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一章 第九次拜堡 第二章 雪地上的脚印 第三章 宝剑上的七星北斗 第四章 独眼鬼母 第五章 老要饭的故事 第六章 八节珊瑚杖 第七章 阿媛,你早! 第八章 屋瓦上的君子 第九章 春兰护剑 第十章 幽幽怨怨离别音 第十一章 万盏明灯朝天阙 第十二章 松枝写字传书 第十三章 相煎何太急 第十四章 莲花与瑜珈 第十五章 君山大论剑 第十六章 好美的一双金莲 第十七章 太湖三十六寨 第十八章 暗室中母子相认 第十九章 罂粟毒花的传说 第二十章 孩子与尿布 第二十一章 锦布上的诗行 第二十二章 巫山,神君饮恨之所 第二十三章 八阵图中传异功 第二十四章 噩 耗 第二十五章 邪教火拼 第二十六章 紫竹庵 第二十七章 钗横鬓乱 第二十八章 红豆江湖       第一章 第九次拜堡     又是漫天大雪,又是那座灰暗而阴森的城堡。   他已经是第九次站在这堡门外了。   他——一个年逾六旬,身躯魁伟的锦衣老人。   每隔两年的今天,他都不辞千里,跋涉山川,赶到这冰雪封裹的古堡来,但是,每次赶来之后,却又总在堡外徘徊,徘徊……自晨至暮,踌躇难决。   仰望那敞开的堡门,年年依旧,每一次,他都是带着满身羞辱地来,又带着满身羞辱地归去,畏畏怯怯,形同窃鼠,可是,他却始终无法抗拒那非人所能忍受的身心煎熬,一次又一次地来了。   踟蹰复踟蹰,他双拳紧握,不止一次地问着自己:“高翼啊高翼,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一身锦衣,已被雪水和虚汗浸透,紧紧贴裹在背脊上,凉意透肤,直逼心腑,呵欠一个接连一个,泪水、鼻涕顺着腮边唇角而下。   泪光蒙蒙中,那阴森的古堡大门,仿佛正咧着大嘴对他讪笑:“来啊,姓高的,何苦那么折磨自己?你不是已经老远赶到这儿来了么?再熬下去,也不过使雪地里多添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而已。”   锦衣老人冷汗遍体,浑身骨节,都像被虫嚼蚁啃般酸痛,举起衣袖,抹了抹颊上冰冷的泪水,长叹忖道:“进去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天以后,宁可死也不会再来了。”   但紧接着他又痛苦地摇摇头:“不,不能,我已经来了九次,十八年生不如死的生活,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长此下去,难道我真要把高家一世英名葬送殆尽?”   那古堡大门好似笑意更浓,呼啸而过的西北风,使他通体冰凉,就像赤裸裸挺立在冰雪里,无声的呢语,又在他耳边响起:“姓高的,还倔强则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即使你倔强不肯踏进堡门,九天云龙高翼的金字招牌,也在武林中竖不起来啦!”   一阵刺骨破肤寒风拂过,锦衣老人机伶伶打个寒噤,只觉胯间有二股热流,正循着腿股滴落雪地里。   他惊然一震,知道毒瘟已发,再耽误下去,将要连举步之力也没有了势迫至此,他一声浩叹,终于抖了抖身上雪花,扯起衣领,掩住半个面庞,低头瞒跚踏进了堡门。   堡中静悄悄没有一丝人声,宽敞的石板街道,积雪盈尺,北风挟锐啸刮过,越发显得阴森死寂,宛如无人居住的一座死城。   锦衣老人一步一跌,穿过敞街,来到一间高大的石屋前,迟疑了一下,终于狼狈不堪地举起右手,颤抖着轻轻叩了叩门环:“叮!叮!”   “什么人吵?”门上一个小窗孔,啪地掀了开来。   锦衣老人喘息片刻,无力地依偎城门上,颤声应道:“老朽高翼。”   门扉哑然而开,锦衣老人一个不防,整个身子这失依靠,咕咯滚了进去。   屋中黑沉沉伸手难辨五指,突然一道红色强光从门侧投射过来,凝射在老人脸上,有人重重在他腰眼上瑞了一脚,冷笑道:“哈,原来是高大侠。”   锦衣老人双眼被强光所迷,只觉满眼金星乱闪,任什么也无法看见,张着一双颤抖的手,不住虚空扑摸,喉头咕咕作声,哀声叫道:“药,药,我要药……”   “呸!”黑暗中飞出一口浓痰,正打在老人脸上:“哼,要药?为什么不早一些来?”   老人木然不觉羞辱,只顾挥动着无力的手,叫道:“给我药,求求你,给我药……”   “高大侠,别忘了你也是武林中赫赫一代宗师,做出这种可怜相来,不怕传扬江湖,惹人笑话吗?”   另一个声音接口道:“老五,少说笑话,搭他上去吧,堡主算定他今天必到,已经问过两三次了。”   那被唤作老五的哼了一声:“我一生最见不得这种平时自命不凡,临危呼天求地的人,若非堡主要留着他,倒真想眼看他就这么熬死了才痛快。”   强光突灭,两个人各拖住锦衣老人一只脚,大步向一条潮湿的甬道走去。   可怜那锦衣老人此时已浑忘羞耻和痛楚,唯一还能感触到的,只有体内那灼热如火的需求,那团火,好像快将他浑身血液都5烤干了,再无药丸,片刻也难忍耐。   左转右折,他终又被重重摔在坚硬的石地上,置身之处,是一处宽敞阴森的大厅。   厅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张桌椅,距离丈许外,有一层数尺高的石台,台上空荡荡的,除了一道强烈的光芒遥射到厅中,就只有一幅低垂的幕幔。   老五抱拳向台上躬身说道:“九天云龙高翼投到,请堡主圣裁。”   片刻之后,幕慢之后响起轻微的金环相碰之声,接着,一个冷峻苍劲的声音透过幕慢,恍如空谷足音,飘送而出。   “高翼,你两年取药一次,迄今已有十八年,本座吩咐你的事,因何总未得手?”   锦衣老人蜷卧在强光照射之下。目不能睁,手不能触,只觉那声音仍然如十八年来同样苍劲和冷屑,这空敞的大厅,强烈的光芒,也和他每次来时一点也没有变动,而且,也是被问着同一个问题,他竭力按捺住体内痛楚,喘息肺淋地答道:“我……我没有下手的机会……”   幕后一阵阴冷彻骨的冷笑,道:“是不能?不肯?还是不忍?”   锦衣老人呷吟道:“青城三友武功原本相若,同出一师所授,而且,他们两位,又是高某的师兄,这一点,堡主想知道的……”   阴冷的声音截口道:“本座并非要你以力制胜,而是叫你便宜行事。”   锦衣老人垂首道:“可是,他们绝迹江湖,巳近十五年,堡主你……”   幕后又是一阵冷笑,突然厉声叱道:“好一个绝迹江湖十五年,你以为本座是目瞎耳聋之人?老实告诉你吧,桑柳两个老匹夫,十余年来,一直藏身在星宿海附近噶达素齐峰,这话对不对!”   锦衣老人猛然一震,扬起头来,满脸顿时显出无比惊愕骇诧之色但他所能看到的,除了那耀眼强光,大厅空旷阴森,无法见到任何人影。   幕幔之后,又扬起一连串阴恻恻的冷笑,苍劲冷屑的声音又道:“高翼,你欺瞒了本座十八年,论罪已死有余辜,但本座体念你多年来尚无叛逆恶迹,仍然宽容再赐你一次赎罪机会。”   语声中,一缕劲风由幕幔后疾射而出,喀地一声,那锦衣老人身边,突然多了一只透明药瓶,瓶中盛满黑色如黄豆般大的药丸。   锦衣老人一见那药丸,宛如沙漠中突遇甘泉,眼中暴射出两道饥渴光芒,一探手,便向药瓶抓去。   哪知手指刚要触及药瓶之际,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穿着厚革皮靴的脚,砰地将他手腕踏住。   锦衣老人如饥似渴,一面挣扎,一面哀声求告道:“给我,给我,求求你,给我药丸……”   幕幔后冷屑之声缓缓说道:“此次所赐药丸共三十粒,仅能维持一个月之用,你由此的往星宿海,一去一返,约需二十天,另外有十天时间,供你下手,大约应该足够了。”   锦衣老人凄厉地叫道:“不,不,求你再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只要这最后的两年就够了,求你……”   他的呼叫哀求,没有再引起任何反应,台上幕幔无风自动,阴冷的语声寂然不闻,那踏住他手腕的厚革皮靴,却慢慢松开了。   锦衣老人仿佛一只饿极了的野兽,双手连抓带抢,拿起药瓶,掀盖倒了一粒药丸塞进了嘴里,略作咀嚼便囫囵咽下肚去,然后满足地长嘘一声,将药瓶揣进怀中,躺在地上气喘如牛。   厅中沉寂如死,只有那强烈光芒,照射着他,他浑身汗出如浆,魁梧的身躯,像一堆烂泥,肩头起伏不停,显见正呼吸艰困,真力虚脱。   但是,半盏热茶时光过去,奇迹竟然出现了。   渐渐地,虚汗收敛,喘息趋缓,锦衣老人手足蠕动了一下,改换了较为舒适的姿势,由痛苦的挣扎,转为安静的躺卧。   又过了约摸半盏热茶之久,只见他再度扬起头来,目中竟透射出的的神光,直如亡魂归窍,已变成一个神采奕奕的武林健者。   他单掌轻按地面,身形一长,蓦地从地上直跃而起,第一件事,便是横掌反扫,向身侧劈出两股强猛无比的劲风。   真力排涌激荡,撞在左右石壁上,轰然之声不绝,满室劲气旋回,不想却都打了空,那凌辱戏侮过他的老五和另一个人,早巳鸿飞冥冥,不知去向。   锦衣老人怒哼一声,身随掌走,脚下直欺寻丈,扬起双臂,又向那幕幔低垂的石台上劈出一掌。   劲风过处,砰地一声闷响,幕布飞卷,石屑飞射,定神一看,幕幔之后原来只有一道坚厚的石门,此时也紧紧关闭着,何曾有半个人影。   锦衣老人怒不可遏,双掌连挥,一顿猛劈狂扫,只打得偌大石厅碎屑飞扬,尘走沙溅。   忽外,那森冷的口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道:“高翼,徒耗精力又有何益?有这份工夫,何不早些赶往青海。”   锦衣老人厉声喝道:“藏头露尾的匹夫,高某被你挟制,忍辱偷生了十八年,从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跟高某人面对面分个高下?”   森冷的声音嘿嘿笑道:“本座向来只斗智,不斗力,你生命仅只有一月,如能俯首贴耳,听命于本座,星宿海功成归来,本座答应赐你解药,从此永脱苦海。假如再这般心怀不平,那就是自速其死,愚不可及了。”   锦衣老人一面运目搜索那声音来处,一面沉声道:“一月之期不过弹指之间,你分明知道桑柳二老功力已达超凡人圣之境,逼令高某十日得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森冷的声音道:“任务虽然艰巨,事在人为,你只须遵令放手去干,届期如果真正无法得手,药丸用完,本座自然会另外派人为你送去。总之,你的一行一动,本座都了如指掌,你能不存二心,本座也不会亏负你。”   在说这段话的时间中,锦衣老人已查出那森冷的声音,乃是从大厅顶部一处雕刻着云彩石花的地方传出来的,趁对方语声甫落,足尖微点,人如巧燕般斜掠而上,左手指尖一搭屋顶,同时将毕生功力,尽注右掌。   但当他探首向石花中一望,登时从心底泛起无限失望。   原来那云彩石花中,并无可以隐匿人的空隙,只有一个四五寸宽黑黝黝筒口,充作传声发话之用。   这时候,森冷的声音又从这话筒中流涌而出,说道:“你就算掀翻了整个古堡也不会见到一个人影。时日不多,何苦作无谓搜寻,还是早些上路是正经,待你功成归来,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现在,有个人要跟你说话,你且听听是谁?”   老人心中一动,突闻那话语中传来一阵低低的饮泣,接着一个凄婉的女人声音哽咽唤道:“天成,天成……您……您去吧……”   锦衣老人浑身如被电掣,猛然神色大变,五指一松,身子蓬然坠落地上,仰头嘶声叫道:“兰君……你是兰君……”   “哈哈……”   屋顶话筒中,扬起一串阴森冷笑,片刻之后,笑声渐渐沉寂,任他如何呼叫,再也没有回应。   锦衣老人黯然长叹,一颗头无力地垂到胸前,颊上热泪纵横,久久无法自抑。   壁上强光,速尔熄灭,周遭复又沦入无边黑暗之中。   许久,许久,才见锦衣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履,缓缓从大厅移向狭巷,又从狭巷移向堡外。   古堡外风雪正紧,夜色笼罩下,天地蒙蒙,一片灰暗。   锦衣老人仰望着彤云低沉的夜空,发出一声浩叹,胸头沉闷,似乎比来时更沉重了千百倍。   夜色沉沉,北风呼号。   川西青城山麓,一座建筑颇为宏大的庄院从楼上,重帘低垂,窗上透露出一抹昏黄的灯光。   室中锦凳绣榻,陈设华丽,一张红木八仙桌上,盘盏狼藉,桌边靠墙角边,已经排着、一列七八只空酒坛,然而九天云龙高翼又字天成,兀自据案痛饮,并无倦寝之意。   他手中把玩着那瓶由神秘老怪中取得的药九,面庞已被过度的酒力酥得酿红,一双血丝满布的眼中,满蕴着两眶泪水。   在他前面不远,放着一个金边相框,框中是一幅淡墨画像,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隽秀少妇,怀里抱着婴儿,斜倚长椅,面含微笑。   九天云龙高翼凄然凝注画中人,热泪涟涟,口中喃喃低语道:“兰君,原来你并没有死,我知道你有难言的苦衷.可是我不会怪你的,你也知道我不会怪你,却为什么要离开我?”   画中人浅笑如故,娇靥之上一派安祥和满足。   九天云龙仰头又干了一大杯,酒液沿腮淋沥,使他颈项上泛起一阵寒意,泪眼迷蒙,又轻声呢喃道:“兰君,十八年忍辱偷生,你知道我为了什么?岁月无情,我哪能再活十八年,但是,咱们的孩子……”   话刚至此,高翼突然住口,腕间一翻,将那瓶药丸迅速藏入袖中,扬眉喝问道:“外面什么人?”   房门依呀推开,进来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当他一眼触及主人犹自深夜痛饮,脸上不禁流露出无比关切,躬身说道:“庄主,夜这么深了,您……怎么还没有安歇?”   九天云龙神色略弛,假作整衣,俏然抹去脸上泪水,摇摇头道:“我心里烦,睡不着,高升,你先去休息吧,别管我。”   老管家怜惜地望望桌上画像,又望望墙角酒坛,轻叹道:“唉,已经整整十八年了,庄主还忘不了夫人?夜深天寒,酒能伤身,庄主虽有一身武功,也不宜在伤感的时候喝得大多。”   九天云龙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知道,你快些去吧,别在这儿罗嗦。”   老管家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正要退出,九天云龙高翼忽然又将他叫住问道:“今天十几了?”   高升苦笑答道:“庄主真健忘,打从您回来,今天是第九天了。”   九天云龙蓦地一震,骤出一身冷汗,酒意也醒了大半,屈指暗算,离开那神秘古堡,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天,一月之期,转眼将届。   他脸色突然变得一片苍白,一仰头,将最后半杯酒也喝了个涓滴不存,心一横,从腰间取出一串铜钥匙,掷在桌上,沉声道:“你去库中取一万两银子,天明之后,分派全庄上下,每人一份,叫他们或是置产,或是营生,即日离庄,剩下的财物,替我弄一份精致珠宝,用锦布包好,送到我房中来,其余的东西,悉数归你所有。”   老管家大吃一惊,骇然道:“庄主为何如此?”   九天云龙摇摇头,泪水纷落,道:“不必多问,快些照我的话去做,你在高家四十余年,临别无以为酬,从现在起,这片庄宅,就是你的产业了。”说到这里,已哽咽不能成声。   老管家听得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腿一软,扑地跪倒,惶然叩头道:“庄主,你说这话,岂不是折煞高升,小的们愚蠢顽劣,庄主只管责骂,甚至责打,庄中上下近百仆妇,谁也不愿离开高家庄宅。”   九天云龙泪如雨落,挥手道:“我又何尝嫌弃你们,但明日一早,我必须离庄远行,这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老管家道:“庄主有事只管放心前往,庄中上下,自有小的们照管,哪怕就是十年八年,小的们也甘愿等候。”   九天云龙叹道:“不瞒我说,这一别,只怕永无再见的时候了。”   老管家也流泪答道:“庄主若有意外,小的们宁愿相随泉下。”   九天云龙抹去泪痕,苦笑道:“高升,现在不是说傻话的时候,你跟我多年,总该知道我向无轻言,你若敬重我,就别多问,现在也不许惊动众人,我还有事,立等珠宝使用,你快去快来。”   老管家凄然叫道:“庄主……”   九天云龙把脸一沉,薄怒道:“高升,我待你不薄,叫你做点儿事,你还耽误我的时光则甚?”   老管家无奈,含泪起身,取了钥匙,飞奔下楼去了。   九天云龙缓步走到窗前,侧耳倾听一阵,然后从桌上取了那幅画像,揣在怀中,心里感触万端,泪水如雨,滚滚直落。   “当年一念之差,如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唉,这报应未免也太惨了些。”   随着感伤的叹息,房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高升,手提锦布包裹,急匆匆闯了进来。   他一见主人依旧无恙,暗地松了一大口气,双手将包裹放在桌上,垂首道:“庄主,这儿是库中比较精致价昂的几件珠宝,请您过目,另外小的还准备了几张金叶,以备临时兑换,珠宝得来不易,换时又不值钱。并且不易脱手……”   九天云龙不待他说完,探手取了包裹,截口道:“谢谢你想的周到,现在请你再去替我准备一匹快马,一个时辰以后,悄悄牵往庄外竹林右侧。千万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看见,马匹备妥,只须系在林边,你也不必守候了。”   小楼沦于一片漆黑,九天云龙身形一侧,掩到窗门,敛神凝目,向黑夜中炯炯注目的搜视。   老管家见此情景,知道无法再以言辞劝阻,颤声道:“庄主千万善自保重,高升这就替您老人家备马去。”   九天云龙没有回答,只向他挥挥手,待他转身退出小楼,举掌轻拨窗榻,捷如狸猿,穿窗而出。   他提足一口真气,脚尖甫沾地面,立即施展仗以成名的“龙翔九天”绝世轻功,一连三次起落,凌空折射斜飞,悄没声息地飘落在一丛树林之后。   这时候,寒风刺骨,正当深夜,园中一片萧萧风声,益增恐怖,九天云龙高翼藏身树后,静立了约莫半盏热茶之久,一动也不动,直到确定四周并无窥伺隐伏之时,这才转过身形,伏腰疾奔,一溜轻烟般向巍峨的青城后山驰去。   行踪之谨慎,举动之机警,真个如临大敌,三步一停,必找个隐蔽之处,细细向四周凝神倾听,些微异响,必待分辨明白,才肯继续前行,是以从山麓往后山,相距虽非过遥,九天云龙身负绝世轻功,却足足奔行了半个时辰。   后山一处虬松盘攻的峭壁下,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浅溪,溪旁一石耸立,宛若屏障,石后乱草蔓衍,看来十分荒芜。   九天云龙一步一回身,来到小溪边,忽然涉水溯行,掩近那块耸立的大石,向旷野中游目四顾一眼,突然一鹤冲天疾射而起,唰地掠过大石,身形一晃而投。原来那大石后面山壁下,有一个十分隐蔽的石洞,洞口以厚厚的石门封堵,洞外被乱草遮掩,若非拨开草丛,万难发现。   九天云龙贴壁而立,神情诡异而机警,双目炯炯,如寒夜朗星,直至确定绝对无人跟踪,方始用肩头缓缓将石门推开个缝,侧身跨了进去,随即掩闭洞门。   洞中黑沉沉伸手难辨五指,山壁阴冷,寒意彻骨,左右石屑之上,凝水成冰,有如倒插在石中的一柄柄利刀。   一条曲折的雨道婉蜒而入,行约数十丈,洞势豁然开朗,前面是一个高达三丈广逾百坪的宽大石室,光线虽然极暗,但九天云龙目光如炬,(此处似有缺漏)到他的衣襟。   突然,少年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曼吟,身形陡地加快,人影与锤影一阵交错,猛然乱影齐敛,一百零八只锋角峰峰的铁锤,已经扫落,托在少年双掌之上。   原来每一柄锤上,都有小钩,与长绳尖端环套相扣,竟是可以随意摘取下来。   少年剑眉一扬,身形忽然绕旋一匝,双臂交锋,左手五十四枚尖芒铁锤如一条直线般射向右面洞壁。而右手五十四枚,却射向左面洞壁。   一阵笃笃连响,那一百零八枚铁锤嵌入石壁各达五寸,竟在石壁上整整齐齐排列成五个字:“武林第一家。”   九天云龙目光一聚,脸上突然掠过一抹愧作之色,冷冷道:“小小年纪,不可如此狂傲自负。”   蓝衣少年含笑深深一揖,道:“啊,原来爹爹来了。爹爹,你老人家不是说过么?青城三友各满天下,望重武林,自从桑伯伯和柳伯伯仙隐,只有咱们高家……”   九天云龙面色一沉,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谁敢称得第一家三字,爹爹一再训诫你遇事要虚怀若谷,收敛锋芒,难道你都忘记了?”   蓝衣少年显得有些尴尬,低着头道:“翔儿知错了,翔儿是见你老人家俏悄进来,站在那儿静瞧翔儿练功,一时喜极忘形,才故意……”   九天云龙淡然一笑,轻拂少年肩头,道:“孩子,知过能改,便是大善,来吧,把铁筝取出来,让爹爹试试你这些日子在音律方面有什么进境没有?”   蓝衣少年大喜,从壁上摘下一只长形革囊,拉开羹口,取出一只通体油黑闪闪发着乌光的古筝。   那古筝乃是用缅铁混合乌金打造,柄端缠以锦带,精钢为体,铜丝作弦,不但是一件奇特的乐器,同时也是-—件奇门兵刃。   蓝衣少年盘膝坐下,轻调丝弦,挣然发出叮咯如金铁交呜般声响,笑问道:“爹,您老人家要听哪—阂曲子?”   九天云龙面色凝重,依壁而坐,想了想。道:“我没有大多的时间,你把关山月前半阕弹一遍吧。”   蓝衣少年神情一动,微惊道:“关山月是伤别之曲,爹爹,莫非您老人家又要远行了吗?”   九天云龙嘴角牵动,似笑非笑应道:“不要胡猜,关山月虽是离别之曲,但前半阕‘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城,吹度玉门关。’这四句,却不是伤别的话语,孩子,尽你全力弹一遍,爹爹还有要紧的话对你说呢。”   蓝衣少年不敢再问,垂目跌坐,敛神静气,指间轻捻慢挑,开始弹奏,而九天云龙却双目一闭,偷偷挤落两滴泪珠。   石穴之中,荡漾起一片挫铬之声,那少年运指如飞,筝韵稳而不锐,叮咯盈耳,宛若珠落玉盘,呜咽流泉,使人瞑目凝思,就如置身漠北高原,夜寒如水,一轮冰魄从膝陇的天山峰顶缓缓涌出。塞上枯草,大漠荒寂,胡前声瞅,万里戈壁,都沐浴在如银般的月光下,云海苍茫,旷野长风,扶摇而过。   蓦地,蓝衣少年五指一收,掌心倏落,拍在筝背上,挫地一声震耳大鸣,九天云龙双目霍地睁开,只见嵌在石壁上那一百零八枚带芒铁锤已经悉数被弦音震落下来。   九天云龙眼中闪过一抹喜悦慰藉之色,但瞬即又隐去不见,微微颔首道:“论曲音意境,总算差强人意了,但是,在音韵变换之际,指法终嫌不能承先启后。须知天下韵律变化,端在心念微动意驰神游之际,指音捻拨挑拣,随意而动,不能有丝毫迟滞,这就像一般武功招式,无论多么严密,在一招将竭,次招未生的刹那,便是破绽。所以,十八年来,为父不让你演练招式,只叫你专练眼明手快,其苦心正在此处。”   蓝衣少年唯唯受教,道:“翔儿也知道爹爹的用心,近日常在黑暗中练习凝视砂火光,已经能收聚目力,看得十分清晰。前天黄昏,偶在洞口附近看见空中,—群飞雁,也能一眼就分辨出雁群的数目了。”   九天云龙正色道:“江湖之中,奇人异士多如恒河沙数,些许成就,何足自满。”   蓝衣少年兴致勃勃地道:“爹不是要翔儿再苦练两年么?翔儿自信两年之后,一定能略窥武学奇奥了。”   九天云龙忽然叹息一声,感慨地道:“为父本也有此心愿,无奈天不从人愿。孩子,可惜你已经没有时间再这样隔离尘世,埋头苦练了。”   他挥挥手,制上惊愕的孩子开口,然后神色一正继续说道:“孩子,自从你周岁之时,你娘暴病身故,为父便把你深藏在这幽暗的石穴中,十八年来,从不许你踏出后山一步,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蓝衣少年讶然道:“爹爹不是说,为了使翔儿不见喧乱尘世,清心寡欲,习练绝世武功?”   九天云龙点点头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要使你免遭杀身之祸。”   蓝衣少年猛地一震,脱口道:“什么?杀身之祸?”   九天云龙道:“不错,十八年前,为父将你送入此地,便对外宣称你已经死了,并且偷偷买来一具死婴尸体,假作装殓收葬。孩子,你应该猜想得到,咱们高家虽非富可敌国,却也连宅半山,仆妇如云,为什么十八年来,送衣送食,都是为父趁夜深人静的时候,亲自悄悄替你送来!”   蓝衣少年被这番突然的话惊得有些失措,一把拉住九天云龙的衣袖,惶然迫问:“爹爹,快告诉翔儿,为什么?为什么?”   九天云龙仰面一叹,道:“说来话长,现在也没有时间细说,总之,你谨记人心险诈,世上处处都是陷饼,当年若非一番巧饰,你决不可能活到今天。为父心力已尽于此,将来的命运,孩子,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蓝衣少年惊呼道:“爹。”   九天云龙挥一挥手道:“听爹爹的话,不要问原因,也不要问详情,你已经十八岁了,又尽得为父真传,应该能自己照顾你自己。天亮之前,收拾衣物,去替爹爹办一件最重要的事,从明天开始,你就得脱离石穴生涯了。”   蓝衣少年既惊又诧,同时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欣喜,问道:“您老人家要翔儿去办什么事呢?”   九天云龙道:“你天亮以前上路,按照爹爹给你的秘图,务必在十天之内,赶到星宿海噶达素齐,途中第一不能有延迟,第二须要改换姓氏,有人问起,你不能说是姓高,”   蓝衣少年愕道:“爹,我……我为什么不能说姓高?”   九天云龙目含泪光,轻拍少年肩胛,道:“孩子,为了你的安全,只好委屈一些,如果你能在十天之内赶到星宿海,见到你桑、柳两位师伯,以后的一切,爹爹就放心了。”   他探手人怀,取出包裹,将画像以及一封密柬,一份地图,一齐递给蓝衣少年,颤声说道:“你从未离开过青城后山,一旦离家,便须远行,人海茫茫,爹爹也知道这是一桩艰难的事,但大丈夫四海为家,这一天终须来临。包中财物,足够你半生耗用,框中画像,是你母亲在你弥月那一天留下的情影,你带在身边,作为纪念。不过,这两件东西,千万都不能随便在人前显露,知道吗?”   蓝衣少年鼻一酸,扑地跪倒,哭道:“难怪爹爹要翔儿弹奏关山月,原来您老人家早已有了安排。”   九天云龙也忍不住泪如雨落,哽咽道:“人生百年,终须一别,何况男儿志在四方,短暂一别,又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蓝衣少年道:“爹爹,您老人家为什么不和翔儿一块儿去呢?”   九天云龙微微一震,忙道:“爹爹另有要事,日时所限,不克分身,你虽初人尘世,以你的聪明谨慎,相信你绝不致误事,是么!”   蓝衣少年含泪点头,颤手收起包裹书信,捧着那张画像,凝目良久,泪水就如断线珍珠,滚滚直落。   九天云龙亲手将那具精钢造的古筝,替他挂在背上,封好囊口,肃容说道:“这是爹爹当年成名的兵刃,江湖中认识我的人甚多,你带往星宿海,途中绝不可启用,以免招惹横祸。”   蓝衣少年颔首答应又道:“翔儿待见过两位师伯,呈交了书信,立刻赶回来见您老人家。”   九天云龙连忙道:“您要听师伯们的吩咐,未得师伯们允准,你就不必回来,爹爹事情办完,自会去看望你的。”   蓝衣少年又问道:“假如到了星宿海,师伯们却不在,那时翔儿该怎么办?”   九天云龙闻言一惊,心里陡然掠过一丝不祥之感,沉吟片刻,才摇头道:“不会的,你两位师伯跟为父有约,不见为父信到,他们绝不会离开星宿海。”   他语声微顿,紧紧执着爱子的手,凄声又道:“有一件事,爹爹一直没有对你提起过。这……这世上,你还有一个哥哥。”   蓝衣少年骇然一惊,脱口道:“我……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九天云龙长叹道:“他在九岁的时候,为了一桩细故,被爹爹责骂,负气出走,多年来未闻音讯,迄今算来,也将有三十岁了。多年往事,爹爹已不想再提,只是告诉你一声,此去天涯海角,如果相遇,要好好尊敬他,爹爹不在身边,长兄便可作父……”   话未说完,又已哽咽难以成声。   蓝衣少年含泪问道:“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见到他时,要怎样才能认识他来呢?”   九天云龙沉吟一下,道:“他名叫高翊,离家太久,如今是何状貌,爹爹也无法知道,你只记住他前胸将台穴处,有一块铜钱大小红斑,那是胎里带来的痕印,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蓝衣少年泪如泉涌,连连点头,心里暗忖:“爹爹今日奇怪,既是暂时分别,为什么尽提这些从未提起过的事,难道说今日一别,便不会再见了吗?”   他越想越觉得心酸,但离别之际,又不敢说出口来,只把满腹忧疑,闷在心底,跟随父亲走出石洞。   洞外荒野沉沉,林木萧萧,那淙淙溪流,呜咽而过,其声如泣如诉,蓝衣少年举首望天,不禁长长嘘了一口气。   天云龙目光闪动,仍然十分小心谨慎,领着爱子转过山腰,只见果然竹林边备好一匹枣红健马,鞍辔俱已齐整。   他亲扶爱子坐上马鞍,依依不舍抚着少年手背,一时间老泪纵横,难以抑制。   蓝衣少年也觉心如刀割,泪水滂沱,低叫道:“爹!”   九天云龙仰望天色,只得凄然松手,颤声道:“孩子,爹爹还想问你一句话,假如有一天,你发现爹爹曾做过一件永远无法弥补的错事,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地尊敬爹爹么?”   蓝衣少年怔了一下,道:“您老人家怎会问出这句话来?《礼记》有云:父母有过,谏而不逆。无论如何,您总是翔儿的爹爹,翔儿会永远想念您,尊敬您的。”   九天云龙惨然一笑,手掌疾落,拍在马股之上,道:“好孩子,去吧,途中谨慎,切记勿逾十日之期……”   那马长嘶一声,跋开四蹄,直奔入苍茫夜色中,九天云龙凝注爱子远去的背影,脸上虽然挂着慰藉而凄凉的笑容,两行热流,却早巳湿透襟前。   天寒地冻,朔风凛冽,邛崃山巅,一望尽是皑皑积雪。   高翔按照父亲所授地图,向西策马飞驰,疚赶一日一夜,沿邓蛛山麓,抵达西行第一站——懋功。   他在青城后山石洞中度过整整十八个年头,初次踏人尘世,外界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而新奇的,充满眩人的光采。   懋功虽属山区小县,但城垣坚固,房舍柿比,尤以城中禹王庙,香火鼎盛,每届春初冬残,甚至有香客远自成都府赶来膜拜进香,市面因而出奇的热闹。   高翔按辔入城,触目尽是熙攘往来的香客行人,那石板铺成的街道,迎风招展的店招酒帘,红男绿女,高车驷马,在他眼中,样样都新鲜好玩,令他有如置身山阴道上,顿生目不暇接之感。   此刻时当正午,街上人声喧哗,热闹非凡,高翔随着人群逛过大街,不住左顾右盼,心里暗自思忖:“爹爹曾说,城镇之中都有酒楼客店,供人吃喝住宿,只要走的时候付给银子就行了,所谓酒楼客店究竟是什么模样?今天倒要见识一下。”   一面行,一面想,忽见迎面一座高楼,门前车马簇聚,许多人进进出出,楼口之上,悬着斗大三个金字店招——太白居。   高翔正在店前迟疑眺望,一个肩头上搭着块白布的店伙计已含笑迎上前来,伸手接过马缓,躬身道:“公子,歇歇吧,小店的上好女儿红,都是窖藏十五年以上的佳品,公子一试就知道,懋功城里,再找不到第二家。”   高翔含笑点头,用镣离鞍,伙计向另一个打杂的小孩子一招手,将马缰递了过去,侧身让路,同时高声叫道:“二楼,雅座,一位……”   店中伙计一呼百应,导引高翔登上酒楼,但他才到楼口,不禁就眉头微微一皱,原来这时正值午牌,客人众多,整个酒楼,已黑压压坐满近百名客人,简直连一张空桌也找不出来了。   高翔衣着华丽,神采轩昂,挺立楼口,直如玉树临风,吸引得许多目光齐齐投注在他身上,但他向来习于独处,这然来到坐着这么多食客的酒楼上,浑身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当下脸上飞现一朵红云,转身便想退下楼去。   那伙计目光—瞬全楼,忙陪笑道:“公子别性急,请这边来,小的替您找一个空位来。”   一个侧身领着高翔,来到临窗口一张小桌前,这张桌上只有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人在依栏独酌,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伙计显然跟那青袍中年人很熟,躬身一礼,堆下满脸笑容,道:“二爷,您老好。”   那青袍中年人仅仅晤了--声,仍然低头辍酒,未予理睬。   伙计又道:“您老人家能不能帮帮忙,赏个脸,让这位公子与您并个座,?”   那人听了这话,神情依然一派据做,连眼角也不抬,冷冷摇头道:“不行,我有事,不想有人打扰。”   伙计嘿嘿笑道:“何二爷,您老人家只当帮帮咱们掌柜的忙,请您……”   高翔见人家不肯,颇感尴尬,不待伙计说下去,便抢着道:“既有不便,何必勉强,我到楼下另寻座位,也是一样。”   谁知话一出口,那青袍中年人却霍地仰起头来,四目一触,高翔心头猛震,敢情那人一双眸子,神光湛湛,锋芒逼射,令人一望而知必是内功修为极深的高手。   高翔连忙抱拳笑道:“惊扰前辈,诸多失礼,在下告罪。”   青袍中年人目光一转,在他身上迅速打量了一下,脸上也隐隐浮现出一抹讶诧之色,颔首笑道:“小哥儿气宇不凡,必是名门高弟?”   高翔恭谨道:“不敢当前辈谬誉,粗鄙之人,请多训诲。”说着,便欲转身退去。   那人矜持地笑了笑,对伙计挥手道:“替这位公子添上酒菜来吧。”   伙计喜出望外,诺诺连声而去。   高翔拱手为札,谦谢道:“前辈既有事故,在下怎好惊扰?”   那人冷傲一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彼此谊属同道,小哥儿就不必过于拘礼了。”   高翔告罪在对面落坐,脚下忽然触及一件东西,略一低目,赫然发现酒桌之下,竟倚放着一柄尺许长的短剑。   他口虽未言,心里不禁起疑,暗忖道:“武林中人携带兵刃,倒不避讳人见,这位前辈为什么要把兵刃藏在桌下呢?”   疑云一起,便拱手问道:“何老前辈想是这店里的常客?”   何二爷浅笑道:“你是奇怪店伙知道我的姓氏吗?实不相瞒,我每日来大自居临窗独酌,前后已有一年光景了。”   他语气一转,反问道:“小哥儿贵姓?”   高翔记起临行时爹爹说必须隐姓,便随口答道:“在下姓桑。”   “桑?”那何二爷眼光突然一聚,又问:“令尊必是名重武林之人?”   高翔怔了怔,笑道:“不,家父不是武林中人,不敢有辱清聆。”   何二爷似乎略感失望,不住注视他肩后那只长形革囊,这时恰值店伙送上酒菜,是以隐忍未再追问下去。   两人默默吃了一阵酒,何二爷试探着又问:“桑公子身带风尘,是远道特地赶来观看城中禹王庙进香盛况吗?”   高翔忙笑道:“不,在下是途经此地,并不知道什么进香的事。”   何二爷沉吟片刻,指着他肩后长形革囊笑道:“桑公子身携奇门兵刃,武学定曾得名师传授?”   高翔又摇摇头,道:“不,在下携带的,乃是一件乐器,并非什么兵刃。”   何二爷一连问了几次,见他总是摇头,脸上渐呈不悦之色,轻哼一声,道:“桑公子既非武林中人,最好远离江湖是非,等一会儿如果见到什么怪异之事,务希置身事外,不可过问。”   高翔惊道:“何老前辈是说,此地等一会儿会有事故发生?”   