默不作声,不是屑与严温或任何男人(除微尘悟真外)讲话,抑是别有原因?   严温又道:“你知不知道金琵琶魔间本来称为‘青冢遗音’?”   水柔波微微摇头,这个漂亮男人为何跟她讲个不停?   严温掩饰不住失望神色,轻轻道:“难道世上没有任何男人,值得你开口讲话么?”   水柔波仍不作声,她知道最好不开腔最好一个字都不讲。   男人就是如此奇怪的,如果你不想与他相交来往,你最好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否则定必后患无穷。   严温考虑一下才又道:“你刚才走了之后,水云寺住持云源大师忽然出现于大殿,还有一个和尚叫做微尘跟着他,之后发生一件十分奇怪之事。”   悟真小和尚固然嘴巴张大了,连水柔波亦很注意在感兴趣地望住他。   严温道:“云源大师忽然当众打微尘一个耳光,那时人都愕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后面还有更奇怪的事。”   水柔波知道如果不出声问他,他铁定不再讲出一个字。   她只好问道:“什么事?”   严温忽然现出残忍而又满足的表情。他那张漂亮脸庞也变得更苍白,接着吐出两大口鲜血。   水柔波道:“如果你已经被我魔音所伤,何以还要不停地讲话?要是不讲话一定可以压得住伤势。”   严温用手帕揩去唇边的血迹,恢复干净漂亮外型,这才道:“有几个人死得很惨,是我亲眼所见。”   水柔波皱眉道:“我并不想听这些事情。”   严温道:“请你耐心一点,当然与你有很大关系。”他又出现残忍笑容,眼睛射出邪恶的光芒说道:“他们面孔完全溃烂流脓,全身到处都有蛆虫蠕动,因为他们虽然还未死,其实已经是一具尸体。”他盯住水柔波,又道:“你当然不想变成这样子,我知道,可惜你一定会变得那么可怕。”   水柔波现出嗔怒之色,不过她纵然生气发怒,仍然极美丽动人。她道:“你只想快点死掉,而且希望死于我手底下对不对?”   严温纵声而笑,笑声也很邪恶可怕。   “你错了,我只要有一口气就死不了。但你去很惨很惨。”   水柔波暗中运气查看过全身内外都无异状,忍不住斥道:“你一定是疯了?”   严温道:“我有一个很亲很亲的人,给我一服蛊毒。据说那是天下无双没可能解救的绝毒。我曾经想多要一些,但她认为男人一辈子只要一服就足够了。”   水柔波不禁问道:“何以男人一服就够?”   严温道:“她说因为男人一辈子都难得碰到一个既得不到又绝不肯让别人得到的女孩子,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水柔波道:“可是我并没有感到丝毫不妥。”   严温道:“当然,当然,‘孤独迷情蛊’妙处就在于此。你如果一辈子保持‘孤独’,又能够保持‘无情’,你永远活得很好。”   反过来说当然就大有问题。   水柔波心中映出微尘的影子,不禁一惊。保持孤独远不算太困难,但如果要对他“无情”办得到么?   严温泛起微笑,现在看来很温文而雅一点也不可怕。他道:“你面色忽然苍白很多,一定是想起某一个人,我劝你最好不要想,因为你多想几次之后,会变成全身无力,随便那一个男人都可以欺负你,同时你从骨髓从心底感到奇冷难当,滋味非常难受。”   水柔波的确已感到心脏骨髓冒出阵阵寒冷。   因此她知道严温不是吓唬她。   悟真小心灵中感到严温正在欺负水柔波,但严温腰间有剑。   不过他有他的办法,当即急奔而去,转眼间抱着一块长形石条奔回来。   那石条最少也有百来斤重,但悟真居然能高高举起,怒声喝道:“走,不走就砸死你。”   水柔波柔声道:“你们都不要动手,悟真,把石头丢回原处,等下再过来。”   悟真眼睛在严温佩剑上转几转,终于听话去了。   严温笑得很温柔,道:“现在你一定明白我为何千方百计要你开口说话,如果你永不开口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很不希望看见你美丽面孔长出许多溃烂流脓的大疮,那时候不但是我,随便任何男人看见都会呕吐。”   水柔波面色苍白得比白纸还甚,她暗暗提聚全身功力,下了决心好歹趁现在还能够出手将这个恶魔杀死。   却听严温道:“也许你朋友能帮你解毒,如果他不行,还有我,我过几天自然会找到你,我一定亲耳听到你的回答才死心。”   因此水柔波改变主意没有出手,忧虑而又痛苦地目送严温扬长而去。   她忽然觉得很冷,因为她想起微尘,更因为她从来都是无限柔情地想起他。   现在她明知应该不要“柔情”,但办不到,而且生命中若是没有了“柔情”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孤独迷情蛊”难道真是天下无双的绝毒,有没有人能解得此毒呢?     第六章 高手中的高手     水云寺的大雄宝殿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因所有的人(镖客大盗以及各式各样江湖武林人物)都挤在云源老方丈那座禅院内。原因是这么久以来谁也不知道水柔波何以天天来此寺上香?何以上过香就往后面跑?   现在已有了答案,她为了一个和尚,而这个和尚现在正在方丈室内。所以人人都涌去那禅院,等着瞧瞧被天下最美丽的美女水柔波看中的和尚。   当时只有一对夫妇抱着一个婴儿悄然离开。   似乎那尖细脑袋的方学香师爷散布的消息,他们完全不感兴趣。   他们的确对微尘和水柔波完全不感兴趣,只对“空前绝后”严温极为关注。   他们一直来到码头,茫茫江水,自古至今都向东流。   他们也都望住东面,顺流而下最大的码头就是镇江。   女的很年青但不漂亮,因为她眉毛画得又粗又浓,脸上脂粉太厚,嘴唇亦涂染得有如血盆大口一般。   不过她如果洗净铅华,现出本来面目,一定有人认得她就是杭州著名美女马玉仪。   而且那男人如果弄掉眉毛胡须等伪装,更多人会认出他就是“沈神通”。   马玉仪望着一般待发快艇,深深叹口气,道:“我忽然希望你能忘记从前一些事情。”   沈神通亲一下小儿子,道:“你那件事情,我可以忘记,但可惜并不只这一件,你真的已认出他那双手?”   马玉仪涌出泪珠点头道:“是他。”   沈神通道:“他就是大江堂堂主严温,我本来就很怀疑他。你仔细听着,如果我两天不回来而又没有人捎信给你,你立刻把这封信交给茂兴绸缎庄的林掌柜。”   马玉仪眼光中无限惊惶也无限倾慕。   明明是万分危险之事,他为何还要去做?但又为何他如此做却博得女人的祟拜和倾慕?   本来极幽静的禅院一旦挤上三十多人,虽然没有人开口,却也失去“幽静”气氛。   方丈室竹帘深垂,隐隐传出老和尚和蔼平静声音,甚至还听得见“生死次第”,“圆满次第”以及“提、调、降、散”等奇异不可解的专门名词。   人人都凝神聆听,都猜测老和尚可能正在传授奇异深奥的武功。   只可惜没有人听得清楚,更无一人能够明白了解。   忽然一阵嘻哈笑声使大部分人感到纳闷惊讶。因为这阵笑声正是来自香积厨下,看柴火以及在膳堂用斋时替大家摆碗筷端菜盛饭的那个肥胖长工。   人人都叫他老洪,人人对他都很熟悉,他何以此时此地来到方丈禅院?   只见他左手提着一桶热腾腾白菜稀饭,右手拿着一个长柄饭杓,穿过众人来到方丈室门口。   原来他送稀饭来,人人不讶疑亦不向他多看一眼。   老洪跟任何人都嘻哈熟落,当下便向旁边的一个人问道:“王大镖头,怎么大伙都上这儿来啦?”   王镖师反而笑问道:“老方丈要吃稀饭?”   老洪胖脸上笑容很惹人好感,道:“是呀,但老和尚却不是一定要吃,如果老和尚不叫我拿进去,我等一下就走。”   他居然已忘记问题尚未得到答案,嘻哈连声向各人招呼问安。   菜粥香气四溢,时已近午,众人闻了都不觉饥肠辘辘。   老洪肥大身子忽然打个转,宛如中瘟的鸡鸭,砰一声摔倒,听那响亮声音随便谁都知道不是砖头就是骨头必有一样碎裂,砖头即比骨头硬,想来必是老洪的骨头摔断了很多根。   众人惊讶声中,几个最靠近老洪的相继跌倒,个个都是一倒下去就昏迷无声。   有人叫一声:“是什么人使毒?”   人人纷纷闭气查看,但一阵和风吹过,居然寒冷得有如严冬朔风,风过处顿时有十几个人跌倒全身僵木,不过眼睛仍然睁开,仅仅叫不出声而已。   禅院内转眼只剩下五个人仍然屹立不动,其中一个瘦削中年人举步向院门奔去,但脚步歪斜竟自摔倒于院墙下。   一个年约五旬的锦袍大汉摆摆手,后面两上中年汉子分别向两边跃开。   他们飞跃之势使得剩下唯一的年轻人微微动容,而且立刻堆起谦恭笑脸,向发号施令的锦袍大汉抱拳躬身行礼,接着慌忙退到禅院角落远处。   锦袍大汉扭头望住他,目光严冷如刀,道:“你是谁?你认得我?”   那年轻人远远欠身应道:“小可陶正直,虽然未见过前辈,但看了这两位兄弟灵翔身手,已知道你更是非同小可,否则以西方双飞燕他们两位名震武林,岂肯任你调动?”   锦袍大汉眼光缓和不少,道:“好眼力,你既然也能抗拒毒力,可知武功修得不同凡响,但你为何不离开而缩到院子角落?”   陶正直道:“小可刚刚出道,所以如果有机会开开眼界自是求之不得。”   锦袍大汉见他态度礼敬言语谦恭,微微一笑,先向西门双飞燕比几个手势,然后道:   “陶正直,你当真想开开眼界?”   陶正直连忙大声应道:“当然是真的啦。”   锦袍大汉向他比两个手势简单明了,随便是谁都能明白,他道:“你不妨走出院门瞧瞧,便知道使毒之人是谁。”   陶正直道:“好,小可的确很想知道。”   话声方落,只见他转身跃起数丈,扳住墙头向外面望去。   他望去之处与院门方向一西一北,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却见墙外也是个院落,有两个僧人正侧耳聆听这边院子动静。   陶正直哈哈笑道:“喂,你们怎可把诈语当作真话?”   两上僧人诧骇顾视时,眼前一花,每一边已多出一人,正是西门双飞燕。   只见两僧又挥袖又吹气又踩脚,但西门双飞燕凝立如山,每人看住一个和尚,眼光中全无喜怒哀乐。   陶正直又哈哈笑道:“凭你们两上也想毒倒西门双飞燕?别做梦了。如果你们毒功已施展完,不妨用武功拚一拚。只不过他们有一条规矩,如果你们敢动手,他们便记住一共拼了多少招,直到你们完全落败被擒,那时一招割一块肉,拚十招就是十块肉。”   只见两僧身躯颤抖显然甚是害怕。他又哈哈一笑,道:“如果你们不敢用武功拼斗,那就只割下一只鼻子斩掉一只手掌,便可放你们逃生。哈、哈、哈,这就是他们西门双飞燕的规矩,尝过滋味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人。你们快说一句,动手还是不动手?”   两僧亲眼见到西门双飞燕身法快逾鬼魅,功力深厚得不怕所有毒功,根本没有一拼之力。但拼命固然后果严重之极,而不拚的后果亦是奇惨。不禁骇得全身抖个不停,面色惨白得快要昏倒(却又不敢昏倒)。   连西门双飞燕也觉得陶正直很会吓人,很是有趣,死死板板的脸上透出了淡淡笑意。   陶正直大喝一声,两僧骇得跳起好几尺高。他道:“你们究竟拼是不拼?若不立刻回答,就当作不敢动手拼命,每个人都割下鼻子斩下一只手掌。”   两僧一个高瘦,一个肥矮。高瘦和尚道:“广化,左也不是右也不行,不如拼命吧。”   矮胖的广化和尚道:“唉,难道你忘记了西门双飞燕这两兄弟曾经在三招之内杀死苗疆黑石砦四个寨主之事?”   高瘦和尚道:“我几时忘记了?”   广化和尚道:“那你一定忘记了我们曾经跟黑石砦那四个寨主之一动手拼斗的事。”   高瘦和尚抗议道:“我怎会忘记?”   广化和尚颓然道:“那你的帐是怎样算的?我们当时只不过拼了十二招就负伤落荒而逃,而你居然要跟西门双飞燕拼斗武功?”   高瘦和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矮胖的广化和尚又道:“但说不定我们赶紧解去众人所中之毒,西门双飞燕两位大侠心里一高兴就放过我们这一趟。”   高瘦和尚忙道:“对,对,待我问一问他们……”   墙头上那陶正直又大声道:“笑话之至,西门双飞燕几时卖过别人的帐?被你们毒倒那一伙乱七八糟的家伙与他们非亲非故。凭什么因为他们的贱命而饶了你们狗命?”   高瘦和尚身子一挺,仿佛高了大半尺,厉声道:“好吧,依你说我们今日非残即废,活着也没有意思。陶小子你下来,我广开先弄死你,好歹捞一个垫底。”   陶正直笑道:“我为何要下来?难道我活得不耐烦?而且你万勿忘记,西门双飞燕有一位就站在你旁边,你必须先斗倒他才轮得到别人。而我了打赌你一定毒不倒他,动手拼命也不行。”   广开虽是赋性凶毒莽撞,但一加一等于二的帐还是会算的,不觉颓然,凶气全消。   眼看已是无可变易的结局。这意思就是说那广化广开两毒僧若不能击败西门双飞燕,他们只好接受非伤即亡的命运。   只听陶正直又道:“咱们吵闹了半天,禅字里倒下一大片人,但有两件奇怪之事你们知不知道?”   广化广开当然不知,连西门双飞燕也感茫然,所以很想听听。   陶正直道:“第一件你们究竟何故施毒?此地的人来路大都不同,你们怎么可能结下这许多仇恨?”   广化倒也精乖,立刻应道:“我们跟别人全不相干,但那广安老秃贼恰好今天回到此寺,又假扮镖师混在人群中。”   陶正直道:“广安也是和尚?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有何仇恨?”   广化道:“他年纪虽老,却是我们师弟。他偷了本门秘笈,经叛逆之罪还重哩。”   陶正直道:“第二件奇事是本寺老方丈以及微尘和尚,若是你们眼见房门外发生这许多事情,你们能够不出来瞧瞧?你们还能够若地其事谈禅论道么?”   广化广开齐声道:“当然不行。”   陶正直回头用巴结诌媚的神色望住锦袍汉子。   锦袍大汉晓得他意见,颔首道:“依你说该当如何?”   陶正直道:“好不好叫他们到房里把老少和尚都揪出来?”   锦袍大汉道:“这主意不错。”   陶正直眼睛转回广化广开身上,冷冷道:“你们耳朵若是不够灵光,最好通通割掉,反正留着也没用处。”   广化一把扯住广开跃上高墙,一面说道:“我们这就动手,我们耳朵灵光得很呢。”   陶正直冷冷道:“别动。”   广化广开果然立刻就呆如木鸡。   陶正直道:“你们看见没有?院子里横七竖八许多人都是你们做的好事……”   广化广开惶恐交集,简直不知怎样做才对。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出一件尖锐坚硬之物,顶住后心要害。   凡是练过武功之人都能知道那是锋利的刀剑凶器。   又凡练过武功之人都知道如果有人能无声无息用刀剑顶住你后心要害,你最好放弃任何挣扎。   陶正直很不高兴地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么?院子里是不是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   广化呐呐道:“是……的,我们看见啦。”   “那么你们也应该看见广安老秃贼啦?”   他们一齐点头,一齐用手指住相距不远院墙边一个昏卧的人。   陶正直的身子随着他们的手指所指之处飞去,双脚站稳之时,手中一柄长刀老早已顶住那人胸口要害。   因此那人亦等于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地被人制住。   那人正是最后才假装昏倒的中年人,他还选择墙脚躺下大有深意。一来容易溜走,二来想看见他的人非入院走近不可。   谁知陶正直七讲八讲就将广化等二僧顺理成章的弄上墙头。   两人在墙上望下来当然一眼就瞧得清清楚楚,不必走近以致打草惊蛇。   陶正直冷冷道:“广安,你把戏拆穿,我的把戏也要玩完啦。”   那中年人睁眼望着胸口利刃,额头冒出热汗。   陶正直道:“你不必太害怕,大不了胸口多一个洞。”   胸口多个洞谁能不害怕?广安心里咒骂。但陶正直说的话他不敢漏去一个字。只听他又道:“西门双飞燕用剑顶住广化广开背心,他们大不了也不过背心多一个洞而已。”   广化广开身子一震,差点从墙上一头栽下。   陶正直又喃喃道:“现在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若是教你们就此入方丈室揪住那老少两个和尚出来,好象又太便宜了你们了。”   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都不作声。   于是陶正直又道:“不如你们师兄弟三人先斗一场,看看谁有资格入方丈室抓人好么?”   广安和广化广开本是敌对的两方,居然一齐出声应好。   他们互相残杀,旁人只不过要看耍猴戏而已,但却有一种惨厉之感。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绝对不同于一般的仇杀拼命,连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都微微皱一下眉头。   陶正直笑得却很开心,道:“妙极,毒教之人就是这么厉害,现在叫他们当中随便一个杀死他亲老子都肯干,快快动手。”   他一收手,中年便跳起身。广化广开跃落院内。六只眼睛都射出怨毒阴惊光芒。   锦衣大汉和陶正直忽然一齐跃上院墙。这时候方丈静室门口一个人坐起身,却是那个伙火军老洪。   他嘻哈连声说道:“我怎的忽然睡着了?嘻哈……人人都睡着啦,这是怎么回事?”   僵卧的三十多人忽然有六个跃起,院落中顿时热闹起来。   老洪叫道:“哈哈,陈镖头、张先生……”他声音忽然咽住,好象被人叉住喉咙。   原来那六个人虽是跳起身,但两目茫然瞪视,而且站姿僵木,不似是有生命的人类。   连老洪都发觉不对,墙头上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陶正直四人当然更早就已发现不对了。   诡秘可怕的气氛笼罩着院落中,老洪道:“嘻哈,这是怎么回事?救命啊,嘻哈……”   他虽然仍然有嘻哈声音,但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很害怕以及真的在叫救命。   陶正直道:“那六人好像已被毒力控制,虽然会行动,却不会思想。”   锦袍大汉道:“陶兄眼力不错,想不到年轻一辈又出了象你这样一位高手。”   陶正直忙道:“前辈太过奖了,小可只不过比别人小心些,所以混了两三年还没有遭遇意外。只不知道这种能控制利用别人身体的毒功,叫什么名堂?”   假扮中年人的广安应道:“这是本门最厉害的‘毒虱行尸’秘功。他们暗中放出无数跳虱,凡是被毒虱所咬,人畜立即中毒,都变成行尸。但诸位知不知道,何以只有六个人变成行尸?”   陶正直道:“会不会是毒虱数量不够多?或是他们功力不够精纯?”   锦袍大汉没有回答,西门双飞燕那两张平板脸上既无表情又无声音。   事实上他们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广安应道:“都不可能。他们既然敢来找我,一定已练成毒虱行尸秘功。可惜我发现得慢了一点,所以仍有六人变成行尸。不过。他们的本领本到此为止。如果他们知道我已找到‘九叶一枝花’,杀了他们也不敢来找我。”   广化广开都骇然变色,矮胖的广化和尚首先道:“师兄别误会。我只是奉命前来,身不由已,小弟怎敢对师兄无礼?”   广开比较拙于辞令,讷讷道:“对,对。我也不敢……不敢无礼。”   广化突然一掌拍中广开的胸口,怒声道:“都是你不好,是你一力主张来找广安师兄麻烦。还说不敢无礼?”   广开面色变得蜡白,几次张开嘴巴想说话,却没有一点声音。   眼睛也很快就呆滞失去神采,终于连一句话也没说就瘫倒在地上。   人人都瞧得出那广开显然被广化一掌震死。   当然那广化谄媚奉承广安的用心何在,亦无人不知。   锦袍大汉和西门双飞燕三人眼中都露出鄙视广化之意。这等出卖同门甚至亲自出手暗算但求荀活的行径,谁都瞧不起。   但陶正直却笑道:“有趣得很,广安不可出手。”   “如果那六个行尸居然会冲入方丈室那就更好了。”   广化忙道:“当然可以。不过,广安师兄身上带着毒门至宝‘九叶一枝花’,行尸们就不听话了。”   锦袍大汉忽又觉得陶正直的主意的确很好,道:“很好,让行尸们试一试。”   西门双飞燕突然一齐俯冲下去,各自划出不同角度方向的弧线。   广安和广化忽然同时感到寒冷刀锋抵住后背。   那种寒冷就算是普通人也自然而然知道是“杀气”。冷得使人从深心直颤抖出来,冷得任何勇气意志都如雪狮向火,霎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锦袍大汉道:“九叶一枝花是什么事物?”   广安道:“只是一种罕见草药。普通人得到全无用处,但我们毒派中人却视为至宝。”   广化没有驳他,可见得广安讲的是真话。   锦袍大汉道:“拿出来。”   广安骇一跳,道:“你……你要去也没有用处……”   锦袍大汉冷冷道:“我没有用?不错,但送给别人就很有用了。”   广安脸上表情好象想哭出来,道:“我……我愿……愿意替你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他背后一阵剧痛,即使看不见也能知道后背斜斜开了一道口子,也知道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大量流血。   果然一转眼间已经全身虚软,伤口剧痛也使他头晕目眩。   但那“九叶一枝花”绝对不能拱手让人,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多么辛苦以及经历多少危险才找到这宗宝物。我宁可死一百次……谁也休想抢走它……   锦袍大汉眼光严冷如刀,道:“拿出来,饶你一命。”   广安摇头道:“不,你休想。”   后背又是一阵剧痛,这是第二道伤口了。   广安可以感觉得出热热的血急速消失,神智也忽然消失。   陶正直道:“广安如果不死,我至少有十种法子可逼他拿出‘九叶一枝花’。但可惜他已经死了,而我们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锦袍大汉道:“他暂时死不了,至少一两天之内决不会死。你有什么法子逼他呢?”   陶正直道:“他很家干净,由帽子到鞋袜都一尘不染,如果把他丢到粪坑,他一定比任何人都痛苦。”   广化身子震动一下,显然他不但害怕,甚至连听到见骇个半死了。   陶正直又道:“炮制广安之事不急,却只怕那些行尸不能等候太久。”   锦袍大汉点头示意,广化马上感到后背微疼,知道是刀锋割破衣服,还刺破一点皮肉。   广化连忙道:“我马上照办……”说时摸出一枚银哨子吹出一种嘶嘶声音。   六个行尸先是蹦跳几下,然后似是恢复平日灵活动作和气力。   他们个个是武林人物,身手矫健孔武有力,忽然一下子都冲到方丈室门口。   但他们却进不去,因为老洪--笑口常开的伙头军,站在门口,一手提着粥桶,一手拿着长柄饭勺。   他笑声好像含着愤怒,这一点使人很奇怪。   因为通常“笑”是表示欢愉,而你正当欢愉之时又怎能愤怒呢?   只见他一勺热粥倒在一个行尸的面上。   粥已经不很热,却很粘糊,使人睁不开眼睛。但活人才需要眼睛,“行尸”也会用眼睛瞧看然后用脑子判断么?   事实上第一个行尸砰一声跌倒,跟着第二个第三个,一转眼间六个行尸全部倒地动弹不得了。   老洪道:“嘻合,没有人吃粥了,但我这一桶怎么办呢?”   其实那一桶热粥百分之七十淋在三丈外的广化身上,象变魔术一般,无人看得清楚。   另外百分之三十绝大部分落空,只有几点溅中长刀,就是顶住广化背心要害那一把。   那把锋利长刀本来是在西门双飞燕兄弟之一的手中。   这一个是弟弟,名叫西门右翔。他当时运足全身真力贯注指掌,却仍抓不牢长刀。   眼睁睁看着那刀脱手飞出,划出一溜精光飞过院墙。   连陶正直也不禁变了颜色,“老洪”这个胖子两三个月来几乎天天见面。谁知他居然是武林高手?甚至是高手中的高手呢?   陶正直的挫败,并非由于武功高低强弱。他向来不在乎这些观念。   他认为智谋计略手段比武功更重要。所以老洪居然比他更深藏不露,这才使他大为震惊。   不过好在目前的局势对他很有利,因为这出戏他在此一场面中只不过是配角,正反两方面的主角都轮不到他。   在人生任何一种舞台上,做配角其实比主角更没有危险,又常常想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只不知你相不相信?   老洪笑咪咪,脸上的两道目光果然射向主角--院墙上的那锦袍大汉。   一照面之间用热粥(就算暗器)能把三丈远的人击倒不算难事。   但能够把西门右翔长刀震出手却不是小事情,讲出去很可能没有人能相信。   锦袍大汉道:“你的武功天下数不出二十个人,你要我猜么?”   老洪嘻哈笑道:“不,不必因为就算你数完二十个人,仍然没有我在内。”   锦袍大汉忽然改变目标,道:“陶正直,他是谁?”   陶正直摇头道:“小可初出茅庐之辈,怎会认得这等绝世高手呢?”   锦袍大汉道:“既然他自称不在天下二十名高手之内,当然我也不晓得他是谁,但我至少知道他是个和尚。”   陶正直道:“我虽不敢肯定,但看来他八成是少林寺的和尚。”   老洪道:“嘻哈,我实在忍不住请问两位,何以我是和尚,何以又是少林寺的呢?”   锦袍大汉道:“因为你那桶粥没有泼在西门右翔身上,因为西门右翔还没有该死恶迹给你亲眼目睹,但广化和尚却有。除了和尚之外,那有这许多麻烦想法的?”老洪不禁竖起拇指,道:“施主观察力之深微精当,天下难有其匹了。嘻哈!”   轮到陶正直说话,他道:“听说少林寺三十二种神功之中有一种叫做‘游戏风尘’。练成之人整天都笑口常开,而除了练成秘传少林寺神功的人之外,谁能在在丈外一举手就杀死广化?”   老洪惊讶地望住陶正直,这个青年无疑已是一流高手,可是他显示的性格气质都很令人担心。   如果只是残酷邪恶那还不成问题,反正世上有正人君子,有仙佛圣贤,也就一定有小人和邪魔外道。   但令人担心的是陶正直此人不但不“正直”,反而极为卑鄙奸恶,隐隐有一股无赖气质。   天下任何正邪规矩都不能束缚他或影响他。   “卑鄙”“无赖”比残忍邪恶还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因为残忍邪恶之人还会遵守某种规矩,或者自己创出规矩而自己也会遵守,所以并不算卑鄙无赖。   但卑鄙无赖之人一定残忍邪恶,却不遵守任何规矩,更不会遵守自己订立的规则,所以这种人最可怕。   他如此年轻,有没有可能改变呢?   老洪皱起眉头寻思,他名字当然不是“老洪”。   他俗家姓洪没错,但在少林寺法名“笑尘”,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   他虽然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和尚,但行走江湖年深日久,脑筋并不古板僵化,所以他想出一个办法。   他道:“俗语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今天就算跑得了,最后还是要跑回少林寺,所以觉得这句俗语简直太对了。嘻哈……”   锦袍大汉显得有点审慎,道:“大和尚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洪道:“我意思是说大江堂也跟敝寺一样,跑得了你却跑不了大江堂。”   陶正直笑道:“大师这话就大大欠考虑了,大江堂当然跑不掉。但如果这位前辈并非大江堂之人,你怎么办呢?”   老洪摇一下头,摇头原因是这年轻人又露出“无赖”的本性。连人家自己都不否认,你陶正直加一嘴干什么?人家有字号有身份岂能瞪着眼睛胡赖不认帐呢?   锦袍大汉冷哼一声,道:“陶正直,你在此如有贵干,请,如果没有,也请。”   笑尘(老洪)嘻嘻笑容对着那年轻人,陶正直忽然发觉变成主角中的主角。   无论从任何角度衡量估计,都绝不可同时招惹这两路人马。   因为其中任何一路都极难对付,何况两路合起来。   陶正直非常识相,就算有人出一万两黄金,他也不肯做这种主角,所以他立刻跑掉而且跑得非常快。   没有外有在场,锦袍大汉神立刻很缓和还堆上微笑,抱拳道:“大师可是少林寺七大高手笑尘和尚?”   笑尘和尚道:“施主一定是大江堂龙牙香主‘抽刀断水’呼延逐客。”   锦袍大汉嘿然道:“大和尚好眼力,本人十年足不出户,也未出过手,却不料仍逃不过大和尚的法眼。”   笑尘和尚道:“敝寺虽然与世无争,但武林中有那些名家高手却不敢不知道,嘻哈,象呼延施主这等当代刀法大家,更不可不知道,嘻哈。”   他的笑声本来就不代表“感情”,所以即使谈论着很严肃的事情,亦没有出格之感。   笑尘和尚接着又道:“西门昆仲也是刀道名家,他们虽是向来与大江堂各走各路全不相干,嘻哈,但敝寺听到的秘密消息却说他们竟是呼延施主的弟子。嘻哈,看来那神秘消息居然很有点道理。”   呼延逐客皱起浓眉,额上几条横纹露泄半生风霜之痕变迹,亦泄露了心中对“少林寺”   的敬畏意思。   少林寺千余年来,已是天下无人不知的大丛林,除了“禅宗”初祖达摩西来便于此寺驻锡面壁九年的原因外,少林武功更是家喻户晓。   后世甚至多把少林寺当作中国武术发源圣地。(这种观念在事实上当然失于偏颇。)   既然连这种秘密少林寺都能查得出,看来少林寺比“刀王”蒲公望更可怕得多,呼延逐客心中不禁叹口气。   十年来足不出户,十年来每天披星戴月苦练刀法(他成句已有二十余年之久,近十年来练刀只不过更刻苦更沉潜用心而已)。   成绩如何只怕少林寺比我自己更清楚呢!多可怕!你以为最秘密的,有一天可以震惊天下之事,其实人家早就知道了!   西门双飞燕两兄弟身材一点都不矮小如燕子,但动作之矫捷灵动简直跟燕子没有分别。   他们忽然已站在笑尘和尚两侧,刀身闪耀着眩目精光。   他们向来呆板的脸上也突然有生气有表情。   左边的老大西门左翱道:“师父,这位大和尚既然是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岂不是比任何人都重要。”   他眼睛死盯住笑尘,话却是对呼延逐客说的。西门右翔也一样,说道:“对,别人的别的事情都可以不管,却不可以放过这机会。”   笑尘居然好象明白他们没头没脑的说话,笑道:“嘻哈,你们说是机会,我却说是劫数,世人的观点立场往往不同,所以才有无限悲剧,嘻哈……”   呼延逐客额上的皱纹忽然更深更多。   他没有作声,但显然内心正作巨大而又势均力敌的挣扎。   西门右翔又道:“师父,如果笑尘和尚碰到‘血剑’严北,如果他们非动手不可,你看谁是强人谁是弱者?”   呼延逐客仍不作声,西门左翱道:“大和尚,你能不能回答我们?”   笑尘和尚摇摇头,道:“嘻哈,我不能。”   西门右翱道:“师父,弟子兄弟打算联手向笑尘和尚请教十招。”   呼延逐客道:“使得。”   笑尘和尚道:“嘻哈,你们两把刀可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能要拿的事情,呼延逐客施主我且问你,如果十招下来我赢了便如何?嘻哈……”   呼延逐客道:“大师若是赢了,我们能逃则逃,若不能逃自是任凭发落。”   笑尘和尚道:“嘻哈,如果不胜不败呢?”   呼延逐客道:“本人亲自出手向大师请教,也是十招,当然是以一对一。”   笑尘和尚道:“如果我败了呢?”   呼延逐客更不思索,道:“我们转身就走,从今以后永不与少林和尚动手。”   这一番对话最感茫然的是西门双飞燕兄弟,至于笑尘和尚后来也为之迷惑了。   因为笑尘原本打算突然提出“微尘”,他也是少林七大高手之一,料必可使对方大吃一惊,谁知呼延逐客的答话如奇峰突起。   他们赢了反而转身就走,反而答允今后永不向少林僧侣动武。为什么?有谁想得通这道理?   大众沉默好一会,西门左翱忽然道:“大和尚,连我都不明白家师的意思,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很高兴。”   笑尘和尚苦道:“嘻哈。”   西门左翔接着道:“赢输都中占便宜而不吃亏,难道你还不放心么?”   笑尘再苦笑道:“嘻哈,对,我不但不放心,反而更加担心,嘻哈,我决定答应你们,不过最好另外找一个地方,这儿是佛门清净所在,不便动刀动剑,何况广安命似悬丝,还不知救得活救不活。”   西门左翱道:“广安是毒教中人,救不活也不打紧。”   笑尘道:“不对,不对,救活一个广安,很可能由他救活很多其他的人。”   他说这话时心中仍然在想,何以呼延逐客声明赢了之后反而转身走路,少林寺的资料显示,他十年之前已是一代刀法大家。   经过十年来潜修苦练当然更厉害,但厉害到什么程度?少林七大高手能否与他匹敌?   “血剑”严北果真赢得少林寺七大高手么?     第七章 龙虎生死斗     南方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昼短”的味道。   每当枕上梦回,看看天色仍然暗黑一片,每当夕阳刚刚消失,忽然发觉夜色笼罩大地,有时你会大吃一惊,至少麻木好一阵。   尤其当你被噩梦围困,你当然更感到“长夜”漫漫,更希望曙光照这大地。   不过现在且别提“长夜”,单只是“短昼”已经很不幸了,白昼可以代表光明、温暖、青春、快乐、希望以及无限灿烂,无尽憧憬。   这一切如果消逝得太快,谁能不为之悲哀叹息呢?   笑尘和尚与呼延逐客、西门双飞燕约定于东校场见面。   听起来这不过是印证武功,无需大惊小怪。   但如果你知道呼延逐客的雄心以及他刀法特色,你一定会加以深思不肯妄下结论。   --呼延逐客的雄心不是独霸天下号令武林,也不想要财富权势甚至美人。   他只想击败“血剑”严北。   但血剑严北亦只不过是踏脚石,他真正目的要击入“刀王”蒲公望。   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孰强孰弱,世上绝对无人知道。但呼延逐客却敢肯定敢保证,任何人如果能击败血剑严北,一定也可以击败刀王蒲公望。   --呼延逐客刀法特色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却不容易,简直极之困难。   因为他的刀一出鞘,不论是立刻攻出或者站了三天三夜才出手,他一定能够在这一招当中知道“胜败”。   知道胜败之后,又一定能在三招之内结束拼斗。如果他刀法功力胜过对方,此三招之内能结束一切已经很不容易。   如果他知道赢不了对方又如何呢?难道也会在三招之内结束一切?   老实说连身为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笑尘和尚也不知道这些幽微隐秘之事。答案是来自另一个人。   他告诉笑尘和微尘,呼延逐客的刀法就是这么邪。虽然他自知不敌,也能够三招之内结束战事。   因为他把自己生命投入刀招之内,所以结局非常惨烈可怕。他与敌人都同归于尽。   既然交战双方都死了,战事当然立即结束。可惜笑尘微尘知道呼延逐客刀法之秘奥时,已经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所以除非笑尘食言背约,除非他肯把少林寺千载威名从此断送,否则他非依约应战不可。不过你用不着太担心,因为少林七大高手绝对不会失约失信,最大不了也不过赔上笑尘性命而已。   顺便要交代的是那呼延逐客的刀名称相当奇怪,叫做“悲魔之刀”,刀刃极为锋利不在话下,特征是最靠近刀尖处,两边都有一滴“眼泪”。   当然不是真的泪珠,而是两颗眼泪形状的钻石闪耀千万光芒,只要刀尖到了你面前,你一定可以看见象征“悲痛”的眼泪。   曙色来临时,水云寺总算恢复平静。   受伤的广安被救活之后,不敢不尽力替中毒之人解毒。   还有六人死亡,私下及官方都有些麻烦手续,所以直到天亮,笑尘才有机会讲话。   微尘换上了俗家装束,潇洒而又俊美,连笑尘也不觉赞叹一声。   但他们马上展开一场激辩,微尘极力想赴呼延逐客之约,但笑尘却坚持不许。   微尘虽然列举种种理由,甚至使笑尘无法反驳,但笑尘最后使出杀手锏。   他以师兄的身份要他听从命令,这一来微尘即使不听命令,也不便公然驳回了。   他们来到水柔波住处。一个婢子揉着惺松的睡眼告诉微尘道:“山大爷,小姐吩咐过只要看见你,就请你赶快到她房间里去。”   微尘很洒脱,到她香闺也不算一回事。   但当着师兄总不免有点那个,只好干笑一声道:“你去告诉她还有客人。”   残坍荒废的将台上,呼延逐客挟刀屹立,秋风中锦袍的袂袖拂动,猎猎有声。   而他却有如石像,沉默无声而又雄伟挺拔。   十年潜修苦练,摒绝繁华声色,如今眼看秋日下连天衰草,忽然泛起阵阵苍凉之感。   人生最鼎盛的壮年无声无息地在刀光练功中度过,这一生所剩的还有多少日子呢?   但无论如何,今天已迈出第一步。   但以少林寺武学的博大精深以及人才之众,能够名列少林寺公认的七大高手,任何一个都绝不好惹。   退一万步说,今日就算赢不了,但能找一个如此对手同归于尽亦没有什么遗憾了。   有人踏过茂盛野草大步行来,西门左翱已拦住去路,毫无表情地瞅住他。   来人是个中年商贾打扮,穿着甚是光鲜。   左手托住一个银盘,银盘里有十二颗龙眼核般大小的明珠,色泽匀润而圆,一匹翠玉马高达一尺,雕工精美。   西门左翱纵是未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一望而知明珠翠玉俱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不觉一愕。   中年商贾和气笑道:“借光借光。”   西门左翱冷冷道:“你找谁?”   中年商贾道:“老兄你一事实上没有看见我拿着东西,你最好看清楚一点。”   西门左翱道:“看清楚又怎样?”   中年商贾道:“那就快点让路,我是送东西的,绝不是来抢劫的,这一点你老兄凉可相信。”要是有人托着无价之宝去抢劫,除非疯子才干。   西门左翱觉得很有理,侧身闪开,问道:“东西送给谁?”   中年商贾漫声应道:“当然谁赢了就归谁,老兄你的脑子有点问题。如果输了性命,就算贵重十倍之物送给他也没有用呀!”   西门左翱又愕一下,喃喃道:“这话说得也是。”   中年商贾一迈步就“滑”过他老远。   因为他一步足足跨出十五尺,整个人简直是滑过空气而不是走路。   另一边的西门右翔也从草丛中现身,拦住一个俊美青年和一个十一二岁小和尚去路。   他认得那青年正是陶正直,眉头略皱道:“你似乎是很空闲。”   陶正直陪笑道:“二侠别生气,小可正是闲得发慌,所以跑来瞧瞧。二侠你想想看,今天这场盛会哪一个练过武的人肯错过呢?”   西门右翔的确无法说他不对,目光转到小和尚身上。   只见他眉清目秀,但身上那件僧服却因为太大而缝缀多处。例如双袖太长,双肩下垂,所以拉叠起来用线草草缝住,腰身以及下摆也一样,所以看起来很滑稽。   “这小和尚是谁?”   小和尚应道:“我从少林寺来的。”   西门右翔道:“就算你来自少林,但此地不是嵩山。”   小和尚道:“我听说笑尘师叔要来,而且要跟一个人较量武功,是不是真的?如果不假我当然要来替他呐喊助威。”   西门右翔忽然感到头痛,因为至少这小和尚绝不能撵走,而陶正直也颇有道理。   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熊腰虎背的大汉从正面中路大步走向将台,所以他舍下陶正直和小和尚,迅速飞身拦截。   那边的西门右翱也象燕子凌空飞到,但两兄弟的落脚点居然在大汉背后,所以那大汉可以继续行去全无拦阻。   陶正直不觉瞧得呆了,以西门双飞燕的轻功居然会落后一步?那大汉究竟是谁呢?   西门兄弟有如燕子双飞,身子沾地立即飞起,他们仍然一左一右侧掠绕截,快得宛如电光石火齐齐落在大汉前面挡住去路。   但这对兄弟冷漠呆木的脸上忽然露出惊讶神色,因为那大汉居然连瞧也不瞧他们一眼。   那大汉面庞略略仰起,神色严肃,眼光锐利如刀,望着将如上的呼延逐客。   将台高度只有四尺,却甚为宽广,就算挤上四五百人亦不挤迫。   呼延逐客站在台边俯视那大汉,眼神也一样冷漠锋利。   西门双飞燕回头看见呼延逐客神态,顿时知道一件事,这个大汉就是他“等候”的人。   但他们约好的本是笑尘,何以忽然变成这个轩昂豪雄的大汉?呼延逐客何以一瞧便认得出?西门双飞燕无法解得此谜,只好跃回台上。   台上霎时已多出三人,一个是托着那盘明珠玉马的中年商贾,另一边却是陶正直和小和尚两个。   呼延逐客退后数丈腾出地方。那大汉一跃而上,锐利目光掠过陶正直以及小和尚时,没有任何表示,其后却凝注那中年商贾的面上。   中年商贾泛起和气笑容,道:“我只不过是个不速之客,这十二颗明珠和翠玉马也只不过表示一点敬意,希望你准许我参见龙争虎斗。”   那大汉微微一笑,道:“雷老板好说了。在下少林弟子山凝之,只学过粗浅功夫,怎敢当得举世无双的名家法眼?”   陶正直甚至西门双飞燕兄弟都不觉呆住。“山凝之”之名虽然当真不见经传,但他能代替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笑尘赴约,而呼延逐客居然亦毫无异议,可知此人非同小可。   但他对那中年商贾老板竟然如此客气敬重,雷老板是谁?又何以带来极贵重值钱的珠宝?他是不是想收买胜方之人?   雷老板陪笑连连躬身道:“山大侠言重了,你们两位都是当世无双高手。在下有幸目睹两位出手印证武功,实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呼延逐客声音严冷,道:“雷老板,你肯来此,当然是我们的光荣。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不是陶正直泄漏的消息?”   雷老板还未回答。   那边的小和尚忽然“哎呀哎呀”地叫嚷,又尖声叫道:“喂,喂,你为何捏住我脖子?   我又不认识你?”   只见陶正直从后面捏住小和尚脖子,笑嘻嘻道:“对,我们不认识。但你刚才不是说过是从少林寺来的么?”   小和尚全身已不能动弹,只可以叫嚷,他道“对呀,我从少林来的,谁说不是?”   陶正直哈哈一笑,道:“但可惜连少林山凝之大侠也不认识你,我瞧你八成是冒牌货,我不知道是谁指使你来,但你必定存心捣蛋,所以我先抓住你,免得大家以为你是跟我一道的。呼延前辈,小可有没有做错?”   呼延逐客扬声问道:“你有没有泄漏消息?”   陶正直忙道:“没有,绝对没有,小可未得前辈指示之前,怎敢随便乱讲出去呢?”   他那副曲意奉承的样子和声调,连呼延逐客也皱皱眉头。   雷老板道:“呼延先生,实不相瞒,在下得知这消息的经过很曲折,来源却是少林方面。”   山凝之“哦”一声,消息如何泄漏他并不在乎,但那个小和尚却很奇怪,明明看来很眼熟。   但少林寺千余僧众他都熟稔之极,却又明明没有这个小和尚呀!   雷老板道:“呼延先生,当世武林中尽多异人高手,但‘强人’却很少很少,我希望你是强人而不仅是高手而已。”   呼延逐客露出讶色,道:“武林近年出现有‘恶人谱’。恶人的意义很简单明白,但‘强人’是什么意思?武功很高也不能算是强人?为什么?”   陶正直诌媚地插口道:“呼延前辈一定可以称为强人,因为武功最重要。”   雷老板向他微笑,仍然极为和气,可是眼中却含有鄙夷不屑之意。   他转回头向呼延逐客解释道:“武功高明不一定是‘强人’,因为世上很多事情往往不能凭武功解决。换言之,‘命运’常使人啼笑皆非,常使人有力无处使。我的意思你一定十分了解明白。”   呼延逐客点头道:“我明白。”   雷老板道:“强人的意思是指命运不能够或者很难摆布支配的人,不论从事那一种行业,亦不论年龄性别,一定会出现这种‘强人’。不过修习武功的人却比较容易显现这种特征,尤其名家高手,抗争命运之迹更显著更尖锐,你同意么?”   呼延逐客道:“我同意。”   雷老板道:“你呢?”他眼睛转望山凝之。   山凝之道:“既然我是山凝之,我同意你们的看法。”   呼延逐客道:“那么,你究竟是不是山凝之?”   山凝之道:“如果我不是山凝之,我是谁呢?我为何是山凝之而不是别人?”   呼延逐客道:“喂,你究竟是谁?”   雷老板笑笑道:“他就是山凝之。”   呼延逐客道:“你看他脑子没有问题吧?”   雷老板道:“一点没有,只不过,凡是钻研佛理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奇怪想法而已。”   山凝之道:“这种评论很主观,不过姑且存而不论,我只要讲一句,凡是真正皈依我佛希求般若智慧的人,都是不甘被命运摆布而力图抗争的强人。”   雷老板道:“这问题讨论至此暂时结束好不好?因为我讲了这么多话,其实另有用意,而现在已达到目的,所以不必再谈论下去。”   呼延逐客道:“你还有什么用意?”   雷老板道:“我怕你们马上动手,以至有些人来迟而赶不上。”   呼延逐客和山凝之一齐皱眉,流露心中的不悦不满。   因为这一场拼斗关乎生死,跟普通印证武功以武会友完全不同,而雷老板居然邀人来观战,居然还替那些人设法拖延时间。   陶正直一只手捏住小和尚后颈,另一只手挥动加强语气,道:“雷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生死相搏的大事,你却还邀请朋友来看热闹……”   他越讲越激忿,声音也严厉很多,道:“如果不是怕搅乱呼延前辈他们两位,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雷老板笑道:“我做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绝对不会跟你打起来。但当然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会找朋友出头要回这个面子,就算呼延先生支持你也不行。”   陶正直仰天大笑,道:“如果呼延前辈支持我,你找任何人来都没有用。”   呼延逐客虽然不作声,却也板起面孔,显然对雷老板非常不满意。   陶正直嗤笑作态,道:“雷老板你找得出什么朋友替你撑腰呢?不是我陶正直夸口吹牛,你的朋友只怕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更别说呼延前辈那一关了。”   他话声忽然咽住,好象被人突然扼住脖子。   因为他蓦然感到不妥,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不妥。   那是一股极可怕,会使人全身毛发竖起的“杀气”。   陶正直回头转眼望去,喝,宽广将台上忽然变得十分热闹。   首先有四个人散开站着,看样子好象不是一道来的,全是中年人。   两个没有带兵刃(可能惯用隐藏衣服底下的软兵器),另两个其一壮硕高大,左胁挟着一把长刀,浓眉下那对眼睛象豹子一样,站的姿势很平常普通,然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风气势。任何人一望而知纵然千军万马潮涌杀到,亦休想将他冲退半步。   另一个站在对面三丈远之处是个高瘦个子,腰间佩着一口剑。   外表很斯文,相貌清秀,但那阵使人股栗的杀气竟然是他发出的。   陶正直只碰到那高瘦中年人眼光一下,便不由自主地咚咚心跳,掌心也沁出不少冷汗。   他暗暗叫声“我的妈”,发誓绝对不可以惹上这个人。但心中又禁不住忖想道:“这人不知是谁?看来并不凶恶,但何以慑人心胆至此,何以如此可怕?”   他总算把眼光挪到后面的地方。   只见一顶珠围翠绕的锦缎软轿,仍然悬空架在两个精壮轿夫的肩上。   轿子两力各有一名白衣女侍,都年轻而又美貌。软轿帘子已掀开,里面一个高髻宫妆少妇像仙女一样。   看过这许多人之后,陶正直不觉眼花缭乱,心中也一片迷乱。   他很希望能够定下心神想一想,但偏不行,因为他一转眼又看见呼延逐客的神态大大不对。本来很威风的人,现在却变成垂手肃立,换上一幅规规矩矩的样子。   既然呼延逐客是靠山,而这一座靠山却忽然崩坍或消失,当然会出现很令人恐慌的不知所措的后果。   雷老板和蔼的声音传来,道:“陶少爷,我的朋友你已经看见,依我看那个佩剑的最斯文,一定最容易对付,就请他出头帮我要回面子好不好?我完全是为你着想,所以才看上他。”   陶正直最怕就是这一个人,雷老板偏偏选中他,所以当然“不好”。他面色变得很苍白,讷讷道:“他……他是谁?”   雷老板道:“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我只希望他就算过不了你这一关,也不要送了性命就上上大吉了。”   陶正直忙道:“我……我……我也是小人物。”   雷老板道:“不,你用嵩阳大九手的变化手法,拿住小和尚后颈要穴,而你的手脚配合的姿势居然修习的是武当正宗内功,而且火候很不错,如果你是小人物,我都变成蚂蚁啦……”   陶正直脸色大变,自从闯荡江湖三年以来,曾经击败过不少名家高手(用种种手段方法),但从无一人能瞧出他的手法,他的武功来历。雷老板究竟是什么人?   他怎能有如此骇人听闻的眼力。   雷老板笑道:“我可能看对,也可能看错,但这一位朋友,不是佩剑那个,而是这边矮矮瘦瘦貌不惊人的这一个,他的眼经我的好,因为他比我年轻,现在我请他看看你的出身来历以及武功等等。”   那人虽然矮瘦,虽然貌不惊人,却有一股使人不敢多望一眼的尊严气度。   但雷老板居然敢这样对他说话,可见得一定是老朋友了。   矮瘦个子马上用平淡而清晰的声音说道:“陶大少爷出身望族大户,自幼受惯宠爱,所以养成自私性格。但其后家道中落,寄居别人篱下,所以很能适应冷酷人世。这是讲得好听而已,如果不好听,就叫做……叫做……”   雷老板提醒他道:“是不是卑鄙或者无耻呢?”   矮瘦个子接着道:“正是,正是,雷老板果然比我行。陶大少爷口音已告诉我们,他是川陕交界人氏,至于他的武功,无疑扎基于武当俗家高手华人望门下,因为华人望‘公剑山庄’正是在陕川交界的大巴山脚,离巫山两百余里。”   后面这两句话不知道说给谁听,不过大家看见陶正直那种惊心动魄,面青唇白样子就足以忘记很多其他小事末节。   矮瘦个子仍然用平淡却十分清晰的声音说道:“不过陶大少爷所学相当博杂,除了武当正宗内功心法之外,还学会嵩阳大九手,兵器使的是‘霹雳锥’,这种外门兵刃世上知道的人不多,我是从他斜系背后的角度以及胸前系带特别的绳结看出来的。”   陶正直面上简直找不出一丝血色,苍白得惊人,任何人如果被陌生者一眼就看穿看透这许多隐秘,能够不昏倒已经是奇迹了。   雷老板和蔼的声音(其实陶正直觉得可恨万分)说道:“陶正直,现在是不是轮到我这个佩剑朋友呢?”   陶正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另一只手仍然捏住小和尚后颈,似乎骇得忘记放手),道:   “雷老板,我跪下道歉,都是我不对。”   雷老板怔了一下,转眼向“那些”朋友望去,只见人人都对陶正直露出鄙夷不屑神色。   他叹口气道:“陶大少爷请起身,我们的过节一笔勾销。”   陶正直连连道谢之后才起身,他的“无耻”又救了他一命。但是不是值得呢?   雷老板又道:“你能够学到‘公剑山庄’华人望嫡传正宗武当武功,另外还有嵩阳大九手,更学会了外门兵刃‘霹雳锥’,你已经算是不世奇才,如果你多注意多修养人品志节,一定可以有惊世骇俗的成就。”   陶正直看见小和尚转头向他吐舌头做鬼脸,一时倒也想不到这个小家伙何以还能动弹?   而反大吐苦水,道:“你装什么鬼脸?你懂什么?你又懂得什么?你如果死了还谈什么人品志节,还能谈到成就么?”   小和尚道:“我不很懂得这些问题,但我却知道如果卑躬屈节可耻地活着,倒不如拼着一死希望有所成就,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活得卑微低贱更不值得……”   陶正直一怔,道:“这话怎说我不明白?”   小和尚没有理他,因为真正的主角此刻已经取回应有的地位。   所有目光都集中于呼延逐客身上,因为他忽然恢复威猛自主的气概。   他神情沉鸷声音平静,道:“山凝之,请准备出手。”   山凝之微笑一声,抱拳道:“请。”   所有的人似乎都因料想不到的情势而愕住,因为山凝之一说出“请”字,便跟着一拳打出去。   老实说山凝之这一拳绝对不能形容得如此简单马虎。只因他这一拳虽是忽然打去,但拳风呼啸震耳,使人觉得他的拳头简直好像一座“山”,就算不是山,也至少是一块重逾万斤的大岩石或大铁锤。但另一方面,那呼延逐客也同时掣出长刀,作势欲劈。   他虽然不过“作势”而未曾劈出,可是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居然能抵消对方拳头的惊人威胁压力。   山凝之拳头只打出一半就陡然煞住去势。   呼延逐客的长刀则竖立作出扬斫架式,亦没有真个劈出去。   陶正直听到小和尚喃喃道:“好刀法,真了不起。”由于他自己感到紧张得透不过气,所以心中甚是气恼,叱道:“闭嘴,别扰乱人家。”   与此同时,其他的人表情虽不尽相同,却只是惊讶程度大小之分而已。   然而雷老板却忘形地大叫道:“等一等,等一等,你们先别打,我要瞧瞧呼延老兄的刀。”   此时,日光已偏斜而略觉无力(深秋的太阳往往如此),却足够照出刀尖两边的那两颗“泪珠”,还闪出七彩光芒。   山凝之(微尘和尚)退后一大步,收回拳头。   呼延逐客刀势缓缓垂下,冷冷道:“雷老板,难道‘物’比‘人’还重要么?”   雷老板道:“在我的立场来说,是的,有些物比人还重要,请你不要见怪。”   呼延逐客想一下,点头道:“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讲这句话。”   他们的对话人人都听见,陶正直吃惊道:“哎呀,这家伙敢情就是‘海龙王’雷傲候?”   小和尚应道:“唉,天下名人之中还有哪一个姓雷的?当然是雷傲候了,他开的那一家当铺‘龙藏大押’连皇帝的宝物也要送来给他鉴定。”   陶正直讶道:“你一个小和尚怎知道这许多事情?”   小和尚道:“你记性真坏,我既然从少林寺来,而少林寺连杂工都知道天下有哪些出名人物,我当然知道啦!”   陶正直斥道:“胡说,少林寺都是和尚,他们出家人怎会整天讨论这些事。”   小和尚道:“那一定是我记错了,对了,是别人告诉我的,不是在少林寺听到的。”   陶正直颇有怒意,骂道:“你下次再敢顺嘴胡说八道,老子先捏死你。”   小和尚扭头回顾向他龇牙而笑道:“千万别捏,你瞧那雷老板拿了人家的刀左看右看不肯放手,八成见宝起意打算吞没那口宝刀。”   陶正直道:“呸,你真是胡说八道的专家,他就算是见宝起意,也不能现在就下手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大吃一惊,连手也有点发软发抖,又道:“喂喂,小和尚,我的拇指和中指拿住你左右‘天窗’穴对不对?”   小和尚笑着点点头道:“对呀!”   陶正直又道:“我食指顶住你后脑风府穴对不对?”   小和尚道:“对呀,为什么问呢?”   陶正直骇得眼睛直眨道:“我制住你三处穴道,你何以还能动弹?还能够回头冲着我笑?”你一定以为陶正直是个傻瓜,因为他可以问天下任何人却不应该问小和尚。   但事实上,却是因为武学中挪移经穴的功夫最是艰深难练。   而且任是最天才杰出之士,亦非有苦修三十年以上的极深厚内功不可。   小和尚连头带脚也没有三十多岁,此其一,何况三处穴道都绝对没有“挪移”的迹象,此其二。   陶正直修习的是武当派正宗内功心法,所以敢肯定小和尚没有挪移经穴。   正因如此,陶正直才更加惊骇疑惑,难道他抓在手中已抓了半天的竟不是人而是鬼?如果不是鬼,他使的是什么功夫?   小和尚笑道:“你真笨,这是因为我个子太小而已。你试用过这种手法抓小孩子没有?”   陶正直一怔,但觉这话似乎有理,应道:“没有,当然没有。”   他们说话之时,正是“海龙王”雷傲候鉴赏宝刀之际。所以除了雷傲候之外,人人都有空闲听他们对答。   雷傲候反复审视此刀以及近刀尖端处两颗眼泪形状的巨大金刚钻,面上的神情一片肃穆尊敬。   但绝对不会有人误会,以为他是一辈子第一次看见最贵重的宝物。   人人都了解他只不过投入全副心神鉴定和欣赏这一值得他鉴赏的宝刀。   雷傲候外号“海龙王”,意思不是说他水底功夫好,而是说他藏宝之多如海龙王。   在传说故事中,海龙王的水晶宫里宝贝之多冠甲天上人间,而且水晶宫里就算随便一块石头也是无价之宝。   他在武林中的声句既大而又秘密。“大”的意思是说天下名门大户的主脑人物都知道他,还有就是真正高明厉害的独行大盗也知道他。原因就是他鉴赏天下宝物那眼睛,这对眼睛二十年来天下典当行业任何老朝奉都尊他为第一,所以他也是典当业之王,连皇宫内的奇珍异宝也往往要送来让他鉴定。   由于雷傲候这种本事很特别,所以大家都自动帮他守秘密,以免他因藏宝过多而遭受无谓侵扰,而使大家失去这对眼睛。   雷傲候武功当然也极好,秘传“七尺飞虹”乃是武林一绝。所以,他其实也并不握有人打他主意。   而他的眼睛鉴赏武功时也跟鉴赏奇珍异宝一样永无差错。   所以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定能教敌人没有招架之力,因为他一眼就找得出对方武功弱点之故。   没有人知道雷傲候对呼延逐客那柄宝刀评价如何?亦不知道他还要鉴赏多久?   但也没有人催他,因为他这样看法必有原因,讲出来就算不大有趣也一定可以增长见识,所以人人都很想听。   但如果催他的话,他就可能不讲一句话了。这一来,催他的人必犯众怒。   此地的“众”,每一个都很可怕,如果有两三个联手出击,谁也抵挡不住。   就算天下武林公认武功第一的少林寺方丈铁脚神僧恐怕也不行。   陶正直忽然发觉人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面上,但显然不是欣赏称赞他长得俊美(他的确长得很俊很漂亮)。所有眼光都含讥笑甚至怜悯的意思。   你如果试过跟一个很愚蠢无知的人谈话,你对他所说的话,根本连“愚蠢”两字也懒得评论,也懒得对他说。你只微微而晒瞧他一眼,对了,就是这种眼色表情。   陶正直本非愚蠢无知之辈,所以他能够立刻知道人家眼光中轻视的含意。   但问题是什么原因使他们都轻视自己呢?难道仍然为了刚才跪下求饶之事?难道因此他讲任何话都会遭受如此轻视?   他最觉得受不了的是稍远处那个坐在轿子里的宫妆美人。   她很雍容华贵,好象神宫仙阙里的美人。   陶正直忿然想道,我一眼就瞧得出你不是什么好贷色。你表面上很华贵高高在下(她的轿子仍然架在轿夫肩膀上),但其实是个任性放荡的贱妇罢了,连你也敢轻视我瞧不起我?   好,很好,你们这些老王八蛋小王八蛋贱妇都瞧不起我。   我却一定要做一件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要杀死你们,我要你们祸延子孙。我用我最尊贵的母亲发誓……   誓词提到“母亲”,使他不禁想起母亲。陶正直觉得想哭,因为他居然不知道母亲的样子。   有些自称是他母亲或者别人(例如他父亲)要他这样称呼的女人,都是贱货,只值得痛恨。   陶正直心中又暗暗吃惊!   这个发誓的人真是他陶正直么?他早已习惯了卑微屈辱只求活下去的生活(虽曾杀死过一些名家,却都是在百分之百有把握之下做的),他何以突然不能忍受“轻视”呢?   尤其是这些人无一不是当代最厉害最可怕的人物,就算被他们奚落轻视甚至打骂又有什么关系?而且凭他这块料岂能杀死他们?   但“誓”已经发了,并且是用“母亲”之名发的誓,后悔已来不及,也绝对不能违背誓言。   他忽然又发觉根本已没有人注意他。   在这些当世武林第一流人物眼中,他大概连一只蚂蚁也比不上吧?   所有的目光都回到“海龙王”雷傲候身上。   这个天下古今无双的鉴赏大家腰肢挺得笔直,双手捧住宝刀,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说不出醉人的神采。   你只看见他的样子,就绝对会相信他口中说出每一个字。   雷傲候的眼睛终于离开宝刀,缓缓扫过呼延逐客以及其他人。   人人都知道他要开始品评那刀了,所以更聚精会神,可惜这时候人人都听到一阵很不寻常的声响。   那是马车驰骋的声音。本来很平常不过,但正在此时而又对正此地驶来就变得不寻常了。如果是普通人绝对不会前来这种荒寂的地方,但若是武林人物尤其是有资格晓得这一场拼斗的名家高手,又绝不会乘坐马车以致弄出惊天动地的声音。来者究竟是什么人呢?   雷傲候说道:“看来咱们只好等一下了,不过我要提醒各位一声,现在白天很短,一到黄昏,转眼天色就黑了。”   马车越来越响,其实一点不算响,只不过这些人个个耳朵太尖,极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何况马车驰驱?   大家静静地等了一会,马车终于出现,一直驶到台边。   跨辕赶车的居然是个小和尚,这就使得很多人都感到诧异了。   马车帘子早已敞开,所以人人都看得见车内有个妙龄女郎。   由于每个人的眼力都比平常人好一百倍不止,所以这个女郎的美丽立刻震撼每个人。   她的眼睛不特别大,眉毛不特别长,鼻子不特别挺,嘴唇不特别鲜红小巧,可是配合起来却闪耀出眩目光辉。   雷傲候首先舐了舐嘴唇,大声赞道:“绝无瑕疵,真个是国色天香绝世红颜,你一定是‘温柔乡’水柔波了?”   他的眼睛不但鉴赏奇珍异宝或武功是当世无双,连鉴赏女人也很行。这句话评语简直说到每个人心坎里。   马车里的女郎当然就是武林第一美女水柔波,她很自然地微笑一下,便算是回答。   因为这种阿谀赞美之词她已听了八年,已经不知有多少人说过。   其实每一个能够当面跟她说话赞美她的人,都比雷傲候说得更动听。   所以她全不在乎,亦知道应该如何恰到好处地作出一种表示,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人,就是轩昂而又潇洒的山凝之。   这一点是人人都能立即看出来的,所以一方面在这些男人心中引起不同反应。   而另一方面山凝之走近台边跟她说话时,也就无人觉得奇怪以及不必胡乱猜测了。   水柔波的绝艳芳姿使所有的人都疏忽忘记了赶车的小和尚,可见得她颠倒众生的魅力是何等厉害了。   赶车小和尚就是悟真,他居然抢先说话,笑道:“嘻哈,师叔别怪我,水姑娘非迫着我驾车送她来不可。”他口中“嘻哈”之声,居然像极了“笑尘”。   他接着跳上将台,奔到一个穿酱色锦袍的人面前笑道:“嘻哈,李老前辈你也来了,你的药真是灵验如神,你说水姑娘几时会醒,几时想吃东西都不差分毫。”   相距不远的另一个人,就是雷傲候请他观察陶正直武功的那一个矮瘦个子说道:“当然啦,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是当世第一神医,如果他连这些小小事情都说不准,怎当得第一神医的美誉。”   他停一下,接着又道:“但照我看法,水柔波恐怕还有问题。她耳轮以及眼眶下面显现少许暗黑色,这一定是中了某种奇毒。何况李继华兄好象不大敢接受小和尚你的赞美,更证明水柔波大有问题。”   悟真怔了一下,望住“大自在天医”李继华问道:“真的么?他是谁?”   李继华叹口气道:“一点不错,他就是天下第一名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他眼睛一扫鼻子一嗅耳朵一听,就能够知道许多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   悟真骇然伸伸舌头,道:“要不是你老告诉我,我绝对不敢相信,嘻哈,做他的朋友一定很倒霉。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一定很不好玩。”   中流砥柱孟知秋居然点头道:“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有朋友。”   他那对眼睛大概因身份已泄漏,所以显得特别锐利。四下一转,又道:“这里的人多数都没有朋友,苏东坡说‘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意思。任何太尊贵的人,太有钱的人,太有名气太有本领的人,都很难有真正朋友。”   悟真茫然问道:“嘻哈,这却是何缘故?”   孟知秋叹口气,道:“因为他们首先就是提防每个人利用他。所以就算围绕他的人很多,也很多只是称兄道弟在表面上是好朋友,但其实都不是真朋友。”   悟真道:“我宁可穷一点笨一点,多交几个真正好朋友。”   孟知秋道:“没有潜力资质以及运气的人,想往上爬都不行,这就是命运。注定有人一生很寂寞,内心很孤寂。表面越强的人,就越寂寞。只不过他往往不敢真正去想这件事,更不敢承认而已。”   没有人出声反驳或者打岔,因为孟知秋不是普通人,亦不是个普通的捕快。   他的话每个字都有份量,也可以说是“智慧”。   孟知秋话锋忽然转到别处,说道:“雷兄,咱们总算是半个朋友了,所以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情。”   海龙王雷傲候忙道:“什么事?”   孟知秋道:“你已经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只有你请得动,连少林寺都不行,所以你不该请李继华替水柔波医治。”   连雷傲候也露出茫然不解之色,别人当然更加迷惑不解了。   雷傲候问道:“水柔波该死么?她还不够美丽,所以有人憎嫌她么?所以我请李继华救她一命也错了?”   孟知秋道:“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水柔波既不该死而又美丽,但问题正出在她太美丽了,她虽然美得能使别人女人都会欣赏她,爱惜她,但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就完全相反了。”   雷傲候的面色忽然变得很苍白。   高高在上的那顶软轿里的宫妆美人发出银铃似的笑声,道:“孟知秋,你小心我扯断你的舌头,我不是雷傲的女朋友啊。”   孟知秋也笑道:“雷兄,她嘴里越是否认,心里就越认真,你不可不知。”   他一边说,一边用极快手法,快得几乎看不清楚的手法掣出一条金光闪闪的“锁链”,就是常常见到公门捕快套住犯人脖子的那种锁链,用其中一端挥扫旋舞。   等到他说完话,合起嘴巴,才停止挥舞金锁链。   但当他说话时,人人都看得见一道极长极细的银丝从轿中射出来,银丝末端有一枚银钩,形状钓钩一样。   那银钓钩如灵蛇叶信向孟知秋连攻七次,银钩碰在金锁链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那条银丝远达三丈以上,那么细那么长,却又抖得笔直而且倏然收回,可见得操纵指法妙到毫巅而内功亦深厚得叫人难以置信。   如果孟知秋的金锁链没有及时封死银钩的七次攻击,他的舌头便不能留在嘴巴里了。   孟知秋把金锁链收回腰间的手法也快得令人觉得奇怪之程度。   他高举双手表示求和罢战,大声道:“好……算我不该多嘴,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有时间,我在望江楼摆酒请客。”   宫妆美人哼了一声,没有答理。   孟知秋又道:“好啦,你别生气,当你还是小姑娘之时我已经认识你,难道你真要拿我做活靶子?”   宫妆美人声音不大和善,显然心里的气恼未消。她道:“我还有八种暗器,你面子大,所以我只用两三种好不好?”   孟知秋摇手道:“不好,因为除了谈谈交情之外,我还有一个道理。”   宫妆美人讶道:“什么理由?”   孟知秋道:“你这两三种要拿东西最好留给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奇奇怪怪玩意儿,比你只多不少。我意思是这个人要对付我,如果你看我不行,你这两三种暗器不但有施展机会,还可以救我一条老命。”   人人都露出惊讶之色,包括那佩剑和挟刀的两人在内。   陶正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能使名震天下,跺跺脚使南七北六一十三省都会震动的孟知秋感到那么伤脑筋呢?   其次,以孟知秋这等人物,在此地这些人当中,居然并不特别,至多不过是平等地位而已,放眼天下武林这种人物已经寥寥可数。   那宫妆美人是谁?莫非就是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鬟雨鬓”南飞燕?   当然就是她,陶正直恍然大悟。除了这个可怕的“贱妇”外,谁能施展那么恶毒厉害的暗器?那银钩分明就是传说有十二个武林高手被她拔掉舌头的“女儿愁”,无怪陶正直一时想不起来。     第八章 忍者杀手     因为钩舌头只属传说之一,但最著名的传说不是舌头而是男人的下体。任何人一想而知,如果男人下体被银钩钩住,自然要他跪下就跪下,叩头就叩头,绝对不敢抵抗,而事后当然也免不了有些女孩子会为之发愁了。   风鬟雨鬓南飞燕变得认真地道:“什么?你中流砥柱孟知秋也要找人帮忙?”   孟知秋沉吟一下,才道:“我主要是邀你去散散心,免得你老是记恨着我。”   南飞燕很有兴趣地道:“多谢你的好意,我说凭你孟知秋哪会当真找人助阵呢!那个人到底是谁?”   孟知秋道:“是当今天下暗杀道中第一杀手伊贺川。”   伊贺川的名气当然无人不知,因为一来他不是中国人。二来东瀛忍术的神秘可怕比起听惯的武功更易轰动流传,所以伊贺川的名气特别响亮。   燕飞燕轻呵一声,道:“原来是他,你们约定什么时候?”   孟知秋道:“现在。我希望天未黑之前见到他,黑夜对我不利。”   南飞燕道:“好,我们马上赶去。”   佩剑清秀的中年人向着挟刀大汉道:“你去不去?”   挟刀大汉声音正如他豪雄迫人的气势,铿锵震耳,说道:“鱼与熊掌。”   佩剑中年人道:“不要紧,叫呼延逐客他们改明天清晨。”   最先接腔的居然是美丽得使人心软的水柔波,她娇声喜道:“那好极了。”   雷傲候做了一件糟糕愚蠢之事。   因为他竟然跟着说道:“若是改期最好,我晚上要仔细看看这把宝刀,这是值得仔细鉴赏的宝刀。”   南飞燕冷哼一声,道:“也有人值得尽心尽力帮忙,对不对?”   孟知秋叹口气,李继华摇摇头,连陶正直也忍不住咕哝一声“蠢才”。   山凝之大声道:“好,就改在明晨在此见面,呼延先生意下如何?”   呼延逐客道:“就这么说。”   将台上转眼间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陶正直,另一个自然是被他捏住脖子的小和尚。   陶正直很想跟去瞧瞧孟知秋和伊贺川的约会。一个是杀手道第一杀手,一个是天下第一神探。他们的会面当然绝对不是握握手,说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应酬话。当然是一场千载难逢的而又奇怪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拼斗。   可惜没有人会答应让他参与。他甚至知道如果多讲几句话,很可能连明天早震此地的一场大战也失去眼福。   他告诉自己说“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罢、罢、罢!还是乖乖留下来比较妥当,至少明天早震那一场不会错过。   小和尚忽然道:“陶大少爷,皇帝算不算最有权势的人?”   陶正直道:“废话,当然算啦。”   小和尚道:“我想大解你准不准?”   陶正直冷冷笑道:“你想开溜才是真的。”   小和尚叹气道:“瞧,你比皇帝还厉害,人家说人有三急,连皇帝都不禁止。如果你不放手,我只好就地解决啦。”   他解裤子时又自言自语道:“今天闹肚子准是稀哩哗啦而且一定臭气熏天!”   陶正直连忙放手,怒道:“到那边去解,但如果你敢偷跑开溜,抓回来打断你的狗腿。”   小和尚按着肚子,显然是强自忍耐。问道:“我为什么要偷跑?你为什么要抓着我不放?”   陶正直一想果然毫无道理,但又不肯承认做错。他恼羞成怒地喝道:“本少爷自有分数,总之不准你偷跑,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小和尚道:“好吧,不跑就不跑,你可真比皇帝还凶。”他双手揪着裤子摇摇晃晃行去,嘴里不害咕哝。   陶正直叱喝道:“站住,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停步道:“我叫一尘,就是一尘不染的意思。哎呀,不行,我不能站着啦……”   一面叫一面飞跑而去,很快就隐没于将台那一边底下的草丛中。   陶正直过一会就大声叫道:“一尘,小秃驴,快回来。”   除了秋风呼啸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陶正直叫了几次,也去找了一下,才回到台上原处坐下来,抱住双膝,闭起眼睛。他居然不诧异,不生气,唇角甚至露出少许得意的笑容。我是愚笨却又喜欢自作聪明,而且没有骨气没有胆量的人。   嘿嘿,最好你们都认为如此。嘿嘿,有一天你们每一个都忽然发现竟然是死在我手中,我担保你们的表情就算天下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来……   “步障”就是用长布架设而成的屏障。显宦富贵人家若是携同内眷郊游,憩息时往往用步障四面围住,一来可避风吹,二来也是不让闲人窥着内眷妇女之意。   步障的布大多是青色白色或浅绿色,而且上面还标出来历姓氏。   使人一望而知,相熟相识的人便可以过去礼叙欢谈。   但黑色而又没有标示的步障却极罕有。因此湖边那一块地方令游人猜疑。只是目光被黑色步障遮断,所以只能胡乱猜测一下。   有些顽皮的小孩爬上旁边的树上偷窥,却因为只见到花树杂生的那片平地上,只有一个大汉屈膝端坐,不言不动。觉得很没有趣味而不再窥看,溜下地赶紧找别的乐子去了。   那汉子身子粗壮,眉浓口阔,身边有一个包袱旁边有两把武士刀,一长一短。   有人走到他面前,所以他睁开眼睛,面上却禁不住微露失望之色。   因为来人身量矮瘦,罩着一件黑色披风,面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怎样看都不是手段高明得象神话的人物。   “你就是伊贺川?”来人问道。   “你是孟知秋么?”   孟知秋微笑一下,道:“希望你对我不要太失望,其实你应该知道,干我这一行的人最好是样子很普通很平凡,外表上越没有特征就越有利,你说是么?”   伊贺川很礼貌地深深点头,道:“哈依,是的。”   他那种略略过分夸张渲染的礼貌,居然丝毫不损他的自信和尊严。   这一点很有意思,如果是中国人,用同样声调和动作,就会使人感到“奴颜婢膝”这类形容字眼。   但伊贺川却使你完全想不到这些,反而觉得全表现出坚定强毅之信心。   秋阳已斜斜偏侧到天边,湖上秋风吹来,挟着萧瑟寒意。   年纪老大的人一闻到这深秋的气味,就会不知不觉地感到时光逝去得很快,而往往只在几声无奈嗟叹中,一年又消失了。   现在孟知秋最注意的,不是秋天的萧索味道,而是短短的白昼快要消失,如果他们争持到黑夜降临,对他很不利了。   不过,当然他绝不能急躁。因为不但这个来自东瀛忍者杀手伊贺川很值得观察研判。还有此处的地形甚至周围的一草一木,以及他何以选在湖边会面?他何以坐得距离湖水那么近?   伊贺川炯炯的眼光从浓眉下射出,锐利而又光亮。这对眼睛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一定可在黑暗中视物,而且一定比猫的眼睛还看得清楚。   伊贺川缓缓伸手去解开包袱。他的手腕粗壮充满有力的筋肌,十只手指却一点不粗短,干净而灵活。   那手非常稳定,任何动作只做一次就达到目的。所以包袱的结好象从未存在过,一下子就可以掀开包袱。   包袱里是一套黑衣服,黑色头巾和绑腿带。还有一双黑色软鞋。   这种鞋子在脚趾的部位不是完整的鞋尖,而是分为两部分,一边是脚拇趾,另一边是其余四只脚趾合成脚尖另一部分。   伊贺川把外衣脱下,换上这套黑衣服,当他换衣时可以看见贴身有好些小物体。当然不是带着好玩,更非装饰的,每种小物体一定有神秘莫测的威力。   孟知秋明知伊贺川乃是故意给他看见,一来表现他的风度,二来又有加以威胁压力之意。这一点属于攻心战术。   伊贺川最后戴上黑头巾,整个人变成黑色。如果在黑夜中,确实很易隐藏身形踪迹。   孟知秋双手从披风中伸出,吊着一条粗大的金锁链,说道:“我很惭愧。我除了这条锁链之外就没有别的兵器了,当然我的拳头手掌都可以杀人,但却不算是兵器。”   伊贺川深深躬身,道:“孟知秋先生,我对你的事知道得很多,所以你不必解释。”   孟知秋露出一丝飘忽隐秘的笑意,道:“希望你真的知道,但恐怕不大可能。你可曾听过我擅长‘左披风,右天龙’的功夫?”   伊贺川微讶道:“没有听过,那是什么功夫?”   孟知秋道:“很可能是专门克制你的功夫。不过如果我估计错误,今日只好横尸此地了。”   两个人忽然都不再言语,默然互视。   即使是外人亦一望而知他们业已展开了生死存亡的拼斗。虽然他们的身份一个是全中国总捕头,一个是东瀛杀手。   可是这刻却完全依照武林规矩,不但单打独斗绝不动用别的力量。同时,事先还彼此亮出绝节秘技以免对方全然不知道,因而谁胜谁败都不会有冤枉之憾。   伊贺川身形微动,孟知秋连退两步。但孟知秋马上发觉这一下应变“错”了。因为伊贺川虽然纵起,可是并非向他扑来,反而往后面相反方面飞去,“扑通”一声隐没于湖水里。   湖水飞溅之际,孟知秋很小心不让一粒水珠沾在身上。他的小心一点都不多余,因为东瀛忍术擅长借物伤人,即使是一粒尘沙,有时也蕴藏莫大威力。   “哗啦”一声,那伊贺川从水里飞上来,右手武士长刀闪出一道耀眼精虹迎头劈到。   孟知秋分明看见他刀法中一个破绽,可是他情愿坐失良机,身形迅如飞鸟斜掠两丈,但脚尖一沾地却又跃了回来。   这一下倏去倏回的动作好象没有意义,但其实伊贺川飞扑带来的无数水珠便完全溅不到他的身上。   伊贺川已经屹立地面,双手握住刀柄蓄势待敌,这时他身上的水居然完全没有了。   孟知秋道:“这是水之忍术么?”   伊贺川道:“是,我很佩服你。”话声方落,他忽然一交跌倒。   孟知秋又看出起码有两个空隙可以攻入,就算不能一举毙敌,至少也能使对方十五招之内全无还手之力。   但他反而退了一步,全身连头带脚被黑披风遮蔽得严严密密。   刹时间无数尘土飞扬溅射,以至当孟知秋的头伸出来之后,抖抖披风落下许多尘沙。   伊贺川疾跃起身,健躯一旋,顿时一片光芒闪射,而且发出种种破空之声。   孟知秋左手不知如何已提住披风领口绕身旋卷,不但挡住正面射到的暗器,同时亦把一些从侧面或背后兜袭的暗器通通扫落地上,一共竟然多达五种。   任何人只要能够同一时间发出五种暗器,又用五种不同手法,这个人在江湖上必定是极可怕的人。   秋风忽然减弱,甚至已经息止。   伊贺川象鬼魅一样跃入树丛草堆中,说也奇怪,那片草堆和树丛既不茂密,面积也只是很小一块。   可是伊贺川居然好象化做清风无影无踪,也好象有七十二变本事,忽然变成树丛草堆一部分。孟知秋仰天向四面深深吸气嗅闻,哈哈一笑,道:“好香,这就是用毒之忍术么?”   他认识“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就算不是朋友,李继华也不能让他被人毒死。   何况孟知秋本身对这一门本来就很不错,很有研究。   孟知秋一面拿出一块小小镜子,迎着已经很斜的夕阳,小镜反射出一道极亮光芒,照在那一小片树丛草堆上。   他果然看见伊贺川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伏在其中。如果不是这道强烈的阳光,确实使人瞧不出那是一个人而不是树枝和茂草。换言之,伊贺川全身色彩都跟树一样。   伊贺川迅即滚开躲过镜子反射出的阳光,手中已拿着一把银扇刷刷连扇,顿时风声大作。孟知秋全身被烈风吹得衣袂飘飞。“风”本身并不可怕,除非是龙卷风一下子把人带到百数十丈高空,摔下来因而变成肉泥。   但是这股接连不断的烈风却使他感到“闭气”,也即是呼吸很困难,甚至有不能呼吸的可怕感觉。   此外七八团火光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一齐向当中的孟知秋滚去,熊熊烈火甚是灸热,绝对不是障眼幻术。   孟知秋一下子又缩在黑色披风之内,居然不逃不避。强劲的风力使聚集一团的火势更加猛烈可怕,孟知秋已经埋葬在火堆里面,瞧不出是死是活。   火光渐渐暗淡减弱,风声却反而激烈锐昂,一时如千军万马潮涌杀到,一时又如山崩地裂,好象有无数的巨岩大石滚压下来。   直到现在为止,那伊贺川的攻势宛如排山倒海滚滚滔滔,由最先的“水”之忍术开始,接下来就是“土”,第三种是“暗器”,第四种是“遁藏”,第五种是“毒”(其实当时遁藏和毒两种忍术是同时施展的),第六种是“风”,第七种是“火”,第八种是“声音”   (六七八三种忍术亦是一齐使出)。   伊贺川能使出如此之多威力各不相同的忍术,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但那“中流砥柱”   神探孟知秋居然能够举重若轻一一化解,更是匪夷所思,教人不敢相信--连伊贺川也不敢相信。   只见孟知秋的黑披风旋转飞起,宛如一朵蕈状黑云把熊熊烈火完全迫开,火光一散便熄灭了。   但天崩地裂鬼哭神号的可怕声音,使任何听到的人都心寒胆落,不知不觉地会全身发抖。无数火焰刚刚熄灭,四方八面的地上忽然冒出丝丝缕缕的白雾,晃眼展布甚广,而且越来越浓。   孟知秋已封闭“听觉”,使对方“声音”之忍术失效,并且缓步向伊贺川行去。但白雾忽起,等于连他的“视觉”也封闭了。   他睁大双眼,全身绝大部分隐蔽在黑披风内,忽然看见雾中出现一对眼睛,没有头没有面孔以及身体,只有“眼睛”。   这对眼睛深沉无比,又有奇异力量使你不能不注视它们。而可怕的是它们使你好象站在百丈高楼老要往外面跌坠。又似附身在千百丈峭壁上,只要四肢之一发生滑脱情况,便会掉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孟知秋微微而笑。他知道虽然“雾之忍术”使他看不见伊贺川身形以及面孔,只看得见正在施展“摄魂”忍术具有魔力的眼睛。但却敢打睹伊贺川一定能看见他的微笑。   微笑的意思是说“声音”“雾”“摄魂”三种忍术都无奈他何。因当你震撼于视听完全失灵,而又心神迷荡栗栗危惧如将陷于深渊之时,你绝对挤不出任何样子的笑容。   因此孟知秋这个“微笑”比言语表达得更清楚明白。   于是鬼啸神哭天地崩坏的可怕声音首先停止,白雾中的眼睛亦倏然隐去!   白雾依然弥漫四周,微笑从孟知秋面上溜走,换上一副聚精会神到极点的神情。   孟知秋已经从情况变化的次序中得到不少资料,例如伊贺川施展“声之忍术”时,必须同时使出“火”或者“雾”以掩护自身安全。因为当他全力发出种种巨响异声之时,他本身很脆弱不能应付任何攻击。   “摄魂”忍术也一样,必须用其他方法掩护隐蔽。   但既然“声音”“摄魂”都撤回不用,何以仍然白雾迷漫?在茫茫雾中伊贺川既能看得见他,当然还要利用这种优势,所以孟知秋立刻聚精会神于“听觉”。刚才他封闭听觉,现在却全神运用受过特别训练的听觉,他听见调息呼吸的细微声响。   还听得出这个人站在何处,距离有多远。   最重要的一项资料是:伊贺川呼吸虽然很快调匀稳定,却可见显然内力已损耗甚多。   因此他忽然间挥出一道金光,那条灿烂如黄金的锁链宛似神龙飞舞,“叮”一声扫中一把长而微弯的东洋长剑。   此时孟知秋竟然用尽全力,金锁链根本是施展“棍”的招数,硬碰硬磕一连五次猛击敌剑。到第六招金锁链“横扫千军”,“呵”一声将长剑扫上半空。换言之,伊贺川的兵刃已经脱手飞出,已无拼斗之力!   孟知秋采用这种“硬拼”手法,原因就是“听”出伊贺川内力耗损甚巨。   孟知秋也已经算准一件事,那就是伊贺川兵刃一旦脱手,一定急急逃遁决不恋战。所以他也已经准备好。   孟知秋果然“听”见伊贺川身形掠空飞去。他甚至听得出伊贺川是用一种极肖似蝙蝠的姿式身法,这是东瀛著名的“蝠遁”。   但“蝠遁”的克星却是“天龙抓”奇功,偏偏孟知秋正是中土武林唯一练成这门绝艺的人。   伊贺川已经飞上黑色步障外那片树林顶梢,白雾笼罩范围广达二十丈方圆,现在已被抛在身后脚下。   夕阳即将消逝,黄昏秋风中充满寒夜气味。   伊贺川瞬间已决定自己从此亦将如夕阳下山一样消隐无踪。虽然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但他却不同,他将永不重现江湖!   你一定看见过蝙蝠在薄暮中觅食飞行,它们永不直线长程飞行,而是倏忽转折方向变幻不定,所以看得你眼花头昏。   但一道人影却宛如奔雷掣电直线飞射,忽然已掠过伊贺川身边然后沉坠没入枝叶中。   伊贺川在树梢上飘忽如风掠出十七八丈,忽然大吃一惊。因为他不但全身气力突然完全消失,而且他也看见自己肚子有个大破洞,肚子里的肠脏都没有了。   他很想回头看看自己的大肠小肠挂在树梢是怎样的景象,他也想象有些肉食鸟类明天清晨喧噪夺食的情景……   他从数丈高树巅跌落地面,反而睁大了眼睛,他看见孟知秋平凡甚至蠢俗的面孔。   但这张平凡的脸孔的嘴巴却吐出智慧而又有人情味的话:“伊贺川,我有时会用五年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才动手抓人。”   伊贺川很清醒,声音却很微弱无力:“血剑严北呢?”   孟知秋道:“他?我已经等了二十年啦,我向来在没有把握以前绝不动手,所以你不必难过,因为我在你身上也已花了十七年心血之久。”   他叹口气又道:“十七个年头不但很长久,长久得连襁褓中婴儿亦已长大变成大人,同时我还得忍受种种压力煎熬的痛苦。”   十七年当然是很长的时间,人生中能有几个十七年呢?有时我们不意碰到朋友,惊叹着说:“啊,咱们已经十年没见啦!”当时我们可能感角很深,但也可能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其实却是极之残酷可怕的事实。因为“时间”是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东西,甚至比死亡还可怕。   孟知秋又道:“如果连你的剑术算在内,他一共施展十二种忍术,我万分佩服你,世上恐怕已无人能达到这种成就境界,即使你东瀛故国也恐怕无人达到此种境界。”   伊贺川挤出少少笑意,道:“连最后的蝠遁一共是一十三种。你认为哪一种最不容易应付?”   孟知秋道:“最难应付的却是你最弱的一环,那就是‘埋伏’之忍术,由于这门忍术既可单独显现威力,又可隐藏于其他各种忍术中。可以贯穿全局使其他忍术增添无数威力,所以早在十年前我针对这点下了不少苦功,我甚至不惜卑词厚礼找到‘巧手天机’朱若愚向他请教。他的机关埋伏之学天下无双,你当然知道这个人。”   伊贺川道:“我知道。我前年才找到他想拜他为师,可惜他忽然病殁。只不知他一身巧夺天工的本事有没有传人?”   孟知秋道:“我不知道,朱若愚脾气很古怪,就算他有得意门生,恐怕也不会告诉别人。但总之我虽是得到他的指点,却仍然感到毫无把握对付你‘埋伏’之忍术。所以你看,我不得不极力熬到你逃遁时才有机会反击。你今天虽然败了,却的确不必难过。假如不是碰到我,而我居然又是肯花十七年时间找出办法的人,否则你一定能够称雄天下。”   伊贺川道:“我不难过,一来败于你这种人物手底并不冤枉,二来人生总有结束的时刻。啊,天色好象已经黑了!”   孟知秋道:“是的,白昼越来越短,现在天已经黑了,今天已经落幕了,一切都要等到明天才开始……”   但伊贺川却已没有“明天”了,他双目瞑合静静离开人间。其实每当一天悄然逝去,世上任何人都永不知道是否还有明天,更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的日子!   明天究竟是好是坏?是悲是喜?谁能知道?谁敢确定呢?既然白昼很短促,跟着来的必是漫漫长夜!   有些长夜很平凡地在醉梦中度过,但有些长夜却能够发生许多奇怪可怕之事。   “奇怪”意思不包括想不到的浪漫香艳遭遇,“可怕”则免不了仇杀死亡……   梳妆台上摆满各种名贵珍饰,钗钿耳环,项链钏镯等等,没有一件不是珠光宝气闪耀着各种眩目光彩,黄金白银在这些珠宝之前简直就成泥沙一样不值钱。   但房门和窗门都没有锁上,好象摆明欢迎梁上君子光顾,或者有意诱惑婢仆来个顺手牵羊。   不过如果你知道这间华丽而又摆满珍贵首饰的香闺,主人竟就是天下武林一流高手的“风鬟雨鬓”南飞燕,你就不会觉得诧异奇怪了。   第一点,南飞燕不但轻功独步武林,而且是暗器大家。九种暗器有九种不同手法,厉害可怕得难以形容。   第二点,这些珍饰以及居室一切华丽布置,都是“海龙王”雷傲候的。雷傲候当然希望她肯“笑纳”那些珍饰,但南飞燕却一点不放在眼里,以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天生丽质,还有什么她得不到的吧?既然东西不是她的(她还未肯笑纳),就算被人偷去也不相干。   当然世事就是那么奇怪,以南飞燕这种人物,居然也有她求不得的东西。   “但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欠缺的就只有这一样。雷傲候最可恶的地方就是他肯给南飞燕一切最奢华的享受,最贵重的首饰,却不肯给她最真挚的爱情。   所以南飞燕用整块紫水晶雕成的酒杯,喝着远从波斯运来的冰镇葡萄美酒,但心里却还恨恨想着怎样“修理”雷傲候,便不必讶异亦不必怪她了。   香醇却又微微酸涩的葡萄美酒入口虽然冰凉清冽,可是她却浑身发热,简直坐不住。一会起身脱一件外衣,一会起来脱掉裙子……   不久她身上竟然丝缕不存,因此,她虽然仍然心烦身热,却已没有衣物可脱了。   镜子里反映出她丰满白皙的玉体,应该坚挺丰满的部分如乳臀等,仍然象二十岁时一样。应该细小得一只男人手掌可以捻住的纤腰,也丝毫没有变粗。   眉如春山眼似秋水,玉靥娇艳如芙蓉初开。自从豆蔻年华(十三四岁)之后,虽然经历二十年江湖风波历练,但镜里真真朱颜依旧娇艳,身材也依然充满弹性,充满深渊似的诱惑。   虽然有过很多各式各样的男人,但何以仍不能忘怀那天杀的可恶之极的雷傲候呢?   尤其是雷傲候居然那么体贴水柔波,更是令人不能忍受。   哼!水柔波不见得美到那里去,但居然称为武林第一美人,见她的大头鬼。等我用“凤双飞”打瞎她的眼睛,或者用“女儿愁”扯断她的舌头,又或者用“玉盘连珠”使她变成大麻脸,那时候看她还是不是武林第一美人?抑是武林第一丑人?   但忽然间,她满胸妒恨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她听见有人在窗子外面偷窥。   南飞燕虽然是赤身露体,甚至由于烦躁而变成半躺半坐,形状非常不雅,因而窗外的瞥伯可以一览无遗,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她只研究一件事,那就是此人竟然能潜近窗外,不知是由于她心情烦躁而疏忽大意?抑是此人功力奇高?   要知南飞并以“暗器”独霸武林,这一门绝艺首先要练的就是眼睛和耳朵。眼睛是白天时出手对付敌人或者应付反击,耳朵则是没有光线时代替眼睛。此所以那人能够潜近窗外而她居然不能提早发现,实在值得研究。   南飞燕想了七八种狠毒对付的方法,但一想到假如瞥伯是雷傲候的话却又不妥。   一想起雷傲候,她忽然全身又软又热,情不自禁辗转反侧。   一时双腿紧并绞磨,一时又四肢伸展摊开……   窗户本来半开半掩,突然“砰”的一声轻响,原来那瞥伯居然越窗而入。   就算是普通人跳越这道窗户,亦不至于弄出声响来,因而连南飞并也当真骇一跳。   南飞燕忽然夹拢双腿,两手掩住乳房,满面惊讶之色(绝非假装),道:“唉,我的老天爷!怎么会是你呢?”   那人虽然由瞥伯变成了明火执杖,但一副目瞪口呆,惊艳垂涎的样子,居然不会回答。   南飞燕长长叹口气,全身松弛露出无限娇慵之态,轻轻道:“你的确是我唯一想不到的人。”   她停顿一下,接着又道:“当我忽然发觉窗外有人之时,你猜我已经想过多少个可能来找我的人?”   那瞥伯这时才会应道:“我只知道雷傲候,你第一个人一定想他,对不对?”   南飞燕道:“对,但他根本不必在窗外偷窥。”   瞥伯声音中竞大有妒意,道:“雷傲候随时都可以得到你?”   南飞燕不但用力点头,还说道:“对,一点不错,任何时候只要他想要,我都会送上去,而且任他为所欲为……”   瞥伯呻吟一声,话声变得有点模糊,道:“还有谁呢?”   南飞燕道:“由今天见到的孟知秋,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甚至此宅的男园丁都想到,偏偏没想到是你。”   瞥伯又呻吟一声道:“难道你连水柔波的男人山凝之那个少林的和尚都想过?”   南飞燕道:“何止是他?我甚至连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都考虑过了。”   瞥伯大吃了一惊,眼中情欲光芒登时减弱大半,讷讷道:“那两个人就是刀王蒲公望和血剑严北?唉,我何以想不到?”   南飞燕叹一声:“刀王血剑只可以唬唬别人,你别忘记我是神女宫宫主,他们还不一定配得上我。”   瞥伯身子向后缩,怯怯道:“当然,当然,小可更没有资格,小可在你面前只是猪狗而已,但你实在太漂亮了。小可简直晕了头,变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南飞燕伸长四肢,以致乳房轻轻跳荡。她不但动作上发散出强烈诱惑力,甚至串口中还说道:“你不是癞蛤蟆,你武功名气虽然远不及那些人,但你年轻英俊,我向来喜欢年轻有活力的人。”   瞥伯登时胸膛挺高,眼睛和脸上都不掩饰地流露出欲望。南飞燕又道:“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瞥伯道:“我姓陶名正直。”   南飞燕口中喃喃道:“过来吧,陶正直,希望你懂得怎样满足女人,任何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不迟……”   女人有时很难满足,但有时又非常容易,容易得使你不敢相信。   因此当南飞燕娇喘大作哼声不绝之时,陶正直忍不住在她耳边问道:“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碰过男人了?”   南飞燕摇头哼哼唧唧地道:“不,几乎每天都有男人。”   陶正直讶道:“但你的样子好象已有许多年没有男人!你一直都如此淫荡?”   南飞燕道:“是,一直都是,你可喜欢?”   陶正直道:“当然喜欢……”   过了许久他们才继续谈话,这时两个人已经静静躺在床上。南飞燕道:“你喜欢我淫荡,却只不过因为我不是你的妻子。如果我是你的妻子,你的答话绝对不一样。”   陶正直认真的想一下,才道:“恐怕不是这样,因为我忽然发现我竟愿意有一个淫荡的妻子。唉,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也弄不清楚。”   这个问题当然很少人会无端想到。   所以陶正直的回答既正常而又不正常,正常的是他从未想过,不正常的是他居然发觉自己愿意有一个“淫荡”的妻子。   南飞燕笑得十分邪气,道:“如果我真是你的妻子,但我却天天换男人,你也愿意?也不反对?”   陶正直道:“我要想一想,不过好象不会反对……”他犹豫一下,才问道:“但你却很嫉妒雷傲候对别的女人好,为什么你看不开?”   南飞燕道:“我不知道。”   陶正直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对他未免太过分一点吧?”   南飞燕道:“我明知不对,但我仍然忍不住很嫉妒,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陶正直眼光一闪,说道:“既然如此,你只好想法子修理他惩罚他,你说是不是?”   南飞燕道:“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告诉我,怎样修理他,才使他感到真正痛苦?”   陶正直道:“雷傲候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学觉得很痛苦的事,到他身上可能变成痛苦万分。”   南飞燕大喜道:“快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陶正直回答道:“明天早晨呼延逐客和山凝之一场决战一定非常精采,一定不是时时会有的决战。”   南飞燕道:“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见得比孟知秋、伊贺川精采。”   陶正直道:“你可以不看,但雷傲候要是看不到,必定痛苦万分,引为平生这憾!”   南飞燕凝眸想一下,笑道:“有理,你真是天才,但明晨之战还是小事情。我问你如果名满天下的刀王蒲公望和血剑严北作殊死之战,你认为到底谁会赢呢?”   陶正直大惊道:“天下谁也猜不出结果,莫非他们真的有决斗的可能?”   南飞燕道:“不但有可能,简直已决定马上决斗,我正是因此才从巫山赶来南京。”   陶正直拍一下她肥白的屁股,道:“好极了,只要你有法子使雷傲候错过这一次决斗,他就算不自杀,不一头撞死,至少也要郁郁寡欢许多年。”   南飞燕笑了几声,忽然叹道:“我本不想这样对付他,但谁叫他竟敢不把我放在心上呢……”   陶正直想到雷傲候,又想起自己怀中这个赤裸美女居然如此倾心于自己,使他生出她已归属于他的感觉(例如妻子)。     第九章 九叶一枝花     陶正直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变态呢?答案很肯定只有一个字--“是”。   不过从人类观点看却又是正常现象。人类不可能个个是正常人,当然也应该有不正常的人(何况很多所谓不正常只不过以当时社会价值观念评估,并非真理)。   由此却可引申出来一个看法--包括正常人和不正常人方算是完整“人类”。   如果以个人来说,善与恶同时存在于一身方是完美的“人”。   问题是你能不能抑恶扬善,从其中得到最佳协调而成为受尊敬的“善”人?   这儿要进一步引申的观念便是说,世上一切事物(精神、物质都包括在内),总是有正反两面,而评价则视乎正与反两面调协的结果。例如陶正直能够做到强者才做得到之事,但他表现却很懦弱。但他究竟是强人抑弱者?当然我们必须看他如何协调自身的强弱才求得出结果。   又例如当某甲极冷酷地全力精密计算怎样一举杀死一千个人,此时某甲无疑是最冷血的杀手,是恶人。但如果他此举可以救一万人,甚至十万人性命,他却又是最慈悲最有爱心的人。此处可以看出“冷酷”与“慈悲”的协调的结果。   所以大致可以认定,“价值”其实就是矛盾协调的结果。   此所以耶稣基督从“爱自己”或“爱世人”的矛盾冲突中获得举世赞叹。佛家的“悲智双连”则开辟无穷尽深遽清凉境界(慈悲是感情巅,智慧则是理智极点。谁能于同一刹那间既充满最丰富最强烈感情,而又充满最客观最冷静的理智?)上述境界皆是感情理智融洽谐协的极致。   虽然我们都向往、赞叹甚至追求这种既伟大而又平凡的境界--神性。   然而我们却因为邪恶气质和兽欲而堕落--魔性,亦可简直自称为魔鬼。   徘徊于冷酷及仁慈之间,徘徊于奸诈及正义之间,徘徊于上进及堕落之间,徘徊于智慧及愚昧之间。还有许多说之不尽,而这就是“人”。   山凝之本来不愿意谈论这些形而上学的理论。但广定和尚(假和尚,其实是毒教高手,小悟真的师父)以虚心态度问及,而看来他的思想很混乱很迷惑。加以广定今晚带走小悟真之后,将来恐怕不易再见,所以山凝之讲得很详细。   现在舒适温暖的房间内只有山凝之和水柔波。虽然夜色刚刚降临,但其实一转眼就天亮--假如你明晨已订下生死决战约会的话。   在银灯下,水柔波看来又另有一种描写不出的美态,她不必做作,不必搽脂抹粉,更不必学西施之捧心,但一颦一笑却都美不可言。   山凝之凝视她久久都不移开目光。   当然,她也不时凝睇山凝之,但可有谁能知道她此刻除了挤满芳心的柔情之外,还有什么想法?他会不会想到明晨一战,如果是山凝之败北,竟是他溅血死于“悲魔之刀”下。那时她怎么办呢?跟随他殉情而死?抑是独自隐入永无人知的深山孤独地过活?又抑或是悲伤一段日子之后,心灵创痛被时间慢慢医治复原,然后又碰到一个可以付予柔情的知已?   这些疑问自是没有答案,必须让事实来解答。   水柔波美眸变得火光朦胧,然后汗珠终于沿着玉颊流下,流过那白皙嫩滑的皮肤时,好象能把那娇嫩无比的脸庞冲出一道情泪之沟。   两颗泪珠掉落衣襟。当泪珠离开那桃花似的面颊,而又尚未落在衣襟上的刹那。山凝之看得一清二楚(普通人当然看不见),那两颗小珠竟然跟“悲魔之刀”刀尖的泪形金刚钻一模一样。   山凝之轻轻摇头,他下意识地以这个动作想甩开“不祥”的预感。   他绝不是迷信的人,亦绝无忌讳。因为凡是真正的佛教徒必定不迷信。例如禅宗有一位丹霞大师,为了破除膜拜偶像的迷信,居然拿木头做的佛像劈开生火取暖。原因很简单,“佛”本是在你心中,木偶只不过是象征。所以敬之则可,迷之便大大不可了!   不过“预兆”却是心录的超物质的感应。只不过有如你很热就会面红流汗冷则面青发抖一样,是一种比事情早一点的征象而已,并非全属“迷信”。   山凝之仿佛看见把“悲魔之刀”刀尖伸到他面前,而他却不知何故闪躲不开?   如果你是山凝之,你会对这一生死大事如何应付如何决定。不祥之预兆本身也有神秘力量,会使人大受影响,使人信心减弱!   山凝之和水柔波在灯下默默对坐。他们之间不必山盟海拆,不必提情道爱,一个凄然眼波,一抹温柔微笑就足够了……   时间过得好快,忽然已经到了三更时分。   这一夜虽然很漫长,却因为很多事情而使人觉得并不漫长无聊。   雷府大厅内灯烛高燃,明亮得连挂在墙上每幅价值连城的书画,其中任何蝇头小楷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红木质料的古雅橱柜,疏落有致地摆放一些装饰玩物。既不使人觉得挤拥而无闲冷之感。   人人都知道这个大厅内任何一件东西,即使是每个人坐的椅子,也必定贵重得使人伸出舌头而收不回来。   这些人是“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以及“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当然还有主人“海龙王”雷傲候。   只有孟知秋、李继华和雷傲候在灯下对酌。琥珀色的美酒盛在水晶杯,发出诱人的香色。   严北、蒲公望两人分别盘膝坐在两张罗汉床上,相距只有十步左右。   他们内心中对于彼此唯一的敌手,同聚一堂又度过长夜,会有什么感想呢?   当世之间,论“刀”当然是“刀王”蒲公望,论“剑”或者论“杀人”,“血剑”严北无人可比。   但这两个无双高手一旦出手相拼,结果如何呢?   这个答案天下武林人都想知道。而雷傲候身为天下古今独一的鉴赏专家,想法却和常人有点不同。   雷傲候并不在意严蒲二人之间谁胜谁败。总之这两大盖世高手若是出手相拼,当然一定有一个人败北。   雷傲候最重要是“亲眼”鉴赏他们拼斗的过程。雷傲候相信只有他这对眼睛,才可以真真正正看得出这场拼斗的“精采”之处。他这个想法绝对没有夸张自大。因为厅中所有的人(无一不是顶尖人物)都承认他的想法。   所以如果严蒲二人拼斗之时,雷傲候居然不在场鉴赏的话,无论是谁都不免大感遗憾。   “血剑”严北忽然睁开眼睛,道:“雷傲候,现在三更了。”   人人都望住严北,这个向来极不开口说话的人又道:“但呼延逐客却仍然有点心神不定。莫非当此生死决战前夕竟会感到紧张?”   雷傲候好象立刻全盘了解严北意思。叹口气道:“不错,已经快三更时分。如果呼延逐客仍然心神不定的话,原因当然是紧张。但是面对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作殊死之战,心中有点紧张并不稀奇。”   严北道:“我一定要帮他这个忙。”   那呼延逐客乃是“大江堂”三大香主之首,严北帮忙他自是合情合理之至。   雷傲候又叹口气,才道:“好吧,你说怎样做,我派人去办妥。”   严北道:“找一个最美丽的女人给他吧。”   没有人觉得惊奇,这本是消除紧张最佳最自然的办法(男女均同)。因此人人脑海中都出现同一张美得眩目的娇靥!   雷傲候摇头道:“最美丽的女人只有水柔波当得起。但她和山凝之在一起。”   严北道:“连你也没有办法?”   雷傲候摇摇头,摊开双手苦笑。   严北道:“如果我和蒲兄一齐出马又如何呢?”   孟知秋立刻严肃地道:“不可以。这种事情岂能用强?如果她不甘心情愿,徒然使呼延逐客心情更乱。”   他身为全国总捕头,象这样恃强违法之事当然不同意亦不能不作反对表示。不过他当然也知道严北蒲公望两人联手的话,天下的人加起来也阻挡不了他们。   所以,他把问题的重心转移到“效果”上。如果严北真要帮助呼延逐客,当然一定要考虑到这一点。   “血剑”严北两道目光冷锐如剑,笔直射着孟知秋。   这个举世无匹杀人专家说的话谁敢反对驳回?谁敢得罪暗杀道最伟大的杀手?   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得罪他,如果决定不要性命的话。   情势必定十分严重紧张,因为本来温暖如春的大厅内突然变得非常寒冷,空气也好象凝结而沉重。   “中流砥柱”孟知秋居然能挤出微笑,并且用这笑容迎接冷锐似剑的目光。   他们本来就是死对头,先天上绝不相容,不能并存于世。   孟知秋亲手捕杀的一流高手已经数不清了。连暗杀道中声名比“血剑”严北更响亮,那来自东瀛的伊贺川,也刚刚伏法死于他天龙抓奇功下。但孟知秋却知道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声名响亮些的不不一定表示更厉害更高明。这只不过有些人天性比较喜欢炫耀而有些人喜欢隐藏自己。   如果捕杀“血剑”严北成功的话,无疑是他事业的巅峰!那时孟知秋已经可以退休,因为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他出手的人了!   严北到底会不会出手呢?如果他能杀死全国第一神探。当然也是他“杀手”生涯的巅峰极致。所以对他来说,孟知秋和蒲公望的重要性都一样。   但时机是否合适?除了地点的考虑之外,“锐气”更为重要。孟知秋刚刚捕杀伊贺川,锐气正盛,信心正强。而现在的地点亦很不适合杀人。   所以,严北终于收回目光。   大厅登时解冻,又恢复了温暖如春光景。   “刀王”蒲公望的声音雄壮震耳,道:“秋老其实说得很对,水柔波若不同意,对呼延逐客有何益处?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咱便跟你一齐走一趟。”   这两人刀剑合壁,天下的确无人能够阻挡,任何门派亦将如拉枯摧朽般一败涂地。   所以微尘(山凝之)是死是活就看严北如何决定了。   “大自在天医”李继华这时才开口,道:“慢着!”只有他敢用这种语气跟严北蒲公望这种可怕人物说话。因为他不但有特殊本事,并且亦是天下无双之士--医药之道凌古绝今。世上恐怕只有“大夫”这一行,能够使人送上银子之后还要千恩万谢的。普通“大夫”   尚且如此,何况李继华这种无双大国手?   李继华又道:“第一点,你们如果去找水柔波,山凝之必定不肯罢休。因此你们一出手,也一定会杀死山凝之无疑,若是如此结局,明晨谁跟呼延逐客交锋?”   蒲公望只打个哈哈,却已震耳欲聋,严北不说话大概是懒得得罪这个大国手。   说话的人居然就是神探孟知秋。他道:“少林寺高手很多,上一辈的人不说,目前就有七大高手!山凝之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山凝之若是死了,自然会有别人代替他。”   李继华摇头道:“不对,少林目前虽有七大高手,但在此地却只有笑尘和微尘山凝之。   可惜我知道笑尘真元耗损太甚,十年之内绝对不能复元。”   孟知秋笑一下道:“大国手,你有所不知,少林当今七大高手之首已经在此,他也会在东校场点将台上露过面,只不过你没有注意而已。他甚至也有去参观我与伊贺川那一战。”   李继华讶道:“哦,是那个小和尚!如果他就是一尘大师,他的童子功可真的很了不起啦!”   他一定是猜中了,因为没有人出声纠正。李继华却又道:“但第二点理由你们绝对无法反驳我。那就是水柔波现在是我的病人。”   严北和蒲公望居然都不作声了。蒲公望为人豪爽不羁,所以甚至露出苦笑的表情。   本来“病人”算得什么理由?简直不通之至。但李继华认为是他的病人就不同了。因为任何人都有一旦可能变成他的病人,而任何人绝不希望推失去资格而被他拒绝。   李继华又道:“水柔波已中了一种天下古今最厉害的蛊毒‘孤独迷情蛊’,这种病人,很少见到,也很少人值得我花心血医治。”   严北是全厅最没表情的人,但这时却最先现出惊讶之色,问道:“你肯医她?你医得好她?”   李继华道:“如果找到合适的药,当然医得好她。哼,世上还有病症能难倒我李继华不成,你问得好笑得很。”   严北居然也会道歉,只怕是平生第一次,所以声音生涩,道:“对不起,只不过我听过这种蛊毒无可医治,连施毒的人也没解药。”   李继华颔首道:“你说得对。不过有一种药物叫做‘九叶一枝花’,世上无毒不解。只要悬挂胸口,中了任何绝毒昏迷甚至死掉,但不久仍然会活过来,当然治这种蛊毒还得配合其他一些药物才行,并非挂在胸口那么简单了。”   雷傲候道:“这种药物连我都没有,你难道有么?”   世上也只有他敢这样讲法,换了别人一定被视为发神经病。   李继华承认道:“我的确没有,否则早就医好她了,所以水柔波如果现在被男人碰过,也铁定活不过六个时辰。子不见午,午不见子,大罗神仙也救她不得。”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病人不许人“碰”。   孟知秋道:“你可有把握找到‘九叶一枝花’那种药?唔,这名字真奇怪。”   李继华道:“当然没有把握,那是天财地宝,一两百年才有人找到一棵半棵,而且一定是毒教之人找到,别的人既不会费心去找,亦不知道它的无穷好处。”   雷傲候道:“既然如此,水柔波岂不是没得救了?”因为是他受少林寺之托而出面找到李继华替水柔波医治,所以他当然很关心。   李继华傲然一笑,道:“不一定,我正在研究一种奇异的方法,当然也很困难,一定要有一个纯阳之体的男人,既爱她而又被她接受。她既不能让男人碰,我却偏偏要那男人碰她,同时加上一些药物就可以解救了,不过我还要时间仔细考虑清楚,这可不是开玩笑事情。她那么漂亮,死了固然可惜,而我的声名更要紧,所以绝对不能失败。”   人人都无法参加意见,只有恭听的份儿。   严北过一会才道:“雷傲候,你家里有什么女人?”   雷傲候居然面色不变,道:“有不少,除了粗蠢丫环仆妇之外,还有十二个歌姬侍妾。”要知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妇解运动”,根本谈不到女权,男人可以把姬妾象礼物一样送给朋友。   象宋代有个书生詹天游,当时的人都认为他风流才思一时无两。有一天驸马爷杨镇在家中设宴请他,杨驸马有十个出色美貌姬妾(连公主也不能禁止丈夫纳姬妾),当然要叫小姬出来唱歌跳舞以助酒兴。其中有一个名叫粉儿的美丽可称“绝色”,所以詹天游一见就为之魂飞天外。他才思高妙敏捷,即席填了一首词。前面几句赞美粉儿的美貌,最后两句是“玉梅花下遇文君,不曾真个也销魂”。杨驸马抚掌大笑而又十分欣赏这一句“不曾真个也销魂”,便把粉儿赠给詹天游。这就是“真个销魂”的香艳典故。   但也看得出从前的男人很有地位权力。   女人则真是可怜动物或玩物(除了明媒正娶的发妻以及生了儿子的姬妾之外。因上述两者均受宗法严密保护,地位非常稳固,甚至稳固得连现代女人也要羡慕)!   雷傲候连身子也不必离开椅子一寸,只须拍一下手掌,马上就有个样子伶俐的仆人飞奔入来,然后把他的意思传出去!然后十二金钗一齐拥主来,盛妆艳抹香风阵阵。   她们都长得不错,体态也窈窕或丰满,燕瘦环肥式式俱全。   可是没有一个男人点头,他们甚至不须投以第二眼。因为第二三流的货色终归入不了第一流人物的眼睛。   雷傲候一挥手,众姬如潮水一样退出大厅,但香风仍然萦绕于众人鼻端。   他笑一下,道:“所以我不敢作野人献曝。你们有什么主意?”   其实他必定已猜到别人的主意,甚至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何种结果,所以他由开始之时就不时苦笑,直到现在仍然苦笑。   “血剑”严北深深盯他一眼,说道:“庸脂俗粉当然不行,那就只好找南飞燕了。”   南飞燕外号“风鬟雨鬓”,是巫山神女宫宫主,手下最少拥有百来个美女,但女人的潜力绝对不能以“个人”计算。所以神女宫势力广大得很,在江湖上简直没有任何门派胆敢招惹。即使是少林武当等大门大派,听到“神女宫”也心跳头痛而退避三舍。   除此之外,南飞燕本身轻功号称天下第一。她当真能够跃起三、四丈之高。这还是小事,最惊人的是她还可以在空中“走路”,而且可以走上很久还不掉下来。   更可怕的是南飞燕“暗器”,也是地上无双,她有九种暗器,是用九种不同手法施展。   所以,就算严北蒲公望或者孟知秋,全都不敢惹她,因为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南飞燕非常美貌,面孔身材皮肤等绝对是一流人才。何况她对当世第一流的男人都很有兴趣,就算是最没有表情的严北她都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故此没有人,尤其是男人敢惹她敢得罪她,除非是太监或者傻子。   雷傲候深深叹口气,南飞燕当然并不只专属于他一个人,不过南飞燕对他的确有特别情意。   所以要他去找南飞燕,叫她让别的男子发泄紧张,获得松驰,他就算不介意,但面子也不好过。   然而这种事情严北当然不肯亲自出马,所以雷傲候叹完了气,仍然不能不提出解决办法。   他道:“我叫一个会说话的人去找她,但却一定要严北蒲公望你们同意承认是你们的主意。而且你们非常坚决,非要她来不可,你们一定得答应这一点。”   严蒲二人都不迟疑点头应允。他们两人这辈子怕过谁呢?尤其是两人联手之时,任何强仇大敌都不必考虑,何况南飞燕最懂得这种事,亦不介意使男人获得大松驰(当然都是一流高手她才愿意)。她当然肯做,事实上她这方面的服务亦是一流的。   雷傲候又拍一下手掌,他面上仍然挂着苦笑……   陶正直已经醒了,虽然他去出体力很多,但他不但年轻,同时武功确实练得很不错,只不过他从来不肯显露而已。   南飞燕赤裸光滑的肉体使他又升起欲望,外面传来更鼓声,才敲三更而已。   南飞燕的呼吸喷到他的面孔。她口气已稍微有点异味,所以陶正直面孔仰高一点避开了。陶正直身体刚刚有反应想有所行动,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他立刻装睡,熟睡得象肥猪一样。   门环敲击声使南飞燕马上醒了。   她听和嗅过陶正直的呼吸,却禁不住长叹的口气。岁月真不饶人,任何浓妆艳抹,任何最好的香水都没有用处,只能作表面的掩饰。   只要午夜梦回之时,你马上就可以发现年轻人的口气不会有可怕的味道,但年华老大的人,却会感到难以忍受。   南飞燕从一个小玉瓶取出一粒红色丹药噙在口中,这是当世大国手李继华替她配的药丸,保证一含入口中,口气就变成十分芬芳可爱。   她推醒诈睡的陶正直,陶正直立刻象八爪鱼一样缠绕她身体。   南飞燕当然感觉出他明显的企图,心里虽然喜欢他强烈贪恋的表现,但既然深夜有人敲门,一定要要紧的“事”。   她道:“有人敲门。”   陶正直仍然紧紧搂住她。   南飞燕道:“有人敲门就是找我有事啊……”   陶正直道:“让他等一下吧,我舍不得……”   南飞燕没有掩饰内心的不耐烦,道:“别胡闹,既然有事就要先弄清楚怎么回事。”她随手推开陶正直,只披上一件质料稍厚紫绒披风,就走出去。   陶正直虽然翻卧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可是心里却涌起被人推落冰冷黑暗污秽洞穴之感。   当他瞧着长可曳地的紫绒披风裹住那具光滑健美的裸体时,心里却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憎恨厌恶,并且奇怪自己何以会被这具裸体挑起强烈情欲。   他很清楚感觉到这个女人日后支配他控制他,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下,只要她认为该怎样做,你便只有依从的份,你如不依从,就会被她一脚踢开。   外面还有一个房间,然后才是南飞燕跟来人说话的小厅。   陶正直虽然沉堕于“毒恨”深渊中,但传入来的交谈内容却又使他感到阵阵莫名亢奋。   所以南飞燕回到房间,虽然见他好象死猪一样仰卧着,却一望而知绝对不是死猪。   南飞燕用七种不同的香水涂抹全身不同部位,使房间内香气弥漫,浓冽得任何鼻子也至少三天之后才能恢复正常嗅觉。   她一面涂香水抹胭脂,一面说道:“雷傲候叫我马上去,有要紧事。”   她从镜子里看见陶正直眼中泛滥着情欲,当然还有其他很明显征兆。本来他的表现也算正常,如果一个精壮小伙子眼看裸体美女化妆而全不动心的话,反而要怀疑那小伙子有问题。但他眼中情欲光芒却强烈得不大正常,南飞燕回想一下,登时记起何时见过他露出过这种眼光,亦明白他何以如此亢奋。   她懂得男人很多的奇怪心理,也知道有些事在你毫无反应,但在他却可能刺激得亢奋如狂。这时她忽然决定带他一齐去,看他那时会有怎样的表现?   紫绒披风回到香喷喷有如丝缎光滑的身体上。但仍未完全合拢,由胸口直到足踝裂开了一道缝隙。   南飞燕转身面对陶正直,看见他眼光在披风裂缝上下巡弋,看见他舔嘴唇好象饥渴的野兽。   “雷傲候派人来说,呼延逐客有点浮躁,大家正帮他办法,我也去帮忙。”   陶正直居然还能思考还能说话,道:“决战之前任何人免不了会浮躁不宁,这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南飞燕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办法。但如果忽有意外变化,我意思说任何武功有时也有失常之变,何况这种制驭心神功夫?所以如果发生问题,男人就只好找女人,而女人则可以找男人或女人。”   陶正直道:“你去帮他,是不是用女人的身份?”   南飞燕说道:“我是女人呀!”   陶正直发出有如呻吟的叹声,道:“雷傲候明知如此也肯找你帮忙?”   南飞燕道:“他恐怕也没有法子不肯,因为如果不是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的压力,他才不管呼延逐客的生死胜败。”   陶正直又呻吟一声,道:“这样说来,他们根本是送你给呼延逐客发泄?”   南飞燕道:“虽然如此,我仍然是你的,我甚至可以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陶正直跳起身来,几乎向她扑去。但南飞燕不耐烦地皱眉地表情阻止了他。南飞燕道:   “穿衣服,我要你亲自送我去。”   陶正直立刻照做,他心中亢奋有增无减。   南飞燕是不是女巫?她怎能如此洞悉各式各样男人的心理?呼延逐客见到她获得她之后,会不会得到松驰而赢得这一仗?会不会反而更心乱更浮躁不宁?   “悲魔之刀”在明亮如画的灯光下闪出精芒,寒气侵肤。雷傲候刚从架上取下此刀,拔出来看了几眼,南飞燕就进来了,香风薰得满堂皆香!   没有人向陶正直多看一眼,更无人问他何以会跟南飞燕在一起,陶正直卑恭地缩到一隅,暗暗打量在座这些都是天下无双士。   南飞燕道:“雷傲候,你如不想浪费时间,那就快点把有关此刀的故事告诉我。”   雷傲候苦笑一下,道:“你至少坐下来听听好不好?”   南飞燕道:“我不坐。我不是留下来就是离开。”   雷傲候目光转回刀上,露出心醉神驰的表情,道:“好刀,好刀。但是目前我只知道此刀来自天竺,是千年以上神物。初步估计相信是耆那教天衣派的两大重宝之一,耆那教绝对不是婆罗门教,相反的此教正是与佛教一样都反对婆罗门教(即今之印度教)。耆那教分天衣和白衣两派。天衣派门徒都以裸体以天为衣。耆那教徒深信用极端苦行残虐自己的方法可以解徐业力免堕轮回。”   “戒律严得骇死人,对其他生灵则又极端仁慈,甚至随身带着枯枝芦苇,随时轻扫道路以免无心踏死微小生物。”   “这耆那教在印度是有名的‘三教六派’之一。主张‘戒律’‘智慧’双管齐下求取被业力及轮回所束缚之解脱。由于此教重视苦行残虐自己,所以佛教称之为‘苦行残身外道’。他们有许多古怪荒谬的折磨残身之术,总称为‘无量苦身法’。”   能够跟雷傲候谈下去的人,居然是南飞燕。她道:“既然耆那教仁慈连虫蚁也怕踏死,却又何以会有这等杀人利器?何以又尊为两在重宝之一?”   雷傲候道:“问得好。传说此刀具有邪异魔力,耆那教徒深信,若是被此刀所杀,便是业力太重,被斩断善根,永恒沉沦于轮回中。所以密密收藏以免落于别派人手中,重宝其实就是珍视密藏之意。”   “悲魔之刀”这个名称已古怪得可怕,但更想不到此刀竟是由天竺传来,如果你是耆那教徒,你的苦行你的信仰被此刀一挥而万劫不复。当然也会视为被可怕的“悲魔”吞噬。   雷傲候又道:“此刀刀身镌刻文字是巴利文,是几句刀诀。另外还有几行字我居然能弄明白,非常有意思。”   悲魔之刀两颗钻石泪珠形光芒闪耀,隐隐浮动奇异的气氛。   雷傲候道:“那两行跋语说:大奸大恶的人,遇见此刀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   又说:主刀之人性必火烈,荼毒天下反变刀奴。唉,真是有意思之至。”   大家正在寻思,雷傲候忽然向蒲公望扬刀作势。   南飞燕立刻道:“喂,傲候,你就算有这把刀在手,我保证你绝对打不赢蒲公望的横行刀,你是不是中了邪?”   雷傲候把“悲魔之刀”归鞘递给她让她拿着了,一面说道:“我只是叫蒲老不必掩耳朵而已,我怎敢跟刀王动刀子?”   人人这才知道刀王蒲公望竟是运功封闭听觉,不肯听到雷傲候对“悲魔之刀”的评论介绍,因为也许有一天他手中的“横行刀”会碰上“悲魔之刀”。   他接着又道:“南飞燕,我请你来并非为了讲评此刀,是为了呼延逐客不能平静松弛,明晨之战当然大有影响。”   南飞燕瞪他一眼,道:“你又想把我送给男人,利用我的身体使他松弛?”   雷傲候道:“这是最自然、最有效、最古老的法子,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于世上。”   南飞燕眼睛一转,看见陶正直双颊热红。他显然已感到万分刺激。   雷傲候又道:“我只不过想问问你的意见。”   南飞燕摇摇头,情势立即变得不妙。果然她断然拒绝道:“不行,我不干。”   雷傲候目光在严北蒲公望面上停留一下,似已得到答案。才道:“假如严蒲两位联合要求你,你答不答应呢?”   南飞燕本身虽然也是一流人物,但严蒲二人联合起来实是非同小可,而且他们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任何人若是被这当世两大宗师联手夹攻,别说逃生活命,只怕连多支持一招也难于上青天。   她缓缓道:“他们的面子当然不同,不过我也不能白做事。我有条件,他们如果不答应,最多比比轻功。”   当世轻功“风鬟雨鬓”南飞燕第一,世人都知道,严北蒲公望当然更知道。   轻功用来攻击自然很有用,但用来逃命更有用,所以南飞燕的意思人人皆懂。   严北道:“蒲兄怎么说?”   蒲公望宏声道:“很公平合理,我只希望她提出的条件也一样公平合理。”   南飞燕道:“譬喻说桌子上摆着燕窝鱼翅,我说我只吃鱼翅而不要吃燕窝,我要你们支持我的决定这种条件合不合理?”   蒲公望道:“简直合理得一塌糊涂,你吃不吃与我们有何相干?”   南飞燕道:“当然不相干,可能有点失望,因为可能燕窝是你们出银子买的,不吃岂不糟蹋东西?”   这些一流人物无一不是一点即透的老江湖。严北道:“只要大家不太难过,我们自然答允。”   南飞燕道:“好,就这么说,我的条件等时机到了才说,你们一定没有损失,只要到时支持我就可以了。”   看来她老早已算好情势之发展,所以老早就想好了条件。雷傲候暗吃一惊,感到很不妥当,但一时也猜不出她的心意,只感到自己一定倒霉。   男女之间只要有种种条件配合,总必是互相吸引而且爱慕的(异常者除外)。   你也许说“感情”如果要谈条件,就失去价值。不值得歌颂,不值得祟拜向往,甚至不值得追求。   这话很对。不过此处所谓条件,只不过有如你种花,你必须有“种子”,种子亦即是男和女。然后必须有土壤,有阳光,有雨露还有适合的气温。   土壤阳光等等都是“条件”,所以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必定要有条件。条件并不是“购买”,更不是“交易”之意。   当种子萌芽之时,如果忽然被山上滚石压住,被断树压住,或者没有阳光雨露,嫩芽从此枯萎不得成长,男女之间的感情亦复如是。   但有时偏偏会在石缝、巨木下,甚至在干涸沙漠中,也能长出艳丽芬芳花朵。   男女之情亦复如是!   南飞燕站在塌前,静默地注视榻上打坐的男人。   南飞燕也是当今武林第一流人物,所以一眼望去就已经知道呼延逐客调息养神的情形,所以她并不是看他身心体力等状况。而是象善于相马尼拉人端详一匹名驹,她善于相“男人”,所以看得出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事情。   这时呼延逐客也睁开眼睛,看见床前的美女,也看见她徐徐撑开紫色披风,由颈到脚下,整个身体的正面都赤裸呈现,雪白的肌肤闪出诱惑妖艳眩目的色泽光彩。   呼延逐客严厉刻板的面容立刻大见松弛。他认得南飞燕,知道她的成就,她的地位。以她这样高不可攀的美人,当然不是任何人轻易能看见她的裸体,因此在心理上呼延逐客已经十分满足,由于满足便立刻得到松弛。   南飞燕声音柔腻迷人,道:“我只是一个女人,你却是一个男人!”   呼延逐客道:“我知道。当你是一个女人时,你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从未见过有你这样的女人,你真是任何男人梦想中的女人。”   南飞燕坐在床边,丰腴而又坚实的双腿以及紧腻的小腹露出披风外。她任何举动以至于站立或坐下,都象舞蹈一样美,散发出无限魅力,尤其是紫色披风特别衬托出她的肌肤的雪白柔嫩。   呼延逐客道:“我不但感激你,而且我自己觉得好象已变成人上之人,突然充满前所未有的信心,你真了不起,你使男人感到他真是一个男人。”   南飞燕道:“我必须承认你的话很动听,使我心花怒放,使我想投身你怀中。”   呼延逐客道:“我是心中的话,你一定不知道。我十年来几乎没有跟女人讲过话,当然更没有同床共衾。我几乎已经忘记女人……”   南飞燕道:“你潜心练刀那是没法之事,但现在不同,你现在只需要松弛,任何一丝紧张都对你不利,普通人对男欢女爱床第缠绵之事认为耗费精力,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当然懂得,是不是?”   呼延逐客道:“这一定是严北的好意,刀王蒲公望亦一定支持他。这是我的想法,因为他们都不希望我落败。”   燕飞燕惊讶道:“这倒是真的,但为什么?”   呼延逐客道:“因为我是试剑或试刀的理想人选,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南飞燕点头道:“对!连你的宝刀也可以拿走。”   呼延逐客道:“不!此刀我已托付了雷老板,他会交给我儿子。”   南飞燕喃喃道:“如果雷傲候办不到这件事,他一定非常非常痛苦……”   呼延逐客道:“就算他做不到,此刀亦一定会回到我儿子手上。因我的精魂一定附在刀上,我会弄死所有存心占夺此刀的人。”这话大是凄厣恐怖。   南飞燕打个寒噤,道:“幸而我绝对没有垂涎之意。我只不过是一只母蜘蛛而已!蜘蛛当然不必使用悲魔之刀。”   呼延逐客道:“母蜘蛛?我不明白?”   南飞燕媚笑道:“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不但是母蜘蛛,而且是金色母蜘蛛。”   她后来(隔了相当久而充满激情动作的时间)又道:“呼延逐客,你知不知道母蜘蛛很可怕?因为每当公蜘蛛百般献殷勤终于得偿大欲之后,母蜘蛛忽然忘记卿卿我我热热烈烈缠绵的过程。她会一口咬住公蜘蛛不让他逃走,然后慢慢把他吃掉,当作一顿美味滋补的大餐……”   如果这些话早点说,任何男人的欲火都会马上冷却,变成全世界最无能的男人。   呼延逐客苦笑一声,道:“我虽然不在乎生死,但如果死在床上而且是死在你的手,想象中真是泄气真是可怕。你打算杀死我?为什么?”   南飞燕道:“我是金色母蜘蛛,你记住我这句话,目前我又想吃掉别的公蜘蛛,不想吃你。”   别的公蜘蛛是谁?她为何要“吃掉”人家?呼延逐客想不通。事实上他并无意再想,因为一来他深心中忽然燃起的恋情已经完全熄灭,就象被滚下来的大石压毁的幼芽从此枯萎。   二来他非常渴望,哪怕只闭一会眼睛。所以他一下子就跌堕梦乡,把现实世界暂时抛诸脑后。   自从早先南飞燕离开大厅之后,厅中几个人的眼睛就聚集在陶正直的身上。   陶正直本已缩在角落,这时还拼命向后缩。如果他的气力够大的话,迟早一定把墙壁挤塌。幸而不久他们已开始交谈,不管他们谈些什么,陶正直只要那五对锋利得有如刀子的眼光不要对着他就行了。   虽然陶正直已立誓杀死这些人(都是举世无双之士),并已开始进行,但能否成功他当然一点把握都没有。这些人如果很容易加害杀死,怎能挤身第一流人物之列?   雷傲候正在解释耆那教婆罗门佛教的不同,他的学识果然广博得使人吃惊,人人都只有聆听的份。但陶正直暗自摇头叹气。   雷傲候马上发觉而问道:“这些伟大的理论哪一点你不同意?陶正直,你为人卑鄙或高尚,勇敢或懦弱,你选择正道或权谋手段等等,都跟你的人生观有关系,我们不妨稍作讨论,反正长夜漫漫……”   陶正直缩缩脖子,但看见没有人有一点点反对或异议意思,胆子便大了。道:“如果有轮回有下一辈子,如果那些宗教的大师们真的相信这些理论,最好就是显示些神异奇迹给我们看,我才相信,否则都是迷信。我们为何要祟拜木石做的偶像?为何要相信缥缈荒诞的神话?为何要接受不能证实的思想?”   大厅中居然有四个人连连颔首,只除了雷傲候,但雷傲候并无受挫神色,反而微微而笑。陶正直词锋也更见锋利。又道:“成功的人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决非神仙菩萨所赐,叩十万个头都得不到,你必须努力。有些人拜一辈子神,结果可能很悲惨。总之,求神拜佛只是愚夫愚妇所为,任何理论必须能够证实,必须能看到、听到、摸到。”   现在所有目光集中在雷傲候身上,看他如果回答。雷傲候道:“你可以代表年轻人以及注重物质享受的人的想法。现在以至将来都一样,不过我先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免得我竟是误会了你。”   陶正直大声道:“好,请问吧!”   雷傲候道:“第一点,你反对宗教信仰和祭祀,是否因为你认为没有神灵?”   陶正直点点头。   雷傲候又道:“第二点,你反对轮回果报,以及天堂地狱最后审判等理论,原因是根本没有灵魂?”   陶正直点点头。   “第三点,这个宇宙世界之形成,万物的生灭存坏等现象,都不过由于物质聚合的作用。至于心灵精神不过是随着物质聚散的?并无独特价值?”   陶正直连连点头。   “第四点,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你认为不对,命运运气都不过是偶然而已?”   陶正直虽然点头,心中却不禁泛起疑虑,为何雷傲候每个问题都说到他心坎?而他自己根本不能整理得如此井井有条。但雷傲候何以能够?   “第五点,”雷傲候继续道:“你认为人生应该及时行乐,应该享受,甚至不妨打破道德的束缚?”   “第六点,除了现在看得见听得见感觉得到的才可以相信之外,其他方法所获得的理论一概不是真实,一概不可相信?”   陶正直的头都点酸了。   “第七点,”雷傲候还居然滔滔问下去,“你认为人不过是物质合成!一散既归于无有,所以人既没有来生,并无须追求解脱?”   陶正直终于开口,道:“对,我都承认是这样想法,但这是什么意思?”   雷傲候淡淡道:“没有一点意思,我只不过告诉你,你这种想法并不独特希奇,几千年前就有人完全想过。不过能够整理和了解的人大多数反对这种思想。而世上大多数平凡庸碌之辈却不知不觉用这些想法(不是理想)了却一生。”这些思想见解,在印度是顺世外道“卡凡迦”派,在中国杨朱一派大致相近。   你可曾走过庙宇教堂时心中嗤笑一声“迷信”?如果试过,你不妨想想看你可曾试过去了解佛家的思想体系?可曾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知不知道现在很多的庙宇供奉满天神佛,使人完全弄不清楚是佛寺抑是道场,原因只是骗人敛财的神棍所做成?最重要是你知不知道真正的佛家道家信徒,根本就并不重视更不迷信那些神像和佛像?   陶正直忽然缩回角落,身子比刚才缩得更小。   如果你的“高见”人家能够一目了然一口说出,而你却完全不知道,不了解人家的“道理”,你当然会设法去了解一下才可以反驳。何况陶正直自己也知道,他活在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理想”呢?   答案好象是“没有”。   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甚至每天都幻想一番,但可惜“出人头地”、“成功”这些名词都很空泛抽象,并无具体内容。   你通常不去分析“权力”、“财富”究竟是什么?有何意义?得到了之后除了几年或者几十年生活风光奢华一点之外,还存留些什么给你?难道如此短促如此宝贵的一生,就仅仅是为了追求这些?   假如人生以得到权力财富为目标,何以你幸而得偿所愿而竟不觉得一直都快乐?何以你有时发现那颗“心”象吊在半空中,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好呢?   所以世上有许多智慧的人,为了求道(真理)而不惜放弃了权势财富。当然你不一定要放弃才可以追求真理,例如清朝著名的雍正皇帝,他不蛤是治理天下出色的皇帝,而且他是佛教极有成就的大居士,即是著名的圆明居士。又例如宋代名相张商英,皈依后称为无尽居士,他一生荣华富贵但却也是有大成就的佛教徒。   由此可知追求真理并不一定要抛弃一切,更不必残身苦行才能达到解脱目的。   以荣誉生命作为赌注,这种豪赌一生中可能有多次,尤其是武林高手级人物。   但只许胜不许败。失败者连性命都输掉,自然永无翻本的机会。   不过决战双方总会有一方是输家,所以站在自己立场来看,当然绝对不可以“输”,可是输的机会却永远存在。无论准备得多充分,无论你是何等绝顶高明的人物,“输”的机会仍然是存在。   所以,决战前夕双方内心都不免紧张,即使你打会调息,使自己进入无思无虑完全松懈的静止状态,但在某种角度看仍然算是紧张的表现,因为既然你极为排除紧张,就足以证明“紧张”的的确确存在了。   山凝之睁开眼睛,神态非常安祥。   他首先看见的是水柔波娇靥,带着一份忧愁。但淡淡的一抹愁色,反而使她看起来更为美丽动人。   凄艳之美可能是世上最容易感动人的一种“美”了!但任何事情都不可以太过,越是接近巅峰就越危险。   太凄艳当然不好。如果你曾看过水柔波此时神情一眼,你一定终身难忘,也因此你可能不会再被任何女人感动了,因为别的女人已不值一顾。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古代诗人眼见高山入云而不胜羡慕向住,想象应该攀越绝顶峰巅,那时放眼一看,群山都在脚下变成小小一堆泥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但可惜诗人却没有想到爬上绝顶先要锻炼体魄和技巧,登山工具还要准备齐全,而过程中惊险百出,幸而能到达峰顶的话,大概只有倦意加上一点征服快感而已,“诗意”老早就掉坠山下了。何况山巅绝顶风急雾冷,没处躲避。正如袁世凯妄想做皇帝,他的大儿子袁寒云写诗劝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上琼楼最上层。”   山凝之忽然记起悟道以后曾经作过一首咏“昙花”的诗。   其中有两句极适合此情此景,尤其是水柔波何尝不是象美丽的一现昙花呢?   --莫道黄花明日事,剧怜红粉此时颦(注)。   若以佛家说法,第一句是“空”境(明知世上一切都是明日黄花),而第二句却是承认无限时空内的“有”。   因为在此时此刻,银灯吐出柔和明亮的光辉,照出明眸皓齿的绮年玉貌,还有十分凄艳之美。当然谁也不能硬是说她不存在,硬说她是虚无的幻影。   但可惜这种“有”,真如昙花一现。永远是变幻的不永恒的,所以从本质来看,却又变成“空”的了。   水柔波道:“还有好一会天才亮。”   山凝之道:“我知道。”   水柔波道:“你再用一会功好么?”   山凝之道:“不必了。”   水柔波道:“你全身之骨节必剥剥的响,你至今还是纯阳之体?”   山凝之道:“我是的。”   水柔波道:“看你平日俗家打扮的,和那风流倜傥不羁的态度,真叫人难以置信你还是纯阳之体,现在我放心了。”   山凝之讶道:“纯阳之体当然好一点,但我练的不是童子功,不象一尘师兄已练到全身可以缩小如童子,所以我就算娶妻生子也无妨碍,一尘师兄就不行了。”   水柔波腼腆一笑道:“你今生还想娶妻生子?你敢是忘记自己已经是和尚?”   山凝之道:“老实告诉你,我常常会忘记。但当然我不会娶妻生子。其实娶妻生子也好,明晨之战也好,都不过是业力幻相。佛陀告诉舍利子说: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既然世上一切都终必是变幻不永恒的。我何必还作茧自缚?但我也不必遁入深山不必弃亲绝友,亦不必故意去逃避名利权势。这就叫做:随缘消旧业,不更造新殃。”   水柔波微笑道:“你们禅宗和尚都那么潇洒,我永远讲不过你。”   山凝之微笑道:“罪过,罪过。其实还不算潇洒,这叫做‘脱纲金鳞犹带水’。应该到了‘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之时才庶几近之。”   水柔波道:“到底这一次决战你有没有把握?”   山凝之寻思一下才道:“我现在只需要促膝谈心,我可以得到最大的松弛。”   水柔波叹口气道:“你永远都不会给人一个明确答案么?”   山凝之柔声道:“这句话我可以明确回答你,有些答案我明知也不讲出来,那是因为我对那答案可以毫无阻碍可以自由自在,但别人却不行。我这个回答你一定满意,一定明白吧?”   我虽然明白地不满意,水柔波暗暗叹口气。你用“智慧”变成一座山阻隔在我们之间,又变成一把金刚宝剑割断千万缕情丝。我怎能满意呢?   更声隐隐随风传入,竟已是五更天了。   注:借用南怀瑾先生“观昙花有感”诗。全诗是:“离根偶谪落风尘,香色依然清白身。莫道黄花明日事,剧伶红粉此时颦。轻云将护春如梦,雨露难留幻似真。眼界大千无净土,为谁惆怅说前因。”   本篇到此暂告结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故事之二:“烟波江上使人愁”。     第一章 十年刀上泪 临风洒向谁     天空虽然已经晓白,但朝阳未探出头来,便永远浮动迷蒙昏暗味道。   在校场点将台上,晓风猎猎吹动许多人的衣袂,最初是水柔波的衣裳飘飞得最好看也最令人情迷意乱。幸而不久宫妆高髻眉目如画的“云鬟雨鬓”南飞燕也出现了,才使人感觉回到世间,神魂也安定了很多。   该到齐的人(包括陶正直在内)都到齐。   陶正直躲在最不受人注意的最远角落。现在打死他也不敢再捏那小和尚的脖子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小和尚敢情正是当今少林七大高手之首的一尘大师了。人家的童子功已练到全身可以缩小为童子,功力之深厚真可骇死人,陶正直不敢再无礼招惹。   微尘(山凝之)仍然作俗家打扮,熊背虎腰,英风飒飒,自然而然有股潇洒味道。   他发觉南飞燕今天特别注意他,因而忽然有一阵子心神不定。   只因南飞燕这个女人不但美艳绝伦,而且身材玲珑巧妙,武功则是当世有限几个高手之一。老实说山凝之宁可跟呼延逐客甚至刀王蒲公望决斗,也不愿对手是南飞燕。   何况她古怪得很?更何况她是个“女人”?   呼延逐客在晨风中挺立宛如石像,气势坚强信心十足,“悲魔之刀”连鞘握在左手,刀鞘上已经透出森寒的杀气。   山凝之居然空着双手,而且看来准备用空手对付“悲魔之刀”。   不过那么多人,包括一尘大师在内,都无人表示诧异或担心抗议。   因为少林神拳乃是天下闻名的镇山之宝之一,虽然“神拳”只是一个总称,其实还可分为“大力金刚拳”,“隔山打牛”,“大天星”,“小天星”等等。但总而言之,所谓“神拳”就是练成一种劲道可以隔空伤人。虽然威力不能及远,但三五七尺内却比大铁锤还厉害可怕。所以练成这种绝世神功的人,当然不必携带兵刃。   双方任何话都不必多说,也不必担心这一场决斗会不公平。因为当世高手,在场已经有七个之多。谁赢谁输铁定是一目了然,绝对不对狡辩争论。   山凝之忽然问道:“雷施主,呼延老师的悲魔之刀真的很可怕么?”   雷傲候道:“真的。此是异邦古国重宝,实是不同凡响。可惜呼延兄离家太久,隐光蹈晦潜练太久,反而不能完全发挥此刀威力。”   这几句话大是不合党理。古往今来任何练武之人如果能离弃妻儿等一切埋首苦练,当然只有精进之功而无荒疏之弊。何以呼延逐客反而不能发挥此刀威力?   雷傲候解释道:“这把‘悲魔之刀’一定是性如烈火之使用,才可以发挥巅峰威力。呼延兄自己取名‘逐客’,抛弃妻子情断义绝,‘忍’则有之,‘性如烈火’就一定不可能的了。”   山凝之微笑道:“呼延老师,真是彼此彼此半斤八两。敝寺有些武功也很矛盾。如果不是具有冷酷狠毒心肠之人,永远到不了巅峰。但佛门弟子以‘慈悲’为怀,所以练起这些神功就一定大打折扣了。”   人人都很用心聆听,没有人表示不耐烦。因为现在任何一个人敢开口的话,这些话当然必是极有份量极有价值。   南飞燕忽然问道:“严北、蒲公望,如果你们联手对付一尘和尚的话,我应该赌那一边赢那一边输?”   “刀王”、“血剑”联手之威自是可以震惊天下,少林七大高手之首的一尘大师缩缩脖子伸伸舌头,应道:“贫僧当得望风而逃。但他们两位当世顶尖人物难道真会联手对付我?   南姑娘你这种想法有没有离谱了一点?”   严北和蒲公望神色丝毫不变,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但他们都心中有数。由于已经答应过南飞燕的条件,所以如果她提出要求,他们非联手不可。莫说对手硬如“一尘”,纵是第九流武师他们也不能违约而不出手。   南飞燕笑道:“他们固然是当世顶尖人物,但我也是。我一定证明给你看的。啊,我可能话太多了,应该让他们动手决战啦……”   于是,气氛忽然凝重而又寒冷,水柔波簌簌发抖,身子缩成一团。   山凝之大声道:“雷施主,贫衲落败并不在乎胜败生死,却想知道如果贫衲落败那一刹那,毕竟会看见何等景象或征兆呢?”   雷傲候露出迟疑神色。呼延逐客知道他的意思,立刻说道:“雷老板尽管说,兄弟也非常想知道。”   雷傲候才道:“不但是局中之人,即使是局外之人也看得见一个明显征兆。如果任何人忽然看见‘悲魔之刀’刀尖,那两颗金刚钻,居然变成真的眼泪那种景象,微尘大师,那时你已经输了,而且你绝对无能为力,无法自救。换言之,你非死不可了。”   人人都升起好奇之心,都想瞧瞧这种奇异景象,但当然这是勉强不来的事,甚至连山凝之自己也禁不住好奇。但他当然不肯为了看这奇异景象而故意落败。   雷傲候四下看过众人,知道已无人会再开口了,忽然大声喝道:“准备……开始……”   只见刀光宛如掣电,一道道电光忽然纵横闪射照亮整个点将台。但同时之间拳风急荡发出闷雷似的声音,可见得拳头的威势竟是拳攻而刀守。   少林神拳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是人间罕见绝艺,尤其是山凝之有一拳击中刀身(正确说法是尚有两尺之遥),居然“当”地响,有如禅寺晨钟悠扬远传。   然而你一定想不到所有观战之人(无一不是高手),对少林神拳只不过赞叹讶异而已。   但对那采取守势的“悲魔之刀”,却都或多或少泛起不能克制的惊惧情绪。   “悲魔之刀”必定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力量,没有人否认这一点。而尤其是陶正直,他离战圈最远,却偏偏只有他自从刀光一起就沁冷汗,就感到惧意是从骨髓冒出来。   虽然在这种情况下,陶正直居然还能分心还有本事观察别人,发觉最受魔刀影响之人正是他自己,而最不受影响的竟然是一尘大师和正在出手拼斗的山凝之。   若论年纪轻和纯洁,自非水柔波莫属。根据雷傲候的说法,此刀结大奸大恶之士有特殊神秘力量(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水柔波当然绝非“奸恶”之人,但她所受的影响竟然甚于一尘微尘,可见得此刀与心灵意识有关,越复杂越会算计之人,就越受影响。   陶正直简直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是山凝之的位置,一定早已心胆俱裂,被“悲魔之刀”   杀死了。   至于事实上身在局中的山凝之,并非没有发觉“悲魔之刀”的神秘力量,只不过作为一个禅宗行者,在心灵意识方面已修持到空灵透脱境界,正如六祖所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所以山凝之不但不受威胁,反而发现呼延逐客的弱点空隙。   那呼延逐客一共发出十二刀,其中有三刀是攻击,而守势却占了九刀之多。但不论是攻是守,呼延逐客每一招总是留有余力蓄势待发。   留有余力而且蓄势等发本是武学中至为精妙的境界。可是“悲魔之刀”的真正威力居然因而施展不出。当然如果换了一个性如烈火之人,一出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尽全力拼命斫杀,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山凝之觑得真切双拳连环击出,这一招称为“声东击西”,很普通很平凡的碰撞招。但真正高手使出来却完全脱胎换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他右拳先出,左拳后发,但任何人一望而知杀着是落在后面的左拳。   然而山凝之的右拳却又使人感到排山倒海的威势。老实说,单单是这一拳之威,如果不是一流高手根本连脚步也站不住。所以那后着杀手谈都不必谈。   然则呼延逐客应该如何化拆?如何反击?答案是呼延逐客应该全力先堵截对方先发的右拳,绝对不可以蓄留后劲以应付对方后着杀手。   因为当他放尽全力之时,“悲魔之刀”才真正发挥出神秘力量。只须这一刀,就足以击败山凝之,甚至取他性命。   但正如山凝之心灵感应所得答案,呼延逐客仍然不能放开手,不能肆意出击。   因此,这一刹那间呼延逐客露出致命的破绽。   山凝之根本不必当真使用后着杀手的左拳,只用右拳就可以击毙敌人,就可以赢得这场决战了。   不过这个结论绝对不适合呼延逐客与别的敌手决战,因为最主要问题出在“悲魔之刀”   全然不能克制山凝之这一点。如果换了别的对手,呼延逐客的弱点会不会被看破真的大成疑问。   但山凝之左拳“神拳”劲道忽然大打拆扣,明明这一拳应该有千斤之重,却变成一二百斤,因此威力效果当然也就不同,甚至得到相反的效果。在山凝之拳力忽减之际,长刀便已到了他喉咙要害。连山凝之自己也几乎要闭起眼睛等死!因为他已看见两大滴眼泪,泪光亮晶晶闪动。   其他的人没有一个看不见,水柔波发出猿啼似的凄厉惊叫!   这一刹那短促得你连眼睛也来不及眨。但以“思想”速度来说,却又是长久得足以了解很多事情。   山凝之几乎是同时想到,第一点,我脚下坚硬地面何以忽然软塌少许?以致拳力消散大半?   第二点是“死亡”本是等闲事。“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但何以又忽然知道一定不会死呢?   “悲魔之刀”锋利的刀刃已几乎碰到他咽喉,但却推不出分毫,所以山凝之咽喉丝毫无损。   人人都已看见“悲魔之刀”是被一只银色小钩钩住,银钩用一条极细银丝扎住,另一端是在南飞燕手中。   单凭这枚银钩绝对不足以阻止刀势,事实上呼延逐客已经弯腰缩头躲过三种暗器。   决战中的两人都分开了,而所有的目光也都集中南飞燕面上。   南飞燕微微一笑,“女儿愁”银钩已缩回袖中,她独步天下的暗器这回才真正显出威力。她之所以能挤身于天下武林前十名高手之内,果然是有真功夫真本事,与她的美色全然无关。但她为何出手解了山凝之之危?换言之她何以坏了呼延逐客的大事?   除了一尘大师水柔波之外,人人望住她的眼光中都迷惑而又大有敌意,因为她这种行为绝对不能令人接受,尤其是严北蒲公望孟知秋等人,已经等于公证人身份,岂能忍受她的这种行为?   南飞燕道:“山凝之,我一直等候这个机会,我不知道你突然落败是别有原因抑或是‘悲魔之刀’威力忽然大盛?但我救了你一命,你不会否认吧?”   山凝之道:“贫衲岂能否认?”   南飞燕转眼望向其他的人说道:“胜负既已分出,对你们来说山凝之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但对我来说却刚好相反。”   雷傲候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你刚好相反?为什么你要救山凝之一命?”   南飞燕反问道:“你博知天下一切奇珍异宝,但你可知道我巫山神女宫数百年来秘传神功的名称?你可知道这门神功的奥妙?”   雷傲候眼睛极快地扫过众人,这一眼已可以肯定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他心中叹口气,既然人人都不知道,他何必让大家知道他知道呢?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其实却是表示心中的不满,唉!巫山神女宫本来是天下唯一纯女性的名门大派,历史之悠久岂止数百年,根本就有二千多年之久,但现在,却已渐渐变成邪恶门派了,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神女宫都是出色女子(包括美貌才智和武功),而她们全都鄙视男人,敌视男人之故?   南飞燕道:“谅你也不知道,敝宫这门神功称为‘云雨巫山断肠’,就算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能够保持外表不坏,但里面已经肠断心碎断灭了生机。”   水柔波忽然听出不妙,挺身勇敢地问道:“神女宫秘传神功跟他有什么关系?”   南飞燕瞧也不瞧她一眼,冷冷道:“严北,蒲公望,如果我认为山凝之是理想人选,我要他试验我神功威力,你们反对么?”   严北,蒲公望一齐摇头,他们霎时已从头到尾想过,根本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南飞燕道:“所以呼延逐客活着对你们有用,而山凝之则对我有用。”   这个结论很妙,因为她又弄出一个问题,那就是呼延逐客战胜活着的话,对严蒲二人有何特别用处?   南飞燕目光凝视呼延逐客,柔声道:“你呢?如果我想带走山凝之,你支持我抑是反对我?”   呼延逐客一面将“悲魔之刀”入鞘,一面立刻答道:“我支持你。”   水柔波发出一声惊叫,声音中透出无限惊惶,无限哀婉,尤其是配合她的表情,凄艳得比杜鹃啼血还有过之,凄艳得人人为之心酸肠断,却极愿意拥抱着她轻柔安慰她。   只有南飞燕眼中射出憎恨而又快意的光芒,她道:“山凝之,长话短说,我这一关你过得了你才算活着。如果你过不了,你仍然不会死亡,但你却已不算是活着了。”   没有人听不懂,因为如果活着比死亡还难过还可怕的话,这种生存就不能说是活着了。   南飞燕一定是这个意思,山凝之也一定了解,所以他只问道:“你为何偏偏选中我,是不是因为水柔波的关系?”   南飞燕不作正面回答,说道:“如果你过得这一关,证明你必是少林寺第一高手,你的成就必可超过现在的老方丈大铁脚神僧,但如果你过不了,你将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山凝之望住她,好象在看一件稀世之宝或者是在看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   一尘大师走前两步,他样子实在很不起眼,由头到脚都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和尚,而且松垂的衣服显出一副垮兮兮的样子,但他一动却招集了所有的眼光。   只见他身形忽然间高大了将近一倍,所以那一身僧衣反而显得有点窄小。   这是世间罕睹的神功绝艺“童子功”,与江湖上偶尔可以看见的“缩骨”功夫不同。   童子功硬是可以把骨骼肌肉作均匀比例的压缩。象一尘大师可以缩小将近一半,只怕已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了。至于缩骨功则最多可以缩小一点而已,以全身而论亦无法作均匀比例的缩小,如果缩矮则身体一定肥胖,缩细则变得长些。   人人都不禁有叹为观止之感。   一尘大师很和蔼地微笑,却掩不住凛凛神威的气概,他说道:“南姑娘,你好象还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南飞燕道:“你的童子功,但在我们女人立场来说,却一点也不欣赏,因为你已经永远不能近女色不能娶妻生子,你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你真的那么绝情?”   这种话题对练童子功的人(已彻底摒绝女色)来说,都很不适合,何况是“和尚”?怎肯跟这种名女人谈论娶妻生子以及情爱问题?所以人人预期一尘大师必定沉下脸色,至少也有点不高兴。就算神色间不表露出来,也必将不回答任何话。总之,南飞燕想气气他,想使他不高兴的心愿是可达到。但每个人都猜错了,一尘大师不但没有生气,没有不高兴,甚至他的慈蔼笑容还加添上怜悯味道,就象大人们听到小孩问出一些幼稚可笑的问题时那种怜悯的笑容。   一尘大师道:“南姑娘,如果你很爱一个男人,你甚至已深信自己这段爱情是最真挚的,任何人也不能改变你,拦阻你,这种爱情恐怕不会是假的吧?”   高僧说法已是缘遇难求,而高僧谈爱情那更是少有的事,所以人人都很有兴趣地侧耳而听。   南飞燕道:“当然不假,而且又值得羡慕。”   一尘大师道:“但当你心怀嫉妒或忿怒之时,或者是当你穷愁潦倒,上无寸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时候,又或者当你青去得志名成利就之时,又或者当你静居林泉心旷神怡之时,你在这种种不同境界中,你的爱情会不会随之而有所不同?”   南飞燕愣了一下,才道:“在种种不同环境中,爱情或浓些或淡些,或强些或弱些,虽有程度上的变化,但却没有实质上的不同。”   一尘大师道:“程度之变化也即是‘感情’的变化,如果你能够消灭能够去除这种会变化的感情,你不会有程度上的变化,你若能够如此,是好还是不好?”   南飞燕道:“当然好。”   一尘大师道:“能够绝灭这类时时变化之情,也可以叫做绝情,所以‘绝情’这个概念并不一定代表错误或者代表不好,但你刚才用绝情来形容我,却显然是不好,是错误的意思。然而你又亲口承认能够绝灭会变化感情是‘好’的,可见得习惯上用词跟真正实情大相矛盾,但你却不知道也不加以深入观察,你为何如此粗心大意,是不是人人都如此粗心大意?如果是的话,你提出的问题是否已变化成没有意义的戏论呢?”   南飞燕真不知怎样回答?她虽然知道佛教徒对世间万事万物都另有一套看法,却绝对想不到原来从凡俗的看法,佛教徒也随时可以指正你的错误。她立刻决定祭出她的法宝,她的法宝就是不做“君子”。君子的意思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但反过来就是“小人”就“动手不动口”了。   南飞燕淡淡一笑,道:“我要带走山凝之这个想法,你认为我应该问问你的意见,因为你是山凝之的师兄,你又是少林七大高手之首,但可惜少林七大高手只有两上人在此,而赞成我支持我的人却有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还有呼延逐客雷傲候,甚至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也站在我这一边,李大夫武功不怎样,但只要他袖手旁观,水柔波的问题就严重得很了。”   “大自在天医”李继华马上抗议道:“我可没有表示过支持任何一方。”   南飞燕笑一下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一定会支持我,因你想亲眼看见严北蒲公望的决斗,何况你是雷傲候的朋友,你当然不想阿雷吃亏受苦对不对?”   李继华的确想目睹严蒲之战,却又的确知道严蒲二人既然支持南飞燕,可见得她真有本事使他不能躬逢盛会,至于雷傲候也的确是他的朋友,他当然不能使朋友吃亏受苦,所以他只好表示支持南飞燕。   一尘和微尘不禁相视苦笑一下。   如果只是出手拼斗的问题,那就简单得多,但水柔波性命捏在李继华掌心,这一点就大大成为问题。何况严蒲二人联手的话,一尘大师绝对没有取胜机会(山凝之有南飞燕一人对手就已不易解决,何况尚有呼延逐客和雷傲候等人)。   最重要而又最可怕的一点,就是任何人绝对想不到严北,蒲公望这种绝代高手,居然肯联手出击。   事实证明在场的顶尖高手,个个支持南飞燕,少林这边实力单薄得不成比例--只有一尘和微尘,还加上一个累赘水柔波。   山凝之当机立断,朗声道:“南飞燕,我们成交了。”   南飞燕笑道:“成交的意思是不是你答应亲自历经我神女宫秘传神功‘灵雨巫山必断肠’的考验?”   山凝之点头道:“正是。”   南飞燕道:“若是如此,当然没有人会妒碍李继华医治水柔波,而且山凝之你大可放心。不论你过得过不得我这一关,你都没有性命忧,也不会失去苦练多年的武功。最重要的是明天,你就可以回到水柔波身边。”   这一点果然是最重要的,水柔波长长舒一口气,放下了心,既然山凝之一定没有性命之忧,一定可以明天就回来,还怕什么呢?   所以当一尘带她回去时,刀子已经全不忧虑,还笑着向山凝之道别,嘱他小心应付。   其余的人却竟然没有一个离开点将台之意。   只见孟知秋在刚才战圈范围内徐徐行了一圈,然后停步在当中位置,仰头向天,露出一副黯然无语问青天的神情。   人人都不作声,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孟知秋身上。终于看见这位“神探”长叹一声,说道:“这一件事属于信不信由你,又不由你不信之类。我意思说如果山凝之若是由于外来因素影响而败,则这种外来因素必须是死人才办得到,死人就是‘巧手天机’朱若愚。只有朱若愚才能够布置这种最巧妙的机关,使山凝之脚下忽然陷落两分。”他停歇一下又道:“脚底坚实地面忽然陷落两分,在普通人可能不会察觉,但高手性命相搏之际,却不啻阎王帖子。各位当然明白,所以我不必多说了。我想说的是巧手天机朱若愚平生并无传人,这是他去世前一年左右,他亲口告诉我的。所以他若有传人,最多也不过只跟他一年左右。但我绝不相信有人能在一年短短时间之内学会巧手天机朱若愚的绝世之学。”   雷傲候道:“你何以肯定一定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的绝学?”   孟知秋道:“因为‘无迹可寻’。各位当然深深知道,朱若愚的机关埋伏永远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前事后莫不如此。”   他已明显告诉大家查不出此一机关埋伏的架构及发动操纵的线路。如果查得出发动机关的位置所在,那当然变成十分简单之事。只要回忆一下当时众人所占位置就知道是谁了。   雷傲候的目光在陶正直面上停留一下。   陶正直一直露出谦卑诌媚的表情,雷傲候锐利目光并没有使他变化。但他内心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哼,哼!你们尽管耻笑我!尽管看不起我,你们认为武功高明功力深厚就稳操胜券么?哼,嘿!天下第一神探就能够无所不知么?我在你们心目中微不足道,是一个卑鄙的在夹缝中苟活的小人。但你们这些大人物,迟早一个个死于我手中。你们甚至直到断气时,还不知道是被我弄死。哈,哈……”   雷傲候的确无法使自己想念这个卑鄙而又没有骨气青年,就是摆设机关之人。而且他暗中陷害山凝之有何好处?但遍看点将台上诸人,除了陶正直之外,却又没有第二个人可能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的门生弟子,然而朱若愚肯收这种弟子么?   他终于认为绝不可能而收回眼光,却也发现孟知秋和他一样放弃陶正直这条线索。   然而,难道那使山凝之落败的机关埋伏竟是“天然”的?难道是“巧手天机”朱若愚会从坟墓在跑出来弄下手脚?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而孟知秋大可追究查探下去,可惜现在时机不对,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血剑”严北忽然说话,声音严冷如冰,表情亦有如冰霜。他道:“呼延逐客,我和你相识逾二十年,却直到今天才知道、才见识你‘悲魔之刀’。”   呼延逐客歉然道:“是的。在下故意隐藏不露,这一点我很抱歉。不过,大江堂之事在下却心力尽瘁,北公您谅必早已深知。”   严北道:“我们谈目前的事,因为目前时机已经成熟,至少你是这样想法。”   呼延逐客道:“是的。”   严北道:“我自信一定不会误会你的心意,你其实志在‘刀王’蒲公望。不过你又认为如果能击败我,也就等于可以击败蒲兄了?”   呼延逐客严肃而又敬佩地答道:“是的。”   如果你有盖世凌云之志,如果你自认是不世杰出英才,又如果你遇见竟能深切了解你的人,你岂能不肃然起敬?你岂能不既佩服而又感动?   严北道:“很好。现在,大家都在此地,除了那年轻人之外,俱是当世无双之士,大家都知道都了解我的话。所以你可以立刻回答,你决定选择哪一个?蒲兄?我?”   人人都屏息静听。因为严北没有估计错误,人人心里都很明白。那呼延逐客以当代刀法大家之成就,却屈就大江堂香主之职,十年来不求闻达,不露丝毫锋芒,甚至连严北都不知道他的“悲魔之刀”。   为什么?只因为呼延逐客平生练刀,刀客生涯的巅峰成就,当然莫过于击败当世“刀王”蒲公望。   可是如果贸然找上蒲公望的话,胜败全无把握,所以如果换一个方向设法接近严北窥探清楚他剑法之造诣,暂时以严北为假想敌,如果最后赢得他的“血剑”,无疑就可以赢过“刀王”了。   现在严北已经知道并且已经当众问他,呼延逐客也就非回答不可了。   他的声音坚定而又含着强烈敬意,道:“北公,在下选择蒲老。”   严北脸上居然泛起欣慰欢愉的笑容(只怕是数十年来第一次),道:“好,我为你押阵。我保证即使‘巧手天机’朱若愚复生,他也不敢弄任何手脚。我希望你们两位答应等到明天才举行这一场天下无双的刀法印证盛举。因为一来呼延兄必须休息一天,二来我想瞧瞧朱若愚或他的门人弟子还敢不敢弄手脚!”   他向蒲公望躬身施了一礼,又问道:“蒲兄接不接受呼延兄的挑战?”   “刀王”蒲公望仰天一笑,道:“他是敌手,所以我当然接受。”   严北又道:“明天午时?”   蒲公望道:“最好了。”   严北那对象利剑的眼光,转到南飞燕面上说道:“希望你也赶得及这一个盛会。”   南飞燕笑一笑,道:“当然赶得及,为什么赶不及呢?”   这问题谁也不能回答,即使是当事人之一的山凝之,亦只有“无可奉告”四个字。   山凝之如果有想到男女方面,他脑中心中只有水柔波的倩影,只不知水柔波芳心有何感想?她这一夜怎生排遣呢?   山凝之不敢多想,却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莫道黄花明日事,剧伶红粉此时颦。   山凝之坐得很舒服,红木细雕的罗汉床,垫着又厚又软的狐皮厚褥。矮脚方几上摆着两种时鲜水果以及两色精致糕点,还有香茗热茶。   不过如果你面临不可知的命运遭遇,而又枯坐三个时辰之久,就算更舒服的地方你也会觉得难过。   山凝之神色间却没有露出不耐烦,也没有不安,反而很恬静安祥,好象坐在他自己坐惯的禅榻上,又好象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华灯已上,矮几上的热茶,也换了二十四次。换茶的是妙龄女郎,长得很白很美,但却好象哑巴一般,虽然一直进出这个房间,却从未开过口,从未说过一句话。   不过山凝之比她更狠,因为他由开始到现在,根本未曾瞧过她一眼。   他们似乎在赌气。   但其实山凝之只不过让自己停留在空空冥冥境界中,所以既没有注意那美貌女郎,更没有想到这种态度会不会令人受不了。   南飞燕忽然出现,而山凝之居然也马上从空冥境界中回到现实世界,默默望住她。   南飞燕道:“你果然有点道行。”   山凝之苦笑一下,道:“这不算是道行,我做了几十年和尚,难道连打坐也不会?”   南飞燕道:“别在门缝里瞧人把我瞧扁了,有没有道行我还看得出来。”   山凝之道:“好吧,就算我有道行,但有什么用处?还不是落在你掌握中?”   南飞燕哟了一声,道:“少来这一套,姑奶奶绝对不会心软放过你,你必须保持纯洁之体才可以救得水柔波。但你能不能保持呢?你的禅定功夫能不能安然渡过这一关呢?”   山凝之慎重地道:“我不大明白?”   南飞燕道:“我这门神功称为‘云雨巫山必断肠’。如果你做了云雨巫山之事,就算你有少林神功护体而不至于骨蚀魂销。但为了水柔波的缘故,你已不能救她,所以必定断肠无疑了!”   山凝之忽然精神大振,严肃地道:“你为何故意提起水柔波?为何又把许多内情告诉我?”   南飞燕道:“因为你是和尚。”   山凝之讶然问道:“我是和尚便如何了?”   南飞燕道:“你们少林寺虽然是天下第一大宗派,虽然博识天下各种奇功。但我这种床第间的恶毒功夫,你们和尚可能不敢知道,当然也可能不想知道,所以我略作解释。”   山凝之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当和尚的却不是个个都象食古不化的道学之士,我们无所不学,也没有忌讳。”   南飞燕道:“我让你枯坐了这么久,难道你全无奇怪之感?”   她这时才坐在罗汉床上,紫色披风裂开,露出晶莹雪白丰腴的大腿。   山凝之居然凝视她裸露的部分,又居然赞美道:“你好漂亮好迷人,我想知道你已经颠倒了多少众生?”   南飞燕道:“我先问你,所以你先回答我。”   山凝之耸耸肩,这个小小动作看来却甚有潇洒味道:“我当然奇怪。”他说:“因为你已浪费很多时间,你应该越早出手对付我就越有把握,但为何你白白浪费时间?”   南飞燕道:“现在你还想不想知道我曾经颠倒多少众生?”   山凝之摇摇头,道:“好象不必啦,因为我忽然感到你已经要出手了。”   南飞燕轻轻叹口气,道:“跟你说话真舒服,心里虽然有十句话要说,但只说一句你就知道下面的话,你说得对,我要出手了。”   山凝之忽然又道:“我又有奇怪的感觉,感到你并非向我直接出手。但如果你不须直接向我出手而能赢得我制服我,我当然更加佩服你了。”   但如果裸露出诱惑的肉体已经算是“出手”的话,南飞燕便是已经出手了。因为她雪白腻滑的肉体裸露得越来越多,胸前挺耸双峰固然颤巍巍地在山凝之眼前跳荡,腹部以至大腿亦全无寸缕。   因为她的紫色披风现在只附在背后。   她修长浑圆的双腿发出使男人垂涎的光采香气,脚尖的指甲上涂着鲜红蔻丹。   她柔声道:“好,现在开始,请你注意,你必须十分小心地注意着……”   房内很暖和,所以那个女郎虽然完全赤裸,却绝对不会寒冷。   她雪白肌肤在华灯高烛的照耀之下,反映得房间似乎更为明亮而又旖旎香艳。   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地只裸露上身,这个男人显然极力抑制自己不坠入欲海,不使自己被欲火焚身,所以只有挣扎克制的表情。   裸体女郎终抱住男人,倒在床上,但却并没有任何动作。两人仍在说话,所谡说话其实是女的问男的答。   这一幕情景(应该是两幕),因为隔壁房间也同样有一个裸女和一个精赤上身的男人,而进行的情形亦一模一样。   任何人也猜想不到山凝之和南飞燕居然没有参与而在第三个房间,透过特别设计的孔隙,可以把两边房间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山凝这甚至不必起身,只须继续的坐在罗汉床上,就可以左右逢源,目睹一切了。   他居然还能够泰然自若地面对雪白身子从紫披风裂口里裸露出来的南飞燕,甚至南飞燕一双大腿已经完全伸入他怀抱中,他也依然面色不变。   其实他们已经干了十几杯酒,如果山凝之酒量不佳,只怕已被酒精解除他精神的防御力量而沉溺于色欲之海。   南飞燕道:“你当然认得那两个男人?”   山凝之道:“认得。他们是呼延逐客的左右手,也是大名鼎鼎的刀法名家西门双飞燕,他们何以会在此地?”   南飞燕道:“我派两个女弟子,施展敝宫秘传神功‘云雨巫山必断肠’,特地用西门兄弟分作试验品。你一定也知道,他们西门兄弟在女色方面名声很好,甚至可以说不喜欢女色,然而我却可以保证他们过不了这一关。”   山凝之道:“凭良心说,你选的两名门下都姿色过人,男人实在很难拒绝。”   南飞燕道:“但情形不同,因为我们事先已警告西门兄弟,他们并不是糊里糊涂掉在温柔陷阱中。”   山凝之道:“我对他们坦白说出的事很感兴趣。”   南飞燕道:“我也是。我也想不到他们兄弟两人竟然是呼延逐客最凌厉狠毒一招刀法之中的一部分。”   山凝之道:“根据他们描述,如果我那一拳没有意外因而击退甚至击伤呼延逐客,则马上惹出他们这一招最后杀着。我的确不敢想象这三人一齐出刀一齐化为一招刀法会有多么凌厉可怕。”   邻室已经停止谈话,只见西门兄弟所搂住(其实本来被裸女先搂抱着)的裸女象蛇一样蠕蠕而动,她们的动作很有节奏,看起来很有强烈魅力,而且她们老早已闭上眼睛,一望而知她们一切行动以及喉咙的吟声,已经不须做作而是自然而然如此,可见得这些都是神功的一部分。   西门兄弟仍然只裸着上身而已,亦没有任何淫亵情欲的动作,但看来却很不妙。就象一个人快要没顶溺毙之前,那一阵子虽然还未沉下水也还未死,但那种表情却可以意会又极值得同情。   