何二爷冷笑两声,矜持地道:“何某只是如此猜测罢了。”   高翔不解,探首下望,但见街心行人如潮,很多善男信女,列成一道长龙,人人手执香烛念珠,腰悬黄缕香囊,三步一跪,口诵佛号,冉冉向城南而去,此外,并无一丝异象。不禁好奇地问:“老前辈,您……”   话方及半,倏忽住口,因为他回头的刹那,突然发现那原本精神奕奕的何二爷,此时竟是呵欠连连,眼神涣散,鼻水横流,显得极度疲惫颓唐,跟刚才几乎换了一个人。   高翔骇然一惊,忍不住脱口问道:“您……您怎么了?敢是觉得不舒服吗?”   何二爷不答,但疲惫之容,越来越甚,满脸眼泪鼻涕,浑身更一阵阵战栗,低声呻吟,似有无限痛苦。   高翔闪电般探出三指,一搭他脉息,只觉他真气虚浮,不禁大惊,刚待招呼伙计过来帮助处置,却不料何二爷突然奋力挣脱他的手,沉声颤抖道:“不……不要声张……”   一面说着,一面急急探手入怀,巍颤颤掏出一只小瓶,从瓶里倾出一粒乌黑色药丸,喝一口酒,一仰颈脖,吞人腹中。   说来奇怪,药丸一人腹,不到半盏热茶时光,何二爷额上虚汗立收,泪水尽止,长嘘一声睁开眼来,眸中竟又恢复了炯炯迫人的神光。   高翔也替他松了一口气,关切地问道:“老前辈莫非早就有此恶疾?时常都会发作,是吗?”   何二爷苦笑着抹去残汗,叹道:“不错,这是多年的恶疾了。”   高翔又道:“刚才老前辈发病的时候,六脉虚浮,真气涣散,幸亏老前辈身边带有药丸,否则真不堪设想,这情形,论理不该是练武人应有的现象。”   何二爷神色一震,沉声喝道:“住口。”   同时目光横飞,凝目向对街一座小楼望去。   高翔自幼演练眼明手快,反应最为敏捷,眼波略一瞬扫,已望见对街那座小楼上,也有一个临街的窗口。这时候,窗口边正有一条人影,手里拿着一面亮晶晶的东西,借阳光反射,向这边闪动不已。   光影闪动一长三短,反复三次,突然光影一敛,窗口人影也跟着隐去。   再看那何二爷,却是呼吸急促,神色显得十分紧张,而且情不自禁,悄俏探手去摸那柄倚藏在桌下的短剑。   高翔心中一动,尚未及询问原因,不料这刹那之间,喧哗的酒楼突然静了下来,街心人群,直如沙滩上倒退的浪潮,纷纷向两侧涌退。   整个懋功城,霎时从嚣嚷热闹速尔变得一片死寂。   一些酒客在低声私语道:“来了,来了。”   高翔茫然回顾,轻轻问道:“老前辈,这是怎么一回事?谁来了?”   何二爷肃容不答,目不转瞬注视着街心,脸上隐隐透出一片杀机。   不久以前还热闹非凡的人街,此时已空旷一片,行人退立街边,引颈张望。片刻后,街道尽头陡然蹄声大震,四匹白色健马,并辔疾驰而到。   马上高高据坐四名身着黄衣的彪形大汉,肩后各负一柄银光闪耀的鬼头刀,木然纵骑从楼下掠过。   何二爷脸色由红转白,目中喷火,炯炯逼视街心。   又过了片刻。一阵细碎蹄声起处,街头又缓缓出现一十六匹白色骏马,同样四骑并列,但马上骑士,却换成了十六名黄衫少女。   十六骑骏马踏看碎步,缓缓行来,马上少女个个秀丽端庄,目不斜视,香肩之后,剑穗飘拂,一派肃穆。   高翔临窗凝望,偶尔侧目返顾,却见那何二爷竟然用颤抖的手,悄悄将短剑抽出了剑鞘。   高翔心头猛震。正不知他要干什么,街上突然扬起一片低沉的赞羡之声。   原来那十六名黄衫少女之后,另又有八名稚龄丫环,合撑着一面锦绣杏色旗帜,旗上绣着六个大字:   “金府朝山进香”   旗帜下,细乐前导,后面紧随一乘满铺锦褥的宽大敞轿,轿顶黄绢作盖,四周由四名芳龄二八的绿衣侍女扶轿而知,轿后又是十名黄衫少女纵骑环护。   敞轿上,檀香燎绕中,端坐着一个浑身白衣的绝色女子,大约十六七岁,瑶鼻端挺,凤目低回,头上乌云轻挽个松松宫譬,鬓角斜插琥琅色步摇,纤掌当胸合十,玉腕之上,挂着一串琥琅念珠,越发衬托得她凝肤赛雪欺霜,艳光逼人。   这白衣女子素服淡妆,未施脂粉,一种几乎天然的圣洁之气,令人几乎不敢仰视,真个似观音转世,玉女临凡,难怪满街满楼千百双眼神,都被她所引,一个个目瞪口呆,尽如木雕泥塑一般。   敞轿锾缓从大街行径大白居酒楼下,轿侧两名绿衣侍女,更从提篮中取出些青钱碎银,当街散洒,以为施舍,但那些青钱碎银滚得满街皆是,竟无一人想到拾取。   高翔正当少年,自入人世,从未见过似这般雍容华贵的女子,一丝仰慕之心,油然而生,但又自惭形秽,不敢稍涉绪思,目不转瞬望着那索马香辇冉冉行抵楼下,心底由衷赞叹道:“多美的一位姑娘……”   暗叹未已,突觉对街小楼上,光芒又闪。   就在那光芒闪动的刹那,何二爷忽然浑身一震,呛地一挺短剑,左掌一按窗前栏杆,身躯已凌空翻起,向街心跃落。   几乎在同一瞬间,对街小楼上,也捷逾电奔掠起一条人影,跟何二爷同时扑向那乘黄绢覆盖的敞轿。   高翔大吃一惊,未及细想,本能地一按桌子,紧跟着何二爷也窜出窗口。   他十八年石穴苦练,身法矫捷迅速,无与伦比,后发却先至,凌空一转,飘落在敞轿右侧,旋身叫道:“何老前辈,有话好说,因何如此……”   这一呼叫,敞轿之前顿时大乱,轿后十六名黄衫少女一拥而上,呛呛连声,都撤出了肩后长剑,前面十六名少女,也齐齐圈马奔回。最迅捷的,却是轿侧四名绿衣侍女,咧地长身而起,八只玉掌交错横胸,业已将敞轿严密护住。   何二爷和对街那人双双扑到,竟然迟了半步,对街那人年约五旬,长髯拂胸,神态一派威严,脚才落地,手中长剑已振挥而出,挟着金风破空声响,向敞轿猛劈过去。   左侧两名绿衣侍女同声娇叱,道:“狂徒大胆。”四只纤掌疾翻而出,两掌击剑,两掌击人。   掌风过处,蓬然之声随起,长髯老人只顾攻敌,胸前被劲力撞中,闷哼一声,整个身子立被震飞。   何二爷一见,目毗欲裂,厉喝一声,短剑卷起漫天金星,径向高翔胸前洒落。   高翔从未习过武术招式,但自幼苦练眼明手快,目光犀利,反应敏捷,何二爷出手可算得迅捷异常。但在高翔看起来,这一剑竟似缓缓施出一般,脚下一错步,轻而易举便闪让开去,大声道:“何老前辈,您和这位姑娘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非要以命相拼不可呢?”   何二爷怒须翰张,大吼一声,短剑化刺为削,振臂横扫,哪知就在他一招将尽,次招未起的刹那,高翔突然疾探右手,直人剑幕,轻舒二指,搭住了他握剑的手腕,恳切地道:“老前辈,冤仇宜解不宜结,有话尽可商议,何必定要如此?”   何二爷骇然一怔,手臂猛然一挣,疾退两步,怒目道:“朋友,原来你果是深藏不露的高人,算我姓何的瞎了眼。”   高翔忙道:“何老前辈,您误会了,在下与这位姑娘素昧平生,但是,您……”   话音未落,忽闻一声惨呼,那对街小楼上扑出的长髯老者被十余名黄衫少女围住,浑身剑伤纵横,遍体血污,身子已摇摇欲倒。   何二爷惊呼道:“师兄,你怎么样了?”   长髯老者目张如鼓,嘶声叫道:“履之,既已事败,速求自裁,万万勿留活口。”说到这里,两腿一软,滚倒在地。   只听娇叱连声,那些黄衫少女们乱剑齐下,砍倒长髯老者,前面四名开道的黄衣大汉亦已圈马奔至,将何、高二人紧紧围住。   何履之仰天长叹道:“唉,多年雄心,不想竟落得这般结局,大意如此,夫复何言?”短剑回撤,突然向自己颈脖上抹去。   高翔沉声叫道:“且慢。”身子行云流水般直欺上前,骄指如乾,疾然点在他右腕阳鸡穴上。   当的一声,短剑坠地。   何履之毗目怒叱道:“朋友,你还想怎样?”   高翔摇手道:“前辈请别误会,常言说,公道自在人心,前辈究竟与那位姑娘有何深仇大恨,尽可当众述说出来,是非定有公论,何须出此下策。”   何履之厉声惨笑道:“是非公论,嘿,好一个是非公论,何某人壮志未酬,死不足惜,只要天下人心未灭,总有一天,他姓金的也难逃公道。”   话声才落,左手扬臂劈出一掌,右手却趁机逆转,拇指指尖重重反戳在心窝上。   高翔被他掌招所惑,及待发觉他死意竟是如此坚定,何履之心脉已断,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人也颓废倒了下去。   高翔慌忙跨前两步,探臂一抄,将他拦腰抱了起来,掌心倏起倏落,替他拍闭了心络五处要穴,激动地问:“老前辈这是何苦呢?”   伺履之面白如纸,气若游丝,一颗头斜挂下来,业已无力吐出一句话,高翔长叹一声,无限内疚,抱着他直向太白居行去。   四名黄衣大汉突然一齐飘身落马,其中一个抱拳道:“朋友,请把人留下再走。”   高翔正色道:“他心脉已断,必须立刻救治,诸位难道没有看见?”   那黄衣大汉冷冷道:“何履之拦截车辇,死有余辜,但在他断气之前,咱们尚须录取口供,这事跟朋友你并无关系。”   高翔脸色一沉,道:“他虽有暗袭之心,但却并未如愿,各位怎可如此盛气凌人。”   另一个黄衣大汉接口叱道:“朋友,你是什么人?竟敢替他声辩?”   高翔道:“在下是路过之人,与你们双方均不相识。”   那黄衣大汉浓眉一扬,呛地撤出鬼头刀,冷笑道:“朋友不肯赏脸,咱们只好强留了。”其余三人也各抽兵刃,跨出一步,并肩阻住了高翔去路。   高翔也勃然而怒,叱道:“你们究竟讲不讲理?”   黄衣大汉们一齐旋舞刀身,鬼头刀带起一片刺耳低啸,应声道:“不讲理又怎样?”   高翔怒声道:“我就不信你们真拦挡得住。”脚下一迈,赤手空拳直向前闯去。   黄衣大汉们同发一声暴喝,寒光漫涌,在七丈以内,遍布一堵严密的刀墙。   这等威势,固堪傲视武林,但在高翔眼中,又怎能与漆黑石穴中,漫天飞动的一百零八柄带芒飞锤相比。   只见他步履从容不迫,身形微侧,竟在寒光错落之中,举步一跨而过。   这一步,当真是不多不少,不偏不斜,多跨一分太过,少跨一分则不及,时间分寸,拿捏毫厘不差,妙到巅毫。   四名黄衣大汉功力俱皆不弱,但错愕之际,眼前人影一花,竟未看清高翔是怎么闯了过去的,情不自禁从心底冒起一阵寒意,急急反腕带转刀锋,踉跄连退了四五步。   正在这时候,突闻一声清脆的娇叱:“小姐令谕,四将速退,不得纠缠拦阻。”   四名黄衣大汉连忙收刀抱拳躬立,一个绿衣使女婢含笑移步走来,向高翔上下打量了一眼,裣衽一福道:“公子武学深极,令人折服,咱们小姐令婢子传言,解危之德,留当后报,公子日后有暇,企请驾莅开封府一叙。”   高翔循声望去,恰值那敞轿上白衣女子两道盈盈秋波正向这边投过来,四目接触,那女郎粉靥微酿,慌忙移开眼波,低头嫣然一笑。   这淡淡的一笑,犹如玉莲含苞,百合乍放,三分妩媚,七分娇羞,明艳之中,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端庄之感。   高翔心头微震,连忙躬身还礼,道:“多谢姑娘宠顾,在下谨先致谢了。”   绿衣侍女笑道:“公于是咱们小姐的恩人,应该是我们小姐谢谢公子才对。”   高翔忙道:“哪里,哪里,份内之事,不敢言谢。”   侍女听了这话,一个个都掩口娇笑不止,倒把高翔窘得俊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白衣女郎忽然扬起臻首,沉声道:“春兰,不许玩笑,快回来。”   绿衣侍女应了一声,柳腰轻折,掠回轿侧,低头叽叽咕咕不知对白衣女郎说了些什么,那白衣女郎粉颊忽起红晕,轻轻责骂道:“不准再胡说。”素手一扬,细乐随起,大队车轿复又上路,仍向城南而去。   高翔立在大白居酒楼屋檐下,目送敞轿冉冉从面前行过,但那白衣女郎合十跌坐,一派肃穆,竟连眼角也没有再瞄他一眼。   车轿渐渐去远,终于转过街角,消失了踪影,街上人群,重又喧嚷起来。   高翔似有些帐然若失,低头看看怀中的何履之,这才瞿然一惊,快步奔进大白居。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章 雪地上的脚印     店中掌柜和酒客都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议论纷坛,伙计匆匆并拢三张桌子,让高翔将何履之平放桌上,都叹息道:“唉,这位何二爷好好喝着酒,怎会突然杀起人来,那小姐年轻轻的,不知跟他会有什么仇。”   高翔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递给掌柜,道:“闲话少说,快去办事,街上还有一具尸体要收殓,这位何老前辈伤势极重,又须急救,哪一位知道他的住处,麻烦去通知一声。”   掌柜叹道:“他虽是小店常客,谁也不知他住在什么地方,一年以来,只知他每日必来店中独酌,但从不与人多说一句话。”   高翔道:“那么,去对街小楼上问一问,或许那位丧命的老人家会留下遗孤。”   掌柜去后,酒客渐渐散去大半,高翔闭目运功,真力贯注掌心,缓缓在何履之胸腹之间推拿移动,足过了顿饭光景,额间已隐隐见汗,不想何履之却昏迷如故,毫无反应。   高翔骇诧不已,略作息,又重新为他度力疗伤,一连三次,自己精力已疲,再看何履之,仍无丝毫起色。   他突然记起何履之曾在楼上发病的事,忙探手在他内衣袋里,取出那只药瓶,拔开瓶盖,见里面尚有十余粒豆粒大小的乌黑药丸,嗅了嗅,却有一股异香。   高翔不知药丸何名,但亲眼见何履之服用过,正要橇开牙关,喂他一粒,冷不防身后突然有人冷冷说道:“不必枉费功夫,此时纵有仙丹,他也活不了半个月了。”   高翔霍地旋身回顾,不想那发话的,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蓝衣劲装,头束蓝中,肩后斜插一柄长剑,明眸皓齿,十分秀丽,只是双目红肿得像胡桃一般,面罩寒霜,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   高翔诧问道:“姑娘怎知他活不过半月呢?”   那少女冷冰冰答道:“他内腑已被毒瘾长期煎熬,平时仗着一口真气尚能提聚,每天还须吞下一粒药丸才能苟延性命,如今心脉既断,真气已散,纵有仙丹,也难挽救他的性命了。”   高翔突然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姑娘是他的什么人?”   少女明眸一转,眼眶中泪水盈盈欲泣,没有回答这句活,却移步上前,伸出双手,将何履之平抱而起,转身欲行。   高翔坐然拦住,追问道:“姑娘,你……”   那少女玉面一扬,冷冷道:“我姓李,名叫李菁,刚才死在乱剑下的老者是我爹爹,他是我何师叔。”   眸上泪水一闪,却被她撇嘴强自忍住,然后缓缓又道:“难道我不能带他走么?”   “啊!”高翔轻呼一声,感慨地道:“李姑娘自可带他离去,但他伤势沉重,假如……”   李菁眼中寒光逼射,接口道:“假如不是阁下多管闲事,我爹和何师叔又何致一死一伤,开始经过我都亲眼目睹,希望你不要逼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高翔被她顶撞得张口结舌愧悔无比,好一阵,才喃喃道:“是的,是的,都怪我不该插手多管闲事,但是,我怎么想得到,你们……”猛抬头,话声立住,原来眼前已不见李菁去向。   高翔怔了一怔,连忙追出店门,高叫道:“李姑娘,李姑娘,请等一等,这……一瓶药……”   街上人群如蚁,哪里还有得见李菁的人影。   千里关山,冷落孤骑。   自从离开懋功,高翔一直对太白居酒楼前的变故,始终耿耿难忘。   他孤独地生活了十八年,未出石穴之前,不知多么自负,更不知幻想过多少美妙的憧憬,总以为深山苦练,练得一身奇技,有一天踏人江湖,少不得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谁知道初度离家,第一件便遇见这桩尴尬之事。   他一路趟行,一路沉思,几天以来,穷脑竭智,竟想不透何履之和李菁父女,为什么会处心积虑,要对那姓金的小姐施行暗袭。   说他们之间早有深仇大恨吧?以何履之等人的年纪,好像不可能会跟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结下深仇。   说他们是正邪不两立吧?谁是正谁又是邪呢?   何履之浩气凛然,一击不成,不惜引剑自残,长髯老者慷慨捐躯,李菁姑娘隐怀悲愤,这些,固然不是奸邪之辈的行径。   然而,那位姓金的女孩子,端庄肃穆,清丽脱俗,一言一语,莫不充满高贵圣洁的气质,虽然手下人嚣张跋扈些,那也是富豪家奴一般面目,这些,也不能苛责为好邪小人。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们竟成了生仇死敌,誓不两立。   高翔越想不能理解,时而取出那只药瓶,反复凝视,时而又冥思苦想,回想那白衣女郎临去时的传语。   他略带憾意地对自己说:“可惜爹爹限定十天之内,必须赶到星宿海,否则,定要到开封府去,看看姓金的一家,究竟是什么人物。”   雄心一起,越赶更急,越大小金川,循金沙江西上,第十天,已经如期赶到星宿海。   由通大河上溯,高耸人云的噶达素齐老峰历历在目,这时春雪初溶,通天河水奔流澎湃,势若干军万马,噶峰之顶,却仍旧堆着厚厚一层冰雪。   高翔策马遥指峰脚,荒野积雪盈尺,人和马就像浮游在洁白的雪海中。   来到峰脚,那匹健马已疲惫不堪,高翔为它松去鞍辔,抚着马鬃说道:“马儿,马儿,谢谢你驮我跋涉千里,我也还你自由,山中冰雪封冻,觅食艰难,你好好自去努力吧。”   举掌轻拍马股,那马昂首长嘶,扬鬃奔向远处一片松林,高翔提了干粮,就在峰脚下席地而坐,一面啃嚼食物,一面摊开九天云龙所授地图,衡量着两位师伯隐居的所在。   忽然,目光偶从左侧掠过,竟发觉离他两丈之外,雪地上似有个浅浅的脚印。   高翔眼神锐利,明察秋毫,那脚印虽然极浅,又是一望白茫茫大雪之下,但仍然一瞥便已认出,那的确是人类留下的脚印。   他干粮才吃了一半,便匆匆又塞回袋里,移步向前,俯身在雪地上仔细勘察,越看越觉诧异。   原来那脚印仅只足尖部份,浅浅印在雪上,第二个脚印,却远在四丈以外,从脚尖所指的方向,是由山麓遥遥指向噶达素齐老峰,从脚印深浅和距离,可以很显然的判断,那人必是身负绝艺的江湖异人。   高家以龙翔九天轻功享誉武林,高翔更是自出娘胎,便埋头苦练,十八年来,自认已有八成火候。但从这些可疑的脚印看来,那人的轻功提纵身法,绝不会在他爹爹九天云龙之下。   一时之间,他泛起满腹惊疑。   照九天云龙述说,噶达素齐峰终年冰雪封裹,人迹不至,桑、柳二位师伯隐居峰顶后侧,轻易也从不踏出噶峰一步,那么,这脚印会是谁留下的呢?   是桑、柳两位师伯为了特别事故,曾离噶峰?还是噶峰清修之地,突然来了外人?   高翔精神一振,当下深吸一口真气,循着脚印,拔步向峰顶奔去。   那脚印每次落脚距离,都在四丈以外,印痕深浅一致,而且,往往故意避开宽敞平坦的途径不走,专在隐蔽难行的岩石缝隙或松林绝壁间穿过。   这又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来人诡密掩藏,不像是桑、柳二位师怕。   他忽然记起临行之前,九天云龙曾经说道:“……务必在十天之内,赶到星宿海噶达素齐峰,途中第一不能稍有延迟。”   而且,又说:“……如果你十大之内赶到星宿海,见到你桑、柳两位师伯,以后的一切,爹爹就放心了。”   九天云龙突然令他离开青地后山,临行之时,又一再叮咛勿误十日之期,究竟是什么原因?   高翔一念及此,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觉,锐目四顾,便待掠身冲起。   就在这时候,突然,峰上飘下来一阵悠扬的萧声。   那萧声音调低回,如位如诉,冉冉从空际穿破云霄,顺风人耳,却声声清晰非凡,尤其在深山旷野,听来直如鹤唳风声,松涛轻拂,启人幽思。   高翔幼通韵律,一闻那萧声,便知绝非出自庸匠之口。   萧声低绕三回。忽然又有铿锵琴音相合。   那萧声原本悠悠如山泉流水,自从琴音起后,渐渐由平静演变得有些激动,曲调一变,突然如昂藏武夫,扬刀抡剑,气质贯日。   琴音亦不示弱,铿锵之声先如玉盘游珠,逐渐也变成金铁交鸣,宛如长戈耀目,族帜招展,从琴音中,使人仿佛感觉到大车临阵,万马奔驰的肃杀之意。   萧声和琴音,此起彼伏,相互纠缠,高翔被这些眩人心志的音韵所迷,怔怔立在峰腰,竟忘了举步。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那萧声和琴音互不相让,越来越充满杀机,猛然问,叮哆几声震耳锐鸣,双方音韵都满带火气,曲调逐渐高昂,直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朦胧之中,似闻战鼓频催,刀枪染血,千军万马在往返冲杀,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高翔只听得体内热血奔腾,心跳加剧,浑身骨骼都在暴胀,恨不得立刻找一个人放手相搏,拼个生死存亡。他一口钢牙咬得咯咯作响,身不由已,一翻手臂,从肩头摘下那只革囊封裹的家传铁筝来。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萧声倏忽而止,紧接着锋地一声,琴韵也突然中断。   高翔猛然从迷梦幻境中惊醒,脑中灵光一闪,飞快地想到一个念头。   “不好,箫、琴、筝仍是青城三友不传秘技,难道峰顶恃强争胜的双方,竟是桑、柳两位师伯!”   一念及此,忽生不祥之感,匆匆塞回铁筝,长啸一声,身形已冲天拔起,如飞向峰顶疾驰而上。   顷刻问,越过几座山峦,噶达素齐峰已在眼前,忽见峰顶岩石之后,飞掠出一条庞大的人影。   那人疾逾箭矢,径向峰下泻落,转瞬已至,高翔眼快,早看出是个身躯轩昂的白衣蒙面人。   他未逞细想,一掌迎面猛劈而出,沉声大喝道:“什么人?站住。”   那白衣蒙面人冷冷一哼,大袖挥起,举掌一封,身形却借力腾起,凌空翻转竟从高翔头顶掠过。   高翔不悉掌招,情急之际但凭内力进发,劲道一触,险些被震得坐倒地上,忙不迭定桩沉身,倒跨了一大步,胸中热血奔腾,肩头剧烈摇晃。   再回头时,那白衣蒙面人已经点足如飞,泻向山脚,只剩蒙蒙一团淡影了。   追已无及,高翔恨恨一跺脚,转身掠登峰顶,目光扫过,心里登时机伶伶打个寒噤。   噶峰绝顶积雪盈尺,白茫茫看不见一草一木,只有正中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点雪俱无,光滑如镜,石上盘膝坐着一个七旬左右灰袍老人,肩头向左微微倾斜,用手撑着大石,身前横置一具七弦琴。   令人怵目心惊的,是那灰袍老人右手五指俱断,只剩下五个血肉模糊的肉桩,琴上主弦也折断了三根,断弦琴匣之上,殷红点点,尽是血污碎肉。   高翔惊得一身冷汗,移动沉重的脚步,缓缓行到大石边,心里暗忖道:“这一位想必就是以琴艺冠绝天下的柳师伯了。”   他迟疑着方欲施礼谒见,突然觉得灰袍老人眼神不对,心头一震,闪电般伸手一按老人鼻息。   这一按,整个心腔随之一凉,原来那灰袍老人竟已气绝了。   高翔大惊之下,霍地收手疾退,灰袍老人的尸体,立刻从大石上滚落下来,尸体压在琴弦上,发出嗡地一声短促音响,老人背心命门穴上,赫然露出半截金光闪耀的剑柄来。   高翔心里狂跳,扬目四顾,厉声叫道:“桑师伯,桑师伯,桑师伯空山呼应,尽是此起彼落一片呼叫声,但却不闻回答。   刹时间,一股寒意,直透心底,一个惊心念头涌上脑海:“柳师伯已遭毒手,还有桑师伯呢?难道他也……”   高翔浑身一阵战栗,旋风般绕峰疾行,转过一堵峭壁,猛然又触及另一幅可怕的景象。   峭壁之后,有一片突出的山崖,崖腹中十分宽敞,严然一所天然洞府,一条窄狭小径延伸而下,可以直人崖腹。   这时满山大雪未溶,但那崖腹下,却有一个清澈无比的水潭,非但未曾积雪,潭水也没有冰冻,狱沏水波,荡漾着一圈圈涟漪。   高翔目光落处.只见突崖洞边,倒卧一个灰色身形,那人面向洞腹,斜倚山壁俯伏着,一只手插进石壁足有三四寸,另一只手上,拿着半截断萧,其余半截萧管,却在石上砸得粉碎了。   他身上并无伤痕,然而口角唇边,血丝涟涟,前襟也被血污染红了一大片,同时,那破裂的萧管内壁上,竟遍布殷红血渍,就像用鲜血涂抹过似的。   高翔脑中轰然雷鸣,登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桑、柳两位师怕不知何故较量起胜负,各以毕生内力贯注萧琴音韵之中,一个拼力挥弦,弹断了五指。一个真力衰竭殆尽,口喷鲜血,就在这两败俱伤的时候,被人下了毒手。   这情形,不但高翔做梦没有想到,甚至连九天云龙定然也始料不及,顷刻问,仿佛一切希望都破灭了,整个世界都沦入无边苦痛。   高翔愕然怔立,过了好一会儿,颊上才缓缓淌下两行热泪,屈膝跪倒,嘎咽道:“师伯,都怪侄儿来晚了一步。”   他默然饮泣,心中茫茫无主,许久,许久,才想到整理残琴,收拾断萧,将两位师伯的遗骸,并行安葬。   尸骸人土之前,他咬着牙,从柳师伯身上拔出了那柄短剑。   短剑长仅六寸,通体泛射着金光,柄间嵌镶七粒宝石,呈七星北斗之状,竟是一柄纯金打造,十分名贵的稀世之物。   高翔拭去剑上血渍,小心翼翼插入革囊中,跪在坟前含泪祝祷道:“有这柄剑,走遍天涯海角,侄儿一定找到凶手,替二位老人家报仇。”   冰雪蚀肤,北风透骨。高翔跋涉千里,赶到噶峰,所见到的只是两具死尸,父亲的书信犹在怀中,但却失去投递的对象了。   他应该怎么办呢?   是守候峰顶,等待父亲?还是就此归去,重返青城?   整整一天,高翔都怔怔凝视两堆新坟发呆,沉思着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依他内心的希望,自是恨不得立刻回到父亲身边,把途中所遇,以及噶峰惨变的经过,向父亲细细陈诉。但他记得临行的时候,父亲曾经慎重在叮嘱他:“未得师伯允准,不得回来,爹爹事完之后,会到那儿去看你的。”   这一来,他迟疑了。有心回去,却怕与父亲途中错过,如果留在峰顶呆等,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检视身边干粮,尚足一日之需,崖洞中也还有五、六天余粮,于是,他作了个决定。以食物存量为限,且在此地守候几天,干粮耗尽之后,父亲如果还没有到来,他也只好返回青城去了。   这一夜,他在崖洞中倚壁静坐,山顶寒风呼号,宛如猿曝狼啼,空山回应,使人不寒而栗。他手抚怀中短剑,几乎一夜没有阂过眼,脑中翻来覆去思索着几个疑团,犹如说:父亲的仇家是谁?为什么突然要他改姓离开?为什么务须在十天之内赶到星宿海?临行之时,父亲欲言又止,语重心长,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许多疑问在脑中盘旋不去,直到天色将明,才似睡非睡膝陇了一下,就在这时候,突然一阵清脆的叮哆之声,传人耳鼓。   高翔翟然清醒过来,揉揉眼睛,侧耳倾听,那声音又似乎十分遥远,又像近在飓尺,音韵悠扬悦耳,竟像是谁在弹奏一首异常动人的曲子。   他幼悉音律,突然在寂寂空山中,听到这种空灵飘逸,恍若仙乐般的曲子,顿时疑心大起,翻身跳了起来,心忖道:“是谁在弹奏如此动听的乐曲?噶峰之上,难道还隐藏着其他异人?”   但正当他准备细辨音韵来处,蓦然,那叮咯之声竟息然而止。   怪事,怪事!   高翔好奇之心一起,倦意尽消,一长身,窜出崖洞,挺立在水潭边缘,扬目向四周搜视。   可是,他失望了,峰顶除了呼啸掠过的寒风,山峦沉寂如死,何曾有一丝异样的情景?   但高翔却不承认是自己听错或是自生幻觉,因为他独居青城后山石府。整整十八年,旁的功夫不敢说,眼视、耳听、手快这三种,自信已有极深造诣,绝非常人可及,山中别无他人,为什么没有幻觉其他声音,偏偏竟是一首曲子?   他纵身飞掠,在峰顶迅速查看一匝,见并无异状,只好重回崖洞,盘膝跌坐,内帘虚垂,默默倾神注意着四周动静。   果然,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隐约的叮咯之声,又在耳际响了起来。   高翔提足一口真气,缓缓睁了了双眼,眸子骨碌转了一圈,不见有人,凝神细辨音源,却发觉那曲音仿佛是从两丈外一处山崖裂缝中传出来的。   他轻轻站起身来,蹑足循声掩去,那曲音忽远忽近,甚难捉摸,时而挫骼震耳,时而又冉冉远引,宛若空谷足音,飘渺虚无,好容易被他寻到崖缝附近,音韵突又中止,只剩下余韵绦绕空际,撩人逻思。   这时风声已停,万籁俱寂,曲音来源,又飘失无踪,然而高翔并不气馁,索性就在崖缝边仁立而待。   渐渐东方天际已泛起一片鱼肚色,山峦隐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事情果不出他判断,这一次,他清晰地听见曲声悠悠,从崖缝中渗溢而出。   高翔艺高胆大,一侧身,挤进了崖缝。   那崖缝宽仅尺许,必顺小心翼翼在山壁夹峙中缓缓移动才能通行,但行了数十步,景象却豁然开朗。   前面洞势陡敞,脚下一列石级,循阶而下,向右一转,来到一处宽敞的地穴。   这地穴无论宽度和形势,都和他在青城后山居住了十八年的石府极其相似。只是石穴下层,积水成潭,而穴中奇暖,潭水冉冉蒸发出一层层雾一般的水汽,使得满穴氤氲,如处暖室,水潭波光闪闪,崖顶雪水渗浸,水珠落人潭中,再被四周山壁回应,叮咯之声竟是如此形成的。   山腹水潭,滴水作声,并无稀奇,奇的是那些水滴落人潭水,先后有序,不急不徐,悠扬顿挫,居然组成一首无懈可击的完美乐章,入耳怡然成韵,不殊天籁。   高翔立在水潭边,耳闻曲音,目睹这旷世难逢的奇境,一时竟为之呆住了。   只有盏茶之久,音韵婉转而止,崖顶水珠也落尽了,高翔突然心念激动,恍然顿悟道:“这不就是桑、柳两位师伯日间在峰顶弹奏的同一曲谱么?原来他们选择此地隐居,一住十余年,竟是这个缘故。”   半个时辰过去,水汽再凝,水滴又落,青韵复起,整个石穴,充满荡漾音韵,仍然是刚才同一曲调,分毫不差。   高翔大喜过望,情不自禁解下肩后铁筝,在潭边席地而坐,拨弦和应,那曲调似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神秘魔力,竟使他深深沉迷其中。   一曲即毕,狂喜难抑,浑身热血奔腾,倦意全消,猛抬头,这才发现石穴顶上,被人以金刚指力,刻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   “天籁之音”!   不错,似这般奇境,似这般仙曲,足可当得天籁二字,高翔欣然退出石穴,将全部食物都搬到潭边,从此,不分日夜沉迷韵律,几忘时日之消逝。   不知不觉,在石穴中度过了七日七夜。   直到第八天,全篇音律,业已熟烂于胸,这才发觉干粮也所余无几了。   高翔心满意足地仰面长长吐了一口气,忖道:“这些日子埋首石穴。不知爹爹来过了没有?”   他收拾筝囊,依依不舍退出石穴,回到峰顶一看,不料桑、柳二位师伯的坟冢,竟已被人掘开,两个尸体都散落在雪地上。   高翔骇然一惊,失措道:“这是谁干的事?难道我在石穴数日,爹爹已经来过,见我不在,又走了?”   继而一想,又摇头道:“不,绝不会是爹爹,他老人家怎会挖掘坟墓,把两位师伯的遗骸暴散墓外?干这事的,一定是那天遇见过的白衣蒙面人,好可恶的东西,准是他去而复返,来察看两位师怕是不是真的死了。”   想到这里,怒从心起,真恨不得能马上抓住那白衣蒙面人痛揍一顿,出出胸中一口恶气。   高翔忍住一肚子气,重又修整墓穴,将两具尸体细心掩埋,独坐峰顶,心中有些发愁。   这七天之中,他隐然全神贯注在天籁音律上,吃得很少,但余粮也将耗尽,再这样漫无目的等下去,已经不可能了。   愁思间,忽然心中一动,忖道:“我真傻,爹爹不是写有书信,叫我面呈两位师伯吗?信中定有对我去留的托付安排,如今两位师怕俱遭毒手,我何不拆开书信来看看。”   于是,从行囊中取出书信,反复细看,见信封缄口,封得极为谨慎,显见父亲封书信十分重视。   高翔怀着忐忑心情,拆开封口,不想插出信笺一看,却使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信中并无一句完整的字句,整张信笺上,只歪歪倒倒写着几个单字:   “月影祸至束足。”   跋涉千里,兼程从青城赶到青海,所为的,竟是传递这六个稀奇古怪的字?高翔不觉愣住了。   他反复细看,只觉这六个字有的斜写,有的颠倒,有的笔划不全,简直使人看不出是何意义。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封神秘书信,必非无由而发,其中一定包含着某种特殊的原因,只是自己一时猜不透罢了。   高翔本是聪明之人,但苦苦思索,足足耗去一整天,仍然解不开信中谜团。   一天过去,仅有的一点儿存粮也吃光了,既无法解破信中谜团,也不见父亲踪影,从第九天开始,高翔全靠化些雪水果腹,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始终相信父亲必会寻到星宿海来,是以不愿离去。   到了第十天,饥火如焚,可怜他已浑身酸软无力了。   这一天,夜幕深垂,彤云笼罩,天际暗五星光。   高翔正捧着那封书信,斜倚洞壁假寐,朦胧中,似闻一阵轻微的之声,从峰下缓缓向上移动。   静夜荒山,何来足音?高翔倏忽从梦中惊醒?初时以为是父亲寻到噶峰来了,略一分辨,却发现来人好像不止一个。   他警觉立生,连忙屏息藏身到大石后面,静伏而待。   片刻后,果见一高一矮两条人影,悄悄掠登峰顶,停身在桑、柳两位师伯的坟墓之前。   那两人一个身躯魁梧,穿一件皂色大袍,脸上蒙着一幅白中,另一个五短身材,穿一件青布短袄,脸上蒙着黑色面中。   两人掠登峰头,四道冷电般目光向左右扫视一遍,身躯魁梧的一个嘿嘿冷笑道:“这地方连鬼也没有,怎会有人?”   五短身材的目注坟墓,摇头道:“不,你看看这两个坟堆,峰上必定有人。”   身躯魁梧的问道:“坟堆怎么样?”   五短躲身材的扫目四射,阴阴答道:“三天之前,老大曾经亲自来搜查过,坟墓已由他掘开,假如峰上无人,是谁又把尸体掩埋的?”   那身躯魁梧的畅笑道:“何必疑神疑鬼,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一场大雪,什么东西不被掩没?要说果真有人,老大来的时候,遍搜峰顶,怎的就没有见到?”   说着,从腰际解下一柄雪铲,自顾耸耸肩又道:“管它有人无人,咱们还是干咱们的,早些搜到东西,早些回去,就算有人藏在山顶,凭咱们俩,也不必把他放在心上。”   两人说到这里,不再开口,各用一柄雪铲,低头铲着坟上雪块,那五短身材的一个显然暗怀鬼胎,不时停下来四下张望一阵,但却未再出声。   高翔伏身石后,目睹他们运铲如飞,顷刻间,已将两个坟堆掘开,身手矫捷,足见都非弱者。   他早已憋了一肚子闷气,此时见两人公然开坟搜尸,不禁大怒,但估量自己饥饿乏力,双拳难对四手,何况那两人肩头剑穗飘拂,都带着兵刃,赤手空拳,不宜鲁莽。   眉头一皱,便捧了一把雪花,觑得那身躯魁梧的皂衣人距离较远,手腕轻抖,一蓬散雪,直向他脑后打去。   皂衣人霍地抬起头来,翻手一抄,抓了一掌雪花,不禁埋怨道:“老陈,铲子扬低一些,瞧你,拨了我满身雪砂子。”   五短身材的老陈只怔怔望了他一眼,仍旧低头挥铲挖雪。   高翔二次扬手,一把细碎雪花,又向皂衣大汉洒去。   那人闻声回头,又接了一把碎雪,心头大感不悦,瞪了老陈一眼,赌气扭转身子,换了一个方向。   就在他旋身扭转的刹那间,涮第三蓬雪花紧跟着又至。   皂衣人大汉暴怒,掷下雪铲,猛然翻掌向后一抄,却不料触手一凉一麻,似有一件冰冷的东西钉在掌心上。   他低头一看,浑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原来掌心竟被一柄金光闪耀的短剑穿透,剑柄嵌在手心,锋刃已从手背透出。   皂衣大汉脸色顿变,用力一摔手,掷落短剑,失声叫道:“老陈,不好……”呼声未毕,两眼反插,庞大的身躯,砰然摔倒地上。   高翔心胆一壮,大喝一声,从石后扑出,径奔五短身材的家伙扑去。   那矮子老陈应变却出人意外的机警,闻得皂衣大汉呼叫,连头也没抬,左手雪铲就势抡飞,右手已迅捷无比撤出肩后长剑,剑一出鞘,惊虹飞射,正迎着高翔腰际。   高翔万不料那矮子手法竟如此惊人,一个收势不住,身子擦着剑锋掠过,嗤一声裂帛脆响,腰侧已被剑锋连皮带肉划开了一道血口。   皮肉之伤,非但未使他胆寒,反而激起他满腔怒火,脚尖点地,一拧身,双掌同时飞出,一掌击剑,一掌攻人。   他根本不会掌招剑法,是以出手毫无常规可循,这两掌挟怒打出,只是劲满力足,把握了一个快字诀,那矮子剑锋才伤破他的肌肤,他双掌已攻到矮子头上。   那矮子霍地一记凤点头,剑尖疾沉,避招欲退,不料高翔掌势紧跟着向下一沉,他虽然避开头部要害,左肩头上,却被高翔掌力扫中。   人影乍合又分,那矮子蹬蹬蹬连退三步,一阵金星乱闪,险些拿桩不稳。   高翔连伤口也不顾,脚下一错,电掣般起身又上,喝道:“匹夫,把面中拿下来,让小爷看看你是谁?”话出人至,一探手,径扯那人蒙面脸中。   那矮子见高翔勇若出押猛虎,锐不可挡,忙不迭侧身横闪,手中长剑迎胸疾划,又退开三四步。   他一退之后,猛然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高举过顶,按运机钮,嗖地一声轻响,发出一道强光,一闪而灭。   高翔方欲抢扑,身形甫动,两眼立被强光所迷,满目尽是一层层闪动光圈,什么也看不见了,顷刻间,耳边又响起剑锋劈空之声,疾袭而至。   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此时目光因强光照射迷失,形同瞎子,自是万难闪避得开。   但高翔自幼在青城后山石府中长大,终年在黑暗中生活行动,纵然不用眼睛,也能闻声辨位,就如目睹的一般。   他索性两眼一闭,待矮子长剑已临近身,突然双肩斜倾,腰间一拧,身若游鱼,竟从剑芒下穿过,同时一声大喝,一把抓住了矮子腰肋,奋力一扯。   嘶地裂帛脆响,只听那矮广发出一声凄厉绝伦的长啸,腾身空中,向峰下飞落而去。   峰头复归寂静。   高翔缓缓睁开眼来,已不见矮子和皂衣大汉踪影,雪地上除了两个大坑,一切都像是一个梦。   他一低头,手中鲜血淋淋,握着一手破衣襟和皮肉,而自己腰际衣襟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伤口正火辣辣的痛,显然那矮子伤得极重,自己也伤得不轻。   剑伤他并不在意,但眼见两位师伯遗骸再度暴露峰顶,却使他心里感到一阵阵隐痛,他长叹一声,掷去手中碎衣,俯身将两具尸体捧出墓穴,拾回短剑,割下一片衣角,潦草地裹扎了伤口,然后跌坐在石壁下沉思起来。   眼下发生的事情,有许多是他猜想不透的。父亲限期十日赶到,自己踏上峰腰,便遇上惨变,那白衣蒙面人身份已够神秘,为什么两位师伯身故之后,还会接二连三引来这些用面中蒙脸的武林人物,开坟搜索。   他们是不是白衣蒙面人同伙?似这般三番五次潜来,要搜索的又是什么?这些人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都在惨变之后,接连出现呢?   疑团令人费猜,但有一点儿却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些变故,似乎早在父亲九天云龙预料之中,否则,他不会限期自己十日以内赶到,而这些变故,恰巧都是在十日之期以后发生的。   这么说,父亲早已知道将有祸发生了。   突然,高翔脑中灵光一闪,匆匆取出那封书信,展笺细看,惊叫道:“是了,是了,爹爹把祸字横写,莫非正是暗示横祸的意思?”   他天性聪慧,举一反三,突然又领悟了第一个歪写的月字,和第二个倒写的影字。   依照横祸的隐意推测,月斜影倒,岂不是斜月、倒影两种含意?   但是,斜月倒影又代表什么意义?同时,信中另外的至柬足字,也很难想出合理的答案。   高翔初破谜团,神思人迷,楔而不舍,负手徘徊沉吟,不时仰首望天,凝视夜空,所能见到的,尽是密布低沉的云层,连一丝星光也没有,逞论斜月和倒影了。   他坐在峰顶大石上,思潮千丝万缕,苦干无法揣透玄机。他先将斜月、倒影在雪地上绘成图形,想从月影两个字去体会出另一幅景象,结果,却失望了。   他又设想:既称倒影,必是反映照射的虚境,很可能是暗示某一处地方?或者某一件物品。譬如有水的地方,水面掩映月光,岂不就是倒影了么?就像附近的星宿海之类。   越想越乱,思路飞驰,最后,不得不把心头意念重新抹去。   转瞬间,一夜又尽,天色渐明。   高翔一连饿了三天,饥肠辗辊,十分难耐,吞了几口雪水,非但不能充饥,反觉胃肠翻腾,饥火更甚,但他因心里总思索着书信上的谜团,强忍饥饿,取了二块尖石,呆呆在雪地上刻划着那几个古怪的字,划了抹去,抹了又划,甚至连伤口也忘了。   信中除斜月、倒影、横祸三个字已略有眉目,另外三个字是至束足。   他先把至和束联在一起,看看不像一个字,又把束和足相合,恰好成个速字。   突然,他心头一震,脱口道:“对呀,速字拆离为二,难道隐含速离的意思吗?”   这一想,霍然贯通,飞忖道:“那个至字,紧连横祸之下,至乃至字笔划未全,岂不正是将至之意!”   如此说来,斜月和倒影定是指一个时间,而那个时间,必然就是父亲九天云龙限他务必赶到星宿海的十日之期,他回忆来到噶峰,已有十二三日,现在正值月半,再向上倒推十二日,恰在月初三四。   一个月的月初;,新月如眉,又当上弦,岂不是斜月倒影的绝妙解释?   那么,综合全信,那隐含的意义应是:“当斜月倒影的时候,横祸将至,速离。”   啊,这是一封十万火急的告警书信,难怪父亲一再叮咛,要自己在十日之内,务必兼程赶到。   高翔解透全意,心中益发惊疑,暗想:“父亲既已预知这里将有横祸发生,为什么又自己远来投奔桑、柳两位师伯?为什么又说事完之后,还要来星宿海看望我?这些话,难道全是骗我的不成?”。   他对父亲情感弥深,父子二人十余年相依为命,论理父亲绝不会诓他,可是,回想临行时,父亲要他弹奏关山月曲子,以及神思不属之状,却又使他不能不相信那是颇有生离死别的哀伤之举。   再想到噶峰枯守将近半月,父亲讯息渺茫,不见到来,高翔霍地跳了起来,抖手摔去尖石,毅然自语道:“不行,我得立刻回去看看。”   心已乱,粮已尽,噶峰实亦无法再留,为了担心再有武林人物前来偷掘坟墓,他推雪填平了墓坑,将两具死尸抱进石穴,安置在天籁之音水潭边。   然后,封闭了崖缝,含泪拜了三拜,带着一身重伤和饥饿,离开了冰雪封裹的噶达素齐峰。   暮霉四合,寒烟盈野。   黄金色的夕阳,为西山抹上一片娇红,夕附余晖下,一条蹒跚而孤独的人影,缓缓循着小泥路,向一栋茅屋走去。   那人衣衫残破,肩负一只长形革囊,腰际被殷红的鲜血染湿了大片,正是离开噶达素齐峰,赶回青城的高翔。   康境初春,早晚仍有浓重的寒意,但高翔步履艰难地走到茅屋外,额上却已泛现出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   他手扶篱门,喘息了片刻,举起乏力的手,轻轻在篱门上敲了两下,叫道:“请问……有人……吗?”   篱后是片空场,一个穿着蓝布短袄,梳着两只乌黑粗辫子的少女,正在茅屋前喂鸡,听得叫声,秀眸一抬,向竹篱外张望了一眼,却扭身奔回屋中。   茅屋正房竹椅上,坐着一个年约七旬,白发苍苍的瞎眼老人,正悠闲地吸着旱烟,少女奔进屋内,气急败坏地道:“老爷子,老爷子,不好了,有个人找上门来啦……”   白发老人霍地一震,一长身从竹椅上站了起来,诧问道:“阿媛,是谁?”   少女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隔着篱笆,只看见是个男人。”   白发老人长吁一声,埋怨道:“傻孩子,大惊小怪把爷爷吓了一大跳,也许是后村赵老大替咱们送袁鸡来了,还不快去开门。”   少女明眸连转,一脸肃容说道:“老爷子,我看清了。不是赵老大,是一个陌生男人,衣服上还有红红的血。”   白发老人浑身一震,惊讶道:“什么?身上有血渍?”   “是啊,虽没看得很真确,但看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八成身上带了重伤。”   老人眼珠一阵乱翻,顺手熄了旱烟,沉吟道:“这可就麻烦了,偏巧你爹娘都不在,要是……”   忽又重重哼了一声,接口道:“不管他是谁,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阿媛,你去把爷爷的九环刀取来。”   少女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转身从墙上摘下一柄满沾尘土的厚背九环刀,颤微微捧了过来,低声道:“老爷子,你要杀人?”   老人举手摸索,接过刀鞘,呛地撤刀出鞘,一片光华耀眼欲花,刀身清澈如水,敢情竟是一柄神兵。   瞎眼老人轻抚刀身,脸肉不住抽动,冷笑道:“来者不善,善来不来,姓谷的眼虽瞎了,一身功夫却从未搁下,阿媛,开门去吧,爷爷且在暗处听听他口气如何。”   那少女状似迟疑,垂首道:“爷爷……我……我有些怕……”   瞎眼老人沉声道:“怕什么,爷爷教你的斩龙刀法到哪里去了?”   少女摇摇头道:“不,不是……但……但……他是个男人……”   老人失笑道:“男人怎么样,爷爷和你爹不都是男人,怕他会吃了你不成,放心大胆去,爷爷就在右首卧房门后,若有风吹草动,叫他来得去不得。”   老人说罢,提刀移步退人右侧房内,那少女期期艾艾好一会儿,才扯扯衣襟,来到竹篱门边。   篱门一开,少女不觉一怔,原来高翔已倚坐在篱笆外,一只手按着腰间,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滚滚直落。   他仰头望见开门的竟是个十余岁少女,慌忙挣扎着站起身来,拱手为礼,道:“打扰姑娘,在下过此地……沿途未见人家……”   少女诧问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怎么会孤单一个人?”   高翔喘息道:“在下从星宿海来,欲返青城,步行了三天,沿途未见人家,饥疲交迫,才冒昧打扰姑娘,只求一饱,临行愿奉厚谢。”   少女同情地点点头,开门让路,道:“你还能支撑得住,自己进来么?”   高翔颔首,强纳一口真气,缓缓举步,跨进了竹篱。   那少女想要伸手来扶他,忽而脸上一红,又缩了回去,掩上篱门,一面领着高翔向茅屋行去,一面又问:“你身上怎会有许多血?”   高翔苦笑答道:“不瞒姑娘说,三大之前,在星宿海跟人动手,受了点伤。”   少女连忙却步道:“你……你会武功?”   高翔点头道:“家父和两位师伯,都是武林中人。”   那少女黛眉微锁,但却没有再问,两人一先一后,进了茅屋。   高翔一只脚才踏人屋内,忽然微感诧异问道:“姑娘府上还有何人?”   少女漫声应道:“我爹跟我娘都有事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高翔听了这话,慌忙缩身退出屋外,在门旁席地坐下,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在这儿略歇一会儿。”   少女讶问道:“为什么不进屋里歇息?”   高翔道:“令尊、令堂都不在家,姑娘乃闺中淑女,诸多未便。”   那少女脸颊陡然飞上两朵红云,头一低,奔进茅屋,直人厨下,轻抚面颊,芳心犹似小鹿般乱撞,暗想道:“这人谦恭知礼,不像寻仇挑衅的人,但愿老爷子不要贸然出手才好。”   她将橱中饭肴盛了满满一大碗,又怕饭肴太冷,不宜虚弱的人食用,乃又热了半锅汤,这才一并捧了出来。   但当她回到正屋门前,目光所及,却见高翔已僵卧在门边,双目紧闭,腰间衣襟松散,露出近肋处一道半尺长伤口,鲜血正泅泅而出。   少女骇然一惊,手一松,当啷脆响,饭菜都砸在地上,失声叫道:“公子,你怎么了?”   高翔僵卧不动,洁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那少女探手向他鼻尖试了试,觉得尚有一丝微息,立即大声叫道:“老爷子,老爷子,快来……”   瞎眼老人倒提九环刀,急急奔了出来,沉声问道:“怎么样?制住了没有?”   少女双手插进高翔两肋,半拖半抱,将他扶进屋内,安放在竹椅上,娇喘吁吁道:“老爷子,这人不是咱们仇家,他饿了三天,又负了重伤,您老人家快把伤药取来用一用吧。”   瞎眼老人冷声道:“且慢,你并未详查他来历,怎知不是仇家?”   少女焦急地道:“人家已经问过了嘛,他从星宿海来,要回青城去,步行了三天,未进饮食,身上又负了伤,饥寒交迫,才……”   瞎眼老人举手拦住她的话题,问道:“他说要回青城,有没有提及姓什么?叫什么?”   少女道:“谁知道呢?还没来得及细问,他已经……”   瞎眼老人沉吟了一下,又间道:“他看来有多大年纪?”   “大约不到二十岁的样子。”   “身边可有什么兵刃刀剑?”   “没有。”   “伤在什么地方?”   “在左腰肋下大横穴旁边。”   “搜搜他身上有些什么东西?”   少女不耐道:“爷爷,您是怎么啦?他伤重将死,救命要紧,怎的这般。”   瞎眼老人面色一沉,道:“听爷爷的话,搜搜他的身上。”   少女无奈,只得解开高翔上衣,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个沉甸甸的包裹。   她拆开包裹,低头一看,顿时惊呼出声。   瞎眼老人急问道:“阿媛,是什么?”   少女道:“一封书信,一柄短剑,一幅画像,还有许多珠宝金叶,啊,他带了这许多值钱的珠宝做什么?”   瞎眼老人冷哼道:“年纪轻轻,身携珠宝,不是采花惯犯,便是打家劫舍的贼徒,阿媛,把那封信念给爷爷听听。”   少女愕然道:“老爷子,咱们怎好偷看人家的私信?”   瞎眼老人脸色一沉,道:“我说念,你就念,管它什么公信私信。”   少女顺从地抽出信笺,颠来倒去看了半晌,仍未出声。   瞎眼老人等得不耐,沉声道:“信上写些什么,怎不快念?”   少女道:“奇怪,信里没有一句话,只有几个古怪的字。”   瞎眼老人神色一震,喝道:“几个什么样的字?”   少女皱眉道:“第一个是月字,斜而不正,第二个影字,却是倒写的,第三个……”   瞎眼老人刚听到这里,脸色忽然大变,当地一声,手中九环刀已坠落在地上。   只见他白果眼一阵疾翻,喃喃低语道:“斜月……倒影……啊,阿媛,快说下去,下面还有什么……”   少女眨眨眼,迷惘地望望老人,然后一字一字,照信上形容了一遍。   那瞎眼老人听完,面色一片苍白,豆粒大的汗珠,从额角滚滚直落,仰首低声道:“斜月倒影,横祸将至,速离,啊,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少女诧问道:“老爷子,你怎会懂得这信里的念意的呢?”   瞎眼老人神情显得异常激动,不答她的问话,反问道:“他……他身边是不是带着一具古筝?”   少女惊道:“是啊,老爷子,他肩后有个革囊,囊里正是一具古筝。”   瞎眼老人一伸手,道:“取出来,给我。”   少女惊疑不定,轻轻取出铁筝,递给瞎眼老人,老人双手颤微微地接过,十指抖颤,轻抚筝弦,略拨两下,弦音叮哆,震荡茅屋。   余音燎绕中,瞎眼老人仰面长叹,两行晶莹的泪水,沿着腮边滚滚襟前。   少女看得张口结舌,许久才轻轻问道:“老爷子,您……为什么哭了?”   瞎眼老人摇摇头,泪水越发如断线珍珠,答非所问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不闻筝韵,一时几乎分辨不出啦!”   少女忽也觉鼻酸,柔声叫道:“老爷子……”   瞎眼老人摩掌着筝身,凄然又道:“他向来筝不离人,人不离筝,如今忽然授了他人,难道……”   话声陡地顿止,停了一下,侧面低喝道:“阿媛,去把我床头那只红木药箱取来。”   少女又惊又喜道:“老爷子,您要用金露丸!”   瞎眼老人长叹一声,道:“耗尽世上一切药物,咱们也得救他。”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三章 宝剑上的七星北斗     夜幕拢张,万籁俱寂。   茅屋中,一盏昏黄的油灯,照着三张神色不同的面庞。   竹椅上的高翔,仰面僵卧,伤口血迹已经清净,同时换了一件干净外衣,但他双目依然紧紧闭着,呼吸短促,胸部剧烈地一起一伏,久久未见平静。   少女阿媛紧靠椅旁,紧皱娥眉,目不转睛注视着高翔脸上任何的变化,显得无比关切而焦急。   那瞎眼老人独自坐在墙角另一张竹凳上,神情冷肃,面色沉重。   屋中静寂如死,除了高翔重浊的呼吸声外,只有壁台间漏鼓中的细砂,籁籁滑落发出的轻微音响。   时间在砂粒滑落中一点一滴消逝,老人脸色越来越深沉。   突然,高翔手肘微微动了一下,嘴唇牵抖,挤出一声断断续续的轻呼:“水,水,我要水……”   老人和少女同时嘘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在脸上泛起一丝宽慰的笑容,老人挥挥手道:“把厨下温着的参汤喂他半盏,饥饿过甚的人,不可进多食物。”   半盏参汤喝完,高翔脸上渐渐浮现红晕,颈脖不停扭动,似嫌不足。   但瞎眼老人制止阿媛再喂,并且低声吩咐道:“待他清醒,先别提及书信的事,爷爷还有话问他。”   阿媛点点头,道:“但他伤势初愈,尚未复原,您老人家最好别使他太激动。”   瞎眼老人莞尔一笑,道:“爷爷会没有你懂?日间还怕他是男人,连门也不敢去开,这会又如此关心了?”   阿媛粉面通红,轻跺莲足,娇躯一扭,慎道:“老爷子,您……您说什么?”   老人笑道:“爷爷没有说什么,你以为爷爷说什么了?”   阿媛芳心突突乱跳,厥嘴低头道:“爷爷也会欺侮阿媛,阿媛以后可不理你了。”   瞎眼老人笑容忽敛,感叹道:“九天云龙对我恩重如山,这孩子如是他后人,唉,真叫我不知怎样报答。”   阿媛失惊道:“原来他就是青城山庄九天云龙的……”   正说间,高翔轻嗯一声,缓缓睁开眼来。   他目光在屋中扫过,一见阿媛正低垂粉颈立在椅侧,慌忙挣扎着要撑起身来,却被阿媛伸手按住,道:“公子,你伤势尚未痊愈,不能行动。”   高翔摇头道:“姑娘父母俱都不在,在下怎可擅入贵宅,这……这太无礼了。”   瞎眼老人在屋角接口笑道:“不妨,她父母虽然不在,还有我这老废物在,为人但求心对日月,何必拘泥于俗礼。”   高翔惊道:“老人家,您是……”   瞎眼老人道:“老夫谷元亮。”   高翔浑身一震,脱口道:“您就是昔年威震武林的冷面……”话到此处,忽然住口。   谷元亮微笑道:“不错,老夫正是二十年前恶名卓著,江湖上人人欲得而甘心的黑道巨孽冷面阎罗谷元亮,老弟台年不满双十,因何倒知老夫贱名?”   高翔忙道:“晚辈是听家父提起过。”   谷元亮脸色一沉,迫问道:“令尊是谁?”   高翔记起父亲临别嘱咐,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讪讪道:“是……是……”   谷元亮冷冷接道:“青城山庄庄主,九天云龙高翼,对吗?”   话声微顿,不待高翔开口,径自又接下去道:“你年纪不大,言辞却如此闪烁诡谲,似乎不像高家后代。”   高翔见他颇有不愉之色,叹道:“老前辈不知内情,这是家父在临别的时候,千叮万嘱,要晚辈改称姓氏。”   谷元亮脸色猛然一动,诧道:“有这等事?你父亲望重武林,侠名遍天下,岂有叫儿孙隐姓埋名的道理?”   于是,高翔便把自幼丧母,九天云龙如何将他藏在石室中养大,如何突然令他千里送信前往星宿海,以及在噶峰所遇经过,详详细细述了一遍。   谷元亮默默听完,脸色已变得一片苍白,突然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垂首在室中缓踱沉吟,过了好半晌,举手捶额,喃喃道:“奇怪,奇怪,这就叫人想不透了。”   阿媛道:“老爷子,有事且留着明天再说吧,高公子伤势未愈,身子又虚弱……”   谷元亮呼地挥手断喝道:“不,这其中大有溪跷,你不要打岔,让我静静地想一想。”   接着,浓眉一扬,沉声问高翔道:“你初上噶峰所遇的白衣蒙面人,身材武功,可有几分熟悉?。   高翔茫然摇头道:“不熟悉,晚辈初次踏人江湖,识人不多,那人又用面巾蒙人,相遇之际,匆匆换了一掌,根本看不出他的武功来历。”   谷元亮又道:“那一掌你自觉功力谁强谁弱?”   高翔想了想,道:“晚辈远非那人对手。”   谷元亮双掌猛击,道:“好,现在你且把那柄黄金铸造的短剑,拿给老夫细细审查一下。”   高翔如言取出短剑,递了过去,谷元亮接剑在手,用五个指头在剑身上一阵摸索,顷刻之间,神色大变。   高翔讶问道:“老前辈发现了什么?”   谷元亮默默又把短剑交还高翔,肃容反问道:“你仔细看看,短剑剑柄上,是否有七粒宝石,嵌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高翔低头一看,骇然道:“果然,老前辈从何知道?”   谷元亮白果眼一阵翻动,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字缓缓说道:“这正是你们高家的传家之宝,七星金匕,匕身淬有剧毒,见血封喉。”   这几句话,就像根根尖锐的针,在高翔身上重重戳了一下,使他险些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失声道:“老前辈,这……这怎么可能?高家至宝,怎会戮在两位师伯尸体上?”   谷元亮摆摆手,示意他不可激动,正容道:“你先别惊讶,此事的溪跷,正在此处。咱们冷静的想一想,你父亲后山诀别,令你持书赶往星宿海,书中既有横祸将至的警语,则你桑、柳两位师伯已陷危境,他一定事先早已知道,这话对不对?”   高翔点点头道:“是的。”   谷元亮长叹一声:道:“孩子,你原本聪明,怎会连这点简单道理也猜不透,试想你父亲既知星宿海将有变故,为什么自己不亲往送讯,却叫你一个从未离开青城后山一步的孩子,跋涉千里,赶往告警?”   高翔愕然无语可答,愣了半晌,才道:“爹爹也曾说过,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待办,等事情办完再到噶峰相会。”   谷元亮冷嗤道:“鬼话,他信中已嘱两位师兄速离噶峰,怎会还到那儿去和你们相会,所谓另有要事,不过推托慰藉的借词而已。”   高翔大惊失色,讷讷道:“老前辈的意思是说,那峰上遇见的白衣蒙面人,就是我爹爹?”   谷元亮冷冷道:“按常理推断,并非绝不可能。”   高翔听了这话,登时怒火上冲,挣扎着从竹椅上撑起半个身子,愤然道:“在下虽受前辈活命厚恩,却不能忍受你对家父如此诬谤。我爹爹义薄云天,对桑、柳两位师伯关怀备至,岂会做出暗害残杀的勾当,再说,他老人家既要害死两位师伯,又何必命我兼程赶去噶峰送讯,前辈如此恶言中伤,请恕在下不能再留。”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早气得面色铁青,浑身颤抖;咬牙切齿,要从竹椅上挣扎下来。   阿媛死命将他按住,一面埋怨谷元亮道:“老爷子,你是怎样搞的,好好竟说出这种不近情理的话来。”   谷元亮却毫不动容,哂然笑道:“事情本来不近情理,自然只好向不近情理之处去设想,江湖上鬼魅魍魉之事甚多,这又算得了什么。”   高翔听了这话,越发怒不可遏,从竹椅上奋力跃身而起,怒目道:“谷前辈也算是武林中赫赫一时的成名人物,在下愿恶言顶撞,但家父生平光明磊落,前辈竟出言诬谤,未免令人齿冷。”   掉头又向阿媛拱拱手,道:“生受姑娘救命之德,高翔但能不死,但日后终将报答。”说罢,负起筝囊,夺门欲出。   谷元亮却冷冷笑道:“恩仇是另外一回事,总不能因为令尊当年曾对谷某有恩,今日便须谷某作言不由衷之论。”   高翔怒哼一声,不再回答,低头疾走,却被阿媛横身拦住,道:“公子重伤未愈,空腹未食,怎能上路,爷爷是个残废人,即使言语间有什么不对,也请公子看我薄面。”   高翔举手一格,身躯抢到门边,一只脚才触及门槛,那谷元亮突然如鬼勉般疾闪而至。高翔怒声道:“老前辈意欲如何?”   谷元亮面泛冷笑,缓缓说道:“你要走咱们绝不拦阻,但老夫当年曾受令尊厚恩,为了报还,今有一件东西相赠,也许它对你将来会有些用处。”   他一面说着,一面探手人怀,取出一块墨绿色的东西,然而,高翔连那东西是什么形状都不屑一看,便傲然一仰头,大声道:“请不必费心,高某还不是求取施舍的人。”   谷元亮深深一怔,未及说出下面,高翔已踉跄冲出茅屋,奔冲而去。   阿媛含着眼泪,直追到竹篱门口,叫道:“高公子,你伤处尚未收口?三天之内,切勿擅运真气与人动手……”但高翔充耳不闻,跌跌撞撞,早投入黑夜之中。   阿媛柔肠寸断,痴痴立在竹篱门口,许久,许久,才抹泪回到茅屋中,只见谷元亮昂然坐在竹椅上,神情冷漠,手里正把玩着那块墨绿色的东西。   那是一块墨玉制成的精巧方牌,牌上赫然刻着一个篆体的令字。   阿媛低垂蜂首,默默走到桌边,举起颤抖的手,轻抚着高翔吃剩的那半碗参汤,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籁籁而落。   谷元亮鼻孔里冷嗤了一声,喃喃道:“嘿,好一个倔强的小子。”   阿媛没有答话,突然举起那只汤碗,一扬手,向门外恨恨摔了个粉碎,香肩耸动,伏案痛哭失声。   谷元亮脸上顿时闪现一丝满意的笑容,颔首道:“摔得好,阿媛,没有你这一摔,爷爷满肚子话,也无法出口了,坐下来,咱们爷儿俩谈谈。”   阿媛便咽道:“还有什么好谈的,你口口声声曾受人家大恩,只恨无缘报答,可是,却把人家一个又饥又病的人,气得连歇都投歇一宿,就……就走……了……”   谷元亮听了这话,非但不怒,反而大笑起来,道:“傻孩子,爷爷正因欲报当年大恩,迫得出此下策,他这一走,对他只有好处。”   阿媛惊愕地扬起泪脸,叫道:“什么?这就是报恩?老爷子,您冷面阎罗绰号,应该改成疯子阎罗才对啦!”   谷元亮叹道:“冷面也罢,疯子也罢,如果爷爷料事不差,他一旦回到青城,怕只怕青城也已发生变故,其悲恼伤感,更将远胜星宿海噶达素齐峰见到桑、柳二人呢。”   阿媛骇然道:“您是说,青城山庄也会有意外的变故发生?”   谷元亮沉重地点点头,道:“九天云龙传书告警,却不亲身赶往,其中必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也许在高翔离开青城之后,九天云龙就已经……”   他长长叹息一声,咽住了下面的话,接着,神情一怔,又道:“阿媛你爷爷虽然出身黑道,杀孽深重,却不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二十年前,爷爷被仇家暗算瞎了一双眼睛,身陷重围,得九天云龙高大侠仗义援手,才得保全残命,此恩此德,何尝一日怀忘呢。”   阿媛接口道:“那么,您刚才为什么又说出现噶峰的白衣蒙面人,会是高大侠呢?”   谷元亮瞎眼蠕动,挤落两滴泪珠,凄然道:“果真是他,高大侠总算尚在人世,否则,只怕他已遭到比他桑、柳两位师兄更悲惨的命运了。”   阿媛骇然道:“为什么?”   谷元亮幽幽道:“九天云龙那封信中,起首一句斜月倒影,乃是指上弦新月倒挂的时候,迄今算来已过了十余日。高大侠既然早知祸灾将临,却不亲身赶赴星宿海,反令一个毫无江湖阅历的孩子持书前往,假如不是自身更在险境,暗示两位师兄携带爱子,远走避祸,岂非大大不近情理?”   阿媛点点头道:“可是,您既知高大侠有难,方才怎么不直接告诉高公子?”   谷元亮昂首道:“他从小在石穴中长大,不识江湖险诈,初人尘世,豪壮有余,机智不足,变故如果已经发生,他回到青城总会知道,此刻告诉他,除了使他徒增惶急,于事何补?”   他语声微顿,颇含深意地转头面向阿媛,道:“再则,爷爷如此做,也是为了你。”   阿媛愕然道:“为了我?”   谷元亮颔首道:“正是。现在你别问原因,即刻收拾简单衣物,天明之前,立刻上路,悄悄跟踪着他,不可使他发觉,但当他遇到危难之时,施以援手。”   阿媛一时不解他深意何在,讷讷道:“我……我……”   谷元亮一扬手,啪地一声,将那块刻有令字的墨玉方牌掷在桌上,说道:“你一人之力,自是难当此任,但有了爷爷这块墨玉令牌,天下黑道高手,悉归调度,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阿媛又惊又喜,双手捧住那块令牌,轻呼道:“爷爷,您真的要我去?爹和娘回来不会责骂么?”   谷元亮淡淡一笑,道:“你爹娘处,自有爷爷担待,只要你别给爷爷丢脸,既可报答前恩,同时也让那倔强的小子,知道咱们黑道中人,也一样恩怨分明,不输任何自命正派的人物,叫他将来不敢轻视你的出身。”   阿媛扑上前去,紧紧抱住谷元亮,摇撼着道:“老爷子,您……您真是太好了。”   冷面阎罗持抚弄爱孙发丝,无限亲切地道:“阿媛,去是让你去了,但你得特别留意一件事。”   阿媛忙问道:“什么事?”   谷元亮沉重地道:“上次你爹回来,曾言及武林中新近崛起一个邪道帮会,叫做天火教,专在黑夜出现,手段狠毒。刚才高翔又说在噶峰之上,力斗两名夜半盗开坟墓的家伙,不敌时,使用一种能发强光的东西,迷人双目。”   阿媛岔口道:“是啊,这又有什么关联呢?”   谷元亮神色一正,沉声道:“大有关联,爷爷当年也是被一种强光迷乱双眼,才遭了毒手。你千万要谨慎,留意天火教行动,切记,切记。”   阿媛连连点头答应,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老爷子,我还有件事不懂,那封书信上,只有几个古怪的单字,高公子苦思数日,才解开谜团,您老人家怎么一听字形,便知含意呢?”   谷元亮笑道:“这种拆字隐意之法,原本载于一本名叫转凤引的秘册中,那秘册曾落在爹爹之手,二十年前,爷爷因感九天云龙厚恩,才举以相赠的。”   阿媛啊了一声,一转手肘,将那面墨玉令牌揣进怀里。   高翔负气离开了谷家茅屋,低头疾行,不辨方向,也不顾伤势,在他心里,只有满腔恼恨,恨这世上恩将仇报的小人大多,恨自己一股愤怒之火无从发泄。   记得幼年,曾听父亲提起,当年冷面阎罗肆虐武林,心狠手辣,仇家遍天下,有一次,在皋兰山夜半遇伏,重伤濒危,全仗父亲慷慨援手,方能脱得危难。那时父亲对谷元亮谆谆善诱,极力开导他弃邪归正,洗面革心,谷元亮也曾矢志仟悔,自此绝迹江湖。每提及这回事,父亲总难掩内心欣慰之情,常对他说:“翔儿,世上最难得的事,莫过浪子回头,顽石点化,大智大意者,往往发宏愿,弃正果,舍身喂虎,立誓普渡天下恶人问善。爹爹一生虽无自傲,唯独这件事,总算俯仰天地,聊堪自慰了。”   想不到恶人终是难渡,冷面阎罗谷元亮身受父亲厚恩,竟然毫无图报之意,反而血口喷人,诬谤他老人家就是害死两位师伯的白衣蒙面人,这岂不令人寒心?   且不论青城三友义薄云天,情同手足,单说父亲嘱令自己千里送讯这一点,他若有心要杀害两位师伯,怎会做出这种掩耳盗铃,画蛇添足的蠢事。   高翔越想越气,信步前奔,天明时,来到一处荒无人迹的旷野,委实精疲力竭,便倒在一堆衰草上,闭目悉息。   腰伤初愈,经过半夜疾奔,又复恶化,且饥火更炽,但是,这些肉体上折磨,高翔并不在意,只有精神上的担子,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想放声大哭,又感欲哭无泪,想引吭长啸,也觉力不从心,十八年来,自以般练得已经够坚强了,谁知初人尘世,便连遭困窘,使他万丈雄心,几乎崩溃无余了。   歇息半晌,天已大亮,高翔撑起身子,双手抱头瞑思,细细咀嚼冷面阎王谷元亮的话,心境一旦平静,又觉得并非毫无道理。   九天云龙嘱他务必在十日之内,赶到星宿海,他抵达噶峰时,恰在十日期内,为什么峰顶惨变业已发生?这是值得怀疑的第一点。   再说那白衣蒙面人,武功远在高翔之上,仅仅对换一掌,便迅即遁走,使人看不出他的武功来历,假如凶手果是白衣蒙面人,他为什么不杀翔灭口?这是第二点。   其他譬如七星金匕乃高家传家至宝,怎会留在尸体上?先后两次有人潜上峰顶偷掘坟墓,是不是意在取回七星金匕?这些,都是暂时难以解释的疑团。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九天云龙在他临行之时,对他说过的几句话。   当高翔跨上马背,方欲上路的时候,九天云龙曾经执着他的手,沉重地问道:“孩子,假如有一天,你发觉爹爹曾做过一件永远无法弥补的错事,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尊敬爹爹吗?”   这几句话,当时高翔并未在意,及今想来,却使他心弦狂震,一件永远无法弥补的错事。那是指什么?   高翔心绪万端,深深陷入苦恼之中,他固然绝不相信父亲会做出杀友恶事,但是,在没有查明真相之前,仍然是扑朔迷离,找不到确定的解释。   现在,唯一澄清疑团的方法,只有立即赶回青城,当面向父亲询问这一条路子可走了。   正当他心烦意躁,忽然一阵蹄声由远而近,旷野中突然出现两骑快马。   高翔警觉地站起身来,举目望去,只见双骑并辔驰近,马上一男一女,都约有四旬左右。那男的身披青色风擎,腰悬金柄长刀,女的却是一身劲装,肩后斜插两把绣驾双刀,辔僵相连,二人不时并首偶语,时而继声大笑,状至亲呢。   两骑转瞬日从高翔身前十丈外掠过,那女的突然咦了一声,向男的挥手示意,两匹快马倏被勒住,二人一齐转过身来向他注视。   高翔正没好气,睹状心里暗骂道:“哼,这世上爱惹事的人真是不少。”双手叉腰,倒要看看两人准备怎么样?   只见那女的用手遥指高翔,对男的低声说了些什么,男的脸上顿现怒容,一抖丝僵,直向高翔策马奔来。   来到近前,那人一双精目在高翔身上仔细扫视了好一阵,眉头频皱,似乎怒意更甚。   高翔不耐,但仍强忍住没有先开口,只在心里暗骂:“哼,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目光一聚,突然冷笑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高翔哼了一声,冷冷答道:“天下人走天下路,你管得着吗?”   那人怒目叱道:“小辈,你想找死。”腰一挺,从马上疾掠而下。   高翔记得阿媛曾一再叮咛,伤势未愈,三日内不能提气跟人动手,但他生性宁折不弯,又有满腹闷气,一见那人飘向落马,登时也按捺不住,双掌一错,深深提足一口真气,蓄势而待。   那女的望见猛催坐马,也赶了过来,扬声叫道:“涂哥,不要鲁莽,问清楚再动手吧。”   那人怒哼道:“这小子好横蛮。不给他些厉害,他怎知金刀杨淦的手段。”   高翔也不示弱,接口道:“便是钢刀、铁刀又怎样?难道这地方是你的,站不得,是吗?”   那女的纵身下马,含笑问道:“孩子,不要倔强,咱们只想问问你身上那件外衣,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高翔一低头,这才发觉身上穿的,原来是阿媛替他更换的一件干净外衣,并不是自己的一件,眉头微皱,冷冷答道:“外衣又怎么样?总不是我偷来的就是了。”   金刀杨淦一听这话,怒不可遏,大喝道:“小辈还要嘴硬,这件上衣,正是老子的东西,不是偷来是怎样来的。”   高翔也轩眉叱道:“偷就偷,世上就你有这样的衣服。”   一句话未完,金刀杨淦脚下微蹬,迅雷不及掩耳一掠而至,一扬手,迎胸飞掌疾劈了过来。   高翔盛怒之下,那股利害,丹田之气猛运右臂,左掌虚虚一引,身随掌走,一个旋身,右掌也穿胸疾然拍出。   