裸体女人脚指甲的蔻丹红得象樱桃一样,正因如此,才会使人发觉突如其来的变化。   只见指甲颜色忽然变淡变成没有颜色,然后进一步变成青紫色,又然后脚背完全变成青紫色,这股奇异刺眼色彩还会蔓延,由脚背慢慢伸展上小腿至大腿上,到了小腹之处才好象不再往上伸展。   西门兄弟如象坠入噩梦之中,眼睛半瞑,全身微微颤动。随便是谁也瞧得出他们已经失去清醒理智,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   山凝之叹口气道:“南飞燕,这两位刀客若是到如此为止,全身功力虽然不失,却已永远不能再有进步了,其实他们如果还保持原来的功力也已经是大幸了。”   南飞燕道:“是的。”   山凝之道:“你为何这样对付他们?明天呼延逐客岂不是少了一招生平最凌厉最可怕的刀招?”   南飞燕道:“西门双飞燕仍然能够帮助呼延逐客,正如你刚才所说,他们刀法只不过永远不能再精进而已。这是因为我那两个门人功力有限,所以不能使他们‘断肠’,但如果换上是我,你猜怎样?”   山凝之道:“我看男人这一方面只要不动淫邪之念,你的神功就没有任何威力。这一点我有些把握,希望你相信我。”   南飞燕道:“有把握也没有用,你就算六根清静,心中已全无男女相,也没有用。”   山凝之忽然大为震惊地流出冷汗,因为如果南飞燕只是平常的淫娃荡妇,当然不必怕她,但事实上,她不是普通淫娃荡妇。她不但是武林顶尖高手,而且她大有学问,并非不明折佛道两家三际托空断绝凡俗欲念的理论。所以,她既然说得出这种修持功夫不管用,那一定是不管用的了!   南飞燕笑声很娇媚悦耳,柔声道:“山凝之,因为你修行功夫再好,却仍然还有一副皮囊。正是人之患在于有这个身体,而身体却不是木石尘土,只要有刺激就一定有反应,你说是么?”   山凝之声音枯涩,道:“是的。”   南飞燕又道:“普通的刺激对你当然起不了作用,可是你莫忘记我这一边有一位天下无双的大国手,他的本事如果你不服气大可试上一试?”   山凝之大为凛惕,肃然道:“怎样试法?”   南飞燕道:“只要喝一杯酒,你就知道能不能抑制你的欲望。当然你可能已喝过这一杯有问题的酒。”   山凝之的确忧虑不安了。因为以当世第一神医配制的药物,当然能够达到无色无味无嗅之境,并且绝对能够不使酒味变浓或变淡。换言之,任何人哪怕是使毒专家或者最佳的品酒专家也不会发觉有异。所以莫说只喝一杯,就算已装在肚子的杯杯皆是有问题的酒亦不稀奇。   但将会出现什么问题呢?   任何问题都可能发生。例如山凝之忽然变哑吧终身发出不声音;或者辛辛苦苦练成的武功忽然不见了;或者突然七孔流血而死;又或者忽然变成欲火焚身的野兽,而野兽却是不定不会选择对象的。当然变成野兽的成份最大,所以山凝之简直已经流下冷汗。他本想谴责南飞燕不该使用这种卑鄙手段,如果她只用巫山神女宫秘传的神功取得胜利,败方当然输得心服口服。何况以南飞燕身份地位,谁想得到竟会使用阴谋手段?   但谴责又有何用处呢?徒托空言不切实际,所以山凝之考虑到实际行动--趁现在尚无异象之时全力出手。   南飞燕的话声使他暂时忍耐。她道:“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   山凝之更加不肯马上出手了,但奇怪,有哪两条路可走?为何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南飞燕道:“你如果赶快运聚全身功力或者用禅定之功抵御药力,或许能控制得住熊熊欲火,这是第一条路。至于第二条路,你只好试试看能不能在药力发作前出手全力把我杀死。不过第二条路只属于理论而实际不通,因为你就算只当中计已经喝了那杯酒,就算你出手能杀死我,但有何意义?难道你是为了‘报仇’?”   真正的佛教徒如果“杀生”的话,当然不是为了报仇,否则他一定不是真正的佛教徒。   南飞燕又道:“我知道你不会为泄愤而杀人,那么是不是为了替天行道为世除害?答案当然也不是,因为你知道当今之世值得我出手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山凝之不禁苦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南飞燕道:“你先看看目前我们的姿势。”   山凝之根本不必看,但还是看了。   南飞燕雪白赤裸曲线起伏的身子完全离开紫披风,她那双丰腴修长的大腿仍然伸入山凝之怀中,情景很诱惑迷人,但山凝之居然并无异样感觉。   南飞燕道:“如果我能使你忽然欲火焚心,我们现在的姿式对一切情形都特别方便,换句话说你马上就失去纯阳之体,对不对?”   山凝之苦笑道:“是。”   南飞燕道:“我当然明白我为何要使你失去纯阳之体?”   为了“水柔波”,山凝之苦笑点头。   南飞燕道:“我为何明说而不暗算你呢?”   山凝之摇摇头道:“我的确不明折,我可能太蠢太笨了。”   南飞燕道:“聪明的人才敢说自己笨。所以你一点不笨,你很聪明。不过我们目前并不是研究这个问题,是么?”   山凝之道:“是!”   南飞燕笑着把大腿稍为挪动一下,立刻使山凝之感受到“声、色、香、味、触”五种本能感觉的强烈压力。   南飞燕柔声道:“你一定会尽力,会不惜一切医好水柔波。但如果你失去纯阳之体,你这个禅宗行者既拿得起也放得下。你一看反正无能为力了,你反而会有‘解脱’之感,我希望没有看错了你。”   山凝之苦笑中含有惊讶成份。唉,南飞燕能够列于武林前十名高手之内,果然不同凡响,果然极为可怕,但她究竟想怎样呢?   南飞燕又道:“我请求你用头脑好好想一下,你是否相信我真的能使你不知不觉中失去纯阳之体?”   山凝之道:“是的。”   他好象除了最简单的“是”或“不是”就没有其他好说了。   南飞燕道:“既然你明白既然你承认已经失败,你便须答应我的要求。你的要求是你虽然还得持纯阳之体,虽然还有医治水柔波的条件,但你却不能做。你可以找任何人代替帮忙,但你自己却不能做了。”   要医好水柔波除了药物之外,还必须有一个纯阳之体的男人,既爱她又为她接受,然后,按照李继华的指示真正合体交欢。   这种事情怎能找到别人帮忙?   山凝之忽然伸手在她雪白光滑结实的大腿上抚摸,道:“其实得到你的话,任何男人都应该没有遗憾。”   南飞燕反而吃一惊,道:“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山凝之的手简直不规矩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而南飞燕身子微颤,发出呻吟声。   南飞燕看来已经完全沉醉于肉欲的渴望中,现在看来任何男人她都绝对无法拒绝,当然如果这个占有她的男人竟是山凝之那就更完美了。   但她居然还能伸手轻轻按住山凝之大肆活动的手,轻轻道:“山凝之,你到底知不知道正在干什么?”   她手指纤长,鲜红指甲衬得皮肤更白更美观,单是这只美丽玉手就可以迷死很多男人,但这只手却是世上几只最可怕的手之一。   山凝之把她纤柔如无骨的手捏在掌中,回答道:“我想证明给你看,没有李继华那杯有问题的酒,我仍然可以跟别的男人一样。”   南飞燕全身软得象棉花,但却给人弹性光滑之感。   她道:“你老早已证明过,实在不必真刀真枪的,你难道忘记了水柔波?”   山凝之其实只有双手不规则,没有别的行动。但当然任何女人都很容易知道他是不是强有力的男人。   山凝之道:“但相反的我亦想向你证明,就算我喝了那杯有问题的酒,我仍然可以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南飞燕大惊道:“你说什么?”   她马上知道他不怀好意,因为首先他两只最可怕地已十分美丽的手完全瘫痪无力,连小指头也不能动。   少林寺的点穴固然天下无双,其实除了点穴之外,还有很多奇特手法可以使人身体局部不能活动。   南飞燕又大惊道:“你捏断我两手筋络?”   山凝之冷冷道:“咱们走着瞧,说不定你双手永远不能施展九种暗器,连任何一种都不行。但你仍然可以拈旬弄线,可以绣出美丽精巧的女红,但也说不定你仍然可以恢复如常,那是因为我及时解救之故。”   南飞燕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那副赤裸丰满的娇躯忽然毫无生气,变成真正“玉”体横陈,因为血肉之躯已变成玉石那么冰冷生硬。   她道:“我想不到你会暗算我,我该怎样做?”   山凝之笑道:“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痰盂?”   南飞燕道:“床底下有,不过……”   山凝之说道:“我并没有把你塞入痰盂的意思,你不必害怕。”   南飞燕道:“你放了我,我不再骚扰你,好不好?”   她那副乞怜的神态的确很动人很容易使人心软,甚至连山凝之也心软了,道:“好吧。   你是天下最可怕又最美丽的女人,不是普通女子,所以我相信你,所以不要你提出保证。”   南飞燕问道:“你说什么?我最美丽?水柔波呢?你把她放在那里?”   山凝之叹气道:“我们男人固然不懂女人,但有时你们也不懂得男人。美丽其实有很多种,牡丹芍药各擅胜场,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呆板的事。”   南飞燕定神寻思,然后,她惘然道:“只有你这样说,别人总是拼命赌咒说我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她叹口气,转眼间似乎心神已定,又道:“我想知道你何以忽然变得象石头一般强硬?”   山凝之道:“因为我练过一种小功夫,可以把吃喝到肚里的东西全部拘压在一角,我随时可以吐出来,等于从未吃过一样。”他不觉稍露讥讽笑容,道:“其实我怕的是你这双手,好美丽的手,但却十分可怕。”   南飞燕低声道:“你想怎样呢?”   山凝之道:“明天中午我们一齐去看刀王蒲公望和呼延逐客这两位刀法大家的刀法,然后我把你交给雷傲候。他肯不肯使你双手恢复如常,那是他的事了。”   南飞燕用乞求声音道:“你先恢复我双手自由行不行?我求求你,我绝对不能被雷傲候控制,他一定会期侮我。”   山凝之讶道:“照我看他对你很好,你也很爱他。为何你反而对他怀着敌意?难道有本事很出色的女人,反而不敢被所爱的人看到软弱的一面?”   南飞燕一怔,道:“喂,你这个和尚怎样当的?人家男女间情事你为何如此注意?”   山凝之道:“别生气,我不再提就是了。”   南飞燕声音马上软弱,道:“你对女人总是这么温柔的?”   山凝之苦笑,问道:“我该怎样才对呢?”   南飞燕忽然举起右腿,修长而结实的大腿在华灯下映出一片眩目雪白的光芒。   由下风而抢占上风的山凝之,忽然感到自己又落在下风,他惊问道:“你干什么?”   南飞燕道:“我喜欢你,真的,我从没有这样子喜欢一个人,当然我意思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山凝之反而觉得不妙,道:“我并不是问你的感情。”   南飞燕道:“你错了,如果我不是喜欢你,你现在已经爬在我身上了,你现在已经变成我许多男人中的一个了。”   山凝之道:“但你别忘了你一双手,那是非常重要非常美丽而又非常可怕的手啊。”   南飞燕道:“这叫做两败俱伤。你以为我有没有这种胆量和勇气?”   山凝之忙道:“但你一定忘记我练过的小功夫?”   南飞燕摇头道:“你又错了。李继华给我配的药物,并不是对付普通人,事实上是专门对付一流高手,尤其是道行很深的高僧仙道。你恰好是一个高僧,是不是呢?”   山凝之很想口气硬一点,可是却发觉自己声音很软弱,说道:“李继华又可恶又可怕,他为何跟和尚道士过不去?”   南飞燕道:“他说只要喝下那杯酒,就算立刻吐出,没有吞到肚子之中,药力也已经侵入四肢百骸,已经会产生一定的反应,只不知你信不信李继华真有此本事?”   山凝之讶道:“我……我当然相信。”   南飞燕笑道:“所以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就会使药力忽然发作,于是你失去纯阳之体,而我却不一定不能恢复双手的自由。”   山凝之摇头叹气道:“我现在使你双手恢复如常行不行?”   南飞燕高高举起的一只大腿在空中摇晃一下,老实说连山凝之也不得不承认魅力强烈,使人禁不住涌起抱住那大腿又加爱抚的欲望,幸而南飞燕已徐徐放下玉腿,不但如此,她甚至把赤裸的玉体藏回紫披风内。   这才道:“山凝之,你是顶尖高手而又是高僧,所以我直到现在为止,仍然不敢认为你全无反击之力。”   山凝之道:“你太过奖了。”   南飞燕道:“我的想法是‘死’并非最可怕的事,其实你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死我,而我也有同样多机会可以杀死你,然而你和我都没有趁机出手,为什么?”   山凝之又泛起苦笑。   当然他们彼此都很了解,这是一场过程紧张而又相当复杂的战争。“复杂”的意思是里面有智慧之战,有男女之战,有心理之战。   同时“武功”、“毒药”、“情欲”等因素贯流全局。   南飞燕道:“你难道只会苦笑么?”   山凝之道:“不,我还会做很多事,例如解开你双臂禁制之类。不过我很怀疑你披风内有古怪东西,所以我现在不敢伸手碰你,如果我要解除禁制,却非伸手碰你不可。你认为有没有道理?”   南飞燕格格娇笑道:“你使我更喜欢你了,因为你真的又守礼又聪明。”   “守礼”这字眼不象恭维而是讽刺。因为山凝之刚才明明非常放肆,只除了没有真个销魂之外什么都做了,如果这样也叫做“守礼”,天下的人通通是圣人君子了。   南飞燕又道:“我披风内当然有古怪,但却不是准备对付象你这种高手,所以你看……”   山凝之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问出口之后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那问题却也很平常,只不过是“你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呢?”   你怎能询问敌人,你难道期待敌人会把最高秘密告诉你让你就范,你若不是计究力竭又怎会发出这种问话?   所以他坐起身摊摊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心意,苦笑道:“你赢了。”接着在她两边肩头捏了几下,又道:“现在你又拥有世上最美丽而又最可怕的手,你开条件吧!”   南飞燕身子缩回披风内,道:“我不是怕你看,只表示尊敬你。”   山凝之叹口气,象她如此聪慧和有深度的女人,怎能不成为“强人”的呢?   南飞燕又道:“你如果制住我,甚至杀死我,但只要回去一见到水柔波,她立刻就蛊毒发作,象昙花一样在你眼前凋萎,因为这才是我向李继华要的药物,也让你喝下肚子,其实,那时候你已经输定了。”   山凝之道:“是的,我最了不起也不过扳回两败俱伤的结局。但李继华倾听以肯这样帮你?我是不是终身都不能见到水柔波?”   南飞燕道:“你只要等半年,我会把解药送给你,否则,你决不能接近她,两丈以外才没有危险,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难题,据李继华说,除了他的解药之外,还有两种方法可行,你想不想听呢?”   山凝之道:“当然想。”   南飞燕道:“一种方法是你能找到一种叫做‘九叶一枝花’的药物,这是毒教中人视为至宝的东西,你不但可以解去自己的药力禁制,而且还可以立刻医好水柔波。”   这种宝物不问可知必是万分难觅,所以山凝之立刻问道:“第二种方法呢?”   南飞燕道:“此法就比较复杂了,你要找一个轻功极佳之人,飞踱二十丈远的悬崖鞘壁,你事先把这个药囊给他衔在口中,你当然知道这一段能令人粉身碎骨的距离是多么严酷可怕的考验,所以那人的精气能使药囊内的药物发生奇妙的变化,你把药囊贴胸挂着,半个时辰就完全恢复如常,也就是说,你不但可以去见水柔波,也可以碰她摸她了。”   山凝之脑中闪过少林寺所有高手的面影,但飞渡二十丈的悬崖峭壁竟没有一个办得到。   何况,就算有人可能办得到,也只不过是“可能”而已,岂敢请他帮这个忙?   那药囊绣得很精美,只有三指宽三寸长,却蕴藏着人间深邃莫测的智慧。   如果她半年后不送解药来,如果找不到“九叶一支花”,山凝之忽然记起泰山的“鹰愁峡”。当中裂开的峡谷,两道峭壁高入支霄,相距大约二十丈左右,他可以住在一边的峭壁上(任何悬崖峭壁都往往有凹入地方或洞穴,但当然住的不舒服)。   当然这只是浮光掠影一现即逝的念头而已,既然南飞燕亲口答应“半年”,就一定不会爽约。但命运不是人类的智慧所能预测,也不是人类的意志勇气所能支配控制,纵然是当世之“强人”也无力颉颃,无力突破。   所以,山凝之会在鹰悉峡住上多久?谁也不能预知,也不能回答。   不过有一关朕兆却应该知道,中国人累积几千年的经验之后说:“自古红颜多薄命。”   水柔波既是当代第一美人,既是红颜中的红颜,因而未来的不祥阴影应该老早就看得出了。   清凉晨风不但清新无比,而且把薄薄的朝雾吹散。   所有站在东校场点将台上的人,一方面感到头脑清爽,另一方面怀着闪奋的期待--刀王蒲公望终于要出手了。   “刀王”蒲公望近年已经很少出手,事实也亦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出手。   当年脍灸人口的事迹,例如他单凭一把“横行刀”大破太行山二十一寨,孤身单刀独斗“北邙三刀”。而最骇人听闻的是每一个死在横行刀下之人,身子一定劈为四片,即是由头直割成两片,又在拦腰加上一刀。   又据说死者虽然成为四块,但蒲公望却只是挥出一刀而已!究竟“横行刀”有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可怕?“悲魔之刀”毕竟又如何呢?   当日据说水云寺云源老禅师说:那“悲魔之刀”刀法凶残惨厉,一刀就能确知胜负。   如果知道无法取胜,却又能够在三招之内与敌人同归于尽。   那呼延逐客能不能施展出“悲魔之刀”刀法呢?如果使得出的话,又能不能与蒲公望拼个同归于尽。   呼延逐客身子毕挺,面容沉肃,他虽是从清震一直站到中午,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似乎比昨天之战更正常更不紧张。   “悲魔之刀”已经出鞘,刀尖两点泪珠映出万千精芒,“横行刀”亦露出锋芒,刀光如雪,杀气弥漫。   蒲公望身形高大,浓眉环眼,当真是威风凛凛,大有王者气象。   据说他当年一招击败“北邙三刀”之战,那北邙三刀雷氏兄弟本已摆出最厉害的“霹雳锥”刀阵,蒲公望却居然使天下高手都估计错误。因为他竟然不是蹈隙寻虚攻破那刀锥阵势,而是以雷霆万钧之势,而且一刀就杀死了那三个可怕敌手。在此之前,以后都属有类似的惊世骇俗的杰作,所以他终于被封为“刀王”。   王者气象果然是雄姿英发不同凡俗,在“横行刀”面前,呼延逐客终不免有点邪异之气。   西门双飞燕分别占据两翼位置,手按刀把,完全不掩饰蓄势待发的企图。但在那短暂对峙的时间中,他们心中却都泛起了无能措手,无法加入之感。   呼延逐客根本忘记西门兄弟,他连灵魂都投入了这一场战役中。   十年来刻苦锻炼以及摒绝世间一切享受,也不过是为了今日之战--击败刀王。   作为一个刀客,生平事业的巅峰无疑就是击败“刀王”,但代价却巨大得你不敢想象。   十年来只能在梦寐中看见故乡田园,看见溪畔杨柳,妻子是不是已经苍老憔悴很多,儿子和女儿也应该婚嫁甚至已有了孩子。   刀尖上的两颗泪珠的确是“悲哀”的象征,但无论如何此刀终于在“刀王”面前出鞘,就算结局是死亡之悲哀,也让它降临吧……   “悲魔之刀”闪出夺目慑魂精芒,在那么一刹那,似乎已将大地置于俎上可以任意宰割,任意鱼肉。   但“横行刀”却宛如连续不断的轰雷闪电,驱散笼罩宇宙的晦冥黑暗,一切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王者”代表法律和秩序,“魔鬼”代表黑暗和诡诈。   但这只是指刀法表现的形象风格,刀法的路子而言,如果论及人的本质,却说不定呼延逐客平生行事以及为人,比之蒲公望更近乎“王者”。   他们当然是一出手就差不多等于结束,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个,又如果你一刀(平生功力刀法之精华)竟然全无胜算的话,你就算勉力支撑多三二十招或者三五百招,结果并无分别,只不过时间拖长一点而已。   这是绝代高手与一般高手极大不同之处。   一般的高手拼斗时还可以希望在缠斗过程之中,等到对方忽然发生错误因而趁机取胜。   但已具备“宗师”身份的绝代高手却永远不会发生错误,就象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呆板。输或赢几乎是一招就找出答案了。   而“悲魔之刀”本身就有这种奇异力量--一招就可以知道输赢。   何况呼延逐客潜修苦练十几二十年,他的造诣亦已经达到可以一招就知道胜负的境界。   他这一招当然是蕴聚竭尽平生功力之作,而由于宝刀的奇异力量,所以最受影响的是陶正直,他邪恶天性被眩目刀光压迫克制,只差一点就胆裂昏死。   因此陶正直事后惊魂乍定,便涌起希望此刀永远沉埋在大江底的想法。   但当然很难办到,所以退而求其次,此刀最好落在一个刀法功力都有限的人手中。   别人都看出“悲魔之刀”隐隐有个破绽,莫非正如“海龙王”雷傲候所说,此刀主人必须性如烈火。而呼延逐客潜修苦练多年,反而变成深沉能够忍耐,因此也不能完全发挥魔刀威力,反而有落败致命的破绽。   “悲魔之刀”第二招居然是虚晃一刀,当然虚晃一刀必有莫大作用。   所有观战的人忽然看见西门双飞燕齐齐飞起,灵翔迅快得如燕子一般。   这时人人也就明白何以呼延逐客要虚晃一刀,以便争取时间的原因了。   “悲魔之刀”这一刹那间,刀尖上两颗钻石闪烁眩目的光芒忽然消失。   事实上并非真的消失,而是因为人人都看见两大滴亮晶的泪珠。   泪珠刚刚成形,刚刚可以分辨出来之时,第一个是陶正直,忽然间裤胯都湿了。   其他的人亦莫不心弦大震,莫不眩惑惊愕于如此奇异可怕的景象中。   但“刀王”却没有眩惑,他可能也勾起深心中杳冥不可知道的恐惧,但他绝对不曾眩惑,亦没有退缩。   “横行刀”倏然化为一道光华强烈的精芒,人刀合一冲天飞起,宛如经天长虹,瑰丽雄壮,气象万千。   这才是气象万千能冲破天地晦冥,能劈开大地山河的王者之刀。   也是中国古老文明数千年来孕肓蕴结之精英--冶炼出胸襟气魄胆色体能都臻达上乘境界的一刀。   象征悲哀死亡的两颗泪珠有如轻烟细雾,忽然散入蒙蒙空冥里。   所有的刀光也都忽然消散,忽然恢复秋高气爽的晴午。但有些事物却是一去永不再来,有如逝水年华一样,“生命”就是其中之一。   失去生命的人那是永远都不能获得生命,古往今来,绝无例外。   首先是西门双飞燕,这一对江湖上负有盛句的刀客,一齐像破鞋子一样掉落尘埃。   而呼延逐客仍然和刀王蒲公望挺刀对峙。   不过这两上刀道大名家面色都不好看,他们面色都很苍白,苍白得一望而知是肉体已经负伤,而且都伤得不轻。   所有的人都屏息等候,等候他们其中之一倒下。   结局必定是一个人倒下。其实在“命运”面前,世上有哪一个人最后能够不败亡能够不倒下?   呼延逐客忽然道:“你真是君临天下的刀王,至少我认为如此。”   蒲公望道:“你可还有什么心事?”   这句话不啻宣布呼延逐客的败讯和死讯。   呼延逐客道:“我只希望我手中这把刀,能够回到我儿子或孙子手中,能够有一天,跟拿着‘横行刀’的人再次决一胜负。”   刀王蒲公望的面色已恢复原状,笑声也响亮一如平日。道:“这个使得。将来拿横行刀的人,一定会找到呼延家后人再印证一次刀法,只不知此刀将付托何人送去?”   呼延逐客道:“雷老板。”   蒲公望道:“雷老板在江南罩得住,但北方就差一点了。你最好付托孟知秋兄。他要是点头,比全国所有镖局加起来还稳当。”   这话只有一个人不同意,那就是陶正直。   孟知秋忙道:“我不想抢雷兄的生意。”   雷傲候道:“这种生意有赔没赚,还是请孟老总你接下为妙。”   他们忽然都不讲话,因为呼延逐客身躯前后摇晃,又看得出他用尽全力支撑着暂时不倒下!   孟知秋叹口气,大声道:“好,呼延逐客,我答应你。”   呼延逐客声音变得衰弱,然而却很严肃,道:“谢谢。”眼光转到南飞燕面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说道:“再见了,南飞燕,很可惜我此生已没有和你再聚一天的机会。”   南飞燕先是怔一下,接着也真情流露而涌出两颗泪珠(人人都觉得简直是悲魔之刀上面的泪形钻石)。   她挥挥手,大声应道:“再见。你虽然先走一步,但我们都会跟着来的,谁也不能例外。所以你不必灰心绝望,你不过先一步而已。”她深深又叹息一声,又道:“但你说得好,可惜我们没有机会再聚一天。唉,一天何其短促,在每个人一生之中算得什么?可是有时候你就是得不到这样的一天,啊,哪怕只是一天,但你却永远得不到……”   她的话有点象梦呓象自言自语,但声调中表情上透出无边深沉悲哀,却能使别人了解感染。此是亘古以来人类之悲怆。   尤其是当你步过人生一段路程之后,你必能了解也必会于心中淌泪哀叹!     第二章 相逢常恨晚 从此别繁华     雷傲候三十年来第一次看见管家于忠脸色如此难看,于忠虽然只是雷傲候的管家而已。   但于忠在江湖上不但有名,而且有名得出乎意料之外。三十年来他不但闯荡过江湖,亦因雷傲候之故而见过当世最高的顶尖人物。因此他脸色不对,眼睛透出烦乱和惊恐情绪时,雷傲候就知道问题一定不小。   于忠默默将一叠款式颜色不同的拜贴递给雷傲候。   雷傲候随手放在几上,先喝几口热茶,厅子里静得连蚊蝇飞过也很吵耳。   雷傲候平静地道:“我向来很少有朋友登门拜访,如果是朋友,你不会如此紧张,看来一定是江湖上最难惹的人物,而且都是报怨报仇,是么?”   于忠那张四十多岁却有很多皱纹的面上,一点不曾感到宽慰,虽然雷傲候猜中了。他道:“老爷,这些人江南江北都北,又有些近十几年来无声无息,人人都以为已经年老衰病亡故的老魔头。例如‘午夜飞钳’陆白、‘阴风”赵老甫、’‘白骷髅’常觉。这些都是恶人谱上的著名恶人。别外又例如无锡桃花溪剑道世家宋氏、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等等。唉,老爷你开始头痛了没有?”   雷傲候泛起苦笑,道:“我的头不但痛,而且很大。”   于忠道:“何以这些人多少年来都不知道你与血剑严爷的关系!但现在却忽然全部知道?会是谁泄露这个秘密?”   雷傲候道:“经过这几天种种的事情,有可能知道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一定猜想过甚至于查访过,但你并没有得到结论吧?”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候道:“照你看,会是谁呢?”   于忠道:“嫌疑最大的就是陶正直,而小人刚打听到陶正直的外号竟然叫做‘人面兽心’。老爷,这种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他曾经出卖他的老师(他有好几个师父),却只不过为了几两金子。他竟奸杀过嫡亲嫂子,又曾经做过娈童,他自己也养过娈童。总之,这个人不但专拆烂污,同时为了女色男色或钱财,竟可以无所不为。”   雷傲候似乎不在意,道:“我老早瞧出他是这一类卑鄙无耻的人,但他一定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于忠道:“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可能泄密害你。”   雷傲候叹气摇头道:“绝对不止两个人有可能,而事实上你说的两个人其一必定是南飞燕,你认为她因嫉妒等缘故而修理我?我有没有猜错?”   于忠道:“老爷,你没有猜错。”   雷傲候道:“还有一个是谁呢?你一定是在这一群人中用心查看。对了,一定是孟知秋,你一直认为公门中人绝不能交朋友,必须步步为营小心提防。”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候长吁一声,道:“我宁愿猜测陶正直也不能相信是南飞燕和孟知秋所为。而事实上这几天得知严北蒲公望等和我在一起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们最好改个方向,最好调查这一个圈子之外的人。”   于忠道:“老爷,你从未猜错任何一件事,所以小人不敢不信。但小人心中却觉得陶正直嫌疑最大。”   雷傲候道:“他有这咱本事?”   于忠想了一下才叹道:“唉,好象没有。”   雷傲候道:“象陆白赵老甫常觉这等恶人,能找到一个已经很不易,何况还有桃花溪宋家,以及应无求这些人物?桃花溪宋家自从‘无痕剑’宋天星被严北杀死之后,现在又出了什么人物?”   于忠一定查访探听得很清楚,因为他立刻回答:“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潇洒书生,就是宋天星的侄子,名叫宋去非,外号‘沧海月明’。听说他的剑法至少不弱于无痕剑宋天星。”   雷傲候道:“沧海月明这个外号很雅致,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他外表一定很风流儒雅!   当然他的剑法也一定能够发挥‘潇洒’的特点。这正是桃花溪宋家剑法的特点之一,这个人大概不好应付。”   于忠道:“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只怕更难应付。”   雷傲候道:“用不着你提醒我。其实名列恶人谱上的那些恶人,哪一个是容易应付的呢?”   于忠现出忧心仲仲的神色,道:“老爷,你可有打算?”   雷傲候苦笑一下,道:“我海龙王的‘七尺飞红’亦是当今武林一绝,亦不好应付的。”   于忠道:“如果对方有一百个人,你虽然战胜杀死九十九个,但只要输给其中一个,你就非常非常划不来。”   雷傲候道:“对的。我平生绝不做这种有可能蚀本的买卖。”他深深叹口气,又道:   “但可惜有时身不由已,所以有时只好认命。”   于忠放低声音道:“老爷,难道就毫无办法可想?譬喻说血剑严爷刀王蒲爷,他们难道对你的境遇都坐视不理?”   雷傲候道:“他们当然不会不管,但可惜这类保镖我请不起,其实天下也无人请得起。   第二,现在一共八张名帖,但明天后天还有多少?消息一旦外传之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奇人异士,都会找上门来,严蒲二位能保得我这种镖么?”   他变成喃喃自语,道:“不,不行!但不想任何办法应付亦不行。所以我只好使出最后一着了,谁叫我有一个儿子?谁叫我爱儿子更甚于自己呢?”   于忠面色也变得更难看,道:“对,老爷。咱们死了没有关系,但还有少爷,如果您已准备好最后一着,小人希望你立刻使出来。”   雷傲候道:“我最后一着,只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已布置了几个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隐性埋名,他也不能象现在这样吃喝嫖赌逍遥自在了,他肯么?”   于忠也只能叹气,因为他想起雷少爷雷不群目空一切的样子,也想起他沉湎于纸醉金迷的样子,当然也想起他俊逸倜傥以至娘儿们都被其丰神迷醉的样子。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要他为了看不见的灾难而隐姓埋名,要他过着村夫俗子的生活,看来倒不如杀死他更为干脆。   反正他一定不肯听话,一定不肯一辈子默默无闻,与草木同腐。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以雷傲候的富有和谨慎远虑,他所布置的狡兔三窟,必定周密无比,就算叫神探孟知秋出马,恐怕也找不到他。但现在由于拖了一条尾巴,简单就变为复杂,无懈可击就变成破绽百出。   其实雷不群的真正形象,跟他父亲以及于忠所想象的有相当距离。外表上雷不群俊逸且略带傲岸,但其实他性格仁慈,心地忠厚。他不但乐于帮助任何在困苦中的人,而且他修养还真不错,通常对人(尤其身份低卑者)总是和颜悦色,不过他这些好处都被一样物事连累而被抹煞,那就是“酒”。   雷不群喜欢饮酒,但他酒量却不怎样好。   他喝得醉醺醺时,当然多半是在风月场所,而风月场所正是最容易闹事出事的地方。   所以雷不群常常闯祸之后扶醉回家,他根本不知道详细经过,更不会善后,因为他已经醉了。而以后的事情大半是于忠甚至雷傲候亲自处理摆平。   故此在他们心目中,雷不群正是好酒贪色,骄横欺人那种纨绔子弟的标准货色。   如果雷不群不是雷傲候唯一的儿子,只怕老早就被雷傲候赶到塞外蛮荒之地了。   幸而他不但没有被放逐,而且一睁眼就有俏丽伶俐的小婢替他梳洗换衣。然后先是燕窝,继而各式美点,果盘的香蕉葡萄等名贵水果散出诱人香气,有时甚至有哈蜜瓜。   外面传来泼刺水声,雷不群才记起自己敢情在秦淮河最有名的“萦香”画舫中,敢情昨夜喝醉了所以没有回家。   穿红衣小婢轻声问道:“雷少爷,你为何每夜必饮?又为何每饮必醉呢?”   另一个穿绿衣小婢笑道:“别多嘴,小心李大妈知道你问东问西打肿你的嘴巴呢。”   雷不群喃喃自语道:“我为何每饮必醉呢?”   红衣小婢道:“难道雷少爷你也会有心事?难道你也有求不到的东西?”   雷不群现在才注意着她,她只有十五六岁,白净俊俏不在话下,使他心里一动的是她眼中的关切柔情。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小婢道:“我叫小芳。”   雷不群又问绿衣小婢,知道她叫小香。   当即拍拍手叫了李大妈进来,问过她们的身价,便付了赎身银两。   小芳小香好象做梦一样,欢欢喜喜地去收拾衣物回家。   但雷不群却仍然好象失落在荒寂的原野上,世间的确有些东西不是财富可以获取的。   他忽然听见柔靡弦管清脆檀板以及婉约的歌声,乐声歌声是从隔壁厅子传来的。   雷不群起身走过去,他拨开帘子,没有人责怪他做出如此无礼的动作,李大妈还赶紧进去准备打圆场。   那个厅子内四个人围着圆桌饮酒,另有两名乐师和一个女人奏乐唱歌助兴。   这本就是极平常场面,尤其是圆桌边的四人共是三女一男,雷不群已认识两个女的乃是这“萦香”舫上的姑娘。   但雷不群,态度使得气氛奇异尴尬。因为他居然不跟占用此厅的主人打招呼,使得李大妈堆笑介绍的话只说一句就说不下去。   雷不群直勾勾地望住那歌伎,但人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是“看”而是在“听”。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雷不群深深叹口气。不错,只有身为人间怅惆之客,才能知道“你”为何事泪痕纵横。   唉!断肠声里忆平生……   他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于是看见座中唯一男人,这人使他微感惊讶,因为他不但英俊潇洒,而且眼神极足,尤其是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全无丝毫愠色。   雷不群立刻极诚恳地作揖道:“仁兄请宽恕在下失礼之罪,只因此曲使在下回忆起一些往事,所以不觉失礼冒犯。”   那潇洒英俊的人微笑:“怪罪之心全无,但奉邀同饮几杯之意却有。”说话时也起身还礼,态度文雅而又诚恳。   雷不群马上参加,一口气连干三杯,才互通姓氏邦族,因而知道对方姓宋名去非,家住无锡桃花溪。   使他意外的是席上那个未见过的美丽女郎,看来最多十六七岁,态度却很大方很世故。   她也敬了他三杯酒,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妾身没有在秦淮楚馆章台平康待过,只不过秦淮河风月,脍灸天下人口,所以妾身随同外子前来开开眼界而已。”   雷不群面也顿时变成红柿子一样,把人家美丽年轻的妻子当作是陪酒鬻身的妓女,还当面问她是在那儿做?言下大有光顾之意,这种大意误会当然非常尴尬。   幸而宋去非汪洋大度,一点也不在意,还取笑他妻子几句。   所以雷不群自己罚十杯之后,这场尴尬风波也就揭过。   喝了一点酒雷不群反而头脑变得清醒,他惊疑地注视搁在柜台上的长剑道:“无锡桃花溪宋家?你是宋家的人?”   宋去非道:“是的。”   雷不群道:“听说桃花溪宋家剑道江南第一,小弟今日居然认识宋兄,真是三生有幸。”当下连干三杯。   宋去非微笑道:“雷兄文质彬彬,却很清楚武林之事,只不知雷傲候前辈是你的什么人?”   雷不群皱眉道:“什么都不是。”   任何人如果因为“雷傲候”之故与他结交,他宁可一生孤独,宁可没有一个朋友。所以他在外面永远不提到父亲,亦不承认有任何关系。   但他并非看不起父亲,又不是感情上有磨擦有冲突,他只不过想自己交朋友,不想爱声名财富等影响而已。   宋去非的妻子黄氏问道:“你天天都来这种地方?你天天都喝酒?”   雷不群又有点尴尬了,苦笑道:“嫂夫人,这种话题只适合男人之间谈论。”   宋黄氏笑一下,那对眼睛明亮得使人心动。她道:“你不妨把我当作男人。其实我的想法,我的作风比男人还大胆,你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去非。”   雷不群苦笑道:“你的意思仍然是要我回答你的问题?”   宋黄氏嫣然道:“正是此意。”   雷不群看看宋去非的样子好象没有听见,只好道:“对,我非来这种地方不可,也非得喝酒不可,尤其是秦淮河上的画舫,是我唯一睡得着唯一能忘记烦恼的地方,我这样回答嫂夫人你满意么?”   宋黄氏用那双比着脂白玉还白的纤手,捧着一杯酒送到他唇边,让他喝酒,才道:“我十分满意,因为你已经是第七个把我误认为勾栏中人,而当他们发现弄错,又发现我是桃花溪宋家媳妇,就全都态度大变,拼命阿谀奉承,拼命计好我们,但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还能保持本来面目。”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这便如何?”   宋黄氏道:“这才显出海龙王雷傲候的儿子果然不同于凡夫俗子。”   雷不群大讶道:“你……你早已知道?”   宋黄氏道:“老实说只有我知道,连外子也不知道你竟是雷傲候的独子。”   任何人娶得这样一个妻子,保证必是苦乐参半,甚至是苦多乐少殆无疑义,此所以雷不群以“男人”的立场同情宋去非的不幸。   宋黄氏又道:“你等一下回家么?”   雷不群道:“下午我会回去。”   宋黄氏道:“很好。”   雷不群讶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宋黄氏道:“虽然你喜欢偎红倚绿,寻花问柳,虽然你逃避于酒国醉乡,但你清醒的时候还会回家,所以很好。”   雷不群只好苦笑,这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如果是风尘女人,这一类话就会发展得很有趣。   可惜她不是风尘女子,她丈夫就坐在旁边。宋去非插口道:“不好,雷兄你今天最好不回家。”   雷不群又讶道:“啊!你叫我不回家?”   宋去非道:“是的,你留在此舫饮酒听歌,内人也留在这儿陪你。”   雷不群简直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   宋黄氏呶起艳红小嘴,道:“他叫我留下来陪你谈天,陪你喝酒作乐。”   连雷不群自己也觉得“苦笑”次数太多,肯定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苦笑加起来还多,他道:“宋兄很会说笑。”   宋黄氏道:“他讲话素来很认真,他当真要我留下来陪你,但你却不必向邪歪处想。他只不过认为你有风度绝非胡作乱为之人,所以也很放心。”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就算我很君子,也没有理由叫我不走,又要你留下陪我?他到底想考验你?抑是考验我?”   宋黄氏笑容很娇俏,声音也很悦耳,说道:“都不是,他只想和你保持良好关系,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做朋友,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我却不是这样想。”   雷不群不止苦笑了,而是大声道:“你是怎样想法?”   宋黄氏吃吃笑道:“别紧张,更不必往邪歪处想。”   但雷不群实在很不放心,他有一个极鲜明感觉,这个年轻美丽的女郎很不简单。   她对男人心事尤其了解透彻,似乎你动任何念头,任何想法,她都能够看穿,能够了解。   这种美女当然十分可怕,尤其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更加危险可怕。   “苦笑”几乎已变成雷不群的招牌了,他道:“宋兄,你不要我回家,到底为什么?”   宋黄氏却抢先应道:“你要他讲老实话,抑是假话?”   雷不群道:“为什么有假话?我当然要听真话。”   宋黄氏道:“如果他讲了真话,第一件你不许生气,第二件你答应下午不回家,你答应留下来让我陪你。”   雷不群想来想去,就算下午不回家,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   另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推想,身为男人的雷少爷绝对不会吃亏。所以他下了决心道:   “好,我不回去,我要听实话。”   宋去非缓缓道:“因为下午我要带剑去见令尊。”   雷不群除了苦笑之外,好象已经忘记其他任何表情。   宋去非仍然用缓慢又很清晰的声音道:“我宋家有一个人死在血剑严北剑下,而现在我们才知道令尊和严北的密切关系,才知道有人通过令尊关系使严北出手,让严北赚到很多血腥黄金。”   雷不群顿时不会作声,因为关于他父亲雷傲候和严北等人的密切关系,当然是不可能全无所知。   他可以不泄秘,甚至刀子顶住心口也绝不透露一个字,但要他睁着眼睛讲谎话,把白的说成黑的,把真的硬说是假的,这一点他却办不到,他只能缄默,还有苦笑。   宋去非又道:“是非恩怨本来就不容易弄得很清楚。象你这种人品脾气性情,我们很可能变成好朋友。但现在既然有了困难障碍,我只希望你不要在场,我们各交各的,账也各算各的。”   雷不群平生第一次居然会发出如此软弱的声音:“你不去找他不行么?”   宋去非只叹一口气。宋黄氏却道:“如果他力有未逮,如果无法赢得雷氏的‘七尺飞红’,桃花溪宋家只好从此死了报复之心。”   但是,如果宋去非赢了,当声杀死雷傲候呢?如果宋去非技艺不精功力不及,当场死于‘七尺飞红’之下呢?   又如果双方都暗中另有帮手,因而或者不光明磊落,输者则死不瞑目,又如何呢?   总之其中问题甚多,岂是一言两语就能概括?   雷不群苦笑得嘴边筋肉已经酸麻,他深深叹息一声,道:“家父知道他们去找他么?”   宋去非道:“他当然知道,我已呈上拜贴,他说明拜见他的用意。”   雷不群道:“你一向都是如此固执的么?”   宋去非缓缓道:“如果你最敬爱的嫡亲叔叔又是你授艺恩师被人杀死,你想不想报仇呢?”   雷不群沉默一会才道:“我只希望你落败,因为家你从未杀过人。”   宋去非道:“我也是。”   但事实上高手相争,到了胜负分出之时,也大抵是生死立判的关头,这其间原来就是“一羽不能加”的境界。   有一千斤力量谁也不敢只用九百九十九斤,能够刺入心脏之剑,绝对不敢改刺肩臂,这就是高手相争的凶险可怕之处。   雷不群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不在场,我可以狎妓饮酒纵情声色,但我既然知道,便更不能不回去。”   宋去非耸耸肩,道:“好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能不回去。”   雷不群站起身拱拱手,道:“我告辞了。”但他的头忽然晕得很厉害,不但眼睛花了,连双脚也浮软无力。   宋黄氏道:“雷少爷,你的答案我一看见你之时就知道了。”   雷不群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聚真力,勉强使自己不倒下去。苦笑道:“所以这是你的手段,与宋兄毫不相干?”   宋去非讶道:“你们说什么?”   宋黄氏眨动明亮迷人的美眸,嫣然笑道:“是的,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只不过用了三种不同派别,不同种类的软麻药物,如果你一定要回去,那不只好由我扶着你回去。”   雷不群的苦笑根本没有机会收起,道:“不行,你扶我回去,而你的丈夫却要跟我父亲动刀子拼命,这象什么话?”   宋黄氏道:“所以你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些,唉,其实这三种药物应该给去非服下才对。可惜药力再强,也只不过三十六个时辰,我总不能老是给他服药使他天天不能动弹,所以我只好使雷少爷你暂时不能动了。”   雷不群坐回椅上,长长叹息。   他看见宋去非用银盆盥洗,用香毛巾试抹,然后才从柜上拿下长剑。   宋去非左手挟剑,说道:“雷兄,我的确不知道贱内会使用这一手,你可相信么?”   雷不群决定不再继续苦笑,因为他觉得两边嘴角肌肉已经僵麻不堪。“我相信或不相信,都不能改变局势,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心,所以已经无关重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肯回答。”   宋去非道:“只要我答得出,我一定从实坦白奉答。”   雷不群轻轻道:“你这位嫂夫人,从哪儿娶到的?你可感到烦恼?可感到后悔么?”   原来这是简单而又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宋黄氏眼睛都突出来,盯住那两个男人。   宋去非想了一下,才轻轻道:“她是我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对于她的感想,我和你一样,所以我猜你一定明白。”   宋黄氏大声问道:“到底是什么感想啊?”   雷不群又不知不觉地苦笑,道:“宋兄,祝你旗开得输马到功败,更希望你快快铩羽而归,把嫂夫人带回家去。”   但当他看见宋黄氏目送丈夫离去时,眼中面上流露的无尽关切忧色,就忽然感到问题非常严重。   他也觉得忘记不了宋去非眉宇间那股冷峭孤傲的神色,这种自负高傲之人,必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   所以他绝对不会输也绝对不能输。因为“输”的意思就一定是“死亡”。   只不知这一点那慧黠善解人意,那古怪手段甚多的宋黄氏知不知道?   他又忽然看见宋黄氏眼睛变得更美丽,散发凄艳的诱人魅力。原来她美眸中迷迷蒙蒙加上一层泪光。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群何事泪纵横……人世间无数迫不得已的生离和死别,又岂是一掬情泪、数声悲歌就能形容得出的?   尝过滋味因而心已成灰的人,当然知道你为了何事而泪痕纵横。   雷不群一面暗想一面又感到内心之孤寂,似乎因为宋黄氏的孤寂也叠贮于他心中,所以使他感到加倍的孤寂,感到命运的无可奈何。   冷落已久的歌伎檀板一拍,乐师们忽然奏出姑苏古调,那是几千年前吴国遗音。   历史上吴国雄主阖闾曾经威震天下,只是兵凶战危,最后也不免败于越王勾践手中,因伤而死。   其后吴王夫差崛起击败勾贱,亦是雄强威震中国的霸主,可是终于过不了美人关--英雄无奈是多情。   艳色天下无双的西施人去楼空,曾经叱咤风云号令天下的吴王夫差也兵败自刎而死,吴国的宫殿楼台倾圮荒芜,只有那激越而又凄凉的亡国遗音至今犹存。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屉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古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那歌伎唱得极好,极好就是凄凉得使你怀念,便你掉泪,更使你勾起天涯海角万千缕相思的意思。   如果你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你就会了解何以宋黄氏和雷不群的感情如此脆弱?如此容易伤感了。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巨大的厅堂内竟无一件家私,但巨大的楠木梁柱及光滑细致洁白粉垩又显出此厅造价不菲,地面也是坚美观的榉木地板。   几名仆人迅速搬了四座兵器架进来,又迅速插满各式各类的兵器。   然后,厅堂内只剩下两个人--雷傲候和宋去非。   雷傲候锐利的目光审视对方,他看见宋去非冷峭傲岸的神情,也看见手中之剑。   雷傲候此生已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手中拿着剑,这个宋去非拿剑姿式并不奇物,可是却有一种潇洒味道,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儒雅也更冷傲。   “你就是‘沧海月明’宋去非?是‘无痕剑’宋天星的侄子和传人?”   “我是!”   “看来你剑道造诣比令叔当年已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去非的声音很自信道:“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敢来了。”   雷傲候沉默一下,才道:“但你知不知道你还未达到剑道最高峰?”   宋去非道:“不知道,我已经尽力修练务求日有精进。”   雷傲候道:“你就算赢得我也必败于血剑严北剑下,这句话,当年我也曾向令叔说过,你信不信?”   宋去非道:“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雷傲候叹口气,道:“二百年来桃花溪宋家剑道天下知名,武林膺服,你不知道为什么?”   宋去非道:“魏晋清谈误了国事也误了苍生,所以我向来实事求是。”   雷傲候道:“年轻人,你听我说,以你资质气度,你可以承继宋家剑道成为天下无双高手。不过你必须得到我的指点,因为你已经犯了错误,这个错误是聚九州之铁铸成的大错,不是一招一式的小小谬误,所以你永远不能成为天下剑道的无双高手,但如果肯听我指点……”   宋去非冷峭的神情变成温和的微笑,道:“雷前辈,难道一个活人的武功,竟然也象奇珍异宝,而你竟然能一眼看穿瞧透了?”   雷傲候道:“不错,可惜我知道你不肯相信。”   宋去非答道:“如果我们再谈下去,说不定我的信心我的决定会动摇,所以请勿见怪,我准备出手了,请小心提防。”   雷傲候徐徐脱下外衣,里面装束得甚是利落,左手却多了一对短剑,晶亮光芒闪闪耀眼。每一把短剑长约八寸,柄端有一条极细乌丝系住双腕。   他一边做脱外衣等动作,一边说道:“沧海月明珠有泪,你外号‘沧海月明’,而你居然不反对不设法更改,仅仅这一点我已知道你对你宋家无上湛深的剑道未达巅峰了。”   宋去非退后两步,躬身道:“请前辈不吝指教。”   雷傲候道:“桃花溪宋家剑道以空灵潇洒近于无拘无碍之境界,但你想想看,‘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区区七个字,哪一个字能够超然物外?可有无拘无碍的境界?”   宋去非神色仍然很镇定,只不过眼中射出敬佩仰慕的光芒而已!   他道:“纵然这是前辈危言欺我,纵然是无中生有的理论,但晚辈我仍然十分佩服。”   雷傲候苦笑一声,道:“危言?无中生有?唉,年轻人,当年连你叔父无痕剑宋天星也不敢不相信我任何一句话呢,年轻人,你外表潇洒不羁,其实内心每一尺每一寸都是拘束,你如果真能洒脱于无拘无碍境界,你根本不会呈递拜贴,不会订明今天约会时间。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剑法也受这许多观念限制,你怎能突破凡俗界线?怎能达到挥洒自如的境界?”   宋去非面色微变:“前辈的教诲我永远不会忘记。”   雷傲候叹口气,道:“人生如梦,何曾梦觉?人人都是这样子,明知是梦(梦亦可改为真理)却不能亦不肯觉醒(不依照真理去做)。我对这种种愚蠢固执软弱的现象已经十分厌倦灰心,亦无所顾惜。请出剑吧!”   宋去非内心感觉得出强大无形的压力,此一压力当然来自对方,最可怕的是“压力”并非纯武功的威胁,甚至可以撇开武功,那压力其实渊源于“智慧”。   “智慧”能够发生压力根本一点不稀奇,如果你认为一个赛跑或游泳健将能够取胜,关键只在于体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很少人知道任何一项运动要能出人头地,竟然必须“智慧”,在竞赛之时固然要智慧,在平时锻练亦一样!   所以任何杰出的运动名家,不但绝对不会有呆痴之人,简直可以肯定必是聪慧之士。   “武功”以生死、荣辱为赌注,在“适者生存”“强存弱亡”的角度来看,显然是更尖锐更残酷的淘汰方式。   所以武功超卓之士,内在智慧的修养必须与武功并驾并驱。   你由此可以甚至可以感受的压力--敌人能把你看得清楚透彻,你岂能不惊心动魄?岂能不赶快动员你脑子的一切能力,设法找出正确的应付方法?   宋去非动作缓慢却极为优美地掣出长剑,剑鞘扔在一边。   但扔鞘的动作除了优美舒徐悦之外,却又透出凄厉坚决的意味。   显然这个小小动作已透露出内心“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的决心。   他知道雷傲候绝对不会趁隙偷袭,所以不但动作从容,同时还能偷空想起不少事情,而首先闪现脑海中的面容,就是他的妻子!   她不但漂亮,而且心窍玲珑,千乖百巧,但这都不打紧,令人担心的是她专门做一些出乎人人意料之外的事。例如这次前来金陵,在秦淮河画舫上召妓饮酒作乐,此举在良家妇女来说,已经十分骇人听闻。   谁知她还悄悄告诉他,这种神女生涯很有趣,尤其是将来万一要她负起报仇责任之时,她一定会尝试过这种生活。   因为神女身份既有趣而又行事方便,打听任何消息也容易得多。   她绝对不是嘴巴说说算数,宋去非不禁泛起一抹苦笑,如果我今天败亡,她必定会替我报仇,而且我可以肯定她会用最奇怪的方式进行。她会投身娼门,等候报仇的机会。   她是不是故意作贱自己,故意断绝一切关系,以便维持“复仇”的火焰呢?   宋去非的剑势的确非常潇洒美观,当然绝对不同戏台上的招式,而是真正能够杀人而又悦目的招式,剑身上透出的内力,更是深厚强劲得出人意料之外。   可惜雷傲候却不包括在其中,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虽然已届微微发胖的中年人,但一切动作却仍然快得有如迅雷闪电。   宋去非只攻了三招就知道情况不妙,因为雷傲候似乎深谙桃花溪宋家剑道神妙秘密的招式。   所以每一招都能早一步躲闪或拆解,这种局面当然是有输无赢,除非……除非拼命,除非决心同归于尽,否则今日这一局不但输定,而且输得很惨--连性命也得输掉。与其因输而丧命,自是不如抢回一点主动,尽力捞一点本!   但见宋去非剑法忽然凌厉恶毒无比,尤其是一股惨烈气势使人泛起“疯狂”之感!   当然你已不可能在他身上剑法上看得见丝这潇洒味道,只有凶残惨烈气象。   这五招拼命剑法一出手就如狂风骤雨,又如万军冲杀,凶厉得绝对不能止步不能够回头。而且招招连续更无一丝空隙,但第三招刚使完第四招正要发出的一刹那间,一把短剑已经插在胸口!   所有动作突然停止,时间好象也忽然不会移逝。   宋去非的确感到难以置信,因为这五招剑法近百来宋家秘密传授,外间从无一人知道也无人见过。   就算当年叔父宋天星与血剑严北那一战曾经施展过,雷傲候岂能记得,岂能找出破绽?   又岂能把握得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所以他一时没有倒下,虽然明明感到短锋刃已刺入心脏,他一定要弄清楚,否则真是死不瞑目。   雷傲候露出惋惜而又歉疚神情。道:“你年纪还轻,而且你很正派,所以我不想杀死你,何况你如果肯研究虚心改进,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代剑道大家。”   宋去非声音坚定却很虚弱,道:“你早已识得我这几招剑法?也识得我宋家剑法?”   雷傲候道:“武功亦正如珍奇异宝,你如果有渊博的智识,又有足够眼力,你就不难鉴定真伪及价值,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对眼睛,曾经看见过多少剑法多少种奇异功夫?”   宋去非忽然想起美丽却大胆放肆的妻子,她已扣住雷傲候独生子雷不群。   但他却没有利用这件事威胁雷傲候,如果她知道了,一定非常非常生气。   不过你生气与否已经毫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任何知觉,没有荣辱,也没有爱恨……   你可能在岁月瀑流中渐渐忘记我,但我却马上就会忘记你,因为我已经“死亡”。   我不必再在人生历程挣扎,我不必为了技压群雄,不必为了对付想杀我之人作永无休止的练剑,不过可笑的我终于因剑术未精而丧生。早知如此,从前何必白费时间,白费心力,又更何必冷落了你而苦苦练剑呢?   生命之火本来就很脆弱很容易熄灭,宋去非感到全身精力已经耗尽。只除了“意识”还存在,但似乎也已渐渐模糊,渐渐消失。   意识本是死亡过程中最后才消失的,只不过由于身体已僵冷,所以意识无法表达任何意思。   据说死者意识竟可存留世间七日之久,当然你决不会知道,因为死者的意识没有法子可以跟活人打交道,没有法子传达意思。   所以真正乐观,真正了解有生必有死的死者,他一定极不希望有人为他嚎啕大哭,因为这会使他心乱而产生坏的和可悲的感应。   而且既然有生必有死,既然明知人生好象做一场梦,为何梦醒离去时在悲哀,要痛哭呢?为何不欢欢喜喜庆幸他逃出这无可奈何的大梦呢?   宋去非眼中忽然恢复神采,双腿和身子有如铁铸石雕一样硬朗,不肯倒下!   他前面出现一个人,象一枚黑色长钉钉住地面(因为一身黑色衣服之故)。   黑色人相貌相当清秀,看来年纪不大,大约是三十岁?四十岁或五十岁?这一点似乎很难找出可靠答案。   他左手握着一把形式古雅长剑,剑鞘是老鲨鱼皮还镶着黄金,所以一望而知珍贵得很。   宋去非身子虽然挺直屹立如石像,声音却很虚弱,道:“你一定是当今天下剑道可以称为宗师的血剑严北?”   黑色人清俊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微微颔首,道:“我就是严北。”   宋去非道:“我终于能见到你,总算不虚此行。”   严北道:“不错,很少人尤其是武林中人能够见到我。”   宋去非道:“时间无多,所以不说客气话了,我想知道如果我请你指教,你是否也象雷傲候一样,十招之内就能取胜,就能取我性命?”   严北道:“你相不相信,我现身出来,正是为了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已准备好答案,这答案就是:多少招才可以取胜,才可以杀敌,根本无关重要,最重要的是结果--赢或输。”   宋去非道:“答得好,我衷心感谢,不过以我这种情况,只怕已没有时间可以慢慢体会个中深意了。”   严北道:“这话也是,不过事实上我所讲的也是实话,你想想看,如果结局是赢,你一招就赢跟一千招才赢有何分别。”   他居然也会轻轻叹口气,又道:“你若是一眼就看得出对手的弱点,当然一招解决,但如果一眼看不出,缠斗千招也不稀奇。”   宋去非仍然固执地问道:“我呢?”   严北只好道:“三招。”   宋去非叹一声,又问道:“刀王蒲公望呢?你对付他要几招?”   严北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已经磨砺了二十年,他也一样,但至今我仍无把握,当然他也一样。”   其实严北这些话可以不说的,因为宋去非已经忽然跌倒地上,闭上双目,已经气绝毙命。   但严北仍然一丝不苟地清清楚楚地讲完,才转眼望住雷傲候:“傲候兄,我们的秘密似乎已经泄露?”   雷傲候苦笑一声,回答道:“你猜对了。”   严北道:“显然不久的将来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会来拜访你,他们当然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雷傲候道:“你猜我知不知道呢?”   严北道:“你有何打算?”   雷傲候道:“我自从认识你那一天开始,已经有了打算,二十年之后你才问我这句话,你看会不会迟了一点?”   严北道:“对不起,我的确太疏忽大意了,但现在讲的是实际问题,是关系到你生命和身家财产的问题。”   雷傲候道:“我早已准备好,却也没有什么妙计,只不过来一记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而已,当然我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也不必赚钱养家。”   严北道:“那你还等什么?”   雷傲候道:“第一,等看完你与蒲兄那一场印证武功。”   严北不由皱了皱眉头,问道:“第二呢?”   雷傲候道:“第二,我已接到八张拜帖,宋去非是第一个上门的,但第二个也已经来了,现下在另一间练武厅内。”   以“海龙王”雷傲候之富,府第内有两间练武厅不算稀奇,事实上他有五间之多。   严北道:“好吧,第二个是谁?咱们去瞧瞧。”   雷傲候苦笑道:“不但第二个已在那里等我,其实第三个也到了。”   严北道:“就算剩下的七路人马全部到齐,你也不必担心,不必苦笑。”   雷傲候讶道:“我不必担心?应该是谁担心呢?”严北答道:“我!”   另一个雄壮声音接着应道:“还有我!”   人随声现,高大魁梧的“刀王”蒲公望大步走进来,他和严北一样,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住雷傲候。   其实走入练武厅一共有两人,只不过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所以跟刀王蒲公望走在一声之时,很多人会忽略他的存在。   孟知秋居然也自告奋勇,道:“也还有我。”   雷傲候看看这三个人,稍微想一下,才苦笑道:“你们为何都对我这么好?你们是不是要我猜测。”   蒲公望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为老朋友做点事情难道不应该?”   雷傲候道:“哼,老朋友?”他眼光转投孟知秋面上。又道:“你呢?孟老师,莫非你也为了老朋友的缘故,所以拔刀相助,所以肯放弃你一向公正执法、禁止私斗的原则?”   孟知秋道:“难道我们帮错了你?”   雷傲候道:“你绝不会帮我私斗,而你们两个……”他用手指指严、蒲二人,又道:   “你们虽会帮我,但一定等我开口求助才肯动手,绝对不会自告奋勇,替我挡灾消难。”   严北不悦道:“不是等你开口求助才肯出手,而是等你开口之后才敢出手,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已经作了何等样的安排?如果贸然出手岂不反而坏了你的计划。”   雷傲候道:“那么目前之事我开口求助了没有呢?”   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因此雷傲候苦笑一声,道:“瞧,我并没有瞎疑心,没有神经过敏,到底是怎么回事?”   粗豪率直的蒲公望首先道:“对,是有点问题,但却还不如你目前遭遇之事那么严重。”   雷傲候微微变色,立刻问道:“有问题?问题是不是来自南飞燕?”   孟知秋说道:“正是,前两天我已提醒过你,我可没有说错吧,女人一嫉妒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管你是天王老子她也不怕,但何以你居然没有考虑她的反应呢?”   蒲公望道:“你可知道她制造了什么问题?”   雷傲候苦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深知如果能使我错过了‘血剑’对‘刀王’这一场盛举,我会觉得比死还难过,她目的就是要我难过,越难过越好,所以她根本不必动刀动枪,她是不是已经达到目的了?”   孟知秋道:“对,本来你还有一线机会,虽然这一线机会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严蒲两位主角之外,南飞燕只邀请两个人参观并作见证,其一是大自然天医李继华,另一个人她没有指定是谁?所以这是你的一线机会,不过我很怀疑她怎肯给你这一线机会,简直全无道理。”   蒲、严二人齐齐颔乎,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雷傲候道:“既然我本是有一线机会,且不管合理不合理,我只想知道何以我忽然连这一线机会都消失了。”   孟知秋陪笑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你知道我也早就下了决心,不惜一切非参见这一场赛事不可,所以我用了一点不正派的手段,迫得严北兄不能不让我去。”   雷傲候讶异问道:“他竟是被迫答应的?”   孟知秋道:“我老早已动用种种关系,预先调派数万精兵沿江演习,其中当然包括水师精锐,所以如果我太空闲又太失望的话,很可能有上千的人丢了性命。”   丢性命的人数既然上千,当然就是严北“大江堂”的帮众。   孟知秋动用如此庞大的官家力量,只求参观这一场血剑刀王之斗,的确可以称为不顾一切了,当然亦怪不得严北非让步不可了。   雷傲候已感到事情无可挽回,所以唯有苦笑道:“孟老总,我确实棋差一着,万万想不到你会使出这一招。”他目光在这三位当世无双高手的面上巡视一番,又道:“所以你们都觉得对我十分歉疚,都自告奋勇想帮我做点事。”   他们都缄默无言,对于雷傲候的抱怨谁有话可说呢?雷傲候又道:“说不定这许多人忽然会找上门来,也是南飞燕的杰作。”   孟知秋道:“不会吧?她不是这种人,绝对想不出种主意,如果你疑心是姓陶的那年轻人,我更相信些。”   雷傲候固执地摇摇头,道:“不,陶正直为人卑鄙,只是个可厌的小捣乱,何况他怎能识得这许多一流人物?除了南飞燕,我想不出别的人了。”   严北道:“就算是南飞燕吧,但你当务之急不是追究泄密害你的人,而是如何应付无穷尽天下高手的‘拜访’。”   他望望蒲公望,又道:“蒲兄以毕生功力一刀拼掉呼延逐客,他本身也有内伤,所以他只可押阵,不可出手。”   蒲公望哈哈一笑,道:“雷老板有你拔剑相助,天下还怕谁呢?”   雷傲候问孟知秋道:“你呢?”   孟知秋道:“我向来反对私斗,任何事情、任何仇恨也应该经由法律途径解决,但如果我必须跟严、蒲两位离开此地,我怎能分身阻止那些武林人向你寻仇,向你报复呢?”   雷傲候道:“那么你能做什么?”   孟知秋说道:“目前我只有替你挡住从江北来的两路人马的时间,其次我只能够忽然变成醉猫或者呆子,所以此地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其三,将来我回到此地,我一定替你查出到底是谁泄密来害你!”   蒲公望不以为然地咆哮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还有这些人物,老孟你还说什么法律?干脆联手出击,快快把老雷目前的问题解决。”   孟知秋叹口气道:“你们习惯了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这一套,你们根本不知道法律之尊严须得多少小我才换得来。”   血剑严北道:“傲候兄,我们还让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意思是眼前的四个人,他们俱是当代无双之士,彼此身份名望都堪匹敌。   所以讲起话来反而轻松爽快些,彼此不必咬文嚼字,不必礼数周全。   蒲公望道:“对,你眼前之事尽快打发了,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前赴巫山。”   雷傲候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们要老远跑到巫山,南京难道就不可以比武?”   孟知秋道:“南飞燕提供一个绝佳场所,当然南京不可能有这种地方,地点是一个极巨大的山腹中,洞口很小很隐蔽,入洞三丈左右,就突然极为广阔,一道石梁突出,下面是百余丈深的幽壑,据南飞燕估计,下面幽壑至少有数里方圆之大。”   雷傲候道:“你们当然不会为了一个隐藏山腹内的幽壑而远赴巫山。”   孟知秋道:“对,可是那幽壑有个很有趣也很可怕的名字,叫做‘不归壑’,南飞燕说任何人若是掉下去,纵然不当场跌死也绝对上不来,不算轻功高明如她也毫无办法,因为那山腹就好象一只碗反转扣覆地上一样。而那道突出的石梁开始时有一丈许宽,但到最尖端处只有半尺,这道石梁长达三十丈,南飞燕拿一支火炬在最尖端处,我和李继华各持一炬在外面,当中就是严蒲两位了。”   他虽然描述得很简略,但已予人以极深的印象,总而言之,“不归壑”是一处天险地绝的所在。   在石梁上交锋拼斗之人,一招落败跌下幽壑的话,就算未曾负伤亦永远不能回人间。当然这等险绝之地,才配得上“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这两个当代无双的高手比斗。   严北道:“这些内情虽然值得听,但我仍然有一个感觉,雷兄你好象有意拖延时间。”   雷傲候用一声苦笑抹掉想象中那幽暗险绝的地方,那惊世骇俗的剑气刀光,他道:“是的,我必须先处理桃花溪宋家高手沧海月明宋去非的尸体,我正在等候棺木,当然要最好的楠木棺材,他胸口致命的那把短剑,也送给他做纪念。”   蒲公望皱眉,不满道:“你几时变成这般婆婆妈妈?死人还要什么纪念品。”   雷傲候道:“除了你和严兄这一场比武之外,你猜我最关心的是什么人?”   孟知秋立刻道:“你的独生子。”   雷傲候道:“一点不错,所以如果我错过了比武,我一定要设法保全我那独生子的性命。至于我自己的生死祸福,反而不是重要事,你们同不同意呢?”   谁也无权不同意,因为天下父母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古今一样,所以人人只好同意了。   雷傲候深深叹息一声,说道:“但是,我却必须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唉,其实我并不是想杀死这个年轻人,可惜他剑术太好了,迫得我非杀死他不可,否则就不能取胜。”其他的人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   孟知秋问道:“宋去非的尸体究竟要送给谁?”雷傲候疚歉地沉默好一会,才轻轻道:   “他的妻子。”   蒲严孟三人虽然很吃惊很迷惑,但面上却不曾露出来。   他们见惯了千奇百怪的事,也明知世上往往有这种表面很不合理,而事实上却非如此做不可的事。   所以他们只能把情绪隐藏心中,只能等雷傲候自己解释,但他们却一致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雷傲候必定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所以,他们都很耐心等候雷傲候自己讲出来,但如果他不肯讲,他们也不会失望。   上好楠木不但带着香味,而且特别沉重。   地点虽然也是在巨大的般舶上,却已经不是香艳的“萦香”画舫了。   船舱内霎时间弥漫着棺木所带来的香味。   香气虽然是浓郁得奇怪,但楠木内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棺木内有没有尸体呢?如果有,会是谁呢?假如是宋去非的尸首,何以用最好、最贵重的棺木送回来呢?   船舱地方倒也宽敞,所以虽然多出一副巨大的棺木,但雷不群仍然可以躺在床上,看看年轻美丽的满脑袋古怪主意的宋黄氏,她仍然坐在长几边,静静自斟自饮。   宋黄氏喝的虽是陈年花雕,酒性不烈,但若是喝多了,终究还是会醉的。   而她自从宋去非挟剑走了,她带着雷不群回到这边船上,马上就开始喝酒。   雷不群那时本是陪她坐在几边光滑洁净的舱板上,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老实说他也很担心父亲的安危,所以他不但沉默得象一块石头,而且也陪她喝酒。   但只喝了九杯,十杯还不到,宋黄氏就使出她古怪的很多的本领,忽然过去气势汹汹地把雷不群揪住按倒。   如果他们的性别互相调转,那么就算傻瓜也会认为宋黄氏想“强奸”雷不群。   宋黄氏虽然性别没有改变,虽然仍是女人,但她动作粗暴有力,忽然已扯开雷不群的外衣,并且硬是给脱掉。   雷不群骇然道:“嫂夫人,你想干什么?”   他当然认为宋黄氏大有问题,同时又知道她不但练过武功,而且练得极好,就算是全身气力武功尚在,但若被她的五指拿住脉门,亦绝对无法抗拒。   宋黄氏道:“我要看看你一共穿几件衣服。”   她虽然已经停了手,只跪坐在旁边,但雷不群丝毫不感到安慰轻松,仍然大为震骇,问道:“为什么你要知道我穿几件衣服?”   宋黄氏道:“因为我要你通通脱掉,一件都不许剩。”   雷不群一看她眼睛神色,一听她声音语调,就知道她绝对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要这样做。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她为何要剥光他衣服?因为不但那个娘姨李好--四十来岁,身体壮健,性情悍泼--随时会进来,还有就是宋去非--她的丈夫,也可能每秒钟挟剑回来的。   所以此时此地绝对不是脱衣服的适当的时刻,何况宋黄氏虽然年轻,虽然漂亮,但既然已认识宋去非,至少目前雷不群没有胃口,也没有妄念。   宋黄氏盯住他眼睛凝视一阵,才又道:“你虽有浪子之名,却实在不算是贪淫好色之徒,你的眼睛已告诉我了。”   雷不群又挂上“苦笑”招牌,道:“我也猜想我不是的。”   宋黄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脱光你身上衣物?”   雷不群道:“想,简直想得要命。”   宋黄氏道:“你又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先查明你穿几件衣服?”   雷不群回答得比打针还快,道:“当然也想知道,但你肯告诉我么?”   宋黄氏道:“如果我不肯告诉你,我何必问你。”   雷不群苦笑道:“是,我错啦。”   宋黄氏道:“你一定愿意躲在被窝里自己动手脱掉,对不对?”   雷不群道:“对极了。”   宋黄氏道:“所以我必须先知道你身上穿有多少衣服,不然我怎知道你脱光了没有,你说对不对呢?”   雷不群心中用一句三字经加强语气,所以整句答话本来应该是:“你他好的太对啦。”   宋黄氏当然听不见他心中的三字经,于是平心静气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她道:“如果这样一个大男人光着屁股,你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跑到大街小巷?”   雷不群瞠目而又苦笑,道:“当然不敢,你可不是要我这样做吧?”   宋黄氏说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雷不群这时才知道人家本来想不到这一点,因此心中不禁直骂自己当真是混蛋加三级。   幸而宋黄氏又道:“暂时我不想这样做,我只要你不敢光着屁股逃上岸就可以啦。”   所以雷不群后来一直躺在床上,而且用被子盖得严严密密的,也一直只好用眼睛陪她喝酒。   现在一具名贵的香喷喷的棺材刚好放在他们当中,刚好隔开了他们。   李妈闯进来道:“送棺……送东西的人都走光啦,我已经吩咐船家开船……”   宋黄氏点点头,不快不慢的啜饮杯中的陈年花雕。   李妈也一直静静地看她喝酒,这时才道:“少奶奶,你一定是想用酒忘记一些东西。”   宋黄氏叹口气,道:“是的。”   李妈道:“但你知不知道你想忘记,想逃避的是什么事?”   宋黄氏道:“我当然知道。”   李妈的声音很固执,坚决道:“不,你不知道,你只不过猜想而已,如果你已知道,你已打开棺盖,我当然不会这样说,但那时亦可能你根本不必逃避,不必忘记任何事。”   这番话连雷不群也不禁大大喝采,真想插嘴助她声势,但他没有作声,因为宋黄氏忽然站起身,步伐十分稳定地走到棺木旁边,双手搭住棺盖。   她眼睛却回望雷不群,道:“我今年才十八岁,正当灿烂青春锦绣年华。我本来认为人生多姿多采,所以我有许多幻想憧憬,但是现在却忽然泛起这种想法很肤浅很无知的感觉,你觉得可笑么?”   当然一点都不可笑,这正是活在“有限”的宇宙中的悲哀,在这个宇宙的人生舞台上,一切事物甚至思想,都有起点也有终点,一切都在变幻而不是永恒。   雷不群心中充满同情怜悯,所以避开她冷澈如水的目光。“你现在在深沉巨大的痛苦,我也曾经经历过,所以我能够了解。”   “但我却不能安慰你,也不能帮助你。每个人都必须独自走完他自己人生的路程--既孤独而又寂寞之路程。”   宋黄氏道:“我名字叫黄莲,很多人都说名字不好,听起来好象最苦的黄莲一样。但我却一直很喜欢,我说‘苦’的滋味最好最有深度。我觉得这话好象很有诗意很有哲理,你觉得可笑么?”   有些人在他一生某一阶段本来就会狂放不羁,如此不切实际,当然一点都不可笑。所以雷不群眼中露出严肃意思,微微摇头。   黄莲又道:“但如果棺内真是去非,而他永远不会说话,不会微笑,不会拥抱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已走到悬崖尽头而且摔下去,一切都变成粉碎空幻。唉,雷不群,你告诉我,人生真的这么悲哀痛苦么?”   雷不群一事实上早就深思观察过这些问题。所以他答得很快:“不是的,事实上有快乐必有痛苦有痛苦也必有快乐。只不过我们人人都害怕悲哀痛苦,所以往往在丑恶残酷痛苦的事情上,加上虚伪的美丽外衣。不但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也欺骗别人,麻醉别人。于是很多本来是如此的事,便变成‘不应该’,你遭到不应该的事当然会痛苦,但如若你知道是应该如此,你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得出黄莲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停顿一下,又道:“死亡也一样。只不过你认为不应该那么早就死亡,所以你悲哀,你痛苦,甚至愤怒。但如果你深入观察,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本来是应该的事实。所以我们回到原先话题--人生并非那么悲哀和痛苦,快乐也一样。”   黄莲沉思了一下,忽然用尖锐如锥子的声音,提出尖锐如锥子的问题:“我揭开棺盖,如果发现棺里躺着的是你父亲,你的道理能不能派上用场?你能不悲哀痛苦?”   雷不群苦笑道:“不能,懂得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奉行又是另一回事。”   黄莲居然不生气,道:“唉,知易行难自古皆然。”   雷不群道:“不一定,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是知难行易。”   黄莲冷冷瞅住他,道:“你明知不该为死亡悲哀,却做不到,这还不是能知不能行么?”   雷不群道:“这正是因为我们的确并非真正知道死亡是什么之故。我们只认为我们知道而已,尤其是在实用知识,在技术的范围内,应该是知难行易才对。”   黄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不群道:“譬如你天天烧开水,你能做得很好,但你却不知道何以用火浇水而水就会沸腾的原理。你可以回答说因为火是热的,水遇热就会沸腾,那么何以‘热’能够把水煮开?”   黄莲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雷不群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欠知道何以用火可以把水烧开,何以用火可以煮饭烧菜的原理,你一定可以找出其他办法,不必用火(例如用光波或微波)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   黄莲道:“理论总是空洞而不切实际,你自己也不能照理论去实践,理论有什么用?”   雷不群苦笑道:“我虽然不行,却不代表也不能证明理论没有用处……”   他本来还有说话,但看黄莲已缓缓揭开棺盖,顿时噎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棺盖才掀开一点缝隙,整个船舱内香气更浓。   这时,连站在舱门的娘姨李妈也怀疑地掀掀鼻子,说道:“奇怪,为什么这么香呢?”   黄莲冷冷道:“雷傲候甲富天下,如果他觉得心里有愧,多用些香料又算得什么呢?”   李妈声音也冰冷刺骨,道:“小姐,我先绑住那小子,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黄莲道:“不要紧,那三种使人软麻无力的药物最少要三十六个时辰(即三昼三夜)才消散!何况在大江当中,插翅难飞。”   雷不群苦笑道:“如果我能动弹,在大江中的形势对我恰好有利。因为我水性比陆上功夫还好几倍。”   黄莲眼睛一直没有望向棺中,虽然棺盖已揭起逾尺。因为她一眼望下去,一切都有个决定结果。   她道:“别吹牛,你的水性怎会好得过陆上功夫,全然没有这种道理。”   雷不群叹口气道:“家父当年坚持我必须精通水性,而且必须精通到高手地步,在他严格督促训练下,我在长江论水性就算不是第一至少也是第二了。家父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必须精通一种别人想不到的功夫,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船舱内静默好一阵。雷不群又苦笑道:“他思虑周详深远,本来这一着果然可以使你们措手不及,我只要往河里一跳就行啦,可惜他当年却没有想到我会被三种麻药制住。”   李妈的严悍的面庞上泛起一点笑容,因为觉得雷不群不是作伪说谎的那种人。   黄莲将棺盖再掀高一点。   她的面庞虽已慢慢侧斜向着棺木,但眼光却没有随着面庞移动,没有透过那道空隙望入棺内。   她的眼光仍然凝定于雷不群的脸上,她是不想揭晓?抑是不敢?   但不论是“不想”抑是“不敢”,黄莲总不能永远瞧着雷不群而不把谜底揭晓的。   只不过当她要移开目光的刹那间,雷不群发觉她眼光很奇异,奇异得能教任何男人心灵震撼。   黄莲的眼光只离开雷不群一下,马上又回到他面上,并且轻轻放下棺盖,好象生怕惊醒长眠于棺材内的人。   雷不群叹口气道:“你现在想杀死我吗?”   黄莲声音平静得出奇,道:“是的,这是一了百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既然你父亲不但杀人,还把遗体送回来示威,我也只好学他的手法,将你送回去。”   送雷不群回去的意思当然是送“尸体”回去而已,当然不是释放活生生的雷不群回去,雷不群当然也不会误会。   雷不群道:“我绝不怨你。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家父也会杀人,所以我想知道你怎会知道宋兄乃是死于家父手中?”   黄莲道:“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剑,剑柄还残留着数尺红丝线,这会是谁的兵刃?”   雷不群道:“听来已是寒家秘传的‘七尺飞红’了。”   李妈发出尖厉可怕的声音,道:“小姐,不必多说了,快杀死他。”   雷不群道:“假如你今天没有杀我,你将会怎样做?”   黄莲道:“我实在不愿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因为你将来有一天忽然发现,发现你倒不如现在死掉更好。”   雷不群打个寒噤,道:“你心志的坚决,你眼中的怨毒太可怕了,你的柔情蜜意以及你的旖旎缠绵风致,到哪里去了呢?莫非仇恨一旦充满心中,别的任何情致都被挤出去?都不能存在?”   黄莲道:“是的,我很抱歉。”   她何须抱歉?杀夫之仇本来就不共戴天,无论她使出那一种恶毒手法,都是应该的。她为何要说抱歉?   雷不群道:“但事后的报复总是将来之事,眼前的生死存亡,必定比将来尚未可料的事更重要,也更为紧急,所以也很抱歉,我只好设法逃生。”   黄莲真是聪明绝顶,立即醒悟,瞠目道:“一定是这具棺木的香气有古怪,谁能够利用棺木传香,便能够解去三种麻药的力量?当世之间只有‘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唉,一定是他。”   雷不群突然连人带被撞破船舱壁,“砰匐”声中,木屑纷飞,跟着又传来重物坠水的声响。   黄莲奔出船头,只见大江茫茫中,那张绣被浮在水面。   黄莲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跟紧在身边的李妈听。道:“雷不群一定很惊喜,因为他忽然发现不是落在秦淮河而是长江中,因为他的水底功夫更加可以派上用场。”   李妈递给她一张长弓,那是两端镶金嵌玉,当中却是铁胎的硬弓。   她另一只手平胸伸出,手中拿着箭壶,箭壶中只有六支箭,箭翎颜色分为金色银色两种。   黄莲接过硬弓,又喃喃道:“但雷不群你却万万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我手中,我的‘沉鱼落雁箭’可以射死水底两丈深的小虾……”   大约八丈远的水面忽然冒出人头。   黄莲又喃喃道:“太近了,雷不群,你不妨再潜泅一次,我最喜欢的距离是二十丈。”   她已抽出一支金翎长箭,搭弓作势。   李妈露出冷酷笑容,道:“当他忽然发觉有一枝箭射透寻丈江水,深深插入他的身体时,他一定十分惊诧,我好希望能够看见他的表情。”   弓弦“铮”地一响,金翎长箭宛如电光一闪即隐,远远没入十六丈外的滔滔江水中。   水面上忽然浮起白皙躯体,旁边一圈血红色的显然是血水。   当然任何人都想不到潜泅于水中寻丈深处,还会被弓箭射伤。通常最强劲的矢石,入水尺许就完全失去劲道。   所以,精通水性的人都知道只要潜下两尺就安全了,谁知……   但那白皙的身体居然还会动,一下了就没入江水深处,失去影踪。   李妈摇摇头,不满意地咕嘀道:“小姐,雷不群的爸爸杀死姑爷,而你却只射伤他的腿,若是被宋家的人知道,他们会怎样想?”   黄莲轻轻道:“如果我一箭射死他,以后的日子我还有什么事好做呢?所以我留下他性命,我要慢慢收拾他。”   李妈道:“大江茫茫,波浪滔滔,你怎么知道他逃到哪处去?你怎能够找得到他?”   黄莲哼一声,道:“如果他从此逃走隐姓埋名,当然很难找到他。不过我仍然有办法,最了不起我去做妓女,迟早一定会碰到他。”   李妈并不吃惊,但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道:“如果八年十年还未碰见他,但你却已经老了,小姐,人老珠黄就绝对不能混这一行,那时候你怎么办?”   黄莲冷笑道:“我做鸨母,我开一家秦淮河最好的娼馆,用最华丽的画舫,最漂亮的姑娘,我绝不相信他不来光顾。”   如果你问黄莲,究竟是为了怕生活单调枯燥,抑是当真为丈夫报仇,才这样做?她一定回答不出。   如果雷不群的水性稍差一点,他一定已经淹死!因为他一条左腿已经不会动弹。那支金长翎箭贯穿大腿,痛得他几次几科昏厥。   在陆上昏厥十次八次没有关系,但在水里却是一次也昏不得的。   因此他爬上岸时,真有再世为人之感。不过他已没有时间唏嘘嗟叹,因为心力一懈便会昏迷,不会动弹。   幸而他昏迷之前已经用双臂锁住一丛灌木的根部,所以虽然他下半身仍然在水中,仍然随着那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波浪飘摆,飘摆得象海藻一样,却仍然没有随波逐流而去。     第三章 偏入蛟龙窟 江晚正愁浓     茂兴绸缎庄门面高大,里外都装修得很富丽很有气派,所以除非是大客户,普通人若是打算只买几尺花绸,还真不敢踏进大门。   林掌柜大概五十来岁,面上总是挂着和霭的笑容。   从他举止及不时命令其他掌柜伙计做这做那的派头看来,他就算不是老板,也一定是全权替老板看守荷包的人物。   他把那个抱着一岁婴儿的少妇请到一间华丽会客室,他注意到这位打扮朴素的少妇,对绸庄堂皇气派以及陈设布置都毫不惊讶畏惧,她走动或坐下一切举止却很娴雅大方,全无丝毫局促之态。   林掌柜拿着一封信,那是她特地来送给他的,但林掌柜却没有拆开,并且请她到会客厅,显然有机密话要说。   林掌柜道:“这封信暂时会耽搁一下,相反的我这儿也有一封紧要密函要给沈神通,可是他已不在杭州,所以我没有法子把这封信交到他手中。”   那少妇显得迷惑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掌柜再打量她一会儿,才谨慎地问道:“你是沈神通的女人?你贵姓名?”   那少妇点点头道:“我叫马玉仪。”   林掌柜道:“这孩子也是他的?叫什么名字?”   马玉仪答道:“是他的孩子,叫作沈辛,辛酸的辛。”   林掌柜皱眉摇头道:“就算你们经历过辛酸辛苦的日子,也不必在孩子身上留下痕迹。”   马玉仪道:“也许不应该,却是事实,我们不必把悲惨的事实用美丽的绫罗绸缎遮掩起来,对吗?”   林掌柜叹口气,道:“你一定有过很可怕的悲惨遭遇,人往往在苦难中才会成熟。”他同情地望住马玉仪,又道:“如果我这封密函托你带给沈神通,他会很快收到么?”   马玉仪道:“不知道,可能很快收到,也可能永远收不到。”   林掌柜道:“我明白,干他这一行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他几时回来。唉,沈夫人既然你抚育他的孩子,我只想知道他临走时留下多少钱给你?如果他很久才回来,你母子的生活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马玉仪没有直接回答,只微笑一下,但笑容却含有无尽的辛酸和凄凉,甚至惊惧,她道:“那已经不是重要问题了。”   林掌柜柔声道:“比起一个人的生和死,钱财固然是不重要,但问题是你和沈辛还得要活下。”   马玉仪说道:“三五年之内还不成问题。”   林掌柜道:“那么我替你安排一下,希望一二十年之内都没有问题,你顺便把密函带去,也希望你很快地就交到他手中。”   如果她能够很快见到沈神通把密函交给他,那就等于说沈神通已经无恙,已经安全,当然这是人人都愿意为她祝福,愿意看到的结果。   但沈神通已经到了镇江,他已经入了虎穴。他究竟要干什么?究竟能不能回来呢?   破旧狭窄的房间,一灯如豆闪动着昏黄的光芒。臭虫联群结队在墙壁床铺间游行示威。   这种第三流的旅馆,谁也不相信浙江省总捕头会落脚居住,而且一住就是三天之久。   不过沈神通安慰自己,又安慰得力助手“笑面虎”何同说:“爬险峻的高山,开始时步伐必须缓慢。”   “笑面虎”何同只有二十余岁,外表像个白面书生,永远带着微笑,完全不似公门捕快,但事实上他嘴巴很牢,武功很好,为人机警又不贪酒色财。所以沈神通近两年一直带他在身边,一直训练他。   因此,何同已经成为沈神通的衣钵弟子,成为浙省公门第二把高手。   何同连一句都不问,为何要等候这么久还不动手缉拿严温?就算不久会被臭虫蚊虫吃干了全身血液,他也绝对不会多嘴询问。   当然沈神通并非故意隐瞒,并非对何同有提防之心,只不过时机未到,所以懒得提起,懒得谈论,关于公事方面他们照例不肯多讲一句废话。   第四天早上他们跑到菜市场吃过牛肉油豆腐细粉,一路走回客栈。   路上何同曾经掏一把铜钱给一个乞丐,他们没有回房间,却在客栈附近一间茶馆里,各泡了一壶龙井,茶客已经不少,其中有很多人托住鸟笼,神色悠闲。   沈神通羡慕地叹口气,道:“他们并非有钱人,他们等一会就要开始做事,但他们日子过得悠游自在,工作时也许很辛劳,但一个鸟笼,一杯龙井,或者加上几盆花草,便足以使他们的人生另辟境界,使他们内心没有煎熬没有烦躁,很多很多人都是这样熬过艰苦年头的,不但不被生活重担折磨成神经病,反而还能从恬淡中享受一些乐趣。”   何同的微笑消失一下,就像把面具暂时收起来,然后又挂上了,说道:“但我们决不可能过他们那种生活,沈公你办得到么?”   沈神通道:“我从前不行,但现在却可以了,我可以在长江边那座房子过隐居生活,我可以一年足不出户……”   何同当然知道南京靠江边那座房屋就是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的居处。   那儿已离开城市,但屋后不到一里就是村庄,那儿也就是沈神通另外一个家。   看来沈神通的心已经放在这个家,而不是放在杭州的家了。   也许过一二十年之后,何同也可以收敛隐退,但现在却绝对不行,现在还不能接受不能欣赏那种清谈生活,所以他说:“沈公,请振作起来,等完成这次任务再考虑别的问题。”   沈神通点点头,道:“你接到什么消息?”何同只怔一下就笑道:“没有事情能瞒过你的眼睛么?”   沈神通道:“希望没有,你这一次好像比以前沉默,你的招牌(笑容)也常常消失不见,你有心事?”   何同想了一下,忽然道:“就公,我们能不能放弃这一次任务?反正不是在我们辖区。   而且我们有很多时间,我们可以设下罗网耐心等待,等到‘他’自授罗网那一天。‘他’一定会到杭州,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沈神通道:“这就是你的心事?”   何同道:“我们在这儿势孤力弱,你又不肯叫这边的人帮忙。但他却正好相反,此地是老巢穴老根据地,精锐尽聚于此,我们好像以卵击石,我们是鸡蛋,他们是石头,你认为如何?”   沈神通道:“你到底得到什么消息?”   何同道:“只知道他还在家里,三天以来,未出过门口一步。”   沈神通道:“那乞丐很年轻,眉清目秀,脚下也有点功夫。他是你布置在此地的眼线?”   何同道:“是的,已经一年,但从未动用过。”   沈神通慢慢地站起身,何同深深叹口气道:“我们不能张设罗网?我们非去不可?”   沈神通声音很轻,有如耳语却十分清晰,道:“对,因为有一个鸟笼告诉我,马上就有一辆马车会驶入一条地道。我们必须乘搭这辆马车,这是唯一的空隙,也是他身边最少人护卫之时。”   何同目光扫过桌子上七个鸟笼,但看不出任何一个有什么异状,他颤栗一下,似乎忽然掉在冰窖里。   这个老总永远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怪布置奇怪手法,而且他几时在镇江埋下了线人呢?   踏出茶馆时,何同居然还提到罗网的事。他道:“沈公,我们还是回杭州张设罗网的好,他不是简单之辈,而且他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我们真能够顺顺当当入虎穴探虎子么?”   马车在黝黑地道中缓缓驶行,车夫一手拉住嚼环徒步带路。所以马匹不必用眼睛,也不会惊慌乱发脾气。   车里有两个乘客,本来是两个妙龄美丽的少女,但是,现在已换上沈神通和何同。   马车忽然停住不动,在黑漆的车厢里伸手拍拍何同肩膀,接着互相摸到对方的手,互相紧紧握一下,这一握当然表示了很多意思。   沈神通感到何同的手掌十分冰冷,而且也有冷汗,因此他再拍拍何同肩膀,示意他安慰他不要太紧张。   马车其实已经停在一间空荡而宽大的房间内,车夫走到角落扯动一条红色绸带。   车帘深垂,沈神通稍稍弄开一点缝隙,车厢内立刻明亮得可以看清掌纹。   平滑的墙壁上忽然轧轧微响,露出一道门户。   沈神通很希望门口出现的人就是严温。但他不能不微感失望,因为出现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这个女人面貌五官只能形容为端正而已,美丽谈不上,但她却有一股能融化男人的热力。   这是因为她身上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简直透明的外衣,而外衣之内显然并无其他衣物。   所以那对高耸震荡的乳房,都能大致看得见。   “大致”的意思是看得见却并非丝毫毕露,这女人身材之佳美和性感,恐怕一万个女人也选不出一个。   所以她能使男人觉得像是掉在铸铁炼钢的火炉中一样,炽热得受不了。   马车夫面向屋角,变成一个木人似的,没有回头瞧看。   那个性感女人根本不是走路,而是滑行于坚冰上,一下子就滑到马车前。   她伸手撩开车门厚厚的帘幕,忽然睁大眼睛,满面俱是惊诧之色。但她居然不叫喊,也不会逃走。   这是因为她一来已是哑了,根本发不出声音,二来她雪白的颈子已被一条金色链子缠住了,就算能够叫喊也叫不出声音,当然更不能退后逃走了。   缠住她脖子那条链子的形状正如公门捕快所用的锁链。天下能使用这种兵器只有一家—   —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   所以沈神通是孟知秋的嫡系弟子绝无疑问。而金锁链套住那哑女人颈项的手法,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沈神通柔声道:“你不必着急,也不要挣扎,我知道你是谁。”   哑女人身子靠椅车门边,既无力移动全身任何一部份,同时也发不出声音(假设她不是哑巴的话)。只有眼睛还能转动,骨碌碌瞧看车厢内的两个男人。   沈神通又道:“如果严温在书房里,我想见见他,但我并没有暗杀他的意思,我们是执行法律的人,如果他的确有犯罪,那也是法曹的事,又如果我们跟他有私怨,亦不会做出公报私仇的事,希望你肯相信我。”   哑女人用眼睛表示相信,她只用眼珠转动的动作,就居然使这两个男人十分明白。   沈神通又柔声道:“现在我们去跟严温见面谈一谈好不好?”   哑女人居然表示“不好”。   沈神通坚持道:“不行,我们非见他不可,告诉我,他在那边书房里?有没有别人?”   哑女人眼珠竟然能表示不少奇怪意思,其中包括“严温在书房”,“不要进去,请不要进去”,“危险,快离开此地”等等。   沈神通心灵上忽然发生感应,情况似乎奇怪而且不妙。为什么?莫非严温已有了准备?   已经布置足够人手?但严温怎么知道?是谁泄漏了秘密?   何同的微笑招牌者早已经消失,他一定也觉得情况不妥,所以轻轻说道:“沈公,等有机会才卷土重来好么?”   沈神通叹口气,道:“你和我一样心里很清楚,如果真有问题,回头之路也绝对走不通。”何同喃喃道:“是的,是的,如果有问题,大江堂精锐伏兵一定早已堵死回头之路。”   沈神通笑了一下,柔声道:“你且在马车内歇一歇,女孩子看见凶杀场面,到底是不太好。”   哑女人当然没有反抗或抗议余地,她躺在马车内之时,已经被点了穴道昏睡过去。   沈神通当先下了马车,何同眼光在哑女人丰满得极能诱惑男人的身体上巡视一会,才跟着下车,并且拔出长刀。   这两个公门“强人”终于走过那道门户,置身于一个比厅堂还宽大的“书房”内。   对面角落有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俊秀白净的严温坐得四平八稳,一点儿也不因为沈何二人出现而惊讶。   沈神通大步走过去,距他寻丈才停步,说道:“我看我只怕今天无法离开贵府了?你就是严温,你的确长得很漂亮,很俊秀。”   严温懒洋洋指指墙边的靠背椅,道:“请坐,老实说,公门中人,也只有你们两位能够踏入我的书房,我很佩服你们的勇气。”   两张交椅当中的紫檀木茶几,已经放着两壶香茗。   沈神通居然坐下,何同自然也跟他一样坐落,并且还拿起茶杯啜饮。   沈神通忽然提出比利刀还锋利的问题:“严温,你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人物,你为何要还强奸女孩子?而且强奸了很多个?”   严温轻轻皱起眉头,道:“现在恐怕只有我问你,而不是你问我,你说对么?”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不对,因为如果你的回答我认为满意,又如果有我满意的保证,我很可能跟你和解。有我点点头,至少有六省吃公事饭的人不会找你的麻烦。”   严温愣一下,才道:“你,沈神通也会跟我这种人打交道谈条件?”   沈神通道:“当然不会,但我真想不到棋差一着,所以我也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了。   我仍然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肯不肯回答呢?”   严温沉吟一下,缓缓道:“本来你说得不错,对于女入我严温何求不得?但我却觉得不够刺激……”   沈神通严厉批评道:“你心理有问题,你狂妄自大惯了,所以根本不会替别人想过,难道这世界上只有你最重要?”   严温泛起苦笑,道:“别这么凶好吗?如果不是六省公门不找麻烦,这种巨大诱惑,我理睬你才怪。”   沈神通又冷笑道:“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大江堂已调集了多少精锐高手在此,就算他们能把我剁成肉酱,可是现在我一出手,仍然能够早一步杀死你,因为你剑法虽然不错,却只不过得到血剑严北的三四成真传,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严温面色变得很苍白,道:“这点我相信。”   任何人只要看见沈神通炯炯目光以及无限自信的神情,绝对不能也不敢不相信他的话。   严温又道:“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想把我抓回去审讯定罪?”   沈神通道:“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   他眼睛转向窗外,外面数株参天古树映眼,一片苍翠。“绿色”的确能使人有宁静之感,也使人想到广阔无垠,无拘无束的大自然,但沈神通却从清凉碧绿中看见马玉仪,也看见小儿子沈辛胖嘟嘟的面庞。   他知道目下尚有一线机会,所谓机会只是指公事而言——因为他可以突然出手,与严温拼个同归于尽,但这世间的一切,尤其是马玉仪和小儿子,却是永远永远也不能再见了。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你是沈神通,你会怎样做呢?   马玉仅把屋子里外都打扫抹拭的纤尘不染,屋里家具固然干净不过,但她却变成有点蓬首垢面了。   “忙碌”通常能使人没有时间流泪,尤其是等待着未可知,却可怕命运揭晓的人,忙碌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法。   所以马玉仪把几件衣服放在竹篮里,又把新铺好的床单换下来放入篮子,另一手抓起捣衣的木杵,匆匆走出家门。   园子里菊花开得正盛,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浓郁香味,秋日温暖的阳光使万里晴空更显得旷朗蔚蓝。   可惜马玉仪不敢在园子里多停留一阵,因为在这儿她会听到沈神通的笑语,会看见他充满欢笑活力的面庞。   所以她走到江边,沿着一道伸入江水的石阶下去。紧接水面的几层白色石阶特别宽阔些,以便于几个人同时洗涤衣裳,甚至可以几个人坐在阶上眺望着亘古东流滔滔茫茫的江水。   马玉仪忽然大吃一惊,因为她看见左面江岸边,有一个白色的人躲在树丛里。   假如不是相距只有六七尺,又假如她不是从侧面缝隙望入去,绝对不会发现丛生灌木里面竟然有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居然没有穿衣服,白晰皮肤也使他更触目。   马玉仪跟着又知道这个裸体男人已经对她不构成威胁,因为他显然已经昏迷,只靠双手环扣丛树根部。   所以虽然下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还随着江浪飘摇,却不会随波逐流而去,不会葬身江流鱼腹中。   她刚得到一个印象,这个裸体年轻男人长得很俊美,就已经无暇视察他了,因为一艘顺流而下的巨船向她驶来。   相距虽然尚有数十丈之遥,但马玉仪却感觉到那艘巨船是向她驶来,而且一定跟这裸体男人有关。   马玉仅开始不慌不忙拿出床单衣物泡在水里,她知道就算巨船来到两三丈之内,但由于角度关系,决计瞧不见那裸体男人。   巨船不一会儿就到了三十步之内,篙师没法把船停在那儿,船头上一个女郎长得很美,一身雪白罗衣在江风中飘拂。   而马玉仪却注意到她鬓边插着一朵白绒花,因此她那一身飘逸衣装便变成惨淡丧服了。   那美丽的白衣女郎声音不高,却能透过江风,透过江浪呜咽声,很清楚地传入马玉仪耳中。   她道:“你常常在这儿洗衣服么?”   马玉仪装出惊讶神色,大声道:“是的,洗了很多年啦!”   船上女郎又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马玉仪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人说一个好的男人每天说谎十次,好的女人却每天说谎二十次。   可见得“说谎”乃是人生日常不能不作的事情,而且以女人为甚。   马玉仪随口应答,简直不必考虑,虽然她说的都是谎话。   船上白衣女郎道:“你长得很漂亮,可惜没有梳洗而且不会打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会把你打扮得比孔雀还美丽。”   马玉仪摇摇头道:“不行,我儿子快醒啦,我儿子一醒就要吃奶,我不能够走开。”   白衣女郎道:“真可惜,我甚至看不出你已生过孩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马玉仪应道:“他爸爸姓沈,我叫他小辛。”   白衣女郎道:“小辛?好怪的名字,但一定很可爱。”她从皓如雪白的手腕褪下一只金镯,又从头发上拔下一支金钗,很快地用金钗在镯上刻了几个字,然后把金镯丢到马玉仪的竹篮内。   马玉仪一时倒没有想到白衣女郎何以能够在三丈之远随手就把金钥丢入竹篮?   白衣女郎道:“给小辛,希望他平安长大,希望他将来变成不平凡的人。”   马玉仪不觉呆住,一转眼间,巨舫已经随着滔滔江水而远逝,不知驶向何处。   她当然已不能安安静静洗衣服了,这一幕冲击得她紧张而又兴奋。   树丛内那个裸体男人究竟是谁?是好人抑是坏人?白衣女郎是谁?她送了一只金镯给小辛,看看好像不是坏人,但如果她不是坏人,则她追赶的人当然就是坏人了。   不过世事却又绝非如此简单,好人可以追赶坏人没错,但好人何尝不能追赶好人呢?   何况那个裸体男人瞧来一点也不似是为非作歹之徒,他究竟是不是坏人呢?   马玉仪忽然站起身,并且很快将床单撕开,联成一条相当长的“绳索”。   她很艰苦地爬入树丛,将床单一端缚住那男人,另一端已经缚在石阶(亦即是码头石阶)边的树根上,然后用中指勾住那男人拇指根部的“鱼际穴”,食指则勾住他拇指尖的“少商穴”。   马玉仪只用少许气力,那裸体男人双手环扣忽然松散。因此他整个人沉坠水中,接着随波逐流缥走。   但马玉仪毫不着急,慢慢爬向石阶,然后扯紧床单撕成的长索,很快就把那男人拉到石阶边了。   看见他男性的身体,马玉仪不免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已无可选择,非赶快做下去,并且把事情做妥不可。幸而附近没有人家,所以她可以把裸体人横拖直拽,而且休息了七八次才拖回屋子。   当然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右腿上有一支金色的长箭,但她却不敢胡乱动手拔下来。   用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汤灌下去,那裸体男人不久就悠悠回醒,于是马玉仪知道他姓雷名不群。   雷不群虽然文秀白晰,但身体很好,回醒之后,除了皱眉忍住箭伤的疼痛之外,竟也可以述说他的遭遇。   马玉仪说道:“你所讲的人,什么挑花溪宋家,什么血剑严北,什么海龙王雷傲候我都从未听过,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法子把腿上的箭拔出来?”   雷不群尽量小心揭开被子,以免身体裸露得太多,他仔细看过那只金箭。   他叹口气道:“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她手中。这一只是沉鱼落雁箭之中的‘沉鱼神箭’。怪不得我在水里仍逃不了一箭之厄。”   马玉仅只问道:“现在怎么办?”   雷不群寻思半晌,才道:“此箭已贯穿我右腿,如果直接硬拔的话,箭簇会造成更大的伤口,但此箭杆却又是五金之精铸成,没有可能拗断。”   马玉仪讶道:“莫非永远任得此箭插在腿上?那多不方便?何况还会痛?”   雷不群道:“箭翎是羽毛,可以割掉或烧掉。这样箭杆大小一样,就可以从另一头拔出来了啦。”   马玉仅立刻找出箭刀,将两片美观的箭翎剪掉,一面道:“很简单不是么?为何你不早说出来呢?”   雷不群苦笑一下,突然手起掌落,拍在箭杆末端,又从另一端两指钳住箭簇,一下子就将金箭拔出来。   他大腿两个伤口都流出鲜血,大腿里面当然更痛,因为任何人在腿内上开一条通道岂有不痛个半死之理。   他包扎好了之后,只淡淡地好像谈论别人事情一样告诉马玉仪说:“这个拔箭方法很不妙,因为箭翎有毒,我这条腿已经残废,终身都变成跛子了,所以我没有早说。”   马玉仪不觉呆住,她早已感到世上很多事情看来表面简单,其实不然,现在这个感觉更强烈更鲜明。她问道:“你早已知道?”   雷不群道:“是的。”   马玉仪道:“你怎会知道的?”   雷不群叹口气,道:“因为我父亲是‘海龙王’雷傲候,所以总比别人多知道些。这支箭上面镌着‘沉鱼’两个字,如果是‘落雁’那就是银色的。”   隔壁传来小儿啼哭声音,马玉仪轻轻道:“是我的儿子,他叫沈辛,我希望他长大之后能有你的学问,能有你的勇气,还有能有你的潇洒风度。”   雷不群道:“他一定会,而且比我好得多,因为你先生不是普通人,而你也不是凡俗的女孩子,所以你们的孩子也一定不平凡。”   马玉仅不禁变色道:“你知道沈辛的爸爸是谁?你见过他吗?”   雷不群俊秀的面庞上居然有汗珠,这种天气只盖一条薄被绝对不应该会热得流汗。   所以马玉仅更狐疑更担心了。他流汗,是不是表示心中有愧呢?   “你是不是曾经在附近窥视过,所以知道我先生是谁?”   雷不群微笑道:“没有,我为什么要窥视你们呢?只不过有些事情可以用脑子想出来的,你年轻而又美丽,你先生不在家,但你却敢把一个负伤的男人带回家(他虽然不提裸体这件事,其实口气中已包含此意),而且你似乎不怕你先生突然回来,不怕他看见我这副样子,你为何不怕他误会?还有就是你先生是什么职业呢?我看不见任何可以推测他职业的线索!就算做木匠,也应该有些工具,既然没有一点线索,反而证明他不是普通人,当然你也不是普通女孩子,所以才配得上他。”   马玉仪讶道:“你说得头头是道,说得很有道理,但你为河流汗呢?”   雷不群道:“那是因为我腿上箭伤毒力发作之故,我想现在我还是快点告诉你为妙,我很可能会疼得昏迷不醒,我会发烧发冷,但只要多喝白开水,不必吃药,熬过三天后就会痊愈,有时候有些毒药药性很奇怪,你既不能也不必使用其他药物,只靠本身的抵抗力熬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马玉仪忙道:“我很抱歉,我居然没有想到作流汗是因为伤痛之故,但请你再支持一会,请暂时不要昏迷,我想知道我要不要通知什么人?那个穿白衣服美貌新寡的宋夫人会不会再到这儿来找你?如果她来,我该怎样做?难道把作交给她?”   雷不群道:“对,如果她能够找上门来,你一定要将我交给她。”   他想起黄莲的倩影,也想像得出她用恨恨神情盯住他以及恨恨地扼住他脖子的样子。   唉,你为何不把我一箭射死呢?我跛了一条腿,终身成了残废,活下去又有何意思?   他觉得自己疼痛得快要昏迷,所以赶快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找最好在这儿躺三天,请切勿通知任何人,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家父,如果走露消息反而替你惹上麻烦。”   马玉仪疑惑不解,道:“我进城一趟,去见你父亲并不是难事,他不肯见我?他不会相信我?”   雷不群道:“家父将宋去非的尸体送回船上,显然已经侦查出我的情况,所以利用‘棺木传香’使我恢复行动之能,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告诉我要离开南京,要我隐姓埋名。如果我不改名换姓不离开南京,别人不说,单单是黄莲为了报杀夫之仇,就决不肯罢休,你想想看,她丈夫已死于家父手中,我就算有能力,我能杀她么?如果我不杀她,事情又会变成怎样呢?”   马玉仪叹口气,说道:“我总算明白了。”   雷不群竟然还未昏迷,所以能感觉得到她替他拭汗的温柔动作,显示她的善良仁慈天性,如此美丽如此年轻,又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何以居住于此偏僻地方?何以害怕有人窥伺他们?可惜现在他已经毫无能力帮助她照顾她。   所以他叹口气,道:“希望你先生赶快回来。我一定劝他带你搬到别的地方居住。此地太荒僻了,附近周围,都没有人家的。”   马玉仪道:“如果真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就算附近有很多人家也没有用。”   雷不群道:“对的。”   马玉仪说道:“何况我们不想被人知道。但如果住在城里,那里的公人都认得他……”   她忽然发觉这些话会泄露身份,所以立刻闭上嘴巴,她的警觉很有道理,因为雷不群一听见了“公人”两个字,马上就联想起公门中赫赫有名的沈神通。   马玉仪深深叹一声,道:“我也希望他早点回来,如果他不回来,那就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的话既惨淡不祥而又不大逻辑,但女人往往用这种方法表达内心的意思,她们脑筋里向来不大理会逻辑不逻辑的。   雷不群一直痛得流汗,他很想昏过去,但现在却不行,因为马玉仅显然怀着无限沉重的心事。如果他不能使她宽慰,至少他也应该为她做一点事。   他道:“如果沈辛的爸爸就是沈神通,如果沈神通也必须将女人孩子安置在这种地方,事实一定非常严重非常可怕。”   马玉仪忽然流下明珠般的泪水,她太想听见“沈神通”这个名字,只要有人跟她提起,跟她谈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既然雷不群已经猜到也已经提到,她当然情不自禁,也不必隐瞒了。   她道:“你认识他?事情的确很严重可怕,天啊,你怎会猜到是他呢?”   雷不群极为装出微笑,说道:“你还不知道沈神通的名气有多大,也不知道许多关于他的神奇传说?而他为人公正廉洁,也是天下著名的,他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马玉仪的眼泪象泉水涌出,喉咙也发出呜咽声,能听到别人这样赞美沈神通,使她感激之情飞腾汹涌。   她抓住雷不群的手臂,雷不群居然还不昏迷,居然还能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拍着她肩头。   雷不群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替她做这么多事,设法使她哭出来,以便用泪水冲去大部分无补于事的焦虑。纵然马玉仪是她嫡亲妹子,他能够做的事也就只有这么多,况且这种事连金钱也完全失去作用。   而雷不群目前只有“金钱”(他一个签押就可提取用不尽的银子),别的什么都没有,连身份名字都没有……   小沈辛传来呀呀哭啼声,马玉仪忽然停止哭泣,眼睛恢复清澈的神采。   她说道:“你现在可以昏迷了,我会照顾我的小儿子,我会把你当作亲哥哥一样。”   雷不群果然很听话,马上就昏过去。   在这世界上人类的灾难以及人生的悲剧何时才会终止?   几片梧桐叶随着秋风飘落厅堂门口。   雷傲候道:“我们其实跟落叶没有分别,我们这些人虽然个个都不凡,但时间一到,却也跟落叶一样枯萎,也一样变成尘土。”   厅堂内有“风鬟雨鬓”南飞燕(她刚刚到的),“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等人。   连“海龙王”雷傲候在内一共四人,人人各有惊世绝学,所以的确可以形容为“不凡”。   李继华道:“秋天的味道很特别,的确可以使人回忆很多往事,使人感到去日苦多的季节。”   南飞燕道:“我们以为你脑袋里只有医书和药材,哪知你居然也会象别人一样悲秋。”   李继华道:“我不是石头,象你这种女人站在我面前,我仍然看得出你很漂亮,我决不会把你看作丑八怪母夜叉的。”   南飞燕笑得很娇媚,很美丽,道:“哟,那我真的应该向你道歉,因为我一直以为你是既没有眼睛也没有感情的人。”   李继华道:“孟老总,你也在这儿观赏秋天景色么?你想起什么人?”   他声音中显然含有讽刺意思,所以孟知秋皱起眉目,使得那张平凡的脸孔有了生气。   孟知秋道:“难道我就不可以悲秋忆人?我又不是石头。”   李继华道:“人人都可以,你却不行,因为我记得你答应过要替老雷挡去两路人马,现下连南姑娘闻风赶来,说不定她也会帮忙打发一两个。但你们都坐着不动,而且坐得很稳,莫非你坐着就可以忽然到了他们面前。”   南飞燕插嘴声明道:“我只是来看热闹,不是来帮忙打架的。”   李继华又说道:“你可以,因为你是女人。”   南飞燕马上反驳,声音也有点不高兴,“你的意思是说女人不会打架,不会打赢。”   李继华道:“我意思是说女人脾气不易捉摸。明明应该帮的人她不帮,而不该帮的人她却偏偏要帮。”   孟知秋道:“我还坐在这儿是因为我正在等一个人。”   李继华讶然道:“等人?谁?”   孟知秋道:“严北。”   李继华道:“他马上就会从房间出来,也马上会到另一间练武厅,你知不知道他拿着剑去那边干什么?”   孟知秋道:“我当然知道,淮扬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正在等候雷老板,却万万想不到出现的人竟是血剑严北。”   李继华道:“既然如此,严北兄哪有时间跟你聊天?莫非你又来那一套反对私斗,要公平执法的大道理,你想阻止严北兄出手?”   孟知秋道:“都不是。”   南飞燕插嘴道:“你认识应无求?你们是朋友?”   孟知秋道:“我刚才已声明我不是石头,其实可能是秋天的缘故,使我记起二十七八年前的一个人和一件事。”   南飞燕仍不放松,问道:“你认得应无求,你们是朋友?”   孟知秋叹口气,道:“二十七八年以来我都没有再见过他,那时我才出道不久,才只是二十二三岁小伙子,但他已经威名四播,已经是三十多岁壮盛之年,而且主持全国最大的镖行,由江南到关外都可以看见大汉镖局的镖旗,那时候大汉镖局势力之大,局子里高手之多,你们恐怕都不晓得,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   “我在总局的内厅第一次见到淮扬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所谓内厅就是镖局的心脏,由大门到内厅有八重警卫,因为藏放无价珍宝的地库只有一个入口,入口就在内厅,不过我当然不是为了他们保镖的无价珍宝而去。”   “我只是为了一名镖师李谦而去,事实上李谦已经离开大汉镖局,已经不是大汉的人,同时他为人一点也不谦,脾气简直杯极了,所以外号叫做霹雳火,他的刀法极佳。”   人人都不作声听他讲故事。   “霹雳火李谦在苏州犯了事,跑来南京就住在大汉镖局里,府衙出公事要人,大汉镖局推得一干二净,如果硬闯抓人,则不免做成死伤,何况大汉镖局在朝廷中有人撑腰,硬干是一定不行的。”   这时南飞燕插口问道:“究竟李谦犯了什么事?”   孟知秋道:“很小的事,只不过酒后斗殴打伤十几个人而已。”   南飞燕道:“这等小事值得你伤这许多脑筋么?”   孟知秋笑道:“我那时可能太傻了,我只知道公事公办,而且一定要办好,所以我调查了七日之久,那天假扮附近饭庄的伙计,居然瞒过八重警卫直入内厅,见到应无求和李谦。”   谁都知道孟知秋那时处境万分危险,因为他只是孤身一人,却是深入人家重地,陷入无数高手的重围之中。   不过人人也知道危险情势突然消失,因为最怕是见不到主持人应无求,既然已经见到,否则只好让孟知秋抓人。由于李谦犯的不是什么大罪,就算抓了去也不过赔给汤药费,最多是关上三五天。所以凡是主持大局的人绝对不肯为此杀死公人,何况应无求侠名已著,更不肯做此种事。   孟知秋说道:“我和应无求就只见过一面,我甚至没有留下姓名,应无求很尊敬地送我出去,他说以我的耐心智慧和胆色,就算武功不怎么样,将来也必能替很多老百姓主持公道。”   雷傲候道:“这些你果然做到了。”   李继华道:“你答应过帮老雷的话,现在总不能反转来去帮应无求对付严北或老雷?”   南飞燕道:“他除了跟应无求联手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其他法子可以帮助应无求。”   孟知秋问道:“严北呢?”   这话自然是向雷傲候询问的,雷傲候忽然一惊道:“他现在一定已经找上应无求,他杀人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瞧看,所以故意不经过此厅,也故意不跟我们打招呼。”   南飞燕道:“现在赶去恐怕已太迟,这两人一出手,谁能阻止得了?”   其实她是一边说一边走,其他的人也跟着,走过一条长廊,虽然廊边种着各式各样的美丽的花卉,还不时可以看见挂着精致的鸟笼,笼里都是名禽异鸟,却居然不能吸引任何人看一眼。   他们虽然没有奔跑,但一步步行去的速度却居然比普通人跑还快。所以他们很快就来到练武厅,厅关没有关闭,但门内却有一快屏风,挡住望入厅去的视线。   人人一齐停在大门口,他们虽然看不见里面情景,也听不到兵刃或叱喝声,但却可以感觉到森厉寒劲的杀气透出来。   这时候当然谁也不可冒失踏入,并非因为危险,而是由于误会所产生的仇恨。   南飞燕的笑声不但娇媚悦耳,而且保证能传出数里之远,所以厅内的人只要不是聋子,也保证必能听得十分清楚。   她笑道说:“孟知秋,你号称天下第一神探,据说对任何人望一眼,就能知道他擅长什么武功,知道他功力造诣深浅,又据说你耳朵一听鼻子一闻,就能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请告诉我瑞下厅堂里是怎样情况?”   孟知秋的种种神奇传说早已脍灸人口,所以他现身说法的吸引力,当然强大无比。南飞燕这一招乃是针对严北施展,只不知她这回有没有摸准“男人”心理。   孟知秋说道:“此地每一位都是当代无双之士,所以我平常使用和观察的方法全不适用,现在我中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风云一条鞭’应大侠已经真正了解‘血剑’严北是当世最可怕、最冷静的杀人专家。”   南飞燕道:“难道应无求从前不知道严北是什么人物?”   孟知秋道:“当然知道,但现在才真正亲自体会到,这里面大有分别。”   南飞燕道:“你怎知道应无求的感觉以及他的想法?”   人人都想问这一句,所以人人都不觉竖起耳朵等候答案。   孟知秋道:“应大侠退休十二年,日日优游林间享受满堂儿孙之乐,他年纪也届望七之年,任何人处于他的地位,决不会闻讯就挟鞭孤身登门,但偏偏他就会,因为他向来重义轻生,所以他是淮扬大侠而我不是,此所以他自知面对血剑严北(真正要报仇的对象)时,已经具足壮烈威猛气势,但何以应大侠凭持这股气势而居然迟迟不能出手?”   南飞燕道:“很有趣很有意思,请快说下去。”   孟知秋道:“因为血剑严北虽然亦一时不能出手,但他的可怕杀气,他无上精湛的剑道却足以使应大侠出不了鞭,应大侠深知自己年岁已老,体力和雄心都非复当年,继续僵持下去大是不利,也知道严北正是此意,更知道严北不到血溅五步那血剑决不会出鞘。”   一方是剑拔弩张,一方是剑仍在鞘,一方是急图决战,一方是静待良机。整个画面呈显出严北已经控制大局。   孟知秋道:“南姑娘,如果你是严北,如果应大侠答允你有生之年不再找你,当然连雷老板在内,你答案是仍然不肯罢手,抑是转身走开?”   南飞燕不觉一怔,道:“应无求此来既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竟然劝他认输?他肯在垂暮之年自毁英名?”   孟知秋道:“好吧,我不妨去试一试看。”   他居然不走进练武厅,仍然在门口说道:“应大侠,我希望你还记得二十八年前,花了七天时间调查观察,终于在大汉镖局内厅见到你一面的小小捕快。”   厅内传出宏亮的哈哈大笑声,说道:“我当然记得,二十年来我一直猜想当年那位捕头到底是不是你。”   孟知秋道:“你的答案呢?”   应无求道:“那还用说?如果严北不反对,我马上回家抱孙子。”   厅内传出的阵阵杀气忽然消失。   孟知秋道:“应大侠,我有事先走一步,希望将来能够拜访你,能够见你第二面。”   应无求雄壮宏亮的声音传出来,道:“严北已经走了,孟兄,我一定等着见你第二面。”   南飞燕忍不住道:“严北已走了?应无求,我真想不通,你何以肯答应孟知秋?”   应无求道:“难道有人居然敢认为逮捕严北是一件容易的事?”   南飞燕讶道:“逮捕严北,疯子才认为是容易的事。”   应无求道:“所以孟知秋兄很耐心地等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要紧,我当然也在等候。”   等到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当然就是表示严北已经被捕,已经依法律惩处,但“血剑”严北是天下无双的杀手,他会被捕么?   孟知秋还未走出雷府,在一个幽静宽敞的院落停住脚步。   他并不是不想走出雷府,而是因为有一枚黑色“人”钉以及一地鲜血阻住他的去路。   严北浑身散射出鬼魅似的阴森杀气,严峻冷酷的眼光盯住孟知秋,他声音也冷峭得很可怕,道:“你知不知道地上这颗人头本来长在谁人身上?”   孟知秋颔首道:“我当然知道,他本来就赵老甫,外号‘阴风’,但现在人头和身体分了家,赵老甫这个名字可就不知道要给人头好或者给身体好?”   严北道:“赵老甫名列‘恶人谱’上,总算也是个名人,只不知道他这种下场在你看来应不应该。”   孟知秋道:“如果他这一类人全都得到这种下场,天下立该太平无事了,我意思就是就应该之至。”   严北道:“假如死于我剑下的人都是这种人,你有何评论。”   孟知秋的脸孔平凡得近乎愚蠢,但眼光忽然变得锐利坚决,面孔也就跟着不平凡了。他答道:“我的评论是‘干得好’,但可惜死于血剑之人并非个个歹恶,何况以个人私见执行惩罚,从人群长远的观点看为害甚大。”   严北的杀气的确使人不寒而栗,尤其是瞬息间就能杀死“阴风”赵老甫还割了人头,因此连震慑天下黑道顶尖人物神探孟知秋,心里也为之波澜起伏,严北的剑术究竟高明到何等地步,他的杀人技巧难道当真妙到呼吸间就能杀死赵老甫?   严北冷冷道:“我承认曾经杀死过一些不算坏的人。”   孟知秋叹口气道:“我了曾经抓过不该抓的人,只要你杀人,并且继续杀,不管你存心为了除去奸狡邪恶,但你一定不免要杀死一些好人,我也一样。虽然事后我还可以想点办法,但一定还有些被冤枉。”   严北不以为然道:“你也会犯这种错误?”   孟知秋说道:“我只是人而不是神,况且‘对’与‘错’,有时很难确定,我们评估一个人却常常因时因地不同而改变,北方的大车用十几头牛骡拽拉,可载四五千斤货物,架车的只有车主和助手两人,你看见他们终年劳苦,简直不是人,尤其是霜雪泥泞时,更惨更苦,你必定心生怜悯,人活得如此悲惨怎能算是人呢?”   严北道:“我见过,的确很可悲,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知秋道:“当你忽然又看见他们喝着酒带着妓女,就躺在车厢底的地上,然后又吵又闹叫嚣甚是无赖恶劣,你又会觉得他们压根儿不值得怜悯,由此可知我们对人的判断常常很有问题,常常无法确定。”   严北道:“你脑子里这些问题,使你不象传说中老练狠辣的神探。”   孟知秋道:“你也不象外表冷酷无情,我奉告你一句话,说完我就走,因为我答应过雷傲候替他挡退两路人马。”   其实谁都听得出,孟知秋的“赠言”等于买路钱一样,有些人不一定要钱,严北就是,有些人的话可能比钱宝贵得多,孟知秋就是。   严北道:“请说。”   孟知秋道:“假如有人能够杀死你,那一定是因为你的心不够黑,你的血不够冷。”   “请走,谢谢。”   孟知秋走出院门,却禁不住回首向地上的人头望了一眼,严北真的能在指顾呼吸刹那间,杀死赵老甫,如果能够,他的剑道造诣高明精妙到何等地步?能不能描述形容?   雷府由内而外全无异状,门房老头殷勤行礼送出大门。   孟知秋站在台阶上,站了好一会。   忽然发现了门房老头还陪笑着站在旁边。   孟知秋道:“世界便是如此,结局都非常简单非常悲哀——分离,不论是生离或死别,都是一样。”   门房老头陪笑道:“是,孟老爷。”   孟知秋道:“我虽然没有送你主人走,但却知道他已经走了。也许要等很多很多年后他才会回来,你心中的悲伤是不是怕年纪太大,恐怕等不到他回来那天。”   门房老头笑容消失,黯然点头。   孟知秋叹口气,喃喃道:“我为什么要讲这么多话?唉,我也要走了,但奇怪小沈何以还没有消息,我是不是太担心,因而不觉踌躇徘徊,希望在拔脚离开的最后一刹那竟能等到他的消息?”   这个小沈就是沈神通,他应该两天前就会在雷府大门外留下记号,表示已接到密函,这样孟知秋就可以安心前赴巫山神女峰,因为沈神通一定可以把“悲魔之刀”,安全送到呼延逐客的儿子手中。   其实孟知秋也认为没有替沈神通担心的理由。沈神通是他最得意门人,连武功也已经跟他差不多。谁想杀死沈神通的话,一定发现是非常错误的决定,何况沈神通现任浙江总捕头!   南飞燕严北等人已经出发,大家已经约定时间地点会合,如果孟知秋还不赶快办妥挡退两路人马之事,还不赶快去会合的话,他就会错过刀王血剑两大高手的决斗了。   但他拔步离开时,仍然禁不住望一眼没有暗记的墙壁,沈神通为何没有及时赶到呢?   答案除了沈神通本人之外,还有副手何同以及“空前绝后”严温回答得出。   书房外清凉绿荫并不能使任何人沸腾的内心宁静下来。   严温面色变得很苍白,眼中显然流露出恐惧,他根本不必等沈神通说出来,就知道沈神通一定不肯妥协。   沈神通一定会出手。也必定是蕴集全力的一击,如果躲不过而丧命,那时就算大江堂如云高手能把沈神通剁成肉酱,但对于严温已经全无意义了,严温的恐惧便是由此而生。   沈神通眼光从窗外婆裟绿荫收回,马玉仪的娇艳,小沈辛的胖胖面庞都消失不见,心中一片出奇平静,但话声却铿锵有力,道:“如果不能活捉,死的也好。”   何同应一声“是”,身子已象弹簧蹦起来疾扑严温,在空中那一瞬间亦已拿出长刀,闪耀出一溜精虹。   但人影飘闪从何同身边掠过,沈神通居然比他更快,后发先至,一伸手已经搭在严温肩上。他五指齐张有如龙爪,指尖都嵌入严温骨头,这时严温当然绝对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跑,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功夫就是中原绝艺“天龙爪”。   沈神通如果要取他性命,当时五指只要换个部位就可以了,大局已经奠定,因为严温活捉到手,等于是一张通行证,一定可以安然离开大江堂势力范围内了,然而沈神通都忽然面色大变,五指松开从严温肩头滑下。   那是因为他助下突然一阵剧痛,一把锋快长刀深深刺入。   长刀刀柄已经没有人握持,因为本来握刀之八,弃刀疾退了七八步之多。   沈神通眼光既迷惑又悲伤,道:“何同,怎会是你?”   何同面色非常难看,甚至好像也有点悲伤之意。他亲自出手暗杀沈神通,还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你当然想不到,我本来就不是何同,只不过两年多以前杀了何同,冒充他的身份成为你的手下。”   沈神通说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姓名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但我义父伊贺川你一定知道,他几天前已经死在你的师父孟知秋手中,所以我一定要完成他的付托一定要杀死你。”   沈神通虽然是在极大痛苦中,仍然能露出惊讶神色,道:“啊,暗杀道第一杀手伊贺川,他终于被家师除去。真不容易,听到这个消息我更感惭愧,我不但不能逮捕严温归案,还要死在我最亲信人的刀下。”   他话声虽然不响亮,却也居然并不衰弱无力。   所以“笑面虎”何同惊惧地又退开六七步。因为如果沈神通竟然还能够出手一击的话,这一击定是非同小可。而严温肩骨尽碎,已经不能动手帮忙。   不过沈神通仍然屹立不动,假如他还有最后一击的力量,对象当然最好是抵抗力已不强的严温,而不是生龙活虎的何同了。   故此沈神通寸步不移很有道理,而严温那清秀俊俏面庞也因痛苦和恐惧变得很丑陋。   沈神通又道:“虽然你是伊贺川义子,虽然你用尽方法投入公门变成我手下,但你和严温怎会搭上关系?”   别人可能不明白沈神通何以会有此一问?但何同部极了解极清楚,那是因为一年来沈神通下了不少功夫侦查严温,这个侦查网当然万分严密,甚至严密得连何同暗中与严温勾结私通的话,也不可能瞒得过沈神通。   但是,事实上何同居然与严温搭上,而沈神通居然丝毫不知,所以他要问,显然这个问题在沈神通来说,是个死不瞑目的疑问。   何同道:“有一个年青人叫做陶正直,你有没有印象?”   沈神通道:“我知道,听说他武功很不错,身兼数家之长,但为人十分卑鄙,外号称为‘人面兽心’,是不是他?”   何同道:“就是他。我跟他认识很久,所以他知道我本来是谁,所以我有时也不得不听他的话,而他跟严温关系密切非常,所以如果这次严温发生事故,我一定没有好日子过,况且我义父已死,我也不能不再出手了。”   严温第三次从剧痛昏迷中回醒,发出呻吟之声。   何同皱眉道:“严公子,你就算肩骨被捏碎也不应该这样呀。你一向很怕痛?”   严温乏力地道:“如果内伤未愈,忽然加上一记硬伤,你受得住么?”   何同道:“我也受不了,我这儿有药,你吃了一定很有帮助。”   严温道:“我不吃你的药。”   何同道:“别害怕,如果你死了,我就收不到一万两黄金,我绝对不想损失一万两黄金,所以也不想你死。”   严温面色非常苍白,冷汗布满额头,看来随时随地都会再昏迷,所以他不再拒绝何同的药,事实上服药以后,他立刻精神振作,显然何同的药很有效。   但沈神通却道:“严温,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吃他的药。”   严温讶道:“你还未死?照我看何同那一刀已经刺入你的心脏,你何以还不会死?”   沈神通苦笑道:“生命力太强也不是好事,我现在就是在活受罪,我一时三刻还死不了,除非你拔出这把刀。”   何同道:“沈公(他仍然如此尊称),你的遗体将会连这把刀一齐送回公衙。”   沈神通道:“无怪你这一刀用的是少林刀法,不过若是孟老总看见,一定看得出破绽,一定知道不是真正少林刀法。”   何同道:“陶正直说孟老总绝对不可能回到杭州或南京。他意思说孟老总永远留在阴间,不会回到人世。”   沈神通叹口气,道:“这话以前我绝不相信,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陶正直的确是很可怕的人物,尤其是他年轻又没有名气。”   何同道:“对,他很厉害。”   严温道:“我为何不该吃他的药?”   沈神通道:“唉,你只会记挂自己,别的事一概没有兴趣。”   严温道:“我是的。”   沈神通道:“何同是伊贺川义子,伊贺川是东洋忍术大家。天知道伊贺川有多少古怪的本领。所以你吃了药,可能永远受制于何同,永远要听他命令,不过既然你已经吃了药,这些话不说也罢。”   严温道:“何同,沈神通的话你不至于听不见吧?”   何同道:“的确不至于。”   严温道:“如果我不听你的话,有何后果?难道会死不成?”   何同道:“好像是的。”他那张白净斯文脸庞上挂着笑容,使得这句话回答不但毫无杀气,甚至像是说笑而已。   严温道:“你其实不必这么做,这样使我们关系变得很恶劣,必要时我甚至不惜先杀死你才想法于找解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肯替我医治严重的内伤,当然也肯替我解毒。”   何同道:“李继华也和孟老总一样永远不会回到人间,所以你最好还是另外找一个名医。老实说,我就是想活着出去,想活着拿到黄金才用这种手段,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因为你的命比我值钱得多了。”   严温道:“你出去之后仍然回到公衙?仍然当你的副总缥头?”   何同道:“我为了私怨私欲害死沈公,我唯一能报答他的方法,就是用他教我的本事,继续尽力维持治安,反正我黄金已经多得用不完。我不必枉法寻私求取钱财,而你的大江堂,只要作严公子一日当权,我也可以限制你们的活动不难太过份。”   沈神通忽然叹口气,眼光转到窗外。在那充满盎然生气的清凉绿荫中,浮现出马玉仪婷婷盈盈倩影,小沈辛胖嘟嘟红扑扑脸庞。我本来还可以提聚内力作最后一击,但我横竖已经活不成,而这两个人活着却各有用处(对社会而言)。我这一击的目标应该是谁?   ——唉,玉仪小辛再见了。唉,我甚至在尚有能力之时也不能出手报仇……   ——为何当此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我仍然想起浩淼长江边那小小家园?玉仪可是在临水石阶洗濯衣服?她洗濯是假,遥望等候归帆才是真的。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她将遥望等候到何日何年才肯罢休?她本是命运坎坷的弱者,所以生命乐章总是沉郁悲哀的。但我呢?我曾是强人,然而命运却更强,所以我现在……     第四章 载愁悲归桨 铸错忆芳樽     江水滔滔波浪茫茫,灰色云层低得好像伸手可以摸到。偶然从云层中传来孤雁嘹亮悲泣,秋风更冷更凄凉。   马玉仪站在临水石阶上,江风不但吹得她长发和衣裳都飘飞不定,还使她冷得颤抖。但她仍然遥望着大江,遥望着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帆,她忽然觉得江风不够冷,因为她的血液骤然沸腾,全身热得几乎出汗。   那是因为有一艘轻舟,简直迅速向这边驶来。啊,沈哥你终于回来了,如果你还不回来,我只怕快变成传说中的石头--望夫石了。   轻舟很快驶到岸边,船首碰擦石阶时发出令人悦耳的声音。低矮船舱内走出一个人,不是沈神通。   但马玉仪的兴奋仍未有降低,那个年轻人很白净很斯文,脸上挂着温和笑容,他是“笑面虎”何同,是沈神通的得力助手。   既然是何同前来,当然有沈神通消息,所以为什么她的兴奋会消失呢。   轻舟很快就走开,何同拾级而上,但脸上笑容却越来越淡。   他们一齐回到美丽温暖屋子里,何同喝一口热茶,才道:“玉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马玉仪眼光移到外面沉沉天空,仿佛听到一声孤雁悲鸣,现在忽然冷得要命,那可恨的风雪,可恨的秋风……   何同又道:“玉姑,老总暂时回不来,他……他失陷在大江堂里。”   马玉仪只觉得一阵昏眩,完了,一切都完了,青春的欢笑,融洽温暖的家庭,未来之憧憬,难道一切忽然都破灭、都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有没有存在过呢?何同又道:“我相信大江堂不敢加害他,因为我已逃了出来,但会不会放他却又很难说。所以我来这儿等候他,何况你和小孩子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是危险的。”   马玉仅变成木石造成的人像,内心也是一片麻木,不过当小沈辛啼哭时,她仍然会照顾他。   她还不到二十岁,还存留着少女的娇羞,所以如果是平常的时候,她喂奶时一定会躲起来。但现在却麻木得忘了娇羞,忘记把乳房露在年轻男人眼前是不大妥当的事。   她也没有发现何同的眼光,时时会投向她雪白丰满的胸脯上,但即使她发觉,她也只能怨怪自己,而不能见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她也不能发现何同忽然对这间屋子特别小心查看,前后内外查看又查看。   若是沈神通遭遇了不测之祸,世上还有什么事再值得关心呢?   但仍然有两件事她关心的。一是儿子沈辛,二是何同谈到如何营救沈神通。   可惜“营救”之事似乎毫无把握,而且沈神通已经失陷了七天之久,仍然没有声息,可见得必是凶多吉少。   半夜时分马玉仪在梦中看见沈神通被人一刀砍中脖子,骇得大哭大叫。   惊醒时心中余悸悲哀犹在,也听到儿子的哭声,同时也发现何同坐在床边,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何同道:“不要灰心,不要绝望,我们再等。”   马玉仪软弱地道:“我们要等到几时呢?”   何同柔声道:“等下去,我已经请了一个月假,我们一定要等下去。”   直到第二天晚上就寝时,她想起邻房的何同,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温暖,这个年轻人,不但斯文漂亮,而且十分温柔体贴,她甚至发觉自己有一种非常倚赖他的心情。   所以,半夜时她忽然惊醒,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梦魇中挣扎的声音。当她听出那是何同在邻房发出时,她马上跳起身跑过去,点上灯火,大声叫道:“何同,何同,你怎么啦?”   何同从噩梦中惊醒,不但满脸汗水,连身上也尽是汗珠,当然他仍然迷迷糊糊,所以没有扯起被单,以遮盖他赤裸的上半身。   纵然只是裸露上半身,在那时候已经非常不礼貌,非常震惊女性,尤其是年轻得有如马玉仪这种少妇。   马玉仪只当作没有看见,但她当然看见这个白晰强健充满年轻活力的身体,她甚至怀疑这个年轻男人遮盖在被单的下半身是不是也都赤裸着?这个男人使她不禁想起那赤裸的雷不群,当然他们有显著的不同,雷不群稍为瘦削,线条柔和修长,显出养尊处优的身世。而何同则充满活力和坚实,也表示他经历过艰苦。   雷不群已经走了,使她留下深刻印象,留下奇异回忆,他到底走向何方,他变成跛子之后,独个儿如何生活呢?但愿何同不会给她留下奇异的回忆,只希望沈神通能够快快平安归来……   白天里何同的知情识趣和温柔体贴,很令马玉仪惊异,她的确想不到年轻如他的男人,居然如此成熟?也如此的令妇女感到可以倚赖?   傍晚十分虽然天气依然阴冷,江上秋风使江浪不停卷拍江岸而发出寂寞涛声,但马玉仪感到已没有那么孤单无助,至少有一个人可跟她聊聊,可以说些沈神通的事情给她听,因而她可以少点胡思乱想。   “阿同,你还没有讨媳妇吗?”   “还没有。”   “你昨夜一定作了可怕的梦?”   “是的,但我以前从不会作恶梦,从不会半夜惊醒,但最近却时时发生,我甚至会一边哭一边哇哇大叫,你可能不知道,我生平还没有哭过,最艰难最痛苦的事情我都不哭也都熬过去了,但最近……”   “你梦中究竟看见什么?”   “看见沈公,看见许多人欺负他,而我却完全无能为力。”   马玉仪几乎倒在他白晰却壮健的胸膛,因为她很想偎贴于温暖、有血有肉的胸膛里,悄悄啜泣或者大哭一场。   当然她是为沈神通哭泣,为小儿子哭泣,为自己哭泣!也为了渺茫变幻,全然不可知的未来命运而哭泣。   但为何要偎贴在温暖有血有肉的男人胸膛里才哭得痛快舒畅?难道女人都是弱者?只有男人才是强人?只是她忽然又发觉原来男人有时候更软弱更可怜,那是第三晚听到何同的叫声哭声,跑过去看见他又是一身大汗从恶梦挣醒时,她觉得何同只不过是个大男孩,而她必须给予他关怀爱护才行,所以她把何同的头放在自己怀中。   何同完全清醒之后,好像有点羞愧接受马玉仪的关怀爱怜。   但一连五个晚上都是如此,何同竟也好像已经习惯。   他清醒之后仍然枕住马玉仪大腿,甚至把头深深埋人她的怀中,好久才恢复正常,才离开她的怀抱。   这种现象甚至连马玉仪也暗暗内疚,暗暗责怪自己,因为何同虽然是沈神通的副手,虽然有如一家人,但他终究是年轻男人,而她则是年轻女人,一男一女枕腿偎怀的亲密行为,难道当真没有一点杂念绮思?难道心理生理反应都能纯洁如嫡亲兄妹或嫡亲姐弟?事实当然不是,不但何同不是,连马玉仪自己也知道不是。   沈神通现在究竟怎样了?他能不能脱险归来?而且能不能及时归来?   只要他一回来,一切问题都将烟消云散,生活将回复到正常轨道上。但如果他不能及时归来呢?马玉仪不敢想下去……   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妇,迷陷于坎坷而又非常奇异命运之罗网,她能抵抗支持到几时呢?   沈神通到底在哪里?他到底死了没有呢?   悲魔之刀落人何人手中?现下在什么地方?   江湖上已经盛传悲魔之刀之事。凡是武林道名家高手,无不知道呼延逐客仗着悲魔之刀击败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微尘和尚之事(其实山凝之当时不但不是落败,反而已经占先可以取胜但由于地面有人做了手脚,才使他反胜为败)。江湖上也知道刀王蒲公望击败呼延逐客之事,居然也知道悲魔之刀托付孟知秋运回北方之事。   何以这些秘密消息会传出江湖?   但不管消息是缘何泄漏,反正沈神通已经变成天下注视人物,因为江湖方面由于有消息说,悲魔之刀将由沈神通(孟知秋弟子)负责运到北方而对他注意。官府方面是因为他忽然失踪而大为紧张,不但浙省一带,连两湖以及江苏等省级衙门无不侦骑四出。   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   天下无人得知,甚至连严温都不知道。因为那天严温被捏碎肩骨,在痛不可当的情况下,且又在服过何同神秘药物下,派人送走何同。另一方面鸡婆婆(严温生身之母)和哑女人替严温敷药处理,所以现在连严温本人也不知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至少他最后离开之时,沈神通仍然活着。   所以当严温稍为恢复精神体力,也由于听到有关各省官府及江湖都找寻沈神通的报告时,就立刻惊觉情况紧张危急,必须尽快采取应对步骤,但沈神通到底死了没有?如果没有,把他藏在哪里?鸡婆婆尖而突出的嘴巴使任何人都留下深刻印象,当眼光落在严温面上时,表情却十分温柔慈祥,几乎连盲人也感觉得出。   严温也望望哑女人,她的眼睛面庞都会说话,但这回却全无表情。   所以严温只好转眼望向鸡婆婆,道:“告诉我,沈神通现在怎么了?”   鸡婆婆道:“你安心养伤吧,沈神通固然不值得想,连何同也不放在心上,他临走虽然留下一手整你,但我也没有放过他,只不过在未找出你的解药以前,我不会动他就是。”   严温说道:“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找沈神通?所以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   鸡婆婆道:“连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替他动手术拔出刀子,也替他敷药包扎妥当,我把他囚禁在地牢石室内,有专人负责照料,昨天还昏迷发热未醒,今天就不知道了。”   严温道:“他伤势很严重,能够活几天已不容易了,当然最好他能活着,如果他不死就变成我们的王牌,这张牌一打出去,随时可以要了何同性命,何况悲魔之刀据说在他手中,我很想看看那把刀。”   鸡婆婆柔声道:“好,好,我尽力而为,希望他能活下去,但希望很微,你最好趁机养好身子,别的事少担心,那把什么悲魔之刀根本不值得想,不值得看。”   严温道:“伯父还在沁红院么?”   鸡婆婆摇头道:“哑女人天天去看,还没回来,他当然不会这么快回来,因为他到巫山神女宫去。哼,那儿准不是好地方,一定有妖精。”   严温不觉失笑,道:“我以为人老了就不会像年轻时吃醋。”   鸡婆婆面色很难看,所以严温又道:“好啦,别生气啦,何同有消息没有?”   鸡婆婆道:“我这边没有。”   任何人对自己亲身儿子总是生气不太久的。鸡婆婆只说了一句话,面色很快就回复正常(虽然正常时也很严酷可怕)。她又道:“何同回过杭州写过报告,然后忽然失踪,到现在无人得知躲在什么地方。”   严温咬牙切齿道:“这个人拿走了黄金,在我身上下毒,我希望能够亲手杀死他。”   但严温一定没有扪心自问有多少人也想亲手杀死他?世人多半都是这样--宽恕自己而记恨别人的过错。   鸡婆婆忽然把脸孔拉得很长很冷,道:“你已经可以四处走动,所以你一定会去看看沈神通的情形,因此我现在先警告你……”   严温讶然道:“你很少对我这么凶,难道我去瞧瞧沈神通也不行?”   “你把沈神通斩成八块都行。”   “那你为何这么凶?”   “现在囚禁沈神通的地牢,我特地派麻雀负责,你不准欺负麻雀。”   “麻雀是谁?我根本从未听过从未见过,而且我为什么要欺负他?”   “因为麻雀是个女孩子,长得漂亮,脾气却又坏又硬,而你这个人见不得漂亮女孩子,一见到就会想法子整人家,你整任何人我都不管,就是不许动麻雀,连脑子里想都不行。”   严温感到鸡婆婆认真得已达到严重地步,所以只好连连颔首,道:“好,这一个例外,我绝不动她的脑筋。”   其实他更急于看看麻雀。第一点当然想看她是否真的漂亮,第二点则是想弄明白何以绝对不能“动”她?第三点他忽然对鸡婆婆生出极大恶感。因为她居然想管束他支配他,纵然是亲生母亲,严温也觉得绝不能忍受,所以也可以利用麻雀挫折鸡婆婆,使她痛苦伤心。   麻雀很娇小玲珑,但全身以及四肢骨肉均匀,相信任何男人都会觉得她很性感而不是骨感。   她面貌非常美丽,眼睛似是水汪汪浮动着一层迷蒙秘艳味道。男人很难不被这种朦胧神秘的美眸迷住。   严温也跟别的男人一样,他一看见麻雀的眼睛,就全身酥软,几乎不会走路不会说话。   麻雀笑得更撩人情思,说道:“我偷偷看过你几次,我早已觉得你真是美男子,但现在面对面着看,觉得你比远看更潇洒,更漂亮。”   她看来最多不过二十岁,尤其是从体型方面观察,她有八成还是处女,还未得到过男人的雨露滋润。   但何以她态度说话如此开放大胆呢?何以她能散发出诱人的入骨的风流冶艳味道?   严温把她从头到脚再看一遍,才道:“你就是麻雀?”   “我是,我是不是不像麻雀?”   “你像孔雀,就算不是孔雀至少也是锦光灿烂的雌鸡。你绝对不像麻雀。”   麻雀笑得很愉快,所以她唇边两个深深酒窝显得更迷人更明艳,严温突然怀疑她知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想吻她唇边的酒窝。   “我只是一只吱吱喳喳小麻雀,但对你却有点用处,至少我已经让沈神通继续活着,不过,他伤势太严重,所以不是单靠药物就能使他度过危险。”   “他还需要什么?快给他。”   麻雀摇摇头道:“他需要的是求生意志,而且要非常坚强才行,我可没有办法给他。”   严温道:“让我试试看,但为何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你一直躲我?为什么?”   “这是干妈的命令,你当然知道我干妈就是鸡婆婆了。她不准我在你面前出现,所以我只好有时偷偷看你一眼。”   严温道:“你知不知道你用这种语气这种内容的说话,会使任何男人都为你疯狂。”   麻雀笑得更明艳迷人道:“为什么会疯狂?我不明白。”   “疯狂的意思就是会为你而不顾一切,做出人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好极了,你的话使我心花怒放,但可惜至今还没有任何男人为我疯狂过。”   “你等着吧。终有一天你会讨厌会害怕,疯狂的结局一定不好,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麻雀又吃吃而笑,又散发出强大的诱惑魁力,她道:“但可惜你不会疯狂。”   严温道:“暂时还不会,因为我先要看看沈神通,看看能不能激起他坚强求生意志。”   沈神通其实就在隔壁,这个地牢很坚固宽大,一百十个房间,加上走道和两头守卫专用小厅,所以面积不小。   所有房间的厚厚铁门都锁上,如果不打开铁门上的方洞,则牢房内之人就与世隔绝。只能够看见四壁花岗石的花纹。   事实上房内很黑暗,所以根本连石头花纹也很难看见。   沈神通躺在床上,床上居然有垫褥,也有灯火茶水等,看来他挺受优待。   严温在床前站了相当久的时间,沈神通忽然睁眼向他说话,但声音相当衰弱低微,他道:“何同呢?”   严温道:“我正要问你,他回杭州作过报告之后,自此失踪,几天来无人找得到他。”   “你为何会来看我?”   “因为呼延逐客以手中悲魔之刀战胜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大师,但是不久败之于刀王蒲公望刀下,他的悲魔之刀托孟知秋运回北方,江湖上凡是刀道名家,无不垂涎此刀,所以你的下落忽然变成最受人关注之事,当然官府方面也正在找你。”   “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晓得悲魔之刀的事,为何还来烦我?”   “我怕悲魔之刀会落人何同之手。”   “呼延逐客败亡托刀之事,一定很秘密,何以江湖上都知道?”   “这点我还未查出来,不过我心中有数。”   “我恐怕已活不成了,你还不敢告诉我实话?”   “我猜是陶正直的杰作,他纵然不曾参与刀王蒲公望与呼延逐客拼斗那一役,但是他也有办法得知,也有办法把消息传出。”   “陶正直?人面兽心陶正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关系很密切。”   沈神通苍白疲惫的面上居然泛起讽刺笑容,道:“很密切?他这种人绝对没有朋友,所以你和他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严温面色不变,因为在那时候的社会中,同性恋问题虽然不公开讨论,但社会中对此都不予关心不予重视。似乎当时已有足够开朗态度以承认这种人的变态行为,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窥见中国的文化精神的确能容忍许许多多的异端。   “谁是男谁是女似乎和你的生死不发生关系,你究竟还想不想活呢?你有没有值得记挂值得关心的人?我希望你活下去,还想不想死,请你坦白告诉我。”沈神通微笑一下,道:   “你很大方,我囊中的东西,包括一本唐诗以及一些撬开门锁小工具,还有千里火,三寸长的小飞刀等等,你都仍然放在床头几上,一件不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居然想我逃走?”   严温摊开双手,道:“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任何事都不管了,因为我伤势不轻,我这条右臂已经废了,是你下的毒手,你大概不会忘记?”   沈神通道:“我怎会忘记?你不妨也弄断我右手,咱们从此扯平。”   严温道:“我一动你身体受不了,马上就会死亡,莫非你求生不能所以有求死之念?我不会这样做。”   沈神通道:“随便你,但如果悲魔之刀落在何同手中,便又如何?”   严温道:“对我没有影响,但我猜想你一定不愿意,何同是使刀好手,悲魔之刀落在他手中,便如虎添翼,他将来的名声地位可能超过你,也可能超过孟知秋,因为孟知秋已经不会回到世间了。何同的确很容易超过你们。”   沈神通却把话题岔到别处,说道:“我记得看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是谁?”   严温回答道:“她叫麻雀,她想医好你。”   沈神通道:“这个女孩子很奇怪,有时她高贵纯洁有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但有时却像是地狱中最可怕的魔女,我不明白何以同一个人具有完全不同的风格气质?她是谁?”   严温道:“你声音已显出身体更加衰弱,如果你想亲手收拾何同,那就跟我谈妥条件,我只要大江堂不受官家干涉威胁。同时我还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不觉精神一振,道:“你只有这两个条件?”   严温道:“我用先父名字发誓,我要的只有这两样,我不惜付给你上万两黄金,你尽量利用黄金的力量,把何同抓到,把悲魔之刀带来给我。”   麻雀忽然走入来,美眸中仍然荡漾着如烟似雾又水汪汪的冶艳娇媚。   她道:“悲魔之刀有什么好处呢?”   沈神通道:“你就是麻雀?”   麻雀道:“我就是。”   沈神通道:“如果我年轻二十年,我一定拼了命不顾一切追求你。”   麻雀笑得更冶艳动人,道:“你很会讲话,如果能嫁给如此英雄而风趣人物,这一辈子就没有白活了。”   严温皱眉不悦道:“你们打情骂俏等我不在之时再开始。”   沈神通道:“原来你还未曾得到她,否则你只有骄傲欢喜,任何人都不会同一个垂死之人呷醋的。”   麻雀笑道:“你好厉害,一句话或者一点小动作,你都能够看得出很多其他意义!”   沈神通道:“你一定忘记我是神探孟知秋的得意门人。”   麻雀吱吱喳喳道:“那么你对我还看出些什么呢?”   沈神通道:“严公子,你居然不反对我们谈话聊天?”   严温道:“不反对,因为我也想从你口中对她多知道一些。”   沈神通喃喃道:“你们的关系一定很特殊,至少麻雀必是神秘又特殊人物。”   严温居然颔首道:“她是的。”   沈神通道:“麻雀小姐,你学过两种极可怕的刀法,又有三种特殊暗器,所以如果我必须动手拼命的话,我绝对不挑你做对手。”   麻雀笑了笑道:“两种刀法三种暗器?好像给你猜中了,是不是严公子事先泄漏,好让你唬我一下?”   沈神通道:“他为何要唬你?难道你不但身份可以与他匹敌,甚至还保持着很多秘密,所以严公子想多知道一些?”   麻雀道:“我决定不开口了,一开口总会给你们弄些资料。”   严温道:“她学的什么暗器?”   沈神通道:“我希望没有弄错,她学成了巫山神女宫三种可怕暗器,神女宫九种暗器威震天下,她练成三种已经变成最可怕的女人了。”   严温道:“她不哼声不反对,大概你猜中了,只不知她练刀又练了哪两门刀法呢?”   沈神通说道:“也和暗器一样可怕,天下有五大名刀她居然学了两种,我真想知道她凭什么能够投入这两大名刀世家门下?”   严温道:“我以后会想法子找出答案告诉你,但现在你先告诉我,她练过什么刀法?”   其实他问麻雀也是一样,可见得他根本就是想确定一件事,那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传说。据说神探说中流砒柱孟知秋只要眼睛一扫耳朵一听鼻子一嗅,就知道在他面前的任何人出身于何家何派,擅长何种武功,并且知道功力造诣如何。   既然沈神通是孟知秋得意门生,同时又表演了一点真功夫,所以严温很有兴趣想彻底弄个清楚。   沈神通道:“她学过闽南连家‘拔刀诀’,这是天下刀道最没有变化又最霸道的一种,你一定听过闽南连家吧?”   严温连连点头,他怎会忘记闽南连家?十年前他还年轻,已经见过识过连家拔刀诀。那一次他六名保镖(当然是一流高手),一转眼间个个尸横遍地。   那一次如果不是“血剑”严北,恐怕他早已变成孤魂野鬼了,当然严北和连家的交情一定是那一次结下的。   麻雀神秘冶艳面庞上露出向往表情,道:“连家的拔刀诀当真那么厉害那么精妙?”   沈神通道:“不一定,如果对手是南疆的‘缠绵毒刀’,那缠绵毒刀也就是天下五大名刀之一,堪与‘拔刀诀’媲美,可惜麻雀小姐你放弃了千万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麻雀惊道:“为什么?我一直都很用心修习,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几年来我夜夜都睡不够,都是因为练刀。”   沈神通说道:“这两种刀法本来是互相克制,你应该专心修习一种,等到已经大有成就,才可以学另一种,如果血剑严北知道,他一定不准你修习第二种,这叫‘大道以多歧而亡羊,学者是以多方而丧生’,严北一定不知道,当然严公子也不知道。”   麻雀垂头丧气的样子已经是等于回答了。   严温道:“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沈神通尚且如此,其师可想而知,可惜沈神通你恐怕已活不下去了。”   沈神通道:“我知道伤势很严重,但你话中似乎另有含意?”   严温道:“是的,我希望你肯振作,我答应让你去找何同,况且你可能还有值得关心值得牵挂的人。”   当然沈神通马上就想起了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他们甚至没有太久的生活费用,但想活是一件事,究竟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严温对麻雀道:“尽一切办法帮助他,因为他已经想活了,即使他要你替他传送讯息也不要紧,你替他作什么也不必告诉我,我相信这样可以帮助他激起强大求生意志。”   麻雀吃惊道:“真的?你敢放心,万一他通知官府调集大军对付我们呢?”   严温笑一下,道:“他是真正的男人,是大丈夫,他一定宁可等到他康复之后才跟我算帐,你不信可以问他。”   麻雀已不必问,她一看沈神通的眼睛就知道严温没有猜错,也因此她忽然觉得男人是很复杂,很莫明奇妙的动物,更奇怪的是他们何以能够知道,能够肯定?麻雀觉得最可怕的是他们(男人)的洒脱。互信和气魄,竟然变成强大无比的魅力。但她对这两个男人为之芳心倾倒(这是从来未曾有过之现象),使她极为甘心情愿的替沈神通换药包扎,为他擦拭整个身体。   另一方面,她也乖乖地听从严温的吩咐……   夜已深,秋风所挟的寒意,使任何人都不禁翻起衣领匆匆而行。   但麻雀却觉得全身燥热,寒意甚重的秋风,居然不能使她心中热度稍降。   她已经再三思索,为何严温后来把隐秘告诉她,要她深夜到他密室去?为何他叮嘱她不可向任何人提起?他究竟是为了沈神通之事?抑是另有目的?另有企图?   她也问过自己,如果严温另有企图(当然是存心不良之意)的话,她明明知道还肯不肯前往呢?当然麻雀没有答案,也许她不敢想得太多,何况她很年轻,年轻的人多是倾向于感情用事,也容易使自己向好的一方面想,容易忘记(故意地)坏的后果。   巨大的密室里温暖如春,也明亮如白昼。   严温的微笑比任何时间都温雅潇洒,使得麻雀芳心怦怦乱跳。   严温替她搓搓背脊和手臂,使她恢复温暖,又给她一杯琥珀色的酒,等她喝完了,才说:“鸡婆婆为何不让你见到我呢?”   麻雀发觉自己声音发颤,道:“我也不知道,她不准我见你不准我认识你。”   她为何声音会发颤?为何全身发热,心跳加速?她怕什么?难道她认为严温会有某种行动,男女之间的行动?如果她已有这种恐惧,如果她真的不想有这种情形发生,那她何必阑深夜静时独自跑来严温的密室?   严温笑了笑,说道:“你日子过得快乐么?”   麻雀道:“我不知道,我好像一辈子都只有练功夫一件事,学完一样又一样,我认识的都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快乐不快乐。”   唉,已经过去了的日子,管他快不快乐?   严温你的笑容好古怪,你的眼光好邪好亮,你打邪恶主意?   我为何全身内外发热发烫?我为何不怕他有邪恶念头?甚至竟喜欢他,希望他对我邪恶一番?我应该立刻从这张软绵香暖大床爬起身,立刻扯动床后角落那条蓝色绸带,鸡婆婆会被惊动马上从开启了的暗门进来,但我为何现在不想她出现?   麻雀虽然已变成没有羽毛光秃秃的麻雀,但她既不冷也不怕,但心中迷乱而身体狂乱,也从严温光滑裸露的身躯摄取暖热,所以她不但不冷,反而比平生任何时间都热,热得她泪水汗水一齐出现。   严温忽然静止不动了,但绝对不是寂然空虚的不动,而是火山行将爆发之前短暂的静止不动。   他在麻雀耳边说道:“我脑筋忽然清醒,情绪也冷静得多,所以我忽然有点后悔……”   “你真的后悔?”   “你的动作虽然很狂放,却很笨拙,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这张床上演过不知多少次这类悲剧。”   “难道一定是悲剧?”   “我不必用眼睛看,就知道你是头一回跟男人上床做这件事。”   “我是的,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我看得上眼。”   但她忽然也想起那杯琥珀色的酒,香香甜甜并不浓烈,可是有古怪的多数是这样的甜酒,因为很多女孩子喝不下刺鼻呛喉烈酒。   严温吻她迷蒙的眼睛,吻她丝缎般嫩滑的身体,百忙中居然还能抽空说话。   “我知道鸡婆婆一定会伤心,会生气的。”   麻雀道:“当我想认识你接近你,她就会告诉我,你是非常邪恶可怕的人,但平时她却又说你是最英俊最可爱的人,世界上简直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你。”   她忽然发现脖子很敏感,所以当他嘴唇游吻其上时,她禁不住全身抽搐以及躲避,殊不料这些动作却引致火山爆发,然后一切复归沉寂。   世间上的任何事情都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有快乐就有痛苦,有黑夜就有白天……   白天这种时分(是清晨七时)严温通常好梦方醒。   但两个钟头前送走麻雀之后,他居然睡不着,因为他考虑如何才可以使鸡婆婆放弃成见,把麻雀给他,让她随侍身边?   他这一辈子三十多岁以来,竟还是第一次渴望把一个女孩子留在身边,麻雀似乎有一种异常的妖艳(当然她的皮肤身材面貌都是第一流的)。在床第间也好,平时远远相对也好,都有强烈神秘的吸引力。   但鸡婆婆这一关似乎不易过,老实说如果不是鸡婆婆(严温明知他是自己身生母亲)强烈排斥麻雀和他在一起,昨夜一定不会发生那件事情,因为严温对男女床第之事早已毫无兴趣,他必须有特异的刺激,甚至找同性作对手才激得起情欲。   所以可能由于麻雀受到特殊保护才使他异常兴奋,才使他非占有她不可吧?   躺在床上想这些问题他也很不习惯,故此他来到地牢沈神通石室内。   沈神通气色很好,床头几上有些汤粥余渍,严温伸手摸摸几面,微笑道:“还热的,刚拿走而已。我猜是燕窝粥,虽然加了点补中益气的药材,但味道仍然很鲜美。”   沈神通道:“本来我既不知道也无意知道你的私事,但现在却不同了,麻雀到底是谁?   她有些神态表情很像你,我本来猜想是你妹妹,然而你却大有呷醋意味,可见得她不是你的妹妹。”   严温初时也吃一惊,不错,麻雀可能真是他的妹妹,否则鸡婆婆何须严禁他们接近?   但他旋即松口气露齿微笑,麻雀绝对不可能是他妹子?因为那天严北讲得很清楚,他们只有一个晚上而已。   一个晚上的缘份,即使是天下最雄壮强健的男人,也不能使女人同时怀孕两次,而且生产时间相距十二年以上。   如果是别的男人,你只要见过鸡婆婆的相貌就知道绝不可能,她满面的皱纹,下垂的双颊,还有突出尖嘴有如母鸡……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一定已经太老了,我居然猜错很多事,当然错得最厉害,是关于‘人面兽心’陶正直。”   严温很感兴趣问道:“陶正直又怎样了?”   沈神通道:“他居然是厉害无比的角色,但我却错估,以为他只是下三滥卑鄙的家伙。”   严温同意点头道:“他的确很厉害很高明,当然他的武功也不错。”   沈神通道:“他究竟怎样对付家师孟知秋他们呢?”   严温道:“他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的传人,这是当世一大秘密,人人都以为朱若愚没有继承之人,所以那天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和尚虽然受到暗算败落,但毫无一人怀疑是他的杰作。”   沈神通道:“的确可怕而又高明,但以后呢?”   严温道:“家伯父严北,刀王蒲公望,孟知秋,李继华,还有巫山神女宫主南飞燕,都前赴巫山,因为有一处天险地可以给他们使用,当然陶正直会施展从巧手天机朱若愚学来的绝艺,使这些都是当世无双的高手们没有一个能够再回到人间。”   沈神通提醒他道:“令伯父也是其中之一,你敢是忘记了?”   严温道:“没有忘记,但既然血剑绝艺已经写好画好,已经不会绝传,你不必担心,也不必多一个管束我的人。”他停一下,又道:“老实说,我很想知道这五个当世无双人物,能不能逃过陶正直毒手?你看呢?”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没有做错,如果陶正直能一举害死他们五个绝世高手,那么他们其实也不能算是绝顶高手了。”   他想一下又道:“这个秘密,现在可能只有你我知道了。”   严温微微而笑,但笑容很虚假很冷酷:“不对,只有我和陶正直两个人知道,因为你已经是死人,死人不会知道任何事情,对不对?”   沈神通道:“我承认你很有道理,但可惜除了我之外,很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秘密。”   严温大吃一惊恍然道:“何同么?”   沈神通道:“既然你和何同是陶正直从中拉线,何同又已知道陶正直的厉害手段,日后他一定能从这条线索查出那五位当代高手何以都不能回到人间,事实上陶正直已向他透露不少消息,你看何同查得出查不出真相?”   严温登时回心转意,道:“好,连你这世上有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和我、陶正直,但我想看看悲魔之刀,又不想任何官府找我大江堂的麻烦。”   沈神通沉思片刻,道:“如果我居然死不了,我答应一定办到。”   严温道:“你会活下去的,我一定尽一切力量使你活下去,但要记住,只有你我陶正直三个人知道。”   “我不同意,应该一共是四个人知道,因为还有我。”   说这话的人是麻雀,她手中还拿着盛装燕窝粥的青花瓷碗,但她的反对、她的抗议,严温丝毫不知道,因为严温走了她才出现。   “麻雀姑娘,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忘记刚才听见的任何一句话,除非你爱上严温或者爱上我。”   麻雀几乎跌落手中的碗,大讶道:“爱上他或爱上你?”   沈神通微笑道:“是的,但我知道你九成会爱上严温。”   麻雀道:“何以见得?”   她把碗匙都放在几上,免得真的跌坠地上,她觉得这些男人越来越有趣,例如垂死之人沈神通,居然也讲到“爱”的问题。   沈神通道:“你昨天还坦然得很,但今晨却闪闪缩缩的,不敢被他知道你来看我,不敢被他知道你喂我食燕窝粥,为什么?”麻雀道:“好吧,就算我已经受上他,而且也可能同时爱上你,这便如何?”   沈神通道:“你跟我们哪一个要好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既已变成我们其中之一的人,那就等于仍然只有三个人知道,严温陶正直和我而已。”   麻雀微笑摇摇头,道:“不对,连我在内一共是七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沈神通不由大为惊讶,道:“竟然有七个人之多,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你特别声明你是其中之一,你为何不肯附属于我们?你有什么野心?”   麻雀道:“我是练刀的人,所以我想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道:“很合理,但何以知道秘密的一共有七个人之多?”   麻雀道:“因为哑女人一直跟着严温,她必定知道,而南飞燕不但知道,帮着陶正直将雷傲候迫得走头无路,当然陶正直最后的一着南飞燕可能不知道,因为这一次她自己也是受害人之一,第七个知道一切秘密的人,也就是把这一切告诉我的人了。”   沈神通马上猜到,道:“晤,一定是那位鸡婆婆,她究竟是什么人?”   麻雀没有回答,却把雷傲候如何被天下高手迫得弃家遁逃的事说出,最后又道:“昨天还听说天下黑白道高手抵达南京越来越多,他们去过雷府之后,却留在南京等候雷傲候回来,因为雷府内无数奇珍异宝仍然摆放得好好的,所以没有人认为雷傲候会永远不回家。”   沈神通道:“陶正直这一招真厉害可怕,雷傲候只好永远不回南京了,但最奇怪的是鸡婆婆,像她这种人怎能得到严家如此信任?”   麻雀道:“她怎么啦?”   沈神通道:“她全身由头到脚纤尘不染,干净得不能再干净,襟袖间散发出变幻不同香气,她眼神之冷酷,以及面部已经变形,在下足以证明她是毒教高手,这种人动辄翻脸杀人,谁敢信任而且托以心腹呢?”麻雀由衷赞叹道:“你师父我没见过,但你真是不折不扣的神探。”   沈神通道:“毒教之人不能寄予腹心之故,就是因为太狠辣太冷酷,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竟然连自己容貌舍得不要,世上还有什么事她做不出的呢。”   麻雀显然还不甚明白他话中之意,所以沈神通又解释道:“鸡婆婆从前不但不是这种样子,甚至还可以看得出从前她相当漂亮,由于修习某种最恶毒最可怕的毒功,她后来才慢慢变形,终于变成现在的样子,当然她一早就知道有这种可怕后果,但她仍然舍得放弃美丽容颜,你说可怕不可怕。”   麻雀摇头道:“但她……唉,我不妨告诉你,她是我的义母,她对我非常爱护非常关心,对严温也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狠辣冷酷。”   沈神通沉默了一阵,才道:“既然如此,我劝你不要爱上严温,她一定不答应的。”   麻雀讶道:“你怎么知道,她的确很反对并且提防发生这种事情。”   沈神通虽然回答,但麻雀却听不见他说什么,因为刚好从敞开的门口传来几种奇怪声音,以至淹没了沈神通话声。   门外是阴暗的两道。南道上还有很多道铁门,显然每一道铁门后面都是一间深人地下,坚固无比也永远见不到阳光的石室。   这种石室自然不是用来招待贵宾,而是用来囚禁最危险最可恨(以严家角度而言)的仇敌,故此另外九道铁门内有人在里面并不稀奇。事实上现在这些吵耳声音就是好几间石室发出,有哭声有笑声也有长啸及怪叫声,加上砰扑撞击铁门声,各种声音都震耳欲聋。可见得这些人若不是筋骨强健力大无穷,就一定内功深厚丹田气足,换了普通人关在那么厚的铁门后面,只怕弄出少许声音都不容易。   沈神通和麻雀只好暂时停止谈话。   这种可怕闹声每天都有三次,也就是每天早午晚三餐时分,只要水和食物一送进去,马上就静寂无声。   由于沈神通身负重伤不能行动,所以铁门平时根本虚虚掩住,麻雀既然在房内,铁门不但不关反而大大敞开,所以沈神通看得见两个彪形大汉运送食物,在南道内迅速派发。   不久各种声响沉寂,那两名大汉没有进人沈神通这间石室,所以沈神通像平日一样,只能看见他们打赤膊上身尽是黑色长毛,动作迅速有力,相貌长相则看不见,不过由于偶然可以听到他们咆哮,想像中这些看守地牢的大汉们,必定凶悍得有如野兽。   麻雀恢复谈话,道:“你知不知道这儿一共关着几个人?”   沈神通道:“没有人。”   麻雀道:“没有?你耳朵又没有聋,那些声音你每天都可以听到三次,还说没有?”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意思说他们已经不是人,他们一共有七个,现在绝对不能称为人类了。”   麻雀道:“为什么?你这样一说,我想我应该去瞧瞧他们还是不是人类。”   沈神通道:“不必瞧,你瞧见了会觉得恶心可怕,他们已没有一个会讲话,个个鬓发遮住面孔,个个一身污垢肮脏,每道铁门上小方格每天只开三次,每次都一开即闭,但我这儿已嗅到臭味,可见得每间石室都脏臭无比。”   麻雀道:“你虽然是神探,可是总不能每件事都猜对吧?你怎能够好像亲眼看见一样讲得详详细细头头是道?”   沈神通道:“如果你看见过有些地方的死囚监牢,你任何时候闭上眼睛就能记起那些人和那些地方。”   麻雀一言不发飞快出去,但很快就掩住鼻子回来。   沈神通笑了笑道:“你白白吸了一肚子臭味,但什么都看不见,你应该听完我的话才决定。你真的完全想不到石室内黑漆一片,别无光线?你怎能看见里面情形呢?”麻雀脸孔拉得长长,却仍然很美丽好看。   “我一定会想办法看到。”她说:“但你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沈神通道:“你以为我应该知道他们是谁?”   麻雀说道:“你是神探,当然应该知道。”   沈神通道:“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一定会生气,以为我骗你,我实在不想让你生气,所以我只好尽力猜猜看。”   麻雀绽出美丽灿烂笑容,像沈神通这种男人既本事又有趣,如果能够嫁给他,一辈子一定不会烦闷无聊。但可惜,我已经不能嫁给他,只能嫁给严温,何况沈神通伤势那么严重,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她仍然不禁轻轻叹气,道:“好极了,但如果你太累就不必啦,我可以等,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对不对?”   沈神通笔直望住她眼睛,他眼光好像能看透她心思,说道:“你并不认为有很多时间,因为我的伤势。”   麻雀只好点头承认,道:“但我希望你挺得过去,我希望你活着。”   但这是伤者自己既不能应付也不能控制的危险。所以沈神通只好笑笑,道:“我猜想那七个不幸被囚禁者其中有一个是女性,他们出身一点共同的,就是全都是武林高手,从前是现在还是,他们被囚后也有两个共同点,一是他们丧失说话能力,可能因药物所致,但也可能舌头都已被割掉,二是他们意志勇气已被摧毁,只剩下要求食物维持生命的本能。”   麻雀目瞪口呆,这个男人好像有无穷的智慧,还有无视生命之气魄,只不知换了严温落到他这种境地时,还能不能侃侃谈笑?沈神通又道:“他们其中两个外功极佳,所以撞门击墙的声响可以骇死人,加上每次送食物给这两个人时,门上方格总是开阔得比别人快些。可见得连送食物的人都禁不住有点忌惮畏惧,当然那两人只不过急于得到食物而已,就像喂狗一样,有些狗会特别急切扑向食物,通常这种狗天性一定凶猛些。”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道:“我遥想近二十年来,江湖上的高手,有二十九个忽然失踪下落不明。其中有十五人传说被血剑严北杀死,但却都没有找到尸体,所以我猜此地囚禁的七人,必定属于那十五个人之中,而这两个外功特佳高手,大概就是泰山派冯当世和鄂北袁越了。”   麻雀说道:“泰山派以剑术著称,不是硬功,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冯当世这个人。”   沈神通说道:“冯当世在十几年之前失踪,你当然不知道,其实他昔年在江湖上着实很有名气,人称泰山怒汉。此外,泰山派虽是剑道大门大派,但是,秘传不敢当神功也是武林绝学。当年泰山怒汉冯当世据说已练到全身刀枪不人的地步,只不过我猜想他一定不敢让严北的血剑刺中的。”   麻雀接问道:“那么另外那一个袁越呢?”   “袁越外号‘擂地有声’,当时江湖上论拳力之重,当推他第一,他十二式擂手无人能学。这是因为拳力不够重的人,不学这十二式击手还可以长命百岁,一学会了一定死得很快。”   这种武学上的道理自然不必多加解释,你只要听到只有一百斤气力的人,却去学一千斤气力才可以施展的武功,此人的前途命运不问可知。   麻雀忽然用惊疑眼色瞧他,问道:“你为何讲得这么起劲?我感觉出你好像是转动了可怕的念头?”   沈神通不由叹了口气,居然直认不讳地说道:“是的,我正在想像,如果将这七个高手放出来,而严北正好不在的话,此地将会怎样的结果呢?你能想像得出么?”   麻雀伸伸舌头,道:“如果他们个个疯狂错乱,当然严家上上下下八十条性命大血案休想避免。”   沈神通道:“我保证必定如此。”   麻雀道:“你为何向我讲出来,从现在开始你一定已经没有任何机会纵放他们,难道你不知道吗?”   沈神通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更知道七个疯狂顶尖高手离开严家之后,必定会有十倍百倍更大的血案的发生。”   麻雀不禁露出钦佩神色,轻轻说道:“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考虑以后大血案问题。”   沈神通说道:“如果我活不成的话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人对你讲这种话了,所以我再提醒你,在命运牢笼中他们比我们软弱比我们乏力,他们往往连舍命一拼的能力勇气机会都没有。”   麻雀道:“你的确是一个很奇异的男人。”   她临走时又说:“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当然想活下去,可惜何同那一刀实在刺得太重,我当然想亲手拘捕严温何同,更想再见到马玉仪和小沈辛,但我能够么?石牢的铁门仍然大开。他们不必防范沈神通会逃走,因为一来他活得成活不成还是一个大疑问,何况通道到地面出口处层层设防,严密得连老鼠也钻不出去,又何况沈神通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不过,如果真的放出那七个老一辈高手,他们人人武功仍在,情形当然就有天渊之别,但沈神通肯么?其实更重要的是,沈神通究竟活得成活不成?如果活的成的话,他可还有反击的力量和妙计?如果活不成当然什么都不必说了。   沈神通生命力自是强绝无伦,像他这种强人当然极不易死,何况他不但要保护娇妻稚子,还要申张正义,要严惩不法之徒,所以他既不会死,也不能死。本篇到此暂告结束,后事如何请看本故事之三:“望断云山多少路”。     第 五 章     麻雀本是吱吱喳喳不停跳动的小鸟,如果不动也不叫的话,大概就快变成死雀了。   在沈神通眼中,从前那只快乐活泼的小麻雀已经从世上消失。   现在这个女孩子虽然仍然漂亮迷人,却不是从前那只可爱的小麻雀了。   麻雀闷闷不乐道:“他回来了。”   沈神通道:“严温么?他为何要出门呢,如果我是他,我宁可挨揍也一步不离此地。”   麻雀禁不住笑一下,虽然她的笑容看来无精打采。   “你不是他,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很有风趣很有味道,但是他……”   沈神通道:“别提起扫兴或不开心的话,我难道不需要轻松和开心么?”   麻雀轻轻道:“你一定是最温柔最体贴的丈夫。”   沈神通摇摇头,却忽然发觉这个动作太轻松潇洒,麻雀很可能看得出他伤势已好了十之七八。   所以连忙故意皱皱眉头,才道:“如果我活不长久,我何必使人怀念记挂?我宁愿是个可僧的暴君,这样大家都会好过些。”   “唉,你知不知道这种话多情得使任何女人心软掉眼泪?你真是公门捕快?你真是那个沈神通?”   “喂,我们换个题目好不好?”   “为什么?你怕我爱上你吗?”   “我不怕,却只是不想,因为我好比风中残烛,每一刹那都有熄灭的可能。”   “唉,沈神通,请告诉我,我该不该杀死严温?”   沈神通大吃一惊,望望石室铁门,外面似乎没有任何人。   因此他真心实意的替麻雀嗟叹一声,道:“别提这种事,如果鸡婆婆听见,不但我没命,连你也靠不住。”   麻雀摇头说道:“鸡婆婆绝对不会对付我的。但严温却会,他是个非常邪恶冷酷残忍无情的人。”   “但你绝对不可以杀死严温。”   沈神通想了一下,终于给她忠告:“小麻雀,你年纪还轻,你可以经得起任何打击,但是世上有些事情是绝对不可以做的。”   “我不明白,我恨他,我想起就觉得他很恶心。”   “那是另一回事,可是你不要忘记,他是你的主人,他可能是你的丈夫,也可能会是你的兄长。”   “如果你觉得如此已没有意义已活不下去,反正你已决定放弃一切,你为何不悄悄地离去(死掉之意)?”   “你为何一定要做些什么事情:难道一个人失去生命之后,还能够回顾欣赏你所做过的事情么?”   麻雀瞠目道:“没有人跟我讲过这种话,我也从未想过死亡以后的事。”   沈神通道:“大多数人避免不去想到死亡。更多的人一切思想不论幽深或者壮阔,不论卑俗或高雅等等,当思想走到死亡界线时就自然止步收回。”   麻雀问道:“你有没有越过死亡界线继续想下去?”   “我也没有,因为你只能用生前的欲望感情,用现世间的学问智识去推论想像死亡以后的情况,但你会觉得自己荒谬可笑,而且你绝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沈神通停歇一下,又道:“我记得有一首歌词(其实徐志摩诗),那是向亲爱的人说的话,他说当我死去的时候,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也许还记得你,我也许把你忘记。你瞧,悲伤之歌固然不必,报仇之举更是多余,因为你不一定还记得世间之事。”   麻雀轻轻道:“但歌词也说我也许还记得你。既然可能记得,许多事情就变得有意义多了。”   “这话不错,可借你永远不知道现在的你,将来会有怎样的变化?这是我们在实际生活经验中时时发生的,所以虽然今天你非常痛恨某一件事,但明天明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你敢说你仍会痛恨么?你可能变成很喜欢很赞美。”   麻雀眼中露出迷相神色,她走入如此复杂变幻人生,而不幸碰上荒诞人物,不幸掉入离奇可怕的情网。   “我该怎么办?不杀他难道要杀死自己?”   她声音听来含有严肃意味,她一定不是开玩笑。   以她的年纪,以她的冲动性格,也许她非有一条路走不可,否则她真的可能自杀。   沈神通道:“如果你忽然失踪,严温会不会知道原因?”   这句话是替哑女人问的。哑女人带麻雀偷窥严温秘密这件事,麻雀如果尚未透露,当然对哑女人很有利。   麻雀摇摇头,道:“他还不知道,但他有财有势,有很多女人也有男人,他不会在乎我失踪的。”   他对你的感情特殊,我敢担保这一点,所以你忽然失踪一定可以使他痛苦一阵。   “然后虽然他能找到别人代替你,可是他想不通以他的英俊深洒,以他的财势地位,何以你会弃他而去。”   麻雀离开时还带着深思表情,她同时又觉得奇怪,何以会把心事全盘托出?还向沈神通请教呢?她为何敢信任沈神通?   严府在外表上并无异状,其实内里十分紧张,虽然还在大白天,但各处门户各处通道都有巡逻守卫。   这些人都是大江堂精选的子弟兵,曾受过严格训练,个个手底都真有几下子,算得是一支相当强大厉害的力量。   严温坐在巨大书房角落的太师椅上,他认为一个时辰之前舵主秦三七被杀,继后那恶人谱上有名的陈归农则被李宽人。罗翠衣合力诛除。这些经过确十分精采,所以他直到现在眼中仍然闪动兴奋光芒。   书房中还有少人,大江堂的香主李宽人。罗翠衣,舵主五湖钓叟包无恙、燕人张慕飞,还有一个走路像滑水似的哑女人,一直斟茶倒水等等。   他们在这一个时辰中已有不少消息等到手。   所以李宽人首先道:“秦三七虽然不幸死于陈归农刀下,但我们总算也报了仇,秦三七的葬礼要缓一缓才能办,要等到我们应付完这些强敌才能举行葬礼。”   罗翠衣苦笑一声,说道:“现在已经查出的五个人,每一个都是十分厉害的强敌,秦舵主葬礼迟点举行也好,说不定还有人陪秦舵主先走一步,我是不是太示弱了?”   包无恙摇头道:“如果有人竟会误会罗香主是害怕示弱,这个人必定是全世界最没有脑筋最愚蠢的人。”   严温本来好像想发表评论忽然闭口无言,大概他不想做没有脑筋愚蠢的人吧?   张慕飞没有开腔,一来地位稍低那么一点点,二来他素来沉默寡言。   李宽人道:“我们杀死陈归农之事,虽然报了仇出了气,却也种下祸根。”   别人都好像能了解他这话包含的意思,但严温的确不明白,幸而他的身份可以任意询问。   “为什么是祸根?”   李宽人道:“因为我们显示了有击败他们的力量,但也告诉他们不可单独对付我们,否则很可能就得到陈归农的下场,何况联手夹攻甚至群殴是我们先做出来的,所以他们亦不必顾忌江湖评论嗤笑。”   罗翠衣道:“他们若是肯联手对付我们,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抵挡不了他们两个人夹攻,正如他们若是走单,我们有两人出手夹攻的话,他们也受不了。”   包无恙道:“据我所知,神枪门镜里移花赵任重和拨云踏雪李逍遥不但住在同一个客栈,而且看来已有联手默契,另外那个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忽邪忽正的猛将朱慎,更是个头痛讨厌的人物。”   严温问道:“这个猛将朱镇是不是外功极佳脾气暴躁的那个朱慎?”   包无恙道:“就是他。”   严温声音有点迷惑道:“这个人不错可以使人头痛,但听说他能吃能喝,大谈大笑,为人并不令人讨厌。”   包无恙道:“对,他是这么一个人,但我已注意到他好几年了,此人外表粗矿,一身武功亦是刚烈硬暴路子,但其实此人心细而聪明,很会算计利用任何人。”   严温没等他讲完,插口问道:“你为何特别注意他。”   包无恙道:“因为朱慎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而五年前我发觉他对我们大江堂特别有兴趣,所以我也特别注意他,这个人现在对我们的威胁,武功尚是其次,而是他能把赵任重李逍遥两人跟另外两人拉笼成为一个集团,另外两人就是长春藤常逢,醉猫周四平。”   李宽人道:“这几个人能拉拢在一起,以前我听见一定不相信。”   严温忽然微笑道:“这五个人中谁最厉害,最可怕?”   看他样子好像突然有了应付之计,好像已经胸有成竹。   别人反而大大担心起来,因为这位堂主的斤两他们都知道,如果严温乱来的话,他们就很难保护周全了。   李觉人笑声很和气,真的活像面色红润和气生财的大掌柜。   “这五个人各擅胜场,实在很难确定,指出某一个最高明,我们现在都头痛的要命,所以如果堂主你有妙计能可以应付的话,请快点告诉我们。”   严温耸耸右肩(左肩已经不会动):“我想派人暗杀他们。”   话讲得轻松,但那些人岂是容易暗杀得了的?   严温又造:“但现在他们究竟想对我们怎样?仍然要雷傲候和悲魔之刀?”   李宽人道:“不错,如果我们说没有,而他们仍然不相信,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聚集本堂各种力量与他们一战,一是开放本府让他们搜查。”   包无恙忽然道:“其实让他们搜查也是好办法。”   严温面色马上变得铁青,冷冷道:“绝对不行。”   包无恙忙道:“堂主别生气,我们虽然让他们搜查,但还有下文,我们可以要他们公开来道歉,并且公开向江湖证明雷傲候和悲魔之刀都不在本府。”   严温面色仍然坏透了,道:“想都不要想,你忘记我这条左臂?”   包无恙讶道:“你的左臂?你不告诉我们是如何受伤的,但难道是跟这些人有关?”   李贵人道:“这一点可能是线索,堂主可不可以透露内情?”   严温道:“沈神通,他废了我的左臂,但他自己也负重伤,现在还未死,还囚禁在地牢内,这个人岂是可以让外人看见的?”   当然不行,这事一传出去,必定招来灭帮之祸,官府有庞大的人力物力作长时期的剿捕行动,任何帮会若是硬碰,迟早覆灭毫无疑问。   罗翠衣惊讶道:“沈神通绝对不会跟外传雷做候逃到本府一事发生关系。”   李宽人麦示意见,道:“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这些人虽然比官府可怕,但至少我们若是失败,还不至于连累数以千计本堂子弟。”   严温又泛出兴奋神情,大声道:“对,本堂不但放手一拼,而且更要抢先出击,我意思是说最好以攻代守。”   李罗包张四人虽然都露出苦笑,却又一致举手赞同出击战略。   只有一个人由头到尾都没表示任何意见,也不作声,但也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人就是哑女人。   哑女人虽然不能说话,但耳朵却灵敏得惊人,所以书房这些人的谈话,她本人虽然有时走近有时走远,但每一句话都没有错过漏失。   因此她眼中尽是钦佩仰慕神色,望住仰卧床上像病猫一样的沈神通。   这个人本事真骇死人,一张纸条送出去,纸条上只不过写了很多数目字而已,但居然真能搬动许多当代正邪高手,把严府弄得鸡犬不宁。   大江堂基业稳扎近百年之久,数以千计的好手,实在是极强大力量,就算官府想扫荡铲除他们,只怕也不是省级官府所能胜任的。   但沈神通连身体也离不开床板,就有本事使大江堂焦头烂额,好像有法力的道士烧一道符就召来许多天兵天将。   沈神通侧耳听了一阵,才忽然由奄奄一息的病猫变成活人,坐起身微笑。   “是不是有人来找大江堂的麻烦?”   他怎能一望人家表情就知道了许多事情呢?哑女人佩服得叹口气,用手语回答:“是的,五舵舵主已死了一个。”   然后哑女人又把听到他们的情况和计议详细说给沈神通听。   等沈神通结束沉思之后,哑女人又适:“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你暂时还没有危险,你能不能替我弄几十个馒头?最好都夹着酱肉,还要水,用人参熬过的最好,有七壶就够了。”   哑女人惊讶得连连眨眼,这个人无端端要这些东西干什么?莫非他知道将会被关起来很多天数,而且没有饮食供应,所以及早准备。   但又不对,馒头酱肉两三天就会变坏。   几十个馒头至少是半个月一个月的粮食,到那时只怕连老鼠也不顾而去,他难道虑不及此?   沈神通微笑道:“你办得到么?”   哑女人点头,带食物进来当然毫无困难。   沈神通又道:“我希望有一把匕首。虽然匕首太短管不了用,但不至于手无寸铁也就差强人意了。我说句笑话,我们练武的人手无寸铁,就好像女人没穿衣服一样,总是觉得很别扭,很不习惯。哈哈哈……”   哑女人摇摇头,表示一点不好笑。   因为她时时赤身露体,并且是在一堆野兽似的男人中厮混,没有穿衣服,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情。   沈神通道:“我的笑话太糟了,请你原谅,但我还得要求你带一条锯片给我,你找得到那种东西么?”   哑女人微笑一下,钢锯片又不是稀世珍宝,这种东西有什么难找的?但他要钢锯片做什么?   这是因为沈神通这间特别宽大干净的石室虽然也有铁门,但至今都一直敞开,而且这道铁门不但从外面可以上锁,里面竟也有铁闩。   如果是外面上锁,他有钢锯片亦无济于事,因为他根本够不着锁头,如果是他自己在里面闩住铁门,他还需要锯断门闩吗?   总之这个人脑袋里很多主意令人莫名其妙,令人猜测不透。但无论如何对大江堂一定很不妙一定是可怕的打击。   远说老店是镇江两家规模最大的客店之一,院落房间不计其数,附近设的饭庄也很有名,生意甚佳。   不过未申时分饭庄内可就很冷清了,总共只有两桌客人在喝酒。   一桌是三个壮年人,一桌则只有一个人独自饮酌。   独酌的人显然当地人,跟堂官很熟络,但另一桌的三人却相当惹人注目。   因为有一个膀厚臂粗,坐在那儿宛如半截铁塔,相貌甚是威武悍猛。   另两人其一儒巾儒服清俊潇洒,其一面色黝黑身子矮壮,一支大枪靠墙竖立。   他们已喝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酒,但却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如果他们是仇人所以不愿交谈,外表上看来又不像,因为他们神情很平静,偶然也互相的举杯。   假如是仇人的话,喝了这么久的闷酒不打起来才怪,哪里还有举杯互敬。   独酌的酒客忽然也不孤独,因为有个汉子进来弯着腰跟他说话。   店堂里仍然很静,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打扰任何人。   铁塔似的悍猛的大汉忽然开口说话,但话声却十分低柔,使人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两位兄台,直到现在为止,李宽人、罗翠衣、张慕飞、包无恙四人仍然在严家,另外还有逾百的精选好手,又有几十个神箭手。”   “朱兄何以得知?”   朱慎声音仍然轻柔得像春风向人耳语:“好教赵五兄得知,那边的人正是我派去打探侦查的好手,他们用暗器把情况告诉我,我们不必当面交谈。”   赵五眨眼望住潇洒斯文的儒生,道:“逍遥兄怎么说?要硬干还是再说?”   朱慎也望住儒生,接口道:“李兄,凭咱们三个人杀上门去,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咱们横竖不急,所以不以瞧瞧热闹?”   朱镇那副威武悍猛面庞上现出微笑:“是无形的热闹,两位兄台听我解释就明白了,热闹当然要有人制造出来,但如果我们看不见而又知道发生种种事故,这就叫做无形的热闹。”   赵五也不禁微笑:“妙得很,但谁去制造热闹呢?”   朱慎道:“是两位志同而道不合的人,我们似乎都不愿意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不过却不妨秘密配合行动以对付大江堂,换言之现在我们等于有五个人联合起来,不过分兵两路而已,他们一个是长春藤常逢,一个是醉猫周四平。”   “他们已经出动?”   赵五叹口气:“我们真的需要跟他们联手?”   “大江堂实力不可轻估。”   李逍遥也叹口气道:“李宽人罗翠衣联手威不可当,连陈归农也不堪一击,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赵五伸手拍拍枪杆,那支枪杆粗如鸭卵,一望而知十分沉重:“请问朱兄,我们等看什么热闹?”   “常逢周四乎他们已经出动,我们三人虽然坐着喝酒,但铁定可以收到牵掣以及吸引大江堂注意力之效。”   “这一来常周二人就更易闯入大江堂总坛,我希望他们这次行动能杀死守在总坛的东船舵主方重和北舵舵主钱立品。”   “如果这两人除去,大江堂三香五舵八高手就只剩下一半了。”   原来他们三人坐在此地喝酒,吸引了大江堂注意力,而周四平和常逢却出动突袭。   周常二人若是得手,大江堂势必陷入混乱,也势必要抽调人手回去总坛坐镇及善后。   当然最理想的是李宽人和罗翠衣分开,他们若是分开力量就大大减弱了。   这种热闹自是很值得看也值得等。   朱慎又用轻轻柔柔声音道:“分兵两路,我们就可以不必跟周四平常逢坐在一起喝酒,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些,两位兄台以为如何?”   隔壁桌子又剩下一个人独酌,一切情形恢复原样。   堂官送来一盘使人垂涎的五香牛肉和卤蛋。   他们都想动筷,因为午饭距现已有两个时辰,就算是普通人也会饿了,何况他们正值壮年而又一身武功,身体强健那是不在话下。   不过他们都没有动手,因为有人进来,这个时分有人来光顾已经值得奇怪,何况来人又是两个女的,都很年轻漂亮,一个是大家闺秀小姐装扮,葱绿色上衣配深绿色衣裙,还有头上碧油的钗银,嫩白手腕套的也是上好翡翠玉镯。   另一个虽是丫环打扮,但俏丽不减于小姐。   她们居然一径找张桌子坐下,由颈到脚都绿得很美的小姐垂眼不敢瞧看任何人,但那俏丫环却瞪大眼睛到处张望。   整个厅堂都浮动着细细甜甜香气,朱慎等三人却很有兴趣地轮流跟那悄丫环瞪眼睛,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那么朱慎。李逍遥、赵五等三人老早被她杀死好几次。   不过他们终是有身份有名望而又是正派(除朱慎外)的武林高手。   所以虽然觉得有趣,却不谈论她们,更不会出言调笑。   由于他们目标对着大江堂,所以禁不住想起罗翠衣,这位女性高手向来全身绿色,但罗翠衣已是中年妇人,这个小姐却只有十九二十岁显然决不会是罗翠衣。   猛将朱镇一动筷子就是好几块牛肉送入口中,李逍遥、赵五也开始动筷。   忽然香气弥漫,那是女人用的香料的香味,并不是饭店的菜香肉香。   只见那丫环拿着一个玉瓶,打开瓶盖嗅闻。   小姐用低低却娇软悦耳声音道:“别闻啦,快送去给王姑娘,小心别洒了。”   俏丫环起身行走,她显然要把这瓶香液送给住在客栈的王姑娘,所以不向外走,而是走向饭堂后侧通入客栈的门口。   她一边走一边将瓶塞塞回瓶口,谁知此时一只花猫箭也似窜入饭堂,后面一只大黑狗汹汹冲入疾追。   俏丁环被大黑狗绊一下,惊啊一声,身子向前直仆。   李逍遥距她最近只有数尺,所以扭腰一伸手就抓住俏丫环胳臂,使她免去仆跌地上之祸。   俏丫环吓得面色苍白全身发抖。   李逍遥待她站稳便立刻放手,道:“别害怕,那只狗已经跑掉。”   绿衣小姐娇声道:“谢谢先生帮忙,阿慧,你先回来。”   俏丫环回到小姐那边坐下,直到这时她总算把瓶塞塞好。   李逍遥皱起鼻子嗅闻一下,朱镇和赵五却微微而笑,这是因为李逍遥身上已沾了几滴香液,所以香得比浓妆艳抹的女人还要香。   如果李逍遥不是当代名家高手,又如果大家都年轻十岁,朱赵两人一定会讲几句飞来艳福之类的俏皮话。   李逍遥耸耸肩头,道:“在下换件衣服就来陪两位喝酒。”   朱赵都忍住笑点点头,他们自己也赞成李逍遥去换衣服,否则他这一身浓香如果走到街上,不被人齿笑才怪,尤其是李逍遥是一个白面书生。   李逍遥走了之后,赵五吃第三个卤蛋,他忽然整个面孔都僵住,嘴巴动也不动。   如果不是眼珠还会转动,别人一定以为他突然中风死掉。   朱慎皱眉但声音很轻柔:“怎么啦?那蛋有问题?”   赵五眨眨眼睛,露出苦恼表情,由于嘴巴里塞着一只鸡蛋,虽然不算大,但话声却变得十分含糊不清了:“臭蛋,好臭……”   朱慎这时又不能不忍住笑:“为什么你不吐掉?含在嘴巴里终究还是闻得到臭味的。”   这道理谁不知道?哪里还须你朱慎提醒?但是邻桌有那小姐和丫环,若是大口吐出自然很失礼难看,朱慎你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赵五端一杯茶匆匆起身,飞快走出通入客栈内那道门口,就在天井沟渠边大口大口吐出那只臭得可怕的卤蛋。   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臭的卤蛋,简直把人臭得头昏眼花,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吐了出来。   这时候就算世上感觉最灵敏的人也一定变得迟钝。   因此两把长剑尖锋已碰触及赵五双肋要害时他才发觉,也就可以原谅,可以解释了。   只不过赵五根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因为性命是他自己的,而且性命只有一条,实在是宝贵无比。   如果这条性命失去,任何原谅任何解释也都失去意义。   赵五虎吼一声,左手中的茶杯连茶挟着凌厉无匹的内力扔出,右手反掌拍出。   掌上当然也用足平生功力,迅猛如雷轰电击。   两个人在赵五左右两方飞起,但显然他们并非自愿飞跃,而是被赵五茶杯和右掌击中。   赵五的茶杯和右掌已经用尽平生功力就算两具铁人也能够打弯打断,何况两个活人而已。   所以他们都飞出两丈外才叭达一声坠地,而且显然一招毙命了。   这两把剑仅仅刺入赵五双臂寸许之深而已,虽然所刺部位乃是要害。   但剑刺得不深,所以以赵五一身精湛功力,根本不当回事。   只不过当他运足平生功力反击左右敌人,而且得手之时,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间,另外有一把长剑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后心要害。   这把长剑顺利轻松得有如用一把刀子插入流水中一样,连一点涟漪,一点波纹都不曾引起。   大名鼎鼎位列当代高手的镜里移花赵任重身子依然屹立不倒。   他明明感到剑尖已刺穿心脏,几乎从前胸穿出来,但他仍然没有倒下。   赵五徐徐掉转头向后面望去,他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面貌英俊却又满面狠厉之气的人。   此人的剑仍然插在赵五背上,所以他现在赤手空拳,跃退寻丈。   赵五道:“你是谁?”这一问有没有多余了一点儿?   “我姓郭,人家都叫我郭五郎,我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之一。”   “哦,郭五郎?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宇。”   赵五声音很稳定:“你们使用的布置手法,还有你们的剑法,都是暗杀道毒手法,严温是暗杀道中高手?”   郭五郎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剑是用来杀人的,明杀暗杀有何分别?”   “当然有分别。”   赵五又摇摇头,并且叹口气,想不到英雄一世,却丧身于暗杀道诡计和无名杀手剑下。   暗杀道也有很多层境界,到了高层境界的著名杀手,就不会使用诡计。   他仍然面对面刺杀敌人,唯一分别就是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不论任何门派,都寓有强身自卫之意思,所以不一定每招都能致人死命。   但杀手的剑法却是任何一招都足以致死对方,甚至不惜自身负伤或者同归于尽。   赵五又深深叹口气道:“你绝不是暗杀道天下第一的血剑严北训练出来的人,如果是严北训练的人,绝对不会用这种不荣誉的阴谋诡计以及剑法。”   郭五郎双眼直视发征,声音没有自信和软弱:“我虽然杀死你,但你仍然瞧不起我?你为何要说这些话?”   但赵五已忽然跌倒。   刚才赵五一声虎吼,不但饭堂内的猛将朱慎听到,连遥隔两重院的李逍遥也听见了。   因为当李逍遥脱掉外衣只剩下一条短裤之时,突然间三股劲风袭到。   李逍遥久经大敌,在这刹那间居然还能发觉那三股功风虽然都是锋利刀剑,但其中两把的主人身上透出奇怪的使人作呕的臭味。   另一把剑则告诉他那是凶毒杀手的招式。   事实上任何人匆匆忙忙脱掉衣服时,心思和感觉都会因为脱衣而分散,警戒的注意力不能集中,所以这真是偷袭的好机会。   李逍遥名不虚传,局然能及时发觉甚至还有余暇暗暗冷笑一声。   他不慌不忙掉转身躯,于是可以看见偷袭的三个人。   这一眼的印象虽然使李逍遥惊异难忘,但他并没有因而乱了自己步骤。   他身子如行云流水退了三步,暂时避过那三人恶毒凶厉的偷袭。   使他惊异难忘的不是刀法或剑法,而是这三人之中使刀的两个人,也就是身边恶臭的两人。   严格说来他们根本不像人,他们佝偻,两手特长,全身都是黑毛,脸孔丑陋得可怕,扁鼻掀唇有如猩猩。   尤其是他们的刀法全是有去无回的招式(即只攻不守,但也只有李逍遥这等当代高手才察觉得出),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   他们活到如今唯一的原因就是跟李逍遥拼命(如果把李逍遥换为别人,也是一样)。   总之这两人简直是没有人性,不会思想的恶兽,所以他们两把锋快耀目的长刀激射出厉森寒气。   李逍遥若是胆气稍弱武功稍低之辈,只怕这一照面就已骇得四肢发软任凭杀戮了。   那个使剑的人大约二十余三十岁,面貌俊秀。不过眼神森冷,满面杀机。   所以任何人都瞧得出他决不是斯文讲理之士。   他一剑落空便忽然退出房外,身法甚快,显然是早已盘算过每一步行动。   但另外两个恶兽般赤裸上身的丑汉,两把刀却横劈直砍疯狂攻到。   他们喉咙中还发出咆哮声,有着说不出的狞恶诡异气氛。   李逍遥身子动都不动,双手探出食指疾弹,双手两指一齐弹中两把长刀,由于时间一样,所以只听到当一声。   只见两把长刀分向左右屋顶斜飞出去,竟然都插在屋梁上。   不过那两个丑陋恶汉仍然空手扑到,而且不是咆哮而是怪吼降啸。   李逍遥每个动作都很潇洒,双手划个小圆圈一勾一拨,只见两个恶汉健躯都转了方向互相碰撞在一起,也互相紧抱齐齐用牙齿噬咬对方咽喉。   当他们一齐反冲乱咬绊跌时,李逍遥已挥手以两掌分别击中他们后背。   咆哮吼叫声音立刻停止,那么疯狂凶暴的动作也忽然消失,只剩下两具不会动弹的尸体。   李逍遥举手就弄死两个恶汉,不但全无欣慰之色,反而显得很沉重以及愤怒。   他自从退后了三步之后,双脚一直没有移动过。   门口持剑的汉子压剑欲发,凶狠地死命地盯住李逍遥。   李逍遥叹一口气,说道:“想不到我拨云踏雪李逍遥今日死于无名小辈手中。”   他似乎感到眼前模糊,所以用力眨眨眼睛:“你们胆敢暗算于我,难道连姓名来历都不敢报上?”   门口那人冷冷道:“我是姜大成,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之一。”   李逍遥道:“床底下那个呢?”   姜大成道:“他也是十二护卫之一,姓黄名光明。‘”   李逍遥摇摇头叹一口气:“他躲在床底下暗算我,为人行事一点也不光明。”   如果李逍遥不是口口声声提到暗算,别人一定很难发觉床底下伸出一把长长窄剑,剑尖已深深刺入他小腿。   怪不得他退了三步之后就不再动弹,任谁小腿上深深插着一把刻保证也不肯移动脚步,除非那把剑缩回去或跌落地上。   可是这时那剑已无人握住又插得太深,所以既不会缩回亦不会掉在地上。   李逍遥用力眨眨眼睛,但看来他的确已经视线模糊,面色也苍白如纸。   “你们不但用卑鄙暗杀手段,那黄光明的剑上毒性更是厉害不过,我虽然尽力运功迫住毒性了,却白费气力,这究竟是什么毒?”   姜大成声音冰冷,也没有丝毫羞愧意思。   “只要暗杀成功,用任何手段都一样,死亡难道有分别么?黄光明剑上之毒当然很厉害,如果是别的人被刺中,老早就七孔流血而死,你何以还能够活着?”   “因为我……想杀死你……”   李逍遥身体摇晃几下,慢慢蹲低:“可惜……可惜我遏制不住毒力……”   他仍然能够伸手拔出那把窄身长剑,只见剑尖那大约半尺的一截,蓝光湛然,显然是剧毒无比。   姜大成见他手持毒剑,心中大为惕凛,不过又见他站都站不起身,所以亦不退开,只横剑加意防范。   李逍遥上身蹲低了,就可以看见缩在床底角落的黄光明,但他似乎已无能为力出剑报仇,只能恨很瞪他一眼:“黄光明,不但你学雷傲侯做缩头乌龟,连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也都一样的,你们都不敢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只会用暗算手段。”   门口的姜大成应道:“几位香舵主都赶回总坛对付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你们算是正派人物,所以派我们来收拾你们。”   这种战略的确很有道理。   如果姜大成他们这一套使到常逢周四平身上,一定失败无疑。   李逍遥是因为身上沾染香液而赶紧回房换衣服,在换衣服过程中;不免有疏忽而露出可乘之机,如果是常周那两个恶人,身上沾了香液根本不打紧,绝对不会回房更衣。   又如果常周二人任何一个吃着臭蛋,定必当场一口吐在地上,哪里理会有女孩子在旁边而不好意思乱吐。   李逍遥已听见赵五大吼之声,又见迟迟无人来援,心知赵五和朱慎一定已发生了问题,当下剑尖移转对准床底下的黄光明。   黄光明见他中了毒剑好久还不死,本已大为惊讶,现在又见他挺剑相向,更不敢怠慢。   双臂一振,整张床铺呼一声飞上半空,登时梁折瓦穿,不但弄出一大片震耳声响,而且木头砖瓦纷纷飞坠,使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屋瓦梁木跌坠下来,已经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了。   这是因为当黄光明振臂震飞床铺站了起身之时,李逍遥不但也能站起身而且动作之迅速,使人难以置信。   李逍遥在这刹时间闪电般刺出一剑,湛蓝色剑尖只刺入黄光明肚子半寸左右就收回去,因为他的人已经倒纵出房,毒剑当然也跟着他出去,所以只剩人半寸深而已。   刚才说屋顶的瓦片梁木掉下来,对任何人不构成威胁,正是因为黄光明肚子已被毒剑刺一下,那毒自然是非常可怕的剧毒,黄光明有解药,亦可能没有。   但不管有或没有,由于李逍遥剑尖上另有一股内力冲入他经脉中,使他有如像木偶样动弹不得。   所以有没有解药都变成毫无意义。   屋瓦和碎木以及那张破裂的床铺掉下来时,有一部分落在黄光明身上。   黄光明既不会躲闪亦不会叫喊,静寂无声地埋在瓦木底下。   李逍遥则已经跃出屋外,所以房间内一切与他无干。   他提着毒剑,目光锐利地注视着麦大成,从他面上,从他动作,一点瞧不出毒剑对他有何影响。   “你们都是相当厉害的杀手,可惜卑鄙了些,也似乎不求上进,所以你们永远不会成为伟大的杀手。”   李逍遥语声清晰而又从容,好像跟一个朋友谈心。   姜大成最强烈感觉是,明明人家站在眼前,而且只有孤身孤剑没有别人相助。   但何以好像四方八面都被他封锁住?似乎向任何一方逃窜,都不妥当都有危险?   莫非一流高手便有这种气势威力?李逍遥无疑是当世一流高手,但他中了毒剑竟还这么的可怕?   李逍遥叹口气:“你们只是较杰出的鼠辈,想不到我李逍遥下场如此可悲?”   他又叹口气:“姜大成,我三剑之内就取你性命,绝对不多用一剑。”   姜大成激起推心壮志,因为自从他出任严温十二护卫之后,也曾见过不少高人名家。   “哼,三剑就能取我性命?杀了我也不相信。”   姜大成微微冷笑:“三剑?真的只用二剑?何以不是两剑或是四剑?”   话声中尽是讥嘲不信之意。   “因为我只有三剑的力气。”李逍遥居然十分坦白地说出来。   “如果超过三剑,我便没有气力取称性命了。”   原来如此,那么只要设法躲过他绝命前的三剑,岂不是可以逃过大劫?   但姜大成突然觉得很不对很别扭,为什么每个念头就是逃避?为何不能像有些人昂然不惧奋起应战?   何况已曾练武多年,若是连人家三剑都接不住,则死在这种人物剑下又有何憾呢?   可惜这个念头一掠即逝不留下痕迹,他仍然考虑如何选过这三剑,一定是极可怕的攻势。   李逍遥长笑一声挥剑刺去,剑招很平凡,是人人皆识的仙人指路。   但剑势速度还有无形无声又的确存在的强大信心,使得这一招正如白开水加上很多味精——清水变鸡汤。   只这么一招,姜大成已拟想了七种逃避身法竟然全都用不上,竟然没有一种有用处。   姜大成虽然勉强扬剑封挡,但已经没有用了,连不懂武功之人也看得出。   因为李逍遥那把毒刻已刺中姜大成心窝,刺得不深,却足以瓦解任何挣扎抗拒。   李逍遥的确人如其名,既潇洒而又逍遥。一剑奏功就飘开七步之远,还随手把毒剑丢掉,微微含笑背负双手:“现在,我们都是一样了。”   他声音很平静,但难道死到临头他仍然能保持风度?抑是他当真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姜大成由于全身感到麻木而跌坐地上:“你的确是当世高手。”   他口气很真诚:“我连一招也挡不住,我输得死得心服口服。”   “你如果不作逃过我三剑之想,大约可以斗上二十招。”   李逍遥口气也是真诚得叫人不能不信:“现在你一定明白何以一招都挡不住的原因了?   只可惜我们已没有机会再试。唉,化鹤如今归去,悲欢旧业付谁?”   含有无限惆怅无限遗憾的长吟声中,李逍遥面色很快就变得苍白。   变得可以令人一望而知他生命已走到尽头,当真要化鹤归去了。   只不知猛将朱慎情况如何?如果连他也遭暗算,那么他们这个集团可说是一败涂地了。   猛将朱慎当他一听到镜里移花赵任重赵五的吼声,就立刻跳起身。   第一个念头自是赶紧出去瞧瞧,但第二个念头却是完全相反,只因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既然人家遣扼杀手对付赵五甚至李逍遥(后者遭遇他尚不得而知,只不过猜想而已),怎可能放过我一个?   饭堂突然弥漫着恶臭,以朱慎见识之广居然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一股可怕味道。   只见四个赤裸上身,只穿一条短裤的汉子,两个持刀两个提斧,忽然出现在他四周,恶臭就是从他们身上发出。   朱慎望见之后也就觉得不稀奇了,因为这四个汉子倒是有七分像大猩猩,只有三分像人。   他们满身黑茸茸长毛,黄色獠牙外露,身子稍稍佝偻有如猿猴,他们既然似兽而不似人,则身有恶臭何须感到奇怪?   不过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却有一种凶厉杀气。   他们显然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所以眼中泛闪残忍得近于疯狂的光芒。   朱慎外号称为猛将,又能被推为当代高手,当然除了凶猛之外,武功智力也真有一套,否则焉能挣到这等地位?   但现在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四个丑陋恶兽似的汉子,一定赋性比他更为凶残猛恶,只因他们只有三分是人,所以不能以常情而论。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大江堂派来的杀手。   大江堂居然能当机立断,敢施展先发制人的手段,这一点却也不能不佩服的。   无论如何朱慎当前唯一要务就是如何应付这四个怪物,只要摆得平今日的危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领教大江堂的手段。   以朱慎的武功造诣和威名,还有他那凶暴悍猛的脾气,任何人都敢打赌他八成拔刀冲上去斩杀,有两成可能则是横刀待敌。   但猛将朱慎居然做出任何人想不到的事。   他忽然钻入桌子底下,就像忽然碰上危险的胆小女人的反应一样。   事实桌子下半点儿都不安全,桌子除了一张厚硬桌面之外,就是四条桌腿,谁都能从四方八面向他攻击,只须弯低身子就可以了。   猛将朱镇却绝对不是这种想法,因为第一点大江堂既敢发动攻势突袭,而连赵五这等人物也显然遭遇暗算发生了不幸,可见得大江堂必有相当布置也有相当把握。   所以绝对不能够轻视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也更不能冒冒然就当他们是真正敌手。   第二点他心神丝毫不乱,因为他忽然听见有十几个人包围饭堂,并且都扳开了墙壁的好些砖块。   这些人要进来的话,饭堂前后都有门户,又没有人防守,他们何以不涌入来而挖开墙壁(墙上的砖块显然也是早就弄松,所以他们能够很容易地就弄开几块砖头)才钻入来?   所以不用多想也可以断定这十几个人绝对不是想钻进饭堂,既然不钻入来,他们在墙上开个洞干什么呢?   答案浅之又浅,这些人不是想用强弓硬箭,就是可怕的独门暗器。   总之,他们决不是开个洞作壁上观,这一点朱慎连人头都敢打赌,也因此他忽然钻入桌底就变成不是没有意义的举动了。   饭堂内自然不止一张桌子,相反的,桌子比任何地方都多,故此朱慎从桌子底下忽左忽右,一张窜过一张,坚厚的木头桌面就变成极佳掩体,可以使他不受十几个墙洞向他瞄准的硬箭或暗器的威胁和伤害。   猛将朱慎还有一点最猛不过,那就是一刀劈死门口那个又丑又臭的汉子之后,径自冲出了店外,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   他居然连赵五和李逍遥的安全生死也不管。   只管自己逃命,相信没有人(武功高明如他才算数)能够做得出,但朱镇却做出来了。   饭堂反面忽然有四处裂开,乒乓哗啦声中,四个装束利落手提长剑的人飞落地上。   他们的装束神情都跟郭五郎。姜大成、黄光明一样。   他们当然也看见猛将朱慎夺门而去,不过他们的步骤丝丝入扣极为准确。   所以他们瞪破瓦面飘落饭堂的行动也已来不及更改取消,也因此他们等于投入一个没有敌人的战场。   饭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刚才暗暗向朱慎通消息那个本地汉子弄出低微声响。   这种声响平时不大容易听到,而且他也不想弄出来,只不过他全身抖个不住,这也是他无法控制的。   由于他躲在桌底下,身子埃触桌脚和椅子,故此他身子一抖就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了。   没有人瞧他一眼,那四个剑手动作一致而又迅速,齐齐长剑归鞘,大步向店外行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忽然有些声响使他们惊愕停止。   那是沉重却不甚坚硬的物体坠落地面的砰匐响声,人人都马上想到这是人在高处跌落地面的声响。   但谁跌在地上?现下扒在高处的只有大江堂十二名神箭手,他们轻身功夫过得去,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跌落地上。   如果是他们坠地弄出声响,显然必有外来因素,说得直接一点,那就是有人把他们击坠,决计不是自己失足跌下,何况就算有一个失足,也断乎不会连续七八九十个先后跌下。   四名剑手虽然都是严温十二护卫,但其中当然也有发号施令的领队。   这时其中一人厉声道:“弟兄们小心,分散到四面屋角。”   他们动作都很快,话声刚刚消失,四个人已分占饭堂四个角落。   反而原本在饭堂内又丑又臭的三个汉子(本来四个,其一已被猛将朱慎杀死),却变成在内圈中。   外面砰匐人体坠地之声至少响了十下以上,如果是那批神箭手被杀,至少也有十个以上遭遇不幸,甚至很可能十二个全部被歼。   然后店门出现一个人,正是猛将朱慎,此人果然不愧是当代一流高手,身手之强,应变之机灵,实在使人大出意外。   而且他卷土重来一眨眼间,就歼灭了敌人一大半的力量。   如今敌方只剩下七个人,其中有三个还不能算是人,而只能算是野兽。   朱慎目光一转,突然大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而又疼痛。   他这一声大喝自然不是胡乱吃喝壮胆,喝声犹自轰轰隆隆震耳之际,只见他连人带刀化为精光耀目风雷进发的长虹,宛如电掣般在饭堂内绕个圈子。   这一招只要有点眼力之人,都能够瞧得出那是无上奇妙人刀合一的刀法。   尤其可怕的是他那种凶猛暴烈有如烈火的气势,简直是无敌不杀无坚不摧。   所以刀光星旋电掣那么一刹那,旋即变回高大轩昂的朱慎。   但饭堂内已经有三人倒下,便是那三个恶兽似的汉子。   猛将朱慎身形露出之时不是在饭堂当中而是在东首角落,他那柄像雪一般寒光闪耀的长刀横搁在一个剑手咽喉上。   即使是不懂武功之人,看了这等情形,也知道朱慎那把锋快长刀只要稍为紧一紧,那个剑手咽喉必定裂开一道口子。   这意思是说朱慎随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死那名杀手。   大江堂的人目下在场的只剩下四名剑手,而其中一个却又是命若游丝,一点也靠不住。   偏偏这一个被威胁的又是四名剑手的领队,所以一时之间全无声息,也无全行动。   朱慎洪声大笑一声,道:“老子刀下向来不想有无名之鬼,你们报上名来。”   被他长刀架住咽喉的剑手脸色苍白如纸,道:“在下熊知本,他们是车十一,金无敌和李沛,我们都是严堂主身边十二护卫。”   朱慎道:“你们只是下三流的杀手,就像江湖上玩魔术的人,如果没有别人替你们分散对方注意力,你们根本全无作用,你们根本不敢面对面的拔剑拼斗。”   他的声音流露无限鄙视意思,连性命有如嘴上鱼肉的领队熊知本也是气恼或是颓丧得面色大变,其余的人更是不必说。   朱慎又用极为鄙视声调说:“你们就算能杀死十个一百个武林高手,但鼠辈就是鼠辈,永远变不了虎豹龙凤,我希望你们还听得懂我的意思!”   听不懂才奇怪,任何人谁不想力争上游,谁又不想做个堂堂正正气凛千秋的英雄?但能做到么?   现在朱慎也看清楚四个人的相貌,很令人诧异的是他们全都相当英俊,年纪也都是二十九三十岁左右,由此可知这批护卫杀手都是同一时间训练出来的。   以朱慎久历江湖的眼光看,车十一和金无敌两人相貌似乎正派忠厚些。   至于熊知本和李沛眼睛相貌都透上奸险味道,朱慎很不喜欢这种味道。   所以他长刀稍稍吐出一点,熊知本只低哼一声,转眼间全身软垂,沿着墙壁跌落地面不再动弹。   朱慎已经走到饭堂当中,眼睛望住大门外,完全不看那三个活人一眼。   “你们已经看见了,我杀人也不会眨眼,你们哪一能逃出店外,就算是捡回性命。”   他声音冷如霜雪,丝毫没有凶猛躁急之意。   此外他的话也讲得明明白白,由得他们自己选择。   两边墙角同时响起暴厉喝声,当然随着喝声还有两把长剑宛如迅雷急电攻到。   朱慎居然还有余暇叹一口气,心里说:我的眼睛果然没有看错人。   出手攻击我只有车十一和金无敌,不问可知李沛必是趁机逃走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两栖长剑完全落空,既刺杀不到敌人,亦没有遭遇反击。   他们都看见猛将朱慎使出宛如鬼键身法,从两把长剑空隙处闪出去(其实这个空隙本该有第三把长剑堵住,可惜没有,所以才变成空隙)。   朱慎并非闪避而是追杀,他那魁伟如一座铁塔那么巨大的身子,竟比狸猫还灵巧轻快,真使人咋舌难以相信。   只见他刀光挥扫闪耀出一道光芒,立刻有人惨叫一声,鲜血进溅。   那人就是李沛,他上半身已钻出墙洞(那些箭手弄开的墙洞),但下半身却掉下来血淋淋摔于地上。   朱慎一刀得手,迅速跃回对车十一和金无敌。   话声平淡冷漠说:“我知道他最狡猾,他一定会利用你们而自行逃命,你们事先可曾想得到么?”   车金二人都怔住,那李沛忽然舍弃战友独自逃生之举,他们的确想不到。   然后金无敌厉声道:“朱慎,不必多言,咱们决一死战。”   车十一声音显得比较冷静:“对,朱慎,虽然我们很佩服你的眼光,也很佩服你的刀法,但今日强存弱亡,只怕已没有第二条路了,我和老金将要联手出战,请赐教。”   朱慎笑道:“这才像话,若是都用鬼祟卑鄙的手段,谁还需要辛辛苦苦修习武功呢,请。”   他横刀胸前,脚下不丁不八,看来架势虽是平凡,但自有威震千军横扫六合的气慨。   果然不愧是当代高手,也怪不得李宽人、罗翠衣、包无恙等名家十二分重视,若论真才实学,严温的一十二名护卫的确还差那么一大截(其实武当鹰派的司马无影一出剑已杀死两个护卫,就已经可以看得出此中区别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压剑待发,脚下一步步绕着顺时针方向转圈,当然他们必须找到机会(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影子),才可发剑。   只可惜现在已轮不到他们主动了,武功和智慧其实是合二而一的东西,有高低强弱的话,就是不能打马虎眼不能混过去。   朱慎忽然须发戟张,神态威猛有如暴虎怒狮,大怒声中,一刀劈出。   金无敌虽然同时一剑刺出,却被一股强厉劲气震得连退七八步,这当中还撞翻两张桌子。   车十一却没有他这么好运气,他的长剑招架敌刀之时已经折断,这还不是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车十一的头颅有半边飞出寻丈,白色脑浆鲜红血液喷得满地。   车十一当然马上就死了。   金无敌面色灰白,眼中露出凄惨光芒,你也一定能够了解他的心情,如果你含辛茹苦,刻苦锻炼了多年武功,却发现挡不了敌人一招,你岂能不灰心气馁,岂能不感到凄惨痛苦?   朱慎居然收回了长刀,声音很平静道:“金无敌,每个人资质禀赋都不同,古代的左思的三都赋用了十年时间才写出来,司马相如有名的长门赋却提笔就写好,但他们谁也胜不过谁。”   金无敌讶疑不已,所以声音也很不自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写文章跟武功一样。”朱慎那么高大魁伟粗猛的人,话声居然很柔和毫不凶恶。   “有些人学一招费上好几日时间,但有些人一看就懂并且也使得出来,这两种人若是十年八年之内拼斗,当然聪明的后者获胜无疑,但如果有三二十年时间,结局就难说得很了,因为如果有足够时间,则学得快懂得快的人,优点就丧失了,你看有没有道理?”   金无敌呐呐道:“很有道理,我从未听过这么有道理的话,可是,这跟我们目前局势有何关连?”   朱慎道:“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你年纪还不大,还有机会变成真正一流高手,你虽然已苦练过十年八载功夫,但还不够,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踏出此门,给我走得远远的,决不许回大江堂不可回到严温身边,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你可能成为我真正的敌手。”   金无敌怔一下,才道:“有没有其他条件?例如要我供出大江堂和严府内幕秘密等等?”   “没有。”   朱慎说得斩钉截铁,“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就行。”   金无敌长剑归鞘,拜倒地上,然后起身出去,临走之时只说了一句话:“你才是真真正正第一流高手。”   朱慎微微而笑,但笑容中却掩不住苦涩之意,想那李逍遥和赵任重何尝不是一流高手,但他们却亡于鼠辈手下。   他一面动身视察李逍遥赵任重的结局,一面在心中连连叹气,像李赵二人被暗算身亡,固然很不值得。   但就算十九年前我父亲何尝不是威名赫赫身负绝学的一流高手?父亲他虽然死于天下第一杀手血剑严北手底,但事实上他与死在鼠辈手中有何不同呢?   严温面色坏得无以复加,但面色环很可能只因愤怒,然而他这刻决不是愤怒,却是有更多的恐惧。   他无法再在太师椅上坐得住,起身踱了几个圈子,心中烦躁得想狠狠打任何人几鞭子。   但哑女人刚刚奉命去瞧瞧沈神通情形,而儿子严星、严雨甚至小麻雀都跟随鸡婆婆躲在秘室(那儿地方很大,有厅有房,所以应该称之为秘屋)。   眼前的唯一生还者郭五郎平时还可鞭打,但现在却不行,因为这次动用了九名贴身护卫,还有神箭手和野兽似的恶汉不算,却只回来一个,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然而敌方三个人却只死了两个,而最可怕的猛将朱慎又不知去向,并且也可能把金无敌掳走(因为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如果金无敌是落在朱慎手中,另怕严府及大江堂,许多秘密以及本身的实力都会瞒不过对方了!   这都还是其次的问题,真正可惊可怕的是假如这等江湖中一流高手再来这么几个,还有什么力量什么方法应付?   遁走了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当然有可能卷土重来。   而目前大江堂全部精锐高手去对付的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如果那两个恶人谱中的高手逃走了任何一个,自然也是莫大祸患。   退一万步说,就算常逢、周四平两名恶人被大江堂诛杀了,但只要有点脑筋的人,也会知道大江堂一定付出了相当代价。   可惜的是大江堂现在付不起代价,最主要支柱血剑严北已经离开,能不能回来或者何时才能回来无人得知,而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已经少了两个而剩下六大高手,大江堂岂能再付出代价?   郭五郎忽然道:“大爷,你何必烦恼多虑?其实你已经大大的成功,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严温讶然注视,成功?哪里来的成功?眼看大江堂基业不保,眼看严府被敌人入侵无力抗拒这算是什么成功?   他心中很气恼,如果郭五郎讲不出强有力能说服我的道理,我叫你马上尸横此地。   “大爷,你莫非忘记了猛将朱慎,镜里移花赵任重,还有拨云踏雪李逍遥都是当代一流高手,他们任何一个两个若是杀上门来,连三香五舵没有一位会不皱眉头,对不对?”   这话似乎很有点道理,严温眉头一舒:“那便如何?”   “可是大爷只派出你的护卫以及几个狼人,加上十来个箭手,就能够杀死了两大高手,你何以还不满意?”   “我应该满意?人家都快要杀上门了,天下又不是只有三个一流高手。”   “眼前确实是迫促一点,但只要熬过去,只要能保存大江堂元气,大爷,咱们大江堂千余帮众,再加上我们可以控制的数以万计的人家,我们挑选一两百个少年才俊之土,有何难哉?”   严温连连点头:“的确不算困难。”   “如果你身边有一两百个像我们这种护卫,我想天下绝对没有能动得你的人。”   “就算来上十个八个一流高手,你至多用三二十个护卫性命,就可以歼灭他们,请问大爷那时还何惧之有?”   严温过去揽住他肩头,甚至把脸颊靠贴过去,柔声道:“对,对。你真是天才,以后训练人手时,你一定要尽力要负责,其实我们可能在一二百个护卫之中,再挑选出一些特选好手,组成一个极秘密的杀手组织,我们可以早一步除去任何可疑人物,我们永远不会泄露秘密,因为,我们根本不在外面接受生意不必在外面赚钱,我这主意好不好呢?”   郭五郎想一下才衷心应道:“简直太妙了,大爷你才真是天才。”   严温眼中露出残酷无情的凶光,任何人眼中若出现这种光芒,已可以肯定他杀人了。   但郭五郎却看不见他眼光,因为严温像女孩子一样偎靠他肩上,而郭五即有力的双手也搂住他的腰身。   郭五郎忽然发出淫邪古怪笑声,把严温抱起向紧邻书房的卧室行去,他想干什么?他为何像吻女孩子一样吻严温面上,甚至唇上?   书房门口忽然闪入一个人,无声无息而又飘没得很快,霎时阻挡了郭五郎的去路。   郭五郎只好停下脚步,既不放下严温,也不说话。   严温在他怀中懒懒道:“哑女,有什么事?沈神通怎样了?”   哑女人大概已看惯这种场面,所以神色如常,一连打了好多手势。   严温点点头,也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走吧,沈神通既然还不能走动,地牢既然一切正常,这一方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哑女,你去召集神箭手和剑手,严密守住我这儿,我不想被任何人惊动败了我的兴致。”   暂时没有人会败坏兴致。   因为猛将朱镇或者司马无影这时都不知在何处。   而沈神通也仍然在地牢中。   现在已经是晚餐时分,地牢内一片喧嘈,铁门和石墙砰匐作响。   但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十多年来这已是有如春去秋来,或者是火燥水湿样地自然,一样地合理。   例如忽然一旦全无声响,全然不嘈不闹,反而变成不正常而使得防卫方面进入紧急程序。   若是进入防卫紧急程序,担保连苍蝇也飞不出这座地牢,详细情形太过噜嗦了一点儿,所以暂时不必浪费笔墨时间。   总之几个满身黑毛形状丑陋的汉子(现在已知道他们是严温用某种方式做成的兽人),他们迅快送食物进来,也迅速离开。   由于极少吵耳惊骇人的种种声音忽然消失,所以两道铁门关闭锁上,声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沈神通忽然像跳蚤一样灵便跳下床,并且奔出外面甬道。   他话音很和缓有礼,但声音却是用内力迫出,故此十几间地牢(有人无人全部在内),都一定听得清楚。   “各位前辈,我已奉告过我的姓名是沈神通,但各位前辈可能有些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不知我若是提起家师就是中流砥柱孟知秋,诸位前辈知不知道?不知诸位前辈敢不也信我,,听从我的办法?”   他不但早在午饭前已经塞给每个人(一共七人)两个酱肉馒头和一壶参茶,又说出自己名字,并且再三叮嘱人人,可食用送的饭菜。   沈神通这个名字虽然是名满江湖,但究竟还是晚期的事,孟知秋可就大不同了。   果然一个低低而又含糊的声音道:“神捕孟知秋?你真是他弟子?”   沈神通发出轻松笑声:“讲话的敢是武当前辈痴道人?”   从声寂然一阵,仍然是含糊声音道:“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为什么?”   沈神通道:“天下没有人能够话音既含糊,但入耳又字字清楚,这等玄门正宗至高无上内功除了痴道人还有谁?”   一个破锣声从左边最后一间石牢传出来:“不对,不对,他是天台山傻掸师,不是武当痴道人。”   “不对,不对。”   沈神通也学他讲话腔调,唯一不似就是那副天生破铜锣声:“我是百花洲胡说和尚,谁叫我的江西口音露出破绽,当然还有这副破锣嗓子,也是罪魁祸首。”   “哈哈。”破锣声干笑两声。   但任何人都听得他竟是承认了:“神捕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洒家看他这个徒弟可能比老孟还可怕。”   如果顺着江西百花洲胡说和尚话题讲下去,恐怕一会儿就绕到天南地北去了。   所以沈神通道:“还有五前辈,希望不必叫我一个个的猜,因为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一个石牢内传出雄壮震耳声音道:“我是鄂北袁越。”   “我早猜到了。”   沈神通的确早已猜到,故此声音很平静:“除了袁前辈之外,天下还有谁能将石墙擂出那么巨大声音。”‘   那鄂北袁越外号擂地有声,十二式插手拳力之重天下第一。   袁越重重叹口气:“秋老果然天下无双,连他的弟子也如此高明,谁能不佩服呢?”   他只短暂停歇一下:“除了胡说和尚、痴道人和我,你已知道之外,此外还有四人,一个是万里云雁吴潇潇,他是第一流的独行大盗,谅你必定知道他,所以不必多介绍了。”   沈神通的确惊讶地嗯了一声。   “第二个是割爱手顾慈悲,这个家伙邪得很,我也不必多说。”   当然谁不知道天下十六邪人之一的割爱手顾慈悲呢?   只不知轮到顾慈悲他自己之时,能不能像他对别人那样洒脱地使人割爱?   袁越雄壮震耳声音又道:“还有两位一是泰山怒汉冯当世,一是黄山女侠金花银蛇冉华,这两人的名字你听过么?”   “我听过。”   沈神通声音仍然很平静,虽然他心里其实很急,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这里慢慢地介绍?   “从前传说金花破铁胆,银蛇吞怒汉,看来泰山冯前辈的铁胆和石敢当神功,都在冉!”   娘面前大大吃瘪了?”   泰山怒汉冯当世居然不怒,反而哈哈一笑。冉华声音仍然娇滴滴很悦耳:“沈神通,孟老还好么?”   “家师目下情况未卜,此事说来话长,反正跟刀王蒲公望和血剑严北都有关连,但如果真有问题的话,祸患却绝对不是蒲严两人,所以我说这事很复杂需得慢慢解释,现在诸位前辈要不要离开此地。”   胡说和尚破铜锣声音先道:“废话,我们好好的为何要离开呢?你担保会有地方给我们管食管住?”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而却偏又十分清晰:“我们出得去?”   冯当世声震屋瓦大叫:“小冉,我们出得去第一个地方就是到黄山去。”   吴潇潇很斯文很温和:“沈神通,如果你不要代价,我们一定会很感激,如果你要代价,我们一样也很感激,你为何迟疑?为何要多问我们?”   “吴前辈的话真是一针见血,我先请问你们,为何你们被囚十多年都很安份?为何每天三餐你们叫啸吆喝,但一吃饱就没有一点声息?”   没有人出声回答,所以沈神通只好自己接下去:“因为饭菜之中有毒,你们吃完之后,不得不运功对抗,所以你们不但没有余暇设法逃出石牢,而且每到吃饭前哪一点时间,正是你们功行圆满之际,于是你们或是啸吼,或是笑喝,还有撞门擂墙无所不至。你们只不过试验自己的功行而已,并非真要弄出许多声音。”   胡说和尚道:“放屁,我们又不是吃饱饭没事于(其实正是没事可于),你快快滚蛋,别惹恼了我大和尚。”   顾慈悲立刻接口道:“沈神通,这家伙就爱胡说八道,不过你分析这些情形有何用意?   严家向我们下毒也不算怪事。”   冉华悦耳声音升起来:“这种讲法也不妥。因为,血剑严北当年在墙壁留下击败我们每个人每一招的剑法图形,又在屋角留下一条红绸带,言明只要我们找得出破他剑法的招数,我们一扯动红绸带,他马上就会出现会面,既然如此,他何须下毒?”   冯当世厉声道:“对,严北明明要借我们之力,找出他刻法尚未圆满的地方,所以他怎会向我们下毒。”   他声音甚是响亮,故此沈神通实在不得不嘘两声,道:“诸位前辈照例饭后就寂静无声了,如果给人家听见我们许多声响又听见我们交谈内容,只怕非常非常不要。”   冉华低声呵斥道:“对,冯当世,你以为你声音大就什么都办得通?哼,笑话,我十几年食不饱睡不好,还有十几年都没有衣服可换,你怎不替我想想,怎不使我日子好过一些呢?”   冯当世自是不敢哼声,他能够一头碰死自己,但花金银蛇冉华的要求却是无法达成的奢望。   擂地有声袁越道:“沈神通,你一定猜对了,怪不得十几年来每次食完饭,不论早午晚那一顿饭,食完总是真气溢散全身懒洋洋的,所以不得不全力运功对抗。也所以一吃完饭就无人弄出声响了。”   胡说和尚打个哈哈,道:“那时我只是跟着大伙儿不作声而已,要是只有一个人穷嚷嚷有什么意思呢。”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道:“别他听他胡言,沈神通,严家下的毒很不了起,我们十几年来虽然也想过这一点,也运功试过无数次,却没有人敢确定人家下毒,而且,如果严北要杀死我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何须用毒?”   万里云雁吴潇潇道:“只要一二十天不送食物食水,我们通通饿死,渴死。人家为何要使毒呢?”   胡说和尚抢着说道:“人家高兴行不行?”   好几人一齐骂出胡说、放屁等话,但沈神通接口时声音大而忧虑:“有时候某些情况不一定是按常规常理想得通的,胡说和尚前辈这话大有道理。”   袁越重重哼一声,道:“我看没有道理。”   黄山女侠冉华道:“有道理,我常常举想到,我们既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更不是贪吃馋嘴之人,但何以每到快有饭菜送到时刻,个个都急得不得了,个个都垂涎等候。”   沈神通道:“我老早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人家饭菜中有某种奇异药物,迫使各位不得不全力运功消解,等到毒力去尽却也就是各位能够发出声音之时,咱们更可能假定由于各位运功之故,所以那时饥渴交集都十分急于得到饭菜食水,但天下有这种奇妙可怕的毒药么?”   割爱手顾慈悲缓缓道:“我只奇怪何以起初的一年多,严北对咱们人人礼遇非常,每天有人打扫,有人收拾床铺。每天有热水洗澡也有人洗衣服,饭菜也十分丰盛,但为何突然间完全变了样子?”   人人全都默然,大概除了同样感到迷惑之外,却不免怀念严北礼遇那段时光。   沈神通道:“各位前辈当必知道,再过一阵就有人进来收回碗盘,他们十几年来已做惯这些事,所以这也是各位离开这地牢的上佳机会,你们意下如何?”   胡说和尚道:“我不走。”   冯当世奇说道:“这里很舒服么?”   胡说和尚应道:“当然啦,天下还有哪一个地方管食,管住而没有有人向你噜嗦的?”   顾慈悲道:“沈神通,我们谁能破门而出?如果能够,老早就动手了。”   沈神通道:“各位若是出得此地,严家有两个人万万动不得,一个是哑女人,她行走之时连飘带滑十分好认,第二个也是个女子,很年轻也很美丽,叫做麻雀,她们都出了不少力量,我才能够帮忙各位。”   这些高手们绝对不会伤害女人和麻雀,这是沈神通现下唯一最有把握的了。   至于他们出去之后会怎样做,却无法猜测也无法管束。   要是你是当代一流高手,而又被囚禁十几年之久,你知不知道你脱困之后会做些什么事呢?你大概也不知道,也无法想像吧?   沈神通恨不得立刻背生双翅,立刻飞回大江边那个小小爱巢,只要能够再看见马玉仪再看见小儿子沈辛一眼,哪怕当场死了也没有遗憾。   因为他这条性命根本就是捡回来的,何况他已答应过严温,只要治好他放走他,以后不得出手报仇,还须奉上悲魔之刀!   故此沈神通空自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藏身在大树上。   而且由于场面之盛大,所以一时也不肯走不愿走。   马玉仪以及小儿子,也只好等一等再说了。   能够吸引沈神通的场面当然不会寻常,严温便化成灰也认得出。   而大江堂的高手如虎头香主李宽人,凤尾香主罗翠衣,有死无生包无恙,燕人张慕飞等等,沈神通也都认得,此外还有几十个箭手剑手,声势颇为浩大。   但对方人数虽然不多,声势却丝毫不弱,沈神通自然也通通认得或猜得出来。   第一个就是武当派的司马无影。   此人剑术之精妙当世恐怕只有血剑严北才接得住(意思即是赢得他)。此外还有一个铁塔似的提刀大汉,就是猛将朱慎。   虽然天色已经昏暮,但四下灯火通明,把庭院一片平坦地照得纤毫毕现。   沈神通眼光落在第三个人身上,这个人高高瘦瘦大约五十余岁,身穿青袍,面色也有如衣服一样青得骇人。   由于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加上唇角两道下垂的深纹,使人禁不住泛起他不是人的奇异感觉。   司马无影、朱镇站在一边,青袍人却离开他们远达两丈,但三个人却一齐对着大江堂严温等一些人。   可见得他们都是大江堂的敌人,同时又可见得这三人志同而道不合,所以并不站在一块儿。     第一章 相怜一爵酒 千古恨难消     茫茫江水千古无语东流。   但充满仇恨嫉妒邪恶的人世,却波啸澜涌,永无片刻和平静止。   江边那幢屋子外表看来很宁恬安静,甚至屋中人也都表现得有情有礼,但事实上……   马玉仪美丽脸庞泛起红潮,却显得更娇媚更醉人。   晚饭时她只喝了一杯酒,酒是从前沈神通特地在绍兴府花了不少银子和人情买到的“女儿红”,那琥珀色液体溢散着诱人的酒香。   马玉仪虽然只喝了一杯,但直到如今(她已经坐在何同床边,因为何同梦魇哭泣之故),她仍然浑身发热,所以她衣服穿得很少。   所谓穿得很少,并非三点式暴露肉感装束,而只是一件宽松软薄外衣。这件外衣虽然足以遮掩全身,可是当她坐在床边,当何同脸揉贴她大腿和怀中时,软薄外衣不但不能产生遮隔作用,反而很容易掀起翻开,以至裸露雪白丰腴而又香暖温嫩的大腿。   何同的胡子扎刺于她大腿白嫩皮肤上,使她更感燠热。   她本不想发生这种情形,她原是把何同视同子侄或者兄弟。但现在她却只能把他看做男人,完全忘记他应该具有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何同轻而易举地将她“摆平”。当她躺在床上时,甚至还自动脱下外衣,一脚踢落地上。   大江的风声浪声也遮掩不住他们的叫唤呻吟。何同动作疯狂有力,看来很清醒,一点不象刚从梦魇醒过来的人。   短暂的感官刺激欢乐瞬即消逝。何同裸卧鼾睡,一下子睡得非常酣熟。但马玉仪却刚好相反,她瞪大眼睛望着黑暗,眼角淌下泪珠。   就算是明知沈神通已经被杀已经死亡,她也绝不会爱别的男人,更绝不会自动献身。可是为何刚才那么疯狂热烈?为何为做出完全违背自己理智心意之事?   她痛苦寻思好久,忽然想到那杯酒……   任何人看见沈神通的样子,都会暗暗赞他一声,他不愧是公门“强人”。   以他所受刀伤之深之重,别人老早魂归天国,但沈神通仍然活着,甚至看来已经强壮得多。   他忽然发现这间石室非常宽阔,由他床边走到铁门至少也有二十多步。若论牢房这一间,大概是天下最宽敞的了。如果牢房内发生斗殴(当然绝不可能,因为石室内只有他一个人)事件,最少也可以容纳三二十人混战。   沈神通潜心推究其中原因。结论是这一间石室根本不是用作囚禁犯人之用,很可能一直是供守卫们休憩歇息之用。否则铁门上怎会设有铁闩?怎能从室内闩住铁闩?又怎可能是门上有另一方格得以由内边打开向外窥视?   横竖无事可做,所以不妨驰骋想象。   --为何严温不将他囚禁在别的石室?莫非真有和解之意?   --这间石室即可由内闩扁,莫非另有秘道可以通出地牢?   --眼前我伤势严重是一大危机。我虽然已有反击妙计,但可惜麻雀已经被严温俘虏,所以不能托付她。但除了她之外却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谁可以帮忙跑腿呢?   --那七个被囚多年的高手,真的精神已经崩溃已经错乱?   如果他们仍然正常,毫无疑问可以一举击垮严家的主力,但可惜……   不过无论沈神通怎么想法,无论他有多少条妙计,他的肉体却完全无能为力,连坐起来都不行,更别说离床下地奔跑行动了。   沈神通轻叹一声,第一次神智清醒地小心观察石室。他虽然不能走路,但眼力仍然锐利,再加上机关埋伏之学的修养,经过测算观察,也有了结论。   现在他只须用手敲敲几处地方,从声音中就可以断定有没有秘道?如果有,他敢保证连门户开关枢钮都可以马上找到。但这间石室究竟有没有秘道呢?   他飘忽无羁的思想忽然飞到茫茫大江边。   马玉仪那娇柔美丽的脸庞,长长乌溜的头发,还有那深沉而又晶莹的眼睛。当然还有他们共同的小宝贝小沈辛胖嘟嘟红扑扑的小脸蛋……一古脑儿都浮现在眼前。   为何人生中那么多苦难?   为何没有快乐幸福时,苦难不见影踪?但当你得到快乐幸福时,苦难和不幸却也到了你身边?   坚强的男人自是不会落泪,尤其是天下公门中的“强人”。只是这一刹那沈神通已知道他其实很软弱,那恐怕是因为“命运”太强之故。   所以他很费力举手擦拭脸颊。他纵是软弱,却不想被别人发现……   富丽堂皇温暖舒适的密室内,洋溢着使人脸红使人心跳的春意。   麻雀白皙光滑的身体,以及无忧无虑青春四射的笑容,再加上潇洒的严温,竟使秋天变成了春天。   严温想大声唱歌,可惜他从来都是“听”,而从未“唱”过,所以他只能想想而已。   麻雀抱住他,用温暖柔滑肉体厮磨贴紧他。声音中充满快乐,梦呓似地道:“这么美好日子我活一天就心满意足了。”   严温声音中也无限温柔,温柔得近乎尊敬崇拜:“我也是,你使我第一次觉是自己真的正常活在世上,难道我真的爱上你?”   麻雀道:“我也问过自己,如果这就是爱情,我为何不早点爱你?”   严温柔声道:“别再想起从前的日子,我们计划一下将来,我决定娶你为妻子,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但鸡婆婆呢?”   麻雀道:“她就算现在不同意,迟早也得同意!但你真的肯娶我么?”   她满身满心都塞满甜蜜快乐,她其实并非不相信严温,只不过她想多听一次,以便更加快乐更加甜蜜。   “我不但爱你,还要一辈子对你很好,比对谁都好。”   麻雀不象小鸟,却变成一条白白的蛇,缠在严温身上,“我快乐得快要死了,你呢?告诉我,你呢?”   严温没有回答,那是因为他正要回答之时,忽然发觉麻雀全身僵硬冰冷。她何以从白蛇变成朽木?唉,一定是鸡婆婆。   严温不觉也有点心怵地转头望去,却想不到猜错了,不是鸡婆婆而是哑女人。   麻雀道:“我知道她是你身边的女人,但她不应该大胆得打扰我们,她吃醋么?她生气么?”   严温一挥手,一道细长的黑影闪电飞出。   那是搁在床头的一条细长的皮鞭。皮鞭卷起哑女人身体,使她飞越五六尺才摔回地上,还发出清脆鞭子抽打的声音。   任何人也看得出哑女人疼痛非常,何况她宽大轻柔的外衣翻起,露出里面赤裸丰满的身体,也露出深红色的一道鞭痕,由左乳房到腹际,非常夺目。   她躺在地上疼得全身颤抖,但她眼中竟找不到丝毫害怕恐惧,只有奇异的眼神光芒。   严温道:“你如果不怕我的鞭子,那么每一回我跟麻雀在床上,你都可以闯进来……”   他手起鞭落,“拍”一声,哑女人白白肌肤上又多了一道红痕。   她显然疼得颤抖甚至痉挛。严温嘿嘿而笑,忽又给她一鞭。   麻雀忽然惊讶道:“你……你干什么?”   她不是说严温鞭打哑女人之事,而是严温忽然显露惊人威风,将她压在下面。   但有哑女人在场,而且正在鞭打她,他难道毫不分心?难道不顾忌?难道可以当着哑女人的面前做这种事?   严温用动作回答她……   晚饭由鸡婆婆和哑女人一齐送给沈神通。   因为鸡婆婆必须替沈神通换药包扎,听她的埋怨,显然麻雀不知野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叫哑女人帮忙。   换药之后鸡婆婆说道:“你今晚如果不发烧,就可算是渡过危险期了。”   “但还要多久才可以起身?多久才可以行动?”   “至少要一个月,就算‘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替你医治,最多提早十天八天。”   哑女人站在一边,她不能说话,所以只好听着。   鸡婆婆突然想起什么事,忽然暴躁起来道:“哑女,你来喂他吃饭,我去找严温看看麻雀在不在他那边。”   哑女人等她出去了,才立刻奔到室角扯动一条红丝带,然后回到沈神通床前,手法稳定温柔地把他扶起一点,用枕头垫住。这种喂沈神通吃饭时较易吞咽下肚。   沈神通吃了不少,也感到气力恢复不少,便道:“我知道你是严温身边的女人(这句话说得跟麻雀,但他们却不知道她是昔看江湖大剑客‘天孙织绵、金刚无敌’易东风的女儿。   而她正是为了严北杀父之仇而来到严家,只不过岁月推移而又作茧自缚,以至爱恨界限渐泯俱消)。你明知麻雀是在严温那儿,如果被鸡婆婆发现,必定有一顿打骂。你可以稍泄心中的不满,但你为什么还要通知他们?”   哑女人想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忽然,她把身上那件宽松柔软的外衣拉起来,一直拉到颈子。于是从颈子以下那丰满雪白峰峦起伏的诱人裸体,立刻呈现在沈神通眼前。   以沈神通现在的情况,纵然是最淫荡的女人也知道引诱他完全无用,所以哑女人当然不是对他施以肉诱之计。   沈神通用欣赏眼光浏览这副肉体,好一会才说道:“好漂亮的身体,但可惜有五条鞭痕使人分散注意力。难道是严温留下的痕迹?当然一定是他,但你仍然帮他,为什么?又为什么给我看?”   哑女人放下衣服,于是锁起使男人心旌摇荡的春光,她又象一朵彩云般飘滑到门口,向外面瞧一眼,才飘回床边。不过手中却多了一张白纸和一支削得尖细的炭笔。   她既已喑哑不能说话,要交谈当然要靠纸笑才行。   沈神通却阻止她写字,道:“不必用纸笑,请用手语,我看得懂,如果还表达不出我也会猜,你不妨试试看。”   哑女人把纸笑放在几上,迅速而清晰地打出了许多手势。   沈神通道:“你很痛恨那个叽叽喳喳的小鸟,啊,就是麻雀,你也恨严温,你恨得想杀死他们。”   哑女人又比手势,软薄外衣下那对高耸挺起的乳房跌宕摇颤,这种景象能使任何有情欲的男人为之目眩神摇。但刚好沈神通现在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他能振得起精神讲话已经很不错了)。所以沈神通没有遗漏她任何手势。   他读出手势的意义说:“你说严温和麻雀已经成为一体,所以你很气很恨。”   “你说鸡婆婆发现了也没有用,最多骂几句就没有事了,所以你不让鸡婆婆破坏你的计划。”   “你说你很难杀死他们,所以打算帮我逃走,让我将来对付他们。”   哑女人停止手势。沈神通沉吟一下,又道:“我不同意。因为我不一定能活下去,但如果鸡婆婆医好我又放我走,我就必须守信用不再找他麻烦。”   哑女人静静地望着他,眼中闪动着奇异光芒。   “你不必动杀我灭口的念头。”沈神通马上察觉了危机,赶快说道:“因为我就算不逃出去,也有办法对付他,甚至比我亲自出手还可靠。”   “我当然要告诉你怎么做,你只须替我送一封信给南京一家绸缎庄,就会有人立刻依照我的计划进行。”   “现在,许多江湖一流高手聚集南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有银子也请不动他,但我却可以使他们纷纷找上门来。他们要找的人当然不是严温也不是找我。但由于我的计划,所以他们决不相信他们要找的人不在此地,他们一定会坚持要搜宅。问题就由此而生,因为严家绝对不能准许他们搜宅。”   “原因是除了面子之外,还有这座地牢。如果被人搜到我已经很不妙,何况这儿还有几个人已囚禁多年,这几个人身份非同小可,若是泄漏出去武林立刻为之轰动。”   “所以大江堂三香五舵以及其他高手一定奉命硬干,这些党羽若被剪除,严温、麻雀、鸡婆婆也不能不出手。”   “就这么简单,大江堂就算不是从此冰消瓦解,也一定实力大为减弱,变成普通江湖上的小帮会,这种结局在公在私都最好不过,你肯往南京走一趟么?”   “我知道我一定要问那个能使无数一流高手都来找他的麻袋是谁?他就是‘海龙王’雷傲候。但其实真正对象还不是他,而是‘血剑’严北。”   哑女人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   沈神通道:“你眼角挤出的浅浅皱纹,以及唇角微微下垂的线条,已经透露你内心强烈的焦虑掂挂,难道你也是严北的女人?”   哑女人徐徐俯低头,叹一口气。   沈神通道:“你知道严北有双重杀身之险,一是与‘刀王’蒲公望决斗,如果败北,当然是连命都没有;第二重是‘人面兽心’陶正直的可怕陷阱。因此一提到严北的名字,你就禁不住焦虎掂挂了。”   哑女人后来在门口把风,让沈神通写信。   这封信写了很久才完成,但哑女人拿到手里一看,纸上连一个字都没有。   事实上不是没有,只不过整张纸都是数字而不是文字。哑女人完全不明白这些数字代表什么意思,所以等于阅看一张白纸一样。   沈神通显得筋疲力尽,声音很衰弱,道:“此信就算被鸡婆婆搜到,也不能够证明你有任何图谋。唉,我一定已认为自己无法康复,已经没有亲手收拾严温的机会,才会借助武林同道力量削弱大江堂势力。我如果调集官军大举进攻,虽然也可以重创大江堂,但那‘三香五舵’等首脑人物必定逃掉,然后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哑女人悄然出去了。   沈神通觉得越来越疲倦,尤其是信中嘱托南京绸缎庄林掌柜送银子给马玉仪做生活费一事,顾虑一去,他似乎失去支撑求活的力量。   四周似乎变得朦胧昏暗。   “极力苟延残喘实在很累人,我好想就此一觉睡着,我好象已没有放就下心的事,也没有必须抗拒的理由,而事实上我实在太疲倦了……”   他眼睛缓缓闭上,眼睛闭上并不要紧,任何人都应该借助睡眠以恢复体力,问题是他已办妥后事,好象已经可以放心,因而求生苦撑意志忽然消失。   所以他这一闭眼,恐怕永远也不会回醒。   人类在某些艰危关头,意志和勇气往往变成最重要的因素,精神的力量往往可以使肉体渡过种种难关。   但沈神通居然没有一瞑不视。他虽然闭上眼睛,思想仍在活动。他这时想起的是被囚在石室多年的七位高手。他实在不应该就这样舍弃他们置之不理。“血剑”严北非法私囚这些人竟达十余年之久。他如果不知道也还罢了,但既然知道岂能不管?   “正义”、“公理”等等抽象观念都居然变成血液中的氧气,也变成意志的养份。沈神通沉重地叹口气,忽然跌坠于甜睡中。   第二天早上,沈神通居然会回醒而没有长眠不起。   再过两日沈神通身体显然好得多了,当然这只是比较式的说法,所谓好得多只不过比奄奄一息来说。事实上他伤势仍然严重,若是普通人恐怕已经活不下去了,但沈神通这时居然可以自己挪动身子,而如果他不怕伤口迸裂的话,甚至可以慢慢下床走动。   鸡婆婆每天来给他换药,哑女人和麻雀则三天都不会露面。   那封用数字密码写的信,不知有没有送到林掌柜手中?哑女人何故芳踪杳然?   不过,沈神通并不寂寞,因为那七个被囚禁着的人每天三次叫啸哭笑擂墙撞门,使得地牢里面一片热闹。   显然每天只是“三次”,但并不是等到吃饭时候才开始,通常是半个时辰前,就有嘶哑低沉的声音传出来,声音越来越响亮有力,也更为连续紧密,终于汇聚成一片极热闹的吵耳合奏。   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没有一点声音。似乎个个都有吃饭就睡的习惯,或者吃饱了都懒得弄出声音。不论是何原因,反正寂然无声就是。   沈神通却从这种情况里推测出不少奇怪的秘密。因为他这沈神通,又恰好有机会有时间观察聆听,所以他知道了不少奇怪的秘密。   第四天中午,哑女人终于出现了。   她带来丰富的午餐,还有一些只有沈神通才有本事捕捉的表情。   沈神通靠墙而坐,腰背有枕头垫着。   哑女人用手势问他:“你已经死不了哪?胃口好不好?”   她得到答复之后又问:“你先吃药还是行吃饭?”   吃药?吃什么药?鸡婆婆早餐时已替他换过药,也吃过药。虽然鸡婆婆面色比平日阴沉得多,显然有满腹心事,但她包扎手法仍然是第一流的。现在哑女人叫他吃什么药?   沈神通终究是沈神通,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扫,说道:“你刚南京回来吗?”   哑女人点了点头。   “林掌柜托你带药给我?”   哑女人又点点头。   “好,我先服药然后再吃饭。”   哑女人拿出一个小玉瓶,还有一张折起的信笺,通通交给沈神通。   沈神通慢慢打开瓶塞,一股清香扑鼻透脑,精神为之一爽。   不可能的事竟然变为可能,少林寺无上刀伤灵药“六度慈悲散”已握在手中。这一点却也不得不佩服师父孟知秋的远见,他特地存一份极辛苦求得的“六度慈悲散”在林掌柜那边,以便急需之时,连药带钱以及各种其他支援都咄嗟立办而不至耽误时机。   在热闹吵耳啸叫擂撞声中,沈神通服过药,其后又吃过饭。   然后众声沉寂。   沈神通直到此时,竟还不找开信笺阅看。   哑女人用手势问:“你已经知道信上写些什么?”   “不知道,但不必急,反正我别的没有,时间却多的是。”   哑女人问道:“他会不会通知官府派大军来救你?”   “这样做法并无好处,严温可以早一步杀死我。官兵收回我的尸体,对他们对我都没有意义,何况我答应过严温不调动官兵对付大江堂。”   哑女人说:“你有许多太阳月亮(即时间),但我反而没有了。”   沈神通一点都不惊讶,道:“是不是严温、麻雀东床事发?鸡婆婆早上面色坏透了,坏得比烂柿子还可怕。但她有权力有本事对付严温么?”   哑女人道:“她当然有,因为她就是严温的母亲。”   沈神通猛可里感到“悲剧”之可怕意味。因为凭他的观察(他的观察绝少错误),麻雀极可能是鸡婆婆的女儿,故此严温、麻雀就算不是同父母的兄妹,也必是异父同母的兄妹--乱伦的悲剧。   他打个寒噤,他本来可以制止这幕悲剧,不管严温多么该死,但这种可怕之事,还有可爱活泼的麻雀。唉……   以大江堂势力财富,以严温甚至麻雀本身武功,都不足以抵拒“命运”一击,难道命运力量大得亘古以来无人可以与之匹敌?   “你说你没有时间?”沈神通回到现实中,说道:“是不是因为你设法使鸡婆婆发现这件事?但鸡婆婆应该不会因此而对付你,她伤脑筋的是善后问题,例如不让他们关系继续下去,也绝对不可让麻雀怀孕等等,至于你有何相干?”   哑女人眼中露出叹气的表情。   沈神通忽然明白,道:“原来你怕的是严温而不是鸡婆婆,严温为何会对付你?你另外又坏了他什么事?”   哑女人用手语说:“麻雀,我带麻雀偷看严温的秘密,麻雀气得几乎昏倒,麻雀现在很恨他,也很瞧不起他。”   沈神通心里明明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但仍问她,以免免万一出错,“麻雀看见严温什么秘密呢?”   哑女人道:“严温跟男人在一起,严温做女的而且还挨打,挨鞭子。”   这等景象当然使麻雀甚是恶心,当然也不再觉得严温潇洒、机智、英俊。   哑女人用这种方法破坏严温,她自己必定老早就知道也亲眼看过,然而哑女人竟然还可容忍?竟然还继续爱着严温?   沈神通稍微想一下道:“你处境的确很不妙,因为麻雀迟早必会跟严温大吵,而在吵骂指责时也必会泄露你带她看他的秘密丑态。因此严温会非常恨你,恨得足以杀死你,甚至使你比死更痛苦可怕。”   哑女人连连点头,眼中露出骇惧光芒,可见得严温必有极可怕之手段。   “你其实应该在替我送信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但你却回来了,因为你起码有三点考虑。”沈神通随口侃侃分析和推测,好象他老早就想好了似的。   “你第一点考虑的是你在外面世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加上你不能说话的特征,留下了极易追踪的线索。所以天地虽大,但你却有无处容身之苦。”   哑女人连连点头,他分析得太对了,简直是把心中的念头读出来一样。   “第二点,你仍存有一点点希望,你希望麻雀不提到你,也许能够平安无事。”   哑女人做出叹气佩服的表情。   “第三点,你想到我,你希望这瓶药可以救我,你希望我的计划实现。你希望我指点一条更好的路给你走。至少如果我计划实现,无数江湖一流高手前来闹出事来,那时候你趁乱逃走必定稳当得多!”   哑女人用手语说:“你太对了,你简直是神仙。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只是一个凡人,因为我毕竟也有失算之时。我十拿九稳出手抓严温,但何同那一刀却把我打入了地狱,使我成为命运的败将……”   哑女人问:“我怎么办?”   沈神通道:“暂时还无计可施,我们只能一齐祈祷老天爷保佑你,希望麻雀过两三天才把你扯出来。”   哑女人说道:“两三天时间有什么用呢?”   沈神通道:“用处大得很,你尽量与我保持联络。”   他葫芦中到底卖什么药?哑女人的确无法猜得出来。所以她只好提心吊胆捱熬时间。   沈神通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她,因为少林寺镇山之宝“六度慈悲散”虽然能够起死人而活白骨,但医疗时间也必须有三天工夫。每一服药必须吃六次,每次相隔六个时辰一共三十六个时辰(即七十二小时)才发挥得出至高无上的疗效。   虽然他伤势严重,以致一服“六度慈悲散”还不能使他完全康复如常,尤其是武功方面,但最少可以让他有气力起身,有气力说话,这是最重要的。   所以,一切都得第三天之后才有办法,有把握。你岂能期望一个连站也站不稳的人替你消灾挡难?况且三天其实很短促,短促得根本很多事情无法完成,以修习武功来说,有时候仅仅要学好一招就得费去三年时间,三天能够做什么呢?   不过“时间”却很难思议。   在“笑面虎”何同来说,过去的四天简直使他窒息,使他发疯。   因为那夜马玉仪和他一度春风半宵缠绵之后,她忽然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马玉仪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即不言语也不吃喝,当然更不起身离床,甚至连小沈辛饿的哇哇大哭她也全无反应。   她唯一做的事就是默默流泪。   泪水不久就枯干,她便变成木头人痴痴呆呆躺着不动。   所以何同烦恼无比。他得给自己煮饭吃,又得熬些粥水加肉法给小沈辛吃,又得出去买菜以及洗衣服等等,又得不时抽空跟毫无反应的马玉仪说话,希望她会突然恢复正常。   何同并非冷血残酷没有情义的人,他为了伊贺川而弑刺沈神通(他本来就是奉伊贺川之命混入公门去接近沈神通,以便有机会刺杀他),但沈神通象师父一样传授他不少技艺,因此何同心中有一份愧疚,所以他藉照顾小沈辛而当作报答沈神通。   至于对马玉仪的感情,回溯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何同自己马上知道已经暗暗爱上她。   此后爱慕之心与日俱增,所以就算马玉仪永远变成痴呆也不会弃她不顾。   马玉仪眼睛深陷而憔悴。如果她继续水米不沾,不言不动,一定很快就会枯萎死亡。   因此,何同熬了一锅鸡粥,粥里还有人参以及补中益气宁神等药。他把马玉仪抱起来,硬是喂她吃,硬是灌了一大碗到她肚子里。   如果每天硬喂她喝一碗鸡粥,保证任何人都饿不死。   马玉仪似乎忽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她赤裸白皙身躯回到被窝里时,她的眼珠开始会转动,也开始表现出感情。   何同发现她用憎恨仇视的眼光注视自己,不觉大喜道:“你终于醒啦?”   不论她憎恨也好,仇视也好,总之,只要她不再是白痴状态,就有办法可想。   马玉仪第一句话问道:“是不是那一杯酒里你放了药?”   何同坦白道:“是的。”   马玉仪的声音显出体力的疲弱:“沈大哥是不是死了?”   何同道:“大概是吧,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尸体。”   “沈大哥失踪死亡,而你却生龙活虎地回来,为什么?你出卖了他?你为什么出卖他?   他对你还不够好?”   “我千方百计跟随他身边,本来就是为了对付他。”   马玉仪叹叹气,道:“人生为何尽是不幸呢?”   “我只感到对不起你,真的。但我也真的爱你,从第一眼看见价钱,我就爱上了你。”   “沈大哥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想他一定不会回来了。”   因为那一刀深深刺入体内,必定伤毁内脏,所以,他能活着的机会很小,况且严府就算有名医,但严温肯替沈神通医治么?   “唉,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挣扎活下去了。”   “你不必担心,我一定照顾你,还有小沈辛。”   “但是如果我永远不跟你上床,永远不让你碰呢?”   我不相信你能够坚持很久,我们走着瞧。何同心里想,口中说道:“你绝不敢勉强你。   如果你一定要惩罚我,我也无话可说。但至少现在你应该起床,因为小沈辛已经快饿坏了。”   马玉仪一起床,何同的烦恼就烟消云散。   但何同的烦恼是不是当真消失了?如果不是,马玉仪用什么办法对付他呢?   马玉仪喂过孩子,便拿了一篮子衣服到江边洗濯。   她仍然不时抬头观望茫茫大江,但她已经不是等候沈神通的归帆,而是默默盘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法。   江上不远处有一艘巨舫顺流疾驶,她居然看得见船身漆着“明月”两上巨大金字。   她只漠然看了一眼,而那艘“明月舫”也就随着滔滔东逝江水霎时去远。   假如马玉仪知道“明月舫”正载着严温向镇江航驶,她绝对不会只投以漠然一瞥。   虽然她对疾驶如奔马的“明月舫”完全无可奈何,但她至少也会睁眼怒视甚至跺脚大叫,决不会仅仅冷漠地遥望一下而已。   “明月舫”上的严温心情非常恶劣,并已摔破六个定窑的白瓷酒杯(一个小小杯子价值不少于一幢房子)。   两上面目姣好的侍女赶快收拾酒杯碎片,并且尽力拭抹地毡上的酒渍。   她们连一眼也不敢看严温,生怕他一怒之下把她们当作酒杯摔向坚厚舱壁,那时就算不死也至少断手折足,如果刚好从窗口飞出去,那就保证必定溺死在大江中变成鱼龟的美味饲料。   幸而严温还没有拿她们出气的打算,仅仅是嘴巴里念念有词地咒骂,却也不知他究竟咒骂什么人?   “明月舫”忽然震动一下,同时有惊叫悲呼之声传来。   不用说必定是有船舶不知死活拦阻“明月舫”去路,所以被这艘特制专门用以撞毁任何船舶的巨舫撞沉,落水或负伤的人当然会惊骇大叫。   但任你如何呼救如何惊叫,却也不过徒然增加严温的乐趣。   严温侧耳听了一阵,面色渐渐变得开朗愉快,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的快乐竟需建筑于别人痛苦之上?   最近几天没有看到麻雀,所以他乘坐“明月舫”直放南京,到秦淮河玩乐,以消心中闷气。   他从来不会对任何美女运过真情,不是理智得不想动感情,而是天生凉薄无情,想动也动不了。   但麻雀却使他整个人改变,使他日也想夜也想。除了苗条又丰满白皙的肉体之外,连她的一颦一笑也历历如在眼前。   这种情形很糟糕,我怎能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迷住?那不是变成天大笑话?   但我为何老是想她?是不是因为鸡婆婆不许我们相见之故?是不是她忽然神态有异,好象移情别恋之故?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还有温暖充满弹性柔滑的身体,岂是这些使我不能忘记?不对!   不少青春少女都具有这些条件,但我却何以不屑一顾,轻轻淡淡就送给那些“野兽”享受。   她为何表现得好象不愿意再接近我?这个原因我一定要找出来。如果她移情别恋,我定要把她和那人一齐杀死。哼,或者也把她赏赐给“野兽”!   他们真是世上最淫野凶剽的人,称之为“野兽”非常贴切,如果麻雀落在他们手中,保证她虽然痛苦也必会得到莫大满足,但满足中又会非常痛苦。哈……   “明月舫”在大江中顺流而下,加上风帆之力,当真是疾如奔马,尤其是途中虽然撞翻撞毁一些船支,不少人跌坠滔滔江流中,但“明月舫”全不为了施救而停滞片刻,而是任那些不幸的人葬身鱼腹。   “明月舫”终于在镇江码头靠岸停住,严温独自缓步走上私用码头,四下很清静,没有闲杂之人,忙碌繁嚣只属于数丈外的公众码头,那也仿佛是一个世界。   大江堂老板私用码头跟隔邻公众码头之间有一排高大树木象栏栅一样隔开。   深秋的寒风已经吹落大半树叶,尤其是银杏树,简直全部光秃秃,只剩下刺向天空的枝桠。但其中有一截粗大横枝忽然掉下来,落在地上居然是竖直的而且没有声响。   当然你也想得到掉下来的决不会真是树枝,那只不过是穿上象树皮颜色一样衣服的人。   象树枝的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剑。剑还在鞘中,却已杀气腾腾森厉迫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脸长且有很多深长皱纹,眼睛黑亮,射出冷澈的光芒。   严温微笑道:“你看来很自信也很冷静。你一定是那种下了决心就永不动摇不妥协的人。我也看得出你剑法很好。”   他运用从沈神通处学来的粗浅观测之术,加上自己聪明和博杂见闻(大江堂当然有天下各地人物资料),趁这机会卖弄一下。   那人只是点点头,一声不响。   严温又道:“我当然应该猜得出你是谁。因为此地是我大江堂势力最强的地方。你若是江湖上成名高手,就一定是武林大门大派精锐人物,否则你决不敢视我大江堂势力如无物。   何况你能变成树枝,我大江堂负责安全的人居然不会发现,可见得你必定有真才实学。你还要我猜下去么?”   那人冷冷道:“你是不是严温?”   严温道:“我不象么?”   那人道:“听说严温不喜欢说话,但你比老太婆还啰嗦……”   他一定看见严温生气的表情,便又道:“但是凭良心说,你的话使任何人都感兴趣。你费这么大心机莫非施缓兵之计?”   严温不再生气了,因为对方已承认他的话能使任何人感兴趣,显然已证明他天赋过人,从沈神通处偷学这一点点,就已经很令人惊讶。   “你一定忘记此地是我大江堂的势力范围?我为何要施展缓兵之计?”   那人喃喃道:“你明明是严温,但现在却一点不象他的作风……”   “让我猜下去,你一定是武当派高手,一来你的剑告诉我,二来除了武当少林这些大门派之外,谁能查得到我的行踪?同时也证实我刚才的话,武当派自然不怕我大江堂寻仇报复,对不对?”   那人只用锐利目光注视他,观察他,好象正在审视一只从未见过的怪物。   严温又道:“既然你是武当派高手,那么在武当派三大派系之中你属于那一派系呢?当然我马上有了答案。”   那人这一次微微皱起眉头,道:“本派有三大派系之事外面很少人知道,所以你一事实上是严温无疑,大江堂当然应该知道这些秘密。”   “你一定是鹰系人物,几十年前‘武当之鹰’英凌风威震天下,千里诛仇除暴,来去如风,江湖上没有人不闻句丧胆。”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但的确属于鹰系。”   “你只是不愿招摇,不愿出句而已,但事实上知道你们的人不少。‘你们’就是武当鹰系近些年的三大高手,你是不是司马无影?”   那人又皱一下眉头,道:“我是。”   严温道:“你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一截谁也瞧不出的树桠,所以你每每能突然出现而事先无影无踪。所以你必是司马无影。”   司马无影面上皱纹忽然深了很多。无疑这是“忧虑”而不是不耐烦。他知道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好奇”竟压倒了“速战速决”的初衷。   但时机一溜走只怕很难追回,此所以古之智者会感叹“时兮时兮不再来”。   一点都不错,时机稍纵即逝。因为“明月舫”中已出来三个人,很快就来到严温身后。   现在无论司马无影出剑多快,也无法撇开这三个人而一举攻杀严温。   严温说道:“我替你们介绍,这一位是武当鹰系三大高手之一司马无影,我这边第一位是李宽人……”   司马无影深深注视李宽人一眼,道:“原来是大江堂虎头香主李前辈。”   李宽人肥头胖耳红光满面,看来很和气象是大店铺掌柜,年纪大概不超过四十,他连连拱手,呵呵笑道:“不敢当前辈之称,在下只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司马无影道:“你成句四十年,但外表看来还如此年轻,可见得江湖上盛传你服过千年何首乌的传说有点根据,当然你纵横江湖之时,在下还不知道在那里,所以尊称一声前辈实是应该的。李前辈你到底有没有服过千年何首乌?”   又是好奇心太强烈了,人家有没有服食千年何首乌又有什么关系?我应该赶快观察另两个人才对。严温既然带着他们在身边,看来地位并不低于虎头香主李宽人,这两个家伙也是危险人物。   他果真立即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另两个佩着长剑三十来岁的汉子身上,他必须在这瞬间洞悉这两人剑术造诣,否则意外地伤亡在这两人手下,不但十分不值得,还使武当派盛誉蒙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李宽人随着司马无影目光流注而介绍道:“这一位是何自如,那一位是程道一,他们都是敝堂主贴身护卫。”   原来他们是严温的护卫,怪不得连“虎头香主”也对他们很客气,这一瞬间司马无影却也观测得知不少资料。   严温忽然道:“李香主,究竟你有没有服食过千年何首乌?你看来如此年轻,满头找不出一根白发,是不是千年何首乌的功效?”   李宽人苦笑道:“千年何首乌只是传说罢了。但我的确服食过不少何首乌,我的头发不白,可能真是何首乌的功效。”   严温道:“以后我也要服食一些何首乌。”   他退后几步又道:“司马无影,你先击败他们三个,我们才可以谈下去。”   笑话之至,如果李宽人、何自如、程道一三个人都败北,当然可以谈下去,怕只怕到那时司马无影却又不愿谈了。   肥肥胖胖的李宽人不但不迟钝,简直象是魔术师一样右手忽然多出一支金光闪闪的令箭。比起真正的令箭宽些厚些,也略为长些。   这支金色令箭名字很好听,叫做“拂花令”。但江湖上称得上高手的人很少不知道“拂花令”是十二种最可怕的外门兵刃之一。也都知道拂花令重达四十二斤,用来拂花一事实上很不顺手,万一掉在脚上,大有砸碎趾骨的危险。   任何高手面对“拂花令”,绝对不敢不全神贯注,司马无影自也不能例外。   所以,当他凝目盯住金光灿烂的拂花令时,可就不能同时盯紧何自如和程道一了。   虽然司马无影眼角余光仍然能发现两支长剑一左一右闪电刺到,仍然能拔剑招架。虽然他慢了一线(约十分之一秒),而这一线之微对方就足以抢先出手,至少可以连续猛攻三剑而司马无影却无法反击。   何自如,程道一长剑双出之际,严温泛起冷酷笑容,而李宽人却皱眉不悦。   可是司马无影却一点不慢,也没有被突袭(虽然不是背后抽冷子刺他,但趁他眼神一拢便忽然双剑齐出,严格说来不但可称突袭,而且还是群殴)。   他的身子甚至还稍稍前倾,通常只有攻击身体向前倾伸,而事实上司马无影居然真的是攻击者,他几乎是和何自如、程道一他们同时拔剑出鞘,所以他并没有吃“时间”上的亏。   只见司马无影的剑象毒蛇舌头伸出,程道一的剑便自滑开,而喉咙上却多了一个深洞,鲜血喷溅。   司马无影的剑当然不能闲着,但也更不能回鞘,因为他剑鞘有剑,他剑鞘的剑却是何自如的,敢情何自如那一剑没有落空,可惜那是司马无影的剑鞘而已。   但剑鞘上却已蕴藏着武当派正宗内家真力,故此何自如好象忽然被蜘蛛网粘住的虫子似的一点不自如了,他的动作只不过阻滞一下,便被对方剑鞘传来的内力震退四步。   但何自如并非脱离困境,他右胁骨要害已中了很深的一剑,所以双膝一软“叭哒”倒地。   严温不知是惊骇抑或是愤怒,面色煞白。   司马无影又快又要命的剑法,使他记起十多年前遇见闽南连家高手的旧事。   那一次人家一拔刀,就杀死他六名护卫。   现在所不同的是那时有“血剑”严北,而现在没有。   他居然忍不住道:“我见过闽南连家拔刀诀,司马无影你拔剑速度已可以相比了。”   司马无影长长的面孔没有表情,道:“我们绝对不同。”   严温讶道:“为什么?”   司马无影道:“你问血剑严北就知道了,你不至于不认识严北吧?”   严温摇头道:“不认识,只听过他的名气,江湖上大概很少人没有听过。”   李宽人也道:“虽然都姓严,但没有瓜葛亦不相识。”   司马无影皱眉道:“那么‘海龙王’雷傲候呢?他为何躲到严温你家里?”   严温摇头道:“没有这回事。”   李宽人强调道:“我可以保证没这回事,司马兄,道听途说之言不可相信。”   司马无影道:“我们截获雷傲候亲笔信,我们不但核对过笔迹,而且是用当铺特别字体写的,你们可曾见过当票?那种字体普通人绝对不会写。”   李宽人真不愧是老江湖,立刻问道:“你们?除了你还有别人?”   司马无影道:“好象还有不少人,不过我只认识两个,一个是‘神枪门’赵五,一是‘拨云踏雪’李逍遥。”   这两个人已经很令人头疼了,神枪门赵五就是“镜里移花”赵任重。   李逍遥是四川名家,他们都只有三十来岁,但十年来纵横江湖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以年龄来说又正是一生最锋锐的时候。   司马无影又道:“就算没有雷傲候也应该也悲魔之刀吧?难道两样都没有?”   严温摇摇头道:“没有,我也想瞧瞧悲魔之刀,从前呼延香主没有亮出过这把刀。”   李宽人道:“司马兄,我们暂时不必莫明其妙大战一场,我希望你再调查一下,我们也需要几天时间弄清楚这件事,看看究竟是谁施展嫁祸东吴之计。你不会认为我们害怕求饶吧?”   司马无影很认真考虑一下,才道:“凭前辈手中的拂花令,当然不会害怕任何人,更不会求饶,我们糊里糊涂干下去也不是办法,本来咱们并非闹出人命不可,可惜他们(他指指地上两具尸体)的剑太快太毒,这笔账……”   李宽人居然自做主张,大声道:“这笔账不必提。”   严温不高兴地瞅李宽人一眼,这笔账竟然不必提?白白死了两个精选的高手竟然算了?   但他没有驳回李宽人的话,只道:“司马无影,你与连家拔刀诀有何不同?”   司马无影道:“他们身体重心都移到前脚,手指不停地有节奏地点动计时,虽然动作很细微,却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严温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无影道:“他们显示出是专练杀人剑法的杀手,所以,我也用杀手剑法对付他们。   我只不过能和他们同时拔剑而已,并不算很快。但是连家拔刀诀却是千锤百炼的绝艺,连家的刀由拔出以至劈出,虽是又迅快又急猛,但可以砍开你鼻尖上的苍蝇而不伤一点皮毛,我刚才那一剑去非杀人不可。”   他忽然转身走了,连话都不多讲。   李宽人直到看不见他身形,才叹口气道:“大少爷,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讲得那么详细?”   严温纳闷摇头。   李宽人道:“那是因为我说过不算账,所以他把无上湛深武功道理告诉你,作为报答。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很危险?”   严温皱眉不开心道:“很危险?在这里?在我们势力最强的地方?”   李宽人道:“‘镜里移花’赵五和‘拨云踏雪’李逍遥固然已不易对付,但他们出身名门正派,所以司马无影认识,也肯提及。恐怕一定还有不少邪门外道的高手,而且一定每一个都十分难惹的。”   严温觉得他有点渲染夸大,所以眉头皱得更深:“你怎么知道?”   李宽人道:“因为罗翠衣也来了,她本应坐镇总坛,如果不是听到严重而可怕的消息,她不会赶来接应,更不会把五舵舵主召集三个同行。”   罗翠衣就是大江堂三大香主之一,除了龙牙香主呼延逐客已死之外。剩下来两个就是虎头香主李宽人和凤尾香主罗翠衣了。   大江堂最厉害的高手除了“三香”之外,尚有“五舵”。凤尾香主罗翠衣亲率三位舵主(当然还有许多精锐好手)前来接应,情况自是万分严重。   严温的确粗心得没有注意到隔邻码头船舶升起的旗号,否则他当然也会知道本堂有哪些人马赶到。   升平横行的日子过得久了,象他这种大少爷的确不免大意粗疏。   他耸耸肩头,道:“那怎么办?”   李宽人道:“我们一举步,罗翠衣便会先带些人手走前头开路,三舵也带些人夹护两侧,我殿后,我们先回府再商量应付方法。”   严温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从未尝过极度危险形成的气氛。   连大江堂也从未试过排出这种阵容,目的却不是戟强敌,只不过“保护”严温回家。   严温虽是江湖一派帮会之主,但他其实更象富贵之家末代不成材的公子少爷,每天只找些淫靡骄奢刺激感官之事来做。   “刺激”本身并无好坏,但任何人若是染上追求刺激的瘾头就必然会陷溺下去。   甲种刺激随着时间变得麻木乏味,就一定要找乙种刺激加强或代替。   于是,绝大部分追求刺激者迟早身心完全腐蚀,完全麻木而变成人类社会人类历史的“垃圾”了。   严温忽然变得神采奕奕满面红光,眼中也射出异常神采。   当他举步时,李宽人最手看他一眼,却不禁暗自摇头叹气。   这种生死大事应当以庄严尊贵心情迎接,尤其每一个投入“危险”中的人,无不是千锤百炼的武林精英。   每个人的技艺都刻苦锻炼而成,因此都值得尊敬,纵然落败身亡亦同样值得尊敬。所以如果利用他们毕生修养苦练的技艺胆勇,利用他们的荣辱生死,作为一种“刺激”的话,任何领袖迟早会被部下唾骂背弃。     第二章 虽将军难免 看翠带拂花     罗翠衣是个看来三十多岁的妇人(其实她有五十多岁了),淡绿色的布衣裙,平板的脸孔,走在街上时简直溶化在行人中,完全不惹人注目。   她左手挽住一个小竹篮子,篮子里装什么东西不得而知,在常人眼中篮子里不外是些果子、糕饼之类的东西。   罗翠衣忽然停步,这一刹那间她全身以及平板面孔都放射出奇异魅力光采。   现在绝对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市井平凡妇人。   只要有眼睛甚至只要还有感觉的人,都必定知道她是超科常人的人。   罗翠衣停步的地方,正好是距严府尚有一个街口的一片广场,左边有七八棵老树,右边是古老祠堂。   祠堂前面的空地本来常有不少儿童追逐玩耍,也有些老人拿着旱烟管坐在阴影中悠闲地消磨余生。   但现在不仅是儿童、老人,甚至连路人都没有,只有身穿淡翠衣裙的罗翠衣独自站在空地中心。当然在树下和墙壁边阴影中也有人,只不过还未现身而已。   罗翠衣从一个极平凡的常见的妇女,忽然变成任何场合都可以成为熠熠明星一般的主角。   这种变化,简直比魔术师的大魔术还惊人,所以四下里一片静寂。   罗翠衣脸上不但不平板,甚至有一种眩人眼目的冷艳,男人应该很艳羡很爱慕这种女人,但却也不免会害怕,会自卑。   树影下终于走出三个人,在最后面,又最惹人注目的是个峨冠宽袍老道,雪白的拂尘在秋风中飘拂。   另两个却是四十左右的壮年人,一个腰腋下挟着一支丈二钢叉,面貌丑陋凶悍。另一个衣服神情都象乡下人,如果用不客气的形容词,简直可称为蠢俗。   阴影中还有十二个人,分别靠近两头通路。他们都刀剑出鞘,神情悍恶,怪不得那些老人儿童全都避开,连路人也赶紧绕路而行。   罗翠衣冷冷瞧着走到前面的三个人,脸上既无表情,亦不言语。   她这种奇异冷艳居然也变成奇异的力量,使那三个人都露出庄重神情,并且距她半丈左右就停步。   老道人柔声道:“罗姑娘,你这是何苦呢?”   挟叉悍汉声音粗犷,道:“罗翠衣二十年前遨游天下,武林大为倾倒。何以居然沦为鹰犬?她真是昔年的罗翠衣?”   老道人道:“她是。如果你不相信,她的玉篮翠带三招之内就可以证明。”   原来罗翠衣手中的竹篮子只不过“看”起来象竹制,其实却是“玉篮”。   当然更令人想不到这个小篮子是武林中有名的兵器之一。老道人又柔声道:“罗姑娘,我们曾经见过面。可是,那已经是十八年以前的事了,我希望胸还记得。”   罗翠衣冰冷眼光凝注在他脸上,却没有作声。   老道人干咳一声,又道:“当然那时候你还年轻,而我也是没有象现在这么老,所以你不认得我也不希奇。”   任何男人都会替老道人担心和难过。因为男人最怕的也是最没有面子的就是碰到这种情况。   你以为那漂亮的女孩子认得你,但她居然完全不认得,如果你自尊心太强的话,非自杀不可。   罗翠衣眼中忽然露出些许温柔,唇角扯动几下,才轻轻道:“哦?你是‘多愁羽客’吕顽石?五年前听说你已名列恶人谱中,是不是真的?”   “多愁羽客”吕顽石道:“真的。”   罗翠衣声音中含有讽刺意思,道:“那可真是可喜可贺之事,但我认识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却早已经死了。”   大家都明白她的真正意思。吕顽石露出尴尬神色。   他其实大可以驳她说:你投身大江堂,当上大江堂三大香主之一的凤尾香主。你难道就是好人不成?如果你不是好人,你又何以用不屑以及鄙夷的口吻提到“恶人谱”呢?   最重要的是天下武林能挤入“恶人谱”之人并不多。   在武功成就方面来说,必须属于顶尖阶层才行,你难道对此也不屑一顾么?   罗翠衣又用清清冷冷的声音道:“和你一道的两位,无疑也是恶人谱上名人了。要不然你们岂能走在一块儿?”   丑陋凶悍的壮汉厉声道:“不错,老子顾天义是也。”   罗翠衣道:“吕顽石,我觉得他的外号比名字好听,你认为呢?”   “多愁羽客”吕顽石苦笑道:“他外号好听?居然比名字好听?我不明白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罗翠衣说道:“你是男人当然不同。你们男人很少会想到这种事,但我却是女人。”   讲到女人,她自然而然从篮子里摸出一面镜子,照照面孔。这些动作非常女性化,因此在她冷艳中又加添了不少温柔。   “多愁羽客”吕顽石显得很认真地说道:“你当真这样想么?但顾天义这个名字好响亮好有味道,比起他的外号‘两头蛇’我认为名字好听得多了。”   连“两头蛇”顾天义也点点头,道:“对,我从来未曾喜欢过我的外号。”   罗翠衣道:“我听说世上千百种毒蛇之中,最毒就是两头蛇。俗语也说‘无毒不丈夫’,所以我觉得这个外号很有味道很有气派。但既然连顾天义自己都不喜欢,那就不必再提了。”   她目光投向那乡巴佬似的壮年人,又道:“这一位大智若愚深藏若虚的却是谁呢?”   “多愁羽客”吕顽石说道:“假如你没有听过陈归农的名字,相信也听过十八路大刁刀这门武林绝学?”   陈归农躬身一礼道:“在下见过罗姑娘。”   罗翠衣叹口气道:“看你外表看你样子,我敢用人头打赌,天下绝对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你精擅十八路大刁刀法。”   陈归农微笑道:“我也敢打赌吕兄和顾兄绝对没有想到你利用镜子打出讯号,我们男人对漂亮女人都不忍心往不好的地方想,但你为何要使我们失望呢?”   “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一齐微微变色,显然他们的确不曾发觉。   罗翠衣的微笑消失了,她那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温柔也消失了,她那种冷艳可以使人冷僵冻死。   “我不希望以一对三,当然更不希望背上忽然中一支冷箭,你们换作我的地位,想必也跟我想法一样。”   “所以我只不过找两个人来帮忙,另外又找了六十个神箭手伺候你们十二个手下。”   “我只希望他们五个伺候一个还应付得来,这样至少我们可以公公平平打一架。”   她冷笑一声,又道:“如果你们不满意,我立刻可以再召来六十个神箭手。”   就算是最狂傲最自信的高手,也一定不喜欢当自己出手拼命的时候,四周有六十支强弓硬箭瞄准自己。   无论你武功多么高明,但如果碰上势均力敌的对手,在激战过程中你一定时时会露出完全没有武功的状态。   那是因为你每一分气力恰好和对手的力量抵消,所以会出现一刹那的“软弱”、“空虚”。   对手这时亦和你一样,所以他无法利用这瞬间机会。   但如果一支箭忽然射到,你当然很难躲闪,因而非死既伤不可了。   “两头蛇”顾天义忙道:“虽然我怀疑你大江堂有没有可能训练成功这许多神箭手(箭术要达到称得上“神箭”境界,比其他武功困难得多,因为其他的武功还可以凭籍凶悍或奸狡等因素助长威力,但箭术却绝对不能取巧),但我仍然宁可你不要发出召集更多箭手的命令。”   他这个人就算非得承认事实不可,但也要嘴硬,也要扳回一点。   罗翠衣四顾一眼道:“你们选择这个地主拦截敝堂主,我不得不承认你们很有眼光很有胆色!眼力是选择得好!胆色却是敝堂主府邸距此地很近,谁都想得到堂主府邸必有武功不错的人手,但你们居然不怕,可见得胆色也是第一流的。”   “多愁羽客”吕顽石皱起眉头道:“你何故忽然称赞我们?”   外形忠厚朴实的陈归农竟然代罗翠衣回答道:“因为她也早已看中这个地方,所以我们根本不是被称赞。”   罗翠衣向他笑笑,道:“陈兄真是心窍玲珑的智士。怪不得天下最刁钻阴损的大刁刀在你手中发扬光大。”   陈归农缓缓道:“其实我已经提醒过吕兄,顾兄。可惜他们根本不考虑大江堂早已埋伏人手设下陷阱的可能性。”   罗翠衣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归农仍然平淡而缓慢地道:“因为另外还有三几个一流专家已经早一步查勘以及清理过这块地方了。听说有些人躲在地洞中,他们都配备着可怕长兵器,例如长矛钩、枪之类,随时可以从地底伸出来。这种武器本来很平凡,但在某些时候就变得非常可怕了,假如你想跃起之时,双脚忽然被利钩钩住,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猜一事实上很可笑也很可怜吧!”   所以罗翠衣面色变坏很有道理,这个陈归农每句话都象利箭射入她心中。   陈归农那可憎可厌的声音和慢吞吞语调又开始烦扰罗翠衣。   “罗翠衣,我又听说有一位专家清理出不少会爆炸、威力也不小的火器。他们都一致认为大江堂的布置很杰出很可怕,所以这一点我必须特别向你提及。”   把人家的埋伏破去,事后“特别提及”是什么意思?傻子也能感觉得出讽刺讥笑意味,罗翠衣岂能不知?   不过罗翠衣没有再针对此事谈论下去。她只淡淡道:“你们现在只管出手,还有你们那些专家们也不妨一齐出手。”   “两头蛇”顾天义口中嘿嘿冷笑,道:“我们当然要出手,大江堂若是没有了罗翠衣,没有了李宽人,再又没有五位舵主的话,我很想看看那时严温能不能挺立象个男子汉?或是匍伏尘埃之中变成龟儿子?”   严温其实已经来到空地边缘,相距只有十余丈,所以双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白皙英俊的脸上闪过既愤怒又恐惧的神情。   他不明白这些麻烦(足以覆没丧命的麻烦)竟是从何而来?但无论如何这些人奇异奥妙的高强手段,以及咄咄迫人的气势,的确使他暗自心胆俱寒。   他左边有个六旬老者,满头白发却满面红光,手中拿着一支长长的钓竿,柔软的末端不断向空气中摇头。   这个看来很象江边(任何地方的江边)的钓叟,脚下着的是一双高屐,所以一路行来之时走得蹒跚迟缓。不过任何人只要看见他那对闪动慑人精光的眼睛,一定立刻知道他绝对不是为了消遣,或者为了生计而蹲在江边芦苇间的钓叟。   不错,他不是普通的钓叟,甚至不是普通的武林人物。   他姓包名无恙,外号“五湖钓叟”--很雅致的外号。但江湖上宁愿叫他另一个外号“有死无生”,因为碰上和他作对的人,多少年来的确是个个有死无生。   二十五年来他是大江堂三香五舵之中的“五舵”首座,他很少露面,但名气却越来越响亮,当然死在他钓竿下的人亦作正比例增加。   在严温右边也有两个形貌不凡的人,都是四十余岁的大汉,一个豹头环眼手持丈八蛇矛,宛然便是汉末猛将张飞张翼德。   另一个大汉外貌也很凶悍,左手倒握一支黝黑粗大铁锏。此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剽悍凶恶外家高手,姓秦名迪。手中铁锏重达三十七斤,所以行家都称他为秦三七而忘记他的真正名字。   “恕属下无礼。”长长摇颤的钓竿忽然阻止严温想向前冲去的身影。“五湖钓叟”包无恙用和蔼的声音和很礼貌的字眼对严温说。   不过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其实强自捺压心中怒火,他可能比严温更想冲上去。   “我们这一回合虽然输了,但并非没有翻本机会。堂主您是万金之躯,即不宜涉险,更不可扰乱罗香主步骤。”   这个人跟普通武林人士不同之处原来如此,他口齿清楚,言语斯文,却具有极强的说服力。   他外表一望而知是喜欢垂钓的老者,但又一望而知他绝对不是真正的钓叟。   他身上似乎蕴藏而又表现出种种矛盾。人看来听来和蔼仁慈,但你又会觉得人严苛残酷。他似乎斯文有礼饱读诗书,但你又会感到他其实完全不是一个读书明理之人……   严温道:“这些人都在恶人谱上有名字的么?”   “五湖钓叟”包无恙应道:“正是,属下最想不通的是这些著名恶棍,何以能够聚在一块儿?何以能够同心协力对付我们?”   他又叹口气道:“这些恶棍随便来一个,我们都会觉得头痛,却想不到一来就是三个。   他们不但率领好些人手助阵,还找来几个深谙机关埋伏的专家,所以我们埋伏在地底的十八个精明能干的好手,已经被他们去掉,就象按蚂蚁一样全部清除,他们想要什么?”   那边的“多愁羽客”吕顽石拂尘轻摇,说道:“我们对贵堂并无仇怨,我们不是找上你们,我们只要一个人。”   罗翠衣道:“你们要的是谁?”   吕顽石道:“海龙王雷傲候。他躲在贵堂主府上,当然啦,天下虽大,但他除了躲在严府,还能躲到什么地方?”   罗翠衣冷冷道:“我打算召两位舵主过来,咱们三个对三个,混战也好,单打独斗也好,总之要杀出一个是非就对了。”   她看来根本不想多说,看来好象很生气,这是受到冤枉,受到委屈之人才会有的反应。   莫非她真的很为此生气?因而不惜决一死战?   那豹头环眼手持长矛的大汉以及另一位舵主秦三七,忽然大步奔出。   罗翠衣说道:“这两位,都是敝堂舵主。”   她指住豹头环眼大汉又道:“他是东舵燕人张慕飞,另一位是西舵秦三七。”   三香五舵是大江堂八大高手,个个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所以不必详细介绍。   陈归农道:“是与非并不是乱杀一通就杀得出来的,我看最好单打独斗,至少先来这么一场规规矩矩的印证武功,也好让旁人将来谈论起来,心里多少觉得我们还算是武林高手,而不是地痞流氓。”   他抽出长刀,又道:“笨鸟儿先飞,打旗儿先上。你们那一位指教我?”   秦三七得到暗示,提锏而出,洪声道:“秦某先来领教。”   他手中乌黑无光的铁锏与对方精芒如雪的长刀恰好成强烈对照。   若论武功路数双方也截然不同。秦三七施展出震惊江湖的威猛沉重锏法,“崩打扫砸”   招招都有千钧之势,霹雳之威。他这支方形黑锏重达三十七斤,舞将开来自是勇不可挡。   就算是铜皮铁骨之人挨上一记,铁定非死即伤,绝无折扣可打。   那陈归农刀光霍霍,一味避重就轻,又一味从极奇怪诡异角度攻入。   乍看他似乎不费气力,久战之下必占便宜。可是却又使人担心他能不能“久战”?因为不论他的人也好,刀也好,只要稍稍被秦三七方锏碰一下,战事便马上结束了。   但这一点陈归农本人却似乎并不担心。虽然秦三七锏招攻势有如排山倒海,有如狂风骤雨。   陈归农样子仍然象平凡乡下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例如“吃力”或“紧张”,或者要反击而象鹰隼虎豹,凌厉锐利盯住对方。   其实陈归农不但只没有表情,连身形也没有被对方强大可怕攻势迫退。   这并不说是陈归农双脚一直钉在原地,事实上相反,他们一开始拼斗陈归农就不停退后,只不过陈归农是绕着一个直径大约十五尺的圈子而退。   换言之,陈归农不是站在原地坚守硬拒,而是循曲线后退。   所以秦三七猛攻第二十四招之时,他们恰好绕回原地。   但身在局中的秦三七却没有发觉这一点,他一睦采取凶猛攻势迫得对手连连后退。   他的黑色沉重铁锏越发舞得顺手,威势有增无减,任何人以为这样能够消耗他的气力的话便大错特错了。   至少秦三七试验过无数次,可以连续不断猛攻两百招而毫不疲乏。   所有的人心中都泛起这场拼搏一时三刻难分胜负,难以停止感觉。   当然秦三七也一定是这样想法,所以他锏势决不肯有丝毫松懈,他希望最大猛烈的攻势继续保持下去。   这样起码他有无数机会可以一锏扫裂陈归农头颅,或者扫断他几根骨头。   总之他必须尽力保持攻势,只要有攻势,每一刹那都有机会杀死陈归农而结束战斗。   但如果他稍一疏忽而使攻势大弱或者简直消失的话,情势当然立刻会变得恶劣危险了。   这种想法这种战略非常正确。老实说以陈归农的名气(能够列入恶人谱不但要够“恶”,最要紧还要有能够大大济恶的本领。武功自是基本条件之一,但成为恶人谱上的恶人,只有武功一样恐怕还是不行),秦三七能够一直打得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这就已经很成名露脸了。如果能够杀死陈归农,当然更是了不起的事。   陈归农脸上忽然出现一点点表情,可惜此时锏影刀光斗得正急,而且他的表情一现即隐,所以没有什么人看见,没人发觉。   事实上恐怕就算有人发现也没有什么用,谁知道他这一抹冷笑代表什么意思?   陈归农自己却知道得很,对付秦三七这类“猛将”型高手,陈归农极有经验。   本来他并非没有硬碰强撼秦三七的本钱,但如果能用比较省气力又比较有效的方法,为什么不用呢?   他的冷笑是因为看见秦三七第一次使出重复招式而发出的。   他本来估计秦三七已到了应该使出曾经用过的招式的时候,他果然没有估计错误,所以忍不住露出含有残忍意味的冷笑。   任何兵刃任何武功都没有不许使出曾经用过的招式的规定。   相反的有人来来去去不外那十招八招,却也可以跻身高手之林。   但如果你的对手是极厉害的高手,当然你能奇招叠出,永不炒冷饭最好。   就算非炒冷饭不可,最好也别让对方猜中几时使出。   陈归农即能猜中秦三七几时炒冷饭使出旧招数,第一次只是测验,第二次也是再度证实自己眼光,但到第三次便不客气了。   只见他忽然低俯身子贴地冲去,这一刹那正好秦三七铁锏扬起欲砸之时。   由于陈归农已经知道他会出这一招,反攻时拿捏时间恰到好处。   所以旁人看来竟象那秦三七开门揖盗,竟象恭请敌人杀入。   陈归农长刀清楚利落刺入秦三七小腹然后纵开数丈,人站定时长刀竟已归鞘。   罗翠衣叹一口气,眼见秦三七铁锏掉在地上,又见他双膝一软跪倒了,双手掩住小腹,但鲜血仍然喷溅迸流,最后这个铜浇铁打的大汉向前栽倒,面孔贴地不再动弹。   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不管你身体多强壮武功多高明。   但只要你人在江湖,最后总不外是血溅黄沙的下场。   罗翠衣又叹口气,这种下场跟病死老死其实没有分别。只不过未死的伙伴们亲眼看见时,不免感到凄凉寂寞,不免感到无可奈何的悲哀。   不过罗翠衣第二次叹气除了伤悼秦三七死亡之外,却又另有原因。   她看见陈归农退到别人后面去,而高冠宽袍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已飘然行出。   显然第二阵是吕顽石上场,所以目前就算极想剁那陈归农二十刀出口气也办不到了。   再者,那吕顽石总算是旧相识(可能十八年前爱慕过她,追求过她),所以这一阵派谁应战比较好些?   这一阵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输,可是以吕顽石身为“恶人谱”高手,就算她自己甚至虎头香主李宽人出手,也未必能够扳回一阵。   一个人摇摆着蹒跚走过来,空越空地时屐声踢塌。   罗翠衣不看也知道来人是“五舵”首座“有死无生,五湖钓叟”包无恙了。   她常常觉得这位中舵舵主名字很怪很可笑。   他既然外号是“有死无生”,但姓名却叫包无恙。无恙就是没病没痛,情况还好的意思。   但刚说有死无生,又怎能同时没病没痛,还担保人家很好呢(包就是担保之意)?   包无恙道:“罗香主,我跟吕真人从前也见过面,所以就跑出来了。”   罗翠衣轻轻道:“包舵主请小心。”   包无恙忽然厉声道:“燕人张慕飞,替我宰了这个假牛鼻子杂毛老道。”   燕人张慕飞就是东舵舵主。他一定多年来跟包无恙搭档惯熟。   所以他暴雷也似的喝声起时,丈八蛇矛已如奔雷掣电般刺到吕顽石的面前了。   换言之张慕飞早已一步冲出,只不过人人注意力都放在“有死无生”包无恙身上,所以他冲出后别人才发觉。   燕人张慕飞使的是丈八蛇矛,那是长得不能再长的兵器,原本应该是战阵上,并且骑在马上施展才对。   如果是步战这种兵器,一下攻敌落空及被敌人欺入的话,就等于赤手空拳了。   不过人人都看见燕人张慕飞背后斜系一把长大古剑。   这种剑其实也是战阵上武将常用的大剑,剑把特长,可以双手握持挥砍。   所以如果你迫近张慕飞使他长矛失势的话,他还可以拔出大剑迎战,这也是战阵交锋时大将们的标准装备。   总之,那多愁羽客吕顽石忽然陷入非常狼狈的情况中,因为最主要的是他被燕人张慕飞抢占了先机。   故此他一时之间被张慕飞矛影裹住,一连被人猛攻几十招竟无还手之力,也一连退了三十多步还不能停住。   吕顽石是真的不支败退,所以一直退到将近祠堂门口,神情甚是狼狈。   “有死无生”包无恙居然能忍得住不去瞧看吕张两大高手的激烈战况。   他第一步是悄悄移动身形,尽量接近陈归农。   奇怪的是他脚下的高屐好象已变成脚板的一部分,根本一点声息都没有,而且很利落方便。   包无恙第二步是突然发难出手,长达十五尺的钓竿也是无声无息破空刺出。   象包无恙这种高手就算用一根茅草戳在人身上,也一定可以造成可怕的后果,何况这去钓竿本来就是他数十年前精心苦练过的兵器,软颤摇摆的竿尖即使刺中石头,大概也可以刺出一个深洞无疑。   不过包无恙这时又令人(如果有人发觉的话)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因为他悄然接近陈归农,但是钓竿出手刺的却是相距较远数尺的“两头蛇”顾天义,而不是陈归农。   不论是顾天义或者陈归农,都是成了精的厉害人物。   老实说他们没有暗算你已经很客气了,你想暗算他们自然是难之又难的事。   所以包无恙的钓竿虽然迅疾凶毒,但“两头蛇”顾天义竟然不慌不忙的挥钢叉封住也就不足为怪了。   情形变得有些古怪,有点不正常,因为包无恙忽然象吃错药疯狂亡命进攻。   这种打法除了有深分大恨的人之外,就是初入江湖、浮躁气盛的年轻小伙子。   包无恙已经须发皆白,在江湖上享有盛誉好多年了,似乎跟“两头蛇”顾天义没有深仇大恨。   无论从何角度来看,包无恙都不应该变成毛燥小伙子,不应该施展这种疯狂不要命的打法,所以他不是吃错药是什么?   顾天义惊讶得忘记了忿怒,同时亦禁不住连退十步八步,才稳住阵脚。   他自然知道其中必有古怪,所以百忙中还瞥视全场一眼。   似乎没有不妥,罗翠衣虽然已迫近陈归农,却仍未出手。另外吕顽石和张慕飞那一对斗得正急,仍然激烈无比。   但吕顽石却好象也略略改善劣势,已没有起初那么狼狈,不过,由于吕顽石的兵器是一支拂尘,既短而又有一半是软的,所以他虽距张慕飞只有十几步远,暂时也无法予对方太大的威胁!   还有就是严温,他站在十几步来路处,身边除了六名年轻精悍佩剑汉子之外,还有十六个持抢握刀的剽悍大汉护拥两旁。   严温竟需要这么多人护卫,是很奇怪很费解的事。   大江堂严家“大江流剑法”的威名武林剑道中人无不知晓,严温难道未得其真传?   此外,在树影下两边十二名大汉,却都被六十把强弓六十支硬箭瞄准威胁着。   他们当然不敢乱动,因为六支硬箭已经万分可怕,更何况大江堂还有上百精锐人马从祠堂、树后等处钻出来?   大江堂采取群殴混战策略绝对正确。不过,若是立刻发动而变成“速战速决”,形势则反而不利。   速战速决只对吕顽石、陈归农、顾天义他们有利,以他们武功造诣以及他们阅历机智,能赢则赢,如果不顺利甚至有危险的话,当然撒退就跑,赶紧突围而去。至于带来的人手,那就只好由得他们自生自灭了。   大江堂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利弊。但为何故意做成迅战迅决的局面?   大江堂虎头香主李宽人出现在陈归农面前,把疑团解答了一半--大江堂决心要留下陈归农,因为西舵舵主秦三七死于他刀下。   显然大江堂决心不惜代价要留下陈归农。   所以就算李宽、罗翠衣两大高手合力攻击陈归农之事传出江湖,使大江堂丢尽面子,但也顾不得了。   陈归农马上感觉出他处境之危殆,但他心神不乱,还能够判断得出大江堂四方八面的人物,注意力全部集中他身上。   换言之,大江堂宁可让任何人逃得干净精光,但大江堂每个人必定全力堵截拦击陈归农。   罗翠衣面庞上露出残忍无情的神色,右手一扬,绿影矫矢般盘旋飞绕,那是她腰间一条绿色衣带,解开来长达三丈。   不过,由于在空中屈曲盘绕之故,所以只能攻击及十二三尺外的敌人。   她的“玉篮翠带”号称武林一绝,但是对手既是陈归农,便使得她的“翠带”变成不怎么可怕了。陈归农觉得难以抗拒的不是“翠带”,甚至不是李宽人的“拂花令”,而是大江堂在场一众精选高手那种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压力!   大江堂每个人显然都因为舵主秦三七之死而激起强大无比的斗志。   每个人都想得要命,想要斩开陈归农身体,割下他的肉!   陈归农从未遇见过这种特殊性格的帮会,通常任何帮会就算帮主当场被杀也不至于激起如此惊人可怕的斗志。   所以虽他天性刁钻狡猾机智无比,却也不禁微微一楞,心中掠过一阵迷惘。   他忽又发觉“翠带”、“拂花令”两般兵刃已经攻入要害。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就陈归农由于一瞬之间迷惘,所以失去机会而被罗翠衣、李宽人杀入最后的防线!   陈归农刀势已经施展不开,他被击败倒下已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结论了。   所以他感到敌人已经攻入要害,已经无可挽救。   他又发觉自己一辈子竟以今日之战最是老实,老实得任何人都猜出他用哪一招应付“翠带”哪一招应付“拂花令”。   在以往日子里,不论哪一次战役,他刀招的方向路数从来无人猜中过,故此十八路大刁刀名震江湖,所向无敌。   既然现在招招被人猜中,所谓“失其所强者--弱”。既然失去了优点,剩下来的当然只有弱点了。   陈归农最后仍然听到“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呼啸突围飞遁远逝的声音。   他自己身体也飞上半空,那是因为在胸口中了一记拂花令又被翠带卷住抛高之故。   他摔在地上时已经象一只死狗,没有人再向他投以一瞥,因为四周已经完全是大江堂的人,而大江堂的人眼睛却全部投注于秦三七尸身上。   人人脸上都现出淡淡却真切的悲哀。   看来秦三七这个舵主当了几十年,在大江堂一定很得人心。   所以这一刻的生离死别,才有如此简单却极之隆重的哀悼场面。   任何人都不免一死,然而有些人之死象蚊虫,象苍蝇。   有些人却令人真心悲悼,而且记怀不忘。   只不知后者能不能称为“强人”呢?   麻雀本是吱吱喳喳不停跳动的小鸟,如果不动也不叫的话,大概就快变成死雀了。   在沈神通眼中,从前那只快乐活泼的小麻雀已经从世上消失。   现在这个女孩子虽然仍然漂亮迷人,却不是从前那只可爱的小麻雀了。   麻雀闷闷不乐道:“他回来了。”   沈神通道:“严温么?他为何要出门呢,如果我是他,我宁可挨揍也一步不离此地。”   麻雀禁不住笑一下,虽然她的笑容看来无精打采。   “你不是他,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很有风趣很有味道,但是他……”   沈神通道:“别提起扫兴或不开心的话,我难道不需要轻松和开心么?”   麻雀轻轻道:“你一定是最温柔最体贴的丈夫。”   沈神通摇摇头,却忽然发觉这个动作太轻松潇洒,麻雀很可能看得出他伤势已好了十之七八。   所以连忙故意皱皱眉头,才道:“如果我活不长久,我何必使人怀念记挂?我宁愿是个可僧的暴君,这样大家都会好过些。”   “唉,你知不知道这种话多情得使任何女人心软掉眼泪?你真是公门捕快?你真是那个沈神通?”   “喂,我们换个题目好不好?”   “为什么?你怕我爱上你吗?”   “我不怕,却只是不想,因为我好比风中残烛,每一刹那都有熄灭的可能。”   “唉,沈神通,请告诉我,我该不该杀死严温?”   沈神通大吃一惊,望望石室铁门,外面似乎没有任何人。   因此他真心实意的替麻雀嗟叹一声,道:“别提这种事,如果鸡婆婆听见,不但我没命,连你也靠不住。”   麻雀摇头说道:“鸡婆婆绝对不会对付我的。但严温却会,他是个非常邪恶冷酷残忍无情的人。”   “但你绝对不可以杀死严温。”沈神通想了一下,终于给她忠告:“小麻雀,你年纪还轻,你可以经得起任何打击,但是世上有些事情是绝对不可以做的。”   “我不明白,我恨他,我想起就觉得他很恶心。”   “那是另一回事,可是你不要忘记,他是你的主人,他可能是你的丈夫,也可能会是你的兄长。”   “如果你觉得如此已没有意义,已活不下去,反正你已决定放弃一切,你为何不悄悄地离去(死掉之意)?”   “你为何一定要做些什么事情:难道一个人失去生命之后,还能够回顾欣赏你所做过的事情么?”   麻雀瞠目道:“没有人跟我讲过这种话,我也从未想过死亡以后的事。”   沈神通道:“大多数人避免不去想到死亡。更多的人一切思想不论幽深或者壮阔,不论卑俗或高雅等等,当思想走到‘死亡’界线时就自然止步收回。”   麻雀问道:“你有没有越过死亡界线继续想下去?”   “我也没有,因为你只能用生前的欲望感情,用现世间的学问智慧,去推论想像死亡以后的情况,但你会觉得自己荒谬可笑,而且你绝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沈神通停歇一下,又道:“我记得有一首歌词,那是向亲爱的人说的话,他说‘当我死去的时候,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也许还记得你,我也许把你忘记。’你瞧,悲伤之歌固然不必,报仇之举更是多余,因为你不一定还记得世间之事。”   麻雀轻轻道:“但歌词也说‘我也许还记得你’。既然可能记得,许多事情就变得有意义多了。”   “这话不错,可借你永远不知道现在的你,将来会有怎样的变化?这是我们在实际生活经验中时时发生的,所以虽然今天你非常痛恨某一件事,但明天明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你敢说你仍会痛恨么?你可能变成很喜欢很赞美。”   麻雀眼中露出迷惘神色,她走入如此复杂变幻人生,而不幸碰上荒诞人物,不幸掉入离奇可怕的情网……   “我该怎么办?不杀他难道要杀死自己?”   她声音听来含有严肃意味,她一定不是开玩笑。   以她的年纪,以她的行动性格,也许她非有一条路走不可,否则她真的可能自杀。   沈神通道:“如果你忽然失踪,严温会不会知道原因?”   这句话是替哑女人问的。哑女人带麻雀偷窥严温秘密这件事,麻雀如果尚未透露,当然对哑女人很有利。   麻雀摇摇头,道:“他还不知道,但他有财有势,有很多女人也有男人,他不会在乎我失踪的。”   “他对你的感情特殊,我敢担保这一点,所以你忽然失踪一定可以使他痛苦一阵。”   “然后虽然他能找到别人代替你,可是他将永远很难过,因为他想不通以他的英俊潇洒,以他的财势地位,何以你会弃他而去。”   麻雀离开时还带着深思表情,她同时又觉得奇怪,何以会把心事全盘托出?还向沈神通请教呢?她为何敢信任沈神通?   严府在外表上并无异状,其实内里十分紧张,虽然还在大白天,但各处门户各处通道都有巡逻守卫。   这些人都是大江堂精选的子弟兵,曾受过严格训练,个个手底都有几下子,算得是一支相当强大厉害的力量。   严温坐在巨大书房角落的太师椅上,他认为一个时辰之前舵主秦三七被杀,继后那恶人谱上有名的陈归农则被李宽人、罗翠衣合力诛除。这些经过确十分精采,所以他直到现在眼中仍然闪动兴奋光芒。   书房中还有少人,大江堂的香主李宽人、罗翠衣,舵主五湖钓叟包无恙、燕人张慕飞,还有一个走路像滑水似的哑女人,一直斟茶倒水等等。   他们在这一个时辰中已有不少消息等到手。   所以李宽人首先道:“秦三七虽然不幸死于陈归农刀下,但我们总算也报了仇,秦三七的葬礼要缓一缓才能办,要等到我们应付完这些强敌才能举行葬礼。”   罗翠衣苦笑一声,说道:“现在已经查出的五个人,每一个都是十分厉害的强敌,秦舵主葬礼迟点举行也好,说不定还有人陪秦舵主先走一步,我是不是太示弱了?”   包无恙摇头道:“如果有人竟会误会罗香主是害怕示弱,这个人必定是全世界最没有脑筋最愚蠢的人。”   严温本来好像想发表评论,忽然,闭口无言,大概他不想做没有脑筋愚蠢的人吧?   张慕飞没有开腔,一来地位稍低那么一点点,二来他素来沉默寡言。   李宽人道:“我们杀死陈归农之事,虽然报了仇出了气,却也种下祸根。”   别人都好像能了解他这话包含的意思,但严温的确不明白,幸而他的身份可以任意询问。   “为什么是祸根?”   李宽人道:“因为我们显示了有击败他们的力量,但也告诉他们不可单独对付我们,否则很可能就得到陈归农的下场,何况,联手夹攻甚至群殴是我们先做出来的,所以,他们亦不必顾忌江湖评论耻笑。”   罗翠衣道:“他们若是肯联手对付我们,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抵挡不了他们两个人夹攻,他们若是走单,我们有两人出手夹攻的话,他们也受不了。”   包无恙道:“据我所知,神枪门‘镜里移花’赵任重和‘拨云踏雪’李逍遥不但住在同一个客栈,而且看来已有联手默契,另外那个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忽邪忽正的‘猛将’朱慎,更是个头痛讨厌的人物。”   严温问道:“这个‘猛将’朱镇是不是外功极佳脾气暴躁的那个朱慎?”   包无恙道:“就是他。”   严温声音有点迷惑道:“我听说他能吃能喝,大谈大笑,为人并不令人讨厌。”   包无恙道:“对,他是这么一个人,但我已注意到他好几年了,此人外表粗矿,一身武功亦是刚烈硬暴路子,但其实此人心细而聪明,很会算计利用任何人。”   严温没等他讲完,插口问道:“你为何特别注意他。”   包无恙道:“因为朱慎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而五年前我发觉他对我们大江堂特别有兴趣,所以我也特别注意他,这个人现在对我们的威胁,武功尚是其次,而是他能把赵任重、李逍遥两人跟另外两人拉拢成为一个集团,另外两人就是‘长春藤’常逢,‘醉猫’周四平。”   李宽人道:“这几个人能拉拢在一起,以前我听见一定不相信。”   严温忽然微笑道:“这五个人中谁最厉害,最可怕?”   看他样子好像突然有了应付之计,好像已经胸有成竹。   别人反而大大担心起来,因为这位堂主的斤两他们都知道,如果严温乱来的话,他们就很难保护周全了。   李宽人笑声很和气,真的活像面色红润和气生财的大掌柜。   “这五个人各擅胜场,实在很难确定,指出某一个最高明,我们现在都头痛的要命,所以如果堂主你有妙计可以应付的话,请快点告诉我们。”   严温耸耸右肩(左肩已经不会动):“我想派人暗杀他们。”   话讲得轻松,但那些人岂是容易暗杀得了的?   严温又道:“但现在他们究竟想对我们怎样?仍然要雷傲候和悲魔之刀?”   李宽人道:“不错,如果我们说没有,而他们仍然不相信,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聚集本堂各种力量与他们一战,一是开放本府让他们搜查。”   包无恙忽然道:“其实让他们搜查也是好办法。”   严温面色马上变得铁青,冷冷道:“绝对不行。”   包无恙忙道:“堂主别生气,我们虽然让他们搜查,但还有下文,我们可以要他们公开道歉,并且公开向江湖证明雷傲候和悲魔之刀都不在本府。”   严温面色仍然坏透了,道:“想都不要想,你忘记我这条左臂?”   包无恙讶道:“你的左臂?你并未告诉我们是如何受伤的,但难道是跟这些人有关?”   李宽人道:“这一点可能是线索,堂主可不可以透露内情?”   严温道:“沈神通,他废了我的左臂,但他自己也负重伤,现在还未死,还囚禁在地牢内,这个人岂是可以让外人看见的?”   当然不能,这事一传出去,必定招来灭帮之祸,官府有无限庞大的人力物力作长时期的剿捕行动,任何帮会若是硬碰,毫无疑问迟早会覆灭。   罗翠衣惊讶道:“沈神通绝对不会跟外传雷做候逃到本府一事发生关系。”   李宽人麦示意见,道:“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这些人虽然比官府可怕,但至少我们若是失败,还不至于连累数以千计本堂子弟。”   严温又现出兴奋神情,大声道:“对,本堂不但放手一拼,而且更要抢先出击,我意思是说最好以攻代守。”   李、罗、包、张四人虽然都露出苦笑,却又一致举手赞同出击战略。   只有一个人由头到尾都没表示任何意见,也不作声,但也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人就是哑女人。     第三章 自惜好身手 鼠辈却横行     哑女人虽然不能说话,但耳朵却灵敏得惊人,所以书房这些人的谈话,她本人虽然有时走近有时走远,但每一句话都没有错过漏失。   因此她眼中尽是钦佩仰慕神色,望着仰卧床上像病猫一样的沈神通。   这个人本事真骇死人,一张纸条送出去,纸条上只不过写了很多数目字而已,但居然真能搬动许多当代正邪高手,把严府弄得鸡犬不宁。   大江堂绝不是平常码头市井那种小帮会。大江堂基业稳扎近百年之久,数以千计的好手,实在是极强大力量,就算官府想扫荡铲除他们,只怕也不是省级官府所能胜任的。   但沈神通连身体也离不开床板,就有本事使大江堂焦头烂额,好像有法力的道士烧一道符就召来许多天兵天将。   沈神通侧耳听了一阵,才忽然由奄奄一息的病猫变成活人,坐起身微笑。   “是不是有人来找大江堂的麻烦?”   他怎能一望人家表情就知道了许多事情呢?哑女人佩服得叹口气,用手语回答:“是的,五舵舵主已死了一个。”   然后哑女人又把听到他们的情况和计议详细“说”给沈神通听。   等沈神通结束沉思之后,哑女人又道:“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你暂时还没有危险,你能不能替我弄几十个馒头?最好都夹着酱肉,还要水,用人参熬过的最好,有七壶就够了。”   哑女人惊讶得连连眨眼,这个人无端端要这些东西干什么?莫非他知道将会被关起来很多天,而且没有饮食供应,所以及早准备?   但又不对,馒头酱肉两三天就会有问题,会变坏。   几十个馒头至少是半个月一个月的粮食,到那时只怕连老鼠也要离去,他难道虑不及此?   沈神通微笑道:“你办得到么?”   哑女人点头,带食物进来当然毫无困难。   沈神通又道:“我希望有一把匕首。虽然匕首太短管不了用,但不至于手无寸铁也就差强人意了。我说句笑话,我们练武的人手无寸铁,就好像女人没穿衣服一样,总是觉得很别扭,很不习惯。哈哈哈……”   哑女人摇摇头,表示一点不好笑。   因为她时时赤身露体,并且是在一堆野兽似的男人中厮混,没有穿衣服,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情。   沈神通道:“我的笑话太糟了,请你原谅,但我还得要求你带一条钢锯片给我,你找得到那种东西么?”   哑女人微笑一下,钢锯片又不是稀世珍宝,这种东西有什么难找的?但他要钢锯片做什么?   这是因为沈神通这间特别宽大干净的石室虽然也有铁门,但至今都一直敞开,而且这道铁门不但从外面可以上锁,里面竟也有铁闩。   如果是外面上锁,他有钢锯片亦无济于事,因为他根本够不着锯断锁头,如果是他自己在里面闩住铁门,他还需要锯断门闩吗?   总之这个人脑袋里很多主意令人莫名其妙,令人猜测不透。但无论如何对大江堂一定很不妙,一定是可怕的打击。   远说老店是镇江两家规模最大的客店之一,院落房间不计其数,附近设的饭庄也很有名,生意甚佳。   不过未申时分饭庄内可就很冷清了,总共只有两桌客人在喝酒。   一桌是三个壮年人,另一桌则只有一个人独自饮酌。   独酌的人显然当地人,跟堂官很熟络,但另一桌的三人却相当惹人注目。   其中有一个膀厚臂粗,坐在那儿宛如半截铁塔,相貌甚是威武悍猛。   另两人其一儒巾儒服清俊潇洒,其一面色黝黑身子矮壮,一支大枪靠墙竖立。   他们已喝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酒,但却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如果他们是仇人而不愿交谈?外表上看来又不像,因为他们神情很平静,偶然也互相举杯。   假如是仇人的话,喝了这么久的闷酒不打起来才怪,哪里还会举杯互敬?   独酌的酒客忽然也不孤独,因为有个汉子进来弯着腰跟他低声说话。   店堂里仍然很静,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打扰任何人。   铁塔似的悍猛的大汉忽然开口说话,但话声却十分低柔,使人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两位兄台,直到现在为止,李宽人、罗翠衣、张慕飞、包无恙四人仍然在严家,另外还有逾百的精选好手,又有几十个神箭手。”   矮壮黑面汉子问道:“朱慎兄何以得知?”   朱慎声音仍然轻柔得像春风与人耳语:“好教赵五兄得知,那边的人正是我派去打探侦查的好手,他们用暗号把情况告诉我,我们不必当面交谈。”   赵五眨眼望住潇洒斯文的儒生,道:“逍遥兄怎么说?要硬干还是再说?”   朱慎也望住儒生,接口道:“李兄,凭咱们三个人杀上门去,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咱们横竖不急,所以不妨瞧瞧热闹?”   朱慎那副威武悍猛面庞上现出微笑:“是无形的热闹,两位兄台听我解释就明白了,热闹当然要有人制造出来,但如果我们看不见而又知道发生种种事故,这就叫做无形的热闹。”   赵五也不禁微笑:“妙得很,但谁去制造热闹呢?”   朱慎道:“是两位志同而道不合的人,我们似乎都不愿意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不过却不妨秘密配合行动以对付大江堂,换言之现在我们等于有五个人联合起来,不过分兵两路而已,他们一个是长春藤常逢,一个是醉猫周四平。”   “他们已经出动?”赵五叹口气:“我们真的需要跟他们联手?”   “大江堂实力不可轻侮。”李逍遥也叹口气道:“李宽人、罗翠衣联手威不可当,连陈归农也不堪一击,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赵五伸手拍拍枪杆,那支枪杆粗如鸭卵,一望而知十分沉重:“请问朱兄,我们等看什么热闹?”   “常逢、周四平他们已经出动,我们三人虽然坐着喝酒,但铁定可以收到牵制以及吸引大江堂注意力之效。”   “这一来常周二人就更易闯入大江堂总坛,我希望他们这次行动能杀死守在总坛的东舵舵主方重和北舵舵主钱立品。”   “如果这两人除去,大江堂三香五舵八高手就只剩下一半了。”   原来他们三人坐在此地喝酒,吸引了大江堂注意力,而周四平和常逢却出动突袭。   周常二人若是得手,大江堂势必陷入混乱,也势必要抽调人手回去总坛坐镇及善后。   当然最理想的是李宽人和罗翠衣分开,他们若是分开力量就大大减弱了。   这种热闹自是很值得看也值得等。   朱慎又用轻轻柔柔声音道:“分兵两路,我们就可以不必跟周四平常逢坐在一起喝酒,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些,两位兄台以为如何?”   隔壁桌子又剩下一个人独酌,一切情形恢复原样。   堂倌送来一盘使人垂涎的五香牛肉和卤蛋。   他们都想动筷,因为午饭距现已有两个时辰,就算是普通人也会饿了,何况他们正值壮年而又一身武功,身体强健那是不在话下。   不过他们都没有动手,因为有人进来,这个时分有人来光顾已经值得奇怪,何况来人又是两个女的,都十分年轻漂亮,一个是大家闺秀小姐装扮,葱绿色上衣配深绿色衣裙,还有头上碧油的钗钿,嫩白手腕套的也是上好翡翠玉镯。   另一个虽是丫环打扮,但俏丽不减于小姐。   她们居然径直找张桌子坐下,由颈到脚都绿得很美的小姐垂眼不敢瞧看任何人,但那俏丫环却瞪大眼睛到处张望。   整个厅堂都浮动着细细甜甜香气,朱慎等三个男人却很有兴趣地轮流跟那悄丫环瞪眼睛,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那么朱慎、李逍遥、赵五等三人老早被她杀死好几次。   不过他们终是有身份有名望而又是正派(除朱慎外)的武林高手。   所以虽然觉得有趣,却不谈论她们,更不会出言调笑。   由于他们目标对着大江堂,所以禁不住想起罗翠衣,这位女性高手向来全身绿色,但罗翠衣已是中年妇人,这个小姐却只有十九二十岁,显然决不会是罗翠衣。   “猛将”朱镇一动筷子就是好几块牛肉送入口中,李逍遥、赵五也开始动筷。   忽然香气弥漫,那是女人用的香料的香味,并不是饭店的菜香肉香。   只见那丫环拿着一个玉瓶,打开瓶盖嗅闻。   小姐用低低却娇软悦耳声音道:“别闻啦,快送去给王姑娘,小心别洒了。”   俏丫环起身就走,她显然要把这瓶香液送给住在客栈的“王姑娘”,所以不向外走,而是走向饭堂后侧通入客栈的门口。   她一边走一边将瓶塞塞回瓶口,谁知此时一只花猫箭也似窜入饭堂,后面一只大黑狗汹汹冲入疾追。   俏丫环被大黑狗绊一下,惊啊一声,身子向前直仆。   李逍遥距她最近只有数尺,所以扭腰一伸手就抓住俏丫环胳臂,使她免去仆跌地上之祸。   俏丫环吓得面色苍白全身发抖。   李逍遥待她站稳便立刻放手,道:“别害怕,那只狗已经跑掉。”   绿衣小姐娇声道:“谢谢先生帮忙,阿慧,你先回来。”   俏丫环回到小姐那边坐下,直到这时她总算把瓶塞塞好。   李逍遥皱起鼻子嗅闻一下,朱镇和赵五却微微而笑,这是因为李逍遥身上已沾了几滴香液,所以香得比浓妆艳抹的女人还要香。   如果李逍遥不是当代名家高手,又如果大家都年轻十岁,朱赵两人一定会讲几句“飞来艳福”之类的俏皮话。   李逍遥耸耸肩头,道:“在下换件衣服就来陪两位喝酒。”   朱赵都忍住笑点点头,他们自己也赞成李逍遥去换衣服,否则他这一身浓香如果走到街上,不被人齿笑才怪,尤其是李逍遥是一个白面书生。   李逍遥走了之后,赵五吃第三个卤蛋,他忽然整个面孔都僵住,嘴巴动也不动。   如果不是眼珠还会转动,别人一定以为他突然中风死掉。   朱慎皱眉但声音很轻柔:“怎么啦?那蛋有问题?”   赵五眨眨眼睛,露出苦恼表情,由于嘴巴里塞着一只鸡蛋,虽然不算大,但话声却变得十分含糊不清了:“臭蛋,好臭……”   朱慎这时又不能不忍住笑:“为什么你不吐掉?含在嘴巴里终究还是闻得到臭味的。”   这道理谁不知道?哪里还须你朱慎提醒?但是邻桌有那小姐和丫环,若是大口吐出,自然很失礼,朱慎你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赵五端一杯茶匆匆起身,飞快走出通入客栈内那道门口,就在天井沟渠边大口大口吐出那只臭得可怕的卤蛋。   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臭的卤蛋,简直把人臭得头昏眼花,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吐出来。   这时候就算世上感觉最灵敏的人也一定变得迟钝。   因此两把长剑尖锋已碰触及赵五双肋要害时他才发觉,也就可以原谅,可以解释了。   只不过,赵五根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因为性命是他自己的,而且性命只有一条,实在是宝贵无比。   如果这条性命失去,任何原谅任何解释也都失去意义。   赵五虎吼一声,左手中的茶杯连茶带杯挟着凌厉无匹的内力扔出,右手反掌拍出。   掌上当然也用足平生功力,迅猛如雷轰电击。   两个人在赵五左右两方飞起,但显然他们并非自愿飞跃,而是被赵五茶杯和右掌击中。   赵五的茶杯和右掌已经用尽平生功力就算两具铁人也能够打弯打断,何况两个活人而已。所以他们都飞出两丈外才叭达一声坠地,而且显然一招毙命了。   这两把剑仅仅刺入赵五双臂寸许之深而已,虽然所刺部位乃是要害。但剑刺得不深,所以以赵五一身精湛功力,根本不当回事。   只不过当他运足平生功力反击左右敌人,而且得手之时,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间,另外有一把长剑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后心要害。   这把长剑顺利轻松得有如用一把刀子插入流水中一样,连一点涟漪,一点波纹都不曾引起。   大名鼎鼎位列当代高手的“镜里移花”赵任重身子依然屹立不倒。   他明明感到剑尖已刺穿心脏,几乎从前胸穿出来,但他仍然没有倒下。   赵五徐徐掉转头向后面望去,他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面貌英俊却又满面狠厉之气的人。   此人的剑仍然插在赵五背上,所以他现在赤手空拳,跃退寻丈。   赵五道:“你是谁?”这一问有没有多余了一点儿?   “我姓郭,人家都叫我郭五郎,我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之一。”   “哦,郭五郎?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宇。”赵五声音很稳定:“你们使用的布置手法,还有你们的剑法,都是暗杀道恶毒手法,严温是暗杀道中高手?”   郭五郎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剑是用来杀人的,明杀暗杀有何分别?”   “当然有分别。”赵五又摇摇头,并且叹口气,想不到英雄一世,却丧身于暗杀道诡计和无名杀手剑下。   暗杀道也有很多层境界,到了高层境界的著名杀手,就不会使用诡计。   他仍然面对面刺杀敌人,唯一分别就是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不论任何门派,都寓有强身自卫之意思,所以不一定每招都能致人死命,但杀手的剑法却是任何一招都足以致死对方,甚至不惜自身负伤或者同归于尽。   赵五又深深叹口气道:“你绝不是暗杀道天下第一的‘血剑’严北训练出来的人,如果是严北训练的人,绝对不会用这种不光采的阴谋诡计以及剑法。”   郭五郎双眼直视发征,声音没有自信和软弱:“我虽然杀死你,但你仍然瞧不起我?你为何要说这些话?”   但赵五已忽然跌倒。   刚才赵五一声虎吼,不但饭堂内的“猛将”朱慎听到,连遥隔两重院的李逍遥也听见了。   可是李逍遥连寻思赵五发生何事的余暇都没有。   因为当李逍遥脱掉外衣只剩下一条短裤之时,突然间三股劲风袭到。   李逍遥久经大敌,在这刹那间居然还能发觉那三股功风虽然都是锋利刀剑,但其中两把的主人身上透出奇怪的使人作呕的臭味!   另一把剑则告诉他那是凶毒杀手的招式。   事实上任何人匆匆忙忙脱掉衣服时,心思和感觉都会因为脱衣而分散,警戒的注意力不能够集中,所以这真是偷袭的好机会。   李逍遥名不虚传,居然能及时发觉甚至还有余暇暗暗冷笑一声。   他不慌不忙掉转身躯,于是可以看见偷袭的三个人。这一眼的印象虽然使李逍遥惊异难忘,但他并没有因而乱了自己方寸。   他身如行云流水,退了三步,暂时避过那三人恶毒凶厉的偷袭。   使他惊异难忘的不是刀法或剑法,而是这三人之中使刀的两个人,也就是身边恶臭的两人。   严格说来他们根本不像人,他们身躯佝偻,两手特长,全身都是黑毛,脸孔丑陋得可怕,塌鼻掀唇有如猩猩。   尤其是他们的刀法全是有去无回的招式(即只攻不守,但也只有李逍遥这等当代高手才察觉得出),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   似乎他们活到如今唯一的原因,就是跟李逍遥拼命(如果把李逍遥换为别人,也是一样)。总之,这两人简直是没有人性,不会思想的恶兽,所以他们两把锋快耀目的长刀,激射出厉森寒气。   李逍遥若是胆气稍弱武功稍低之辈,只怕这一照面,就已骇得四肢发软任凭杀戮了。   第一个使剑的人大约二三十岁,面貌俊秀。不过眼神森冷,满面杀机。   所以任何人都瞧得出他决不是斯文讲理之士。   他一剑落空便忽然退出房外,身法甚快,显然是早已盘算过每一步行动。   但另外两个恶兽般赤裸上身的丑汉,两把刀却横劈直砍疯狂攻到。   他们喉咙中还发出咆哮声,做成说不出的狞恶诡异气氛。   李逍遥身子动都不动,双手探出,食指疾弹,双手两指一齐弹中两把长刀,由于时间一样,所以只听到一声“当”的响声。   只见两把长刀分向左右屋顶斜飞出去,竟然都插在屋梁上。   不过那两个丑陋恶汉仍然空手扑到,而且不是咆哮而是怪吼嗥啸。   