两股动力遥遥一接,砰然一声,金刀杨淦身形微挫,高翔却踉跄退出三步。   金刀杨淦虎目怒睁,冷笑道:“好小子,原来仗恃有几分内力,便敢目中无人,不要走,再接我一掌。”话落人动,揉身又上。   但他掌势二次扬起,劲力尚未发出,却见高翔突然脸色苍白,嘴角缓缓渗透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那女的慌忙叫喝道:“涂哥,快住手。”   金刀杨淦闻声一愣,正要撤招收劲,万不料高翔竟双月暴睁,蓦地一声震天大喝,双掌疾翻,一股强劲内力,业已反迎而去。   三掌相抵,怒飓横飞,金刀杨淦掌腕一震,肩头连晃三次,高翔却因怒运真力,牵动伤口,力道才发出一半,哇地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两脚虚浮,蹬蹬蹬一连向后倒退了七八步,一跤跌坐在地上。   那女的娥眉紧皱,摇头叹息道:“这孩子好倔强的性子,分明负了伤,竟不肯输一口气。”   金刀杨淦也怔了片刻,才道:“真是怪事,若说他是被师父所伤,我的外衣又怎会穿在他身上?”   那女的摆摆手,移步向前,柔声问道:“孩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假如另有误会,你为什么不肯解释呢?”   高翔内腑牵痛,冷汗如雨,但却倔强不肯回答,默默运功,压抑伤势,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那女的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转身对金刀杨淦道:“其中定有溪跷,咱们还是回去问问阿媛吧,别再逼他了。”   金刀杨淦点点头,那女的从怀中取出一粒丸药,轻轻放在高翔身边,两人互相嗟叹一声,双双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高翔耳闻蹄声远去,垂目调息约有大半个时辰,翻腾的内腑才算勉强趋于平静,睁开眼来,只见前胸沾满鲜血,一件干净外衣,又弄得血污斑斑。   他咬牙从地上站起来,挣扎着脱下那件外衣,愤然撕成碎片,另从行囊中取衣换上,抬脚将那粒药九踢落乱草中,才又极力支撑衰弱的身子,踉跄向前走去。   这时,他脑中混混饨饨,几忘身在何地,喉干舌燥,腰伤的痛,唯一的愿望,是寻些食物填满饥肠,然后倒头一觉,痛痛快快睡上三天三夜,此外,什么都不奢求了。   昏沉沉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早已漆黑,才见到一处城镇。   他连打听此地何名的力气也没有了,跌跌撞撞进入城中,街道上冷冷清清已不见行人,店肆大多闭门休市,竟没有可供歇息的地方。   转过两处街角,好容易找到一家磨房,房里犹有灯光,一对中年夫妇,正驱策一匹健驴转磨,屋角火炉上,煮着满满一锅豆汁热气蒸腾,香味扑鼻。   高翔饥火如焚,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扶门颤声叫道:“请问,贤夫妇能分售一碗豆汁,聊抑饥火吗?”   那磨房主人是个驼背粗汉,闻声一回头,见高翔腰间血渍犹殷,又是个年轻陌生客人,连忙扶他坐下,叫妇人盛来一碗豆汁,又在厨中取来几样简单糕点,一边请高翔食用,一边关切地问道:“公子怎会落得这般狼狈?敢是途中遇到什么意外?”   高翔无暇回答,一口气把豆汁糕点吃完,精神略振,长嘘一声,解开行囊取出一片金叶,递给驼背店主,道:“济饥之德,理当厚谢,在下孤身赶路,人困力乏,烦扰贤夫妇代觅一处恿宿之处,这点东西,权作使费如何?”   驼子夫妇一见高翔打开行囊,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天,那么多黄澄澄的金叶,碧绿的翡翠,鲜红的玛瑞、晶莹的珍珠,他们活了半辈子,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这许多光彩夺目的奇珍异宝。   驼子咽了一口唾沫,连声道:“此时旅肆早巳关门,公子若不嫌肮脏,尽可在小的土坑上歇息一夜,些许豆浆粗食,哪用得着许多金银。”口虽如此说,手却早将金叶接了过去。   高翔微笑道:“如果银钱还有多余,就烦代购一匹坐骑,劳神之处,容后再谢了。”   驼子哈腰笑道:“哪里哪里,公子尽管放心休息,小的都替您老准备齐全就是了。”   高翔实在困倦不堪,由那驼子领人卧房,摘下筝囊,便和衣倒在坑上,哪消片刻,便已沉沉人睡。   那驼子掩上房门,轻轻带了妇人一把,两夫妇匆匆退到磨房后,驼子将金叶送往嘴里,用力咬了一口,喷喷舌头,这才长嘘一声,吐出四个字:“十足赤金。”   妇人拍拍胸口,无限钦羡地道:“这位公子好阔气,竟带着这许多珠宝。”   驼子眼珠一翻,沉声道:“贱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横财,这小伙子睡得正香,左右又无外人,你帮我一点儿忙,咱们把他……”   妇人骇然失声道:“你……你又想见财起意了?汉子,别不知足,有这张金叶,已足够咱们舒舒服服过年,何必还要……”   驼子咬咬牙,脸是杀机毕露,低叱道:“见财不取三分罪,你妇道人家懂个屁,干了这一票,你我从此洗手,安享余年,你要是漏了半点儿风声,当心老子要你的命。”   妇人被他一唬,脸色惨白,嗫嚅道:“阿弥陀佛,我不管你的事,菩萨有眼,叫你碰上个硬钉子,人家若没有些本事,敢单身一人带了许多珠宝上路么?”   驼子沉吟一下,道:“这话也对,你替我好好看守住他,别让他走了,我去李家烟铺把刘二秃子寻来。”   妇人一惊,道:“你寻那杀千刀的二秃子则甚?”   驼子道:“他在成都府拜过山门,黑道上有个混号,叫做三手玄檀,认识的高人又多,不怕这雏儿飞上天去。”   说罢,匆匆从后门奔了出去。   那妇人无可奈何松了磨上驴僵,吹熄灯火,蹑手蹑足偷偷推开房门张望,只见高翔鼻息均匀,沉睡正香,何曾知道灾祸已迫在眉睫。   不多久,驼子悄悄领着一个身躯瘦削,肤色黝黑的秃头汉子回到磨房。   驼子把详情说了一遍,又取出金叶,给秃头汉子过目,刘二秃子却不似二人急躁,反复把金叶审视良久,凝容问道:“现在公子在什么地方?”   驼子道:“正在房里睡觉,我瞧他力竭气衰,腰间又血迹斑斑,好像负了伤,此刻敢情正沉睡如死。”   刘二秃子嗯了一声,又问道:“他身边有无刀剑兵刃?”   驼子道:“没有,只看见他背着一只长形革囊,沉甸甸地,里面不知放的什么东西?”   刘二秃子眉头微皱,沉声道:“且让我先去踩踩线再说。”   三人蹑足来到房门口,刘二秃子隔着门缝望,向二人摇手示意,竟大摇大摆,推门而人。   他挨身走近床边,见高翔兀自未醒,又低声叫道:“公子,公子。”   叫了数遍,高翔只低低呻吟一声,翻了个身,片刻间又鼾声沉沉,显因旧伤复发,而且倦困太甚了。   刘二秃子嘴角泛起一抹阴笑,目光扫向墙上,一探手,迅速摘下了革囊,掂了掂,只觉份量甚重。   他微提一口真气,提着革囊,缓缓移步退出房外,将革囊放在石磨之上,十指连翻,已将囊口解开。   驼子夫妇四目交投,全神贯注,只见二秃子探手向外一扯,嗡地一声轻响,从囊中抽出的,竟是一具黑黝黝的古筝。   两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驼子笑道:“他妈的,咱们都走眼了,原来这雏儿是个走江湖卖唱的。” 。 但刘二秃子却是行家,轻抚筝身,细细观看,越看脸色越凝重,口里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   驼子诧异地伸手也摸摸筝身,触手却一片冰凉,惊问道:“难道这柄古筝,也是金子铸的?”   刘二秃子不答,突然掏出手绢,小心拭去筝上手印,匆匆纳回囊中,系好封口,闪身进房,仍旧将革囊挂回墙上,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驼子连忙拦住问道:“刘二哥,怎么样了?”   刘二秃子摇摇头道:“此人来头不小,凭你我,休想动人家一根汗毛。”   驼子大惊道:“有这种事,他是什么来路?”   刘二秃子扫了妇人一眼,招招手道:“此他说话不便,咱们找一处细谈。”   两人疾步出了磨房,望望四下无人,刘二秃子才沉声说道:“那只铁铸古筝,乃是一位极有名的武林高人的成名兵刃,别说你我惹不起,天下也没有几个敢动动人家的,这人身携铁筝,定与那位高人有密切关系。”   驼子一面听,一面点头,兀自不肯死心地道:“这么说,那些珠宝……”   刘二秃子神色一沉,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岔嘴不迟。”   驼子忙陪笑道:“好,二哥,你清说,请说。”   刘二秃子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身边,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只听得驼子脸色渐变,额上冷汗直落。   刘二秃子说罢,拍拍驼子肩头,道:“你要是有胆,等他醒来好好拿话诓住他,别让他走了,事成之后,你我都有说不完的好处。”   驼子连连点头道:“二哥放心,既有这段因由,小弟敢不尽心,只盼二哥提携。”   刘二秃子又叮嘱了几句,道:“这么说,我就去办事了。”迈开大步,如飞而去。   驼子回到屋中,妇人问他,只是摇头不答,自去将前后门都闭上闩,撤去驴磨,端了一把木椅,守候在卧房门外。   房中,高翔鼻息均匀,睡得正是香甜,何曾知道已落在小人计算之中,更想不到青城山庄巨变已生,使他孤身一筝,从此步人诡橘多变的命运之途。   高翔数日来心力交瘁,难得如此酣睡,长慈一梦,神游幻虚,竟不知东方之既白。   膝陇中,似觉有一只战颤的手,急剧摇撼着他的肩肿,同时,耳际也飘送来一阵迫促的轻呼:“公子快醒一醒,公子快醒一醒啊。”   高翔似醒非醒,竭力想睁开眼睛,可是,那两片薄薄的眼皮,就像有千斤之重,才睁开一线,又沉沉阖了起来。   “公子,快些醒来,不好了呀……”   这一次,高翔清清楚楚听出是有人在耳边呼叫,心头微震,举手揉揉眼睛,好不容易才掀开了惺松的眼帘。   目光所及,窗外晚霞如烟,室内阴暗如故,一切情景,平静无奇,跟他入睡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那么,是谁在呼唤他呢?   高翔渐渐收敛目光,突然发现床侧暗角里,站着一个蓬头乱发的女人,这一惊,他险些要脱口叫了起来。  ·   那女人一见高翔醒转,连忙向他摇手示意,压低了嗓音说道:“公子你赶快走吧,再迟就走不了啦!”   高翔凝目注视,才看清楚原来竟是磨坊女主人,不禁诧讶问道:“大娘,究竟有什么事?”   那妇人满脸惊怖之色,不时回头向房门外张望,颤声道:“我那老头子,已经和刘二秃子约好,要……要害你……公子,公子你快……些逃命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高翔听了,满腹迷恫,又问道:“大娘不必惊惶,尽可慢慢他说,刘二秃子是谁?他为什么要害我?”   那妇人急得跺脚,道:“公子,时间急迫,无暇细说,二秃子去搬请高人,马上就要到了……”   才说到这里,后院已传来依呀门一声响,妇人脸色立变,未及再说;身躯疾转,风也似奔出房去了。   高翔只听了半截含糊的话,一时如坠五里雾中,暗想自己孤身人城,人地皆疏,怎会有人起意相害?那刘二秃子是谁?他与我何怨何仇?   方在不解,忽听院中人的粗重嗓音喝问道:“贱人,叫你守院子里,慌慌张张则甚?”   那妇人的声音蹑喘答道:“没……没有啊……我一直……一直守在这儿……一步也没离开……”   “胡说,我分明看见你从房里匆匆出来,狗贱人,难道你是去漏老子风了吗?”   “啊,没有,我只是……只是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哼,坏了老子的事,当心你的狗命。”   高翔听到这儿,方始吃了一惊,忖道:“这世上凶恶之人何其多,他与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竟会突然起意加害我?”   心念及此,勃然而怒,腰一挺,便想从床上跃起。   哪知才一用力,立觉腰肋下创口一阵裂肤剧痛,真气骤泄,竟然无法撑起身子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忽的轻轻推开,高翔心里一急,赶紧闭上眼睛,假作僵卧。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进来的显然不仅一二人,步履声直趋床前;略一顿止,只听一个苍劲口音冷笑道:“果然是这小辈。”   另一人低声问道:“小鬼携带筝囊,往来青城与星宿海之间,颇似高翼一脉,但多年来并未听说姓高的有这样一个传人,岂非怪事?”   苍劲口音道:“在噶峰之上,这小辈乘隙出手,暗算湛三哥,被我以雪铲击伤,不知怎的,竟会到了这里?”   另一人陀异道:“这么说,小鬼武功不弱了?”   苍劲口音道:“论招式毫无路数可循,但他眼明手快,应变迅捷,每每出手不按常规,使人防不胜防。”   另一人轻轻哦了一声,沉默未再开口,好像在思索着高翔来历。   他们言谈之声极低,但高翔阖目假睡,却字字听得清楚,忍不住微启眼缝,偷偷望去,心头顿时一阵狂跳。原来房中共有六七人之多,除了五名黑衣壮汉,各拿兵刃扼守房门口外,床前并立着一胖一矮两个蒙面人,其中矮的一个,赫然竟是在噶达素齐峰顶盗墓的家伙。   若在平时,高翔必然会立即跃起动手,但如今伤势沉重,真气难聚,加以孤掌难鸣,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那矮子曾在噶峰之上跟他拼斗过一次,武功十分精湛,而另一个肥胖臃肿面蒙灰纱的,双目开阅精光炯炯,看他的身份武功更在矮子之上。   他仰卧床上,表面镇静,心里却焦急非常,意念飞驰,苦思脱身之计。   眼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发觉自己伤势很重,最好出其不意,制住一个,才有活着走出这间房子的希望。   心念未已,那臃肿蒙面人挥手道:“不管他是不是高翼传人,先别伤他性命,擒回去再作道理。”   矮子点点头,脚下一跨,欺近床边,右手骄指如敦,向高翔胸前点下。   哪知他指尖甫落,高翔忽然依哈一声吃语,恰在这时候翻了一个身,改为面向床里侧卧,矮子一指点落,竟然戳空。   胖、矮两人齐吃一惊,不约而同抽身后跃,蓄势戒备,过了片刻,床上的高翔鼻息隐约,并未见另有异动。   两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那臃肿蒙面人眼中寒芒闪射,阴笑道:“朋友,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高翔只作没有听见,背向床外,动也不动,但暗暗力贯右掌,两耳全神倾听着身后的任何声响。   他自幼熟练夜中视物和闻声辨位的功夫,双耳灵敏,实不亚于目睹,此时故意将背心向外,正是想诱使两个蒙面人上当。   那身材臃肿的一个连发冷笑,不见高翔动静,心下不禁狐疑,眼角一瞟矮子,示意要他退守窗口,自己则缓缓举步向床边走去。   脚步声清晰人耳,高翔心知生死成败在此一举,早已屏息而待。   那胖子走近床沿,戛然止步,提掌护住前胸,但却并不出手,只是静静立在那儿,双目滚动,两道炯炯慑人的目光,在高翔身上不停地扫视。   一时之间,彼此谁都没有举动,房中寂然如死,落针可闻,笼罩着一片肃杀紧张的气氛,就如满扯的弓弦,蓄势未发。   突然,那胖子重重嘿了一声,左袖疾拂而出,脚下却迅快地斜退了半步。   高翔一颗心快要从口腔中迸跳出来,闻得风声迫体,猛提一口真气,蓦地一个翻滚,左时疾撑,右掌反挥,避招出掌,双式同发。   孰料那胖子拂袖原是虚招,及待高翔发动,喉咙里发出一声阴恻侧冷笑,提护在胸前的一只右掌,闪电一翻,倏忽拍了出来。   这一来,主客之势已变,高翔掌势落空,那胖子如山掌力却当头直压而下,危忙中,他迫不得已只好身躯斜倾,腾出左臂一招硬封。   砰地一声,那胖子纹风未动,高翔却被震得两眼金星乱闪,整个身了滚跌床中,险些昏了过去。   肥胖臃肿的蒙面人得意地冷笑一声,做然后退两步,挥手叱道:“拿下这小辈。”   门口五名黑衣大汉各摆兵刃,一拥而上。   高翔原意想一举制住强敌,以求脱身,不料心机终嫌不足,反被对方所乘,这时新伤旧创,一齐进发,眼看已难逃束手受擒的恶运。   哪知一个人濒临危急,天赋求生本能,往往会适时发挥出潜力。   高翔拼掌受挫,心腑原已震荡,但一见那一名黑衣大汉扑到,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浑然忘了严重的内伤外创,虎吼一声,居然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一探手从臂上摘下筝囊,来不及解开封口,双手抡起革囊,一阵横挥竖劈,那五名黑衣大汉硬生生被迫退数步。   高翔状如疯虎,涌身一跃,直向房门冲去。   臃肿蒙面人似乎没料到高翔竟有如此勇猛,微微一怔,扬掌暴喝,斜刺里推出一掌,抢先堵住了房门。   高翔举起革囊一封,胸口登时一甜,踉跄倒退三四步,哇地一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   五名黑衣大汉正蹑踪追到,当先两人差一点儿被鲜血喷个正着,不期然一缓身势,倒反把后面三人挡住了。   这间卧房本很狭窄,速然多了六七人,自是拥挤不堪,高翔一口鲜血吐出,心里反而舒服了些,扫目一瞥,房门窗口尽都被人堵住,当下心一横,抡起铁筝革囊,砰地一声砸在床侧墙壁上。   磨坊建筑简陋,铁筝沉重,高翔情急亡命,这一砸几乎用尽平生之力,墙壁本是竹泥涂砌,应手破了一个大洞,甚至整栋房屋,也一齐震撼摇动,沙尘簌簌飞落,满屋烟土弥漫。   胖矮二人吃了一惊,同声喝道:“快退”!喝声中,人影纷乱,与五名黑衣汉一起窜出房外。   其实,竹泥房舍虽然简陋,却最不易倒塌,一阵尘上飞扬之后,众人重人房中,早已不见高翔的影子。   矮子气得顿足道:“他妈的,眼看到手的人,竟被他逃了。”   身材臃肿的一个冷冷笑道:“放心,那小辈两次被我掌力震伤,必不能走远,兄弟们四处搜一搜,谅他插翅难飞。”   矮子领着五名黑衣大汉,以及刘二秃子等,分头执刀在磨坊四周寻了一遍,连沟壑草堆都细心查觅,高翔竟似轻烟般消失不见了。   胖子沉吟片刻,一扬手,低喝道:“追”!声未落,人已拧身上房,踏脊如飞而去。   其余众人纷纷腾身疾追,刹时走得一个不剩,周遭复归沉寂。   过了许久,驼子夫妻才敢从石磨后探出头来,星光之下,但见墙垣残破,一场黄金梦,也和墙壁一样破碎无遗了。   妇人摸回卧房,寻到火种,燃亮了灯火,床榻地面,血污斑斑,惨不忍睹,不禁叹息道:“可怜,可怜,好好一个少年公子,竟被他们打得这般惨。”   回头见驼子正拿着灯,低头在屋角寻觅,顿时怒骂道:“都是你这杀千刀的贼胚,安份守己的日子不要过,钱,钱,钱,现在钱呢?总有一天,菩萨要叫你遭到报应。”   驼子对她的漫骂充耳不闻,招招手,道:“贱人,先别抱怨,快帮我向角落里找一找,刚才那小伙子逃得慌忙,也许那包珠宝,会掉在什么角落里。”   正说到这里,突觉床下一股冷风拂面,手中灯火一闪,倏而熄灭。   驼子骇然一惊,叫道:“贱人,快取个火来……”   “快什么?有了许多钱财,慢慢享受岂不更好?”   驼子一听这话声不似老婆子的,回头一望,只吓得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原来床侧墙壁破洞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直挺挺站着一个浑身鲜血的人影,手提筝囊,双目逼视,正对着他阴阴而笑。   驼子叫声尚未出口,只见那人单手遥指,顿感前胸一麻,不但叫不出声音,连脚也挪移不动了。   妇人细细一看,低宣拂号道:“阿弥陀佛,公子,你没有被他们抓住?”   高翔点点头,拂去身上尘土,道:“幸得大娘送讯,此恩此德,终生难忘。”   妇人忙要寻火点灯,好让他检视伤势。   高翔沉声道:“不必,强人尚未去远,灯光一现,必又将他们引来,在下伤重力竭,难逃毒手。”他显然伤得极重,说了这些话,已经气喘淋淋,顺手从珠宝中取了一粒明珠,一张金叶,递给妇人,继续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这点儿东西,不足酬谢厚恩,大娘请收下,从此安享余年,你这丈夫为恶不仁,留他不得。”   说着,缓缓探手人怀,取出那柄淬毒七星金匕。   那妇人奔前一步,扑地跪倒,叫道:“公子,请慢下手……”   高翔扬目道:“为什么?”   妇人位道:“拙夫贪财昧心,死有余辜,但常言说:一夜夫妻百年恩。他与我结婚二十年,纵无恩情,也有谊义,他若死了,小妇人也难独活。”   高翔怔了一下,道:“他如此穷凶极恶,对你呼叱喝骂犹如牛马,你还要替他求情,是么?”   妇人只是啄位叩头道:“望公子高抬贵手,赐他一条自新之路。”   高翔握着那柄淬毒匕首,一时感慨万千,心想:“她与这驼子只不过平凡夫妻,犹肾临危难舍,苦苦替丈夫求情,我爹爹和桑、柳两位师伯,情同骨肉,义重如山,他怎么会对师伯们下手?”   想着,低头一看,那七星金匕金光闪闪,正发出逼人光芒,高翔默默沉吟,不期然在心里一再反复问着自己:“七星金匕,七星金匕,它究竟是不是高家传家至宝?”   这个疑问,除了赶回青城,当面问间父亲,自是万难得到解答。   好半晌之后,高翔才废然一声长叹,拍开驼子穴道,沉声道:“快去吧,最好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   驼子夫妇双双叩头,搀扶而去。   高翔拾起珠宝,揣回短剑,仰面望天,忽然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仿佛整个天地房舍,都在疾速地转动。   他知道,自己腰伤本就未愈,阿媛姑娘曾一再叮嘱不可擅运真气与人动手,谁料到先与金刀杨淦拼掌于前,又加上这场亡命激战,残存的一点精力,已经耗用殆尽,以致油尽灯枯,伤势更加恶化。   但是,他现在不能再作片刻停留或休息,必须在天明以前,赶快离开这家磨坊,否则,待那胖矮二蒙面人去而复返,自己就真的只有束手待毙了。   他用力摇摇头部,定一定神,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院落。   才走近磨坊门边,突然,坊里传来一声低沉的驴鸣。   高翔眼中顿时一亮,挣扎着奔回,牵出那匹拉磨的健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铁筝和行囊挂上驴颈,内腑血气忽然像泉涌般冲向喉头。   他委实无法再压抑了,一张口,又吐了一口鲜血,整个身子无力地搭在驴背上,任凭健驴扬开四蹄,奔人沉沉夜色中。   不知奔了多远,也不知奔了多久,高翔俯伏驴背,早巳失去知觉。   等到他再度醒过来,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床上。   他揉揉眼睛,浏览房中,只见这小巧卧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壁上糊满翠绿色的花纸,明窗净几,除了睡床,还有精致书桌,两把虎皮靠椅,桌上燃着檀香,轻烟镣绕,映着窗外残霞,情趣抬然不俗。   但当他仰头上望,不禁大感讶诧,原来这房间布置虽然洁净脱俗,房顶竟连承尘搁板也没有,一眼望去,椽脊交错,显得十分陈旧,而且房中洋溢着一阵腐臭之味。   如此一问气氛不调和的卧房,不像富户人家,也不像旅店客栈,这是什么所在呢?   高翔惊疑不已,回目四顾,却见自己筝囊和包裹,一样不少都挂在床头壁上,再一提气,说来奇怪,沉重的内伤,竟已痊愈大半,只有腰肋外伤,尚有些余痛。   他既惊又喜地摸索下床,取了包裹、革囊,心想道:“不知是谁救了我?伤势既然不碍事了,还须赶快上路回家才是,但那替我疗治伤势的人,必须要当面致谢一下。”   推开房门,触目一怔,房外是个宽敞的天井,天井中石塔宛然,满地都是残垣断瓦,迎面一间破败厅屋里,蛛丝尘土纠结,供着几尊残破神像。   看情形,这是一间荒芜已久的残落古庙。   但古庙各处都残破,为何独独这问卧房却很完好,而且,房设床帐桌椅,也绝不像破庙里应有的东西?   高翔心里喷喷称奇,提着行囊缓步转过偏殿,赫然那匹健驴也系在殿侧树上。   他先将包裹按放驴背,然后空着手在庙中前后走了一遍。只见这破庙占地极广,背山面河风景绩丽,殿舍虽然颓纪败坏,仍不难看出若干年前香火鼎盛时的气派。   奇怪,庙前庙后,空荡荡却不见半个人影。   高翔满腹疑云,索性就在庙前石阶上坐下,忖道:“此地绝非无人居住,也许那救我的人暂时离开了,等他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闲坐无聊,斜望残霞余晖,洒落一庭娇红,此情此景,和青城后山颇觉神似,正冥想神驰,忽然一阵晚风,送来一股炖鸡香味。   高翔自从离开噶达素齐峰,只在冷面阎罗茅屋中喝过半盏参汤,以及在磨坊里吃过些豆汁粗点,腹中正感饥饿,被那香味所引,跃起身来,循香寻去,果然在大殿一角,找到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上铜馒中,当真炖着一只肥鸡。   火炉之中,余烬犹存,那只鸡,却被炖得烂熟,油脂四溢,香味扑鼻。   高翔忍不住贪婪地咽了一口馋液,轻轻把铜镶端了下来,持袖伸手,便想大嚼一顿,忽然心念一动想,道:“不能,这东西也许是那救我的恩人所有,也许另有樵夫猎人准备的晚餐,我若先而食,岂不跟磨坊驼子一样动了贪念?”   一念及此,食欲略消,悻悻然又把铜键放回火炉上。   过了一会儿,天色已暗,寒鸦绕空,夜雹四合,但是,始终没见到有人到古庙来。   高翔坐在殿前,被那阵阵撩人鸡香,引得饥火如焚,美味当前,竟不得食,自是十分难受,一横心站起来,心道:“大色不早,我必须早些上路,既然久候不见人来,何不在房中题字致谢,再留下一粒珠宝,聊作酬报呢。”   打定主意,匆匆转回天井,方一拉开房门,陡觉双臂一麻,自己肩头,已被两只冰冷的手臂紧紧抱住。   “桀!桀!桀!”   一阵怪笑之声人耳,面前出现一个满头枯发,鸠面独眼的丑老婆子。   那老婆子双臂紧紧箍着高翔,一张丑脸,几乎直逼到他的鼻尖,口里怪笑不绝,一叠声叫道:“乖孩子,你醒啦?乖孩子,乖孩子……”   高翔惊得连连后退,无奈那婆子死命抱住,一时挣扎不脱,急叫道:“快放手,快放手!”   丑老婆子龇牙笑道:“乖孩子,你内伤才愈,怎的就跑出来吹风了?二十年啦,你还是这么任性。”   高翔直被她笑得浑身汗毛竖立,寒意透体而生,大喝一声,奋力一挣,谁知那婆子一双手臂,就如两道钢箍,竟然挣它不开。   丑老婆子桀桀笑道:“乖孩子,不妄逞强,你那点儿功夫,娘还有不清楚的?乖乖叫我一声,我就放手。”   高翔只急得冷汗遍体,无奈问道:“你……你要我叫你什么……”   丑老婆子吃吃笑道:“叫我娘呀,我是你亲生的娘,难道叫不得?”   高翔怒道:“老前辈快请放手,我娘早死了,岂能胡乱叫你。”   丑老婆子非但不怒,反而笑得更大声,道:“孩子,瞧你还是从前脾气,一点儿也没变,二十年啦,娘的火气都快磨光了,你还在生娘的气。”   高翔厉声道:“放手,我不认识你,快放手。”   丑老婆子神情一呆,讪讪松了手臂,丑脸之上,流露出无限悲悯,喃喃道:“孩子,你真的不认娘了?”   高翔一面揉着肩,一面说道:“老前辈,你一定认错了人,在下出世才满周岁,生母便已见背,何况老前辈你……你的年纪……”   他意思是说,你年已七旬开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我母亲。但这话只说了一半,忽觉不妥,忙又住口。   果然,那丑老婆子精目一闪,抢着问道:“我的年纪怎么样?难道才二十年,我已经老了吗?”   高翔忙道:“前辈虽然不老,但在下今年才十八岁,怎会与前辈成了母子?”   丑老婆子却道:“是啊,你负气离家的时候,正好是十八岁。”   高翔苦笑问道:“老前辈和令郎分离,已有多少时间了?”   丑婆子两个指头一竖,道:“二十年。”   高翔道:“令郎十八岁时离家,已过二十年,算起来,应该有三十八岁了。”   丑婆子搬动手指,默默计算,点头道:“不错,应该三十八岁了。”   高翔道:“可是在下今天才十八岁……”   丑婆子脸色一沉,道:“十八岁和三十八岁有什么不同,为娘二十年前就是这个模样,到现在可曾变了什么?”   “这……”高翔被她驳得语塞,暗想道:“原来竟是疯子。”   那丑婆子见他答不上话,越发得意地架架而笑,举步直逼过来,道:“乖孩子,你还想骗娘?娘苦苦寻了你二十年,从前的事,都怪娘做错了,从今以后,娘要好好疼你,快来,心肝,让娘抱一抱……”   高翔步步后退,双手摇道:“不,不,老前辈……你弄错了……”   “嘿嘿,乖孩子,娘是错了,但从前的事,还提它则甚,嘿嘿嘿!”   “不,我不是……不是你的儿子……”   “是的,是的,你不要骗娘了,娘还没有老,眼睛也没有花,嘿嘿嘿!”   高翔被她直逼得浑身汗毛倒竖,背脊冷汗涟涟,忍无可忍,一探手握住怀中那柄淬毒七星金匕。   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丝孺子亲情意念,突然涌上他的脑际,忙又松手,暗忖道:“不能,她念子成疯,并无恶意,何况又救我危难之中,活命之恩,我怎能恩将仇报?”   高翔幼丧慈母,孤零零在石穴中长大,对母亲的渴念向往,岂在这丑婆子的思子之下?但他总算还有父亲的抚育爱护,这丑婆子年逾七旬,无依无靠,伶汀孤苦,难道她不应该思念失去的儿子。   人皆有母,高翔何独不然。   正想着,突然背心一凉,原来已退到天井中那座石塔下。   丑婆子怪笑一声,双臂疾张,竟如电掣般直扑了上来。   高翔身法迅捷灵敏,霍地一矮身,低头从丑婆子肋下穿过,回目一望,那丑婆子一双钢臂已紧紧箍在石塔上,轰然一声闷响,半截焚烧纸钱用的石塔,竟被她一抱而断,倒塌了下来。   高翔机伶伶打个寒噤,脚下一滑,闪电般向侧门外窜去。   待他奔近门边,那丑婆子怪笑之声倏忽从身侧掠过,两臂一摊,早抢先堵在门口,吃吃笑道:“乖孩子,二十年不见,你的鬼影身法倒比从前进步得多了,但是娘的功夫也没有搁下啊!”   高翔自认为身法不慢,不料丑婆子竟比他更快,收势不及,险些跟她撞个满怀,迫得双脚一顿,凌空一个燕翻云,从断墙墙头掠过,向健驴背上落去。   事到如今,无法理喻,只有一走了之。   哪知他身子堪堪落上驴背,突感黑影疾闪,腰间一紧,竟被那丑婆子凌空追上,探臂一把接住。   丑婆子笑嘻嘻将他放落地上,轻声道:“傻孩子,别跟娘捉迷藏了,娘千辛万苦找到你,这一辈子你也别想再离开娘了。快来,娘给你炖了一只鸡,只怕都快炖烂了呢。你伤势才轻了些,应该补补身子。”不由分说,牵了高翔的手,重又回到屋里。   高翔此时真是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任她摆布。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四章 独眼鬼母     那丑婆子对他似无丝毫恶意,关护之怀,溢于言表,从铜键中取出炖鸡,亲手撕开,一片片喂给他吃,高翔既然无法分辩,只得闷声不响,一个劲吃吧。   反正他饿得发慌,一锅炖鸡,不到盏茶工夫,已吃得涓滴不剩,那丑婆子自己一点儿也没尝,瞧他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浮满了满足的笑容。   饱餐之后,高翔精神一振。   丑婆子又亲切地牵着高翔回到卧房,驴背上的筝囊、包裹,也取回房中,然后又硬逼着他躺在床上,说道:“乖孩子,好好休养几日,你内伤初愈,外伤也还没收口,伤后的人千万劳累不得。”   高翔渐渐觉得这老太婆貌虽丑陋,爱子之情却十分感人,自然叹道:“活命疗伤盛情,在下永铭五内,但确实有要事在身,难以久留。”   丑婆子按住他的嘴,桀桀笑道:“自己母子,不许说客套话,你有什么事情要办,只管告诉娘,做娘的自然会替你办妥。”   高翔道:“这件事,必须我自己亲自办才行。”   丑婆子哦了一声,眨眨眼皮,突然轻声道:“我明白了,这些年你在外边流浪,是不是另外有了知心合意的要赶着去会她?”   高翔惊道:“不,不是……不是……”   丑婆子桀桀怪笑道:“不是最好,老实说,娘当初替你聘定朱家丫头,虽说不中你意,但娘看着却实在欢喜。你为这件事负气离家,娘也不怪你,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算不得什么,你若有自己合意的,只管讨回家来,朱家丫头,就算是娘自己讨的吧。”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扬头张目道:“奇怪,凤娟这丫头去了许久,怎么现在还不见回来?你好好的歇一会儿,娘去找找她。”语声才落,身形微闪,已自穿门而去。   这丑婆子言语怪异,武功又十分惊人,来去如风,眨眼便失所在,高翔看在眼中,心里暗暗叫苦。   看这情形,丑婆子必是武林异人,只因思子成疯,神志时而迷乱,竟错把自己认作失踪多年的儿子,这份堪怜亲情,使人不忍峻拒,但自己满腹谜团待解,势非早早赶回青城不可,怎能被她拖延耽误了。   现在,倒是脱身的好机会,趁她不在,悄悄留走,岂不……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高翔竟有些不忍如此。他幼失慈母,从未得人如此关顾爱护,父爱虽然备至,总难满足他对母亲的渴念,假如现在抽身一走。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她武功那么高,纵然逃走,也难逃出十里以外。”   方在犹豫,房外风声飒然,接着传来一阵低沉的笑语声。   只听那丑婆子的声音说道:“傻丫头,怕什么,放心大胆进去,一切都有老婆子替你作主呢。”   “不,师父,不要,不要……”   “为什么不要?无论如何,总是夫妻,进去,进去,多年不见,他还能真的难为你不成。”   高翔听到这里,心中翟然大惊,正待起身,房门已呀地打开,一条纤小人影踉跄冲了进来,紧接着,房门又砰然而闽。   借着灯光,只见那进来的是个体态玲咙的少妇,一身黑绸劲装,肩插长剑,实际年龄约在三十四五之间,唯因身材纤小,看起来好像仅有二十六七。   那少妇一进卧房,便深深垂下臻首,扭头向着墙壁,是以看不清她的面貌如何。   高翔骇然跃起身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那黑衣少妇也默默痴立,未出一声,两人竟谁也没有先开口。   房外传来丑婆子尖笑之声,朗声道:“夫妻见面,还怕什么羞,凤娟,你陪希平好好谈谈,老婆子再去弄几只鸡来,明天好好替你们贺一贺。”长笑之声曳空而逝,瞬息间已到百丈以外。   丑婆子一去,高翔更加惶恐,他万万想不到丑婆子会硬将一位少妇推进卧房,而且咬定竟是自己的妻室。   