李逍遥每个动作都很潇洒,双手划个小圆圈一勾一拨,只见两个恶汉健躯都转了方向,互相碰撞在一起,也互相紧抱齐齐用牙齿噬咬对方咽喉。   当他们一齐反冲乱咬绊跌时,李逍遥已挥手以两掌分别击中他们后背。   咆哮吼叫声音立刻停止,那么疯狂凶暴的动作也忽然消失,只剩下两具不会动弹的尸体。   李逍遥举手就弄死两个恶汉,不但全无欣慰之色,反而显得很沉重很愤怒。   他自从退后了三步之后,双脚一直没有移动过。   门口持剑的汉子压剑欲发,凶狠地死命地盯住李逍遥。   李逍遥叹一口气,说道:“想不到我‘拨云踏雪’李逍遥今日死于无名小辈手中。”   他似乎感到眼前模糊,所以用力眨眨眼睛:“你们胆敢暗算于我,难道连姓名来历都不敢报上?”   门口那人冷冷道:“我是姜大成,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   李逍遥道:“床底下那个呢?”   姜大成道:“他也是十二护卫之一,姓黄名光明。‘’李逍遥摇摇头叹一口气:“他躲在床底下暗算我,为人行事一点也不光明。”   如果李逍遥不是口口声声提到“暗算”,别人一定很难发觉床底下伸出一把长长窄剑,剑尖已深深刺入他小腿。   怪不得他退了三步之后就不再动弹,任谁小腿上深深插着一把剑,保证也不肯移动脚步,除非那把剑缩回去或跌落地上。   可是这时那剑已无人握住又插得太深,所以既不会缩回亦不会掉在地上。   李逍遥用力眨眨眼睛,但看来他的确已经视线模糊,面色也苍白如纸。“你们不但用卑鄙暗杀手段,那黄光明的剑上毒性更是厉害不过,我虽然尽力运功迫住毒性了,却白费气力,这究竟是什么毒?”   姜大成声音冰冷,也没有丝毫羞愧意思。   “只要暗杀成功,用任何手段都一样,死亡难道有分别么?黄光明剑上之毒当然很厉害,如果是别的人被刺中,老早就七孔流血而死,你何以还能够活着?”   “因为我……想杀死你……”李逍遥身体摇晃几下,慢慢蹲低:“可惜……可惜我遏制不住毒力……”   他仍然能够伸手拔出那把窄身长剑,只见剑尖那大约半尺的一截,蓝光湛然,显然是剧毒无比。   姜大成见他手持毒剑,心中大为惕凛,不过又见他站都站不起身,所以亦不退开,只横剑加意防范。   李逍遥上身蹲低了,就可以看见缩在床底角落的黄光明,但他似乎已无能为力出剑报仇,只能恨很瞪他一眼:“黄光明,不但你学雷傲侯做缩头乌龟,连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也都一样的,你们都不敢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只会用暗算手段。”   门口的姜大成应道:“几位香舵主都赶回总坛对付‘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你们算是正派人物,所以派我们来收拾你们。”   这种战略的确很有道理。   如果姜大成他们这一套使到常逢、周四平身上,一定失败无疑。   李逍遥是因为身上沾染香液而赶紧回房换衣服,在换衣服过程中;不免有疏忽而露出可乘之机,如果是常周那两个恶人,身上沾了香液根本不打紧,绝对不会回房更衣。   又如果常周二人任何一个吃着臭蛋,定必当场一口吐在地上,哪里理会有女孩子在旁边而不好意思乱吐。   李逍遥已听见赵五大吼之声,又见迟迟无人来援,心知赵五和朱慎一定已发生了问题,当下剑尖移转对准床底下的黄光明。   黄光明见他中了毒剑好久还不死,本已大为惊讶,现在又见他挺剑相向,更不敢怠慢。   双臂一振,整张床铺呼一声飞上半空,登时梁折瓦穿,不但弄出一大片震耳声响,而且木头砖瓦纷纷飞坠,使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屋瓦梁木跌坠下来,已经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了。这是因为当黄光明振臂震飞床铺站了起身之时,李逍遥不但也能站起身而且动作之迅速,使人难以置信。   李逍遥在这刹时间闪电般刺出一剑,湛蓝色剑尖只刺入黄光明肚子半寸左右就收回去,因为他的人已经倒纵出房,毒剑当然也跟着他出去,所以只剩入半寸深而已。   刚才说屋顶的瓦片梁木掉下来,对任何人不构成威胁,正是因为黄光明肚子已被毒剑刺一下,那毒自然是非常可怕的剧毒,黄光明有解药,亦可能没有。   但不管有或没有,由于李逍遥剑尖上另有一股内力冲入他经脉中,使他有如像木偶动弹不得。所以有没有解药都变成毫无意义。   屋瓦和碎木以及那张破裂的床铺掉下来时,有一部分落在黄光明身上。黄光明既不会躲闪亦不会叫喊,静寂无声地埋在瓦木底下。   李逍遥则已经跃出屋外,所以房间内一切与他无干。   他提着毒剑,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姜大成,从他面上,从他动作,一点瞧不出毒剑对他有何影响。   “你们都是相当厉害的杀手,可惜卑鄙了些,也似乎不求上进,所以你们永远不会成为伟大的杀手。”   李逍遥语声清晰而又从容,好像跟一个朋友谈心。   姜大成最强烈感觉是,明明人家站在眼前,而且只有孤身孤剑没有别人相助。   但何以好像四方八面都被他封锁住?似乎向任何一方逃窜都不妥当,都有危险?   莫非一流高手便有这种气势威力?李逍遥无疑是当世一流高手,但他中了毒剑竟还这么的可怕?   李逍遥叹口气:“你们只是较杰出的鼠辈,想不到我李逍遥下场如此可悲?”   他又叹口气:“姜大成,我三剑之内就取你性命,绝对不多用一剑。”   姜大成激起雄心壮志,因为自从他出任严温十二护卫之后,也曾见过不少高人名家。   “哼,三剑就能取我性命?杀了我也不相信。”姜大成微微冷笑:“三剑?真的只用三剑?何以不是两剑或是四剑?”   话声中尽是讥嘲不信之意。   “因为我只有三剑的力气。”李逍遥居然十分坦白地说出来。“如果超过三剑,我便没有气力取称性命了。”   原来如此,那么只要设法躲过他绝命前的三剑,岂不是可以逃过大劫?   但姜大成突然觉得很不对很别扭,为什么每个念头就是“逃避”?为何不能像有些人昂然不惧、奋起应战?   何况已曾练武多年,若是连人家三剑都接不住,则死在这种人物剑下又有何憾呢?   可惜这个念头一掠即逝不留下痕迹,他仍然考虑如何逃过这一定是极可怕的攻势。   李逍遥长笑一声挥剑刺去,剑招很平凡,是人人皆识的“仙人指路”。   但剑势速度还有无形无声又的确存在的强大信心,使得这一招正如白开水加上很多味精--清水变鸡汤。   只这么一招,姜大成已拟想了七种逃避身法,竟然全都用不上,竟然没有一种有用处。   姜大成虽然勉强扬剑封挡,但已经没有用了,连不懂武功之人也看得出。   因为李逍遥那把毒刻已刺中姜大成心窝,刺得不深,却足以瓦解任何挣扎抗拒。   李逍遥的确人如其名,既潇洒而又逍遥。一剑奏功就飘开七步之远,还随手把毒剑丢掉,微微含笑背负双手:“现在,我们都是一样了。”他声音很平静,但难道死到临头他仍然能保持风度?抑是他当真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姜大成由于全身感到麻木而跌坐地上:“你的确是当世高手。”他口气很真诚:“我连一招也挡不住,我输得死得心服口服。”   “你如果不作逃过我三剑之想,大约可以斗上二十招。”李逍遥口气也是真诚得叫人不能不信:“现在你一定明白何以一招都挡不住的原因了?只可惜我们已没有机会再试。唉,化鹤如今归去,悲欢旧业付谁?”   含有无限惆怅无限遗憾的长吟声中,李逍遥面色很快就变得苍白。变得可以令人一望而知他生命已走到尽头,当真要化鹤归去了。   只不知“猛将”朱慎情况如何?如果连他也遭暗算,那么他们这个集团可说是一败涂地了。   “猛将”朱慎当他一听到“镜里移花”赵任重赵五的吼声,就立刻跳起身。   第一个念头自是赶紧出去瞧瞧,但第二个念头却是完全相反,只因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既然人家遣派杀手对付赵五甚至李逍遥(后者遭遇他尚不得而知,只不过猜想而已),怎可能放过我一个?   饭堂突然弥漫着恶臭,以朱慎见识之广居然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一股可怕味道?   只见四个赤裸上身,只穿一条短裤的汉子,两个持刀两个提斧,忽然出现在他四周,恶臭就是从他们身上发出。   朱慎望见之后也就觉得不稀奇了,因为这四个汉子倒是有七分像大猩猩,只有三分像人。   他们满身黑茸茸长毛,黄色獠牙外露,身子稍稍佝偻有如猿猴,他们既然似兽而不似人,则身有恶臭何须感到奇怪?   不过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却有一种凶厉杀气。   他们显然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所以眼中泛闪残忍得近于疯狂的光芒。   朱慎外号称为“猛将”,又能被推为当代高手,当然除了凶猛之外,武功智力也真有一套,否则焉能挣到这等地位?但现在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四个丑陋恶兽似的汉子,一定赋性比他更为凶残猛恶,只因他们只有三分是人,所以不能以常情而论。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大江堂派来的杀手。   大江堂居然能当机立断,敢施展先发制人的手段,这一点却也不能不佩服的。   无论如何朱慎当前唯一要务,就是如何应付这四个怪物,只要摆得平今日的危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领教大江堂的手段。   以朱慎的武功造诣和威名,还有他那凶暴悍猛的脾气,任何人都敢打赌他八成拔刀冲上去斩杀,有两成可能则是横刀待敌。但“猛将”朱慎居然做出任何人想不到的事。   他忽然钻入桌子底下,就像忽然碰上危险的胆小女人的反应一样。   事实桌子下半点儿都不安全,桌子除了一张厚硬桌面之外,就是四条桌腿,谁都能从四方八面向他攻击,只须弯低身子就可以了。   “猛将”朱镇却绝对不是这种想法,因为第一,大江堂既敢发动攻势突袭,而连赵五这等人物也显然遭遇暗算发生了不幸,可见得大江堂必作精心布置,也有相当把握。   所以绝对不能够轻视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也更不能冒冒然就当他们是真正敌手。   第二,他心神丝毫不乱,所以,他已听见有十几个人包围着饭堂,并且都扳开了墙壁的好些砖块。   这些人要进来的话,饭堂前后都有门户,又没有人防守,他们何以不涌入来而挖开墙壁(墙上的砖块显然也是早就弄松,所以他们能够很容易地就弄开几块砖头)才钻入来?   所以不用多想也可以断定这十几个人绝对不是想钻进饭堂,既然不钻入来,他们在墙上开个洞干什么呢?   答案浅之又浅,这些人不是想用强弓硬箭,就是可怕的独门暗器。总之,他们决不是开个洞作壁上观,这一点朱慎连人头都敢打赌,也因此他忽然钻入桌底,就变成不是没有意义的举动了。   饭堂内自然不止一张桌子,相反的,桌子比任何场所都多,故此朱慎从桌子底下忽左忽右,一张窜过一张,坚厚的木头桌面就变成极佳掩体,可以使他不受十几个墙洞向他瞄准的硬箭或暗器的威胁伤害。   “猛将”朱慎还有一点最狠不过,那就是一刀劈死门口那个又丑又臭的汉子之后,径自冲出了店外,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他居然连赵五和李逍遥的安全生死全然不管。   只管自己逃命,相信没有人能够做得出,但朱慎却做出来了。   饭堂瓦面忽然有四处裂开,乒乓哗啦声中,四个装束利落手提长剑的人飞落地上。   他们的装束神情都跟郭五郎、姜大成、黄光明一样。   他们当然也看见“猛将”朱慎夺门而去,不过他们的步骤丝丝入扣极为准确。   所以他们瞪破瓦面飘落饭堂的行动也已来不及更改取消,也因此他们等于投入一个没有敌人的战场。   饭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刚才暗暗向朱慎通消息那个本地汉子弄出低微声响。   这种声响平时不大容易听到,而且他也不想弄出来,只不过他全身抖个不住,这也是他无法控制的。   由于他躲在桌底下,身子埃触桌脚和椅子,故此他身子一抖就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了。   没有人瞧他一眼,那四个剑手动作一致而又迅速,齐齐长剑归鞘,大步向店外行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忽然有些声响使他们惊愕停止。   那是沉重却不甚坚硬的物体坠落地面的砰匐响声,人人都马上想到那是“人”在高处跌落地面的声响。   但谁跌在地上?现下扒在高处的只有大江堂十二名神箭手,他们轻身功夫过得去,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跌落地上。   如果是他们坠地弄出声响,显然必有外来因素,说得直接一点,那就是有人把他们击坠,决计不是自己失足跌下,何况就算有一个失足,也断乎不会连续七八九十个先后跌下。   四名剑手虽然都是严温十二护卫,但其中当然也有发号施令的领队。   这时其中一人厉声道:“弟兄们小心,分散到四面屋角。”   他们动作都很快,话声刚刚消失,四个人已分占饭堂四个角落。   反而原本在饭堂内又丑又臭的三个汉子(本来四个,其一已被猛将朱慎杀死),却变成在内圈中。   外面砰匐人体坠地之声至少响了十下以上,如果是那批神箭手被杀,至少也有十个以上遭遇不幸,甚至很可能十二个全部被歼。   然后店门出现一个人,正是“猛将”朱慎,此人果然不愧是当代一流高手,身手之强,应变之机灵,实在使人大出意外。而且他卷土重来一眨眼间,就歼灭了敌人一大半的力量。   如今敌方只剩下七个人,其中有三个还不能算是人,而只能算是野兽。   朱慎目光一转,突然大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而又疼痛。   他这一声大喝自然不是胡乱吃喝壮胆,喝声犹自轰轰隆隆震耳之际,只见他连人带刀化为精光耀目风雷进发的长虹,宛如电掣般在饭堂内绕个圈子。   这一招只要有点眼力之人,都能够瞧得出那是无上奇妙人刀合一的刀法。   尤其可怕的是他那种凶猛暴烈有如烈火的气势,简直是无敌不杀无坚不摧。   所以刀光星旋电掣那么一刹那,旋即变回高大轩昂的朱慎。   但饭堂内已经有三人倒下,便是那三个恶兽似的汉子。   “猛将”朱慎身形露出之时不是在饭堂当中而是在东首角落,他那柄像雪一般寒光闪耀的长刀横搁在一个剑手咽喉上。   即使是不懂武功之人,看了这等情形,也知道朱慎那把锋快长刀只要稍为紧一紧,那个剑手咽喉必定裂开一道口子。   这意思是说朱慎随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死那名杀手。   大江堂的人目下在场的只剩下四名剑手,而其中一个却又是命若游丝,一点也靠不住。   偏偏这一个被威胁的又是四名剑手的领队,所以一时之间全无声息,也无全行动。   朱慎洪声大笑一声,道:“老子刀下向来不想有无名之鬼,你们报上名来。”   被他长刀架住咽喉的剑手脸色苍白如纸,道:“在下熊知本,他们是车十一,金无敌和李沛,我们都是严堂主身边十二护卫。”   朱慎道:“你们只是下三流的杀手,就像江湖上玩魔术的人,如果没有别人替你们分散对方注意力,你们根本全无作用,你们根本不敢面对面的拔剑拼斗。”   他的声音流露无限鄙视意思,连性命有如俎上鱼肉的领队熊知本也是气恼或是颓丧得面色大变,其余的人更是不必说。   朱慎又用极为鄙视声调说:“你们就算能杀死十个一百个武林高手,但鼠辈就是鼠辈,永远变不了虎豹龙凤,我希望你们还听得懂我的意思!”   听不懂才奇怪,任何人谁不想力争上游,谁又不想做个堂堂正正气凛千秋的英雄?但能做到么?   现在朱慎也看清楚四个人的相貌,很令人诧异的是他们全都相当英俊,年纪也都是二十九三十岁左右,由此可知这批护卫杀手都是同一时间训练出来的。   以朱慎久历江湖的眼光看,车十一和金无敌两人相貌似乎正派忠厚些。   至于熊知本和李沛眼睛相貌都透上奸险味道,朱慎很不喜欢这种味道。   所以他长刀稍稍吐出一点,熊知本只低哼一声,转眼间全身软垂,沿着墙壁跌落地面不再动弹。   朱慎已经走到饭堂当中,眼睛望住大门外,完全不看那三个活人一眼。   “你们已经看见了,我杀人也不会眨眼,你们哪一能逃出店外,就算是捡回性命。”他声音冷如霜雪,丝毫没有凶猛躁急之意。   此外他的话也讲得明明白白,由得他们自己选择。   两边墙角同时响起暴厉喝声,当然随着喝声还有两把长剑宛如迅雷急电攻到。   朱慎居然还有余暇叹一口气,心里说:我的眼睛果然没有看错人。   出手攻击我只有车十一和金无敌,不问可知李沛必是趁机逃走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两栖长剑完全落空,既刺杀不到敌人,亦没有遭遇反击。他们都看见猛将朱慎使出宛如鬼魅身法,从两把长剑空隙处闪出去(其实这个空隙本该有第三把长剑堵住,可惜没有,所以才变成空隙)。   朱慎并非闪避而是追杀,他那魁伟如一座铁塔那么巨大的身子,竟比狸猫还灵巧轻快,真使人咋舌。   只见他刀光挥扫闪耀出一道光芒,立刻有人惨叫一声,鲜血迸溅。   那人就是李沛,他上半身已钻出那些箭手弄开的墙洞,但下半身却掉下来血淋淋摔于地上。   朱慎一刀得手,迅速跃回对车十一和金无敌。话声平淡冷漠说:“我知道他最狡猾,他一定会利用你们而自行逃命,你们事先可曾想得到么?”   车金二人都怔住,那李沛忽然舍弃战友独自逃生之举,他们的确想不到。   然后金无敌厉声道:“朱慎,不必多言,咱们决一死战。”   车十一声音显得比较冷静:“对,朱慎,虽然我们很佩服你的眼光,也很佩服你的刀法,但今日强存弱亡,只怕已没有第二条路了,我和老金将要联手出战,请赐教。”   朱慎笑道:“这才像话,若是都用鬼祟卑鄙的手段,谁还需要辛辛苦苦修习武功呢,请。”   他横刀胸前,脚下不丁不八,看来架势虽是平凡,但自有威震千军横扫六合的气慨。   果然不愧是当代高手,也怪不得李宽人、罗翠衣、包无恙等名家十二分重视,若论真才实学,严温的一十二名护卫的确还差那么一大截(其实武当鹰派的司马无影一出剑已杀死两个护卫,就已经可以看得出此中区别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压剑待发,脚下一步步绕着顺时针方向转圈,当然他们必须找到机会(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影子),才可发剑。   只可惜现在已轮不到他们主动了,武功和智慧其实是合二而一的东西,有高低强弱的话,就是不能打马虎眼不能混过去。   朱慎忽然须发戟张,神态威猛有如暴虎怒狮,大怒声中,一刀劈出。   金无敌虽然同时一剑刺出,却被一股强厉劲气震得连退七八步,这当中还撞翻两张桌子。   车十一却没有他这么好运气,他的长剑招架敌刀之时已经折断,这还不是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车十一的头颅有半边飞出寻丈,白色脑浆鲜红血液喷得满地。   车十一当然马上就死了。   金无敌面色灰白,眼中露出凄惨光芒,你也一定能够了解他的心情,如果你含辛茹苦,刻苦锻炼了多年武功,却发现挡不了敌人一招,你岂能不灰心气馁,岂能不感到凄惨痛苦?   朱慎居然收回了长刀,声音很平静道:“金无敌,每个人资质禀赋都不同,古代的左思的三都赋用了十年时间才写出来,司马相如有名的长门赋却提笔就写好,但他们谁也胜不过谁。”   金无敌讶疑不已,所以声音也很不自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写文章跟武功一样。”朱慎那么高大魁伟粗猛的人,话声居然很柔和毫不凶恶。“有些人学一招费上好几日时间,但有些人一看就懂并且也使得出来,这两种人若是十年八年之内拼斗,当然聪明的后者获胜无疑,但如果有三二十年时间,结局就难说得很了,因为如果有足够时间,则学得快懂得快的人,优点就丧失了,你看有没有道理?”   金无敌呐呐道:“很有道理,我从未听过这么有道理的话,可是,这跟我们目前局势有何关连?”   朱慎道:“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你年纪还不大,还有机会变成真正一流高手,你虽然已苦练过十年八载功夫,但还不够,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踏出此门,给我走得远远的,决不许回大江堂不可回到严温身边,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你可能成为我真正的敌手。”   金无敌怔一下,才道:“有没有其他条件?例如要我供出大江堂和严府内幕秘密等等?”   “没有。”朱慎说得斩钉截铁,“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就行。”   金无敌长剑归鞘,拜倒地上,然后起身出去,临走之时只说了一句话:“你才是真真正正第一流高手。”   朱慎微微而笑,但笑容中却掩不住苦涩之意,想那李逍遥和赵任重何尝不是一流高手,但他们却亡于鼠辈手下。   他一面动身视察李逍遥赵任重的结局,一面在心中连连叹气,像李赵二人被暗算身亡,固然很不值得。但就算十九年前我父亲何尝不是威名赫赫身负绝学的一流高手?父亲他虽然死于天下第一杀手血剑严北手底,但事实上他与死在鼠辈手中有何不同呢?   严温面色坏得无以复加,但面色环很可能只因愤怒,然而他这刻决不是愤怒,却是有更多的恐惧。   他无法再在太师椅上坐得住,起身踱了几个圈子,心中烦躁得想狠狠打任何人几鞭子。   但哑女人刚刚奉命去瞧瞧沈神通情形,而儿子严星、严雨甚至小麻雀都跟随鸡婆婆躲在秘室(那儿地方很大,有厅有房,所以应该称之为秘屋)。   眼前的唯一生还者郭五郎平时还可鞭打,但现在却不行,因为这次动用了九名贴身护卫,还有神箭手和野兽似的恶汉不算,却只回来一个,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然而敌方三个人却只死了两个,而最可怕的猛将朱慎又不知去向,并且也可能把金无敌掳走(因为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如果金无敌是落在朱慎手中,另怕严府及大江堂,许多秘密以及本身的实力都会瞒不过对方了!   这都还是其次的问题,真正可惊可怕的是假如这等江湖中一流高手再来这么几个,还有什么力量什么方法应付?   遁走了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当然有可能卷土重来。   而目前大江堂全部精锐高手去对付的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如果那两个恶人谱中的高手逃走了任何一个,自然也是莫大祸患。   退一万步说,就算常逢、周四平两名恶人被大江堂诛杀了,但只要有点脑筋的人,也会知道大江堂一定付出了相当代价。   可惜的是大江堂现在付不起代价,最主要支柱血剑严北已经离开,能不能回来或者何时才能回来无人得知,而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已经少了两个而剩下六大高手,大江堂岂能再付出代价?   郭五郎忽然道:“大爷,你何必烦恼多虑?其实你已经大大的成功,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严温讶然注视,成功?哪里来的成功?眼看大江堂基业不保,眼看严府被敌人入侵无力抗拒这算是什么成功?   他心中很气恼,如果郭五郎讲不出强有力能说服我的道理,我叫你马上尸横此地。   “大爷,你莫非忘记了猛将朱慎,镜里移花赵任重,还有拨云踏雪李逍遥都是当代一流高手,他们任何一个两个若是杀上门来,连三香五舵没有一位会不皱眉头,对不对?”   这话似乎很有点道理,严温眉头一舒:“那便如何?”   “可是大爷只派出你的护卫以及几个狼人,加上十来个箭手,就能够杀死了两大高手,你何以还不满意?”   “我应该满意?人家都快要杀上门了,天下又不是只有三个一流高手。”   “眼前确实是迫促一点,但只要熬过去,只要能保存大江堂元气,大爷,咱们大江堂千余帮众,再加上我们可以控制的数以万计的人家,我们挑选一两百个少年才俊之土,有何难哉?”   严温连连点头:“的确不算困难。”   “如果你身边有一两百个像我们这种护卫,我想天下绝对没有能动得你的人。”   “就算来上十个八个一流高手,你至多用三二十个护卫性命,就可以歼灭他们,请问大爷那时还何惧之有?”   严温过去揽住他肩头,甚至把脸颊靠贴过去,柔声道:“对,对。你真是天才,以后训练人手时,你一定要尽力要负责,其实我们可能在一二百个护卫之中,再挑选出一些特选好手,组成一个极秘密的杀手组织,我们可以早一步除去任何可疑人物,我们永远不会泄露秘密,因为,我们根本不在外面接受生意不必在外面赚钱,我这主意好不好呢?”   郭五郎想一下才衷心应道:“简直太妙了,大爷你才真是天才。”   严温眼中露出残酷无情的凶光,任何人眼中若出现这种光芒,已可以肯定他杀人了。   但郭五郎却看不见他眼光,因为严温像女孩子一样偎靠他肩上,而郭五即有力的双手也搂住他的腰身。   郭五郎忽然发出淫邪古怪笑声,把严温抱起向紧邻书房的卧室行去,他想干什么?他为何像吻女孩子一样吻严温面上,甚至唇上?   书房门口忽然闪入一个人,无声无息而又飘没得很快,霎时阻挡了郭五郎的去路。   郭五郎只好停下脚步,既不放下严温,也不说话。   严温在他怀中懒懒道:“哑女,有什么事?沈神通怎样了?”   哑女人大概已看惯这种场面,所以神色如常,一连打了好多手势。   严温点点头,也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走吧,沈神通既然还不能走动,地牢既然一切正常,这一方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哑女,你去召集神箭手和剑手,严密守住我这儿,我不想被任何人惊动败了我的兴致。”   暂时没有人会败坏兴致。   因为猛将朱镇或者司马无影这时都不知在何处。   而沈神通也仍然在地牢中。   现在已经是晚餐时分,地牢内一片喧嘈,铁门和石墙砰匐作响。   但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十多年来这已是有如春去秋来,或者是火燥水湿样地自然,一样地合理。   例如忽然一旦全无声响,全然不嘈不闹,反而变成不正常而使得防卫方面进入紧急程序。若是进入防卫紧急程序,担保连苍蝇也飞不出这座地牢,详细情形太过噜嗦了一点儿,所以暂时不必浪费笔墨时间。   总之几个满身黑毛形状丑陋的汉子(现在已知道他们是严温用某种方式做成的兽人),他们迅快送食物进来,也迅速离开。   由于极少吵耳惊骇人的种种声音忽然消失,所以两道铁门关闭锁上,声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沈神通忽然像跳蚤一样灵便跳下床,并且奔出外面甬道。   他话音很和缓有礼,但声音却是用内力迫出,故此十几间地牢(有人无人全部在内),都一定听得清楚。   “各位前辈,我已奉告过我的姓名是沈神通,但各位前辈可能有些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不知我若是提起家师就是中流砥柱孟知秋,诸位前辈知不知道?不知诸位前辈敢不也信我,听从我的办法?”   他不但早在午饭前已经塞给每个人(一共七人)两个酱肉馒头和一壶参茶,又说出自己名字,并且再三叮嘱人人不可食用送的饭菜。   沈神通这个名字虽然是名满江湖,但究竟还是晚期的事,孟知秋可就大不同了。   果然一个低低而又含糊的声音道:“神捕孟知秋?你真是他弟子?”   沈神通发出轻松笑声:“讲话的敢是武当前辈痴道人?”   众声寂然一阵,仍然是含糊声音道:“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为什么?”   沈神通道:“天下没有人能够话音既含糊,但入耳又字字清楚,这等玄门正宗至高无上内功除了痴道人还有谁?”   一个破锣声从左边最后一间石牢传出来:“不对,不对,他是天台山傻掸师,不是武当痴道人。”   “不对,不对。”沈神通也学他讲话腔调,唯一不似就是那副天生破铜锣声:“我是百花洲胡说和尚,谁叫我的江西口音露出破绽,当然还有这副破锣嗓子,也是罪魁祸首。”   “哈哈。”破锣声干笑两声。但任何人都听得他竟是承认了:“神捕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洒家看他这个徒弟可能比老孟还可怕。”   如果顺着江西百花洲胡说和尚话题讲下去,恐怕一会儿就绕到天南地北去了。   所以沈神通道:“还有五位前辈,希望不必叫我一个个的猜,因为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一个石牢内传出雄壮震耳声音道:“我是鄂北袁越。”   “我早猜到了。”沈神通的确早已猜到,故此声音很平静:“除了袁前辈之外,天下还有谁能将石墙擂出那么巨大声音。”‘那鄂北袁越外号擂地有声,十二式插手拳力之重天下第一。   袁越重重叹口气:“秋老果然天下无双,连他的弟子也如此高明,谁能不佩服呢?”他只短暂停歇一下:“除了胡说和尚、痴道人和我,你已知道之外,此外还有四人,一个是万里云雁吴潇潇,他是第一流的独行大盗,谅你必定知道他,所以不必多介绍了。”   沈神通的确惊讶地嗯了一声。   “第二个是割爱手顾慈悲,这个家伙邪得很,我也不必多说。”   当然谁不知道天下十大邪人之一的割爱手顾慈悲呢?   只不知轮到顾慈悲他自己之时,能不能像他对别人那样洒脱地使人割爱?   袁越雄壮震耳声音又道:“还有两位一是泰山怒汉冯当世,一是黄山女侠金花银蛇冉华,这两人的名字你听过么?”   “我听过。”   沈神通声音仍然很平静,虽然他心里其实很急,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这里慢慢地介绍?   “从前传说金花破铁胆,银蛇吞怒汉,看来泰山冯前辈的铁胆和石敢当神功,都在冉姑娘面前大大吃瘪了?”   泰山怒汉冯当世居然不怒,反而哈哈一笑。冉华声音仍然娇滴滴很悦耳:“沈神通,孟老还好么?”   “家师目下情况未卜,此事说来话长,反正跟刀王蒲公望和血剑严北都有关连,但如果真有问题的话,祸患却绝对不是蒲严两人,所以我说这事很复杂需得慢慢解释,现在诸位前辈要不要离开此地。”   胡说和尚破铜锣声音先道:“废话,我们好好的为何要离开呢?你担保会有地方给我们管食管住?”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而却偏又十分清晰:“我们出得去?”   冯当世声震屋瓦大叫:“小冉,我们出得去第一个地方就是到黄山去。”   吴潇潇很斯文很温和:“沈神通,如果你不要代价,我们一定会很感激,如果你要代价,我们一样也很感激,你为何迟疑?为何要多问我们?”   “吴前辈的话真是一针见血,我先请问你们,为何你们被囚十多年都很安份?为何每天三餐你们叫啸吆喝,但一吃饱就没有一点声息?”   没有人出声回答,所以沈神通只好自己接下去:“因为饭菜之中有毒,你们吃完之后,不得不运功对抗,所以你们不但没有余暇设法逃出石牢,而且每到吃饭前哪一点时间,正是你们功行圆满之际,于是你们或是啸吼,或是笑喝,还有撞门擂墙无所不至。你们只不过试验自己的功行而已,并非真要弄出许多声音。”   胡说和尚道:“放屁,我们又不是吃饱饭没事于(其实正是没事可于),你快快滚蛋,别惹恼了我大和尚。”   顾慈悲立刻接口道:“沈神通,这家伙就爱胡说八道,不过你分析这些情形有何用意?   严家向我们下毒也不算怪事。”   冉华悦耳声音升起来:“这种讲法也不妥。因为,血剑严北当年在墙壁留下击败我们每个人每一招的剑法图形,又在屋角留下一条红绸带,言明只要我们找得出破他剑法的招数,我们一扯动红绸带,他马上就会出现会面,既然如此,他何须下毒?”   冯当世厉声道:“对,严北明明要借我们之力,找出他刻法尚未圆满的地方,所以他怎会向我们下毒。”   他声音甚是响亮,故此沈神通实在不得不嘘两声,道:“诸位前辈照例饭后就寂静无声了,如果给人家听见我们许多声响又听见我们交谈内容,只怕非常非常不妥。”   冉华低声呵斥道:“对,冯当世,你以为你声音大就什么都办得通?哼,笑话,我十几年食不饱睡不好,还有十几年都没有衣服可换,你怎不替我想想,怎不使我日子好过一些呢?”   冯当世自是不敢哼声,他能够一头碰死自己,但花金银蛇冉华的要求却是无法达成的奢望。   擂地有声袁越道:“沈神通,你一定猜对了,怪不得十几年来每次食完饭,不论早午晚那一顿饭,食完总是真气溢散全身懒洋洋的,所以不得不全力运功对抗。也所以一吃完饭就无人弄出声响了。”   胡说和尚打个哈哈,道:“那时我只是跟着大伙儿不作声而已,要是只有一个人穷嚷嚷有什么意思呢。”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道:“别他听他胡言,沈神通,严家下的毒很不了起,我们十几年来虽然也想过这一点,也运功试过无数次,却没有人敢确定人家下毒,而且,如果严北要杀死我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何须用毒?”   万里云雁吴潇潇道:“只要一二十天不送食物食水,我们通通饿死,渴死。人家为何要使毒呢?”   胡说和尚抢着说道:“人家高兴行不行?”   好几人一齐骂出”胡说“、”放屁“等话,但沈神通接口时声音大而忧虑:“有时候某些情况不一定是按常规常理想得通的,胡说和尚前辈这话大有道理。”   袁越重重哼一声,道:“我看没有道理。”   黄山女侠冉华道:“有道理,我常常举想到,我们既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更不是贪吃馋嘴之人,但何以每到快有饭菜送到时刻,个个都急得不得了,个个都垂涎等候。”   沈神通道:“我老早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人家饭菜中有某种奇异药物,迫使各位不得不全力运功消解,等到毒力去尽却也就是各位能够发出声音之时,咱们更可能假定由于各位运功之故,所以那时饥渴交集都十分急于得到饭菜食水,但天下有这种奇妙可怕的毒药么?”   割爱手顾慈悲缓缓道:“我只奇怪何以起初的一年多,严北对咱们人人礼遇非常,每天有人打扫,有人收拾床铺。每天有热水洗澡也有人洗衣服,饭菜也十分丰盛,但为何突然间完全变了样子?”   人人全都默然,大概除了同样感到迷惑之外,却不免怀念严北礼遇那段时光。   沈神通道:“各位前辈当必知道,再过一阵就有人进来收回碗盘,他们十几年来已做惯这些事,所以这也是各位离开这地牢的上佳机会,你们意下如何?”   胡说和尚道:“我不走。”   冯当世奇说道:“这里很舒服么?”   胡说和尚应道:“当然啦,天下还有哪一个地方管食,管住而没有有人向你噜嗦的?”   顾慈悲道:“沈神通,我们谁能破门而出?如果能够,老早就动手了。”   沈神通道:“各位若是出得此地,严家有两个人万万动不得,一个是哑女人,她行走之时连飘带滑十分好认,第二个也是个女子,很年轻也很美丽,叫做麻雀,她们都出了不少力量,我才能够帮忙各位。”   这些高手们绝对不会伤害女人和麻雀,这是沈神通现下唯一最有把握的了。   至于他们出去之后会怎样做,却无法猜测也无法管束。   要是你是当代一流高手,而又被囚禁十几年之久,你知不知道你脱困之后会做些什么事呢?你大概也不知道,也无法想像吧?     第四章 消沉二十年 居然见天日     沈神通恨不得立刻背生双翅,立刻飞回大江边那个小小爱巢,只要能够再看见马玉仪再看见小儿子沈辛一眼,哪怕当场死了也没有遗憾。   因为他这条性命是捡回来的,何况他已答应过严温,只要治好他放走他,以后不得出手报仇,还须奉上“悲魔之刀”!   故此沈神通空自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藏身在大树上。而且由于场面之盛大,所以一时也不肯走,不愿走。马玉仪以及小儿子,也只好等一等再说了。   能够吸引沈神通的场面当然不会寻常,那严温既使化成灰也认得出。   而大江堂的高手如虎头香主李宽人,凤尾香主罗翠衣,“有死无生”包无恙,“燕人”   张慕飞等等,沈神通也都认得,此外还有几十个箭手、剑手,声势颇为浩大。   但对方人数虽然不多,声势却丝毫不弱,沈神通自然也通通认得或猜得出来。   第一个就是武当派的司马无影。   此人剑术之精妙当世恐怕只有“血剑”严北才接得住(意思即是赢得他)。此外还有一个铁塔似的提刀大汉,就是“猛将”朱慎。   虽然天色已经昏暮,但四下灯火通明,把庭院一片平坦地照得纤毫毕现。   沈神通眼光落在第三个人身上,这个人高高瘦瘦,大约五十余岁,身穿青袍,面色也有如衣服一样青得骇人。   由于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加上唇角两道下垂的深纹,使人禁不住泛起“他不是人”的奇异感觉。   司马无影、朱慎站在一边,青袍人却离开他们远达两丈,但三个人却一齐对着大江堂严温等人。可见得他们都是大江堂的敌人,同时又可见得这三人志同而道不合,所以并不站在一块儿。   “看来大江堂形势很不妙。”沈神通心中自言自语,“青袍人显然就是名列恶人谱,而且又是天下十大邪人之一的‘青蝇吊客’乐未央,事实上只要司马无影和朱慎两人就足以使大江堂很难应付,何况又加上‘青蝇吊客’乐未央这个恶魔?如果我是严温的话应该怎么办?我想只好不露痕迹地赶快溜之大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不管形势多么紧张,“玉篮翠带”罗翠衣仍然是最惹人瞩目的一个,因为她又露出那种摄魂夺目的冷艳光彩。   她似乎每逢遇到艰险,遇到强敌,就会呈现直迫人心的冷艳光芒。   “猛将”朱慎集中注意力观察罗翠衣好一会儿,忽然大大叹口气:“唉,如果我早生二十年就好了,我可能会很伤心,但却不会遗憾。”   若是时光倒流二十年,那朱慎遇到邀游江湖的罗翠衣,彼此年龄相当,自然可以有非份之想。   由此推论,朱慎因为很可能得不到芳心获不到青睐而伤心,却没有今日全无指望的遗憾。   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目光一时都集中罗翠衣脸上。   罗翠衣的表情越发冰冷得如霜似雪,但也美丽冷艳得更为眩目,更有魅力。   她修习的一定是一种奇异内功,人人都这样想,因为她平时看来只不过是个十分普通的中年妇人。   可是一旦临阵对敌(对敌时当然要运功护体以及准备出手),便突然呈露无限奇异冷艳,变成光芒熠熠的明星。   朱慎一点也不在乎她不悦的反应,还耸耸宽厚的肩头,又道:“我的话虽然听来近于亵渎,也近于不自量力,但我说的是实话,所以问心无愧,别人不过只把话藏在心里而已,这儿可有谁敢说我讲得不对?”   当然没有人肯独持异议,就算真的不同意,也绝对不会讲出口。   李宽人踏前五步,笑容声音都十分和气说:“诸位如果是为了‘海龙王’雷傲候而来,我李宽人的回答是,雷傲候既没有来到严府,也没有来过敝堂任何地方。”   司马无影道:“雷傲候亲笔用当铺特殊字体写的一封信,藏在他家大厅主梁上,这封信是留给他儿子雷不群的,信内写得明明白白,若然发生巨变,他会躲到严家。这封信当然不是事情发生后才写的,可见得他十分慎密,事前连儿子都不透露,不让他知道的,可惜百密一疏,他差遣人送信给管家于忠时,这一封信却被人截获,所以找到梁上那封密函了。”   严温、李宽人等为之目瞪口呆,既然雷傲候留下亲笔,当然举世之人都绝不相信大江堂方面的话了。   司马无影又道:“我们在码头别后,我查了两天,只知道那陈归农,还有‘长春藤’常逢、‘醉猫’周四平、‘镜里移花’赵五、‘拨云踏雪’李逍遥等正邪五位高手死在大江堂手中,虽然你们大江堂也折损了三位舵主,但如果雷傲候实在不在此地,你们何以全力以赴杀死那些人?你们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让天下的人消释疑惑?真的没有其他方法解释误会,还你们清白?”   大江堂的人你望我,我望你,竟没有一人能够开口反驳。   如果只有一个司马无影,哪怕他剑术精妙绝世,大江堂仍然不须多所顾虑,道理讲不通干脆就动武,但现在还有朱慎和“青蝇吊客”乐未央,问题就不但不简单,简直是严重之极了。   李宽人笑嘻嘻(他外表一团和气,就算刀子搁在脖子上也是如此)说道:“虽然雷傲候的确没有来过,但根据司马兄的话,看来雷傲候却又一定躲到严府来了,如果这是一个圈套,我李宽人第一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天下谁能设下这么一个圈套呢?”   这个问题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这个人就是藏在十丈外一棵大树上的沈神通,只不过沈神通就算打死也不会现身回答,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所以沈神通听到严温忽然大叫说“我知道是谁”这句话时,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严温怎会知道?难道哑女人会泄漏秘密?但一定不可能,她若是泄秘,铁定连自家性命也保不住,她会做这种傻事?她会出卖我?   严温忽然变得口齿不清,所以,他虽然喃喃反复说出:“一定是‘人面兽心’陶正直。”这句话,却没有人听得明白。   “人面兽心”陶正直的手段智计,的确可以布出这种可怕圈套,尤其是他曾经参与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雷傲候乃至微尘和尚山凝之等一连串的决斗场面,知道了一切内幕,所以的确只有他最有设圈套的资格。   李宽人道:“堂主,既然您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何不公布出来让大家知道?”   严温身子震动一下摇头道:“不,我猜错了,一定不是他,他决不会害我。”   他不但语无论次,而且面上表情显现出甚是恍惚。   五湖钓叟“有死无生”包无恙斯斯文文道:“堂主若不想说,那就不必说了,难道咱们大江堂还能让人迫着说话不成?”话声虽是斯文有礼,但话中之意却横蛮暴戾之至,这一点正是与众不同之处。   罗翠衣的声音冰冷而又清脆说道:“‘青蝇吊客’乐未央,你走还是不走?”   显然他们很多年前已经相识,甚至可能不只“相识”那么简单。   乐未央青色的面孔闪过一阵白气道:“我不走。”他答得很干脆。“你若是站到一边看热闹,我也站到一边。”   李宽人肚子里算盘一打,立刻算出这是稳赚不赔的交易,一个罗翠衣抵消一个乐未央,自然占足了便宜。   “罗香主。”李宽人声音十分威严有力:“且站到一边去。”   罗翠衣道:“好的。”举步行去,但却是向“青蝇吊客”乐未央一直走过去。   人人都听到李宽人的话,当然也听到罗翠衣的话。目下既然她已听令移步,不问可知她和乐未央都将置身事外,所以都不再注意她。   直到罗翠衣忽然扬手飞出一道颜色柔和的绿光,那是她兵器之一的翠带,这条翠带居然竟是远攻丈半外的司马无影时,双方的人才大吃一惊,同时也十分疑惑不解。   李宽人讶疑的是罗翠衣何故鲁莽违令出手?难道她不知道乐未央的份量?   司马无影和朱慎则奇怪她何故硬要拖乐未央下水?何以反而跟大江堂过不去?   司马无影像变魔术一样,也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动作,但手中忽然多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   长剑划出一道精芒,剑气乍闪,罗翠衣那道翠带忽然有两尺软软垂下。   罗翠衣掣回翠带。司马无影也压剑凝立。   首先说话的人,果然是“青蝇吊客”乐未央。他说道:“罗翠衣,你必定想知道二十年后的乐某人,还会不会像当年那样为你出手对付任何强敌?我看你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人人心中叫声“惭愧”,敢情罗翠衣突然出手另有内情,并非自以为武功盖世,也不是失去理智。   罗翠衣冷冷道:“我为何要知道?”她说话时举起左手玉篮道:“乐未央,如果你不马上离开严府,那就不能不猜猜,看我一手训练的‘六十甲子死神之箭’里面,哪十二支是‘空亡’之箭了,你要不要猜猜看?”   四方八面突然出现六十名箭手六十张强弓,每张强弓都已拉满也都搭着硬箭。   六十甲子是中国自古所用干支纪年以及记载日子的方法。由于天干(甲乙丙丁等)有十个,而地支(子丑寅卯等)有十二个,故此排列起来每一给都有两个地支落空,在占卜星相诸家称为“旬空”,也叫做“空亡”。   换言之罗翠衣的箭阵隐伏着奇异的危机,这种危机对付别人有没有用不得而知,但对付乐未央必定百分之百有效,因为乐未央面色已经由青色转为白色,又由白色变成黑色。   “我一直希望你来试验一下,看看‘空亡’之箭能不能杀死你。”罗翠衣显然很开心,所以如冰如霜的脸上居然露出笑容,乐未央面色变得这么剧烈,即使是傻瓜也看得出他的惊震恐惧,罗翠衣当然更加看得出。   “不过现在不急。”她又说:“你既然不跟着我出手,那就站到一边去,等我应付过强敌之后才轮到你。”   “青蝇吊客”乐未央好一会儿脸上才恢复原状。他跺脚厉声道:“罢了,罢了……   呜……呜……呜……”惨厉啸声极是惊心动魄。啸声随着他宛如一朵青云的身形破空飞起,霎时摇曳于数十丈之外。   罗翠衣徐徐回到本阵,这时连严温也称赞地向她笑着点头。“青蝇吊客”乐未央成名三十余年,名列恶人谱上,同时又是大了十大邪人之一。这种恶敌谁惹上了谁就倒霉无疑,但罗翠衣轻描淡写之间就把他撵走,谁能不佩服呢?   李宽人拍拍“拂花令”的皮鞘,跨出两大步说:“我担保敝堂主开放严府以及大江堂任何地方,好让天下名家高手搜查。雷傲候确实没有来过,所以我们并不怕被你们搜查。”   司马无影道:“如此最好。”   李宽人苦笑一声说:“但严府以及大江堂各处地方岂能轻易开放供外人搜查?所以你们最好先杀死我们几个人,只要我们都变成尸体,敝堂主一定给你们这个面子,一定让你们搜查任何地方。”   说来说去仍然是老一套。看来除非杀尽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现在只剩下一半),否则必定有阻力,必定不能进行搜查。   “有死无生”包无恙挥动一下长长钓竿,由于钓竿末端纤细而又柔软,所以划过空气时发出刺耳的“忽忽”声响。   这种刺耳声响可怕的程度,绝对不比刀剑相交的声响弱些,你只要被那细细的钓竿末端扫中的话,不但臂膀大腿会断掉有如刀剑砍中一样,又或者身上任何骨头都会断裂,你就非害怕不可了。   “我先请教司马无影的武当鹰派神剑。”他拖着高木屐踢达走出来说:“但司马无影请你注意提防,我有不少帮手,我不是跟你单打独斗,不是跟你印证武功。”   “对,我们是拼命。”司马无影回答。对于这个人他反而有点好感,因为他是一派明人不做暗事作风。   包无恙离司马无影还有两丈之时,突然一道人影如奔雷电掣地冲出,擦过他身边,一直扑向司马无影。   这人手中的丈八蛇矛一下子就搠到司马无影胸口要害。   丈八长的蛇矛属于长兵器,本是在战阵骑马冲杀的武器,所以威猛之势慑人心胆,再加上“燕人”张慕飞凶悍的外形,更添凛凛然三军辟易的威势。   包无恙一定也跟张慕飞搭挡惯熟,故他手中钓竿“忽”一声斜斜扫去,居然后发先至,一股寒风已割到司马无影右颈要害。   任何人都不难想像得出司马无影窘困危险处境,因为包无恙、张慕飞都是时下高手名家,这两人联手出击已经难得,已经少见,更何况他们竟然搭档惯熟,曾经多次操练过,因而一加一便不等于二了,而是等于八或者十了。   司马无影长剑一竖一压,粘住钓竿压倒右边空门,这一瞬间张慕飞长矛也到达了,司马无影略略一侧身,矛尖挟着劲风从他胸口边擦过,却落了空。   张慕飞的长矛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落空,事实上长矛是被一把特别宽厚特别沉重的长刀劈歪了的,长刀主人就是“猛将”朱慎。   朱慎庞大身躯轻盈如燕雀,他回旋半圈,长刀映出耀眼精芒,“当”一声及时架住另一件沉重兵器“拂花令”。原来李宽人亦已出手进攻,他动作快得有如鬼魁,一眨眼间又攻了三招之多。   虽然拂花令三招都被封住架住,但已形成可怕压力,所以一道翠带横空飞来之时,连十丈外的沈神通也几乎闭上眼睛。   罗翠衣这一招实在攻得太美妙了,不但招数是第一流境界,尤其是拿捏时机恰好趋虚攻入,这一招才最上乘才最可怕。   显然她和李宽人也是搭挡惯熟,所以配合得精严神妙,所以威力徒然增加许多倍。   翠带劈一声扫中朱慎肩头,朱慎象铁塔那么高大的身形,也禁不住轻轻软软一条丝带子的一击,斜斜抢出三步。   在这踉跄败走的三步当中,朱慎长刀一共挡了三招拂花令和一记翠带的攻击。   朱慎居然还不倒下(换了别人老早肩骨尽碎至内脏重伤跌倒了)。他忽然舞刀,幻成一团光影护住全身。   拂花令和翠带虽然骤雨狂风般攻去,但看来朱慎这一套防守护身刀法严密得有如铁桶,看来三、二十招之内绝无问题。   朱慎声音很柔和,绝对不像铁塔也不似大汉口中说出:“无影兄,今日看来情况不妙,咱们还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司马无影的辛辣剑法已迫人张慕飞圈内,所以张慕飞也已经丢掉长矛改用背上的长大古剑。另一方面包无恙的钓竿由于戳不进司马无影剑圈中,所以暂时是僵持局面。   他面上泛起淡淡笑容,在这种拼命时候,这个人居然还能够笑得出,的确令人惊奇,也可以由此而看出司马无影不但剑术精妙,而且心灵的修养也很有火候:“说到逃之夭夭,朱慎兄可曾考虑到四方八面的箭手和不少古怪杀手?又可曾考虑到速度问题?朱慎兄,你这么一个大块头,难道跑起来会比别人快?”   朱慎柔缓回答:“不要紧,我皮粗肉厚任何兵器都可以硬拼一两下,所以我一定可以冲出去,你呢?”   司马无影道:“说来惭愧,我跑得挺快是不错的,可是原意却不是用来逃走的,唉。”   他重重叹口气:“但现在不跑只怕不行了。”   他忽然喝一声“着”,剑光闪处张慕飞左上胸口已经中了一剑,溅射出鲜血。不过因为刺得不深,而且又不是要害,所以张慕飞抡剑扑攻如故,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   罗翠衣清冷声音插入:“你们如果想变成刺猬,那就不妨逃走,我这个箭阵就是专门对付来去如风的高手,例如‘青蝇吊客’乐未央之类擅长轻功的人物,你们大可以试试看。”   朱慎、司马无影都还未有回答(事实也不易回答任何话)之时,忽然嗅到一阵臭味。   这种臭味绝对不是毒气,而是污秽动物的臭味,他们眼光一闪,已看见一共六个赤裸上身,下身只有一条短裤,全身黑毛,面目狞恶的大汉冲过来了。   阵阵恶心臭味无疑是从他们身上发出,这些人简直只能称之为野兽,连声音也是可怕的咆哮。   他们动作极为敏捷,一下子就扑入战圈,也一下子就被司马无影和朱慎劈死两个。   剩下的四个更为凶恶,露出獠牙猛扑过来。   司马无影、朱慎的兵器被对方四大高手牵制羁绊住,一时抽不出手对付这些野兽般的恶汉,只得连连后退。   严温纵声尖笑:“他们就是我豢养训练的兽人,我还有几十个兽人,我想知道你们能够杀死几个?”   连沈神通也为之毛骨悚然,因为这些兽人显然绝不怕死,你就算有一身武功可以一脚踹死一只疯狗,然而,当你面对几十只疯狗之时,你岂能不心惊胆寒?   臭味忽然更浓,因为黑暗中又奔出八九个兽人,咆哮之声确实可怕之极,此外又涌出七八个持剑的骠悍汉子,这些人一望而知是擅长杀人的专家,也就是世俗称为杀手的人。   他们散开守住外围,分明是等对方突围之时才出剑狙杀。   天罗地网似乎已经布成,司马无影、朱慎能够至今尚未败亡,已经很不容易了。   忽然众声寂静了一下(咆哮声除外),因为在黑暗中出现了一队人,鱼贯列队出现在灯火之下。   带头的一个竟是妙龄少女,脸蛋圆圆的既美丽又可爱。   跟在后面的一串人,个个衣衫褴楼,须发蓬松污垢,面孔脏得瞧不出本来面目。   紧跟在美丽少女后面的一是个白发老人,他手中有一支竹子,看得出乃是刚刚折下来的,竹枝一端顶住美丽少女后心。其余尚有六个同样古怪污垢的老人,鱼贯跟在后面。   尾随最后的也是个高大魁伟的白发虬髯老者,他突然发出一声比兽人们更可怕更响亮的咆哮,也突然离开队伍飞身跃出数丈,落在那群兽人中间。   砰砰匐匐一阵七八下巨响过处,同时便是七八个兽人飞上半空,每一个至少也飞上六七丈之高,在夜色中几乎已看不见了。   不过这些兽人很快就掉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只见他们个个瘫卷成一团,显然早已全身骨骼尽碎,也显得不是摔死的。   这等雄浑威猛的掌力真是旷古绝今。你不妨拿一块石子丢丢看,如果你能够丢到六层楼上,你已经可以创纪录了,何况是一个人那么大的体积和重量,当然更加惊世骇俗。   他须发戟张,仰天大笑:“痛快,痛快。”声音响亮得震耳欲聋:“大江堂哪一个过来接老夫一掌?”   李宽人大惊,发出号令,登时人人撤退,因此,那四名兽人转眼间都死在武当长剑和朱慎大刀之下。   李宽人发出和气笑声,说道:“您老敢是掌力天下无敌的‘擂地有声’袁越前辈?咱们无冤无仇,有话好说,何须动手呢?”   严温只盯住那美丽少女,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个美丽活泼的麻雀,他实在又气恼而又想念,那几次的合体缠绵已经形成神秘魔力,使他无法忘怀。   但麻雀为何会和这七个奇形怪状、污垢肮脏的老人在一起?她为何面色很苍白也有点憔悴?她最近日子过得好么?   七个肮脏老人当中有一个是女性。她的面孔五官已瞧不清楚,只有一头白发显示出她的年纪,不过她的声音倒是很娇柔悦耳:“李宽人,你说我们之间无怨无仇么?”   李宽人大大怔了一下,这位声音娇嫩的老婆婆是谁?她何以认识我呢?   这个老婆婆自然是黄山高手“金花银蛇”冉华。她轻笑两声:“对,你也许说得对,我们之间可能无怨无仇,但我却想把你们所有的人通通剥皮拆骨。”   她用食指按唇嘘一声,表示要别人不要做声。然后又说道:“别问我为什么,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总之,我要剥你们的皮,拆你们的骨。”   为什么她和他们都对大江堂有如此深化大恨?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肮脏污垢,以至全身发出臭味来?为什么麻雀会带领他们前来?这些昔年纵横江湖却又已经销声匿迹很久的一流高手们,何以会聚在一块儿?   总之都是为什么,都是疑问。   紧随冉华身后的就是泰山怒汉冯当世,他身量也和擂地有声袁越一般高大,所以他忽然离队斜行十步,没有人会看不见。   冯当世的位置已经告诉大家他要对付三名持剑杀手,这三人都是严温的亲信侍卫,平时只听严温命令,甚是跋扈骄横。   他们虽是震慑于袁越惊世拳力,但这一个老人并不是袁越,手中也没有兵器。所以他们反而窃喜,因为一来他们手中之剑都极为锋利,所学的剑法也都是凶毒狠辣的杀手剑法,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可能强过他们,但却不一定会被杀,二来都认为世上拳力强猛,威重得有如袁越的人绝对很少,这一点他们都很有信心。假如没有袁越那种可怕拳力之人,却用赤手空拳对付他们三把快剑,这人一定是想自杀或者是神智不清了。   故此当冯当世用粗大手指指住他们之时,他们不但没有退却,反而一齐迎上去,事实上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三个服饰兵器甚至年纪都一样的杀手悄悄移动脚步,这另外的三个显然打算截断冯当世的逃路。   正面那三个杀手之中有一个冷笑道:“你想动手?”   冯当世发出响亮笑声,不过笑声中却表示出勃勃怒气而不是欢喜高兴:“对,我要砸扁你们的脑袋。”   那三个杀手中有个比较聪明冷静,所以有点惊讶:“你很生气?”   冯当世道:“我当然生气才杀人,谁在高兴快乐时杀人呢!”   既然他已声明打扁脑袋,声明要杀人,所以那三个杀手更不必客气了,正面的一个长剑疾挥划出一道眩目光圈,由于剑身雪亮,灯光强烈,故此反射出去的光线真能使对方眼睛有一瞬间看不见别的景物。   就在这一瞬间,三支剑的锋利尖端都刺中冯当世的身体,事实上正面的一支剑(划圈反射光线的)慢了一线才刺到冯当世身上。   他们的招式一点都不好看,而且最大缺点就是人人都放尽全力,不像其他武林高手总是攻中有守,总是蕴蓄余势和余力。这样若是一剑攻去不能得手,自己还可以闪避对方攻击,或者可以回剑封架。   但这三个杀手却都是用尽所有力量和速度,故此看来既不深洒又没有学问。   可是这才是正式的杀手剑法,这些杀人专家受过严格训练,绝不浪费任何一丝气力于无关杀人的动作上。闪避或者封架只跟自己安危有关,与杀人无关,所以他们就完全不加理会,也决不留下丝毫气力。   三把剑明明都刺中冯当世胸腹等处,可是那三个杀手忽然怀疑自己的剑尖是不是因为有东西包住所以变得很钝,变得完全不锋利?   那是因为三把剑都刺不进对方身体。   其实以他们剑上的外功内劲,加上闪电般的速度,就算用钝头的粗木棍,也可以洞穿牛腹的了。   泰山石敢当神功号称天下硬功第一,果然有惊世骇俗之威。   冯当世怒吼一声,这是他神功的一部份,并非被人刺中而愤怒大吼,其实,他吼声还未传出口腔,双拳已发,像打铁一样砰砰砰一连三响,就完全解决了三个杀手。   这时他怒吼之声才响彻全场,有如深山虎吼,四下树木都肃籁摇震。   冯当世第四拳却是向身后杀手攻去,其间毫无停滞,在他后面那三个杀手本已包抄阻截他退后,所以双方距离并不远。   谁也想不到冯当世身躯那么魁伟,硬功那么霸道,但纵跃之时竞也灵活迅快如燕子。那三名杀手已来不及逃走来不及后退,当然他们绝对不会束手待毙,所有的人都看见三把长剑一齐刺中冯当世身体。他们的剑全无虚发,而且最可怕的是剑剑刺中都是立刻就死,立刻就失去抵抗力的要害。   可惜,碰到冯当世就一点用处都没有,冯当世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连环发出,这三个杀手都立刻飞开老远,有的面目血肉模糊,有的胸陷骨碎,总之都是一拳就送了性命。   李宽人和罗翠衣迅速交换一个眼色。这迅速一瞥中已经互相交换不少意见:“我们的兵器碰上冯当世都糟糕之至。对手有这么多高手我们一定崩溃败亡,所以我们要不要逃走呢?   唉,我们能逃到那儿去呢?如果血剑严北在此就好……”等等。   在这些意见中令人不解的是以李宽人和罗翠衣一身本事,何以会有不知逃往何方的忧虑?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冯当世已走回冉华身后,队伍中却奔出一瘦一胖两人,快逾奔马,一转眼已分头扑上东西两边高墙。   眨眼间这两人又已奔回,一去一来都迅疾宛如一阵无声清风。   四面高墙高檐上忽然纷纷传来惊骇叫喊,众人都听得出那是有不少埋伏在高处的人手被那一肥一瘦二人给杀死,或者至少被点住穴道。   那个瘦老人声音含含糊糊:“这个箭阵暗藏空亡危机,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身量肥胖的老人声音有如破锣:“没有的事,这个箭阵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破锣声当然就在江西百花洲胡说和尚,此人平生专说反话,你这样说话他非那样说不可,不知道他的人一定全被他弄得颠倒七八。至于声音含糊的瘦老人则是武当痴道人,这两大高手一齐出马,又是猝出不意,所以罗翠衣辛苦训练的“六十甲子死神之箭”登时陷入混乱,不能呼应,冰消瓦解于一旦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在只剩下“万里云雁”吴潇潇、“割爱手”顾慈悲没有作声,但顾慈悲根本已经出手,他用一支竹枝顶住麻雀后心,麻雀但觉心胆俱寒,不知何故害怕得完全没有反抗勇气,甚至连反抗连逃走的念头都不敢泛起。   她如果知道这种现象只不过是“割爱手”制驭心神的妙用之一,她一定更惊惧而且自叹倒霉,为何偏会落在这种邪里邪气的人手中?   大江堂多数力量(箭阵,人兽,杀手等),无疑已经全部瓦解崩溃。现在只剩下主力李宽人等四大高手有资格一拼,其余的人虽然还有十几个,箭手也还有三四十个,但都不发生作用了。   严温一转身隐没于黑暗中,但谁也不加理睬,那七位从地牢内跳出来的老一辈高手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而司马无影和朱慎却认定只要诛除了李宽人等四大高手,严温就等于没有脚的螃蟹,一点也不必担心他有什么作为了。   李宽人他们虽然已发现麻雀面色不对,知道她受到某种奇怪功夫所制,也知道她随时随地都会性命不保,但既然连严温都不管,他们又何必多管呢?   司马无影朗声道:“哪一位敢是痴师叔?我是司马无影。”   痴道人怒道:“我不跟你讲话,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还都很高兴,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来探探我。”   司马无影微微一笑,他虽然跟这位师叔最不熟络亲近,但他的痴呆脾气却知之甚稔,所以既不着忙也不急于答辩。   胡说和尚骂道:“牛鼻子真是糊涂透顶,如果你庙里的人都以为你死了,叫他们上哪儿探你去?”   “猛将”朱慎大步踏前几步,道:“李香主,朱慎请你再赐教几手拂花令绝学。”他外表虽是饶勇威猛,但其实心细如发智计过人,所以他能够一下子就扭转场面气氛,使得所有的人注意力又回到大江堂四大高手身上。   朱慎刚才以一把大刀,在重围中力拼李宽人、罗翠衣两个高手,居然还支撑得住,可见得若是以一敌一,他的胜算一定比较大。   “我朱慎跟各位并没有梁子过节,要是诸位肯让我们搜查严府和大江堂各处,证明‘海龙王’雷傲候的确没有来,我转身便走。”   怪叫怒吼之声忽然震耳欲聋,最嘈吵的当然是“擂地有声”袁越和“泰山怒汉”冯当世,其余的人(痴道人等)虽是哼哈吆喝以及说话,但声音都被这两位悍猛高手的吼啸声压下去。   连朱慎也不禁心头一凛,坐马蓄势准备应变,因为他们激烈反应显然是听到他的话而发生,他们当然很可能都是“海龙王”雷傲候的朋友,如果正是如此,则身为雷傲候的对头的人不用说,也当必是极危险的事。   众声稍歇,冉华娇软声音升起:“雷傲候如果在此,那就太好啦。”   雷傲候在此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她的话也没任何暗示使人得知他们和雷傲候之间究竟是友是敌?   朱慎转头望望司马无影一眼,司马无影心中明白,当下大声道:“痴师叔,我们想从雷傲候身上找到血剑严北,但你们跟雷傲候不会是朋友吧?”   痴道人呸一声,道:“谁跟他是朋友?”   敌我之势本是立刻分明,但痴道人又道:“可是那老小子很有点办法,好像跟掌门真人颇有点交情,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以雷傲候的声名本事,能与武当派掌门人结交并不算是奇怪的事。   泰山怒汉冯当世大怒喝道:“好哇,牛鼻子我告诉你,我找雷傲候算完帐,再找你们武当掌门算帐。”   这话居然有几个人出声赞同支持。   冉华娇脆声音道:“冯当世,你是不是糊涂一点儿?”   冯当世道:“我清醒得很。”   冉华道:“这十几年来痴道人跟我们有什么分别?你先告诉我。”   冯当世道:“没有分别。”   冉华道:“对,可见得人家武当根本全然不知我们的遭遇,既然全不知道,还有什么责任?难道凡是认识雷傲候或者认识血剑严北的人,都有罪过,都有责任?”   人人都没有了声音。   朱慎直到这时才放心,但李宽人他们却恰恰相反,因为在这一眨眼间,他们已经陷入七个肮脏老人包围网中,这七个老人虽是肮脏发出奇怪臭味,可是使李宽人等皱眉担心的决不是卫生问题。   痴道人忽然问道:“这女孩子叫什么名字?”说时指指麻雀。   “割爱手”顾慈悲白眉皱了一下,道:“左右一个女孩子,管她叫什么名字。”他只须竹枝上传出内力,麻雀就包死不生。   但顾慈悲却不敢这样做,因为他感到左右两边都有森寒杀气,左边是胡说和尚,右边是“万里云雁”吴潇潇,如果麻雀倒下,那时他就算不死,恐怕也得付出相当代价。   罗翠衣立刻答道:“这女孩子名叫麻雀。”   登时六对眼睛都集中在顾慈悲面上。   顾慈悲收回竹枝,很大方地把女孩子推到吴潇潇身边。   吴潇潇一手抓住麻雀脉门,麻雀自是全然动弹不得。   罗翠衣忍声斥道:“放手,你们都是当代一流高手,干吗欺负一个小女孩?”   但没有人理睬她,因为人人眼睛都注视着吴潇潇,好像吴潇潇忽然变成英俊小伙子似的,值得全神欣赏。   罗翠衣怒哼一声,一道绿光从右袖飞出,又快又灵活向吴潇潇手腕搭落。   吴潇潇没有动弹,反倒是旁边的顾慈悲竹枝忽然一伸,让翠绿色的绸带搭住,这支竹枝伸出去的时间简直间不容发,眼睛不够尖的人必定以为吴潇潇正在变魔术,把他的手腕变成一根竹枝了。   顾慈悲内力传出,只见那条翠带忽然飞起丈余。   罗翠衣感到对方内力沿着翠带传到,当即也运起内力抵御,同时小指微微勾一下,收回翠带,表面上风平浪静,双方只过了一招。但罗翠衣却感到心神一震,情绪突然激动得烦燥不安。   她猛一收摄心神,冷冷道:“原来你是‘割爱手’顾慈悲?你怎会跟痴道人他们走在一块儿?”   顾慈悲不答反问:“刚才我好像听见‘青蝇吊客’老乐的怪叫声,是不是你把他撵走的?你何以当起大江堂的保缥?”   他们显然是老相识,罗翠衣道:“你向来最讲究衣着,为何现下如此狼狈难看呢?”   谁也没有回答谁的话,而且由于吴潇潇忽然开腔,所以他们更加没有机会追问了。   “还好。”吴潇潇声音很温文尔雅,“麻雀没有事,说不定是顾慈悲功力衰退,所以连一个小女孩也伤不了,哈哈哈……”   顾慈悲怒道:“放屁,如果别人都不帮忙,我马上叫你好看。”   吴潇潇仍然温和而又斯文,道:“你省点力气吧,如果雷傲候在这儿,严北不会离得很远,我会等着瞧你怎样给严北好看。”   霎时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李宽人等大江堂四大高手身上。   吴潇潇一手牵着麻雀奔去,当他经过一棵大树下面,忽然停步。因为树上传下来沈神通压低的语声:“吴前辈,我是沈神通,顾前辈为何不守诺言,竟想伤害麻雀?”   吴潇潇放开麻雀:“你最好记住他的外号,他一定以为你跟麻雀有一手,这个人就是喜欢人家伤心。”   麻雀恢复自由,飕一声跃上大树。   沈神通道:“顾慈悲根本弄错了,麻雀只是个又乖又热心的女孩子。”   吴潇潇道:“我没有错,麻雀已经怀孕,我把的脉从不会出错,连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也不敢说我错。”   沈神通替麻雀叹口气,也赶快换个话题:“我要先走一步,我希望有机会请你喝酒……”他本来正想说“向前辈你请教”等客气话,但忽又觉得很多余,所以没有讲出来。   吴潇潇笑一声,回头行去,只说了一句:“是不是姜酌呢?”姜酌就是生孩子请客庆贺的意思。   沈神通一手抱住麻雀,头昏脑胀苦笑一声,这误会可大了,麻雀若是有孕,当然是严温的骨肉,我沈神通连边都沾不了,但现在却变成是我的孩子?   这件事必须设法澄清,所以沈神通改变了主意,决定暂时不走。   麻雀在他怀中发抖,她大概二十岁还不到吧?但已经遭遇悲惨命运,命运之神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使美丽可爱还未完全长成的孩子,陷入如此悲惨境地?   那边吴潇潇大声道:“她已经走了,还有那个家伙。”他向众人眨眨眼睛:“她已经怀孕,我希望她顺顺当当生个胖小子。”   除了顾慈悲之外,人人微笑点头。   接着众人眼光又回到李宽人等四人身上。   朱慎和司马无影互相瞧了一眼,莫逆于心,突然间一齐出手。   但他们并非向李宽人他们出手,而是分头扑向那残余的十几个兽人和剑手,他们猝然发难事前毫无征兆,所以大刀长剑一下子就劈翻了两个剑手和四个兽人。   余下之人四散奔窜,朱慎、司马无影放尽全力追杀,一眨眼间又各杀死一个兽人。   朱慎忽然在一棵大树下停步,接着微微弯身作势便待跃上。   树上传来低低而又清晰的声音:“我不是大江堂的人。”   朱慎仍然跃起,但方向已改向斜刺里飞去,最后停在一根横桠上,他看见丈许外树上有两个人,是一男一女搂抱着,如果他们是敌人,这样子搂抱着的姿势一时也发挥不出什么威力。   朱慎冷冷道:“你们是谁?”   “朱兄在百忙中居然还能发觉树上有人,的确是一代高手,看来刚才你对付李宽人、罗翠衣之时根本未尽全力。”   朱慎声音仍然冷冰冰,但事实上心中吃了一大惊:“我为何不尽全力?”   “因为你就算出尽全力,但那时也只不过能够稍占上风,可是如果你忍辱负重装作不支,还挨了两下翠带,你就大有机会忽然大展神威杀死李宽人他们了。”   朱慎哼一声,道:“你一向都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意?”   “可以说是,但也可以说不是,如果与我无干之事,我才不伤这个脑筋,换言之,如果大江堂不是我的仇敌,我老早就出手帮李罗二人对付朱兄你了。”   朱慎默然无声,他本来已运聚全身功力准备立刻扑过去,可是对方的话句句连环扣结,使他不能不往下听,而不幸的是听到最后,忽然发觉消失了扑过去全力一击的理由。   那人既然是大江堂的对头,则杀死他岂不是等于给自己过不去?而且世上也没有杀死同仇敌忾的人的道理。   “我是沈神通,希望朱兄听过在下贱名。”   “啊,我当然听过,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因为你为人精细慎重,所以既不能太早报名,也不必太早报名。”沈神通显然松一口气,照他观察估计,朱慎武功之高十分骇人,如果他猝然发难出手,沈神通自问虽然可以躲得过,但怀中的美女就难说之极了。“太早说出来只怕收到反效果,反而会加速你出手,但如果我能够使你听下去而不出手,你才肯相信我是沈神通,故此不必太早说出姓名。”   朱慎点点头道:“沈神通名不虚传,我敢用人头打赌,你绝不是冒牌货,你有什么指示呢?”   “朱兄太客气了,我目前只想安然离开严府,你肯不肯帮帮忙。”   “帮忙?凭你沈神通也要我帮忙?”   “是的,如果我从未负伤,又如果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大概我还用不着请求朱兄。”   “你抱着麻雀?为什么?她究竟是谁?为何几位前辈都护着她?她分明是严家的人,你为何要……”   朱慎忽然闭住嘴巴,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既不便问,也不必问。   他摆动一下长刀,简简单单道:“跟我来。”   沈神通叹气:“现在还不行,因为我希望能够知道何以连李宽人、罗翠衣这等人物,竟也甘为大江堂香主,并且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朱慎以旁观者的语气道:“你忽然变得婆婆妈妈,要走又不走,无疑跟麻雀有莫大关系,也无疑你对她有深厚感情,但你不走我走。”   此人个子虽是魁梧高大,虽然样子气度很悍猛,但他外号绝对不应该叫做“猛将”。   沈神通苦笑一声:“你应该改一改外号,不妨称为‘心细如发料事如神’。”   “我们之间没有交情。”朱慎道:“我平时也瞧不起吃你这一行饭的人,所以,你我根本不是朋友。”   沈神通道:“是的,我向来很少有朋友,大概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想法。”   朱慎道:“但无论如何麻雀把那七位前辈高手带来,使局势扭转反败为胜,她的功劳也不算小。”   司马无影声音插入来,他其实已跃上大树好一会儿,所以双方对话他并没有错过多少:   “其实沈兄的功劳也很大。”他声音比朱慎尖锐生硬得多:“看来麻雀所以不曾被割爱手顾慈悲所杀,完全是由于沈神通的关系,由此也可知沈神通跟那七位前辈高手有莫大的关连。”   沈神通道:“两位请看,李宽人他们已经作困兽之斗了。”   其实司马无影和朱慎都已看见,只不过他们一边看一边说话,他们显然弄清楚沈神通与那七位高手之间的关系。   出手的人是冯当世、袁越两位极悍猛的高手,还有就是顾慈悲和吴潇潇。   对方当然是大江堂四大高手,李宽人、罗翠衣碰上冯当世、袁越,马上就显得手忙脚乱难以应付了。因为冯当世的绝世硬功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李宽人无法得知。所以,明明有机会可以用拂花令扫中他身体,却又怕是诱敌之计而不敢扫出。这种打法自是万分糟糕,也是有败无胜。   另一方面擂地有声袁越的擂手绝技也把罗翠衣打得花容失色有退无进,因为罗翠衣的翠带根本远距袁越寻丈就被他举世无匹重逾山岳的拳力震退。她的兵器已经失去效用,试问焉能有取胜机会?   包无恙的钓竿去势凶毒诡奇无比,可是碰到割爱手顾慈悲的短短竹枝,却有如苍蝇的脚黏在蛛网上,只觉黏滞得有如在水里面挥舞一样全然不能随心所欲。   其实,招式尚是其次,如果包无恙不是当代高手,如果不是内功精纯深厚的话,他早就已被顾慈悲由竹枝传来奇异古怪,能够制驭心神的内力击败了。   吴潇潇身子大半时间在空中,像大鸟一样盘旋转折往来,不过他轻功身法虽是神妙莫测,但碰到燕人张慕飞双手挥矛远远扫打刺扎,反而甚是不利而无法迫近张慕飞。   然而整个局势已经十分明显,大江堂真能出手一战有名有姓的,现在只剩下这四大高手。而目下一望而知他们支撑不了多久。只要大江堂这四大高手都伤亡了,大江堂等于完全崩溃瓦解。   这种想法看法连沈神通也不禁大吃一惊,谁敢相信以百年基业高手如云的大江堂,居然会一旦沦为一般小帮会的命运?金钱和势力(即权力)竟然失去作用,显赫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场虚幻梦境?   如果世间上的一切,例如无数财富强大权力甚至男女间的爱情,在本质上根本就空幻不实,在无限空间无尽时间之中倏然而生,又倏然而灭,世人们为何还栖栖皇皇的追求呢?   追求幻梦当然很愚不可及,可是有没有永恒,或者超永恒的事物存在呢?   如果有的话,世人当然值得去了解,去追求,但永恒或超永恒又是什么呢?应如何着手去了解去追求呢?   不过梦幻般的世事却也正如“幻梦”这两个字包含变幻不定的意义一样,世事永远变幻莫测,时时叫人大出意料之外而吃惊。   那泰山怒汉冯当世和擂地有声袁越的惊天动地威势,忽然大大减弱,而且不久甚至都停歇退后两丈,自然割爱手顾慈悲和万里云雁吴潇潇也一样。   他们七个老人又聚在一起,都略略仰头向天,清凉晚风中透来阵阵奇异香风,渐渐变浓而弥漫四下。   古人说“不见西子之美者是无目也”,这儿稍为改动一下,变成如果没有嗅到然而不觉得这气味极香的话,是无鼻也。   这阵香味既不是香料香水之香,又不是食物之香,总之很香又香得不令任何人讨厌。   李宽人等都露出喜色,却也掩饰不住贪婪嗅吸香气的动作。   这阵香气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所以一个面貌削瘦,鼻嘴尖突的老妪现身时,非独没有人觉得奇怪,却只想知道她是谁,她施放的是什么香气。   李宽人等四大高手向她行礼,称呼她“鸡婆婆”,事实上她的样子当真极像老母鸡,谁也不知道她那一对作弧形下垂的大袖(有如僧袍款式)内里藏有些什么玩意儿?   鸡婆婆眼光很锐利,声音也一样尖锐刺耳:“大江堂的事我向来不管,可是眼看覆亡在即,所以我又不能不管了。”   她眼光向黑暗中搜索,又厉声道:“麻雀,你躲在哪里?”   现在是何等形势何等时机?鸡婆婆不赶紧料理重大之事,却找寻起毫不足道的小女孩麻雀?还是她老糊涂得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呢?   麻雀身子一颤,嘴唇擦过沈神通的嘴巴,跟着又擦过他面颊而停在耳边,低低道:“我以后想要找你的话,怎样才能找得到?”   沈神通嘴上残存着她柔暖香唇的味道。他也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出南京茂兴绸缎庄林掌柜的地址,并且告诉她,最好留下密函便可以联络上了。   麻雀迅快跃下大树奔到鸡婆婆身边。   鸡婆婆先向顾慈悲冷笑一声:“你最好看清楚麻雀的面貌。”   顾慈悲讶道:“我?看清楚她?为什么?”   鸡婆婆又指着吴潇潇和袁越:“你们也是,快看清楚她。”   这时不但顾、吴、袁三人,其实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望住麻雀,人人都想瞧出她面孔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值得细瞧。   鸡婆婆又道:“好,你们已瞧完了,麻雀,你回去,坐在房间里不许出来。”   麻雀迟疑一下,才迅快跑掉。   人人知道鸡婆婆已遣开麻雀,当然马上会给出答案,所以都十分聚精会神。   鸡婆婆道:“麻雀的妈妈十年前已经死了,但她直到临死之前,还不知道麻雀的父亲是谁?“你们三个瞧得出么?”   你们三个指的是顾、吴、袁三人。   袁越用打雷似的声音道:“为什么问我们?”   鸡婆婆道:“因为十七年前麻雀的妈妈夕姬曾经认识三个男人,她轮流和他们要好了有一个多月,直到月事不来知道已怀孕,才从此绝迹,从此不再找那三个男人。”   顾、吴、袁三人满面污垢竟也掩不住骇然震动神情。   顾慈悲一定是心肠较硬的人,所以他首先道:“夕姬为何要找那些男人?为何要三个之多呢?她是很淫荡的女人。”   鸡婆婆冷嗤一声:“淫荡?如果她淫荡的话,后来为何不找那些男人?难道怀孕之后就由淫荡变成贞洁?”   顾慈悲果然无话可驳。   鸡婆婆又道:“夕姬是我的女主人,她后来生下一个女孩子,她就是麻雀。”   当然人人都猜到了,但问题是麻雀究竟是谁的女儿?鸡婆婆为何在这时提及这件旧事?   鸡婆婆不必指明那三个男人是谁,没有人不知道便是顾、吴、袁他们三人。   但顾、吴、袁都不作声,都不敢说麻雀像自己或像任何人。   鸡婆婆忽然转变话题:“你们刚才嗅到的香气一定觉得很舒服,那是用罂粟为主再加上十七种药物焚烧发出的香气,不过你们嗅过之后,很快就要服食一种药物,否则你们全身骨节酸痛,头昏眼花而且鼻涕眼泪都会出来,时间久一点连大小便都会忍不住。”   七位前辈高手都大为震动,四下气温忽然降低,寒冷得好像要下雪,当然那是他们人人透出杀气汇聚弥漫而使得气温陡降。   鸡婆婆喔喔冷笑,笑得像只老母鸡。“你们根本不必动手。”   她指指自己面孔:“你们看看我的样子,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又老又丑,早就恨不得死掉算了,如果不是主人夕姬托我一些事未办好,我老早就上吊了。”   这话说得也是,任何女人长得她那么老丑,真是活着没有一点趣味。   对方既然不怕死甚至想死,你自然消失了杀死她的理由,自然感觉杀她的行为愚蠢而又不合理。   所以气温忽然恢复正常清凉状态,李宽人等四大高手这时才收起剑拔弩张的姿态,显然如果对方出手对付鸡婆婆,他们一定全力出战阻止,至死方休。   大江堂四大高手何以如此忠心耿耿?早先李宽人和罗翠衣都有天下之大无处容身之叹,莫非他们不得不忠也不能远遁离开,却是由鸡婆婆所说那种“药物”之故。   世上有很多药物可以杀人,也有很多会令人上瘾,这种瘾绝对不是抽烟喝酒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戒绝,何况当这种瘾得到满足的过程中,还有飘飘欲仙脱离现实的快乐。   只见李宽人等四人都摸出一个小银盒,也都从银盒中掏出一粒黑色的指尖大小的药丸,放人口中。   几个银盒一打开,便又另有一种香味透出来。   其他的人也莫不眼露奇光,盯住那些银盒,看来那几个小银盒在他们心目中比千万两黄金还宝贵重要得多了。   “你们若是想要这种美妙药物,一点都不困难。”鸡婆婆声音变得温柔而不尖锐:“我保证你们天天都有药,保证你们武功功力有增无减,保证你们住得好食得好也穿得好,也保证你们如果还喜欢女人的话,有一百个美女任你们挑选,天天可以换人,你们什么事都不必做,只要大江堂不垮就可以了。”   如果是别人许诺这些丰厚条件,尤其是女人这一项,一定很难叫人相信。   但大江堂当然不同,大江堂的富有天下皆知,买他百儿八十个美丽女人只是小意思而已,又只要大江堂不垮台,物质上的享受保证可以达到第一流水准。   痴道人用含含糊糊声音说道:“胡说和尚一定第一个答应,因为他整天都怕没有人管吃管住,何况还有香喷喷的妙药,香喷喷的女人。”   胡说和尚道道:“放屁,现在的女人都变成母猪,比我还臭。”   这话未免太过离谱一些,而且还使金花银蛇冉华误会,冷冷地道:“你骂谁?”   胡说和尚可真不敢惹她,因为泰山怒汉冯当世铁定会为她拼命,这两高手联手之威哪里可以开玩笑?“我说的是现在年轻一辈的小女人,我意思根本是说十七年前的夕姬才是香喷喷的女人,可惜那时候我和尚禅心清净白白糟塌了好机会,所以,现在那些小女人我哪里还放在心上呢。”   此人向来是出名的胡说八道,所以谁也不敢真信,却又不敢完全不信。   鸡婆婆笑得很和气:“但你到底肯不肯留下来?”   胡说和尚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武当痴道人也留下,我跟他便是。”   冯当世暗暗拭掉嘴角口涎,因为他已看见冉华眼中闪动着熟悉光芒,那是她已有了决定的意思,她向来很固执,谁也不能说服她改变她,而她显然不打算留下,所以冯当世只好一横心忘掉那妙药的香味。   痴道人道:“真真胡闹,你一个大和尚跟着道士乱跑那像什么话。”   鸡婆婆突然指住“割爱手”顾慈悲道:“你,你怎么说?”   她果然找对了对象,顾慈悲毫不迟疑:“我留下。”   鸡婆婆手指移动换了“擂地有声”袁越:“你呢?”   袁越怔一下:“我想再瞧瞧麻雀的样子。”   鸡婆婆毫不放松,冷笑道:“别的话不必说,你只要回答留下或者不留下。”   袁越无可规避,垂头道:“留下。”   鸡婆婆尖声大笑,她当然可以傲然放心大笑,大江堂忽然多了顾慈悲和袁越,已经立刻恢复无比强大的实力,任何强敌也可以一拼了。   “你呢?”她继续移动手指,现在指着万里云雁吴潇潇。“留下或不留下?”   吴潇潇比较没有心理负担,一来他本来邪多于正,二来前面已有顾、袁二人答应留下,便少却许多被迫意味,面子上好过得多。“我留下。”   大江堂实力更强了,也因此,李宽人他们对鸡婆婆这种忽然扭转乾坤的手段,大为佩服。   冉华声音仍然很娇脆悦耳,但却透出万分坚决意味道:“我不留,冯当世,我们走。”   冯当世声音有如巨雷道:“好,咱们走。”任何人一听而知他心中绝无丝毫勉强,也因此使人感到他能如此深爱冉华,实在是既可佩而又是很有福气之事。   忽然连沈神通也听得见司马无影的喘气声,以及抓碎树干声响。   司马无影内功深厚,要他病到神智不清地步,只怕比杀死十个兽人还困难十倍,但如果他不是病得神智不清,何以忽然喘气以及把树干抓成粉碎?   当然沈神通几乎同一时间就明白了。“司马兄,我敢保证痴道长前辈不会做大江堂的保缥,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司马无影长长舒口气,道:“不必赌,只要敝师叔抗拒得住大江堂的诡奇诱惑,我一定用最好的酒泡死你,用无数金钱压死你。”   因为这个判断是由沈神通口中说出,自是大大不同于别的人,所以司马无影马上松一口大气,如果痴道人也做了大江堂的保缥,他司马无影可就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故此沈神通的判断真是使他感激万分。   沈神通跃下大树,不过他才站稳身子,旁边已多出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可是轻功之佳妙,绝对比一只跳蚤更高明更厉害。   这个高大的人竟是朱慎。沈神通说道:“朱兄不瞧瞧热闹了?”   朱慎微笑一下道:“如果痴道人不肯留下,我敢打赌胡说和尚也一样,所以已没有热闹可瞧了,但你的情况却使我担心,你一定真的受过伤,所以轻功已经大打折扣。”   “是的,我早告诉过你,我曾经负过伤。”   “好戏还未散场,所以如果你要安然离开,当然要趁这机会了。”   “是的,我正是这样想,可惜你已经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你放一百个心,我朱慎若是不能保你平安离开,我马上自杀以谢你沈神通,走。”   司马无影其实已经在他们旁边,他这时才道:“我也一样。”   有这两大高手保驾,沈神通不禁欣然一笑,故此当他们已经出严府,来到江边一处很僻静地方时,沈神通才道谢一声,道:“如果不是两位神威,我自问很难冲得过那数十个兽人和百余守卫的包围。”他讲的是实话,那些兽人悍不畏死,往来巡逻形成一道包围网,此外大江堂上有精锐好手守于严府外围,他们当真费了不少气力才突围而出。   司马无影先行离开,朱慎仍然陪沈神通站在江边。。   沈神通很感激:“朱兄不必相送了,此地虽然仍属大江堂势力范围,但他们主力还在严府,我大概还可以照顾自己。”   朱慎看看黑暗江边,这时候想雇船似乎不容易,尤其这儿又不是码头,根本就没有船只靠泊过夜。   “我不是为你着想,我只为自己打算,我绝对不许大江堂把沈神通杀死。”朱慎一边说,一边发出奇异而令人困惑的笑声:“你水底功夫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大江堂却肯定有不少高手,所以如果你掉在水里一定非常不妙。”   沈神通在黑暗中蹲下,他虽然不是筋疲力竭,但受过伤的内脏隐隐作疼,同时他必须尽可能赶快恢复气力,越多越好,因为世事变幻莫测,很可能刚刚拼命救过你的人,忽然会变成可怕的敌人。至少朱慎笑声很古怪,似乎有点变化莫测的迹象。   朱慎居然学他蹲下,他莫非也觉得疲倦?   两人在黑暗中蹲了好久,朱慎竟没有其他奇异的表现。   沈神通声音很稳定平淡:“朱慎兄,你一向都很深藏不露,你的性格跟你外型竟是如此迥异其趣。”   朱慎语调也很稳定,声音却柔和而又低细,所以距离稍稍远一点儿的人绝对听不见:   “我等你开口,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开口,如果开口绝对不是平淡无奇的话。”   “你希望我说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朱慎似乎很坦白:“所以我在等,当然我极不希望你会使我失望。”   这种话显然属于没头没脑一类。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想听什么,别人如何能使你不失望呢?   但沈神通居然不困惑不惊讶:“好,我试一试,谁叫我是沈神通呢!”   四下虽无人影人声,但还有多少声音,例如江水拍击江岸的汩汩低声,秋风掠过辽阔江面,宛如喃喃低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秋虫发出很有节奏的鸣叫。当然,四下随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犬吠,更是有人烟地方所不可少的夜间声音。   沈神通道:“你用刚强明快的长刀,手法招式却阴柔细腻,我早先看看不明其故,但刚才听到你调息运劲,才知道你深藏不露到了惊人而难能的地步。”   朱慎叹道:“唉,沈神通名不虚传,果然一开口就有制驭心神的魔力。”   “夸奖了,我听你呼吸调息节奏,显然你一身兼具阴柔阳刚两种内功,阳刚内功是哪一家派不很清楚,但却是你用刀的原因,只不过你永远不施展出来,除非到了生死关头之际,你才突然使出,杀敌人救自己。那时敌人早已习惯了你阴柔细密刀法,所以你如果忽然改变为雄猛无比、大开大阖的刀法,担保你就算高明如‘割爱手’顾慈悲那一类人物,只怕也很难不遭遇败亡命运。”   朱慎又重重叹口气:“这是我秘密中的秘密,我用了十几年时间,使武林人都相信我是‘刀走剑路’,但和你只坐了一会儿就原形毕露了。”   “这个秘密的泄露对你可有妨碍?”   “当然有,我不必骗你。”   “既然如此,朱慎兄,你还有一个秘密我不妨说出来,横竖如果你想对付我的话,一个秘密和两个秘密已没分别了。”   朱慎讶道:“我还有秘密?但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沈神通道:“这个秘密就是:等到你用刀法对付过‘血剑’严北之后,你才肯让天下武林知道你其实擅于用刀,也才让天下武林知道你刀法是什么家派,可惜现在你找到‘血剑’严北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朱慎没有作声。沈神通道:“当然,你找‘血剑’严北亦不算秘密,可是等你击败严北,然后再向刀王蒲公望挑战,这才是你最大、最后的愿望。你想成为‘刀王之王’,你其实不想飘泊江湖流浪人间,终于平平凡凡地死去。”   沈神通的确很感慨,如果练功之人都不过为了强身自卫的话,人世上真不知少了多少凶杀,少了多少仇恨。   所以他出自真心叹口气,又道:“你若不是胸怀大志,你的秘密一定不能隐藏这么多年,你也一定不能忍受罗翠衣翠带袭体的痛苦和侮辱。   勾践不但卧薪尝胆,还奴颜婢膝逢迎夫差,还挑选越国最美丽的女人西施送给夫差享受。如果不是有更大图谋、更大目的,他岂能够如此坚苦卓绝,忍受一切耻辱呢?   朱慎道:“沈神通,我正考虑一件事,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沈神通淡淡应道:“如果我是你,自然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但是我还要指出两点。一是我沈神通绝不是世上唯一能够看出你秘密的人,二是你目前已经很难找到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如果这两人一死一伤,你的秘密就失去任何意义了。”   沉重叹气声混杂在江水呜咽声中倒也不如何刺耳,关于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他们结局的推测,沈神通必有充分理由以及确凿根据,朱慎怎能不相信?但如果心目中的武林两大强人都已变成弱者,这十多年苦心孤诣岂不是白费了?   所以朱慎面上泛起苦笑:“我本以为快要大大忙碌起来,可是现在忽然发觉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如果你找事做一定找得到的。”   “我为何要‘找’事做呢?”   虽是在黑暗中,朱慎仍然发现沈神通眼光锐利的观察自己,但这一回他还能不能找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呢?   沈神通道:“每个人不论是圣贤豪杰或者是贩夫走卒,他最大、最难战胜的敌人不是从外来的,而是他自己的习惯。”   “你忽然冒出这番道理,我要想过,考虑过才可以答复,不过假定就算你道理很对,这与我有何关连?”   沈神通微微而笑:“你起初要找严、蒲二人虽是主动的,自发的,但多年下来却已变成被动了,因为你已形成习惯,这个习惯已经变成你人生重大的理想目标,正如好酒者和酒一样不可分离的。”   他停一下又道:“我还可以举几十个、一百个例子,因为我们生活态度完全被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习惯支配。我们养成无数习惯,却不是主人,而是奴隶,你还要我举例吗?”   现在绝对不是探讨人生哲理的时候。因为朱慎也不是没有观察力的人。沈神通来到这地方,眼睛时时搜索江面,显然他有点把握或者曾经有过安排,所以,如果忽然出现一艘快艇之类并不稀奇。   但朱慎对沈神通却生出肃然起敬的感情,他一点没有公门中人的缺点,反而有深邃智慧,所以对人对事无不观察入微。   “好,我跟你去。”朱慎忽然大声说道。   “跟我?”沈神通也禁不住惊诧了。   朱慎道:“你目前一定需要一个能抵敌也能杀人的朋友,我就是。”   沈神通声音流露出真正感激:“你使我忽然对人又恢复了信心。”   这意思只有他自己懂。他也不要求朱慎懂。又道:“不过目前只怕‘泰山怒汉’冯当世和‘金花银蛇’冉华两位前辈更急于有人暗中保护。他们要全力向习惯作战,所以外来的侵害便无法应付了,痴道人和胡说和尚的情况比较好,司马无影一定已赶回去帮忙。”   沈神通的推测大可以相信。朱慎沉吟一下,道:“敢向那么可怕习惯挑战的人我很佩服,如果当时他们投降,大江堂力量就更加可怕了,你说得对,我应为他们出点力表示敬意,但你自己呢?你的船会不会来?”   “不一定,我已经负伤被囚多日,是一个亲信手下背叛了我,所以现在外面的情形如何我还不知道。”   他的安排自然可能被笑面虎何同查出而予以破坏,甚至进一步装设陷阱,可惜他目前无可选择,一来找不到可靠船只,二来他若想观察推论一些大本营的情况,非得有个观察对象不可。   过了不久,江上忽然出现两点灯火,那是悬挂船头船尾的角灯,是一艘快艇。   朱慎已失去踪迹,他也许还在远处暗处望着这边?但现在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江边那幢小房子里的女人和孩子,只要能再看见再拥抱她们,一切痛苦灾难,一切荣华富贵都可以忘记。   沈神通很有信心,所以他微笑一下便跃上那艘来接他的轻舟。     第一章 人间春满后 一叶报秋来     世上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尽力企图突破命运之罗网。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些人平平淡淡,连挣扎痕迹也几乎看不出。但有些人却表现得曲折离奇,步步惊心……   江上风帆点点,小屋外花木依然。   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肃瑟凄凉。是不是屋子里没有扑鼻饭香,没有呀呀儿啼之故?   当然凡是知道马玉仪已被“笑面虎”何同设计占有的人都猜得到,这幢江边的小屋变成人去楼空是很自然,很应该的事。就算何同确知沈神通已经丧命,他也不长居此地。何况根据他的线人密报,得知沈神通一直尚未伤重毙命。所以他更不会肯多作逗留。   沈神通在这幢孤独却幽静美丽的小屋不知道呆了多久(其间当然也包括了清醒而冷静查看一切遗迹的时间),时间对他好像忽然失去意义。肚子饿时他还是知道的,他也乐得借着生火洗米等动作而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沈神通自然知道马玉仪和小沈辛绝对不会忽然回来。但更知道就算踏碎一百对铁鞋地一定找不到她和儿子。   因为何同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武林高手。他不但擅长跟踪,也是潜踪匿迹的大行家,故此小屋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简直是万分合情的事。   沈神通脑子里有很多时候完全不去想马玉仪和小儿子,只拼命想何同,想他的面貌,想他的笑容、声音、举动。还拼命回忆一切他曾经讲过的话。甚至连粗话脏话都一一尽力从记忆中翻寻出来。   他好像有点迷迷糊糊,但又好像煞有介事地寻思,有时喃喃自语。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他已经不知道,已经忘记想了多少天了!   麻雀却记得很清楚。自从沈神通、朱慎、司马无影,还有冯当世、冉华俩一对,再加上武当痴道人和胡说和尚走了之后。她被鸡婆婆关起来,一口气关了五天之久。   只是后来鸡婆婆要炼药,所以非得把麻雀放出来帮忙不可。因为她炼药万分秘密,从前是一个名叫玉莲的丫头做助手。但后来等到麻雀十二岁会做很多事情之时,玉莲就忽然不见了。此后就一直由麻雀帮忙。   除了炼药之外,还有压力是来自顾慈悲、“万里云雁”吴潇潇、“擂地有声”袁越这三大高手。   他们三人已成为大江堂“长老”。他们每天有“饭”吃(饭里面有药),有酒,有女人,有银子等等。但他们天天都要看看麻雀的样子,所以鸡婆婆只好把她放出来让那些老头子看。   只是他们看了好几天还看不出任何结论。换言之,谁也不敢很有把握地认为自己就是麻雀的生身之父。   严温也要见麻雀,他“见”的含义当然比顾、吴、袁三人复杂得多。   在严府里若是走来走去,想不让严温“见”到,实在是不可能之事。   故此,这天中午,麻雀脚步缓缓而又沉重地在花园走动时,忽然被严温截住,并且把她带到书房后面一个房间里。   这房间也相当宽阔,铺满厚软地毯,靠右边墙角有张大床,但锦帐深垂也不知有没有人?不过如果此床属于严温的话,严温既然不在床上,床内当然没有人了。   严温抓住麻雀一齐坐在地毯上,他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麻雀只会吃吃低笑,眼神微微散乱,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过严温跟她说话,她却又会回答。   “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麻雀道:“唉,唉,温哥哥,我恨死你,但我却日日夜夜想你……”   严温笑一声。女孩子口中的恨其实就是爱,他哪里还不知道。   笑声中,他将她放倒平卧,然后脱掉她全身衣服。   她的皮肤虽然白皙,身材虽然凹凸分明,极富于性感,但能够与她较量的美女不是没有。事实上严温已经见得多了。但何以这个女孩能使他欲火上冲,使他恢复雄纠纠男子汉?   何以别的美女就不行?   当严温在她身上尽力驰骋纵横之际,麻雀发出阵阵销魂蚀骨的声音。   每个人的声音都不一样,所以每一个听见的男人反应都不一样,但此处讲的不是严温,因为严温已经不必等她的声音,而是另一个男人拨开帐子从大床跳下来。   这个男人很年轻,身上寸缕皆无,所以他的欲念任何人都瞧得清楚。   严温忽然一愣,道:“陶正直,你睡够了?”   那年轻人原来就是“人面兽心”陶正直。他笑一下,道:“没有,我哪里睡得够,我从四川巫山赶回来累个半死。唉,其实不是累,只不过白走一趟,什么人都不找不到,所以觉得很疲乏。”   严温慢慢起身,一低头,看见麻雀眼上仍然闪耀着情欲光芒,他叹口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阿陶,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绝不敢说一个不字。”   他声音之温柔,简直比任何女孩子还要过之。   陶正直笑一声,道:“我被你们吵醒了,这小女孩是谁?一定是你念念不忘的麻雀吧?”   “是的。”   “果然很不错。我希望你肯娶她。你也应该有一个正正式式的妻子了,你说对不对?”   严温摇摇头:“我就算想也办不到,因为鸡婆婆不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陶正直拍拍胸膛,说道:“包在我的身上。”他已走近麻雀,蹲低身子伸手捏摸她高耸丰满的乳房,洁白滑腻而又紧绷的皮肤上微微有点汗水。   虽然她耗去极多精力,但陶正直的手一碰到她身体,她马上就有反应,就像是饥渴已久的怨妇,眼光、动作以及全身每寸肌肤都迸出情欲光芒热力。   陶正直一点不客气,再不征求严温同意,竟自倒向她身上……   严温居然能够在旁边闭眼朦朦胧胧了一下。他惊醒的原因是陶正直推他。陶正直道:   “快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看之下,果然发觉麻雀不大对劲。因为她眼中仍然射出情欲光芒,全身香汗淋漓气喘不已,面上表情看来有点痴迷。   陶正直苦笑道:“我和她已经将近一个时辰,我知道她应该极之满足。可是你看,她的样子和姿势动作好像还不够。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严温居然一点不惊奇。“当然有古怪,她来的时候已经服食过一种药物。”   陶正直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大为疑惑--麻雀不但不是外面弄来的女人,甚至由于“鸡婆婆”羽翼保护而具有特殊地位,她怎会服食古怪而看来一定是春药的药物,是她自行服食抑或是被迫,在严温府内有被迫的可能么?   “鸡婆婆住处有无数药物,麻雀一定在她那里拿到药的,但我只不明白她为何要偷食这种叫做‘春满人间’的春药?”   陶正直道:“你也不知道的话,我更不知道了。但无论如何先想法子解去药性为妙。”   严温吃吃笑道:“这个不难,解药我有。”   陶正直捏捏他下巴,好像捏的是个标致冶荡的大姑娘:“你坏死了,既然你有解药,你一定也有‘春满人间’。这种药还有解药我都要……”   严温去拿了两瓶药丸给他,其中一种是绿色的,取了一颗塞入麻雀口中。她赤裸的身躯四肢本来大大伸摊甚是淫亵,但绿色药丸一人口,很快就卷缩成一团,眼中情欲和面上痴迷表情刹时消退净尽。   她无疑已恢复理智。以她的年纪以及一身武功,虽是耗尽精力大伤元气,却也不至于疲倦无力得立刻睡着。   总之她还能够动,还能够想和观察。   陶正直很感兴趣地注视她,谁也猜不出在他那副俊俏面孔后面,转动着什么主意。   麻雀既已能看能想,也就是说她恢复理智能力。   “这个王八蛋脑子里转动的念头一定很可怕。”麻雀对自己说:“他绝对是有邪魔般神秘力量的人,因为从前若是有男人不怀好意碰我,他用手我就斩掉他的手,用脚就斩脚,但这个王八蛋狠狠玩了我,我心里居然不恼不恨。他如果不是邪魔是什么呢?”   麻雀甚至听见自己心中叹气声:我不但不恼不恨,竟然还喜欢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但我又隐隐希望自己马上就此死掉。为什么我变成这种样子,从前的我到哪儿去了呢。   陶正直锐利的目光好像看得见她的念头,因为他忽然向她说道:“你嫁给我,跟着我好不好?”   麻雀大吃一惊,严温也微微动容。   “你若是嫁给我,有许多好处,你不但会觉得快乐,而且你还可以跟严温在一起。如果你真怀了孩子,也可以算是我的。你的问题只有这样可以解决,也只有这样鸡婆婆才会答应。”   麻雀只会昏眩地喘气,说不出一句话。但是她心中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是唯一解决途径。   小屋内已经昏眩,从前的温馨笑语还有小儿子叫闹哭声,都有如白天的光线消失无踪。   你如果看见沈神通镇静安详的外表,打死了也不能相信他内心竟是如此痛苦煎熬。   沈神通坐在门口藤椅上,手拿香茗,望着渐渐暗淡的晚霞,不慌不忙地呷茗和沉思。   但如果你知道他以如此悠闲态度足足坐了三日三夜之久,你的想法当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香茗一直保持着热和新鲜,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不断替他冲水换茶,这人是个三十左右的精悍汉子,也是沈神通亲信之一,姓彭单名一个璧字。   彭璧像幽灵一样躲开沈老总的眼光,烧饭烧菜以及不断在四下巡视,却丝毫不敢惊扰老总的沉思冥想。   他唯一烦恼是担心老总除了喝茶之外一点东西不吃。三天三夜来就算铁人也没了气力,如果忽然有变故怎么办?   彭璧总算熬完了烦恼。因为沈神通忽然起身入屋坐在桌子边,昏黄灯光照在刚做好的饭菜上,沈神通这一顿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   彭璧侍候他吃完,才小心翼翼的问:“老总,你有了结论?”   “对,我只希望这一次不犯错误。”沈神通显然有点疲倦。   “老总,你一向料事如神,这一回也绝对不会出错,我敢用人头担保。”   沈神通微笑一下,不过老实说他的笑容竟是含有凄惨意味。“我的结论是:第一,何同为师父反叛我,暗杀我可以原谅,但他不该到这儿来,把马姑娘和小孩子弄走,他已犯下绝对不可原谅的罪恶。”   彭璧不敢答腔,但一想起何同,他就恨得牙齿咯咯的响。   “第二,我想了又想。他会躲到哪里?就算最奸狡到完全有智谋的人,到了逃亡之时,也一定不会躲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陌生地方你如何能够判断问题?你怎知一定可以掩蔽一切行踪?所以他一定躲在熟悉的地方。”   这种充满智慧及经验的推论,彭璧只有恭听的份,哪敢插嘴。   “第三,马姑娘和小孩子的安危和遭遇,由于时间过去很久,已到了尘埃落定之时,所以已经不必焦急了,早一点找到他们或者迟一两年都没有区别了。”   彭璧只能深深叹一口气。老总这话其实浅显确实得有如砂永远不能煮成饭一样简单。   “第四,何同过去所说过的话,我想了又想,发觉除了杭州或南京这一带不算,只有两个地方似乎很熟或者去过。一是长江口的崇明岛,一是天津。”   彭壁忍不住骇然道:“这两处地方,一南一北相距数千里之遥。老总,别的案件可以慢慢的查,但这一宗……”   “你一定还没有发现这两个地方有何相似之处?说穿了很简单,两个地方都是船舶可以航行到达的。而且何同师父就是东瀛忍术宗师,他当然跟海也有关系。”   但就算跟”海洋“扯得上关系,可是何同在遥遥数千里两个港岛地方,等于一支小针掉落大海,谁查得出来?   沈神通站起身,精神奕奕:“我们可以行动了。”   第一站竟然回到镇江。   沈神通已经完全恢复常态,镇静安详而又果决,任何部属只要一瞧他的样子,马上增加几倍信心,往往很多似乎办不到的事也都办到了。人的信心本来就这么奇妙的。   他们一直躲在船上,中午过后才上岸。沈神通胸有成竹一直走到城隍庙,在喧嚣人群中瞧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入一道角门。   门后有一个四十来岁乞丐倚墙阖目打盹。   沈神通不让彭璧走近,独自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块五两金子,放在壮年乞丐鼻子下面。   乞丐看看他,眼睛很尖很精明,沈神通也看看他。“这气味还不错吧?你要不要赚?”   五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就算殷实商人也想赚,何况一个乞丐?   偏偏这乞丐好像有点特别,他面上挤出笑容,但眼睛却丝毫没有笑意。“如果我赚得到而没命享受,我赚它干什么?”   “你要了不少年的饭,已经是这一带的头儿。我知道你的眼睛与众不同,所以我请你帮我去看一棵树,你把意见告诉我,这锭黄金就是你的。”   “只要看一棵树?”   “对,看不看?”   “那棵树大概不会吃人。在这儿还没有能吃人的树,但在别的地方却不敢担保了。”   那棵树的确不会吃人,只不过是一棵平常的槐树,长在很偏僻地方,而且很老,树身很高。故此当那名叫石头二叔的乞丐头儿发觉自己忽然会在离地六丈高的横桠之时,不禁头也昏了,眼也花了。   “这个地方太高了,我瞧不清楚这棵树。”   沈神通可真怕他摔跌落地,一手抓住他的胳膊:“石头二叔,高一点才瞧得清楚。”   “不,不,我这个人平生就怕爬到高的地方。有个秀才告诉我,这叫做什么什么一种病。”   “你学问好得很,可惜一掉下去,学问也没有了,那什么什么病(惧高症)也没有了。”   “我为什么要掉下去?我还记得那块黄金。”他狡猾地眨眨眼睛,“我忽然已把这棵树看得十分清楚。我看见每一个从树下走过的人,你想不想知道?”   沈神通一向认为跟“首领”阶级(任何行业)打交道都比较有效果,比较省时间,现在他又证明这种想法十分正确。   “那个人不一定从树下走过,但他却时时假扮你们叫花子走动。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如果他不识相也不曾早早跟你讲明白,他一定会有很多麻烦。”   “所以你找到我头上?如果我没有听过这回事,这个人呢?”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那么你恐怕会变成碎裂的石头,躺在树荫下,我希望还会有些小叫花子抬走你,把你送到乱葬岗去。”   这个人只要推他一把同时松开手,石头二叔就肯定变成破裂的石头。   而石头二叔只须知道这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的经验和观察所得,这个人的的确确做得出这种事,这就够了,谁愿意躺在乱葬岗而不要黄澄澄的金子?   石头二叔迅快说了一番话,沈神通大概很满意?所以不但将他平安弄到地上,还当真把金子给了他。   这棵老树的故事还未结束。因为半个时辰之后在那六丈高的横桠上,又出现两个人。   一个是沈神通不必说,另一个却是年轻人,穿着很光鲜体面,看来最少是个家财富有的巨商之子。   沈神通柔声道:“李必成,你年纪还轻,将来前途无量,我瞧你样子也像是多福多寿的人。”   李必成手掌心脚板心冷汗直冒,他很明白如果对方真的恭维他、看得起他,绝对不会弄到这种地方对他说。可惜抓他的人是彭璧,而现在沈神通在他背后,所以他只听得见声音而看不见沈神通。否则他一定认得沈神通,因为他从前已见过了。   沈神通又柔声说道:“我的手指一生气就会不听话,因此你就会掉下去,你最好别使我生气,你一定不会反对我的意思吧?”   背后这人话声充满了阴森冷酷的味道,就算傻子也听得出他真的会生气,而生气的结果当然是手指一松,让李必成从六丈高处掉下。   “六丈”高度至少有现在五层楼那么高。而谁能从五层楼上往下掉而安然无恙?   李必成手心脚心冷汗像泉水一样涌出,说:“你老千万不可生气。小人若是知道如何能使您老不生气,就算赴汤蹈火也要去做的。”   “用不着赴汤蹈火。”沈神通冷冷说:“我只爱听老实话,有一句不实,我就会生气,我的手指也会不听话了。”   李必成一直觉得这个人比鬼还精,同时也冷酷有如鬼魅。他究竟是谁?何以能使人那么害怕呢?李必成裤裆也不禁湿了。   “李必成,何同在哪里?你一定回答不知道,而且很理直气壮,对不对?但你最好先想一想,用尽你的脑子猜测一下才回答为妙。”   李必成打个寒噤,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因为他曾经花了数千两白花花银子打听这个人的死活,然后向何同报告,既然他死不了,追查何同行踪下落当然是意料中事。   “你老别生气,侍小人想一想。”他一面发抖,一面当真用尽脑筋寻思推测。   可惜他所有的资料太少,何同根本没有跟他谈过自己的事,何同会跑到哪里去呢,他怎么晓得呢?   李必成由头到尾想一遍,亏他还能那么冷静的想,然后他全身瘫痪,声音变成呻吟似的:“沈老爷,你生气吧,小人的确想不出来。”   沈神通一松手,李必成坐不住,一个筋斗从树桠翻跌,直向地面飞坠。李必成这一刹那间那颗心都停顿不会跳动了,也惊骇得完全麻木了,脑子里空空洞洞什么思想都没有了。   可是李必成活罪还未受够,他忽然发觉自己只掉下数尺,就倒吊在半空,那是足踝被沈神通及时抓住所以没有真个掉下去。只是目下倒吊于半空的滋味实在比真个掉下去还难受还可怕,这场噩梦,何时才能够结束?   沈神通道:“李必成,你没有昏过去吧?”   李必成定定神才慌不迭应道:“还……还没有……”   沈神通道:“你胆子真不小,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从实回答我的问话?抑是就此掉下去一了百了?”   李必成恨不得能够向他拼命叩头表示从实回答的诚意。但现在只能说:“小人一定从实回答,一定从实回答。”   于是沈神通很快就知道李必成消息来源是严府五个副总管当中的两人,自然连名字也都知道了。甚至连麻雀行将嫁给陶正直的最新消息也知道了,其次就是李必成后期跟何同的联络的方法也知道。   在表面上这些事情都已事过竟迁,何同既已远飘隐遁,琐琐之事问之何用?可是沈神通不是普通人,很多平凡无奇的事情他听人耳中就会有想不到的妙用。   李必成是利用一艘快艇传递消息。艇上有两种颜色不同的旗帜,如果是黄旗就表示没有消息,如果是红旗,何同就会在靠近南京江上出现。他乘坐另一艘快艇会合,亲自在舱内暗格中取去书面报告,因此李必成根本不知道何同住在什么地方。   但沈神通却知道,何同一定是住在他那幢临江小屋,每到那个时候就看着江面经过的船只,便很容易知道有没有密报消息了。   李必成说:“最后一次送出的密报就是沈老爷离开的前两天,严温尚不知道您老已经恢复了七八分,但府中的一个副总管却知道,这个消息送出之后,何同就从此不见,往后几次密报都原封带回。”   第三件事是关于崇明岛和天津,这两处地方,李必成记得何同曾经提到过天津。   单单是这句话当然不足为凭,但如果你知道了可怕的仇人已随时可以出走,你必须马上逃走的,那么你往陌生地方去呢?不,还是逃到又远又熟悉的地方。   如果有充分时间,任何陌生地方也可以变成熟悉,但如果祸迫眉睫,当然就不一样了。   李必成被放回地上,性命还在,只不过一只脚已经永远残废,终身变成走不快而又十分容易辨认的破子。   天津已经十分寒冷,就算身壮力健的年轻人穿上棉袍也有点瑟缩,老弱之辈自然把皮袄皮袍子穿上了。   彭璧虽然曾经出公差到过北方不少次数,自以为已经是老经验,谁知从未到过北方(彭璧跟随他的时间而言)的沈神通,不但穿着方面老早指点彭璧换得跟北方人一样似模似样,最令人讶异是到了天津卫城内,他老人家竟然老马识途带了彭璧直奔北大关。   那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店铺,挂着狗不理招牌(狗不理意思说这种著名的包子丢在地上连狗也不理不睬,何故?那是因为这种包子必是出笼现吃。由于包子内油脂多,一口咬去可以把嘴巴烫熟,而传说中狗最怕烫,若是被烫过之后,凡是听到响声脑子就会疼痛。),门首有个巨大的签筒。   他们站着吃过包子,彭璧精神大振,又跟着沈神通走到一条胡同转角处的一家店铺,进去每人要了一大碗肉片卤的锅巴莱。肉片有肥有瘦,加上黄花木耳花椒香菜,既热又香。当然每人再加上四两玫瑰露,直吃得彭璧全身冒汗,脸红脖子粗而又脚步歪斜,只好跟沈神通投店歇宿。   一连八天,彭璧别的不说,天津卫独特美味倒是尝了不少,由早上吃点心的面茶开始,到贴脖脖熬鱼,大清河面炸银鱼以至炸蚂蚱捻儿(即翅膀尚未长成的肥嫩蝗虫)为止,都大快朵颐好不开心。   唯一遗憾的是何同消息杳然,这个人就算真的逃到天津卫,以这样一个北方商业最繁盛,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谁能知道他躲在那一间深院大宅之内,何同只要有钱,少不了有十个八个管家婢仆,他根本可以大门不出逍逍遥遥躲上十年八年。   如果何同没有钱非得出来弄些勾当营生不可,找到他的机会自是较大,但何同既然是准备行刺沈神通,岂能没有周密布置?以何同的身份地位,暗中赚点钱准备逃亡匿居用岂是难事?   彭璧并不是整天跟着沈神通到处吃喝。他老早也已展开行动,在沈神通跟前,彭璧的确矮了一截,但事实上彭璧乃是浙省公门有名高手之一,例如查访缉拿之道,普通捕快来来去去也不过那么几下老套,但彭璧至少比他们多几倍手法,极尽古灵精怪无孔不入之能事。   不过这一回沈老总分派他的工作只限于沽河的码头,那沽河是永定、大清、子牙、南运、北运五条河流在天津交会,然后由大沽口出渤海。故此所有码头都十分繁忙热闹,每日不知多少车船人马出人,更不知吞吐多少南北货物粮米等。   彭璧自然会运用种种手法和关系严密查访,却谨依沈神通命令绝不泄漏身份。   沈神通每天到处跑,不但去过城外著名的海光寺千佛寺以及许多寺堂观庙,甚至连专卖旧货的街道也不时逛逛。   就在第九天午后沈神通在街上走,两边店铺大多是售卖故衣古董旧书等等,这时行人不多,沈神通并不十分期望会在此处碰见何同,他走到这种地方一来是由于习惯,大凡在公门当差久了,有些地方不免走惯走熟,例如这专卖古董珍玩、皮货故衣,甚至名贵字画的街道,任何大城市都有,也是脏物集散最佳场所,捕快们甚至时时可以从这种街道抓到犯案叠叠的大盗或惯窃。   沈神通当然走惯走熟这类地方,尽管店铺、建筑、人物都不相同,他还是觉得非常熟悉,好像回到故乡一样,心情也轻松得多。   既然他有这种习惯,何同自然也免不了,所以碰见何同的机会也不是绝对没有。   不过有个人从一间店铺冲出来拦住沈神通之时,这个人绝对不是何同,如果是何同,他不赶紧开溜甚至躲到毛坑才怪。   这人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一望而知是个老仆人,腰腿却也硬朗灵便,眼睛也还不错,他好像看见什么稀世奇珍一样直往沈神通面上打量注视。   沈神通真沉得住气,微笑道:“老爹,鼻子都快要碰到我脸颊啦,幸好我不是漂亮女人,究竟我哪一点值得您看个不停呢?”   老仆人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大叫道:“天啊,老天爷真有眼睛……”幸亏他年老气衰,虽是大叫,其实声音并不响亮。   沈神通仍然微笑:“我猜我的声音使你认出我是谁?但我却早已认出你是李管家,我那曹大哥好么?还住在老地方?”   老仆人纳头便要跪拜行礼,但沈神通一手揪住登时动弹不得,他大概知道一定强不过沈神通的,只好道:“小的正是李干,沈老爷,天可怜见,让我遇见您,我家老爷不行啦,他不但快要死了,最可悲是心都碎啦!”   若论当世心碎之人,只怕很难有人比得上沈神通了。不过他没有反驳,只道:“别急,慢慢告诉我。”   他的主人姓曹名朔,当年是公门著名捕快头子,也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提拔的手下之人,但自从十二年前退休之后,如今却靠李干这位老仆隔些时候售卖古玩家具维持残生。   曹朔已经半身不遂,长年瘫痪床上,十多年下来,从前一些关系早已断绝,送钱送面的朋友已经很少,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女儿曹月娥。   这个女孩子才二十四五岁,二十岁那年丈夫暴卒因而变成小寡妇。她回到娘家服侍孤单的老父,本来十分合适的日子也过得平平稳稳,但去年曹家想把房子租一半出去贴补家用,有个姓张的牙郎(即经纪)来看房子,竟也看上了曹月娥。   后来当然是曹月娥被那张牙郎所诱,不但失了身还爱上了他。   这类故事只要有人类而人类又有男女性别的话,简直是必然发生,至于结局不是男女幸而结合,就一定是分离,如果有一方痴情的就不免茶饭无心面黄肌瘦恹恹欲死。   沈神通只好等着听这种千篇一律的俗套结果。他甚至可以肯定是伤心欲死的必是曹月娥,那女孩子十年前见过,那时梳两条辫子,面白而圆倒也可爱,只不过长大之后变得如何?若不是曹月娥伤心,她的老爹怎会心碎?   但老仆李干继续说下去,居然不是俗套结局。   原来曹月娥并没有被张牙郎抛弃,也没有被迫分离(她爹已瘫痪而又无财无势,就算想惊动官府也不行了)。相反的,她现在还跟他跑,只不过从前张牙郎是租住她家房子,现在搬出去了。   所以曹月娥时时出去,一去有时三两天才回来,这还不要紧,问题是她爹发现她常常眼睛红肿面上青瘀,显然遭过殴打,所以眼都哭肿了。   曹朔虽然瘫痪变成废人,但脑子还会想,他根本不必问就知怎么回事。   但这是女儿本身的冤孽,莫说很难插手,就算可以插手,他老人家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根本连床也不能离开。   沈神通道:“曹大哥一定交待过要你暗暗跟踪,主要是查明张牙郎住在什么地方。”   李干颤巍巍却佩服地道:“是,是,小人早已查出来了。”   沈神通听了地址,问道:“那儿附近有没有妓馆酒店?”   李干忙道:“有,有,隔壁街都是酒店,两边胡同有十几家妓馆。”   那时候喝酒食饭的酒店地方都很大,必有厅院郎庑掩映,隔间为阁,花竹吊窗各垂帘幕,客人召妓歌笑都极方便舒适。   沈神通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摸出五张银票交给李干,道:“这一共是一千两银子,每张二百两,你先去兑一张,家里尽量买够柴米油盐,曹大哥身体不好,多买些煤把房子弄暖和,再多弄点补品给他吃,请个好大夫给他调治,你暗中告诉他,我已经管这件事,但现在不能露面,他一定就能明白。”   老仆李干含泪拜谢而去。   沈神通独自踱到那条街上瞧瞧,只见虽是午夜时分,但还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热闹非常的,两边的胡同不时有浓妆艳抹女人出人,所过之处香风扑鼻。   这种地方他并不陌生,可是如果没有必要,他绝对不会来逛。   所以,当他穿过一条胡同经过三家妓馆,又经过一家朱漆大门之时,他虽然没看那间屋子一眼,却知道这就是张牙郎的居处,也是曹月娥来此与他幽会的地方。他陡然心头一震,走到街上定定神想道:“我的习惯何同十分了解,所以如果我是何同,住家也一定拣在这等地方,因为何同向来每天喝点绍兴酒,不喝烈酒,他不是酒客,所以我绝不会上酒店查访,何况他向来不逛窑子,这妓馆当然也不必查,这个人没有什么其他嗜好,除了喝点花雕,就是喜欢吃点甜的点心汤羹。”   他微微一笑,发觉有一个道理真是永不会错的,那就是助人为快乐之本。   现在他简直可以肯定,可以打赌一块钱,赌何同不在天津匿藏则已,若是如此,必定是住在最繁盛热闹所在,绝对不会躲在寺堂观庙过冷冷清清的生活。   何同绝不是想过繁华奢侈的生活,而是为了躲避沈神通的追踪查缉。   沈神通忽然叹口气,因为他看见一顶小轿,正是老仆李干形容过的。这顶小轿果然在张牙郎门前停下,一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女人出现,然后隐没在大门里面。   若论别的,沈神通还不敢夸口,但说到眼力之锐利他绝不肯认第二,所以这匆匆一瞥,他不但能看清楚和记住她的相貌,还看出她既忧愁恐惧又渴望欢欣的神情。   但她为何来到此处,面上却露出既忧又喜,既怕又爱的神情呢?   沈神通只花了二十枚铜钱,就从一个顽童口中得知不少事情。     第二章 郎心竟如铁 报应在眼前     可是彭璧跟着沈神通来到醉仙居,在一个雅座坐下后,却仍然摇头摆脑很不同意上司沈神通的计划。   他说:“老总,我们虽然不能不管这件事,但我们没有时间,张牙郎不过是个无赖混混儿而已。他迫良为娼虽然很可恶,但我们揍他一顿,不准他再惹曹姑娘也就是了,我们哪有功夫跟他闲磨菇?”   彭璧又道:“有个船家记得,十天前有那么个人带着一个年轻堂客上了码头,那厮的样子很像小何。”   沈神通道:“可找得到下落?”   彭壁摇头道:“没有线索,那人就算是小何吧,说是一手挽起两个铺盖,一手提起两个大箱子,竟自带着堂客去了。不叫车也不要轿子,但谁也没有注意。”   沈神通道:“很少普通人臂力这样大,看来真是何同,可惜线索又断了。”   彭璧道:“老总,这回非要找人帮忙不可,哪怕掀翻了天津卫,也非揪得那小子不可。”   沈神通居然还能够笑笑:“不必这么大阵仗,说不定张牙郎可以帮一点忙。”   彭璧像一个皮球忽然泄了气,瘫在座上,用他自己也觉得难听的声音问道:“老总,你已经算准这一点?”   沈神通道:“算过了,但准不准还等事实证明。喂,打起精神,他们来啦。”   门口走进来三个人,二男一女。当先那男人面白身长,相貌不错,可惜面色青白一点,而且眼睛骨碌碌乱转显得不正派。   第二个是个圆面可爱的年轻女人,身材不错,如果她不是表情呆滞,一定更加可爱,更加吸引人。   第三个是个流氓样的壮汉,腰带上斜插着一把短刀,走起路来两条臂膀像螃蟹一样。他们在隔壁雅座叫酒叫菜,雅座之间虽然有隔间,但彭沈二人却找得缝隙仔细瞧看这三个人。   白面长身男人就是张牙郎,另一个壮汉叫林二虎,那个女人正是曹月娥。他们身份既已弄清楚,沈彭二人就不再窥看。   彭壁花了半两银子,才支使得动酒店伙计替他把曹月娥召来陪酒。   沈神通好像对她很有兴趣,一见面就拉住曹月娥的手,曹月娥痴痴笑着,两眼水汪汪的十分媚人。   沈神通从桌子下面递了一粒药丸给彭璧,然后扭头移开眼睛。   彭璧把曹月娥一下子抱起放在膝上,这种动作沈神通当然做不出。但如果做不出则隔壁偷看过来的张牙郎、林二虎一定会觉得奇怪了。   曹月娥吃吃而笑在彭璧身上扭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吞下一粒丹药。   不久,她忽然一怔,身子僵硬,彭璧的手也忽然摸到她乳房上,所以,她像触了电像见鬼般尖叫连声。   彭璧怒骂连声,沈神通却哈哈大笑。   外面散座上食客已经闹哄哄十分热闹,所以这种女人尖叫和男人大笑居然不曾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这话当然也不十分确实,因为虽然一些食客不注意,但隔壁雅座的张牙郎和林二虎却都已竖起耳朵了。而且当曹月娥叫第二声、第三声时,他们两对眼睛也找得到缝隙向那边瞧着。   这一看可看出毛病了。因为彭璧已将曹月娥按在地上,一双大脚踩踏她面孔和肚子。   任何人一看而知如果彭璧双脚用力一点儿,曹月娥性命至少去了半条,她的命不要紧,但还能赚银子时候就是摇钱树,换句话说现在还很要紧,到了人老珠黄没有客人找她才变成不要紧。   所以张牙郎和林二虎一齐冲人隔壁雅座,张牙郎居然也会武功,一掌就把沈神通打出去,跟着过来一把揪住彭璧胸口。   彭璧大惊道:“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张牙郎青青白白脸上有一股悍泼邪恶神情。那是任何无赖流氓都会摆出来的面色,普通人见了一定会害怕,也一定想法子敬而远之。另一个林二虎掳起衣袖,只见拳头巨大,手指手腕粗壮,小臂上肌肉贲突,一望而知外家硬功一定练得不错。   彭璧居然还不松脚仍然踏住曹月娥。他甚至消失了惊慌神色,道:“大爷有银子也舍得花,我出一百两。”   林二虎凶恶表情立刻找不到了。一百两银子非同小可,这个女人反正是张牙郎的,一百两银子当然比那女人重要,也比她可爱得多,但为了维持一点儿气氛,以便迫使人家爽快些拿出银子,他的衣袖才没有放下。   张牙郎却仍然恶狠狠瞪住彭璧:“你想糟塌她。哼,我知道你这种人,喜欢糟塌女人。”   彭璧坦白承认:“我就喜欢这个调调儿,我多出五十两,但如果鼻子破了骨头断了,我再给二十两医药钱,干不干?”   张牙郎冷冷道:“一共二百两,她只要不断气就行。”   曹月娥听得清楚,不禁发出凄惨嚎叫,不过她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彭璧的脚尖增加了少许力道。而脚尖刚好压住她腹结穴上,曹月娥但觉一大团气息涌上喉咙把喉咙塞住,简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现在身体上的痛苦根本已微不足道,因为那个恶客人正在跟张牙郎讲价钱。那可恶客人竟把如何虐待折磨她肉体的方法讲了不少,她虽是害怕这些痛苦,但最惊心却是张牙郎居然不阻止不反对。她好像忽然沉没于无底深渊,天啊,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心肝,根本是个恶徒,这个男人还值得爱么?还值得为他忍受许多痛苦羞辱么?   彭璧终于拿出一张银票,而张牙郎也放松抓住他的手。彭璧把银票扬一下:“这是二百两的银票。”   张牙郎已看见那是什么银庄发出的票子,伸手欲接。彭璧却缩回手:“但我不喜欢吃过药的女人,她现在迷迷糊糊不大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张牙郎笑声很邪:“你瞧得出这一点,当然也是老江湖了。唉,有些女人想法很贱,所以非给她吃点儿药不可。”   彭璧道:“我有我的办法,如果不灵那是我活该,绝不怪你们把解药给我。”   张牙郎给了解药,银票也拿到手,乐得龇牙咧嘴。这个女人每天能卖上三二两银子就算运气了。二百两白花花银子,哈哈,可以买一幢房子,雇几个长随,威风舒服一阵子了。   彭璧罗嗦得很,还不许他们走:“我得瞧瞧这解药灵不灵,你们等一下。”   张牙郎嘟噜噜道:“当然灵光,不但试过好几回,而且还不止她一个。”   彭璧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刻道:“还有女人?像她这样,也是良家妇女?再找一个来,快点。”   张牙郎大为惊讶:“你还要?”   彭璧摇摇头:“不是我,但我还有一个朋友,但他给骇得不敢进来啦。”   他的朋友自然就是被打出雅座的沈神通,所以动过手打人的张牙郎立刻陪笑道:“那真是一千个对不起。幸好我没有气力,若是我这个朋友林二虎那就糟啦。你们要女人有的是,我马上带几个来任凭挑选。”   彭璧这种人做惯公门捕快,凡是抓到人,哪怕是小贼,也一定尽可能哄骗恫吓,希望多知道一些资料,往往也由此而破获不少大案,他已经成了习惯,有时想改也改不掉,所以几句话又哄出张牙郎还有女人的真话。   他还要说话,但一个人头插人他和张牙郎之间,这个人头当然是活人,他就是被打出去的沈神通。   沈神通说出连彭璧也瞪目口呆的话:“小张,你想不想赚一千两银子?”   张牙郎膝盖发抖:“我当然想。一千两银子已经是个小富翁,至少十年八年生活不必在担心了。”   沈神通道:“大概十天以前,我在码头看见一个堂客。唉,我该怎样说呢?反正你找得到她下落,我付二百两。如果能成就好事,一千两不算多。”   张牙郎额上冒出热汗,隐隐觉得自己走了大运,别的不敢说,若是标致女人而又在码头出现过的,他大概没有查不出的,甚至他可能已经亲眼见过,却不知这个被女色迷了心窍的冤大头看中的是哪个而已。   他很有把握地退后几步:“两位且请喝酒用饭,我们出去一下,等一会儿就有消息。”   雅座内迅即剩下三个人。沈神通摇摇头:“小彭,把女孩子踩在地下好像不太好看,快让她起来喝杯茶定定神。”   彭璧忙道:“是。”一把将曹月娥抱起来,放在旁边有靠背扶手的椅子上。   曹月娥脸色又青又白,显然药性退后身体不舒服,何况脑子更不舒服,这个男人简直是魔鬼,他马上就会行动……   沈神通湛明清澈的目光盯住她:“我可以当着你眼前,把张牙郎和林二虎脑袋砍下来,你想不想看见这种场面?”   曹月娥听了大吃一惊,简直为之头昏脑胀。   这个人是谁?何以他的目光能使人感到信赖,使人感到安全?他为何要砍下张林二人的脑袋来呢?   最重要一点是彭璧忽然表情严肃,规矩得像孙子看见老祖宗,但他刚才的话分明是那么狠毒、变态和可怕!   因此曹月娥只会愣愣望住沈神通,不但不会哭泣,连话也不会说。   沈神通轻轻叹口气:“你一定想不到张牙郎竟是狼心狗肺的人,他心里只有银子,女人不过是赚银子的工具而已。”   曹月娥听得懂他的话,所以惊奇得根本不想哭了。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想怎样?他又为何肯花那么多银子找寻那个从南方搭船的美女?   “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曹月娥发觉沈神通问的是她,一时心乱如麻,像木头一样连眼睛也不会眨。   沈神通道:“我虽然能够帮你甩掉张牙郎,但却不能勉强你,你既然还愿意跟他,我也只好不管闲事了。”   曹月娥眼光闪动一下。谁都瞧得出她心中曾经震动,否则不会从眼中表现出来。但她仍不作声,因为她知道林二虎的凶狠,林二虎一拳能够打破硬木桌子,而且揍起人来简直像条疯狗一样。这是她亲眼见过的,当然张牙郎也极不好惹,沾上了就像冤鬼一样,非把人迫得跳河吊颈子方肯罢休。   这种凶人恶棍谁惹得起呢?看来沈神通、彭璧(她还不知道他们姓名)虽然有点钱,但如果麻烦太大,他们拍拍屁股走了,往后的日子她怎么过呢?   沈神通身为浙省总捕头多年,当然十分了解这些市井歹徒恶棍对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可怕。所以他一点也不怪曹月娥没有勇气反抗,如果你不是沈神通,你也绝对不敢得罪这种人,更别说跟他们作对或者惩罚他们了。   彭璧忽然苦笑一声,道:“如果我是你,那就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好眼看着恶棍逍遥横行。”   沈神通皱起鼻子,道:“你不必讽刺我,我有时也不一定那么古板的。”   彭璧不觉愣一下,问道:“你肯不依法办理?”   沈神通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送衙门要有苦主,要有人证物证,还要一张好状词,但我们告张牙郎什么呢?了不起迫良为娼,这得要有确切证据啊。还有,嫖客是谁?就算你肯到公堂顶证,我们也没有时间。”   彭璧苦笑道:“我们不但没有时间,事实上我也不是嫖客。”   沈神通说道:“但是张牙郎所做的事比迫良为娼还可恶。何况将来他还可以寻仇出气,一个瘫病床上的老人当然无法抵抗。”   曹月娥身子一震:“你说什么?”   沈神通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我说你的父亲曹朔,想当年他是何等英雄人物,张牙郎这等小角色根本算不了一棵葱。但现在,唉……”   曹月娥整个人都变得不像样子,咬牙切齿道:“你们是我父亲的仇家?”   沈神通道:“从前是的。”他居然胡乱承认,连彭璧也为之迷惘糊涂了。   “但我告诉你,”沈神通仍然指住曹月娥鼻子说,“我和你爹虽然有仇有怨,但他却是好汉、是高手,我一直很佩服他,所以你也得争一口气。”   彭璧茫然道:“叫她争气?她有什么法子可以争气?”   沈神通指指自己鼻子,道:“我来修理他们,但她却不许心软偷偷挪开眼睛,当然更不许为他们讲情。”   老实说如果沈神通正在惩治张牙郎时,曹月娥却忍不住为他哭叫求情,沈神通非气得一头撞死不可。如果沈神通不想自杀,那么事先警告她,要她同意当然是极重要的步骤。   曹月娥已经相信沈神通有本事收拾张牙郎、林二虎了,因为她还记得从前父亲还在公门当差时,也常常有这种信心十足的说话和态度。而这个人的态度显然比她父亲当年还有信心还有把握。   她轻轻道:“他揍过我许多次。”   彭璧明知事情必定如此,却仍然忍不住道:“但你还肯为他出卖自己。”   曹月娥道:“他揍我的时候,还不许我躲闪,我全身赤裸站着不准动,任他踢打,我死了没有关系,但他会找我父亲麻烦,他一定会那样做。”   彭璧牙齿咬得吱吱响:“但你好像仍然爱他。”   曹月娥深深叹气垂头:“是的,但要看是什么时候,我有时很爱他,有时很恨他。”   爱与恨往往就是这样,连当事人也常常弄不清楚,因为这种主观而又最强烈的感情,根本不能用常情判断。   沈神通忽然道:“你且坐在小彭怀中,他们回来了。”   果然,转眼间张牙郎和林二虎满面春风地奔进来,他们连曹月娥面孔也来不及瞧一眼。   张牙郎已道:“我已找到那个女人。”   沈神通冷冷道:“我已经活了几十岁,看过无数骗局,也听过无数谎话。”   张牙郎、林二虎都不觉一怔。   沈神通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随手抽出两张,每张都是一千两面额,如果他那叠银票通通都是千两面额,加起来岂不是有三五万两之巨?   林二虎头上流下热汗,张牙郎面色变得更青更白,这么巨大的一笔财富,居然亲眼看见,而且居然就在眼前,是不是运气来了?   但银子就算像山一样堆满眼前,却仍然是别人的,他们急个什么劲儿呢?   沈彭二人可能还不知道,但彭璧怀中的曹月娥看见张牙郎以及林二虎神情却知道了,所以她忽然骇得籁籁发抖,连嘴唇都发白,身子也僵硬如木。   沈神通实在太不了解财富对于无赖流氓的诱惑力了,他竟然还问道:“你们想不想赚这些银子?”   张牙郎声音有点儿异样:“当然想,但你似乎信不过我们。”   沈神通道:“当然啦,你们连那个女人是怎么样子,有什么特征,她跟什么人一道走等等情节全然不问,但居然一出去就找到了?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张牙郎上前两步迫近沈神通身边,道:“你不应该不相信我们的。”   这话的确奇怪,沈神通讶道:“不应该?为什么?”   “因为我们本来胃口不大,有一千两银子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古人说“财不可以露眼”就是这个意思,你大把银子露出来,除了徒然使人垂涎觊觎之外,别无好处。   张牙郎的话连曹月娥也听得懂,其实任何人一看他眼中闪烁的凶光,就非懂不可。   只不过他们绝对想不到沈、彭二人不但是武林高手,同时又是公门顶尖人物,所以他们简直变成自投罗网的肥大山鸡或野兔了。   故此彭璧呵呵大笑,活像中了马票头奖之时,曹月娥忍不住用尽力气捏他一下。捏就是用两个尖指甲狠夹肌肉之意,被捏的肌肉自然很不好受,甚至十分疼痛。   彭璧笑声立刻停止,嘴巴还未阖拢,却已没有声音。他不但一点不疼痛,心时还莫名其妙舒服得很,他绝非被虐待那类人。但如果一个漂亮可爱的女人怕你惹祸而拼命捏你,你心里觉得舒服便变成可以理解的反应了。   雅座地方不算小,可以容纳十几个人,所以张牙郎、林二虎一齐从靴筒拔出尺许尖刀之时,沈神通还可以连退七八步才被墙壁挡住,两把尖刀光芒闪耀寒气森森,胆子小点的人屎滚尿流也不稀奇。   沈神通很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两个狼狈为奸家伙除了迫良为娼之外,难道还敢公然杀人劫财?假如他们杀了人,财当然要劫走的,但尸体怎么样处置呢?酒店里外有不少伙计,还有许多食客,他们难道一点儿也不忌惮,一点儿不怕?他们敢拖着尸体公然离开?   彭璧偷偷看沈神通的动作,他不知道沈神通几时才出手收拾对方,他身为下属,只好等沈神通有表示时才做出配合行动了。幸而他不必把张、林这两个恶棍放在眼内,不然的话怀中抱着一个女人当然是非常不利的情势,他很快将曹月娥藏在背后,两边有墙角护住她,前面有他壮健结实身躯,所以对方两把刀子一时也只能杀伤他而绝对碰不到曹月娥。   但这样彭璧本人也等于缩到角落而很难逃走,所以林二虎只要分出一半注意力就可以了,他们目前最注意的还是手中拿着大叠银票的人。   沈神通忽然伸长了手,那叠银票简直已可能碰到张牙郎鼻尖了。“拿去,拿去,不必动刀动枪。”   同样是能够得到大把银子,自是不杀人不流血为妙,张牙郎左手一把夺过那叠银票,那堆可以骇死人的银子已经确确实实捏在他手中,不觉喜得心花怒放。   沈神通道:“拿去花,银子算什么,假如杀死我们,你就要为了处理我们尸体而头痛了,头痛对每个人的健康都有害无益。”   张牙郎显然很同意他的话:“找几块油布再找两个人帮忙不是难事,但仍然有小小头痛是不错的。因为我们一定要分一些银子给帮忙的人,那些家伙平时可能很够义气,但有时却不一定,尤其当他们知你手上有钱,义气就放在第二位了。”   他忽然奇怪自己何以要跟沈神通说这些话?财富既已到手,还再在这儿罗嗦什么呢?   沈神通的话在他移动脚步之前已经送入耳朵。“你们现在仍然很头痛,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   张牙郎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和二虎子多年弟兄,我们真讲义气。银子二一添作五一点也不头痛。”   沈神通道:“我银子这么多,难道你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吗?那堂客的下落你到底知不知道?”   张牙郎出乎意料之外点点头,道:“我知道,但现在时势不同,我要留着自己用,你老哥眼光很不错,我这一辈子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绝不会把消息告诉你。”   如果张牙郎不是一口咬定那女人很漂亮,则他可能是胡乱吹牛,但马玉仪当真很漂亮,就算你不喜欢她这种面型,却也不能不承认她很美丽,所以简直连彭璧也深信张牙郎当真知道消息。不过彭璧却不必烦心费事,有沈神通在此,根本任何帮忙都是多余的。   沈神通也没有使彭璧失望,他一伸手就取回那叠银票,动作一点不快,使人觉得好像只是猝不及防而已。他问张牙郎:“银子如果回到我口袋你头痛不痛呢?”   张牙郎举起刀,满面杀气,林二虎也挺刀作势作为声援。   看情形张牙郎没有吹牛,他们的确搭档惯熟,所以不但能制造出凶狠可怕气氛,而事实上他们配合的刀势也真有点功夫,决不是一般流氓恶棍使得出来的。   但千错万错他们找错了人,找上了天下公门不算第一也算第二的顶尖高手。   张牙郎刀尖在空气中划两下,光芒眩目,突然上左步走偏锋,刀快如风搠到沈神通右肋要害处,这时林二虎不但没有闲着,而且时间方位招式都配合得丝丝人扣,一刀刺到沈神通的左胸。   这两个恶棍分开看没有什么了不起,但配合出手却居然隐隐有名家气度,两把尺许尖刀威力陡然增加二十倍都不止。   虽然沈神通贴墙滑揶数尺而避开了两把利刀,但右肩衣服因为快速移动稍稍飘起而被利刀划破。   彭璧大吃一惊,想那沈老总平生不知会过多少高人。他缉拿过多少凶悍独行大盗,却还是第一次划破衣服,就凭这两个无名恶棍流氓,当真有这等本事?   林二虎第二刀又几乎割下沉神通耳朵,那也是由于张牙郎攻出刀势配合得十分灵动神妙,两个臭皮匠居然高明过一个诸葛亮。   他们第三次出刀攻杀时,竟然又是第一次施展过的手法招式。   彭璧这时才放下心大大透一口气,要知道最可怕最危险的敌手,就是你想不到的人。例如一些僧人道士或者老人少女,看来绝非勇狠骠悍抡拳动刀之辈。但惹上他们或者迫得他们出手,才忽然发觉人家练过上等武功,自然是为时已晚后悔莫及了。假如张牙郎、林二虎表面上只是流氓恶棍,事实上却竟然是市井异人,沈神通就很容易上当吃亏了(这一点专指沈神通、彭壁而言。因为他们一向是恶棍流氓的克星祖宗,所以对付这种人反而不免大意,普通人当然不敢小觑流氓恶棍)。   那张牙郎、林二虎使出重复招数,意思就是他们只有这么两下子(虽然很高很妙很厉害)而已。所以沈神通也放心了,他一放心便不觉露出笑容,可是张牙郎和林二虎就算拿一万两银子给他们也挤不出半个笑容。   沈神通一放心就出手了。他的“天龙抓”乃是真正中原千余年绝艺神功,旁人只见他手伸出去,一点也不急不快,可是张、林二人却同时右肩一阵攻心剧痛,简直痛得乌天黑地连裤裆也湿了,原来他们在痛极想晕倒之时,耳中听见自己肩头骨骼咯喳碎裂声响,手臂从此残废的惊恐,压力跟剧痛差不了多少,所以他们才会连裤裆也湿湿漉漉一片。   他们最不幸的是居然没有晕倒,看来沈神通在这一点上面也帮忙过他们。他曾经在他们右乳下某一部份用手指戳一下,指力不算很重,只有少许疼痛感觉,可是脑子却马上清醒,因而肩头骨碎的剧痛感觉更清楚更鲜明。   沈神通很客气,竟然降尊纡贵亲自拉了两把椅子,服侍他们坐下。   然后自己才拉了另一张椅子,椅背向外,于是他们便像骑马一样稍稍伏在椅背而开始跟张、林两人谈话。   他没有受伤,所以坐得很潇洒舒服的样子,但张牙郎、林二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沈神通微笑道:“我手指气力还未用完,你们相信不相信我还能捏碎两个人的肩胛呢?”   他口中的“两个人”绝无疑问就是他们。   所以张牙郎咬牙强熬奇痛而连忙回答:“相信,相信极了,哪个敢不相信,咱先揍他王八羔子。”   彭璧冷笑道:“我偏不相信,张牙郎,你有种就过来揍我。”   这个人自然也是狠角色,张牙郎不必问不必想也知道,试问他怎敢真的过去揍人。何况揍人的话只不过说说,只不过加重语气而已,又怎可以当真呢?   彭璧把曹月娥放在那边的椅上,大步走到张牙郎面前,他自是不怀好意,绝对不会给张牙郎一个吻或者一束玫瑰花。   果然他伸出粗大手指捏住张牙郎的鼻子。   张牙郎马上觉得整个脑子都酸痛得快要爆开,而最可怕的是他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叫嚷不出。   彭璧终于放开手,让他喘几口气,忽然又用指捏捏他右边面颊。   他的手指尖竟然好像大锤一样沉重可怕,张牙郎听见咚咚声音,以及右边上下牙齿散裂的声音。   张牙郎又想晕过去,幸而沈神通已经道:“小心点儿,别弄坏他嘴巴,我还要他讲话。”张牙郎定定神,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这个人既然还要情报,性命大概可以捡回来吧?虽然现在已经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活着总比死掉好。   “好死不如赖活。”这个道理张牙郎既懂得而又绝不忘记。   沈神通却又好像并不急于问他什么话,反而叹口气:“我生平不动私刑,从前也一直谴责别人不该用私刑,可是想不到有一天事情出在自己头上,却也轮到我用这种手法了。”   彭璧道:“我反正胡搅过,这件事待我处理。”   沈神通道:“我只要知道而又默许你这样做法,那就等于我亲自主持其事,出不出手有什么关系?”   彭璧肃然道:“老总说得是。”   曹月娥忽然尖叫一声,虽然声音不算响亮,却也骇了彭璧一跳。   他连忙转身查看,道:“怎么啦?是不是蜈蚣蝎子爬到你身上了?”   曹月娥声音哑涩:“我知道他是谁,我认出来了,他是沈叔叔沈神通……”   彭璧微笑得很温柔,声音也一样温柔:“对,他就是沈老总。所以你可以放心,一切事情我们都会料理,你也永远不必被这些坏人欺负。”   有沈神通、彭璧出头,曹月娥如果还会受到欺负,那才是怪事。   但沈神通却禁不住连连苦笑,别人的事到了他手中好像很容易解决。   但他自己的事呢?有没有人帮他的忙?如果没有,那么是不是强人就应该担负痛苦必须比平常人多忍受折磨或不幸?   天气虽然已寒冷,但这几条街道还是有不少行人,所以沈神通杂在行人中一点也不显眼。   事实上你就算是他二十年老朋友也一定认不得他,因为他已经乔装改扮变成卖切糕的老头。   “切糕”是江米面或糯米粉做的,里面放着红枣。   几枚铜钱就买一大块,用麦杆穿着拿着吃,至少可以吃个半饱。   可怜沈神通哪里做过这等生意?所以,他只好管推车,收钱切卖的是个中年妇人,也就是曹月娥了。   沈神通果然没有猜错,那张牙郎另一排牙齿也散掉之前,说出一个地址,可不正是在他家附近的大街上?这一区附近几条街到晚上都是灯红酒绿冶游胜地。   如果沈神通不是凑巧碰到曹月娥这件事,一时也真不易想到这种地方来。   不过说话回头,沈神通的名气绝不是侥幸得来,他即使没有碰上曹月娥、张牙郎这回事,但他仍然有他独特方法侦查的。   例如现在彭璧就是依照他的指示到一些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去调查。   沈神通时时打量对面街那幢房子,但动作非常小心,因为如果何同真住在此宅,这个人乃是这一方面的高手,不小心露出破绽就会使他警觉。   老实说何同警觉而跑掉不要紧,最怕的是连马玉仪母子也失去踪影(沈神通可不敢向更坏方面去想,例如被杀害等等)。   所以他只卖了个把时辰,就收拾好推车回家。   他们就住在曹家,由于地方够大,所以他们虽然暂时还不与曹朔见面,却可以从另一道侧门自由出人,不必惊动曹朔。   其实沈神通并不一定要住在曹家,却因为曹家地方虽然不算十分大,但也有五进深,所以别说藏匿几个人,就算杀猪外面也听不见。   他们自然不必杀猪,可是由于张牙郎、林二虎一时还释放不得,而且说不定还要审讯一番,这一来住旅店就不方便了。   彭璧不久也回来了,沈神通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彭璧看见淡妆素服的曹月娥时怔了一下。   曹月娥样子相当漂亮,却可惜面色清白,眼眶微陷而且发黑,有时会扶着门框墙壁定定神才继续走动。显然身子十分虚弱,也不必问便知是张牙郎给糟塌成这样子的。   他们坐在只剩下四把旧椅子的小厅,彭璧喝一口曹月娥亲手斟来的热茶,微微现出舒服的神情。   也许他将来有机会天天享受这个女人的服侍。   他们日子也许过得很快乐,但亦说不定不快乐,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   彭璧的调查工作其实很简单,他第一步查明附近有几间南货店,其次查出哪一家南货店有广州的片糖出售。   片糖只不过是红糖,天下各处皆有红糖,但却只有南方广州一带是片状的。   何同向来爱吃甜食,又只用片糖,从前在杭州也只找到一家有片糖出售,这种小小嗜好却正是最佳线索,所以彭璧很容易就查出结果。   “老总,正是刚搬来姓许那一家,十几天当中已买过三次片糖。”   这个旁证的力量简直可以等于亲眼看见何同了,可见得张牙郎的情报很准确。   但沈神通却起身行去,一面说道:“我还要问问他们。”   处理何同之事绝对不能躁急,沈神通向来极有耐性,现在时间不对,所以他并不急于立即行动。   但张牙郎、林二虎这两个地痞恶棍却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他非尽快找出来不可。   张、林二人像两枚粽子一样四肢紧紧捆住,嘴巴都塞着布团,故此他们不但不能动,不能逃走,连喊救命也不行。   沈神通推开那道房门,却不进去只站在门口观察和沉思。   张牙郎大概除了讨饶之外,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所以他虽然翻眨眼睛瞧着沈神通,却并不像很想讲话的样子。   林二虎平时动拳头比动嘴巴多,故此连咿唔声音都没有,就算有话他也应该会让张牙郎说。   不过他们眼中惊恐和痛苦的神色却绝对不是假装,惊恐是由于不知道沈神通下一步会怎么样的呢?是不是杀死他们?至于痛苦便是肩骨碎裂,还有鼻骨,那是彭璧杰作,张牙郎则还得加上大部份牙齿给打掉。   沈神通终于看出张牙郎想说话的表现,便很大方仁慈地掏出他口中布团。   “我希望你还能讲话,但我却肯定你将来绝对不能像从前那样花言巧语哄骗女人。”   张牙郎起初声音模糊,后来才好一点儿:“小人知错了,小人以后绝对不敢。”   沈神通冷冷的笑:“不是你不敢,是不能。你现在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张牙郎大惊:“您老开恩,小人们真的不敢了。”   他大概看见沈神通笑容很冷酷,又为之大惊:“杀人是要偿命的,唉,万望您老人家能开恩饶恕……”   沈神通道:“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说,我就把布团塞回你嘴巴。”   张牙郎忙道:“有,有,小人有话说……”他一定有某些秘密,如果是平时他当然绝不考虑说给人听,但现在眼看性命不保。沈神通外表很斯文,然而好像杀死个把人根本不算回事,如果性命不保,任何秘密都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了。   “您老是公门的大老爷,所以有些奇怪的人以及有些消息你一定会有兴趣。”   沈神通摇摇头:“时机不对,从前我很感兴趣,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们运气不好,我很抱歉。”   这句抱歉谁也不会当真认为他歉疚,但张牙郎居然认真得很,道:“算了,谁教我们运气不对,我们只好认命了。”   但沈神通的话又燃起他们的希望:“我现在虽然没有工夫管别的闲事,但听一听耳朵也不会痛的,或者对你们的命运也有点帮助。不过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这种话是一种挤迫或者钓鱼方式,纵然张牙郎说出很有价值情报,但放不放过他们还是沈神通主动的,因为他完全没有答应过任何条件。   张牙郎看得出自己的劣势和危险,所以不管情报有没有,赶快道:“近两年来天津卫有一个新的势力。他们只有几个人,但很可怕,简直可怕极了。”   就算杀人也不一定很可怕。所以沈神通皱眉问:“怎样可怕法?”   张牙郎道:“天津卫以至烟台、济南、青岛等十二个帮会死了不少人。现在十二个帮会都不敢不听他们命令,也不敢不献上金银。”   沈神通冷冷地说道:“听起来很可怕。”   张牙郎忙道:“是的,这等事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最可怕的是这几个人,根本是魔鬼而不是人,这话怎么说的?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必吃饭睡觉。总之没有人见过他们吃饭的,也从无人见过他们睡觉。所以他们不须要房子,也不须要佣人服侍,除了魔鬼之外,没有活人能做到这一点。”   沈神通道:“最可怕的可能还数他们的武功吧?”   张牙郎呐呐道:“哦,是的,我和林二虎只学了两招,却从没有失过手,有几个很有名人物也当不上一招。”   以沈神通的武功,衣袖竟然也被割裂,旁人可想而知。   沈神通果然感到有兴趣,只是几个人的小小集团,居然能控制数千里辽阔范围的十二个帮会?这些人是谁?那诡异凶毒武功是何源流宗派?   “你们认识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一看沈神通有兴趣,张牙郎马上哎哟哎哟呻吟叫痛,然后说道:“老爷,我们须要跌打医师的……”   沈神通看得见他眼中深处那一丝狡猾光芒,他办案抓人经验丰富无比,任何类型狡黠邪恶之徒都见识过,张牙郎只不过是第二流人物而已,要沈神通栽筋斗简直是痴人说梦话。   他露出很同情样子,口气也温柔,伸手拍拍张牙郎肩头:“好,医师马上就会来,你忍着点儿。”   要熬忍骨头碎裂疼痛本来已经不易,何况还在伤处拍打,当然疼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张牙郎额头马出豆大冷汗直滴下来。他张大嘴巴狂乱嚎叫,但可惜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为沈神通另一只手替他轻轻揉搓胸口,好像很怜惜体贴的样子。其实他手指一股内力已压住张牙郎喉咙,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二虎看得清楚,额头冷汗也涔涔流下。   沈神通又温温和和道:“我希望你们回家之后,不要到处乱跑,以后规规矩矩做人,但你们天性顽劣,只怕不会听我的劝导。”   张牙郎喉咙塞住说不出话,所以,虽然有很动听又能说服沈神通的话,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二虎却是动手不动口的“小人”,这时只会呐呐道:“我,我一定听……”   这种话当然说不服沈神通,所以气得张牙郎心中直咒骂他是笨蛋、是蠢驴。   沈神通果然伸手捏住张牙郎左脚踝骨上。他口气仍然很温和:“不必害怕,这是为你们好,你右臂已废,所以只能够在左脚下手,这样你们将来还可以用拐杖走路,如果伤了右脚,那就变成半身不遂了。听说半身不遂的人只能永远躺在床上,你们自己不希望赖在床上吧?”   老实说,如果人有三魂七魄的话,张牙郎最多只剩下一魂二魄了。   他听见骨头碎裂声音,然后那一阵剧痛使他裤裆又湿了一大片。   林二虎在万分惊恐中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们以前常用这种方法来修理或迫供敌人的。   想不到今天他们亲自尝到滋味,这个念头正盘旋脑际以至泛起微笑之时,他也听见了自己左足踝骨头碎裂声响。   他不敢不承认这是世上最可怕最难听的声音,但从前打碎许多人骨头之时,奇怪的是居然不曾发现这个道理。   张牙郎呻吟道:“老爷,哎哟,老爷,我什么都招供了……”   沈神通微微一笑:“不要紧,你还有一只手一只脚,所以,你还可以使点诡计弄点狡猾,我不会杀死你们,但我……”   突然间灵感宛如闪电照亮心头:“我也不会让你们有机会被人救走,如果有人来救你们,至多带回两具尸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有人来救他们,当然就是那个可怕的小小集团,对了,刚才心中老是有不妥当感觉,原因源自他们神秘恶毒的联手武功。   以两个地痞恶棍怎会练成上乘联手合击招数?既然武功有来历,则说不定人家能从酒店查知线索而追踪到此地来,这就是他第六灵感隐隐觉得不妥之故了。   张牙郎变得十分合作,尤其服了止痛药物,神智比较清楚,口舌也恢复伶俐,将一切有关小小集团情形全盘托出。当然都是他们所能知道或者有心探听的消息而已。   那个小小集团构成分子人数有多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超过十个八个。   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只知道口音有点奇怪(那是因为有一个高瘦老人传授他们两招刀法,所以听过他开口讲话)。   样子也不知道,因为是在黑暗中见面,都是有布蒙住了脸庞。   总之张牙郎只知道这小集团外面称为黑夜神社,他们利用各阶层的人搜集情报,但通常联络总是在晚上黑暗之处,他们接受过许多挑战,那都是冀鲁沿海十二帮会被征服前的武林高手。   两年来最少已有五十多人有去无回,所以各帮元气大丧之余,无不慑服。   沈神通又看见张牙郎眼睛深处狡黠光芒,所以忽然给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牵动嘴巴肩脚伤势,所以疼得张牙郎几乎晕过去。   “这种情报我不稀罕,听见没有。”   张牙郎真怕他再来一巴掌,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冷酷而手段又这么可怕的人:“小人听见了,听见了。”   沈神通淡淡道:“曹月娥不但身子给了你,连感情也给了你,但你还要她出去陪别的男人赚钱给你,这还不要紧,这种事世上很多,可是你还虐待她,没有丝毫感激,可见得你这个人良心丧尽,你根本不是人。”   张牙郎忙道:“是的,是的,小人不是人,小人是猪是狗。”   沈神通仍然淡淡道:“猪狗什么都吃,连人粪都吃,你呢?”   不但张牙郎,连林二虎也发抖了,吃粪可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好好的人谁敢吃粪?   沈神通又道:“看来要试一试才知道,如果你们是猪是狗,我就放了你们,我不喜欢杀死猪狗。”   张牙郎声音有如哀鸣:“老爷,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沈神通道:“想知道你隐藏未说的话,不过如果你们不吃粪,恐怕会忘记会遗漏。”   张牙郎忙叫道:“老爷,我只知道最近有人找黑夜神社麻烦,别的确都不知道了。”   林二虎怒道:“那你还不赶快说?”   张牙郎道:“一共有三路人马,一拨是三个道士,听说是什么龙门派的,都带着长剑。   一拨是来自关外什么大牧场,另一拨小人可不大明白了,因为叫做春风花月楼,听来分明是娼楼妓馆名称,又怎会是打打杀杀的可怕地方呢?”   林二虎仍然怒道:“还有没有消息?有就快说。”   他动怒生气任谁也能了解,如果张牙郎一早供出这些情报资料,说不定左脚就不必残废了。但如果张牙郎现在仍然有所隐瞒,很可能又得遭受一次痛得死去活来的经历,而那时每个人所有的四肢无疑只剩下一肢了。这是最普通的算术,谁也不会计算错误的。   “有,有。”张牙郎一定亦把四减三等于一的题目解答出来。   “这些情报都是快嘴小金透露的,快嘴小金是本卫金算盘老爷的亲信家人。还有是外界可透过金算盘老爷跟黑夜神社联络。反过来也一样,黑夜神社也透过金老爷传出消息,不过老爷却再三声明跟黑夜神社毫无关连,只替他们传传话而已,现在金老爷带着四名家将十八个家人,住在城东郊的野趣园赏菊。”   看来张牙郎的情报真的掏光了,所以沈神通迅快寻思一些关键。   金算盘不但在武林中算得上是豪富,而且也是当代名家高手,年纪不算老,最多四十多岁,听说长得很帅。   又听说他平时虽然很吝啬,但却广蓄姬妾,在女人身上化钱倒是很显得阔绰。   这原是男人常见的通病,不足为怪。不过这一来他的名气就更易传播,他也变成一些有趣故事的主角而常常被武林人津津乐道了。   当然男人们最喜欢提到的还是美女和黄金,而金算盘有两名歌姬据说容貌美艳,歌艺超群。   金算盘曾经特地为她们用黄金做一个小型舞台,让她们在台上歌舞,而他则喝着美酒,欣赏着用数万朵鲜艳花朵堆砌成的黄金台上的歌姬。   这种风流盛事都是在野趣园举行,所以武林中很少人没有听过野趣园的名字。   但金算盘怎肯跟黑夜神社这种诡秘组织扯上关系?又那泄漏消息的家人既然外号“快嘴”,如果这是秘密,怎会让快嘴小金知道?   龙门派乃是玄门正宗,属于道家北派,也称为全真教。   这一派的玄门剑术深奥神妙无匹,武林早有定论,黑夜神社何以会惹上这种强敌?   关外大牧场其实就是两个最大的马场联盟,对外则称为“大牧场”。   这个联盟不但拥有许多位超级高手,其实他们数以百计弓马精娴的骠悍铁骑,去来如风,已经足以使任何敌人难以抗拒了。   至于春风花月楼自然绝不是娼楼妓馆,那是武林著名位于淮扬一带的两个大庄院。由于一个有座春风楼,另一有座花月楼,两者名气、势力、财富、人才等等都差不多,所以被合称为春风花月楼。又由于历史都超过二百年,所以也可以称为武林世家了。   金算盘何以肯跟黑夜神社扯上关系?又何以天南地北的武林名门家派会卷入漩涡,派人前来?又何以这等足以哄动江湖的事情会让快嘴小金知道而泄漏出来?金算盘两名歌姬李沉香和薛群玉几年前艳名甚盛,如今可还娇美如故?可还在万花堆砌中的黄金台上歌舞?   沈神通又有第六感灵感,隐隐觉得其中有点问题,似乎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不敢粗心大意而凝神冥思。     第三章 千里送美人 花落嗟无主     沈神通的第六灵感一万次中恐怕也没有一次误差落空,金算盘跟他果然有关连,至少何同曾经在“野趣园”出现过。   事实上何同出现于野趣园并不是很久以前之事,他根本还未曾走出野趣园,他眉毛加浓,留了胡子,两鬓却染上少许灰白,从外表看简直是个历经风霜的中年镖师。   不过他大概已有点钱,所以急流勇退,而有一种退休了的悠闲神情。   金算盘果然正如外面传说长得很帅,眼睛灵活精神。   何同的确从沈神通处学会了不少特殊知识,因为他一看金算盘走入凉亭时的动作、节奏、步伐,加上腕骨、手指、眼神等细微地方的观察,便已大致上知道这个传奇人物武功心智成就境界。何同的印象是:金算盘无疑是个危险可怕人物。不但武功精深,而且智谋过人,但最可怕的,是他内心情感里好像有点不平衡,所以眼中有时闪过尖锐骇人的光芒。   金算盘只用手指做个动作,四个神色骠悍壮健的大汉立刻退出亭外。   这四名家将显然都头脑灵活反应奇快,否则金算盘这种不明显的示意就很容易错过了。   何同放低声音道:“要见到你真不容易。”   金算盘态度微现烦躁:“你是谁都不紧,但我猜你绝不是特地为了说这句话而想尽法子见我。”   “当然不是,可是既然你对我那个女人有兴趣,何以又有点不耐烦呢?”   “我没有兴趣。”金算盘的率直使何同吃一惊,“不过我也承认,你那个女人真正是江南佳丽,的确不容易碰到。”   “你没有兴趣?但你又肯见我?”   “这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妨透露一点点,我近三年来已经不要女人,我家里除了婢女仆妇外,就没有其他女人了。”   何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他女人”指的是跟他上床的姬妾而言。   但这个以广蓄姬妾肯花大钱在女人身上著名的豪富,何故不要女人?难道这是真的?   “这样也好。”   “未必很好。”金算盘笑得很冷漠,“好从何来?”   “既然你不要女人,而我又已见到了你,岂不是很好?”   “可是,我虽然不要女人,但我这儿还有不少男人,男人很少不喜欢漂亮女人的。”   “是的,这道理我明白。”何同已觉得对方气焰把他压下去,所以讲话微感困难。“但我认为这个女人只有你有资格占有,别人恐怕配不上她。”   恭维的话向来不会招来白眼,故此金算盘神色好了一点儿不足为奇,只不过他仍然坚持道:“不行,我打算将那女人赏给我的手下。”   何同沉默一会儿,才叹口气:“做你的手下很有福气,我想拜见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第一次紧紧皱起眉头,声音流露明显敌意:“岩岛健是谁?”   何同道:“他是‘黑夜神社’的一员,当然任何人一听这姓名就可以知道他不是中国人。”   金算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儿,才道:“你大概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因为我可能不认识这个人,我也可能杀死你,免得罗嗦麻烦。”   “你不必提醒我。”跟这种厉害高明的人物打交道办交涉,往往直接坦白得使人愉快,自然危险性也增加很多。   何同有过无数次经验,所以领略得出愉快之感。   “我找岩岛健先生没有恶意,只不过恰巧我有朋友认识他,而又凑巧我有一个死对头必须对付,所以我找到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刀,我决定用这把刀换那死对头的性命。”   金算盘仰天大笑一声,大有嘲讽意味,不过笑声忽然中断,这个人既有本事用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作为见面礼,可想而知,他的“宝刀”一定非同小可,何况他居然叫得出“岩岛健”的姓名,这也是从所未有之事,所以这个人一定不同凡响,一定不可以轻视。   何同觉察出已经扳回劣势,立刻又道:“我为了见你,已经花了十几天时间,我看情势已经相当危急,那个人可能已追踪到天津卫了,所以,我希望马上见到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耸耸肩头,虽然是表示无可奈何的意思,但看来却很潇洒。“你好像已说服我了,那个人是谁?”   假如金算盘仍然“不认识”那岩岛健,自然不会问起找他之人是谁。   “你一定听过他姓名。”何同说,“不过他的姓名不容易令人觉得愉快,他就是浙省总捕头沈神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最得意弟子,他甚至可能青出于蓝,可能比孟知秋还要厉害可怕得多。”   他看见金算盘露出预期中郑重神色,天下谁能听见沈神通之名而不皱眉,而不感到严重压力的呢?   “我对沈神通知之甚深。”何同又说,“所以一定要找到岩岛健先生,而且他还必须有一把盖世无双的宝刀才行。”   金算盘忖想一阵才开口:“是的,对付沈神通的话,必须有一把宝刀。”   但他忽然现出犹豫之色:“我不知道可以相信你到什么程度?而且你已扰乱了我的计划。”   何同叹口气:“你可以相信我,因为那个美女就是沈神通的爱妾。”   金算盘禁不住惊讶的注视对方,然后一连说了两句“原来如此”。   何同声音中大有黯然神伤意味:“那女人不但很美丽,而且还知书识礼,又风流又温柔,如果他是我的女人,杀了我也不把她让给别人,但命运很奇怪很冷酷,所以她比飘零落花的还要可怜……”   金算盘同情的轻叹一声,凉亭左侧忽然蓬一声冒起大团浓密青烟。   何同虽然骇一跳,但眼角瞥见主人金算盘神色如常,便也立刻使自己冷静如常。那大团青烟高达两丈,约有三四丈方圆范围。由于烟气浓厚,故此里面不论有什么东西也无法瞧见。   青烟中透出一个女子娇脆口音:“老爷,看来你很怜香惜玉啊!”   金算盘苦笑一下,大声的道:“什么话?我几时怜香惜玉了?”   何同一听这种话题,立刻把嘴巴闭得像石头人一样的紧。   青烟中女子口音道:“你去瞧过她,又为她叹气,其实干脆接她回家多好呢?”   “我没有瞧过她,也不是为她叹气。这个女人既然是沈神通的,情况便立刻变得十分复杂,变得加倍危险,所以我用心考虑这些问题。”   那大团青烟居然久久不散,别人一定会十分诧异。但身为东流第一忍者伊贺川门下的何同,却不当是一回事。   他只想看看烟雾中的女子长得怎得怎样?想知道何以金算盘像遇见祖奶奶一样顺从和温柔?   青色迷雾中的女子发出欢愉笑声,然后说道:“又复杂又危险?好极了,这件事就这样决定吧,哈,哈!”   笑声可不能说不好听。但何同却感到毛骨悚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因为他记得听过这种笑声,但那是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笑呢?   直到何同离开野趣园之时,仍然看不见青色迷雾中女人面孔,但他却忽然记起那笑声,原来是在杭州一间疯人院听过,有几个年轻疯狂女子的笑声,正是这种味道……   沈神通转动着手中酒杯,强烈又带着玫瑰芳香的酒香扑入鼻中,若是酒量不佳的人,闻久了恐怕也会醉倒。   街上灯光以及人声好像渐渐减少,那个缺一只门牙的小饭馆伙计再送来半斤玫瑰露时,忠厚的面上露出善意笑容:“大爷,你已经喝了三斤,别人只怕已经醉死啦。”   沈神通眼睛一瞪:“我醉了没有?”   伙计仍然露出缺牙:“你老当然没有,但酒喝多了一定误事。”   这种体贴世故而又善意的语气笑容,沈神通心中一动,唉,人家老黄是小饭馆跑堂伙计,但每天见尽形形色色的人。   而心地好的人又往往能够观察得深刻些,因为他是用心灵探索,而不是用俗眼观看。   “是的,老黄你说得不错,我可能已经误事,如果是的话我就更需要酒了。”   老黄的缺牙忽然距他面孔很近,那是因为他要放低声音说话之故:“大爷,那房子一定没有你想找的人。”   沈神通声音也压低,但心脏却砰砰大跳:“真的没有?”   “错不了,那个外乡人中午已经扮成一个中年镖师出去,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回来的。现在屋子里只有四个下人,都是本地人,还有一个女的,却是一个卖唱女子。我从前见过她,所以这回她虽然坐着大轿满头珠翠,还是瞒不过我眼睛,你不会找那卖唱女子吧?”   “我不会。”   沈神通已没有话好说。   由华灯初上之时,他就来到此处(当然改易了容貌)。   直到现在这个大都市晚上最繁华地区已经渐渐暗淡,也就是说已经耗费了将近六个钟头,却不料反而入了何同的圈套。   如果好心的老黄不告诉他,恐怕还不知道中计。   他深深叹口气。何同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却是伊贺川派来卧底暗杀他的,不然的话这个人一定可对社会作出相当贡献。   老黄的缺牙仍然在沈神通眼前晃动,他本来禁不住泛起讨厌感觉(虽然老黄是好人)。   但老黄说:“你绝对不是坏蛋,所以我帮你打听一下,你等一等。”   当下观感马上改变,沈神通同时也得到一点儿安慰,总算还有人瞧得出我不是坏蛋,这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老黄出去时险被一个满身尘土壮汉撞翻,那壮汉却是彭璧,他一屁股坐在隔壁桌子,等掌柜亲自送上一壶酒,喝了一杯烈酒,才低声道:“老总,你若不想进去,让我先进去。”   他发现沈神通还会在馆子里,竟生出误会。   沈神通苦笑一声,道:“这儿只是狡兔三个窟穴之一,从前我们要抓的巨奸大恶都喜欢来这一套。”   但今天何同却自己用上了,并且也能够瞒过沈神通一时。   彭璧心中涌满忿怒苦恼,一口气喝下三杯烈酒,只听沈神通低细如蚊语声钻人耳中:   “酒不能多喝,你立刻赶回曹氏父女那边,记住我的话,若是两个以上的流氓地痞找上门,定要先下手为强,也一定要先打倒一个,砍断手脚都不妨。”   彭壁乃是公门高手,平时对付流氓地痞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但有了张牙郎、林二虎的经验便不可大意疏忽了。   这一点彭璧理会得,可是那曹家父女和老苍头李干现在已送到城外匿居,若是遵命前去守护,沈神通岂不是只剩下孤身一人?   幸而,彭璧向来没有违抗或反驳的习惯,所以沈神通不必再解释,彭璧去后,店伙老黄便已回来了。   “没有错,屋子里只剩下卖唱女子和四个下人,他们还在等主人回来才敢开饭,所以一个个饿得发慌,怨声不绝。”   “我认识做厨子的老张,我问他你家郝老爷在此地有没有相熟朋友?老张先生说没有,但想一下又说,前几天到市场买菜,无意中见郝老爷从一家丝绣作坊出来,那一家乃是师姑绣坊,老师姑送他出门,看来好像以前相识的样子。”   他把那师姑丝绣作坊地点人名都说出之后,又露着缺牙道:“你如果想打听本卫发生的事情不妨再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要他算帐走路,因为小店老早该打烊关门。   沈神通按捺住心中焦虑仇恨,晃晃悠悠慢慢走回曹家。   曹家现在应该只有张牙郎、林二虎两人,因为曹氏父女等已悄悄送去别处隐藏。   但是沈神通瞧一眼墙边有两块瓦片靠墙竖起,便知道另有两人进人曹家尚未出来。   他掏出一块银子塞在瓦片后面,这世界有银子的确能做很多事。   当然你还得懂得如何花才收到效果,有时往往花了钱却得到相反效果,相信很多人有过这种窝囊经验。   他走人曹宅,一直来到囚禁张、林二房间。   房内灯光明亮,所以除了看见张林二人昏迷躺在床上之外,还有两个汉子。   一身打扮甚至坐在椅子的姿势都露出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沈神通一进门就扬手发出暗器,银光闪处击中一个人脑袋,那人登时躺下。   另一个掣出一把两尺长尖刀,但沈神通已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腕夺过尖刀,于是明晃晃刀尖就反过来对准那人喉咙,那人骇得双腿发软跪倒连声求饶。   沈神通冷笑一声,一脚把他踢翻,走到另外已翻下的那个人身边,拾起一块银子,那就是他刚才的暗器了,吹掉银锭上的灰尘才收回囊中。   他回头正要对付还在哎哟叫痛的流氓(那一脚踢得大概不轻),却又看见门外右边射过来的灯光把庭院都照亮了。   右边是走廊,廊上是厅堂,谁在厅里点上灯烛?有何用处?来者究竟是谁?   这些答案惟有出去看,出去问才找得到,沈神通问到门边,探头望去,只见厅内灯烛火炬都有,把任何角落的蜘蛛网灰尘都照得原形毕露,厅门走廊上有个二十七八岁华服男子,背负双手望住这边房门微微而笑。   那华服男子现在有没有瞧见沈神通还不能肯定,但是,他一定知道沈神通的身份,也知道房内情形无疑。   沈神通走出去,手中还拿着夺来的两尺尖刀。“你是谁?”他目光灼灼迫视对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华服男子皱起眉头:“奇怪,小周应该有机会偷袭你,至少你出房之时有一次机会,但小周既然不敢出手,可见得沈神通名不虚传。”   连沈神通那么老练沉着的人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无疑也必有对付他的方法,他表面上用公门捕快常用熟练高妙手法击倒小周等三人,其实小周已被他一脚踢碎膝盖,另一个也最少昏迷一两天才会回醒,这等隐藏不露效果当然不是一般公门高手办得到的。   沈神通手中尖刀飞起两尺,在空中翻个筋斗又落回手中:“小周没有刀子当然不敢轻举妄动的,你贵姓?”   华服男子道:“他靴筒还有一把刀,我不明白他为何不敢用,我姓金,天津卫姓金的人,不算很多。”   “你就是金算盘金大爷?”眼看对方点头之后,左手在背后摸出一把刀:“小周靴筒也没有刀子了,我不喜欢有人带着刀在我背后。”   “我也不喜欢。”金算盘哈哈一笑,一面入厅一面道:“进来,咱们谈谈。”   沈神通用公门人物蛮横自大的态度大步入厅。他忽然发现两个壮汉突然跃出,一个手提一对短戟,份量看来甚为沉重,另一个左手短刀右手黑色长鞭。   黑皮鞭发出撕裂空气“啪”地大响,另外那对短戟亦舞得风响,他们不是表演,而是当真恶狠狠向沈神通攻去。   沈神通一面躲闪一面怒喝道:“住手,你们想干什么?金算盘叫他们住手。”   金算盘年轻的脸上只挂着得意笑容,而那两个壮汉攻势更为凶悍猛恶,一下子就将沈神通迫到大厅角落。   但此时反而对沈神通有利,因为对方已不能任意放手抢舞兵刃,亦不能同时攻击沉神通,因为两边墙壁很阻手碍脚,所以每次只有一个人的兵器可以攻到,沈神通双手都有尖刀,抵挡一个人的攻势不算很困难。   那两名壮汉轮番猛烈扑攻了十几次,忽然退到金算盘身后。   沈神通大大透口气:“这算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   金算盘神色冰冷:“你武功过得去而已,你真是大名鼎鼎的沈神通?”   沈神通仍然站在角落不出来:“如假包换。”   “你修理小周他们的手法虽然够快够辣,但毕竟只算得是公门高手而已,而你居然不知道我们在这边埋伏,居然不知道我们是谁,故此我实在很怀疑你是不是沈神通?”   “如假包换,但只保证我自己而不是你,你是‘如真包换’的金算盘。换句话说你才是冒牌货。”他丢掉双刀又冷笑道:“我向来不是靠武功出名,只靠脑袋比旁人灵活一点,眼光比旁人尖锐一点儿。你如果真是金算盘,一定不会从武功上推测我试验我,不过你却一定是金算盘亲信的人,所以如果你有话就快说,没话就请。”   对方连连点头,道:“好极了,你头脑很灵活,眼睛很锐利,希望这两样在凶险激烈争杀中能保护你,我是快嘴小金,奉主人之命请你到‘野趣园’喝酒。”   他嘴巴的确很快,因为他又立刻告诉沈神通说,那两个壮汉只不过是金府中次一级武师,论起武功远远比不上主人身边四名家将,并且又透露,他可以看见名闻天下武林的那座黄金台,甚至可以见到两位名姬李沉香、薛群玉艳绝天下的歌舞。   金算盘(真正的)听到李沉香、薛群玉名宇马上就沉下脸,眼中闪出杀气。   快嘴小金膝头颤抖得好秋风中黄叶:“老爷,有些男人若不提到黄金和女人,他会一点兴趣都没有,沈神通用银锭打晕王四,急急忙忙拾口银子还吹掉灰尘,所以小人知道他一定是财迷,一定对黄金更感兴趣,黄金再加上女人,他非跟着来一趟不可。”   “我没有关系,但你提起李沉香、薛群玉名字却犯了吕夫人大忌,吕夫人一定不肯饶恕你,你我一场主仆,我教你一个法子。”   快嘴小金感激涕零,道:“老爷,谢谢你指点迷津。”   金算盘神气潇洒的面孔微微现出迷乱和痛苦。但刹时已自恢复平时峻冷神色:“你尽快自杀,省得多受折磨。”   快嘴小金一怔:“就是这个法子?”   “只有这条路,最好现在就动手。”   快嘴小金脸色如土:“老爷,就算吕夫人生气,她也不能不讲理……”   屏风后传出女子娇脆口音:“我喜欢不讲理,小金你心里恨不恨我?”   快嘴小金大惊道:“吕夫人,小的甘愿做牛做马忠心耿耿侍候你一辈子……”   吕夫人没有现出身形,声音透过屏风:“但你在外面仍然提到那两个贱女人名字,你很忠心么?啊,可能你一时忘记老爷的告诫而已?”   快嘴小金全身索索发抖,口袋的金子银子互相碰击,发出悦耳而又奇异的声响。   金算盘叹口气:“小金,你做错任何事我都可以帮你救你,唯有这一件我没有办法。”   屏风后忽然飞出一道彩光,彩光末端一下子就缠住快嘴小金喉咙,原来是一条七彩夺目灿烂的锦带。   快嘴小金好像被一条七彩毒蛇缠勒住颈子一样,面孔很快就变成紫色,人也软跪在地上。   彩带忽然放松隐入屏风后面。   那从未露面的吕夫人道:“云桥,沈神通已经在外面?”   金算盘真正姓名是金云桥,十几年来也只有吕夫人敢叫他名字。   他点了点头答道:“他已经在流韵轩,我远远看了他,觉得这家伙有点儿深不可测,他表面上装出公门恃势欺人惯了的样子,但其实他很自信,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事情。”   “名闻天下的沈神通理当如此。”   “但据小金说,沈神通武功并不怎样,可惜小金已活不成,要不我倒是还有些话想问问他。”   “小金只不过昏过去而已,你居然瞧不出,莫非你竟然是冒牌货?”   金算盘笑声中有点怪和有点邪气。“天下间只有你能鉴别,至少能知道你是不是二十年前的我。”   屏风后面终于走出一个袅袅娜娜美貌少妇,她的出现必定会引起任何男人惊讶和垂涎注视,因为她身上只有一件透明衣裳,是比丝还柔软的轻纱雾霭质料,衣裳内光裸雪白的胴体好像有一层薄雾遮掩,而其实却又一览无遗,纤毫毕现。   她看来只有二十余岁,腰很细,但胸臀却十分丰满夸张,所以放射出无限肉欲和魅力。   怪不得她躲在屏风后面,如果她是金算盘的女人,这种等于赤裸的装扮当然也只有金算盘可以瞧看了。   她盈盈浅笑,声音含有醉人魔力:“你是金云桥没错,但我是不是吕惊鸿呢?是不是二十年前风光如画的大明湖边那个快乐女孩子呢?”   金算盘耸耸双肩:“你有可能不是吕惊鸿么?”   “当然可能。我的妹妹吕素情年纪只比我小三岁,她长得跟我一样,而且你我昔年事情她完全知道,如果现在的我不是吕惊鸿而是吕素情,你分辨得出么?”   “我不知道,可能分辨得出吧?但你有可能是素情?”   “我知道我们重逢相聚两年以来,你心中疑惑却又不敢多想,更不敢调查。”   金算盘叹口气,颓然坐下:“世上很少人见到我之时能够不畏惧或者不尊敬,可是我在你面前却变成傻瓜一样,我究竟该怎样说呢?唉,你有时的确使我想起那淘气爱捉弄人的素情,因为你已经使我陷人麻烦危险境地,你要我做的事情,每一件都足以使我倾家荡产,使我死于非命。”   “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听我的?”   金算盘忽然站起身,腰肢笔直,气概迫人,声音也充满信心勇气:“这是秘密,我最后一个秘密,一定要等到我快咽气时才可以告诉你。”   吕惊鸿一步步向他走近,乳波臀浪震抖得使人口干心跳,全算盘眼中露出火焰,一把抱住她,双手以及嘴唇滑过印过她全身任何一处。   小金的呻吟声使他们火辣炽热动作突然中断,吕夫人(惊鸿)迅即隐没屏风后,但声音却是屏风隔不住的:“小金嘴巴太快了,这种人留着有何用处?不如送去给沈神通杀死。”   金算盘道:“嘴快也有好处,例如我想使消息传出江湖,他一个人比一百个人还管用,所以龙门派道士,关外大牧场以及春风花月楼的人到处被人盯注着,像看电影明星一样,如果你是他们,相信也觉得很不舒服。”   吕夫人承认道:“确实很不舒服。”   “他们连洗澡甚至上厕所都有眼睛盯住,所以我不但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行动了如指掌,最大收获却是他们还未到天津卫,就已经被那些眼睛迫得快要发疯了,哈哈。”   “但春风花月楼三个人当中,却有两个是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喜欢你看见人家洗澡上厕所的。”   那金算盘身在野趣园中,怎能看得见还未到天津卫的美女洗澡上厕所?可是吕惊鸿古怪的声音透出强烈无比妒意,任何人都能听得出她十分认真,决不是说着玩的。   “所以我想把小金送给沈神通,你会不会反对呢?”   金算盘叹口气,道:“这些人忠心耿耿侍候我好多年,但现在却只剩下两个。小金嘴巴虽然快了些儿,可是在别的地方还是很有用处的……”   小金眼睛已经睁开,也听见主人和吕夫人对答,心知这等情况之下决计清醒不得,所以赶快又闭上眼睛。   他听见主人金算盘声音充满惊讶:“惊鸿,你怎么啦?”   小金当然想像不出吕夫人做出什么事使主人如此惊讶,鼻中却忽然嗅到一阵甜腻荡情思的香气。   香气来源似乎距他鼻尖不远,这一点使他忽然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因为他听另一个也是亲信家人金旺说过,那吕夫人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貌,不但肌肤身材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她居然不穿衣服,那件纱雾似的外衣根本等于没有。   金旺提起她之时,神情痴痴迷迷,任何男人一望而知他的感受多么强烈、多么深刻。   可惜金旺不久就因大醉而跌死,所以现在纵然能偷偷看见吕夫人,却也无人可以谈论可以比较观感了。   小金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双白玉般的赤足正在眼前。指甲涂着蔻丹,红得使人心跳。   这双赤足简直完美得全无瑕疵,不但足踝,小腿、膝盖都一样美的,而且也使人更心跳血涌。   那层如纱如雾的外衣果然完全没有遮盖作用,反而增添无限诱惑魅力。   圆润得毫无皱纹的膝盖上面,除了雪白光彩之外,细腻浑圆的线条呈现妖异冶丽热力。   小金的眼光如痴如狂,沿着那对玉腿逐寸向上移动。虽然眼光缓慢地逐寸移上去,小金忽然全身发抖,喉咙中发出奇怪呻吟声,直到本能地在虚空、在迷惘状态中忽然发泄了,才能稍微恢复清醒,眼光又向上移动,先是在高耸乳房上停留回旋一阵,最后终于看见那张艳色四射容光照人的面庞。   樱唇是含着微微怜悯,但美眸中却闪动炽烈可怕的光芒,为什么许多男人都受不了女色诱惑呢?她可能这样想,也可能感到强烈满足和蔑视。   其实呢,假如天下男人都勘得破“女色”这一关,当然多姿多采的世界马上黯然失色,巧取豪夺,压迫,战争等都变成历史名词。   反过来说如果天下女人都放弃外表被动,其实却是主动猎取男人的方式,如果她们不要男人,这个世界也必定立刻和平、宁静。   这不是神话也不是荒诞幻想,人类数千年历史之中,许多宗教社会(当然是真正虔诚的)已经显示和出现过祥和宁静的生活例证。   不过倘若天下的男性都不要女性,或者女性不要男性,人类的延续就大受威胁了,有些人会这样想并且强烈抗议。   但问题却是人类一定非得延续不可么?这个使命何以如此神圣,何以如此不可动摇?   世上许多珍贵动物绝了种,当你听见这个消息,你会不会像丧失了好朋友、亲人甚至儿女那么悲痛呢?   既然有些动物可以灭种,人类又为何必须例外?   “自私”和“自我”恐怕就是一切答案了。   流韵轩正面是清澈池塘,不远处传来流水淙淙的逸韵。   另三面却植满了翠竹,微风过处争琮有声,散出悦耳宁谧天籁。   沈神通凝视着石径,因为石径上出现了一个挺拔潇洒的男人,后面还有一顶软轿。   那个男人的气概风度,一望而知必是金算盘,但软轿内是什么人?是由于不良于行,抑是不肯露面才使用软轿?   软轿四面帘帷密垂,首先入轩,然后是两名青衣侍女,样子都不好看,最后才是仍然挺拔潇洒而没有肚腩也不瘦削的金算盘。人到了中年不论男女,仍然保持年轻时代身材,实在值得自傲。   幸而沈神通本身亦不比金算盘丝毫逊色,所以,他不但不嫉妒,还知道要保持身材是何等的不容易。   软轿是停在角落,那两名佩着长刀的年轻轿夫分立两边,而两个侍女则站在轿门两旁。   除了对金算盘之外,外表上沈神通没有对其他的人多加注意,甚至那顶软轿亦不过淡淡扫瞥一眼而已,但这位有特殊本领的公门超级高手,不但已经记得每个人的面孔、手脚、衣着、身量、步态等等,连一些较为突出一点的气味都嗅到。   他们免不了说得几句仰慕的客气话,之后沈神通便直接触及真正问题:“金兄,你派人找我来有何见教?老实说我身有要事,不能浪费时间。”   金算盘笑得很悠闲:“我敢保障你绝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这样最好。”沈神通表面安静如常,其实心灵震动得有如海啸,有如大地震。古人说见微知著,孔子说闻弦歌而知雅意。许多事情落在有智慧的人身上,只要少许征兆,一点点迹象,就可以了解很多,利害得失及如何应变也都马上有了答案。   “既然这话是金兄说的,我沈某相信你。”他语气仍然冷静得好像谈论别人事情一样:   “不过在转人真正问题之前,沈某却有个小小请求。”   “沈兄请说。”   “我想表演一点小功夫,证明我是沈神通而不是冒牌货。例如抬轿的两位朋友,两把刀根本是晃子,他们至少精练过十种暗器,如果有人想欺近轿子,很可能远在两丈之外全身已变成蜂窝了。”   连金算盘也不禁大露钦佩之色,连忙道:“不愧是沈神通,不愧是沈神通……”   沈神通淡淡一笑,又说:“我想表演的也是一种侦测功夫,大家都是看见那顶轿子的帘子深垂,任何人都决不可能看见轿内有什么人,但这只不过是错觉而已。”   金算盘不禁露出大惊之色:“难道你看得见?”   沈神通说道:“我不是看见,而是知道。”   他指指脑袋,说:“用这个东面知道,如果要侦查一件案子,样样都要看见,请问我们能破什么案呢?”   金算盘摇摇头道:“但有些事情是不可能侦查推测得到的。”   “例如轿中人是谁?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认为没有可能。”   沈神通伸手入囊,拿出一件小小的东西捏在掌中,人人都能从刹那间看见是一件闪耀金光以及彩色宝光的小物事,但是什么东西却无法判别,无法知道。   “金兄,虽是武断了一些,但本来说得很对,谁能从看不透的轿子里认出那是什么人,很多受过严格训练的一流巨盗,能从蹄尘车辙看出装载的大约是什么东西,正如我看见轿杠起伏节奏以及弯度,就知道轿内的人身子很轻,已可以猜想不是小孩就是娇小的女人,在这种场合中小孩来干什么呢?”   金算盘颔首说道:“对,小孩来干什么!”   沈神通微微而笑,他又有所发现了,因为这句话金算盘根本不必答腔的,所以他为什么要答?当然是一定有某种理由使他下意识地插上一句。   不过现在暂时不管这一点儿:“金兄,就算轿子里是个女人,但她是谁呢?当世恐怕只有两三个人有本事测得出,而我却是其中一个,所以我说刚才金兄的话武断了一点儿。”   金算盘摇摇头道:“沈兄,我不相信,可是话出于你口中,我又不敢不信。”   沈神通右手捏住那件物事,左手向那个比较高大的身材健美的侍女招几下,道:“你过来,快点。”   他显然要将右手掌心捏藏着的物事给她看或是交给她。   那侍女平板而稍嫌丑陋的面孔毫无表情,脚下迟疑一下才向沈神通走去,但她却不敢走得太近,距对方五尺就停住脚步。   沈神通向她摊开右掌,显示出掌心的物事,那是个小盒子,用黄金打造,四周雕着细致花纹和龙凤等,还镶嵌了几颗宝石,反射出耀眼宝光。   盒面是一片细磨透明水晶,所以眼光可以透过水晶而看见盒内有一棵珠子,很有规律地绕盒而滚动转圈。   别人由于各种角度及障碍,所以连盒子外型也看不清楚,只是那侍女看得真切。   但她显然也不知道也不明白,所以眼中出现迷惘之色。   沈神通声音很自信道:“拿去,给轿中人一瞧便知道了。”   那侍女虽然距他五尺之远,但沈神通伸出右手已达三尺,所以她只须伸手就可以拿到,同时,由于沈神通已伸直手臂,所以也不怕他会有任何不轨阴谋。   因为人的四肢任何一肢若是伸得很直,就不能发力、不能迅速变化姿势伤害稍远的人。   她只能看见盒内珠子滴溜溜滚动,但那珠子是不是沿着轨道滚动,盒内还有什么秘密?   想知道这些,最好方法自然是把盒子拿过来。   可惜她永远都拿不到那个镶嵌宝石的黄金盒子,因沈神通五指一合,已把她的手掌抓住而动弹不得。   黄金盒子被她黄褐粗糙的掌背遮住,下面则是沈神通的手,所以黄金盒子夹在两掌之间,亦不会掉落地上。   别人伸直手臂之后,任何动作都必定是比平时慢些,但现在这个人是沈神通,他修练的“天龙抓”神功乃是中原数千年绝学,几乎连影子也能抓住,何况是一只人手?   侍女没有挣扎,原因不是沈神通扣住脉穴或使用独门指力,而是她感觉得出盒子上面有些尖刺,只要她一挣扎一用力,手掌非刺破不可。   何况沈神通浑身强绝的指力也使她知道挣扎是一件无聊而又无益之事。   沈神通把她拉近一点,声音很温和礼貌道:“你没有挣扎,可见得你很聪明,比任何女人都聪明,由此也知你比任何女人都美丽。”   金算盘走近数步,却不敢太近,因为现在的形势,一看而知就算天下第一高手,也没有可能救助那侍女脱出沈神通的掌握,除非根本不管她的安危。   可是既然不必关心她的安危,又何必拼命抢救她?   所以金算盘只说道:“有话慢慢说,沈神通,你这一手是什么意思?”   沈神通道:“我正在赞美她,你没有听见,你不同意么?”   金算盘叹口气:“沈神通,你别忘记这儿是我的地盘。”   沈神通道:“如果不是你的地盘,我保证不会对你来这一手,金算盘,小心听着,躲在北城外某处地方,我有一个伙计彭璧,还有半身不遂的老人和女儿以及一个老仆人,你立刻下令派人保护他们。”   金算盘简简短短应一声:“好。”   沈神通说道:“其实只要你收回迫害他们的命令,他们就比任何人都安全了。”   金算盘大喝道:“邓威,还站着像个死人一样,快快把命令传出去,而且你带十个人在暗中保护照顾,不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一个年轻轿夫朗应一声,拔脚飞奔出轩,霎时走得无影无踪。   沈神通左手大拇指一挑道:“果然不愧是名震武林大豪金算盘,沈某佩服。”   金算盘道:“如果你真的佩服,为何还不放手?”   沈神通道:“我不能放,因为有时候有些情况很难掌握,我的意思是说你老兄没有办法控制,虽然这儿是你势力范围。”   金算盘居然不作声不反驳。   “所以你先得问过这位绝代佳人,如果她同意,我才敢放手。”   沈神通不再瞧着金算盘,只望住那侍女,然后道:“我的眼睛曾经特别修练过,所以你面上的化妆并不能掩遮你的天香国色。”   他转头向金算盘道歉一声,表示只是说实话而不是轻薄占便宜。   然后又盯住侍女道:“你双手都套着火蝠翼膜精制的手套,可见得你不但擅长毒药暗器,还能空手人白刃,可惜我的金刚针可以轻易刺穿你的火蝠手套,你一来不舍得这付手套,二来如果我金钢针上也有毒又如何呢?故此你作了最明智决定,立刻不挣扎。”   侍女第一次开口,声音很娇软很悦耳道:“我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吕惊鸿。”   “吕姑娘请恕沈某失礼之罪。”话虽如此,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   吕惊鸿可能会微笑,不过面上的化妆却遮掩住她的一切表情:“如果你要我不跟你捣乱,叫我名字就好。可是我们却好像很陌生的人一样,我觉得没有理由帮你。”   沈神通有一种抓住一条毒蛇之感,不放手不行,但放手又怕她的毒牙。   幸而他一向潇洒得很,当下微笑道:“好,我叫你吕惊鸿,你叫我沈神通,吕惊鸿,你的玉手有没有被我抓痛呢?”   吕惊鸿眼中闪出令人不安的炽热光芒道:“有点痛,但我不在乎,以后只怕要你这样抓住我的手已很少机会了,至少云桥会呷醋的。”   沈神通当然知道云桥就是金算盘,他只好耸肩笑一下道:“对,除此之外,也只怕我很难再有机会威胁住他了。”   金算盘面色还算好,因为他不知何故感到沈神通绝不是轻薄好色之徒。   何况吕惊鸿落在别人手中还是第一次,这种经验很新鲜很新奇,而且也许有点报复或挫折吕惊鸿气焰的深意吧?   “沈神通,你真的能看透我的化妆?真的看得见我本来面目?”   “老实说只有一半真,看得出你有化妆那是绝无疑问,但本来面目还是要等你卸经妆才行的。”   “不过你的体态、动作、香味、智慧,后来又加上声音,却使我能判断出你必是天香国色这也是绝无疑问之事。”   “请问以你这种人物,却化妆为随轿的侍女,除了你就是正主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呢?”   世上很多事情看来一团糟,混乱得无法理出头绪,也无法解释。但落在某种人手中,却又非常轻松容易地使复杂变为简单,使深奥变为显浅。   沈神通无疑正是具有这种特别本事的人,所以他不但一下子抓出了正主,同时也判定轿子是空的。   根据他说出来的推理过程,好像简单容易得有如喝一杯水,不过别人当然深知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吕惊鸿笑声忽高忽低,敏感的人可能听得出她心情波动变化,但沈神通却不止如此,他还听得出好些别人不知道的内容。   沈神通等到她笑声一收,突然放开了手,金盒子则回到他囊中。   所以别说金算盘等人,连吕惊鸿也终于弄不清楚金盒内还有什么古怪,亦因此沈神通增加了几分神秘魅力。   “吕惊鸿。”沈神通直呼她姓名,表示双方并非陌生人,“既然你已经想好已经有所决定,那就开始吧?”   从笑声中竟能听出对方寻思事情,又能知道作了决定,这当然是很奇怪很特殊本领了,但沈神通其实还不止如此。   他甚至知道吕惊鸿修炼过一种心灵功夫,已有相当成就,不过其中又好像有点问题,这意思是说她很可能出了纰漏。   大凡是心灵方面的功夫,由于精深微妙无比,又由于每个人在一刹那间都会闪掠过二十个以上的妄念,所以极难控制而往往发生严重问题。   用一般人常常爱用的话来形容,就是走火入魔。   心灵方面的功夫若是走火入魔,小则免不了错乱疯狂,大则丧了性命。   但愿她还没有疯狂,沈神通暗暗苦笑一下,怪不得金算盘会做出一些奇怪不合理之事,如果是因她所致,也就不令人奇怪疑惑了。   吕惊鸿退人轿内,发出号令,那两个轿夫和余下一个侍女马上退出这明亮宽敞的轩堂,他们步声远去,显然奉命不得在近处逗留。   金算盘搔搔头皮,疑惑地摇摇头:“惊鸿,下人都走精光啦,为什么呢?”   轿内先传出一阵笑声:“因为我不想他们像快嘴小金一样。”   金算盘叹口气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沈神通微微而笑,声音既冷静而又自信的道:“金云桥你放心,我是沈神通而不是快嘴小金。”   金算盘瞪他一眼,很多年以来已没有人敢连姓带名叫他,所以不觉有点愠怒。   但马上记起这个人是沈神通,沈神通当然有资格这样叫他。   不过,金算盘仍然含着苦笑:“你知不知道快嘴小金的下场?”   沈神通居然点头,还大言不惭道:“小金若是我的仆从,他就不会有今日这等下场了。”   连吕惊鸿禁不住惊讶大声问道:“吓,你自己以为真是天下无敌?你以为我们连你的仆从也杀不死?”   沈神通说道:“不是武功问题,而是脑袋问题,如果他是我的仆从,我老早传他一种脑袋里面能练的功夫。”   金算盘仰天大笑两声,才道:“真是有趣极了,脑袋里面能练什么功夫?”   吕惊鸿却冷冷道:“别笑,他不是开玩笑,他这话大有学问。”   金算盘略感尴尬连连摇头,只听沈神通道:“我会传授他一种过目即忘的功夫,不论他看见过什么东西什么景象,都能够永远忘记,连梦中也不会出现。”   这时金算盘变得一点都不潇洒。   因为他嘴巴张大得有如金鱼,眼睛突出程度也和金鱼一样!   如果快嘴小金有这门功夫,他当然不必死,虽然他看了吕惊鸿裸体,虽然那时大出了丑,但既然能永远忘记,岂不是跟没有见过一样?   金算盘最惊讶的不是这门功夫,而是沈神通怎能有如知道一切详情经过一样,而说出破解之法?这种敌人多可怕!这个人要不要继续跟他作对?抑是立刻变为朋友?   轿帘一掀,香风飘扬中吕惊鸿已走出来。   她的面貌已经恢复春水芙蓉那么美丽,艳光四射使轩堂顿时更为明亮。   自然她身上薄而透明的外衣,由于完全不能对那丰满雪白的胴体发生遮掩作用,反而更增加好几分诱惑,所以轩堂好像也忽然燥热起来。   沈神通拍拍额头,向金算盘道:“啊,老天爷,这样的美人你怎么受得了?”   金算盘用男人都能会心的语气回答:“我没练过你那种功夫,所以只好让她老是在脑袋里,除了你那种功夫,你可还有更好法子?”   “没有。”沈神通摊摊双手,“如果我年轻十岁,我可能舍不得忘掉她呢,你可会见怪我这样说?”   “算了。”金算盘挥一下手,道:“如果你不是这样说,我反而可能会怪你呢,但告诉我老实话,你真修炼过这种功夫?”   “你不妨问问吕惊鸿。”沈神通眼光很坦然地回到她身上,然后在她等于赤裸的美丽娇躯上下巡弋。“这种永远忘记某一经历的功夫本来没有什么用处,不过若是修炼过动心忍性之术,不必到最高的第四层,其实在这第一层时就必须着手。如果未练成过目能忘这一关,根本就没有希望上达第四层最高境界。”   吕惊鸿显得大为惊愕,金算盘道:“这种心灵术就算练得成功,有何用处?”   沈神通道:“我也不大清楚,但至少可以连手指都不动就能制服敌人……”   他可能当真不知最精奥妙的功用,可是有一点他却是知而不言--炼过这种心灵方面的神功秘术之人,可以使到身边周围的人顺从听话,此是平时的绝妙功用。   目前显然金算盘很听吕惊鸿的话,所以这一点还是不要指出不要戳穿为妙。   金算盘声音大为响往:“连指头都不必动就能制服敌人?唉,这是真真正正天下无敌的绝学,可惜惊鸿还未到此境界,否则任何强仇大敌都不必放在心上了。”   吕惊鸿定定神,用温柔语气表示不想与沈神通为敌的秘密心意,道:“沈神通,你当然不会吃饱饭无缘无故远离杭州,跑到天津卫来,任何人都会猜想你必有极重要,极秘密任务在身,但如果我居然进一步说知道你的心事知道你的任务,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那么你肯不肯为那个杭州女子,跟一位刀法大家拼斗?”   她能讲得出杭州女子,当然已知道马玉仪的下落。   沈神通虽感到已落下风,却也不敢稍作迟疑:“我肯,但那女子是谁?刀法大家又是谁?我和他非决战一场不可么?”   “那杭州女子姓马,我保证她一定是你想找的人。”   “我也可以保证。”金算盘说。   “至于那刀法大家,姓岩岛单名健,当然这姓名一听而知不是中华人氏。”   “不过他刀法却兼有中土东流之长。以我看来,当今武林能够比得上他的高手廖廖可数,可能只有刀王蒲公望才赢得他。”   她一定是因为沈神通面色凝重而大为得意,所以轻笑两声,又道:“你是不是他的敌手不得而知,但如果你击败他,你的好处又多一样,就是可以从他手中夺回一把宝刀,据说这把刀也是你的心愿之一,我的消息有没有弄错呢?”   沈神通答道:“我几时可以会晤岩岛健?”   金算盘道:“最快也得等到后天,今明两天他都很忙。”   沈神通立刻道:“后天太久啦,万一岩岛健这两天吹风受凉得了病痛或者不小心摔跤跌破头,对我来说问题就大啦!”   金算盘颔首道:“这话有理。”   吕惊鸿笑得娇躯摇动,因此那对高耸而又等于没有遮蔽的乳房跳荡颤动不已。   “你这话很风趣。”她一面笑一面说,“我知道你真怕岩岛健这两日会有三长两短,因你已猜到他是黑夜神社的人。”   沈神通苦笑一下,道:“对,像他这种人会忙些什么呢?自然一定与动刀子的事有关,所以如果他老兄一时疏忽大意,我怎么办?我找谁好呢?”   金算盘走过去揽住那裸体美女肩头,低声商议一会。   他才抬头道:“你放心,岩岛健如果遭遇不测,那个女子和宝刀我双手奉上,除此之外,我不能答应你别的条件了。”   所谓的条件,无疑就是何同。金算盘不敢答允交出何同是理所当然,因为何同不是傻瓜笨蛋,绝对不会落在金算盘手中的,沈神通一点就透,立刻同意。     第四章 愚人常口说 智者却心行     沈神通暂住野趣园等候。房间虽然华丽舒适,也布置得富丽而不俗。   可是沈神通自是没有心情坐在房间,何况那吕惊鸿丰满完美的胴体的印象时时呈现脑海(沈神通猜想那是她已曾施展过动心忍性秘术之故,而他却从未练过什么过目能忘的心灵功夫)。   所以他不敢枯坐房内而出去走动,藉此消灭吕惊鸿的魅力和倩影。   同时也免得她忽然走入房间来,那时就真真正正要考验他的定力了。   以沈神通这等人物,以他的功力,以他广博知识经验,尚且对只看过一次的吕惊鸿如此难忘而又畏惧,可见得吕惊鸿的确有非常强烈非常厉害的魅力了。   野趣园占地甚广,除了散布的屋宇之外,园子并没有显著的围墙或篱巴与外面划出界线。   唯一可以看出迹象的是在野趣国范围内,花草树木都很整齐,而且菊花特别多,其他的野草闲花便很少见了。   在金黄色或白色的丛菊中不时会看见一些花匠园丁正在整理园圃,四下十分寂静,风景幽美雅趣盎然。   沈神通这个人既可以称之为劳碌命,也可以视为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   他绝对不会随便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故此他外表悠悠的穿过一些房屋更兼无数花圃,直到离开了野趣国范围,就显出他此行根本是有目的迹象了。   迹象是第一点他沿着大路行去,去了里许,在距大路不远一间破屋门口停住脚步。   这间破屋一望而知是座年久失修的庙宇,由于有树木围绕,所以从大路走过的人不一定能够发现。   不过沈神通前来野趣园之时已经路过发现,还特地到破庙瞧看过一下。   第二点迹象就是他变魔术一样从身上左掏右摸,居然弄出一包腌菜和三个馒头,还有一大碗凉面。   这些食物不问可知决非他准备自己享用,既然不是自己吃,当然是送来给别人吃。   破庙只有前后两进,前进殿堂倾塌了许多处,连大门都没有,所以,在外面可以看见后殿一部份。   后殿殿顶其实也破烂多处,如果下雨,一定不易找到干燥不漏的地方,但居然还有供桌,上面还有佛像。   佛像和供桌都拂拭得纤尘不染,未褪尽的金漆闪闪生光,桌前地上有个僧人跏趺坐于蒲团。   这个和尚年纪最多四十岁,但又瘦弱、又土气、又肮脏,在北方已经寒冷天气中,他那件夹袍简直像丝绸一样薄得使人打寒颤。   后殿另一角有个用破砖砌成的小灶,上面有个瓦钵,只可惜灶里无柴,钵内无米。   甚至任何人都瞧得出这个灶很久没有起过火,没有煮过食物,因为钵内灰尘厚积,灶内也冷清清的。   那僧人居然还坐得毕直,双目瞑合。   沈神通动手起火,一会儿工夫就烧了一钵开水,放下茶叶,然后将滚茶拿到僧人面前,把凉面、馒头、腌菜等也陈列茶钵边,自己坐在一旁,微笑望住僧人。   不但滚茶有香气,其他食物也有,僧人缓缓睁眼,声音虚弱地念声“阿弥陀佛”,伸出瘦瘦的手拿起馒头,就着腌菜吃了几口,又喝点热茶和吃点凉面。   不久,生气渐渐回到他身上,直到这时,他才望了沈神通一眼。   等到他吃完一个馒头,吃完一大碗面,喝茶之后打出饱嗝,沈神通才道:“在下沉神通,还未请教法师道号?”   那僧人默然又瞧他一眼,才道:“贫僧净意,沉檀樾如果不布施这些食物,贫僧只怕已熬不过今天了。”   沈神通道:“出家人行脚四方云游天下,不免会有冻饿之时,可是,你明明可以在附近托钵求施,但你不肯这样做,你已经犯了戒律。”   净意和尚道:“施主责备得是,托钵化缘不但予人功德,而是忍辱去骄慢门径,世尊当年规定沙门弟子必须托钵便是这等深意。”   晨间的阳光,尤其是在秋天,除了明亮晴朗之外,还予人以温暖舒适之感,但马玉仪现在何处?她可能享受到秋日温暖的太阳?小儿子沈辛呢?他还活着么?我还有没有机会吻他玫瑰色的面颊?咬他肥胖的腿?   “法师,每一个人的命运是不是已经注定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古人这句话是对还是不对?”   “既对而又不对。”净意和尚答得快而简短。   “这等于色即是空一样了?”沈神通声音带着不满和讥消。“你可以相信我,绝不会误会这个色字是女色意思,我知道色就是万物,就是现象,所以你们佛家不外说万物即是没有,没有即是万物。”   净意和尚摇摇头:“不对,空不是没有,只不过没有法子形容每种事物、每种现象含有的变幻和不永恒或者虚假的性质,所以勉强用一个‘空’字,这个空字又常常可以用作没有、用作虚无的意思。”   “命运呢?”   “谁的命运?是佛的?神仙的?抑或是人的?”   “人的命运和佛的命运有区别么?”   “由于佛已经超越你我所知的时间和空间层次,所以,佛有没有命运我不得而知。这是因为一旦超越了时空,我们人类根本不能思考不能想像,在我们人类中,没有任何词语不是时空内的产物。你能不能找到任何一个名词是没有时空性质的呢?”   沈神通愣一下,的确没有,别说有形体之物必须占有空间,即使是抽象概念也必有时间,例如思想,如果没有时间,你能够思想么?   又例如龟毛兔角,龟当然没有毛,兔也没有角,表面上既然不存在的东西当然不合时空性质了。殊不知一方面既然属虚假的名词,本身已无意义可言,另一方面既然含有没有性质,则已包含着时间和空间了。   总之沈神通知道找不出这种名词或言语。   “沉檀樾,任何人的思想都必须由词语观念组织构成,既然人类文字、言语、思想都跳不出时间空间的窠臼,你怎能想像、怎能知道时空外的一切呢?蚂蚁的层次比人类低,所以蚂蚁决不能了解人类的思想。就算其中有些居然能了解,但它能够用它们有限的经验把人类的思想及作为使别的蚂蚁明白么?”   “当然不能,虽然有些情形似乎可以用有限的经验知识推论未知事物,可是这不过是‘未知’而已。假使你转个方向以证明可以超越,例如你说逻辑学的一些定律就是先验的,就是不能用逻辑本身证明的,好比同一律‘我就是我,不能同一时间是我而又不是我’。”   “这个定律果然不能以逻辑本身证明,但这都是经验中的事实,若不相信,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真正变成既是某一对父母所生的张三,而又同时是另一对父母所生的李四?”   “法师,你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谈谈人的命运好么?”   “人的命运在有限时空内显然看来早已预定,原来却是你在无限时空自己做下的业力所致。”   “业力问题且不说它,我只指出一点,在无限时空的(还不是超越时空)角度来看,你可以摆脱,可以改变命运。”   “角度这两个字十分重要,因为你未必相信人有过去世,有未来世,正如当你小时候,如果吃不到一粒糖果,你会大哭,会觉是天塌下来般的灾祸不幸,到你变成青年,你会为一个少女而觉得根本活不下去。”   “这时你对糖果哪屑一顾呢?到了老年,年轻时的恋情你可以不忘记,但值得去死么?   这就是角度问题了。”   “而这些只不过是经验内(亦即此一时空内)的角度而已;尚且变化如此巨大,你怎知超越经验的角度又如何?”   沈神通似懂非懂,只觉得无法反驳而已,倒不是完全明白,完全接受。   “命运也是这样。”净意和尚和蔼地说:“如果你非站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来生的角度来看,也就是你一定要站在小孩子看糖果的狭小角度来看,命运当然是注定的,所以有些人尽情享乐,也拼命赚钱,他们说这就是积极,这就是改变命运,便笑话之至,你怎知道命运不是早已安排了你必须这样?你不知有没有来生,但你又怎知没有来生?事实上这个堪忍世界(指地球)就有这种特性,你获得的乐虽然其中有苦,却必能忍受,也必须忍受。唉,我太罗嗦了,你可能觉得很乏味很没趣。”   沈神通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心中固然有疑惑想请有学问的人指点,可是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真的有了悟解才出家?抑是借佛门袈裟掩饰身份?”   “那么我是什么?”   “你是真正的和尚不错,可是你仍然也曾是武林中人,至少你修习过上乘武功,也是毒药暗器高手。”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十分困惑,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净意和尚微微一笑:“你本来不必困扰的,因为你若不送食物,明天我可能已经死了,我是什么人对你又有何相于?”   如果这种道理在别人口中说出,沈神通就算不给他一巴掌,也至少骂他几句,可是这和尚早就声明过“角度”不同。   因此你以为给他食物使他不饿死是好心好事,但他却不一定这样想。   好吧,既然你用另一种角度,既然你用佛教徒的身份,我非质问你不可。   当下沉神通冷笑一声:“如果你饿死了,你岂不是违犯佛祖命你托钵化缘教规?你凭什么活活饿死自己?”   “我现在饿死了么?”   “废话,当然没有。”   “世尊说过,他只须用眉间一根巨毫的功德,就一定可使后世沙门弟子不会饿死。”   沈神通真想从他肚子里挖出那些食物:“你很固执,也很迷信。”   “择善固执没有错,迷信世尊(即释迹牟尼)的话至少到现在为止也没错。”   “但你可能当真饿死,这是事实,不是虚无飘渺的假话。”   “如果我饿死,那是业力,也就是从前恶因现行,跟佛祖的戒律不相干。”   “也是佛陀说的?他说什么你都深信不疑?”   “答案分为两部份。第一,世尊自己说过绝不骗人、绝不讲假话,他连富贵荣华、醇酒美人甚至娇妻爱子都舍弃,难道他看重教祖地位?他当然不会看重,所以不必讲假话骗人入教。”   沈神通耸耸肩,这道理果然颠扑不破,无论如何做个富贵帝王总比做个清苦教祖好,如果不是已经觉悟已经获得真理的话。   “第二部分,佛教不怕你疑,只怕你不疑,我的信仰是经过无数小疑和大疑才建立的,不但是我,无数佛教信徒也有这种经历。”   沈神通又耸耸肩,目前他没有时间研究这些问题,除非可以撒手不管马玉仪和小沈辛的下落和安危。   “你若是继续住在这间破庙,迟早活活饿死。”   “我已经住了两年多,我希望不要饿死。”净意和尚微微笑道:“我并不怕死,但这样子的解根本不是我追求的,不过奇怪的是从前三两天必定有些乡人拿疏菜粮食来,但这两个月来竟无人来过。”   供僧已成为我国风俗习惯,但如果那些乡人本身也不够吃,不来也不稀奇。   沈神通看法却不是这样,道:“你认为谁不来使你最感奇怪呢?”   净意和尚道:“有对姓林的夫妻,他们虽然住在几十里外,但家里有点钱,自从我医好他儿子林长寿之后,十天八天总会来看我一趟。”   沈神通的话锋如针:“你不但关心而且流露出担心,他们会有什么危险?”   净意和尚赶快收慑心神:“唉,我居然流露出担心么?其实我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危险,不过由于林贯中练过武功,他家里有点钱财,他妻子林李氏虽然已是三十左右,但看来年轻而又漂亮,他儿子林长寿自从被血蝎螯过,虽然得我解毒复原,但一年来却变得性情急躁之极,不要说对别人,就算对自己也随时会弄伤,甚至一头撞死亦不稀奇。”   世上最容易发生事情的因素像武功、钱财、美色、奇特性格等都具备了,所以净意和尚担心实是很有道理。   沈神通的话题忽然拉回和尚身上:“此地不是修行的地方,你何以一住两年多还不舍得走?”   净意和尚沉默一会儿才叹气道:“我已经好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我表面上为了三个人而留下,但严格说只为了其中一个。”   沈神通道:“这三个人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也有孩子?”   “正是。”   有男有女加上孩子,除了林家三口还有谁呢?沈神通算是一口道破,但越想越觉得不对,越觉得迷糊。   净意和尚见他思索得苦,讶道:“你向来对别人的事都这么关心?”   沈神通只苦笑一下,自从任职公门十多年来,管的都是别人之事。   但现在却是自己的事了,我怎能不尽快查明金算盘和何同的关系?我岂可糊里糊涂跟那岩岛健决战而无法判断任何后果呢?   其实苦笑也有好处,因为至少思想感情都松弛一下,暂时跑出牛角尖。   “我想不通的是你明明跟吕惊鸿有很深的渊源,你们甚至可能是同门,但又何以忽又牵扯上林家?”   净意和尚不觉露出佩服之色,道:“你看得出我跟吕惊鸿是同门?唉,我刚才说的女人就是她了。”   沈神通登时心中一亮:“原来是她?男人是谁?”   净意和尚沉吟一下,才道:“你为何问这么多?你什么事都要知道?”   沈神通答得很快。“因为我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来到此地。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是我的儿子,他们都落在那个男人手中。”   净意和尚大惊道:“有这等事?”   “不但如此,其实我能不能活过这两天也大成疑问。我个人生死还不要紧,我只想救出我的妻儿。”   照说如此重大隐情,怎可告诉刚刚认识的人?但沈神通却很有信心。   因为他已经知道净意和尚是真正悟道的佛门弟子,如果这种人都不能信,那就不必相信任何人了。   “那个男人是黑夜神社的首领濑川半藏。”净意和尚忽然恢复平静,人世上一切感情冲击亦同样变幻而又不永恒。   “半藏中了毒针,是我出手救了他一命,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但半藏每个月还要服药才能够行动如常,只是一身武功已施展不出了。我只奇怪他何以一直不能痊愈?使我不得不每个月费好几天功夫替他炼药。”   “如果你不炼药给他的话,他会不会死呢?”   “当然会啦,但是,我怎会袖手不理呢?”   “假如濑川半藏之死有人会得到好处?这个人自然希望你不能炼药,你知不知道排行第三的是谁?”   净意和尚讶道:“你不问第二而问第三的?他是大野丰前,年轻而有野心,第二把交椅是会津简一。”   “会津简一现在已等于首领,只要你永远医不好半藏,他的地位屹立不变,但如果半藏死了简一就不能用半藏之名发号施令,那时一定要另选首领,就算简一还能当上首领,可是第二号人物已变成是丰前。”   “你是否想告诉我,大野丰前最希望我死掉,这样我就不能为半藏炼药?”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饿死你,于是任何人都没有嫌疑,我看当日你竟然医不好半藏,其中也大有文章,不过我们犯不着多费脑筋就是。”   净意和尚恍然点头,又道:“如果他们封锁不许乡民来此,简直易如反掌。唉,我这些话对你有没有用处呢?”   “暂时只对你自己有好处,可惜你对自己生死荣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净意和尚慢慢起身,显然由于缺乏食物以及打坐太久,所以腿脚很不灵便。   “如果没有人为阴谋,饿死病死没有分别。但现在我却不能坐着束手待毙,何况我若是被害死,至少有三个人也会活不成。”   他瘦而污垢,头发有两寸长,胡须稀落难看,沈神通很想建议他由头到脚好好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   还有就是剃头刮胡子,否则以他这副肮脏样子,全无和尚威仪,保证很少人能够不把他当作那些穷极无聊混吃混喝的云游僧人。   “如果我是自自然然饿死的,那三个人活不成也就不要紧了。因为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黑夜神社首领,这种人活得太久对世间没有好处。第二个人就是吕惊鸿,她活着也是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第三个……”他想了一下:“也是一样。”   “所以你本来以为饿死自己也不坏,是吗?”   “对,很对。但是身为比丘,绝对不可故意伤毁自己身体,你看,人往往活在矛盾和隙缝中的。”   “吕惊鸿从不来看你?从不送食物来吗?”   野趣园近在咫尺,以金算盘之富有,就算每天三餐特别为他送来十席精美素菜来也绝无问题的,何况吕惊鸿难道自己也不怎么想活?   “我已很久没有见过她,她只派家人送药材来,然后拿药回去,但连她的家人也不肯走人后殿。”   净意和尚没有讲出理由,只说明事实,沈神通居然也不追问了。   因为他现在已知道何同跟吕惊鸿甚至金算盘原来没有关系。何同一定是由伊贺川而晓得黑夜神社这个组织的,所以他会找上金算盘面来联络上黑夜神社。   找到何同自是最要紧之事,但目前何同一定还未高飞远飘。   他既然找到岩岛健出手,当然认为岩岛健有资格杀死我,所以他必须亲自等候结果,甚至亲手埋葬我才安心。   如果何同一直连影子痕迹都没有,当然谁都无计可施,但现在,哼哼,何同,我希望你仍然不太低估我也不太高估我。   低估我的话,你自是潇洒离开,不必等着看我的结局。   高估我的话你拼命逃得远远,像孙子一样躲起来,那也是大伤特伤脑筋的。   净意和尚已经提供很多有关资料,其中有些秘密除了他已无别人知道。   这个肮脏和尚还有这间破庙,绝少人会加以一顾,但沈神通号称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他果然在有宝之地。   他临走时还殷殷叮嘱净意和尚起火烧热水,越多越好,因为和尚实在太肮了。   市场里还存留着热闹熙攘气氛,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挤拥喧嘈就是。   那人头发已经半灰,身材矮小,面貌笑容和蔼可亲得使你愿意叫他一声伯伯或是叔叔的。   他是这市场内一家肉店老板,几乎到市场来的人都认得他,喊他一声:“陈大叔。”   因为他不但十分和气,而且总是站在肉店门口,手托一根尺许长旱烟管,笑嘻嘻跟挤来挤去的人打招呼。   陈大叔的手很白净细嫩,手指细长,他大概认为这双手不怎么适宜拿刀剁肉,所以就算几个伙计忙死了他也不帮忙。   他不时从背后窗户内拿出旱烟袋和打火的刀石,点燃烟袋吸几口之后,顺手又把刀石烟袋放回窗内桌子上。   这种动作不但十分习惯,连天天到市场的人都看熟了。   窗户内的房间,大部分地方堆放肉店各种东西杂物。   可是肉店这间贮物室平时却不许伙计进来,除非市场已停止一切活动,或者老板陈大叔不在的时候。   这规矩很奇怪,照理说应该正在做买卖时才常须使用贮物室,应该老板在场的时候才不怕丢东西等。   不过几年下来那些伙计已经习惯了,何况另外还有房间可用,故此他们根本就懒得使用这一间。   虽是不合情理的事也必定有原因,如果有人看得见桌面时时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包托金银珠宝、药丸、香囊、手帕、书信,甚至有时出现折成小块护身平安的符咒等等。   而这些奇怪东西总是由房间另一道后门有人悄悄送入来悄悄溜掉,你自然恍然大悟何以肉店伙计不许进来之故。   陈大叔每次拿烟袋火石等,其实已将桌上奇怪物事顺便拿出去,借点烟姿势看看那些物事,有时会皱眉头,有时会嘻嘻一笑。   这些物事如何处置呢?那也是要在房间内才看得清楚的,在桌子旁边地面有个箩筐,垫着软布,偶然会有一件东西飞落箩筐里。由于有软布为垫,所以就算珍贵玉器也不会碎。   假如你能站在房内窗边,同时眼睛又快得可以看见劈到面前长刀锋刃上的小小崩缺。有这么锐利迅快的眼力,才可以看得见陈大叔的手时时会伸入别人怀中,有时甚至解开女人腰侧的扣子,伸手入去之后,缩回时却也已经将几个扣子都扣好如常。   被他伸过手深怀摸袋的,多半是年纪轻,看起来很灵活的人,男女都有。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有丝毫警觉神色,可见得他们根本完全感觉不到有过这么回事。   自然也不知道有些本来在口袋甚至兜肚里的东西,竟然曾经离开过一段时间而又被放回原数。   这也是箩筐内东西很少的原因,现在箩筐内只有一个绣工极精美的香囊,还发出清淡幽远香气。   桌面上有把一尺长的短刀,一锭银子还有些碎银铜钱,旁边有一个火漆封口的公文袋以及一张已拆开的海捕文书。   这些物件如果同属一人所有,不问可知身份必是公门捕快。   陈大叔细长手指一摸,便知东西体积太大,立刻从桌子另一边拿了两张包肉用的莲叶,顺便将所有物件都夹带出来。   他看了看摇头低骂一声“胡闹”,便打火吸烟。   谁也想不通他手中有那么多东西,却又怎能好像两手空空一样做完打火点烟等繁琐动作,而且容易得有如拿起一杯茶而已。   他面前行过的壮汉虽是穿着得跟买卖人一样,但灵活的眼神和态度却显示不是生意人,市井中黑社会分子更是一眼就认得出他必是捕快。   这个捕快一直行过,除了两张莲叶飘落地上陈大叔弯腰捡起来时,他脚步曾经停滞一下,以免踏坏莲叶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所以这个捕快不久也走远了。   窗门微响一声,这是有东西在桌上的暗号。   陈大叔回手去摸,一面向两个妇人笑着打招呼。   其中一个妇人忽然停步,声音有点惊讶:“陈大叔,你不舒服?”   那是因为陈大叔和蔼亲热的笑容忽然冻结,变成奇怪表情。   但陈大叔马上恢复如常,道:“没事,没事……”   他还敷衍几句话才使那两个妇人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没事,简直是有事之至。   那是当他摸索桌面发现空无一物。   心中突然浮起不妙感觉时,手腕好像被蚊子叮一口,五指和手掌都完全麻木。   不过仍然可以缩回去,只要不拿东西,外人仍然看不出。   但别人看得出或看不出只是小意思,问题是他的手到底怎样了?是否永远麻木呢?   由于陈大叔早已知道这现象既非毒蚊或任何其他原因,而是人为,所以他震骇得面色都变了。   果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的手如果永远失去感觉,连我也替你可惜。何况说不定另一只手也会忽然被蚊子咬坏,那就更加可惜了,我说得对不对?”   此是绝对不会被对方反驳的话。所以耳边那声音又道:“所以你大概不反对跟我清清静静谈几句话。”   陈大叔低声说道:“我得先去办点事,”   “不必了。如果你只不过要叫回三个徒弟叫他们不可继续动手,免得你不在所以不能把失物还给失主的话,这件事我已替你做了。”   市场里充满肉类菜类气味的狭窄街道,来往的人已经很少,店铺和摊子大多数显然准备休息。陈大叔忽然觉得很寂寞孤独,觉得好像在深山野岭中,没有人会帮助他,更无人来解他孤寂。   行行出状元这话绝对不错,而且绝对放请四海皆准,但不可不知的却是每一行的状元(高手之意)时时会有孤独无依之感。那是因为在他的圈子里,很难找得到可以援手呼应的人物。   如果连顶尖人物也解决不了的难题或不能解救的危险,试问圈子里其他的人怎能帮助他呢?   高处不胜寒!   陈大叔的心已经凉飕飕,他平生只认识扒儿手圈子(范围不仅仅是天津卫)顶尖儿人物。那么谁能帮他忙?答案是一定没有,一切只有靠他自己,绝对无人可以帮忙。   肉店后面还有院落房间,陈大叔的卧室分为明暗两间,暗间是真正寝室,什么样子还不知道,但明间却有如一个小小厅堂,桌椅都是精雕红木,名贵异常。另外居然还有名家字画,以及一些古雅饰物陈设。   沈神通目光注视一座橱内一件东西,那是一支尺半长短棍,可是有个丝囊套住,丝囊上五彩光晕流转,任何人也能够一望而知单是这个棍套就名贵无比。   他眼光忽然移到另一个橱内,不经意地看了一座小小瓷制屏风一眼,事实上这座小型屏风绝不简单,只要是男人应该多看几眼,因为六扇相连的白瓷屏风上,却精绘有七彩的俊美男女,由于画中男女不但不穿衣服,还相拥着显示出交欢淫亵光景,所以女人可能不敢看,也可能没有兴趣,但男人一定多看细看,除非环境不许可。   可是沈神通现下的环境情势许可之极,甚至他认为值得把玩收藏的话,这座六扇屏风就必定是他囊中之物。   因为陈大叔万万不会忘记右边指掌完全麻木这回事,假如能够使这只指掌恢复如常的话,你想他岂有不肯用屏风交换之理。   两个人都不说话,但他们却没有一个是哑巴。   沈神通微微而笑,走过去从橱内拿出那根短棍,他好像在自己家里,好像所有名贵东西(还有许多精绝贵重不及细表)本来就是他的一样。   不过他没有除掉棍套,仅仅一手拿着轻轻打在另一手的掌心。   “我并不是横蛮不讲理的人。”沈神通终于先开口了。“我们既然都是老江湖,所以,都不说废话,你等我开出条件才肯开口,很好,请帮主小心听着。”   提到“帮主”两字,陈大叔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掩饰不住无限惊讶而面色也变成苍白。   沈神通果然一开口就言之有物,使对方受到近乎致命的打击。   “我知道你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司徒拙,你十年前被浙省总捕头丁世英逼离杭州,远远来到天津卫隐姓埋名,做了肉店老板。”   陈大叔面色剧烈变来变去,我的底细行踪怎会泄露呢?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阴谋?   “你收了两男一女共三个门人,请问你是怕绝技失传吗?或者是在天津卫成立新的神手帮的吗?”   “我绝不另组神手帮。”从这句话中陈大叔不但回答了问题,还承认了他就是从前江南神手帮主司徒拙。   “你只怕绝技失传的话,不问可知一定是天津卫的扒手的本领大差,你实在看不过眼,所以收徒传艺?”   唉,这人简直是魔鬼,不然他怎能一句话就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司徒拙叹了口气,假如他对于许多宝物无动于衷的话,我实在猜不出他的来意,他的图谋了。   “你知不知道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不要开玩笑。”沈神通声音严肃,道:“这是武林人的防身至宝,也是杀人利器,你不应该称为东西,应该称为宝贝。”   沈神通忽然笑一声:“很多古老传说不定可靠,但我希望关于这支电棒的古老传说没有虚假。”   “绝不虚假,我试过敲击砖头,一样可以使三块叠着的砖头变成粉碎,如果你喜欢便请收下这件礼物。”   “帮主一定是忘记这电棒乃是神手帮数百年来祖传秘藏的三件宝物之一,怎可以随随便便就送人?”   司徒拙苦笑道:“我的手比电棒还重要,这是我的想法,希望你能同意。”   “当然,我非常同意,所以我只借用几天就还给你,我说过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司徒拙现出十分困惑的神色,这么贵重的武林至宝给他也不要,那么他要什么?难道他特地来毁灭我的神手?   “所以我宁愿要你的手,还有你三个徒弟,他们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却已经是高手了。他们除非被环境突变影响,才不能将东西放回人家口袋,才须要送给你,让你亲自出手。”   这就是为何司徒拙把守在肉店门的原因。要是这个市场天天发生扒窃案件,司徒拙迟早不能立足,这道理正如兔儿不吃窝边草相同,何况司徒拙怎会看得上到市场买菜的人的钱包?你可曾听说过千万富翁会带着很多钱亲自去市场买菜。   显而易见司徒拙只不过是训练徒弟而已。尤其是把东西扒到手之后又要送回人家口袋,那才是这一行里面最高手法。   “我们的手法对你有什么用呢?”司徒拙声音中微微露出惊骇。   “有用之至,而且我已经试验过,已经证实过,所以我需要你们的手。”   但最灵活最精巧甚至最美丽的手,若是离开身体,很快就会干枯腐烂变成毫无用处。   关掩着的门忽然无风自开,进来四个人。   沈神通看见一双平生所见过最美丽的手。   沈神通看过的手比普通人多千百倍,因为他二十年来不知用手铐铐过多少双手,而且还有无数的手按指印签押,最重要的是他修习观察秘术时,形形色色的手都记在心中,但眼前这对长在一个娟秀少女身上的手,却是最美丽的。   无论是手掌手指的肤色形状以及指甲,都比最精美白玉雕成的还要好看得多。   另外两个少年的手也都纤长干净而美观。   第四个人双手却粗大坚实,沈神通连一眼都不看他,因力他就是彭璧,他就是在肉店门口走过的便衣捕快。   两个少年和那少女虽然都把双手摊开放在桌上,但神情镇定冷静,这是做扒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夫,任何场面中首先自己心神不乱,才可以出手行事或逃避祸难。   “你能够找得到这几对美妙的手,我的确很佩服,怪不得连彭璧也吃瘪了,但这件事你们最好别说出来,因为他现在身分已等于是浙省副总捕头。如果外面有人知道这件事,他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   如果彭璧觉得丢脸,后果人人皆知,不必细表。   司徒拙道:“我们都是动手不动口的小人,既然这位彭副老总都听你的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是谁?”   “我是沈神通。你离开杭州之后我才到任,所以我们未见过面,但我希望你听过我这个人。”   “听过,听过。”司徒拙欣然而笑,但他的徒弟们显然不明白老师父何以听到这个响亮名字时反而大表欣然?故此个个露出诧色。“你的名字可以震破天下黑道人物的耳朵,我今天栽在你手底不足为辱,不足为辱了,哈哈……”   “我建议你不妨为别的原因再大笑两声,例如你可以公然返回杏花春雨茑飞草长的江南故乡,你可以恢复帮主身分,因为我将撤销丁世英的禁令。”   凡是有家归不得的流浪者,才知故乡竟是多么可爱,才领略得出那啮咬心灵之深沉悲哀。   司徒拙身子微颤,声音激动:“我一定会大笑狂笑,但不是现在。”其实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心和灵魂一时都飞回风光明媚江南故乡了。   三对漂亮充满青春活力的手仍然平摆桌上,那是彭璧点了他们穴道抓他们进来后的命令。彭璧的手虽然粗大,但点穴抓人却很有一套,有时连沈神通都不能不夸赞的。   沈神通目光被那对特别美丽的手黏住,虽然他一会儿就收回目光,但他敢打赌任何男人看见这对美手,必定心神迷醉,而且遐思浪翻涛涌。   彭璧果然用诧愕眼光望住那对手,假如有人趁这机会出手,很可能把全身东西偷光了他还不晓得。   沈神通命他解开少年们的穴道,那双最美丽的手很快就捧着热茶奉客。   这时只能够看见几只手指和双掌的一部分,但已足以使人目眩神摇。如果你曾看过某种景物美的使你感动,使你心房收缩的经验,这对手就是这样了。   手的主人只有十六七岁,在北方女孩子发育成熟得比较慢,那是因为寒冷之故,所以她看起来只是孩子,还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她的声音悦耳,字字分明:“我叫李红儿。那两个是我的师弟,一个是方冲,一个是陈小祥,沈大人请用茶。”   沈神通好像大为失态,因为他竟然用双手接茶。   但不论是彭璧皱眉也好,司徒拙微笑也好,却不能减轻李红儿胆战心惊的恶劣情况,她明明看见沈神通双手没有一只手指碰到她,可是她两只手却像被钢铁手套套住,不但十只手指和手掌都不能移动分毫,而且所有骨头都好像马上会碎裂。   疼痛还是其次,但如果指头骨尽碎,这一双人间最美的手还能存在么?   她应该拼命挣扎大叫,可是很出人意外,她居然不挣扎也不叫喊,她还很沉静聆听沈神通说话。   “你很冷静大胆,也很能熬忍痛苦,你可能只是想在我身上表演一下的意思,但我却不敢大意,因为销魂手也是神手帮三宝之一,虽然已经很久未在江湖出现过,但销魂手的厉害我却知道得很清楚。”   现在他才放开双手(其实连指头也没有碰过对方一下,连看也没看一下,只不过用天龙抓奇功制住她而已)接过茶杯。   李红儿才能够悄悄退开一边,暗暗松口气,因为她最美丽的手终于完好无恙。   彭璧跟随沈神通已久,故此熟谙他的暗号而将方冲、陈小祥两个少年带出屋外。   司徒拙搔搔头,声音中充满困惑:“沈大人,你究竟要什么?”   “李红儿的销魂手若果再精进一层,当她使出销魂手时,吸引目光眩惑心神的魅力至少比现在强大十倍,而且那种无瑕之美使任何人都起不了淫邪念头。当然最重要的是任何一流高手若是被摸上一下,必定觉得全身十分舒服,但其实有好一会儿全无气力。由于很舒服,所以不易发觉失去气力,而由于失去气力却又很容易被人杀死。”   司徒拙喃喃道:“是的,是的,那时才算得本帮三大重宝之一。”   “但可惜第三件宝物已失踪百年之久,目前在你手中的拳经只不过残缺不全的抄本,残缺部分就是几种特殊内功修炼秘诀,销魂手的特殊内功也包括在其中。”   “沈大人简直是神仙,否则怎知敝帮这个最大秘密?”   “我不是神仙,只不过我从前在京师,由于家师孟知秋的身分,所以能够翻阅任何最机要的档案。”   “我曾经翻出百年前关于杭州神手帮档案,里面还挟着那部拳经真本。我从头到尾细细阅读过,得知不少秘传厉害指法,同时也看过销魂手的秘密内功心要。”   --在巨大深邃府第某一间屋子内,到处浮动飘散着防止虫蛀的药香和书卷香味。   --沈神通那时还只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独自坐在窗前,埋首于无数件档案中。唉,岁月如流,怎的青春忽然就已逝去无踪?   沈神通深深叹口气,回到现实中:“如果你想得回拳经真本,我可以答应你,不过那已经是日后之事。”   司徒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李红儿却瞧得出他内心的震动惊喜的渴望。   “沈大人。”她双膝跪倒,“只要您肯帮忙,我愿意做奴婢做牛马。”   司徒拙缓缓垂头,已经干枯了不知多少年的眼中忽然涌出盈眶热泪,那山川明媚风光绮丽的江南故乡可是依旧无恙?   谁能知道了解一个被放逐流浪远方者的悲寂情怀?尤其是在垂暮之年?   为了故乡和拳经,连司徒拙也真心愿意为奴为仆……   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寂寞地站在凄冷秋风中。   但李红儿身上却温暖如春,她身上衣服很单薄,完全是侍婢装束。   如果是昨天,一定冷得发抖,可县今天却是大大不同。   沈神通居然还记得多年前阅读过的内功秘诀,司徒拙略加整理就知道如何使李红儿补修残漏不足部份。   李红儿好像沐浴在明媚和暖春光里。   不但觉得两只手可以洒出春光,连心灵和身体也秘密迅速生长。   春天是万物生长季节,人生的春天就是青春期这段年华,李红儿其实也已经快要步人青春年华。   现在仅仅是这门内功使她生长得快些,使她立刻从孩子变成青春期的少女而已。此外使她很惊奇的是:原来做侍婢并不简单,竟然有很多特殊动作和礼节。   沈神通教导她一切侍婢细微动作以及谈吐,看来他似乎已经决定收容她这个侍婢了。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话,的确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例如同样斯文含蓄微笑一下,美女与丑女给予别人的感受就不大一样。一个人长得美或丑绝对不是本人所能控制所能改变,所以如果你长得丑,只好自叹命运太坏了,除此之外你还能怨谁呢?   如果有一个美人使你十分动心,使你悠然神往,那么两个美女的魁力会不会增加一倍。   答案是不会,因为审美观念是你个人的事。尺度每个人和别人不同,你多半只喜欢这个美女而不怎么喜欢另一个美女,所以这个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   不过如果另一个美女长得和你喜欢的一个美女完全一样,面貌,身裁以至风情都一模一样的话,算不算是一加一呢?   因此曾经沧海经验老到的金算盘很失态的愣一下,便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金算盘眼前两张娇艳青春的面庞,宛如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都是那么宜嗔宜喜,光彩照人,而且又都散发出纯真可爱味道,金算盘极欣赏、极喜欢纯真可爱这一点,但其实很多年轻男女都很纯真可爱,只不过这两个少女特别美丽,故此格外令人觉得可爱,令人着迷。金算盘甚至觉得他这一座布置得十分高贵豪华的客厅,竟然不配招待这对双生美女。   武林中有名世家不在少数,但其中的“剑刘”、“萧崔”却声名更着,可能原因是这两家竟是同在淮左名都扬州,世代又是通家之好,而且由于“剑刘”有座出名的春风楼。   “萧崔”家里有座花月楼,世上因此并称为春风花月楼,等于把两大世家合而为一,所以更加著名。   双生美女姓崔,一个叫崔怜花,一个叫崔怜月,她们由扬州来到天津,路上总有一个蒙着面纱,所以连很注意她们行踪的金算盘,都不知道竟是一对双生美女。   幸而现在她们用红黄两种颜色丝巾系缚粉颈上,所以金算盘暂时还认得红丝巾的是怜花,黄丝巾的是怜月,暂时的意思是说等到她们拿下丝巾,那时连目光锐利武功高强的金算盘也自认根本无法认出。   崔怜花一开口就显示她不通世务,不懂虚伪礼节,不晓得讲话必须转弯抹角作出处处尊重对方之状。   总之她们举止仪态虽是高贵雅致,但讲话却十分直率坦白。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算盘?我以为必定是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商贾模样的人,谁知你很英俊很有男人味道。”   金算盘只好极力作潇洒状微笑一下,对于坦直夸奖的话而又出诸美女之口,你能怎么应付?当然你更不能反驳。   崔怜月接着笑盈盈说:“听说你虽然有吝啬小气名声,其实却很会花钱,也很会玩女人。是不是?”   金算盘更尴尬了,却也只能够作状微笑。   崔怜花又用同情声调:“又听说其实你已经很穷了,因为你花钱比赚钱快一百倍,但如果你没有钱,将来怎样去玩女人呢?”   崔怜月也好像很同情他:“你为什么好像和钱财有仇恨一样,非花掉不可?”   金算盘总算找出一个喘息办法,那就是向另一个青年讲话,不论讲什么话,都可以逃避崔家双生美女咄咄迫人坦率问题。何况这个青年是“剑刘”春风楼的代表,找他讲话自是合情合理的事。   “你的大名还未请教。”   青年微笑时露出洁白牙齿,他眼睛十分明亮,天庭饱满广阔,双眉修长皮肤白皙,加上高挑身材,是个罕能得见的美男子。   “在下刘双痕,这名字很怪请不要见笑。”他不但儒雅俊朗,声音也很好听。   金算盘忽然愣住,不过你一定猜不中他何以发愣,却原来是从不出现露面于外人之前的吕惊鸿柳腰款摆走出来。   吕惊鸿虽然年纪比双生美女大好几岁,可是她那种少妇的冶艳。放荡的风情魔力,绝对丝毫不比双生美女逊色。   你可能又猜错了,因为金算盘并不是因她出现而迷惑,而愣住,却是因为刘双痕--连金算盘他也肯定承认--所露出惊诧讶疑的神色。刘双痕显然看见印象极深刻却又不应该出现的事物,故此有那么一阵子迷惘震惊。   然而,问题是何以吕惊鸿会使他这样子?吕惊鸿纵然很美艳迷人,但难道刘双痕竟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竟然未见过世面?居然一看见美女就大大失态。   当然不可能这样,所以金算盘愣一下,细细寻思其故。   吕惊鸿向来只穿一件透明纱衣裳,连内衣裤都没有,但现在居然外面多罩了一件丝袍。   虽然丰满诱人胭体若隐若现,但至少已失去那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刘双痕,我是金算盘的女人之一,我叫吕惊鸿,你以前见过我?如果未见过,何以露出很惊奇很讶疑的样子?”   刘双痕仍然望住她目不转睛。“啊,没有,我从没有见过你,会不会是你太美丽了,所以我会惊奇讶异?”   吕惊鸿无限温柔笑一下:“难道我竟比得上崔氏双姝?”   “你简直比她们更美,可是,我却觉得你和怜花、怜月某些地方很像,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   金算盘用力摇摇头,因为他觉得眼前景象好像是超乎理智的梦境。唉,简直混帐,一塌糊涂的混帐。我怎可当着刘双痕和吕惊鸿表露出愿意容忍崔家双生美女任何问话的意思?刘双痕和吕惊鸿,又怎可在我面前流露出心中之倾慕神往?   这笔帐只怕谁也算不清楚,因为心胸最狭窄、最会呷醋妒嫉的吕惊鸿,居然会不追究金算盘对双生美女的温柔慷慨的态度,而金算盘亦不把吕惊鸿和刘双痕默默凝视,甚至还很接近地低声悄语等等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刘双痕年少俊美身世显赫,崔家双生美女的相貌家世也可以匹配,他们同行数千里之遥,照理说就算没有深厚爱情也有深厚的感情,因此任何一方都会发生嫉妒情绪。   但他们好像没有,看来好像连友情都没有,所以彼此全无一丝一毫妒嫉或不舒服的样子,异性相吸本是大自然定律,但他们何以能突破呢?   这些疑问将来也许会找出答案,只是目前却找不出,而且亦没有人想追究、想探索。   吕惊鸿和刘双痕开始作奇异不合情理的谈话。   吕惊鸿靠近那漂亮青年,口气温柔:“我一向喜欢漂亮又会讲话的男人,所以我的仆从都英俊能干,你要不要看看?”   “难道你要我做你的仆从?”   “啊,不,不,你当然比我那些仆从好得多了,如果我能留下你,我宁愿你成为我的丈夫,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往往变成真正事实,但当然我并非是你丈夫的意思,恕我请问一声,你会不会有时觉得寂寞无聊,觉得人生乏味?”   “唉,那是少女时代的情怀,我的儿子已经十五岁了。”   刘双痕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啊,我以为她只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成熟少妇,谁知她的儿子已经十五岁,就算她十六岁生孩子,她也有三十二岁,我的眼力好像越来越不行了。   “刘双痕,听我的话,你如此年轻又如此漂亮,你不必陷人武林仇杀漩涡中,你快点回家把一切都忘记。”   她的声音表情都极之诚挚。   “可是黑夜神社的人不但趁全庄空虚时侵人,明火执仗抢去三件价值连城的珠宝,还杀死两个家人,就算我肯忍气罢休,可惜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再做一票?”刘双痕不禁叹口气,“我春风楼招牌被砸同时也损失不菲,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将来还会不会有家人被杀的惨事发生呢?”   “我知道你刘家春风楼的‘大自然剑法’高妙精深无比,也知道你既是刘家代表,一定造诣不凡,可是我还是认为划不来,因为黑夜神社至少有三个人可能赢得你,即使你高过他们,杀死他们,但也不过有如宰了几只恶狗而已,万一被他们咬一口实在很不值得。”   “我忽然想起,我回扬州之后,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呢?”   “别岔开话题,你肯不肯听我话就此回家?”   刘双痕笑容既豪气而又俊逸:“好,多谢你的劝告,更多谢你的关心。”   但金算盘和崔家双生美女谈得怎么样呢?崔怜花、崔怜月千里迢迢到来此地,可肯就此罢手悄然回家?   他们的谈话也很曲折、饶有离奇趣味。   “我知道崔家花月楼‘多情萧’乃是世间神功绝艺之一,但你们这么年轻,说不定功力火候不足,你们实在不该出头负责,你们应该乖乖地在家里。”   “黑夜神社的人发什么神经?为何远远跑到扬州劫走我家三个侍婢?他们是不是疯子?   不然何以又去侵犯刘家,何以还留下记号和地点?”   崔怜花话声未歇,崔怜月接着说:“我们本来认为你很有嫌疑,因为你需要钱,刘家三件宝贝已可以让你挥霍好久了,同时你喜欢女人,我家三个婢子都长得很美貌,可是现在亲眼看见你了,我们已知道猜错了。”   轮到崔怜花说了:“那三个婢子一路上免不了被恶人侵犯,这也只好自怨命苦,但我却希望后来得到你庇护。”   崔怜月说:“对了,你是男人中的男人,你有没有保护她们?”   金算盘苦笑,声音也很自然:“对不起,我没有。”   人的思想很奇怪,当你必须急切考虑甲事,却忽然会跳到乙事。   所以金算盘蓦地想起已经逝世好几年的父亲,同时又想起被父亲在世时拆散那段姻缘,就不足深诧了。   现在吕惊鸿已经回来,已经和我重聚,但终究跟从前不一样了,当年情怀失落已久,如今为何忽又微微挑起?   是不是这对双生美女的缘故呢?   她们实在很匹配英挺俊美的刘双痕,然而他们之间竟没有丝毫这一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痕迹,难道她们竟看不见刘双痕真是美男子?又难道刘双痕竟不为崔家双姝之美艳而稍稍动心。   不过任何人要娶崔怜花也好,要娶崔怜月也好,必须很有勇气很有信心,否则你怎知崔怜花会不会忽然躺在崔怜月丈夫怀中?   她们的外貌、动作、声音等等已铁定无人能分辨得出,就算她们身上有其他表记,例如乳房上有一颗痣之类。但你如何能够知道另一个是不是也有同样一颗痣?   可是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说服,不能抚平金算盘心中的惊讶--刘双痕怎能对崔怜花、崔怜月丝毫都不动心呢?   春风花月楼何以只派一个年轻俊美青年,两个青春貌美少女,难道他们已足以担承一切责任和后果?他们真可以代表两个著名武林世家二百余年的历史和声誉?   野趣园地方极大,不少楼阁轩榭点缀在古树修竹,或者假山曲径中,掩映之间颇有烟水迷离,云封翠拥的韵趣。   菊花是这个季节特色,所以处处都看得见,不但是品种繁多,颜色妍态各各不同,而且种种盆栽的高低,远近疏密位置也是大有讲究。   崔家双姝和刘双痕信步游览,都不觉啧啧称奇,尘襟俗虑好像一时都消散了。   也不知走了多远,总之很远很远就是,但仍然还未走出野趣园范围。   他们离开筑好的和砌好的道路,经过不少屋子园圃,有时分枝拂叶穿过树丛。这时来到一处,坡下的路一直伸延到一条小河,却都没有菊花,大概已经是野趣园边缘的某处。   不过在靠近河边的一些树木当中,却有一座圆形巨大茅屋,屋子高度大概只比普通人高一点而已,可是占地面积至少有七十坪(约二千五百平方尺)。   茅屋内随风传来狗群吠叫以及咆哮声,一听而知数目不少。   假如野趣园主人金算盘在最边缘偏僻处豢养几十头恶犬,根本不算奇怪的事。   所以崔怜花话题并没有提及犬舍:“大哥哥,你好像从来没有用那种奇怪神情看一个女人,你可是被吕惊鸿迷住了?”   刘双痕耸耸双肩,答道:“我也看见金算盘的表情,他和线眼见到你们,好像魂魄都飞掉似的。”   “先讲你自己,”崔怜月说:“你有没有被吕惊鸿迷住?”   “坦白说我几乎被迷住了。”刘双痕居然好像跟男朋友谈论女人一样满不在乎:“其实吕惊鸿年纪比你们大,也不及你们漂亮,可是她长得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定是女人,她是谁?”这句话究竟是怜花抑是怜月问的已不重要,因为她们根本就心意相同,用谁的嘴巴讲出来其实全无分别。   “八年前我十四岁时候,曾经被送到济南府修习内外功。”   “我们知道。”   “我的内功差一点就练不成,因为我看见她。”   “你见过吕惊鸿?”   “不是她,绝对不是这个吕惊鸿,但她们相貌像极了,那时候她比我大,大概有二十岁吧?她住在一座小楼上,楼前有一个湖,不论是白天或有月亮的晚上,湖上景色都是清幽无比,使人好像是跌入梦中一样,所以我常常在堤岸的杨柳树下抱膝痴坐,而那个少女,却在小楼上倚着栏杆。”   “她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刘双痕叹口气道:“反正就是她使我定不下心神打坐调息,后来我家奉命搬到京师,不过却也因为心中惦想着她,所以其他杂念都没有了,于是我内功突然猛进,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后来她的影子也淡了,我的内功也就突破有相当层次。”   寥寥数言,却已经勾划出一幅少年恋情画图,世上许多男孩子都可能有过这种经验,在拥挤街头,在高峨楼上,在邻家窗口,或者在热闹舞会中,匆匆一瞥短短一面,便已心越神往,留下低徊惘怅忆念,当然若是邻家女孩子,你可能时时看见时时想念,但到了后来那种恍惚飘渺的情思还是一样的。   “吕惊鸿和济南府那少女虽然很相像,但我却知道不是同一个人,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何以会知道。”   “好吧,算你说得有理,但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她,不然的话,你可能会闹出笑话闹出事情,也可能永远不回去扬州。”   “傻丫头,我绝不会离家出走。”   “你若是非得到她不可,你也只好离家出走了。”   “不对,但这理由我说出来却觉得有点抱歉,那是因为我们男人跟你们女人不同,我可以三妻四妾,我甚至可以先娶妾后娶妻,所以我带个女人回去不打紧,但你们却不能先带一个情夫回去,然后才正式嫁给另一个丈夫。”   崔家双姝对这些话,一点不同意反应都没有,还连连点头。   坡下远处圆形茅屋忽然传来嘈叫,犬吠声,那是因为有四个汉子脚步矫健走近茅屋,每个人手中提着小木桶,却是从四道门户走人茅屋。   原来那圆型茅屋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开一扇门户,只不知,一间屋子何以要开不同方向的四道门户?   秋风挟着寒意从四方八面吹掠入屋,所以茅屋里丝毫不会比外面暖和。   茅屋里面便是铁笼,铁笼四周挨贴墙壁,所以甚是宽阔巨大,可是高度却只有四尺不到,如果有人类关在笼里,那么除非是株儒,否则绝对无法站起身。   四道门户其实也就是铁笼的四个入口,四个汉子都各各蹲在人口处,用木勺掏抄出一些红烧肉块,居然香气扑鼻。使得笼内二十余只巨狼犬叫吠奔窜,任何一边的木勺一伸入笼内,犬群已经冲到,一下子就把地上所有肉块咬着拖走。   这意思就是说笼内有两人像狗一样四肢爬行的人,速度当然远远不及狼狗快,所以空自跟着狗群四面转来转去,却连一块肉也抢不到。   如果这两个人守候在某一边,以便抢先的话,这边喂狗的汉子便停手不动,一味发出得意揶揄尖锐的笑声。   当然那两个跟着犬群转了好几次之后,不久每个人总可以捞到一两块肉,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得吃,而到后来肉块抢到手越来越多,看来也都能够吃饱。   那四名汉子订的娱乐是迫使那两人全速爬行抢肉,他们有时会被强壮庞大的狼狗撞得四脚朝天,这时才可以看得出他们身上只有一截厚布包裹着,由于突出摇晃的乳房,下身和大腿都没有遮蔽,所以一望而知两个是女人。可惜头发面孔以及全身都污垢不堪,根本瞧不出她们本来相貌,至于年岁大小,面貌美丑更是瞧不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她们的膝头和手掌,一定已变得又粗又厚,甚至连全身也无不粗糙得像鲨鱼皮,因而她们纵然被释放,洗过澡涂抹过香油,只怕也令人惊悸,而暂时没有办法把她们当作女人看待的。   崔家双姝和刘双痕都露出沉思神色。   他们已经远远离开圆形茅屋,说得精确些,他们根本就已经回到居处,那是有两间上房一个厅子的院落;庭中布置了很多菊花,在阳光下色彩缤纷,娇艳悦目。   刚才所见的景象,使他们年轻人的心极不舒服,甚至有想呕吐的感觉。   把人变成狗,尤其是两个都是女人。   为什么这样做?是谁的主意,当然最可能就是金算盘和吕惊鸿都知道都赞成的主意。   “我的心很乱,”刘双痕低声说。在厅子里说话不得不防备隔墙有耳,“我根本猜想不出动机何在?目的何在?”   崔怜花点点头道:“我们也一样,不过你仍然认为我们悄悄走开做得对么?我们不应该马上动手救出那两个女人问个明白么?”   刘双痕俊美面庞浮出自信笑容:“这一点绝不会错,她们受苦受难已经不是一天,所以再熬一点时间也不要紧,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先想一想,先暗中查一查,原因很简单,金算盘老早就是当代高手,我们不一定惹得起他,何况吕惊鸿亦是厉害脚色。”   “吕惊鸿不是东西,大哥哥你要小心一点儿,她的武功尤其内功路子既淫邪又恶毒,我一眼就看出是小幻天家数。”   刘双痕恍然而笑:“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得你们有些地方像她,原来是由于内功路数相似,不过当然炼到后来正邪背道而行,情形就大大不同了。”   他们会心相视,又微微点头,有些话不必讲出来,例如日惊鸿既然是小幻天家派出身,先天上就极端排斥花月楼崔家,另一方面春风楼刘家的大自然剑法(包括独门内功)也是小幻天家派的死对头。   因此黑夜神社抢劫袭击春风花月楼事件,吕惊鸿一定有相当程度介入,至于金算盘是否知情或支持,目前却不得而知。   “狗笼里那两个女人一定本来很漂亮很迷人。”崔怜月说:“凡是小幻天出身的恶女人不但淫恶,又特别呷醋,如果她们很平凡,最多被鞭打甚至被杀死,决计不至于遭受这种可怕的活罪。”   “我希望你们不会被关在狗笼。”刘双痕神色声音都很沉重,显然不是开玩笑,“还有一个女孩子,你们也瞧见的,她虽然很年轻又只是个侍婢,但她具有特别的风韵魁力,所以她也可能和你们姊妹一样危险。”   这个有奇异魅力的小侍婢就是李红儿,她现下就在隔壁院子,她身为婢子居然躲在房里,而主人沈神通却在庭院中负手踱步。   刘双痕只看见李红儿一眼,却为李红儿的奇异力量吸引了他全副心神,所以他居然没有瞧见沈神通。   崔怜花的声音透露心中若有所思:“那男人很自信很冷静,眼睛含蕴无比深邃智慧,相貌风度极之潇洒,他是谁呢?”   她没有违背天然定律,所以她只看见也只注意沈神通。   三个人互视一眼(其实只等于两个人,因为双生女只能当作一个人),莫逆于心地笑一笑,离开厅子走出院落。   沈神通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并不是赏玩菊花,更不是无聊。其实他心里有点紧张,不过以他的年岁和经验,就算加一百倍紧张也不会露诸形色。   沈神通除了紧张之外还有点后悔,因为李红儿躲在房间依照他口授的秘诀猛练内功,他紧张的原因是李红儿已到了紧要关头。如果她能够冲破、能够克服每一步的险难,她的“销魂手”便真真正正成为了神手帮的三宝之一。   他后悔的是答应让她修炼,其实应该等到一切事情办妥之后才开始修炼,那才不会因她的失败而破坏了整个计划。   刘双痕、崔家双姝的忽然出现,使沈神通心中增加紧张压力。   这三个年轻男女虽然正派、斯文、漂亮,有气派也有风度,显然不是仆婢之流,不是黑夜神社的人,可是他们很可能非常好奇而又固执,非见一见李红儿不可。   李红儿见见他们绝不会少一块肉,但正当吃紧关头,情形就变成非常不妙了。   沈神通惟有希望、惟有祈祷多点运气,例如这一男二女居然不好奇不固执。   崔怜花一开口就使他希望碎成片片。“我们想瞧瞧你美丽的侍婢。”   在命运面前谁还称为强人呢?沈神通感慨地叹口气。   用言语拖下去不是办法,因为李红儿不知道要多久才走得完险阻路程,假如把内情完全讲出来,万一……   沈神通外表上谁也别想观察得出任何暗示,如果有的话,那必定是他特意让你知道而已。他伸手摘下几朵巨大美丽金黄色菊花,双掌一揉,变成一团无以名之的东西丢在地上。   “虽然只是几朵菊花,但可能费去一年时光才培植出来,不过现在已经一团糟已经毫无价值了,这一种转变仅只是举手之间。”   刘双痕笑得很潇洒,但眼中却微合怒色:“破坏容易建设难,千古如斯人人皆知,不过你辣手摧花却是有点不该。”   沈神通面色一沉,也是微微透出怒色:“你亲口说‘破坏容易建设难’?又亲口说‘不应该辣手摧花’?以后你不至于反口否认讲过这两句话吧?”   刘双痕、崔家双姝都为之一愣,既然这两句话都属于理直气壮之类,刘双痕怎会否认?   他为何要否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刘双痕说:“但看来你没有发高烧,也没有神智不清,所以我猜你绝不是胡言乱语。”   气氛忽然缓和轻松了很多,世上人与人之间,每一秒钟不知发生多少一言不合变成冤家仇人之事,但如果言语中稍为带点幽默感,便往往可以减少误会和冲突。   “你是春风楼刘家高手,我瞧你的大自然剑法至少已练到第四层,近百年来你们刘家恐怕只有一位刘凡人前辈达到第五层,得以突破剑道形质和能量的限制,所以他名字虽叫做凡人,却被尊为剑圣。”   那年轻的三张好看面孔,完全布满了惊讶赞佩,这个人使人大有智慧如海之感,他好像学富五车的老夫子谈论最显浅的典故一样。但他又却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存在于眼前的人,并非大智大慧的神仙,既然是一个常人,他怎知道“大自然剑法”的无上秘密?他怎能判别断定刘双痕已练到第四层?   “别象看怪物一样瞧着我,我只不过听得多点,眼睛也锐利点而已。”   “他叫刘双痕,我是崔怜花,这个是我妹子崔怜月,你是谁?”   沈神通笑容很温柔文雅:“你们两位一样漂亮的姑娘,是不是怕我猜不出是花月楼高手呢?”   真要命,他连我们心里想什么都猜得出,这种人多么可怕,但却又多么可爱。   “我不会猜不出你们的来历,我只猜不到一件事。”   崔怜花、崔怜月这时显示出孪生姊妹心灵相通特点,居然一齐问:“哪件事?”   “如果我要求你们不要见我那位侍婢,又不说明原因理由,你们肯是不肯?”   三个年轻男女又愣了一会儿。   这个人讲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奇峰突出,既十分惊奇有趣,却又绝非胡闹。   崔怜花摇摇头:“我不知道,大哥,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直到现在连人家是谁都不晓得,我凭什么可以思考,及可以判断的呢?”他声音流露出明显已经吃瘪的意味。   “讲出来你们就不会觉得惊奇了。”   沈神通很欣赏这个青年,因为他感觉得出他恢宏大度的天性,这是成大功、立大业不可缺的优点。   “因为我本是这种靠猜测本领混一口饭吃的人,我是沈神通,你们也许曾经听过这个很俗气的名字。”   “啊,沈神通。”三个人一齐轻叫。看来已不必询问就知道他们都听过这名字了。   “让我把话题拉回最起初的地方,我的侍婢叫李红儿,她暂时不能亲自露面,我绝不是不相信花月楼的人,你们本身有很高尚的品格,家世有很好的声誉,李红儿不过暂时不能出现而已。”   “好,这件事暂时不提。”刘双痕说:“但你身为天下公门第一高手,你知道不知道有两个女人,是活生生的人,却变成狗又和狗一同生活?”   沈神通道:“我知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那两个可怜的女人。”   “但你居然不采取任何行动?”崔怜花声音表示强烈不满。“任何人都可以不管,但你是天下公门第一高手,这种犯法残酷的事为何不管?”   沈神通微笑瞧她:“我一定管,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我能够安慰你们的理由,也正如刘双痕一样,她们反正受苦难了一段时间,目前就算多熬一阵也没有关系。我当然以大局为重,你们说是不是?”   刘双痕讶道:“你怎知我说过这几句话?”   “两位小姐心肠仁慈而又侠义,你除了这个理由,还有其他说法么?”   刘双痕叹口气:“没有了,但我只希望没有做错。”   “你大概没有做错,如果你还要金算盘帮你联络黑夜神社之人,又如果你仍然要住在野趣园的话,你既不能翻脸,又不能把那两个女人收容在房间里,她们要吃东西,要洗澡,要衣服,最要紧是还要人保护,你们做得到哪一样?”   崔怜花道:“听起来我想救出她们,竟是很愚蠢,很冲动了?”   “每个人的作风不同。”沈神通笑得很温柔,“你们并没有错,试想那两个女人过的什么日子?她们怎可能不感到度日如年,感到痛苦无比?但你们想采取的却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用脚尖拨拨地上那团揉碎的菊花,又说:“如果你们坚持要见李红儿,亦不是最好方法,因为李红儿很可能像这菊花一样,忽然变成毫无用处,毫不值得观赏的垃圾。”   沈神通知道已经说服这三个年轻人,暗中透口大气。“不过如果两位小姐不叫她出来,而是进去瞧瞧,则不但可以,甚至我还希望你们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崔怜月道:“我们能帮助她?她有什么危险?”   “李红儿在练功,这门销魂手的功夫很像小幻天的摇魂夺魄,同时也很像你们花月楼崔家多倩箫至阴至柔的路子,所以当她可能发生危险时,你们一定多多少少可以帮忙。”   崔怜花轻叹一声:“你算不算是天下最渊博的人?”   沈神通立刻摇头:“至少我还有师父,其实除了家师之外,天下还有很多异人高士,只不过他们深自隐晦退藏,所以世上很少人知道而已。”   崔家双姝果然由于好奇心,迅快走入房间观察李红儿情形,所以外面只剩下沉神通和刘双痕。   刘双痕先开口:“请告诉我,吕惊鸿既然是小幻天家派中人,我应该怎样对付她?”   “小幻天家派任何功夫都以激起对方七情六欲为主,但大自然剑法却是取法自然运行之理,其间不能掺杂任何感情,所以你们天生就是不能相容的死对头。”   “这一点我知道,问题是寒家剑法能不能克制她呢?”   “这不是相克的问题,而是依靠你们修为造诣才分得出强弱胜败,如果她造诣比你高明,比你深厚,她可能轻易克制你,使你变成她裙下不二之臣,你比其他任何门派之人更无法逃脱,更无法突破这种命运。反过来也一样,如果她功力火候比不上你,你随手一剑就可以杀死她。”   刘双痕十分慎重寻思。唉,形势实在凶险得远远超出意料之外,本来以为黑夜神社是敌人,但谁知吕惊鸿才是真正最可怕的敌人,我的功力造诣能不能胜过她?用什么法子可以测度得出呢?   沈神通接着说的话又使刘双痕惕然震惊。沈神通说:“小幻天秘传神功到某一可怕阶段之后,性格会发生变化,出现类似疯狂情况,我看吕惊鸿已经达到这种阶段,所以她不但武功很厉害,而且性格一定更为可怕。”   性格上发生了变异,分裂和错乱等缺陷的人,不问可知一定很难打交道,而且非常危险,何况吕惊鸿既有武功而又美丽?   她有武功,意思是说她本身已经非常不好应付,而美丽又具有驱使男人(当然指武功高强之辈)为她卖命之魔力,这样子的敌人谁敢招惹呢?   “尤其是你。”话锋已直接指向刘双痕身上,“如果我们是普通朋友,我会劝你们提高警惕多加小心。”   “假如不是普通朋友,而是你的子侄你的兄弟呢?”   “我会叫你逃走,当然你逃不了多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逃走并不是投降认输,而是攻击的开始,你只不过使她认为你逃走而已。”   “你要我争取时间以及使形势弄得混乱?唉,你的智慧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自从见过她之后,就一直寻思筹算,好不容易想出一点眉目,但你却一眼就瞧出所在。”   “我比你稍占优势的是:我是局外人,是旁观者,以你的智慧、胸襟、气度,就算大自然剑法不能达到第五层,也一定可以达到接近突破的边缘,到了这种境界已经能够对付吕惊鸿了,我希望有人能够帮助你,我希望你能够稳操胜算。”   稳操胜算谁不想呢?但却又谈何容易?刘双痕轻轻叹口气,春风楼目前已没有比我更出色的人,我刘家以及花月楼崔家这回简直已是孤注一掷,如果我和怜花怜月铩羽败亡,春风花月楼等于在武林除名。   唉,我就算争取到一点时间,又有什么用处?稳操胜算真是谈何容易?   沈神通眼中闪过湛明智慧的光芒,他显然已想通了一件事,但他却反而泛起苦笑,为何我替别人想办法想得通,总是好像不费吹灰之力。但我自己的事却蹉跎拖延,却时时有一筹莫展之苦?   在命运之前,我真的如此不济?如此不堪一击?   “你马上去看一个人。”沈神通终于对刘双痕说:“他是一位法师,是真正的出家人,法号净意。”   刘双痕没有法子掩饰得住惊讶:“你知道我没有别人可找了?你知道净意法师可以帮助我?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真正的出家人,老实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帮你,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试探,但至少你去见他没有损失。”   世上往往有很多奇怪巧合事情发生,纵是最平凡的人也会碰到,只不过有时你知道而有时不知道而已。   刘双痕马上动身,他决定碰碰看。沈神通说得不错,就算没有收获,至少也没有损失。     第五章 劫多人命贱 言重黄金轻     破庙还是那么破旧,那么杂乱,但净意和尚威仪却大不相同。   他已由头到脚用热水洗得非常干净,邻村剃头匠替他刮光了头和胡须,身上换上月白色比丘便服,更显得干净清爽。   使人稍感可惜的是沈神通没有看见他,因为剃头匠和衣服都是沈神通替他办妥的,却想不到那污垢瘦弱的和尚忽然变得甚是清秀好看,也一点儿都不土气了。   他并非孤单一人就能够做完这些事,例如当他剃头和刮须之时,热水必须有人照顾柴火,因为煮很多次才够他洗头洗面洗澡,而柴火也必须有人不断供应不断挖掉灰烬。   这个帮忙的人身材健壮高大,面貌却显出很稚嫩,大概最多十七、八岁。他宽厚的肩膊胸膛,粗壮的双手,以及矫健沉雄的动作,再加上豹头环眼外型,使人一望而知这少年必是力大无穷而又性如烈火的那类人。   琐屑俗事总算弄妥,净意法师捧着热腾腾的香茗,舒一口气,那表情好像已经完成一件非常伟大的任务一样。   “林长寿。”净意和尚声音中居然含有感情,“我猜想你的父母根本不知道你跑到我这儿来。”   林长寿耸一下宽厚有力的肩膀。“我当然不讲,他们不准我来,他们说很想来探望你,可是如果这样做了,林家村就会发生很大的灾祸,他们不肯告诉我什么灾祸,就算告诉我,我也不相信,师父你会替人带来灾祸么?”   净意法师记起沈神通分析过的话,他看法不错,如果饿死了会炼药的和尚,谁也不必负责,所以林家村受到警告受到威胁是十分合理之事。   “我不相信,所以我还是偷偷跑来了,不过我还是要赶快回去,免得爸妈他们发现。”   净意法师还未表示出赞成意见,林长寿已经迈开长大步伐向门口行去,净意和尚微笑一下,这个孩子性情猛烈急躁,由此可见了。可是林长寿没有走出这间后殿,反而忽然停步,那是因为门口出现了两个人拦阻了他的去路之故。   那两个汉子都是二十多岁身体健壮的汉子,从他们的装束神情动作看,一望而知是地痞流氓,纵然他们不是流氓,也一定是以欺诈凌迫良民为生的不良分子。   左边那个咧嘴而笑时露出不齐整的黄色牙齿,他斜睨林长寿(其实大可正面而视,但这类人却喜欢斜着眼睛瞧人):“我是程杰,他是李威,你最好牢牢记住。”   林长寿愕然问道:“为什么我要牢牢记住?”   程杰仍然咧嘴巴,做出使人讨厌和害怕的笑脸。他又道:“因为你不听我们的警告,竟然胆敢跑到这儿,所以连你父母也一定要记住我们的姓名才行。”   林长寿仍然不懂:“为什么要记住你们?”   “你们已经活不了,已经没有机会上衙门告状,如果不记住我们姓名,你们到了阎王爷那儿告谁好呢?”   林长寿勃然大怒,他原来就很容易发怒,所以这次发作得更快,他发怒时从不多言,只用拳头发泄。故此程杰、李威两人被他一拳迫得同时退了五步之多,程杰那副龇牙咧嘴样子显然吃了亏,至少招架的左臂一定十分疼痛。   净意法师大声道:“他不是第一个来瞧我的人,昨天还有一个,你们为何不去找他?”   李威大概已发现程态正在忍痛不便说话,所以出声回答:“那人是沈神通,不但我们惹不起他,别人也不行。”   他们动作很快,而又很整齐,从靴筒拔出尺许短刀,刀锋光芒四闪使人心寒胆怯。   林长寿不觉连退好多步,所以程杰李威已迫人殿中。   净意法师叹口气道:“别伤害那孩子,我听你们的,你们想把我怎样都行。”   李威道:“你为何不早点饿死?省得我们多费手脚,何况结果你还是免不了一死。”   他声音之冷酷显示出绝非虚言恐吓,他们要杀死净意的决心连林长寿都听得出来。故此林长寿大怒,他暴喝一声,拳出如风连环击去,呼呼拳风,显出力道沉雄劲厉,非同小可,而拳法招式也凶猛精妙,一下子便把那两个人迫到了门口。   程杰和李威全都骇然变色,手中短刀两三次几乎被击落,但他们忽然齐齐叱喝一声,刀光连闪几下。   林长寿蹬蹬蹬一直退到净意法师面前,还转过面孔望住净意,面色变得惨白:“师父,我好像已经受伤?”   净意和尚伸手按住他肩头,柔声说:“坐下,不要用力,你的确已经受伤,而且伤得很重,你左后背已被刺了很深很深的一刀,所以你的左手绝对不可以动。”   他瞧也不瞧李威、程杰他们一眼,运指如风在已经坐下的少年背上点戮闭穴,阻止流血,同时又极快取出一些药粉洒在伤口上。   程杰冷笑两声:“喂,和尚,你觉不觉得这样做法多余了一点儿?你死了之后我们还是不会放过他的,你何必替他上药治伤?”   净意和尚这时才抬头瞧看他们。   他面孔清秀斯文如故,可是程杰、李威却都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因为这和尚的眼光太可怕了。   他们耍惯讹诈欺凌那套流氓功夫,擅长观察风韵,若是碰到真正胸怀杀机的人,他们宁可抱头鼠窜绝不挺身硬碰。“杀机”跟“愤恨”有很大不同,当你愤恨时你可能气得想杀死对方,不过未必真正有此决心,更不一定有杀人的能力,但杀机却具有杀人的气势以及决心。   所以程杰、李威都大惊后退,程杰已经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些什么,可是净意和尚却听得清楚,那程杰居然质问他是不是真的和尚?程杰又说如果他是真和尚怎可能生气,怎可以有想杀人的念头?   净意和尚不觉愣住,程杰的确没有讲错,我既然真正皈依,真正奉行大乘菩萨道,莫说挥刀杀人,就连杀心也是不该生起的,又既然业力如此深重,以至今日非把他们杀死不可,这也不过是在无尽相继生死流转过程中,了却一重因果而已。世人莫不惜生怕死,主要原因是他们认为只有此生才是真实的,一旦死了就有如永远绝灭,所以总是想抓住表面真实,而其实是虚幻的一生。   但历史已告诉我们,生命只是虚幻现象,古往今来谁也抓不住的。   另一方面生命含摄死亡,死亡也含摄生命,这原是变幻现象的两面,由于生和死永远找不到开始,也找不到终点。所以好像轮子一样不停流转循环,至于推动的力量,就是我们亲自做成累积无量的因果,形成无限巨大,无限复杂的业力。   人类智慧还不能计算,也不能洞晓每一个因果的关系,所以对未来之事,既无法避免亦无法前知。于是看来命运好象早已注定,好像无法更改,但从另一角度看,因果既然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岂不是等如命运也是自己注定的?   净意和尚忽然发觉程杰、李威已迫前数步,都举着刀带着狞笑,当下已知道弱点被他们抓住了,现在无论如何杀机都已激发不起,但不要紧,我还可以抵抗,只要打倒他们,并不一定非得杀死他们不可,不过我得找件兵器,最好是木棍之类。   他眼光四下一转,忽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英俊青年,左肋下挟着一把形式古雅的长剑。微笑说道:“你是不是想找一根木棍防身?”话声中居然抛了一根三尺的短木棒过来。   净意和尚一手接住,讶问道:“你是谁?”   程杰、李威一听他们互不相识,当然想先知道来人身份,所以也不作声,只摆出一副流里流气的凶恶形状。   英俊青年的笑容似乎很坦白纯洁:“我叫陶正直,只是个过路人。”他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你明明掌心里已扣着暗器,为什么不出手?你真是不肯杀人?”   净意和尚轻轻叹口气。   陶正直又说:“你难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杀死他们,他们会杀死你?何况还有你那个徒弟,更何况你徒弟还有家人。”   李威冷冷道:“姓陶的你莫非没有家人?”   “老兄你用不着威胁我。”陶正直笑容也变得冷冷的:“你们知不知道这和尚是毒药暗器高手?他暗器上的毒一定厉害无比,至少可以见血封喉,他可能手上刚好没有解药,所以不敢使用,因为他不想杀人。”   净意和尚大惊变色,喃喃道:“陶正直,陶正直,我好像没有听过这名字?”   林长寿瞪目大叫道:“师父,杀死他们,不要怕,快杀死他们……”   这是因为陶正直提起家人,而程、李二人也并不隐瞒会向他家人报复之意。   陶正直的话很奇怪,使程杰、李威二人都暂时忍住不动手。他说:“这和尚还有秘密,你们想不想知道?”   “他的秘密就是他很虚弱,如果他三棒打不倒你们,他就只好跪下认输,任凭宰割了。”   净意和尚的表情等于用言语证明一样明白,我只想不通的是陶正直究竟想怎样,陶正直外表声音笑容都使人觉得坦白纯真,使人觉得是个好人,但何以又好像生怕程、李二人杀不死我,所以特地指出我心理和生理的弱点?   程杰、李威都咧嘴狞笑,笑得既可厌又可怕。   但突然笑容冻结变化,李威似乎还不如何使人觉得,程杰却变得极之剧烈,由于本来狞笑时嘴巴略略张开,所以连舌头已掉出来竟也不知道。   程杰是忽然看见一件万分奇怪也万分恐怖的事,奇怪的原因是看见李威胸口忽然出现闪亮剑尖,剑尖由衣服里透出,足足伸出大半尺才停止。任何人当然都不可能由胸口往外面生长出锋利剑刃,所以绝不是像树木一样长出来,而是这把剑从后背刺人,穿透了身躯才由前胸突出。   假如此剑从别人身上透出,那倒没有关系,程杰不是没有杀过那种好人,绝不会见到杀人场面惊骇昏倒,可是从李威身上生长出剑刃意义就不大相同了。   李威毫无疑问必是瞬间就完全死亡,故此面部还残留着僵硬笑容。   陶正直声音温和有如朋友闲谈聊天,清清晰晰送入每个人耳中:“和尚不敢杀人,但我却敢,你们难道都想不到这一点?”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说:“我不但敢杀人,而且最喜欢杀坏人,你们连和尚都欺负,我猜想定是坏人,你们是不是呢?”   程杰虽然自知是百分之百坏人,但这时决不可以承认,但他摇头动作还未做出来,背心要害感到一阵尖锐剧痛,他甚至能感到剑尖刺过肌肉骨骼内脏等而由胸口透出。   他果然看见胸口也长出剑尖,这一刹那他已带着惊恐进人杳冥死亡国里去了。   陶正直一脚就将两具尸体踢出殿外天井,提着还滴血的剑微笑着走近净意和尚。   看来他等着接受净意和尚的道谢,但净意和尚决不能赞扬他杀人,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谢谢你解围救难。”   陶正直笑容一点也没有变,但手中剑光一闪,忽已刺中林长寿右眉,林长寿痛得大叫时,陶正直已经一脚把他踢出六七尺之远。   林长寿虽是痛得头昏眼花,但同时也愤怒得全身冒汗,大喝挣扎而起想要拼命,谁知喝声既低沉微弱,全身也没有气力,连坐起也不能,更休提出手拼命了。   “我若是一剑一剑慢慢刺死他,你还敢不敢杀人呢?”   净意和尚叹口气,但觉这个外表英俊说话温文的青年根本不是人而是恶魔,以佛门戒律来说,杀死恶魔当然不同于杀人。   七位一组的毒砂悄悄由袖管跌落掌心,唉,可惜我多年已疏于练习,更可怕的是现在全身外劲内力都很有限,所以威力一定比不上从前一半。   但他短棒出手时仍然极为迅疾,棒尖直向陶正直小腹戮去,当然他的杀着是在左手中的七粒毒砂。   短棒居然顺顺利利戮中陶正直小腹,不过想不到的是陶正直的剑也有如毒蛇在同一时间刺中他左掌,因此净意和尚当然撒不出毒砂了。   陶正直的微笑和声音仍跟刚才一样。“我识得的独门暗器手法至少有二十种,听说小幻天家派毒药暗器虽然厉害,但却只有‘含沙射影’手法可以跟神女宫九种暗器手法相提并论。”   此人越来越像恶魔化身,因为他不但能笑着杀人,不但腹笥渊博,而且剑法之精妙恶毒也几乎当世无匹。   “我既然看得出你起不了杀机,自然也就看得出你动了杀机,我瞧得出你身体虚弱,同样也瞧得出你右手木棒力道极为有限,因为你只能把全力运聚左手发射暗器。所以我早一步发剑解除威胁,这是我平生原则,我就算能接住你七粒毒砂,我若有其他方法可想,我决不肯冒险接下毒沙的。”   根据陶正直的话,净意和尚简直比驴还笨十倍,也因此陶正直忽然一剑刺中他胸口,他居然不会躲闪也就不足为奇了。   净意和尚双腿软得有如棉花,不由得跌坐地上,但他同时也发现原来笨有时也有好处。   例如如果他聪明得会躲陶正直这一剑,刚伤口便应该在心脏而不是靠近肩胛这一边了。   陶正直摇头很不满地嘀咕:“想不到小幻天家派出身的人竟有如此脓包的。”其实他不怕脓包,更不至于不杀大脓包,不杀无力反抗的人,而是有时会觉得少了许多刺激乐趣。   净意和尚连受两伤流血不少,虚弱得连坐也坐不住向后便倒,偏偏背后就是供桌,把他身躯挡住,使他连躺下也不能。   陶正直忽然慢慢转头望去。   殿门外天井里有个黑衣大汉,用脚拨动程杰、李威两个尸首,像验尸官一样前后上下都瞧过,然后入殿,眼光先掠过净意和尚和林长寿身上伤势,也辨认一下这两个半昏迷状态的人的面孔,最后才注视陶正直。   陶正直的笑容经常使人失去警惕,任何人都很难对一张年轻英俊充满善良坦白笑容的面孔怀疑警惕,就算有怀疑,大多数也是向好的方面。例如你暗想:这些恶事不会是他做的吧?不过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剑可能趁机已刺人你的心脏了。   黑衣大汉似乎没有怀疑他,但浑身发散出豹子般的机诈和杀气。   这个人不简单,一定是很可怕的敌手。他大概是黑夜神社的人吧?他双脚一动一静都显出下盘极稳,双眼目光凝聚凌厉,长刀窄而长。如果拔刀对准敌人,必是一招就可分出生死的刀法。   “你是奇异可怕的人。”陶正直谦卑鞠躬:“我宁可做你的仆人,也不愿做你的敌人。”   “你报上名来。”黑衣大汉没有丝毫被软化迹象。   “我姓陶名正直。”他鞠躬得更深,表示更大的谦卑顺从意思,“如果你想杀我,务请你把原因告诉我。”   黑衣大汉直到这时总算有点表情,却也只是略皱眉头:“外面的人是我手下,不是你杀死他们的?”   陶正直连忙又鞠躬:“是,是,但我不是想杀死他们的。”   “哼,他们欺负人所以该死?”   “不是,不是,是这把剑。”   答案宛如奇峰突起,黑衣大汉又露出表情。   “请你先看看,那和尚的徒弟也被这把剑刺伤,大概快要死了。”   “我已经看见。”   “你的手下好像是来对付他们的,如果我是因为帮助和尚而杀死他们,又怎会转回头杀伤和尚呢?”   的确不合情理之至,好像是虚幻梦呓式的情节,不过事实却又摆在眼前。   “你究竟要说明什么?”   “这把剑很古怪,你亲自瞧瞧就知道了。”陶正直把长剑掉转,两指捏住剑尖递出去,一面还不忘记连连谦卑鞠躬。   黑衣大汉走近一伸手就抓住剑把,现在只有他能用这把剑刺攻对方了,陶正直只捏住剑尖,就算指力强绝,最多也不过能做到双方僵持地步。古语说:“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就是这意思。太阿是古代名剑,锋利无匹,你若是将这剑柄交到对方手上,当然你就只好被威胁被挟持了。   可是此剑不但不是太阿剑,而且是最要命的一点这剑是陶正直的。   黑衣大汉突然感到手中一轻,锐利目光刚刚看见只剩下一个剑柄还握在手中之时,胸口要害已经一阵疼痛,全身气力突然消失。   却原来那剑柄也不过是形状不同的剑鞘而已,所以陶正直等于在他胸前拔剑而随手刺中了他而已,一切动作简单又自然,简直平淡轻松得不必再谈及。   黑衣大汉目龇尽裂,显然内心之气愤难以形容,但陶正直从他掌中拿回剑柄之时,他根本连怒骂一声也办不到,就已被陶正直一脚踢出殿外天井里了。   陶正直惋惜地叹了一声,喃喃自语道:“他的刀法,会不会像他脑子那么糟糕呢?”   这句讲给自己听的话居然有人回答:“我保证不会,但可惜已无法证明了。”声音含气敛劲,绝不会是重伤垂危的和尚或林长寿说的。   殿后角门走进一个中年人,相貌清秀,态度斯文。“但坦白说我的脑子也不大灵光,我也不懂和尚和那孩子为何伤于你老兄剑下?如果我弄不清楚,将来必定日日夜夜寻思这件事,所以我就大胆跑出来请教你了。”   真真可笑之至,居然敢跑到我陶正直面前装模作样?你想装蒜我偏偏叫你开朵花看看。   “你的脑子果然不行之至。”   陶正直边说边把长剑装好收回鞘内,动作既慢条斯理,口气神色也十分高傲狂妄。   “要弄清楚这些问题。”陶正直好像在教训小学生,“第一步当然要了解我跟这许多人的复杂关系,第二步便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杀人,什么时候绝不杀人。”   那中年人连连点头说:“高论,高论,我只听见你是陶正直……”   “对了,不过我这名字对你有没有其他意义?例如说,你以前听见过没有?在哪儿听过?听谁说的?”   中年人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应该听过你的名字吗?过分高傲和过分谦卑据说都是面具,你想掩饰什么?”   虽然是闲话,但中年人好像并不期望得到任何答案,因为他又说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能够像你那么年轻就好了。”   陶正直心里隐隐觉得不大舒服,可能是因为那中年人忽然使他泛起完全无法猜测之感吧?   “我想变回年轻人,并不是不满现实也不是追悔过去,而是不喜欢有太多人生经验,我不喜欢猜测得出别人心里的念头。”中年人讲得很认真:“像你那么年轻的人,就算非常非常聪明,但有些事情还得想一想才明白,可是当你累积了很多经验之后,你根本不必想就知道许多事。”   陶正直听了讶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当然不好,简直是大大的不好。比方说,你的态度,你的没有真正内容的言语,我连想也不必想就知道拖延时间,当然我又连想也不必想就知道拖延时间一定对你有利,有好处,绝对不是为我或为别人着想,这一来就发生一件可悲的事,或者叫做结论吧,那就是我不可以相信你任何一句话,人与人之间完全没有互信,你敢说不是很可悲么?”   如果世上有些话能使得听者好像掉在浆糊缸里,这一类就是了。   陶正直摇摇头道:“你是奇异可怕的人。”   中年人微微而笑,道:“我记得这句话刚才你也对那黑衣人说过,难道你竟没有别的形容词表达这意思么?”   “你究竟是谁?”   “我的经验告诉我,你现在才确实把我当作敌手,所以才问我的姓名。”   “你的确是值得重视的敌手。”   “我不必太谦虚,所以我不否认,当你设法使黑衣人分散那股可怕的专心一志,你两次成功地使他露出表情,于是你有机会也马上出手,我却替你设想,如果黑衣人心神毫不分散,那你又怎么办呢?”   陶正直不觉退了两步,他的确是由于心头巨大震撼,而下意识地做出逃避动作。   “陶正直,”中年人提高声音,威严地说道:“难道直到现在你还猜不出我是谁吗?”   陶正直如梦初醒,恍然瞪着他:“你是沈神通?对,是沈神通。唉,我一直太低估你了。”   世上居然有人敢低估沈神通。原是不可饶恕不可补救的错误,不过发生在陶正直身上,反而情有可原,因为陶正直认识何同,他对何同评价大概并不太高,所以既然连何同也能暗算沈神通,陶正直的错误判断就不足为奇了。   “听说你已经娶了麻雀,但何以新婚期间就远离娇妻?难道你不喜欢麻雀?”   陶正直不由得皱起眉头表示心中甚是困惑,沈神通他到底知道多少?难道他真的有如江湖上传说那么厉害?他提起麻雀名字之时,何故也流露出一种奇怪感情?正如“割爱手”顾慈悲,“擂地有声”袁越以及“万里云雁”吴潇潇他们一样?看来有关麻雀之事最好少提为妙,所以我只好找别的话题吸引他的注意力了。唉,小麻雀,我真想不到你后台这么硬,势力那么大。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绝不自告奋勇替严温背这个黑锅。   “我本来也舍不得丢下麻雀,她实在很可爱令人迷恋,可是我又急于想知道‘悲魔之刀’的下落,所以星夜赶来天津。”   “悲魔之刀”几个字果然很成功地转移了沈神通的注意力。   “如果你愿意说,我就听。”   “呼延逐客只有一个儿子,叫做呼延良,在天津卫有几家店铺,也算得是富裕之家,但昨天横祸从天而降,呼延良一家七口都被杀死,毫无疑问是悲魔之刀带来的灾祸,但现在悲魔之刀究竟落在何人手中?”   “你问我?我问谁?”   “这话说得也是。唉,那悲魔之刀真真是一件宝物,而呼延逐客也当真是一代刀法大家,虽然他最后仍是败亡于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之下,但我仍然认为他的成就很杰出,很了不起。”   他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地把呼延逐客前后两场拼斗经过情形详细说出。   他虽然天性狡诈,平日难得讲句真话,但叙述呼延逐客两场战役却报导得很公正也很生动传神,使人仿佛看见那些当代顶尖高手们的俊发英姿和激烈壮怀,还有那凌绝天下超迈古今的风度气概。其中当然还夹杂着娇美动人的水柔波和南飞燕的媚丽风姿,使得那引起金戈铁马硬梆梆场面中又有柔情香艳之回味。   “你的眼福实在使人艳羡。”沈神通衷心喟叹一声。   当然他也很想探询后来严北、蒲公望等五大高手命运究竟如何?这是严温向他透露的,当时严温也说很想知道那当世五大高手逃得过逃不过陶正直的毒手?   虽然那当世五大高手之中包括孟知秋在内,但就算他们全部被害,沈神通也不会存有为师报仇那种狭窄又不合法的观念。沈神通会尽力将陶正直绳之以法,如果有证据的话,但如果采取报私仇方式,他知道连孟知秋也一定不会赞成的。   “陶正直,你刀法虽然练得不错,但你终究是以剑法为主。如果我没有看错,我很想知道你为何对悲魔之刀的兴趣这么大?”   神探孟知秋最脍炙天下人口的绝技就是这种不可思议的观察力,尤其在武功方面,沈神通使出这种嫡传本领,果然使陶正直为之目瞪口呆。   “你一身武功不论剑是刀,或者暗器,都走阴柔诈变路子,那悲魔之刀声名响亮,还未亮出来人家都会知道,所以别人得到此刀有用处,独独你得去了反而对自己不利,你肯做不利于己的事么?”   “在你面前我不讲假话,我就算得到了悲魔之刀,我也决不留在身边,我会让它永远沉埋在黄河里或者渤海中。”   沈神通微笑点头:“很合情理,但如果那刀落在我手中,你将来一定比现在更没有名气,因为我将把此刀托付给一个人,此人必可能成为天下一流高手,他也必定会答应我尽力诛杀你为世除害。”   陶正直声音好像在呻吟:“你为何这么恨我?”   沈神通面色一沉:“我们之间一定有很多帐要算,如果我现在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我一定全力逮捕你送官法办。”   林长寿忽然发出咆哮声。   他本来已经要死不活,但现在,听声音却好像已经可以动手打斗了,所以陶正直十分惊异地向他望去。   只见林长寿壮健身躯已经挺直站起,愤怒的眼光当然是射向陶正直,看样子现在三两个大汉也恐怕不是他的敌手了。   啊呀,我明白了,怪不得沈神通揶揄取笑我拖延时间之举,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想等到和尚和这少年奄奄一息万万救不活才对付他的心思,而他当然也早就想了办法,所以拖延时间,至少可以再取笑我……   陶正直此生第一次真真正正涌起恐惧,所以脚下不觉连退数步。   净意和尚忽然也恢复生气,声音朗朗:“长寿,不准动,如果要杀人,沈老爷比你更会杀人。”   林长寿虽是性子凶猛暴烈,但道理仍然是明白的,所以退回墙边不再哼声。   陶正直向沈神通拱拱手:“小可告退了,我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你。”   这个人一定在逃走方面曾经痛下功夫,所以不知如何已经失去了踪影。   殿后角门又进来一个人,是个年轻男子,玉面朱唇眼如朗星,比之陶正直还俊美得多。   他满面疑惑望住沈神通,问道:“你的确名不虚传,无怪天下黑道高手闻名丧胆,但你为何纵他逃走?即使陶正直武功很高明又很恶毒可怕,但有我埋伏一旁,帮不了大忙也一定可以帮个小忙,你为何不动手?”   “唉,天下有很多事情不是动手拿人就可以解决的。”   “好吧,我相信你必有极坚强理由。不过我不明白何以你不许我露面?老实说,我刘双痕还不至于怕他。”   沈神通笑容很深沉莫测:“你一定试过被不少女孩子单思苦恋吧?”   刘双痕微现尴尬,道:“是的,但我已尽力避免。”   “但是,你可曾试过被男人单思苦恋的滋味?”   “别开玩笑,有那种事我几个巴掌刮过去,包他头脑清醒。”   “女人的单思好办,但男人的却大大不同,尤其是武功高强而又奸狡恶毒之辈,陶正直就是这种人了。”   刘双痕重重吸一口气,才道:“那么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他们一齐动手替和尚以及林长寿包扎伤势,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四个人坐在一起。   沈神通用手势阻止和尚说话,然后道:“不必谢我,我在屋顶丢入你们嘴巴里的灵丹是刘双痕的,扬州春风楼的春风丹天下驰名,果然可以止血,也可以恢复体力。”   刘双痕也学他阻止和尚开口,然后道:“你也不要谢我,因为我想知道寒家的大自然剑法怎样修习才赢得你小幻天诡秘武功?换言之,我怎样才可以突飞猛进?怎样才可以迅即突破我现在的造诣境界?”   净意和尚听得一时愣住,瞠目望着刘双痕。   在武林中各门各派不但秘技自珍,而且向互克的对头门派探问破法,可真是千古罕见的奇事,当然也是大忌。   任何武林人都会把对方看成白痴,否则他怎会提出这种要求?而跟着免不了大笑拍拍屁股走开,就是不能走开,至少也会讥讽取笑几句。   净意和尚的反应正如天下所有武林人一样。   但请别忘记他另有一种身份--是真真正正的出家人。   因此他忽然微笑,忽然恢复安详平静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他现在早已不是江湖上争雄斗胜的武林人物。   “在这个有限时空的宇宙之内,一切的事物和观念都是相对的,并没有绝对存在。”   净意和尚微微瞑目,声音平和稳定而又清晰,当他开坛讲经说法之时,大概就是这种亲切而又庄严的样子吧?   “小幻天家派内功秘要分为男女两途,总名都称为‘动心忍性’。但女徒众修习的路数方法以及成就其后都与男徒众不同,所以女徒众修习的内功以及外功又别称为‘摇魂夺魄’。她们个个都能保持青春艳丽,甚至还多添了极强烈之魅力,足以挑动男人情欲,使男人为之狂乱,但另一方面,当她本身功力达到某一点,自身也有很大危险,她会倒行逆施做出种种可怕事情,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人人都静默专注地聆听,虽然个个都是男人,却也都能了解女人有勇气修习这种危险功夫的心情,青春谁不想挽留长驻?魅力更是梦寐以求之物,有此两者,就算更艰难更危险,天下女人也不会退缩。   “现在讲几句题外话,我在此两年多时时炼药,其中有一种就是给吕惊鸿,使她不至于魔火焚心而遭惨死。”   但我为何还要替她炼药?我难道还抛撇不掉这个女人?我真的本着菩萨慈悲心肠来救她的性命?净意和尚苦笑时想一下,面色才又渐渐恢复宁静。   啊,我本已明白,我和她的情况及发展,正是命运之中那无可抗拒的一部分,我曾经和她非常亲密,也曾经非常爱她,虽然现在已不亲密已不爱她,但那种关系却已经存在过。那就是我亲自种的“因”,现在种的却是“果”的部分了。   “让我们回到题内话。”净意和尚缓缓说道:“我不是说过宇宙内一切都是相对的,都是二元的么?情欲和理智正是一个好例子。当你身心都被情欲之火燃烧之时,你决找不到一丝一毫理智的影子。反过来说,当你极为理智之时,情欲也决不会抬头,小幻天家派正是专走情及欲的路子。而扬州春风楼刘家却是理智路子。情欲理智虽然是互不相容的,但亦互不相克,这两种东西虽然可以同时存在你一身之内,但此长则彼消,却也是我们经验中显而易见的事实。”   “刘家武功心法讲究的是无善无恶,无爱无憎,无喜无惧等等原理,完全要合乎自然运行之理。这意思就是说必须尽力排除,尽力摒弃一切情感和欲念,所以称为大自然剑法。”   沈神通直到现在才插口:“这些理论分析虽然很精辟高妙,但我怀疑实际上对刘双痕有没有帮助?”   “表面上看来好像没有帮助,但理论是实行之母,我们必须先从理论上找寻推究,才知道我们要克服的是什么障碍。”   净意和尚看看他们表情,发现他们完全没有反对,没有异议的意思,才又说道:“在先天上,情欲力量比理智大得多,所以小幻天家派的武功成就既快又高,可以归入速成武功类型内,但大自然剑法却相反,正如世上尽多十几岁少年就已经是染有许多不良嗜好的坏蛋,但十几岁的圣贤却是罕有稀闻的事一样。我们不妨从这方面加以推究,相信可以找出对刘双痕有帮助的办法。”   沈神通和刘双痕都耸起耳朵聆听,他们当然也了解净意和尚并非早就胸有成竹,只不过利用交谈方式一步步找寻而已。   “据我看天下一切宗教圣者,一切伦理道德的贤哲,他们首先必须能够控制情欲,每一种情欲都是一个难关,也可以称为魔劫,你若要破关祛魔,只有一个方法,就是面对魔劫,决不能躲避也不能找另一条路企图绕过去。”   和尚大概已经找出方法,所以眼光更见湛明,微微而笑。   “我的意思是说刘双痕不但要面对情欲劫难,还要进一步主动去找寻情欲险关,这是唯一可以帮助你突破的法门,你所惧怕的敌手既然是吕惊鸿,当然不可以找她。以我看来,陶正直是一个很理想的人选。”   沈神通倒抽一口冷气,和尚找的人选果然很对,但只怕找得不太对了,只怕刘双痕过不了这一关,天知道“人面兽心”陶正直有多少变态古怪手段?严温和陶正直关系极之密切,所以只要看着严温为例就足够了,刘双痕若是变成第二个严温,那是多可惜多可怕的事。   除了林长寿不时握拳咆哮,神态悍猛之外,其余三人都不作声,看来也都很平静安详。   和尚既然是真正出家人,一旦进人空境,任何杂思妄念都污染他不得,沈神通多智深沉,内心情绪向来不露诸形色。   但刘双痕居然也能够很安详,以他的年纪阅历,能有这种胸襟修养实是难得之至。   沈神通想起有关刘双痕四件小事。   一是花月楼崔家双生姊妹美丽可爱得叫人移不开眼睛,但刘双痕与她们同行数千里,竟好像不受任何影响,纵然其中另有内情,但在男人立场看这件事,却仍是不能不佩服刘双痕的。   二是刘双痕也曾看见李红儿的“销魂手”,当时他好像也不怎么困难就移开眼睛。   三是他们躲在破庙屋顶向下窥看一切情形,沈神通伸手向他讨取春风丹,刘双痕既不多问也无吝啬,一给就给了两颗。   四是阻止他不可和陶正直见面,他不但真没露面,而后来听了解释理由,竟然还表示感谢。   而现在他不但很安详,甚至那微微笑容也都显示谦虚的信心,他不但对他自己有信心,而且有慧眼,因为他显然正在等候当世智者的忠告。   希望我没有看走眼,沈神通在心中对自己说。如此博大谦虚胸襟,加上家世武功和坚强自信,却居然还有如此俊美容颜,老天爷是怎么搅的?我平生见过不知多少俊俏风流人物,却毫无疑问数他第一。   “祝你成功。”沈神通终于说。“若果失败,你此生不是陶正直的奴隶就是吕惊鸿的了,这种后果当然非常之糟糕。”   “是的,我会非常小心应付,我现在只有两个问题,其一是陶正直的下落你知道么?”   沈神通点点头。因为当世无双的扒手大王司徒拙已经替他办妥最重要的事,线索原本来自小饭馆伙计老黄,得知化名郝老爷的何同曾经走入一家师姑丝绣作坊。那老尼还曾送出门,所以沈神通叫司徒拙将老尼姑身上所有东西扒到手找寻新线索,果然发现有封密缄柬贴,写着呈交郝老爷亲阅。   老尼姑身上所有物件包括柬帖立刻又回到她口袋及袍袖内,司徒拙还跟踪来取柬帖之人回到住处,料是何同无疑。   详情刚刚飞报与沈神通,跟着又派人飞报说何同已出门往这边方向前来。   沈神通正好要带刘双痕去见净意和尚,便一道走出野趣园,但远远看见陶正直人庙,又看见黑衣大汉踪影,所以也跟去了。   如今沈神通当然知道那司徒拙以为是何同的人,其实却是陶正直,至于何同是否住在一起?抑或又已经躲到别处尚未可知。   “我第二个问题是,如果陶正直实在太可恶,我能不能杀死他?”   沈神通苦笑一下,陶正直这条线索得之非易,假如又断了,想摸到何同踪迹,只怕比在大海捞针还难了(你刚才肯出手截杀陶正直,便因此故)。   刘双痕微笑道:“好,我一定忍耐,我也会帮你留意,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想从他身上查出一些什么。”   沈神通居然把一切遭遇说了出来。   现在连净意和尚也不禁流出同情神色,当然也无限钦佩,一个人遭受这么多折磨打击,到现在还未找回妻儿,但却仍然那么坚定那么冷静……   林长寿却惊讶道:“你儿子不该取名辛苦的辛宇,这个字很不好。”   沈神通马上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你住在林家村?你爸爸叫林贯中?”   林长寿道:“是。”   沈神通冷笑道:“林贯中只怕不是你亲爸爸吧?”   连净意和尚、刘双痕两人都大为惊愕。但林长寿那么烈性子的人,竟然没有为这句侮辱性的话激怒,只瞪大双眼瞪住沈神通。   “为什么你不发怒?以你的脾气应该一拳就打过来?”   “我是很想给你一拳,可是我忽然想到你绝不是乱讲话的人,何况你又是师父的朋友,你救了师父也救了我,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说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爸爸不是我亲爸爸,那么他是谁?”   “你的确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如果我不是林长寿,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性情虽是猛烈,但并不鲁莽,也有脑筋,刚才如果你一拳打过来,我就暂时不向你说什么话了。”   沈神通不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总会带给人许多惊讶意外,好像他身上有个专门收藏秘密的库房。   “你亲生母亲当你三岁时去世,你亲爸爸一来不会抚养小孩,二来要完成平生壮志,便把三岁的幼子交给比你大二十岁的大儿子,这时你大哥已娶了亲,所以只须改个姓搬到别处,对外就可以说你是他的儿子,另外你亲爸爸深谋远虑,生怕从前或将来的仇家查出你们下落,所以用一名厮仆顶替你大哥姓名继续住在城内。”   大家都有些明白林长寿可能是谁,但还是要等沈神通亲口说出才可以算数。   “你亲爸爸就是当代著名刀法大家呼延逐客。”   没有人作声,连林长寿(现在应改为呼延长寿)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实我会上你这儿来。”沈神通向净意和尚说:“是因为我暗访林家,听见长寿的哥哥嫂嫂禁止他来看你。话中提起你会武功,又与金家有关系,叫长寿不必替你担心,后来我与金算盘牵扯上,便赶快来看你,想不到买给你好好的几件衣服,你连一天也穿不了,已经弄得又是破洞,又是血渍。”   净意和尚只好苦笑,这种时候这种心情,沈神通居然还能够讲笑话,唉,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原来沈神通还有下文:“所以和尚你只好跟我到野趣园,向金算盘募化几件干净衣服,顺便养伤,那儿有吃有住,一定不会饿死。”   刘双痕瞧出净意和尚的犹豫,便代他问道:“假如金算盘不肯供养呢?”   “他一定不肯杀他,只不过被手下遮瞒,所以不知道有人想饿死净意和尚,看来连吕惊鸿也不知道呢。”   沈神通凝望刘双痕俊美脸蛋,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回去就找金算盘、吕惊鸿,你最少也要争取七天时间,由于你们这一来不会跟别路人马联手,他们必定乐得答应。”   “至于你,”他转向呼延长寿,“回去告诉你哥哥,你爹遗言希望呼延家的后代,用悲魔之刀跟用横行刀的人再较量一场。记住,不是报仇,所以要光明正大,我如果能取回悲魔之刀,我会送去你家,如果我无能为力的话,那就要你们自行设法了。”   他无能为力当然就是败亡之意。   “呼延长寿,回去记得拼命用心修习刀法,否则你们就很难长久保存和拥有此刀,此外,当日家师孟知秋留下的密函共有两封,何同只得其一,所以他不知道悲魔之刀刀身上镌刻的秘诀。”   他递一封柬帖给呼延长寿又道:“这就是海龙王雷傲候亲自翻译,亲自写下的‘魔刀诀’,一共有五页,我不论能不能亲手把悲魔之刀交给你们,但刀诀却应该先付与你。”   这样将来呼延子弟夺回宝刀的话,便有刀诀修炼,那刀诀虽是镌在刀上,但中土识得“巴利文”的人少得有如凤毛麟角,得刀之人纵然明知刀诀在刀身上,却也只好望刀兴叹,所以此刀居然会碰上雷傲候,实在可说是异数了。   一轮明月已经高挂在树枝梢头,小院子里清光遍地,桂花香味也弥漫寒冷空气中。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本来是旖旎风流勾当,但主角若是沈神通的话,便使人心生怀疑,这事恐怕不是风流事情了。   沈神通在院子里赏了一会儿月亮,踱回小厅,点燃灯火。   他算得很准,果然顷刻间就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直走入院子。   但只有一个人登阶人厅,是个中年仆妇,面貌粗陋,不过那对小眼睛却闪动着狡黠光芒。   她低低啊一声,说道:“沈老爷,干这种事情还点灯亮火,你敢是怕没有人晓得?”   沈神通微笑盯牢她眼睛:“不必怕,这地方很好,虽然离你们金老爷、吕夫人太近了些,但他们反而不会发现。”   他看看提到金老爷、吕夫人之时这个叫做李嫂的中年仆妇眼中闪过惊惧,所以他觉得满意,因为如果李嫂出卖他的话,她本人何须惊恐畏惧。   “何况我要付给你不少黄金,虽然每一块只是一两,但很多块加起来就是很多两了,你难道不想在灯火下瞧瞧清楚每块黄金的成色?”   贪婪渴望的神情已完全祛除恐惧,李嫂立刻说:“你要的人已经来了,她叫小瑞,人家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你可千万别骇着她才好。”   从以上这些对话听起来,沈神通显然正在做偷香窃玉的风流勾当,不过任何事情发生在沈神通身上往往会有意外变化。   名叫小瑞的少女被叫进来。   她在灯下一露面,任何风流旖旎气氛都没有了。   这是因为女孩子长得实在太难看,扁平宽阔黝黑脸庞上,鼻塌唇厚,身材脓肿,如果沈神通会看上她这种人才,还要千方百计花很多黄金约她幽会,说出去一定谁也不敢相信。   沈神通打量过她身上丫环装束,才道:“小瑞、李嫂,我们今儿晚上见面的事,大家永远都不再提起,这是为了你们着想,所以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这一点。”   李嫂答应道:“我们当然会牢牢记住的。”   小瑞也应一声,嗓子很粗糙。   沈神通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布袋,两指从袋里拈出一块四方扁形一两庄的金块,灯火照映之下,灿烂夺目。   李嫂实在不必把小眼睛睁得那么大的,因为这神通已经将金块放在她掌心。   “小瑞,你和李嫂本来都是金老爷的下人,所以你们都不满意吕夫人?”   小瑞应一声是,李嫂就把金块赶紧塞入肚兜。   沈神通果然不是做偷香窃玉之事,他正在搜集情报,这种手法本不稀奇,只不过能够找得到适当有用对象,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你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叫做何同的人呢?”   小瑞摇摇头:“不知道。”   李嫂虽然又塞一块黄金入肚兜,却不禁微现失望之色,因她跟沈神通约定好每问一句话就是一两黄金,如果小瑞知道得越多,当然赚得黄金就越多,相反的,如果小瑞知道得少,自然赚得黄金就少了。   不过沈神通显然全无吝啬黄金意思,所以他问了几句废话。例如: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你想不想赎身回家?这两句当然完全是题外话,又例如:现在野趣园共有多少家人婢仆?其中有多少是吕夫人带来的?   后来的问话其实也是多余,不过李嫂却绝不同意,因为她已经一共揣起七块黄金,任何问题对她来说决不是多余的。   沈神通拈出第八块黄金,小瑞微笑着瞧他,大概觉得这个人很有趣而且很大方,说不定他真肯付黄金给主人,替她赎回自由吧?   一时气氛变得轻松而亲切。   “小瑞,你小心想一想,最近金老爷和吕夫人在一起之时,有没有说过些特别的话?”   小瑞立刻点头:“有,我第一次看见老爷板起面孔跟吕夫人讲话。他说那个女人不是普通女人,你或者任何人都不许动她,吕夫人忽然掉下眼泪,但老爷仍然很严厉地说,我宁可对一百个人失信,决不可欺骗沈神通……”   小瑞娓娓道来,倒也生动。   而沈神通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任何人都一望而知这些话对他极有价值。   正因此故,李嫂才会暗自顿足叹气。要是小瑞老练一些,保证最少有五六块金子入手了,她直到现在才发现沈神通有一条约定非常可怕,那就是当他们交谈时,李嫂绝不许插一句嘴,否则追回全部金子。   这条约定很可能闹出人命,如果李嫂真看不开的话。因为小瑞又继续道:“吕夫人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淌泪,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连我也觉得很不忍心,老爷后来叹口气说,老实说就算我肯失信于沈神通,但眼前仍要忍耐,绝对不能动那女人。吕夫人这时才开口说,那么你是答应不论沈神通过得过不得关,那女人仍然要给我了?老爷说……”   李嫂已快要昏倒,但觉平生所识所见的人,以小瑞最愚蠢了,这些话每一句绝对都值一两黄金,但她却好像对黄金有仇似的,竟然往外推去,莫非她忘记二一添作五,有一半黄金是她的吗?   李嫂急也没有用,沈神通温和的表情大大鼓励了小瑞。   “老爷说,我有什么不听你的呢?但我们为何要惹这么多身败名裂的祸事?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那个女人?吕夫人说:因为你曾赞过她说她漂亮。老爷说:但那时候我还根本还没有见过她,我只不过听底下人报告而已。”   小瑞终于停嘴,可怜李嫂已经满面流汗双腿发抖。小瑞看见了讶道:“李嫂,你不舒服?”   李嫂恨不得给她两个大耳光,最好把她打得嘴巴淌血,但已因又急又气而浑身无力,甚至连话声也很低微:“我很好,你真是个让人疼爱的小妞儿……”   小瑞居然高兴地笑一笑,道:“老爷,我的话对你没有用呢?”   沈神通向李嫂竖起一只手指,一面微笑应道:“有用,有用极了。”   一只手指表示要扣回黄金一两,这也是约定条件之一。李嫂虽然未曾昏倒,却已发出极重的喘气声。   “老爷,你还要不要问?”   沈神通竖起两指,说:“刚才的话很精彩,但你还未曾讲完。”   “是的。”她又说道:“我家老爷又说:现在你派人带走她,但一定要记住两件事,第一绝不许动她,第二件是一定要及时带她回来,以免到时非交人不可却交不出人,这样我们才有回旋的余地。吕夫人对老爷所说的条件都答应了,以后就没听见他们提过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沈神通竖起第三只手指。   李嫂不是喘气而是呻吟了。小瑞讶道:“李嫂,你真的没有事?”   沈神通当然对李嫂的心理反应过程了如指掌。他其实也不过故意是顺便作弄她一下而已,并非真的小气不舍得花钱,所以他道:“小瑞,我还有话问你。”   这句话好像定心丸,李嫂魂魄登时都回来了。   “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女人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吕夫人的家人之中谁不见了?”   “一共两个,一个叫来富,一个叫王成。”   “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到底会落脚在哪里?”   “不知道。”   沈神通竖起的三个指头都收起来。   李嫂已经心雄胆壮得很,腰肢挺得笔直,还居然敢违约开口。   “我知道。”她说:“哎呀,我忽然记起一开口金子就通通要吐还给老爷,所以我又骇得忘记他们在哪儿了。”   沈神通笑一笑。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这妇人刁滑非常有趣可爱,当然,事实上却是由于她知道那两个家人下落之故。   “你口袋里的八块黄金如果能使你不再惊骇,我猜想再给十两一定可以帮忙你的舌头把话吐出来。”   黄金一块一块地放在桌面,每块都灿烂得悦目极了,至少世上很少人会认为难看。   李嫂立刻说出一个地址,那是在野趣园和城市中间的一个小村落。   那村落莫说正当必经之路上,其实只要是在野趣园周围数十里范围之内,沈神通也一定知道的,因为他老早就弄得很清楚,有很多地方甚至亲自踏勘过。   沈神通的心突然跳得很急,神智也有那么一阵子迷迷糊糊。   一阵寒冷夜风扑面惊醒了他,眼前多出一个人,但沈神通并没有惊讶,因为那人是丰神俊逸的刘双痕。   “她们已经安然回去,我把风时一直也很小心,绝对没有人能潜近。”   “谢啦,兵贵神速,我马上就走,最迟凌晨可以赶回。”   刘双痕的声音有点担心,说:“如果明儿早晨忽然要动手,而你却奔波折腾了整整一夜,况且城门闭得严严的,你把她安顿在哪儿才好呢?我看你这一去若是成功,干脆别回来。”   沈神通摇头叹口气,我何尝不懂得撒腿一跑的办法?但这一战关系重大之至,最重要的是有机会把何同踪迹查出(司徒拙等人仍然在依照指示进行查访和监视中)。何同这王八蛋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要从他身上追查出儿子沈辛下落,目前种种迹象,都强烈显示自己的儿子早就离开了他母亲。   其次就是“悲魔之刀”,这是师父孟知秋向人许下的诺言,如有可能,当然最好能保存他数十年的声名信誉。   所以沈神通用苦笑表示决不能一走了之。   刘双痕却笑得一点不苦,轻轻道:“这事似乎不难解决,但你却是关心者乱,所以你根本不能施展你震惊天下的智慧了。”   刘双痕的话果然收到刺激的效果,沈神通立刻收摄心神变得十分冷静与沉着。   刘双痕的笑容更显愉快,又说道:“你忘记了,有些事情并不是只有你才办得通。而且你运气很好,因为你恰好有朋友愿意分劳分忧,所以如果那地方太远,就让我独自去,如果不太远,你陪我走一趟,下半截就是带她远走高飞,这才是最劳累的正本戏,我独个儿唱。   你早早回来休息养精蓄锐,我却学那黄鹤一去不复返,因为安顿好尊夫人之后,我直接去找陶正直。”   此举还有一些好处已经无须说出,例如,金算盘发现马玉仪失踪,而沈神通却好像从未离开过野趣园一步,必定会反而疑惑到何同头上,为了气愤也为了收拾残局,金算盘可能会托出全盘内情,同时把悲魔之刀双手奉上,免去了一场凶危恶战……。   沈神通忽然觉得刘双痕深不可测,这是指胸襟才智而言,只不知在武功方面是否也如此?   那张俊美面孔和愉快笑容并没有答案,也没有暗示。   但沈神通却忽然比刘双痕愉快一百倍还不止。因为马玉仪绝对不能再遭遇、也不能再忍受任何挫折磨难了,所以除了刘双痕之外,还有谁的能力可堪信任付托呢?   人生本来就是别时容易见时难的。   所以古往今来,无数圣哲智慧之士,用清心寡欲或苦行等可怕方法,力图避免有情,有情就是不能忘情。   如果能忘情的话,哪管别离也好,相见也好,有何分别?有何不同?又何来易、难之有?   但遗憾的是古人又曾慨然扼腕叹息说:人非太上,孰能忘情?   “太上”就是圣人哲人之意,世上大多数人是只是人而不是圣哲,故此大多数人不能忘情。   也因此公门强人沈神通渴望和娇妻爱子相见相聚,这种心请既可理解又使人同情。   但他能否突破命运罗网?   答案是“很有希望”。但这种事情当然不是一蹴可及的,所以故事还要继续下去。   请看下一篇“身无彩凤双飞翼”,便知端倪。     第一章 旧怨消难尽 新愁逼人来     即使是最强烈最凶猛的风暴,终必会过去,会平息。   每个人一生中碰到的灾难,也象风暴一样迟早会平息消失。   问题只出在平息时间的迟早长短而已。如果灾难盘桓留连不去,长久得超过生命的极限,那么平息消失与否就变成不重要以及没有意义了。   只不知卷裹着马玉仪那股风暴能不能立刻消失?或者打点折扣说,希望就算不能平息,不能消失,只要能够稍为静止一会,喘口气也是好的……   人在巨大灾难之中,希望的胃口往往很小。就象有些人平日万分挑剔,喝的茶如不是极品茶叶,便连一口也不肯沾唇。可是如果忽然迷失在沙漠中,眼看快要渴死,那时若是看见一个污水洼,保证大喜欲狂,扑过去捧起就喝,那里还记得极品茶叶?   马玉仪本来很憔悴,不但瘦了很多,而且不梳头不洗脸,似乎怪难看的。   但大部分男人都有一种本领,那就是品评女人美丑的眼光。由于马玉仪本是又年轻又美丽,所以不曾瞒过吕夫人的手下,也因此他们呈上去的报告中指出了这一点。   这几天,马玉仪忽然间变得极漂亮迷人。原因是她已经恢复原先体重,而且又梳洗得十分干净精爽。   如果只是这样,则她只不过称得上“漂亮”而已。   至于“迷人”之故,却是因为她身上只有一件又短又薄的半袖内衣,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不但胸前双峰跳荡隐约可见,下面两条雪白大腿,更是完全暴露出来。   她竟然不是独自在室内打扮得如此冶艳放荡,在那暧热房间内还有两个男人。   这两个男人绝对不折不扣是真正男人,并不是天阉或太监,也决不是对女人全然没有兴趣没有欲念的那种男人。   事实上只要看看他们那四只突出得几乎掉下来的眼睛,这些眼睛一直盯住半裸的美女以及充满火焰,任何人马上就知道他们是有情欲、会冲动的男人。   马玉仪其实绝大多数时间蜷缩在暧暧的土炕上,很少起身走动,可是由于炕上并没有被子,所以她不论用什么姿势躺卧或者坐着,两个男人的眼睛仍然有火焰喷射。   前面说过她本来瘦了,那是因为她茶饭不思,每天只吃很少东西之故。   可是这几天却吃得很多,而且都是营养最丰富的食物或补品,所以很快就丰腴了,也恢复了体重,憔悴之色尽褪,变成明艳照人。   此一转变是打从何同将她交给金算盘时开始的。吕夫人命来富、玉成两名家人看管她。   来富和玉成都年轻力壮,而且有一种色迷迷的可怕神情。来富聪明,多些主意,所以总是由他发话。   来富首先向她说明这个地方很稳秘,就算她叫破喉咙也没有用处,跟着发出第一个命令就是脱光衣服。   不用说马玉仪当然不肯,但来富却很有耐心地分析给她听。   “我有几个理由。第一点,你一定希望能够再见到沈神通。”   马玉仪听到沈神通三个字,立时热血奔腾,连耳朵也竖起来,老天爷可以作证,她当然想见到沈大哥,这如果不是抱有个希望,她老早就变成死尸了!   “第二点,有机会的话,你一定逃走。你逃走成功的话,对你很好,对我们却很不妙了。我和玉成就算不至于碎尸万段,但最低限度脑袋和身体一定要分家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光着屁股也敢到处跑的话,我们脑袋搬家也不算冤枉。”   全身赤裸地跑出去,纵然不是漂亮女人而是丑陋老婆子,也一定是会轰动远近的新闻,这样也就很容易追查以及抓回来了。   “第三点,你和我们一齐住在这个房间内,要住多少日子还不知道。你可能觉得不怎样,但我和玉成就惨了。因为我们奉命绝对不准踏出大门一步……”   老实说,马玉仪听到这里,还丝毫不明白何以自己会好过些,他们反而很惨?   “你们没有饭吃?没有酒喝?啊!你们两个不准谈天?”   “都不是,而且恰恰都相反。”   “那有什么惨呢?”   “唉,你还不明白?我们本来天天有女人看,当然是不穿衣服的,但这儿如果没有,岂不是闷死我们?”   这种歪理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玉成这时却插口说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他说:“其实我们硬是动手脱掉你的衣服也是一样的。”   对,除非她有本事马上死掉,而事实上她死了,那两个男人还是可以剥掉她所有衣服的,只不过那时候她不知道罢了。   于是不久马玉仪就变成身无寸缕。不过经她苦苦哀求,总算给她一件象征式的上衣。   来富第二道命令就是要她梳洗干净。第三道命令就是要她吃很多东西。   他保证如果她乖乖听话,他们两个都会变成决不动手的君子,只不过眼睛吃吃冰淇淋而已,反面的意思谁都懂得,所以不必多费唇舌。   就这样,马玉仪变得又肥又白,整天喂那两个男人眼睛吃冰淇淋。幸而他们很有信用,虽然时时有很多丑态发生,却当真没有用一只手碰过她。   那两个男人一直在房间内喝酒吃菜,同时又在赌牌九。喝酒并不稀奇,但一连几天赌下来却有点古怪地方,那就是他们并没有银子或任何赌注,赌帐只记在纸上,记得一丝不苟,赌的过程也万分认真。   马玉仪自是乐得他们拼命去赌,这样她偶然换换姿势,或者起身方便等等都比较好些。   不过,她听来听去总是不明白他们赌注是什么?何以时时脸红脖子粗的争执吵嘴?   夜色深沉,马玉仪被他们争吵声音惊醒了。   明亮的灯光下,那两个赤着上身精壮小伙子正赌得起劲非常,似乎比任何时间都起劲些。   她叹口气悄悄起身方便。走出来时,只见四只带有酒意、含着欲火的眼睛盯住她。   这已经是习惯,只要她一动总会招来可怕视线。不过这次她去不能顺利缩回炕上,因为来富指着旁边椅子,道:“过来,坐在这儿看我们赌。”   她瑟缩一下,还是走过去了,因为这样总比他们抱过去好一些。   但来富又命令她道:“不行,这样我们看不见,站在椅子上。”   马玉仪一时为之头脑昏眩,下意识地用双手掩住下体,尖声大叫:“不,不,我不站,我死也不站。”   来富得她不叫了,才冷冷道:“不站也可以,那就盘膝坐在桌子上。”   马玉仪真不知怎么办?叫喊?逃走?跟他们拼命?   但好象全都没有用处,只听来富又冷冷道:“如果你不听话,我们动起手来就不会这么简单了,你莫非想试试看我们是不是男人?”   换了黄花闺女可能不懂话中之意。但马玉仪自是明白,况且这几天以来他们的种种丑态,老早就证明他们一定是男人了。   她涌出晶莹泪珠,却不敢坐着不动。当下慢慢起身,又慢慢先提起一只脚踏上椅子,但不论动作如何的慢,她终于站在椅子上了。   两个男人坐下仰望着她,发出种种可怕笑声和说话声。   不过,马玉仪已经听不见,她迷迷糊糊如在云端。只觉得两个男人的眼光,好象刀剑一样刺得她遍体鳞伤。   唉,天啊!我的灾难什么时候才过去,才完结?我只要能够躺回那炕上,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老天爷请帮帮忙吧……   一阵冷风使她近乎赤裸的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种情形似乎有人掀开厚厚的棉被进来所带入的寒冷。   她还未曾转动眼珠瞧看,忽然腰间一麻,耳目失灵,而且全身僵住。   但她仍然保持站在椅子上的直立姿势。   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变成木头般没有知觉的塑像,如果有机会有时间给她想,她一定想得出是有人点了她穴道之故。(她本来全然不懂武功,但后来总算因为沈神通之故而学会了一点,另外也具有相当渊博的知识。)   点她穴道的人,不用说也可以知道决不是来富和玉成。这个人掀帘进房之时带来一阵寒冷,当时马玉仪都发觉,来富和玉成自然也发觉了。   他们看见一个斯文的中年人站在几步之外,眼睛盯住马玉仪玲珑浮凸曲线,甚至还在她身体最稳秘部位多看几眼。   来富、玉成居然很沉得住气,等了一下,来富才站起身,声音冷冷地道:“你是谁?”   中年人微笑地收回欣赏女体眼光,转向来富:“我是谁?你们难道猜不出?”   来富道:“应该猜得出,除了沈神通之外,谁能追查到这儿来?”   中年人道:“其实这个地方并不算得如何隐秘,就算不是沈神通亦找得到,听你们口气好象认为我不是沈神通?”   来富道:“你不象,如果你是沈神通,你绝不会点这女人穴道,还让她高站椅上,让我们仍然看得见她。况且这女人既然是你的,你又何必急急欣赏好几眼呢?”   中年人以激动的口吻道:“猜得好,又快又准。无怪吕夫人派你们负责这个任务了。”   他态度从窜,极有气派,神色也很温和,一直带着微笑。   来富、玉成实在很难把他当作敌人,尤其不能将她当作为沈神通。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中年人说,“你们最好小心点听清楚,我就是如假包换的沈神通,这女人是我的妻子。”   来富、玉成一齐暴退,从墙边那里各各抄出兵器,都是形式长短相同的长刀。   但来富显然还不相信。   “你不可能是沈神通。”他说:“如果你是沈神通,你应该第一步就是抢救女人,你怎肯让她仍然留在我们能够威胁控制位置?”   “但现在呢?”沈神通反问,“现在你们还能不能威胁她?”   现在当然不能够,起码他们必须过得沈神通这一关。   “你们既然不想做糊涂鬼,我不妨告诉你们。”沈神通声调更悠然更温和了:“你们两个若想一举杀死我,你们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当然抢救女人之时才有空隙可乘。我必须承认你们思虑周详严密之至。你们故意要脱掉女人衣服,目的就是使我一瞧之下情绪就冲动起来。”   他这时徐徐伸手将马玉仪抱下来,又从容不迫地把她放在炕上。   “我若是心情波荡,又急于抢救她的话,行动时自然有许多破绽可供你们进攻,其实这女人对你们毫不重要,你们根本不必伤害她,所以如果我不急于救她,她反而安全百倍,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已经把她弄回来了么?”   来富、玉成都只有瞪大眼睛份儿。因为照沈神通这样一分析,一切情况都简单明了之至。   “老实说,你们多看她几眼或者不看她,根本已不重要,你们已看了许多天,我如何还要为此着急?换言之,我何必急急遮掩她的身体?如果换了你们是我,也一定会有更好更妙的方法。”   “什么方法?”来富简直变得不会思想。在这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好象是傻瓜。   “说出来似乎很伤感情。”沈神通笑一笑说,“只要杀死你们,一切都变成过眼云烟,你们曾经看过她的身体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道理非常正确,任何活人还不至于跟死人争风吃醋,尤其是对方之死是你亲手做成的,你还有什么可以抱怨呢?   沈神站在炕前,右手不知如何忽然多出一条金光灿然的锁链,简直象变戏法一样。   “我出手的话一定先攻击你。”他左手指指玉成。“因为你虽拙于言词,却擅于行动。   所以你的刀法一定侧重于进攻。”   沈神通向来擅长猜度敌人武功,也向来未曾有过错失一次。   所以玉成不禁变色:“你怎知道?”   来富却问他道:“你先他有什么好处?”   沈神通答得很干脆:“玉成一死,你来富必然第一是逃走,这样我可以省很多手脚。”   来富显然更为迷惑,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告诉我们?为何不立刻出手?”   沈神通笑道:“你忽然变得愚蠢起来,其实你应该老早猜得出的。”   来富的呻吟声大有苦恼之意:“唉,我确实猜不出来,这种没头没尾的事我根本无从猜起。”   沈神通面上温和笑容突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冷肃严厉的表情,有这种表情的人一定敢杀人,而且很想杀人。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前来的。你们算来算去,认定公门中已没有什么人有实力能帮我对付你们。你们没有猜错,我另一个副手彭壁武功虽是不错,但碰上了辽东黑道高手铁背雕方滔就最多只能自保了。他决无余力可以同时缠住另一个黑夜神社的杀手。那厮叫什么名字?”   来富听得又惊又入神,不觉应道:“他叫田边太郎。”   “很好,这田边太郎才是偷袭夹击我的主力。所以我就算抢救女人得手,就算能躲过你们合力猛烈攻击,但一出此房反而糟糕。请问,你我手中抱住一个女人,怎能逃过田边太郎的突袭呢?”   来富只觉大量极冷之气冒上心头,然后又遍布全身,因为他发现面对的敌人简直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过如果沈神通不是“人”的话,他又怎会遭遇惨淡凶险的失败?他的妻子又怎会被迫在别的男人眼前,赤裸身体任由侮辱?   “幸而我还有别的人帮忙。”沈神通同时发出冷笑声,“嘿,嘿!这个人大概可以缠得住方滔和田边太郎,至少我希望如此。现在看来我的希望好象没有落空。否则他们已经应该现身了。这是因为你们如果一共四个人都能出手的话,你们已可以摆明阵势与我决战了。”   铁背雕方滔和田边太郎果然无暇分身,任何人若是本身也在生死关头,别人的事就只有暂时抛开一边了。   铁背雕方滔在辽东横行多年,手中一对四尺长的板斧极是沉猛凶悍,果然不是徒负虚名之辈。   田边太郎在中原武林自是句不见经传的人,但他长剑射出的杀气,以及凌厉眼神和凶毒招式,实是足以跻身高手之林而有余。   他们的对手是丰神如玉、非常俊美而又年轻的刘双痕。   这个年轻人果然很不简单,不但横剑凝立,就已迫使两个强敌不敢轻率地鲁莽出手,更难得的是他仍然微带笑容,好象大家只不过是闹着玩而已,并不是置身于真刀真枪,当真个会要了性命的决斗场面。   他柔和宁静的剑式跟他的态度表情配合得非常好。   只不过身在局中的方滔和田边太郎,以身红百战千锤百炼的经验却感觉得出,在风和日丽睛空万里的表面之下,已蕴聚蓄满了海啸地震以及横扫千万里台风的可怕威力。   这一点使他们不禁心怀鬼胎,谁都想由别人先点燃触发战火,先抵挡那头一阵好象莫之能御的威力。   总之,只要有你先试探先尝过无法测度的第一招,事情就好办了,而我肯定一定不会吃亏的。这是他们的共同想法。   不过情况发展却又大出方滔、田边太郎所料。那是因为对峙局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之后,刘双痕忽然首先发难,攻出一剑。   这一剑绝对是离经叛道的方式,第一点,自古剑诀都强调“剑如飞凤”。但刘双痕这一剑不但没有飞凤的灵翔,简直拖泥带水有如蚯蚓一样,而且看来很散漫得很。第二点,内家剑法讲究“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然而刘双痕既然出剑先攻,便与内家剑法要诀大相刺谬了。   不过离经叛道是一回事,这一剑的效果又是另一回事,因为所谓“经”与“道”,本意就是正确途径,你若是循正确途径,自然做任何事都省力和容易成功。可是如果正确途径却因其他原因而变成不正确,例如人家知道你一定会从这条路走过来,于是预先埋伏堵截,这时候正确途径便变成不正确了。   所以刘双良一剑攻出,反而使对方疑惑不定,不约而同迅快闪避而不敢反击。哈,刘双痕这小子却得理不饶人,锋快长剑蓦然由蚯蚓变回飞凤,霎时剑光如潮涌浪翻,轻轻易易就把方滔、田边太郎一齐卷入剑光网中。   田边太郎剑架正眼,但并不出攻反而退却。他下盘极是扎实,所以退后时发出“突突”   的步声,一转眼间他退到墙角,已经无路可退了。   此人应变时真是极尽“快、稳、辣”之能事,现在刘双痕除了还堵住他去路之外,剑式威力就只能罩住方滔。不但如此,他甚至有时还不得不让后背暴露于田边太郎剑刃之前。   那方滔一双板斧凶猛决荡翻飞,带着锐烈啸声,不久已经拆了十五招之多。看来方滔居然是攻的多,似乎反而抢占了主动优势。   田边太郎动也不动,宛如石像一样。双眼射出锐厉的光芒,紧紧盯住刘双痕的身形。   任何人一望而知,田边太郎除非不出剑,一出剑必定有十足把握立刻斩杀刘双痕。   不过纵横辽东的黑道高手,铁背雕方滔内心丝毫不轻松,也没有丝毫占得优势的得意。   原因是他虽然悍猛砍劈迫住对方,而事实上也真个是“迫住”而已,并非当真取得主动优势。   相反的,他好几次想退后一些,才重整旗鼓发动更凌厉攻势。可是刘双痕采守势剑法,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使得他连一步也退不开。   方滔明明认得刘双痕剑招是使出“飞龙引凤”,于是他左斧抢先劈落,压制刘双痕由下撩上的剑势,右手利斧同时斜砍脖子。   谁知刘双痕撩上来的剑势,不但距离尺寸刚好缩短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他不曾被他左斧压住,同时也刚好来得及挑开他右手利斧,迫使方滔不得不改为“金风扫地”之式猛砍脚胫。   当然刘双痕一跨步就消却了这斧的威胁。上面所述的仅仅是许多招其中的一招,总之方滔外表上不断猛攻,其实却自知已陷身于苦海,简直没有一点办法可以退出刘双痕的剑圈。   他不明白的是刘双痕何以有四次机会可以刺伤甚至刺死他,却又轻易错过了。莫非他剑法虽然奥妙,但功力经验都有所不足,所以不能够把握时机。   答案很快揭晓,方滔马上知道错了,这是因为墙角里的田边太郎忽然向刘双痕后背迅速的一剑攻出,这一刹那间,方滔才明白刘双痕真正用意--他要田边太郎攻击这一剑。   毫无疑问,田边太郎的确是上当中计了。   只见田边太郎剑势忽然歪斜向空无人影之处刺扎,显然他也陷入“吸力”陷阱中,所以剑势方向和部位都已不由自主。   跟着,又看见田边太郎胸口衣服割开一道长长裂痕,鲜血象喷泉一般迸溅。   方滔已无暇瞧一眼田边太郎倒地之后的情形,所以究竟田边太郎一倒地就僵仆不动呢?   抑或是挣扎想挺起身?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猛然震惊得几乎成痴呆的原因,便是他两柄利斧忽然向左右两边荡开,因而完全袒露前胸要害,也因而他没有法子再瞧看田边太郎的情形了。   方滔只感到胸口一疼,然后就看见雪亮剑刃从胸口拔出,鲜血直冒。   唉!早就听说“大自然剑法”乃是中原数千年秘传绝学,也听说向这门绝学争锋斗锐的人,等如向大自然的台风、雷电、地震等的威力挑战一样不智。   方滔深深叹口气,听见双斧坠地时发出“叭哒”,“叭哒”两下声响,可是一切了解或觉悟都已太迟了,既往的固然不谏,而来者亦不可追。   蓬勃活泼灿烂跳跃的生命,有时脆弱得使你不敢相信,但却使你发现一切终必归于毁灭,接续而来的是重生,然后又是毁灭……   温暖而又明亮的宽敞房间内,两个赤裸上身,下身也仅有一条短短内裤的持刀大汉,象傻瓜一样望住沈神通。   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薄薄短上衣的马玉仪,仍然躺在炕上,虽然她不言不动,但那起伏丰满的曲线和雪白映眼的肌肤,却仍然使得房间气氛旖旎温柔。   女人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有这种本领和好处,任何场面中只要有女人,就一定可以使气氛不至于太硬性、太阳刚。   沈神通大概也感染到炕上赤裸女体的温柔,所以他还未出手,神色安详声音也很平和:   “方滔和田边太郎就算未死,只怕也无法抽身来帮助你们了,我知道这是你们最遗憾的事,但很抱歉,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沈神通的态度,语调丝毫没有揶揄讥嘲意味,因为他会替别人着想,假如他本身就玉富或玉成,当然很不幸很遗憾,任何人都有权要求活下去,故此如果他们感到活不下去的痛苦,无疑会遗憾、会怨责、会痛恨命运的不公平。   至于来富和玉成,当他们掌握着别人生死大权,他们会不会替别人这样着想呢?这一点可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忽然又看见那条金锁链,本来已软软垂下,但沈神通好象是来自印度弄蛇者或魔术师,锁链垂近地面那一头翘起来,象长蛇昂首一直升高,闪耀出灿然金光。   假如沈神通这一手的幻术或者是障眼法,来富、玉成他们就不会惊惧得全身冒出冷汗了。   显然金锁链上布满了精纯强劲无匹的内家真力,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竟能够将内力修练到这种地步,凡是他的敌人,真是想不恐惧也是万万不行的。   只见金锁链闪电吞吐扫抹,“锵锵”两声,地上多出两把精光闪亮的短刀。   来富、玉成看见沈神通表演内力时,一身武功已因为惊骇而减退两成,而现在短刀落地,手中已没有武器,当然情况又更糟些。   但其实他们感到最不妥、最麻烦的原因是,他们一身武功就远非沈神通的敌手,所以现在变成大人跟小孩子打架一样。   沈神通虽然是扮演大人角色,却也绝不大意,仍然施展独步天下武林的“天龙抓”奇功抓住那两人,只不过通常都一抓必定在小腹要害抓个大洞,使肠脏鲜血迸流而死,这回他只抓住两个壮汉的脖子。   来富的确反应很快,头脑聪明,他昏迷前一瞬间居然还发现一个使他迷惑的问题--沈神通只用一只手,何以能够同时抓住两条粗壮的颈项呢?   沈神通放开手,让那两人摔跌在地上,另一只手中金锁链也忽然消失不见。   他转身半侧着身子坐在炕边,眼光在那丰满雪白诱人的女体上巡梭一下。   他竟然没有赶快替她解开穴道。   对于深心挚爱的荏弱无力的女人,沈神通向来硬不下心肠,何况阔别这许久,苦难侮辱,但他为何竟不赶快解开马玉仪穴道,把她搂抱在怀中细加安慰,互诉离衷呢?   沈神通自然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他找出一些衣服先替马玉仪穿好,在她好象熟睡而又极为美丽的脸庞和樱唇,温柔吮吻。   我知道当你回醒之后,你会为了没有和我见面说话而十分痛苦,沈神通叹气忖想:可是如果我现在弄醒你,我就一定不能独自回到野趣园了,所以我们还是暂不见面,暂时分开的好。等到扫平妖氛,祛除苦难之后,我们才欢聚不迟,如果我永远回不来,那是命运如斯,那样的话,我们这一面见不见还有什么关系呢?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直到他背后才停止。   刘双痕望望马玉仪,又瞧瞧沈神通,寻思一下才开口:“也许你这样决定比较好些。”   沈神通声音有点沙哑:“我在天津卫南面布置了一个地方,不算远,只有一百二十余里,大概不至于累坏你。”   “如果你一切不顺利,又如果我还能见到她,我应该告诉她一些什么?”   如果一些顺利自是不必多说,但如果不顺利?   “请告诉她,我曾经每日每刻都想念着她。”   “我从没有看见过男人流泪,更想不到象你这样当了‘强人’也有眼泪的。”刘双痕声音也充满惊奇和同情,“唔,说来好笑,我也几乎陪你流泪了。”   “她醒来时,发觉已脱离恶人罗网,但既见不到丈夫也不见儿子,我不知道你到时怎样离开她。”   “我会在路上好好考虑这个问题,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实在无法再担承。她也不能再忍受苦难打击。”   如果从未有过丈夫、孩子,她的爱情和关怀还未付出,仍然藏在自己心中,自然就没有忧虑,没有打击了。   “她的确不能再承受风险打击,所以你此去候桥镇,半路有个地方叫范家庄,你须小心避开,因为陶正直既然落脚在那里,何同很可能也在,陶正直未见过她认不得她,但何同却认得出。”   沈神通觉得奇怪地观察刘双痕,这个丰神如玉深藏不露的美男子何以凝望着马玉仪而皱起了眉头呢?   但他不提这一点,却又道:“其实风险打击还不一定能击溃她,我只担心的是若你不提到我,她在绝望之下等你离开了,可能到处乱闯乱跑,但你若是提起我,情况就十二分麻烦了,希望你知道你了解我在说什么?”   “我明白。”刘双痕仍然皱着眉头,“她决不凉解你为何不跟她见面不跟她说几句话。   她可能会为此变成疯狂。”   沈神通起身揪住来富、玉成两人胸口衣服,象提起两个稻草人一样毫不费力提了出去。   刘双痕跟在后面,不久,他们就来到另一个厮杀过的地方。   “我在想,如果能够让她觉得自己正在替丈夫儿子出一分力,她一定会变得很坚强。”   