一时面红过耳,手足无措,呐呐半晌,才拱手道:“大嫂……啊,姑娘……请坐。”   那黑衣少妇大约是听出声音不对,一惊之下,霍地抬起头来,四目一触,高翔心头狂震,黑衣少妇却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原来那黑衣少妇不但身材纤细合度,浑身曲线玲咙,一张面孔更是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只见她双颊白里透红,几乎吹弹得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瑶鼻端挺,猩唇似火,有一种成熟撩人的美艳。   高翔曾在懋功城邂逅端庄淑静的金府女郎,以及不久前结识明眸皓齿的阿媛,总认为两位姑娘已极尽人间之美,不想这黑衣少妇,却另有一种勾魂慑魄的铣力,艳光照人,使人不敢逼视。   黑衣少妇一双美目轻俏地一转,突然压低嗓音问道:“你是谁?竟连人家丈夫都冒充起来了?”   高翔连忙摇手道:“姑娘快别误会,这……不是在下的意思,完全是那位老前辈逼的。”   黑衣少妇露出一口洁白贝齿,咬着下唇,道:“我知道是她逼的,但你为什么不觅机逃走,居然候在房里。此时天幸她老人家离开了,否则,就凭刚才一声惊呼,今天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高翔听得浑身毛发惊立,忙道:“在下是因为身受重伤,乘驴途经附近,被她误认做儿子,救命疗伤,留下来的。”   “小兄弟,你真是糊涂,来,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那少妇说着,伸手拉开了床褥,微一用力,卧床应手而起,顿时一股腐臭恶味,冲鼻而至。   高翔眼光扫过床底,吓得掩口疾退了两三步,敢情卧床之下,并排放着三具死尸,尸体头顶,都有晶字形三个窟窿,鼻眼七窍,已开始腐烂,难怪房中有一股腐臭恶味。   黑衣少妇放落床褥,轻声问道:“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吗?”   高翔颤声道:“不……不知道……”   少妇叹息着摇摇头,道:“他们都跟你一样,先被我师父错认作儿子,后来发现不是,便被师父用五阴鬼手抓死,丢在床下。”   高翔机伶伶打个寒唉,不期然伸手摸摸自己的头顶,迅速摘下筝囊,便想推窗跃出。   黑衣少妇一探手,拦住道:“慢着,现在要走,已来不及了。”   高翔只觉被她五指搭上手腕,触肤生起一阵热流,令人心神摇曳,慌忙力贯手臂,正待反掌摔脱她的握持,黑衣少妇却浅笑道:“小兄弟,不要怕,现在反正走不了啦,何不坐下来,咱们仔细谈谈。”   她生得本已美极,这一笑,颊上嫣然泛起两个深深的酒窝,宛如百合乍绽,牡丹初放,越显得美艳无双。   高翔深吸一口气,问道:“咱们有什么可谈的?”   黑衣少妇松了手,道:“我是一片好心,以你武功,要是冒然逃走,不出五里之内,必被我师父追到,那时除了一死,再无第二条路,如果你信得过我,自有方法使你平安离去,咱们无怨无仇,我何必要害你送命呢?”   高翔听了这活,真气一松,重又放下了筝囊。   那美妇自己坐在床沿,叫高翔坐在书桌边木椅之上,同时推开房门和窗槛,使视线可近可远,然后柔声道:“论年纪,我长几岁,就算托大做一次姐姐吧,小兄弟,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人门下?”   高翔坦然道:“在下高翔,家父世居青城,人称九天云龙。”   黑衣少妇哦了一声,道:“九天云龙的名字,我倒有过耳闻,那么,你可知道我师父是谁吗?”   高翔道:“不知道。”   黑衣少妇叹了一口气,道:“难怪你有此胆量,她老人家,就是三十年前名震南荒的独眼鬼母骆天香!”   “独眼鬼母骆天香。”   高翔骇然一震,出了一身冷汗,暗想道:“我的天,刚才见她只有一只眼睛,怎么竟没想到是她?爹爹曾说过,黑道中有句话,说是南鬼北阎罗,北方黑道第一把高手,要算冷面阎罗谷元亮,南方第一凶人,就要数独眼鬼母骆天香了,这一男一女分掌南北黑道武林,名声几乎不分上下,后来两大凶人相约在巫山较技,恶斗三日三夜,未分胜负,彼此才同意划道称雄,各不相犯,冷面阎罗不人南荒,独眼鬼母也不踏北地,现在不知为什么,独眼鬼母竟毁约来到川边了。”   他正在想着武林轶事,那黑衣美妇已径自接下去说道:“我师父中年丧失,仅有一个独子,名叫骆希平,极得师父宠爱,不但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再对他百依百顺,宠纵万分,养成他目空一切,自尊自大的脾气。   后来,骆希平年事渐长,越加不服管教,师父无奈,便想替他早些娶一门亲,指望笼络住儿子的野性,因为我从小跟她老人家长大,于是,师们作主,将我许配了希平师兄。   我自觉貌俗,难配希平师兄的英俊滞酒,初时坚决不肯,经不住师父苦劝,才点了头,想不到成亲的那一天……唉!”   她无限幽怨地长叹一声,住口未再说下去,高翔却忍不住接口道:“成亲那天,那骆希平就负气离家出走了?”   黑衣美妇黯然颔首,粉颊之上现出一抹红晕,幽幽道:“他嫌我配不上他,倒也罢了,但他不该撒手一走,弃下孤苦无依的母亲,岂不有亏人子之道。”   高翔慨然道:“这人果真有些希奇,论姑娘的人品,哪会配不上他。”忽然想起这话不该由自己一个陌生男子口中说出,连忙半途住口。   黑衣美妇眼角偷扫了高翔一眼,嘴角一阵牵动,似乎对高翔的赞誉不平之言,颇生感激之意。   高翔又道:“据说他离家已有二十年,难道这些日子,竟没有一点儿音讯?”   黑衣美妇叹道:“二十年来,师父念子成疯,三个月前离开南荒,决心踏遍天涯寻找儿子,这些日子来,不知在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就拿到这间破庙来说吧,前后短短三日,连你已经是第四个人了。”   高翔头皮一阵发麻,忙道:“大姐,你要帮帮我的忙。”   一声大姐,叫得黑衣少妇抿嘴吃吃而笑,接口道:“我自然要帮你,但是,师父脾气很古怪,要我帮你,除非你依我一件事。”   高翔道:“什么事?你快说。”   美妇螓首一低,道:“除非你委屈一次,暂时假认就是她的儿子骆希平。”   高翔眉头一皱,正要反对,哪知话未出口,屋顶上突然有人冷嗤道:“哼,不要脸。”   黑衣美妇耳目十分灵敏,霍地扫头喝道:“什么人?”喝声才出口,身子已从床上急跃而起,一晃肩掠出窗口。   高翔紧跟着也掠登屋顶,扬目张顾,但见荒岭寂寂,月色如洗,远处山脚江水婉蜒若带,只有黑衣少妇朱凤娟独立瓦面,裙角飘拂,翩翩欲飞。   片刻之后,高翔才忍不住问道:“大姐,见到什么吗?”   朱凤娟摇摇头道:“来人身法奇快,此时已经去远了。”   语声微顿,转面反问道:“你同行共有几人?”   高翔茫然道:“小弟孤身一人从星宿海来,并无同伴。”   朱凤娟沉吟道:“这就奇怪了,咱们回房去再说吧。”   两人回房飘身落地,重新归坐,朱凤娟神色一片凝重,继续方才未尽之言,道:“我师父一身武功,已臻化境,自从希平师兄出走,这些年亏我委屈求全,她才没有闯出南荒。可是,二十年来,我能用的方法都用尽了,最后仍然无法阻止她老人家踏入中土。她是个神志失常的人,逢人就说是她儿子,稍不遂意,便会出手伤人,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尽力使她行走偏僻的荒山野岭。唉,假如由她闯进城镇,更不知要多添多少冤魂。”   她说这些话时,真挚之情,溢于言表,绝无一丝做作虚假,高翔见她如此美艳,竟说不得夫婿怜爱,心里虽然不信,却想不出一句话来驳她。   朱凤娟略顿又道:“小兄弟系出名门,你们正道中人,无时不以拯危解难为念,假如小兄弟能够委屈一下,既可聊慰师父渴念爱子之心,又可化解中原千百人危难,一举两得,这牺牲也并非毫无代价,何况,不如此,小兄弟也难顺利抽身一走,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呢?”   高翔默然半晌,道:“这方法纵然可行,也只能哄瞒一时,迟早总会被她发觉。”   朱凤娟接口道:“不要紧,师父疯病发时,神志迷惘,等到病势稍好,过去的事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要我不提起,她是记不起来的。”   高翔又道:“但我尚有紧要的事,必须赶回青城,恐怕不能久留。”   朱凤娟嫣然笑道:“我想只要有三天时间,便足够使师父病情稍减了,小兄弟,不能为大姐多留三天吗?”   高翔一时语塞,转念想道:“三天时间并不算长,何况她对我尚有救命疗伤之恩,如果延误三天,真能治好独眼鬼母的疯病,也算略报救命之恩了。”   于是,点头道:“大姐吩咐,自当遵命,但不知这三天内,要如何治她的病?”   朱凤娟掩口娇笑道:“这些就不用你担心了,你只顺着她的意思做,使她高高兴兴,三天之后,姐姐包你能平安离去。”   高翔再要开口,朱凤娟忽摇手道:“别再说下去,师父回来了。”   话甫落,天井中已响起独眼鬼母桀桀笑声,道:“希平、凤娟,快来看娘给你们弄了些什么回来了。”   朱凤娟以目示意,怡然牵着高翔的手,并肩步出卧房,只见独眼鬼母左手提着四五只肥鸡、肥鹅,右手高举着一只大酒坛,咧嘴笑道:“山下村子里能吃的全被咱们吃光了,这些肥鸡、美酒是老婆子远从百里之外城中弄来的。你们久别,正该痛饮一番,凤娟快帮师父洗烫下锅。”,朱凤娟斜睨高翔,羞怯地笑道:“师父,留着明天再弄吧,夜深了呢。”   独眼鬼母梁雉怪笑道:“不,难得有肉有酒,留着多馋人,今天夜里,咱们痛饮一夜,天亮后再睡也不迟。”   朱凤娟轻轻捏了高翔一下,低声道:“那么,相公请在房中休息一会儿,我去帮师父整治食物。”   高翔木然呆立,目送她师徒向前殿行去,隐约听见独眼鬼母轻轻问道:“凤娟,怎么样了?”   朱凤娟回眸一笑,怯生生点了点头,鬼母立即纵声大笑起来,道:“如何?师父说他必会回心转意的,现在你信了吧。”   笑语声中,两人背影已消失在殿角断墙之后。   高翔痴立良久,心中感触万端,暗想那朱凤娟的话果然不错,独眼鬼母初见自己时,神态犹带疯狂,只这一转瞬工夫,言谈举止,似乎都正常了许多,看来她武功虽已登峰造极,仍然脱不开母子亲情的折磨烦恼,为了一个可怜的母亲,多留三天,实在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心中再无犹豫,轻叹一声,独自转回卧房。   房中一灯如豆,光影摇曳,使人昏昏欲睡。他枯坐窗前,正无聊百赖,偶一扬目,忽见窗外惨淡月光下,似有一条纤小身影疾闪而过。   高翔眼力敏锐,心中猛然一动,轻按桌面,长身而起,晃肩掠出窗口。   那人影远远见他追出房来,一扬手,掷出一团白色物件,闷声不响,伏腰疾驰,转眼便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高翔翻手接住那白色物件,却是揉皱的纸团,就在月光下展开一看,心中不禁为之猛然一震。   原来那纸团上只潦潦草草写着十六个宇:   “身在险境,务必镇定,蛊惑之言,慎不可信。”   短短四句,就像在高翔心中投下了四块巨石,他骇然忖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朱凤娟告诉我的故事,竟是假的。”   但转念一想,不禁失笑,如果独眼鬼母和朱凤娟真要陷害自己,在他重伤昏迷的时候,大可一举取自己性命,又何必画蛇添足,编织谎言,将自己伤势治好,再设法害自己?显见这投送宇条的人,八成和独眼鬼母有甚仇恨,但又无力报复,乃只好匿藏暗处,觅机泄恨罢了。   正想着,窗口灯光一暗,朱凤娟忽然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轻唤道:“相公,站在荒地里发什么呆?”   高翔忙将字团塞埋怀里,穿窗返回卧房,笑道:“没有什么,只因发现有人从附近掠过,才追出去看看。”   朱凤娟盈盈秋波凝住在他脸上,又问:“我看见你低着头,好像在看什么东西?”   高翔取出字纸,坦然递过去,道:“仅是个不值一笑的纸团,可惜没瞧清楚那送信的人是谁?”   朱凤娟细细看了字条,顺手就在灯上烧去,耸肩轻笑道:“看来这送信的人一番美意,你也不能全然不信呀,常言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高翔正色道:“大姐怎的如此说,小弟如有疑惑之意,怎会把字条……”   朱凤娟纤手一抬,轻轻掩住他的嘴唇,娇笑道:“别认真了;正因为知道你不会相信,姐姐才跟你开开玩笑。”   忽然笑容一敛,摇头叹息道:“这送信的,八成就是先前在屋顶冷笑的人,不知道他和咱们究竟有什么仇,这几天总在附近徘徊窥伺,我因为师父脾气不大好,一直不敢让她老人家知道。唉,也许咱们身列黑道,虽然躲在这样荒僻的地方,也难得人谅解。”   高翔见她感触伤心,莹莹泪珠盈眶欲滴,忍不住执着她的手,道:“大姐,你也别太往牛角尖里钻了,黑白两道,都有血性儿女,也都有好恶小人,以大姐情操心肠,便是侠义群中,也找不出几人。”   朱凤娟香肩耸动,情不自禁靠在高翔怀中,颤声道:“好兄弟,你这些话是真正发自内心么?”   高翔道:“小弟为何要骗大姐?”   朱凤娟泪水突然籁籁而落,喃喃道:“相识遍天下,知己能几人。姐姐只恨为什么不晚生十年,为什么不早些认识兄弟你。”   忽然,房门外传来一阵桀桀大笑,独眼鬼母的声音接口道:“傻孩子,你要是真的晚生十年,师父替你们定亲的时候,还得请个奶妈抱你上轿才行啦!”   朱凤娟连忙推开高翔,垂首含羞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又取笑娟儿了。”   独眼鬼母骆天香露出一口焦黄板牙,笑嘻嘻跨进房来,道:“小夫妻,见面原该多亲热才对,干嘛竟哭哭啼啼起来。”一手拉着高翔,一手拉着朱凤娟,笑着又道:“快来吧,鸡、鹅都熟了,别耽误了好辰光。”   大殿上香味扑鼻,破旧的神案上,摆着那只大铜镌,键中塞满鸡鹅,俱已烂熟。   独眼鬼母骆天香挽起袖口,就在滚烫沸腾的铜镶中捞取炖鸡,十个枯槁指头直被烫得滋滋作响,她却神色平静,恍如未觉。   朱凤娟抱起酒坛,用指尖在坛顶轻轻戳了个小孔,满斟三杯,娇羞地道:“荒庙无佳肴,相公请干了这杯水酒。”   独眼鬼母桀桀笑道:“这杯酒权当交杯,该喝。”   高翔本不惯饮酒,无奈独眼鬼母在座,朱凤娟又频频以目示意,无可奈何,只得举杯一饮而尽。   酒人腹中,浑身登时升腾起一阵暖意。   那独眼鬼母不住桀桀怪笑,以爪当著,取食镌中鸡鹅,只听得毕毕剥剥连声脆响,敢情她连骨头也一起嚼碎,咽下肚里了。   朱凤娟连番斟酒劝饮,顷刻间,高翔已连尽三杯,他本不善饮,三杯落肚,顿觉体内燥热难耐,耳旁响起朱凤娟温柔呢语,眼中尽是如花笑靥,不知不觉已有几分醉意。   就在这时候,突然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之声。   那囊素之声由远而近,冉冉向大殿而来,独眼鬼母突然丑脸一沉,侧目扫了朱凤娟一眼,低声道:“又是哪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来捣乱了?”   朱凤娟嘴角笑意盎然,轻晒道:“师父,别理会它,咱们喝酒吧。”   话声才落,忽听砰地一声巨响,殿上尘埃飞扬,庙门已经大开,一股冷风扑人大殿,烛影摇曳中,两条人影当门而立。   那两人一色麻布短衫,腰系草绳,年纪都在五旬以上,容貌长得极为相似,叫人一眼几乎分辨不出有何不同。   但细看之下,不同之处却很显然,原来那左边一个左腿齐膝折断,左肋下支着一柄丁字拐,右边一个,却是右足折断,右肋下也柱着一柄丁字拐。   这两人并肩侧立,共有两条腿,但却仪态威猛,神威逼人,四只炯炯有光的眼睛,瞬也不瞬盯视在独眼鬼母师徒身上,左边一个忽然仰面发出一声狼嚎般长笑,说道:“兄弟,咱们来得不凑巧吧?人家正在饮交杯酒招女婿哩。”   右边一个面色十分阴沉,冷哼一声,道:“金沙双残的地头,居然叫别人不声不响地落了根,这个脸,你我是丢定了。”   这人语声沙哑,说起来徐而不急,但那阴森的神情,却使人不期然从心底冒出一缕寒意。   独眼鬼母霍地离席而起,桀桀一阵怪笑道:“我当是谁,敢情是雄霸西陲的金沙双残殴阳贤昆仲,二位簧夜到此,可是冲着我老婆子来的?”   金沙双残同时提拐,笃地一声,两人不先不后一同跨进殿门,左边一个接口道:“好说,骆大嫂老远从南荒来,连个口信也不捎给我兄弟,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右边一个也阴声道:“人家原本就没有把咱们放在眼中,多说废话,岂非自讨没趣。”   独眼鬼母怪眼一翻,怒道:“不把你们放在眼中,你们又敢怎的?”   右边一个阴笑道:“咱们还敢怎的,索性连这两条腿,也一并奉送骆老嫂子罢了。”   独眼鬼母大袖一抖,人已凌空拔起,厉叱道:“你当老婆子办不到吗?”叱声未落,双掌疾扬,越过神案,向双残猛扑而至。   这鬼母果然凶残暴躁,一言不合,出手便是杀着,身法更快得惊人,高翔身不由已,推席而起。   朱凤娟轻舒皓腕,悄悄将他一带,附耳低声道:“小兄弟,快退开些。”   砰一声暴响,金沙双残同时挥掌一招硬接,殿上狂飓飞卷,油灯立被回劲所灭,鬼母身形微挫,金沙双残却一齐退出一大步,各以拐尖反撑,才算稳住了身子。   只听双残愤然发出一声低啸,两支丁字拐轻点地面,倏地左右一分,双拐抡动,一砸上,一扫下,毫不示怯,同样也还攻一招。   大殿之上,漆黑一片,但三条人影此起彼落,其间不时夹着独眼鬼母的桀桀怪笑和金沙双残钢拐点地之声,听来毛骨悚然,益增恐怖。   高翔退立在神像侧面;只觉朱凤娟一只柔荑,紧紧和自己手掌握在一起,掌心微潮,也有些颤抖,显然对激斗中的三人,有着过份的关切倾注。   他酒意正浓,忍不住轻声问道:“大姐,这金沙双残是什么人?”   朱凤娟低声道:“双残是同胞兄弟,在西南黑道中,凶名远扬,出了名的剽悍难缠,左腿折断的是哥哥,名叫欧阳天佐,那右腿折断的是弟弟,叫做欧阳天佑。”   高翔道:“他们既知骆老前辈在这里,怎敢撞来寻衅?”   朱凤娟道:“谁知道,也许他们自以为这儿是属于他们的地盘,不满咱们借住在此地吧。”   高翔又问道:“以他们功力,能敌得住骆老前辈么?”   朱凤娟轻笑道:“放心吧,他们绝不是师父敌手,但双残武功不弱,而且自幼心意相遇,练有合击之术,一时半刻,也许不致落败。”   高翔忽然心中一动,暗想道:“不知那投纸送信的,是不是他们?”   朱凤娟见他沉思不语,用手肘轻轻推了他一下,樱唇附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呢声问道:“小兄弟,怎么不说话了?”   高翔一惊,慌忙答道:“我在想,咱们要不要帮助骆老前辈,早些打发了他们?”   朱凤娟咬着樱唇,低声答道:“我的好兄弟,哪用你担心,纵使师父打发不了,还有大姐我哩。”   两人站在神枢旁暗影中,相依相偎,切切低语,此情此景,分外引人遐思,高翔只觉体内酒力越来越盛,不时闻到朱凤娟衣衫内飘送出阵阵少妇特有的体香,渐渐有些神思恍忽,心猿意马起来。   独眼鬼母怪啸连声,两只枯如黄蜡的手臂,上下翻飞,横格竖打,十个指头,全挟着嘶嘶劲风,怪招迭出,威猛绝伦。   但欧阳兄弟亦非弱者,只见他们双拐合壁,你进我退,配合得没有丝毫破绽,一味只守不攻,好像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缠斗将近百招,仍未分出胜负。   鬼母不耐,喉中低吼,十指交弹,暮地顿足上拔,凌空一个倒翻,变成头下脚上,双爪虚握,疾然下沉,正欲施展杀手,忽听庙外又响起一声长啸。   那啸声来势快得令人无法形容,初闻其声,犹在数里之外,但啸声落时,已到庙前,一条人影巍然挺立在月色下。   饶是鬼母艺高胆大,欧阳兄弟凶残暴戾,尽被这快速啸音所惊,金沙双残拐势急收,跃退数尺,独眼鬼母也凌空倒翻,退落在神案上。   众人目光齐向殿门扫去,个个心里都不禁一震。   只见那人年约六旬开外,头束青中,双肩高耸,两只眼睛各用一块黑色布块掩住,手握青竹杖,背插一柄古迹斑斓长刀,竟是个瞎子。   高翔站在暗处,正当神驰意动之际,一眼见到那瞎子,顿时头脑一清,暗讶道:“咦,他不是冷面阎罗谷元亮吗?”   心念未已,冷面阎罗谷元亮已经大踏步跨进殿来,神情冷漠缓缓问道:“骆大嫂,别来无恙否?”   独眼鬼母闻声一惊,脱口道:“你是谁?”   冷面阎罗冷嘿一声,道:“骆大嫂真是贵人多忘,连当年巫山旧友也认不出来了吗?”   朱凤娟娇躯突然一震,急忙扬声叫道:“师父,他就是冷面阎罗谷元亮。”   独眼鬼母丑脸立时变色,桀桀一阵怪笑,道:“原来是谷老哥,多年不见,谷老哥怎的双目都失明了?”   冷面阎罗木然说道:“彼此彼此,自从巫山一别,闻得骆大嫂埋首调教爱子,此番远莅边陲,也不复有当年雄风了,岁月无情,咱们都老了,不是吗?”   他这番话,明是叙旧,隐含讥刺,语声冷漠,一如其名。   独眼鬼母怪眼疾转,桀桀笑道:“不错,真的大家都该老了。”   这时,欧阳天佑忽然沙哑地干笑两声,岔口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江湖中谁能保得青山常在。”   冷面阎罗听了这话,倏忽脸色一沉,喝问道:“什么人在此多嘴?”   欧阳天佐朗声答道:“在下金沙江欧阳兄弟。”   冷面阎罗哦了一声,阴哼道:“老朽正与故人交谈,似乎还轮不到贤昆仲插口。”   欧阳天佑倨傲接口道:“咱们兄弟正跟姓骆的了断过节,谷兄最好也不要强自出头。”   冷面阎罗霍地旋过身子,冷叱道:“金沙双残,嘿,好大的口气。”   独眼鬼母心念疾转,桀桀笑道:“闻得谷老哥领袖黑道武林,一言九鼎,受各方仰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叫老婆子好不佩服。”   冷面阎罗显然被她这话激起怒火,紧一紧手中青竹杖,举手径向金沙双残走了过去,移步之间,洒脱从容,直如两眼未瞎一般。   金沙双残一见,慌忙横身蓄势而待,双拐微提,目光炯炯喝道:“姓谷的,你想怎么样?”   冷面阎罗脚下未停,淡淡答道:“谷某浪得虚名,却没叫故人笑话。现在就估量估量贤昆仲,看看后浪是否推得动前浪。”   话声甫落,身形倏顿,青竹杖一摆,疾如电光石火,向双残拦腰扫到。   金沙双残同声大喝,双拐并举,当地一记硬封硬架。   杖拐堪堪相接,冷面阎罗蓦地吐气开声,低叱一声:“大胆。”   青竹杖应声上撩,只听金沙双残同声惊呼,两条身形,踉跄连退了三四步,才算拿桩站稳。   双残面上变色,朱、高二人也看得心头一颤,暗想以双残功力,鬼母力战百招尚且未能取胜,这冷面阎罗一杖挥出,看似并无多大力道,竟然举手之间,就将双残震退三四步,这股骇人内力,只怕远在独眼鬼母之上。   心念未已,冷面阎罗左脚一迈,倏忽欺近一大步,青竹杖二次抡起,一连挥出三杖,当当当三声脆响,双残已被逼退到大殿门边。   冷面阎罗阴声道:“能接老朽三杖,足见果有所恃,黑道之中难顾情面,贤昆仲认命了吧。”顺手运杖横砸,力道顿增一倍有余。   金沙双残本已狼狈不堪,猛闻杖风刺耳,身不由己,又双双举拐横架。   两下里甫才接实,只听冷面阎罗厉声大喝道:“撒手。”   金铁交鸣声中,欧阳兄弟同时发出一声闷哼,两支丁字拐果然脱手飞出,坠落到数丈外夜色之中。   双残大惊失色,就地一个疾转,双双纵身跃起,闪电般向庙外掠去。   冷面阎罗阴哼道:“现在还想走吗!”   脚下一错,如影随形蹑踪欺进,竹杖左右闪动,砰砰两声,正击在双残背上。   这不过电光石火刹那间的事,金沙双残身形才离地数尺,两声刺耳惨叫之后,便一起摔落地面,挣扎了两下,气绝而死。   独眼鬼母虽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但目睹冷面阎罗举手投足之间,连毙武功精湛不在己下的金沙双残,不期然也从心底冒起一股寒意。   冷面阎罗四杖击毙两名武林高手,仰天狂笑,转过身子,沉声道:“骆大嫂,现在该谈谈咱们的旧约了吧!”   独眼鬼母一怔,道:“你我有什么旧约?”   冷面阎罗神色不悦,阴恻恻道:“骆大嫂果真健忘?昔年巫山会上,咱们不是曾指天为誓,从此南北称尊,互不侵犯,谁要是踏出疆界,二次相见,便是生死存亡分判之时。”   独眼鬼母骇然一震,忙不迭回头望望朱凤娟。   朱凤娟松了高翔的手,按剑迈身而出,接口道:“我师父因伤心爱子,积忧成疾,神志已经不清,哪还记得什么旧约。”  。   冷面阎罗阴阴道:“姑娘这话,不怕折了令师一世英名?”   朱凤娟秀眸一转,道:“家师心志迷失,此来乃系为了追寻爱子,本无启衅之意,谷老前辈如果一定惦记前约,那也好,咱们可以另外约个地方。”   冷面阎罗不待她说完,早巳阴恻恻一阵冷笑,打断了她的话头,抢着道:“原说二次相见之时,便当分判生死,武林中人一诺千金,想不到骆大嫂竟调教出如此能言善辩的好徒弟。”   独眼鬼母厉声吼道:“依你便怎样?”   冷面阎罗木呆的脸上,泛起森森杀气,冷冷道:“自是不负旧约,立时了断。”   “哦。”   独眼鬼母听了这斩钉截铁十个宇,不觉轻呼出声,师徒二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冷面阎罗数十年未出江湖,一身修为,已远在她师徒之上,就拿刚才金沙双残惨死的事来说,果真动手,只怕合她们师徒二人之力,也绝难在他手下走满百招。   冷面阎罗久等未见回音,杀机越盛,沉声又道:”谷某向来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势非力战千招以上不能解馋,方才两个跳粱小丑不中用了,难道连骆大嫂也吝于赐教?”   这时候,高翔立在神枢侧边,将殿上情形看得极为清楚,心里正感奇怪,照说南鬼北阎罗乃是齐名之人,三十年前巫山较技,也曾血战三天三夜未分胜负,现在冷面阎罗现身挑战,鬼母师徒怎竟露出怯意呢?   他乃是血性之人,前次在愁功城无意遇见何履之暗袭金府朝香车轿,尚且忍不住仗义出手,何况鬼母曾对他有救命大恩。   想到这里,豪气顿炽,大步迈上前来,朗声道:“谷老前辈,且听在下……”   谁知一句尚未说完,忽感胸腔中灼热如被火烧,全身血气运行速然加疾,喉头一阵气闷,身子一晃,竟然栽倒地上。   冷面阎罗闻声一怔,闪电般抢上前来,伸手一探高翔鼻息,勃然大怒道:“好啊,姓骆的,竟敢在谷某人地头上行此下流手段,今夜留不下你,姓谷的这把年纪就算白活了。”   喝声中,青竹杖绕身飞旋,层层杖影,径向鬼母师徒电涌而至。   独眼鬼母左手一带朱凤娟,大袖疾抖,低喝道:“凤娟,走。”   两条人影破空飞起,足不沾地掠出庙外,二次腾身,已越过断墙,急如飞矢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冷面阎罗被她临去一袖,拂中前胸,怔得一怔,再次跟踪追出庙门,早不见鬼母师徒的人影,顿足大骂道:“姓骆的,百里之内,要让你逃出手去,老朽就不姓谷。”余音未结,突然举手掩口,哇地喷了满手鲜血。   “姑娘,你本来就不姓谷,只是这一来,咱们金沙双残的名号就是砸了。”   说这话的,竟是倒在地上气绝多时的欧阳天佐。   接着,怪事旋踵,金沙双残一先一后都从地上爬了起来。   再接着,冷面阎罗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举手一抹头顶,露出满头秀发,双目莹光透射,原来竟是个玲玫俏丽的少女。   金沙双残各自从草丛里寻回自己的拐杖,欧阳天佐从怀中取出一面墨绿色令牌,双手奉上,道:“阿媛姑娘,殿里那姓高的小子没事吧!假戏告终,咱们兄弟缴还墨玉令,也该走了。”   阿媛接过令牌,却低声拦住二人,道:“二位伯伯且慢离去,侄女被那老婆子临走时一袖震伤内腑,此时不能用力,但高公子却已喝下魔女特制淫酒,现在昏迷殿上,还盼二位伯伯鼎力帮忙。”   欧阳天佑沙哑地道:“那小子只知美色当前,连姑娘特意送给他的信也交给魔女过目,让他吃点音头,咱们别理他。”   欧阳天佐笑道:“兄弟,算了吧,人情反正送了,何不送佛送到西天,你去弄一盆冷水来。”   金沙双残拐杖叮叮,同人大殿,欧阳天佑自去寻水,老大欧阳天佐则凑过头去,在酒坛口深吸一口气,咋舌道:“两个淫婢手段果真高明,这坛神仙醉,别说姓高的小伙子,就连我跤子也辨不出丝毫异味来。”   阿媛喘息叹道:“论说她们武功已算得出类拔萃了,为什么不走正途,偏偏要假冒南荒独眼鬼母的名声,又编造一篇谎话,行此卑劣之事?”   欧阳天佐也叹息道:“她们如此煞费心机,必有作用,连咱们兄弟走了半辈子江湖,也差一些被她们唬住了,方才的计策,委实险之又险。”   阿媛苦笑道:“侄女也是迫不得已,只因我数日窥伺,总觉她们不像是真正的骆老前辈,否则……”   正说着,忽见欧阳天佑如飞从后殿掠奔而到,扬起手中一幅白色绸巾,脸色凝重地道:“大哥,看看这是什么?”   欧阳天佐接过绸中,略一层视,连忙揣人怀中,沉声问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欧阳天佑用手一指后院,道:“我去寻找盛水的东西,无意间从卧房中枕下发现,大哥,看来那两个淫婢是天魔教门下高手。”   欧阳天佐点点头道:“这是天魔教修炼该教最厉害的六无大法时所使用的神帐,魔女练习六无大法,必须摄取六六三十六名童身少年精髓,始能成功。这幅神帐上已有二十八个图形,难怪她煞费苦心,先救高公子,然后又行此诡谋。”   阿媛虽然出身黑道世家,究竟年轻见识不多,闻言岔口道:“伯伯,这是幅什么神帐,给侄女看看如何?”   欧阳天佑脸色一沉,道:“网上尽是不堪人目的东西,姑娘家看不得。”   阿媛粉脸一红,低头不敢再问。   欧阳天佐拿起拐落,将神案上酒坛等物击成粉碎,沉声道:“贱婢失落神帐,必然不会甘心,只怕不久便将回来寻觅,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才行。”   阿媛大惊道:“但是,高公子他……”   欧阳天佐挥手道:“你带他乘驴先走,待脱出险地后,只稍用冷水浸他一阵,药力自解,不必多问,越快越好。”   阿媛也知事态严重,倘被朱凤娟看破秘密,只怕四个人全部脱不了身,忙不迭俯腰抱起高翔,飞掠出殿。   她胸口内伤不轻,提气用力时,不住隐隐作痛,但她一咬牙龈,强忍痛楚,先将高翔安放在驴背上,又匆匆到卧房取了他的筝囊、包裹,掠身上驴,抖僵向山下驰去。   才奔驰不足半里,破庙中已传来金沙双残响彻夜空的呼叱之声。   阿媛心慌意乱,没命催驴飞驰,直到远离破庙十余里外,回头不见有人追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阵折腾,天色已经微亮了。   高翔被她紧揽在怀中,兀自昏迷不醒,一张俊脸,红得像两块火炭,呼吸短促,口中呻吟不已。   阿媛年仅十六,像这般孤身抱着一个跟自己年纪仿佛的男孩子,真是平生破题儿第一遭,官道上虽无行人,但天色渐明,总不能这般一直依偎着赶路。   何况高翔体内药力未解,也不能不尽快想办法。   她心中扑通狂跳,正左顾右盼想找一处有水的地方,突觉脸上点点冰凉,天空竟籁籁下起雨来。   阿媛纵驴冒雨又驰了里许,瞥见前面有一片林子,革组斜抖,直入林中,回头望时,雨点已越来越大,漫天都是灰蒙蒙的雨雾,她一面挥去身上水珠,一面忖道:“这是高公子福份,一场大雨,可以冲去沿途蹄印,同时,也不愁无水解除他所中迷药了。”   于是,先把健驴系好,然后用刀尖在林边泥地上挖了一个坑,不多一会儿,便蓄了满满一坑泥水。   泥水虽嫌污浊了些,但为了解去药性,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阿媛返身重入林中,从健驴背上,缓缓抱下高翔。   谁知高翔才离驴背,突然一把紧紧抱住阿媛,双眼暴突,喉中低吼,道:“大姐,大姐,大姐……”   阿媛见他双目遍布血丝,鼻孔翁动,神情狰狞,直如一头将要发狂的野兽,吓得失声惊呼,脚下一绊,摔倒地上。   高翔此时通体如被火的,血脉怒张,理智早已全失。   阿媛奋力挣扎,娇喘咐咐,叱喝道:“公子,放手,快些放手……”   高翔听而不闻,眼中所见,已经不是阿媛,而是那体态丰美,妩媚横生的朱凤娟,三杯药酒的酒力,使他浑然忘了世上的一切。   “嘶!”   “哟!”   阿媛惊呼连声,娇躯被高翔纠缠得摆脱不开,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一咬银牙,骄指如敦,重重戳在高翔后腰风尾穴上。   高翔轻樱一声,力道顿失。   阿媛扭开他的手臂,挣脱身子,业已仅斜鬓横,罗衫破裂,回忆适才情景,粉脸不禁通红,心头犹似小鹿般乱撞。   她并不怨怪高翔,因为她知道高翔被魔女朱凤娟淫药所迷,行为早非自主,她只后悔自己疏忽,竟没有想到途中先闭住他的穴道。   幸好是在林中,要是在有人来往的官道上,她蓦地心惊,回目四顾,还好,林子中静静没有一丝人声,这才一掠乱发,抓住高翔肩头,将他拖到林边水坑旁。   高翔被冷水浸了足有半盏茶之久,面上红潮和眼中血丝才渐渐退去,呼吸趋缓,神志也慢慢清醒。   阿媛低头看看自己被他扯碎的衫裙,余悸犹在,急急取了自己包裹,隔空扬指,解开高翔穴道,娇躯疾旋,躲进林子里。   高翔悠悠清醒,发现自己全身尽湿,倒卧在一个水坑旁,天上大雨如注,脑中却觉隐痛不已。   他摇摇头,茫然站起身来,诧道:“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   回忆前情,他记得正在庙中饮酒,金沙双残和冷面阎罗谷元亮先后现身,那谷元亮果真心狠手辣,连毙金沙双残之后,又逼迫独眼鬼母动手,自己凛于义愤,正待为他们化解,不知为什么,突然失去了知觉。   照这情形看来,独眼鬼母一定和冷面阎罗力战不敌,朱凤娟为了怕自己被伤,才带自己逃离了那座破庙。   但是,朱凤娟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   高翔虽对独眼鬼母骆天香并无好恶之感,但想起了她们师徒的活命之思,何况,鬼母爱子成疯,朱凤娟忍泪侍婆,婆媳二人千里迢迢寻觅爱子夫婿,这份情操,总是博人同情的。   于是扬声叫道:“大姐,大姐,你在哪儿?”   “等一等……”   林子里传来急促而惊惶的回音,紧接着,枝叶一阵轻响。   高翔大喜,折身疾步便向林子里奔去。   首先,他见到那匹健驴、筝囊、包裹均在,心里更觉欣慰,忖道:“朱大姐真是细心人,仓促脱身,还记住带出我随身紧要物件,趁她未返,这一身湿衣应该先换去。”   心念及此,探手取了包裹,一纵身,向一片藏密隐蔽草丛中掠去。   他药性解后,功力已复,身在空中犹未沾地,左手已挥出一缕劲风,拂开那片草丛,哪知劲力甫发,却听草丛里发出一声尖锐惊呼:“呀!”   高翔猛吃一惊,俊脸上登时大感臊热,慌忙一提真气,凌空一个倒翻,硬生生煞住下落之势,飘落在五尺远处,同时赶紧背过身去。   只听草丛中娇喘颤声道:“请你等一等……千万不要过来,我……我在换衣服……”   高翔面红过耳,忙道:“对不起,我……我也是想换衣服……”   草丛中急促道:“等一下,我就快好了。”   一阵响,不多久,草尖分处,阿媛匆匆系着衣带,粉面娇红,低头走出,羞怯地叫道:“公子,你可以去更衣了。”   高翔一回身,失声道:“呀,是你?”   阿媛含羞笑道:“公子想不到吧?”   高翔拱手道:“前承姑娘疗饥治伤,在下尚未致谢,但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媛还了一福,道:“说来话长,公子先请更换了湿衣,咱们再慢慢详谈。”   高翔点点头,怀着满腹疑云,钻进草丛迅速更换了一套干衣,再出来时,阿媛已用一块油布,在四棵大树之间扯起了雨篷。   他忐忑不安走过去,两人四目相投,不期然都现两朵红晕;高翔又拱拱手,道:“谷姑娘请恕方才失礼冲闯。”   阿媛嫣然一笑道:“公子弄惜了,我并不姓谷。”   高翔诧道:“令祖不是武林名宿冷面阎罗谷老前辈?”   阿媛道:“爷爷是家父母授艺恩师,我姓杨,名叫慧媛。”   “那么,令尊是……”   “爹爹单名一个淦字,人称……”   “啊,金刀杨淦。”   高翔脱口叫出“金刀杨淦”四个字,原来突然记起那天在荒野中遇见的一男一女,敢情是由于自己身上穿着的一件外衣正是金刀杨淦的,故才引起他下马盘问,因而挑动自己怒火,使自己伤势复发。   不过,他天性豁达,既知事出误会,原有的愤恨之情也就尽消,微微一笑,举步跨前雨篷下,面对阿媛坐下,道:“令尊掌力雄浑,不愧是武林高人。”   阿媛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你认识我爹爹?”   高翔笑道:“曾有一面之缘,只是那时不知就是令尊。”话题一转,反问道:“姑娘怎会来到这儿!”   阿媛浅笑道:“我说出来,公子一定会不高兴的。”   高翔讶道:“那为什么!”   阿媛道:“因为,是我扮成爷爷模样,把公子的大姐吓跑了。”   高翔更加惊讶,忙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姑娘快请明说。”   于是,阿媛才把自己见高翔被魔女朱凤娟诱往破庙,蓄意谋害,迫不得已,才用墨玉令牌请出金沙双残,串演假戏,惊走朱凤娟师徒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未了,阿媛粉颊低垂,幽幽又道:“爷爷要我暗随公子,本不许我跟公子见面,但朱凤娟和那冒充独眼鬼母的老太婆,武功既高,心思更诡,我想了好久,要是现在再不当面把真相拆穿,也许前面你又会遇上两个贱人,那时难免又会坠人她们的圈套里了。”   高翔听了,犹不肯相信,问道:“你又怎知她们不是真正的独眼鬼母呢?”   阿媛道:“我本来也不敢确定真伪,但曾听爷爷说过,独眼鬼母本门武功,向例世代单传,只授子孙,不收外徒,那朱凤娟自认是鬼母女徒,所以引起我的疑心。不过,当时并无确切把握,才想到金沙双残出手一试,谁知道果然都是假货。”   高翔沉吟道:“可是,她们怎会把故事编得那么细密?”   阿媛笑道:“这是因为公子从未在江湖中走动的缘故,鬼母独子骆希平,二十年前逃离南荒,曾经在中原掀起过一场风浪,后来还是公子令尊九天云龙一怒出手,在九疑山将他伤了一掌,他才从此销声匿迹。”   高翔惊道:“二十年前,骆希平不过才十八岁,竟能使中原武林掀起风浪,鬼母武功想必更是十分厉害了,她没有到中原来替儿子报仇?”   阿媛微笑道:“独眼鬼母自视极高,一诺千金,当年曾和我爷爷立下重誓,她要来,除非我爷爷死……”说到这里,才发现出语不祥,连忙伸伸舌头,咽住了下面的话。   高翔被她娇憨之态,逗得也笑了一笑,重又抱拳长揖,道:“若非姑娘屡次相救,在下定已遭了不测,援手之德,容当后报,在下要告辞了。”   阿媛忙道:“你要到哪里去?”   高翔道:“在下自得谷老前辈认出七星金匕,噶峰惨变疑团更深,急欲赶回青城,面见家父问一问详情。”   阿媛脸上忽然涌现一片阴离,轻叹道:“其实,你赶回去恐怕已经太晚了,我爷爷曾说……”她偷偷瞟了高翔一眼,竟未再说下去。   高翔骇然道:“谷老前辈说了什么?”   阿媛强颜一笑,道:“没有什么,爷爷只说那柄七星金匕,的的确确是你们高家之物,这一点,他老人家发誓绝无虚假。”   高翔道:“这么说,他认定我爹爹杀害了两位师兄了?”   阿媛忙摇手道:“啊,不,爷爷不是这个意思,他老人家只是担心高老前辈恐怕也……”   高翔恍然领悟了她言外之意,神色一变,接口道:“在下归心似箭,一切必须待赶回青城之后才能明白,姑娘请恕在下失礼之罪。”   说完抱拳一拱,低头退出雨篷。   阿媛叫道:“公子且慢。”   高翔立在健驴旁,回头问道:“姑娘还有什么事?”   阿媛迟疑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墨玉今牌,道:“江湖险诈,公子孤身跋涉千里,难保不会遇到意外之事,这块令牌,是黑道中最高令符,公子带在身边,可以……”   高翔朗笑道:“在下心地光明磊落,何畏宵小鬼喊,姑娘情,在下心领就是了。”   阿媛怯生生道:“那么,我送公子同往青城一行,好吗?”   高翔剑眉微剔,怫然道:“姑娘是怕我力不足以保身么?”   阿媛忙道:“不,我自己也想去川中玩玩。”   高翔道:“姑娘欲往何处,在下不便置啄,但同行诸多不便,这匹健驴请姑娘留着代步,在下就此告辞。”   “你……”   高翔未再答话,从驴背上取了筝囊、包裹,大踏步径自出林而去。   阿媛呆呆坐在雨篷下,手里还捧着那块墨玉令牌,只觉得无限委屈,无比难堪,尽化着点点泪珠,沿颊籁籁而落。咬牙恨恨道:“好一个薄情冷漠的家伙,我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你这么看不起人?”   一探玉腕,呛嘟掣出绣刀,挺身跃起,窜出雨篷,低叱道:“哼,谁希罕你的臭驴子,姑娘一刀劈了它。”   刀锋扬起,正待劈落,那健驴突然昂颈长嘶,摇尾不已。   阿媛心一软,绣驾刀缓缓垂了下来,喃喃道:“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他大性纯孝,一定是听出我言外之意,担心父亲有难,自然要急着赶回去啦。一个人在情急的时候,什么话说不出来?”   “再说,他不受我的墨玉令牌,正显出他男子汉的气慨,一个堂堂男人,要是没有几根傲骨,又焉能闯出天下?”   想到这里,怒火尽消,反而不禁扑嗤失笑起来,插回绣鸳刀,轻拍驴颈,低声道:“傻东西,要不是你叫这一声,险些错杀了你,走吧,咱们别落在他后面。”   娇躯一掠,跃上驴背,轻抖僵绳,穿林而出。   林外大雨已住,满天阴霓,正四下消散。   彤云低垂,沉闷的天空,使人有一种深深的窒息之感。   青城山庄的巍峨庄院,仍然屹立在群山环抱之中,庄前流水,庄后竹丛,也仍然一如往昔,毫无改变,所不同的是庄院里寂然如死,既不闻人声,也不见人影。   偌大一座庄院,静得没有丝毫声息。   高翔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级级跨上庄前数达四百七十级的石阶,一抬头,赫然望见楼前青城山庄四个金字的门匾上,挂着一个白布扎成的布球,门侧空场中,斜插着一支迎风摇曳的纸幡。   白布球,招魂幡。   他心头轰然一震,用力揉了揉眼睛,全身几同沉落在冰窖里。   一点儿也不错,素巾覆门,纸幡招魂,这是丧家的布置,而匾上青城山庄四个字也没有错,正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怔得一怔,突然狂喊一声:“爹。”扔下筝囊、包裹,便向庄门扑去。   才进大门,迎面碰见一个身披麻衣的斑发老人,正是痴立在院中低头垂泪,高翔自幼在后山石洞中长大,不识庄中人面,但却忍不住一把抓住那人肩头,用力摇撼着问:“快告诉我,爹爹呢?他老人家在哪儿?”   那人缓缓仰起泪脸,一见高翔,神色蓦地一震,脱口叫道:“少庄主。”   高翔此时情急智昏,全没想到自己从未与庄中下人们见过面,这麻衣老人怎会一口就认出他是少庄主?只顾追问道:“我爹爹呢?”   麻衣老人举手拭泪,向正厅指了指,尚未开口,高翔已飞步冲进了大厅。   厅上寂无人声,柱子上俱扎白花,两道高槛素纸拱门,一副供满瓜果香烛的神案上,素烛高烧,香雾冉冉,正中一块木牌之上,赫然写着:   “故庄主九天云龙高公讳翼之灵位”   高翔脑中轰然乱鸣,两眼发花,满眶热泪,再也忍不住扑籁籁滚落下来,用力摇着头,喃喃道:“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麻衣老人不知何时已跟进灵堂,手里拿着一件素麻孝衣,轻轻说道:“少庄主,事已至此,务请节哀遵礼成服,主持老庄主善后事宜,老奴已经等了你十天了。”   高翔霍地回头,双手一把扣住老人肩头,颤声道:“你……你是谁?”   麻衣老人垂首道:“老奴高升。”   “高升……”高翔咀嚼这根本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于是又摇憾着问:“高升,我爹爹呢?”   麻衣老人叹然道:“老庄主十天之前与世长辞,临终之时,才对老奴提及少庄主,可怜他老人家竟瞒了咱们整整十八年,全庄上下,谁也不知道少庄主尚在人间。”   高翔挥泪道:“我不是问你这些,我是问你……爹爹他……他怎么了?”   麻衣老人正容道:“老庄主已归道山,是老奴亲眼目送他老人家去世的。”   高翔大哭松手,转身冲进灵枢后,叫道:“不,我不信,我要问问爹,他说过要去星宿海看我,为什么就这样?”   灵枢之后,是一具黑漆大棺,上覆素花,棺后一盏长命灯,昏黄的灯光,映得灵枢寒意森森,冷落而寥寂。   高翔一颗心向下直落,泪眼膝陇中,似乎看见那跳动的灯花影里,九天云龙正含泪位立,恍惚在说:“孩子,你来得太晚了。”   他浑身这然冰冷,蓦地失声呼叫道:“爹……”张开手臂,便向棺上扑去。   那麻衣老人迅速无比地闪跃上前,举臂将他拦住,沉声叫道:“少庄主。”   高翔拼力挣扎,颤声道:“让开,我要问问爹,他为什么不去星宿海?为什么……”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五章 老要饭的故事     麻衣老人脚下挺立,纹风不动,柔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少庄主是聪明人,须知节哀应变,才是为子之道,倘若忧伤过度,庄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瞑目的。”   高翔双膝一软,跪伏在棺木边,放声痛哭。   那麻衣老人眼中也噙着莹莹热泪,直等到高翔哭得精虚力弱,这才将孝衣替他披在身上,长叹道:“老庄主在武林中侠名卓著,这几天,闻讯赶来吊祭的武林人物甚多;少庄主不宜再事悲灿,快请成服守制,也好接待吊客,主持善后。”   高翔仰起泪脸,问道:“高升,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是怎么去世的吗?”   麻衣老人道:“少庄主请先成服节哀,容老奴细陈。”   高翔衡情度理,也觉得不能徒事悲苦,无论如何,爹爹既已仙逝,自己总该遵礼成服,慢慢再查询他老人家的死因经过。   于是,无可奈何点点头,挥泪换上了孝衣,那麻衣老人搀扶他坐下,自去门外拾回筝囊、包裹,打了洗面水使高翔略作梳洗。   高翔心神初定,这才发觉庄中除了自己和高升外,竟另无一个下人,不觉大感诧讶、麻衣老人才缓缓说起九天云龙去世经过:“一月以前,老庄主突然深夜呼唤老奴,嘱命尽发庄中库存金银,将全庄上下全都遣散,老奴叩问原因,老庄主只说:‘天明之后,将有远行,这次能否生还,殊难逆料。’老奴遵照他老人家的吩咐,第二天便将全庄仆妇全部遣离。”   高翔默算时日,正是爹爹要自己前往星宿海的那一天,又问道:“以后呢?他老人家真的离庄了没有?”   麻衣老人道:“第二天一早,老庄主独自从庄外回来,一言不发,便命老奴备马,果然离开了青城,直到十天以前,突于深夜单骑奔回庄来,才下马鞍,就摔倒地上,胸前衣襟上沾满鲜血,好似受了极重的内伤。”   高翔罢然惊声道:“受伤?他老人家怎会受了内伤?”   麻衣老人叹了一口气,道:“当时老奴未暇细问,匆匆将他老人家扶人大厅,老人家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少庄主回来了没有?”   “啊,爹爹……”   高翔鼻尖一酸,泪水重又滚滚而下。   麻衣老人继续说道:“老庄主又将十八年经过对老奴略述大概;伤势已经垂危,临终之时,要老奴打开衣橱,取出寿衣替他更换,原来他老人家早在十年之前,便已为身后之事预作了安排,橱中衣帽鞋袜,无一不备,老奴见了,也忍不住鼻酸泪落。”   高翔插口问道:“他老人家说过受伤的原因没有?”   麻衣老人沉吟道:“老奴取出寿衣寿服,一时悲恸,竟忘了问起老庄主是伤在何人手中,不过……”   高翔目光一聚,喝问道:“不过什么?你快说。”   麻衣老人迟疑了一下,垂头道:“老庄主在断气之前,曾经深自长叹,含糊说了一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姓符的,你好毒辣的手段……’老奴急急迫问,他老人家却已经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突然闪过一抹愧作之色,但高翔却未留意。   高翔只喃喃低念着姓符的三个字,脑中疑云重重,问道:“你来庄中已经多久了?”   麻衣老人道:“老奴侍候庄主,已有三十多年。”   高翔又问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我爹爹所识的人之中,有谁姓符呀?”   麻衣老人神色一震,摇头道:“老庄主识遍天下,此话却不知意指何人。”   高翔切齿道:“既有这句遗言,仇家必是爹爹相识之人,哪怕走遍天涯,我也要找到那姓符的,查个水落石出。”   麻衣老人突然惊惶地四望一眼,压低了嗓音急急道:“老奴仅只隐约听见,并不真确,少庄主千万……”   话声未落,突听庄门外有人朗声叫道:“门上有人吗?”   麻衣老人脸色立变,忙道:“必是吊祭的客人来了,请少庄主跪在灵侧答礼,老奴前去接待。”   高翔只得暂将心中疑团收起,整衣侍立灵位一侧,那麻衣老人高升疾步迎出大厅,遥见庄门外正昂然挺立着一个身躯魁伟,满生斑白虬髯,篷头垢面,鹤衣百结的老年叫花。   那老叫花目若寒星,精芒四射,背上斜挂一只朱红酒葫芦,身前法结,赫然竟达九个之多。   要知穷家帮中人的地位身份,全凭胸前法结多寡区分,普通一个舵主,不过三结,通都大邑掌舵令丐,最多也只有五结,甚至当今穷家帮帮主独臂穷神刘铁辉,也仅只七个法结,此人身带九结,不用猜,必是帮中长老护法身份。   高升一见那老叫花,心头赫然猛震,慌忙迎前数步,屈膝拜了下去,道:“小人高升,拜见老爷子。”   老叫花手臂微抬,一股柔和劲力,硬生生阻住他下拜之势,朗声道:“高升,还认得咱家?”   高升垂手答道:“老爷子多年未莅敝庄,髯须俱已花白,小人险些认不出来了。”   那老叫花拈须哈哈大笑,道:“不错,老了,老了,自从上次来过青城,已快有十五年了吧?”   忽然笑容一敛,指着门前纸幡问道:“这是庄中谁人的丧事?”   高升含泪道:“敝庄主十日之前过世了。”   那老叫花骇然一震,未见移步,身形已直欺上前,探手一把拉住高升手臂,沉声问道:“你说是谁过世了?”   高升道:“是敝庄老庄主……”   一句话未完,叫老叫花脱手一摔,直将高升摔了两个翻滚,精目热泪盈眶,抬头望了门匾上白布素球一眼,大哭道:“兄弟,老哥哥终于来迟一步了。”   哭声中,踉跄奔进庄门,一见灵位,热泪滚滚直落,撩衣跪倒,放声痛哭起来。   高翔身披孝衣,忙在灵侧跪伏还礼,老少二人相对而位,久久无法抑止,高升默默上香焚纸,也不期热泪纷坠。   老叫花大哭一场,这才发现灵侧陪跪的高翔,挥泪将他搂在怀中,摩掌着他的头顶,喃喃道:“你就是翔儿吗?”   高翔哽咽颔首,转问高升道:“这位老前辈是……”   高升未回答,老叫花已接口道:“孩子,你自是记不起来了,伯伯见你的时候,你还不足三岁。”   高翔心中一动,暗忖道:“我自从周岁便在后山石洞中独处长大,爹爹生前曾说,从未告知外人,他怎会在三岁时见到过我?”   疑团一起,忙又问道:“请恕翔儿愚蠢,不知伯伯应该怎样称呼?”   老叫花位道:“孩子,我与你父亲交称莫逆,情同骨肉,你的事,这世上只有伯伯一人知道,可怜你小小年纪,竟遭如此惨变,十五年前你父亲若肯将你交给伯伯带走,恐怕也不致落得今天的下场了。”   高翔见他仍未说出姓名,却又不便再问,于是恭谨答道:“侄儿年幼识浅,对父执前辈,茫然无知,失礼之处伯父休怪。”   老叫花叹道:“这是什么话,伯伯怎会怪你,快起来,把你父亲去世经过,仔细告诉伯怕,一切自有伯伯替你作主。”   高翔愧然道:“侄儿也是今日赶回家来,才知爹爹噩耗。”   于是,便把奉命前往星宿海的经过,大略述说一遍。   那老叫花听了,跌足长叹道:“这都怪你父亲一念之差,当年他若依我计较,青城三友焉能被人一网打尽。”   高翔心念微动,忙问道:“伯父知道那陷害爹爹和两位师伯的人是谁吗?”   老叫花摇头啃叹道:“这事说来话长,其中恩恩怨怨,涉及你父亲隐讳,等一等伯父再为你详述,现在你先说一说,你父亲亡故之时,可曾留有什么遗言?”   高翔道:“爹爹去世的时候。侄儿尚未赶回来,听高升说,他老人家不想高升突然插口道:“老爷子远来,少庄主也刚从青海赶回,途中辛苦,这些事,留待明天再说出也不迟。”   老叫花挥手道:“歇什么,你庄主死得凄惨,不明真相,叫人怎能安心,翔儿,你说下去。”   高翔才说了一句:“他老人家临终之时……”   那高升突又岔口道:“少庄主,那是老奴含糊耳闻,并不真确,难作准的。”   叫老花脸色一沉,叱道:“高升,你是怎么了?三番两次岔口阻拦,难道我老要饭的是外人吗?”   高升被他一顿叱斥,不敢再响,默默退至一旁。   高翔望了他一眼,心中颇感溪跷,也就继续说道:“侄儿听高升说,爹爹临去之时,曾经浩叹人心难测,说过一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姓符的,你好狠毒的手段……”’那老叫花一闻此话,神色突变,目光倏聚,急声问道:“他当真提到姓符的三个字?”   高翔点点头道:“是的。”   老叫花突然仰面大笑,声震屋瓦,灵前素烛,也被那如涛般声浪,逼压得昏暗不明。   高翔诧问道:“伯怕因何发笑?”   老叫花狂笑问道:“高升,你当真听见老庄主说过句话?”   高升垂头道:“小人慌乱中听见,不能作准。”   老叫花笑声渐远,虎目泪水复又滚落,恨恨道:“老贼,老贼好一个一石二乌的妙计,你连老要饭的也不肯放过,老要饭的也饶不了你。”   高翔忙问道:“伯父此话是何意思?”   老叫花举袖拭泪,黯然道:“孩子,你可知道,你爹爹生前知交之中,谁人姓符吗?”   高翔道:“侄儿正想不出来。”   老叫花面现戚容,缓缓道:“不用想了,那人正是我老要饭的。”   高翔骇然一震,慌忙退后两步,沉声道:“敢问老前辈上下?”   老叫花冷冷道:“神丐符登。”   这四个字,宛如重锤狠狠击在高翔脑门上,刹时间,胸中热血上冲,几乎把持不住,厉声叱道:“这么说,是你害死了我爹爹?”   神丐符登冷笑道:“我若要害他,十五年前早将他害死了,何必等到现在。”   高翔怒火填膺,大喝一声,突然欺身上步,扬掌疾劈而出,喝道:“姓符的,我跟你拼了。”   神丐符登视若无睹,竟从背上取下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酒,且毫无招架封拆之意。   高升却惊惶失声,叫道:“少庄主,千万鲁莽不得。”   高翔盛怒之下,掌力业已逼抵神丐符登胸前,猛然顿住掌势,劲力蓄而不发,大声喝道:“姓符的,你怎么不敢动手?”   神丐符登举袖抹一抹嘴唇,冷笑道:“老要饭的生平不轻易出手,尤其对一个可怜复可笑不懂事的后辈。”   高翔闻言一怔,忽然只庄门外人声喧哗,传来一阵喧腾的马嘶人语之声。   高升迎出庄外,顷刻飞奔进来,急声道:“少庄主快快请归位答礼,开封府玉笔神君金老爷子亲来吊祭老庄主了。”   高翔迟疑了一下,对老叫花道:“咱们的事还没有说明白,你不能离开。”   神丐符登冷晒道:“放心,事未分明,拿八人大轿来抬我也不会走,但金阳钟这家伙满身铜臭,老要饭的却不想跟他见面。”   话才说完,一个苍劲的声音已接口笑道:“符老哥为何如此鄙夷金某?”   随着人声,大厅前疾步跨进一名锦衣大汉,双手高捧一只木盒,盒中满盛金锭银镍、香烛纸钱等祭奠之物。   这锦衣大汉臂缠黑纱,垂手肃立,神情一派肃穆庄严。   紧接着,一条高大的身形,才在灵堂门口出现。   这人浑身锦衣华服,身躯轩昂,红面长髯,年纪约有五旬左右,方面隆准,虎臂熊腰,英姿勃发,气度十分不凡。   他一脚跨进灵堂,首先向神丐符登抱拳一礼,微笑道:“符老哥,多年未见,不意竟在此地相晤。”   神丐符登冷冷哼了一声,道:“此地相晤有什么不好,一样作客,两样心情。”   玉笔神君金阳钟似乎没听出对方语含讥讽,点头叹息道:“不错,一样作客,两样心情,人世苍凉,竟未料到高兄速尔作古,金某闻讯不期扼腕三叹,立即兼程赶来,亲致吊唁之意。”   神丐符登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冷冷道:“有一天你听说我老要饭的死了,只怕要雀跃三尺吧?”   金阳钟笑道:“符老哥风趣不减当年,还是这么喜欢说笑。”一拱手,又道:“且让小弟先行致祭过高兄,咱们再叙别后。”   笑容一敛,挥手道:“上香,开祭。”   棉衣大汉应声上前,燃香点烛,金阳钟整整衣衫,撩袍跪倒,在灵前拜了三拜,锦衣大汉文捧出祭文,“呜呼哀哉……伏维尚飨……”朗声念了一遍,金阳钟跪在灵前失声大哭起来。   高翔侧跪答礼,祭文中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在他心里,只惦记着爹爹临死时的遗言,以及神丐符登是不是谋害爹爹的凶手?   他已被目前这复杂情况弄得茫然无所适从,神丐符登已有十五年未至青城,为什么会突然在青城山庄出现?他和爹爹有什么仇?他所谓涉及爹爹隐讳之语又是指的什么?   许许多多解不开的疑问,盘索在脑侮中,使他下意识希望这位玉笔神君金阳钟早些祭毕,早些离去,才好继续逼问神丐符登真相。   可是,那金阳钟却哭得哀哀不止,状极悲愉,一时难以抑制。   高翔偷眼望望神丐符登,只见他傲然据坐,大口喝酒,似对金阳钟的哭祭,颇有不屑和冷嗤之意。   好半晌,金阳钟才收泪起身,略整仪容,目光才落在孝子高翔的身上,当时诧问高升道:“这位小哥是高府何人!”   高升躬身道:“是府上第二位公子。”   金阳钟更加诧异道:“金某仅知高兄有一爱子,已在二十年前离家出走,怎么从未听说高兄还有一位次公子随侍身边?”   神丐符登冷冷接口道:“你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多啦,天下有冒认夫妻的,还有假冒人家儿子的事不成。”   金阳钟假作未闻,上前亲切万分地执着高翔双手,看了又看,含泪而笑道:“高兄虽已作古,有子如此,亦当含笑九泉了。”   高翔鼻子一阵酸楚,位道:“多谢金怕父谬誉。”   金阳钟执着高翔的手,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高翔答道:“侄儿名叫高翔,今年十八岁。”   金阳钟叹道:“难得,难得,老夫与令尊谊属知交,竟不知贤世侄已有十八岁了,孩子,不要难过,人生自古谁无死,令尊誉满武林,受万方崇仰,死而何憾?只是你年纪尚轻,他却未免去得太早了些。”说着,泪水又簌簌落了下来。   高翔触动隐痛,不禁也痛哭失声,道:“侄儿年幼愚鲁,今后尚希金伯父多赐教诲。”   金阳钟紧紧握着他的双手,激动地道:“好孩子,只管放心,令尊虽然不宰仙逝,今后一切自有老夫,此地琐事一了,贤侄务必要到开封府一行,老夫在世一天,总不让你受到一点儿委屈就是。”   当下留了开封地址,又命从人取黄金百两,权当奠仪,高翔坚持不得,只得含泪拜受。   金阳钟又浏览灵堂,啼嘘不已,告辞的时候,不胜依依对神丐符登道:“小弟俗务繁琐,先行告退,符老哥侠踪难测,何不携同高贤侄贺莅开封盘桓几日,也好容小弟稍尽薄意呢?”   神丐符登冷淡地道:“金府财雄势大,能看得上我一个要饭的?”   金阳钟毫不为意,殷殷道别,神丐符登傲然据坐,并不起身相送。   高翔示意高升监视老叫花,自己亲送金阳钟到庄门口,只见门前随行之人,个个臂缠黑纱,俱为亡父带孝,越发感动得泪流不止。   玉笔神君叮咛再三,道:“好孩子,别忘了开封之约,老夫在家引颈企盼,务必早来哦。”   高翔含泪颔首,目送金府车马转过山脚,这才疾步重回灵堂。   灵堂中,神丐符登仍然一步未动,高居椅上,闷闷的喝着酒,地上一袭麻衣,高升却不知去向了。   高翔一惊,大声叫道:“高升,高升!”   叫声在屋中激荡,却不闻回应。   神丐符登仰头喝了一口酒,舔舔嘴唇,漫声道:“他走了。”   “什么?走了?”高翔霍地旋身错掌,怒自问道:“他到哪里去了?”   神丐符登耸耸肩头,仍然漫声回答了三个字道:“不知道。”   高翔怒从心起,龄目叱道:“准是你趁我出庄,将他暗害了是不是?”   神丐符登恰然笑道:“他谎话已经说尽,假戏已经做绝,不走理待何时。”   高翔骇然道:“他说过什么谎话?做了什么假戏?”   咕嗜嗜又灌了一大口酒,道:“傻东西,你当真相信他说的满篇谎话?假如老要饭的猜测不错,这副棺木,这些灵布,全是高升那老奴才做的花样,你爹也根本没有死。”   高翔听了这话,脑中轰然一震,连忙用力摇摇头,惊诧地问道:“你是说……”   神丐符登哼道:“你又不是瞎子,不会掀开棺盖自己看看?”   高翔回头望望灵堂,白巾素幔,并无异状,那口棺木停置筛后,也是原样未动,不禁疑心大起。   听神丐符登的口气,好似棺中另有溪跷,难道爹爹真的没有死,这是一口空棺。   他心头一阵狂跳,旋身跨到棺木旁,手抚那冰冷的棺盖,不觉又沉吟起来。   “不,不会,高升是跟随爹爹数十年的老仆人,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虚置空棺?假设灵堂?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但转念一想,神丐符登同样没有诓骗自己的理由,再说,高升突然不告而别,必有缘故,莫非是因为被老叫花看出破绽,才私自潜走?   他多么希望爹爹不在棺中,宁愿高升的确是欺骗了他,而这些棺木、灵堂……都是一场可笑的假戏。   但是,他又怕一旦棺盖掀开,爹爹真在棺中,梦碎了,更使爹爹无端暴露尸骸,那将使他永世也无法心安。   迟疑、犹豫……抚着棺盖的双手,一阵阵颤抖,他终于鼓不起这份勇气来。   神丐符登见状冷笑不止,道:“没出息,这点儿小事尚且如此迟疑,还说什么闯荡江湖替父报仇,要不要我老要饭的帮你动手?反正咱们穷叫花,挖坟撬棺,家常便饭。”   高翔怒目吼道:“不要你多嘴,我自己会动手。”   神丐符登嘿嘿而笑,道:“薄薄一片棺木,竟像千斤重担似的,摸来抚去,犹豫难决,嘿嘿,你不觉惭愧,我老要饭的倒替你脸红。”   高翔把心一横,屈膝跪倒,默默祝祷道:“爹,为了一明真相,孩儿只好无礼放肆了。”十指紧扣棺头,力贯双臂,低嘿一声,向上猛提。   棺盖应手而开,高翔用力过猛,仰面一跤跌倒地上,耳边却响起神丐符登一阵刺耳大笑之声。   高翔翻身跃起,俯首向棺中一望,这一望,他呆了。   原来棺中果然没有尸体,仅只一段长条青石,裹着些绞缎衣物。   高翔说不出是喜是愁,低声骂道:“好一个胆大妄为的老奴才,竟敢行此诡诈之事。”   转身又对神丐符登躬身施礼,愧作地道:“晚辈无知鲁莽,冒犯之处,望前辈多赐谅有。”   神丐符登仰起脖子一连灌了两大口酒,长嘘道:“幸亏猜测还算灵验,要不然,这身老骨头不叫你拆了才怪呢。”   高翔惶恐谢罪,问道:“伯伯怎知老奴才说的是谎话呢?”   神丐符登笑道:“他一开口便是假话,只是那时你信以为真,老要饭纵有百口,也难辨解,若非他情虚遁走,我还不敢确定棺中有诈呢。”   高翔又诧问道:“那老奴才怎样走的呢?”   神丐符登道:“适才你亲送金阳钟出庄,老要饭趁机问他:‘高升,你是跟随老庄三十余年的老人,你再说一遍,庄主临终时,当真说过知人面不知心那句话?’“但他听了,突然流下泪来,垂手道:‘小人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愿有一天剖此腹心,以明心迹。’说完,叩了两个头便匆匆去了。”   高翔脱口道:“伯伯怎么不留下他,查问爹爹下落?”   神丐符登叹道:“老要饭的本可留下他,但因见他情出由衷,必是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假如逼迫过急,也许会要了他一条性命,那样对事情反倒不妙。再说,他总是你们高家数十年老仆人,他之设此虚辞,看来绝非出于恶意,说不定这还是你父亲的授意。”   高翔摇头道:“我爹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会故设灵堂,伪作诈死?”   神丐符登脸色一沉,道:“孩子,天下有许多事,并非全如想象,你父亲在二十年前,的确算得上顶天立地的英雄。但是,自从二十年前娶了你母亲之后,雄心壮志,早已消磨殆尽,无日不生活在痛苦之中。”   高翔骇然一惊道:“那是为什么?”   神丐符登长嘘说道:“这些事,本不该由老要饭口中说出来,不过事情演变至此,你们高家可说已经家破人散,纵有不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话尚未言及正题,突然侧耳凝神倾听片刻,沉声道:“等一等,又有人上门来了。”   高翔心急往事,忙道:“大概是来吊祭的客人,爹爹未死,别理他就是了。”   神丐符登道:“不然,来的不止一人,而且都非等闲之辈,这场戏咱们还得唱下去,你快些盖上棺木,依礼答跪,老要饭权且客串一次招待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扯下酒葫芦,顺手披上高升留下的那件麻衣,匆匆迎了出去。   高翔十分不耐,但又没法阻止,只得依言阎上棺盖,垂头侍立在灵位侧面。   果然,不多久,神丐符登已引着两名青袍老人步人灵堂。   这两人身材一般高大,年纪都在五旬上下,相貌堂堂,满脸正气,走在前面的一个紫色面孔,剑眉斜飞人鬓,左肩插一柄长剑,后面一个面泛淡黄,双眉如帚,右肩隐露剑柄,显得极是威猛。   神丐符登抢前一步,燃香上供,低声道:“济南大豪阴阳剑客东方大侠、西门大侠亲祭老庄主。”   阴阳双剑四目一抬,怔怔望了灵位一眼,目光中不期然都泛起一阵晶莹泪光。   走在前面的东方子瑜回头对师弟西门销颔首示意,两人并肩同在灵前倒身下拜,拜毕,东方子瑜亲手插上一住香,西门销抱拳遥对神位一拱,便转身退了出去。   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问灵侧答礼的高翔是什么人,好像只是专程前来拜祭一次,其他都不在意中了。   神丐符登低垂着头,恭送二人出庄,片刻间,又引进来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那老的鸡皮鹤发,手中拄着一支精光闪射的拐杖,两眼开合,炯炯发光;看样子怕不有八九十岁以上,但跟在她后面的,却是个十六七岁妙龄女郎,穿一件青色紧身劲装,半个面庞用一幅白纱掩住。   这老少二人恰好与阴阳双剑相反,自从跨进灵堂,四道眼神就始终不离高翔前后,甚至上香行祭,都显得有几分勉强似的。   神丐符登燃香唱名,道:“大巴山五老峰莫姥姥亲祭老庄主。”   那老婆子正低头行礼,闻言霍地抬起头来,眼中冷电暴射,嘿嘿冷笑道:“老管家好尖的眼力,竟然识得老身?”   神丐符登低头答道:“姥姥誉满川中,虽未蒙面,却曾听老主人生前提起过。”   莫姥姥哼道:“嘿,他高翼眼中还有我姓莫的?”   高翔正伏地答礼,听了这句话,忍不住扬起脸来,恰好跟那青衣少女两道锐利阴冷的眼神一触,不期心头一动,暗想:“咦,奇怪,这位姑娘,仿佛在哪儿见过。”   莫姥姥拐头叮哆,直朝高翔走来,距离七八尺远,举起拐头向高翔一指,冷冷道:“喂,你就是高翔?”   高翔吃了一惊,连忙垂首道:“晚辈正是。”   莫姥姥一双眼睛怒火隐射,似乎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下肚去,忍了好半晌,才重重一顿手中钢拐,道:“好,念你尚在丧期,且饶你多活两天。菁儿,咱们走。”   高翔被她一顿叱斥,方自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菁儿两字,顿时记起那少女是谁来,脱口叫道:“老前辈,您……”   但一抬头,那老少二人早已消失在灵堂门外了。   高翔迷茫若失,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唉,这是从何说起呢!”   神丐符登低问道:“你跟那女娃儿认识?”   高翔黯然道:“那位姑娘名叫李菁,前次在懋功城中,是我插手拦阻一位姓何的前辈向金府进香车轿寻仇,以致使那位何前辈伤在金府豪奴手中,这位莫老前辈,必是她请来寻我报仇的人。”   神丐符登仅只轻轻哦了一声,道:“莫姥姥虽然护犊,此事终究不难解释,倒是那阴阳钟剑素着侠名,要是正道武林高人,竟会行此卑劣手段,才真正令人猜不出原因所在呢!”   高翔惊问道:“阴阳双剑怎么了?”   神丐符登招招手,道:“你且来看看吧。”   他领着高翔直人灵筛,掀开棺盖,一望之下,棺中那段条形青石,赫然已经碎成菌粉。   高翔耸然动容道:“他们跟我爹爹有仇么?”   神丐符登摇头道:“据老要饭的所知,并无仇恨。”   高翔怒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要下此毒手,震毁尸体?”   神丐符登道:“这就是叫人猜不透的地方了,据老要饭冷眼看来,那下手的,竟是一向心直口快,性如烈火的阳剑西门销,而且他们此来,好像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   高翔紧握双拳,迫:“我去追他们回来。”转身便要冲出灵堂。   神丐符登伸手将他拦住,正色道:“他们此时已在百里之外,追又何益。”顿了顿,面上泛起无限忧戚之色,又道:“如今武林中诡异之事接二连三,或许他们也跟高升一样,有不得已的苦衷,此事只宜隐忍,慢慢再查真相。”   高翔眼中滚动着泪光,双掌互击,沉痛地道:“忍,忍,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两位师伯不明不白惨死噶峰,爹爹也生死不明,到现在,咱们好像处处都在人家暗计摆布中,但咱们却猜不出他是谁。”   神丐符登缓缓颔首道:“孩子,你说得好,不单是咱们,依老要饭的看,只怕整个武林都已在野心者暗算摆布之下,你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听老要饭的说一个故事。”   高翔道:“是关于我爹爹的故事?”   神丐符登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以前,只关系你父亲,但现在看起来,恐怕已关系着整个的天下武林了。”   