沈神通一面说,一面把来富和玉成分别放置在铁背雕方滔和田边太郎的尸体旁边。   他先把短刀插在方滔胸口伤处,再让来富的手抓住刀柄,稍后,再搬动方滔还未僵硬的手,使他的兵器--一柄利斧切断了来富的喉咙。   鲜血涌溅,血腥味更浓了。   刘双痕深信这种布置是必要的,这样可使金算盘、吕惊鸿以为这些人是自相残杀同归于尽,至于武功强弱方面,也就是说来富、玉成怎能拼掉方滔田边太郎的大大疑问,看来只好由得别人去伤脑筋了。   虽然如此,刘双痕仍然移开眼光,对于杀人流血之事,他并不害怕,却深感厌恶,所以他唯有继续谈马玉仪:“你说的不错,如果能使她相信正在替你们出力,她当然肯乖乖躲在隐秘地方,但我只怕她会忽然跑到野趣园去,因为我们找不出说服她,使她乖乖听话的理由。”   “我也是害怕这一招。”现在沈神通动手处理玉成,田边太郎的长剑锋快、锐利,毫不困难就插入玉成心窝。   “所以我刚才问你到时怎样能离开她?你好象并没有给我答案。”   “我答应过你,等我在路上慢慢去考虑。”   沈神通拍拍双手,好象这亲戚就可以拍掉手上的血污。   他们慢慢走回灯火更为明亮的房间。   “命运就是如此暧昧迷茫,既险恶可怖而又有希望之兴奋期待。”   沈神通叹口气,又说:“天下任何行业的‘强人’有时候战胜命运,但有时候却是失败者,甚至就算你战胜命运,也可能在命运圈套中,它只不过故意做出让你击败的样子而已。”   “你想的太多了,何况不管怎样,我们还要尽力战胜命运,至少也要尽力挣扎。”   “普通人不错是这样的,可是强人怎能失败,怎能陷入命运圈套?我好想知道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大自在天医李继华,风鬟雨鬓南飞燕,还有家师孟知秋,他们全都是名震当代天下的无双之士,个个都是不折不扣的强人,但是他们现在命运如何?会不会已遭遇了陶正直的暗算而死于黑暗深壑?”   他想一下,大概没有答案,又说:“命运究竟布了怎样一个圈套?命运何以差使陶正直经手办这件事,凭陶正直一个人力量,真能够毁灭这五位天下知名的强人高手?”   刘双痕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关于陶正直这个人,绝对不可存有丝毫松懈轻视之心。   然后他眼光又落在马玉仪面上,她长长睫毛阖上,呈现出安详神态,老天爷,但愿她回醒之后仍然能保存安详冷静,但看来恐怕决不能够,任何女人都会可能遭遇丧夫失子之痛,但如果丈夫、儿子只是失踪,如果有一点线索的话,你岂能希望她端坐屋子里,岂能希望她不要奔走找寻?   “她很漂亮很动人。”刘双痕看沈神通一眼,目光又回到马玉仪面上。   “我好象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他又说,“以前我比现在还年轻得多的时候,我在一个湖边小楼上看见过一个美妇,她样子跟吕惊鸿简直一模一样。可是我现在还记得她没有那种放肆放荡冶艳的逼人热力,她的神情很寂寞,好象十分自怜而又却已经觉悟,她的眼光澄澈而又深邃。”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想告诉你,她比当年湖边小楼上的美女还漂亮还动人,至少也不逊色丝毫,但我却十分奇怪,何以来富、玉成这两个精壮年轻男人,竟能够抵抗她的诱惑,抵抗她的魅力?并且她还几乎是赤身裸体?”   这类问题竟向身为丈夫的沈神通询问并索取回答,刘双痕难道不觉得难为情?难道不知道沈神通会很尴尬?   沈神通微微苦笑了一下,这也是“命运”吧?我好象注定要替人解答和解决各种各类的疑问困难,而且我偏偏就能够很容易解答或者解决,但我自己的疑问困难,却又偏偏至今都束手无策。   “我猜想你已经很清楚地看过她的身体?”   “是的。”刘双痕直到这时才歉然望他一眼,“我并非故意看她,也没有很多时间。但当时我却已经想到这个使我迷惑的问题。因为你是沈神通,所以我只好向你请教。”   刘双痕连声调中也有歉疚之意,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你若是看了朋友妻子的裸露身体,却还跟他讨论,向他询问这具女体的魅力等问题,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份了一点呢?   “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沈神通说得很诚恳,态度也很洒脱。“老实说,她被何同掳劫后,直至今日,若是光有人瞧瞧她的裸体,恐怕已经是最微末最不足道的事了。”   刘双痕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刺激,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气宁定心神。   “我宁可相信她在这些日子里,在辗转旅途中,已经被很多人触摸、占有、蹂躏过。”   刘双痕又为之深深吸一口气。   “我宁作此想的原因,是我一定要原谅她,也一定要更爱她。所以我这样想了之后就问自己,我到底能不能很洒脱地忘记她这一切不幸?命运的摆弄能不能使我屈膝投降?如果我对她无力抵抗的污辱耿耿于怀,我岂不是已经被命运击败了?”   沈神通无疑是个奇异的有独特见解的“强人”。刘双痕心中激起无限尊敬,一个人如果能够在人性最偏狭最自私的题目,还能够从容洒脱冷静,又能够不变初衷。这个人,自然是称得上是特立独行之士了!   “提到命运,人类为何会被它击败?其中有个因素,那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例如马玉仪,如果她一醒来发现我已经在她身边,当然她会狂喜一阵,但不久接着就会想到儿子,此时她的痛苦绝不是刚才那种狂喜所能够抵消的。”   “这是人之常情。”刘双痕说,“你绝不可能期望她不为儿子失踪而痛苦。”   “当然,当然。”沈神通连连点头,“但你却又可曾想到,假如马玉仪怀疑丈夫、儿子都可能死了,你猜她会向苍天怎样祈求?”   “我不猜,请你说下去。”   “她会祈求上天垂怜,不论是丈夫或儿子,只要还给她一个就心满意足了。”   马玉仪这两种反应(当然是假定而已)其中距离甚大。前者是得陇望蜀,如果得一失一,她痛苦得甚至想死。但后者却仅仅希望随便得回丈夫、儿子任何一个,她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   刘双痕摇摇头,“我还是不多想这些问题的好。”他说:“我马上要送她走,并且留些气力找寻妥善脱身之法。”   “如果你也想不出办法,我也不必白费精神气力了。”沈神通好象对他很倚重信任。又道:“我们刚才把话题扯远了。现在我回答你的疑问,我立即就要回野趣园。”   刘双痕的疑问就是,以马玉仪之美丽、迷人,为什么来富、玉成两个精壮小伙子,忍得住不狂暴她,不侵袭她呢?   “以我猜测。”沈神通说道:“第一点时间还不久,来富、玉成还有自制力量。第二点,马玉仪绝对不可能有一丝一毫挑逗诱惑意思,此所以她在一般人眼中,自然远远比不上练过‘摇魂夺魄’的吕惊鸿了。”   “是的,是的。我看这两点已经足够了。金算盘方面的禁令已有足够压力,可是,我看你样子好象还有别的理由未说出来?难道还有第三点理由?”   “我正在想桌子上那副牌九,这副赌具可能就是第三点理由。”   沈神通拿起一只牌,看了看丢回桌上。“我看见他们赌得十分认真,但桌上并无金银等赌资,这个世界除了财之外,还有什么是男人最重视、最垂涎的呢?”   “当然是女色了。”   “对,所以我敢推断他们的赌注正是马玉仪,综合上述两点理由,加上他们尚水赌出马玉仪谁属的结局,所以马玉仪就暂时没有被他们污辱了。”   “很对不起,这种话题本不该对你不断提起的。”   “我走啦,一切仰仗你了。”   仍然是那个温暖得可以不穿任何衣服的房间,灯光也明亮如故。而马玉仪也仍然躺在炕上,唯一的不同是来富、玉成永远不会再出现,而现在坐在炕边上的人就是刘双痕。   他那张俊美秀丽的面庞映入马玉仪眼帘时,马玉仪几乎不敢相信他是个男人。   但马玉仪终于叹口气,轻轻道:“你是谁?”   “我姓刘名双痕,我现在心里很紧张,你是否看得出来?”   “是不是来富或玉成让你来的?其实以你的容貌,你何须靠别人介绍?”   “你讲话一向都这么尖锐率直?”   “那倒不是。”   “你有没有看一看自己身上哪儿不同了?”   马玉仪看看自己。一时猜不透他意思。“我不知道。”她说,“好象没有什么不同。”   “有,不但有,而且有很大不同。”刘双痕微微而笑,看来更漂亮迷人了。   “那就是刚才你没穿衣服,还高高站在椅子上,但现在却穿上衣服了,你居然一直没有发觉这一点?”   马玉仪坐起身,脸上现在迷惑神色。“你替我穿的?为什么?为什么特别告诉我?”   “我用这方法表明我不会侵犯你,等会我带你去亲眼看见那几人的尸体,你一定更相信我。”   “你为何要我相信你?”   “因为沈神通仍然陷在困难中,你相信我之后,你就不会做不利于他的行动,换言之,我们都在暗中帮助沈神。”   天啦!这个人的名字何其熟悉,何其深刻?马玉仪眼中一阵迷蒙,珠泪已夺眶而出。   啊!沈哥,只要对你有利,我就算死一百次也没关系。   “我们马上就走,到一个安全地方。但半路上经过一处,何同那狗贼可能会在那儿,所以你心中一定要有准备,如果有人拦阻,你切勿露出破绽。”   马玉仪跳落地,美丽的面庞流露出坚决意志。沈哥,沈哥!她心里轻轻地叫唤,只要我能够不再变成你的负累,只要我对你能有少许帮助,就算刀山油锅我都敢走一趟。   刘双痕抓起一把天九牌,丢回桌上时发出一阵清脆响声。“来富、玉成是输家,他们自己一定想不到。”   “他们究竟赌些什么呢?”马玉认错声音圆润柔和,非常悦耳动听。   “赌你。”刘双痕忽然笑了笑。怪不得沈神通特别要提起这件事,原来他早已猜到马玉仪可能会问及此事。“他们都输了,连性命也输掉,目前沈神通是赢家,你和我一样,都要尽力使沈神通赢下去。”   马玉仪现出奕奕神采,眼光之锐利坚定真可以骇退一头猛虎。   当刘双痕抱住她跃上马背(马是来富、玉成等人的)。她虽是偎伏在那漂亮男人怀中,却一点不怕,也没有想到男女性别问题,她脑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力帮沈神通赢下去。   马并不是昼伏夜出那一类动物,所以白天视力良好,但黑夜里它就看不见什么东西,正如人类视力一样,夜晚应该是睡觉,而不是看东西的时候。   刘双痕全力以赴,一方面他利用他苦修多年的夜眼,帮忙坐骑看路,另一方面必须仗恃精妙武功提防摔跌的可能,他的骑术只不过过得去而已,故此特别费神费力。   还有第三个问题来自马玉仪。   她整个丰满香滑的胴体完全由他抱住,否则她老早摔下马背了。   虽然她毕竟安然坐在马上,但刘双痕由于厮磨接触以及时时用力搂抱她的关系,使得他感到极之刺激和诱惑,又由于他有时搂住女人身体上重要甚至最重要部位,任何男人都会胡思乱想起来,刘双痕既然也是男人,所以他的反应跟别人也差不多。   上述种种原因之下,速度有限实在是合理不过的事,其实他们没有摔跌过一次已经很了不起,换了别的男人,可能老早就躺在青纱帐里,并且在熊熊欲火中迷失疯狂了。   青纱帐就是北方种植的高梁,不但又高又密,而且往往面积辽阔,一望无际,故此盗匪出没其间根本就象鱼儿在大海里,也因此如果一男一女在青纱帐里成其好事,外面路人根本无法发觉。说得严重些,甚至女人不肯而拼命叫喊,多半也是没有用处的。   “我们好象连一半路也未走到。”马玉仪话声,在静夜之中更为悦耳迷人。“而且你好象有点不安,为什么呢?”   还问为什么?当然是因此你竟然如此美丽,魅力又如此强烈,如果我早知道,我决不答应沈神通替他跑这一趟。   “请原谅我多嘴,好么?”她又说,“我认为如果你肯告诉我的话,说不定我也有点办法。”   这话不能说没有理由,既然魅力诱惑是从她那儿来的,则她有办法减少或消灭亦未可知。   “我告诉过沈神通。”刘双痕微微苦笑,倘如沈神通知道我居然有受不了诱惑的难为处境,他会怎样想呢?吕惊鸿会不会比马玉仪更厉害呢?   “我告诉你,你是我平生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马玉仪芳心泛起刘双痕俊美面容,不禁暗自欢喜一阵。   如果不是刘双痕而是别的男人,例如来富、玉成这类人说这些话,她不但不会欢喜反而会恶心。正如一个很平凡的人,赞美爱因斯坦是天才,爱因斯坦当然不为所动,但曹操推许刘备是当世堪相颉颃的英雄之时,刘备可就禁不住会大吃一惊,连筷子也掉落地上了。   “我很感激你,因为你使我恢复信心。”马玉仪说得十分温柔,“但难道我长的好看也会令你不安?”   “为什么不?”   “因为沈神通亲耳听你讲过。”马玉仪在别人面前便不用“沈哥”这个称呼。“他一定明白一定了解你的意思,所以他一定认为没有妨碍,才会让你送我。”   “你用了很多个‘一定’,可是沈神通可能会出错,当然我希望他没出错。”   “他大概不会出错。”   “但我觉得他出过一次错,几乎连性命也错掉了。”   “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请你相信他。”   “我意思是既然说你是世上最美丽最可爱的女人,因此我忽然抵抗不住你的魅力,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我早就明白你的意思。”   “但是,沈神通为何还把你托付给我了?”   “我知道为什么,可是现在我不想告诉你。”   “天啊!你这种含糊的说话,反而增加了强烈诱惑,强烈魅力。”   马玉仪默默不语,但身体也没有变得僵硬。任何男人都能体会得出她的沉默最多是不同意,却决是拒绝。   几乎可以用手掬起的温柔,美丽得深入心坎的面庞,足以令世界焚烧的丰满肉体,这一切现在都在刘双良怀抱之中,他可以获得可以尽情享受--如果他想要的话。   他的确很想很想,但何以又不付诸行动,何以不占有不享受?事实上他和沈神通的关系,根本还未达到知已朋友地步,何况这世上最美好的,能震撼心灵能燃烧情欲的珍贵事物,任何人都有权争取。   刘双痕深深叹一口气,说:“我希望世上还有一个象你这样有深度而又美丽的女人,更希望我能遇到。”   “我和沈神通有一种奇异的超越凡俗的了解。”马玉仪柔声说,“如果你现在忍不住侵犯我,占有我,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将来沈神通亦不会嫉妒记恨,但我却希望你不要这样做,因为你必须向你自己的良知负责,当然,如果我移情别恋,如果我爱上你,你的良知就不必负责了,可惜我还没有移情别恋。”   关键是不是在此?如果有情的话,肉体上结合自然属于完美表现,如果没有“情”,这与猪狗在路上交配有何分别?   “我和他之间,”她说的“他”,当然就是沈神通,“存在着自然而然的爱恋。但为了平衡感情,我们也有自然的自我抑制,你知不知道,抑制其实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马玉仪听不到刘双痕的回答,她既不知道刘双痕现在怎样想?亦无须去寻找答案。   “大自然剑法”至精至妙奥旨就是任运自然,不假造作,如果有了人为“抑制”成份,显然就决不是“自然”了。   但假如抑制竟是含摄于自然之中,竟然是天地间极谐和的秩序,又怎能坚持认为自然之中绝不能存有抑制呢?   刘双痕一时已忘记怀中的佳人,心情也由极端波荡而回复平静安详。   唉,沈神通真了不起,真是当世无双的“强人”。   好多好多从前练剑时的艰难危关,忽然间豁然贯通,忽然瓦解冰释。   原因是马玉仪几乎无可抗拒之诱惑魅力(这是主观的强烈的感情作用,换作别人,也许马玉仪根本跟极普通女人无二无别也未可知),加上睿智深度的言语,竟然变成一把钥匙,一把突破大自然剑法第四层境界之钥匙。   沈神通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马玉仪所产生的奇妙奥秘作用。对刘双痕来说,一个马玉仪真是比天下经书典籍所说的道理还有效得多。   “我真服的沈神通啦。”刘双痕在马玉仪耳边说,“他毫无疑问是智勇双全的一代强人。但我只愿他能够活过今年。”   马玉仪虽然不甚明白,却也不发急,“今年已经剩下没有多少时间,他若是只能活过今年,好象太短命了一些,难道你想不到这一点么?”   “他只要活得过今年,就一定能长命百岁,就是我真正的意思。”   马玉仪身子放得更柔软,使人抱住的感觉更为舒服(正确说法应是更为诱惑),但刘双痕竟然好象不曾发觉,也竟然能够进入极安详、极和谐之冥想中。   漫漫长夜,即将消逝,晨曦即将降临大地。只不过距他们的目的地还有一半路程。   右边平野稍远处有灯光点点,显然是一个乡村或小镇。刘双痕知道那是陶正直落脚的范家庄,但他已经不加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不必到范家庄去了。   曙光使大地呈现灰白迷蒙景象,开始时也使人目光不能及远,只让人知道天快亮了,所以空气特别清新。   不过大路边两行骏马,以及每行六个,一共十二个熊腰虎背全身银灰劲装的骑士,却仍然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尤其是以刘双痕的眼力,双方距离这么近,就算没有曙光,也可以看得见。   两地银衣骑士分列大道两边,当中剩出一条四五尺宽的通道。   他们看来并没有拦阻妨碍刘双痕的意思,但刘双痕一看为首两边的两个骑士,就勒住坐骑,微微皱起眉头。   他们大约都有四十来岁,左边的人长得比较清秀,背背长剑,鞍边挂着大弓和长箭。   右边的人虬髯绕颊,气度豪雄,腰间佩刀,右肩扛着一把六尺铁枪。   他们都静默望住刘双痕,既不作声,也没有丝毫拦阻之意。   但这两列银灰铁骑却涌出来森严凌厉气势,若是普通人贸然通过当中的通道,一定会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惊惧和寒冷,以至于跌坠马下。   所以刘双痕勒马不行,大有道理。   他拍拍马玉仪的后背,说道:“娘子,你敢是睡着了?”   马玉仪的头脸埋在他胸中,所以声音有点模糊。不过在静夜曙色中,人人仍然听得一清二楚。“我醒着,但我为何忽然觉得很冷?”   “别怕,那只是因为有些凶悍如狮如虎的人,刚好在我们马前。”   马玉仪慢慢抬起头,由于他们对答人人听见,全部银衣骑士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面上。   她的面庞慢慢露出来,明亮的眼光也含着惊讶和温柔,徐徐扫过十二骑士。   她美丽明艳的脸庞和眼光,有如解冻的春风,忽然使周围气温升高,使人感到十分安详和温暖。   “他们是谁呢?他们并没有阻住我们去路,刘郎你为何停马不走?”   老实说,刘双痕的苦笑竟然如此漂亮迷人,也实在足以令人心软的。   “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关外大牧场的执法铁骑,我更知道当中这条通道很不好走,除非我们想去找阎王爷报到。”   马玉仪轻轻啊一声:“你别瞎疑心好不好?人家没有一个提刀拔剑,我意思说根本没有人有出手样子。”   “你的话很对,但也不对,原因是带头的那两位老兄,左边大概就是‘天涯海角’徐奔。他近身肉搏的‘奔云十二剑’固然厉害不过,但如果你想飘然远扬的话,他的‘穿杨十二箭’大概会使你觉得很痛苦,而且会忽然醒悟忽然后悔,实在不应该逃的。”   马玉仪道:“我还是不明白。”   刘双痕道:“那么你听听右边这位领队的外号吧,他姓孙名忍,这个名字很好,也使人觉得他好象是容易宽恕别人的人,但他的外号却不怎么好,至少令人害怕。”   “究竟是什么外号呢?”   “江湖上称为‘玉石俱焚神枪手’,这个外号其中一部分意思是说,如果他的铁枪脱手掷出,那时不管你是敌人,是自已人,大概都要一齐丧命。所以就算我们安然通过这条路,其实最不安全的事还在后面。”   “刘郎,他们为何要对付我们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杀气森厉腾涌,所以现在我不敢往前走。”   马玉仪说道:“你难道不可以猜一猜么?”   “唉,就算我敢猜,但如果我猜的结果是他们不会加害我们,我敢不敢相信这个猜测?   敢不敢当真驱马穿行过去?”   所有对答的内容,都饶有趣味,例如是这个俊美的如美女的青年,何以一眼就可瞧得出对方来历?他讲了半天,到底敢不敢从两列铁骑间穿行过去?他究竟有没有奇怪不可测度之目的?   “天下好象只有一个人有能力猜测,而且我敢用性命支持他的猜测。”   对方终于开口了,是“玉石俱焚神枪手”孙忍,声音宛如闷雷隐隐震耳:“这人是谁?”   “是沈神通沈老大。”刘双痕马上回答,却感到马玉仪听到沈神通名字时,身体震动一下。   “如果沈老大在此,如果他认为可以穿行过去,我敢用性命保证他的猜测绝不会错。”   徐奔口气表情都很森冷:“你居然那么相信他祟拜他,我能不能见到他?”   “当然可以。”刘双痕已经对他作过锐利大胆的观察,尤其是现在的态度反应。“沈老大一定会跟你们碰面,如果你们要到野趣园去的话。不过当你们见到了他,千万别提到我,因为我跟他全无关系,甚至连朋友都谈不上。”   徐奔疑道:“连朋友都不是?但你却敢用性命证实他的猜测一定不错。”   “对,可惜我没有机会试试。”   现在马玉仪有点知道刘双痕的用意了。起码她知道刘双痕绝对不想动武,不想拼命。   “不过就算你们真想试试沈老大的神通,只怕也来得太迟了。因为沈老大这一两天很可能会死在一个神秘东洋高手的刀下。我呢,也许亦是一样的结局。”   徐奔道:“你是谁?”   刘双痕的姓名时,徐奔和孙忍果然对他露出特别注意,而且特别观察一下反应。   “但是你半夜三更赶路,还抱着一个女人,你从数千里之遥的扬州来到此地,难道一直这种样子?难道一直弄那么多累赘在身上?”徐奔一边说一边摇头,显然认为不能置信。   “当然不是。”刘双痕觉得争杀危机消减了很多。“事实上这个累赘根本就是我的目的之一。换句话说,我跋涉数千里之遥,又准备动刀动枪拼命,原因之一是为了夺回她。”   “原来如此。”孙忍说:“她的确值得。”   徐奔也同意地点头。   但她是否值得已是题外话,刘双痕却的确已使大牧场这支力量强大队伍,相信他真有摸黑连夜赶路的理由才最要紧。   如果你是大牧场十二铁骑之一,你趁黑夜悄悄摸到野趣园附近(以大牧场骑队速度来说,此处距野趣园不算远),你为了什么?当然决不是失眠散步,更决不是操练马匹,所以如果刘双痕没有很好而又令人能够相信的理由,你岂肯轻易放过这个行动可疑的人?你岂肯为把他抓起审问一番?   黑夜神社之人据说行动诡奇神秘,总是黑夜活动的多!而鼎鼎大名的金算盘究竟是不是仅止于“传话”?如果不止于“传说”,金算盘究竟居心何在?黑夜神社中他是什么身份?   要解答这些疑问,自然最好出其不意来到野趣园附近,也在黑夜行动。如果碰上黑夜神社之人自是上上大吉,就算只抓到金算盘有关的人查问一番也是好的。   不过刘双痕顾虑的还不止如此,他很担心大牧场十二铁骑其中没有人跟春风花月楼有过仇隙嫌怨?虽难他早已探悉领队入关的特级高手是徐奔孙忍,也知道跟这两人没有仇怨。但大牧场最喜欢收纳有问题的人,只要真有本领就可以了。   所以在十二铁骑中,会不会另有特级高手?此人从前会不会跟江北春风花月楼有过过节?这一点不可不防!因此刘双痕也必须尽力争取一些时间,观察对方队伍所有的人,也必须用言语探测一些反应,才敢判断,才敢决定。   “可惜我骑术比不上诸位。”刘双痕又说:“而且这匹不问自取的坐骑,好象脚程也不怎么好,所以天都亮了,我还是跑不了多远。”   “你想赶快逃回扬州?”孙忍问。   刘双痕叹口气摇摇头:“如果她中我唯一目的,我可能有赶紧逃回家的想法,但答案既然不是这样,我只好想法子找个安全地方把她藏起来。不过安全地方很不好找,因为黑夜神社和金老板一共有四个人死在我手里。”   徐奔很感兴趣,所以眼光中闪出光芒。“武林世家派出来的高手终究不同凡响,”他先赞捧一句,然后又问:“人家都还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刘双痕答:“我觉得这是小小一点优势,所以我极力想保持而不想失去。”   “你已经住在野趣园?你用什么方法能查出这位小姑娘的下落?”徐奔又问,“你别误会,我只不过很佩服,而且我也想暗中查问一些秘密!你若肯赐告,也许对大家都会有很大的好处。”   “我可以告诉你们,但好处在那儿我看不见,至少我耽搁这一阵已损失了很多里路。我骑术虽然不济,也没有好马,但我还是可以赶个五七里路。你们听过龟兔赛跑的故事没有?”   “其实你的马还过得去,只不过骑术却不敢恭维了。”仍然是徐奔说话,“我们当然知道龟兔赛跑的故事。如果你忽然变成只善跑的兔,是不是有好处呢?”   “关外一定不是荒凉贫穷使人难以生存的地方,否则怎能留得住你这种风趣机智之士?”刘双痕声音显出很真心。   徐奔只微笑一下,并不改变话题:“你究竟想不想得到那一只跑得很快的兔子呢?”   刘双痕道:“我当然想,但我骑术有限,你就算给我最好的马,恐怕也帮不了什么忙!”   徐奔道:“不,我希望你能及时回到野趣园,以免破坏暗中侦查的机会!你帮忙我们这一件,我们负责送走那小姑娘,送到任何你指定的地方!这才是真正的兔子。”   他想得不错,果然是两全其美之计。只不过马玉仪若是让别人护送,那时她才真正变成肥美可口的兔子。   徐奔一眼就瞧出他的顾虑,立刻又道:“我可以派两个稳当可靠的人,一个抱持她,一个准备开路或应敌,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这样才是万有“两”失。刘双痕心中嘀咕,也不知不觉微微摇头。   徐奔微笑又道:“这两个稳当的人不但骑术武功在江湖经验都够,而且他们是夫妻。你意下如何?”   既然是一对夫妻,当然很稳妥!天下没有哪个做老婆的,会让自己汉子强暴侵犯别的女人。   但正因如此,刘双痕忽然觉得徐奔既可爱又可恶。   他为何故意把重要的部份留到最末后才讲出来?   他同时记起沈神通月上柳梢用黄金买到秘密的有趣经过。   他只要把沈神通换成自己,保险徐奔他们千拜托万拜托请他代为买些秘密。   有两骑者忽然人队伍中出来,看来都是男人。   但其中一个拿下皮帽和面具,马上露出长长头发和一张颇为清秀面孔,果然是个女人。   不过我若是将马玉仪付托给李政夫妇,沈神通会不会同意?他若不同意,必定又担心又生气。这样岂不是反而影响他斗志?如果我是沈神通,现在应该怎样决定呢?   刘双痕皱起长长眉毛,虽是表示困惑的表情,却很是好看,连马玉仪也看得呆了。   只听徐奔声音送入耳中:“李政是敝大牧场执法主力,平生一丝不苟,谁的帐都不买,外号叫做‘四方木头’。但他还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李嫂子,她外号是‘贞烈夫人’,当然有些故事,不过现在似乎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你说是不是呢?”   沈神通皱起眉毛的时候,刘双痕不禁为之一阵心跳。   但刘双痕仍然一直讲下去:“当时我曾经假设我是你,你会怎样做怎样决定呢?很奇怪的事发生了,本来我犹疑不决,但一旦假设我是你,我就马上有了确切答案。”   “答案已经知道,当然不必说了。”   沈神通苦笑一下,又道:“请你坦白回答我另一个问题好么?”   刘双痕道:“当然可以,我有对你不坦白过?我记得好象没有。”   “那很好。”沈神通锐利目光徐徐巡视所处身的宽敞而又布置雅致的轩堂。   轩外淙淙流水形成的天籁幽韵,悄然持续地传入屋宇深入以及人心深处。   “我的问题你只须回答是或不是,第一个,你认为马玉仪几乎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你现在还这样想么?”   “是。”   “若是如此,便可证实崔家姊妹跟你有着某种特殊关系,所以不论她们长得多漂亮,根本与你无干。”   “换言之,她们对你完全没有男女关系的意义存在,是么?”   “是。”   “最后一个问题。你决定将马玉仪付托大牧场李政夫妇。你可有从色欲诱惑中脱身的如释重负之感?我不妨讲得明白些,你是不是仍然觉得马玉仪很吸引你、很诱惑你?”   “是。”刘双痕虽然有点尴尬表情,口气却坚决清楚,毫不拖泥带水。   他尴尬原因自是来自沈神通,你怎可以在她丈夫面前提到他妻子美丽魅力的话题?何况刚才叙述情形时,老早已讲过马玉仪使他触发强烈欲念之事,这种话岂可再三提及?   沈神通反而舒眉微笑:“如果你相信人性中应该存有美色欲念,也应该不易忘记情欲冲击后的影响。”   “这就是大自然之奥理,而抑制或者节制也含摄其中!这样大自然才是圆满无缺。你看,山有高的矮的,水有深的浅的。人类能思想能抑制,猪狗根本不会想也不会害羞,这种种不同都包含于大自然之中。   大自然并不是一个或者若干个样板,而是无穷尽的不同。”   他的声音,主要可能是声音所表达的内容,不知何时已与淙淙流水之天籁合而为一了。   流韵轩四下淙淙流水萧萧树涛的天籁,以及枫红柏绿幽深雅静的景色,的确能隔绝尘俗。但可惜人间烦恼仍然悄悄侵入。   沈神通、刘双痕听到步履声之后不再交谈下去。不久,他们就看见想不到会见到的人。   这个人就是吕惊鸿。   她身上罩着一件黑色丝绒披风,由粉颈直到足踝都包掩得严严密密。   不过,她只要没有连面孔也遮掩起来,就足以使男人心荡神摇了。   “听说你们在这儿谈天,我反正无事,就跑来了,希望你们不讨厌我参加。”   她不但面孔美得很,连声音也充满迷人魅力。   她既然已经来了,就算讨厌也没有用,何况她面孔、声音确实使男人们愿意多看、多听,尤其是沈神通脑海中,不禁浮现那具在轻纱般里的女体。   关于这一占,沈神通并不惊慌,也不懊恼。虽然这具女体印象老是出现脑海,老是拂之不去,但既然他没有修习过“动心忍性”功夫,做不到过目即忘地步,便变成很自然现象了。   所以沈神通立刻微笑道:“你以前一定很少碰到这种场面,否则你绝对不会这样说。我个人的看法是:凡是男人都一定欢迎你参加。”   “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冷如冰、利如刀的可怕人物,我现在才知道错了。”   轩里面本来清凉得近科寒冷,但吕惊鸿旋转身躯,黑色披风不但顺势掀起,最后还飞落两丈外。   由于吕惊鸿现在身上只有一件简直透明的薄衣,而薄衣里面却又什么衣服都没有。故此她忽然变成炽热的火(至少在男人心目中),也因此轩内立时温暖如春。   “只有三种男人可以看见我的身躯。”吕惊鸿特地向瞪大眼睛的刘双痕说:“一种是我尊敬我祟拜的男人。”   她话声停歇一下,所以沈神通可以插嘴评论:“你说得有道理。如果我是金算盘,我也不会反对的。”   “第二种是必定很快就死的男人。他既然死了,看过不看过都没有分别。第三种是我真心爱恋的男人。这一点你们当必同意,所以不须举例解释吧?”   “完全同意。”沈神通说:“不过我仍然希望你还有别的话告诉我们。”   “当然罗。”吕惊鸿拉一张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大家相距最多只有三尺,所以不但她全身曲线肌肤全暴露于两个男人眼中,甚至香泽微闻,如兰如麝,中人欲醉。   “岩岛健明天就到,你最好小心准备一下,我只知他的斩风刀流可以在一瞬间将一片树叶斩成八片。”   刘双痕居然由于惊讶而恢复常态,不再是目瞪口呆那种失礼样子,又道:“这一瞬间他要挥斩多少刀?”   吕惊鸿道:“当然是三刀。”   她笑一笑,又说:“你一直不开口,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跟我讲话。”   “我刚才实在傻住了。这世界哪有这么美丽迷人的身体?我好象很土是不是?但如果以你的身体来说,我当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了。”   吕惊鸿很欣悦地嫣然而笑,显然这些话使她芳心甚是舒服。   沈神通从旁提醒刘双痕:“你本来想说的说,好象不是关于吕夫人的玉体。”   “啊呀,我真的是又土又蠢。对了,刚才吕夫人说到三刀就可以把一片树叶斩成八片,我算来算去似乎不可能。”   任何人若是在生日宴会中切过蛋糕,就很容易明白刘双痕的意思了。   吕惊鸿轻轻叹口气,显而易见她这一声叹息是为了面孔俊美,但脑袋却鲁钝而呆的。   她说:“你只要先把树叶剖开,变成两片跟原来面积一样的树叶,然后划个十字。那就等于你把两张树叶叠成一片,跟着十字两刀,那不是就变成八片了。”   她又说:“我本来劝你快点回扬州。但你大概舍不得贵重值钱的三件珍宝,所以仍然留下,仍然要对付黑夜神社的人?”   刘双痕点头道:“是的。”   “那么我不劝你了,因为你的事最迟后天就可以了结,当然花月楼两位美丽小姑娘的事也是一齐了结。”   沈神通道:“如果我是金云桥,我一定不舍得与你片刻分离,金云桥何以舍得呢?”   吕惊鸿一点不认为他轻浮,反而觉得很高兴说:“因为有两拔客人来到。一拔是关外大牧场的人,另一拔却只是一个代表,这个人名叫陶正直,代表某一个人参观明天的比武。”   原来大牧场的人和陶正直都来了,尤其是陶正直没有跑掉,沈神通不禁暗喜而点点头。   “吕夫人,”沈神通说:“陶正直我见过,这个小伙子好象很喜欢杀人,因为他杀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净意和尚就是被他刺伤,如果我不是刚好走过,净意老早就死掉了!”   吕惊鸿水汪汪眼睛连眨几下,才道:“原来如此,我会特别注意这个人。”   她那具曲线夸张起伏、肌肤白皙滑嫩无比的胴体,忽然隐没于黑丝绒披风之内。于是男人们就不必再极力注意不让口涎流出来了。   “明天,”她说,“上午第一场是大牧场的人马上阵,你们都是座上客,场地就在西北角一座圆形茅屋旁边。第二场就是沈神通你了,这流韵轩很宽敞,大概已经够你们盘旋施展了。”   沈神通流览四下一眼,不觉微微涩笑。你这个女人真会糟塌地方。他想:如此清幽雅致轩堂,你却要将它变成肉搏溅血之地?唉,这可怕的女人……   他们慢慢走近那间圆形茅屋,远远已听见狼犬群,狞恶慑人的叫吠及咆哮声。   沈神通后面跟着净意和尚,还有李红儿。   李红儿才三两天时光,却好象长大了许多,已经变成明眸皓齿的少女。   稍前一点还有三个人,那就是刘双痕和崔家孪生双姝。   后来他们站在一块儿,一齐打量着圆形茅屋旁边新奇陌生的环境。   本来在圆形茅屋四周老远都是旷地,但现在却有一座简陋却坚固的高台,至少有两丈高。台前则是一片最有有数亩方圆的平地,却是用加上铁丝蒺藜的拒马围绕住。   由于拒马都是双重的,所以马上的骑士本人要跃过这一圈障碍还不算太困难,但胯下骏马都一定跳跃不过。   换言之,如果大牧场的十二铁骑走入这个拒马圈内,又如果不撤开缺口通路的话,人还可以出得圈外,但马匹却是一定被困无疑。   拒马圈侧有一条短短的通道,直达圆形茅屋,既然屋内有犬群,不问便可知这条通道是留给犬群用的,假如犬群都受过训练,那就非常容易命令犬群由闸口冲入拒马圈内,并且向马匹凶猛地攻击。   这座高台显然是作为观战之用的,在台上不但可以一目了然,还不会提防健马恶犬会冲到你身上。   六个人交谈数语之后,已肯定了这种种布置的用途。   这处战场虽然布置得大有风云险恶气氛,不过大牧场派出来的都是硬手,他们自然也有一套应付这等场面的方法。   所以崔怜花立刻提起茅屋大铁笼里的两个裸体女人。   “我希望现在就救她们脱离苦海,就算因此得罪金算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刘双痕接着问她:“救了她们之后,把她们安置在哪里?莫非我们什么都不管,尽快地远离天津卫?”   崔怜月也反问他:“大哥哥,难道你不想管?”   刘双痕摇摇头,态度声音都很冷静沉着:“我的意思暂时仍把她们寄放在茅屋内。看来目前这是她们最安全的地方。”   “但明天就不一样了。”崔家姊妹其中之一说,由于她们今天没有丝巾标示,所以根本谁也不知道哪个是“花”哪个是“月”。   “因为明天大牧场人马和黑夜神社杀手在这儿拼斗。”她又说道:“狼犬群必定是黑夜神社的可怕武器之一,那两个女人除非也变成狼犬。否则就一定十分麻烦了。”   沈神通道:“我们不妨用人命的多少,来评判事情的重要性。如果我们下手救出两个女人,我们就救了两条人命,但如果我们忍耐一下,有可能救出多少人命?”   刘双痕立刻道:“花月楼还有三个女孩子,她们是我们想援救目标之一。”   沈神通慎重地道:“那么,我们小心点,最好一共救回五条人命,假如不能够,至少也以三条人命为优先。”   崔家姊妹好象已经没有话说,她们激于义愤,所以想不顾一切先抢救茅屋狗笼中两个女人,但论到私情,当然花月楼三个女孩子性命更为重要。   沈神通声音又升起,传入大家耳中:“金算盘倒是大有明人不做暗事的风度。他居然让大牧场人马来观察战场地势。”   人人也都听见蹄声,又看见黑衣骑士们矫健雄姿。   一共是十二骑,沈神通暗暗舒口大气,他实在为马玉仪安全担心得要死,只不过表面上不露出来而已。   大牧场十二铁骑仍然是分作两行,整齐迅快驰到场边。   谁也没有跟谁打招呼,虽然金算盘方面根本没有人在场,但这些老江湖就是喜欢将事情弄得无懈可击,所以没有一个人泄露过见过刘双痕的表情。   十二铁骑迅快绕行战场一匝,又在茅屋外面停歇,查听过犬吠之声之后,忽然齐齐整整驰到众人前面停住,十二对严厉眼睛全部集中在沈神通面上。   “沈神通!”“天涯海角”徐奔首先开口。当然声音不会温柔动听,“咱们的帐已经搁了许久还没有算清。”   沈神通身为一省总捕头,又是孟知秋门下,曾经得罪或修理过这些黑道高手不足为奇。   “想不到在这儿会见到徐奔兄,看来你的伙伴都很支持你。这一位是不是‘玉石俱焚神枪手’孙忍?”   孙忍抱拳欠身道:“我是!”   沈神通这时才看见最末后的两个骑士都举手挑起大拇指,一望而知必是李政夫妇。也一望而知他们是通知刘双痕已经将马玉仪平安送到候桥镇。   沈神通一直吊在半空的心倏然落实,由现在开始,一切荣辱苦乐都变成次要的事了。最重要的是能够活着离开野趣园,却候桥镇接回马玉仪,然后一齐返回江南。   “诸位的义气我很钦佩,”沈神通说,“不过目前黑夜神社是我们公敌,我不想帮助我们的公敌,减轻任何压力任何威胁,你们呢?”   徐奔身子倾前望住沈神通,道:“我知道你绝不是怕事,绝不是怕人寻仇的人,既然你这么说,我们的事等以后再说。”   他停歇一下,又说:“有个叫做陶正直的年轻人,我不喜欢他,大概你也不喜欢,所以他一听说你在此地,他就暂时不来,你大概认识这个人吧?”   “只见过一面,”沈神通说,“这位仁兄很有点本领,最可怕的是他可以无缘无故树敌杀人,就算你们大牧场赫赫威名,也不能使他变成讲理的人。”   陶正直的可怕的确不容易说明,总之,他是那种随时随地可以给你背上插一刀子,而又不需要任何理由的那种冷血残酷人物。   这些话出自沈神通口中,当然非同小可。徐奔、孙忍都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也都向部属打手势要他们注意记住。   人世间的恩怨,朋友和仇敌,爱和恨等等。确实会随着时间空间之转换而发生变化,正如大牧场和沈神通本来是仇敌对头,但现在却又成为同一阵线的盟友了。     第二章 话语滔滔说 黄金滚滚来     黄澄澄的金块使李嫂粗陋面庞闪动着狂喜光芒。   她面前桌子上已堆积了二十八块金块,不过,在沈神通面前还有着一大堆。看来最少也有六七十块。   本来沈神通面前就算堆上一千块黄金也不关她的事,可是如果这些金块都有可能会移到李嫂那边,当然,这就跟她大大的有关了。   甚至以李嫂这般平凡乡下妇女,也有她自己的秘密愿望和未来憧憬。也许她想要一座房屋,也许是几顷良田,也许是车水马龙、生意滔滔的店铺!无论她想得到的是什么都不要紧,总之,有黄金就可以达成愿望,就可以使梦幻变为真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金块堆放在桌上,比起收藏在肚兜或口袋里,自是诱惑力强大无数倍,可能因这种原因,所以沈神通这次不许她收藏起来。   但那皮肤黝黑、面孔扁平宽阔的婢女小瑞,何以如痴如醉地望住沈神通?眼光居然并不移到诱人的黄金上?   连沈神通也不觉为了小瑞的奇异神情而微皱眉头,任何人都很容易明白了解沈神通的心情,如果你被一个青春焕发倾国倾城的美女看中,你就算确知自己绝对不能接受她的感情,至少心里并无窝囊之感,也不会起鸡皮疙瘩。   但老实说,一个既无才又无貌,而又是婢女身份的女孩子,她即使爱得你要死,你却很可能痛苦与她的爱成正比例增加。   沈神通终究不愧是沈神通,他绝对不会粗心大意地伤害别人,尤其是少女的心灵。   “你看着我想起了谁?”他问,神色很真诚而又温柔,“不必想到我这句问话,又会使我损失一块金子!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李嫂却老实不客气赶紧拨一块金块到她那一堆。沈神通爱问什么她都不在乎,老实说,今夜沈神通问的好象都是废话,但废话也好,有用的话也好,总之问一句就是一两黄金,越问得多就越好。   “我想我爹爹!他样子虽然不象你,但我却觉得好象跟他在一起讲话一样。”   有父母以及能够常常聚首的人,也许心里从没有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甚至有些人还会觉得父母很惹厌。但失去父母或者难以相聚的人,却一定不这样想。   这种悲凉孺慕之情,只怕并不仅仅是“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这等情怀所能够包含的。   “我爹爹一直想赎我回家,”小瑞说,“但是他没有钱,但我觉得你好象我爹爹那么好。我觉得你一定肯赎我回家。唉,我爹爹是我爹爹,你并不是我爹爹,但你却一样好心肠……”   她的话虽然不甚合乎文法,却能鲜明表达心里感情和感想。   “这件事慢一点再谈,”沈神通极力使自己冷静如常,不过眼眶还是微微红了,声音也稍稍变得沙哑。   极想依赖父母却又很谅解父母无能为力,这种赤子心情谁能不悲悯?谁还能谴责呢?   李嫂忽然说:“老爷,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知些什么,但我却知道我们提起过来富、玉成之后,他们忽然变成短命鬼。”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忽然想到大概有些比较奇怪的话你会有兴趣,当然是老爷或夫人说的。”   看来显然连十分贪婪爱财的李嫂,却也被小瑞赤子心声感动了。正因为她被感动,所以赶紧找别的话题,以便冲淡这种令人掉眼泪的气氛。   “我非常非常有兴趣。”沈神通说,“而且我还有一种本领,那就是我绝不会估错那些话的价值。若是值二十两,我一定不会只付十九两。”   “有些话是今天才听到的。我不知为什么耳朵忽然变得很尖,也不知为何不但听得见他们每一句话,而且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种转变对你的口袋很有益处,又如果你能够记得和讲得详详细细,就可以帮助我决定那些话值多少黄金。”   “早上老爷、夫人在谈天,我听见老爷笑着说:杀人和流血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都很喜欢这种方式?”   “夫人怎么回答呢?”   “夫人说:喜欢就是喜欢,我们没有什么理由,我们觉得比起折磨人有意思得多。”   “夫人说了不少‘我们’,但显然不包括金老爷在内,那么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小瑞忽然接口道:“会不会是那个病得要死的男孩子呢?”   “不知道,我们最好别乱讲,”李嫂说,“那个男孩子是吕夫人带来的。他一直有病,好象快要死掉,恐怕不会喜欢杀人和流血吧?”   沈神通想一下,拨了十块黄金过去。   李嫂精神更是爽利,说:“后来又听到他们提到一个女道士。”   “你详细说,”沈神通柔声说,“越详细对你越有益。”   “他们在流韵轩杀死了那个女道士,他们就是穿黑衣服又用黑布蒙脸的人,听说都是什么神社杀手。”   “很好,再讲下去。”   “老爷问:那女道士到底长得怎样?是不是很年轻很漂亮?要不然为什么不但替她戴上面具,连我和你也都躲在一边不能露面?”   “是这样么?那女道士一定是龙门派的!但为何金老爷、吕夫人都躲起来?为何都不能露面?这个主意显然是吕夫人出的,她为何要这样做?”   沈神通这次拨了二十块黄金过去,使李嫂面前的金块堆起老高。   李嫂望住黄金,眼中神采奕奕:“我记得夫人又说道,你瞧,大牧场五大高手之一的徐奔不是赶来了么?不过你最好别把女道士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他,要不然徐奔一听,必定加倍拼命。”   李嫂仔细回想一下,又道:“老爷说:难道大牧场的地底秘密建筑总图,还比不上一个女道士重要?夫人说:对徐奔来说,当然是凌波仙子那个女道士重要得多,老爷说:如果徐奔还有孙忍他们赢了,我们却交不出凌波仙子怎么办?夫人笑笑说,那时你我都只好出手了。”   沈神通把剩下的三十余块黄金全都拨到李嫂面前。   “还有没有奇怪的话?如果还有,不必担心黄金的事,我可以用黄金压得你站不起来。”   “好象没有了。”李嫂倒是很坦白,大概她也明白如果胡言乱说的话,人家一伸手把大堆黄金都拨回去,她的确一点办法都没有。   事实上这么多的黄金,加上前一晚赚的,她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因为她终究不是胃口很大的人。   沈神通道:“我们谈到这儿为止,小瑞,我会为你想法子赎身,但如果我被杀死那就没有办法了,你们知不知道那女道士葬在什么地方?”   小瑞竟然知道,由于她对沈神通的感情已不是黄金之诱惑所可以比拟。   于是她马上抢着说:“我知道,在吕夫人住的‘同心楼’后面有间石屋,里面有四具石棺材,她就在里面。”   “四具石棺材?在她住的地方后面?那多可怕!”沈神通现在才露出欣然的笑容。   显而易见,他口中虽然说可怕,其实根本不认为可怕。“我知道‘同心楼’在哪里,我只希望其他三具石棺内还没有尸体。”   棺材只有一种用途,就是装死人。通常棺材都是用木材制造,故此用石头或铜铁五金质料制造棺材就必定具有特殊意义。   吕惊鸿不但准备了“石棺”,而且一共有四具之多。   这已经是很耐人寻味特殊的情况,何况四具石棺都摆放在他居住的“同心楼”后面?石棺虽然是罕见独特之物,但既然存放在石屋里,却又不能构成人人可见的独特景色了。所以吕惊鸿显然又不是为了使“景色”增添奇特趣味,而弄来石棺的。   别人也许心中叫声“奇怪”,甚至认为吕惊鸿已经疯狂就算数。可是沈神通反应却不如此,他不但想了很多,而且也立即有所行动。   高楼上不但笙歌早歇,连厅房内或长廊上银灯也全都黯然无光。   这是不足为奇的现象,因为现在已经是夜深沉的四更时分了。   也许城里最繁华的酒家或者妓院楼阁,现在仍然亮如白昼,仍然笙歌沸耳。   但这座楼阁却是“同心楼”。楼上尽管华丽之极,但除了金算盘和吕惊鸿之外,就只有一些婢女,所以当然不可与酒家、妓院的热闹相比。   不过,有时候一些事情往往会使你大感意外的,例如同心楼上黑沉沉了好久,如今却忽然灯火辉煌。   温暖如春的厅子里明亮如白昼,富丽精美的布置,使灰色的和尚便服显得很土气,很不调和。   还有那轻纱雾罩下粉光致致的女体,那玉面朱唇之娇靥,更使净意和尚显得土头土脑。   净意和尚苦笑着向金算盘说:“她一直这样子打扮,你居然也受得了?”   金算盘微微而笑,好象怜悯这个和尚必须抵受诱惑的痛苦。“你虽然是和尚,但你也是男人,所以你应该知道男人若是得到充分发泄之后,就可以轻轻松松的欣赏任何诱惑而又不必烦恼,也不必流口水了。”   “是的,这点我知道,而且老早就知道。”   净意摇摇头,尽量不去看眼前那具令人爆炸的肉体。“可惜我不是金算盘,只是一个穷和尚。穷还不打紧,但又是和尚那可就麻烦了。”   金算盘笑笑:“你很风趣。这真是使我想不到的,所以我虽然从热呼呼的被窝里爬起来,好象也还值得。”   吕惊鸿摇却一下身子,使得她身上有些很突出的部份,摇颤得使人怀疑是火山爆发。她说:“小师兄,你半夜三更跑来,难道只不过想告诉我金哥哥这几句话?”   净意垂下目光,说:“当然不是,不过我实在也很想见见金施主,我记得好象从未正面见过他,也没有正式谈过话,所以既然我决定要走,见见他同时谈几句话也是好的。”   “你要走?”吕惊鸿讶道:“为什么?上哪儿去?”   “你们这儿明天开始就要打打杀杀,我赶快走一定没有错。”   净意仍然低着头,垂着目光:“我特地来告辞,并且把解药的方子和炼制秘诀告诉你。”   “我们小幻天家派目前只有你识得炼药。这是你使我一直不敢太放肆的本钱,你何以忽然肯教我呢?你不怕我变成荼毒天下无人可制的妖狐?你曾经这样说过是不是?”   “是的,我说过这话,而且我更记得当年我们小幻天家派耆旧犹存,人才济济,炼药秘诀有几个人谙通。”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想不通的是何以十年八年下来,却只剩下我一人还懂得这门秘诀?”   吕惊鸿走近净意,而由于净意是坐着的,所以吕惊鸿高耸酥胸简直快鼻子。也由于这种形势,所以净意和尚垂下的目光,已经不能避开她诱人的肉体了。   不过她似乎没有蓄意引诱净意和尚,看来只不过由于她一向动作大胆,一向全无忌惮而已。   她说:“我有时也想到这点,但如果会炼药的人通通死了,谁得到好处呢?”   净意和尚道:“我前几天了差点死了,我想如果你改变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会炼药的人通通死了,谁受害最大呢?”   吕惊鸿点点头,由于这个动作,净意和尚鼻子便碰触到她的乳尖。   她说:“唔,这相想法很有意思,我知道我是受害最大的人,所以只需要查出谁在幕后主使害死你,很多事就可以明白啦。”   金算盘插嘴道:“那么你快点说出秘诀,我不想惊鸿的命运竟是掌握在你手中,你连人家想饿死你也不能反抗,我看你实不很不中用。”   吕惊鸿笑道:“别对他这么凶好吗?他好歹是我的小师兄,如果不是他而换了个别的男人,恐怕那人早已扑到我身上丑态百出了。”   净意和尚不慌不忙念出秘诀。   在他来说,世上最秘密电子表珍贵的事物,其实只不过是镱花水月,根本是空幻,而不是实有,所以他并没有觉得丝毫惋惜,何况这两人全神贯注地聆听和记住秘诀时,却也正是沈神通大肆活动的时刻!   “世上一切最珍贵最美丽的人或物,其实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其实只是变幻的不永恒的虚影现象。”这种理论,佛家常常提到,但却不是佛家创造出来,而是宇宙内的的确确已有了这种现象存在,然后由睿智者以及觉悟者指出来罢了。   沈神通瞧瞧手上所戴着极薄的火蝠翼膜制成的手套(跟吕惊鸿的一样),由指尖开始已经变成紫黑色,这种可怕的颜色一直蔓延到掌心才消失。   本来黄色的火蝠翼手套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变成紫黑色,沈神通刚才却只不过掀开一具石棺盖之后,指尖碰触过一具女尸面孔,原因是从她面孔撕下一屋人皮面具而已。   如果没有这幅火蝠翼膜手套隔阻了剧毒,沈神通现在大概一事实上是横着而不是竖着,任何人当然也了解剧毒的作用,如果金算盘暗暗开棺验看女尸的真面目,那么他高深莫测算看见了也等于没有看见一样了。   棺内那张面孔虽然没有丝毫生气,但沈神通仍然吃了一惊,因为假如他不是已知道净意和尚正在跟吕惊鸿讲话的话,他一定以为这具女尸就是吕惊鸿。   女尸已可肯定不是吕惊鸿,而是龙门派的凌波仙子,这位仙子究竟是谁?为何不但象极了吕惊鸿,而又殓藏于石棺?   凌波仙子面具上何以附有剧毒,为什么吕惊鸿不许别人看见女尸真面目,如果那种剧毒是她施放的话?   吕惊鸿本是极冶艳迷人的绝色美女,所以这个很象她的凌波仙子,当然也很美,可惜香消玉殒,红颜已逝,她在世间上只不过是一场幻梦,她从前的悲欢离合,录时虽然也真实存在过,但现在来说,却不过是虚幻的现象历程而已。   其他三具石棺都是空的。   这儿一共四具石棺,无疑必有特殊意义。只不知道另外三具石棺打算给什么人使用?   沈神通悄然而又迅快将人皮面具恢复原状,吹熄了火折,他的人也同是溶入黑暗中。   犬吠之声从圆形茅屋传出。   靠近茅屋用拒马围成的圆形广场内,悄静无人。   大牧场十二铁骑来得最早,他们列队在木搭的看台左侧,眼睛都凝神观察战场以及四周情形。   这一块可供健马驰骋(拒马围起来的范围内)的战场,昨天已看过了,但今天却又有些许不同之处。   那是在中心二十余丈方圆之内,草地上竖着三十多根短木桩。每根木桩只突出地面两尺不到,看来既不是梅花桩等阵法,亦不是打算绊碍马脚,后者是因为木桩太矮之故。   人人都微露困惑神色,因为这些短木桩必有作用,可是他们的坐骑无一不是千中选一的龙骏,根本不必骑士指示,这些一流好马就能自动闪过或跨过,所以这些短木桩有什么作用呢?   世上有些事情是只要用心就可以想得通的,这句话其实也指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有些事情就算想破脑袋,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那些短木桩不但矮短,相隔又甚稀疏,对于马匹及骑士全然不构成威胁,然则对方多费这些工夫难道因为太空闲不成?   有几个人走近看台,最前面的是沈神通和侍婢装束的李红儿,稍后天点是刘双痕和崔家双姝,最后面还有一个人,长得挺漂亮俊拔的,这人就是陶正直。   陶正直虽然在后面,但因为沈、刘等人都停步在大牧场十二铁骑旁边,所以他后来先上,独自跃上两丈高的木台。   沈神通发出惊讶声音:“这些木桩是干什么用的?哪一位能解我心中疑惑?”   没有人答话,过了一会,沈神通又说:“我就算骑一头笨驴,也不怕木桩会绊着驴脚,何况是大牧场的追风快马?”   刘双痕发觉陶正直凝望着自己,就算是低能儿童也知道不大对路,何况刘双痕早已得过沈神通警告。   他的反应并不是躲避,而是向陶正直笑一下,眼光中,甚至也酃同赞赏陶正直年轻英俊之意。   “我叫刘双痕。”他说,“我知道你是陶正直,你能不能猜出那些短木桩的用意呢?”   陶正直欣然露齿而笑,话也答得很快:“沈神通居然也瞧不透么?这真使人难以置信的事。”   崔怜花立刻反驳:“笑话,假如这是东瀛秘术,沈先生不知道何足为奇?”   陶正直摇头道:“姑娘你错了,只要是真的道理,不论是东瀛、西土或者中国,总归是一样的。譬如石头就是石头,绝对不会由中国带到西方就会变成黄金。”   刘双痕马上接口问他:“然则这些短木桩到底是怎么回事?陶正直你知不知道呢?”   陶正直道:“这些木桩看来没太大用处,不过如果有些很长很细如头发的钢丝,系缚在木桩间,而对方却又站立在最中心位置,我看就算大牧场的追风快马,只怕也很难发挥攻击力量,相反的对方却可以不断地向马匹和骑士进攻。”   大牧场十二铁骑都为之面色大变。   这本是绊马索变化出来的埋伏,但由于很少发生,在固定场所内铁骑和徒步者决战情形,故此谁也没有见过这种埋伏方式,也因此谁也想不到竟是如此简单有效的埋伏。   世上任何追风快马,纵是日行千里,但若是腿脚碰上细钢丝,便不断了腿也一定踬蹶跌倒。   远处已出现一些人正同这边走来。   陶正直瞥视一眼,便又迅速道:“如果我带着长兵器,我一定先不攻人,而对付木桩,照我看,这些木桩并不十分坚牢。”   没有人肯立刻相信他的话,因为那些短木桩有一截深埋土中,而突出地面那一截也都比碗口还粗些,即使用长杆大刀能劈断一两根,只怕也得费去不少时间。   陶正直很快就变成木头人一样不再开口,这是因为不久就有人跃上看台。   金算盘跟所有的人都认识,所以不断点头挥手的打招呼。他身后有个由头到脚都裹在黑丝绒里的女人,面部也用黑纱遮起。   这个女人自然就是吕惊鸿,但她身边一顶软轿,轿帘低垂,里面却不知有什么人?另外还有十个全身黑色劲装,斗笠直压到眉毛使人看不见面的大汉。   其中一个黑衣大汉忽然跃下看台,嗖一声窜入拒马围内,迅即奔入木桩中心。   此人无疑就是黑夜神社杀手之一,却不知为何只有一个人出阵,难道他准备一个人对抗大牧场十二铁骑?   沈神通等人也都上了看台,金算盘才向大牧场众人说道:“在场中的人就是黑夜神社高手石田泓一。你们若是赢得了他,黑夜神社的首领濑川半藏对我说过,你们大牧场可以获得十万两白银赔偿金。”   “天涯海角”徐奔据鞍冷冷道:“我们昨天已经讲好,除了十万两白银,还要一个人。”   金算盘连连颔首:“啊,是的,是的,我已把话传过去。首领濑川半藏虽然病得很重,但他仍然很爽恰似,他答应把那凌波仙子女道士交给他们。”   徐奔目光中闪动着炽烈奇异光芒,声音也很不悦耳,“可是我没有看到凌波仙子。”   金算盘不但毫无表情,而且用那种置身事外的音调说:“我也没有看见十万两白银。通常来说,濑川半藏是很有信用的人。所以我敢担保银两部份,但‘人’这部份,我却不敢量上责任。”   “如果你金老板不保证的话,我怎知濑川半藏到时会不会赖账?”   “我也不知道。”金算盘说:“银两我可以垫付,只要是成色十足的纹银,张三、李四拿出都一样。但‘人’就没有法子代为垫付了,你说对不对?”   道理当然是对的,但徐奔并不来研究道理,所以对与不对跟他完全不相干。   徐奔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那是既炽热而又冷酷的杀机,使他那还算清秀的脸庞忽然变成森冷严肃。   “金老板,你的道理很对。”   人人都露出惊讶神色,而且眼光也都离开了金算盘和徐奔而转投向沈神通,因为这话是他忽然插嘴说的。   沈神通走前几步,位置换到看台左前方最边缘处,大概这样可使十二铁骑更容易看见他吧?他接着说:“只不过如果话不是你传的,而是大牧场方面又很相信你之故,我猜大牧场一定不会直接公开来贵府。他们其实也可以暗中行事,至于谁的手段高强些,那就要等事实证明了。”   金算盘皱眉不悦,道:“我替双方传话难道就错了?”   “暂时还没有。”沈神通说,“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事情超出你能力范围之外。”   他还有话说,所以只停歇一下,又道:“但人家既然是冲着你的面子前来赴约,假如对方失信的话,人家除了找你之外,还能够找谁理论呢?”   金算盘冷冷道:“我只管传话,而且这里是野趣园,而不是大牧场,也不是浙江杭州。”   十二铁骑忽然象一阵风一样退开两丈,动作既整齐划一,而又居然没有声响。   他们排成一个半月形,正面向着看台。这种阵势有何用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他们绝非闹着玩,绝非虚张声势,一定有某种特殊威力可以攻杀台上之人。至于他们将会攻杀的目标,当然不会是沈神通,而是金算盘无疑。   陶正直忽然大声道:“等一等,大家不要行动,我跟这些事情扯不上关系,等我走开你们再谈下去。”   他却忽然移动不了脚步,那是因为他碰到刘双痕的眼光,刘双痕那对明亮漂亮眼睛中露出鄙夷之意。   陶正直做了一件使自己后来也觉得奇怪纳闷之事,因为他无赖自私又唯恐被人占便宜的性情,他应该立刻躲到一旁看热闹。但他现在却忽然又道:“我真正的意思只是希望大家保持冷静,假如金老板理亏的话,连我也一定站在大牧场那这。”   要知道这种话别人讲出来不算稀奇,但以陶正直喜欢隔岸观火的性格,以及他目前代表何同的身份,实在不必要抢先表明立场、态度。   如果沈神通不是已经观察到他和刘双痕目光相触刹那间的表情,一定会怀疑自己对陶正直为人所下的判断了。   刘双痕欣然笑道:“我也跟陶兄一样,金老板,你须得负起多些责任。”   陶正直马上接口说:“对,对,至少也得答应告诉大家,那黑夜神社杀手们的巢穴何在。”   此人终究不愧是一代奸人,轻轻淡淡接上一句,就使得双方都对他发生莫大好感。   在大牧场这边的想法十分明显,只要能找到真正的仇人拼命,别的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在金算盘这一边,则只不过说出一个地点,不论真也好假也好,总之目前不必决裂不必以生死相拼。   金算盘朗声大笑,伸手指着战场中心黑衣低笠的石田泓一:“好,你们先杀了他再说。”   猎猎秋风中肃杀之意仿佛如霜如电,不但刹时传遍众人心头,还使得全场气氛忽然增添了无限残酷,无限森冷。   虽然战圈内木桩中心的低笠黑衣人一望而知来自异国,但他仍然是一个生命,并不因国籍而变成非生命的木石。   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名叫石田泓一的异国人,他也有梦寐难忘的故乡田园,也有魂萦梦牵的亲人和朋友,也有他的愿望憧憬……   他跟我们其实并没有分别,只不过人类用国界或其他界线做成种种限制障碍。教育有时使人类更愚蠢,因为他若是挥刀砍杀一个异国敌人之时,你不会内疚,反而自以为很对,自以为很英雄,这就是错误教育的后果了。   不过现在却不是研究和平共存理论的适当时机,因为如果石田泓一不死,徐奔他们不蛤拿不到十万两银的赔偿金,同时也不能救回凌波仙子,虽然事实上他们赢了,也已救不回凌波仙子,可是在表面上,大牧场之人确实有理由火辣辣拼这一仗。   大牧场十二铁骑忽然分为两他,每队六个人。   一队是由“玉石俱焚神枪手”孙忍率领,倏然从缺口驰入战圈内,而护送马玉仪的李政夫妇也在这一队之内。   拒马缺口马上就有仆人迅快搬移堵塞住。徐奔没有抗议或阻止,却纵辔当先带队循绕拒马缓走。这样一来他便与战场内的孙忍可以互相遥遥呼应。此是传统上最正宗的马战之术。   不过六匹坐骑碎步小跑之时,带头的徐奔居然心神产不十分集中。那是因为刘双痕已将凌波仙子的死讯用暗号通知他。   人死已不能复生,不过未死的人,除了报仇雪恨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凌波仙子的音容笑貌浮现于他脑海中,她的确很漂亮秀丽,可是命太苦了。   你不能与真正的心上人结合,我也从没真正得到你,因为我不是你的心上人。   徐奔惘然寻思和叹气,其实在目前情况下,他不该分心乱想,更不该叹气的。   但他仍然怅惘遥想:凌波仙子,你不得不托迹玄门力求解脱,但你的薄命并非到此为止,你最后仍然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手中,命运为何对你如此残酷?   战场上传来孙忍六骑驰骤蹄声。徐奔不但马上警觉,而且深深吸一口气镇静心神,立即全副心神投入战场里。   孙忍当先绰枪绕着木桩奔驰,由于这时石田泓一已经在不少木桩近顶端处系上彩色绳索,正确的廉洁是他在每两根木桩系上彩索,所以虽然每两桩变成一个单位,因而每个单位之间尚有缺口通路,但看起来却已好象是一个八阵图了。   因此孙忍等六骑没有鲁莽冲入攻击石田泓一,表面上已有足够理由。   何况陶正直已经提示过,很可能另有细如发丝的钢索,那才是最可怕才是致命的埋伏。   假如两个单位之间竟有细如头发的钢丝连结着,而你却贸贸然催马冲入去,后果可以不问可知,尤其马翻人仆之时,实在很难躲得过精光雪亮的东洋长剑。   在看台上几个人之中,最忙就是沈神通,忙碌并不要紧,至多劳累一点而已,但是沈神通的“忙”却与旁人大大不同,那是因为他的忙碌关系到不少人的生死,所谓不少人,当然包括了他自己在内。   所以他的忙碌还不许出错,老实说,这种条件真是使人产生高血压、胃溃疡的条件。   沈神通虽然站在台边一步也没有移动过,但他忙碌的是“观察”,也并不是烧开水端茶拿东西等等。   由于他必须小心地不着痕迹地观察金算盘、吕惊鸿,以及在台上团团围住那顶轿的八名黑衣低笠大汉,这本来已经足以使眼珠滚动得没有片刻停止。何况另外还有一个可怕可疑人物--陶正直。   这个人绝对不能不小心监视,因为他有能力无中生有弄出很大麻烦,更可能的是今日的凶杀场面,他已经暗中参与了。   李红儿挨在沈神通的背后,惊惶神态使人望而生怜,也因此看起来,她好象是沈神通的女儿而不是婢女。   她听到沈神通用低微如蚊叫,但却十分清晰声音说话,她当真有点奇怪,为何人类竟能用这么低细声音说话。   幸而她虽是一面奇怪,一面却仔细聆听,一字不漏。   沈神通告诉她:“你帮我盯住陶正直,这家伙长相还算英俊,你是女孩子,所以你时时看他不会引人注意疑心,陶正直说不定会向你笑笑,但你可别着迷才好!”   末后那一句分明是开玩笑的话,但在这种紧急险恶形势之下,沈神通还怎能说笑呢,他的神经难道是铁铸的。   沈神通不但要注意观察台上的人,还不能不知道战场内外的情形。   只见孙忍率领铁骑绕着数十根木桩驰转数圈,六骑忽然散开,分从四方向中心处的黑衣人急骤冲杀。   他们各从单位之间(每两桩系有彩索者)的缺口攻入,六匹铁骑宛如奔雷掣电,大枪长矛一齐指向正中心的石田泓一。   骏马铁蹄敲出扣人心弦震耳急响,还有枪矛锋刃闪映出的寒光,没有人能够不屏气凝神等候一刹那之后的结果。   六匹铁骑居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细如头发的钢丝”的想法,似乎已是洪荒古老时代的神话一样荒诞不经。   石田泓一象一缕黑烟贴地飞闪,他显然也企图反击,并且以砍断马脚为主。但大牧场六铁骑来去如风,六支长矛大枪一击不中,各自交错驰出木桩范围。   六匹马拨转头再度猛攻,声势之威猛迅急宛如狂风暴雨。   但那些短木桩在第一回合中,已显出奇异用途,原来石田泓一象四脚蛇一样贴地窜绕于木桩根部之时,悍猛强劲的长矛林枪攻势大受阻碍,就象要鞭打困于铁屋内的狗,虽然那只狗已被困住,但鞭子却也同时失去鞭打的效用一样,除非把它赶出来,或者走入屋内,否则最多只是“困”住它而已!   大牧场第二回合攻势眨眼间无功而退,第三次攻势立刻又出现,沈神通望住战场,此时却听到李红儿悄声说:“他忽然露出很奇怪的笑容。”   李红儿口中的“他”就是陶正直,既然陶正直忍不住露出奇怪笑容,当然必有问题发生,这个问题也自是与他讲过的话有关。   果然那驰骤于木桩范围内的六匹铁骑,忽然有两骑连人带马直仆落地,白刃精光连闪,却是石田泓一鬼魅似地掠过,当他掠过倒地人和马之时,长剑扫掠如电,所以光芒连闪。   跌倒的两匹马前腿都已断掉,它们前腿之断正是踬蹶原因,但跟着马首跟身躯分开,便却是东洋长剑所做成的了,事实上不但骏马身首异处,连两个骑士们都一样,只见两颗脑袋带着血箭,滚开老远。   陶正直果然没猜错,只要木桩系上头发般钢丝,就可以收到这些骇人效果了。   六骑已剩下四骑,领队的孙忍怒叱如雷,哗啦啦蹄声响处,竟然独自向石田泓一冲杀而去。   崔家双姝首先惊叫出声,因为世间有很多事情固然必须有不怕死的勇气决心才办得成,但却又不可不知也有很多事情绝对不是匹夫之勇能够解决的。   那孙忍单骑猛攻之举,勇则勇矣,无奈太使气孟浪了,所以如果他忽然人仰马翻,忽然脑袋和身体分家,实在不算奇怪之事。   连刘双痕也忍不住大大叹口气,不过他耳边马上听到陶正直的声音,是用内力聚成一束送入耳中,故此十分清晰。   “不必叹气,”陶正直说,“因为孙忍已经相信我的话了。”   话声未歇,只见孙忍大枪挑处,四根木桩随枪飞上半空。   孙忍跟着猿臂一伸,掣出佩刀,劈中象闪电般攻到的东洋长剑,他这一刀势猛力沉气度豪雄之极,显然是正宗少林六合刀法。   虽然石田泓一身子歪了少许,以致稍失去重心,但孙忍已没有机会趁隙再攻他一刀了,那是由于他坐骑速度太快,故此一掠而过,又由于孙忍必须急急绰枪对付细如头发的钢丝,他也实在腾不出手和时间杀敌。   只见又是四根木桩(每两桩算一个单位)被大枪挑上半空。   陶正直的预测完全正确,人人都已明白石田泓一先以夺目的彩索做绊马索,然后于真正交锋时才使用钢丝做暗的绊马索,石田泓一果然一举杀死两名敌人。   但问题却却出在何以那些木桩如此不坚牢?何以大枪一挑就飞起四根之多?   话说时罗嗦,其实这时已经另有一骑宛如飙风掣电般向石田泓一冲杀。   只见这一骑也袭用孙忍的方法,长矛先挑向两个单位之间。   长矛矛尖在朝场下闪闪生光,故此人人看得格外分明,但见矛尖微微一沉,显然已碰到钢丝形成的障碍。   紧跟着那银衣骑士大喝一声,两膀使劲往上猛挑,可惜这一次却有了变化,没有人看见木桩飞起,相反的却是那银衣骑士叭嗒摔跌地面,而跟着就是那匹矫健骏马,前膝处忽然断掉,于是也仆倒了。   当这此变故发生时,石田泓一好象钣魅般飘闪掠过,划出两道电闪剑光。   人和马一齐少了脑袋,鲜血喷溅中隐隐听到有人发出呕吐声音,想呕吐的人不止一个,在沈神通背后以及崔家两个极美丽的孪生女都捧着胸口伸长颈子,嘴巴发出“呕呕”声音。   杀人固然很不容易(你不信就不妨亲手杀一只狗试试看,如果你不是行家,保证你杀了半天,弄出一身臭汗,也还未曾杀死那只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即使“看见”杀人而要保持镇静,亦是极其不易,通常的反应是十分恶心而引起呕吐,也有些人就大叫一声便昏倒了。   沈神通听到呕吐第一个反应就是:李红儿已经失去监视陶正直能力了,其次是:除了陶正直之外,别人的表情如何?   他所关心的“别人”其实只有两个,那就是金算盘和吕惊鸿,他绝对不肯放过这个观察机会,所以他的头和身子马上超过九十度直角,他的眼光当然也立即掠扫过这些人的面孔。   首先是陶正直,他双眼和嘴角都流露诡谲以及开心意味的笑容--可见得他是故意隐藏了一半危机。   其次是吕惊鸿,由于她面上有黑纱遮掩而看不见表情,不过现在观察她的人是沈神通,当然大有分别,所以吕惊鸿隐藏于面纱后面,尽是刺激满足的表情,已经在身体各部份细微动作中告诉沈神通了。   第三个是金算盘,他不但没有刺激满足表情,甚至还稍稍露出不甚耐烦之意。   金算盘既不满意,亦无怜悯,他只有不耐烦,然则他等候的是什么?究竟什么场面才可以使他觉得刺激和满足。   这些人似乎都已经疯狂,沈神通暗中寻思,普通人若是变成疯成,已经十分可怕,也已经十分不易制服,何况是这些一流高手。   还有最麻烦的问题是,朝廷律例明文规定:凡是心神错乱者,任何行为不负责任。   所谓“任何行为”,自是包括了伤人、杀人在内。   换言之,如果有人能证明金算盘、吕惊鸿、陶正直乃至黑夜神社杀手们都是心神错乱者,则不论多少人被他们残杀虐待而死,也都不能象待正常人一样审判和制裁他们。   这种法律在受害人乃亲友看来,当然是不合情理之至,哪有杀伤人家、强奸人家、甚至杀死人家的犯罪者,不可以受惩罚的?   这过话说回来,若从另一个角度观点来看,“惩罚”、“制裁”对于心神错乱者其实已失去意义,法律本来就不是为“报复”而设,所以受害者以及亲友也只好自认倒霉了,谁叫你不是心神错乱呢?不过如果有权选择的话,相信你也决不肯自愿变成一个心神错乱者,虽然你明知可以获得法律上若干特权。   总之,沈神通考虑到就算能够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但如果他们到时一表现出心神错乱征象,情况马上会转变,转变成法律完全失去了效用。   但这还不是问题,真正问题出在这些人,似疯狂而又非疯狂,除了某些情况之下,他们比任何人都清醒,更为理智。   所以对付这种人,怎能大公无私地依法办理呢?   上述种种观察以及结论也是说时罗嗦,其实却有如电光一闪就掠过沈神通心头了。   沈神通一回头,已看见战场中形势的变化,那是石田泓一忽然以鬼魅般飘忽迅快动作,离开了木桩范围。   任何人凭常识也知道石田泓一若是没有木桩以及细钢丝的帮助,一定挡不住大牧场猛急如风火的冲杀攻势。   刘双痕惊讶得不觉大声道:“他想干嘛?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   他大声说话,这一点使沈神通万分激赏,因为此举显示刘双痕果然智慧过人,原来刘双痕不但发现陶正直对他生出“可怕”之情感,并且还知道陶正直必会回答他的疑问,于是就马上利用这种奇异的(或者可以称为呕心)条件。   “他绝不想死。”陶正直果然回答,“我猜他大概要利用那些狼犬……”   石田泓一身形又飘忽又迅快,一眨眼间已经到达圆形茅屋。   屋内数十头狼犬急噪狞恶的咆哮吠叫声听来十分森厉刺耳,但他却好象听到仙乐一样,因为它们不蛤可以救他一命,而且还一定可以咬死一些敌人。   本来这是最恶毒的秘密武器,在预计中出到这一招,必可一举杀死所有敌人。   谁知大牧场的铁骑不但个个武功高妙,大是超出事前估计,而且那些极坚牢的木桩,却也忽然十分作怪,竟会被孙忍大枪挑折了八根之多。   所以大牧场虽然只分出一半人马,而这半人马也已死了一半,但石田泓一的确已支持不住,不得不发动最后的秘密武器,虽然这一来秘密已泄露,还有六个大牧场的人已不能再用这个方法对付,但石田泓一已经顾虑不得这么多了,究竟性命是自己的,如果失去这条唯一的性命,就算大牧场人马全部死光,这种战果实在也跟他毫无关系了。   石田泓一一下子就掠到圆形茅屋,并且依照预定路线,跃上茅屋顶中心位置。   这时他的身体已经掉转变成头下脚上,好象“插水”一样向茅屋顶插下去。虽然姿势变成如此,但石田泓一自己却知道并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但不吃惊忧虑,反而十分高兴。   因为他疾插下去的位置由顶屋直到地面,却没有阻隔,茅屋内本来有个巨大铁笼,但这个位置却开了个圆洞。不过如果地面仍然是地面的话,石田泓一就算不至于撞昏,也一定仍然处身狗笼里面,不会觉得愉快。   由于他知道有一个地洞,他可以很容易就躲入那还算宽敞的地洞内,因而犬群既对他不能构成威胁,而且若另有别的灾害,他也只不过是隔岸观火而已。   他下降速度极快,霎时已穿过茅顶,也穿过铁笼上的圆洞,当他抵达地面时,一只手也已经扳开一支钢闩(没有武功的人自然是做不到这一点)。他顺顺利利从轻巧翻板一个洞口掉了下去。   他还听到翻板打个转之后“卡达”锁起的声响。这是使跟踪而来的狼犬群不至于也掉在地洞里的精巧设计,上面虽然下不来,但他知道可以随时出去,故此十分放心。   可惜突然有一件不在计划之内的情形发生,使他一切高兴与放心都化为乌有。   那就是当他提气轻身想打个跟斗,以便双腿落地之时,顶门忽然一阵疼痛,那是被针刺的疼痛而已。可是顶门却不是别的地方,顶门就是天灵盖,亦即是婴儿出生时头顶软凹微微跳动那一块。   人类全身许多地方若是被针刺入,那怕二三寸深也最多不过是疼痛而已,可是天灵盖位置若被针刺一下,简直就如心脏被刺中一样。   石田泓一“咕咚”一声,象死猪一样掉在地上,便不足为怪了。   圆形茅屋的茅顶和板壁忽然有三十几个大火头冒起,转瞬间就变成火海一样。   别人不去说他,沈神通却及时看见金算盘对于这一切(包括石田泓一倒插入茅屋,以及茅屋起火)完全没有丝毫惊讶神色,因此不问可知,这一切情况他早已知道。换言之,金算盘即使不是这些事件的主角,也必定是支持以及介入得很深。   茅屋做成的火炸弹使狼犬群疯狂吠叫奔窜,这时铁笼有一扇门忽然打开,犬群狂奔疾冲而出。   它们冲出火海,却还未可以自由逃走,因为它们也被拒马圈住,而此时,大概它们早已受过攻击马匹的训练,所以一有机会就自然而然会施展悍猛攻击了。   孙忍虽然能够一枪挑飞两只狼犬,但马脚仍然被另外两只狼犬咬中,顿时跌下马来。   其余还有李政夫妇两人亦是如此,仅只是一照面间就被犬群弄得摔在地上。   孙忍和李政夫妇双双一跃而起,反而精神抖擞,掣出刀剑,现在他们已不必顾及马匹,反而挥洒自如。   很多人常常被习惯支配,因而有很多顾忌,他们更常常被这些顾忌弄得束手缚脚,弄得连性命都丢掉。   大物场的人就是习惯保护坐骑,所以木桩细钢丝和狼犬群都构成莫大的威胁,这种习惯不是不好,在关外辽阔无垠的地方,加上他们的职业,坐骑的确万分重要,可是换了地方,这种习惯就显然变成累赘了。   现在孙忍以及李政夫妇被迫弃骑步战之后,情形反而立刻改善,只见他们刀剑齐施,有时加上拳打脚踢,那群狼犬迅即有一半以上被杀死或无法行动。   他们当然不是站着等候恶犬攻击,而是迅速窜跃追杀,这种战术一方面为了心爱坐骑之死而泄愤,同时又准备石田泓一出现而能够主动围攻追击,他们无一不是经验丰富的武林人物,一看茅屋火起得古怪,就知道石田泓一必定会再度现身袭击。   但是石田泓一好久还不曾出现,反而有三个黑衣人从地底钻出来。   他们显然有某种方法可以使狼犬不攻击他们。所以在他们牵制之下,狼犬攻击力量马上增加许多倍。   沈神通一直不停注意金算盘表情(他占取边角位置便是为了便于观察)。直到这时才发现金算盘疑惑而又惊讶,还用手碰碰吕惊鸿,低声说两句话,吕惊鸿也有回答,不过由于相距稍远,沈神通听不见说话内容。   但沈神通已经有很多资料可供推测了。何况李红儿居然又能够再度盯住陶正直,悄声向他报告说:“他瞧着金老板,他笑得好象很得意。”   她这个报告使一切混乱情势马上给澄清了。   显然现在的局面很使金算盘吃惊。因为那石田泓一应该早就及时再出面领导攻击行动。   而埋伏在地底的人也不应该只有三个,因为大牧场一共有十二铁骑之多,假如全部投入战场,以这么少人手和犬群,绝对没有必胜之理,由此可知埋伏地底的人手就算没有十个,也至少有八个。   可是其余的人为何不现身助战,石田泓一又因何故至今踪迹杳然?难道他真的葬身火海中?   那陶正直得意笑容泄露了答案,他是机关埋伏之学天下无双的“巧手天机”朱若愚嫡传弟子,所以茅屋以及战场内任何古怪他必能一眼瞧穿,同时亦可以肯定他必能转轻易囫就予以相当程度的破坏。   故此情况就变得古怪不合理,而且使得金算盘等人十分惊讶疑惑了。   若以合理情形推测,那石田泓一应该紧跟着狼犬群出现,再加上十个八个杀手配合行动,则孙忍等人坠马之时,必定没有一个人能够不身首异处。   大牧场另一个领队高手“天涯海角”徐奔已经施展出看家本领,人人才听见弓弦劲响,拒马圈内已有一名黑衣人和一只狼犬齐齐翻倒,此外,还有一个从看台跃下的捧刀黑衣人被阻,暂时停止向战场跃入的企图。   他这一手神箭绝艺实是非同小可,人人仅听得弓弦响了一声而已,但事实上却是不同方向的三处地方都同时遭受到威力极强的攻击。   战场内武功较弱的李政夫妇在极险中各自得到劲箭之助,不但反危为安,还连杀了四只恶犬。可是武功最高的孙忍反而糟糕之至。   孙忍并非武功方面不如敌人而糟糕,而是他那把特别厚特别重的利刀劈出之际,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砍死一只恶犬,然后才招架黑衣人的东洋式长剑。问题却出在他的眼睛,因为他眼睛忽然看见刀下那只恶犬根本不是狗,而是人。不但是人,而且是个乳房相当巨大摇摇晃晃的女人。   至于这个女人长得漂亮不漂亮?是年轻的或者年纪已老?孙忍就没有法子分辨了,因为她四肢着地匍匐爬行如狗,一时可看不见面目。   在孙忍这种情况之下,实在也没有时间可以端详观察那个象狗的女人,他只不过猛一叫劲煞住刀热,敌人白刃已经电般划过他胸口,孙忍大吼一声,振腕一刀劈出,可是这一刀却被敌人挥剑架住,刀势显然已没有力量,故此立刻歪滑一旁,对敌人丝毫不构成威胁。   这意思就是说,由于孙忍没有斩断那“女人”颈子,所以也不能及时封架敌剑,因此自己胸口便多了一道血痕,他魁梧的身躯只摇晃一下便摔跌地上,他永远不会爬起来了。   如果有人现在去检查孙忍的尸体,一定可以发现他死不瞑目。   因为他败亡原因不是技不如人,而是一念的“恻隐”,如果他根本不理会是人是狗,总之一刀挥过立即回刀自保,现在肯定还生龙活虎追杀敌人无疑,人身为当世高手,却死得如此窝囊,如此不明不白,教他如何能够瞑目?   徐奔以及其余手下当然无暇评论孙忍死得瞑不瞑目的事,他们六张大弓一齐施展,弦声连珠暴响中,只见拒马圈内三名黑衣人还有三只恶犬一齐溅血跌倒。   其中有两个黑衣人乃是因劲箭牵制失手,而被李政夫妇劈死,但那个杀死孙忍的黑衣人,却是被徐奔连珠快箭射穿了心脏而死。   拒马圈内人和狗的大量死亡,使得鲜血喷洒染污了许多地方,也使人感到阵阵惊心动魄的惨厉气氛。   茅屋火势渐弱,石田泓一还不出现,不问可知他也永远不会出现了,那两个象狗一样飞快爬行的女人则已颤缩于最远角落。   徐奔现在全副心神集中于那个捧刀黑衣人身上,他已经完全忘记拍档孙忍发生的任何事情,这是因为他的穿杨神箭曾经被这个黑衣人随手用刀鞘拍落地上,故此他已估计出这个敌人功力造诣精深之极,一定是平生第一次碰上可怕的强敌。   所以他忘掉孙忍而全神贯注那敌人身上,实在是很明智很正确的反应。   看台上还有八名黑衣大汉,却只有五个飞跃落地,排成一列站在捧刀黑衣人后面,这等阵势就算是普通人也明白,乃是六个对付六个人之意。   另有一层深意,带头黑衣人打算独力对付徐奔,所以命手下准备应付其余的铁骑,以免碍手碍脚。   这种方式大有古代骁将挑战之风,从前打仗往往双方大军对垒结阵之后,双方各派骁勇大将出阵交锋,在彼此数以万计或更多眼睛注视之下,先来一场决斗,这一场决斗的胜负当然对军心斗志大有影响,不过现在不必分析讨论,以免离题太远。   总之,徐奔方面的人也全部立刻明白对方意思,所以五匹铁骑骤然退后两丈,只剩下徐奔单骑匹马凝立原处。   徐奔厉声道:“本人是辽东大牧场徐奔,你请报上名来。”   那黑衣人微微举手,自后一排五名手下便立刻退到台下。   他又举手掀掉斗笠,露出浓浓眉毛和国字型脸孔,额上和眼边一些皱纹则显示出坚忍性格和风霜痕迹。   “我是岩岛健。”声音铿锵有力,一口北方话居然字正腔圆。“本来我也不过是旁观者,我真正的对手是沈神通,但我却很想知道石田泓一发生什么事?还有七个埋伏在地底的人何以不现身,也没有声音?他们发生什么事?”   徐奔当然不知道石田等人发生什么事,但如果马上回答不知道,好象也不大妥当,所以他先游目扫瞥拒马圈内血腥冲天的战场。   那李政夫妇已经跃出圈外,所以剩余的七八只恶犬也因失去攻击对象而不再咆哮吠叫,另外两个象狗一样的女人还蜷缩于远远角落。   徐奔并不注意那两个女人,只顺便小心观察一下李政夫妇,因为李政的妻子“贞烈夫人”已经受伤,他想知道的是她伤的严重不严重,是不是需要马上敷药以及马上先送走她?   李政娘子外表上看来象个男人,唯一不同只是身材矮细些,但男人中也有很多是矮细个子的,所以这一点并不成为她乔装男人的障碍。   不过她终究是个女人,所以跃出拒马圈之后,身子就不知不觉倚靠着李政,好象这样便能够减轻她的痛苦。   徐奔一时观察不出李政娘子伤势如何,但无论如何他胸中仇恨愤怒又加强了许多。   他自己知道:“凌波仙子”之死(沈神通查出,而由刘双痕刚刚通知他的),已经足以使他怒恨得可以杀死黑夜神社和金算盘等一切人,而现在加上了孙忍等人之死和李政娘子之伤,更是使他有如火上添油。   但当前最重要之事,却是如何使受伤无力拼搏的李政娘子先离开此地?   所以他没有立刻爆发仇恨愤怒,回过头还向岩岛健微微一晒:“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算知道,难道你认为我肯告诉你?”   岩岛健大声道:“你肯,因为我们两个将是堂堂正正拼斗,不靠人多,也不靠暗算诡计。”   徐奔不禁肃然动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可惜我不知道,所以无法奉告。”   金算盘走前两步,大声道:“岩岛先生,你是第二阵主角,你不应该介入这一阵的。”   岩岛健迟疑一下,才转身向台上深深鞠躬行礼,道:“是。”大步行开,一跃上台。   但台下还有五名黑衣大汉,却没有跟他回到台上。   金算盘又道:“徐兄,那五人原都是第一阵对付你们的,所以如果他们不肯认输还要挣扎,你这一场还未算赢。”   他的话其实已暗示那五名黑衣大汉都只是副选之才,所以才有“认输”“挣扎”等字眼。而岩岛健迟疑一下才肯回到台上的小动作,亦显示他心中认为这些黑衣大汉不会是大牧场铁骑的敌手。   沈神通朗笑一声,徐徐走向岩岛健。   这时他带在身边的侍婢李红儿可就派上用场了,因为沈神通在发出笑声前,已经吩咐她几句话,李红儿走到崔氏姊妹身边,她声音低微清晰:“请刘先生想法子通知徐奔,真正杀手在那五个人当中。”   刘双痕和崔家姊妹本来就在一起,所以崔家姊妹听得见,他也听见了,在百忙中他还忘不了自言自语赞叹一声:“唉,沈神通,真不愧是沈神通。”   当然他不会耽误沈神通的交代。故此,他也长笑一声走出去了。本来人人注视沈神通,因为这个人一向有鬼神莫测的本事,往往很平凡的一件事,到了他手中就变成诡奇多变,使人目不暇给。   但刘双痕跟着一出来,连陶正直也为之动容而跨前一步,这一步其实离中心位置尚远,这只不过是每个人的一种下意识反应,你若是想维护想帮助一个人,自然是离他越近越好。   刘双痕微微而笑,那张秀丽俊美面庞散发出连男人也惊赞魅力。“沈神通,请你不要节外生枝好么?”   沈神通皱眉说:“我节外生枝?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刘双痕仍然保持面上动人的笑容:“总之,岩岛先生已回到台上,你就不应该出声了,假如你是为了大牧场方面有人受伤,所以就要先替他上药包扎,甚至送他离开,这件事情亦不能算是很好的借口。”   金算盘连连点头,道:“刘兄的话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刘双痕又道:“若是因为你或很多人都不适应做上药包扎工作,我现在叫一个人去做,希望没有人反对。”   目前自然无人反对,因为他究竟派谁去做还没有人知道。   陶正直挺身而出:“我去好不好?”   刘双痕向他笑笑,却摇摇头:“不太好。”   陶正直大为讶异:“你信不过我?”   “完全不是这意思。”他口气之斯文温柔使人实在无法对他生气。   崔家姊妹之一婷婷起身,她的动作已极明显表示要去替人上药包扎,另一方面她那娴雅美丽纯洁笑容,竟使得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也竟然无人开声反对。   那清丽得沁人心脾有如百合花的面庞和婀娜身影飘落台下之后,刘双痕这才解释说:   “她去比较适合,因为伤者是个女人。”   许多目光回到他身上,惊讶中带着谅解。既然伤者是女性,当然由崔家姑娘动手最妥,而且以她的身份似乎决不会偏袒任何一边。   但后面这一点许多人都弄错了,崔怜花本来就是去进行一件大大偏袒“大牧场”任务。   这就是徐奔等人忽然个个向台上的沈神通、刘双痕等人投以感激一瞥的理由了。他们接着集中注意力在那五名黑衣人的身上。   徐奔现在自然能够很快找出最可怕的杀手了,那是在左边第二个,身躯较为修长,看来近于瘦弱,服饰装束兵器都和其余四人一样。说到兵器,那五个黑衣人全都是左边腰带插着一长一短两口利剑。   这个身形瘦长的黑衣人唯一与伙伴不同的,便是两口剑的长度,他的长剑比别人长了三寸,而短剑则短了一寸有多。   老实说,如此细微的不同,若不是得到提示而细加观察,一定极难发现的。   天下兵器不管是东洋的也好,中土的也好,种类开头虽然极是繁多,但道理却总是一样的,以“剑”为例,那也一定跳不出“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定律。   由此可知道,这个瘦长黑衣人比起伙伴们,无疑是杀手中的杀手了。   徐奔很有礼貌地询问对手们姓名,由于美貌动人崔怜花扶着伤者一步步走开,她们走得并不快,尽有时间说话,所以双方也就互通了姓名。   徐奔等人更确定那名叫大野丰前的瘦长个子必是沈神通要他们注意的人了。因为他报出姓名之时,曾经有过那么一下子迟疑。   只有沈神通一个人知道(除去金算盘方面的人而言),大野丰前是黑夜神社第三把交椅人物,此人武功会不会高过岩岛健不可得知,但可以相信至少也不会逊色。黑夜神社歼灭大牧场铁骑的决心由此可见。   不过这个结论虽然明显,却有点不合逻辑,因为大牧场只不过派来十二铁骑而已,就算全数歼灭,仍未能动摇大牧场的根本。那么黑夜神社这方面有什么得益呢?他们何须做如此费神费力之事?何须结下如此危险强大的仇敌?假设杀尽大牧场十二铁骑,对谁最有好外?   沈神通慢慢向原来位置走回去,但忽然停步转而望住岩岛健,“岩岛先生,”他大声说,“既然下一场轮到你我,所以我实在忍不住想比较一下我们的眼光。”   这个人一说话,就使得全场瞩目,没有人敢漏掉任何一句话,或者形容为没有人“肯”   漏掉似乎更恰当。   比较一下眼光既不妨碍真正拼斗,又能增添无限趣味,莫说应该无人反对,其实无人鼓掌赞成已经不大合理了。   岩岛健声音洪亮得很,应道:“我不大明白沈兄的意思。”   沈神通道:“请你说出你们方面五位好手哪个最先败亡?我来猜测大牧场方面是哪一位,当然我不是大牧场的人,跟他们也不熟,这一点是必须事先声明的。”   吕惊鸿发出银铃似的笑声和话声:“真有意思。沈先生,天下只有你想得出这种主意了。”   岩岛健一望而知由台上到台下没有人不赞成的,他为人亦有爽快和有魄力的一面。当下立即点头,沉吟一下,说:“我方是清水次郎。”   沈神通心里欣然微笑(他面上绝对不会露出任何会泄漏内心感情的表情,若他不愿意的话)。因为岩岛健这一开口,沈神通就有了收获,也等如赢了这一场事前的小小战役。   他有两个收获,第一个是他已能够确定岩岛键此人是真正或假的爽直。第二个收获是他可以趁此机会告诉徐奔,指出黑夜神社费了那么多功夫,那么多的人力,真正目标竟不是大牧场,而是徐奔本人,因此大牧场其他的人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只要徐奔死了,一切都很快结束。而为了摆平大牧场方面的梁子,金算盘甚至会付出十万两纹银而不至于赶尽杀绝。   人人都在等候沈神通开口,只见他伸手遥遥指住徐奔:“你,是你,徐奔兄,是什么理由希望你自己知道,而我却只希望我这次没有猜准,岩岛先生也跟我一样,这样我和他就不分胜负了。”   他当然没有把握敢说徐奔一事实上猜得出对方为何竭力想杀他之故,却敢肯定徐奔知道必须先杀死的人是大野丰前。   徐奔仰天大笑,接着大喝道:“清水次郎,你敢不敢出来和我决一死战?”   表面上看来,徐奔找上清水次郎为对手似乎不合理,因为岩岛健认为清水次郎是最先败亡的人,而最先败亡者当然就是最弱的人。徐奔是人所共知、目所共见的领队,他怎可向最弱之人挑战?   但深想一层就不同了,这意思应该是因为清水次郎是最强者,所以双方一旦接战之时,清水次郎自然会找上也是最强的徐奔,因此如果他技艺比不上徐奔的话,无疑就是首先败亡的人。   所以徐奔向他挑战并不曾引起任何人惊讶奇怪。   五名黑衣人当中一个体格魁梧的大汉按剑大步行出来,厉声道:“我是清水次郎,你,八格牙鲁,出来。”   徐奔左手高举,身后五骑倏然又退了两丈,动作齐整划一,十分漂亮。徐奔本人却忽然弃鞍落地,徒步向清水次郎走去。   他弃马之举很多人都很不以为然。因为现在徐奔身上只有一把长剑!他最可怕的箭术却因为大弓、长箭都留在马鞍而等于没有了,这一点可从金算盘、岩岛健面上细微表情变化看得出,徐奔此举大概真的很不明智。   两人越行越近,迅即进入可以出手互攻的距离。只见双方一齐掣出兵刃,那清水次郎双手将长剑平举,剑尖指住敌人,剑把则几乎碰到自己眉心。   徐奔左手扔掉剑鞘,顺势平伸捏住剑,反手也向右方平直伸出,剑泵却垂向地面,左脚提起,使出极平凡的“鹤立鸡群”招式。   他的招式看来好象门户大开,好象欢迎敌人杀入,但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所以两人对峙了一会,清水次郎虽然剑尖笔直拟指徐奔,却没有吐剑攻击。   清水次郎决计不是谦让客气,而是不敢,因为他感到敌人虽是门户大开,可是全身上下没有丝毫方寸的松懈空隙,尤其是双方的“距离”使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头痛,也感到迷惑。   清水次郎曾刻苦修习上乘武功,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距离”上发生问题,这是因为凡练武的人一开始就十分注意“距离”问题。练武者比起常人,距离感要敏锐许多倍,更何况是武林高手?   清水次郎显然很有问题,试想如果你运足功力一剑刺去,根本还未能碰到敌人,请问你那时岂不是既尴尬丢脸,而又危险之至?   幸而这时大野丰前等四人忽然快步直冲上来,清水次郎听到脚步声之后,暂进还可以按兵不动。   那大野丰前等四人脚步一动,大牧场五匹铁骑也自蓦地蹄声如雷。只见这五骑好象有无形糖胶粘住似的,速度一样,姿式也一样,宛如狂风扫落叶一般,以稍稍有点弧形路线,绕过了徐奔而冲向敌人援兵。   大牧场铁骑名不虚传,果然既劲厉又迅急无匹!一眨眼间已施展出长枪大戟冲锋陷阵之威势。那枪戟寒光以及雷动铁蹄一泻千里,顿时将四名驰援黑衣人冲得四散。   此时清水次郎连退三步,徐奔也跟着迫前三步,但他目光四闪观察,发现果然最靠迫他们的一个黑衣人正是大野丰前。   唉,罢了。沈神通呀沈神通,你真是当代奇才。我们的旧帐不必结算了。因为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徐奔一面苦笑寻思,一面已收拢目光注视着清水次郎,装出马上就要全力出手攻击的样子。   思想的速度当然比动作快得多,以世上所知最快的光速比较,我们至少一下子可以想到太阳系外的半人马座。但光速虽然快达每秒约三十万公里,要到达半人马座也要八年半之久,如果用现代的太空船走完这一段路,那就惨了,保证任何人都不肯做这艘太空船的乘客,原因是此船要花一百万年的时间才能抵达半人马座。   总之“思想”速度自然快过光速,因为思想本身其实并无速度,如果思想有速度,则天文学家不必争论宇宙是有限或无限(如果思想有速度,则宇宙当然有限,因为我们的思想一下子就可以到达宇宙边缘了)。同时由于速度突破了“光障”(即光线速度是极限有速度),连相对论也就不能不修改了。   这儿忽然提起“思想”与“光线”速度,原因是徐奔一方面想个不停,而另一方面又有动作。   当他继续向清水次郎迫去之时,除了叨念自己不是沈神通敌手之外,居然还想到那真正大敌大野丰前将会采取的战术。   哼,这厮一定想利用清水次郎的生命,找出我会致命的一丝空隙。   在他感觉之中,不但大野丰前很刁滑恶毒,而那煽风拨火穿针引线的岩岛健也正是同一类可恶货色。   这一场我大概不至于出问题了!因为有你沈神通点破点醒,徐奔思想流转得更快。我只希望沈神通你也过得岩岛健那一关……   他的剑终于发出,是“奔云十二剑”攻势最迅猛的“无回势”。   但凡是观看注视着徐奔、清水次郎战况之人,无不为之愣住,因为徐奔这一剑并不是攻击清水次郎而是相距六尺左右的大野丰前。   大野丰前不得不挥剑封架!他自认的确还没有碰见过剑法以及身法都如此神速的敌人,他这时身子顺势飘向左侧八尺之远,但他已感到虽然使出最厉害的“魅隐”身法,却是八成还是未曾逃脱敌剑威力范围。   所以大野丰前回手一剑硬斫,而他的人却忽然躺在草地。   自然他不是当真躺在地上,而是躺在地平线之下!原来大野丰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不惜使出象穿山甲一样的遁法,不知如何一下子就弄了一个坑洞,那坑洞不算大也不甚深,只能容他曲膝横卧。   这一来,徐奔一切剑式攻势完全落空。假如他早知道会碰着这么一个敌手,他大概就会苦练一招可以攻击地面以下的敌人的剑法了。   大野丰前当然也不是一直躲在地洞中就可以了事的,故此他一跃而起,也顾不得满头、满身的泥土,便举剑作势指住敌人。   大野丰前形状既狼狈又滑稽,可是全场那么多人(包括双方突然全部停手罢战的部属在内),竟然没有任何人发出嗤笑声。   这是因为大野丰前长剑的举,浑身上下都散射出一种惨烈的气势。使人人一看而知大野丰前不是砍下敌人首级,就一定是被敌人当场杀死,决没有第三条路。   这种既凶厉又邪异的武功,中土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比较少见而已。事实上修习这种武功路数之人,死亡机会也比别人多得太多,所以大家很少见到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大野丰前这一次却泛起一种奇异陌生的感觉。只因他身经百战,斩下敌人首级无数。但在以往的经验中,从无一人好象徐奔一样,使他强烈鲜明地感到恐惧。恐惧的由来并不是徐奔武功比他高强得太多,而是徐奔极其坚决的态度。   徐奔好象一点不把胜负、生死放在心上,他显出甘心情愿赴死的意思。当然他绝不会象傻瓜一样,慷慨得无缘无故把性命送给大野丰前,他付出性命之时,一定有某种企图可以实现。   但无论如何徐奔贱视自己性命的态度,已经对大野丰前形成奇异的巨大压力。   在大野丰前的经验中,向来必是由他首先出手的。但这回却恰恰相反,竟是徐奔挥剑先攻,而且气势更为惨烈惊人。   事实上徐奔一点也没有装假!他的确不怎么想活了。活在世上,若是日子总是一片空白,若是未来已无憧憬,已无希望,活着跟死亡有何分别?   假如他不是心底尚余一些仇恨愤怒,他大概连大野丰前也懒得杀死!但既然凌波仙子已遭不测之祸,凶手又可能是大野丰前这些人,那又实在无妨尽力杀死他们,好歹替凌波仙子出一口气。   他的剑势平铺洒出,幻化作一片眩目光彩,连徐奔自己也仿佛看见这片剑光竟是一大片粼粼微绿的湖水,他并非对湖水特别有情,只不过由于湖边有一座小楼。而在楼上,还有一个明艳绝世的美女……   徐奔这一招“似水年华”在“奔云十二剑”中,一向最弱最难发挥,但这一次却有霄壤云泥之别,这一招居然使得比任何一招都更精妙更流畅。   那大野丰前象负伤猛兽似的吼声,以及极其凶厉身剑合一的招式,却都溶化于烟波迷茫的粼粼春水中,然后又象是随波逐流的枯枝,毫无生气躺下而不再动弹。   他们只不过一招就已分出胜败生死,当下金算盘、岩岛健都不禁变了颜色。这是因为他们都深知大野丰前武功造诣非同小可,如果徐奔百招之内能够取胜,已经是极其可怕的事,何况徐奔仅仅只拼了一招?   若是由此推论,就算所有可用之人通通一齐上去,只怕也不够徐奔杀的,而且一定比斩瓜切菜还容易。   蒙着面孔的吕夫人娇媚悦耳的笑声,使得紧张气氛立刻松驰和缓。   她并非笑完就算数,而是还有话说。她说:“徐奔,这招好象叫‘似水年华’。在你们男人来说,年华老大,光阴消逝,并不是最要紧最可怕的事,所以是不是‘水’使你想起往事,也使你挑起仇恨呢?不然的话,这一招怎能使得这么精妙绝伦呢?”   徐奔冷冷道:“你是谁?”吕夫人道:“希望你并不是真心想知道我是谁。这样我要提出的事你才有兴趣听听。”   徐奔的神色仍然冷如冰雪。吕夫人笑一声:“如果你们能杀死那剩下的四个人,我答应你立刻还给你一个凌波仙子。”   在看台上至少有三个人暗中摇头叹息,他们是金算盘、沈神通和刘双痕。   这是因为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凌波仙子已经被杀死了,也知道吕夫人是睁着眼睛说谎话。   徐奔胸中热血被一丝希望燃烧得沸腾起来,当即长啸一声,下令全力攻击。   不但他以及五名铁骑一齐展开凌厉迅快的攻击,连那李政也拔刀徒步疾奔投入战场。   一丝希望只比完全没有好得多了。   归根结底,有关凌波仙子的噩耗死讯,只不过是刘双痕打探得到的消息而已,这消息尚未证实,如何敢断定一定正确。   陷落迷失于感情漩涡中的人,莫说是普通人,就算是圣人,下判断时也往往有错误、有偏差。故此徐奔为了一丝“希望”而热血沸腾,而期待奇迹出现,实在只令人同情而不忍心责怪他。   大牧场执法铁骑果然名不虚传,非同小可,为首的徐奔突然一招“捕风捉影”就杀死一个黑衣人。其余五铁骑加上李政,都也是三招不到就将剩下的三个黑衣人通通杀死了。由于人人奋勇争先,个个急于求功,所以黑夜神社方面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血肉模糊的。而大牧场这边也有两人负伤,鲜红的血染得衣裳和马匹都红了一大片。   惨厉之感笼罩在每个人心中,人的生命和鲜血有时竟然变得如此轻贱?这真是使人不太愿意接受承认的观念。   残忍无情而又真真实实的人生悲剧,使得北方寒意袭人的秋天更为凄厉肃杀。   但生死存亡在这些不甘寂寞的武林人物来说,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罢了。   本来不至于惹起许多悲愁感慨。可是徐奔等人仍然浑身透射散发出慑人心魄的杀机,所以,现在不象平时霜风凄紧的秋天了。   徐奔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而且遍历关外风霜,可是他面貌仍然很清秀,一点也不象曾是仗剑横行、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   这种形象只是刚刚发生,在不久以前,他仍然满身杀气横眉竖目。   但当他一眼看见“同心楼”,便突然连连叹气,杀机戾气一时都消失不见了。   只有由头到脚都裹在黑布及黑丝绒披风内的吕惊鸿陪着他,所以他这种巨大变化也只有吕惊鸿看见。   她在前面慢慢走,背后腰间有一支锋芒闪闪的剑尖抵住,如果她想反抗或逃走,任何人都敢保证她一定快不过那把剑。因为那把剑不但抵住她后腰要害,而且又是握在以快剑著称的徐奔手中。   吕惊鸿不再瞧他,带他走到一间石屋门口,停步道:“你已看见这座楼房,你想起谁?”   徐奔觉得她声音有点熟悉。但她当然不可能是凌波仙子,不过值得奇怪的是,她刚才声音跟现在显然大大不同。   “我只要见凌波仙子。”说完这句话,徐奔就紧紧闭嘴,显然,一句话也不打算多讲。   吕惊鸿发出低低笑声,奇怪,她的笑声也跟刚才的不一样,听起来那么熟悉,好象能刺入灵魂深处。   徐奔打个寒噤,只有他自己知道多么渴望多么想念再听到这种笑声,但这个女人是谁?   她当然不可能是凌波仙子,所以她一定是妖精,她喜欢鲜血、残杀以及人世一切惨剧……   她也喜欢玩火,玩那种可以焚身之后还要涉及旁人的火,徐奔丰富的江湖经验,使他了解和暗自警惕,但她究竟是谁?   而且最奇怪的是这座“同心楼”,为何与昔年湖边那座高楼一模一样?   难道“她”就是凌波仙子?   这个猜想大胆得连徐奔也为之震惊。   幸而徐奔不但头脑清醒冷静,同时又是人生经验十分丰富的人,所以,他尽管因大胆幻想而震惊,却不曾迷乱,看来一定还受得起更大打击。   如果徐奔受了刺激便乱了方寸,乱了步骤,他一定老早就被诡谲江湖和残酷现实所淘汰。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侥幸活下来,却也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关外大牧场五大高手之一,高手其实就是强人的意思,能够称为强人的人,当然就不是普普通通的人了。   他的剑一直轻轻抵住全身裹在黑色迷雾中的女人。他剑上内力和杀机一传出,那黑女巫似的女人立刻知道。   在通常情形之下,这个女人应该心胆俱寒哀求饶命,另一种反应则是豁出性命破口大骂。   徐奔虽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任何一种反应,但是他并不觉得奇怪,亦没有意思再加追究,反正他知道这个女人和凌波仙子被掳劫甚至可能被杀之事必定有关。   这女人必定是个祸殆,他丰富的江湖经验告诉他,上策就是马上杀死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的剑毫无怜悯,尖锐冰冷的剑锋刺穿黑色丝绒披风,也刺穿吕惊鸿非常嫩滑雪白的肌肤。好象刺入豆腐一样毫无阻滞,直到这时,吕惊鸿才轻啊一声,声音中尽是惊异疑惑以及疼痛的意思。   徐奔的剑只刺入两寸就忽然停止,因为已经足够了,以他们这等高手来说,仅仅杀死或杀伤对手还不算,必须恰到好处才算高妙境界。   吕惊鸿居然没有死,身体摇晃了两下,终于靠在石屋敞开的门框而稳定。   “你居然下毒手,为什么?”   徐奔剑已回鞘,目光穿过屋门落在那四具石棺上,他回答时声音很平静:“因为我猜想你一定也替自己准备了一具石棺,当然其中有一具已装载了凌波仙子的尸体无疑,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我深信一定不会错。”   “假如我就是凌波仙子,而你不远万里赶来却杀了我,你会不会后悔?”   “你不是她,所以我连想也不必想这个问题,如果你是她,我这一剑根本伤不了她。”   原来如此,无怪徐奔坚持要用剑抵住吕惊鸿的要害,当时金算盘虽然激烈反对,可是吕惊鸿自己愿意,她语气中坚强的自信终于使金算盘让步,但现在看来她却是大错特错了。   不过,她竟然指责徐奔:“你错了,你难道从来有想到我会愿意死在你剑下么?”   其实任何理由都比不上她的声音那么有份量,徐奔实在无法不相信她的声音就是凌波仙子的声音,还是一样的腔调,一样的语气,老天,她会不会真的是凌波仙子?   相当寒冷天气中,徐奔额上冒出了热汗。   金算盘冷冷声音传过来:“徐奔,你居然杀害一个不能反抗的女人,我替你感到惭愧。”   他等一下,直到徐奔回身面对着他,才又说话,不过声音已不复是冰冷,而是极恶毒愤恨:“我要亲手杀死你,但还不够,你所有的亲人、朋友,我都要一个个亲手杀死。”   徐奔目光除扫过金算盘之外,又看见他右边捧着刀匣的岩岛健以及陶正直,另外左边稍远一点则是沈神通、刘双痕等五人。   他心中刚泛起疑今,沈神通已经出声解答:“大牧场七人(连负伤的李政妻子在内)都相信我们可以做公证人,所以,暂时不跟黑夜神社忽然出现的二十二人决斗,这就是他们没有跟来的原因。”   这里面当然尚有曲折,尚有文章,例如人家有二十二人之多,大牧场却只有七个,看来就算不答应,只怕也有所不能。   徐奔仰天长叹一口气,那李政等七人看来只怕要受我连累而不能生还关外了。我对他们实在很惭愧,但是却决不是对金算盘,因为如果我不下毒手,我们这些人其实也一定不能够活着回到大牧场的。   “我本来有一个人可以称为亲人,也可以称为朋友,但这个唯一的人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你们手中。”徐奔一点也不掩饰内心的悲伤,甚至眼角已出现泪痕。   这种景象出现于一个历经风霜、饱尝忧患中年人身上,的确令人愕然,不敢置信。但也因此之故而特别使人同情、感动。   崔氏姊妹和李红儿三个女孩子美眸中立刻涌出泪水,以至视线都模糊了。事实上,她们根本不知道徐奔的事,但她们感觉得到,她们知道那一定是最纯真深挚的感情,她们甚至知道徐奔本来并非一定要占有,只要他心中的人安然无恙,他就满足了。   但是由于吕惊鸿等人害死了“她”。所以,徐奔不但出手报复,而且无法掩饰他内心中的沈哀悲痛,他自己也因而不怎么想活下去,在这种心情之下,当然一些江湖武林的规矩,他根本不必遵守了。   金算盘冷冷地道:“你有,你还有亲友,你投入大牧场十几年,那几百人当中一定还有你关心的人。”   徐奔并非惊惧或屈服,不过他凄然的笑容却很易令人生出误会。“死已并不怎么可怕。”徐奔说,“何况你今天杀得死杀不死我还是个未知数。”   金算盘声音仍然保持冷冷的味道:“我一定能够杀死你,只可惜我们已经不能打赌。”   邪得使人意外的是,陶正直忽然插嘴了,而且,他居然帮着徐奔。他大声说:“金老板,我跟你赌。”   陶正直只要不表现出贪婪怕死阿庚奉承样子,他实在称得上美男子的,现在他当然有一种轩昂意态,所以崔家姊妹、李红儿等三个少女都瞧着他,而感到眼前一亮。   不过陶正直只瞧瞧刘双痕,他发现刘双痕的表情是既钦慕而又推许,于是又道:“金老板,我的赌注是一颗夜明珠。”   他掏出一颗鸽卵大小晶莹洁白而又十分圆润的明珠,托在掌心让人看见。“我敢说此珠价值连城,连海龙王雷傲候也这么说。”   海龙王雷傲候是鉴定天下珍宝第一法眼,他的评语那是决不会错的,问题只在于雷傲候有没有下过这个评语?   不过现在没有人有闲工夫追究这个问题了,只听陶正直又说:“我输了的话,这颗夜明珠自然属于金老板,若是我赢了,金老板,我可要带走狗舍那两个女人。”   老实说,陶正直这个人根本不知“怜悯”“恻隐”为何物,他之所以提到狗舍两个女人,只不过知道刘双痕很关心她们而已。   这时候,沈神通轻轻地叹口气,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已不能不开口,而开口的话,却是使陶正直得到令名美誉,但无论如何徐奔的性命自然更重要些,所以他不能不这样轻轻叹气。   “大家且慢开口!”沈神通不但说话,而且走前几步,使自己变成最突出的主角。“你们打赌也好,亮兵刃决战也好,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想徐奔你在永远不能开口之前,告诉我为何你那一剑竟不当场杀死吕夫人,为何只刺断她真气脉络,使她永远不能施展上乘武功就算数?莫非你认为她还有可能是凌波仙子?”   任何推测理由以及任何答案都比上一件事实--吕惊鸿不会死,她只不过受伤而已。   换了别人也许仍然坚持自己的诺言,但金算盘却不是这种人,只要吕惊鸿不会死,他就认为绝对没有拼命更没有将一切实力立刻暴露的理由。   他运足眼神查看吕惊鸿一下,便立刻干脆痛快宣布:“陶正直兄,你赢了,那两个女人你随便处置。”   陶正直道:“承让,承让。”他望向刘双痕:“喂,刘双痕,你人手比我多,所以那两个女人现在已是你们的了。我等着瞧沈神通、岩岛健这一场的戏,请原谅我不能分身,所以,我便把她们交给你们。”   沈神通将与拥有“悲魔之刀”的岩岛健这场决斗,当然是极其吸引刺激的大事。人人觉得陶正直大有沈神通之风,因为他一开口往往就使得形势大变,有时甚至会天下大乱,总之人人觉得他也具有改变或导演局势的魔力就对了。   时间永远是一秒一秒的走,既不会加快脚步,但你也休想它走得慢些。   跟时间牵扯在一起的无数事情,也必须随同时间脚步而进行实现,然后,一切又变成过去。   那沈神通与岩岛健的一战是紧接而来的大事情,当然会随同时间消逝而变为事实。不过在此之前,金算盘必须决定一件事,那就是“大牧场”这宗公案如何了结?   目前的形势已很显明,在牧场方面处于劣势,如果金算盘不肯放过他们,则有没有人能逃得活命甚成疑问,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金算盘肯放过他们,但大牧场的人肯不肯就此罢休呢?   虽然大牧场方面处于劣势,可是任何人想活不一定办得到,但不想活却几乎一定可以办到。如果大牧场的人都不想活,谁也无法制止这场凶杀惨剧发生。   “十万两银子,我愿意付。”金算盘望着一个人的面孔接着说道:“但凌波仙子的问题就很复杂了。”   他所望的人居然不是主角徐奔,而是沈神通。   沈神通颔首叹口气:“我明白,而我也认为你们不可以原谅。”   他的话使得气氛一时非常紧张沉重。   但沈神通果然就是沈神通,你永远不知道他会有些什么主意,而使得整个场面所有的人心情发生剧烈变化?   “不过,事到如今,我只好提出一些建议。”沈神通声音很清朗,所以,没有人会听不见。也因此有些人本已象点燃导火索的火药,却忽然间被冰水弄湿而不能爆炸。   “既然大牧场已赢了这一仗,”沈神通很快说出他的分析和建议:“金云桥,你自应该送上保证兑现的银票,金额是十万两纹银,关于凌波仙子这一节,徐奔兄你可不能不接受现实,这个现实就是以金云桥目前目前的实力,大可以翻脸不认帐,等到杀个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之后,那时只怕徐奔兄你再也不会争执这些问题?”   事实的确如此,假如徐奔等人全部丧生,那时叫谁斤斤计较这些问题?   沈神通又说:“徐奔兄,我的建议是你拿了银票,还带一个人质,马上率队离开!当然你还得先向金云桥保证双方过节从此一笔勾销才算公平。”   在徐奔方面,无论愿不愿意接受,却显而易见此是唯一能够安然率队离开的途径。   金算盘听了却抗议道:“人质?什么人质?”   陶正直插口解释,一派轻描淡写口气:“人质就是把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放在徐奔手中,以保证他们撤退时不遭受伏击。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古代战国之时,连皇太子也常常作人质押在别的国家。”   他一面解释一面望住吕夫人,显然他还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不过他却敢肯定,金算盘对这个条件,必定极头痛,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极少人知道现在正进行一场可怕的无形战争,表面上风平浪静,人人都极斯斯文文地交谈,其实大大不然。   例如沈神通若是算错了一点,血肉横飞的场面保证马上出现了,也因而他下一回合对岩岛键之时,将会少了一些胜算,这是因为吕惊鸿,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若是在场,不知道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   总之,若是能够使大牧场之人安然撤退,而又暂时带走吕惊鸿的话,沈神通就等于拔了头筹,等于赢了等一局了。   金算盘沉吟了好一会,才道:“我没有意见,如果吕夫人肯做人质,那就赶快走。”   他不叫徐奔快点滚已经算是很客气了,事实上他已是被迫订城下盟,如果他不是以“传话人”身份出现,他一定不肯接受这种屈辱条件。   在徐奔这方面其实也没有占到便宜。大牧场十二铁骑如今只剩下七个,虽然得回十万两银的赔偿,但凌波仙子却也变成行方不明的人了。   徐奔心中再三计算过这笔账,他本不肯接受,因为他的确不怎样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为了六名手下着想,无论如何也只好含恨忍辱离开。   “好,我们走!”   气氛顿时完全松弛,徐奔望住沈神通又道:“沈神通,你我虽然不是朋友,但你却是值得尊敬的人。”   沈神通既谦虚又潇洒地微笑摆:“如果我活过今天,也许我有机会请你喝酒。”   徐奔叹口气,但左手却快如闪电,横伸抓住吕惊鸿右臂,他五指布满内力,重如山岳,坚如钢铁,吕惊鸿就算全身武功犹在,也一定挣脱不了,现在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她只好放软身子,并且完全死掉溜入石屋内的心。   徐奔虽然已掌握住人质,但仍然长长叹口气,话声也黯然无力:“凌波仙子果然死了。”   崔怜花(或崔怜月,谁也弄不清楚哪个是花哪个是月)高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答案甚至连金算盘也想听听,所以应该没有人出声作梗才对,但偏偏有人插口:“废话,都是废话。”声音居然很悦耳好听,原来是吕惊鸿说的。   “徐奔你到底走不走?”她又说:“其实你可以再留一阵,等看完沈神通、岩岛健这一场精彩决战再走也不迟,你想不想留下?”   她的话马上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沈神通、岩岛健的决战上面,如果她用心果是如此,则显然非常成功,因为不但徐奔,连沈神通也立刻露出沉吟忖想的神情。   吕惊鸿身子微微颤抖,她乃是由于恐惧而颤抖,因为她忽然极清楚地感到,自己竟然站在生与死的界线上,她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但使得别人站在生与死关头之间,看人家惊悚汗下、股摇身颤的事却常常有之。如果他知道凌波仙子才是真正的吕惊鸿的话,我自然也死无葬身之地,她目光射向金算盘,她心中所想的“他”也就是金算盘。   天啊,吕惊鸿虽然已死,但我现在才知道杀不死她,因为她仍然活在这些男人心中,但如果我死了,我会不会还活在他们心中?到底还有没有男人象想念吕惊鸿一样想念我吕素情呢?     第三章 强人显神通 更上一层楼     本书前文曾提起过,吕素情就是比吕惊鸿小好几岁的妹妹,至于吕素情为何如此妒恨她姊姊?甚至设法加害了她?其中种种原因详情,此处暂时搁起不表。   她身子继续微颤,而思潮亦一直推卷没有中断,唉,她叹息一声,姊姊对我一向实在很好,但为何我还要抢她的男人,还要害死她?   啊呀,莫非我投入小幻天家派得传心法之后,却反而变成疯狂了。   吕素情现在的确神智清醒,所以会想到自己从前可能是“疯狂”,很可能这是因为身处生死关头的强大刺激使然,我国自古也有回光返照的说法,据说纵然是神智昏迷了许久的人,但濒临死亡的一刹那间,他会忽然恢复清明神智。又据说那是跨越生与死界限时,生命仅余潜力完全发挥之故。   不管理论上怎样解释,反正现在的吕素情神智非常清楚,情绪级其正常,所以她相信自己以前那段时间一定是疯了,然而在那些挽回不了的光阴里,她一手做成的许许多多的错误和惨剧,也已象光阴一样无法挽回。   现在只要徐奔一说出他何以能肯定凌波仙子已死的缘故,金算盘也必定马上知道凌波仙子其实就是她最深受难忘的吕惊鸿,于是连金算盘也会抢着要亲手杀死她。   如果金算盘竟然不忍亲自出手,但至少吕素情已经完全失去“人质”的份量。   故此沈神通仰天长笑一声,接着又朗声说道:“徐奔兄,祝你一路顺风,同时希望你们在路上会碰到龙门派的道爷们,那样你们就可以把吕夫人付托那些道爷带回此地。”   徐奔当然看得出沈神通很想他们快点离开的心情,所以他立刻答应,取过银票便押着吕素情迅速离开,他确信这样做绝对不会错,因为这其实是沈神通的意思。   六匹铁骑加上李政夫妇八个人,如今加上一个吕素情(她与徐奔合乘一骑)一共九个人,他们在飒飒秋风和微暖秋阳之下,铁骑发出响亮齐整声音,徐徐经过同心楼。   沈神通知道徐奔特意用这个方式向他道谢和告别,事实上这一别之后,由于世事波谲云诡变幻无穷,所以彼此将会发生什么事?将会有何种结局?没有人能预先知道,正因如此,徐奔才特地绕经同心楼,特地向沈神通告别。   六匹精选铁骑都曾受过特殊训练,虽然骑乘的人有九个之多,可是每匹骏马依然矫健如故,步伐极整齐,六匹马成单行,纵列式稳稳行过楼前。   带头的当然是徐奔,他左手勾住吕素情,同时又以食中两指夹住缰带,当他经过沈神通前面,右手拔出长剑,斜斜直指天空。   其他的骑士包括李政夫妇,都跟着一齐拔出刀剑,也都一式斜指天空,这么多刀剑出鞘,但声音却只有锵的一响。   除了蹄声和秋风飒然之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长刀利剑的闪闪寒光,其实就是无限尊严和无限敬意,这些纵横江湖、弛骋天下的骁勇之士,一生之中(包括从前和以后)恐怕也很少机会用这种方式向一个人表示如此真挚尊敬。   女孩子们的美丽眼睛都盈满热泪,但却使她们更为美丽动人……   最先进入流韵轩的是那顶软轿!   由于软轿四面都几乎密不通风,故此谁也不知道轿里有没有人?如果有人的话,这人是谁?   其后入轩的人一共有八个,那是主人金算盘,主角岩岛健和沈神通,其后就是沈神通的侍婢李红儿,春风花月楼的刘双痕和崔氏姊妹,还有陶正直当然不会缺席,因为他不但是何同代表,内心中同时也热切希望岩岛健能够一刀杀死沉神通。在陶正直想来,只要是沈神通战死,天下立刻太平无事。   陶正直虽然在那破庙初遇沈神通时大大吃瘪,但他那种惶恐畏惧态度其实有一半是装出来的,这个人向来擅长以卑躬屈节的姿态松懈敌人,然后等机会突然予以致命一击,他对沈神通亦是用这种手段!   所以事实上他对沈神通的戒惧并非十分厉害,然而刚才大牧场徐奔等人肃凛致敬的场面,别人都为之赞叹感动,只有他真正大惊失色,也感到奇寒彻骨。   因为直到此时,他恍然大悟,原来徐奔能早一步知道凌波仙子遇害,而其后在恶劣情势下还能取得银子(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掌握人质,带着手下们安然离去。这一切功劳都归于沈神通,因此徐奔才会向他致最真诚最祟高的敬礼。   说来说去,这些场面完全已置于沈神通无形的控制之下,象沈神通这种敌人,你岂能不为之而全身出冷汗?   停在轩堂东边角落那顶轿子之内,究竟是什么人?何以沈神通连一眼都不瞧?难道他已知道是什么人?但轿里到底是不是沈神通的爱妾马玉仪?   关于这个疑问,陶正直暂时只能闷在心中,而他现在最关心最希望的是,金算盘还没有说出他就是何同代表之事,这样沈神通便大概不会太注意他,更不会分心分力准备对付他。   看来跟沈神通为敌,恐怕比惹上“中流砥柱”孟知秋还可怕,也许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真正意义了!   轩堂内地方极宽敞,即使有数十人窜跃厮杀也不会碍手碍脚。   故此沈神通和岩岛健两人往当中一站,人人皆知决战即将展开,但谁也不担心地方不够施展的问题。   所以的人都躲在矮矮屏风后,每人有一扇,毫不拥挤。他们站着时头面可以超过屏风,但如果有暗器或兵刃速度必定很快,可是如果连缩一下头的本事都没有,那就根本不会有资格进入“流韵轩”屋内。   岩岛健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见他弯曲双膝跪坐地上,将刀匣放在面前,然后脱掉身上的黑色长袍。   他所有的动作都很有板眼节奏,既不太快亦不太慢,任何人不但由此都感觉得出他极自尊自信,同时也隐隐感到他这些动作绝对不会没有意义。   然后,岩岛健稳而慢地抽开刀匣木盖,双手捧出一把连鞘长刀。这把刀看来很古朴,却又因为刀鞘上镶嵌的金刚钻石和各种宝石而华丽贵重。   “这就是‘悲魔之刀’了!”   有些人现在忽然明白岩岛健为何花不少时间于脱衣取刀等动作上面?敢情在一板一眼很有节奏动作中,已经隐隐出现海啸天崩似的强大无形压力。   沈神通屹立如山,眼光锐如鹰隼。但答话声音却没有一丝火气霸气:“我知道,我不知道的只是这口悲魔之刀有何好处?要落在什么人手中才有好处?”   莫看只是短短几句话,但这话是从沈神通口中说出,便大大不同凡响。   试想如果你不知道“悲魔之刀”的妙用好处,如果你不知应该由何种人使用才发挥得出威力,则这把刀跟普通平凡的刀有何分别?   岩岛健可能答得出也可能答不出,他当下只以双手按膝,深深躬身。“沈样,希望事实能答复你,但却恐怕那时你知不知道都没有分别了!”   岩岛健身上所穿的紧身短衣完全是中土式样,他徐徐起身(刀仍然在地上),解开腰带,敞开衣襟,于是人人都看见他衣服里面有一件皮背心,前面密密麻麻缀着许多小装饰。   当然,任何人都知道那些东西绝对不是装饰,至少其中有三种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一种是又短又薄的小刀,由头到尾只不过三寸。有一种极象是轮船上的舵盘,但本应是圆钝舵柄现在却变成尖刀,当然体积也比舵盘小了不知多少倍,这种暗器在东瀛称之为飞镖,却和中土的完全不同。第三种则是两枚银光灿烂的流星锤,每一枚只有寸半直径,链子极细,分挂两襟下端。   除此之外,襟上有很多口袋鼓突起来,但由于看不见,所以谁也猜不出岩岛健还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事?   人人都非常注意观察岩岛健身上那些零碎奇怪却又显然十分危险的东西,只有陶正直却一直计算双方的距离以及重心位置。   假如我是沈神通。陶正直脑子飞快转念寻思,由于胜败存亡重重要关键就是悲魔之刀,所以我一事实上全力想法子先夺得此刀,但为何岩岛健将宝刀放在地上?他一点也不担心沈神通会突然出手夺走吗?   不过看来岩岛健和宝刀之间的距离比沈神通有利,而且他身体重心起码比沈神通低三寸,所以他变换任何姿势都一定比沈神通快一倍,如果我是沈神通,我怎么办?   事实上,他一时真想不出怎样做方是万全之策,可是他马上就在心中大笑数声,哈,哈,我既然不是沈神通,所以根本不必伤这个脑筋,而且由于我是陶正直,所以我有我的方法,我的手段,这些方法手段换了沈神通就不容易施展了……   但沈神通施展的手法大概陶正直也不容易使得出。   沈神通一直保持潇洒斯文,他说:“岩岛健先生,请先拿起宝刀。”   岩岛健默默蹲低一点取手在手,然后站直,如果他把宝刀放在地上是一个陷阱,显然这个陷阱已经失败。   他又默然向沈神通变腰鞠了一躬,谁也不知道岩岛健的鞠躬是什么意思?但反正东瀛武士甚至普通人都极多礼,鞠躬是家常便饭,故此谁也不深究!   “在中土的武林同道,”沈神通说,“一定不会先把自己的暗器亮出来,因为我们认为暗器就是暗器,虽然事先亮一下相,但仍然是暗器,而不会变成明器。”   岩岛健用纯正的北方话说:“我们那边也不是人人都把暗器亮出来的!”   沈神通道:“但不管我赞成与否,我仍然是很欣赏你的风度。”   他后退两步,使双方距离更远一点。因而现在只有岩岛健可用种种暗器远攻,而沈神通却无法施以任何突袭。   看来这才是表示有实质内容的风度和敬意的方式,如果只是虚情假意做作一番,那算什么真正风度?   不过,兵不厌诈,沈神通似乎也并不是特意表演风度,只听他大声道:“红儿,拿酒来。”   躲在一扇屏风后面的李红儿应声而出。她居然托着一个银盘,盘中有一个银壶,两只银杯。   她一直走到两个男人之间,神色很冷静,斟酒时那只手虽然藏在袖内,但显然十二分稳定,这是说她毫不情虚心怯。   银杯并不大,但酒香浓冽扑鼻,酒香中杂有些许药香,使人一嗅而知那一定是据说能使女人娇艳、男人强壮的著名天津五加皮美酒。   不过目前似乎没有一个人有工夫去考究酒的好坏,人人大概都禁不住泛起满腔的讶疑:   沈神通忽然命侍婢捧酒出来,而酒壶、酒杯以及香冽美酒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那么这杯酒会不会有古怪?如果有的话,是什么古怪?以沈神通的身份名望当然决不至于弄一杯酒暗算对方,但如果不是下毒,那杯酒有何作用?若能令人一杯即醉,自然也可以算是用毒了。   岩岛健心中霎时掠过正正反反的猜测达数十次之多,可是,结果连稍为肯定一点的答案都没有,换言之,沈神通这一杯酒会不会有古怪?如果有古怪,是什么古怪?岩岛健简直摸不出半点头绪。   所以他额上忽然出现好几点汗珠便不足为奇了。   据说智力越高的人,往往比别人多了很多痛苦,现在看看岩岛健的例子似乎有点道理,因为换了一个傻愣勇猛之人,他最了不起的办法大概就是跟对方换一杯酒喝,而最干脆的办法就是根本不喝,他若是不喝,那怕你的酒有千般妙用也就等于没有了。   却见人影闪动,原来有两个人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是黑衣佩剑中年大汉,粗厚巨大手掌中提着一支有一丈左右长度的铁矛。   这个人从未露过面,大概早已隐藏在轩内,他无疑是黑夜神社之人,也一定是高手,故此他预早隐藏此地的用心自是不问可右,因此刘双痕发出不满哼哈声,陶正直一看刘双痕是愤慨,便立即也呸一声,表示他强烈愤慨意思。   另一个人却是如花似玉的崔家双姝之一,她和那提矛黑衣人差不多同时走近沈神通和岩岛健他们,但她却忽然加快脚步走到李红儿旁边,右手很自然地搭住李红儿肩膀,清丽明艳的脸庞绽出灿烂夺目笑容,柔软清脆口间也使人无法遗漏任何一个字:“红儿,我来帮你,别害怕。”   李红儿讶道:“我可没有害怕呀。”   崔家美女(因为谁也分不出她是怜花或怜月,故此只好含含混混称之为崔家美女)又笑一笑:“你好傻,如果人家不肯喝酒,而另外刚刚出来那一个家伙又忽然拿长矛扎你,你怎么办?能躲得过那家伙的长矛么?”   李红儿现在才真的很惊讶,道:“那家伙会用长矛扎我?为什么?”   提矛黑衣人一口北方话甚是纯正,声音威严有力。他说:“我不是家伙,我是会津简一。是黑夜神社的二当家。”   崔家美女马上笑着道歉一声,接着又道:“我想请问一声,贵国的武士是不是都象你们这么神气这么威严的?”   会津简一立刻面色缓和了很多,点头道:“大部份都是,因为我们那儿阶级区分得很严格,武士是相当高的阶级,而女人的地位却很低贱,所以我们在女人面前,更要注意保持尊严。”   崔家美女笑得很温柔可爱:“你何必这样谦虚呢?其实我们这儿,女人也不见得有地位,说不定比贵国还糟糕些,你当然也知道,中国男人爱娶几个女人都行,而女人还有很多很多拘束,许多事情不能做,许多地方不准去……”   会津简一也不觉透出少许笑容:“我们虽然不是准备谈男女地位问题,但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的看法,我不妨顺便告诉你,贵国女人其实很有地位,生了儿子固然地位很稳固,就算没有儿子,有些女人还是极有权力,所以十分可怕。我有一次几乎杀死一个女人,只因他极会呷醋,把丈夫整得死去活来。”   他当真没有虚构或夸大,事实上中国妇女的地位自古都有相当保障,如果你不相信,不妨找本《醒世姻缘》看看就知道了。当然那时所谓“地位”确实比不上现代妇女解放运动火辣辣的宗旨,不过比起外国,不论东洋或西方,都显得文明很多倍,这却是真的。   酒香仍然弥漫轩堂内,加上那灿烂银杯等精美酒器也使人无法忘记“敬酒”这回事。   “红儿,你可以敬酒了。”崔家美女说:“如果有人袭击你,我一定可以替你封挡三招,但如果三招之后,你仍然不赶快逃开,仍然站在这儿,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大小姐,你放心。”李红儿还作了吐一下舌头的表情:“我一定连爬带滚逃得远远的。”   崔家美女露出震惊神色,却转眼望住沈神通,问道:“她怎知我是大小姐?”   人人都觉得她向沈神通询问而不问李红儿的确太对了,因为这下是沈神通拿手本事,如果沈神通猜不出来,他就几乎等于吃一次败仗了。   老实说连亟想出手一矛刺死李红儿的会津简一,也被强烈的好奇心压倒而隐忍不发。   沈神通道:“如果我是李红儿,我至少有十种方法可以认出你们姊妹。可惜我不是她,所以我不能使用女孩子的手段。”人人都觉得极有道理,虽然沈神通根本没有说任何具体方法。   沈神通又道:“总之,她一定已在你们姊妹身上做下手脚,所以很容易就识别出来,现在我只想知道岩岛健先生喝不喝这杯酒?”   岩岛健被这些突发情况弄得七荤八素,思想根本就不能集中,所以一直呆住不回答。   幸而会津简一还能作主,他沉声道:“我代喝一杯,崔姑娘,请你也喝一杯。”   只见那铁矛一伸一挑,一只斟满美酒的银杯已经稳稳随着矛尖缩回去,落在会津简一宽厚手掌之中。   崔怜花(大小姐就是花)拿起另一杯高高举起,接着顺手倾倒出美酒,那杯美酒化为一道晶光注入她口中。   会津简一亦仰头喝干那杯酒,又用矛尖将银杯送回银盘内。   李红儿再斟满两个酒杯,岩岛健若是喝下这一杯酒,会不会有事?沈神通难道真会在酒里下毒?   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银盘里这两杯美酒如果沈神通真要使手脚下毒的话,一定是在这两杯酒里。   金算盘大步行出,朗声道:“谁出来陪我喝一杯?”   他袒护黑夜神社之心,比写自白书、悔过书还明显得多。   刘双痕一挺胸走出屏风,陶正直也跟着走出,抢先道:“我来,你犯不着去冒险。”   陶正直本是万万没有理由会偏帮沈神通的,所以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刘双痕使然。他“喜欢”刘双痕几乎人人皆可看出,虽然这种喜欢并不正常,但奇怪的是那时候中国人对同性恋并不大惊小怪,最正式的史书上都毫不忌讳记载这种事,现代的人如果认为这就算是文明算进步的一种表现,那恐怕其实是在开倒车而已。   不过刘双痕并不领情,摇摇头道:“你不可以。”   陶正直讶道:“你说什么?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我保证你耳朵好得很。”刘双痕大声回答,“我从未听说过沈神通练有下毒本事,但假如他竟有下毒之能,那么陶兄你和金老板一齐出去尝酒就真是愚不可及之事了!”   这番话可能连沈神通听了也有点迷糊不懂,所以他问道:“请问愚在何处?”   “因为下毒是另一种绝学,跟武功完全不同,所以今天如果你使用武功以外的手段,自是对你盛名大有影响。”   这种解释现在连陶正直也觉得糊里糊涂了。由于他向来极少会被人弄得糊里糊涂,所以他声音中透露出敬畏之意:“刘双痕,你说得明白一点行不行?”   刘双痕的俊美笑容不但女孩子意乱情迷,当真连男人也为之眼睛发直。他说:“陶正直你怎么这么笨呢?你身份不明和金老板好象是同一阵线的,如果我是沈神通,又如果我会下毒,我当然会下手毒死你们再说,虽然是有损盛名,也还值得。陶正直,你若不是与金老板同一阵线,那么你告诉我吧,你是因何缘故来到野趣园?你何以能成为金老板的贵客?”   陶正直瞠目结舌,呐呐道:“这此话咱们私底下再谈好不好?”   刘双痕道:“总而言之,我个人却深信沈神通绝对不会使用下毒手段,所以我用行动证明我的想法,但另外一个更强烈的想法,就是希望快点看见、快点知道沈神通究竟敬这一杯酒的想法,就是希望快点看见、快点知道沈神通究竟这一杯酒有何用意?我绝不相信凭这杯酒就能使岩岛健回心转意,不再找他麻烦。你们呢?”   五加皮虽然是美酒,但的确无可能产生这么大的作用。   金算盘首先道:“岩岛先生,这杯酒你喝还是不喝?如果你决定喝了,我就不必出来不必阻延时间了。”   岩岛健洪声道:“我喝,沈样这杯酒若是不用下毒手段,却仍然能击败我,那就等如我用兵刃以外的忍术一样,我就算失败死亡,但我仍然佩服他,尊敬他。”   所有的男人都非常干脆,立即退回自己的屏风后面,这儿特别用“男人”这个名词,意思就是说“女人”并不干脆,这个女人就是崔怜花,她还是用右手搭住李红儿肩头,仍不走开。   她的明艳美丽笑脸使男人真不好意思跟她斤斤计较,所以不但会津简一、金算盘、陶正直等都不吭声,连岩岛健也不以为意,大步上前伸手取酒。   岩岛健大手指还差数寸才碰到酒杯之时,忽然一愣,因为他看见捧着银盘的一双手(本来被衣袖遮住的)。那对手并没有露出很多,只不过几个手指和一部份手掌而已。   他实在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么白嫩优美的手,但这一对却大大不同,因为他忽然由小腹底部涌起一股热流,热流涌上中丹田(双乳当中)时,整个人都情思飘忽、心意迷惘。   这虽是一种极蚀骨销魂的滋味,但普通人反而可能时时经验得到,然而在岩岛健这等穷毕生精力修习忍术的高手而言,却是从未尝过也因而心灵更为震撼,也因而神魂为之飞越九霄上。   他粗大的手指居然偏差少许,所以没有碰到酒杯,却反而先碰到美丽的手指和手掌。   李红儿的手指事实上也完全没有“毒”,所以虽然连岩岛健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明明伸手去取杯的手,却没有拿到酒杯而碰到她的手?就算碰到了,岩岛健亦全不在意,只不过感到心神动荡了一下而已。   但岩岛健棋差一着(甚至其他的人如金算盘、陶正直都可以算上)就在这一点。李红儿的手指没有毒是对的,然而她的手却已是天下扒儿手都极尊仰、崇敬的神手帮三宝之一--销魂手。   这销魂手不但能令任何男人及女人看了,都惊异赞叹得眼睛发直,而且如果被摸上一下,就算大罗天仙也禁不住有那么一阵子魂飞魄散,全身失去感觉。   总是就出在这魂飞魄散的刹那了,以神手帮高手的本事,这一瞬间连内裤都可以扒走了。   前文提过由于崔家花月楼的内力至阴至柔,所以可帮助李红儿闯过炼功过程的险关,而现在崔怜花大小姐也正以本身深厚功力,帮助李红儿发挥“销魂手”魔力,此所以崔大小姐没有退回屏风后面,而是还用一只手搭在李红儿肩头之故。   沈神通当然也喝干他那一杯酒,等李红儿收回两只银杯随同崔怜花退回之后,才朗声说道:“岩岛先生,既然你认为我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所以我就不想欺骗你,你有一个必定会战败身亡的秘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那么就请你给我一点时间,然后我将秘密告诉你,希望你认为是公平的交易。”   “给你一点时间?”岩岛健可又糊涂了。此人既是掌握胜算,为何还要讨取一点时间?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沈神通说:“我想先向二当家会津简一先生请教,假如我侥幸赢了一招半式,会津先生须得马上离开中土,若是我落败身亡,那时连岩岛先生你也不必再探究那秘密了,我想你们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由于他讲得好象事情非常简单显浅,所以事实上虽然岩岛健以至会津简一、金算盘等人都迷迷糊糊并不明白,却没有一个人肯承认不明白、不了解。   在我们现实经验中每每不乏这种例子,我们有时候装出非常了解极明白地连连点头,我们自知表演得全无瑕疵,但事实呢?我们根本不知对方讲什么话!   幸而这不算是罪恶,只不过是要面子的一点小小伪装,所以谁也不会认真去计较!   会津简一又从屏风后大步走出,手绰铁矛,气势标悍之极。他大笑道:“好,沈神通,我们先决一胜负。”   金算盘大声道:“会津先生,你应该是明天才出手的。”   会津简一理都不理他,脚步一停,身形便如渊停岳峙,双手把矛指着沈神通。   刘双痕大声道:“金老板,如果明天之战是会津先生和我决斗,其实提早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金算盘道:“一场一声来,不是很有意思么?你急什么呢?”   陶正直插嘴道:“对,对极了。刘双痕你实在不必急的,如果你怕明天不够热闹,怕辛辛苦苦赢了不够威风,我可以去请二十个武林高手来观战。”   总之,陶正直的态度表情言语通通表示出不希望刘双痕现在多事出手,陶正直的算盘很简单,如果会津简一是对付刘双痕的主力,那么若是沈神通赢了,刘双痕明天岂不是没有对手了?就算退一步说,那沈神通不幸输败,但至少也可以窥见会津简一的杀手锏,这样明天应付之时,自然比较容易和比较有把握得多了。   金算盘大声说:“崔家两位美丽小姐,你们说句公道话,我有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吧?”   崔怜花把头伸出屏风,尽量伸高,所以人人都看得很清楚,她说:“我们不知道,但沈神通一定知道。”   崔怜花的眼光本来已经十分动人,但现在却更进一步比春水更迷离、更温柔,后果当然更加动人了。   沈神通心中秘密地涌起温馨旖旎之感,可惜马玉仪的花容玉貌使他马上回到残酷可怕的现实。   马玉仪现下还在祸难之中,虽然身体上的拘束和痛苦已解开,但祸难却依然巨大如故。   是的,马玉仪现在一定忧心如焚地等候丈夫的消息,我身为丈夫,却竟然对另一个美丽的少女泛起旖旎情思,我是不是太没有心肝了一点呢?   他对自己摇摇头表示不满,然后才开口说话:“刘双痕,啊,甚至会津先生,你们知不知道金云桥、陶正直都阻止战局次序掉乱变化是何缘故?”   沈神通一开口总是能使人泛起强烈好奇心,象崔家双姝甚至还进一步寻思研究沈神通脑筋是怎样转的?他如今究竟想把局势弄成一个什么样子呢?   “我告诉你们,陶正直很聪明,他已经看出金云桥的用心和步骤,所以,他极力帮助他控制局势,那么金云桥是怎样想呢?事实上并不复杂,他并不在乎谁赢谁输,他用尽他的方法务求每一仗都势均力敌,希望都能够杀得天愁地惨。希望每一场双方都有精彩表现。”   刘双痕讶道:“若是如此,金老板好象很公平。难道你要他偏袒对方才满意?”   “表面上他相当公平,正如圆形狗舍中那两个裸女,她们应该早就被吕夫人杀死,因为她们就是金云桥天下颇为闻名的那座黄金台上的艳姬。但她们居然能够不死,这就是金云桥极力维护的功劳了。”   崔怜花忍不住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狗舍那两个女人就是妙擅歌舞的李沉香和薛群玉?她们能够苟活偷生难道这不好?”   “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而是金云桥真正心意并非要保存她们的生命,金云桥不喜欢事情太快结束,他喜欢看到悲惨挣扎景象,越惨越好。而陶正直也是这类人,故此他也主张凶残搏斗场面一幕一幕地展开。”   轩堂内至少寂静了几分钟。   金云桥、陶正直本已从心底不敢忽视沈神通的话,所以这时都在自问是不是这样。就算他们自问结果确实被沈神通猜,但他们当然也不会公开承认。   崔怜花向沈神通作一个最动人最美丽的笑靥,那是请求他回答之意。她问道:“沈神通,你仍然认为狗舍内两个女人能苟延残喘到如今竟然不是好事?这样竟反而拆穿金老板其实是本性残酷的假面目?”   “当然啦!李沉香、薛群玉她们自己可能不知道。但她们本是以艳色歌舞著名,如果没有了美貌身材,也没有了声音以至于不能唱歌,她们活下去比死了更惨百倍。而在现在,李沉香、薛群玉正是如此了。”   崔怜花又向他微笑,娇艳绝世的笑靥,使沈神通感到压力强大之极。   她又问道:“李沉香、薛群玉现在怎样了?”   “她们既不能说话,身材也变得一塌糊涂,而且脸上都是犬牙留下的疤痕,你想想看,她们象狗一样活下去干嘛?她们目前虽然获救算是回复自由。但我却不敢太乐观,因为如果我们通通败于黑夜神社高手手底,她们仍然会变成母狗的。”   崔家双姝不家刘双痕等由于震惊之故,眼睛都睁得不能再大,沈神通的推论果然绝不是夸大,而是很切实的话,尤其是关于他们战败后的推论,简直无可置疑。   金云桥朗笑一声,道:“陶正直兄,沈神通把我们都当作没有人性的野兽,你有没有话可以反驳他呢?”   陶正直突出屏风上的面庞,露出专心寻思的表情,人人都觉得他的答复一定值得听听,所以轩堂内又出现长达几分钟之久的沉寂。   陶正直终于道:“金老板,我已经仔细想过,也有了答案,但我认为不讲出来比较好些,我相信你也会同意。”   金算盘笑道:“不,应该讲出来,因为我还有不同意的权利,如果你不说,你永远在心中认定我是某种人,我岂不是永远没有申雪冤枉的机会?”   他的笑声虽然很响亮清朗,但至少有三个人觉得不对而皱起眉头,这三个人就是沈神通、陶正直、刘双痕。   笑声往往可以泄露内心情绪,例如开怀大笑和尴尬干笑显然区别甚明。   还有一点,就是笑声只代表情感以及流露情绪真伪的变化,并不代表智力和推理能力,所以任何人不论是很开心大笑或者凄然苦笑,他的脑子仍然可以继续工作。   这个理论可以扩大范围,引伸到精神错乱方面。换言之,精神错乱者一面狂笑,但脑子也仍然能工作,不过差别在于他的脑子仍然依循错乱路线上工作而已。   “正常”和“错乱”差别的后果,影响之大,自不待言。   陶正直面色忽然变得象泥土那样毫无生气,又象白纸那么苍白,原因就很明显,也很合乎情理了。   我听过疯子的笑声,陶正直一面流冷汗一面忖想:所以我敢用人头打赌,金算盘一定是疯子,而我虽然是“野兽”,虽然很残忍冷酷,但我至少还未疯狂。   但现在他要我讲出实话,我当然不可以当众宣布他是疯子,而我才是野兽!   陶正直脑子工作效率的确很好,因为他刹时已知道唯一能使局势恢复正常化的人,就是沈神通,故此他求助的眼光向沈神通望去。   沈神通回敬的眼光亦已告诉他说,不但深知金算盘是怎么回事,同时对陶正直求助的心意明了得好象看自己手指,手掌一样。   假如金算盘的疯狂发作得更厉害些,那么局势到底对谁有利呢?   答案是对黑夜神社方面有利(当然陶正直也想通这一点才会向沈神通求救)。而黑夜神社有利得胜的结果,自然就等于沈神通以及春风花月楼这一边败亡了。   权衡局势,连沈神通也不能不轻轻苦笑一声,但接着洪声喝道:“金云桥,且不管你用心如何,也不管你们是人或是野兽,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你的身份是双方传话的人?抑是幕后操纵指使黑夜神社的人?”   他的声音清朗强劲,大有震耳锥心之感,金算盘好象忽然被惊醒,恢复理智,微微甩一下头,便也大声道:“我当然是传话人身份。”   沈神通道:“很好,那我就仍然找岩岛健先生决战。你意下如何?”   “当然很好。”其实沈神通这一问,连别人也都觉得多余,决战次序本来就是这样,金算盘怎会认为不好呢?   “既然你同意,就这样决定。”   看来一声无缘无故又没有结果的风波就此了解,但沈神通不是一般武林高手,他怎会做些无聊无益之事?   不过他现在态度变得很心平气和,口吻也很轻松地说:“我马上就要出手了,只不过到现在为止,我只看见悲魔之刀。却没有看见我的女人,金云桥,你晃是把她藏在那顶轿子里面。”   这猜测表面上合情合理,旁人只有刘双痕知道马玉仪绝对不可能在轿子里,连崔怜花、崔怜月以及会津简一、岩岛健等人,也都觉得沈神通这一回实是多此一问,实在是很无聊的庞话,轿子里是不是马玉仪还会是谁?   金算盘耸耸双肩,说:“如果不是她,你猜会是什么人?”   “我不必猜。”沈神通答:“假如轿里的人不是我的女人,我知道该找谁的麻烦。如果有兴趣,不妨猜一下我会找谁的麻烦?”   金算盘果然露出大感兴趣样子,想了一下才道:“我,只有我,除了我之外,你还能找谁?”   “你猜错了,我第一个对象就是陶正直,因为只有他才有如此深沉可怕的心机,才有如此高明的手段。”   陶正直怪叫一声,道:“沈神通,你为何找上我?我什么地主得罪你了?”   “你没有得罪我,其实你帮了我不少忙。假如你在狗舍做下手脚,使石田泓一象标枪一样插入他自己布置好的安全地方,却不料竟然插入黄泉,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沈神通停歇一下,并且微笑一下,又道:“还有在拒马圈内边缘藏匿于地底十八个杀手,何以只剩下三个出现?其余的十五个杀手何以不现身出手?假如这些杀手都按照计划出现,则大牧场孙忍率领的这队铁骑就绝对不会剩下两人(李政夫妇)没死,当然,连后来三当前大野丰前也不必出手而败亡了。”   金算眉双眉紧紧皱起,杀气从眼中透出,不过他心中的杀机却不一定是要对付沈神通的,他问道:“你的话有意思极了,但莫非你想告诉我,这一切情况都是陶正直摆布的?他虽然很聪明也很有本事,但他能杀死石田泓一以及藏身地底的另外十五名杀手?”   “为什么不能?如果你随侍过‘巧手天机’朱若愚,大概在别人挖的地洞里装点能杀人取命的埋伏便不怎么困难了,陶正直跟过朱若愚学艺,现在你知道了之后应该怎样猜测?”   金算盘固然愣住,连陶正直也骇得傻了,因为他跟随朱若愚学节得传心法之事,世上无人得知,但沈神通怎会知道?   沈神通又道:“假如对付大牧场那批人手没有遇害,我瞧大牧场方面别说孙忍那一队会覆没,大概连徐奔这一队也通通活不了了,于是局势就大不相同,一来吕夫人不必变成人质被徐奔带走,二来在那地底不明不白丧生的十一殒杀手之内,一定还有两个到三个超级高手,加上大野丰前以及会津简一,这个阵容对付春风花月三个年轻人,自是绰绰有余了。”   会津简一忍不住厉声道:“你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他声音非常暴厉刺耳,但沈神通声音却反而更平和清晰:“我只不过回到早先谈过的问题上,陶正直既然如此沉潜多智,也如此手段高明,那么他做出这些事的动作何在?他既不会帮我这边,亦与金老板方面没有过节,他为何这样做,我现在告诉你们,他不喜欢战局一面倒,他喜欢看见惨烈搏杀场面,正如金算盘一样。”   极其宽敞的轩堂内,一时寂静得连绣花钊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过了好一阵,金算盘才冷笑道:“会津君,如果沈神通推测正确,恐怕你们第一个目标应该改为陶正直了。”   会津简一用力点头:“对,我想请沈神通等我们对付了陶正直,然后才轮到他们。”   崔怜花、崔怜月由于心意相通,故此她们可以说是一齐倾心迷醉,那是因沈神通的奇异本事--他居然能在箭在弦上局势中,单凭言语就使敌人锋利矛头转了方向。   她们真想挽住沈神通臂膀,最好是偎依在他怀中,然后问他马玉仪是怎样一个美人?她哪一点使得他付出深情挚爱?她们能不能也跟着她侍候她?   陶正直用呻吟似的声音责备沈神通:“就算我做了这些事,但对你沈哥说来,总不是坏事吧?至少你已减少很多强敌,难道你希望他们都很健康?希望他们健康得可以握刀割断你的喉咙?”   沈神通忽然记起何同,那是因为陶正直居然叫他“沈哥”,陶正直一定是听何同讲了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事,才会记得这个称呼。   陶正直向沈神通微笑,好象讨好他,也好象是求他不要发怒。   陶正直的笑容居然很有效力,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沈神通用手势拦阻会津简一出手,道:“会津先生,你们准备用来对付龙门派三位玄门剑客的高手,我猜想一定也在那十五个杀手之内,可惜他们全都在地底中了陶正直埋伏暗算而丧命,我有没有猜错?”   会津简一粗豪率直地点头,道:“你没有猜错。”   沈神通接口回答道:“若是如此,则龙门派剑客现在忽然出现的话,你们恐怕很难玢出人手应付了?”   “是的。”会津简一说:“但他们决不会忽然出现,因为我已接到确实情报,得知那三个道士昨讹诈本来落脚在范家庄,大概准备一清早就赶来野趣园,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忽然半夜就离开了,我又刚赐接到有关他们行踪的报告,说是他们好象有病,所以只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侯桥镇就歇下,还抓药、煎药忙个不了。”   沈神通一点也不惊讶,轻轻点头而笑,他虽然不能不承认黑夜神社的情报很准确、很有效率,但他何尝不是也已接到情报,如果身为浙省副总捕头的彭璧,连这一点也做不到,沈神通实在不必特地找他从数千里远的杭州跑到天津卫来了。   所以他不惊讶绝非故作镇定,而他此时没有立刻回答,却是因为心中又想起何同,老实说,陶正直的笑容当然没有任何可能会使沈神通心软,完全是因为陶正直非常巧妙地使他想起何同,你就必须保护我陶正直性命,原因极其简单--死人绝对不会说话。   如果陶正直死了,自然无法供出何同下落,这就是陶正直微笑的真正意思。   但更进一步推究,人人也不难猜出何同的下落必是极为隐秘难觅,所以陶正直才敢用来威胁沈神通,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万一沉神通已经侦查出来,陶正直岂不是反而死得快些?   沈神通使自己暂时不去想何同,声音变得淡淡的说道:“会津先生,你们知不知道陶正直住在什么地方?”   会津简一摇头道:“不知道,也不认识他,我更不知道他会来观战。”   沈神通道:“他住在范家庄。”   金算盘插口道:“你刚才提起龙门派三位道长住在范家庄,你现在又特地提到陶兄也住在那儿,是不是暗示其中有些关连?”   沈神通道:“龙门派的道长们修习的乃是玄门正宗内家剑法,就算吃错东西,又受风寒侵袭,但他们大概还不至于生病,更不至于连夜仓惶遁走。”   “是的,是的,”金算盘连连点头:“可是如果这是陶兄施展的手段,显然他偏帮着黑夜神社那些人?”   沈神通道:“我能够回答你,但不是现在,如果我过得岩岛先生这一关,而那悲魔之刀也插在我腰带上,我才回答你。”   既然陶正直也会施展手段对付龙门派,使那三名道士他惶遁走,这一来,会津简一大感混淆疑惑,真不知应不应该把陶正直当作敌人看待?   不过他却知道一点,那就是目前不妨忍耐一下,看看情形再作打算,因为在“恩仇”上立论,陶正直对他们黑夜神社究竟恩多或是仇多?这个是极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显然沈神通已替陶正直做到了他所要求的事了,但刘双痕等人却感到非常困惑,没有人想得到沈神通为何这样做,他何必帮忙陶正直?他们这间有什么牵连?有什么关系?   岩岛健双手捧刀踏前一步,他的移动吸引了所有的人的注意。   只见他用几乎超过九十度的点头向沈神通行礼,而且长达三秒钟才抬起头恢复毕直挺立姿势。   “沈样,你说过我必定战败身亡,我直到现在还想不出理由,莫非你见过我的斩风刀流心法,你认为还不够辣不够快吗?”   “不,恰恰相反,以你的眼神,以你的气势,还有手腕那一圈突起的肌肉看来,你的确已达到刀一出鞘,就可以把一片落叶劈为八片的地步。”   岩岛健骇然色变,唉,沈神通到底是人还是妖精?如果他是人,他怎知我斩风刀流无上奥秘?怎知我已达到此一境界?   “岩岛健先生,我们中土卓然成家的刀法虽然很多,但如果只讲究一个快字,恐怕就只有闽南连家秘传的拔刀诀可以比美了。”   “我也听过拔刀诀的威名,我一直希望有机会找到连家高手比比谁的刀快。”   沈神通微笑道:“仅仅是‘速度’未必有用,因为虽然你出刀快过对方,但如果只能迫退他或者伤而不重,这种速度就未必能取胜了,我不妨举个假设的例子说明,我刚才看见会津先生手持铁矛的威势,我相信谁都瞧得出这位二当家步伐雄健之极,矛势有霹雳之威,但若论速度,他的矛一定不够你的刀快,可是如果你们交手拼斗的话,你能一刀杀死他么?”   岩岛健有点尴尬,他既不可当众自夸能以快刀杀死会津简一,但亦不愿当众承认办不到。总之,他现在觉得沈神通既可恨又可怕,因为不论任何时候,沈神通都能够弄个小小的陷阱,使你掉下去,你你哭笑不得。   “我的看法是,”沈神通只让他为难一下就接着说:“你用最快的,一刀最多能杀伤会津君,但他还敬的一矛却一定可以要了你的命,原因是他的矛势已封闭了本身任何会致命的空隙,但不致命的部位,便无法照顾周全了。”   当下有人赞叹地摇头摆脑,有人甚至轻轻喝采,因为,如此精警奥妙的上乘武功神髓居然淡淡数语就分析得明明白白。   岩岛健既佩服又惕凛,问道:“这就是你说过我一定会败亡的秘密?”   沈神通的回答又大出人意料之外。他说道:“不,当然不是,因为你只要你不贪功躁进,天下有谁能够一招击败你,杀死你?”   连岩岛健自己很自信地点头道:“沈样,这话甚是!”   沈神通道:“不过,虽然一招不能够击败你,杀死你,但许多招之后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当你施展忍者暗器门的‘连珠六绝刃’(是连番接续的六种暗器之意)之时,当你使到第三种‘火雾丸’之时。”   “这种火器固然可以取人性命,但最大的功用还是障蔽迷惑对方的目视和听觉,于是第四种‘鸟羽毒针’一出手,几乎就一定可以杀死敌人了。”   他停歇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仍然很平和冷静,好象只不过跟很熟的朋友谈天而已,“只不过问题是你以极快巧手法要摸出火雾丸之时,突然发觉连一粒都没有,你大惊之下跟着转手摸出鸟羽毒针,这是你苦练得万分纯熟的手法,所以一定依照次序去摸,可惜这次虽然摸出鸟羽毒针,却反而有三种情况发生,而使你立刻落败身亡。”   人人都看见岩岛健当沈神通话声一停顿时,不知不觉伸手去摸皮背心上的小口袋。   实在情形如何,却是谁也不清楚,但至少可从岩岛健剧变的面色,看来,可以猜到极可能少了那么两样。   沈神通又道:“你将会发生的三种情况,第一就是你虽然摸毒针,可是数量不对,应该一共有八去,而现在只有四支,这样施展时当然不能得心应手,第二种情况,是你忽然记得这种鸟羽毒针其实不是真正暗器,虽然毒性剧烈可怕,但只能够在火雾丸做成的迷朦混乱场面下才有用,否则,人家容容易易就可以挡住。”   他透一口气,同时叹一声道:“唉,我还用不用把第三种情况说出来呢?”   岩岛健道:“不必了,我连续震惊之下,当然门户松散露出空隙,而你也当然不会放过机会,这就是第三种情况。”   “既然你已知道,我们这一场决斗还需不需要举行呢?”   岩岛健眼中射出锐厉光芒,冷笑道:“当然要,我已经查过,只失去火雾丸和一半鸟羽毒针,但我还有别的暗器,我相信一定可以斩下你聪明的脑袋。”   沈神通摸摸头颅,苦笑道:“如果这颗脑袋被你斩下,怎么还能称为聪明呢?唉,看来我的脑袋实在不算聪明。”   他话声甫歇,右手象变魔术一样忽然多了一条金光灿粒的粗链。   人人一看而知这是公门捕快抓人之时专门用来套在犯人颈子上那种锁链,只不过沈神通这一条好象是纯金打制的,如果真是纯金,那当然比捕快的铁链名贵千倍都不止了。   事实上岩岛健宝刀已经出鞘,还学中土武林一样将刀鞘扔到一边。   悲魔之刀一出鞘,轩堂内那么大的地方登时全部气温剧降,刀尖那两颗泪形金刚钻石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陶正直首先低低呻吟,他又一次感到心寒俱裂的恐怖,这一点正是他决计要把此刀丢到黄河或渤海中的原因,可惜他来迟一步,所以此刀已经到了岩岛健手中,这也是他暗中对何同非常不满的一件事。   不过陶正直总算是过来人,所以他还能够勉强忍熬,也还能够迅即转眼观察所有人的神情。   沈神通的神色毫无变化,使他大大增加了压迫感,虽然他早已知道此刀对大奸大恶之人发生奇异作用,沈神通绝对不是奸恶之人,所以他不受影响不算奇怪,只是若是此刀落在沈神通手中,问题就万分严重了。沈神通会怎样运用“悲魔之刀”,讲出来也很简单,事实上他也已经透露过,他将会将悲魔之刀送给一个人,而这个人却一定会天涯海角的找寻陶正直,直到诛了他为止。   陶正直又看见刘双痕、崔家姊妹等都不过讶疑皱一下眉头而已,但金算盘却大不相同,他好象蜈蚣见了雄鸡,那种惊惧畏缩的神情,真是难以形容,难以措画。   那会津简一全无惶悚之意,可见了得他也不是奸恶之辈。   沈神通的金链实在出现得及时。在场所有高手都看得出,假如沈神通慢了一线亮出独门兵刃,那岩岛健手中的悲魔之刀,一定已经向他脖子砍出,就算一刀仍未砍下沉神通聪明的脑袋,但最低限度也能使沈神通十分狼狈,而处于劣势。   现在沈神通这一手至少已证明他的脑袋果然很聪明,岩岛健最后纵然能够把它砍下来,但大概也不能不付出相当代价。   不过换了另一角度看,便也有另一种答案,这答案就是沈神通因为有“聪明”脑袋,所以能够反过来杀死岩岛健了。   这时大概沈神通的金链出了空隙,故此岩岛健大喝一声,不过他的刀光比声音还快,先看见刀闪耀然后才听见喝声。   只见沈神通上半身已经向后仰弯,这种姿势一望面临右乃是被又快又利的宝刀所迫的,因此,所有的人忽然一齐泛起相同想法:“啊呀,沈神通输了。”   岩岛健的刀法快得当真的可以“斩风”,只在这一瞬间,斩劈了十刀。   斩出第十一刀之时,岩岛健那雄健身躯已经向前上方跃起,因为沈神通双脚虽然没有移动,但身子向后仰弯姿势自然使双方距离接长,因此,岩岛健重心必须向前移动,腾身扑跃闪电般越过沈神通头顶。   他们的动作招式虽然快得难以形容,可是在场差不多都是一流高手,故此仍然看得非常清楚,正因为看得清楚,于是岩岛健第十一刀开山裂石一击砍断了沈神通的金链,顿时使人泛起空气凝结,时间停顿之感。   第十二刀将会出现怎样的景象,已经连想都不必想了,唯一不知的只是沈神通那颗聪明脑袋会流到谁的前面而已。   高手决斗一旦分出胜败,绝大多数便是分出生死之时,所以必定会有极惨烈气氛,另一方面观战的如果也是高手,那就更能够感觉体会得出这种惨烈味道了。   崔家双姝想闭上眼睛不看,她们当然不是害怕看见杀人场面的娇弱女子,事实上她们也敢亲手杀人,只不过既然沈神通已等如一同一阵线的朋友,而且他既有风度又潇洒,再加上智慧风趣,实在是女孩子暗暗倾心的人物,如果这样的一个男人的脑袋滚到你脚尖前,你会有什么感想?   岩岛健出手之快,竟然使人连闭上眼睛的时间都没有,他身躯仅仅越过沈神通少许,第十二刀反手砍到沈神通后颈偏左之处。   人人不眨眼好有好外,因为大家都看见沈神通也是同一时间反手扔出金链,他的金链原本非常长,但现在只剩下两尺左右,所以如果不脱手扔出,根本沾不到他脑后空中的敌人,更不要说击中要害了。   事实上,沈神通扔出的金链虽然刚劲如短棍,迅疾如闪电,可是方位似乎略略偏低和偏斜,所以如果这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打法,那就是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了。   幸而沈神通脑袋真的极聪明,故此,岩岛健“悲魔之刀”刚刚闪泛出极强烈又奇异光芒,使得人人皆见那闪耀精芒中出现两大滴泪珠之时,却又忽然光消泪散,那是因为沈神通左手颈出现一支短棒,悲魔之刀必须先砍断这支短棒才能够砍断沈神通颈脖,由于悲魔之刀虽然能斩断五金之精铸炼金链,却不能斩断这根黑黝黝的短棒,反而刀锋相触时爆射出一片眩目五彩光芒。   总之沈神通不但颈子没断脑袋没掉,反而挺直身子之后,徐徐转身瞧看岩岛健。   原来现在却是岩岛健问题严重之至,因为他第十二刀下但不能够斩杀敌人,竟然由于四肢麻木而震歪了身形。   这么一来刚好让要害碰上沈神通扔出的金链。那条金链上布满内家真力,简直就象被真的金属短棍撞戮于大穴上。   岩岛健落地时虽然还能够保持垂直姿势,双脚先碰到地面,可是他身在空中就已经魂归天国,所以连维持站立一下的姿势都办不到就跌倒了。   如果岩岛健知道那根黑色短棒,就是神手帮三宝之一“电棒”,他大概就死得没有什么疑惑不满了,因为“电棒”就是具有强烈电流那样的棒子,凡是使用金属兵刃碰到电棒,就会象触电似的全身麻痹一下。   在平时触一下电,只要不是高压电,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当此兔起鹘落生死一发的凶险决站之时,触这一下电就变成大得无可再大的问题了。   沈神通过去拾起宝刀以及刀鞘,左手电棒在岩岛健身上碰触一下,就象你要引起一个人注意以便向他说话的动作一样。   “岩岛健,其实这根连宝刀也斩不断的棒子,才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种情况,可惜你正作聪明,根本不让我讲完。”   “悲魔之刀”归鞘之后,宽敞轩堂内气温马上恢复正常,同时陶正直跟着也正常了。   沈神通的金链虽然已毁断,但他聪明脑袋幸而还在颈子上,并且还得到一把宝刀,这次险恶交易自然算得是有赚而不是赔本。   他本该最先向金算盘说话,就算不是金算盘,也应该是陶正直才对,沈神通偏偏不是向他,最先讲话的对象是会津简一。   会津简一颔首道:“公平,你虽然利用别的方法偷去了他的暗器,但事先你已经告诉他,何况忍者所用的忍术和暗器,以我的看法并不光明磊落,总是属于诡邪门道。”   在东瀛本土无数和真正武士,都有会津这种想法,忍者虽是使人惊惶,却总不能使人尊敬。   沈神通道:“会津君,你果然是真正武士,怪不得我去拾刀时,你没有丝毫留难我阻止我的意思,既然你和刘双痕他们之战定在明天,那么,我希望你暂时不要介入我的事情里面。”   会津简一极爽快,大声道:“可以,但如果过了明天而我还活着话,我仍然要找你替岩岛健报仇。”   沈神通笑容有点苦涩,因为虽然会津简一之约已经是将来之事,但问题正是这种江湖仇杀就是具有这种纠缠不休的特性,遥望前途,几时才可以完全摆脱“仇杀”呢?   当然,沈神通绝对不是害怕,只不过看穿看透江湖中的人生,所以涌起了厌倦乏味的苦涩。   可惜他还不能放下担子,也不能够摆脱责任,假如可以的话,大概要他爬着离开野趣园也肯干的。   金算盘从矮屏风后走出,他面貌身材都没有变化,然而他硬是看来没有从前那么有风度。从前的潇洒味道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望住沈神通的目光暴戾锐利。“沈神通,你的女人我交不出来。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何会失踪的?”   陶正直面色变得最厉害,因为如果沈神通相信金算盘,那么他要找麻烦的人第一个自然是代表何同的人了!   其实他内心并不是很怕麻烦,也不是很怕沈神通。陶正直这个人连“血剑”“刀王”等一流的高手都敢碰(虽然使的是暗算手段,但胆色仍是非同小可),当然决非胆小懦弱之辈,只不过他向来装惯孙子,做惯了卑躬懦弱动作,所以习惯成自然,马上就表现出恐惧害怕。   沈神通可能看见,但亦可能没有看见,不过李红儿却瞧得清楚。   她为人似乎有点死心眼,由于早先沈神通交待过她密切注意陶正直,所以直到现在她只要有空就一定“注意”他。   李红儿碰上崔家姊妹,只努起嘴唇示意,崔怜花立刻发现并且立刻怒声叫道:“一定是他捣的钣。”她遥遥指住陶正直,“要不然他何须那么害怕?”   金算盘头也不回,厉声道:“陶正直,你是何同代表,是不是不看好岩岛健,所以赶快暗中又把姓马的女人劫去?”   陶正直举起双手,作出表示投降姿势。   “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做过这一件事。”   崔怜花怒声喝道:“哼!你有屁良心!”   金算盘接口道:“如果你没有做,为何一听见人失踪了就变颜变色?”   陶正直哀鸣似的分辩:“我一听就感到麻烦必会落在我的头上。别人我或者还惹得起,但金老板你再加上沈神通,我怎能不惊?”   自古以来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是这话对金算盘好象不怎么管用。   金算盘声音仍然维持着那极其凶戾狠厉味道:“陶正直,吕夫人才早就劝我杀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陶正直这回惊讶大概是出自真心了,他用力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为何劝你?她觉得我这个人很不顺眼?我一共跟她才不过讲了十几句话,她有什么理由想杀死我?”   现在情势忽变,那是因为忽然扯上吕夫人,而产生不少使大家产都感到兴趣的疑问。   金算盘道:“正因为你跟她见过两次面,但话说得那么少,而且居然没有在她面前失态,所以她要杀你。”   陶正直的苦笑大概也是真的:“她就算生气,也不该叫你对付我呀!难道连你也认为我应该失态?连你也允许我、希望我对吕夫人做出不礼貌的事?”   这世上男人对女人做出很不礼貌的事,自然不外有关“性”这一种了。   “我希望怎样是另一回事,但吕夫人觉得没有面子,觉得很耻辱又是另一回事。”金算盘渐渐比较没有那么浮躁凶戾了。他接着又说道:“你如果被人侮辱,你心里怎样想?你会不会再有报复念头?”   陶正直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答道:“当然会啦,但她怎可以叫你报复?”   金算盘道:“她可以叫我报复,但我也可以不答应,对不对?请问我杀了你没有呢?”   陶正直道:“当然没有,可是你现在提醒这些事干什么?”   金算盘道:“因为吕夫人说过,凡是她施展小幻天家派秘传神功时,若有男人能够无动于衷,这个男人不是大忠大烈就是大奸大恶之士,陶正直,你总不至于自认是大忠大烈之士吧?”   这句话陶正直心中可以承认,但口中却不便回答,或者没有旁人在场的话,他有可能承认的,现在自是不便亲口承认,所以他避重就轻问道:“所以她就要你杀我?我是好人也好,坏人也好,好象不碍着她的事,她为什么管那么多闲事?”   金算盘冷冷道:“这正是最重要的一句话,她预测你会弄出稻多诡异古怪,包括姓马的女人在内。看来已证明她看法不错,黑夜神社不少高手已经不知不觉中遭了你的毒手,所以他们今日一败涂地。”   会津简一听了这话,翻翻滚滚涌出杀气,远远就使陶正直感觉到,这时他真的相当惧骇了,假如金算盘、沈神通加上会津简一这三路人马联手的话,只怕今日死无葬身之地,因为这三大高手以及其他一些手下人齐齐出手,他陶正直大概免不了会被剁成几十块。   如果他已经死了,就算尸身剁成一百块也没有一点关系,但问题是他还未死,所以就有很大关系了。   也因此他必须以出奇制胜手段,使三路人马不会联手对付自己才行,幸好他脑袋之聪明不亚于沈神通(这是保存脑袋最重要最可靠的保证),当下已有了对策。   对于陶正直来说,这是生死一发性命关交的大事,所以他的对策马上就施展而不是收藏在脑子里面。   他所想出的对策老实说除了他陶正直之外,别人万万想不出,就算想得出,相信也一定不能付诸行动!   那是因为他第一步就是从矮屏风后走出,这本是很勇敢的行动,可惜第二步却变成矮了半截的人,原来陶正直居然当众向会津简一跪下。   自古以来有数不清的人下跪哀求饶命,可是情况绝对不同,你若是要任何人跪下求饶,起码具有必能杀他的权力或能力,其次至少有万一希望才肯下跪,如果保证他不论怎样都非死不可,恐怕谁也不愿自动下跪的。   人人都为之楞住,包括会津简一亦不例外,故此会津简一那股暴烈强大的杀气一消失了一大半还不止。   “会津君,我知道你非常生气非常愤怒。”陶正直大声说,声音既清晰而又冷静,这种声调极不配合他跑下的动作,所以令人觉得诡奇可疑。   陶正直又说:“如果我有本事在无声无息中加害了贵社一级杀手多人,我请问你,在我们之间这一段距离,我能不能设下埋伏?如果有埋伏,你还能杀死我?”   高手决斗的场面就有这点好处,在许多情况不必逐一解释说明,例如刚才以会津简一摆出的凌厉态势,铁定是一出的入有如犀牛一样持矛冲刺,这种凶猛冲刺方式当然要步步脚踏实地,所以若是地上忽然出现一个坑洞,或者另有其他古怪,试问会津简一怎能一鼓作声杀死陶正直呢?   陶正直的确问得很有理。会津简一不觉又怔一下,摇摇头才道:“当然杀不死你。”   “那么你和我若是迅即同归于尽,谁的益处最大?”   会津简一又搔搔头皮,然后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他虽然回答不出,却敢保证得益之人不是金算盘就是沈神通,因为既然他和陶正直都死了,死人还会有什么得益可言?故此得益者当然就是还活在世上的人!   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注视着陶正直。也很显然由于陶正直还跪地未起,所以人人都禁不住露出对他鄙视轻蔑的神情。   但仍然有一个人的眼光没有被陶正直吸引住,这个人就是沈神通,他隐秘小心地运足眼神查看地面。   可是由陶正直到会津简一之间的地面,完全没有异状,枣经色地砖平滑齐整,砖块之间连一道小缝隙都没有。   以沈神通的眼力和无比丰富经验,再加上有关这方面的专门学识。他实在没有看不出有否设下陷阱埋伏之理,除非根本没有,那当然看不出了。   然而陶正直若是没有古怪,他何以当众跪下?跪一下还不打紧,还可以说得过去,但为何一直跪着不起身?   沈神通只是从旁推测观察而已,因为目前的主角仍然是会津简一和陶正直,那会津简一用不屑一顾的冷笑声表示心中不满,接着长啸一声,啸声未歇,宽敞亮的轩门已出现两个全身黑衣劲装壮汉。   他们身材不高,却极其结实健壮,两腮下巴虽是剃刮过,仍然一片青黑色。从他们像貌看来,很可能是兄弟。   最应该惊恐畏惧的人,自是非陶正直莫属,因为一个会津简一看来已不好应付,何况忽然又增加了两名高手?尤其是这两人兵器都一式一样,左手一面狭长盾牌,反手一支马牙刺,那马牙刺两边都是倒勾锋刃,形状可怖。   任何人若是被这对兄弟堵住,外加会津简一铁矛一冲,大概已不必希望还能够活下去。   