他一仰脖子,狠狠又灌了两口酒,举袖抹抹嘴唇,开始缓缓说下去:“二十年前,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老要饭的深宵来访令尊,来到青城山庄。   “那一天,天气也像今天这么沉闷迫人,霆雨初歇,老要饭的又来得突然,全庄上下都未发觉来了我这个不速的客人,于是,老要饭的一时童心突发,便悄悄掩进庄中,准备跟你父亲开个小小玩笑。谁知在你父亲居住的小楼外,却意外听见室内有哭闹之声。”   说到这里,忽然问道:“你知道你有一个哥哥吗?”   高翔点头道:“爹爹已经说过,他叫高翊。”   神丐符登晤了一声,继续说道:“那时,他也不过才八九岁,但老要饭的却听见他正跟你父亲在房中争吵得面红耳赤,简直不像个八九岁的小孩于,好奇之下,隔窗窥听,才知道竟是为了你父亲有意续弦的事。”   高翔忍不住岔口道:“续弦?为什么?”   神丐符登摆摆手,道:“你先不要岔嘴,听我说下去,自然就明白了。   “老要饭的隔窗倾听,恰好你哥哥正哭闹着道:‘我不要新母亲,拼了命也不要,什么新母亲?简直是妖怪,是不要有的妖怪!’“你父亲初时尚婉言解释道:‘诩儿,你应该替爹爹想一想,偌大庄院,没有个持家之人,爹爹常年在外,你年纪又小,自从你娘去世以后……”   “那时,你哥哥一味哭闹不依,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要新母亲,庄里的事有高升,你不在家,还有我可以作主。’“你父亲苦笑道:‘傻孩子,你才多大年纪,怎能做得了一家之主?放心,新母亲是知书达礼的人,她会像你娘一样的疼你的。’“你哥哥突然横蛮起来,恨恨道:‘好,娘的尸骨未寒,你一定要娶新母亲,将来不要后悔,等她进了门,哪天趁她不备,我就给她一刀……’“这话一出,你父亲立被激起怒火,顺手掴了他一记耳光,喝道:‘畜生,是谁教你说出这种忤逆的话来?’“你哥哥天性倔强,脱口道:‘你要新母亲,就不是我爹爹,从今天起,我也不是你的儿子!’“父子俩一句话说僵,你父亲在盛怒之下,叱道:‘高家也没有欠这不孝的子孙,你给我滚,永远不许再进青城山庄的门。’“老要饭的一见事情闹僵了,连忙现身进屋,想替他们之间劝解,却不料你哥哥倔强成性,当天夜里,果然就独自离开了青城山庄。   “这件事既被老要饭撞见,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可惜那时你父亲也在盛怒之中,竟无转圈余地,老要饭的苦劝无效,只得连夜追上你哥哥,将他带往九江本帮郡阳分舵暂时安置。只想父子之情,出乎大性,过些时候,自然气消骨肉重聚,哪知却因此铸成大祸。   “老要饭因事远赴关外,等到再回鄙阳,你哥哥已私自逃离穷家帮分舵,不知去向了。   “老要饭的一急,飞柬天下分舵,足足查访了大半年,你哥哥始终渺如黄鹤,无可奈何,只好又到青城山庄来找你父亲,这时你父亲也已经续弦再婚,娶的就是你亲生的母亲。”   高翔哦了一声,心里顿时百感丛生,黯然垂下头去,道:“后来呢?”   神丐符登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说下去道:“初时,一般武林旧友,连老要饭的在内,都是反对你父亲再作续弦打算的。因为你父亲在武林重望隆,遍受同道祟仰,亡妻尸骨未寒,便作续弦之事,终属不妥。   但是,老要饭的这个观念,在一见到你生母之后,竟然一扫而空。   你生母当时年仅二十出头,正如一朵初绽乍放的青莲,端庄、贤淑,积天下美慧于一身,对你父亲更是体贴温柔,百般爱护。说句不好听的话,凡是见到她的人,谁不暗羡你父亲天上飞来艳福,难怪他连儿子也不要了。   老要饭在青城住了三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机会,悄悄把你哥哥出走失踪的消息告诉了你父亲,他听了半晌不语,最后长叹一口气,道:‘老天若叫我命中无子,这也是强求不得的事。’但皇天究竟是有眼的,你父亲婚后第二年,竟一举获男,生下了你。   “当时,喜讯传遗江湖,各方群雄大豪,纷纷赶来青城道贺,听说你周岁那一年,青城山庄筵开不夜,足足热闹了三天三夜,客人络绎不绝于途。”   高翔含泪芜尔,似乎也看到自己褪褓时的荣华情景,仿佛觉得怀中那幅画像,便是自己周岁时画成的。   但他忽然听出神丐符登话中有话,讶问道:“伯伯,你怎么说是听说?”   神丐符登苦笑道:“因为你周岁时,老要饭的恰因远走南荒采集几种罕世药物,前后三年未至青城,等到老要饭再到青城的时候,此地早已一片冷落,你母亲出走下落不明,你父亲形容枯槁,病人膏盲,而你,也被藏进了后山石穴。”   高翔骇然一震,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急声道:“这是什么原因?你老人家快说下去。”   神丐符登长叹一声,道:“这些,都是你父亲一念之差,种下的恶因恶果。”   他举目望着屋顶,双目之中,隐隐透射出晶莹泪光,显得情绪极为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记得那一天,老要饭的突然发现你父亲神情萎顿,面目枯黄,几乎一时认不出他就是相交多年的挚友,急忙问起原因,你父亲人未开口,热泪先流,紧紧拉着老要饭,颤抖着道:‘老哥哥,你来得正好,再晚一点,也许咱们就不能相见了。’“老要饭听了这话,大大吃了一惊,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只管对老要饭的说,天大困难,穷家帮替你一力承担。’“你父亲啼嘘不己,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一粒乌黑色药丸,吞下肚去,说来奇怪,不到半个时辰,你父亲竟然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先前萎顿之状,一扫而空。   “老要饭看得暗暗称奇,但却不便探问,倒是你父亲自己举起药瓶,问道:‘老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药丸吗?’“老要饭生平最喜采集希罕药物,可是我反复看了许久,竟无法说出那药丸的名字,于是连想到他吞服药丸前后截然不同的神情,心中一动,惊问道:‘难道是罂粟?’“你父亲沉痛地点点头,道:‘比它更毒百倍。’“老要饭骇然出了一身冷汗,皆因那罂粟产于西域天竺,老要饭亦只耳闻其名,并未真正见过。闻说那东西大异一般毒物,其毒乃在潜渗人骨,永远不能法除,凡是被它毒性感染的人,初时不觉其害,沾尝少许,反能提神沛无,止痛疗疾。但是时日一久,毒人骨髓,渐成瘤痹,势非日日服用不可,否则便将沦于颓唐衰废的境地,轻则败德丧志,沦落自甘,重则毒瘾难煞,药断即死。你父亲乃是一世英雄,怎会在短短三年之内,落到这般地步?   “老要饭的不会矫情做作,一怒之下,便迫着追问他染毒起因。   “你父亲坚决不吐露实情,却将老要饭引入后山石穴,指着你道:‘我已是颓废之人,随时都可能横死,有一天我若死了,这孩子务必求老哥哥刻意成全。’“那时你年不足三岁,犹是一派天真,翻着两只大眼睛,直对老要饭的怔怔打量,老要饭心一横,突然骄指点闭他的穴道,沉着脸道:‘天成,你要是不说出实情经过,咱们兄弟情谊到此为止,索性先毁了你这命根于,老哥哥陪你一齐就死。’“父亲是个聪明人,虽然明知老要饭不会真下毒手,但被我逼迫不过,只得第一次吐出了心底的秘密。   “原来,就在他娶了你母亲不久,便被人暗下毒药,不知不觉染上了毒瘸。”   高翔脱口道:“是谁下的毒?”   神丐符登嘅然一叹,一字一顿道:“你的母亲。”   这四个字,好似晴天一声霹雳,高翔猛然一震,用力摇头道:“不,不会,绝不会……”   神丐符登凄然说道:“孩子,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你父亲亲口所说,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慈祥地拍拍高翔的肩肿,柔声又道:“天下违情碍理的事,不知有多少,你父亲当时含泪说出实情,连老要饭的也不敢相信,但是,孩子,这却是铁挣挣的事实,不由人不信。你父亲爱你母亲之深,世上恐难找出第二人,当他发觉自己所钟爱的妻子,竟是怀着诡谋来暗害自己的敌人,你猜他怎么样了?”   高翔满脸热泪,蹑喘间道:“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他用人世间最大的容忍,默默承受了一切,并无半句怨悔之言。”   “啊,可怜的爹爹。”   神丐符登叹道:“你父亲深深体谅到你母亲所为,必然是受人挟持指使,绝非出自本心,是以仍然毫无保留的爱着她。所不同的,只是从此壮志消沉,除了全心全意想保护你这软弱无辜的小生命外,便是含垢忍辱,按时到一处神秘的地方,求取药丸,苟延残喘。   “他的爱心和宽容并没有白费,就在你周岁的第二年,你母亲终于被他真情所动,同时,也因为你的关系,使她发觉自己戕害的不仅是热爱自己的丈夫,也等于找害了儿子和自己的幸福。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突然留字出走,声言誓死要为你父亲盗得解毒之药,可是,她却从此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了。”   高翔听到这里,早已悲不可抑,硬咽叫道:“伯伯,这不是真的,是你老人家故意编造出来骗翔儿的,是不是?伯怕?”   神丐符登也不禁泪流满面,啼嘘道:“孩子,拿出勇气来承担一切吧,伯伯纵能骗你一时,却不能骗你永久。”   高翔一颗心已经片片而碎,许久,才幽幽进出一句话,道:“伯伯,你为什么狠心一去十五年,没有再来青城?”   神丐符登闻言一震,道:“老要饭的性子太躁,当时既知实情,便力逼你父亲说出那求药的地方,准备倾穷家帮全帮之力,寻那幕后主使的好徒决一死战。   “可是,你父亲却死也不肯。据他说,求药之处,是一个荒凉的古堡,堡中人绝不露面,只在暗中传命赐药,而且,你年幼尚未成人,为了你,使他宁愿忍辱偷生,不愿冒险从事。   “老要饭的本想将你带走,绝了他后顾之忧,但因有你哥哥前车之鉴,这话却说不出口,一怒之下,赌气拂袖离开了青城山庄。   “事后,老要饭的传下本帮竹符令牌,通令天下穷家帮弟子,查访那座荒凉古堡,孰料半年下来,并无所获。   “老要饭的咽不下这口气,就在你父亲第二次潜离青城,前往的时候,冒险易容,偷蹑其后,准备先找到那劳什子古堡,管它有人无人,一把火烧了他娘的……”   高翔愤愤问道:“结果呢?”   神丐符登耸耸肩头,苦笑道:“结果,老要饭的吃了个大亏,险些连老命也送掉。”   “为什么?”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要饭的蹑踪你父亲,未出川境,已落在人家监视之中,黑暗中遭四名武功极高的鼠党围攻,未及十招,便连中三掌,身负重伤。”   高翔骇然道:“那些家伙武功这么厉害?”   神丐符登嘿嘿冷笑道:“要是全凭武功,不是老要饭自夸,纵是当今一流高手,也无法在十招内伤得了老要饭的,那四人功力虽都不弱,老要饭倒也并不把他们放在眼下。”   高翔道:“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老人家……”   神丐符登咕嗜喝了一口酒,道:“那四个鼠辈趁黑夜出手,甫一照面,不知用什么玩意儿,连发强光,眩迷了老要饭的双眼,措手不及之下,才被他们占了便宜去。”   高翔脱口道:“对啦,那两个在噶峰盗掘师伯坟墓的家伙,也曾使用一种能发强光的东西,侄儿也是一时末防,被他们击伤。”   神丐符登冷哼道:“鬼域伎俩,何足仗恃,十二年来,老要饭专练不用眼睛的功夫,这次倒要再试试他们的偷袭本领。”   高翔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那半瓶得自何履之的药丸,问道:“你老人家看见爹爹吃的,是不是这种药丸?”   神丐符登打开瓶塞一嗅,脸上刹时变色,沉声道:“一点儿也不错,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高翔便把懋功城中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神丐符登听罢,仰面凝思,不住顿首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难怪阴阳双剑会出此卑劣手段,看来武林中麓硷横行,上当的确已绝不只少数人了。”   精目一落,探手挽住高翔的臂膀,沉声道:“翔儿,事不迟宜,有这瓶药丸,咱们快追阴阳双剑去。”   高翔指着灵堂道:“可是,这儿的事怎么办?”   神丐符登沉吟了一下,道:“为了不留痕迹启人疑窦,一把火烧了它吧。”   高翔皱眉道:“但这是爹爹的家业。”   神丐符登嗤道:“傻孩子,男儿志在四方,这点家业算得了什么,别痴了,动手吧。”   当下不由分说,擎起素烛,首先燃着了灵堂筛慢。   灵堂中全是素纸糊成的供品,一经着火,顷刻间烈火腾升,火头已窜上屋顶,神丐符登仰天大笑,牵着高翔,掠出了庄门。   两人身形甫沾地面,高翔身边突然当地一声脆响,掉出一件东西来。   神丐符登顺手拾了起来,一看之下,脸色顿变,急问道:“翔儿,这就是你在噶峰之上取得的凶器吗?”   高翔点点头道:“正是,侄儿忘了问伯伯了,这短剑……”   神丐符登未待他说完,已自抢着道:“这是你爹爹的七星金匕,怎会在噶峰你两位师伯尸体上发现?难道你爹爹故设假灵,其中还有出人意外的原因?”   高翔听了,脑中轰地一阵雷鸣,嘶声叫道:“伯伯,连您也疑心爹爹会杀害两位师伯么?”   神丐符登怔了怔,依旧把七星金匕递还给高翔,道:“此事大有溪跷,不过咱们暂时没有时间来推敲这些,是快追阴阳双剑要紧,有这半瓶药丸,说不定便能探出那神秘古堡的地点,快走吧。”   两人身形划过山麓,高翔独自依依回顾,偌大一座青城山庄,业已沉人一片火海之中。   这庄院,对他既陌生,又亲切,但是,从今以后,青城山庄四个字,将从武林中渐渐被人淡忘,使他不禁暗生怅然之感。   思念中脚下未停,神丐符登在前面领路,向右斜奔绕山而行,转过山脚,便是那座竹林了。   记得离家那一天,九大云龙亲送爱子踏人江湖,依依难舍的地方,便是这座竹林。   如今,丛林依旧,重影婆娄,可是,那一次,竟成了父子永诀。   高翔触景伤情,脚下不觉略慢,忽然目光掠过,见林中有条人影一闪而逝,连忙身形一沉,低叫道:“伯伯,林中有人。”   神丐符登却步张望,竟未发现有何异样,眉峰微皱,讶道:“在哪里广“刚才侄儿瞥见有人探了一下头,那人头上还插着一枝玉瑶,分明是个女的。”   “啊,有这种事?”   神丐符登口虽讶诧,心里却不大相信,暗想:“我老要饭修为数十年,尚未发现人踪,你一个十几岁小侄儿,居然连人影是男是女,头上玉瑶都看见了,只怕是少年人心里总记惦异性,一时眼花罢了。”   于是,淡淡一笑,道:“随她去吧,咱们只当没有看见,追人要紧。”   话声中,破袖轻拂,腾身又起。   但就在他身躯甫离地面的刹那,竹林中突然咯咯一阵干笑,林影乍分,缓步走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神丐符登暗吃一惊,急打千斤坠,硬生生又将身子沉落地上,却见那两人正是大巴山五老峰的莫姥姥师徒。   尤其令他惊骇的,是那少女李菁鬓发之间,果然插着一枝玉制步摇。   他好生迷茫地望了高翔一眼,这才拱手笑道:“姥姥还没有回大巴山去?”   莫姥姥冷哼一声,横拐当胸,道:“老婆子倒走了眼,堂堂穷家帮长老,什么时候当了青城山庄的管家狗奴?”   这老太婆出名的护短,为了爱徒怒下大巴山,早存了大干一场的心意,故此一开口,便把神丐符登骂了个狗血喷头。   神丐符登却不生气,依然笑道:“姥姥何来这大火气,老要饭为朋友两肋插刀,尚不皱眉,何况当一次狗奴。”   莫姥姥耸肩而笑,道:“既是如此,老婆子和高家这段过节,只好先冲着你姓符的来唆?”   忽然笑容一沉,长拐一摆,沉声道:“菁儿,后退三丈,替为师掠阵。”   李菩玉腕疾探,撤出肩后长剑,寒着一张玉脸,果向后退了三丈,但她一双锐利冰冷的眼光,却始终盯住高翔,瞬也不瞬。   神丐符登从背上摘下酒葫芦,咕嗜灌了一大口,抹抹嘴唇,道:“姥姥难道不容解释,便要扯破面皮,逼人动手?”   莫姥姥怒目叱道:“没有什么好罗嗦的,菁儿生父李生甫和老婆子师弟何履之,惨死憋功,血仇已成,岂是言语所能解释。”   神丐符登笑道:“据老要饭所知,李、何两位,并非死在姓高的娃儿手中。”   莫姥姥一声断喝,道:“他多事插手助纣为虐,罪孽相同,你既想架梁出头,就请动手,老婆子没有工夫跟你说废话。”   神丐符登耸耸肩,道:“姥姥盛气凌人,不容分辩,看来恭敬不如从命,老要饭就拜领几招大巴山不传秘学。”一抖右肩,朱红葫芦已横举平胸。   高翔忽然闪身而出,大声道:“伯伯且慢,容侄儿自己跟莫老前辈解说。”   莫姥姥冷嗤道:“你能接满老婆子十拐,再解说也不迟。”通地一顿长拐,劈头盖顶直砸而下。   老大婆面目阴沉,性格却如烈火,长拐挟着一股锐利的破空声响,一出手就用了八成内力,全无半点儿留情之意。   高翔身形侧转,左脚斜踏一步,只听砰地一声暴响,石土纷飞,适才立身之处,竟被击成半尺深一个土坑。   心头陡然一震,脱口叫道:“老前辈请听下情……”   “什么下情上情,接满十招再说。”   声落时,长拐横飞,拦腰又扫了过来。   高翔无法分辩,匆忙中吸一口长气,胸腹速缩,拐尖擦衣而过,嘶一声,拐上内力险些划破了衣服前襟。   神丐符登看得眉头一皱,心忖道:“老婆子出手狠毒,翔儿赤手空拳,看来绝难接满十招,说不定,大家只好扯破脸皮了。”   心意一决,一紧酒葫芦,正待上前,却听李菁尖声叫道:“师父,请住手。”   莫姥姥微微一怔,长拐才攻出一半,不由顿止,回头问道:“青儿,什么事?”   李菁提剑掠身近前,低声道:“师父,他不肯亮兵刃动手,您老人家胜之不武,还是由徒儿亲手向他讨还血债的好。”   莫姥姥道:“傻孩子,血仇重如山,留不得情面,只要杀了他,管什么武不武?”   李菁道:“徒儿只盼手刃亲仇。”   莫姥姥沉吟一下,道:“也好,但你要小心些,姓高的贼滑得很。”目光扫了神丐符登一眼,才悻悻退到一旁。   神丐符登笑道:“这办法倒也公平,小一辈的纠纷,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何劳姥姥亲自出手。”   莫姥姥冷哼道:“你且慢得意,菁儿要是宰不了他,咱们老一辈一样闲不着。”   神丐符登淡淡一笑,未再搭腔。这时候,李菁已抱剑当胸,沉声对高翔喝道:“现在你可以亮兵刃了。”   高翔正色抱拳道:“在下初人江湖,与姑娘和金府俱无一面之识,更谈不到恩怨仇仇。懋功之事,自问绝无恶意,不想一时多事,以致害令尊和何前辈死,姑娘为父报仇,理所应当,在下甘愿承受应得惩罚,绝不出手。”   李菁面色铁青,冷冷道:“父仇不共戴天,但我决意在公平的原则下,跟你拼个强存弱死,希望你亮出兵刃来。”   高翔长叹道:“在下自知罪戾,姑娘尽可出手,何须顾虑?”   莫姥姥接口道:“这还像句人话,菁儿,你别客气了,狠狠剁他三剑,叫他死而无怨吧。”   李菁迟疑了一下,突然还剑人鞘,扬眉道。”既然你一定不肯亮兵刃,我也不用刀剑,咱们在拳掌上分个高下。”纤掌一错,左阴右阳,当胸疾劈而出。   莫姥姥摇头道:“傻丫头,一时心软,弃剑用掌,纵使弄死他,也多费许多气力……”   哪知话声未毕,忽听砰地一声,紧接着,高翔闷哼一声,竟被李菁一掌拍中前胸,踉踉跄跄向后退出了四五步。   神丐符登和莫姥姥同感一震,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很显然,这一掌能够拍中高翔,全是他根本没有闪避的缘故。   李菁也感大出意外,怔怔站在那里,先前满是忿怒的脸上,此刻已遍布一脸迷惘之色。   高翔硬挨了一掌,胸中血气翻腾,险些冲口而出,但他深纳一口真气,勉强压抑住内腑伤势,缓步又走到李菁面前,苦笑说道:“请姑娘出手再重一些,在下自幼修习内功,三五掌还能承受得起。”   李菁惶然望望师父,似有些莫知所措。   莫姥姥耸耸肩头,冷笑道:“好小子,竟图施用苦肉计。菁儿,你就下手重些,别上他的恶当。”   李菁一双明眸数转,终于银牙一咬,霍地疾翻右掌,又是一招“移山填海”迎胸推出。   掌势迅若电掣,眨眼已印高翔胸前,但他依然不避不让,双目一闭,反向掌上挺胸迎去。   眼看这一掌拍实,高翔不死也将重伤,李菁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掌心微倾,竟然避开前胸要害,一掌击在高翔肩头。   劲力过处,高翔拿桩不稳,身子一连转了三个旋身,扑地跌坐在地上。   李菁一跺莲足,低声道:“师父,咱们走。”声出入动,头也不回,掠身直向旷野中奔去。   莫姥姥眨着怪眼,诧异叫道:“菁儿,菁儿,你怎么啦?”   但李菁低头不顾,发足疾奔,隐隐似闻掩位之声,转眼已消失在暮色中。   莫姥姥回过头来,狠狠向神丐符登和高翔瞪了一眼,道:“今天算你小于运气,但这事并不算完,咱们记在帐上,哪里遇上哪里再算。”一提长拐,也急急迫蹑而去。   神丐符登只看得如坠五里雾牛,摇头叹道:“怪事年年有,不如今年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把老要饭的也弄糊涂了。”   他挂好酒葫芦,上前一探高翔脉息,皱眉道:“傻小子,你这是为什么?那丫头只要多用二成内力,岂非死得不明不白?”   高翔摇摇头,挣扎着站起身来,道:“懋功之事,错在侄儿,我……我是决心成全李姑娘的孝思……”   神丐符登脸色一沉,道:“胡说,你自己也有满肩血仇未报,怎能说出这种自暴自弃的话来?”   高翔凄然道:“记得爹爹在时,常以重义轻死训勉侄儿,那日在懋功,原是我多事插手阻拦何前辈,才误了李姑娘令尊性命,及今想来,真是愧悔无及。”   神丐符登心中一动,道:“说起懋功之事,老要饭倒忘了问问那老太婆,不知李生甫跟金阳钟究竟有何仇何恨,竟然拦路向金阳钟的女儿下手,你有没有弄明白其中原因?”   高翔摇头道:“侄儿正因不明原因,才致插手阻拦。”   神丐符登仰面沉吟,喃喃道:“这真是一件糊涂事,论理他们纵与金阳钟有仇,也该直接去开封金家,怎会向一个年轻女孩子阴施暗箭呢,再说,你纵然插手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李生甫和何履之并不是死在你手里,李家丫头要替父报仇,也应该去寻金阳钟才对,她不轨之图,偏偏把一笔糊涂帐记在你头上,这又是什么原因?”   高翔道:“也许她们知道金伯伯武功高强,不是易与之辈。”   神丐符登用力摇着头道:“不,以莫老婆子性情,她连老要饭也不放在眼里,岂会畏怯金阳钟,其中必然另有缘故。”   忽然话题一转,问道:“方才莫老婆子师徒隐身林中,老要饭尚无所觉,你却怎的发现了她们?”   高翔道:“侄儿自幼在洞中以夜当日,爹爹督促演练目力,务使夜中视物,积日成习,故而常能一眼辨出天上飞鸟的数目,方才是李姑娘在林中探了一下头,就被侄儿瞧见了。”   神丐符登骇然一震,犹自不信,道:“你自信真能一眼辨别空中飞乌数目?”   高翔点头道:“从前在后山时,曾经试过。”   神丐符登道:“既如此,老要饭倒要考一考你。”   他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掌心一握,捏成许多碎块,振臂一扬,一篷碎石齐向空中射去,及待升到十丈左右,忽又抖袖一招,碎石似被一股无形劲力所吸,涮地收束,尽都落人他巨大的手掌中。   神丐符登含笑问道:“你看清楚共有多少碎石了吗!”   高翔毫不思索,应声答道:“共有二十七粒,其中九粒较大,十八粒较小。”   神丐符登摊开手掌,一数之下,脸色立变,敢情非仅数字不差,连大小分别,竟也丝毫不爽。   他用力摇撼着高翔肩头,激动得呼吸急促,惊喜交集,道:“好小子,有此神技,何愁不能替你父亲和师伯们报仇雪恨。”   高翔肩上余痛未尽,被他一阵摇撼,直摇得眼泪乱滚,但他却忘了出声呼痛,急急问道:“伯伯,为什么?”   神丐符登满脸兴奋,道:“十五年前围攻老要饭的贼党,是在黑夜出手,利用一种强烈闪光,迷乱视力,你在噶峰之上所遇,也是同样情形,对不对?”   高翔立即应道:“对。”   神丐符登仰大大笑道:“似此看来,老要饭苦练十五年,并未白费,你爹爹将你留在暗无天日的石洞中养大,也是早有卓见,预作安排,其用心之苦,令人赞佩。”   高翔茫然道:“伯伯,我还没听懂您老人家的意思。”   神丐符登笑道:“将来你自会懂得,现今被她们一耽误,不须急于追人了,这片竹林甚是幽静,趁此良夜,待老要饭传你一手绝技。”   一面说着,一面领着高翔穿林而入。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六章 八节珊瑚杖     这时候,阴霆四合,夜色正浓,只有前山青城山庄,仍然余焰未熄,熊熊的火光,映得天际一片澄黄。   林中幽暗阴森,修莫密布,叶影婆姿,微风拂过,四周全是一片沙沙声响。   神丐符登领着高翔穿林而行,直达茂林深处,选了一块铺满落叶的空地,和高翔面对面席地而坐。   高翔不明其所以,茫然四顾,只觉林中暗影幢幢,那沙沙之声如位如诉,悠悠不绝,虽是夜晚,令人犹有置身闹市的感觉。   他好奇地注视着神丐符登,却见他含笑瞑目跌坐,恍如老僧人定,竟没有任何言语或指示,就像是特地要他到林中来调息休歇似的。   他一时不便开口,只好也闭目端坐,运功调息,过了一会儿,胸中血气渐趋正常,真气凝行体内,耳中沙沙声响也速然低沉了许多。   正当他将要进入天人交忘的境界时,耳际响起神丐符登轻如蚊纳的语声说道:“不必睁眼,不须开口,听见我说的话,只要点一点头。”   高翔大吃一惊,脑中飞付道:“难道伯伯要传我的绝技,竟是佛门至高绝学传音人密的功夫?”   他真想大声喊出心中的惊喜,但终于极力忍住,微微点头示意。   神丐符登细如蚊蝴的声音又道:“你若以为这是佛门传音人密的功夫,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时下一般武林朋友,动辄欲练传音之术,以为佛门绝学,竟是这般轻易练得,这除了显得他们幼稚无知之外,令人既可笑又可怜。”   高翔听得又点点头。   那细微的声音继续又道:“老要饭自从十五年前挫败,远走异域,苦练奇术,曾在天竺遇见一位瑜伽人,习得克姆巴克锁喉之法,进而才能以潜意振荡内腑,发而为声,这也就是一般在人所谓腹语术。你不应目为怪邪,须知这也是练武之人极难达到的境界,现在,你仔细听着闭气诀要,随我吩咐练习。”   声音停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又道:“锁喉者,换气之异途,深吸一口,缓行五脏,然后徐徐循毛孔吐出,气之久暂,端赖练习之勤疏,习之既久,气由鼻口五官皆可吸人,由全身毛孔出,循行不绝,缓如涓流,其人体冷血降,状如死尸,可历数日半月不饮不食,实则气流循环,已无呼吸顿止起伏之碍,你试依如下口诀行之:气之初人,深而不急,眼帘内视,停于云中。目珠三转,气分二途,一循心络而抵天池,一循肺经而凝于中府,徐徐沉之,冉冉降之,四肢百骸,不可漏之,胸中凝浮掩,腹中来雷鸣,当此之时,四野寂寂,已人空灵。”   神丐符登的轻语,在耳边娓娓而述,高翔依言演练,不足半个时辰,果然脑中一片宁静,四周竹叶碰撞的沙沙声响,似乎也一齐停止了。   这时候,他恍惚觉得自己心跳渐渐缓慢,血行速降,一呼一吸,间隔竟达顿饭之久,肚中如饥如胀,气息运转之声,清晰可闻,而体内神聪气爽,并无窒息的感觉。   再过了半个时辰,鼻间气息已微若游丝,一缕微息由双耳进入,由体肤吐出,循循不绝,历久不断。   高翔突然想起父亲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凡招式皆有破绽,一招已完,次招未起之时,便是敌人可乘之机,爹爹要你放弃招式,专练眼明手快,其意正在此点。”   九天云龙这番话,固然另有苦心,但其已深得武功三味,却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高翔心里忽然激动地想道:“我若能把克姆巴克锁喉之法溶于招式之中,使变招换式的时候,也像呼吸一般生生不息,武功岂非就没有破绽了?”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蓦地又记起在噶达素齐峰顶得到的天籁之音,武功如此,音韵又何独不然。譬如筝弦震撼,发出音律,一音与次音之间,便是音韵中断之处,所以精干音律的人,都用截音指法来弥补这个中断。   然而,天籁之音其韵若涓流细泉,生生不息,难怪使人听来神驰意奔不能自已,现在,他才算是真正领略到奥妙的所在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高翔天纵之才,举一反三,顿时领悟到武术的艰困真谛,心境豁然开朗,灵台空明,心神畅美难言。   神丐符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悟百悟,气避五虚,犹若星月之游宇宙,你现在试行运劲震动腹膜,缓行三次,不可勉强。”   高翔逼气圣络三焦之间,轻轻鼓动了三次。   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奇事发生了,腹膜震动,耳边也响起三声蛙鸣般的轻微声响。   坐在对面的神丐符登浑身一震,双目暴睁,射出两道的的逼人的光芒,瞬也不瞬注视着高翔的面庞。   这是奇迹,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初得秘技,单单只练习腹鸣之术,就耗去整整半年时间,但年纪轻轻的高翔,却在短短的一个时辰中,一蹦而成。   他那污垢遍布的脸上,掠过一抹惊疑交集之色,双掌一撑地面,身躯突然向后倒射十丈,运起腹语之法问道:“孩子,你还能听得见老要饭的声音吗?”   哪知间话甫毕,却见高翔闭目端坐如故,一缕细若蚊纳的语声,竟在耳边响起:“怕伯,听得见。”   神丐符登又惊又喜,忙又追问道:“你现在回答老要饭的声音,也是震动腹膜发出来的?”   高翔的声音答道:“侄儿也用潜意振荡内腑,按照要说的话音高低顿挫,逼气于圣络三焦,缓缓施行,不知这办法对不对?”   神丐符登眼中泪光莹莹,赞叹道:“孩子,太好了,太好了,老要饭苦练三载,你竟成就于顷刻之间,天纵奇才,真是旷世难逢的天纵奇才。”   高翔展颜一笑,情不自禁缓缓睁开眼来。   神丐符登突以腹语之法急声说道:“快些收摄眼神,秘技初成,切忌不可中途辍断。你必须照刚才的闭气呼吸方法,继续运气半个时辰,然后使体内残余浊气,分由浑身毛孔逼出体外,丹田未感觉凉意之前,万万不可半途废止。否则岔气回攻心络,正如练功走火人魔,未得其利,反受其害,这是初练之人务须小心的,切记,切记。”   高翔闻言连忙紧闭双目,屏息导气,如言行功,不敢妄动。   神丐符登也两眼一闭,挤落几滴既兴奋又安慰的泪珠,静静坐在十丈以外,垂目调息。   大约过了半盏热茶光景,竹林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正由林外缓步而人。   高翔和神丐符登都值内视空明之际,附近百丈内些微声响,也瞒不过他们耳朵,突闻足音,高翔身躯一动,似欲辍功跃起,神丐符登忙以腹语术传声制止道:“不要理会,任何变故,都别影响你的导气归无,开始有我老要饭的担当。”   那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缓缓行到十余丈处,忽然顿止,只听一个阴沉的口音说道:“这场火起得奇怪,灵堂被焚,不知那小子死了没有?”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急急道:“人死了倒不要紧,我的东西若是烧掉,叫我怎么去向娘交待?姆姆,你一定要替我想想办法。”   阴沉的口音埋怨道:“你也实在大意,那么重要的东西,怎好塞在枕头下面?这一下好了,前功尽弃,你无大法也不必练了。”   清脆的声音求道:“姆姆,您老人家一定要替我想想办法,好歹把东西弄回来。”   阴沉语声道:“事急拜菩萨,又有什么用,如今除了守株待兔,别无良策。我想那小子除非还没赶回来,否则,迟早会在附近现身,这一次捉住他,再不要脱裤子放屁,多费手脚了。”   两人语声传人高翔耳中,赫然竟是那假冒独眼鬼母骆天香婆媳的丑婆子和朱凤娟。   他曾听阿媛说过破庙脱险经过,当时半信半疑,想不到她们居然也蹑踪追到青城山庄来,她们口中的小子,自是指的是高翔,但他却不解朱凤娟要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而且,朱凤娟如果真是天魔教门下,丑婆子武功不弱,假如被她们发现自己正在林中,只怕难免一场恶斗。   他正想将这些念头用腹语术告诉神丐符登,却听朱凤娟低声叫道:“姆姆,有人来了。”   接着,一阵得得蹄声,由远而近。   丑婆子突然发出一串架架怪笑之声,阴恻侧道:“好啊,是那装神扮鬼的小丫头,凤娟,截住她。”两条人影涮地破空飞起,凌空直扑了出去。   高翔骇然一震,忙用腹语传声道:“伯伯,请您老人家快去看看,这两个女人都是天魔教门下。”   神丐符登晤了一声,传音答道:“老要饭早就知道了,但你只宜专心导气,不必把她们放在心上。”   高翔急声问道:“但是,她们追截的人,可能是一位姓杨的姑娘。”   “是又如何?难道你也认识她?”   “她……她曾经救过我的命,伯伯,快些……”  ’话声未落,林外已暴起一片呼叱,一阵急速的蹄声,泼刺刺直向竹林冲了进来。   高翔霍地张目,见那受惊冲人竹林的,果是一匹健驴,鞍上却已空无人影,而林外却传来阵阵金铁交鸣声响,显然阿媛已被朱凤娟截住了。   他一急之下,顾不得再导气归无,腰间一挺从地上一跃而起。   神丐符登大惊,脱口道:“傻小子,你想干什么?”凌空一指,飞点在高翔腹结穴上。   老叫花旋风般掠奔上前,左手一探,挟住高翔,右手运指如飞,迅疾闭住他左右两处凤尾穴,这才长嘘了一口气,道:“傻孩子,为何如此浮躁,真气一岔,你这一生就算废了。”   高翔体内一股即将散失的真气,及时被阻于腹背之间,气喘喘咐咐道:“伯伯,我不能受恩不报。”   神丐符登点点头,仍将他置在地上,道:“林外之事,有老要饭替你承担,但你此时正值紧要关头,切不可妄动,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变化,都须道气归无之后,才能起身行动,你能答应吗?”   高翔连忙颔首。   神丐符登从背后摘下酒葫芦,举掌拍开他的穴道,又叮嘱道:“腹语之术虽是小技,但瑜伽锁喉大法却关系你将来十分重大,千万记住,行功未完,切不可心涉旁骛。”   于是,又用捏穴手法,封闭了高翔耳后率谷穴,使他无法再倾听林外声音,才提着酒葫芦穿林而去。   高翔心知神丐一片爱护之情,只得镇摄心神,重行阖目运功。   自从率谷穴封闭之后,林外声息已经丝毫不闻,但过了许久,却未见老叫花和阿媛的回转。   