不过世事实在很难料得很!因为震惊泊人居然不是陶正直,而是崔家姊妹!她们必定已看出这对兄弟的武功路数以及所用兵刃,正是恰好能够克制崔家花月楼阴柔的“多情箫”。   所以若然明天之战,她们的对手就是这对兄弟,情况定然极糟糕。   这对兄弟姓蒲生,本来各自另有名字,不过,既然他们是兄弟,所以同伴都很简略称哥哥为太郎,弟弟称之为次郎。   蒲生兄弟姿势凶猛如虎豹,眼睛则锐利如鹰隼。他们的目标无疑是还跪在地上的陶正直。这一点从他们看不也看旁人一眼便可得知。   这对兄弟必定极凶悍极难应付,每个人心中都这样想!这是因为“武功”跟“文章”一样,到达某一水准境界,外表总有征象,文的方面必定有清秀斯文的书卷气,武的方面则是不怒自威或者悍猛慑人的气势。   若以蒲和兄弟的气势看来,任何人都不敢认为他们武功弱于金算盘、沈神通。所以陶正直在这三大高手联手夹攻之下,其实就等如被金算盘、沈神通以及会津简一围攻一样。   陶正直以可怜兮兮姿态站起来,摊开双手向沈神通道:“沈哥,我好象已陷入四面楚歌的恶劣形势中,我希望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人总还是有点用处的。”   “沈哥”的称谓就是要沈神通记起何同,如果陶正直被当场杀死,何同的小落自然难找之至,沈神通对何同的胃口当然大过陶正直百倍。   陶正直好象很笃定,沈神通绝对跳不出他的手心,除非他已不想抓到何同了!   沈神通向来清癯严肃的面庞上,居然浮现出笑容,声音也很温和:“你外号叫做‘人面兽心’,你只有一种好外,那就是害人!如果我有仇人,我一定请你去害他。”   他的声音稍稍停歇,目光却出人意外飞快扫瞥金算盘一眼,刚好看见他出现惊讶导思的神情。   现在一切已无疑惑了,这许许多多的仇杀风波,表面上是金算盘被吕夫人(吕素情)以艳色魅力迫使不得不如此做!但其实连吕素情也不过是傀儡,她被金算盘玩弄于股掌上,却丝毫不曾觉察!金算盘的变态心理已趋于疯狂,她需要奇异的刺激。   正因为金算盘已变成这种可怕的人,故此当他听见陶正直的唯一好外就是用来害死仇人,他立刻情不自禁想到要收买利用陶正直。   沈神通几句话达到第一个目的(观察金算盘反应)之后,立刻反道:“可是如果我请你去害死一个仇人,但你为人善恶不分,亲疏也不分,所以你居然先把我害死了,就算后来你仍然害死我的仇人,但那时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金算盘一听,面色立刻变回原状,也就是不再打算收买利用陶正直,因为金算盘虽然近于疯狂,却不是已经疯狂,利害得失他仍然计算得极清楚。   当然他的表情没有逃过沈神通的眼睛。   沈神通又道:“陶正直,我并没有很多仇人,甚至连金云桥虽然交不出我的女人,但我另有办法解决,所以他也算不上是仇人。”   “总而言之,你对我并无用处,只要相反现在是不少人把你当为仇人,他们觉得上上之策莫如先杀死你,这样既可以报仇泄恨,又可以除去未来祸患!为了别人着想……”声音虽歇,却举起一只手,表示他只不过休息一下,但还有话要话。   “我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帮你,我意思只是说除了现在要对付你的三位之外!啊,当然还有金云桥亦要除外,他是主人,我应该尊重他!但以我猜想,金云桥大概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金算盘话声立即接上:“沈神通,你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此地除了会津先生以及蒲生兄弟,还有你我二人也加上之外,还会有谁向陶正直出手?难道春风花月楼的人有可能出手么?”   他也学沈神通一样举手表示话未话完,所以没有人插口或行动。   “沈神通这些话根本就不大合理!但沈神通决不是那种思路不清的人,我这句话大概天下没有人敢驳斥的,因此沈神通必定有某种理由,这一点只看陶正直表情变化就知道了。”   所谓陶正直的“表情”就是当沈神通宣布不帮他之时,他好象毫不意外。但后来沈神通表示有限度帮忙,他反而现出古怪的惊惧神色。   照道理说,陶正直得不到沈神通帮助,应当惊惧,而获得沈神通帮助,虽然是有限度的,但也应该欣然才对。何以陶正直的反应竟是相反的呢?   整件事令人最感疑惑最感兴趣正是这一点。   看来沈神通和陶正直都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所以金算盘只好冷笑一声,道:“好,咱们再看下去!也许让事实解释更好。”   他这话即使不是下令,至少也是攻击的强烈暗示。   会津简一持矛低吼,蒲生兄弟马上跨步入轩。他们兄弟彼此相距五尺左右,“哧哧”脚步声沉重缓慢,十分整齐划一。   这阵步声加上他们兄弟剽猛神态,形成极强大紧凝节奏,而会津简一杀气重重涌出,也是助长蒲生兄弟气势原因之一。   这来自东瀛的黑夜神社三大高手看来一身武功造诣实是非同小可!其实当中随便挑出一个,也一定足以使任何武林名家高手觉得极难应付!陶正直自然亦不例外,所以绝大多数人心中都泛起整个轩堂的地形和建筑格式,猜测陶正直应该用什么身法什么路线逃走?   逃走乃是不敌时唯一最上算方法,当然还可以不顾生死使出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能拼掉一个敌人就算一个。可是陶正直这个人无论从正面看,或从侧面看,都没有一点点象是胆敢拼命的人,所以他除了逃走,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不过大家又发现会津简一、蒲生兄弟的合围攻势极其严密,看来陶正直除非有遁地之术,可以从地底安然遁逃。否则就算是背上忽然长出一对翅膀,恐怕也很难飞掉。   会津简一的步声也融汇于蒲生兄弟的步声之中,一时节奏更见鲜明,气势更见强大。   那划一齐整的步声,其实就等如两军交锋能够摧裂肝胆的战鼓声,如果你居然有本事将敌方大军中无数数手突然一齐杀死,敌军定然立刻阵脚大乱,不战自败,只不过自古以来,所以战史中好象没有这种例子。   但现在那阵步声却忽然紊乱,于是立刻出现奇怪情形。   步声紊乱的原因,是最左边的蒲生太郎忽然加快多走了半步,本来这也不算什么。   但正当他们三人所有心灵、肉体、力量全投入雄浑节奏中,而节奏却忽然扰乱,就变成极糟糕、极麻烦的大事了。   首先至少另外两人必须查看蒲生太郎发生什么事?其次心神亦因节奏之乱而乱,那本来强大得可以压死敌人的气势,霎时冰消瓦解。   而这第三点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陶正直突然掣剑出鞘,连人带剑化为一道眩人眼目精芒如闪电飞出,他攻击对象不蒲生太郎,而是次郎。   蒲生次郎正是弱点,因为他当然会比会津简一更关心蒲生太郎的情形,所以那时心神最分散的便是他了。   因此他成弱点极是合情合理,而陶正直一出手就攻击他,也显示陶正直早已预料有这种情况发生,由此可知,陶正直都算得很准确很有效。   蒲生次郎虽是盾牌丝毫无损,但敌人剑尖却透出一股内家真力,那强大推拥的劲道,好象要把他推出轩外。   蒲生次郎这瞬间一心数用,第一点是断臂形成的剧痛,使他知道右手已经完蛋,第二点是沉重马牙刺落在砖地上清脆却又可怕的声音!第三点是感到敌人要一剑把他推出轩外。   断臂固然可悲,兵刃坠地声亦使人心魂皆颤,但比起被敌人一剑推出轩外之耻辱,前二者好象又不算什么事了。作为一个武士,可以受伤可以死亡,却绝不能忍受耻辱,此一观念在蒲生次郎来说,那是有如富士山一样绝不动摇。   故此他唯一反应就是运集全身一切所能运用的力量,抗拒敌人内力。   陶正直剑上内力源源透出,这股内力虽是受到强大抗拒,但似乎别有妙用,因为蒲生次郎断了的手臂伤口,鲜血好象箭一样激射出来,起码喷出六七尺远才洒布地上。   巨大的轩堂内,忽然十分静寂,那鲜红的颜色和扑鼻血腥味虽然惨厉可怕,却还远远比不上蒲生次郎宁死不退之壮烈气氛。   此刻,人人都为之心房收缩,也暗暗替蒲生次郎用力,也在心里大叫蒲生次郎加油。   虽然无论你暗中用了多少气力,无论你心中怎样大叫鼓励,对于蒲生次郎当然全无实质帮助,但人们往往就是这样子情不自禁耗费许多气力。   蒲生次郎忽然感到眼前景物模糊,而心里富士山那白皑皑峰顶,亦好象比任何时候离得更遥远。此生恐怕已永远没有机会再看见它了。   唉,那美丽幽寂的故乡,那芬芳甜蜜的国土!我竟然不能死在你怀抱里……唉,还有许多熟悉可受的脸庞,无数欢笑梦想和壮志,一切都有如灰烬有如尘土了……但我为了这一切,却只能向前仆倒而决不能后退……   他果然没有后退,连半步也没有退。奋尽余力冲退敌人最后一波推压力之后,蒲生次郎身子向前仆倒,便再也不会动弹了。   陶正直退后了几步,甚至连他这种人也忍不住叹道:“好汉子,真是一条好汉子。”   大家都很同意他的话,所以全无非议反对声音。   会津简一的眼光跳到蒲生太郎那一边,只见了他已经蹲坐在地上,面色又青又紫。   在他身躯稍后处的地面上,有一块尺见方的红砖四边缝隙中,每边都突出小针。   看了这些小针,谁都猜得出那是陶正直的杰作。   蒲生太郎是踏中小针而至于步代错失,也因此使他弟弟身亡而成为败局,很可能这些小针都淬有剧毒吧?所以蒲生太郎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第四章 扑朔两迷离 雌雄难分辨     那酒壶虽然是用锡做的,可是银光灿烂,简直就象是纯银的酒壶一样。   不过这个大半尺高的酒壶现在已不能称之为酒壶了。是由于五只瘦黑还有半寸指甲的手指一捏之下,整个酒壶马上变成讲不出象什么的形状。   那五只瘦手指一捏再捏,锡壶终于变成一枚圆形锡球。   这时当然更加不象酒壶了。   除了捏锡壶那人之外,另外还有两对眼睛瞧看他那只手的动作。这两对眼睛的主人,一个瘦瘦黑黑,相貌和捏壶之人有点相似。另一个则方脸大耳,三绺黑须,大有飘逸仙气。   事实上他们三个人都是修仙学道之士,年纪都在四十左右。那时候北方道家以龙门派为主。   这一派在道家本身来说也称为北派,宗旨是清静专修的丹法,与张紫阳真人的南宗“北派”大有区别。   不过在武林中,在江湖上,人人只知龙门派剑术,乃是玄门正宗内家剑法之一。至于道家讲究的什么清静单修,或者性命双修、合籍双修等等,绝大多数人就的确不甚明白了。   这三个道人走到江湖上,一定有不少人认识。因为龙门派除了掌门林清元真人的大名之外,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亦即最有名气)就是龙门三子--冲虚子、华阳子和一真子。前者就是这间旅舍客房内方脸大耳三绺长须的道爷,把锡壶捏成圆球的是一真子。   冲虚子摇摇头表示不满意:“你应该好象捏稀泥一样,那些锡从指缝冒出才对。”   一真子苦笑道:“我知道。”   华阳子叹一口气,道:“咱们居然在无形无声中中了剧毒,而现在已恢复了五成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你怎能希望老三完全回复功力?”   冲虚子道:“不是希望,而是必须马上再回复多一点,因我已听见马蹄声。   在北方主要交通工具就是骡马,所以马蹄声十分平常,反而如果听到汽车的马达声,才可以算是稀奇之事。   一真子把锡球丢在桌面,任得它滴溜溜滚动。他声音态度都很沉着:“老大,你猜是哪一路人马赶来?”   方脸大耳的冲虚子侧耳再听一下才回答:“奇怪,一共至少有六匹马,但步伐沉稳齐整,可以媲美训练最严格的战马。我猜黑夜神社或者野趣园金算盘一定训练不出这种第一流战马。所以我们不妨换一个方向猜想。”   华阳子立刻道:“如果不是官家精选战马,我只能想到关外的大牧场,他们有的是练马高手。听说他们的精锐铁骑天下无双,你们大概不反对我的猜测叱?   齐整稳健蹄声顺着旅舍院墙绕向东边,竟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冲虚子反而双眉紧皱,道:“我们可以来到这儿,大牧场的人当然也可以。但问题是他们昂首阔步而来,这就大有古怪了。你们坐一会,我出去瞧瞧。”   他的话大概就是命令,没有人提出异议。   不过冲虚子出去一下就回转来,双眉皱得更紧,说道:“是大牧场之人没错。为首的一定是徐奔,但六匹马却一共有九个人之多,徐奔鞍上的女人是谁?”   华阳子、一真子都把嘴巴闭得无可再紧。只因为“天涯海角”徐奔的名字他们都极其熟悉,完全是因为师妹凌波仙子的关系。本来就算以清静无为的玄门中人而言,在出家之前有心上人,或者女道士有男人追求并非奇事。但问题出在冲虚子身上。冲虚子出家之前,跟凌波仙子的感情不但不比寻常,甚至凌波仙子会投入龙门派成为女冠,也是有冲虚子的缘故。   至于“天涯海角”徐奔对她的痴恋,不但人人皆知,而且亦是她赶快出家的原因之一。   现在徐奔从关外赶来,马鞍上有个看不见面孔的女人,这个女人除了凌波仙子之外还会是谁?   这种种原因凑在一起,所以目下那华阳子、一真子两人,你就算用铁棍硬撬,也休想他们开一下口。   冲虚子又道:“咱们这番前来野趣园,一路上受到各地武林人物注意。不论是想攀交情也好,有其他打算也好。总之咱们行踪一直被人监视,而且也一直被人传扬宣布,所以,咱们也一直不得安宁。”   仍然没有人吭声开口,那华阳子、一真子好象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看来要他们开口讲话是极困难之事。   因而仍然是冲虚子的话声。他又道:“虽然咱们后来隐蔽行踪,也特别地多绕点路。但既然江湖上都知道咱们的目的地是天津卫野趣园,所以我们后来发现情况并没如何改善,也就变成理所当然的了。”   华阳子、一真子虽然不开口,但眼睛仍然可以表示询问意思。因为这些已成过去瓣“情况”,究竟跟现在大牧场之人有何关系?如果全无关系,何以在发现大牧场人马之后,又炒冷饭呢?(事实这个话题已经研究过多次)。   冲虚子面色很严肃,又道:“你们不必为了吕凌波而有所顾忌,你们难道没有想到,假如咱们不能立刻找出正确答案,又假如咱们不能立刻正确行动,事情反会变更而糟糕么?”   一真子一手按住圆锡球,因为那锡球快要滚出桌面范围。不过他总算开口了,虽然所讲的话使人泄气。他说:“老大,这枚锡球如果锡稀泥一样从我指缝挤出,自然不应变成一枚圆圆的锡球。但现在的事实摆在眼前,咱们看见的是锡球,所以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讲才好。“   一真子用隐喻方式表示,意思其实十分显明。既然目前人人功力减弱了一半还不止,看来任何情况都失去主动改变的能力。因此那大牧场高手徐奔鞍上的蒙面女人是凌波仙子也好,不是凌波仙子也好。总之暂时是没有资格查究干涉就对了。除非一真子一手捏住锡球,能够使锡变成稀泥一样由指缝挤出,那时才有资格出头说话。   华阳子连连点头。   冲虚子微微一笑,看来很冷静,绝对没有丝毫冲动迹象。   他慢慢伸手出去,拨开一真子的手,拿起那枚锡球放近眼前,象鉴赏稀世宝物一样定睛注视锡球。   那锡球本来只不过是一个酒壶而已,决不是罕见贵重之物,老实说连多看一眼也是浪费多余。但冲虚子既然慎重其事托在掌心鉴赏,那华阳子、一真子就不敢怠慢,连忙运足眼神,同时也动员全部脑细胞查看推测。   “我已经考虑过咱们功力减弱的问题。”冲虚子说:“但假如我抵挡得住徐奔,你们联手的‘日月合璧剑’能不能抵挡得住大牧场铁骑冲杀之威呢?”   华阳子蔼然微笑道:“老大,咱们虽然身在江湖,但各位终究是玄门修真之士。我意思是说咱们老早已没有使气斗狠的江湖习气。咱们难道一定要去硬碰大牧场铁骑?”   冲虚子笑容似乎比他更和蔼亲切。他说:“不是硬碰,而是不能不先考虑最糟糕的形势。我看本门日月合璧剑若是你们联手使出,大牧场方面就算连徐奔也算上,大概也无法攻破你们的剑阵,所以我其实只考虑我自己,我和徐奔敌对单打独斗的话,我胜算有多少呢?”   他一面说话,一面合扰手掌,掌心那枚锡球忽然变成稀泥糊面一样,一条条从指缝冒出。   一真子看了欣然道:“老大,还是你行。”   华阳子声音显然响亮和强硬得多:“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咱们马上动手。”   冲虚子道:“假如徐奔鞍上的女人不是吕凌波,你们记住一定要忍气吞声,咱们变算再三行礼赔罪也没有关系,但如果是她,她若是不反对跟徐奔同行,咱们就飘然回山。她以后的事情咱们就不必管了。”   一真子沉吟道:“先问问凌波的意思才动手岂不更好?”   冲虚子轻轻叹口气,道:“咱们虽然不喜欢在江湖斗狠,但这件事却关系到龙门派声威,所以咱们必须先把人弄回,再让她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真子忍不住笑道:“先礼后兵我听得多了,但行先兵后礼却还是第一回听见。哈,哈,老大,你脑子有没有问题?仍然跟从前一样管用?”   华阳子道:“不论先礼后兵也好,先兵后礼也好,我心中只一直嘀咕一件事,那就是咱们昨夜中毒之事,不知与大牧场有没有关连?”   冲虚子摇头道:“一定没有,咱们昨夜并非‘中毒’那么简单,你们想想看,刺入老三(即一真子)屁股中的毒针那种机关弄得多精巧?老实说,我至今回想起来,心中仍然无限赞叹敬佩,以老三身手,屁股一碰椅子,立刻知道椅子承受不住重压,知道椅子会垮下去,所以他原式不动让椅子垮塌,屁股连一寸一分也不曾下沉,但谁想得到这时竟然会有一枝毒针向上弹射呢?”   其实他自己和华阳子亦都是中了极精巧奇妙的机关暗算,例如华阳子由于看见一真子情况不对,赶忙过去查看时,忽然地面由坚硬变成柔软,往下沉塌,华阳子想了悄想就一手搭住方桌一角,身子腾起两尺停在空中。   可是他这时也不必查看地面情形了,因为桌角忽然冒出毒针,刺破他手掌。   此时那冲虚子的确显示出掌门修养功夫,他不但不生气不着急。反而微微一晒,双手齐抓住华阳子、一真子胳臂。   华阳子、一真子不但得到冲虚子内劲托住身形,因而四肢身体都不必用力就稳住不动。   而且还得到冲虚子源源送入体内的内家真力帮助,将毒力逼聚在伤口一小块部位。   冲虚子双脚寸步不移,料想就算有更奇妙的机关埋伏也等于没有,谁知道忽然一阵香气弥漫全屋,冲虚子顿时吓得面色都变了,提住华阳子、一真子跃出房外。   房外夜色墨黑寒风刺骨,却居然无人现身侵袭。   但这范家庄小小村落之内显然大有古怪。仍然逞强留下绝对不是好主意,因此冲虚子只作一次深长调息,就放下华阳子、一真了,三个人迈着稳定雄健步伐,找到坐骑连夜离开。   虽然事实上冲虚子没有受伤!可是他一来曾经吸入少许毒气。二来他在屋外那一次稍为长久的呼吸中,已经将本身大量真元输入华阳子、一真子体内。所以连他后来也一样只剩下一半功力。   但冲虚子内功之深厚果然是“龙门三子”之冠。那华阳子、一真子还恢复不到六成,冲虚子却好象已经完全复元了。   冲虚子又道:“机关埋伏即使精妙得天下无双,但如果没有测料敌人每一个动作的上佳头脑,又有什么用处呢?可是世上亿万人个个动作习惯都多少有点不同,所以你若是摆下针对某甲的机关,对某乙就可能失去效用了。”   一真子道:“对,你讲得很对。但这些理论还不能证明与大牧场绝无关系,我们讨论的只是这一点对不对呢?”   冲虚子道:“假设大牧场之人知道我们将会投宿范家庄,那里只有这么一家小客栈,当然也可以肯定我们必定落脚在那小客栈。由此推论,他们便也可以预布陷阱等我们掉进去。”   华阳子道:“对呀!但你的结论却是否定的。我真不明白你怎样想的?”   “但你们想想看,当然我们将要投宿这候桥镇或范家庄,一直都没有决定。由决定之后直到抵达宿处,决不超过一个时辰。换句话说,那些针对我们的精巧奥妙机关只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布置。如果用更接近事实更精确的说法,暗算咱们的人其实只有很短时间布置。短得只有咱们入庄到拍开客栈门走入房间这么一丁点时间而已。”   华阳子颔首道:“大哥分析更无可疑了。既然只有如此一丁点儿时间布置机关埋伏,此人必是这一门当世第一流人物。就算不是‘巧手天机’朱若愚,我瞧也差不多了。”   “这种人物大牧场好象没有。”一真子也连连点头:“那么,这个人是谁?”   “此人是谁以后再说。目前先处理吕凌波的事。”冲虚子一直侧耳聆听外面传来的声音。“大牧场人马已经停住,地点好象是在那边港口药材铺旁边。那儿即无客栈又无饭馆,他们如果不是抓药,那一定是另有特别原因。”   一真子笑道:“八成是抓药,莫非他们也中了暗算?”   药铺字号是“仁昌老店”!由于店面相当宽敞,所以现在没有一个客人时,看来就更感到零落空荡得有点可怜了。   不过在药铺右边过去第三间屋子大门前,却甚是热闹。   六匹毛色油亮蹋足昂首的骏马,再加上八九个人,有男有女。这些人其实就是以“天涯海角”徐奔为首的大牧场铁骑。现在只有李政夫妇徒步走到门口,其余的人都留在鞍上。   开门的是一个仆妇。她认得李政夫妇,所以啊了一声。“我马上禀报姑娘。”   李政道:“等一等。”接着便招呼门外六骑进去。大门内是个露天大院子。那结马匹拴在一角之后,所有的人都走入在大厅。   清丽可受的马玉仪终于出现。这时大牧场之人才开始解衣裹伤,而李政的妻子李何氏有马玉仪帮忙,所以也在另一房间迅即包扎好伤口。   厅门是用棉帘隔断寒风,所以相当暖和。   但马玉仪却有惨不忍睹之感。她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大牧场十二铁骑威风凛凛的形象。可是现在只剩下八个人,而其中还有三个人是负伤了的。   不问可知他们这一仗必定打得极其惨烈。在江湖上人命果然十分脆弱、十分微贱。只不知沈神通现在怎样了?还有那俊美得有如女孩子又温柔又聪明的刘双痕呢?   马玉仪默默地瞧着徐奔将那个蒙面女人点了睡穴,安置在房间里面。又等到他出来,等他自己开口。   徐奔用钦佩眼光瞧着她,声音也透出真挚之情:“你真了不起,如果是平凡女孩子,老早至少也问了一百个问题了。”   马玉仪微微而笑,声音非常温柔:“那么,你现在有没有心情告诉我一些事情呢?”   徐奔叹口气,道:“可惜我当时不能不走,所以除了我们自己事情之外,后来的发展情况就没有法子告诉你了。如果你还愿意听听我们的情形,我当然乐意详细奉告的。”   马玉仪只用一个恳切请求的笑容,就使徐奔极情愿将一切详情说出。   马玉仪当然非常想听,因为她知道徐奔一定会提到沈神通。哪怕只提到他的姓名,她已经十分感激,十分满足了。   徐奔最不明白的是何以当他最后提到大牧场人人拔刀,向沈神通致敬告别时,马玉仪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   等到马玉仪恢复平静,徐奔才又道:“我们有人质在手,所以不怕金算盘会使什么诡计阴谋。也因此我决定绕到这儿来保护你。一来金算盘势力很大,附近百余里方圆之地恐怕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他很久。其次,我们顺便也可以等等刘双痕的消息。”   “可是你的人质现在在哪里呢?”   这句话当然不是徐奔或大牧场之人说的。但亦不是马玉仪开的口。   故此没有人不立刻感觉到问题严重之至。   大厅侧门棉帘子拨开,一个方面大耳三绺黑须的中年道人走进来,他虽然佩着剑,却丝毫不影响他飘逸如仙的风度。   徐奔面色变得很阴冷很难看。因为他不但认识这个龙门派著名的剑客冲虚子,而且多年来暗中认定冲虚子乃是拆散他和凌波仙子那段情缘的人。所以他面色如果能够不难看那才是怪事。   冲虚子摆了摆手,向其他按刀欲起的人笑笑,又道:“你们不必心急,不必鲁莽。徐奔认识我,你们最好等他决定才出手不迟。我既然现身,不会立刻溜走。”   他自动现身乃是事实,故此理由实在非常之充分。如果他因害怕而溜走,那么他何必现身?   于是大牧场众人都立刻控制住自己,眼睛耳朵在等候徐奔的命令。   冲虚子衷心赞叹道:“大牧场铁骑果然名不虚传,好现在我言归正传。我运气很好,居然毫不费力把‘人质’弄到手。同时也凑巧听见徐奔所说的话。因此来龙去脉我已大致了解。徐奔,不论你心里对我怎样想法,但有一点你大概不会否认,那就是我冲虚子以至龙门派的人,都有管一管凌波仙子事情的资格。”   徐奔道:“有便如何?”   冲虚子道:“你所谓人质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徐奔仰天一晒,道:“你问我,我问谁?”   冲虚子道:“别意气用事,若我敢肯定她就是吕凌波,我当然会揭开她的面纱。但你却不同,你应该知道她是谁。”   徐奔仍然晒笑望天,道:“我记得我好象还没有揭开过她面纱。我只能告诉你,她的声音和笑声都很象。唉,不是很象,简直就是她,不过我还是没有揭开她的面纱。”   冲虚子道:“咱们何必将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那么复杂?其实你揭开一验便知,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徐奔换上冷冷神情和声音:“那么你又为何不这样做?难道你们会认不出凌波仙子?”   他的眼光忽然转到马玉仪面上,表情也忽然变得很亲切温柔:“你不要害怕。我们男人之间本来就很单纯很痛快。是恩是仇一言可决。但一旦涉及女人,问题就百出了。”   马玉仪道:“我明白。不过我只希望你忍耐些,不要轻易冲动。”   徐奔本来就很潇洒,所以他的微笑看来很有味道。   “姑娘,我从来就不是个冲动之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英雄人物,所以你敢爱敢恨。”   “我很羡慕刘双痕,因为他已经有了你。”   马玉仪也没有分说,暂时让徐奔误会她是刘双痕的女人并没有伤害!所以她又道:“但我也感觉得出那位仙长也是英雄人物。所以你们都一样,都不敢揭开那块又轻又薄的面纱。   我好希望能够认识凌波仙子,因为我想知道,她何以能够使你们这等英雄人物,都如此对她情深义重?”   她的话,她的见解其实一点也不玄,凡是付出过真感情的人大概都能意会、能了解。   我们不妨把男女身份掉转过来,然后让我们看看古人两句诗。这两句诗就是:“博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此处真英雄。”   以楚霸王项羽冠绝天下之勇,竟然还不算“英雄”人物,而英雄处却是在于有一个美人肯为他而死。   因此如果美丽女人有两个英雄人物愿意为她而死,她当然也值得骄傲值得赞颂了。   仍然是马玉仪开口说话:“你们双方既然都不是凡俗之士,为什么不敢面对现实?为什么不敢立刻解决这件事?拖延时间并不是好办法,你们心里也十分明白!”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变成“沈神通”,所以心中悄然叹口气。   “人质”是在冲虚子的手中,所以他必须先表示意见。这意思是说他拥有否决权力,所以别人无论有什么意思都没有用处。   冲虚子疲乏:“我们怎样做才算面对现实?”   马玉仪不假思索应道:“有两条途径。”她现在觉得自己更象是沈神通化身了。“第一条途径是你们根本不必多讲,对也好,错也好,立刻出手决战拼命,谁赢了谁就算有理。”   冲虚子道:“如果这盲目疯狂的办法也算是途径的话,我实在不敢恭维,亦绝不赞成。”   徐奔点头问道:“第二条途径呢?”   马玉仪出现泛笑美容得甜,使人心都软了。“第二条途径也很简单直接,把蒙面女人带出来,让我揭开她的面纱。”   她最有力最有利的原因就是她是个不谙武功的女人,所以由她充任仲裁,双方都无疑虑。   冲虚子很爽快,道:“好,先弄明白她是不是吕凌波,再说别的。”   徐奔一举手,许多人立刻移动,眨眼间大城厅内大牧场方面只剩下徐奔一个人。   侧门又有人进来,是华阳子挽住吕夫人。   吕夫人面孔隐于面纱后,所以谁也瞧不出她有何表情?   华阳子立即也退出厅外。马玉仪一只手扶住吕夫人,另一只手捏住面纱下端。但她没有立刻掀开面纱,微扬一声道:“虽然人人叫你吕夫人,但我却知道你不是吕凌波。”   吕夫人沉默一会才道:“我不是吕凌波?那么我是谁?你又是谁?”   马玉仪道:“我已看见两个男人的表情。你的声音一定很象吕凌波。”   吕夫人轻笑数声。   马玉仪又道:“你的笑声更吕凌波了。因为那两个男人都好象快要溶化在你的笑声中。   但我告诉你,我保证你不是吕凌波。”   吕夫人柔声道:“这话要他们说才算数。”   马玉仪道:“就算你真是吕凌波,但你的残酷嗜杀种种行为,已经使你变成另一个人。   何况你根本不是吕凌波。”   她的结论颇有一点“石破天惊”意味,使人不禁会想起了沈神通。   吕夫人道:“我是与不是,你只要手指一动就知道了。”   马玉仪道:“动不得。你这层面纱非常重要。如果不是这层面纱,他们就绝对不会有‘假’的感觉。”   她脑海中浮起沈神通跟她讲过的道理,所以侃侃而谈,流利得令任何人都会惊讶:“如果是动物,对他们来说,声音和气味比眼睛看见的形象更重要。但人类却不是了,人类宁用眼睛也不用耳朵、鼻子。所以你一直不让他们看见,其实很傻。”   吕夫人茫然道:“我傻?你真的这样想?”   “是的。如果你早早让他们眼见,他们一定会被视觉蒙蔽迷惑,没有法子分辨你的真伪。这就是由于人类太依赖眼睛之故。但既然他们看不见,少去许多迷惑因素。他们的心灵就发挥神奇的作用。他们根本就是‘感觉’你不是真的吕凌波。”   吕夫人有没有惊讶得张大嘴巴不得而知。可是冲虚子和徐奔却一点不假,连下巴也差点掉下来了。他们既惊讶而又万分佩服。谁说不是呢,他们正是心里感到不妥,觉得吕夫人并不是他们所要营救的凌波仙子。   在徐奔来说,他还曾在武功上试探过,所以比冲虚子确定得多。但若是要他绝无疑惑,却又差了那么一点点。总之,连徐奔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吕夫人不是吕凌波就对了。   “所以你现在不敢拿下我的面纱?”吕夫人声音很镇定,也很娇柔悦耳。连她也听得见冲虚子、徐奔两个男人的吸气声。   她接着又说道:“我希望我不是吕凌波,因为我有一段时间好象已经疯狂,我做任何事情都在正常人看来都是倒行逆施。但可惜的是当我清醒,却发现我仍然姓吕,如果我不是她,那么我是谁呢?”   这个问题的确令人混淆迷惑,甚至很难找出任何理由驳斥,困难的原因来自:你必须要想法子代她回答“她是谁”的问题。   现在冲虚子、徐奔这两个当代高手,他们和一般男人并无不同。反正一跌入有关感情的陷阱中,便为之迷迷糊糊,完全失去判断能力,所以他们象傻瓜一样张开嘴巴。他们只会望住马玉仪,只会希望她脑袋的聪明能和她面庞的美丽是正比例的情形。俗语常常可以听到“聪明面孔笨肚肠”这句嘲骂人的话,但这句话却千万不能够出现在马玉仪身上,这就是冲虚子和徐奔忘记合拢嘴巴的唯一祈求了。   吕夫人又说道:“姑娘,你的话实在很有学问,所以我请求你揭开我面上的纱幕。”   马玉仪笑一笑,看来好象仍然蛮有自信的样子。当然这一点又牵涉及沈神通,因为她发现象他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在那两个男人脑子里,一定还在想着如果你不是吕凌波,那么你能是谁?世上断无话声、笑声以至身材肥瘦、高矮都那么相肖的人。我也懂得男人,所以我知道他们的想法。”   吕夫人道:“这个话题好象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如果……”   “不必如果。”马玉仪截断她话声:“因为只要你不是吕凌波就足够了,至于你究竟是谁毫不重要。反正他们爱的人只是吕凌波,决不是很象吕凌波的人。”   她用女人的方法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因为男人总是喜欢自以为是地继续追问一些不现实的问题,例如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吕凌波,那么她是谁?其实这个问题已经离题百丈。在逻辑上说,也已经坠入推理的偏失错误陷阱了。   冲虚子和徐奔都忽然透出一口大气。也忽然记得嘴巴不该张得那么大,所以都合拢起来而变回正常样子。   “她虽然不是凌波仙子。”徐奔说,“但仍然是极重要的人质。起码在金算盘的心目之中她很重要。”   冲虚子道:“别人虽不知道,你我都是知道的。金算盘的对象其实也是吕凌波,但为何她竟然能锡对待吕凌波一样?她究竟是谁呢?是不是连像貌都很象吕凌波?”   男人总是这样,脑筋时时会忽然又变得不现实。很难象女人一样坚持下去。所以自古以来有这么一个现象,那就是男女之间若发生问题而决裂分手。   男人往往比较容易也比较常见能宽恕对方而覆水重收。但女人方面就很不好讲话,如果她不要一个男人,那就极少机会可以使她改变主意。   “我知道你们脑袋里的想法。”马玉仪的微笑除了美丽好看之外,居然有一种母亲或大姊的派头味道:“你们别怪我太直率。因为不论你们是什么身份以及有什么成就,但是你们基本上仍然是男人。”   徐奔道:“我绝不否认我是男人,相信冲虚子也一样。”他眼光转向那方面大耳的中年道人,“你不会否认吧?”   冲虚子苦笑而又连忙道:“我当然不否认。”   徐奔满意地把眼光转向马玉仪:“瞧,这一点已明确证实了。但男人的脑袋却不是个个相同。何况每个人脑袋里的思想既杂乱而又不尽相同,你究竟知道我们哪一种想法?”   马玉仪点头同意:“对,每个人都有独特想法。”这时她其实想起沈神通,因为她认为如论独特想法之多,沈神通在这世上不算第一,也可以算第二了。   “但若以男人和女人的立场分野,则男人的移情作用大过多过女人。例如‘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这两句诗,第一句就是移情的作用。”   那两个男人都明白,所以默然颔首。   他们不开腔不作声原因是知道马玉仪下面还有话要说。不过在马玉仪说下去之前,关于那句诗却必须解释一下。所谓“望里彩云疑冉冉”,意思是说,在你眼睛看见的那一朵彩云(美丽女人倩影),使你怀疑就是轻盈飘逸的她。这个她自然是已经离别了而又忘不了的那个女人。事实上这一朵彩云当然不是真的她,你只不过看见那身影很象,而以为是她而已。   这种情形难道“女人”就没有?不,女人自然也一样有,只不过经过怀疑再加以证实之后,再往后的发展男人和女人就往往完全不同而已。   马玉仪正是指出这一点。她说:“男人对于一个很象他心上人的女人,常可以假装她就是她,就算不是这样,也会对她特别好,因为可以从她身上看见心中想念的人。”   那两个男人显然很信服而又有点飘飘然的表情。任何男人若是被美女当面恭维他很多情,决不会觉得是件坏事。   他们眼睛忽然又都发亮发直,因为马玉仪玉手一动,扯掉了吕夫人面纱。   马玉仪让两个男人呆楞了一阵,才用毒箭似的说话惊醒他们。她说:“女人不同于男人之处,就是当她验明结果之后,她不会留恋,不会幻想。她用现实态度处理这种事,她会马上走开,或者继续找寻那个真的。因为她认为假的就是假的,不能代替真的。”   两个男人都暗暗吸了口气,并且恢复常态。   徐奔道:“我明白了,金算盘就算明知她不是凌波仙子吕惊鸿,但由于她们的像貌、声音无一不象,所以用她代替。可惜金算盘一直不知道龙门派凌波仙子就是吕惊鸿的秘密。”   冲虚子微微失色,问道:“知道便又如何?”   “如果他知道,这个人质就完全失去用处了,因为凌波仙子已经遇害。”   这个消息虽然是齐双痕暗中告诉徐奔,但他却禁不住想起沈神通。他现在才明白沈神通那时为何不让他多言,为何要他速速率队离开,原来是为了保存“人质”的价值。因此直到现在为止,金算盘必定还不敢翻脸,更不敢倾全力追击狙杀他们。   不过现在轮到马玉仪暗暗担心了。这是由于吕夫人一直都很沉默并不反驳之故。如果她乃是哑口无言,当然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但看来她只不过是不说话故意卖个关子而已。   因此到她一开口,必定会有意想不到的问题发生。   果然马玉仪的直觉没有出错。   吕夫人一开口就使人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她向两个男人询问:“如果我出乎一切意料之外竟然是凌波仙子吕惊鸿,你们怎么办?”   徐奔嘴巴张得比冲虚子大一倍,因为他曾对她施展精妙剑术,用独门手法刺中她大穴,使她内家真力完全涣散,使她一身武功从此永远施展不出。所以若她居然是真的凌波仙子,他该怎么办?看来只有老天爷才可以帮他回答了。   吕夫人一定知道自己话的份量。她一定知道能够对那两个男人做成怎样的打击。所以她的笑容既镇定而又有那么一点点阴险狡诈味道。   马玉仪现在的确慌了手脚,因此话声也软弱无力:“你不是凌波仙子。你一定不是,所以他们根本不必胡思乱想。”   吕夫人用那两个男人听了会心跳气喘的熟悉声音回答:“你错了,你才一定不会是凌波仙子,但我却不一定了。”   如果她立刻激烈坚持她就是凌波仙子,效果必定比现在逊色很多很多。如今她只不过自辨有此可能,却居然反而能使人多相信几分。   吕夫人又说:“我的话当然有根有据,否则如何令他们相信呢?”   马玉仪看来别说已无进攻之力,甚至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故此她的声音更软弱可怜:   “你最好马上拿出语气,别空口说白话,浪费我们的时间。”   吕夫人吃吃而笑。显然她的笑声也具有极强大力量,所以,那两个男人才会那么目瞪口呆的样子。她说:“姑娘,你又错了,我并没有浪费任何人的时间。我只不过让他们看清楚些想清楚些。既然我敢这样做,便已是第一个证据。”   马玉仪芳容上露出失措神色。因为她不但不笨,而且很聪明。所以一听这是“第一个”   证据,无疑必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了。   “至于第二个证据。”吕夫人声调极悠然。现在,她当然可以很从容,换了任何人也可以这样,假如还有有力证据的话。   “第二个证据本来在这个场合不太好意思提出,可是为势所迫,我也不能不说了。”   她真会整人,老是不立刻讲出最核心、最重要的话。她只在核心旁边挑触,而让所有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幸而她终于不能不说下去。她说:“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误,好象冲虚子你,还有徐奔你。你们都先后跟我好过,这一噗你们有没有意见?”   所谓“好过”,那就是曾经有过肉体关系的文雅讲法。   冲虚子和徐奔都低下头,但也是点头之意。他们本是不折不扣的男人,而男人在这一方面很难得会发生当面不认帐的事,或者这就是“大男人主义”观念作祟吧?   吕夫人娇娇媚媚说下去,只听她说道:“那么你们当然也不会忘记我身上有什么特别标志,是不是这样呢?”   两个男人暗暗倒吸冷气,不能用头颅动作表示“是”的意思。   吕夫人又道:“那么谁过来替我脱掉衣服?如果我的标志特征仍然藏在衣服底下,你们永远都不知道我是谁,不论事情是好是坏,但我猜想你们都不想永远有一团迷雾在心中吧?”   两个男人不但不敢跨步,简直连小指头都不敢动一下。马玉仪叹口气,道:“我从未替女人脱过衣服,但我看这次不能不动手做一次了。”   吕夫人的媚笑是那么美丽那么荡人心魄,简直连马玉仪也瞧得不能透气不能眨眼。如果再深入一点透视分析马玉仪的情绪,一定可以发现连她也有点象男人那样心荡神摇。   马玉仪一面替她解开衣带,一面说道:“你一定想不到何以我心中忽然会涌起遗憾?”   吕夫人讶道:“你为何会遗憾呢?”   马玉仪道:“因为我看见你如此娇美柔媚情态,使我竟然也象男人一样燃起欲念。所以我禁不住感到遗憾,因为我终究不是男人。”   她说话之时,又已经脱掉吕夫人外衣。于是晶莹玉臂,饱满挺耸双乳,以及肥白修长大腿都呈露出来。房子内粉香四溢,肉光映照。那两个男人都目瞪口呆地瞧着她。   但暴露程度还不够,所以男人们既未认可,而吕夫人亦没有阻止更彻底解脱的意思。   一眨眼间,吕夫人不但那对挺立双峰全无遮掩,下体也是一样光溜溜全无衣物遮蔽。   吕夫人的身材并非玉女型,但也绝无丝毫衰老征象。她属于成熟修长而又丰满得很好看那种少妇型。由于这种体形暗示已经成熟、已经可以采摘。故此比玉女型的身材更令男人心跳垂涎,也更易令男人生出非非之想。   马玉仪又叹口气,道:“现在我更加可惜我不是男人了,不过我猜想如果我是男人,大概又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其实她现在已忽然记起,她自己的身体也有过不少男人如此目瞪口呆地盯着。不过这里面却有点不同,因为男人看女人有权魂飞魄散定睛流涎,但女人看女人却怎会也有情欲泛滥之感?   她何以象男人一样涌起拥抱、抚摸那具裸体的冲动?   吕夫人缓缓举起右腿,又用一只手抄住小腿以便举得更高。她的动作慢而优美,所以虽然不久便妙相毕呈,春光乍泄,却没有下贱粗俗之感。   连马玉仪也听得见两个沉重快速的心跳声,所以她知道情形很不妙。因为以那两个男人入迷的程度看来,就算是吕夫人没有什么特征标志,他们也可以情愿把她当作是凌波仙子吕惊鸿而不肯拆穿了。   本来这事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别的男人喜欢别的女人,跟她马玉仪简直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除非“男人”里面有沈神通,或者“女人”是她自己才有问题。   可是她却又清清楚楚知道问题十二万分严重,她只用女人的直觉而不必用逻推理,就知道至少有两种情况会发生。   一种是男人们的态度会作一百八十度转弯,变成维护及帮助吕夫人。这一来他们很可能簇拥她回去野趣园,并且听她命令大杀一场。杀的当然是任何吕夫人不喜欢、不顺眼的人。   另一种情况是这两个男人很快就会变成仇敌,他们即将出手决战。最后,仍然活着的胜者才可以拥有吕夫人。至于战败身亡的一方,那时不管失去什么东西也没有关系了。   吕夫人那只雪白大腿虽然举得很高,却没有举得很久。大概是由于这种动作并不怎样雅观,而且她真气已破,要这样子举起一只大腿可能相当吃力。不过当好放下大腿之后,那种站立姿势好象没有减少一分一毫诱惑力,相信这一点跟她全身赤裸很有关系。   马玉仪立即用自己身体挡住两个男人射向吕夫人裸体的目光,一面动手帮她穿上衣服。   但当她这样做时,她已知道情势很快就会发生变化。   她觉得自己好象站在火山口,正在等待火山爆发那可怕的一刹那。     第五章 蛟龙困浅水 竭智出生天     淙淙泉水的流韵好象比平时更清脆响亮传入众人耳中。其实这只不过是轩内所有的人都没有作声以致非常寂静之故而已!   会津简一的铁矛矛尖仍然遥遥指住陶正直,但他的眼睛却望着金算盘。   情势简直已摆明出来,金算盘决不是传话人。连黑夜神社二当家会津简一也要服从和等候他的命令,他怎会只是“传话人”那么简单呢?   金算盘大概已知道瞒不下去,所以他仰天长笑一声,笑声明显流露着肆无忌惮以及恣纵狂妄的意味。   人人都明白都晓得金算盘开始现出他的真面孔,又由于他的笑声很刺耳难听,故此许多人都皱起眉头表示反感。   金算盘却不管别人喜欢或反感,那狂野笑声持续好一会才停止。这时人人都看见他那对眼睛亮得很可怕。单单是笑声和眼睛,就已经足够使任何人泛起他是人类以外某种东西的强烈感觉。   这种感觉自然极恐怖,试想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秀气斯文而又潇洒的人——忽然变成不象人类的东西。你只须深入地认真地想一下,尽力体会一下就可明白。   众人之中以花月楼崔氏双姝反应最具体也最戏剧化。她们娇娇地呻吟一声,抬起手用衣袖遮住面孔。当然她们乃是用衣袖隔断目光不想看见金算盘的样子。这意思人人都知道都了解,同时也不禁有一份同情。   由于她们都是艳绝一代的美女,所以她们的表情不但不令人觉得做作多余,反而更增加怜惜不忍卒睹之惊惧感想。   宽敞的轩堂内,十对眼睛都集中于金算盘一个人身上。   金算盘虽然没有计算人灵敏,但此处却不能不一一数出来,以免混淆滋增疑惑。   这十对眼睛第一个就是沈神通,然后是陶正直、刘双痕、崔家双姝、李红儿等六人。另外还有会津简一及两名缩在轿边的年轻壮健轿夫。而第十个便是轿内之人(假如有人的话)。不管轿中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反正他也一定与旁人无别,现在一定凝视着金算盘。   金算盘用奇异的闪亮眼神凝视沈神通好一会,才道:“沈神通,直到现在我才发觉你是最强敌手,还有陶正直则是最混蛋最可恶、最可怕的人。”   沈神通只笑一笑。陶正直遥遥拱手道:“过奖,过奖。小可只不过是个卑微渺小不足道的人。小可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赞誉,所以我实在很不习惯。”   刘双痕接口道:“金老板,我瞧你才是世间最可怕的人,因为以我来说,由家里发生事故一直到现在,我虽已看见不少血淋淋拼斗厮杀的场面,也亲眼看见许多生龙活虎的人失去了生命。但我仍然迷迷糊糊,仍然好象在一场噩梦中一样,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出力奋斗,我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陶正直说道:“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刘双痕摇摇头道:“仍然不知道。因为虽然目前看来一切问题,一切仇杀,都是金老板一手主使导演。但他为何要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我好象不能这样就轻率作结论。”   金算盘的声音略异于平时,似乎相当兴奋。“刘双痕,你有结论也好,没有结论也好,都已经失去任何意义了。我这些话其实只是解释我刚才何以不把你们春风花月楼列为可怕敌人的原因。”   刘双痕讶异道:“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金算盘笑得又阴险又邪恶,然后说:“你们春风花月楼已经是网中之鱼,瓮中之鳖。你们已经没有能力自保,更不要说对付我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了没有?”   刘双痕漂亮脸蛋上露出迷惑神色,摇头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何已无能力自保?   为何不能对付你?”   金算盘道:“我希望沈神通能够回答。他最拿手的本领就是猜测一些奇怪的事情。”   沈神通道:“若是平时我也许可以猜一猜,但现在却一千个一万个不行。因为我的心很乱,我只想知道我的女人在什么地方?她落在何人之手?”   这个理由果然强而有力之至,连目泛异光表情邪恶的金算盘也连连点头,道:“这话也是。我看我还是转向陶正直吧?他的脑筋似乎不差于沈神通。而他的古怪比沈神通更多。”   陶正直道:“不要将沈神通的问题弄到我身上,总之,他的女人以及宝刀都交给金老板你了,如果你交不出那女人,他不找你找谁呢?他总不能找我,或者找刘双痕吧?”   刘双痕提醒他道:“现在我们不是讲这件事。”   陶正直确实是相当英俊的美男子,笑起来很好看。唯一缺陷就是他的眼睛时时禁不住露出邪气。他说:“对,我并没有忘记。尤其是关系你们的问题。老实说,这是极出科我意料之外的情况。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金老板下手的第一对象就是你们。如果他暗算沈神通或大牧场人马,甚至暗算我,都讲得过去。”   刘双痕说道:“你仍然还未解答疑问呀?”   陶正直道:“世间之上如果用暗算手段对付人,但又不让对方马上发现被暗算征象,数来数去只有三种方法。”   这话连见多识广的金算盘也为之一惊,当然,他知道如果是他发问,陶正直可能不予理睬,所以设法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果然,刘双痕问道:“我首先想到用毒,最后也是用毒。但除了用毒之外,难道另外还有两种手段?”   陶正直说道:“当然有啦。我告诉你,第二种就是用蛊。‘蛊’跟‘毒’完全不相同,南方交趾那边的人称为‘降头’,是一种很奇异很神秘也很可怕的手段。那边有些女孩子也跟苗疆女子一样,如果你嫁给汉家儿郎,就一定向他用蛊,这样那个男人回到家乡而不再回到她身边,到了某一时间,就会病死,或者突然死亡。”   刘双痕道:“我听过不少这种故事。但以前我却不敢相信真有其事。你既然这么说,我当然不能不信了。只不知第三种却又是何等样的手段?”   陶正直面色非常严肃,声音也一样:“那是极古老的方法,就是邪门妖术。除了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召风雨、唤雷电等邪术之外,还有驱神役鬼,乃至种种厌胜之术都属于这一门。”   人人都作声不得,但觉陶正直胸中果然大有丘壑,大有学问,决不是那些只有点小聪明的人所可比拟。   陶正直又道:“以我看来,金老板家财万贯,声名震动江湖,所以能够找到擅长妖术之士。这种人当然很诡秘隐密。如果不是金老板声名显赫而又能够一掷千金,那是绝对找不到那种真有妖术的人的。”   这次连沈神通也暗暗吸一大口冷气。假如陶正直没有分析错,则金算盘真正的力量并不是他自己以及黑夜神社许多一流杀手的武功,而是人力很难对抗的妖法邪术。   不过当他吸完冷气之后,又对自己微笑一下。因为世上之事根本并没有“绝对”,所以金算盘虽然认为有“绝对”把握,但是,事实上是不是呢?那就要等“事实”来证明了。   只听陶正直又道:“刘兄弟,你们并不是今晨才到野趣园来。所以金老板一定有机会拿到你们的头发、指甲或者贴身衣服等等。这些东西落在有真功夫的妖人手中,就可以施展厌胜之术。他一念咒,你们就变成木头人或者死人。所以金老板很有把握,也敢讲出来。如果我是金老板,不用说我也敢这样夸口。”   刘双痕和崔家双姝面如土色,他们根本不知道怎样说怎样做才好。如果是武功方面或其他方面敌手,他们还可以挣扎、还可以拼命。可是请问你怎样跟一个不知在哪里的人拼命?   何况这个人一念咒你就会变成木头、石头或者死人,那时你用什么去拼命?   崔怜花用变得浑浊和颤抖的声音问:“沈大哥,陶正直的话是不是真的?”   沈神通叹口气,道:“一点不假。”   他的话他的判断绝对没有人会怀疑,包括陶正直在内。所以崔家双姝骇得花容惨变还不稀奇,连刘双痕也马上全身四肢发软,头脑也好象被草纸塞住,简直已不会思想了。   陶正直道:“刘兄弟,振作点,我多多少少还有点力量,金老板未必能够加害于你。”   “我不能够?”金算盘问完这一句,立刻仰天大笑,那笑声又使人想起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   他笑声停歇之后才又道:“陶正直,你最好先问问沈神通的看法。我认为他的意见很值得大家重视。”   局势已趋向于“猫捕鼠”游戏型态。那金算盘显然已控制了大局,任何人的生死好象都已经在他掌握中。   陶正直忽然精神一振,大声问道:“沈神通,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金算盘笑道:“但可惜现在他的奇异才智被一个女人弄乱了。”   陶正直回以冷笑,道:“金老板,你错了。在目前紧急情势之下,连我陶正直也绝不会心分神乱,何况是沈神通这种人物?”   沈神通苦笑道:“至少在这一点我真不能与你相比。”   陶正直连连摇头,并且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神情:“你还想着你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今天不能脱身活命,你以后就连想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沈神通又苦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座流韵轩,现在门户已被四个黑夜神社杀手封死。另外三个方向的六扇窗户,每一扇都有两个杀手把守。你就算杀得死金算盘金云桥,但恐怕也出不出此轩。”   陶正直微微冷笑,举目瞧看。大概此时金算盘发出命令,果然门外窗外都出现全身黑衣劲装的凶悍大汉。   不过陶正直似乎不感震惊,仍然微微冷笑。   沈神通道:“你以为你很有把握能冲得出去?不,你最好另行估计。虽然那六扇窗门你在其中两扇使过手脚,你的手法很隐蔽巧妙。可是我猜大概没有用处。”   陶正直这时才惊讶得睁大双眼。因为两扇窗门上所做的手脚巧妙得连他自己也几乎瞧不出,沈神通是怎样知道的呢?他看得出来?抑或是只凭脑子猜想?   金算盘大笑道:“妙,妙极了。不过陶正直武功很高明,说不定他能够冲破这道封锁线?”   沈神通道:“以陶正直的武功,突围逃走本来不算难事。可是他一定忽略一件事,那就是这些封锁门窗的杀手,根本不是杀手,而是准备与任何人同归于尽。所以除了跟武功有关之外,还牵涉其他一些问题。总而言之,如果有人能破窗而出,虽然得以不死,我瞧重伤是免不了的。而这时就很容易被其他人宰掉了。”   这个结论真是再明白也没有了。如果陶正直相信沈神通的智慧,相信他的猜测的话。那么他最聪明的决定,就是决不作突围逃走之想。   自然任何人也都会立刻发现此结论简直好象开玩笑,因为如果你永远被困在轩内,结果就算不饿死,也会渴死无疑。   陶正直一面飞快转动脑筋,一面慢吞吞问道:“看来似乎真的没有办法冲出重围了。不过,假如我有意想不到的方法,居然能冲出重围,而且我居然也不负伤,沈神通,请告诉我,金老板还能不能发出疯狂笑声呢?”   “疯狂”这个形容词使所有的人(包括会津简一等)都恍然大司悟,陶正直形容得很对,其实金算盘并不是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只不过他笑声和眼光释放透露出“疯狂”意味而已,通常在有理性的人类社会中,疯狂者时常可以被视为不是“人”的。   沈神通躲过疯狂这一点,大概他不敢给金算盘以太大刺激,他淡淡回答:“虽然你说的只是假设情况,然而我仍然很抱歉告诉你,你就算安然无恙逃出此轩,就算那时金老板已死去。但你还是迩不了,活不了,那是因为他聘请收罗的妖人,会在他死去之时发动一切最可怕最恶毒的邪术,以我的看法,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除了我和我的小丫环之外,人人都已在妖法邪术禁制之中了。”   刘以痕皱起眉头,他说:“沈神通,你老早已知道?为何不通知我们小心戒备,世间上既然有邪法妖术,自然也有正法仙术。你早点讲,我们说不定有办法可想!”   “刘兄,你谴责对象弄错了。”沈神通徐徐道:“你应该责怪陶正直,他如果不是有些消息风声,我保证他和我一样决不会想到邪术妖法方面,我只不过向来非常小心谨慎,而且我带有能干聪明的小婢,我连一根头发都不会被人家捡去。所以厌胜术一定弄不到我头上。   但别人我却不敢担保了。”   刘双痕真的有点生气样子,指住陶正直:“你老实讲,你有没有听到风声?”   陶正直忙道:“你别急,我虽然听到一点点这类风声,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所以根据沈神通的推论,我根本也是待宰羔羊,你不要生气,让我想想看有没有办法消解这场灾劫。”   他真的表现出十分烦恼又十分担忧恐惧神色,所以刘双奶也懒得多说了,何况追根究底来说,刘双痕凭什么责怪陶正直呢?   沈神通等到金算盘突然爆发的疯狂得意笑声略歇,才道:“金云桥,我想表演一下我的猜测功夫。当然如果我们所有的人……”他连门窗外一众黑衣人都一一指过,表示他们也在“所有人”之中,又道:“假如我们全都丧生,我猜得以不对都没有关系了。但也很可能只有你金云桥一个人活着,那时你就知道,而且可能极佩服我。”   陶正直插口道:“到那时候他佩服或不佩服,对你还有什么关系?”   沈神通道:“有关系之至!因为我们虽然死了,但是金云桥却一定肯听我的话,赶快去做一件事情。”   陶正直满脸讶色,道:“我们若是死了,他做一百件事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你听我说下去。金云桥要做的事,就是能多快就多快去杀死那个妖人。老实说,凡是这种旁门左道之人,都是诡诈贪婪而又疑心重重的。所以他必定想法子先捏住金算盘小辫子。他只喜欢制人,而决不喜欢受制于人。”   金算盘果然露出凝重寻思神色。   “若他赶紧杀死那妖人。”沈神通说道:“我们这一大堆人,至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气。   陶正直,现在你认为有没有关系呢?”   陶正直连连用力点头。   由于动作极明显,所以他根本不必说话了。   “好,现在让我开始猜猜看,金云桥,你一定很想先杀死我,你必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因为不论是我,或是别人出手杀死了你,你的死亡能够使那妖人立刻知道,那妖人当然没有什么顾忌,所以他会依照你的合约,即刻施展最恶毒邪法,于是这儿所有的人……”   他又举手一一指点过门口窗口的黑衣杀手:“连你们在内,都全部变成死尸。”   现在他的手指指住自己的鼻尖:“但我却不包括在内,只有我能活下去,所以金云桥现在最大最急切的心愿,就是赶紧取我性命,他绝对不愿意我竟然是漏网之鱼,他的心情你们大家当然能够了解。至于是浊同情他支持他,那就见仁见智很难论定了。”   金算盘大概没有什么话可以反驳沈神通,所以他只能够以十分难看的面色表示心中愤怒,可是他愤恨面色却有副作用,那就是无言地证实了沈神通的推论。   虽然沈神通的推论对于一些人,例如刘双痕、崔家姊妹以及陶正直,都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但对于另一些人却无异陡然卷起一场风暴。这另一些人就是会津简一以及封锁门窗的十六名黑衣杀手。   还有就是两名看似畏缩躲藏在软轿边的年轻力壮轿夫,他们忽然不再畏缩,而是惊怒交集地挺胸走前两步,因此轩堂内外的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发现他们的存在。   沈神通提高说话的声音,所以使得爆炸性局势暂时稳定如常。他说:“我如今要猜测的是关于那妖人的事情,金云桥,如果我猜对了,你可不许抵赖,故意否认事实。”   谁都想多知道一些有关“妖人”的事情。因为很显然的,如果你想对付这种神秘敌人,自是获得越多资料,就越有得手机会。   轩堂内外一片死寂,连咳嗽声都没有,亦没有任何人移动一下。   金算盘道:“我绝不抵赖,我何须抵赖?哈,哈……”一阵接一阵的疯狂笑声回响在轩堂内,虽是大白天,依然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   沈神通等一会,直到笑声已歇,才高声道:“我的常识告诉我,凡是这一类残忍诡诈的妖人,他施展邪术的地方必定阴冷黑暗,也必定极少人能够接近,我大略查看过野趣园形势,现在回想起来,园内房舍虽多,但却好象没有适合妖人施术的地方,因此我得到一个结论,这一个或者这一群妖人,必定匿藏于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总之一定是建造于地面之下的秘密处所就对了。”   金算盘现在虽然笑得极阴险可恶,但他却也不能不暗暗佩服甚至于震惊,在感觉中,这个沈神通的确名不虚传,换了别人只怕死了之后仍然不明不白,不知道自己怎样死的。但沈神通只得到一点点资料的暗示,就能够立即推论出很多真实、明确的情况。   当初本来就不该惹他的,金算盘不禁回忆起何同来见他的那一天光景。   同时心中也泛起吕夫人媚艳绝世的形象,可是这个女人,唉,她真是祸水,是害人精……   只是现在似乎不是回忆或后悔的合适时间,金算盘自然知道这点,所以他说:   “就算你猜到了,但野趣园地方如此广阔,谁能够把地面通通翻掘?何况有些事情绝对不能旷日持久,尤其是性命交关的事,你老兄认为对不对呢?”   “一点都不对。”   这句答话不但金算盘为之愣住,连其他的人也无不惊讶疑惑之极,金算盘终于说:“我的话真的不对?这一件许多人性命交关的事难道不重要?难道可以慢慢拖下去?”   “当然不能拖延,不过这一点我稍后才分析,现在还是先谈妖人施法地点问题。金云桥,你不要以为如果你死了,其他很多人都会跟着死,这件事能够保护你的生命安全,你这样的想法其实错得很厉害。”   金云桥道:“我既想不出哪里错了。同时又发现你不是谈地点问题。”   沈神通安详平静的声音,几乎使所有的人,都兢兢业业放心而且愿意听下去,他说:   “我告诉你,这些人大多数性子刚强暴烈,他们极可能不顾自己生死,也要宰了你出一口被出卖的冤气。何况如果我有办法马上找出妖人躲藏地点,同时又有办法早一步诛灭他,这儿,大伙儿就完全不会受你的要挟了。”   金算盘马上感到强大无比的无形压力从四方八面涌到,他知道沈神通说的对,很多人对于被出卖特别愤恨,往往愤恨得连自己性命也可以不要,何况那沈神通还有可能替他们解除生命威胁。   故此所有的人都变成倒向沈神通那一边,也就丝毫不奇怪了,只不过以金算盘立场来说,这种情形却是极糟糕的事。   沈神通又以那种令人安心信服的声音说:“我敢确信那妖人必定是在同心楼的地下秘室施术,这种妖人不论邪术多么高明,却一定怕三种情况,因为每种情况出现,他都一事实上活不了,甚至于形神俱灭。”   刘双痕连忙追问,以免沈神通又停好一会才说下去,试问在目前状况之下,谁不想赶紧多知道一点呢?   “沈神通,请问是哪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佛家、道家或其他正派宗都的神通力量,这一点当然不是我们所具有的,除非龙门派的高人在场,也许他们能出手克制邪术妖法,能保护我们大家都安全无恙,不过他们既然不在此地,那我就不必再说了。”   “第二种呢?”现在却是会津简一问了,因为他非常希望他有机会可以杀死那妖人,然后当然也决不放过金算盘。   “第二种情况是‘烈火’,任何人如果能使那妖人忽然陷身于强焰烈火之中,他就失去邪恶奇异的力量,跟着就会变成死灰了。”   “第三种呢?”   仍是会津简一询问,因为他并不擅长使用火器,假如岩岛健还未死于沈神通刀下,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沈神通片刻后才把注意力从金算盘那边收回来,他一定又观察出某些别人无法测度的秘密,所以他欣然微笑回答简一的问题。   “第三种是极上乘的武功,不论用什么兵器,只要能达到相当于‘驭剑’境界,就可以当场杀死任何妖人,这是因为当你的武功造诣已达到这种境界之时,你心灵能力一定比那妖人坚强很多倍,再加上武功的威力,妖人授首伏尸的下场是绝对逃不掉的。”   可是环顾现场,有谁的武功能达到相当于“驭剑”的无上境界。   答案是没有,一个都没有,所以这条路也是高山滚鼓——不通不通。   沈神通的声音和微笑仍然使所有的人不至于灰心绝望,他又说道:“说到同心楼的地下秘室,我敢打赌,那入口必定极其巧妙隐秘,如果有人能在三两天之内找得到,这个人必定是名噪江湖的一流专家了。”   刘双痕暗中会意,大声道:“那么这话岂不也是白话?”   人人都附和他的意见而点头。   “表面上好象是白说,但事实上金云桥却不能不捶胸顿足了,因为这里就有这么一个人,他不但是一流专家,而且是专家中的专家,所以一流专家要花上三天,他大概只须三盏热茶时间,假如运气好一点,他不必在勘查方面浪费时间,恐怕眨三下眼睛就找出来了。”   金算盘瞬间眼睛已眨了三下,话声中大有疑惑:“陶正直真有这等本事?”   沈神通笑道:“可惜不能跟你打赌,但我仍然可以让你相信他有这种本事。”   人人都不明白沈神通的意思,因为局势很显然摆明金算盘已把那“妖人”作为护身符。   因此他当然不会让大家到同心楼去,可是如果不在现场表演,又怎能使金算盘相信呢?   这时陶正直忽然开口,说道:“我虽然没有进去过同心楼,但是在外面看过几眼。”   沈神通说道:“好,现在请你凭你的记忆,在心中观察测算一下,你讲出来,好让金云桥心服口服。”   陶正直好象不必思索,立刻说道:“我还记得同心楼的长度、阔度和高度,所以根本不必测算,也可以确定同心楼地下秘室的入口,一定是在楼后那间石屋里。”   他和沈神通一样,都看见金算盘面色的变化,但还不够,因为别人可能瞧不出来,所以陶正直又说:“地下秘室入口不但在那石屋内,而且我还敢打赌必定是在第三具石棺下面,大家请注意一点,我并不是说石棺里面而是下面,你只要找到开关,石棺就毫无声息地滑开,这时你就可以看见入口的梯级了。”   人人都静默无声,那是因为金算盘象白蜡似的面色,使人一方面知道陶正直完全讲对了。另一方面,又知道金算盘必定一直以为这是极秘密巧妙无人能够看得破的机关,谁知道陶正直好象连想都不用想就指出来了,故此他受到巨大异常的震撼打击。   看来如今只有沈神通有资格开口,因为他的表情又表示这一切情形都在意料中,所以他一直保持很有风度很潇洒的微笑。他说:“金云桥,其实你不必太过懊丧或震惊,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巧手天机’朱若愚的机关消息之学是古今无双的么?陶正直既然是他入室弟子,你那种秘密入口在他来说,只不过象小孩子玩具一样的简单。”   金算盘总算定下心神了,他当然听过“巧手天机”朱若愚的大名,所以沈神通说得很对,陶正直是应该很轻易就测度出来的。   但纵然人人都找得到秘室地道入口,似乎也于事无补,这儿的人谁有本事可以杀死那个妖人?如果有人闯入去,那也不过是徒然送死罢了,这就是金算盘心神更安定之故。   沈神通又在表演他的“猜测”功夫,大声说:“金云桥,你的想法不错,任何人贸然闯进去,只是徒然送死而已。”   金算盘忽然恢复他斯文潇洒风度,举起一只手,使所有的人注意他,然后才说:“我虽然可以跟你们所有的人同归于尽,但我却不想这样做,只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我的想法?”   沈神通比任何人回答得快,显然他早已胸有成竹,所以决不让金算盘有扭转局势的机会。他说道:“不要作出讨价还价姿态,我希望你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因为我也已经知道你对那妖人也有一手恶毒可怕的杀着。那就是你早已在地下秘室四周埋下大量火药,你只要点燃药引,那妖人立刻就变成飞灰齑粉了。”   金算盘好象忽然坠入恶梦中那样,面色苍白得异乎寻常。   他知道沈神通必定有惊人的可怕的结论。果然沈神通又道:“既然你已埋下大量火药,我们就省事得多了。只要在你的仓库搬些用剩的火药,我相信数量不会少。利用这些火药和一枚千里火,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封死秘室出口。而且片刻间,也就引爆你预先埋藏的大量火药。我看那妖人想不变成飞灰,好象已经没有什么可能了。”   看来金算盘现在已经象网中之鱼一样。本来他人手不少,可惜偏偏碰到沈神通,只用几句话就使那些人全部反转过来帮助沈神通这一边。   所以金算盘面色苍白得十分难看就变成很应该、很正常了。   然而金算盘的笑声——近乎于疯狂可怕的笑声——却使人不敢太有信心。   沈神通作一个拨开苍蝇或者赶走什么人的手势。但他面前既没有苍蝇,亦没有任何一个人移动离开,故此他这一挥手是什么意思,也颇为耐人寻味了。   金算盘稍稍忍住笑声说道:“沈神通,你害怕我的笑声,你想拨开我的笑声?哈……   哈……可惜你一定办不到,你一定失败……”   沈神通面孔变得很严肃,连一丝微笑都没有,眼睛却透露出冷静和自信。   他的表情不但使所有的人为之冷静而安心,连金算盘的狂态可怕笑声也都停止而终于消失。   “我承认曾经失败过。”沈神通说,“但这一次却绝对不会。”   金算盘声音已恢复如常:“这一次你一定失败。你如果还不相信,我立刻表演给你看。”   假如他没有信口胡吹,假如他真的能够立刻表演,那当然是千真万确,再也不假了。   沈神通却令人意外得合不拢嘴巴。   “你错了,金云桥,因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根本连自杀也办不到。为什么你连自杀都不行?你只要震断心脉,那时就算神仙也救不活你。而你以为当你一旦气绝命丧,妖人那边马上得知,也马上施展恶毒邪法,于是此地便立即出现惨不忍睹可怖可怕的景象,很多人会跟你一样丧失生命。但这只是你的幻想而已。”   金云桥冷笑道:“我有把握,我不是刚刚闯江湖的年轻人。什么事做得到,什么事做不到,我心中有数。”   沈神通道:“然而你若是死了,此地许多人就算也陪你丧命了。我保证你仍然至死不瞑目。一来我沈神通逃得过此劫,我不会死。二来我还会做一件事,那就是毫不迟疑杀死轿子里那个年轻的漂亮的男孩子。”   他的话忽然扯到那顶遍掩得极之严密的轿子去,并且还一口说出轿子里面是一个年轻男孩。人人都测到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特殊趣味,也都运足眼神观察轿子。   只可惜那顶软轿还是老样子,丝毫找不出任何与前不同之处。   “金算盘,你仔细听着。”其实沈神通根本不必提醒他的。“你如果不认为那男孩子是你的儿子,你今天不会让他到流韵轩来。”   刘双痕及时接口询问,好让沈神通尽快讲下去。虽然沈神通这些话句,来得奇怪突兀,虽然很曲折有趣。但刘双痕却另有想法,他认为沈神通很可能正在“争取时间”。虽然他一时想不出那沈神通就算能争取得到,就算能拖延多一点时间,但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沈神通,轿子里纵然真有一个男孩子,纵然真是金老板儿子,但请问跟目前情况有何关系?又何以那孩子若不是金老板儿子的话,就不能到流韵轩来?”   沈神通道:“因为吕夫人不在这儿之故。若是吕夫人带那孩子来此,自是不足为奇。但吕夫人目下不在,金算盘知道那孩子喜欢看见血淋淋的残酷场面,便也让他来了。除了父母爱子之心,换了别种关系绝对没有这么体贴的。”   他微笑举手阻止刘双痕发问,又道:“此一推理,表面上的确有些牵强附会。但我当然另外还有些理由和根据。不过现在再讲下去好象就很罗嗦了。我们不如回到更重要的问题上。”   什么才是更重要的问题呢?在众人说来,当然是他们宝贵的、唯一的性命最重要。可是在金算盘的立场来看,只怕却又未必了。   “世上最重要之事大概莫过于自己活得下去活不下去?不过有时候有些人并不怎样看重自己性命,却以自己最爱的人为优先。金云桥会不会这样还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沈神通意思极明显、浅白,任谁听了都不会弄错。   不过他的意见他的声明在别人听来并无特别意义,但陶正直却不同了,他非常明白沈神通的威胁,也明白这个威胁完全是对他而发的。   情况其实毫不复杂,那沈神通只不过告诉陶正直说假如得不回所爱的人,那就什么都没得商量了。沈神通虽然有办法阻止金算盘自杀,或者有办法早一步杀死妖人。但沈神通却将不肯出手,于是金算盘一死,那妖人便马上发动邪术恶法。   根据沈神通的推测,假如他的推论不错的话。此地很多人会忽然中邪而死。   由于死亡名单上有他陶正直的名字,又由于沈神通的推论向来极难得发生错误,所以陶正直那也怠慢?连忙大声道:“沈神通,我不知道你最爱的人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可能是你最恨的人,现在正在天津卫的监牢里。”   监牢果然是藏踪匿迹的好地方。如果有办法有银子,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   那“笑面虎”何同自是有办法、有银子的人,所以他在监狱里一定不会吃若头。但陶正直凭什么敢让他躲在监牢里?他难道不怕何同会悄然远扬?   陶正直马上解答这个疑问。他说:“我已经暗中使何同的武功一天比一天弱。所以他就算离开天津卫大牢,也一事实上不能象往日那样日行千里,也不能躲到那些人迹罕至,极其难走的地方。所以他纵然早一步逃走,也很容易追上。尤其是你——沈神通。”   陶正直话讲得既迅快流利而又十分清晰,一下子就把沈神通所要知道的情报完全说出。   象他口才这么好,反应这么快的人的确很少见。不过由于地面忽然微微震动,这个感觉从地面传到他双脚又传到他心中,却使他忽然后悔自己反应太快了。   因为地面那一下微微的震动,以及同时由空气中传来的一下爆炸响声。使他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地下秘密发生爆炸事件。当然,妖人有八成不能活在世上了。   所以如果他不是反应太快,如果还未把机秘完全透露,沈神通便忽然会发觉处于下风,这就是他懊丧后悔的理由。   陶正直可能比别人知道得快一点,但其他的人却也不久就明白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只有崔怜花轿软悦耳的声音说道:“啊,沈神通,你真了不起,你真是强人。我看世上大概没有人能够击败你……”   沈神通面上虽然微笑着,却叹口气回答:“不一定。因为在命运面前,谁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强人,还是弱者。”   这是他心中的真话,他绝对不肯哄骗美丽甜蜜如崔怜花这种可爱的少女。   沈神通不禁想起了恩师——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想当年恩师名满天下、威震寰宇,直到不久以前为止,天下能够跟他抗衡的人寥寥可数。   “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就是那些寥寥可数的人。   但是这些人居然是在力量加起来,变成世间无可匹敌的情形下,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一网打尽,一齐害死。   假如这不是命运假手陶正直做这件事,还有什么其他理由可以解释?   会津简一朗声道:“沈先生,我先在口头上多谢你。如果你不反对,我和我的手下要找出卖我们的人算帐。”   沈神通不但看见会津简一以及把守住门窗通路的黑衣杀手们仇恨愤怒的表情。同时亦看见那两名年轻壮健的轿夫,他们眼中的恨意怒火似乎可以烧死金算盘。   我们在世上被人欺骗、被人出卖的机会很多,我们通常不至于愤怒得使用最激烈的极端手段报复。不过如果那个欺骗出卖的人,跟你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或者竟是你极忠心为他卖命的人,那时你的反应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道理很多人都懂得,沈神通自然更不至于不懂。所以他根本不是想这个问题,而是衡量双方实力。   他的结论是:会津简一方面实力还不够强。因此,假如他袖手旁观的话,金算盘这个“狂人”恐怕不会被毁灭。而这个狂人一日活在世上,就一定会出现悲剧。   但以目前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找到何同重要,小儿子下落不明,除了何同之外,只怕已没有别的线索了。   所以他必须作出面面兼顾的决定——既必须毁灭金算盘这个狂人,又必须能暂时控制陶正直,以便一旦找不到何同,仍可以从陶正直身上追查。这种安排当然很复杂,很伤脑筋。   复杂而又精密的程序迅即决定,也迅即开始。   沈神通先用力摇头否决会津简一要求,然后微笑说:“你们不必打头阵。”   他眼光转到两名轿夫面上,又道:“你们是吕夫人必腹爱将,所以不论你们多么忠心,金老板仍然不会放过你们。正如他终将收拾吕夫人一样,只是时间上有迟早之分而已。现在他已把吕夫人送出去作人质,吕夫人便变成不重要的人了。所以假如各种情况都在他控制之下,你们很可能会忽然变成尸体。”   在左边的轿夫手按剑柄,道:“我心中虽然很恨,但是却不相信会忽然变成尸体。”   沈神通道:“我的推测通常很少错误。会津君,你能不能替我证明?”   会津简一厉声道:“可以,金算盘已经给我密令,要我随时注意他的暗号。他一发出暗号,我就刺杀抬轿的人。”   沈神通道:“你们现在相信了没有?你们认不认识司马无影?”   两个轿夫都一怔,脸上现出奇异神色。   司马无影是武当鹰派三大高手之一,名震江湖(鹰派就是“好战”或“出击”之意,可想而知在武当派中,这一系人物在江湖中必定比较有名),司马无影人如其名,就算在平时也无影无踪。所以他朋友甚少。尤其是公门中人,更不可能跟他成为朋友。然而沈神通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和司马无影居然是朋友吗?   换一个角度看,假如那两个年轻轿夫跟武当全无关系,又何必理会这种事情?又何必一听到司马无影名字就变了面色?   “我叫周泉。”仍是左边那人回答:“他叫方兴。我们都不认识司马无影。”   但如果他们与司马无影全无关系,又怎会听到这个名字就变颜色?   “我相信你这句话。”沈神通一点不着急。他的话向来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趣,所以连金算盘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你们虽然不认识司马无影,却不能不尊重他,不能不听他的话。因为你们是武当弟子。但由于未曾见过这个无影无踪的人物,所以可以回答不认识他。我希望这一次推测也没有出错。”   周泉和方兴面如土色。一来实在不明白沈神通何以能够瞧穿他们的家派出身?二来身份既已暴露,武当派之人自然不久就都知道,于是往后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三来吕夫人已不知去向,也不知她能不能回来?假如她永远不回来,那么他们为谁活下去?   “你们现在还有一个拼命泄恨的机会。纵然拼不过,但是总算也尽了力。也好让世人得知武当派弟子的胆识气概。我这样做法,相信司马无影一定认为我还够朋友。”   周泉首先拨剑出鞘,声音沉着而坚决:“谢谢你的成全,方兴,你准备好了没有?”   方兴也拨出长剑,厉声道:“准备好了。”   他们向前跨出五步,金算盘也噙着冷笑一步步行出去。   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讲完,所以除了出手拼出强弱、存亡之外,好象已没有别的事好做了。   周泉、方兴在武林中虽然没有什么声名,但一剑在手之时,那种沉凝气度却足以使所有的人感到惊异。   至于金算盘第一次让众人看见的兵器也颇惹人注目,原来他左手从袖内掏出一个金色的算盘。这算盘是不是纯金的不得而知,但尺寸却比一般商店铺号所用的算盘窄得多,算盘子也只有小指甲大小。   他右手并没有空着,已经极快地由靴筒拨出一把尺半长的短刀,刀身以至刀把全部是金色,可见得他对“金刀”必有特殊爱好。   只那么一霎眼间,周泉、方兴一齐挺剑进攻。他们以双翼齐飞阵势迅快追上。两枝长剑不但轻灵有劲,而且配合得很精妙。刹那间,那攻击锋锐由左边换到右边,又由右边换到左边,一连变化了四次之多。使人极难确定究竟谁的长剑才是真正攻击的主力。   这就是武当派内家剑法的主流之一,称为“两仪剑”,是一种两人联手合击的精奥剑法。如果单人独剑就断断没有这么精采了。   金算盘感到难以抵挡难以硬拼的竟不是“两仪剑”(可能由于周方二人功力未足),而是他们的森厉剑势。   因此他第一招就落了下风,大失面子。他从幻变刺目剑光中疾然退出圈外时,但见右边衣袖以及左边衣襟已经被割去一幅。显然如果他不是有真才实学的当代高手话,单单是这一招就恐怕要躺下了。   不过金算盘事实上不是怯敌,也不是败退。只不过在战略上非得退一下不可而已。故此他乍退便上,算盘和短刀涌起千重金光霞彩。   人人都清清楚楚听见“叮叮”连珠脆响。那是周、方两人的长剑展开快攻,却又一一被金算盘封住的声响。   又只见金算盘身形潇洒盘旋往来,短刀和算盘挥洒自如,一口气就接住了周泉、方兴每人七七四十九记闪电刺劈。   战况过种激烈紧凑,简直毫无一丝空隙。直到周、方二人使出第五十剑,也就是“两仪剑”全套七七四十九剑使完,而众头再来的瞬间。他们终于不免露出衔接的痕迹。   在武学理论上及事实上,只要是施展整套的精奇严密剑法。则到了一整套剑法使完之时,不信纸是重复再行施展,抑或另行使出另一套,这时必定会有衔接痕迹。   唯一区别只在于“痕迹”的大小而已。   假如出手之人已是“大师”“宗师”身份。他自然可以使这一衔接痕迹少到近乎没有的地步。而做到这一地步自然要靠“内功”造诣。所以既使是纯青刚猛路数的外家高手,其实也不是不修习内功的,否则绝对不能达到高手境界。   那周泉、方兴两人显然内力造诣比不上剑法,所以这七七四十九剑虽是一气呵成,精妙无匹,但使完之后从头再来就立刻出问题了。   他们忽然发觉方位距离都不对,好象本来两只紧紧握住的手,现在当中却多了一片铁丝网。虽然还能够看得见对方,甚至手指也互相碰触得到,差别就只是已不能紧紧握住。   这一点差别异常重要。正如收音机或电视机,如果只能听到模糊声音或看到模糊画面,那时不但有等于无,甚至可以进一步急死人。   总由,由第五十招开始,周泉和方兴表面上仍然激烈进攻,一晃眼各攻了三十余剑,但他们的疑虑、恐惧和着急,却是与时俱增。   会津简一忽然改用双手持矛,还蹲着扎马,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神态。显然他并没有被周、方二人表面激烈攻势迷惑。他已看出周、方二人危机。   他想亲手杀死金算盘的欲望只是压抑着而不是消失了。所以非常希望有机会轮到他出手。但另一方面如果沈神通不答应,他也决不会出手。这就是东瀛武士奇怪特别的风格。他们往往服从得近乎愚蠢的作风。可能这是由于民族性的关系。至于这种民族性究竟是优点或者是缺点就非常难说了。   沈神通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因为他的智慧、经验以及武功造诣已经老早获得结论。他现在就是等候这一场人生悲剧落幕。   金算盘左手金色算盘由开始直到如今都是以封架为主,从未攻击过一招。但右手黄金短刀却招招都是削指截腕甚至开膛破胸的凶毒招式。故此周、方二人的“两仪剑”凡是防守时都侧重于他右手短刀。要知道他右手短刀使的居然是“小叛刀法”。此是名列天下七大名刀“真君子”居仁厚的四种刀法之一。   暂时已没有时间提到“真君子”居仁厚的事情。且说金算盘在漫天遍地剑雨中忽然轩眉一笑,短刀挑处已堪堪刺中方兴握剑的手腕。   但这一刀却不算是佳式妙招,因为如果他右手的黄金算盘要封挡周泉横削而至的利剑,就不能不凝定身形,然而他身形一定,就不能刺中方兴。   这种情形屡见不鲜,金算盘如果不是时时被两枝长剑当中那枝主攻长剑所牵制,应该老早就攻破“两仪剑阵”,击败周、方二人了。   不过这一回却不一样。因为金算盘斜跨一步,虽然放过了方兴握剑之手,但方兴捏着剑的左手却好象“限时专送”一样专程送到刀刃附近,于是金算盘毫不费力就齐腕斩断那只手。顿时鲜血喷溅,腥气扑鼻。   但事情还未了结,因为周泉也是那是捏剑的左手不知如何又自动送近了黄金短刀。于是情形亦和方兴一样,整只左手手掌跟手臂脱离关系跌落地面,还带着一片鲜血。   这一场激战显然已告结束。纵然是世间最强壮的人,但如是被人斩断一只手掌,别说剧痛攻心或者不方便作战等等问题,纵然还能支持得住,但能支持多久?等到失血过多之时又怎么办?还能不能拼下去?   交手中的三个人有那么一刹那间的停顿,武当“两仪剑”无疑已经被破,可是金算盘在这刹那间反而感到不妥而皱起眉头,所以他没有纵声狂笑。   他极其敏锐的感觉果然没错。他看见周泉、方兴两人忽然一齐跃起。由于他们本是一左一右,所以现在也是从左右两边夹攻,由高处向下发出大概是这一生的最后一剑。   那两枝长剑好象突然被赋予生命。但却不是刚刚诞生的稚嫩软弱生命,而是活泼跳跃可以放射灿烂光芒的生命。仿佛催剑之人的精魂已经进入剑中。故此在别人眼中,几乎可以“读”出那种雷动电逝的形象,以及无坚不摧之威势。   由于剑势一起一落没有花费很多时间,所以也几乎没有人能够把眼光,从两道剑光上移开,而去注意那两个人神情。   不过金算盘因为是被攻击的焦点,故此他的动作却没有逃过众人眼睛。   只见他右手连同短刀早已笔直指向天空。刀尖并没有对准任何一把剑,却好象又已同时对准了两剑(其实空中就算有三把剑或者十把剑都是一样)。   他的形象,令人自然而然好象看见一个遗世独立的人,问心无愧而戟指向天。   要知道这一招用了许多抽象字眼形容双方的形态动作,原因是他们的招式都已经不属于形器世界,也都不属于实质上剑来刀去的形式范畴。虽然尚未真正达到形而上的境界,却已经是万向此一境界的路程中。   此处有一点不得不赶快解答的问题是:以金算盘享有二十年盛名气经历,他使得出一两招能超越形器物质的武功还讲得过去。但周泉、方兴二人年事尚轻,他们又不是武当派登堂入室的高手,他们却又如何能够施展这等几乎不可思议的武功?   问题的解释是:一、武当派乃是玄门正宗内家,源远流长,除了武功之外,当然还有许多修仙炼气秘术,这些法门往往使得武当出身的人的武功,有神鬼测之威。   二、那周泉、方兴二人其实只不过凭籍一种玄门修炼心灵的初步功夫,使自己能够超越凡俗情欲习气(惊惧和贪生怕死都包括了)的障碍,使出“回光返照”这一招。   三、他们其实已等如使自己精魂进入剑中。故此这是自己必死(敌人却未必)的一击。   也可以说他们是把生命的“能”压缩于此一刹那间释放出来。只不过他们能够减少耗损到何种程度?能够释放出多少能量?这一点就难说。   四、象这种“绝招”,真正玄门中人反而极少修习甚至排斥。所以武当道人纵是高手,也不一定能使得出这一招“回光返照”。这是非常玄妙有趣的“矛盾”,因为你道行越深厚,使出这一招时所释放的能量就越大,可是道行越深厚的人,又越不肯施展这种“绝招”。   那两道剑光已经变成巨大光幕罩落,任何人一眼看见时的感觉绝对会认为比震撼大地的闪电还可怕。   不过录你有本事能够同时又看见金算盘的话,这种感觉起码立即消失一大半,因为金算盘挺立的身躯,笔直指向天空的手臂和短刀,能令人连想也不必想就感到他是不能摧毁的,正如任何人决不能使“虚空”破碎,也不能使“大地”平沉,虚空是“没有”到了极限,大地则是“实有”到了极限之感。   两枝长剑加上两个人精魂所作成的光幕,蓦地里消失无踪。仍然变成两个手持长剑的青年,剑尖一齐指住金算盘。   金算盘左手动作之快叫人几乎看不清楚。他左手的金算盘只摇动一下,周泉和方兴胸口三个穴都已嵌着一颗金色的算盘子。   两个年轻人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接着便跌在地上了,那种动作一望而知,已经变成没有生命的尸体了。   金算盘这时才缩回指向天空的右襞,但他不到还没有怎样,这一动右边的宽大衣袖忽然变成碎片纷纷坠落,于是人人都看得见他那两只强壮但却十分白皙的右手,由肩头开始到指尖没有衣服遮盖。     第六章 惨问今何世 父子同饮血     “其实他不必使出‘子母夺魂珠’,因为他们双脚一踏实地时就已经死了。”   沈神通深沉有力的声音使人人回过神来,他又评论道:“我几乎已经认为你是‘真君子’居仁厚的嫡传弟子,但幸而你仍然露出狐狸尾巴,原来你是‘孤独香妃楚狂儿’一脉单传的男弟子,孤独香妃楚狂儿听说十二年前已经埋骨东海之滨,只不知你这一代有没有异性单传的女弟子。”   许多人都不知道沈神通究竟说什么,那是由于“孤独香妃”楚狂儿乃是中国极古老又极秘密地流传至今的一个怪异门派的上一代的高手,也可以说是唯一传人。因为这个门派,每代只传一个弟子,而且必须是异性。因为这个门派,每代只传一个弟子,而且必须是异性。   例如上一代的孤独香妃楚狂儿是女的,她的传人就必须是男性。   金算盘不情愿地回答:“还没有。”   “那好极了。”沈神通信不信他的话是另一回事,但口气表情却真的表示出欢喜安慰之意。   “世上任何绝技如果失传,当然很值得惋惜。例如你那一手‘子母追魂珠’,一定可以跟巫山神女宫的暗器手法媲美了,不过我却又宁可这种第一流的暗器手法失传,原因是贵派每一代的传人都必定给世间带来连绵无尽的腥风血雨。这叫做两害相权取其轻。绝艺失传固然是很大损失,但比起许多悲剧便又不值什么了。”   刘双痕连忙插口问道:“他们这个古老神秘门派真的那么可怕?甚至比小幻天家派还可怕。”   沈神通回答声音严肃而又慎重:“不错,虽然小幻天家派出身的人总不免祸害人间,但至少他们扛着‘邪派’招牌,武林中几乎人人皆知,同时这一派武功似乎有天然存在的极限,越是高手,就越接近魔火焚心的关头。”   魔火焚心结果自是必死无疑。如果他的话是事实,任何人不难推想出这小幻天家派之人的害人作恶程度果然有限了。   “这个古老神秘门派有没有名称呢?”那是崔怜花(或者是崔怜月)询问,娇软声音和可爱娇靥使得气氛大大养活沉重和紧张。   “一定有,只是至今无人知道。”沈神通说:“所以我们都称之为‘孤独门’。其实这名称并不恰当,只因得到真传秘艺的弟子虽然每代只有一个,但这一个人无论是男是女,却总会有很多人围绕身边,尤其是异性。”   这种话讲到此处人人尽皆意会,已经不必详作解释了。   金算盘缓缓道:“你不但知道很多,甚至好象比我还知知道得多,所以我忽然有一个想法,老兄你会不会正在编一个故事?你是不是想哄这些美丽可爱的姑娘高兴高兴?”   “让她们开心一下这主意很不错!”沈神通说:“可是这些邪恶残酷的事情,却只怕会使她们反而感到恶心以及害怕,金算盘,闲话休提,你既然已经休息了,那么你可以准备接会津君他们这一场。”   金算盘眼光面色立刻都变得冰冷凶狠,也许是因沈神通拆穿了他藉机休息的心意,所以不必再故示从容,装出潇洒样子。   “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手,容我说句老实话,那就是世上如果没有沈神通你这个人,大概就会少很多事情。”   陶正直忍不住古怪地笑一声,他的确有这种强烈感觉,世上如果没沈神通这个可憎可厌的人,一定会平静得多。   老练世故如沈神通,这时却也忍不住为之摇头叹气。   何以世上总是有这类漠视别人的种种权利,甚至乎连生存权利也不予尊重的恶人出现。   为了“真理”暗暗怀着理想奋斗的人,时时都会惊讶迷惑不已,那就是世上何以有那么多昏聩自大、完全不肯承认真理的人,又何以这类人却往往是握有权力,可以左右许多人的命运?   近午的阳光既光亮又温暖,轩外的树木花草似乎生机蓬勃,一片灿烂。   假如每一代每一个君临天下的人,都能够象太阳一样无偏无私,那该多好?   这个感喟这种想法好象已太遥远,已不切合实际,目前所要解决的人和事,其实极危险,又极复杂。   所以他立刻振作精神,仰天长笑一声。而至笑声中振臂把“悲魔之刀”扔出轩外。   那把宝刀穿窗破空飞去,不知飞出多远。不过没有人担心这一点,只要有时间找寻,一定可以捡回此刀,问题是沈神通为何扔掉此刀,他自己兵器已毁,如今两手空空,扔刀之举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沈神通解释道:“我已将心中的疑虑悲伤等情绪丢弃,正如我扔掉悲魔之刀一样。”   崔家双姝都不禁笑了,原来心里的悲伤也可以象扔东西一样给扔掉的。这倒是第一次听到的道理,真是又新鲜又有趣。   人人都愿意多看几眼如此悦目赏心的娇美笑容,连金算盘居然亦还有这种心情。所以当她们又笑着询问沈神通之时,谁也不肯出声阻止。   “沈大哥,你真能把悲伤扔掉?”   “我能的。”   “那么,你喜欢而想念一个人,能不能也这样洒脱扔掉,我意思是说,能不能扔旧喜欢思念之情?”   “当然可以。”   她们的笑容变成愁容,长眉轻颦小嘴稍噘:“这多可怕,你永远不会真心真意爱一个人了,因为他一不高兴就可以把这份感情扔掉,你有没有这样做过?”   “现在好象不是适合讨论这种题目的时候,我只能尽量简短给你们一点点概念,那就是感情、情绪这种东西可不象悲魔之刀,你扔掉那刀,它不会自己飞回来,但情感、情绪还会飞回你心中。”   包括崔家双姝在内,人人都既讶且疑,凝眸寻思。由于这儿没有人荒谬得认为沈神通是傻瓜,所以沈神通的话一定大有道理,问题是只差在你有没有本事了解而已。   “我不懂你的意思,沈大哥,假如你扔不掉心中的悲伤,因为那悲伤还会回到你心中。   那你何必白白把可以防身的至宝‘悲魔之刀’扔掉,你找人出气也不是这样找法呀?”   “你们不懂就对了,如果你懂得那才值得奇怪,但无论如何目前我心中的疑虑和悲伤都随着宝刀离开我了,所以我觉得很轻松很自在。我还得声明一句,我不是怕此刀落在金云桥手中,那是因为金云桥既然练成上乘刀法,但幸而仅只限于‘真君子’居仁厚四种法其中两种,故此他的刀法还要利用‘孤独门’秘传武功来弥补不足。”   听他的口气,好象多练一门武功补助刀法不足这件事,反而极不妥。   “我越听越不明白,”崔怜花说:“拿老虎来譬喻,老虎本来已经很厉害、很凶恶,但它到底只能靠四只脚纵跃奔逐,假如给它多长一对翅膀,难道它反而会失去威风,反而打不过一只小绵羊?”   “我保证那头老虎一定可以毫不费力吃掉小绵羊,你这‘如虎添翼’的譬喻听起来还算贴切,但是你却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真君子’居仁厚能够名列天下七大名刀之一,原因却是他四种刀法交互配合运用,才能够获得‘七大名刀’惊世骇俗的荣誉,如果缺少任何一种,他绝不能跟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或者闽南连家‘拔刀诀’并列。”   那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平生最脍炙人口的本事之一,就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任何对手武功的来历和造诣,沈神通既然是他的入室高足,这套本事当然不能够没有。   在沈神通议论天下任何武功之时,的确没有人敢不“洗耳恭听”的。   事实果也胜于雄辩,不论你自以为武功多高,不论你自以为多么渊博,但象沈神通这一手要是你办不到,你想不相信不佩服也不行,问题症结就是你“办不到”而已。   仍然是崔家双姝发问,大家好象都已默许她们有这种特殊权利,所以既无人表示不耐烦,更无人出声阻止。   “沈大哥,我好象很笨,因为我听到现在为止,仍然觉得金老板另外练成了‘真君子’居仁厚的刀法,就算不是如虎添翼,至少也是锦上添花,我怎样想怎样看,都不认为对他有害处,事实上,我的意思仍然认为只有益而无害,你虽然让我们都增长了不少见闻,但好象也弄了不少疑惑给我们呢。”   “我并没有弄些疑惑给你们。你们只可以怪人生许多事情的表面,往往遮蔽、颠倒了真相。”   沈神通潇洒地笑一下,又道:“金云桥多学了两路绝世刀法,表面上当然很好,但在某此情况之下就反而不妙了,例如他刚才施展‘真君子’居仁厚的无上绝学‘不欺暗室’那一招,如果他根本没有动念准备用‘子母追魂珠’,则他不但当时一举刀那两人身在空中就已经落败身亡,而且还可以趁这一招威势犹存之时,顺便随手击败会津君以及夺门而出。他的左手衣袖当然不会毁损,而且当他出了轩外再回到屋子里,请问这儿还有谁敢贸然向他出手?”   假使金算盘表现出如此绝世武功,无疑谁也不敢向他挑战,尤其是黑夜神社那十几名杀手,极可以跑得比兔子还快,此后也休想再找到他们的踪影了。   崔怜花做出个掩自己嘴巴的姿式,当然事实上她没有真的掩住,否则焉能讲话?她说:   “唉,我好象太多嘴了,如果我不多嘴问个不停,沈大哥你就不必解释这么多话。因而金老板便很可能仍然不知道自己的错失,但现在他既然已经知道,已经明白,问题好象忽然变得很严重。”   金算盘的样子的确好象大有所悟,故此眉宇间闪跃出自信自负的光采。   他向崔家双姝微笑说道:“你们明知我不会为难你们,也不会伤害你们,假如你们不向我出手的话。所以你们何必惊慌,第一个惊慌的人应该是会津简一,然后轮到别人。”   刘双痕道:“这个‘别人’是谁?”   金算盘也对他笑一下,殊无敌意,甚至对沈神通也如此,他锐利的眼光迅即移到陶正直面上,眼中渐增森厉光芒。   “就是这个小王八蛋,我宰了会津简一之后,第二个就非要宰他不可。”   陶正直立刻现出惶恐谦卑乞怜神情,同时连忙分辩:“金老板,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你真正的对象应该是沈神通才对。”   金算盘观察人心世情的本领显然远远比不上沈神通,所以他稍稍沉吟一下,面色就居然转霁,至少也变好了很多,老实说那陶正直使用这种手段以瓦解别人的敌意斗志,极少有不成功的,因为任何人若是陶正直具有这许多本事成就的话,要他不骄傲自大已经不太容易,要他低声下气哀求乞怜当然是难上加难了。   沈神通的眼睛没有放过这些变化。但看来没有必要提醒金算盘,假如情况没有特殊变化,看来金算盘最后一定死于陶正直手中,金算盘这人留在世间本来就是祸害,所以如果陶正直要杀死他,绝对不是坏事。   会津简一一声断喝,宛如雷鸣。这股威势却又因为八名黑衣大汉跃入轩堂内,一齐拔刀摆出阵式而增加无限杀气。   他们的阵势成了半月形,最当中的是会津简一,长矛映出耀眼精光寒气,遥指远在三丈外的金算盘。   金算盘当务之急就是设法压制对方的气势,所以他居然不静守而先进攻,他一步步行上去,经过周泉、方兴两具尸体时,顺便踢出两脚,两具尸体一直飞滚数丈外碰到楼壁才坠地。   尸体已经失去生命,就算多踢几脚,对尸体也不能增加更大伤害,只不过对于还活着的人,却会使他们心灵感到“残酷”的压力,而且金算盘脚力之雄浑强劲,也使人考虑到绝对不可以被他踢中一脚,这也是形中增加他自己威势压力的佳妙方法。   会津简一自是懂得这等攻心战术。不过目前他除了冲上去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好法子。   他的确这样做了,铁矛矛尖蓦地变为三点精光,迎刺敌人上中下三路要害。   但矛尖距金算盘还有两尺远,他却忽然坐马煞住冲刺之势,金算盘当然也不会用自己身体向锋锐矛尖碰去,所以这两尺距离就忽地凝固,既没增加也没有缩短。   这等情势内里大有文章,在会津简一来说,他是因为察觉金算盘左手的算盘子正要发射,所以立刻改攻为守,全神应付暗器。   由于金算盘的金刀短得不成比例,所以如果会津简一能破去他可以攻攻的暗器,那时候他只有挨打挨杀的份儿,至少在他未能破拆铁矛,未能贴身肉搏以前必是如此。   只见一点金光从扁薄算盘射出,目标不是会津简一,而是稍后一点排成半月形的黑衣大汉其中一个。   会津简一嘿地大喝,铁矛疾扫,果然“叮”一声击落那点金光。   在这咫尺间能用矛尖击落体积细小疾如电闪的算盘子,会津简一的眼力和矛法,实在可以称得上高手。   不过被袭目标的黑衣大汉此时仍然发现有一点金光直射面门,他原已看见金算盘发出暗器,也已经提刀准备以刀身拦住暗器,但会津简一铁矛却了那么一下,反而使他目光微微散开。而铁矛击落暗器的声音亦使他心神一松。谁知真正情势仍然未变,还是有一点金光迎面射到。   黑衣大汉不但看见光芒闪动,还听见劲厉破空声以及自己双眉之间骨头碎裂声响。只是他对此已完全无能为力,简直连哼一声都没有就倒下去了,这种死法大概很痛快、很难得。   因为他根本来不及转念,来不及惊恐,也来不及疼痛就已魂归天国。   显然这一手就是“子母追魂珠”上乘暗器绝技,那颗母珠虽已被击落于尘埃,但子珠仍然照原来的方向击中那个目标。   会津简一头也不回,眼神凝聚,锐如刀剑盯住对方,对于一名部属的死亡既不询问,亦不查看。   金算盘左手又动了,会津简一几乎是同时之间大喝出声,只见铁矛嗡然一震,又击落一枚金色算盘子。   他看见金算盘露出残忍冷酷笑容,同时也听到背后有人仆跌的声响。   “子母追魂珠”的威力果然深不可测,第二个部下也死了,而且是死于同样手法这下。   那么第三个、第四个呢?   金算盘用事实答复,他左手连续又动两下。   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过程完全一样,第三、第四个黑衣大汉都听见自己印堂部位骨头碎裂声响,身躯也随着这一下声响跳一跳便跌倒了。   假如会津简一后来放弃挥矛击落子母追魂珠。他们是否仍然会死亡?这个疑问他们已永远得不到解答,而事实上,他们根本也不需要这个答案。   会津简一的面孔好象已变成岩石,连一丝一毫表情也没有。   其他观战的人,被这种残酷的刻板式屠杀场面,压迫得不能透气,又想呕吐。   金算盘定睛注视对手好一会,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得意而又疯狂。   会津简一宛如石人,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轩堂内可怕的狂笑声好一会才停歇,仍然是金算盘先开口:“简一兄,如果你想用部下的性命找出破解我暗器之法,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陶正直插口的声间很响亮,把旁边的刘双痕吓一跳,主要原因是他做梦也想不到陶正直会忽然插嘴。   “金老板,你自己才大错特错,假如几条人命就可以找到破你暗器手法,那真是值得之至,这代价也便宜之至。”   金算盘冷笑道:“你以为简一兄已经找出破解手法?”   “你很可能猜对了。”陶正直这个人大概很有演戏天才,因为他的声音和表情说变就变。刚才他极谦卑乞怜时,简直逼真无比,现在忽然变成一派狂傲讥嘲,也能使任何人看上一眼听一句话就知道。   “老金,我不妨指点你。”他甚至在称呼上也改变,已不尊称对方为“金老板”了。   “听说你这个人花钱是出了名的,但同时你的吝啬也一样有句,以我的高见,你这种矛盾性格就是你失败主因了。”   通常我们都谦称自己意见为“愚见”,所以陶正直使用“高见”的字眼,更增加他那种骄傲狂妄的气焰。   不过他亦并非完全靠“傲”,他的话的确言之有物,故此金算盘纵然内心深处暴怒欲狂,却又不能不保持冷静外表,等他说下去。   “你大手花钱,算盘和短刀都是黄金铸造,大概只有很少别的金属使之坚梗,这一点我相信你不是想偷工减料,只能怪纯金质地太柔软,但最最重要的地方你却忽然发出吝啬小气本性,我是说你的算盘子那么小一颗,实在用不了多少黄金,你多制造几颗并不要花你很多钱,可惜你舍不得,因为这几颗特制的算盘子是射出去,如果捡不回来怎么办?所以你一心痛就只有制造十颗可以射出的算盘子,其余的只不过摆摆样子,因为那是一定不会遗失损耗的,数目再多也没有关系。”   他绕了一个大圈子才点出题目,那就是金算盘已无法施展“子母追魂珠”绝艺,原因是他这种特制的算盘子只有十颗。   早先他在武当俗家子弟周泉、方法身上各用了三颗,加起来耗用六粒之多,而现在又连续射杀四名黑衣杀手,如果陶正直的话没有错,则金算盘已经没有“子母追魂珠”可用,这就是陶正直讲了一大堆话所要揭露的秘密。亦即是说会津简一决定利用部下性命,以耗尽对方子弹,这样金算盘的暗器绝技不必破而自破了。   金算盘虽然忍不住浮现惊诧之色,却亦忍不住坦白赞叹道:“真想不到你们的眼力这么高明,简一兄见过我的兵器,所以他瞧得出还不算稀奇,但陶正直,你虽然仍然是可恶的小王八蛋,只是论到这份眼力,却不能不佩服你了。”   陶正直冷冷地道:“我不是小王八蛋,等到我剑尖刺入你喉咙时,你就算想改口叫祖宗也没有用了。”   他走出屏风,持剑在手,脚步并不快,不过就算每一步只有一寸,时间久了,终究可以走近金算盘背后无疑。   会津简一铁矛快逾闪电刺出,同时大喝一声。   闪亮森寒的矛尖堪堪刺中敌人,喝声才震动众人耳鼓,这一矛速度之快可想而知。   然而矛尖却没能够刺中金算盘身体,因为当中有一面金色小算盘阻隔着,空自激起一声脆响,金算盘脚下却是分寸未移。   稍远之处,也就是会津简一后面,四把精光雪亮长刀已经举起,化为两翼之势包抄逼上,这四把锋利闪亮长刀一旦投入战斗中,不消说也必是极有效的牵制力量。何况金算盘背后又有一个陶正直慢慢移近?   正确的时间很难指出,但好象是三次呼吸的短短时间内,会津简一之铁矛宛如风驰电掣已经挺刺了十五次之多,由于铁矛只是直刺,所以并滑眩目光彩。但金算盘双手的短刀、算盘交错封架,所以反而舞出万道灿烂夺目金光。   眼看那四句黑衣杀手加上陶正直已经快要形成严密的包围圈,也快要展开合击围攻,所以每一个人都使劲睁大双眼。   只有沈神通却被一件事骇了一跳,而分散了心神,也移开注视战局的眼光,一转就转到一张很年轻很美丽的脸庞上。   他没有法子不转眼瞧看,因为这张美丽面庞不但跟他接近得不超过一尺,而且面庞主人的身体也碰着他。   有如此美丽面庞的女孩子,任何男人碰到她身体一定不会觉得讨厌。问题只出在时机不对。照目前形势环境来看,完全不适合任何旖旎风流情事已是自明的事实。所以沈神通虽没有讨厌感觉,但也不觉得愉快。   那张美丽面庞还带给他以青春的香味,不过沈神通仍然愉快不起来——当然也绝对不讨厌。   以前说过沈神通本事极大,任何奇怪情况和人物,他只要看一眼,或者嗅一下,或者听一听,甚至手摸一摸,就一定比任何人都能够知道更多的资料以及秘密。   如今他已使出这种本领,立刻点头又轻又快问道:“金算盘有什么古怪?”   那张美丽面庞的主人就是李红儿,她明亮眼睛还能够抽空溜过去瞧了金算盘一眼,一面回答:“他要掉包,他身上还有一个算盘,另外我又瞧出他发射暗器时,右脚跟一定先抵住左脚,他为何要做这样一个动作?这样会被人家先瞧出来那多不好?”   沈神通很想告诉她,金算盘脚下的动作,必是发射暗器使劲发力奇异秘诀。可是现在又实在没有工夫讲这些话,只好歉然微笑一下,马上把眼光投向战局。   他心中不能不承认金算盘“掉包”这一手真是极阴险可怕的手段。由于谁也以为他的算盘已经没有子母追魂珠,但偏偏忽然间又有了。而且这种暗器根本上具有连睁大眼睛严密防御着的人,也很难躲避之威力,何况在猝出不意情况下,当然更躲不了。   如果陶正直的性命不是关系到何同下落之故,沈神通不但不必想办法,还大可以笑咪咪欣赏双方绝艺,反正黑夜神社方面的人个个有罪,既然暂时无法拘捕审判,未能送到法场公开斩首。那么他们死在这儿其实也差不太多。   目前问题很复杂,他既想陶正直不要死于子母追魂珠之下,又不必同时也救了会津简一以及黑夜神社那些杀手性命。所以本来可以直截了当喝破的一个诡毒手段,却增加了种种顾虑而变成曲折难办。   当然最理想结局是金算盘和会津简一以及那些杀手同归于尽,至于陶正直,则最好只伤而不死。于是乎皆大欢喜,人人满意——不包括被杀或受伤之人。   上面所叙说所分析的只是各人心理状态以及局势各种演变的后果。那些正在行动正在拼命之人事实上并不知道,在“时间”上更扯不上关系——真正意思是说,那些分析议论并不占据时间、空间。   沈神通决定用直接喝破方法,因为无论如何,最重要还是怎样抓到何同的问题。   他刚刚气纳丹田,正要发声,却又因为李红儿的动作而忍住。   这回李红儿不但抱住他一只胳臂,双方身体简直是“挤”在一块儿,而且她的娇靥也真的碰到他面颊。   她的动作虽然会令人误会,会使男人心跳,但只要是有点脑筋的人,就一定知道通常少女是不会象母色狼一样急于向男人求欢的,尤其是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   事实上,李红儿只不过急于阻止沈神通说话,她急速地低声说:“陶正直也会使那种暗器。我看见他脚跟碰触另一只脚的动作……”   沈神通听到这儿已经欣然微笑。李红儿又在他耳边说道:“虽然动作并不十分一样,可是好象也是将全身劲力运集到手上。”   “你说得对。多谢你特别明亮可爱的眼睛。”沈神通声音非常轻松愉快。   本来观测天下各门派武功任何细致特征乃是沈神通的专长。不过以天下之大,人物之众,历史之久,谁也不能够当真完全知道。所以沈神通其实也是根据许多武学原则,加上人类身体语言(即行为语言学)的广博知识,便往往能一口说出对方的武功来历和造诣深浅—   —著名及极高明特别的武功却反而知道得多,不必临时推断。此理甚明,不必多赘。   此所以金算盘几乎还未出手,沈神通那时已说得出“子母追魂珠”名称。但手法易测,运劲发力秘密竟然是在脚下就很易疏忽过去了。   好在李红儿的眼睛不但够尖够快,而且最厉害的是受过最严格的训练。对于任何稍有异常的动作,那怕是很细微的也一定瞧得出。此是“扒儿手”这个古老的无地不有的行业,最顶尖高手必具条件之一,如果没有这等眼力,就永远只能做第二三流或者第五六流的扒手了。   她的特殊专长再加上沈神通的,马上变成一把万能钥匙,大概任何奇异疑难之锁都可以开得。   现在沈神通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古怪的运动发力动作了。所以金算盘在脚跟一碰左脚,他已知道金算盘手中的算盘必定已掉换了一个新的,同时也知道他要发出子母追魂珠。   果然暗器劲厉破空之声大作。这种声音使人极惊怵震骇。因为刚才大家都听过这种声音,结果是一共死了六个人!   记忆犹新,所以众人尽管心头震惊,但看见那四名持刀的黑衣杀手忽然一齐摔倒,却反而不感到奇怪!   “子母追魂珠”果然名不虚传,论到手法之奇诡,威力之强厉,大概当世无数暗器之中,能够媲美匹敌的一定很少。   所以“奇诡”“强厉”,真正意思是说这一刹那间,除了四名黑衣人中珠倒毙之外,还有那会津简一和陶正直也都竟然不免于难。   会津简一以及陶正直并非象四名黑衣杀手一样,连躲避的动作也没有做出来就丢掉性命,他们都曾挥动兵器击落一枚子母追魂珠,也曾侧身闪开另一枚。然而金算盘无疑是志在必得,所以竟是每人响以三枚之多。   故此会津简一虽然临时拔出长剑,以闪电速度劈中最后一枚子母追魂珠。可是大概是内力不够精纯,不够强劲,故此母珠被劈落尘埃,但子珠却射中他的心窝。   另一方面金算盘背后的陶正直,也是同样被第三枚的“子珠”射中,不过他身子摇摇晃晃一时还未跌倒。   那会津简一却站得稳如山岳,两目怒视,形态十分凶猛骇人。   他已扔掉铁矛,现在是一手提剑,另一只手却掩住心口要害。   看来他好象还有一战之力,至少好象还可以作一次最后攻击。   所以金算盘凝集目力注视着他。金算盘耳口已听见陶正直歪斜踉跄脚步声,所以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会津简一身上。   谁知陶正直脚步声忽然恢复正常,“哧哧哧”左跨三步,声音沉实雄健。   金算盘心头大震,双耳耸起,注意力由前面的会津简一身上最少转移了一大半到后面,严密防备陶正直的杀手毒招。   现在他不得不衷心承认那个“小王八蛋”象一团迷雾,真有神鬼莫测手段。   千变万化如鱼龙曼衍的局势,使得人人大有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之慨,自然这也是由于金算盘的第二只算盘所胡的子母追魂珠都用光。所以他须凭本身武功招式,抵挡那两个强敌最凶厉的一击。他已经不能够在攻势发动前再施展子母追魂珠阻遏或击倒敌人了。   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情况并不是会津简一先出手这一点。事实上会津简一中了暗器,一定支持不久,所以他赶紧出手不足为奇。出奇的是会津简一最后一招并非攻击金算盘。他挥动长剑在空中转一个圈子之后,突然脱手飞射出去。   剑光闪亮如电,速度亦宛如电掣,但方向却直射屋角那顶软轿。   连观战者都为之惊诧愕然的事情,身在局的金算盘自是更加感到意外以及为之震惊。他震惊的缘故却很简单,因为他很关心软轿里面人的安全。   不过他必须更关心自己的性命,因在这时脑后已有劲风锐声袭到。那一定是体积细小却异常歹毒的暗器,纵然象他这等一身上乘武功之人,若是中了一记,也很难不躺下。   他明知有机会还可以掷出短刀横截击落那把长剑,但如此做了便失去了时间,便来不及躲避脑后的致命暗器了。   这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况,他只能选择一种。   所以他跨步闪开之后,眼角却也看见会津简一的长剑光虹笔直射中软轿。那么长的利剑深深没入轿中,大概剑尖碰到另一边的墙壁才停止。   轿子里传出一声惊叫,好象我们有时不小心割破手指不知不觉惊叫一声。   那软轿虽四周遮蔽得甚是严密,没有人能找到丝毫缝隙窥看。不过既然沈神通说过轿里有人,而且还认为那是个男孩子,是金算盘的儿子。人人也就深信不疑,简直不必再动脑筋想一想究竟是与不是了。   果然那一声惊叫嗓子甚是稚嫩,一听就知是不折不扣的男童声音,只不知他受了伤没有?会不会被那威力绝强的飞剑连人带轿一齐刺穿刺透?   金算盘虽然射过脑后飞来的暗器,但显然被那一声惊叫震动心灵,以至于方寸大乱。他足尖用力点地,疾如飞鸟般扑向轿子。   此时一点寒星从陶正直手中飞出,追射金算盘。这点寒星最奇怪之处是速度并不十分迅快,所以也没有破空声。   这种暗器手法真是叫人感到叹为观止。因为暗器跟握在手中的刀剑等兵器完全不同。兵器可以放慢速度而不失威力,但脱手飞出的暗器就很难做到这一点。陶正直却能够做到,人人都看得出那点寒星速度虽然不快,却劲道十足。   金算盘拨开软轿帘子,入眼赫然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瘦弱的身子被精光闪亮的长剑刺穿架住,所以没有倒下。   他面色苍白得难以形容,眼睛很大很亮象两颗宝石。   他身躯虽是被长剑贯穿,却居然还未曾断气毙命。但见他眼中射出迷人的又令人难以了解的光芒,轻轻说话,声音甚是悦耳:“你真是我的爸爸?”   金算盘定睛瞧他一阵,然后俯进去一点在他面颊上十分温柔地吻一下,柔声道:“是的,我是你的爸爸。”   他嘴唇离开那稚嫩面庞时,眼眶已涌满泪水。   “那很好,再见了,爸爸。”   “再见了,小儿子。”   男孩子喘一口气,轻声说道:“现在我知道你一定是我爸爸,因为只有你才会为我悲伤,为我而哭泣……”   金算盘只能含泪微笑——为你悲伤哭泣算得什么呢?小儿子,最可悲的是我们都在人间白走一趟……   “爸爸,妈妈呢?我真正的妈妈在那里?”   “小儿子,不必再问。”金算盘直到现在才忽然想起石屋里的四具石棺,也想起放在其中一具石棺里那个一直蒙着面孔的女道士凌波仙子。“小儿子,她已经伸展双臂等着抱你……”   这时他看见那秀美苍白的男孩子突然垂下头颅——他的小儿子已经悄悄走了。   他也忽然感觉到后背要穴的疼痛蔓延全身。   他叹口气回转身,眼光直接落在沈神通面上:“那个小王八蛋居然学会神女宫暗器绝艺,你千万别放过他。”   人人皆知他口中的“小王八蛋”就是陶正直。又由于大家都看见陶正直发出暗器击中金算盘,当时都禁不住惊讶于那暗器手法之奇绝奥妙。所以如果这是神女宫独步天下的暗器绝技,那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不过金算盘中了暗器之后,居然还能做不少动作,例如亲吻他儿子,还能说不少话,最后还能回转身,话声亦提高不少,这种情形不但别人都为之惊疑不定,连陶正直也困惑地皱起眉,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许多圈。   通常人们深思熟虑时便会皱起眉头,若是马上得想个计策应急,眼珠就一定会急速转动。陶正直表情已泄漏了他心态的活动。   陶正直目前当然是最危险最紧张的人。如果金算盘居然尚有反击之力,第一个目标一定是陶正直而决不会是别人。   陶正直自言自语地说:“神女宫的游仙梭不但专破世间各种护身气功,而且还附有剧毒,南飞燕给我这三枚游仙梭时说,即使是当世武功公推第一的少林老方丈铁脚大师,也一定不敢用任何护身气功硬挡游仙梭。何况梭上剧毒能见血封喉(即是一旦破皮出血毒力就封住咽喉,连话也讲不出一句),但金算盘是怎么回事?”   何以金算盘还能够动?而且还能够开口讲话?莫非南飞燕的话不尽不实?又莫非她送给他的游仙梭只有一半效力?例如有毒而不能破人上乘气功,或是能破气功而没有毒?   不过他的结论却也很特别——何必去管金算盘的生死呢?自己的生死才是最重要。   他距离门口很近,而这时黑夜神社的杀手们(还剩下的几个)已经逃得无影无踪,陶正直一溜烟夹尾巴夺门冲出,既无人阻挡,也无不来得及追击。   此人在逃走方面果然很下过一些苦功,看来的确比许多人迅快利落得多,只一眨眼间就不知去向了。   金算盘苦笑道:“沈神通,难道你想不到他会逃走?”   沈神通离开屏风掩蔽,走近金算盘。其他的人如刘双痕、崔家双姝以及李红儿都跟在他身后。   “会津简一已死,手下杀手也剩下没有几个,黑夜神社算是冰消瓦解了。”   他只叙述一些事实,并没有回答金算盘问题。   而他接着再说下去的话,竟然亦岔到别处去了。他说:“金云桥,你也活不了。因为你中了神女宫九大暗器之一的游仙梭,虽然只中了一枚,却已可以肯定你活不下去了。”   金算盘苦笑道:“我知道,用不着你告诉我。”   “你是否暗暗练过某种毒门奇功?”   “我练过什么功夫都没有用了,你为何还罗罗嗦嗦提这些不打紧的事?”   “不是不打紧的事,你想想看,假如我好心好意把你和儿子尸体,搬到同心楼后那间石屋,让你们父子能够和凌波仙子在一起,此举对你一定很有意义。因为你们一家三口至少死后能够同葬一穴。可是我们一碰到你身体我们就中毒死亡,那时谁把你们父子搬到石屋收殓于石棺呢?”   “好吧,我承认,是练过一种毒门秘功。”   “那就无怪游仙梭的见血封喉剧毒没有封住你喉咙了。唉,你声音已很微弱无力,双腿开始发抖。别的人早已躺下,但你还站得笔挺。为什么?你还要知道什么?”   “因为你还未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啊,是的。你当然很关心陶正直。可惜我的确没有办法在你的眼前杀死他。”   “但他已经逃走,这个小王八蛋花样百出,即使你沈神通也不可以掉以轻心,这种人一被逃走了,就很难找得到。”   “对,我的确没有把握。不过我会尽我的力量。”   金算盘面色由惨白而变得干枯没有生气,终于一跤跌倒。     第七章 淫行如禽兽 奸污师妻女     在一片花树丛间,一道人影倏忽电旋,来来去去总是在二十丈方圆内打转。   眼睛够尖的人一定可以看得出这道人影盘旋飞奔时一直是低头瞧看地面的姿势。所以也一定以为他是中了邪或害了什么怪病,否则怎会用这种姿势飞快奔跑?怎会老是在二十丈方圆以内打转?   不过世间之事真是难说得很,因为竟然有人不同意上述的看法。   此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年纪还轻,大约只有二十余岁,而不会超过三十岁。   他外形虽然高大威猛,话声却很柔和斯文。   “敢问兄台,你是不是遗失了什么东西?”   这个人的出现以及那个绕圈飞奔的人停步,都突然得会使人骇得一跳。   换句话说,没有会无声无息凭空出现,除非是鬼魅之类。同时也很少有能够在跑得那么快那么急之时说停就停的。   高大的人又微笑道:“我刚刚凑巧捡到一件东西,不知是不是你失落的?”   他一手藏在背后,很可能是拿着那件捡到的东西,但为了不让对方冒认起见,因此藏起来不让对方看见。   这本是人情之常,根本不值得惊怪,可是那个突然停步的年轻男子却好象喜欢大惊小怪,面色十分不对。   他又好象恐怕将来会认不得有家面貌,所以死命狠狠盯住对方面孔。   “你是谁?”   “我姓朱,你呢?”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假的。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人面兽心’陶正直。啧啧,这个外号很不好听,你为何不改一个别的?”   陶真正居然表示不同意,只听他说道:“我不觉得,其实人面兽心有什么不好?世上有谁不是人面兽心呢?”   “这话说得也是,幸而我没有打算跟你争论这一个问题,否则我就输了头一阵啦。”   “哎!你究竟是谁?说出来听听,行不行?”   “哪有不行的道理?我姓朱单名慎。有个外号叫‘猛将’。可惜我既不猛,又不是什么大将之才,所以一直落魄得很,在江湖上简直没有人知道。”   “原来是猛将朱慎,你不必客气,你声句可比我陶正直响亮多了。尤其是经过大江堂严府那一役之后,现在大江南北武林中谁不知道猛将朱慎是一流高手?”   “你这话是真是假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声名与道行的比例。老实说我对你很佩服,也不得不真心承认你道行比我高得多。”   朱慎的作风使得陶正直施展不出谦卑阿谀那一套功夫。   陶正直改变策略,先向四周察看一眼,才道:“你好象没有助手,没有伏兵?”   “我需要吗?”朱慎装出困惑表情:“我有说过跟你过不去吗?如果我们之间可以和平共处,甚至杯酒言欢,我何必有人手助阵?”   “算啦,别装蒜了。”陶正直一向很少用这种一针见血的态度。通常他总喜欢绕个大圈,喜欢把别人弄得迷迷糊糊,可是现在是别人绕大圈,所以他只好反其道而行之,只好一针见血,希望击破对方的圈套。   “朱慎兄,你既然现身露面,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希望能使你满意。”   “在你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你快点讲出来,我就可以快点回答,岂不甚妙?”   “别急,沈神通一时半刻不会有空出来。何况我做事向来不喜欢太匆忙。俗语说,忙中有错,这句话你可能不反对?”   陶正直忍住气也按捺住心中的焦急,笑道:“对,对极了。我十二分赞成你这种作风。   做人做事老是匆匆忙忙有什么意思呢?”   “这就对了!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没有法子还表现得这么从容轻松。所以我说你道行比我高,一点也没错。”   “我为何要十分匆忙?就算沈神通来到此地,他似乎没有理由会对我怎样,你难道不同意我的看法?”   “同意极了。”朱慎微微而笑,“尤其是我更加同意,因为你是个烫手山芋,假如我能够把你抛回沈神通手上,我的确求之不得。”   “我为何是烫手山芋?”   “有三个原因之多。可惜我最多只能告诉你两个。”   “两个也比一个都没有好,请说。”   “第一个原因牵涉到一个女人。你心里一事实上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吧?”   “我知道。”陶正直道:“那女人是马玉仪,就是沈神通的小老婆。老天爷可以作证,我根本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在何处。”   他叹口气,又道:“我明知不可能,但我还是希望你相信。”   “我当然相信。”朱慎声音毫无调侃开玩笑之意,“因为沈神通老早已得回马玉仪,所以如果你知道她在那里,那才是怪事。”   陶正直真的吃一惊,好象被人敲了一记闷棍:“那么你说的女人竟不是她?但除了她之外还会是谁呢?”   朱慎微微地笑了一笑,道:“是你最亲密的人。事实上可能并不真的很亲密。不过在名份上她却是的。”   “麻雀?”陶正直冲口而出。因为麻雀在名份是他妻子,当然算得是最亲密之人。“她跟沈神通或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有没有想到向一个丈夫索取他的妻子,乃是既不合理又不合法的事情?你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朱慎道:“我只管告诉你有这么回事。同时要你写封信叫严家放人,别的我都不管。这封信写不写呢?”   陶正直沉吟一下,才道:“奇怪,麻雀的势力好象很大,所有帮助她、偏袒她的人都是梦想不到的。这封信我可以写,但你知不知道她已有了孩子?”   朱慎道:“我当然知道。那天我在严府亲自听到的。可惜那时候你还未到达严府,亦还未见过麻雀。”   他的话背后意思有如白纸黑字那么明显。既然那时候麻雀已经怀孕,而陶正直尚未见过她。那么这个孩子当然不可能是陶正直的。至于孩子是谁的,却没有任何暗示。   陶正直褪下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镶翡翠戒指,抛给朱慎。道:“这是信物。严温见了,一定肯放人,绝对不会罗嗦。”   “奶好。”朱慎一面收起翡翠戒指,一面不由得想起麻雀圆而可爱的面庞。沈神通这样安排,能不能使尚在青春年华的小麻雀得救?她坎坷崎岖的人生会不会从此变为平坦?   目前也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朱慎又道:“第二个原因,则牵涉到一个男人。”   “这个人我一定不会猜错,是不是何同?”   “对极了。我怎样才找得到何同?”   假如这句话是由沈神通询问,陶正直便可以要挟换回某些利益。但朱慎并非直接卷入漩涡的人物,对他要挟的力量就减少一大半了。   陶正直考虑一下,说道:“在天津卫城里某个地方,用一个讯号就可以使他出现见面。   但我若是告诉了你,对我什么好处呢?”   朱慎笑一笑,道:“好外太多了,至少沈神通会立刻打消非杀死你不可的决心。”   谁也会使用虚言恫吓的方法。不过陶正直亲自经历得知那金算盘预早布置的妖人,却也忽然间炸成粉碎变成飞灰。可见得沈神通真有神鬼莫测手段,目下真不知有多少一流高手暗中帮助他?   所以最聪明方式是,宁可相信沈神通有足够帮手可以杀死任何人——包括陶正直本人在内。   于是陶正直很聪明地说出地点和暗号,然后苦笑等待下文。   朱慎沉默了片刻,忽然把藏在背后的左手移出来。只见他手中握住一把刀,正是沈神通扔掉的那把“悲魔之刀”。   “我的刀法还过得去。”朱慎说:“另外还有一把更可怕的剑握在武当高手司马无影手中。司马是替我掠阵的,他和我一样都想知道你怎样应付悲魔之刀?这就是第三个原因了。”   陶正直一看见悲魔之刀就从心里发出寒颤。他虽然已知道这把宝刀的神秘力量,却没有办法及抗御消解。所以如果出手拼搏,后果将会如何,好象已不必猜疑测度了。   他发出呻吟似的声音,道:“朱慎,你太不公平了。我已经充分合作,你们怎可以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朱慎说道:“你真想听一听我们的意思?”   陶正直自是听得出话中有话,连忙道:“是,是,当然是真的。”   朱慎道:“我和司马无影意见相反。他认为你一定逃不过一定敌不住悲魔之刀的神奇威力。这一点我也同意。我所不同意的是此刀在我手中恐怕没有什么威力,这叫做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要宰一头老虎跟宰一只狗情况当然大大不同。你宰狗一定没有问题,但对付一头猛虎有可能反被老虎扑杀。无论如何这悲魔之刀的神秘力量一定可以克制你,只不过必须在某些人手中才行,这就是我们的意见了。”   陶正直心中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朱慎实在是极使人头痛的人物。因为对付这种人,他一切谦卑谄媚的伪装诡计完全使不出来。由开始到现在朱慎处处比他更谦卑,一直宣言比不上他。对付这种人你还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骄狂自大呢?   “既然你们想杀死我,何须找各种理由?反正我已没有利用价值。动手吧,朱慎。我临死前的诅咒就是希望你和司马无影将来都死在悲魔之刀下。”   朱慎仰头长笑一声,神态忽然由拘谨卑恭而变得十分旷达威猛,笑声持续了好一阵才停止,但宝刀已经出鞘。   陶正直又一次强烈感到心寒胆颤的滋味。而且显然这一次所感受的威胁比之刀在岩岛健手中严重得多,可怕得多。   朱慎朗朗喝道:“陶正直,我真想一刀砍掉你的脑袋。只可惜沈神通这个人太婆婆妈妈,他坚持不让我这样做,除非你欺骗我们。”   陶正直已看见了生路,心中大喜,忙道:“我什么时候欺骗了你们?”   朱慎嗔目叱道:“闭嘴,你小心听着,如果麻雀带不出来,如果找不到何同。我朱慎定教你溅血五步。”   陶正直应声道:“若是如此,我自己割下首级双手奉上。”   这种对话若是出自一般人口中,可能变成无意义的恫吓以及油腔滑调。   但朱慎和陶正直是何等人物?论武功俱属时下高手。所以朱慎的话除了表面上很凶狠之外,其实也已说明要暂时软禁对方之意。否则陶正直拍拍屁股一走,天涯海角上哪儿找他?   如果找不到陶正直,再狠十倍的话也没有半点用处。   陶正直的回答则已暗示答应暂被软禁的条件。要是他不肯屈身于对方势力范围之下,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没有必要割下自己脑袋。而且如果大家不是还在一块的话,他就算割下来却又奉送给谁呢?   朱慎开口时神态声音都雄豪奔放之极。可是眼睛却射出谨慎小心神色。“很好,咱们的交易算是谈成了。在我提出用什么方法暂时留住你之前,我要先问你几句话。”   陶正直道:“你讲。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慎眼中仍然露出谨慎神色,一分一毫也不放松也不疏忽。到了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极严密防备。也可见得他对陶正直这个人是作怎样一种衡量估计了。   “你的武功至少得到五派以上真传。另外要加上巫山神女宫的暗器绝艺。这是沈神通告诉我的。如果他没有看错,当然也很少看错,那么连白痴也知道你是极危险极可怕的人物。”   陶正直泛起苦笑,摊开双手,道:“我这么厉害却仍然变成你俎上之肉,不管是骆驼内、马肉、猪肉,总之我宁可是刀俎而不是‘肉’。请问你的想法呢?”   朱慎道:“我拒绝想这种问题,反正刀不刺我的肉我不觉得痛。现在是你自己切身的问题,恕我无法越俎代庖。”   陶正直摊开双手。“既然你撇得那么清楚干净,那么请继续告诉我,你想我怎样做?”   “由于你是如此可怕危险的人物。所以我必须想法子制住你,最佳方法莫如点了你穴道,当然最好还加上挣不断的手铐之类的东西。”   “你不但把我困在罗网中,甚至还把我赶到网角了。”   “一点不错。可是对别人还可以马虎。但对你行么?如果我不这样慎重的对你,难道你不认为是一种侮辱?”   陶正直发觉无论如何在言语上一定赢不了。换言之,也就是一定找不到“败中求胜”的机会。所以他马上放弃了——因为说不定在实际行动上还有机可乘。   “你说得也是。如果我穴道被闭,再加上手铐之类的东西,自然可以保证耍不出任何花样了。老实说换了我是你,也一定要这样才安心。”   “好极了。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大大棘手。好在你十分通情达理,所以我就比较好办。”   陶正直真真正正苦笑一下。因为——你好办就是我不好办——这是无可奈何的情势,也是很显明已经好象注定的情势。试想一把“悲魔之刀”在猛将朱慎手中已肯定十分可怕,何况还有一个当世有名专杀敌报仇的剑客司马无影?这个人无影、无形、无声,窥伺在侧,胆小一点的人恐怕早已四肢发软跪下求饶了。   总之,陶正直算来算去,这一仗根本完全没有半点胜算。甚至连半点逃走求生的机会都没有。不然的话,他哪肯答应任何条件?更不让对方瓦解他行动的能力。   只听朱慎豪迈而又慎重(陶正直真不明白何以朱慎能够把这两种矛盾特质弄在一起?而且还能表示出来?)地说道:“如果你不反对,司马兄立刻施展驭剑刺穴的无上剑法。制住你穴道,或者你信不过,怕他趁机一剑刺死你,假装是留不住手。不过你老兄也只好冒一次险,尽力相信司马无影决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何况归根结底你好象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了,到底,我有没有估计错误呢?”   “你估计得简直太准了!”这一句是陶正直心中的话,他没有讲出口,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他一生的经历中,诚然有一段日子过得很苦,也常常遭受侮辱。可是那些苦,那些侮辱,谁都知道熬一熬,忍一忍就一定可以过得去,却从没有过象现在这种束手缚脚,任人宰割的经验。   假如他穴道受制之后,沈神通忽然改变主意想要他的命,他这一辈子就算玩完了。   这实在是一种十分可怕的情况,你越脑筋清楚越知道其中的危险,自是比糊涂之人的恐惧多十倍还不止。   不过,陶正直实在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行,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所以他只好尽量表现得光棍一点,苦笑道:“我现在唯有祈祷上苍,希望你们通通都是有信用的人。”   右边三丈外突然冒起一道剑光,精虹芒绕耀目生辉,这道剑光破空而来,虽然速度其实快得难以形容,但看见的人却又并不觉得很急疾,更没有丝毫匆遽忙迫的味道。   陶正直一看见剑光就摊开双手,以示绝不抗拒,不过他双手只做了少许动作,那道剑光已经到了他面前,然后光敛人现,这人便是瘦削精悍的当代武当剑客司马无影。   他的剑气在一触间也制住陶正直胸腹七处大穴,所以他一落地现身,手中之剑也已经归鞘看不见了。   不过,司马无影手中虽然没有剑,面色却极难看,他的眼光好象两把剑,毫不留情,刺向陶正直,冷冷道:“可惜我答应过沈神通,更可惜的是我是司马无影,我向来很有信用,所以我答应了沈神通之后,就只好暂时留下你的狗命了。”   陶正直虽然全身僵硬麻木,但还能开口讲话:“司马大侠,我记得我没有得罪过你呀?   但你为何很恨我?”   “你的记忆力太坏了,你难道已忘记曾经在今剑山庄住过?难道也已忘记华人望曾经传授你武当正宗武功了。”   “今剑山庄”华人望本是二十年来天下皆知的武当名家,但自从他一年前身殁之后,虽然有一个女儿,但华人望一死,他的妻子不久也跟着谢世,他的女儿也不知是嫁了人或者是怎样,总之“今剑山庄”已成为历史一个名词而没有了实质内容。   可是现在司马无影为何忽然提起今剑山庄的华人望?   陶正直面色居然还能够变得更苍白。   “我没有忘记,不过我离开今剑山庄已经有三年之久,我应该回去拜望师父,但是我一直都没有,所以我心里很不安。”   “华人望虽然不是跟我同师学艺,但论辈份他仍然是我师兄。”司马无影表情简直已是咬牙切齿,他心中究竟有什么忿恨?   “他是我师兄并不稀奇,外人想不到的是我和他交情极深厚,不过我们来往一向都很秘密,因为我仇家太多,所以不想连累他。”   陶正直的嘴巴开始张大,他好象隐约感到司马无影的话后面隐藏一些可怕的意思。   司马无影声音冰冷刺耳:“也因此天下绝对没有人想得到他会留下一封密函给我,陶正直,你想不想知道这封密函的内容?”   陶正直道:“我不……唉,如果与我无关,我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   “你为何有点害怕?嘿!嘿!”司马无影冷笑两声,又道:“这封密函虽然没有写着你的名字,可是经过沈神通一分析,你就原形毕露了。”   ——又是沈神通!唉,老天爷,这个沈神通生在世上是不是专门跟我作对呢?   陶正直呻吟一声,道:“我原形毕露,我的样子是不是很丑恶,很难看?”   “你有时间不妨照照镜子,不过以我想来,一个用慢性毒药毒死师父,同时又奸淫了师母,后来连他们的独生女也不放过的人,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会漂亮可爱的。”   “我……我是这样的人?”   “很不幸,你正是这个人面兽心的大混蛋。”   朱慎直到这时才插口:“司马兄,咱们虽是一诺千金之士,不过这件事这个人,却不同了,我宁可做一次背信违诺的小人,也不愿让一个如此可憎可恨的人活在世上。”   陶正直大惊道:“你……朱慎……”   “不必多言。”朱慎面色非常难看。“假如我是沈神通,我也宁可找不到何同,我现在恨不得把你这种人碎尸万段。”   反而是司马无影劝他:“我也跟你心情一样。”他说,倏然拔剑出鞘,左手食指急弹,剑身顿时发出一阵龙吟虎啸之声,“可惜我暂时还不能杀死他,甚至连背信毁诺也办不到,因为我还想知道我那华侄女华彩霞的下落,我希望他还活在人世,还能够稍微尝一点人生幸福。这只是我的奢望而已,其实我已知道机会很渺茫,不过朱兄你可不可心让我尽尽人事?”   谁能够拒绝他这种悲哀的提议,朱慎当下为之深深叹口气,为什么人间会有这么多象陶正直这样可怕变态心理的人呢?   两人一齐将宝刀长剑归鞘。可是陶正直一点也不放心也不舒服,只因为司马无影面上透出的杀气依然冷森森笼罩着他。   司马无影冷冷道:“你是很聪明的人,你应该知道告诉我些什么?”   “我知道。”陶正直赶快回答。虽然司马无影剑已归鞘,但以他这种高手来说,其实跟横剑架在陶正直颈上并无分别。   “我一定尽我所知讲出来,只望你肯相信,因为,我其实也没有很多消息可以奉告。”   “你先讲出来听听,然后我才决定能否相信你。”   陶正直现在的确有如肉在俎上,不过如今想起了华彩霞——那个娇俏任性的少女,虽然似乎已把她毁了,但心中仍然没有什么内疚。   反而是那温婉贤淑而又艳丽如花的华夫人——他的师母——这个女人才令他觉得有点愧疚。   这好象我们平常生活中,有时大发脾气而摔坏了杯盘、电话、收音机等等,当时固然有一阵子的快意。后来却总免不了有点遗憾。   对了,华夫人正象很名贵的瓷器。她大概比南飞燕还艳丽可人,但她仍然象极名贵雨过天晴的柴窑名瓷一样变成碎片,这遗憾却是永远不能够弥补的了。   不过如果他现在供述的话不能令司马无影满意,恐怕还不只是“死亡”那么简单,只是对于这一点他除了祈祷之外,就完全无能为力。   “我三年前离开今剑山庄,这一点相信司马无影大侠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讲下去!”司马无影表面上虽没有怎么样,但声音却是从牙缝迸出来,冷如冰雪。   “我承认有使用过慢性毒药,我也承认曾经占有了华家母女,可是华彩霞,这个脾气很大很不好伺候的小姐,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却不知道了。”   “你真的不知道?你难道脑筋已经变成石头,连推测猜想一下也不会?我很想砍开你的脑袋瞧瞧是不是已变成石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不赞成我这样做的,对不对?”   陶正直表面上虽然诚惶诚恐,连声应是,其实他的心中却尽力大声咒骂,而且是用最恶毒的字眼。   “华彩霞任性也好,不任性也好,跟你他XX的陶正直有什么关系?”   这是朱慎怒冲冲声音,陶正直平生自是见过听过不少愤怒发火之人,可是这一回感受却完全不同,他只觉得朱慎多怒一分,则他的胆就多破一分似的,至于为什么朱慎发怒生气会使得他有这种奇异感应,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得很——是悲魔之刀的奇异魔力。   “是,是,您老人家责骂得很对!”现在朱慎变成“您老人家”了,陶正直又接着说:   “本来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我敢夸口我可以伺候她妥妥当当、服服贴贴。但问题却出在华夫人身上,华小姐那天一知道我和华夫人也有一手之时,跺脚就走,当时我虽然至少讲了一千句话,也跪在地上挽留她,但一点用处都没有,最后她仍然掴了我两个大嘴巴子,就走了。”   朱慎咬牙切齿道:“她太糊涂了,应该一巴掌把你脑袋打碎才对。”   自然这是一定不可能之事,以陶正直的武功和心计,假如那时华彩霞真下杀手的话,他还有乖乖的挨打受死么?那时毫无疑问必是华彩霞当场反吃大亏。   难道朱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陶正直极小心飞快瞥了他一眼,想从他面上看出一些资料一些线索,因为假如朱慎竟是真的不明白这种道理,则朱慎的才智就不怎么样了,将来有机会对付他之时使用什么手法也就有了根据。   他所得到的印象以及心中的算计自然不会讲出来的,只说:“华小姐后来跑到哪儿去,我真的不知道。”   司马无影声音更冰冷可怕,“那么华夫人呢?她的结局到底怎样?”   陶正直忙道:“我也不知道,真的,我是悄悄离开的,我自从三年前离开今剑山庄,直到师父弃世时才回去,一共只逗留了十几天。我看看十几天当中已发生很多的事情,所以,我就赶快悄悄溜了。”   “狗屁,都是狗屁!”朱慎怒声骂道:“妈的,如果不回去,今剑山庄一点事都没有,金算盘叫你小王八蛋,这名字叫得真好,你不折不扣是个小王八蛋。”   其实,以陶正直的心狠手辣鲜廉寡耻以及全无人性的种种罪行,他岂仅只是“小王八蛋”而已?   司马无影忽然闭上眼睛,变成一株枯树一样没有声息,毫无生气。   朱慎退开七步,他右手按刀也瞑目不语。   一切变化都很突然,连陶正直也瞠目不解,他们何以忽然变成这种样子?难道在这等局势这等情形之下,金算盘方面仍然有一支伏兵?不然的话,他们何以露出一副戒备待敌的姿态?   陶正直所想的其实还不止如此,因为假设金算盘还有“伏兵”,并不算得“很”出奇的事,真正出奇的司马无影和朱慎那种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神情,是什么人能使他们这两个当代高手如此紧张如此惕凛?   假如陶正直不是身受剑气制住七处大穴,以致耳目之聪远远比不上平日的话,他敢肯定自己也一定能和他们一样——知道发生什么事,如果是武林高手,则这个人或这些人是谁?   他也一定知道得不会比他们少。   只是目下他的情况是比普通人尚且大大不如,当然更没有可能跟司马无影、朱慎他们相比了。   虽然在事实上时间只过了很快的一阵子,但陶正直却泛起“长久”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天空已经变得很灰黯,加上阵阵寒风的关系所影响呢?   天色本来很晴朗,也还有午间的阳光,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大地变成茫茫阴翳黯淡。   这样自是使人感到更加寒冷和不舒服。   陶正直忽然听到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女人叫唤声音。她的声音简直属于凄厉恐怖那一类,不过却极象是叫喊着“陶正直”三个字。   ——这个女人会是谁?她声音何以这么陌生、凄厉?她何以知道我姓名?她为何于渺茫遥远处拼命叫唤我?   陶正直脑子忙碌得很。心里也忽然充满了恶毒暴戾之气。他知道这股可怕戾气来自他的天性,只不过平时能够深深隐藏,能够压制得看不出来而已。   但现在却好象压抑不住要爆发了。可是忙碌的脑子又告诉他,任何人身上七处大穴被剑气制住之后,最好还是乖一点。否则不但一点用处都没有,还反而徒然自取其辱而已。   他忽然想起了俏丽的华彩霞。假如她当日一掌打碎他的脑袋,则这个脑袋现在就不会给这种烦恼的难以抑制的困扰了。   不管“理智”怎样说,陶正直原始本性中狂炽暴乱的感情,仍然扩展到全身每一个细胞。胸中暴戾之气也象台风海啸一般,四下乱窜乱撞。   任何人都一定很难忍受这种矛盾的奇异的煎熬,尤其是你并不是不可以大声叫喊,更尤其是内心隐隐知道只要叫喊就可以立刻解除痛苦。那么你为何还须咬紧牙关闷声不出?   陶正直居然连一丝一毫声音都不发出。那种俊美面孔已因为太用力忍受煎熬痛苦而略徊抽搐,变得丑陋难看。但他仍然紧紧闭嘴不哼一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就是具有这种奇异特质,有时候一秒钟会象一天那么长,但有时候一天又如一秒那么短暂),天色忽然恢复晴朗,天气也没有那么寒冷。   这种转变,陶正直是在听不见那女人凄厉叫唤声便立刻发现。   跟着也发现司马无影和朱慎恢复活动,不再象木头一样直挺挺站着。   陶正直如今自然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是他常常怀疑常常思付的问题——世上到底有没有神秘奇异的邪术妖法?   答案已经得到,尤其是切切实实自己体验过的答案。刚才那阵阵凄厉刺骨的叫声,显然就邪教一种著名的极恶毒的“搜魂大法”。凡是听到那声音,每个人都觉得好象她在叫自己姓名。而这种只要答应一声,便气机被吸引而摄去了魂魄。任何人失去魂魄(以佛家说法相当于第八识即阿赖耶识)无疑必死,这已经是常识了。   陶正直亦知道这是“邪法”,而绝不会是正派的法术。因为第一点,这种声音使他深深埋隐收藏的暴戾天性完全激发迸射,使他几乎全身都裂开了。第二,此是杀人恶法,不管亲疏远近,只要在这范围之内一听到声音就立刻变成没生命的尸体。   朱慎摇摇头道:“厉害,厉害!这种妖人应该通通杀死,绝不能留在世间。”   司马无影道:“我瞧还是陶正直更厉害。你我能抗拒得住不算稀奇。但他全身受制,武功已失,却居然还受得住,岂不是比我们厉害得多?”   朱慎点头道:“对,这个小王八蛋实在很可怕,最好趁早砍下他环透了的脑袋瓜子。”   司马无影好象已没有那么坚持了,虽然口中还没有答应,但眼睛射出的杀气却是连傻瓜也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竟然好象已经搭档惯熟,所以根本没有再讲什么,就忽然分站陶正直左右两方方位,宝刀长剑亦都已出鞘,形成最具威力的夹击之势。   他们其实何须摆出这么凶悍严重的阵仗呢,陶正直全身七处大穴受制,就算稍有身强力健的人,只要有胆子杀人,一刀就可以取了陶正直狗命。所以以司马无影和朱慎两大高手,还摆出这等阵仗,当然一定有极奇异莫测的原因。   果然不错,司马无影和朱慎一切动作并没有多余,也不是小题大做。   因为以陶正直对“悲魔之刀”的反应而论,就和刚才大大不同了。   刚才朱慎才一拔刀在手,陶正直已经心寒胆落,已经一望而知至少失去一半以上反抗能力。此所以当时朱慎一说出还有一个司马无影,陶正直就乖得跟孙子一样束手任凭处置。   然而现在他在两大高手刀剑夹击威胁之下,却居然还能够露出狰狞恶毒意味的诡笑。   这种极端的显著的变化,莫说是高手之流立刻察觉,大概连普通人也能够很快知道。   大家都不必多说话,因为此地连陶正直在内一共三人,都已推测得出陶正直之所以会有种惊人奇异变化,力量必是来自“搜魂大法”那种邪法。他们人人所不知道的,只是那种邪法何以能使陶正直忽然不怕“悲魔之刀”的奇异威力?   此一疑问恐怕沈神通也回答不出吧?司马无影和朱慎都是这样想。而假如连沈神通都解答不了的话,可就不知道应该问什么人才知道了。   其实问不问沈神通是次要的事,何况将来有很多时间可以谈论探讨。现在摆在眼前最急切的问题却是怎样赶紧拿下陶正直,沈神通恳求他们合力负责这个任务。他们都答应了,也都觉得很有把握。可是如今却好象情势走了样子。这个任务似乎忽然变得很棘手、很困难。   霎时间,杀气四下弥漫,气温显著地下降了不少。这时司马无影和朱慎都一齐摆出架式,剑尖、刀尖都对准陶正直。   这两大高手联手之势极是骇人,是以使人感到好象陷身千军万马之中。使人知道就算幸而躲得过四方八面的刀枪剑戟砍杀,也恐怕一定逃不过千万铁蹄的践踏——若是死于铁蹄之下,自是变成一团肉泥。   总之,司马无影和朱慎都已蓄势欲发。他们的刀剑都稳定得没有分毫动摇——连呼吸及脉搏都没有影响这种稳定。   另外他们也显示出比钢铁还坚硬的意志。   他们象两头最凶悍也最阴险的豹子,正在找机会攻击猎物。   陶正直直到这时才一抬手,掌中已握住明晃晃的长剑。在表面上他虽是“猎物”。但在他内心中,他却不知何故会知道自己的实力极强大,至少不必害怕这两个高手。这是他平生未曾有过的经验,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抵御得住那两大高手联手合击的威力?   他暂时已无暇寻思下去,因为司马无影突然跃起七八尺,手中之剑幻化出一大片眩眼光影。而朱慎亦在同时发动攻势,悲魔之刀发出可怕的破空锐响。一剑一刀齐齐向他攻到。   陶正直胸腹中凶戾残暴情绪忽然猛涨,就好象在压力下变成液体的可燃气体,忽然有了缺口能够冲出,同时又点燃了火,当即作千百倍的膨胀爆炸。   他冲动得好象已有足够力量可以毁灭整个宇宙,故此不论司马无影的武当心得“一字慧剑”是何等精妙灵动,也不管朱慎的“悲魔之刀”何等凶毒快疾,他只抱剑轻轻一跃,就突破了漫天遍地的刀光剑影,而落在两丈外。   当然在这刹那间,他也等于已经还击。司马无影的朱慎都凝身屹立微微喘息。他们显然已被陶正直这一下,震得两个人内家真力都为之不纯不匀。假如陶正直知道这种真正情况,他只要再来这么一记,司马无影和朱慎肯定就手忙脚乱,争取不到任何喘息机会了。   幸而陶正直不知道,他甚至忽然怀疑自己现在已在可以逃走的去路上,是不是另有罗网,另有埋伏?所以他急忙转眼侧耳查察。假如不是另有陷阱,那司马无影、朱慎二人怎会给他这么一条畅爱无阻的逃路呢?   他的反应跟杨法,居然跟二千多年前的曹操一模一样(只限于这次很相似的情形而言),这的确是能够使人吃一惊的事。   在二千多年前的那一次事件,历史上大大有名。前因后果不必详说了,总之那位天下第一军师诸葛孔明七算八算之后,派出猛将关云长率兵埋伏在华容大道上,等候曹操兵败逃窜经过此地就将之拿下。   诸葛先生还命人在华容大道上生火弄出很多烟,使人远远就看得见,也使人认为是大队兵马生火做饭。   曹操的为人是好是坏很难置评,不过他却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兵法专家。当他远完一看见火烟,而面前又摆着两条可逃之路——其一是通过华容大道。另一条则是小径,可以绕过有火烟地点——这时他就必须选择作出决定了。   曹操虽然兵败亟亟逃遁,但手下仍有很多悍将。所以埋伏截击者必须非勇冠一时的猛将不可,否则反而被曹操解决了,出了一口气,这种伏兵没有比有更好。   只是勇冠三军的猛将这种人才,任何时代都不会太多的。所以诸葛先生必把这员猛将摆在正确位置上才行。   曹操一代雄才当然深谙此时,所以他只要选对一条道路就必可安然脱险。而事后还可以拿这件事大大羞震诸葛亮。   于是他也精心算计了一番。他当然用尽他平生智慧务求赢得这一仗。因为这是真真正正的大赌博——以生命为赌注。任何数目的金钱(纵然是倾家荡产)也绝对不能相比。   曹操的结论非常大胆惊人。这结论是:有火烟的华容大道反而没有精兵埋伏。   于是他直趋此路,麾下将领们虽然凭直觉认为极为不妥,却也只好跟随疾行。   战鼓号角忽起,一支精兵冲出拦住去路。带头的正是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有如探囊取物的关云长。   这一下莫说曹操已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就算平日一众将兵也不敢不对这位猛将畏怯三分。现在自己更加心寒胆落,人人都几乎连马也骑不住了。   在历史上曹操终于雄踞中国北方,在他有生之日,一直是居于威胁吴、蜀两国的地位。   此一地位是不是诸葛亮故意让他达到?以便刘备在相当劣势之下,仍然可以做到三分天下之局面?抑是当时关公为了私人感情、为了义气而违令放走了曹操?这个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当年曹操向有烟火之处逃遁,正与陶正直敢向好象很平静安全之路逃遁的想法是一模一样的。   陶正直只迟疑了那么一下,司马无影的剑,朱慎的魔刀,忽然已经恢复强大的威胁。   紧接着司马无影身子飞起疾扑,带来一大片好象比上次更眩目的剑芒光幕。同时朱慎的悲魔之刀破空啸风声亦好象比上一次强烈刺耳,好象能深深钻入心肺骨髓。   陶正直集合全身知觉感官的报告,得到的结论是敌方两大高手攻势比上一次猛烈得多,而同时很不幸的是他本身的力量却似乎反而减弱了。   双方的力量由于此消彼长,差距马上便拉得很大。所以陶正直骇得冷汗直冒,咬紧牙关向前疾窜。他身子窜出之时,左手已使出嵩阳大九手“回日势”秘招。只见他这只左掌突然幻化出九只手掌,却又合而为一变成一只比平常大上九倍的巨灵之掌,疾抓那发出椎心刺骨啸声的悲魔之刀。   与此同时,陶正直右手所握之剑自是不能闲着。因为空中还有敌人快剑横袭截击。陶正直的剑一招“鸿飞冥冥”斜竖削出,也自幻出一片精光芒雨,居然也是用武当正宗内家剑法。不论是外表上“身”“眼”“手”“步”,或是看不见的蕴聚剑上的内家真力,都极尽“精微灵变”“凝重深厚”之能事。   以武当心传剑法对付同一门派剑法,任谁也立即知道攻难守易之理。所以陶正直嗖一声宛如飞鸟穿过司马无影的剑网就不必过于惊异了。但陶正直假如没有别的花样,只怕还是非常难安然逃出战圈。   所谓“花样”只指武功而言。因为陶正直虽然以武当剑法拆解了司马无影的同门剑法。   同时以嵩阳大九手秘艺挡住朱慎的悲魔之刀。又居然能从剑网飞出三丈之远。但却仅仅是逃过这凌厉夹击的一招而已,并不是已经逃过灾难。   因为司马无影、朱慎都是活人,又都是当代高手,并非象少林测验出山弟子功力的木人。木人是不会衔尾追击数丈之远,而活人却可以。   但见两道人影随着刀光、剑光电闪凌空飞射追杀。另一边被追杀的人影稍稍领前一点,只不过身形若一落地,毫无疑问仍然陷于被那两人夹攻合击的险境。   好个陶正直,脚尖忽然擦触着一株光秃秃杏树的枝梢,却见他好象会摇身一变,变成西游记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子一连几个跟斗打出去,霎时又飞出三丈以外。   通常在空中打跟斗只不过是江湖卖解者流的花招,用意只是要使观众惊诧赞叹。而在真正高手对招时,老实说连点个跟斗也翻不得,大多数情形下恐怕连半个跟斗也未翻完,就已经被刀剑刺砍入身体了。   可是陶正直这几个跟斗却大有名堂,竟然是南岳衡山派百年前一代高手猿公长老的独门轻功心法。所以不但几个跟斗就飞出三丈以上,而且快得异乎寻常,几乎比直纵还快些。况且他脚底一擦过幼细枝梢就已换了一口真气。别人如果没有这种奇特奥妙内功心法,必须脚踏实地才换得真气的话,这时要想追上铁正直的话,更是谈也不必谈了。   总之,司马无影和朱慎一眼望见陶正直的奇妙逃窜身法,两个人都好象突然变成沉重石头一样掉在地上。又都极灰心泄气地对望一眼。完全完蛋了。“猿公跟斗云”这等绝世轻功这厮居然精通,天下还有谁追得上他?     第八章 龙门三老道 直捣长春门     追得上追不上陶正直突然又变成次要之事。   因为只要早先陶正直所供述的话不假,则沈神通还有机会尽快赶在陶正直之前抵达天津卫,利用秘密讯号及地点这些资料抓到何同就大功告成了。假如陶正直讲的全是假话,当然那就完全没有办法了。   故此司马无影和朱慎以最快速度冲入流韵轩。   他们放眼一看,心中又安慰又失望。   安慰的是轩内还有几个人居然没有死于“搜魂大法”妖术下,而这些人都是沈神通这一边的。他们是刘双痕、崔家双姝以及李红儿。   失望的是沈神通不见踪影。他不见了本来不打紧,因为如果连沈神通也躲不了的危险,别人绝对也躲不了,所以并不是担心他的安危,而是必须赶紧见到他,把资料告诉他。   刘双痕见了他们先是一怔,道:“似乎这野趣园只有你们两位还活着。当然我们是例外。请问你们有没有听到那妖巫的声音?”   朱慎道:“我知道你是扬州春风楼的刘公子,你看看我手中的是什么刀?”   他手中拿着的是悲魔之刀,没有人认不出。   “你们都认得就行啦。”朱慎一看这些年轻男女们表情就又说了:“此刀是沈神通交给我的。我姓朱名慎,只是无名小卒,但这一位……”他指指司马无影,继续说:“他却是武当名家司马无影。我们都是沈神通的朋友,也在暗中帮他办点事,捡回这把刀只是其中一件,但活擒陶正直的任务失败了。”   刘双痕微微而笑,答话也岔到三千里以外:“朱兄你那么高大个子,神态又那么威猛,但何以讲话却那么斯文温柔?”   司马无影声音冷涩得多,插嘴道:“我们急着要见到沈神通。但有时候急躁反而误事,所以朱兄决不会对你们大叫大嚷的。”   刘双痕向他躬身行礼,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耽误时间,而是沈大哥老早已离开了,直到现在还不见他回来。”   朱慎道:“你们谁想得出他上哪儿去?我们有很重要消息必须立刻告诉他。”   刘双痕摊开双手,道:“没有人知道。不过我却敢保证他绝对不会是出去游逛观赏风景。”他的笑容很坚定很自信,所以增加了不少说服力。只听他又道:“沈大哥的去向,必定与你们的重要消息有关,这一点务请你们两位相信才好。”   司马无影颔首之时,朱慎已经敲敲自己脑袋说道:“对,对极了!司马兄,咱们要不要往城里走一趟?”   “这主意不错。”司马无影说:“因为假如陶正直赶去警告何同,叫他赶快逃走,则我们说不定有机会碰见陶正直。”其实就算没有碰见陶正直的可能(何同谁也没有见过,所以就不在考虑之列,他们还是要走的,因为以沈神通的本事,他们纵然不在野趣园等候,他仍然能够找得到他们,假如他想找的话。)   明亮的厅堂里一共有四个人,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都十分美丽,美丽得能使任何男人看见了她们之后心中暗暗爱慕叹气。   但由于其中一个竟然全身赤裸,不但袒露雪白的肌肤和美妙身段,而且那种站立姿态,放射出强烈无比诱惑魅力,所以那两个男人的眼光完全集中在她身上就很应该很正常了。   不过旁边既然还有一个美女,同时又不是自己和裸女单独相处。这样子直勾勾凝看好象不免有点那个。何况这两个男人都不不是十几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其中一个竟然还是星冠羽服道貌俨然的练气修真之士。故此这种情形就有点不平常了。   这幅画面一勾描出来,看官们必定立刻记起了马玉仪、吕夫人,还有徐奔和冲虚子他们。   他们的问题似乎离解决尚远,自认是吕惊鸿(凌波仙子)的吕夫人虽然已讲出跟这两个男人的关系,同时又举起肥白大腿,让他们都看见女人最隐秘处的特征。照理说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吕惊鸿已经可以决定了。但何以两个男人仍然凝瞧着她?仍然不作肯定或否定的表示?   吕夫人也觉得迷惑,所以细长眉毛很好看地皱一下。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表示没有决定?   莫非身体上的特征他们都未看清楚?   这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因为在目前环境中,干扰的因素太多。所以吕夫人又徐徐举起大腿,再让春光泄露。   她的动作虽极尽淫亵之有事(完全为了挑触激发男人性欲),可是却非常优美悦目。连马玉仪也不觉得有丝毫“无耻”“下流”的意味。如果有人问她的话,她甚至不得不承认吕夫人在表现出女性的另一种“美”——能使男人流下口涎销魂蚀骨之魔力,在历史上的例证不胜枚举。此处姑且以一代尤物埃及艳后克丽严柏薇为证。她单凭绝世美色就使得在大将安东尼为之背叛罗马祖国,甘愿为她身败名裂——以男人的立场来看,这种事情没啥稀奇。大概男人对安东尼总是艳羡的多,钦佩的少。   因此,这两个男人为之目瞪口呆就毫不出奇了。反过来说他们并不目瞪口呆才值得奇怪。何况他们竟然还移开眼睛,竟不看那个娇艳雪白的美丽胴体,可就更值得加倍奇怪了。   吕夫人有点没趣地放下大腿。不过声音仍然很柔媚动人:“我现在竟然已不值得你们多看一眼了么?”   徐奔对于这类话题比较没有什么顾忌,所以先开口应道:“你错了,以我个人来说,你比任何女人都值得多看几眼,我只不过不敢多看而已。”   吕夫人吃吃而笑,她已从对方答话中证明自己魅力仍然强烈无比,所以她的笑声里增加了不少自信意味。   “那么冲虚子你呢?你也不敢看?你怕我摇动了你的道心?怕我减弱了你的道行?”   “或者是,或者不是。”冲虚子说,“现在你可以穿上衣服了。”   马玉仪暗暗透一口大气,因为会象火山似的爆发的情势总算好象受到控制。这一刹那间她更加想起了沈神通。只因由开始到现在的情势变化,她只能控制前面部分,而其后吕夫人一施展反击,她就完全措手无策,只有听任发展。   假如这两个当代高手投降于吕夫人美丽魅力之下,那当然是极糟糕极危险的事。   不过,如果沈神通在此的话,他一定能由头到尾都控制住局势。这就是她此时何以想起沈神通之故了。   吕夫人总算穿上衣服。可是由于她没有用披风裹住,所以她其实还等于全裸,甚至比全裸还使男人垂涎入迷,还更容易燃起欲火。   她自己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仍然很自信,笑得妖艳淫媚无比。   她转眼望着马玉仪,道:“你现在有什么感想呢?”   马玉仪很轻地叹一声,道:“你的确是艳绝人寰的一代尤物,当真是我见犹怜。我现在只希望没有别的男人进来,以免情况变得混乱起来。”   吕夫人讶道:“别的男人?现在谁会进来?你到底说什么?”   马玉仪道:“当然不是徐爷的部下或者冲虚道人的同门,我只怕金算盘忽然出现,除他之外,也说不定会有别的人。因为你的护花使者恐怕不可能只有金算盘。如果还有的话,恐怕比金算盘还厉害还难应付。”   她忽然牵扯这一堆道理,确实大大出乎人的意料之外。连吕夫人也玉面变色,骇道:   “你一定不是普通人,你是谁?”   马玉仪道:“我在徐大爷心目中是刘双痕的女人。但事实上我正是沈神通的女人。”   “啊,你是马玉仪?”吕夫人还记得她姓名,“金算盘早该听我的话处死你。因为你好象沈神通一样,使人一看见就头痛。”   徐奔现在才恍然明白何以马玉仪听他叙述前事,提到大牧场众铁骑一齐向沈神通拔刀致敬的,竟会美眸涌出盈盈泪水。   冲虚子道:“贫道虽然不甚知其中详情。但这位沈夫人的才智聪慧却足以令人惊服。由此可以想见沈神通的风采。”   他话声停歇一下,深深叹息一声,又道:“徐奔兄,此地的事情,包括沈夫人的安全,以及这个妖女的处置方法,都只好偏劳你了。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非先走一步不可。”   徐奔不觉为之苦笑——想不到出家人也那么精?那么狡猾?他把吕夫人这个烫手山芋往我手里一塞,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   冲虚子根本连屁股也没有拍就出厅去了。走得如此干脆利落,大有一尘不染之概,连徐奔这种老江湖也禁不住“佩服”起来了。   吕夫人皱起眉头望住冲虚子背影。其实那背影一晃即逝,所以她现在只不过望住门口而已。“奇怪,那是什么鸟的叫声?已经一连叫了三次?”   徐奔虽被各种事情(主要还是吕夫人白嫩裸体)弄得有点头昏脑胀。但他也的确听到鸟啼声。不过他向来对鸟类全无研究,大概除了斑鸠、麻雀之类别的鸟就认不出了。所以他当时并没有注意。而现在既然吕夫人特地提起它,便不能不想一想。   一想之下果然发现问题。在这天寒地冻的北方,又是午后时分,怎可能有鸟儿歌唱啼唤?此是常识而已,并非高深学问,显然一定有些古怪。   唉,敢情真有古怪,只看马玉仪那种微笑样子就知道了。   徐奔口中立刻吆喝出几声简单的却铿锵震耳的单音,厅外四周也都立刻传来隐隐约约戈戟碰触到剑鞘的行动声响。一听而知大牧场铁骑们已经团团守卫此厅。   他侧耳倾听一切声响,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显然他率领的铁骑都达到他的要求。   “我好羡慕沈神通。”他真心地叹口气,“我意思是说沈神通居然拥有象你这种惊才绝艳的红颜知已,如果我是沈神通,我一定带你隐居于风光明媚、山水绝胜的地方,永远也不再踏入人间红尘一步。”   “那么现在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若是能生还关外,这一辈子大概永远不会踏入关内一步了。”   “那么我呢?”刚才是马玉仪问徐奔,现在却是吕夫人发问。她前途、生死、祸福目前还捏在徐奔手中,所以她向他询问甚是合理。   徐奔一时沉吟不语。关于这个烫手山芋的问题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考虑,所以他实在没有法子马上就回答。   吕夫人没有催他,只偶然动动身子好象是移动一下重心,尺是任何人站得太久或者身体虚弱,便会不断移动重心,以免一只脚支撑体得过久而吃不消。   不过吕夫人纵是石像一样不动,已经足以使男人吃不消。何况身子一动透明轻纱之下乳波臀浪花缤纷呈现,魅力自然加倍强烈,因此徐奔如果能够潜心思索那才是怪事。   徐奔果然耗费了不少时间,才有法子回答:“不管你本来是什么名字,我还是叫你吕夫人吧。吕夫人,你想听真话呢?或是假话?”   “两样都想听。”她身躯摇摇颤颤,好象站得太久快要站不住了。“我对真话、假话都有兴趣,尤其是同时讲出来可以立刻比较一下,更加有趣些,沈夫人你认为是不是这样呢?”   马玉仪道:“我没有经验,所以既不能讨论,也想听听。”   徐奔爽快地道:“好,我说。我先讲假话。那就是我告诉你说我带你出关,我永远不让你走出大牧场一步,你便永远是我的女人,正确的说法是‘禁脔’。任何男人对你有这种想法都很正常。你本人也求之不得。因为只要你能接近我,迟早有法子反过来控制我。象金算盘一样对你百依百顺。我目前还未疯狂,还有理智,所以这是假话,而不是真话。”   吕夫人媚笑道:“其实你无须那么害怕我。你很英俊潇洒,而又武功高强。我最后一定会爱上你,变成你的情俘。”   她很可能向很多男人都讲过这种话。纵是如此却也仍然十分悦耳,极令人心动。   “我很希望结局真能如你所说。”徐奔道:“我自问真可以将你当作吕惊鸿。你颦蹙时我跟随着忧愁,你欢笑时我跟着快乐。”   “所以你可以把假话变成真话。让我跟着你。徐奔,我愿意做你的姬妾,永远侍候你身边。”   她的话已经足以令人心醉神驰,更何况她娇躯轻轻扭动,放射出销魂夺魂之妖异艳光。   这种力量又比言语强大得多了。连马玉仪也想不通徐奔何以能忍受、能抗拒?照马玉仪的看法,徐奔若是屈服让步,也实在怪他不得的。   “我说过那是假话。”徐奔强调他的决心,“你要不要听真话?”   “当然听,我听着呢!”   “真话是必须把你送走,绝不能把你留在身边。”   “你想送我到哪儿?”她声音中仍然有点惊疑,因为徐奔虽然没有说要杀死她。但若是送她到酆都地府,也就是处死她了。   “我将把你送给一些人,当然是男人。你对他们非常合适。而照我看法,要你换些男人大概不算是痛苦的事。”   “你要把我送给谁?”   徐奔深深叹口气,又深深凝视这个美艳尤物好几眼,才道:“其实我心里也有点不舍得,不过你却是最好的礼物,如果我要他们帮我报仇的话。”   “你到底想报什么仇?”   “吕惊鸿!”徐奔坦率说出,声音表情坚决异常。“凌波仙子吕惊鸿死了,主使谋害她的凶手岂能让他逍遥世上?”   现在连马玉仪也有点迷迷糊糊不太明白了,因为假如主使谋杀吕惊鸿的人正是这个吕夫人,则那些人怎样代徐奔报复呢?假如依约杀死吕夫人,则这件礼物就不成为其礼物,而变成毫无价值的死尸。如果不依约履行,那种人恐怕也决不肯失信违诺吧?这岂不是故意给人家一个难题?徐奔为何不干脆出手杀死吕夫人?为何要大兜圈子弄这么一个难题?   不过马玉仪还忍得住不发一言。吕夫人看来也好象给弄糊涂了。却忍不住问道:“你想杀死害死吕惊鸿的人?”   “我难道不应该这样做?你是不是有反对之意思?”   “没有。只不过以我所知,好象主谋者是金算盘。你可以亲自去找他查问个水落石出。   如果是她,你还可以亲手杀死他,岂不甚妙?”   “不妙,一点都不妙。我也不怕坦白承认,我不一定斗得过金算盘,所以我让别人去调查,让别人解决这个问题。而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不把你送给那些人,我拿你怎么办?放了不行,不放也不行。总之我的结论是将你当作一件东西——很名贵的东西,然后交换我想达到的目的。”   “你究竟想把我送给什么人?”   徐奔微微而笑,但这个笑容在马玉仪眼中,却显然含有残忍、得意,甚至有点邪恶意味。   他回答的话果然也证实了她的看法:“在东海还有几个人,算是一个小集团也可以,算是一个秘密门派亦可,总之他们武功相当诡异高明,任何一个都不会比黑夜神社一流杀手逊色。他们虽然有些行为使人觉得不对劲,可是他们调查秘密以及杀人的功夫都非常有效率,八年来也极有信用,所以我对他们很有信心。”   “他们究竟是谁?”吕夫人明知“那些人”必定属于以杀人为职业的秘密团体,仍然忍不住追问下去。   吕夫人并不是对江湖上各种事情都陌生,相反的她所知道的可能比很多武林名家都多,正因如此,她才从芳心深处泛起难以形容的凛骇,她现在只希望徐奔所讲的对象,并不是使她惕凛惊惧的人。   徐奔声音态度越来越安详——他当然可以如此,反正并不是他被人送给“那些人”——   而又潇洒:“我会告诉你的。因为我希望你先得到一点资料。于是你应付他们之时就比较有利了。”   吕夫人面色忽然发青,身子微微颤抖。本来她身上任何部位颤动,都有销魂蚀骨之魅力。但现在这种颤抖却大大不然,甚至还呈现反效果,使人觉得她的魅力,她的美艳大为减弱。   主要原因自是她已经知道徐奔想把她交给什么人。同时又知道一旦落在“那些人”手中,日子必定很不好过,故此她才会惊惧得连颠倒众生的魅力都消失了。   徐奔又道:“你何必这么害怕?‘东海四贤’听说都是非常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我最担心的是将来东海四贤在你狐媚魅力下软化,反转过来对付我,那我就好象周瑜一样,赔了夫人又折兵。”   马玉仪总算知道所谓那些人就是“东海四贤”。听那外号似乎并不骇人。所以她很直觉地就想到,莫非东海四贤都是没有性欲的男人?莫非他们向来对待女人很凶恶、很刻薄?故此吕夫人一想到是这些人便骇成这样子?   关于这一点她还不怎样关心,那东海四贤对女人仇视也好,会怜香惜玉也好,那只是吕夫人将要遭遇的命运而已。他所关心的是假如东海四贤接受了吕夫人这件礼物——可能徐奔暗地另外还要付很多银子——一旦查出主使谋害凌波仙子吕惊鸿之我竟是吕夫人,那东海四贤会怎样处理这位吕夫人?吕夫人何以好象听见要下地狱那么骇怕?   松纹剑厚而宽的剑身没有眩目的精芒。这是因为这种形式古朴,好象有点笨拙的古剑,通常都是玄门羽士佩用,出家人在各方面都尽力避免炫耀,避免招摇,何况这等杀生利器,越使人不注意就越好。   剑尖由于下垂关系,所以剑身沾染的鲜血凝集尖端,到了相当体积便滴落黄土地面。   本来很刺眼的鲜红热血,一旦滴落在黄泥土中,立刻失去颜色,甚至没有了痕迹。   持剑者是个道人,他身过还有两个装束都极相似的道人。至于躺在八尺外的两个人,虽然也是道装,但一望而知绝非和这三名道人是同一门派的。因为这三个屹立如古松如孤鹤的道人,一派朴素敦厚风度。连衣服质料都是又粗又褪色的灰布,但那两个躺着不动的道者,身上衣袍都是闪闪有光的名贵绸缎,风味大是不同。   常识告诉我们,大凡穿着朴素、风神敦厚的道人,多半是正派的。反之,大概属于邪门外道的多。假如邪门歪道之士也象正派道人那么廉洁刻苦,则他们何须为非作歹以谋取名利?假如他们肯粗衣粝食谨宋清规,当然怎样也沦不到是“邪门歪道”了。   这三个粗布灰袍的中年道人并非聚拢在一起,而是一前两后,摆成一个三角形。持剑那个方面大耳三绺黑须的道人,便是这个三角形的尖端。   他们面对着一幢低矮残旧、用砖木建造的小屋。由于小屋是座落于一些宅院后面的旷地边缘,故此不难猜出那是某座宅院后门外的附属建筑物,大概是用来堆放一些无用杂物,又或者是巡夜更夫有时躲风避寒所在。   木屋的薄门仍然掩着,既无人出来,也没有声音。   但三名道人却似钢钉一样的长三角形阵势对准木屋,看样子似乎随时会“钉”入小屋内。   黄土旷地不算大,到处都有垃圾,也隐隐约约浮动那种不清洁的气味。   这种荒废无人管理的旷地,在中国任何城市、乡村都有,还似乎比任何国家都多。   可能是中午吃饭时候,所以没有孩童玩耍。甚至连一只狗影也没有,所以这三位道人不论摆出什么阵式,也不论他们使出什么姿势,都不至于有人惊骇怪叫。其实地面那两具道装尸体,若是有人看见,一定比看见三名道士古怪情况骇怪十倍都不止。   太阳已经躲起来,天色因此灰灰黯黯,在寒冷的北方,这种天色甚是平常,任何人决不会注意。但作为“钉尖”的那个道人忽然抬头向天空望了两眼,微笑拂须,然后用鸾凤般清亮声音道:“十年时光不可以说很短,但也不算太长。所以我希望你还记得我的容貌。虽然衣饰不同,但认得出认不出一个人,有时不能靠衣饰的,你说是也不是?”   他面向小屋说话,显然对象是躲在小屋里,不过小屋里面既没有声息传出,而外表又决不象有人居住的,所以这个道人凭什么认为屋内有人?这倒是很耐人寻味的事。   道人左手摸须,右手却把松纹古剑抖几下,好象想把剑上的鲜血尽快抖掉。也好象提醒对方别忘记他手中这把剑是会杀的人——假如屋内真的有人窥望的话。   天色不但越来越阴晦,连风也强劲些和寒冷些。   “这就是你的回答么?”那道人徐徐问:“天地晦冥,阴风刺骨……噢,我忘了下面还有几句是怎么说的了。老实说包括你‘长春门’在内这一类教派,总是喜欢弄些非谣非偈的句子,别人记不得那么多,实在是合情合理并不失礼的事。”   他后面左边的道人忽然接声说道:“我却记得底下好象是‘鬼哭千里,魂销魄失’……”   “钉尖”那道人颔首道:“对,我也记得了。全文是‘天地晦冥,阴风刺骨,鬼哭千里,魂销魄失。三界幽沦,唯我春色。’尹不老,是不是这样?”   小屋终于传出话声,但尖锐而又含混,使人不能不凝神侧耳聆听才听得清楚。“不错,本门的识诀没有改变。但我尹不老却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尹不老了。”   “那么你现在是谁?”   “你们也不是十年前的龙门三子。我有没有讲错?”   站在“钉尖”位置,也就是龙门三子之首的冲虚子拂髯微笑。——你当然没有讲错,因为在宇宙之内,万事万物永远变动不居,至少上一刹那和这一刹那的“时间”“空间”都已经有变动了。   因此十年前的龙门三子或者是尹不老,在十年之后怎会还是相同的呢?   不过这只是哲学上或玄学上的解释。如果在事实上这个尹不老,根本已换了一个人,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尹不老,问题可就十分不简单、不平常了。   故此冲虚子仍然问他:“你现在是谁?啊,对了,我也可以变个问法,现在谁是尹不老?”   “问得很好。”小屋里传出的声音似乎较为清晰,所以听起来没有那么费力。“我是长春门仙人尹不老。你们呢?”   冲虚子沉吟一下,才道:“我们仍然是龙门三子。”   “好得很,你们‘仍然’是龙门三子。我虽然是尹不老,但却没有‘仍然’这两个字。”   冲虚子微笑忽然消失,其余华阳子、一真子面色也变得很凝重。   现在双方虽然没有施展武功拼搏,也没有用什么法力神通等手段。但问题却比刀剑指住心口要害更严重得多,因为他们虽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已经是在较量彼此的道行功力和境界。   换言之,假如你的道行已经超越了“空间”(并非如一般想象可以回到古代或忽然去到未来的世界,相反的你能在现在这个世界晨永远存在才处超越),而同一世界同一画面里的人物自然不断地衰老死亡。显然你比那些会衰老死亡不能永驻于同一空间的人高明厉害无数倍。   “时间”亦是一样,当你能够逆返过去的世界里,或者跳入未来。你的道行当然不是凡俗之人所能企及,甚至不能了解。   “时”与“空”本不可分,上述只不过为了便于解释而分开。同时上述的假设也属于超自然范围,而世上所谓“法术”,不论正邪,亦都属于超人力、超自然范围,所以他们对话中所表现的境界就非常重要,也远远比快刀利剑更重要了。   “两位师弟有没有话要说?”冲虚子似乎已无法应付,所以找师弟出马。他的表情声音都象又笨又重的石头掉落地上一样,如果没有人搬动,一定永远躺在那个地方。   但令人意外的是华阳子的声音却充满了蓬勃生气和自信。他说:“一万年和一刹那,在人类看来差别大得不思议。然而在宇宙的立场,却似乎找不出差别。为什么十年前的他,现在是‘不是’他的他。而十年后的我们,不能‘仍然是我们’的我们?”   一真子也微笑说道:“我们若是与宇宙万物同化,则心中有十年前十年后的区别,乃是顺天应人而不是逆天行事。我希望尹不老老兄还听得进我们这种肤浅平实之论。”   小屋门口出现一个中年华服道装的人,他面孔瘦长,两只眼睛几乎挤在一块儿,就算不懂相法之人,也能够一望而知那尹不老必定是个胸襟狭窄、记仇记恨性格的人。   他腰带右边有个朱红色的葫芦,左边有一把三尺不到的银鞘窄剑。他步伐之稳准以及眼中精光,亦显示出他精擅武功。   双方都同样是道装,但龙门三子却显然极其素朴,甚至可以形容为寒伧。   冲虚子忽然恢复潇洒风度神态,声音也不再有沉闷的味道:“尹不老,你终于现身了。   为什么你肯现身呢?你是不是民为我已经比不上我这两位师背景,所以认为有隙可乘?也所以认为有信心可以击败我们?”   尹不老面色变了一下,马上就恢复如常。“冲虚子,你的计谋稻好,因为你终于使人走出来面面相对。但我虽有所失亦有所得。我所失的就是中了你的诱敌之计,但我所得的却是使我对敝门心法‘玄龟藏形’更有信心。如果此一秘会大法施展出来,连你们龙门三子合力也唯恐找不到我,请问天下还有什么人能找得到我?”   冲虚子道:“凡是宇宙内的事情,必定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你虽然有失但亦腹,好象是理所当然之事,也好象不值得谈论。”   谁说世事不是如此?北极可以把人冷个半死,但是赤道就势得要命。有刚硬之物,便也有柔软之物,反正这些相对的矛盾特性总是并存于世上,人人皆知,确实不值得特地提出来谈论。   本来连“不值得谈论”这个意见本身也不值得提出。只不过冲虚子乃是将这句话当作一记闷棍所以才说出来,要不然他只须微晒一下就可以了。   中了闷昆的后果自是晕头转向,也可能是一肚子别扭难过。那尹不老现在正是如此,所以他略为失常的反应便可以理解可以原谅了。尹不老失常的表现是冲口骂了一句三字经。以他阴鸷性格以及自称“仙人”的身份,就算气破肚皮也不应该开口出脏话,何况仙人一定不会生气,更不至于被人激怒。   “十年前咱们见面时,”冲虚子微笑道:“那时你我都很凑巧以俗家人面目出现。十年后的今天碰头,却都恢复玄门弟子身份。这一点对你很不利,你心里大概也明白。”   尹不老摇头回答道:“我一点都不明白。”   “你可能有无数坏处,但至少还有坦白这点好处,所以我也不想瞒你。你不利的是既然你是玄门中人,我就有资格有责任管教、处罚你。有些罪恶如是俗家人做出来,我可能网开一面给予自新机会。但玄门弟子就不能轻放了,这就是何以这两个败类死于乱剑下的真正原因了。”   尹不老一时为之怒气冲天,不过他没有七窍生烟,反而怒极而笑——当然是冷笑、阴笑,决不是快乐的笑。   “狂妄的人,我尹不老见识得多了,但好象要以你冲虚子排第一。好,我们且不争论你有没有资格管教我的问题。我只‘请’问你……”说到那个“请”字特别用力一点,以表示相反意思。“我那两个弟子做了些什么罪恶?你拿到什么证据而下毒手杀死他们?”   显然死者刚才必定没有做过什么恶事。至于从前做过的罪孽,冲虚子既非当场目击,自是提不出确切证据。   冲虚子却没有被他难倒,回答得很快:“你们师徒三人赶来营救吕夫人,当然不是罪恶。但你两个徒弟入屋时,被我一真师弟慧眼看破踪迹,他们立刻施展绿磷箭这种邪毒法宝,想杀死一真师弟。假如不是一真师弟有点小小神通,老早就变成一堆枯骨了。”   尹不老反驳道:“假如你奉命救人,却被别人拦阻,你怎么办?难道下跪哀求人家放你过去救人?真真是混帐之极的道理。”   冲虚子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怪他们向一真师弟下毒手,我认为不可原谅的是‘绿磷箭’。这种邪恶法宝最少要十二条人命才祭炼成功,咱们都是行家,好象已经不必争论了。”   假如冲虚子之言真实不虚,则“绿磷箭”已经是千真万确的证据。何须亲眼看见才算数?   尹不老不再反驳,等如已证实这件事。当下冲虚子面色一沉又道:“尹不老,你若是见机知悔,那就速速跪下,引颈就戮。”   尹不老既气忿又讶异,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说如果我认错悔改,就应该跪在地上伸长脖子让你一剑斩下脑袋?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   “假如我悔改了,却仍然脑袋落地一命呜呼,我何必悔改?我为何不尽力与你一拼?究竟是你疯了,或是我疯了?”   “咱们都没有疯,只不过有些道理你不明白而已。你想想看,你满身罪恶,正如全身蕴满热毒之人,一旦长出恶疮,所有热毒就一齐迸发。于是种种奇病恶疾接二连三出现,使你连透一口气机会都没有,你若不知悔改而死,等于毒疮发作,来生来世以至生生世世,都将沉沦痛苦灾难中,不知何时才脱离苦海。”   由于道家认为人有魂魄,可以转生投胎,也就是说,人死了并非就此完全变成没有,并非大结局而是还有无数续集。又由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观念,故此作恶积孽之人在未来自应遍尝恶果。   “你若知悔改,”冲虚子继续说:“今天你虽然死于乱剑下,但恶孽因而消除很多,何况我会为你施法斋醮祭祷,现在你明白了没有?”   “我比你更明白。”尹不老冷冷说:“如果你让我一剑斩下脑袋,我也可以答应替你做各种法事。但你肯不肯呢?”   冲虚子微笑道:“你的剑跟我的剑大大不同。正如你的‘法’能使天色为之阴晦,能使人畜丧生。但我的‘法’却办不到这些。我只能抵抗甚至制住你,你只能害人而不能福人,我恰恰相反,只能修福而不能作祸。”   尹不老冷嗤一声,道:“我不能福人?你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豆。我告诉你,我能使任何人立刻暴富,或者得到权势,甚至连本来不喜欢的女人都忽然爱你爱得要死。你呢?你能够做到些什么?”   “这些我都做不到。”   财富、权势及美色等等,世上之人大概很少会不喜欢不贪求的,所以更不要说到会讨厌了。况且这些东西本身并非罪恶,因此即使从道德观点(乃至玄学)来看,有财有势也决不是罪恶。   那么既然尹法第能使人暴富等等,有何不妥?如果这些都不算福,什么东西才是“福”?   尹不老只是冷笑,如今显然轮到他认为龙门三子太蠢太肤浅,而不值得回答了。   “我绝对没有认为好些东西都是不好的意思,不过只要世俗人的观念,通常来说他们都很少深入观察思考,但你和我却不同了,至少我知道同时也可以保证,任何人若是奉你之教,信你之道,获得你用法术帮助,则不论他暴富也好,有权势也好,却一定跟着灾祸。”   尹不老的冷笑消失,如果别人这样讲,他还可以否认可以驳斥,可是既然彼此都是大行家,便无须故此姿态。   “儒家中主张君子爱人以德。德就是福的种子,你可以用一颗桃核种出桃树,或者不象桃树的树,但你决不能用一颗石卵种出任何东西。”   他譬喻得非常明白,那尹不老予人之福其实就是石卵而已。   冲虚子道理上(称为境界上更恰切)虽然已经占了上风,但面色反而出现凝重的神情。   “尹不老,以我观察所得,你不但‘玄龟藏形’遁法已达精妙之境,便门前这三道禁制也显出你‘九邪神咒’已修炼成功。你应已可横行天下,也可随心所欲荼毒生灵。我早先的确毫无取胜把握,所以我龙门三子不敢不摆出‘小光明法坛’先行护身保命,才谈得到第二步荡妖辟魔。”   原来他们三个人组成一个长钢钉也似的阵势,竟是玄门著名无上秘密大法十二坛图之一,用我们普通人也懂得的话解释,就等如十二种建筑物,由于形式、地点、大小、高矮、间隔以及建筑材料等不同变化,因而各有特点,各具不同力量。   例如他们现在摆下的“小光明法坛”乃是水泥钢筋的小型堡垒,敌人枪炮便失去威力。   而在堡垒里的守卫仍然可以看得见敌人,可以攻击迫近的敌人,但如果敌人用的是核子武器就不能抵御,除非把堡垒建造在地底或山腹深处,不过这一来却也不能攻击迫近的敌的了。   由于第种条件的变化而产生不同的效果,这是人人都可以理解的,问题只在于怎样才能具备那些条件而已。   尹不老皱眉道:“你一定不是特意捧我,你究竟想说什么?”   “对,我并非特意捧你,但目下情势已经明显得有如白纸黑字,那就是你一切邪毒法术都不能能我们施展。如果回顾检讨一下,你将会发现完全是由于你现出身形,然后又跟我讲了一大堆话之故。当然你如今的悔已迟,所以你虽然心中明白,却已无可奈何。我很想知道你何以忽然变成一只飞蛾,扑向那焚身有余的火焰?你何以会自取灭亡?”   冲虚子提出这种问题好象很幼稚、荒谬。但尹不老居然肯回答,似乎更荒谬难解了。   他说:“我猜可能是第一次大劫临头,你的意见呢?”   “非常可能。据我所知,九邪神咒若是炼得成功,修道人最怕的三次大劫就次弟临头。   在大劫方面,不论正邪都是一样的。”   冲虚子一面说,一面仰首四望他大概没有讲错,因为天色已经晴朗,显然尹不老妖法邪术消失灵效和威力。   “唉,大劫固然迟早会降临,但如果我不是迷恋吕素情的美色,我就不会碰上你们了。   又如果日后碰到的是别的敌人,我可能比较容易逃过大劫。”   龙门三子同不同意尹不老的意见已经没有机会回答,而且也变得不重要了。因为尹不老突然以神速的动作向冲虚子攻出三剑。   尹不老当时右手拔出挂在左边的银鞘窄剑,左手也已同时取下右边腰间的朱红葫芦托在掌中。加上攻出的三剑,这一切动作总共花费不了眨眼工夫。以飙风闪电来形容他的快速,实在一点都不过火。   此人武功之强,剑术之精,当真出人意料之外。尚幸冲虚子不在这些人之列,因为十年前已经见过面也较量过,而用性命换回的经验,谁也不太容易忘记。   故此冲虚子剑光如墙,及时挡住尹不老那凶毒神速的三剑,也就不足为异了。   尹不老的窄窄利剑紧接着又是三招,第一招“轻帆急桨”,第三招“坠雨穿云”,第三招“飞雷旋花”。   第一招剑里藏剑至少有五着变化,又都是极迅快极猛急手法,一共十五剑撒雨拨水般攻出,硬是把冲虚子迫退了四步。   不过冲虚子松纹古剑的招式虽然平实不露锋芒,却又显而易见,好象可以克制尹不老那种迅急诡毒的剑法。   事实上亦确是如此,冲虚了表面上虽被迫退,但他退便等于华阳子、一真子两人“进”。   只见冲虚子身后两道剑光精芒暴射,包抄疾攻尹不老。   又见冲虚子双目圆睁,紧咬牙关,觑准那一闪即逝的丝毫空隙,忽然反攻一招。但这一招却相当古怪,竟是舍下剑不用而用脚。而且竟又不是攻击对方要害,仅只踢他左手。   尹不老一心难以三用,只来得及应付双翼齐飞能够致命的剑招,却躲不过冲虚子的无关痛痒那一脚。   当时尹不老只感到左掌掌背微微一震,轻轻柔柔有如被女孩子纤手摸一下而已。但掌心托住的朱红色葫芦,却被一股透过他手掌的内力弹起,呼一声飞上半天高,并且遥落远处。   尹不老根本无法抽空抽身顾及那个葫芦。因为虽然华阳子、一真子双剑落空,便立即飘然飞开老远。可是冲虚子古剑映出光华如链迎头削落,森寒剑气宛如劲冽天风使人透不过气来,尹不老心中只好叫一声“罢了”,再望也不望那葫芦一眼。   他望也没有用处,只握反而有害——如果朱红葫芦很重要的话。   一真子已经飞落葫芦旁边,用一个黑色的布囊套住葫芦才拿起来,顺便收紧囊口的小绳,严严实实地“闷”住了这个葫芦。   尹法老全心全意驭剑疾攻,也只不过刺削了七八剑,便自阴风阵阵刺骨,还有啾啾唧唧凄厉可怕鬼哭异声。   刺骨阴风足以使人体力减弱衰竭,鬼哭异声则能够扰乱敌方心灵神智。但这两者却只不过是辅佐而已,真正威力仍然是精妙剑法以及深厚功力。   远在十年前,冲虚了已经见误会这领教这位长春门掌教尹不老的可怕剑术,以及这一把邪教异宝“销寒剑”的邪恶威力。   如今回想起来——如果他还有时间回想的话——便不能不庆幸十年的尹不老,并不是现在的尹不老。因为假如十年前尹不老已具有今日的功力(单指武功而言),大概那时冲虚子不但完全没有了取胜希望,甚至很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而经过悠悠十数年之久,恐怕也已变成一堆白骨。   冲虚子的确没有时间回想当年之事,意思也等于说,也没有时间回到自已十年来作更上一屋楼的种种修炼。   他耳中已听到一阵鸟啼声,这是龙门派一种特殊的联络信号。   一真子告诉他说已经完成任务,一真子就是用黑布袋,使那个朱红葫芦变成闷葫芦的人。   冲虚子随着那鸟啼声如响斯应飞退八尺,松纹古剑当胸竖举,摆出一个招式。   尹不老的剑有如风驰追到,但忽又有如电制掣退了几步,持剑屹立,这一去一来发剑收剑即神速又利落。   他虽是凝身屹立,仅仅瞪视对方而没有发招吐剑,可这那阵阵阴风以及啾瞅鬼哭依然如故,并没有停止消失。   不过现在却好象使人不那么受扰难过,原因自然就是来自冲虚子,说得更确切一点应该是他的剑式。   冲虚子摆出的剑式既不古怪也不奇特,不过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极顺眼舒服。尤其是在阴风鬼哭中更是如此。   由此可知他们剑术的路子(包含精神及物质)都各有境界,又因不同境界而产生不同功效妙用和结果。   甚至连尹不老也强烈感到自己很偏激,因为他代表的是宇宙间极可怕的一种形态——毁灭。   “毁灭”当然极可怕,不必细表。   如果毁灭也有神祗,那么这位毁灭之神觉得最头痛的敌人,大概要以“和谐之神”为第一了。   而和谐却往往存在于最平凡事物中,或者最不受注意的角落,即使和谐出现于眼前,你也往往很容易忽略过去。   有心人一定可以马上看出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和谐”虽然是秩序、美、和平、恰到好处等等意思,但却只对一样东西——毁灭,会有主动的压迫的甚至攻击的力量。   因此冲虚子忽然连人带剑好象幻化为大片烟花缤纷的剑网,并且罩住尹不老,而尹不老却也忽然变成了没有反应的木人。这些情况至少在华阳子、一真子眼中,便觉得是十分顺理成章、十分自然的事了。     第九章 稚子何处去 玉人何处寻     “相见时难别亦难。”   著名的短短诗句中,包含两种不同的情况。一是相见,一是别离。   人与人之间本来不是相见就一定是别离,好象并没有既不相见亦不别离的第三条路。   值得注意的是“相见”之难多是客观条件限制,例如没有旅费、入境签证之类。   而“别离”之难却总是主观心态成份多些。例如你极爱一个人,便总是希望分分秒秒都厮混在一块儿。但越是如此,别离的困难或者苦难就越大。就些话用在沈神通、马玉仪这一对的身上,也没有例外。   沈神通很想倾尽所有的财产,买一匹最快的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侯桥镇和马玉仪相见。   可怜的是他办不到,不是没有银子,不是没有快马,甚至不是被人拉住。   事实上他已跨乘于矫健快马鞍上,并且挥鞭疾驰。   他的目的地是天津卫,因为他必须尽一切可能抢先找到一个人——何同。   何同是伊贺川的义子,被伊贺川派到他身边作奸细卧底,也奉命于有机可乘时害死他。   这些阴谋奸计都已经实现,使得沈神通几乎死于大江堂堂主严温的地牢之内。所以沈神通自是对何同只有恨而无爱。但“仇恨”也不至于强烈到使他暂时舍下马玉仪的地步。他之所以亟亟以第一时间要找到何同,原因是要找出小儿子沈辛的下落。   连马玉仪也不知道儿子何时何地失踪(她一事实上曾经昏迷痴呆一些日子,沈神通不问便知),故此唯五线索只有从何同身上追查。但万一何同跑掉?万一他早一步被人杀死?这条线索岂不是从此中断?   此事确是非同小可。莫说马玉仪一定赞成支持他这样做,即使她不赞同,沈神通仍然会作此决定的。   大牢里一个隐僻小房间内,光线虽然暗淡,空气也似乎很混浊,屋里还干净,而且有床有铺盖,床边长方形木桌上,还有油灯以及一大瓶酒,四色小菜。   何同头发披散蓬乱,坐在床边,手肘靠在桌上,拿着酒杯。   他本来年轻饱满的脸颊已经凹陷憔悴,眼睛也甚是呆滞无神。   这种生活还有这种卑鄙不义的心情,实在足以使任何人都觉得活下去毫无趣味。   但也许沈神通丧命于野趣园内,情况就会完全改变吧?纵然心情上未必可以改善得很多,生活上却肯定可以立刻完全不同,完全改变,至少不必再过这种不见天日、东窜西逃、亡命天涯的日子。   何奇怪的是何同极悲观。他也曾用尽智慧经验详细分析,表面上野趣园金算盘以及黑夜神社的实力,的确有九成机会可以杀死沉神通。然而不必讲道理的直觉,却告诉他沈神通不会失败。   连他自己以两年多时间处心积虑(当然还有伊贺川的种种接应掩护),还亲自出手一刀直搠要害,沈神通居然死不了,天下间还有谁害得死这个人?   何同的确有点醉意,手中的杯子有时变成两个。   桌边明明没有人,但有幻影出现也不稀奇。不过这个幻影最好是马玉仪——那是他真心爱恋的女人——而最好不是沈神通。   抬起醉眼望住幻影喃喃道:“沈公,我不希望看见你,可是我仍然看见你。”   幻影当然不会回答。   在何同打个酒呃之后,又道:“沈公,我其实可以死。虽然我是伊贺川的义子,虽然我奉命暗杀你,但你为人大公无私,你又对我有如嫡亲子侄,所以我很对不起你,我若是一死,便不负义父所托,也对你有所交代了。”   幻影——沈神通仍然没有消失,静静站在桌边,也静静注视着他。   “我为什么不死?我为何还要活着?我是不是懦夫?”   他深深叹息,眼中也涌出泪水:“唉,我是的,我是懦夫,我怕死……”   他眼光因泪水而更模糊,故此那幻影忽然一变为二,而另一个居然是陶正直,他也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陶正直,你他XX的不是人,你简直连禽兽还不如。但你究竟是什么呢?”   陶正直好象向他咧唇而笑。   “对了!”何同喃喃道:“你他XX的是魔鬼,是最可怕的恶魔。”   “我希望我是。”陶正直那幻影居然会讲话会回答,而且听起来并不象是虚无幻想中的声音。“可惜我还做不到恶魔地步。当你何同全身脱得精光,压在赤条条的马玉仪身上,还扒开她两条大腿。那时倏你才是真正的恶魔。”   沈神通那个幻影面孔居然会微微抽搐一下。   何同用力扯住自己头发,咬牙道:“是的,我那时是恶魔,我那时简直禽兽不如。”   沈神通的幻影居然也会说话,而且亦全无缥缈虚无之感:“你还不算禽兽恶魔,因为你暗中爱恋马玉仪,你甚至直到现在还非常爱慕、非常想念她。”   “对,对,对极了!”何同欣然睁大眼睛。“沈公,这种本事世上只有你一个人……”   他声音忽然中断,只因他突然想到,如果世上只有沈神通能够如此精微观察人心,那么这个幻影会不会不是幻想颢,而是沈神通真人?   想那沈神通向来有神鬼莫测的本事,所以他突然出现于此不足为奇,不过,如果沈神通不是幻影,那么陶正直呢?   总之,何同现在根本变成木人、泥人,不但不会说话动作,简直连思想也塞住而告停顿。   “我只有两个要求。”陶正直声调、神色都很安详,毫无疑问,他极力使对方知道他很有把握,如果不是真有把握的人,就算故作安详、镇静,到后来不是不免丑媳妇要向翁姑的。   这个家伙非同小可,连沈神通也不敢不小心翼翼应付:“你有什么特别的要求?而且居然有两个之多?”   陶正直笑一下:“我可以不进来不见你们。我远走高飞的话,岂不是更为干净利落?”   话中反而意思明显不过,他等于说既敢进来,既敢面对沈神通,当然很有把握要你沈神通答应我的条件。   “是的,你讲吧。”   “我第一个要求,你要发誓永远不动我,不论直接、间接都不可以。”   “我可不可以听完第二个要求才答复你呢?”   “当然可以。第二个要求比较简单,那就是从现在开始,你永远不向任何人提及我的姓名、为人等等。”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的要求其实相当合理,如果你是我,我提出出的条件可以还不止于这样。”   陶正直笑道:“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这样才能长命百岁,我既已答应,你可以请便了。”   牢房里立刻只剩下何同和沈神通,当然何同现在已知道他们绝对不是幻影了。   “沈公,你为何答应他的条件?你武功上若是赢不了他,他决不肯谈条件,你若是赢得他,又何必跟他谈条件?”   “原因我可以告诉。那是由于陶正直正是利用我小儿子威胁我。”   “小沈辛?他在哪里?他已落到陶正直那恶魔手里?”   “大概没有。”沈神通深深叹口气,这间牢房还算干净,可是那种特殊气味仍然不免,因此使他记起从前时时在这种地方盘问疑犯的印象,然而最不幸、最遗憾却是何同竟变成被盘问的人。   何同自是不知道他心中的感慨,故此一点也不明白他叹气的意思。还问道:“既然小沈辛不在他手中,他又怎能利用小沈辛来威胁你呢?”   “唉,小沈辛的下落恐怕只有从你口中能找到一些线索。但如果你在未开口前竟已一命呜呼,我岂不是绝了望?换言之,事实上他是用你的性命威胁我。”   何同总算明白了,却也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沈公,我该死。不论你怎样处理我、杀死我,我死而无怨,因为我的确不知道小沈辛是怎样失踪的。”   “连你都不知道?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希望沈公一刀杀死我,不再让我活受罪,大恩大德等我来世报答你。”   “比起我的小儿子,你的死活似乎不大重要。”   “是的,我知道。正因为我讲不出半点任何头绪线索,所以我情愿死掉。”   何同眼睛睁大,醉意分明大减,好象已清醒大半。   他又说道:“我从大江堂内部固然得到秘密消息。另一方面我一听到无数名家、高手、魔头、杀星都要往大江堂找寻雷傲候,便知道这一定是你的杰作。换句话说,我那时已确知你没有死,你已开始反击行动,所以我苦苦寻思怎样逃得你的掌心。”   沈神通很有耐心地静静听着,因为你必须了解多些,才有法子找出线索,越了解情况就越有利,所以他不作声,以免打断何同叙述时的思路。   “我当然必须远走高飞,同时又最好找到有足够力量对付你的人,所以我想到了黑夜神社。不过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利用玉姑(即马玉仪)为饵,才可以使你掉落陷阱。唉,很可能玉姑发现我存心不良,甚至,她已经猜到你没有被害,故此,临动身前她忽然变成白痴,一连五天不吃、不喝、不言、不动。”   沈神通面孔全无一丝表情,好象正在听一个关于别人的不幸故事一样。   “我还记得第三天我觉得非常非常疲累,所以点了玉姑睡穴,而我也尽量大睡一觉。谁知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小沈辛,我用尽一切本事查勘侦察,也费也整整一天工夫四下调查,但结果仍然是一个零,任何一丝线索也没有。”   “完全没有线索是不可能的。问题只是你虽然面对线索,但却不知道那就是线索,而且即使知道了,又能不能从线索中找办法?能不能利用这些线索?所以有没有线索最好等我判断。”   “是,是的。小沈辛没有爬出屋外的痕迹。当然也没有受过伤害的血迹之类。但我发现一件很值得怀疑深思之事,便是他的一只黄金镯了不见了。据玉姑说,那是一个美丽女人送的,连你都没有见过。”   他顺便简明扼要地把雷不群(雷傲候的独生子)逃避宋黄氏追杀,以及她如何救了雷不群经过说出来。   “在那只金镯上,宋黄氏刻了‘赠小辛,祝长命富贵,桃花溪宋黄氏’这几个字。我敢肯定这只金镯是跟着小沈辛一起不见的。小沈辛自己当然不会带走,但如果不是被别人劫走的。小沈辛自己当然不会带走,但如果不是被别人劫走小沈辛,何以单单带走那只金镯?”   “你可曾怀疑什么人?”   “有两个。一个是宋黄氏,另一个是陶正直。”   “你既然仍然想不能,可见得你已想法子查过,并且证实不是他们两上?还有没有别的可疑人物呢?”   “没有。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第三个。除非是我或玉姑在痴呆中完全没有意识中,把小沈辛丢在大江里,但当然一定没有这种可能。”   他们极小心、极精密、极冷静地研究种种情形之时,正如从何去何前他们在杭州研究案情一样。   只不过后果自然大不相同。从前是同心协力对付罪犯,而现在牵涉进去的主角却正好是他们两人,他们自己将会怎样对付自己?   沈神通陷入沉思中,过了很久很久,仍然象泥人木偶一样。   以何同往日跟随沈神通的经验,已经知道他完全投入乱丝似的推理冥想中,所以也知道现在他是最脆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刻。   换言之,何同深知如果要反击狙杀沈神通,此是一大上佳机会,但转回来深思省察一下,又可以看出这可能不是好机会而是“陷阱”。因为以沈神通之能,岂骨在这种情况下予人以可乘之机?   沈神通终于恢复如常,问道:“你刚才为何不趁我想事情之时出手一拼?”   何同摇摇头:“第一,你可以故布陷阱。第二,我也希望你能找回小沈辛。”   “对,可以勉强算是陷阱。因你一身武功已减弱很多,所以我深知必能及时阻住你任何袭击,但你一定不想我找回小沈辛。”   何同讶异得张大嘴巴,好一会才讲得出话:“为什么?我也曾尽我的力……”   “你曾经尽过力,那是真实之事。可惜你所做的一切,只不过为了想使我相信,,同时也使我被你导入歧途。我知道纵然我用利剑顶住陶正直喉咙,他除了极力辩白自己没劫走小沈辛,言语中还可以证明,你曾经用过很多方法向他调查这件事。”   “我这样做,难道是不想找回小沈辛么?”   “表面上你的确已说了力,但如同你向一个瞎子询问彩虹的颜色,你认为他能不能回答?”   “陶正直绝对不是瞎子。”   “对极了,他甚至跟我一样,已经猜出内情,所以他刚才提出的条件不苛刻。只求我不向他报复,也不向人提起他姓名等等就满足了。”   “假如正如你所料,小沈辛失踪与我有关,则陶正直岂不是更应该知道我的价值?为何反而不敢要挟勒索你?”   他的确问中了要害,因为既然沈神通非得从何同口中弄线索不可,而陶正直又知道何同有线索,这时何同性命自是大大值钱。陶正直有本事杀死何同而不杀,把何同当作交换条件的注码,这个注码当然份量极重。何以他反而不敢勒索?何以他不敢多赢一点?陶正直又不是很克已很谦逊的君子,为何忽然转了性?   “你自己本来也知道答案。”沈神通声音透露出不悦意思。“只因为连陶正直也测透这件案子并非什么神秘人物所做,而是你何同一手导演的。陶正直能猜测得出这一点还不要紧。他最厉害的是知道你随时随地会忽然气绝毙命,假如我用手段向你逼供的话。”   何同面色又青又白,眼中尽是很难形容的恐惧,这种面色眼神,已等于招供承认了。   “由于他知道我一定无法从你口中探出任何情报、任何供词。故此你也就变成无足轻重不关紧要的人物了。现在你明白了吧?”   “沈公,我的确该死,我早就该死了。但为了尊敬你,所以我等到你找我,等你亲口讲出你的判断我才可以死。”   “你对我的尊敬诚然可贵。但是代价未免太大了。换句话对你对我都很适合。现在咱们闲话休提,把话题再转到小沈辛身上好不好?”   何同摇头的动作显示出他坚决心意:“不好,我拒绝再说任何一句有关小沈辛的话。”   如果他实行这一个决定,则沈神通再迫他的话,他除了“死亡”就没有第二条路了。因为只有死人才可以真正彻底拒绝开口讲话。   沈神通当然晓得何同的暗示,他现在还不想何同立刻变成死尸,所以只好点头同意,还安慰他说:“好,我可以不提小沈辛这件事。”   何同眼中顿时闪过奇异光芒,那是一种包含疑惑和希望意思的光芒,“你?只是你?”   沈神通摆摆手,道:“别逼我,让我想一下。”   牢房沉默了好一会工夫,应该先开口的沈神通果然说话了:“何同,有一句话我是替马玉仪问你的,这句话你只须答复是或否,只不知你认为我有没有资格代表她?又只不知你愿不愿意回答?换言之,你愿不愿为她做这最后一件事情?”   “最后”的意思就是永远不再发生,所以任何人都能够醒悟联想这个“永远”、这个“最后”就等如“死亡”。除了死亡之外,哪里还有永远或最后呢?所以何同面色变得更苍白,半晌才以微弱声音道:“我愿意。沈公请发问。”   “那么你仔细听着,既然马玉仪已没有可能找回小沈辛,因此她必定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除了天灾、疾病之外,小沈辛能不能象正常的小孩子一样活下去呢?你只须给她一个答案,是肯定抑是否定?”   何同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是!”   “是”乃是肯定之意,也即是能够活下去,可以活下去,而且还是“正常”地活下去。   沈神通伸手一只手扶住桌角。如果他不扶住一些东西,他猜想自己可能会软弱乏力得跌倒,这是因为他心中千万斤重担忽然消失之故。   俗语说“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用来形容沈神通的想法感觉,真是再贴切没有了。老实说,只要小沈辛不死,只要他能正常活着以及长大,便还有找到他的希望。假如青山已经不在,哪里还有柴烧的希望呢?   沈神通独自策骑飞驰,疾趋城外的侯桥镇。街道屋宇行人城门还有城外郊野间的树木田地等,不断地被他抛于身后。   他脑中只有马玉仪情影,所以急于见到她。若是能快点看见她,哪怕只不过早一分钟甚至早一秒钟,也非常值得,非常宝贵。   至于何同这个人,他却已决心忘记。   因为何同会带给他许多不愉快回忆。   又由于何同已被陶正直暗下毒手,服过某种神秘恶毒的药物。故此,何同不但一身武功行将失去,甚至连身体必将变得衰弱不堪,老实说,一个人象何同那样,委实是生不如死。   以沈神通的本事,当然不会走眼。所以他挥袖潇洒离开,竟没有杀死何同。   如今在世上,沈神通唯一最关心的人就是马玉仪,他只希望快快见到她,沈神通唯一最渴望做的事,就是带她回到风光如画的江南。   街上静得出奇,假如不是有些临街房屋露出一些居民面孔或眼睛,真使人以为这个市镇是没有人住的鬼墟死市。   但事实上这条街上有人,而且有三个之多,这三个劲装大汉笔直屹立,背靠着背,每个人口中横衔着一口精光闪闪的长刀,两手则拿着强弓搭着劲箭。   他们这等阵仗,究竟为了什么人?镇上居民谁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劲箭可以在百步外伤人,而且他们口中横衔的长刀看来那么锋利,大概轻轻一挥必可斩断任何人的脖子。   因此,没有人胆敢试试,去看那些大汉们的箭法准不准。自然更不敢招惹他们,免得被他们提刀追杀。所以人人都躲在屋子里,连最顽皮的孩童,亦只敢在门缝窗隙偷看。   寂静如死的街道上,终于出现一条人影。   三张强弓霎时已拽得满满的。虽然其中只有一张强弓乃是遥遥指住那人,但其他两张强弓随时都可以转移目标,集中全力对付来人,所以目前固然只有一把强弓对着那人,其实任谁都知道绝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从街道远远那端出现的人影,踉跄奔近。   那支对准他的劲箭没有射出,反而缓缓垂向地上。因为一则认出来人是谁;二则,来人身有血迹,袖裂裤破,头发蓬松,样子极是狼狈。显然曾经与人动武打斗,打赢打输不得而知,但受了伤却是可以肯定的。   持弓之人不但收起弓箭,还拿下咬着的长刀,这样才可以开口讲话。   “我认得你是陶正直,你是不是刚从野趣园来的?那边的情形怎样了?”   满身血迹、形状狼狈的陶正直连喘几口气才道:“我要见徐奔,他在不在这里?”   那三名大汉原来就是大牧场十八铁骑。他们奉命四下严密守卫屋宇,故此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极其紧张慎重。不过陶正直既是远从野趣园而来,人已负伤形容狼狈,他很可能有些消息是徐奔希望知道的,当然不必向他出手攻击,甚至还分出一人赶紧入屋请示。   陶正直终于亲眼看见马玉仪,心中却不禁微微失望。因为他从前听过何同形容,又眼见沈神通的痴情,本以为她一定美丽得任何男人都受不了,都会为她疯狂。但现在一见之下,她也不过是个漂亮女子而已。   而且如论姿色妖媚迷人,马玉仪根本比不上她旁边的吕夫人,那吕夫人虽是象木头一样坐着不动。可是她的面孔,她轻纱之下全身的玲珑浮突曲线,的确能使任何男人为之心跳,为之垂涎。   徐奔声音冷涩得很:“我认得你是陶正直。”   “对,我也认得你是‘天涯海角’徐奔。”   “认得就好,有什么事快说出。”   “是野趣园的事,我猜你都会有兴趣吧?马玉仪不必说了,吕夫人你呢?”   人人都为之一震。最主要是他叫出马玉仪的名字。   谁也想不到最先开口的人竟是吕夫人,她道:“马玉仪是何同带来的,而你是何同代表,所以你知道她名字不算奇怪,但我记得你说过从未见过马玉仪,所以你怎知她就是马玉仪?你又何以知道我们在这里?”   陶正直道:“你应该先问问野趣园的情况,难道金算盘以及那男孩子你完全不担心么?”   “不是不担心,而是知道沈神通一定会赢。”   “你从前莫非认识沈神通?”如果她与沈神通从不认识,她岂有对他那么有信心之理?   “不认识,我只认识徐奔。”   “你认识徐奔,这跟沈神通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之至。”吕夫人微微而笑,发射出的媚艳热力真能使铁人融化。“我记得徐奔非常非常自负骄傲,所以如果有人能使他自动拔刀敬礼,这个人一定极了不起,当然比金算盘或者你陶正直强得多了。”   陶正直点头叹口气道:“你讲得对,但我也得承认,从未见过一个象你这么聪明的女人,我的确也十分佩服你。”   陶正直目光转到徐奔面上,又道:“金算盘恶贯满盈,已经伏诛,黑夜神社也灰飞烟灭了,徐兄你们大可轻松一点,我意思说厅外对准我的几张强弓硬箭可以收起来了。”   徐奔果相似高高举起右手,发出无声的号令,问:“现在你满意了没有?”   “很好。”陶正直连连点头,但这种动作很可能触动伤势,故此眉头微微皱了几次,也露出隐隐咬牙忍疼的表情。不过,如果不是极精明的人加上极仔细的观察,便非常难发现他这种隐微的表情。   此处特地提及陶正直表情这种小事当然事出有因。最显而易见的是徐奔由于为人很精细干练,已经观察出陶正直隐微表情。所以他也已连最后一些疑念都消除了。认为陶正直目前一切情况“暂时”可以信任,可以不必严防戒备。   “我向来不喜欢被人用刀剑指住,也不喜欢被又准又快的硬箭瞄准要害。将心比心,相信徐兄你也不会喜欢,所以现在我觉得很好,甚至是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徐奔哼了一声,并不因对此人放了心而亲热友善一点,因为他的确对这个人没有好感,所以态度很冷淡。   陶正直平生受惯轻视冷落,故此好象不以为意,其实这只是表面上如此而已。他仍然微笑道:“我好象没看见龙门三子?为什么?难道沈神通真没有猜错?”   提到沈神通,徐奔便不能不问了:“沈神通猜测过什么事?”   陶正直道:“沈神通接到消息,得知你们大牧场人马并非赶返关外,而是向这边方向疾行,立刻就猜到你们来保护马玉仪,他也立刻猜到应该惊动龙门三子,他告诉我说,如果看不见龙门三子,便只有两种可能。”   沈神通果然最擅长作这种猜测,而且一般来说推测出一种可能已经很不错了,陶正直虽然说有两种之多,那就更象是沈神通的作风了,马玉仪更无疑惑,问道:“是哪两种可能?”   陶正直道:“第一种可能是龙门三子早一步离开侯桥镇,根本不知道大牧场众铁骑抵达,他们既已走了,所以人不在此就很合理了。”   此一可能性,人人都猜得到,所以大家想听的是有关第二种可能的推测。   “第二种可能是龙门三子为你们应付完强敌之后,飘然返出,他们是修真有道之士,这种作风毫不奇怪。”   马玉仪讶道:“强敌?是什么强敌?徐大哥你没有提到,是不是还不知道?”   艇奔用温文有礼态度声音回答:“我已经知道,但只怕骇着你,所以不提。”   陶正直道:“对,不提最好,不过现在却不要紧了,因为野趣园的妖人已被歼灭了,这边有龙门三子出手,大概任何妖术都不管用,龙门三子既是飘然归去,也就等于说,绝对不会再有妖人侵扰了。”   最先面色大变、身子颤抖的是吕夫人。   陶正直向她笑笑,又说道:“野趣园的妖人既是你勾来的,则你另外可能还有妖人护驾也不稀奇,这一点莫说沈神通,连我都猜得到,又假如龙门三子还在这里,大牧场铁骑必定不会那么紧张戒备。”   吕夫人话声好象呻吟一般:“陶正直,你为何反而帮助沈神通,你必定连何同都出卖了,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是恶魔!”   “其实只能怪何同和金算盘,因为何同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把沈神通小儿子弄得下落不明,所以沈神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到何同查问,我可犯不着跟沈神通这种人物结下不解之仇,故此我不敢不讲出何同下落。至于金算盘,他也是不知发什么神经,居然派黑夜神社精锐杀手对付我,使我负伤,那时候,我不倒向沈神通那一边,难道还有第三条路?”   那金算盘会发这种神经,大概是吕夫人早已知道,因此她只好闭起嘴巴。   徐奔却道:“但何以沈神通叫你赶来,而不是刘双痕他们?”   陶正直道:“他们可能另有任务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所到地方另有作用,沈神通这个人决不会差遣错人的。”   马玉仪心中只有沈神通的影子,所以居然暂时可以不理小儿子失踪之事,她柔声问道:   “那么你来此有什么作用?”   “沈神通只不过利用我的特长,要我带走吕夫人。”   这里边中吕夫人也禁不住讶然开口:“你有什么特长?”   “我平生不喜欢女人,就算天下男人都抵抗不住你的魅力,但一定不包括我在内。”   吕夫人冷笑道:“哼,如果我不是功力全失,如果我还有机会,我一定要试试看。”   徐奔虽然很想将吕夫人这个烫手山芋交给陶正直,但一切情形终究只是陶正直一面之词,无论如何还是听沈神通亲口决定才可放心。   不过现在却似乎可以较为相信陶正直:“我绝不反对把吕夫人交给你带走。”   陶正直道:“我们等到沈神通来了,才作最后决定,照我猜想他应该不久就能赶到。”   吕夫人忽然问道:“假如他很久都赶不到呢?你们要等多久?一年?十年?”   马玉仪怒道:“绝不可能。”   徐奔也向吕夫人叱道:“闭嘴。”   陶正直却笑嘻嘻走近她,道:“你很讨厌,虽然你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含笑柔和声中,忽然一挥手正反掴了她两个大耳光,发出清脆响声。   这样还不算数,陶正直左手抓住她胸口衣服(其实只是薄而透明的轻纱),他的手指和掌前都已深深埋入那对高耸饱满乳房当中,别的男人必定会稍稍避忌或者受影响而态度软化。但陶正直却完全无动于中,又是两个大耳光掴去,使人有点担心吕夫人就算不扭断脖子,只怕大牙也会掉落几颗。   吕夫人很可能被打得头昏眼花,身子完全靠在陶正直手上,连眼睛也闭住了。   陶正直虽然用手推撑着吕夫人乳房部位,不让她仆倒。口中却冷冷道:“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女人,你就算趴在我身上也没有用处,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肉体很好看,可惜我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我不妨告诉你,你以后挨耳光的机会多的是,所以你最好多练点挨耳光的本领。”   他表情之残忍,声音之冷酷,使人既害怕,而又相信他一定说得出,做得到。   徐奔心想,沈神通真是名不虚传,他真是找对了人,那吕夫人落在这恶魔似的男人手中,只怕还要受无穷尽的活罪。     第十章 古道马蹄疾 驰救女红妆     离大路边不远的树林里,有两个人正在追逐,他们的身形先后出现过三次,虽然一闪既逝,但是大路上策马疾驰的沈神通却已看得清楚。那片树林有不少是枫树,在深秋冷风中发出凄艳如血的颜色。   沈神通眼睛斜看着那树林,但身子仍在鞍上,而没有弃马扑入树林。   他当然不是由于无数枫叶染出满眼耀异奇艳血色之景象而不敢过去。事实上若在昔时往日,他明明已看见一个男人提刀追逐一个女人。那一男一女显然都有武功,身法甚快,仅仅这些印象就值得他追去瞧瞧了,更何况那个男人上身赤裸,头发很长,身上有很多黑毛。   这意思就是说那个奇形怪状的男人,绝似大江堂严府里见过的“野兽”。当日他在地牢养伤之时,已见过很多个。后来还亲眼看见“擂地有声”袁越以惊世骇俗的硬功,当场击毙了七八个之多,所以沈神通敢相信自己眼睛不会看错。   严府秘密豢养(也可能是严家制造的)“兽人”何以会在迢迢万里处的北方出现?又何以刚巧会出现在沈神通眼前?   尽管有了警觉,有了疑念,沈神通仍然很自信地微笑一下。由于此时他还在疾驰的马鞍上,所以没有人能够看见他的微笑,事实上就算真有人能看见,也一定不知道他这个微笑含有什么意思?   树林内看不见的深处传来一声狞恶厉啸,也隐隐同时听到女性的尖叫。   沈神通甩蹬跃落地上,身形宛如疾风劲箭冲入树林内,他动作之敏捷以及奔腾速度之快,难有伦比。   所以那满身黑毛面目丑恶的“兽人”也禁不住怔住,使得厉啸尾声为之突然中断。不过最尴尬的却是原本被兽人追逐的女子,因为她仰天发出尖叫,这种尖叫表示她正在被侵凌迫害,然而她却是好好的站在兽人前面,一只手提剑,另一只手则抓住衣襟。   当她一手扯裂衣襟,因而露出雪白高挺的乳房时,正是她看见沈神通出现之刹那。   任何人当自己诡计骗局被拆穿时,必完全感到尴尬,至于会不会变得“老羞成怒”,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象这一类诱人入伏的诡计,虽然十分古老,却向来非常有效,至少那女子是这样想法。   所以她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情绪稳定之后,便道:“沈神通,我原以为可以使中计,我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杀死你。”   “你很坦白,你也长得很漂亮。”沈神通说的是真话,那个女子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出头一点,不但杏眼桃腮,皮肤白皙,而且胸前突出暴露于空气中的双峰,也坚挺饱满得使任何男人赞赏垂涎。   “但据我所知,大江堂严府中象你这种人才,好象还有不少。所以你不一定受到重视。   如果你不幸丧命,你猜有谁会想念你?有谁会为你悲悼?”   那美女不禁愣愣地睁大双眼。他何以在此时此地提到这些话?另一方面何以这些问题许久以来都没有在脑中出现过?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若梅。”   “这个男的呢?”   “不知道,他们只有号码,他是十七号。”   沈神通不必再观察十七号兽人,因为他从前已观察过,心中也有了大致结论。只不过直到现在才亲自面对他们而已。   “十七号,我知道你本来有名有姓。我甚至可以从你变了形的五官司面貌轮廓中,看出你当年本是端正英俊的青年。”   十七号兽人咆哮一声,正如一些凶狠野兽一样,永远使你不知道他是回答呢?或是有暴起伤人的意图。   沈神通当然不害怕,还微笑道:“不要激动,我知道你形之后,虽然心里时时还明白清醒,但却永远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有些你明知不应该伤害的人,却不由自主地将他撕成碎片。”   在兽人咆哮声中,王若梅问道:“你究竟知道多少秘密?”   “我相信你真正想问的话是:你有没有办法破解这些药力和邪术?我有没有猜错?”   “没有。还有很多人想问。”   “你们真想知道答案?”   王若梅固然连忙点头,连那兽人也跳起六尺,发出狞恶的咆哮声。   沈神通语气中忽然有点急促,他可能考虑到或者观察出一些什么。道:“好,你们先把自己绑在树身上,快点。”   平常人若要紧绑一个人在树身,能不能迅速做好已经大有疑问。而能不能绑得牢固更是一大学问。   幸而这种事情在沈神通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而且还可以保证一定牢固得连猛虎也挣不动。   然后是那么几分钟寂静。   打破寂静局面的是另外两个形状可怕的兽人,以及一个面色有点苍白的佩剑青年。   那佩剑青年皱起眉头望了望粗大树身上的王若梅和十七号,用冷漠无情声音道:“你能够在一转眼制服他们,绑住他们,似乎还不算奇怪的事情,我听说过,你沈神通还曾做过不少更值得奇怪之事。”   沈神通说道:“好说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李大通。”   “假如我猜测你现在是奉了陶正直的命令行事,你认为值不值得奇怪?”   “不值得奇怪,因为陶先生早已预测过,你说你必能一口讲出指挥我们之人是谁。”   “那么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奇怪,使你暂时不动手,而一定要问个清楚?”   “就是王若梅和十七号。”   “他们被我制住绑起来,人人皆见,何奇怪之有?”   “这一点当然不值得奇怪,但他们身上的钢链却值得奇怪了。”   “你的确是聪明的人。怪不得严温放心让你出门。也怪不得陶正直挑中你。”   “你是不是身上一直带着许多钢链准备绑人?抑是专门准备对付我们?”   “当然是专门用来恭候你们大驾。”   “但你怎知我们一定会来?这些钢链虽然不粗,但仍然很沉重,如果我们不来,你整天带着钢链跑来跑去,岂不麻烦?”   “你们一定会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陶正直的结论,因为陶正直不论在那一方面,都显示他只独身一人,他势力太薄弱了,如果只他独身一人的话,所以我不但下了结论,还立刻设法弄来几条刀剑都斩不断的钢链。刀剑斩不断的意思是说,不但你们一时无法解救他们,同时他们自己也挣不断,你们若不相信,也不妨试试看。”   李大通笑声中有点苦涩烦恼意味(其实任何人碰上沈神通这种可怕的敌人,想不痛苦烦恼只怕万难办到),他说:“不必试了,我有更好的办法。”   “你的方法一点都不好。”   “我的方法为何不好?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想用什么方法?”   “我当然知道,你除了全力出手杀死我或拿住我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是你却忘记了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是那一点?为何连我都不知道也想不出?”   “就是陶正直的吩咐,他要你们尽力拖延我、阻止我,最好我永远到不了候桥镇,就算办不到,也必须使我阻滞延迟很久才到达,他有没有这种指示?”   假如李大通不回答,他知道一定不能再知道沈神通后面的推论,况且既然人家猜得出,何必还不承认?何必白白使自己听不到他往后的推测?   “有,我的确奉命这样做。”   “既然是事实,那么我问你,以我们这种人物,难道还会拳来脚往甚至抱做一团缠战许久么?当然不会如此。因此结局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有本事取胜突围而去。你赢得我一切都不必说,假如我赢了呢?假如我很快就赶到候桥镇,事后陶正直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修理你?”   “但如果我不出手,难道你肯一直站在此地跟我泡下去?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姑且算它可能发生吧,但问题又出来了,你为何肯这样做?对你有何好外?对我可也有好外?”   “问得好!跟你讲话真有趣味,换了别人一定会乏味得多。”沈神通的声音和态度轻松悠闲之至,简直达到有点不合理地步。   李大通甚至怀疑现在究竟是谁想拖延时间?因而不免疑神疑鬼,提高警觉。   通常来说,李大通这方面既然奉命阻延沈神通行程,则沈神通越罗嗦留得长久就对了,可是沈神通不是普通人,武功高强,脑筋极佳,智计百出,真是名满江湖,这一点才是最重要最可怕的。   所以沈神通悠悠闲闲不打算立刻突围的态度,反而使李大通大为紧张起来。   当然李大通能够身膺重任,必定也有一套才行,所以他眼珠连转七八下之后,忽然塞了一枝铜哨在嘴巴,吹出尖锐刺耳声音,那忽长忽短节奏,显然是暗号,也等于是他发出的命令。   沈神通等了一会,讶然回顾,道:“奇怪,为何我看不见有人现身?难道你不是召集人手反而是命令手下们躲开?你难道肯让我容易点冲出去?”   李大通只紧皱眉头,没有回答。   “啊!我明白了。”沈神通作出恍然大悟之状:“你要等到分散了的人手完全集合之后,才发动全力攻杀我,是么?好的,我给你这个机会,我只有一个小小要求。”   李大通忽然大大松一口气,既然沈神通不是完全没有条件便肯这样做,那就不至于使人昏头胀脑莫名其妙了。   “你有什么要求?”   “有一个小女孩,是我买了不久的婢女。唉,她实在也不算小了,长得也很漂亮……”   “我对他没有一点兴趣。”李大通说:“不要再提她年纪或容貌,只要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得了?”   “我有点耽心她的安全。”但沈神通从容的样子,却使人知道他根本一点都不耽心。   “我们的人不会攻击她。”李大通说:“况且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之至,因为她必定在附近,我老早就交代她在这条前往候桥镇必经之路上等我,你们不可能没有碰见过。”   李大通摇摇头:“没有,我没有看见一个孤身女子,就算看见也不成问题,因为我只奉命对付你,不是你的婢子。”   沈神通说道:“一定有。你们人数不少,又分散埋伏相当广阔一片地面,绝对不可能没有碰见她,我的要求是你下令禁止手下人伤害她。你立刻发出这个命令,我就站在此地绝不逃走,瞧瞧你集中了人手,能不能收拾下我沈某人。”   李大通迟疑一下,他希望有时间可以再加考虑,不过沈神通微微屈膝作势的姿态,显然马上要腾空而去,当下迫不得已大声答应,又用铜哨吹出一种节奏不同的暗号。   “沈神通,我早就听说你轻功极佳,所以我不想跟你捉迷藏,我很希望能够真刀真枪跟你痛痛快快干一场。”   “你一定有这个机会,而且我会很公平。”   “公平?那是什么意思?”李大通疑惑凝视对方,这时虽然左右两边都各各跃出一个凶恶丑陋的兽人,他连瞧也不瞧,目光仍然盯住沈神通。   “公平的意思就是公平,这一桩迟一步再说。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要多久才可以把手下完全召集?”   李大通回答道:“再讲十句话就可以了。”   “好,你们再讲十句话。”沈神通笑笑,神情声音仍然象开始那么悠闲镇定。   看来他必定有某种意想不到的手段,所以才那么不在首,而且最不可解的是他现在应该更加急切赶去候桥镇才对,何以他反倒好象存心拖慢行程?李大通全然想不通,所以眉头锁得更深更紧。忽然感到这个敌人越来越可怕,也加深不知如何应付才好的恐惧。   他们虽然没有真的讲十句话,但时间却一下子就流逝了,沈神通缓缓道:“你手下应该是到达了,但何以还没有动静?”   李大通不妙之感更加强烈,现在他后面有四名兽人,但如果其余还有十个人永远不出现的话,问题自然极其严重,另外最现实问题是他自己加上四名兽人,能不能赢得沈神通?   “沈神通,你既然老早猜测出我们会来帮助陶正直,因此你也早一步想法子对付我们,这是十分合理情况,我其实也不怎样觉得奇怪。”李大通终于放弃等候其他手下赶来之想,所以用摊牌语气说:“但你用什么手段?何以连一点告警或求救声音都没有?”   那沈神通当然不可能埋伏了千军万马在此,同时亦似乎不可能邀约许多一流高手预作伏击,退一万步说,即使他能做到上述两点,却也不可能使那十个武功极强悍可怕的兽人全都来不及发出警讯,但他似乎已做到了,他用什么方法?究竟他预行布好哪些人马伏兵?   他们都一齐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声响。不过他们(包括那些兽人)都听得出只有一个人,而且步伐飘浮散乱。一听而知来人不但武功有限,并且是个女人。   所以除了沈神通微现喜色,还说一声“我的小婢子来啦”之外,那李大通等反而没有反应。直到人影出现,他们才转眼望去。   来人果然是个侍婢,十六七岁大的女孩子,但她的容貌却不仅秀气好看,简直是可以称为极漂亮。   由于她被兽人们以及李大通等阻隔,故此她奔近了兽人,便趑趄不前。   “红儿,你没有遇见可怕的人吧?”沈神通大声问。   “没有。”她声音也很悦耳动听,使人感到若是身边有这样一个俏丽侍婢,实在是一件很不坏的事情。“老爷,我好象过不去,走不到你身边,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不要慌,我再问你,你说没有遇见可怕的人,但有没有遇见不可怕的人?”   “那当然有啦,老爷。”   “那些不可怕的人长得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   沈神通绝对不是爱讲废话的人,这一点李大通也敢保证,所以他才肯耐心听下去。   “他们么?就象这四位大哥,身上有黑毛,都只穿裤子,而没有上衣。”   李大通听了,顿时感到做了傻瓜,所以全身血气上冲,与此同时,也提聚起全身功力准备出手,这真象是见鬼似的不敢相信不能想象之事。孙子王八蛋才想得到这个貌美如花年纪还小的侍婢,居然能于无声无息中收拾了十个兽人。   现在李大通唯一想知道的是,这个女孩子用什么手段用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竟能够一下子就撂倒十名兽人?而且连一点声响警讯都没有?   沈神通好象“看”得见他脑子里的疑问,笑一笑说道:“你要不要我回答你的问题呢?   李大通先生?”   “假如你想告诉我,请说。”   “我不说,我只不过使你明白而已。”   李大通忽然感到十二万分不妥,回头一望,果然看见四名兽人已无声无息倒下三个。如今只剩下一个,却象白痴一样望住美丽的李红儿。   严格地说,那名仅存的兽人并不是望住李红儿的人。因为他只痴痴望住李红的的“手”,全然不转动眼睛看她的脸蛋身体等其他部位。一只手自不是能代表李红儿整个人。   李大通不但看得见她整个人,还发现她另一只手,拿着一枝尺许长黑黝黝的圆棒。李大通虽然不知道那枝短棒就是神手帮三宝之一的“电棒”,却知道一定不是对他们有益的东西。   他果然没有猜错,那李红儿只用短奉轻轻碰那兽人一下,轻得连婴儿也肯定不会受伤。   然而那么强壮狞恶的兽人,却好象纸人一样,无声无息倒下了。   沈神通声调比刚才更为轻松悠闲,说道:“李大通,现在你亲眼看见,应该很明白了?”   “我还是不明白,因为那枝短棒就算含有无双剧毒,就算碰一下就可以要命。然而那女孩子拿在手里为何又没事呢?”   沈神通的答案不是言语,而是随身奇门兵器金锁链。   因为他已从对方肩部(这时李大通因已转身望住李红儿,所以乃是背对着沈神通)以及腰腿等发力部位,发现细微的异常动作。   别人大概连“异常”也发觉不到,而沈神通已能发现,还能够知道所谓异常动作是什么意思。所以他拿出金链,比李大通风车一样转回身子刺出的长剑快了一点,恰好挡住了第一剑。   这时他才有机会用嘴巴回答:“这枝短棒叫做电棒。”   一共才说了八个字,李大通的长剑却已接续疾刺了十六剑之多,一时漫天盖地皆是剑影,每一剑所取准的部位都是刺中必死的大穴。   沈神通的金锁链化为几十条金蛇,盘绕飞舞,使对方每一剑都只能刺中金锁链,而不是他身上的大穴。   李大通厉叱声中,一个跟斗从对方头上翻过,手中的剑前六后五又是一十一刺,所谓“前六”就是他跟斗刚翻起之时,由前面刺了对方六剑,而“后五”则就是跟斗翻到对方身后之时,疾攻五剑之多。   他的剑法完全以直刺为主,每一剑都快逾闪电,全无花巧。可以形容为“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只要有空隙或者“可能”有空隙,剑尖便已嗡然刺到。   事实上他的直刺剑法并不死板,那是因为他本身迅快移动,使得空间方位有了变化,这么一来他的剑刺出时角度亦大有变化。   沈神通虽然一一封住比毒蛇还可怕的剑尖,但表面上有点手忙脚乱样子,连旁观的李红儿也禁不住失惊叫道:“老爷小心!”   任何人在闪闪剑尖之前,都一定会很小心,所以李红儿叫也是白叫,假如沈神通已经到技穷力绌无法应付的话,小心又有何用?   却见沈神通手中金锁链旋舞幻出一圈光华,“呛”一声卷住敌人长剑,在李大通来说这是一个跟斗打过去的第十二剑,此时长剑虽被缠卷住,但他心里并不惊慌,因为就算长剑已不能再递出刺入对方心脏,至少还可以抽回继续攻击,这道理就等于沈神通空手抓住一条滑溜溜鳝鱼一样,自是困难之极。   然而李大通却发现手中之剑不但不能再向前刺出,并且也不能撤回,也就是说这口又薄又利的长剑,居然被一条相当粗的质料坚滑的金锁链绑住。   本来不可能的事已变成可能,李大通现在才真正明白“内力”的可怕。因为沈神通显然全靠极精纯深厚内功,发出奇怪难测的威力——居然真能用一条金属链子绑住疾刺的剑身。   他更想不通的是沈神通这时还能微笑,还能慢条斯理地说话:“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学这类杀手剑法。”   李大涌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类剑法太冷酷、太残忍,当你拔剑离鞘之时,你全身每一分精力都用上了,这样虽然很有效率,可是你不是赢就是输,不是活就是死。”   “如此岂不痛快?”   “虽然可以称为痛快,但每个人都只有一条性命,你永远只能赢不能输,因为你输不起,其实任何人都输不起,但问题是你怎能永远都赢?”   “我现在已经输了,但我似乎还活着。”李大通冷笑道:“你内力之强的确出人意料之外,可是现在你只能困住我,请问我死了没有呢?”   “我正要告诉你这一点,你事实上已经死了。”   李大通摇头道:“我可以松手放剑,然后或是再拼或是逃走,所以事实上我未死。”   “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再讲也没有用,你试试看便知道了。”   李大通心中不禁为之迷惘一阵,才道:“如果情势允许,我想多问几句话。”   “可以,你问。”   “我有两个疑问,假如得不到答案,只怕死了也不瞑目。”   “好,我不妨告诉你答案。”沈神通居然不必询问对方有那两个疑问,“你第一个疑问必是有关你自己的生死安危。”   李大通用力点头。沈神通道:“那么我反问你,假如你不是一直用足内力抵拒我,你猜会有什么情形发生?”   李大通道:“大概首先是我的剑忽然断为几截,同时也也脑浆迸裂而死,因为我知道你的金锁链可以扫裂石头,我的脑袋自是远比不上石头坚硬。”   “很对,但你若是一直暗运内力相搞,迟早又有什么情况发生?”   “我不知道,但假如我赢了,我敢保证死的是你沈神通,而不是我。”   “假如象现在你我都相持不下,可是我这边还有一个红儿,她若是拿电棒戳你一下,你还能不能跟我相持下去?”   “那当然不行!”李大通迅速转一下眼睛,发现李红儿已经移动战圈边,这等情况自是大大不利。“我可想不到你沈神通还要别人帮忙。”他大声抗议,又说:“凭你沈神通声望,怎能做出这事情?”   “你既然这样说,我暂时不做就是。但请注意我只是‘暂时’不做而已。现在我似乎应该回答你第二个疑问了。”   “啊,是的……”   “我希望你不至于忘记第二个疑问是什么?其实这个问题更明显易猜,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何不急急赶去候桥镇?”   “对,对极了。”   “如果你知道陶正直是何等人物,你就一定知道我无论赶得多快,都是来不及的。换言之你们的阻止只不过是他一步闲棋而已。你们能阻挡我固然好,若是不行也没有什么,因他已有足够的时间。”   “听起来好象陶正直不把我们这么多人当一回事,他根本没有指望我们能拦住你?”   “他完全没有这种必要。”沈神通说:“他想做的事情,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总之一定能在我们碰面之时有了结果。所以我说你们只不过是一步闲棋而已!”   李大能果然是相当聪明的人,只因他居然听得出沈神通兀自隐藏了一半意思是未说出来。所以他立刻又问:“你说陶正直本来就有足够时间做他的事。这件事他做得成功自是不必说了,但也可能会失败,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正是此意。”   “陶正直也会失败?为什么失败?是不是你已经有了防备?”   “没有。”沈神通回答得很干脆。一听而知必是真话。事实上他似乎也没有讲假话的必要。“那是因为很多事情发生得太快,同时又十分复杂变幻,所以连我也大有来不及应付之感,我现在只能靠运气,如果运气不在我这一边,我除了报仇之外,好象没有别的办法了。”   李大通再度抗议道:“你杀死我们也不能算是报仇呀?你至多可以说是出了一点气,你报仇的对象应该是陶正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谢谢你提醒我,我报仇对象当然应该是陶正直。”不过任何人也听得沈神通并非当向李大通道谢。甚至还可以听得出他话中带有讽刺意味,“但我很抱歉,你恐怕仍然活不了,因为你一定不肯按我的话去做。”   李大通精神为之一振,道:“如果我肯听话,我可以不死?”   “正是如此!”   李红儿忽然移动,快得连沈神通尚未消歇,她已经用短短的电棒点中李大通三处大穴。   她身手诚然算得很快,可是如果李大通不是被沈神通强大精纯内力迫住,自然决不能这么容易得手。   李大通僵立如木,幸而还能开口讲话:“沈神通,你要我怎样做?”   “我要你把绑在树上的两个人,一齐背到陶正直面前给他瞧瞧。”   “唉,莫咨现在行走不得,就算你让我能行走,却也肯定走得不快。我们什么时候才到得了候桥镇?陶正直怎会留连不走等候我们到达?”   沈神通道:“别担心,我有办法。”   “好,你有办法。但就算我能见到他,又有什么用处?”   “你背着十七号,陶正直看见了会有什么想法?”   李大通骇然道:“你已知道那一个是十七号,唉,你既然是沈神通,我看我也不必问你是怎样知道的了,你问我陶正直替有什么想法,我没有办法回答,却知道他必定很迷惑,很诧异。”   “对极了。因为假如十七号负伤不能行走,你也绝不会背了他一齐逃走的。除非其中有极其特殊原因你才肯这样做。所以他一定会现身设法弄个明白。何况你不只背着十七号,还有一个王若梅呢?”   “那么你有什么好处?”   “我一定可杀死他,只要他现出身形。因为他是‘巧手天机’朱若愚唯一传人,假如他躲起来的话,连我也找不出他藏身之处,反而在搜寻时,可能遭他毒手暗算。”   原来如此。李大通禁不住也十分佩服,因为这种反客为主的上乘手法,可真不是容易想得出来的,陶正直向来狡诈如狐,阴毒如魔,且看这回能不能逃过这个陷阱?   沈神通似乎变得急躁起来,立刻用手进行起程动身的种种事宜。看他的样子,现在好象忽然连一分一秒都很宝贵似的。   智慧过人的沈神通向来沉稳冷静之极。不少人怀疑就算天塌下来,他仍然能不慌不忙应付。   但现在他却现出急躁神色。他竟然沉不住气!何以会这样子?是不是他以“智慧”之眼看见一些凶兆?   假如真是这样,这位公门强人能不能及时赶去化解?命运的力量当真如此强大而无法抗拒?     第十一章 强中自有强 胜惟胜于心     沈神通果然不负强人之名。   他以智谋及武功,尽力铲除崎岖的人生道路上的障碍。   不过道路却仍然很长很长……   不管沈神通心里怎样急法,也不论他动作怎样迅速,事实却正如他所预料,陶正直果然有足够时间做他的事。李大通所率领的是一个王若梅和十五名“兽人”,的确只有一步闲棋。   马玉仪固然目瞪口呆,连徐奔也惊愕做声不得。   这是因为那面貌冶艳身材绝佳,但全身只有一件透明蝉翼薄纱的吕夫人,忽然从陶正直掌中飞起。   她“飞”得很好看,像轻烟一样冉冉上升,到了差不多两丈高,身子在空中稍稍停歇一下,然后才像蝴蝶一样轻盈翩翩移动——在空气中。   这种情形真是惊人,她姿势不但好看,最要命的是晶莹肉体魅力四射极诱惑,尤其是徐奔由下向上仰视的角度。   本来任何男人看见这等情景,都不免怦然心动,血流加速,但这种反应却纯粹基于“情欲”,而没有感情混杂其中。   徐奔却不同了。吕夫人长得跟她姊姊吕惊鸿一模一样,单单这一点他本就要花很大力量克制自己,不准自己表错情。   平时好像没有问题,但现在是十分特殊的情形,故此徐奔的反应好像比旁边的男人强烈得多,好像更迷醉些就甚是合理了。   许许多多事情竟然似是同一刹那发生。例如马玉仪已像小鸡一样被陶正直抓住,但马玉仪却直至感到吕夫人在空中的舞蹈大有古怪时,才发觉自己已落在陶正直手中。   另一方面吕夫人凌虚妙舞也已经结束,因为她有如一朵落花飘坠在徐奔怀中。   徐奔竟忘记还有别人在旁边,不但把她抱得很紧,还吻在她美丽朱唇上。   陶正直笑容仍然很俊逸,声音也很温柔,但马玉仪却觉得其中似乎蕴藏着无尽邪恶。他说:“你们应该先查验我的伤口才可以相信,因为我本人虽然有血,但别人也有。”   徐奔身子一震,抬头望住吕夫人。   吕夫人也笑盈盈道:“许多男人只不过看见我身体就被处死,你能够抱住我,能够吻我,死也比别人划算光彩得多。”   她双手已分别按住徐奔脉穴,当她声音提高之时,徐奔马上感到真气波荡,显然她不但已制住他重要脉穴,连他的内力亦在她控制中。   吕夫人本来已被徐奔以极之精纯奇奥剑法,破去全身武功,使她真气提不起来,也就等于破去武功。   然而陶正直居然能够助她迅即复元,而且过程中无痕无迹,这陶正直的武功造诣委实可以称为“深不可测”了。   陶正直看见马玉仪露出厌恶表情,眼光也不望向自己。当下哈哈一笑,道:“吕夫人,你愿不愿猜测一下,我怎样对付这位沈夫人?”   “猜大概猜不出了。”吕夫人一面吃吃笑着一面回答,“但我却很有兴趣想知道,你肯不肯讲出来呢?”   “当然可以。”陶正直也笑着说道:“我对她印象不怎么好,不过有些男人一定不同意,尤其是那些像野兽的人,所以我想研究那些人对她印象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哈哈……”   徐奔是苦于不能作声,否则他一定破口大骂。   马玉仪却暗暗庆幸徐奔不能开口,所以没有激怒对方,使对方立即出手,她本人虽仍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其实她心中充满希望以及斗志,原因是她已看见一个人的面孔在窗外露一下,这张面孔当然是故意露出来给她看见的。   马玉仪虽然本身简直没有武功可言,可是任何女子若是像她一样经历过无数风波苦难,也必定会坚强,变得大胆,而且她有一个非常奇怪的预感。   ——这一次的灾难似乎已是最后一次,如果应付得过去,将来大概不会再发生。   因此她必须镇定冷静,以便全力以赴,冲破这一重灾险难关。   但假如徐奔激了对方,使对方立下了毒手,那就什么都不必提了。   陶正直话声又传人众人耳中:“现在,就算沈神通率领了天下无数高手赶到,我担保他一定没有办法可想,何况我还下了一着闲棋。这着闲棋必可阻延他赶来此地的速度,故此当他终于摆脱了一切陷阱、伏兵赶到此地之时,他只能看见一幢很有意义的屋子。”   “这间屋子有什么意义呢?”吕夫人问。   “因为马玉仪曾经住过。”陶正直回答,“深刻的感情会使人痴心,因此,聪明人也会变成傻瓜,吕夫人你最擅长利用人性弱点,当然非常了解。”   “我还是喜欢多知道一点儿。”   “你不必客气,你已经是此道一流高手。例如从前的金算盘,现在的徐奔,哪一个不是因为‘痴心’而被你摆布?你不妨问问徐奔,假如他不是把你当作吕惊鸿的话,他肯拥抱你、吻你么?”   “他大概不肯。”吕夫人承认了,又道:“就算比我漂亮十倍的女人,恐怕也不能引诱他。”   “但这种痴心对健康没有益处,徐奔本是生龙活虎的武林高手,如今却有如病猫,这就是痴心的害处了。”   徐奔冷冷道:“废话讲完没有?”   陶正直笑嘻嘻应道:“别急,我说的绝没有一句是废话,我的意思是说沈神通会由于痴心,而惨遭败亡命运。”   马玉仪道:“不可能,你绝对无法击败他,你虽然可以折磨我、杀死我,但这只不过我是他的累赘而已,如果你帮他除去我这个累赘,你就有得瞧了。”   陶正直居然不嘲笑、不反驳,稍微寻思一下,才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吕夫人皱起眉头,但这种表情却也竟然能予人美丽之感,她说道:“陶兄,你就算真的不敢杀她,也不应该告诉她。”   陶正直道:“你的话也有道理。”   吕夫人道:“可是你已经泄露了心中秘密,你已经不能使她变成不知道,这却如何是好?”   “很简单,任何人肚子里装了再多的秘密,也得要活着才能够宣泄,所以如果沈夫人和徐奔都死了的话,大概连沈神通也无法向尸体问出什么秘密,何况,我还有本事能够使沈神通找不到他们的尸体。”   “好极了。”吕夫人欣然含笑道:“我可以下手了么?”   “等一下。”陶正直说道:“一来我们时间充裕得很,二来这两个人死亡的次序乱不得,一定要沈神通的夫人先死,才轮到徐奔。”   不但吕夫人想问,连徐奔、马玉仪也想知道,但陶正直不给他们开口机会,诡笑一声又道:“因为徐奔的身份是目击证人,他必须看见听见一切情形,然后沈神通以及世上之人才知道,才相信,现在你看看我怎样对付这个目击证人。”   他把马玉仪也交给吕夫人抓住,提高声音说话,好像要给屋外的人听见:“假如有人袭击我,你想都不要想抢先震断他们心脉,请务必记住这一点。”   吕夫人的话声也表示也坚决心意:“我一定照做,最了不起同归于尽,我怕什么?”   对,她还怕什么?假如拼着同归于尽的话。所以现在外面就算有很多一流高手,纵然有足够摧毁陶正直二人之力,恐怕也不敢有所行动,除非根本不必理会马玉仪徐奔的死活。   那陶正直独自走到墙角,用一些小巧工具,“叮叮当当”不知捣什么鬼。   徐奔叹气道:“沈夫人,很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因为我应该看得出陶正直也是疯子那一类的人才对。”   马玉仪没有做声,现在讲任何话看来似乎完全于事无补,她隐隐感到这个最后的灾难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险得多,至少现在外面虽然有朋友,虽然想抢救她,可是,正如俗语说“老鼠拉龟”,简直无法下手。   徐奔又深深叹口气,道:“我是死是活都不要紧,因为我好像已没有苦苦活下去的理由。但你却不同,沈夫人,为了沈神通之故,你必须尽力求生。”   真是见鬼的废话,难道有求生机会还肯放弃不要么?可是徐奔绝对不像讲废话的人,那么他这些话是何用意?他暗示什么?   马玉仪连忙定神摄心仔细观察,首先注意到徐奔站立的姿势。他全身虽像木头一样僵硬,但由于上身向外稍稍斜倾,如果不是吕夫人一只玉手搭在他肩膀,他必定不能保持重心而倾跌。   由于这个姿势,因而可以令人幻想,那就是假如徐奔突然能够动弹,而且这一动乃是起脚疾踢吕夫人小腹要害,这时吕夫人有什么反应?她当然只好用尽她的本事,能多快就多快斜斜跃开。   吕夫人能不能躲过徐奔这一脚可以不关心。但此时却必能肯定吕夫人绝对来不及发出内家真力震断马玉仪的心脉,而也可以肯定马玉仪来得及挣脱吕夫人的掌握?   但徐奔自己呢?他是否同时脱困?抑是仍然在对方控制之下?他会不会惨死当场。   这答案没有人比徐奔更清楚,只因徐奔真气内力受制于吕夫人并不是假的,所以他根本不能动弹,当然更不能起脚突袭吕夫人。   但如果徐奔不要命的话,却又可以踢吕夫人一脚。只不过这一脚却要他付出生命代价—   —并非由于吕夫人反击,而是他施展出本门内功最特殊的部分,硬是可以提聚真力踢出一脚。   当然,这一脚踢出之后,他自己的心脉也震断了,所以敌人是死、是伤尚未可知,他却一定是一具尸体。   徐奔这种武功的隐秘,就算沈神通在此,也很难猜测得出,何况是马玉仪,自然更加不知道徐奔的生死竟是系于她一念之间。   所以,当她再看见意外出现人影时,便立刻发动,她说:“我当然想活下去,我希望现在还有机会。”   那边厢的陶正直虽然很忙碌,耳朵却仍然听得见这边的对话,因此他插口一面打哈哈一面说道:“马玉仪,你绝对没有机会。我老实告诉你,我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看你被那些兽人强奸蹂躏,我只有兴趣亲眼看见沈神通抱起你尸体的表情。”   他的声音残忍冷酷得当真有如疯狂之人,但言语内容却有条有理,使人觉得他比那些神智失常的人还要可怕百倍。   陶正直已经钉完最后一枝金钉,转回身子,眼光到处,饶他是天下最奸最恶最聪明的人,却也禁不住愣住。   原来当他眼光扫去的一刹那间,他看见三道人影连翩从窗外飞入。   有人冲进来还不算稀奇——其实已是不可能之事。因为徐奔、马玉仪两条性命之故——   稀奇的是带头者竟是俊美有如美女的刘双痕,后面两人是崔怜花、崔怜月双姝。   他们难道不知道硬来会使徐奔、马玉仪一齐送命。   陶正直刚闪过这个疑问,徐奔大喝一声,竟侧身一脚撑出。这一脚不但快逾闪电,而且风声凌厉刺耳,那种劲厉势道大概连一堵石墙也可能踢塌踢垮。   吕夫人纵然已经练成了坚硬如石墙的护身功夫,大概也不敢用自己身体去试验徐奔的脚力,何况,她根本没有这类护身神功。   故此她仓促间斜斜飞开丈许,一切情形正如所料,她已来不及运功震死马玉仪,也不能拖马玉仪一起跃开。   马玉仪总算恢复自由。   刘双痕现身她的面前,不过却是背向着她,这是由于他必须面对她的敌人——陶正直、吕夫人之故,因此刘双痕没有跟她打招呼。   在她左右也有人现身,那是崔家双姝,她们翼卫着马玉仪,使任何人都不能由侧面突袭。   女孩子们总是比较爱管闲事,所以崔家双姝四只眼睛滴溜溜盯住马玉仪,而不是陶吕两个敌人,似乎不足为奇。   她们不但见过风度翩翩才智绝世的沈神通,也曾暗暗问过刘双痕,问他对于马玉仪的意见,刘双痕的回答相当干脆,他说如果马玉仪不是沈神通的女人,他一定会追求她。   所以她们在此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时,第一件事还是先看过马玉仪而不是敌人。   崔怜花颔首道:“晤,很不错,真是我见犹怜。”   崔怜月说道:“很可能内在犹胜外表,这就怪不得一时俊彦都要俯首石榴裙下了。”   崔怜月的话可以置而不论,但崔怜花评马玉仪“我见犹怜”这个典故却值得一提。   历史上记载“南北朝时代,桓温伐蜀得胜,发现蜀主李势的妹妹非常漂亮,便纳为妾,而且对她极之宠爱。但桓温的元配妻子却是晋朝南康长公主,可不是平常人家女子,当她听知有这么回事,一气之下就亲自带了锋利长刀去找李势的妹妹,她当然没有好意,而是要亲手杀死媚惑丈夫的女人。   女人在嫉妒时弄出血案一点也不稀奇,幸而这一次居然大吉大利,人人平安无事。   那是因为李势的妹妹向长公主哭泣着说道:“我只因为国破家亡,变成侍妾,如果你肯杀死我,那就最好不过了。”   哀怜伤凄的声音言词,再加上美丽动人的姿容,使得母老虎般的长公主也大为心软,说了两句传诵千古的话,她说:“看见你,连我都忍不住怜惜起来,何况是那个老家伙呢!”   这就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既富于人情味,而又凄艳的典故。   且说当崔家双妹正在评论时,陶正直已走过来,用不能置信的眼光望住吕夫人,道:   “你怎么搞的?看来问题忽然变得很严重,我请你一定逃过大牧场铁骑的追杀了。”   徐奔砰一声倒地声响,证实了他话的正确性,也加强了紧张气氛。   但难道著名的大牧场铁骑单单只追杀吕夫人,却肯把他陶正直放过么?   刘双痕说道:“陶正直,此时此刻,你为何不替你自己担心?这个女人值得你顾盼关心?”   陶正直欣然笑道:“谢谢你,我虽然向来是个没有出息,没有胆子的人,但沈神通想杀死我,却还没有那么容易。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我便告诉你,若是别人问我,我绝不说。”   刘双痕的笑容真是比美女还漂亮好看,他说道:“那就告诉我吧,我听着呢?”   陶正直声音压低一点儿,可是厅内的人仍然都听得见。“沈神通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很聪明,可是有时候却会变成傻瓜,我武力可能比不上他,所以我决不跟他单打独斗拼命。”   刘双痕笑笑点头同意,他漂亮得连男人都会为他涌起爱怜之心,女人就更不必说了。故此吕夫人几乎瞧得呆住,而她的样子绝没有人会认为失礼,认为不应该。   “刘兄弟,你心里一定会问:你陶正直虽然决定不跟沈神通拼命,但他若是找上你,你难道宁死也不拔剑一斗?”   “我正有这种想法。”   “那么我告诉你,我当然有我的方法,我只要使沈神通变成傻瓜就可以了,当然这是说时容易,做时难的事,不过,看来好像我一直都相当成功,所以沈神通始终没有向我动手。”   “使他变成傻瓜?”这答案真是大大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沈神通虽称智者,他本是以机智聪明名震天下武林,要把普通人变成呆笨尚且不易,何况是沈神通?   “你们大家都不必这么样目瞪口呆。”陶正直又说道:“沈神通如果不是每每在紧要关头变成傻瓜,我陶正直就算有十条命也活不了。不久以前,我还在天津死牢中看见他,他没有向我出手,因为他把何同的性命看得比我重要,你们想想看他是不是傻瓜呢?”   照陶正直的讲法,那沈神通的确是愚蠢,至少是在那段时间做了傻瓜。因为如果沈神通不放过陶正直,当机立断地杀了他(假如可能的话),则现在起码马玉仪不会有难,徐奔也不必送了性命。   然而这个结论莫说马玉仪、刘双痕等人,甚至连吕夫人也觉得不能接受。不管有多少真凭实据摆在眼前,但如果沈神通会随时被陶正直弄得变成傻瓜,那么世上之人一定全都是白痴了。   刘双痕白如冠王的脸上现出好几条皱纹,朗若寒星的双眸中也充满迷茫疑惑光芒。不过他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地道:“陶正直,这话若是出于别人口中,我根本懒得听下去,但你却大大不同,你的确有惊世骇俗的才智,也有扭转乾坤的力量。”   陶正直欣然笑道:“好说了,而我最高兴的是,刘兄弟你是第一个这样夸赞推许我的人。”   刘双痕道:“这叫做知音所稀,古今才人总是因此悲嗟。不过我们先别讨论这些闲话,我听说你的武功很博杂,竟是兼数家之长,所以在这方面,我希望先证实一件事。”   陶正直疑道:“什么事?”   刘双痕道:“假如你的武功只不过擅长逃遁,则你能逃过‘猛将’朱镇以及司马无影两人的刀剑,仍然合情合理,正如你也知道,很少人拔出兵刃时首先想到防备对方逃走的,你说是也不是?”   “这是实情,可是你想证实什么我仍然没有听懂。”   “我只想知道你武功造诣究竟如何?唉,其实我已见过你施展身手,你诛杀黑夜神社那些高手时的威风,我真是佩服死了,只不过你夹杂的手段太多,所以我仍然估不透你真正武功造诣到了何等地步。”   陶正直摇头说道:“我不想跟你动刀子。”   “我也不想。”刘双痕答得很快,“所以是她们,而不是我。”   他后面这句话根本无人听得见,只因一阵奇异却悦耳的声响,已经弥漫全厅,原来是崔家双姝忽然一齐出手。由于她们手中的兵刃都是紫光艳艳夺目的玉箫,而紫玉箫挥动时带出阵阵谐和悦耳声响,所以淹没了刘双痕的话声。   崔家双姝的紫玉箫一出手就幻现出千百道紫光艳影,她们的轻功也殊有风致,一前一后飞落陶正直身边之时,虽是迅疾无比,却予人袅袅娜娜风姿绰约之感,一点也不匆邃急迫。   “剑刘箫崔”两大武林世家享誉百载之久,自然不是嘴巴讲讲或者吹吹牛皮就可以的。   现在只要瞧瞧这两个艳丽如花,面貌肖似的美女所施展的萧法,谁也没有法子敢不衷心佩服。假如是她们攻击的对象,当然没有兴趣“佩服”,但心中叫苦连天,却是一定免不了的。   任何人看见陶正直的表情,相信都可以看得出,他心里正震天价地叫苦。   虽然陶正直的剑法精妙严密得大有泼水不透之势,可是崔家双姝两支紫玉箫极是作怪,一个从正面黏黏缠缠攻势连绵不断,另一个是后面堵住,招式宛如春蚕吐丝,七荤八扯,简直好像要把陶正直当作蚕蛹,而崔家姊妹则是织茧的人。   由于崔家双姝艳若春霞,体态枭娜,所以这种粘粘软软情意绵绵的招式,不但悦耳好看,甚至足以令人心醉神摇。   假如陶正直竟已为之目眩神摇,心中迷醉,那么他只须剑招稍稍松懈,让任何一枝紫玉萧点中身上穴道而躺下,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   但陶正直一点也没有迷醉,他甚至还能够运功封住听觉,不让那阵阵柔靡怨慕、回肠荡气的箫声(其实是玉箫挥舞时的声音)分散精神,不让萧声瓦解了斗志。   不过这么一来他的确很辛苦很吃力,因为崔家姊妹虽然不是练就联手合击招式,可是她们却是孪生姊妹,心意相通,所以根本等于是同一个人出手。而事实上却有两个形体两支紫玉箫向陶正直身上各处脉穴招呼,试问陶正直如何能不大叫吃不消?如何能不叫苦连天?   马玉仪只不过是旁观者,同时又是女性,照理说崔家双姝的奇异武功不能影响她才是,然而事实上,她却是首先露出如痴似醉神情的人。   她在如泣如诉、缠绵悱恻,又宛似空山灵雨的箫韵中,仿佛看见自己还是诗样情怀少女年华的光景。又仿佛回到大江边美丽恬静那幢房屋,有丈夫的笑容,也有儿子的笑声……   那崔家双姝忽动忽静的艳影,也使她迷迷茫茫,好像精魄竟要脱离尘世而越空飞去。   刘双痕忽然伸出左手,毫无忌惮地搂住马玉仪纤腰,还搂抱得很紧很贴。   吕夫人明眸一转已看清楚,立刻露出嫉妒的表情,道:“原来你跟她关系很密切,所以你赶来救她。”   她乃是出身小幻天家派高手,所以崔家双姝这种能迷惑心神的奇门武功,对她全无威胁。   这时崔家姊妹每个人都已攻出七十余招,表面上她们的箫招黏缠连绵,毫不痛快,但其实她们出手时有快有慢。慢时候不必形容,快的时候则却也如天风疾雨,绝对不比任何家派的快刀、快剑逊色。   刘双痕答话时,也是崔家双姝突然展开一轮快攻之际。   刘双痕说道:“吕夫人,请你准备,我也要出手了。”   吕大人讶道:“为什么?而且为什么是现在?”她的确极之迷惑不解,因为她一直暗暗以小幻天秘传媚功笼罩着刘双痕。她自然知道自己有多少力量,而以她观测刘双痕纵然不至于跪倒石榴裙下,也决计不会对她生出敌意,不会对她采取行动。   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刘双痕不理睬她而搂住马玉仪(真正用意是使她恢复清醒神智),这还不说,居然宣布要向她动手,而且是在陶正直与崔家双姝战况正在胜负未分之时,莫非他认为陶正直必败,所以已经不必替崔家姊妹掠阵?   “我不明白,一点不明白。”吕夫人喃喃自语:“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你喜欢女人,如果你好色,你不应该不理睬我,不应该视我如无物。但若说你不要女人,你却抱住朋友的美妾,还抱得那么紧,那么亲热?”   她刚刚把这几句话说完,刘双痕“锵”一声掣出长剑,而马玉仪娇美可人的身于,也从他身边移到后面墙角。   这时马玉仪得到刘双痕秘传内功手法暗助,神智已恢复清明。何况由于陶正直忽然像一块木头似的跌倒,因此崔家双姝两支紫玉萧一齐停歇中止了任何动作。她们双萧不动,异声立消,所以马玉仪也就不至于再陷人迷惘之境。   马玉仪的情况似乎很好,也很安全,但吕夫人的情况却大大相反。   只因刘双痕长剑一出鞘,便潇潇洒洒幻化为八道耀眼精虹,罩射吕夫人全身八处要害大穴。他的剑要震荡出八道光影,又要攻击对方要穴,动作当然迅疾得有如电光火石。   但偏偏他看起来正如刚才所形容,硬是潇潇洒洒,而绝不是急急忙忙,只不过被他这一记“逍遥八表”剑招笼罩着的吕夫人,不但没有丝毫逍遥感觉,还被剑光灼热得五内如焚,芳心大乱。   她一个筋斗向左边翻出,但身在半空,已被左面光华闪掣的剑式迫得不能不改变方向。   只见她纤细雪白宛如水蛇的腰身一颤,身子呼一声向上升起两尺。   假如此地还有其他男性旁观者,而他们又可能不必担心吕夫人胜败生死的话,他们一定会被她肉体夸张美好的曲线,以及眩人眼目的乳波臀浪迷醉得丢了魂魄。当然他们也决不知道这正是小幻天家派最著名的“布施色相”媚功,这种奇功秘功,融合在武功任何招式里施展出来,的确是有强大绝伦的力量。   那边厢陶正直身子贴地无声无息滑开三尺,这一着不用说也可以知道必是当世罕见罕闻奇功绝艺的一种。因为他虽然霎时已移开三尺之远,但崔家双姝却直到他站起时才发现,换言之,当他移动时,竟然能够令人完全没有感觉。   陶正直似乎并不如何畏惧崔家姊妹双箫,因为他在躲避两支紫玉箫夹攻之前的刹那间,心中想的却是刘双痕。内容是:刘兄弟以对吕夫人的绝世媚功好像全然无动于衷?莫非他跟我一样,根本对女人没有一点兴趣?   他不但能够想到别的事情,而不是集中全力应付箫招,而且还能够像鬼魅一样消失于崔家双姝眼前,那是他忽然以快得难以形容身法飞出厅外。   崔家双姝这一仗真是打得大有迷迷茫茫,糊里糊涂之感。可是她们目下却没有时间检讨或后悔,因为那边厢吕夫人丰满得令人垂涎的白皙肉体往上升起两尺之后,紧接着一定非有后续动作不可。故此崔家双姝现在却也只好先看完了,才有空考虑陶正直的问题了。   吕夫人果然没有使任何观众失望,她在那么奇异的凶险的以及困难的情势下,白皙的娇躯在空气中却好像在床垫上滚动一样,一下子横滚七步之远。   她终于落在地上,不但站得很好,而且不得不承认姿势甚是美妙悦目,就像一些第一流的时装模特儿一样,虽然故意以匆遽动作步法在台上走动,但蓦然停止时,静止的姿态却特别动人。   刘双痕的声音一向温文有礼,但现在却好像走到另一个极端,至少吕夫人感觉得到有绝不留情的杀气。她听见他说道:“你千方百计想试试刘家的大自然剑法,现在希望你已经满意,也希望你不要再试。”   吕夫人自然不敢再试,因为她站的姿式虽然美观兼又诱惑,可是刘双痕离她太近,反而大概看不见她姿势的妙处。况且他的锋利长剑轻轻顶住她右助要害,剑尖已经微微刺人嫩白肌肉,使她感到少许疼痛。   “我可以死心可以不再试了,但我有什么好处?”   “你当然有好处,最低限度你还可以在你花样年华里,继续欣赏享受锦绣河山,我相信你一定很同意我的看法。”   “是的,我同意。”她回答得很快,面上泛起苦笑,但虽是苦笑,却仍然冶艳迷人。   任何人若是独门拿手绝技,尽数施展之后,仍然对敌人无可奈何,更甚的是敌人的长剑已经顶住肋下要害,在这等恶劣情势之下,能够保存性命是喜出望外,自是谢天谢地的事了。   所以吕夫人再也不敢妄动,也不敢罗嗦。说也奇怪,她那个近乎赤裸极诱惑的白皙肉体,这刻忽然失去光彩惑力,正如橱窗内的模特儿,不管怎么漂亮,总是缺乏令人心旌摇荡的诱惑力。   刘双痕一掌拍落吕夫人背心大穴之时,崔家姊妹一齐叫道:“大哥,陶正直跑掉啦!”   吕夫人吃了一掌,只连续咳了六七声便停止,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事,但她自己却知道,陶正直刚才以玄门无上精纯内功帮助她恢复了的真气,现在又完全涣散,这意思就是说,她又再度失去全身武功。   刘双痕笑着安慰崔家双妹,道:“不要紧,就算连我也一齐出手,也拦阻不住他,所以我第一个目标是这个妖女。”   “难道你还有下一个目标?”   话声是从厅门外传进来,这个口音谁也不会忘记,因为说话之人就是陶正直。   步声传来人影随现,这个逃走了的陶正直居然又出现,他不但昂首阔步走入来,而且手中还揪住一个人衣服的后领,像拖狗一样拖着一个人进来。   厅外忽然也传来惊叫喧哗声,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口音,是李政的妻子贞烈夫人的声音。   陶正直一面人厅,一面笑道:“他们发现得太迟了,但我只希望这个家伙的身份,能够帮我度过劫难。”   他的声音、神态、动作都极之从容轻松,可是事实上却快得难以形容,只那么一眨眼间,他已经把手中那个人推到墙角使他直挺挺站立,又从墙上拉出一根金色细丝勒住颈子,另一端系接在对角墙上,一根钉子上。这样他就算放手,那人亦不会倒下,因为他颈子上有一条金色丝线拦住。   话说时罗嗦,其实陶正直一下子就已用七根金丝线拦勒那人胸腹肚腿等处,使人觉得那人简直被蛛网封在墙角,不但不会倒下不能逃走,看来甚至连挣动一下也很不容易。   “这是干什么?”刘双痕问:“以你武功之高,难道一定要使你这等手段而不敢面面相对决一死战?”   马玉仪尖叫道:“哪是李政,刘双痕,你一定要救救他。”   李政本是夫妇同行,他们俱是大牧场精选铁骑之列,怪不得他被抓去及那贞烈夫人叫声那么尖锐、惶急。   “我知道他是谁。”陶正直笑得可恶,但仍很好看,“任何人看在他妻子份上,决不能不软化让步。”   李政的娘子倏然出现在大厅门口,头巾已掉落,所以头发披垂而回复女人面目,当然她面色非常激动可怕,而且更可怕的是她手中拉得满满地强弓大箭,对准陶正直。   “放了他,”她大叫道:“否则我射死你这个臭贼。”   陶正直摊开双手笑道:“别那么凶,请冷静一点儿,冷静只会对大家都有好处,决不会有害处。”   刘双痕也接口道:“对,李大嫂不可冲动,李大哥目前还没有生命危险。”   陶正直呵呵笑道:“但如果她一冲动射出劲箭,这个李大哥就不保险,照我看法很可能没有射中我反面忽然射穿了李大哥肚子,那时才好笑哪,哈……哈……”   李政娘子一时呆住,她当然知道武功中有这等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精妙手法。陶正直是否精擅这等秘艺不得而知,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拿丈夫的性命去试验为妙。   她终于卸弦垂弓,不敢造次,其他门窗外对准陶正直五张强弓也莫不如此。   陶正直又道:“我老早就听说过扬州花月楼的“多情箫”是当世奇功,神妙无双,刚才领教之下,果然名不虚传。”   崔怜月嗔声道:“你讲话最好别摇头摆脑,真讨厌。”   “你错了,崔姑娘,你大大的错了。”陶正直的头摇摆晃荡得更厉害:“古今天下读书人如果吟诵好文章、好诗词之时,未有不摇头摆脑者也。现在我讲述的是这么精彩的故事,岂可呆头呆脑有如木石乎哉?”   “我才不管你像什么东西。”崔怜月恨恨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陶正直道:“我只不过想告诉李政娘子,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姊妹施展出‘多情箫’奇功绝艺,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够一下子就抓住李政。”   崔家“多情箫”的奇异威力已可以从早先马玉仪情况看得出来,所以陶正直的确没有乱讲,李政之所以被他手到擒来,无疑是因为心神受到古怪箫声所制。   姐姐崔怜花道:“还要你告诉我们?我们自己难道不知道?”她这时才转眼望向李政娘子,声音中大有歉意:“但只有武功招式我们可以控制,我们要点陶正直巨阙穴,绝对不会点到李政大哥的紫宫穴,然而声音却不同了,我们非常抱歉,但我们相信李大嫂你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李政娘子叹气道:“我明白,我绝不会怪到你们头上。”   她与李政结婚十多年来,出生入死,经历过无数患难,已算得上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物,像现在的情形她能怪谁呢?当然,不能怪罪崔家双姝,故此她唯有叹气,必要时也只好认命了。   陶正直笑容有增无减,道:“刘兄弟,真想不到你的才智和剑术一样高妙,不过你可不可以客气一点忍让一下?因为我想斗的是沈神通,而不是你。”   刘双痕根本不假思索便应道:“我当然不跟你作对,你莫非还不知道我们赶来此地,就首先制住妖女的主意都是沈神通出的?”   陶正直大惊之色居然掩饰不住,连言语也不流畅呐呐道:“都是他的主意?”   “沈神通的主意没错。”刘双痕又强调一次,道:“否则我怎知第一步如何?第二步如何?照我的想法,上上之策就是集中全力对付你,你若是落败伤亡,一切问题都消失了。但为何沈神通不此之图,反而要我倾尽全力瓦解吕夫人那妖女的战斗力量?难道那妖女若是安然无恙,竟会发挥出比你更大威力不成?”   陶正直居然也不必想就连连点头,道:“她当然可以,你一定忘了她是小幻天家派嫡传高手,唉,如果不是她运气不好,碰上刘兄你的话,老实说只凭她一个人,就可以把此地内内外外连男带女一齐制服擒下,当然这过程中我也得帮帮她的忙,但无论如何,那时候她是主角而不是我。”   小幻天家派在江湖上声名虽然不响亮、不轰动,可是像刘双痕、崔家双姝等出身于武林世家的高手,当然知道厉害,换言之,陶正直的话至少不算吹牛吓唬人。   但世上却往往有不少人深信自己贞烈气节或者正直性格,可以不怕邪怪妖异之事,像外号“贞烈夫人”的李政娘子就是这类人之一。   她厉声喝道:“我不信这一套,那个妖女岂能连我都迷得住?”   陶正直笑笑应道:“你有权不相信,不过你可别忘记一个事实,那就是连花月楼的‘多情箫’箫声(不是吹奏,只是挥舞时的声响),你们都受不了,全都为之如痴如醉,试问‘小幻天’神奇媚功谁还能受得?”   李政娘子纵然仍不信服,但在理论上,她却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话,只好愤愤紧闭嘴巴。   刘双痕道:“刚才你问我是不是还有下一个目标,现在我回答你好不好?”   “当然好,”陶正直说时还用手指指住自己鼻尖:“是不是我?”   “对,我们现在全力对付你了。”   “很好,以你的‘大自然剑’,加上‘多情箫’,毫无疑问足以跟我决一死战,何况厅外还有几把可怕的强弓。”   刘双痕耸耸肩头,微笑道:“照你这样分析,我应该赶紧动手才是,但我为何没有动手?还跟你在讲东讲西,好像闲得很无聊的样子?”   他问得很有趣,试想谁会将这种问题,反而向敌人请教呢?   陶正直却不表示诧异,并且还回答他的问题:“那自然是由于李政之故,你们有没有听过‘投鼠忌器’的故事?”   他问的是崔家双姝,不过她们却不理睬他,甚至还把眼睛移开不去看他。   刘双痕道:“这就是症结所在了,你已杀害了徐奔,跟大牧场的仇已结得够深,何必又多拖一个人落水?话说回来,假如你独力不能对付我们这些人,也没有话说。但你分明有足够能力,至少你脱身逃走毫无困难。所以讲来讲去,我仍然是想知道你为何拖李政落水。”   陶正直仰天哂笑一声,想了一下才道:“你可能当真不了解,但沈神通一定晓得。他绝对知道如果我救助了吕夫人,由于耗费不少真元内力,武功登时大打折扣,故此当你全力赶紧收拾吕夫人之时,我也就找到机会抓住李政作为人质。”   事情好像很简单,只不过经过相当曲折而又紧凑,所以让人眼花绽乱而已。   但是不是这么简单?那陶正直当真因真元内力,一时恢复不过来,所以觑空觅隙抓住李政作为人质?   实情是否如此暂且不管,反正陶正直此人心计深沉,古怪花样极多,谁也不敢自信一定能看穿能测透他。   刘双痕好像已不想讨论这件事,所以不再追问,话题也立刻转到人质身上,他说:“陶正直,你别伤害李政,我们也放了吕夫人。”   陶正直答非所问:“刘兄弟,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会抓你作人质,也不会伤害你,但对别人我就绝不会忌惮怜惜了。”   他眼睛却是瞧着崔姊妹,显然所谓“别人”就是她们两个。   刘双痕笑一下,道:“你明知我极之关心她们,你是不是利用她们威胁我?”   “正是此意。”陶正直连连点头道:“这是你和我之间,能维持和平,不伤感情的唯一办法。”   刘双痕不再驳诘这件事,说道:“我还是要旧话重提,我放吕夫人,你也放了李政如何?”   吕夫人叫道:“陶正直,救救我,我愿意做你的奴婢。”   可惜她声音已失去荡人心魄之娇媚魅力,这一点自然与她真气涣散失去武功有关。   陶正直道:“我不干,你我之间既无恩,亦无爱,故此我只有互相利用价值,可是你现在已失去一切条件,你对我已全无价值,我把你这个废物换回来干吗?”   话很残忍冷酷,却也是实情。   人类绝大部分的活动,都是建筑于互相利用价值之基础上,讲可怕一点,甚至连父母与儿女之间亦有这种现象,儿女如果身、心两方面都能自行生长成熟的话,大概就不必有父母了。   已经没有人需要诘问陶正直,刚才何以肯帮忙吕夫人,这个疑问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徐奔已死,大牧场力量(目前来说)已被击垮,所以吕夫人已没有利用价值。   陶正直又道:“刘兄弟,请问沈神通嘱咐你第二步应该怎样做呢?”   刘双痕沉默了老大一会儿功夫,才道:“他没有说。”   陶正直眼中露出疑色:“他为何不说呢?”   刘双痕道:“因为,他根本连第一步应该如何,也没有对我说,他只告诉过我几句话。”   陶正直一时大感震撼,只因为他忽然发现世上多了一个足以颉颃的对手,而这个对手却正站在他眼前。   他仍然问道:“沈神通对你说过什么话?”   “沈神通说,目下局势既复杂,又千变万化,一时不能分析得清楚,所以你自己看着办,第一步怎样做,第二步怎样做,你自己决定好了。”   照他这样说法,沈神通的确讲过“第一”步,“第二步”这些话,所以他当初没有对陶正直说假话,只不过有内容的步骤跟没有内容的步骤,那就相差不可以里计了。   总之,如果刘双痕由到达现身直到现在,一切行动俱是他领导的话,则刘双痕脑筋之佳,反应之快,只怕也已不逊于沈神通。   陶正直面色比泥土还难看,声音也很干涩:“我一向以为脸孔跟脑筋总是配不起来,越漂亮脸孔,脑筋越像木头石头,所以我一点都不提防你。”   “跟你谈话真是有趣极了,唉,我以前想法也和你一样。”   陶正直的声音仍然不像平时悦耳:“好吧,就算我不知道你第二步该怎样做,但你总该知道我应该怎样做吧?”   “我也不知道,这是老实话。”刘双痕说道:“假如你宁可听假话而不听老实话,我大概会继续劝你放了李政,把吕夫人换回去。”   李政娘子面色一时变得雪白,眼中露出内心深处的疑惧。   以她的立场自是李政性命为重,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只要能救回李政就行了。可是听刘双痕口气,却好像不把李政的危险当一回事,这叫她如何能不为之脸色发白?   陶正直皱起眉头,很不以为然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多么伤李政娘子的心?”   刘双痕微笑道:“难道为了不伤她的心,你就肯答应交换人质的条件么?”   陶正直道:“你为何不试一试?”   李政娘子声音甚是嘶哑,大概是惊惧紧张过度之故,她跟着说:“是呀,刘公子,你可以试一试呀,我……我还可以筹出一千两黄金。”   刘双痕面上微笑忽然消失,因为局势已变成好像是他不想救李政性命,甚至好像是他从中作梗,但事实上是不是这样的呢?   事实上当然不是,根本他正在殚精竭智极力想教李政。任谁也懂得一个简单原则,那就是越想得到的东西,表面上越须装出漫不经心、毫不在乎,这样才可以谈得拢甚至杀低对方的价钱。   所以这件事李政娘子确实不应该插嘴,不应该参加,然而揆诸事实却又怪她不得,因为李政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别人。   虽然怪她不得,但刘双痕心里已经很不舒服,故此微笑也消失,他冷冷地道:“李大嫂,究竟是谁抓住李政?是谁使李政有生命之险?是我还是陶正直?”   李政娘子道:“可是你却不肯跟他谈谈条件。”   谈谈条件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就算谈不拢,亦没有什么损失,主持谈判的人又不会因此而少了一块肉。   因此连崔怜花也用同情眼光瞧瞧李政娘子,又用不同意的面色对着刘双痕,说道:“李大嫂说得对,谈一谈有什么关系呢?”   但刘双痕忽然露出的啼笑皆非表情,使任何人都明白他一定另有苦衷,这一点连李政娘子也明白了。   因此她们都极力挤出含有歉疚意思的苦笑。   这时她们听见刘双痕向陶正直说道:“陶正直,你赢了。”   陶正直迅即恢复平常神态,不再是那种可怜兮兮、无路可走的样子,他笑道:“刘双痕,我跟你打赌,这些女人们没有一个上过菜市场,你敢不敢赌?”   “我不敢,她们如果上过菜市场,当然懂得怎样争斤论两地讨价还价,也懂得装出并不想买的姿态,但事至如今好像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不妨把条件说出来,如果你有的话。”   “你的确很聪明,我没有什么条件可说。”   李政娘子虽然心里还塞满浓浓歉意,但仍然忍不住地问道:“刘公子,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非杀死我那当家的不可?”   “不,你放一百个心,他绝对不想杀害李政。”刘双痕说道:“因为我们完全没有谈判的资格,所以他懒得多讲,他反正胜券在握,大可以捉弄我们一下。”   “你确实是聪明人。”陶正直又赞他一次,“本来你们还有少许谈判资格,因为你和崔家姊妹大可以不管李政死活跟我一决死战。我当然不想发生刀来剑往这类危险的事,所以我或许会软化一些,换言之,你们越不在乎李政安危生死,我就越会让步,可惜那些女人掀了你的底牌,哈哈……哈哈……”   李政娘子、崔家姊妹被他这番话刺激得痛苦不堪,另一方面,由于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这两个男人究竟有何意图?为何都没有触及问题核心?为何全无具体意见提出?所以她们又为之烦恼头痛之极。   她们过后也许不再记得现在对男性佩服之情,但此时她们却的确感到男性当真是高一等的生物,她们也强烈感到女性好像不大适宜这种充满险恶风波生涯,她们似乎更适宜于平稳、安定的生活。   至于日后她们肯不肯让自己归于平谈?让自己回到厨房?谁也不得而知。只因人生是如此变幻无常,命运是如此离奇莫测,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陶正直又仰天长笑数声,说道:“我要走了,你有何打算,是情词恳切地挽留我?抑是企图使用武力?不过据我看法,你可能恭送我扬长而去,对不对?”   刘双痕立刻道:“对,因为我们认为赶快施救李政,比找你麻烦重要。”   陶正直笑容未敛,施施然向厅门行去,他只走出三步,李政娘子已如一缕轻烟飞过去落在墙角李政身前。   陶正直冷声音恰好“钻“她”入她耳朵,由于他的话声坚凝强劲,有如锥子一般,所以别人就算不想听亦办不到。   那股钻入众人耳中的声音说:“李政可以不死,假如你们小心一点的话。”   李政娘子登时有如泥雕木塑,动也不敢动。   刘双痕大声道:“外面大牧场的朋友们,别拦阻陶正直。”   五把拉满劲弦搭着硬箭的强弓有四把立刻垂下,但其中之一已经出手。   弦声一响,前后两支长箭挟着劲烈破空声,已射到陶正直咽喉和小腹两处要害。弓弦其实一共两响,只因发前者连珠手法,已臻精妙之境,快得间不容发,所以听起来好像只有一响。   陶正直右手按剑没有任何动作,只用左手挥拂一下,表情和手势都显示出漫不在意的味道,就像我们随手赶开讨厌的苍蝇一样。   但如果我们用赶苍蝇的手势对付两支急劲长箭,后果自是不问可知,所以那两支劲疾长箭忽然变成树枝一样掉落地上之时,大牧场其余的铁骑们(也是箭道高手)登时明白何以刘双痕不让他们出手之故了。   发箭的那个铁骑姓杭名吉,此人性情暴烈,武功高强,现在也只有他不管刘双痕的暗示,兀自发难扑截。   这杭吉肩宽膀阔,甚是高大,他宛如巨鹰般由屋顶冲泻落地,强壮的身形带出劲急风声。   陶正直感到好像被一堵石墙挡住去路,所以没有法子不停住脚步,面上微露讶色,大概是奇怪何以还有人胆敢拦阻。   不过他第一眼瞧的不是杭吉的面孔,而是杭吉握刀的手,第二眼才看他的人。   杭吉嗔目厉声喝道:“老子姓杭名吉,小兔崽子好好记住,可别忘了。”   陶正直讶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为何要记住你?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我是你老子。”杭吉跟着还骂了一句三字经,接着道:“老子是怕你见到阎王爷,竟说不出斩下你狗头的人是谁。”   “啊,原来如此,谢谢你的好意。”陶正直话声表情连一丝火气都没有。   刘双痕声音传出厅外:“杭大哥,别拦住陶兄去路,咱们还有要紧事商量。”   但杭吉仿如不闻,明晃晃大刀斜斜竖起,他这姿势的意图是如此明显,就算不懂得武功,叫不出招式名称的人,也敢担保杭吉已经决心要出刀砍劈陶正直。   刹那间,四下忽然静寂得连绣花针掉落地上也听得见,这是因为杭吉既已决意拼命,便绝对不可再跟他说话,也不可以再劝他,以免他心神分散,反而惨死。   杭吉拼命之心显然谁也不能挽回,因为他更不搭话,手起刀落,那把寒光耀眼的大刀劲斩陶正直颈子,看来他的确一心一意想斩下陶正直的脑袋。   大牧场余下四铁骑本来都居高临下,这时,个个迅即弯弓搭箭准备帮助杭吉。他们人人身经百战,自是深知虽然单凭几把强弓奈何不了陶正直,但用来扰乱牵制他却极有效的道理。   杭吉第一刀没有斩下陶正直脑袋,但并不气馁失望,假如陶正直的头是这么容易斩下来的,他老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杭吉自是明白此理,所以他毫不停滞紧接着连发三招,登时但见刀光盘绕漫天匝地。   只瞧得刘双痕等人个个心驰神醉目瞪口呆,原来杭吉这三招有刚有柔,有慢有快,每一招都是六刀,三招一共十八刀杀将过去,刀光杀气森厉严密,大有一代名家气势。   这就是令刘双痕为之目瞪口呆之故,谁想得到此大牧场铁骑中竟然潜隐着有这等特殊刀法大家呢?   刘双痕只不过惊讶而已,但陶正直却是既讶又骇,额上冷汗如浆渗出。   在那每一闪都能丧命之刀光卷裹中,陶正直的剑不但也已出鞘,而且也使出一路极之严密、极之悦目好看的剑法。   他每一剑都娇柔如风中垂柳,缠绵如春蚕吐丝,再配上一路奇异步法,居然好像被刚猛雄威大刀的风力所卷起的飞絮游丝一般,飘飘后退。   就在此时,刘双痕的心忽然一紧,同时禁不住叹口气,叹气声相当响亮,所以崔家姊妹、马玉仪、李政娘子等人都听见了。   虽然这些美丽的女人及少女们一时还不明白刘双痕何故叹气,但转眼间,事实已经将答案告诉她们。   原来杭吉一十八刀将陶正直杀得一身冷汗,连退七尺之后,刀势忽然微滞,虽然他接着仍然极之凶猛迅劈疾攻,但正如写字一样,败笔就是败笔,不论你怎样努力弥补都不行了。   何况陶正直绝对不会给他时间不会给他机会补救。   杭吉只不过尽力弥补极迅猛地劈出三刀,第四刀就砍在陶正直剑身上。他刀势虽猛虽劲,却只发出叮一声微响,并且发觉好像劈中又稠又黏的胶浆中,既不受力又抽不回大刀,那种滋味实在难受极了。   不过他其实也没有难过很久,只因陶正直左手已经快得几乎看不见地在他胸口印了一下,而杭吉便已马上全身麻木,神智也忽然失去,变成跟枯木腐草同一类的东西。   枯木腐草亦即是生物的尸体,总之就是失去生命断绝了生机的意思。   陶正直提脚跨过杭吉尸体时,连望都不望尸体一眼,好像那只是一堆砖头泥土之类的东西,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刚刚被他杀死的人。   不过他脚步还是停下来,因为刘双痕提高声音地问话送人他耳中。   刘双痕问道:“陶正直你何以一出手就用武当太极剑为主,以湖水剑派春蚕七缚为辅,以对抗杭大哥的“怒刀”?你好像预先知道他的刀法路数,因此能够使出最恰当剑法应付,你怎能预先知道的?”   大牧场四铁骑居高临下的弓箭已经没有扰乱机会,所以都垂下了,他们会不会一齐扑攻陶正直现在尚未可知。但刘双痕涉及上乘隐秘武功的问话,却足以使任何练过武功,具有相当成就的人为之聆听。   大概这就是刘双痕发问的用意吧?   陶正直只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应道:“我第一眼看杭吉的手,从他手腕以及握刀的指法就知道应该怎样应付了。不过老实说,这一门观测武功的学问就远远比不上沈神通,假如你还有疑问,将来不妨向他请教。”   刘双痕立刻接口道:“你为何忽然提起沈神通?你不满意你自己?你刚才那一路缥缈飞逸的神奇步法是谁传授你的?”   “你为何不问我拂箭的手法?你有没有觉得问题提得太多了一点?”   “不,我认得拂箭手法,只认不出你的神奇步法,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讲话?”   “恰恰相反,我很愿意跟你聊聊,但目前你仍然视我为敌,所以少讲几句对我一定没有害处,哦,对了,我可以告诉你,那一路步法,是神女官的绝技“巫山云雨”。”   刘双痕听见自己叹气的声音,他甚至猜想假如沈神通在此也很可能会像他一样叹气。   试想武当派正宗内家太极剑已经是多么难得多么难学的绝技,但陶正直居然还可以把湖水剑派的绝艺“春蚕七缚”夹杂于太极剑中施展。这还不说,他竟又可以同时使出神女宫“巫山云雨”步法。相传这一路步法乃是神仙传授,陶正直怎么学得会?为什么“风鬟雨鬓”南飞燕肯传他绝世秘艺?莫非嫌他害人作恶的本领还不够?   此外,由至刚极猛的“嵩阳大九手”,脱胎而成的“忘情手”,外表变成极之轻软阴柔。陶正址正是用这忘情手,当时好像拂赶苍蝇一样,毫不经意地就拂落两支劲急长箭。   刘双痕知道得越多懂得越多,就越不能不不为之叹气,也不能不为沈神通深深担心。   陶正直身形已消失了好一阵,但刘双痕还在发怔还在叹气。   在并不平坦的大路上,沈神通却走得很快。他实在不大喜欢北方太干燥,也太寒冷的秋天。   当李红儿加快脚步连奔带跑追上来之时,他边走边道:“江南天气好得多了,将来你会知道,你一定不想回到北方。”   “我知道,我看见老帮主那种急不可待的样子就知道了。”   老帮主就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司徒拙,他被放逐北方多年,最近全靠沈神通取消禁令,所以他已经可以返回江南故乡了。   只说了两句话,李红儿便又落后了寻丈,难怪她不得不提气奔跑才赶上。   沈神通之所以走得这么快,他的心情谁都了解也都很同情,李红儿自不例外。   他们很快就踏人镇甸,这个镇就是候桥镇。他们不必很费时间就到达马玉仪住的地方,那是因为沈神通老早勘踏过此镇,同时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他租下的。   还散布在屋顶上的大牧场铁骑们看见沈神通赶到,他们自然绝对不会拦阻,但居然个个都不作声,不告诉屋里的人。   所以当马玉仪看见沈神通的面孔,简直呆住了,沈神通没有呆,不过他眼光却集中在马玉仪面上,所以既没有瞧看别人一眼,亦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事实上刘双痕已经用手势示意,所以崔家双姝一个揪住吕夫人,一个拉住李政娘子,连同随后跟入的李红儿,都避到厢房去了。   沈神通伸出双手,坚稳地搭住爱妻双肩。   有力的手掌以及温暖,使马玉仪从迷迷惘惘中忽然回到现实,她美眸中虽然涌出泪水,但嘴边却泛起笑意。   现在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梦中。   无穷尽的噩梦劫难以及种种羞耻凌辱,蓦然都消失,都不存在了。   那是因为沈神通眼睛已告诉她——忘记命运旅途中的灾难和不幸。   马玉仪轻轻叹息:“你一定会坚持分担我的痛苦,就算我不肯也不行,因为你是非常固执的男人,也是最可爱的丈夫。”   “我是的。”   “所以我决定忘记决定丢开了以往所受的痛苦。”   “你是个很体贴丈夫的妻子,我好想念你。”   沈神通拥抱了她一下,又道:“我们亲热的时间还多,所以我要先处理一些事情。”   马玉仪用白皙柔滑的掌背替沈神通拭去眼边一些水份,那可能是汗水,但也可能是泪水。   他们劫后重逢的场面,便这样并不如戏剧性地结束,而另一些场面则继续展开。   陶正直觉得自己很像某一种动物——鼹鼠。   这是因为他整个人连头带脚都埋在泥土里面之故,但当然不是被别人埋的。   世上有千万种动物,每一种动物都有特长或奇特的生存方式。   例如鸟类中的大杜鹃,永远不自营鸟巢,也不孵蛋,只把蛋生在别的鸟巢中,连娇小的雏鸟,体积比初孵出的大杜鹃雏儿还小,却还是傻呼呼的替人家喂养。   又例如中南美洲的箭毒蛙,除四肢之外全身鲜红刺目,任何动物都很难看不见它。箭毒蛙这身装扮正是唯恐人家看不见它,因为它皮腺分泌的是世上最毒的毒液,当然那些食肉动物都知道这一点,所以箭毒蛙必须穿上十分鲜艳刺眼的衣服,才反而不会被一些糊涂家伙吞下肚子。   鼹鼠跟箭毒蛙大大不同,它以强有力粗大前肢挖掘地洞,躲在里面,不但阴凉安全,而且还顺便可以吃几条美味的蚯蚓等等。   陶正直可比鼹鼠还高明得多,因为鼹鼠的洞口掩蔽得远远不及他巧妙,而且他不会预先在不同地方掘许多洞,以便随时随地可以躲起来,也就是可以随时随地消失踪迹之意。   他跟鼹鼠最重要的不同之点,老实说却是在于陶正直挖地洞时,就算看见一百条蚯蚓,也绝对不会引起食欲而吞下肚子。   他从细细缝隙小心看着阳光下地面情况,也极之小心用耳朵聆听一切声音。   “世上没有人能找得到陶正直。”   沈神通肯定的语气,使李政娘子登时面容惨淡,眼泪也横溅直射。   她怎能不相信当今公门第一强人的沈神通的判断?沈神通焉会有错?   但她必须找到陶正直,而且要快,如若不然,李政只怕活不过今天了。只不过她没有想深一层,那就是假如能找到了陶正直,可是这个拥有“人面兽心”外号的人,若是兽性大发,坚不帮忙解救,那时又该怎么办?   李政仍然像一块木头,僵立于墙角。   他由咽喉开始,一直到小腹,一共有七道金色细线拦住,使他身躯不至于向前仆跌,当然别人也没有法子能搬他离开墙角。   每一道金线两端都连结在直角的墙上的黑色钉子上,由于李政壮健魁梧,所以每一道金线都勒得很紧,假如李政不是被点了穴道失去神智,看来他只要一动,那金线若不被他绷断,那就一定割破衣服而深深勒人皮肉之内。   李政如果仍然清醒,自是很难一直像僵尸那样动也不动,所以陶正直任他昏迷实在大有深意,这一些是刘双痕早就指出的。   沈神通看了看之后,自己也觉得自己相当残忍地向李政娘子道:“很困难,只怕救他不得,你最好先有输这一场的心理准备。”   李政娘子眼泪扑籁籁直洒衣襟,虽然人生中经常有赢有输,可是这一场她实在输不起,这使她反而忽然觉得好像是在梦中,而不是在真正的残酷的现实中。   刘双痕迅即将陶正直施展过的武功以及经过情形扼要说了,最后才评论道:“这个人简直是魔鬼,我已想不出其他可以形容他的字眼。”   沈神通同意地苦笑一下,陶正直当然是魔鬼,这家伙甚至敢在天下任何牛鬼蛇神都害怕的“中流砥柱”孟知秋眼前搅鬼捣蛋,而且当时还有好几位天下武林高手中的高手在场,陶正直居然不怕,还敢搅鬼,何况目前这等小小场面?   不过陶正直此人与其说他是魔鬼,倒不如认为他是命运之代表更妥。   沈神通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完全平复完全冷静。他不但不可以烦乱,甚至要比平时更加冷静,因为假如他对抗的是命运的使者,他除了全力以赴之外,尚有什么法子?   刘双痕似乎也极之冷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闪耀出智慧光芒。   他轻轻道:“我们是先救人?还是追敌?”   沈神通道:“这两件事本来分不开,只不过是轻重缓急略有不同而已。”   “那么我很希望知道,陶正直这种手法叫什么名堂?”刘双痕问。   “这是‘巧手天机’朱若愚无上绝学之一,称为‘七巧天罗’。七条金线可以利用任何地形任何事物困住敌人,每一条金线的压力一旦固定之后,稍有改变,被困者马上死于非命,据说是忽然会有毒针刺人肌肤之内。因此李政如果忽然清醒的话,他一定会用力挣扎,这时七道金线压力都为之波动改变,因此结果如何我不必描述,总之,我绝不希望他忽然清醒就是了。”   每个听见这些话的人,脑子都像忽然填满了浆糊,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想。   沈神通忽然微笑一下,使沉重气氛轻松开朗了一点。他只向刘双痕道:“假如陶正直真是魔鬼化身,我当然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不对?”   刘双痕也奋然笑道:“对,你说得很对。”   “幸而终究他还是人,只不过比别人卑鄙恶毒而又聪明些而已。”。   “他既然是人,当然就有人的习惯轨迹可资推测追索,你是不是这个意思?”沈神通叹口气又道:“他只不过是人面兽心而已。”   “那七道勒住李政的金线,只怕是并州快剪也剪不断,照这样的情势看来,自然是先尽力找到陶正直最重要。”   “是的。”沈神通点点头。   刘双痕又道:“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错,因为我让陶正直大摇大摆离开。”   沈神通道:“你没有错,我明白你为何这样决定这样做法……”   崔怜花摇摇头说道:“我们一点不明白。”   崔怜月道:“当时我们若是联手合力围攻,陶正直不一定逃得掉。”   刘双痕道:“反过来说,我们也不一定能够收拾他或者困住他,对不对?”   马玉仪居然也插嘴,她的容貌以及声音,虽然都比不上崔家双姝美艳迷人,可是,她却有另一种吸引人的风致味道。   她说:“武功方面我不懂,但我却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李政大哥一定比现在更危险,假如你们合力向陶正直出手的话。”   刘双痕笑得很漂亮,这一特点往往使他的话更具说服力,尤其是女性受到影响更大,他还特地向李政娘子说道:“我就是没有法子忘记这一点,所以,不敢用拼命方式对付陶正直。”   李政娘子连连点头,含有无限感激之意。   刘双痕又道:“何况陶正直想沈神通大哥赶到,我也一样。所以我们好像有了默契,而暂时不必拼命了。”   崔怜花道:“你希望沈大哥赶到,人人都明白,但陶正直也希望他赶到?有没有搞错?   沈大哥赶到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的确想等我赶来此地。”沈神通回答道:“因为陶正直深信‘七巧天罗’天下无人破得,所以要利用李政性命跟我讲和,像这种威迫我低头的机会并不多,他一定要好好利用。”   人人都恍然明白了,这道理本来很简单很明显,假如你是陶正直,虽然本领很多,武功很强,可是你既然一直害不死沉神通,那就不能不反过来考虑沈神通追捕罪犯或仇敌的本领了。   陶正直极可能已感到,若是此生此世,常常要提防一个像沈神通这种人物的大仇人,必定是极为痛苦可怕的事情。   故此他打算和谈,他不想变成沈神通追捕的猎物。   马玉仪替李政娘子发问最关心的问题:“那么沈大哥你怎样决定呢?”   沈神通立刻回答道:“他唯一不知道的是我何以好像很有把握。”   崔怜花、崔怜月两姊妹一齐抓住刘双痕,也齐声叫道:“大哥,你快说,究竟怎么样,沈大哥是不是决定讲和?是不是先保住李政性命再说?”   刘双痕道:“喂,喂,你们女孩子斯文一点好不好?”当然他只不过使气氛不要太紧张而讲讲笑话而已。所以他马上回到正题上:“如果我没有猜错,沈大哥决不轻易讲和,换言之,他决不肯轻易放过陶正直这个魔鬼,你们不防再看看李政身上那七道金线,大家看清楚点。”   每一对眼睛依言做了,可是每对眼睛也都发现那七道金线根本依然如故,并无丝毫变化。   又是崔怜花首先发难,她再揪住刘双痕臂膀用力的摇,问道:“我们都看了,但好像没有谁看得出有什么古怪?”   “应该有人看得出一些道理。”刘双痕坚持己见,“如果没有,那只不过是时机未到,所以这个人暂不作声,暂不透露而已。”   “谁?这人是谁?”问话的人是李政娘子,她当然比任何人都心急。   “是我。”声音有点有气无力,幸而咬字清晰,故此没有人听不清楚:“但我没有把握。假如我出手无功,那时不但李政没命,我自己也立刻会被李夫人斩开十七八载,我不想这样死法,所以我不敢开口。”   说话的是面色苍白的吕夫人,她的冶荡妖艳虽是比从前大大逊色,可是嘴角一丝苦笑,却还是颇使人恻然心动。   “你为何没有把握?”刘双痕问。   “刘双痕问得很对,你既是小幻天家派高手,而小幻天家派开派二百年以来,几种秘传绝艺当中,有一种正是这种机巧禁制之学,你不可能没有精研过此道,我有没有猜错呢?”   吕夫人道:“没有猜错。”   “那么你为何一直不吭一声?”沈神通咄咄质问:“你想等到什么时候?想等到什么时候才肯透露你有这种本领?”   吕夫人答非所问,道:“世上已经很少人知道我小幻天家派之名,更少人知道‘机巧禁制’这门绝艺名称。但这儿不但有人知道,竟然还多达两人,我真是觉得难以置信。”   沈神通徐徐道:“刘双痕出身在武林名门世家,他拥有的资料档案,只怕说出来你也不敢相信。此所以陶正直使出各门派奇功秘艺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尤其是杭吉的‘怒刀’,秘密的程度大概不逊于你小幻天家派,但他仍然可以一口叫出。”   这个解释大概很足以令人信服,所以没有人再提问题。至于他沈神通何以也知道?亦无人再问。相信是因为人人都认为沈神通能够比别人知道多些,乃是很正常的。   吕夫人道:“然而还不止你们两个,那陶正直既然跟随过‘巧手天机’朱若愚,他难道会不知道我小幻天家派这一门秘学?”   现在大家总算有点眉目了,想来那吕夫人不敢自告奋勇之故,大概是恐怕陶正直另有陷阱,就算不是陷阱,总之陶正直也一定已把吕夫人的本事计算在内。   吕夫人又道:“除非你们答应放我走,而且我先声明我不一定成功,但即使我不成功,即使李政死了,你们仍然得放我走,这样我才肯尽力试一试。”   没有人知道应该是怎样决定才好,所以连李政娘子在内,无人作声。   刘双痕静静地望住沈神通,刘双痕对他很有信心,所以等他开口。   沈神通并没有故弄玄虚,并没有故意不作声使大家焦急,他的确正在大动特动脑筋,务求作出最佳决定。   何以决定这种严重问题的责任,总是落在他头上?他终于叹口气,叹气声中包含无尽孤独沉重之意。   任何人有时总不免会有点感慨或牢骚的,沈神通忽然记得自己曾经用这话劝慰过别人,但现在却轮到自己劝慰自己了。   所以他泛起别人不能了解的自嘲的苦笑:“大牧场的朋友们离开此镇之后,一直回到关外。”他终于用清晰坚定的声音说道:“刘双痕、崔家小姐们好像也应该打道回府,不可再在江湖游荡了。”   崔怜花皱起两道眉毛,皱眉人人都会,只不过她却皱得特别好看,这一点使人不明白她有什么诀窍。   她说道:“这是以后的事,沈大哥,我们目前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不必心急,我们一步步来。”   不过他所谓一步步来的方式却与众不同,别人解决事情是由先至后顺着次序,但他显然是反过来办。   沈神通接着说道:“由于你们一心一意回去,不会再与我碰头也不会有任何接触,所以陶正直就算安然逃脱了,大概也不会把你们当作目标,最低限度他不至于将时间气力浪费于你们身上。因为他已不能用你们的安危来威胁我了。”   刘双痕说道:“如果我是陶正直的话,无疑也必定先集中,全力来对付沈大哥你再说。”   沈神通显然是首先解除了再有人质事件的顾虑,假如上述这些人都一直回去,而不再与沈神通联络,则陶正直就算再抓到他们,一时间也对沈神通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们现在虽然找不到陶正直,但他迟早必会出现。”沈神通声音很冷静,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不过等到他自己出现时,那便是意味我们全都束手无策,无法解决李政,所以他现身再出来跟我讲价钱、谈条件。”   李政娘子垂头躬身,说道:“真对不起。”   马玉仪伸手搂住她肩膀,柔声说道:“不必这样,我们谁没有很关心很重要的人呢?”   沈神通徐徐地道:“如果我们有办法把李政从‘七巧天罗’中救出,情况当然又大大不同。”   崔怜月道:“但你又说过谁也找不到陶正直。假如我们能解救李政大哥之难,但那时候陶正直却又不敢现身了,我们怎么办?”   “这种情势仍然对我们有利,至少李政已经不受威胁,我现在要先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吕夫人如何处置?我真正意思是徐奔兄死前有没有透露过他的想法?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的遗志,我一定要尽力为他完成遗志。”   答案只有马玉仪讲得出,她说道:“徐大哥说过,他决定将吕夫人送给东海四贤,他还说这是最好的主意,因为吕夫人这件礼物,可以叫东海四贤替他报复吕惊鸿被害的仇恨。”   她看见沈神通连连点头,不问可知,沈神通知道东海四贤是什么人(其实世上之事,沈神通不知道的大概很少很少)。于是连忙问道:“东海四贤究竟是什么人?又假如吕夫人正是害死吕惊鸿的主凶,他们真有法子履行诺言,替徐大哥报仇么?”   “他们都是很有信用的人。”沈神通说道:“照我看大概履行诺言并不困难。”   他仍然没有讲出东海四贤是哪些人以及是一些怎样子的人。   反而是吕夫人告诉大家,她面色苍白得可怜可怕,尖声叫道:“不,不,沈神通,你怎可把我送给那些疯子?”   原来东海四贤都是疯子,假如吕夫人的话属实,当然谁也会感到震骇恐怖。任何人若是自诩胆大得连疯子也不怕的话,最好先去参观过疯人院才可以夸口。   “我向来不主张任何形式的私刑。”沈神通说道:“但这是徐奔兄的遗志。徐奔兄现在能不能再有其他愿望,同时亦没有可能更改了,所以这件事恐怕就此决定了。”   吕夫人双腿忽然软得有如棉花,因此不能支持体重而瘫坐地上,她还急促地喘气,大有惊怖欲绝之态,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   沈神通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话声一如平时,道:“李政夫人,叫一个人进来,用被子把这女人包裹起来,我自会找人送去东海。”   吕夫人尖声叫道:“不,沈神通,你怎可以这样对我?”   沈神通冷冷地反问道:“我为何不可以这样对你?”   别的人都不敢插嘴,因为人世上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实是有如乱丝,连当事人也可能不尽了解,何况是局外之人。   沈神通又道:“至少吕惊鸿、徐奔以及大牧场一些热血朋友们,还有春风花月楼的几条人命,通通都得算在你们头上。”   “你们”的意思自是包括了金算盘,很可能连金算盘那个一直坐在轿子里的儿子也有份。   “何况另外还有许多未为人知的冤魂?”沈神通声音冷如冰雪。他向来很少流露出内心情绪,所以这回他显然对这个美艳如花,但却是蛇蝎心肠的女人极之痛恨。“老实说你将落在东海四贤手中的命运,已经不可能改变。我现在考虑的只不过是把你就这样送去呢?抑是先毁了你的容颜,例如割下鼻子或什么的。”   每个人到了最后关头时,自然会尽力选择痛苦较少的路,吕夫人亦不例外。   她声音都变成嘶哑了,道:“不不,沈神通、沈夫人,求求你千万别毁我的容颜。”   沈神通大概亦没有毁她的容颜之意,所以他作个手势,马上有两个大牧场铁骑出现,用两张大棉被将这个妖烧冶艳的尤物包裹起来,还用绳索缚好,只让她露出头颅。   沈神通只向刘双痕解释,可能是因为这些话的内容不便对这一些少女及妇道人家说出,但却又不能不让她们晓得。   他说:“她容颜如若无损,东海四贤虽然一样会折磨她,至死方休,但这个过程就跟容颜已毁大不相同了,你也知道男人对漂亮女人总是比较优待些,何况如果她比普通漂亮女人更漂亮的话,受的苦当然少得多了。”   靠近镇口的一段街道由于特别宽阔,所以乍看好像一片专门停车驻马的广场。又由于出入这候桥镇不论向哪一个方向走,都是由这儿开始分岔,所以这片广场中永远都有很多车马以及行人。   广场中出现两辆马车,其一软帘深垂,显然是供人乘坐的,另一辆则四边露光,所以人人都看得见车上载着两具棺材。   这两辆马车落在别人眼中,可能没有特殊意义,但是被陶正直瞧见便大不相同了。   广场四下原本有些树木,不过现在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桠,地上还有不少枯黄树叶,随着寒冷深秋凄风移动。空自发出没有意义,却又能够使人觉得很空虚,很寂寞的低微声响。   木立墙角中,被七道金线勒住的李政,面色又灰又青,看来好像没有了生命。   李政娘子既想摸摸他,却又生怕触动精妙机关,而不敢伸手,那样子表情可怜之极。   马玉仪温柔地拿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道:“别急,现在急也没有用,沈大哥虽然没有说一定能救回李大哥,但他也没有说一定不能,所以你一定要耐心等候。”   一名铁骑在后面道:“对,沈夫人说得对,李大嫂先别慌,一慌就会出事。”   赫赫有名的大牧场执法铁骑原本一十八骑,那时何等威风,但现在连李政也算上,只剩下六人,可说是一败涂地。   沈神通声音一起,所有的人包括刚进来的大牧场四铁骑在内,无不立刻闭嘴,也停止住任何动作,连搔搔头皮摸摸鼻子都不敢。   每一对眼睛都凝注沈神通的嘴巴,急着等听他经过一番深思后的决定。   “马车和棺木既然都准备好,我们要开始行动了。”其实那两辆马车和车上两副棺木,已经在大门口停了好一会儿了。   现在当然不会有人鲁莽无礼插嘴,所以沈神通在寂静中徐徐环视每个人一眼,便又说道:“两副棺木其一装殓徐奔兄,另一副是杭吉兄的,这两具灵枢自然要用一辆车子载返关外,至于另一辆车子,则是李政夫妇乘坐顺便也替我把吕姓的妖女运走,我会另外派人在路上将她转送去东海。”   他的口气好像已经把李政救出,已经救出了“七巧天罗”一样,但事实上李政情况并无改变,他仍然像一根木头竖立于墙角。   马玉仪知道此时此地只有自己最适合担任大家的发言人,所以她柔声发问道:“沈哥,那李大哥现在好像还没有办法上车,你倒是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呢?”   沈神通也微微而笑,不过他的笑容显然有点沉重的意味:“我不会忘记这一点,只不过我要告诉大家,特别是告诉李政夫妇,李政无论是死是活,都要乘搭那辆马车离开,如果他吉人天相幸而无恙,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们一直返回关外就是。”   大厅内沉寂了一阵,终于还是沈神通开口道:“假如李政兄弟已遭不幸,你们仍然出关返回大牧场,你们当然可以复仇,但必须先回去一趟,准备好了才可以入关报仇。”   李政娘子听了真不知道应该恐惧的好?还是悲伤的好?   “不但你们一直返回关外,还有刘双痕他们也一直返回扬州,这理由刚才已说过,那就是我可以没有顾忌,可以放手对付陶正直,尤其是最重要的是现在,你们务须以不悲不喜的态度迅速远去。”   刘双痕忽然发觉沈神通透露计划时,时常用颠倒次序手法,他同时也发觉这种手法有时会有特别有效果。例如沈神通先已交代好如何撤退,以及强调那李政不论死活都须要这样做,等大家的震撼过去了之后,才提到如何尽力解救李政之事,这时人人心中有数,谁也不敢期望李政一定还能活着离开此地了。   沈神通眼光落向吕夫人露出被子外的面孔,而不是墙角的李政身上。   他说道:“这个妖女不但心毒,而且极之靠不住,所以与其把李政兄性命放在她手中,倒不如我们自己想办法。”   “你不敢相信她肯尽力施救?”马玉仪问。   “当然。”沈神通说道:“她的条件是不管李政是死是活,都必须放她走,这样她才肯出手,我相信我没有记错。”   “她的确是这样说。”刘双痕说。   沈神通等候一下,才道:“我已给她机会,假如她自问有七八成把握可以破得‘七巧天罗’,现在就应该改变条件,急于争取救出李政的机会才对,但她为何不作声?难道她忽然变成又聋又哑的人?”   刘双痕道:“如果她既不聋又不哑,便又如何?”   “结论只有一个,她自知破不了‘七巧天罗’,同时她又知道若是胡乱自称有本事可以破得,一定会被我揭穿谎言。”   李政娘子大大着急,眼泪纷纷掉落,只因本来那妖女吕夫人是唯一希望,现在希望忽告破灭,教她怎能不惊?怎能不急?   沈神通又道:“这回总算吕夫人没有低估了我,因为我老早从她纤嫩指尖,看出她根本没有修过小幻天‘机巧禁制’这门绝学,她最了不起也不过比别人多懂一点而已,但要她动手万万不行。”   崔怜花忽然大大叹气道:“沈神通,沈大哥!”她用乞怜声音说道:“算我们服了你,你究竟打算怎样处置李大哥的事呢?你知不知道,你已吊足我们胃口,想来你老人家也不想我们都活活急死吧?”   人人都因同感而或是点头或是握拳顿足,又或者发出特别响亮的吸气声等等,总之,大家都用某种动作或声音,极力表示支持崔怜花的意见。   沈神通没有用言语而是用行动回答。   每个人都从他审视那勒住李政的七道金线的动作,看得出他极之小心仔细。   他自然须要特别小心仔细,因为这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独步天下的绝学,就算你已经有了破法有了把握,最好仍然再度严密精细地检查一次。   人人都屏息静气瞧看着,尤其是李政娘子更是紧张得全身微微发抖。如果稍加分析,这儿就出现一个奇异现象,例如李政或他的妻子,不久以前都曾经为了徐奔而起过不惜一死的决心。那时李政若是战死了,本质上跟现在才死并无区别,可是,现在李政娘子却会为了丈夫安危而颤抖,但不久以前所下决心时却毫无所惧毫无牵挂,人性的微妙变化于此可见一斑。   只听沈神通道:“红儿,过来。”   李红儿赶快走过去,人人都看见她左手只有几只手指露出衣袖外,右手则简直完全被衣服包藏住了。   然而每个人眼睛都忽然睁大,都使劲死盯住李红儿那几只手指,连曾经帮助李红儿练功的崔家姊妹也不例外。   李红儿的几只手指不但像玉葱一般纤巧美丽,而且有一种吸夺目光以及迷醉心神的奇异力量。   但那只是左手几只手指而已,假如是整只手露出来又如何?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她的右手是怎样子的呢?是否跟左手一样美丽?是否一样能令人心醉神迷?   当然崔家姊妹惊愕的内容与别人有点不同,她们一齐走近沈神通,崔怜花道:“沈大哥,红儿的手不但美丽好看,而且也必定属于世上最灵巧的手之一。”   沈神通头也不回,面孔仍然看着墙角的李政。“我知道。”他声音透出少许怏怏不乐之意:“而且我比你们还早一些知道了。”   崔怜花道:“沈大哥,假如这双手忽然变得很难看,因为有些疤痕以及又青又紫,又或者这双手长在没有生命的躯壳上等等,那岂不是很令人难过的事?”   “是的,我一定也十分遗憾。”   “但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你一定要用这双美丽的手去担负这件危险可怕的任务吗?”   “已经没有别的法子,除非你们想得出来,并且告诉我。”   崔家姊妹一齐轻轻叹气退开了好几步。   既然她们已经透露很可怕很危险,人人的心都忽然抽得很紧,而且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李政,抑是为了李红儿的手。   沈神通声音很温柔但很坚定,他说道:“红儿,小心听着我所指定的部位,那都是在墙壁上的,我要你摸到有毒的针尖,还要一一拔出来。”   李红儿挤近去,身子等于靠在沈神通背上,她应道:“我知道了,你说吧。”   “你的手现在还稳定么?心跳得快不快?”   “还好,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现在开始。”   最先搜查的部位是李政颈项紧贴的墙壁,由于颈项没有衣服遮蔽,所以人人都看得见李红儿伸手探人李政颈后。   由此看来,她的手由形状、长度以至肤色,无不极之美丽悦目,令人无法不不注视也无法衷心赞叹欣赏。   如果有人能够把看见她整只手的心情,跟刚才看见她几节手指的心情作一比较的话,必定会十分惊讶地发现这两次心情及反应竟然都是一样的。   换言之,李红儿只露出几节手指所收到的效果,跟露出整只手掌居然没有区别。   这种现象自是值得惊奇,若以美女的肉体为例,大胆彻底的暴露无疑比只裸露一只手或一条腿更触目更吸引人注意。   这时很可能由于李红儿的手在动手中,所以谁也没空去想这些问题,现在大家都用心看李红儿的手怎样挤人李政颈后,她能不能摸到毒针?假如摸得到毒针,针尖会不会刺破了李红儿的白嫩手指?   若是指尖表皮被毒针刺破,李红儿就算幸而不死,只怕也一定十分麻烦,这一点人人都很明白,所以才替她紧张。   只见李红儿的手一下子就已经挤了进去,轻松容易得好像那儿本来有一条很大的缝隙一样。不但如此,她还能在墙上摸来摸去毫无滞碍,连那道横勒在李政咽喉的金线,也似乎全然不妨碍她的活动。   人人都泛起了叹为观止之感,虽然大家都知道沈神通若不是有些把握的话,绝对不会叫李红儿出手的。可是似这般神乎其技的灵巧手法,仍然不能不认为大开眼界。   李红儿的手缩回来,说道:“每一边的墙上都有一根毒针。”   她的手指居然没有被毒针刺破,连沈神通都大大透一口气,别人都更不用说了。   李红儿摊开手掌,掌心有两枝像牛毛的细针,她又说道:“我已经拔出来啦!”   既迷茫而又险恶的情况忽然变得开朗顺利,李红儿依照沈神通指示每次摸出两枝毒针,一共摸出了十四技之多,在这段过程中,反而是沈神通想的时间多,李红儿动手的时间少,因为沈神通想好了后来一讲出口,李红儿几乎是一伸手就把毒针给弄出来了。   李红儿得到暗示稍稍退开,沈神通回转身子向着众人仰天长笑,声音充满了愉快得意之情。   他这个人极难表露出较为强烈的感情,所以人人都大为欢欣兴奋。   李政娘子奔上来,抓住沈神通臂膀,叫道:“谢谢你,我知道已经成功了。”   崔家姊妹一个搂住李红儿,另一个揪住沈神通另一条臂膀,话声中夹着银铃般的笑声道:“沈大哥,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马玉仪当然比别人更高兴更快乐,因为至少大牧场铁骑们是为了保护她而绕到候桥镇,假如他们不来,就不会碰到陶正直了,何况沈神通的成功,亦即是她的光荣。   不过,当她看见刘双痕俊美动人脸庞上,只有一层笑容之时,心里便不禁大为迷惑惊诧了。   笑容如果只有一层,那意思就是说在笑容下面还有别的东西。   他不但漂亮而且智慧过人,这是马玉仪第一个念头,她脑中所想的“他”,是刘双痕,而不是沈神通。   他为何有点勉强地装出笑容,他绝对不可能嫉妒沈哥,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知道自己一定想不出,可是她却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这就是女性最最奇妙的本领——直觉。   她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只不过动作比平时快一点,走上前向沈神通说道:“沈哥,你先看看刘双痕的样子好么?”   她把问题推给沈神通,让他找出原因,当然是最佳方法,谁的脑子能比沈神通还灵光呢?   沈神通望了一眼,道:“晤,他的笑容好像装出来的。”   在他身边几个女性都赶紧定睛望去,从她们这种迅速的反应看来,能够不关心刘双痕的女性大概不怎么多。   马玉仪道:“他的笑容为什么要‘装’出来?”   崔怜花也接口说道:“对呀,莫非沈大哥你解救李政,成功得手,他反而不满意?”   崔怜花接下去所说的话,才使人觉得很合理。因为以崔家姊妹和刘双痕的密切关系来说,就算刘双痕真有问题,她们亦不应该公开揭穿,当然更加不应该当众谴责。   崔怜月说道:“刘大哥绝对没有不满意的道理,我也敢保证他肯为李大哥脱险而连干十大杯最烈的酒。”她肯定的口气和声音已充分表示出强烈信心。   然而很多时候单单表示“信心”是不够的,最强有力的还是“事实”。   崔怜月说不出任何具体事实来解释这种情况,幸而她也有她的法子,她说道:“不过我这位刘大哥,智慧过人,我向来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所以我看我还是不要乱猜的好。”   如果她最好不要乱猜,则别人乱猜毫无疑问一定更加不好了。   所有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刘双痕面上,深深感到这张比美女还漂亮的脸庞,散发出吸引人注意的强大魅力。   刘双痕却只瞧着沈神通,眉梢微挑,好像作无声的询问。   如果是一男一女这样子眉挑目语,可能令人感到既旖旎而又有趣,但两个男人之间,给人的印象就没有这么罗曼蒂克了,甚至不但毫无浪漫情趣,还会些恶心之感。   沈神通一开口,人人都松了口气,否则恐怕有些人真会无法忍受了。   “崔姑娘说你智慧过人,她又说永远猜不出你心里想什么,这两句话使人打破了一个闷葫芦,不过这是题外之言,现在似乎不大适宜提出来谈论。”   刘双痕点头道:“是的,现在的时机好像不怎么合适谈这引起事情。”   但有人不同意他们的见解,而且还不止一个人,而是四五个人之多,所谓不同意也就是希望他们讲出来的意思,这四个人都是女性,她们是崔家姊妹和马玉仪,这三个人作出这种反应甚是合理,但第四位女性竟然是阶下囚的吕夫人,就使人觉得奇怪了。   而且表示不同意之后,四个女性的发言人居然是吕夫人,她说道:“沈神通,你的闷葫芦是不是刘双痕跟崔家姊妹的关系何以没有更加密切?何以不更进一步?”   她做发言人很有道理,因为其他三个女性是想问问闷葫芦究竟是什么,但吕夫人却知道是什么。   吕夫人又道:“我们很多人仍然希望你们先谈谈这个问题。”   崔怜花道:“现在我们却只想知道你凭什么打破这个闷葫芦?”   沈神通道:“我知道,我若是坚持己见的话,反而会浪费宝贵时间,你们三个人……”   他指指刘双痕和崔家姊妹道:“一定有某种特殊关系,所以不会有男女相悦之情,崔家姑娘们请记住,男女之间往往是用心灵、用感觉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而不是用脑子、理智去知道的。”   大厅里寂静了一下,沈神通又道:“这就是找出你们之间有特殊关系的推理基础。”   别人都不作声,只有吕夫人深深叹息一声,道:“沈神通,如果我的男人是你,而不是金算盘,我相信结局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子了。”   答话的人不是沈神通,而是刘双痕:“你的想法很对,吕夫人,但已经成为过去的事,现在谈论也没有用,我建议你最好抓住目前一个小小机会,看看能不能改善你将来悲惨的命运。”   吕夫人惊讶得连眼珠也差点突出眼眶外,呐呐道:“机会?我还有机会?”   刘双痕向李政娘子,还有大牧场残余四名铁骑们,用手势打个招呼,道:“你们诸位别见怪,虽然徐奔兄以及可能还有别的人遭遇不幸,她要负相当大的责任,不过假如她能够出力,使李政兄生命得到保障,甚至可能在对付陶正直这件事再出点力,你们认为可不可以将功折罪呢?”   虽然仇恨使人难以忘记,但目前李政的安全却是更加重要,何况陶正直比这个美貌女人又更可恶可恨,谁不想先对付陶正直呢?   刘双痕的话,得到众人一致赞成,便向吕夫人道:“我已经为你尽了我的力量,希望你心里不会记恨我。”   由于吕夫人是被他用剑刺散内家真气,因而失去武功,连逃走也有所不能,所以刘双痕会这样向她说。   刘双痕又道:“既然你已经点头,那就赶紧过去帮帮沈大哥的忙。”   沈神通向珊珊走近的吕夫人说道:“你以胸中所知‘机巧禁制’之学,仔细瞧瞧李政的情形,然后告诉我他还没有危险?”   这时人人恍然大悟,原来刘双痕并不随众欣然欢笑之故,敢情他认为李政的安全脱险还仍然有疑问。   在寂静中吕夫人仔细查看良久,才将脸望着沈神通,肯定地说道:“没有,‘七巧天罗’最高水准也不过共十四根毒针而已,我看过每一道金线两端的位置,并没有值得我怀疑的情形,既然你已起出十四根毒针,应该没有问题了。”   沈神通好像很信任她的判断,立刻付诸行动,他的行动并不复杂,只不过用手指勾住金线用力一扯,每道金线只要有一端的黑钉松脱这一道天罗就等于破去。   当然这样做法若是未起毒外以前,一扯之下必定有两枝毒针弹出刺人李政身体。   七道金线转眼已扯掉六道,只剩下一道乃是横勒李政胸口而没有动过,也因此即使无人扶撑李政身子,他亦不会仆倒。   沈神通没有再动手,露出寻思神色。   吕夫人声音很坚定自信,道:“这道天罗也没有问题,我保证不会有毒针射出。”   刘双痕居然已站在他们身边,接口道:“你说得对,这也正是沈神通最不放心的缘故。”   吕夫人讶道:“为什么?”   刘双痕道:“陶正直必须防你精通此道,也就是说他必须防你能破他的‘七巧天罗’,假如他没有出奇制胜之道,他怎敢放心扬长而去,这决不是陶正直的作风。”   他的话声停歇之后,厅堂内更无声响,因为没有人敢弄出声音扰乱沈神通和刘双痕的沉思。   当然如果有人想得出道理的话,大可以开口,可惜人人都被忽然有把握,忽然又没有把握的局势弄得昏头脑胀了。   沈神通终于有了动作,他伸手把了一下李政的脉,翻开他眼皮瞧了一瞧。   他也终于开口打破沉默,道:“我这一回本想全力击杀陶正直的。”   他的话乃是向刘双痕说的,故此回答的人也是刘双痕:“但看来你好像由智者忽然变成傻瓜,这话是他说的,他的意思是说你放过杀他的机会,是你忽然变成傻瓜之故。”   沈神通苦笑一下,道:“放眼当世,大概只有他有资格这样笑我,是的,我决定再做一次傻瓜,你有更高的主意么?”   刘双痕双手一摊,表示完全没有任何高明主意,不过他的笑容不但不苦,还充满赞赏佩服意思。   他说道:“只有你,沈大哥,只有你这位当代公门强人,才肯自认去做傻瓜,也只有你的气魄度量,才能够将别人的困难放在前面,自己的事反而放在后面。”   不但李政娘子明白刘双痕说什么,其余大牧场铁骑们,以及崔家姊妹等也清楚明白得好像看自己掌纹一样。   看起来,诛杀陶正直的可能性已经消失了。   地面上那道小小的裂缝,透入微弱光线,因此陶正直得意的笑容谁也瞧得出来,假如人有能够瞧得见的话。   陶正直是在“时间”上推测各种情况演变,所以露出得意的笑容。   毫无疑问,他从铁骑、马车、刘双痕、沈神通等出现于广场的“时间”,使他知道了很多情况,也使他知道应该怎样做。   好些枯叶被秋风卷掠扫过缝隙,深秋的寒冷也使人一嗅就知道了,然而陶正直似乎全然不曾感到物换星移时序变化的深远意义,他好象只有“现在”,他好象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静悄悄的广场一如平时,其实广场上仍然有人马有车辆,换言之,并非静悄悄,只不过在陶正直来说却是的。   那是因为他只关心注意沈神通以及有关的人,除此之外,在他来说普通的车马人物都等于不存在于世上。   故此沈神通等人通通走了之后,陶正直便觉得很静很静,也许以后的日子比现在更静,因为从各种情况推测,沈神通似乎终于没有救出李政。   李政如果死了,陶正直当然变成众矢之的,他自是不可以公开露面,否则复仇之刀一定很快就砍向他颈子。   但是,何以那一辆帘帷深垂的马车,却好像有三个人?其他的人全部都露了面部,都亲眼看见了,只有三个人没见到——其实一共五人没露面。不过,其中徐奔和杭吉是他亲手杀死的,所以这两具尸体必定在棺柩之内——这三个人就是李政,他的妻子,还有就是吕夫人。   如果这三个人都在马车内,便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李政究竟是还活着,或是已经死了?   陶正直原本在“时间”上推算,李政应该已经遭惨死,所以,这些人才会在这时候出现,然而现在一切推论又已变成不怎么把握了,因为假如李政已死,他的尸体无须放在马车上,就算放在车上,那李政娘子陪着丈夫尸体还说得过去,但怎会让吕夫人也乘坐那辆马车呢?   有时有些推论看来所采用的证据并不十分强大稳固,因此你可能觉得这等无关重要之事本来不值一提,更不能充作推论的基础。   这种看法本来不错,只不过通常我们要找出某一神秘事件的真相,往往须得从很微细的无关重要的地方观察,也从这方面找出线索,陶正直正是采取这种方式途径。   因此依循这种“观微知著”的方式途径推论下去,便可得到如下结论:   ——李政已经死亡,但沈神通为了掩饰这一点,故意把他尸体放在马车内。   ——李政没有死亡,可是沈神通不想被他(陶正直)知道,所以用此手法。   ——不论李政是生是死,这个人质已经失去作用,这是因为李政如果已死,便不成为人质了,如果他没有死而又被救走,当然也不是人质。   ——为何沈神通那么鲁莽?以他的经验成功和才智,怎会贸然去破那天下无双的绝艺“七巧天罗”?   ——就算沈神通犯了错误吧,但他何以匆匆忙忙率众离开?这候桥镇没有老虎也没有鬼,他害怕什么?为何不派出所有的人手先搜索我的下落?搜不到再离开也不迟呀?   沈神通固然给他一些资料,可以借以推论,但同时也留给他一些难以解释之疑问。   这也正是沈神通最地道,最正宗的手法。   纵然他已经失败认输,仍然可以使敌人大大伤一轮脑筋,这种评语绝非虚构,至少陶正直一定投赞成票。   因为陶正直苦苦思索好久之后,忽然又由于某种奇怪事情发生而不得不集中精神赶紧查看,而查看之后又不得不紧动脑筋寻思。   这种奇怪情况当然也只有沈神通摆布出来,所以陶正直非投赞成票不可。   现在且说那能使陶正直从深思苦虑中,突然惊醒的原因。   敢情那片广场上忽然真的寂静无声,甚至连马匹也不喷鼻踢蹄。   以前说过,陶正直虽然认为沈神通等人走了之后,广场上等于没有任何生物一般寂静,但这只是他心理状态所形成的感觉而已,事实上声音多得很,只不过完全无关重要,所以他可以当作没有生物存在。   然而本来有人有马,也有种种声响,却忽然完全静息完全没有了,陶正直岂能不立刻从冥思中突然惊醒?   陶正直的眼睛自然很好,普通人的眼力比起他大概等于近视眼,于是乎人人都看得见的景象,他更加瞧得清楚了。   在广场上只出现一个人,不过由于这个人还背负着两个人,所以显得极特别、极不寻常。   被背负着的两人,一个是年轻健美女子,她由于衫裙裂开,几乎直达助下,所以露出了小半边雪白的身体和大腿,甚至连乳房也隐约可以看见一部分。   这样子装束的女人,只要白白净净面目不丑,大概走到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都会惹起注目哄乱。   单单这一点,恐怕引人注意则有之,使众声俱寂却又未必,尤其是那些不会看女人的牲口,老实说就算完全赤裸美若天仙的女人,对于牲口的魅力只怕还比不上一桶草料。   然而现在所有骡马牛羊全都寒噤悚立,可见得压在那漂亮雪白女子身体上面那个黑毛茸茸大汉,大概有些古怪。   那家伙称之为大汉已经形容得不确切了,正式一点应该称之为“野兽”才对。   陶正直自是认得出那“野兽”和“美女”是什么人,他还认识背负着野兽与美女的人那个衣服光鲜还佩着剑的年轻人。   他为之再度大大伤脑筋正是因为他认识这些人,那佩剑青年是李大通,乃是大江堂堂主严温身边的侍卫杀手之一,这次率众北上他就是领队。   其余两个一是兽人十七号,一是王若梅。   陶正直全都认得,但问题正是出在此处。以大江堂严温训练出来的杀手李大通,不但绝对不会背负兽人及王若梅行走于大路之上,就算是他的亲生父亲受了伤不能行动,他也决不肯用背负方式背着逃命的。   所以陶正直现在不但变得迷迷糊糊,脑子细胞全体罢工,而且不久就像梦游一样破土跃了出去,这意思说他跃出现身之举,连他自己也好像在做梦,并非经过冷静思考之后的行动。   李大通一看见他,欢欣神态的神情,简直不能描写,不能形容。   陶正直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现在更像坠入浆糊缸里,大大讶道:“你好像很高兴?”   “我当然高兴,简直高兴得形容不出。”李大通答话声音快而不响亮。   他的声音显示他已出了问题,陶正直一下子就感觉出来,因而皱起眉头道:“为什么?”   “因为我总算捡回一条小命。”李大通仍然答得很快:“你也知道的,每个人只有一条性命,能够不丢掉总是值得欢喜高兴的事。”   陶正直眉头皱得更深,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   他们相距其实还有十三四步之远,所以李大通忽然向后连退七八步,两下的距离就拉得更远了。   李大通说道:“我知你不会明白,否则你不会亲身露面,这是沈神通的想法。”   “沈神通?你们见过他?”陶正直只觉全身汗毛直竖,冷汗直流。   李大通屁股一扭,背上两个人砰砰连声摔跌地上,却只蠕蠕而动,竟不会起身。   地上之人是死是活,陶正直全不关心,最最紧要之事,就是必须马上从李大通口中多知道一些有关沈神通的资料。   “你碰上沈神通?你们只剩下三个?”   “是的,只有我们三个人了。”   “你何以能逃得沈神通掌心?就算你他XX的逃得过,为何不赶紧夹尾巴溜跑?为何还背这两个该死的人跑来此地?”   “因为他是沈神通,所以我没有办法可想,我非这样做不可。”   双方对答之时,李大通话声虽是衰弱无力,陶正直的声音却挟着强大内劲,震得四下那些看热闹的居民和过路人的耳朵轰轰哄哄嗡嗡直响。   所以那些人都不知道不觉间后退,大部分还掩住耳朵以免耳膜震破。   因此在广场中好像只剩下陶正直以及远在二十步外的李大通(地上躺着的两人当然不算)。   也因此沈神通忽然出现,并潇潇洒洒地向他们走过来时,份外显眼份外清楚。   “沈神通,我服了你啦。”陶正直等他脚步一停,便道:“你怎可能想得出这种诡计使我现身呢?”   沈神通再走前两步,双方便只距一丈左右。“我不是容易欺负的,这一点请你务必记住。”   陶正直马上赌咒:“谁要是认为你是好欺负的,谁就是龟孙王八蛋。”   沈神通略表满意笑笑点头道:“我知道你素来是很明白事理的人。”   “我当然是。”陶正直回答:“我知道你的忠告对于我有延年益寿,还有身体健康,不会有病痛的好处。”   “那很好,看来我们有可能谈得拢了,卖货的人最怕就是碰到不识货的人,最高兴就是遇上大行家,你同不同意我这个笨拙的意见?”   “我当然同意,我平生对任何意见简直没有比现在更同意的了。”   陶正直讲得极之肯定,任何人听见他这种口气,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怀疑。   只是美中不足的却是陶正直根本还不知道沈神通要卖什么货,这一点又未免会使不怀疑他的人们变得怀疑起来了。   陶正直问道:“我们会有什么事情谈得拢呢?看来我现在只是刀俎上的鱼肉,看来我虽然是识货,也未必有做买家的资格。”   “不要这样说,你太看轻自己的份量了。”   “不,沈公过奖啦,我一直深信,每个人都应该时时刻刻知道自己的份量,才可以长命百岁,沈公你有何指示呢?”   “晤,如果你希望长命百岁,我们就更容易谈得拢了。”   他本来还有话说,但由于王若梅努力挣扎一会儿之后,竟能爬起身,而且能够走到沈神通身边,她显然有什么要紧话要说,所以沈神通转眼望她,暂不开口。   王若梅一身破裂的衫裙,反而平添无限勉力,那半边若隐若现的裸体,使得四下年纪轻一点儿的男人无不心跳加快,无不暗吞口涎。   “沈公。”她赶紧道:“别跟他谈交易谈条件,这人比魔鬼还可怕,比骗子还靠不住,你只有一个方法——杀死他。”   陶正直哇哇叫道:“王若梅,我几时对不起你了?难道我挑你出来走这一趟,对你竟不是恩惠,竟不是好处?”   “不管怎样,你仍然是不可相信的人,而且仍然是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人。”   陶正直摊开双手表示诧异道:“我是么?我曾经做过什么事,使你这样想呢?”   王若梅大声道:“我什么事都不必知道,总之你就是这种人,严温虽然残忍恶毒,却还远远比不上你。”   有时世间之事很奇怪很难说,通常你要指证一件事,必须有证有据才可以使人心服,使人相信,但有时候却又不一定需要,尤其是女人指证的事情,常常不必任何证据,也可以令听者相信的。   王若梅正好是这种情形。   陶正直耸耸肩头道:“算了,我不跟你争辩,就算我是没有信用的人好了。但我和沈神通的问题,让他自己去决定行不行?”   王若梅没有回答,只长长叹口气便向后退。   沈神通道:“这个女孩子很灵慧,她不必探询,便已感觉出我将会怎样做。”   陶正直衷心地点头赞成道:“她的确是的,因为连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想怎样做。”   沈神通微微而笑,看来好像还很愉快,他说道:“我打算再做一次傻瓜,当然是你口中的所谓傻瓜。”   陶正直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讶道:“沈神通,你这话可是当真,你没有因为想使我出乎意料之外而这样做吧?”   “笑话,谁愿意做傻瓜,我们长话短说,那就是我暂时还不能杀死你。”   陶正直双手举向天空,露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大声道:“沈神通,我又赢了一仗啦!”   “你赢了,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可不见得,因为你是凡人,你不是神仙,所以你一定还有弱点。”   “这些理论以后有机会再说,现在你跟我到那间屋子去,你不至于害怕那儿有围攻你狙杀你的圈套吧?”   “当然不至于这样想,老实说,如果连你沈神通都信不过的话,这世上还可以相信谁呢?”   他们很快回到马玉仪居过的屋子,在大门口沈神通已禁不住停步皱眉,并且回头望住王若梅。   “为什么只有你跟来?你又为何要跟来?”   陶正直冷笑一声,这种笑声令人想到陶正直必定是看出王若梅心意,而且她的心意必定是坏的,必定是属于大阴谋之类。   陶正直也不敢径自人宅,因为沈神通的一班人想杀死他的人很多,尤其是沈神通的朋友。   王若梅一手按住衣裳裂缝,以免春光外泄,所以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摊一下,表示她无可奈何的心情以及无法奉答的焦急。   陶正直道:“严温只怕还有很大的影响力,王若梅,是不是这样呢?”   王若梅明眸一瞪,值:“我不要跟你讲话。”   陶正直冷笑道:“你为何连分辩都不敢?假如你是无辜的,是被我冤枉的话。”   王若梅道:“因为他是沈神通。”   陶正直怔一下,才苦笑喃喃道:“唉,沈神通,你究竟有什么魅力?何以人人都相信你?”   其实沈神通心中也发出苦笑。   在别人眼中,他是强人,然而事实上是不是呢?确切的说法是,在命运之前他还算不算强人呢?   “好吧,王若梅,跟我们进去。”沈神通说道:“假如不发生意外,我大概还可以替你找到稳妥的安身立命之处。”   事实上王若梅叛离了大江堂之后,真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而她除了希望沈神通指引帮忙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三个人踏人大厅内,只见李政依然僵立墙角,不过只有一道金线勒住他,使他不至于向前仆跌,陶正直面色大变之下,因为“七巧天罗”看来已被沈神通破去,虽然还留下一道金线,但那只不过用来拦住李政身子而已。   “我承认‘七巧天罗’真是当世罕见的无双绝艺,但幸而我另有不依常理的奇怪方法予以破解。”   沈神通说话字字咬得甚是清楚,故此谁也不会听错,也不会不明白。   “那么你认为我因何变色?”   “你一定深感讶疑,你甚至觉得十分震惊,因为你想不通何以我瞧得出除了‘七巧天罗’之外,你另外还做了手脚。”   陶正直侧转头看看旁边的王若梅,冷冷地道:“王若梅,你想不想得到沈神通的答案?”   王若梅讶道:“我当然想。”   陶正直道:“如果你真的希望他们得到答案,你就不必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更不必要靠近我。”   王若梅吃惊地退开几步,却又忍不住怒声骂道:“陶正直,你真是最混蛋,最可恶的魔鬼,你简直不是人。”   陶正直耸一下肩头向沈神通笑道:“瞧,每个人若是假面目被人拆穿,总不免会老羞成怒。”   沈神通道:“这是她正常的反应,你认为我们继续再谈这些闲话好呢?抑是立刻直接触及问题核心好呢?”   陶正直忙道:‘当然直接些较好,老实说这个候桥镇已经使我觉得作呕了。”   “我对这个地方没有好印象。”沈神通说道:“我只想赶快回到江南。”   陶正直一定是对他的话大有疑惑,所以紧紧皱起眉头,不过他却没有再谈论下去,而是展开行动解救李政。   只见他没有先触动那根仅存的金线而是先将李政左脚揪高,离地至少有两尺。   陶正直又蹲低身子伸手在李政鞋底摸一下,虽然谁也看不见他摸出什么东西,但却可以肯定李政鞋底一定被他做了手脚。   李政右脚也接着被抬起,陶正直的手飞快在鞋底摸一下,起身道:“行啦。”   他不但随手弄开那道金线,还顺便解开李政受制穴道,李政长长吐一口气,接着喷出口浓痰,睁开眼睛看见陶正直,马上泛起凶狠神色。   陶正直连忙摇手,道:“不要冲动,你先看看那个人是谁?我希望你认得出他是沈神通。”   李政大概花了不少气力抑住心头暴怒,话声仍然挟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当然认得沈公,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沈公能够阻止我不跟你拼命。”   陶正直道:“那就行啦,老实说,今天若不是沈神通,换了任何高手,就算破得了我的‘七巧天罗’,但绝对想不到你鞋底还有毒针,因此你除非永远不会走动,否则只要一举步,你就变成一具尸体。”   他停歇了一下,仰天冷笑一声才说道:“你老兄已变成一具尸体,我陶正直似乎就不必怕你跟我拼命了。”   他的话有根有据尤其是当着沈神通说出,无疑只有真而无假。   李政不是头脑不清,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所以他现在只能长长叹口气,道:“陶正直,你赢了,你未死之前我李政决不踏入关内一步。”   沈神通静静观察一切情形,直到现在才开口道:“陶正直,我们之间好像还有很多问题,很多纠缠。”   陶正直道:“是么?例如什么?”   “例如我的师父和我的小儿子。”   陶正直微微而笑,但笑容却很邪恶并且令人恐惧,他道:“你的娇妻遭受不少男人凌辱,这笔帐难道不算在我头上?”   沈神通瘦长挺直的身子微微颤抖,王若梅上去伸展双臂,无限温柔地搂抱这个男人,她的心也和丰满温暖身体一样,紧紧贴住这个男人壮健却颀瘦的后背。   两对炯炯有光的眼睛(陶正直和沈神通的)对视片刻,陶正直收回眼光,沉吟道:“你虽然受了伤害,但却有许多人肯为你而死,男人和女人都一样,沈神通,你的确很了不起。”   王若梅、李政一齐厉声道:“对,我愿为沈神通而死,决不后悔。”   气氛一时变得激动壮烈,显然一点点小火花就可以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陶正直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惜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死亡就可以办妥的,沈神通你同不同意呢?”   他似乎没有真正征询沈神通意见的诚意,所以他又已接下去道:“沈神通,你小心听着,既然我还有一次机会可以对付你,我发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希望在山明水秀风光绮丽的江南见到你,不过那时候你一定已经是不能击败的强人了。”   世上芸芸众生,可真有不能击败的强人?尤其是在命运之前,谁敢言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