在高翔心想,那丑婆子和朱凤娟功力虽强,有神丐符登出手,阿媛定可无虑,他们之所以没有回到林中来,必然是因为神丐怕他分心旁顾,无法全力导气归无,所以,也就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到半个时辰过去,突觉脊后嘶地一声轻响,浑身汗出如浆,凝虚九转,通体舒畅,丹田穴上,果然泛生起一股清凉感觉。   他缓缓睁开眼帘,长嘘一声,挺身站起,只觉目清似水,无论精神和体力,都较先前抖擞了许多,心里欣喜,举手自己解开了耳后穴道。   穴道一解,万籁复苏,夜风摇动着林中万竿修莫,沙沙之声盈耳,他侧耳听了听,林外已经没有呼喝激斗的声音。   旷野如眠,一片宁静。   高翔举手穿出竹林,一望之下,顿然呆了,原来林外空荡荡竟无半个人影。   心里暗暗一怔,大声叫道:“伯伯,伯伯!”   一连叫了几遍,四野余音回荡,仍旧无人回应,寒风摇林,越发显出周遭的阴森可怖。   蓦地里,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从林中而出,高翔霍地错掌旋风,扭头一望,却是那匹空鞍健驴。   他暗舒一口气,顷刻之间,脑中一连设想了几种可能,假如神丐制服不了朱凤娟,那妖妇绝难轻易离开,如果神丐已经将妖妇魔女驱走,他和阿媛又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他怕入林惊扰我行功,另觅地方等侯去了?   不,这情形有些不像,那么,只怕他和阿媛都去追赶妖妇魔女了。   高翔心念电转,一时难以确定,度量地势,林子南边是余烬未灭的青城山庄,北边便是青城后山,无论神丐符登和阿媛是觅地休息或者联袂追敌,最可能的方向,只有向东北一条路可走。   于是,不再迟疑,飞身跨上健驴,一抖缓绳,急急迫了下去。   高翔自信眼力不弱,一面催驴疾驰,一面扬目四望,转眼追了十余里,却无丝毫迹象可循,这时候,东方天际,已隐隐泛起一片鱼肚色。   他不禁又是焦急,又是迷惘,孤零零纵骑狂奔,卯刻刚过,单人独骑进入灌县县城,一日一夜未进饮食,空腹雷鸣,无可奈何,只得在一家店名为醉仙居的酒楼门前停了下来。   卯未辰初,酒楼也刚刚开市,楼上座椅还搁在桌子上,两三名店伙正低头洒扫,高翔自己寻了一张桌子,取了椅子坐下,吩咐道:“有什么酒菜,替我随意送些来,要快。”   伙计赶紧抹桌子安置杯筷,堆笑道:“公子,没听说么?早酒晚茶五更色,这几件最伤身体,公子你一早空肚子喝酒容易醉,要不要先来些点心,垫垫饥……”   高翔脸色一沉,道:“那来许多废话,叫你送酒,你就快去送来,罗嗦些什么?”   那伙计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说,哈腰退了下去,背转身伸伸舌头,悄悄吐了口唾沫,喃喃道:“格老子,起来早了,遇到鬼啦,刚才打发了一个撞尸鬼,又来了一个过路煞。”   高翔本不是粗暴浮躁的人,这时心里烦闷,言语难免暴躁些,话已出口,自己也觉过份,但一听那伙计诅咒之言,心中一动,喝道:“回来。”   伙计心头一跳,连忙陪笑道:“公子,您还要些什么?小的这就去吩咐厨下快些准备。”   高翔摇摇头道:“我只问你,刚才说些什么?”   伙计脸上顿时变色,讷讷道:“没有,小的没有说什么。”   高翔一探手,搭住他的手腕,笑道:“别怕,老老实实说出来,你说刚才送走一个撞尸鬼,难道在我来以前,已有人上过这栋酒楼?”   伙计连连摇头道:“啊,不,没有,没有……”   高翔五指一紧,沉声道:“你要是不想吃苦头,趁早快说实话。”   那伙计骨痛欲裂,鳅牙呼嚎道:“公子请松手,我说,我说。”   高翔松开五指,喝道:“快说,那人什么时候来的?什么衣着?多大年纪?”   伙计一面揉着痛腕,一面道:“小的说出来,公子千万别告诉人是小的,那位老人家不准小的多嘴。”   “一位老人家?”高翔暗自一喜,心想一定是神丐符登了。   伙计低了声音又道:“那位老人家戴一顶竹笠,笠缘压得好低,又用厚巾围着半个脸,天没亮就来敲门,向小店买了许多吃食的东西,拿一只大篮子盛着。临出店门,是小的认出他背影有些眼熟,冒叫了一声,不想他一回身,紧紧扣住小的颈脖,差点儿没把小的捏死,一再叮嘱不准对人提起,否则,下次就要小的命。”   高翔道:“你既然认识他,知道他是谁么?”   那伙计讷讷半晌,才硬着头皮道:“不瞒公子说,小的认得他就是青城山庄的管事高老爹。”   “是高升?”高翔骇然一震,急声问道:“他买许多食物作何用途?”   伙计摇头道:“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但他买的那些东西,一人足够吃上十天半月,就是两个人吃,也够吃上七八天,小的要想问,却没敢开口。”   高翔原以为必是神丐符登或阿媛,及至问出竟是高升,心里更加惊疑不已,暗忖道:“他无端假设灵堂空棺,谎称爹爹去世,形迹可疑,后来突然离去,神丐虽说他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但那是什么苦衷?他采购食物,显见仍在附近,只不知为什么要准备半月粮食?又为什么不许伙计对人提及,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心念电转,忙又问道:“他说过什么时候再来吗?”   伙计道:“虽然没有说,但他购买的食物,只够十天半月,或许用完了以后,还会再来也不一定。”   高翔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塞到那伙计手中,沉声道:“这事不许声张,附近有什么清静客店,替我订下一间静室,等他再来的时候,务必偷偷来通知会我一声。”   伙计接过金叶,喜得眉开跟笑,连连点头道:“小的理会得,东大街鸿兴客栈最清静,小的就替公子去订房间,路很近,转过街角就到了。”   高翔挥手道:“去吧,切记口中谨慎,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那伙计诺诺连声而退,不多久,酒菜次第送来,房间也已订妥,高翔喝了一阵闷酒,酒人愁肠,越觉烦闷,起身自往鸿兴客栈而去。   他才离开酒楼,帐房里间已轻步转出一个老人,肃容凝重地拍拍那伙计肩头,道:“李二哥,难为你了。”   伙计耸肩笑道:“谢谢掌柜谬奖,要非他肩后那副革囊,险些竟没认出来呢。”   那老人赫然就是高升。   东大街鸿兴客栈的房间,实则并不理想,但灌县县城不大,像样的客店,委实不多,高翔为了路近方便,也就安心住了下来。   白天,店中客商往来,分外嘈杂,高翔在店里呆不住,漫步城中,不是到醉仙居饮酒,便是在街头闲逛。   他贷屋暂住,有两个目的,一是探查高升下落,追寻父亲的生死之谜,另一个目的,则是借此等候神丐符登。他总相信神丐不致落败朱凤娟手中,那一夜疾追未遇,也许是彼此途中错开了,如此,灌县乃西往青城第一大镇,只要神丐离开青城山,八成经过此地来的。   一日复一日,不想事实却令人失望,每天他满怀希望从客栈中出来,漫荡一整天,总是无精打彩回到店里。这时,旅客差不多安歇了,他还得静坐行功,演练腹语术和克姆巴克锁喉大法,几乎夜夜迟至东方发白,才能朦陇入睡。   一转眼,十天日子在沉闷中过去了。   这一天,辰时初过,高翔又一如往例,独自来到了醉仙居。   才进店门,伙计李二已经迎了上来,高翔眉尖一挑,李二眉头一耸,这意思是说:“还没有。”   高翔长叹一声,拾级登楼,要了一壶酒,独个儿闷闷喝着。   这些日子,喝酒几乎成了他唯一嗜好,漫漫长日,枯候无聊,不喝酒,他又能做什么?   一壶酒下肚,业已薄有醉意,招招手,又叫店伙送来一壶。   谁知就在第二壶酒送到桌上的时候,高翔眼光偶尔掠过街上,却不期猛然一震,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啊,竹笠藤篮,那不是高升吗?”   街上行人正多,戴竹笠的虽也不少,但那人手里挽着一只巨大篮子,却分外显眼。   高翔不逞多想,随手掷下一锭碎银,推开店伙,疾步下楼。   这时候,正当午集,挑担行旅,熙攘往来不绝于途,待高翔挤进人丛,一连查看了几个戴竹笠的,其中竟无一个是挽着篮子的。   他心里焦急,双掌排开人群,直人街心,茫茫人海中已失去高升的影子。   要是在夜晚,他真想提气踏人追寻,无奈光天化日之下,不便惊世骇俗,无可奈何,忙又急急挤到街边,找了一家店铺门前系马桩,跃身而上,拢目张望。   居高临下,目可及远,果然望见那手挽篮子的戴笠老人,匆匆向南门去了。   高翔拔步便追,瞬息间,也出了南门,城外一片荒野,蜗江横亘,江水如怒马奔腾,那头戴竹笠的老人,正沿着江边低头疾行,走得极快。   高翔提足一口真气,正想飞身赶上去,但心中一动,忖道:“他独自向荒野中赶行,必有缘故,何不暗缀其后,看看他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打定主意,索性站在城墙阴影下等了一会儿,直到那戴笠老人已到五十丈外,才远远缀在后面,不即不离向前跟去。   那戴笠老人脚下虽快,但行踪却十分谨慎,每行一段路,必要驻足前后张望一番,然后换一只手挽着藤篮,继续前行。   高翔望见,暗暗点头,心道:“是了,他篮中必然满是食物,唉,我真傻,竟没想到他已在醉仙居被人识破,怎会再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走停停,所行之处,更荒凉,几乎已看不到其他人影。   戴笠老人突然在一片高逾人肩的芦苇塘边停了下来,将篮子放在沙地上,举手遮目,四下打量。   高翔心知已近目的地了,一侧身,窜进江边草丛里,双目的的注视着那人动静,他心中已无犹疑,因为那人回头之际,面目清晰可辨,正是高升。   果然,高升四望无人,突然一腑腰,提起篮子,飞快地纵身而起,两次起落,已隐人芦苇丛中。   过了片刻,苇尖摇摆也渐渐静止了,高翔才提气飞落塘边。   这片水塘占地颇广,其间泥泞交错,尽被高大的芦苇草掩遮,果真是个隐蔽难觅的绝佳藏身之处。   高翔自习瑜伽锁喉大法后,耳目较前更为敏锐,深深闭住一口真气,体内血行遵然缓慢了许多,鼻口交用,呼吸可说已毫无声息,这才轻轻移步,进入水塘。   旋行将约百丈,水塘中赫然出现一副竹排,排上有栋矮小的竹屋。   那竹屋半临泥水,半在于地,高仅三尺,前面有一扇芦草编成的矮门,这时门扉虚掩,里面静俏悄地不知有没有人。   高翔蹑足掩近屋前,一时却心头狂跳,有一种奇异的紧张窒息之感。   他想:“青城山庄的空棺,足见爹爹并未去世,他会不会被高升藏在这栋竹屋里呢?”   从各种迹象看起来。似乎颇有可能,假如爹爹已死,高升又何必虚设灵堂,故置空棺,当然更不须鬼鬼祟祟购买食物,送到这荒凉的水塘中来了。   如果爹爹并没有死,为什么又要诈死瞒人耳目?这一点,使他猜测不透。   正因为猜测不透,所以他虽已到了竹排之前,却久久不敢冒然闯进去。   侧耳倾听,屋中寂然无声,生似不类有人居住。   高翔突然把心一横,沉声叫道:“高升。”   声起处,芦苇中扑扑扑一阵乱。向,十余只栖息塘中的野鸭,展翅冲天飞起。   野塘空旷,方有水禽,这样看来,是间空屋。   高翔心念微震,人随意动,左手一掀草扉,身子一矮,钻进了竹屋。   竹屋别无门窗,屋里更深黑难辨五指,但高翔自幼练成夜中视物的本领,双瞳散缩之迅速灵敏,远异常人,此时虽然是从亮处进入暗处,在他来说,视力竟毫无阻滞。   他目光一扫,已看清竹屋中间无人影,除了靠近里壁有一张粗陋小几之外,整栋屋子,仅有一只大篮子。   这分明正是高升挽在手垦的那只巨大藤篮。   高翔不期然有些失望,空屋藤篮,那高升在弄什么玄虚。   他跨前一步,伸手掀起篮盖一看,顿时傻了。   原来那只巨大藤篮中,并非吃食之物,却是一个蜷卧的少女。   而且,少女更非别人,竟是在竹林外失踪的杨慧媛——阿媛。   高翔脑念电转,如坠五里雾中,疾探双臂,将阿媛从藤篮里抱出来,略一审视,知她仅被人点了睡穴,并未受伤。   他这才放了一半心,正欲举掌拍开她的穴道,突见阿媛身上,飘落出一封缄口信函和一支玲珑精致,长仅数寸的珊瑚玉杖,那封信函面上赫然写着:   “高翔贤侄亲览,观后焚毁,勿落第二人眼目。”   高翔匆匆拆开信皮,运目细读,只见信中写道:   “林前却敌,因故未返,悬念殊深,汝天赋奇才,悟力超人,锁喉大法想已渗透秘奥,此可喜可贺之事也。此后天涯仗剑,克继父咸,应在意中,唯江湖险诈,武林隐祸不远,正道英雄沦战几尽,野心之徒展犹未足,而承先启后,振奋武魄之责,已非汝少年之辈不能也,特以数事列后,汝共凛遵:   “一、汝功力差堪自保,然赤子丹心,不识江湖鬼蛾,杨女情纯意坚,又怀黑道墨玉令符,予汝行道天涯,助益必多,宜敬之爱上,并肩江湖,砒硕相成。   “二、汝父实在人世,惜毒入膏盲,非旦夕可解,振奋无力,形同废人,况敌暗我明,阴狡之辈环伺,稍泄踪迹,大祸随至。故空棺假灵之事,万勿擅对人言,仍须以父亡为由,以掩耳目,慎之,慎之!   “三、噶峰惨案与汝父困危,皆出一人之手,此魔心机险诈,武功更属绝世,汝当忍辱负重,发愤图强,首须寻觅化解罂粟剧毒之药,力所未逮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汝怀中半瓶药丸,得来不易,务必珍惜使用。   “四、八节珊瑚权杖,乃丐帮长老令符,今以赐汝,天下穷家帮门下,皆归节制,倘遇危急之事,可与杨女墨玉牌并用,是则天下无处不可去矣。临书迫切,言不尽意,观后务即焚去,至盼。”   书未署名,正是神丐符登。   高翔看罢这封信,默默把弄那支八节珊瑚杖,目睹昏睡未醒的阿媛,一时之间,百感交织。   这封信出自神丐符登之手,自是纯为善意,但是,为什么信中对他父亲竟只字未提?而且,怎会经由高升转交?高升既知他在灌县城中,为什么不肯跟他见面,行动却如此诡秘?   要揭破这些谜底,唯一的方法,是问问阿媛。   于是,他揣妥八节珊瑚杖,燃火焚烧了信函,手起掌落,拍开了阿媛的穴道。   阿媛轻樱一声,娇躯蠕动,缓缓睁开了秀目。   当她一见自己正躺在一间阴暗漆黑的房间里,身边又俏立着一条人影,显然吃惊不小,一挺纤腰,蹦跳而起,沉声喝道:“你是谁?”   高翔应道:“是我,高翔。”   “啊,高公子……”   阿媛本能地摸摸衣衫,芳心怦然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会也在这儿?”   高翔且不回答她的问话,自顾擎燃火绳,在小几上寻到半截油烛点亮,反问道:“杨姑娘,十日之前,在青城山麓,你是否曾被天魔教独眼妖妇和魔女朱凤娟拦截遇险,后来由一老年丐者所救?”   阿媛惊道:“是啊,你怎么会知道的?”   高翔凝容道:“你把经过说一说。”   阿媛方要诉说,忽然想起高翔这话问得冷冰冰有些无礼,竟似官衙审讯犯人一般,心中不悦,赌气一扬螓首,道:“说什么?”   “说你遇敌和被救的经过。”   “我忘了。”   “什么?忘了?”   “本来没有忘,后来被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像问案似的一逼,给逼忘了。”   高翔初时不解,但他天赋聪明,略一回味,便恍然而悟,笑道:“杨姑娘,请你不要误会,此事关系重大,在下情急失礼,多请原谅。”   谅阿媛也忍不住扑哧笑道:“见面时也没有问问人家有没受委屈?一开口就是把经过说一说。本来想说,气得也说不出来了。”   高翔含笑领她移坐小几旁,道:“言语开罪姑娘,在下已经陪罪了,皆因那出林援助姑娘的,乃系在下一次父执,我无法分身,才求他老人家出手,岂知一别竟无再遇,所以……”   阿媛这才惊喜地道:“原来你也在竹林里?说起来,真是好险那天……那天我随意逛逛,经过青城山麓,正奇怪庄中因何失火?朱凤娟突然从林子里钻出来,我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两个只好弃了坐骑,落荒而走。妖妇魔女紧迫不舍,大约追到数里外,堪堪要被她们追上,后面忽然跟来一个老叫花,承他帮忙,才把妖妇魔女打败。那老叫花正跟我说着话,又遇见一个头戴竹笠的老人。”   高翔忙问道:“他们见面时说了些什么?”   阿媛道:“他们好像本就认识,一见面,老叫花便跟他躲到一旁低声交谈,说些什么,我也没有听见,后来老叫花回来,竟出其不意点了我的穴道。”   “呀!”高翔吃了一惊,脱口道:“他为什么点你穴道?”   阿媛撅着小嘴道:“谁知道呢,当时我很气,想要狠狠骂他一顿,老叫花却对我说:‘杨姑娘,暂时委屈你几天,你爷爷冷面阎罗谷元亮,跟老叫花是故交,你尽可放心。’说完,两个人便把我带到灌县城中。”   高翔又惊问道:“你们在灌县共有多少天?”   阿媛道:“大约已有十天了。”   高翔叹道:“唉,奇怪,我也在城中整整十大,竟没有遇见你们,你们住在哪一家客店?”   阿媛道:“他们根本未住客店,我被他们安置在一间空屋中,由一个中年妇人看住,每天除了吃饭,一步也不能乱走,好几次,我想偷偷跑出来,想不到那妇人武功竟十分高强,几次都被她识破,总不出脱那间空屋。”   高翔诧道:“他们可曾欺负你了?”   阿媛浅笑道:“没有,倒是我还欺负了他们呢。”   她皱皱鼻尖,扮了个鬼脸,又道:“我故意嚷着要吃这样,吃那样,害那中年妇人每天忙得团团转,等她千方百计弄来,我又一推筷子不想吃了。刚开始两天,他们对我百依百顺,想尽方法迁就我,后来被我磨得没有办法,那老叫花才想了个妙法,将我安抚住,你猜他怎么着?”   “他怎么样?”   “他教了我一套闭气的法儿,学会以后,不用开口,肚子里就会说话,嘿,你不知道,好玩得很哩。”   高翔笑道:“原来他老人家也传了你腹语术,这样看来,足见并无恶意。”   阿媛悻悻道:“他们虽不似恶意,但这几天我刚将那妙功夫练成,竟将我点了睡穴,又偷偷送到这儿来,不知是存的什么心?”   高翔沉吟了一下,问道:“这十天之内,他们一直都在空屋中陪着你么?”   阿媛摇头道:“不,老叫花和那个名叫高升的老人只把我安顿在城中,便离城而去了,过了两天,那老叫花独自回来了一趟,传我锁喉大法后,又匆匆走了,直到昨天夜里,才和高升一同回到城里来。这些日子,都是那中年妇人跟我住在一起。”   高翔心中忽然一动,急急又问道:“你可知道他们两次离城,是到什么地方去吗?”   阿媛道:“谁知道呢,只是昨夜他们回来的时候,神情都十分凝重,不住长嘘短叹,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高翔紧接着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那看守你的中年妇人,叫何名称?”   阿媛想了想,道:“他们都叫她赵大娘。”   “赵大娘?”   高翔浑身一震,猛然记起自己幼年之时,九天云龙常向他提起一位婴儿时看护他的乳娘,好像正是姓赵,不过,据他所知,那位赵大娘并不会武,而且早在他被送人后山石洞之前,便被父亲辞退了。十八年隔别,他已经不复记忆乳娘形貌,当然也不敢断言她不会练就一身武功。   无论是不是,至少这证明了一点,所谓九天云龙在离开青城时,尽发家产,遣散庄中仆妇。这番举动,高升必然没有如命实行。   正想着,小几上油烛突然摇曳了一下,整栋竹屋,似乎微微摆动起来。   高翔举掌一挥,扇熄了灯火,身如箭矢,蓦地从矮门中穿射而出。   但他才跨出竹屋,却忙不迭沉气定桩,急急向后倒挫了一大步,原来那座竹排,不知何时已被人推下了泥滩,此时正随波逐流,顺水而下。   眠江滩险水急,竹排轻灵,一泻千里,那座芦苇掩遮的水塘,早巳远远落在后面。   高翔凝目回望,仿佛看见水塘边正从并肩而立,其中一个头戴竹笠,另一个背上背着一只朱红酒葫芦,遥对竹排,挥手示意。   那两人,正是高升和神丐符登。   一时间,百绪纷呈,涌向心头,高翔怅惆痴立,说不出内心是什么滋味。   阿媛跟着钻出竹屋,不禁惶急叫道:“呀,这怎么办呢?”   高翔情不自禁,紧紧握着她的手,道:“从此以后,咱们将要踏遍天涯海角,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你……怕不怕?   阿媛星眸斜睨,娇羞笑道:“虽然不怕,但是,男女有别,岂不是不大方便。”   高翔腼腆一笑,道:“亏你记性好,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烦忧,无意中开罪了你,想不到竟被你记牢了。”   阿媛嗤地笑道:“我这人就是会记旧仇,以后你小心点儿就是了。”   接着,神色一怔,又道:“说真的,现在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高翔凝视滚滚江水,慨然道:“身似水中萍,去来不自主。你问我,我也难以回答。”   阿媛芜尔一笑道:“咱们总不能在竹排上住一辈子……”忽然想到住一辈子四字颇有语病,粉脸一红,连忙住口。   高翔茫然未觉,沉吟道:“现在当务之急,自然是寻觅能解罂粟剧毒的药物,只是天涯茫茫,这东西该到何处去呢?啊,咱们何不先到开封去?”   阿媛漫声应道:“去开封干什么?”   高翔道:“那儿有我父亲一位挚友,他来青城吊祭爹爹时,曾嘱我务必要往开封一行呢。”   阿媛对于他何处去,似乎并无主见,只顾望着那狭窄而简陋的竹屋,呆呆地出神。   高翔随着她目光望去,矮屋中仅有那只藤篮,不觉心弦微动,轻声道:“人生真是奇妙,这只藤篮,使我想到一首民谣。”   阿媛悄声问道:“什么民谣?”   高翔喃喃念道:“人山但见藤缠树,出山又见树缠藤,藤死树生缠到死,树死藤生……”   他还没有念完,阿媛已满面娇红,返身打他一拳,轻嗅道:“不许你生啊死的,讨厌。”   笑声,激流,载着竹排和一双玉人,冉冉远去。   开封府,古称沛州,又名陈留。   这一天午后申时方过,南城外金家庄前大道上,泼刺刺奔来两骑骏马,马上少年男女,男的剑眉朗目,背负筝囊;女的娇艳如花,香肩上露出两把刀柄。   两骑马驰到庄前柳林下,一齐放松了丝僵,蹄声得得按銮通过一道小巧木桥,双双扳鞍下马。   那少年徒步走到庄门前,双手一拱,含笑问道:“借问这儿就是玉笔神君金老前辈府宅吗?”   一名庄丁微微向二人打量了一眼,道:“正是,二位欲见庄中何人?”   少年道:“在下高翔,方由青城专程前来,拜谒金老庄主。”   那庄丁哦了一声,赶快疾步迎上,接过马僵,堆笑道:“原来是高公于,且请稍待,容小的飞报。”   不待高翔开口,回头一挥手;又道:“老张,快些回报少庄主,高少侠到了。”   庄丁去不多时领着一名锦衣大汉匆匆而回,那锦衣大汉一见高翔,含笑躬身施札,道:“高少侠还识得小人么?”   高翔凝目细看摇摇头道:“请恕在下眼拙,好像没有见过。”   锦衣大汉哈哈大笑道:“小人随庄主赴青城吊祭,少侠真是贵人多忘。”   高翔这才恍然记起,原来这锦衣大汉正是随金阳钟去过青城山庄的从人,初见时,险些错把他当作金家庄少庄主了。   不期俊脸一红,腼腆道:“那时在下孝服在身,多有失礼。”   锦衣大汉侧身让路,道:“好说,好说,少侠请。”   高翔替阿媛接过马僵,递给庄丁,两人并肩踏人庄门,放眼一看,只见这金家庄占地之广,竟不在青城山庄之下,由庄门走到正屋,须经过广达百丈一片空场,四周庄墙高耸,墙上设有箭垛敌楼,庄丁往来追巡,直如一座小镇。   庄中广厦逾百,重楼叠阁,檐飞柿比,气派犹在青城山庄之上。   阿媛紧跟在高翔身边,不住游目四顾,但脸上却满布鄙夷之色,走了一段路,突然用腹语术轻轻说道:“这家人很有几个臭钱是么?”   高翔骇然一惊,忙向她递了个眼色,示意不可乱说,以免被后面锦衣大汉听见,殊有不便。   谁知阿媛却抿嘴一笑,仍用腹语术轻轻说道:“怕什么,叫化伯伯曾经说过,我的腹语神功,声音仅能达到五尺以内,轻一些说,他听不见的。”   高翔无奈,只得也运腹语神功,轻轻责备道:“我们初来是客,不可失礼得罪了人家,快别再说了。”   阿媛却不肯停止,依然运功传音道:“是他们先失了礼,姓金的既与你爹爹是好朋友,听说咱们远道来了,至少也该叫那位少庄主出来接一接,干嘛只差个下人出面,这不是故意搭架子吗!”   才说到这里,幸好已走到正屋门前,高翔低咳一声,忽忽打断了阿媛的话,那名锦衣大汉抢行几步,躬身报道:“回少庄主,高少侠到。”   正屋门前分列两行锦衣大汉,共有十六名之多,这是异口同声,随着传呼道:“高少侠到。”   阿媛嘴角噙着冷笑,负手眺望远处,心里暗骂道:“哟,有几个臭钱,真会摆谱儿,大呼小叫的,敢情还要咱们报门而进不成?”   这时候,屋中珠帘掀起,一个身着黄衣的英俊少年,已快步迎了出来那黄衣少年约有二十岁左右,剑眉斜飞人鬓,鼻若悬胆,唇似朱涂,腰悬一柄毫芒灿烂的长剑,步履矫健,点地无声,显然是位身负精湛武学的年轻高手。   他正好望见高翔,立即满面含笑,拱手道:“高世兄远道而来,小弟本当亲迎,无奈尚有几位前辈在座,不便告退,失礼之处,高世兄多多海涵。”   高翔连忙回礼道:“小弟来得鲁莽,金世兄也请赐看。”   黄衣少年微微一怔,接着哈哈笑道:“高世兄误会了,庄主乃小弟恩师,只因他老人家膝下仅有小弟一位师妹,所以下人们习称小弟为少庄主,实则小弟姓史,草字雄飞,高世兄就直小弟的名字好了。”   高翔大感尴尬,连声致谢不迭。   史雄飞眼角一扫阿媛,微诧问道:“这位姑娘是……”   高翔尚未开口,阿媛却接口道:“敝人姓杨,草字慧媛,少庄主就叫我杨慧媛好了。”   史雄飞脸隐现不悦之色,道:“杨姑娘师门是……”   高翔连忙笑着解释道:“这位杨姑娘尊翁,便是名震西南五省的金刀杨淦杨大侠,乃冷面阎罗谷老爷子嫡传。”   阿媛又抢着道:“咱们是黑道世家,自然比不上开封金府的有财有势罗。”   高翔忙道:“杨姑娘最好玩笑,史世兄不要介意。”   阿媛接口又道:“介意也不要紧,咱们黑道出身的,脸厚心黑,并不在乎。”   高翔频频以目示意,阿媛佯作未见,一副傲慢不服的神态,不料史雄飞听了冷面阎罗四字,脸上不悦之色竟扫然尽去,哈哈笑道:“杨姑娘不愧系出名门,言谈风趣,语锋犀利,果非等闲,谷老前辈名震天下,家师素所倾慕,请还请不到,两位快随小弟入席去吧。”   高翔这才暗暗吐了一口气,偷眼却见阿媛也正向自己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正屋中金碧辉煌,气派万千,迎门一挂珠帘,缀满晶莹闪烁的宝石翡翠,穿过珠帘,是一条静悄悄的走道,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雕梁画栋,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走道尽头,放眼是一片精致的庭园。   园中奇花异草,芬芳扑鼻,鱼池假山,鬼斧神工,美不胜收,园侧曲廊低回,伸向一座月牙门,两廊檐下,悬着一列精巧鸟笼,雀鸣争韵,十分悦耳。   高翔随着史雄飞,缓步通过廊下,心里暗想:“难怪神丐符登要对玉笔神君当面讽刺,金府气派,极尽奢华,的确有些忽略武林人物简朴笃实的美德。”   穿过回廊,才是大厅,这时候,厅上早设下一席丰盛的酒筵,一对对华服婢女围绕侍候,席上已坐着五位气宇不凡的人物。   高翔眼快,远远一望之下,心头已骇然震动,原来其中竟有阴阳剑客东方子瑜和西门销在座。   隔棺碎石之恨,陡然涌上心头,若非神丐符登一再声言阴阳剑客本是正道中人,他险些忍不住要立即发作出来。   史雄飞含笑为二人引见,其余三人,尽是当今武林中一方之雄。那双臂特长的老者,是江东大豪乾坤手冉亦斌;另一位四旬壮汉,乃是大湖三十六寨总舵主,旋风掌盛世充;还有一位白面长髯老人,竟是正道武林中侠名卓著的黄山擎天神剑黄承师。   高翔和阿媛一一执以晚辈之礼,当引见到阴阳双剑的时候,高翔欺近一步,抱拳躬身道:“先父之丧,辱承二位老前辈亲临吊唁,晚辈谨优先父谨致谢忱。”同时,目光的的,凝视二人神情变化。   哪知双剑竟毫无异状,阴剑东方子瑜并且黯然叹息道:“令尊望重武林,不幸竟遭夭丧,咱们兄弟适巧路过川中,理当前往一拜。唉,想不到一代大侠,天不假年,武林从此失去一根擎天巨柱,殊堪惋惜。”   高翔见他悲戚之情,溢于言表,不像是矫情做作,正感惊疑不定,太湖三十六寨总舵主旋风掌盛世充已经接口问道:“久闻高大侠晚年续弦,次公子已于十八年前夭折,那么,高世兄是……”   高翔冷冷接道:“十八年前夭折之人,正是晚辈,那时家父正困于仇家阴谋陷害危境,不得不伪称晚辈已死,以避那些诡诈虚伪小人的耳目。”   “啊,有这种事?”   在座诸人,个个耸然动容,乾坤手冉亦斌惊骇问道:“我等正不解令尊何速尔去世,这么说来,竟是失手于仇家暗算?贤契定知道那仇家是谁了?”   高翔眼角扫了阴阳双剑一眼,肃容道:“晚辈年幼识浅,不悉江湖诡橘,先父弃世的时候,晚辈适因赶往星宿海处理桑、柳二位师伯惨死之事,后来仅知他老人家负伤返庄,未留片语只字,便告仙逝,晚辈无奈含泪成服。那日承金伯父和东方前辈等莅临致吊之后,庄中突遭回禄,连灵枢都尽葬在火窟中了。”   座中众人听了这话,一齐大惊失色,盛世充脱口道:“怎么?青城三老竟然全遭了毒手?”   高翔含泪道:“先父和两位师伯,远隔千里,但却差不多在同一时候遭人暗害的。”   盛世充猛然一掌击在桌上,愤然道:“这还得了。青城三老何殊武林磐石砒柱,一旦同遭毒手,今后江湖中尽是旭翘横行,咱们还坐在这儿等死干什么?”他一掌击在桌上,满桌杯筷丝毫未动,桌面上却留下一只清晰掌印,激愤之下,这份功力足令人膛目咋舌。   乾坤手冉亦斌长叹一声,道:“话虽如此,但高贤契只宜节哀,盛老弟也不可冲动,此事非仅关系高大侠三义折损,实亦武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且等金兄回府,咱们务必要冷静筹商善策,把这桩疑案查个水落石出。”   盛世充乃是血性之人,愤然道:“还筹商什么,我姓盛的粗鄙无能,但太湖三十六寨弟兄,却不乏重义轻生之辈,少不得咱们跟那些匹夫拼了。”   “有理,但请问盛当家的,要跟谁去拼命呢?”   众人循声回顾,这话竟是那极少开口的擎天神剑黄承师所说。   黄承师这句话,不但问得盛世充哑口无言,更深深打动高翔心底的忧烦所在。正如神丐符登的话,敌暗我明,找谁去拼命呢?   惊天神剑黄承师拈须一叹,缓缓又道:“各位别以为老夫故意危言耸听,那些人处心积虑,其意岂在青城三老而已。当今要务,惟忍辱负重,事关武林命脉,要是人人都像盛老弟那样急躁,正中那人诡计,不出半载,武林终难逃沉沦的命运。”   这番话,只说得旋风掌盛世充垂首无语,满面愧作。   高翔心中一动,忙说道:“依黄老前辈的意思,要怎样才能查悉那些暗中作祟的家伙呢?”   惊天神剑摇摇头,道:“时机未届,徒事臆测,于事何补?”   高翔又问道:“然则如何方谓时机已届?”   惊天神剑举首望天,神情苍凉,缓缓说道:“天下已陷入水火之中,人人皆遭切肤之痛。”   短短十六个字,在座诸人,尽都听得寒意陡生,阴阳剑客东方子瑜和西门销,不期然一齐深垂下头去。   高翔凄然长叹道:“老前辈语重心长,发人深省,但晚辈虽然力薄,宁舍此命,也不愿见天下真有那么一天。”   阿媛轻轻握着他的手,颤声道:“翔哥哥,我也一样。”其声虽细微,但却无比坚定。   史雄飞举起酒杯,强颜笑道:“各位务必尽向悲惨的地方去想,金家庄也不会袖手。来,大家请干了这一杯。”   众人心里都像压着千斤巨石,谁也没有推辞,各擎酒杯,一饮而尽。其中只有盛世充举杯沾唇,并未喝下酒去。   高翔回目四顾,忍不住问道:“怎的不见金伯父?”   史雄飞道:“家师恰巧有事离庄,大约明天就可以回来了,高世兄且缓饮数杯,小弟已嘱下人传报家师妹,等一会儿她还要当面致谢高兄呢。”   高翔忙道:“不敢,小弟理应去拜见师妹。”   阿媛接口道:“我也跟你去,好不好?   史雄飞笑道:“彼此至交,少不得都要见一见的,只是家师妹长处深闺,极少出门,难免有忽失礼数之处,二位千万要海量包涵。”   阿媛道:“那样最好,我就怕那些年纪不大,只知道酸文褥礼,冒充大人的家伙,一见就叫人恶心。”   史雄飞俊脸忽然一阵红,笑道:“杨姑娘不脱江湖儿女豪爽之风,这样就好相处了。”   正说着,一名绿衣侍女穿堂而人,远远裣袄禀道:“小姐请高公子侧厅相见。”   高翔连忙起向众人告了罪,随着史雄飞走出厅门。   他故意放慢步子,暗中却以腹语术对阿媛叮咛道:“等一会儿见了金姑娘,你别再口没遮拦,顶撞了人家。”   阿媛大眼睛一翻,暇着嘴唇应道:“知道啦,你是怕我野,替你丢了脸,是不是?”   高翔瞪了她一眼,轻责道:“还要胡说。”   传音未毕,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呼叱声,史雄飞霍地停步,只见回廊上一条人影踉跄直奔了过来,后面紧迫着两名锦衣大汉。   那人五短身材,才奔到回廊转弯处,突然一个踉跄,滚倒地上,浑身发抖,满脸流着鼻涕泪水,举起颤抖的手,不住虚空乱抓,口里叫道:“少庄主,少庄主,求求你,救我一救……”   史雄飞脸色一沉,叱道:“这是谁?竟让他跑到厅上来,你们都想死了吗?”   两名锦衣大汉疾步上前,俯身架起那人,方欲退去。   高翔突然低叫道:“且慢。”说着,举步向那人走去。   史雄飞笑道:“一个莫名其妙的闲汉,高世兄何必在意,家师妹正在侧厅恭候呢。”   高翔摇摇头道:“不,我看这人有些面善,尤其他眉间一颗黑窒,十分眼熟。”   那人一见高翔,神色顿时惨变,挣扎着叫道:“我不认识你,不要碰我,我不认识你……”   高翔移步上前,嘶地扯开那人肋下衣襟,触目五道疤痕,不觉脱口惊道:“果然是你。”   史雄飞和阿媛听了这话,一齐欺身而上,分扣住那人双手异口同声间道:“他是谁?”   高翔怒目切齿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家伙姓陈,曾在噶达素齐峰顶,蒙面挖掘桑、柳两位师伯坟墓,被我抓伤肋下,负创而逃,想不到竟在这儿遇见了。”   史雄飞变色道:“有这种事,那可千万不能放过他,追查疑凶,就在他身上……”   但他话声速然中止,急急探手一试那人鼻息,骇然道:“呀,这家伙已经断了气。”   高翔大惊,连忙手拂那人胸口,果然,仅只顷刻之间,那人已莫名其妙的气绝身死了。   史雄飞拨开他口腔,从那人口中取出一枚残破的胶壳,嗅了嗅,恍然道:“高世兄太性急,这人口中早藏有毒药,一旦被你识破身份,立即咬破毒囊,自尽而死,唉,咱们都忘了事先制住他咽喉穴道了。”   高翔恨恨道:“不料这匹夫竟会如此狡诈。”   史雄飞脸色一沉,回头向两名锦衣大汉叱问道:“这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会被他冲进庄门?快说。”   一名锦衣大汉垂手道:“回少庄主,小的们并不认识这人,刚才他独自在门外追巡,庄丁上前盘问,一时未防,被他趁机闯了进来。”   史雄飞面泛杀机,叱道:“你们十几个人会拦不住他一人?我倒有些不信。近日江湖鬼蛾之徒,窥伺本庄,我一再叮嘱你们小心谨慎,想不到你们还是这样疏忽,老庄主回来,定不轻饶。”   转面又对高翔称谢道:“这都是金家庄树大招风,常有武林朋友慕名前来,其中难保没有心怀叵测的江湖败类,今日若非高世兄识出这人破绽,庄中一旦有闪失,小弟当真愧对家师了。”   高翔安慰他道:“江湖宵小,诡诈百出,这家伙潜入庄来,居心不善,总算尚未被他得了手去,世兄也别难过了。”   阿媛道:“可惜没有留下活口,否则,倒正可问出那幕后指使的人来。”   史雄飞喝令手下移去尸体,向高翔连声致谢,三人这才离开回廊,转入侧首一间敞厅。   这敞厅又分两进,靠近走廊这一边,是一列搂花长窗,洁白的窗纸,显得一派素净高雅,这时候,窗下垂手分立着四名黄衣侍女,敞厅中却是静悄悄的。   高翔等鱼贯进入敞厅,见厅上设着锦凳,但却未见有人。   史雄飞转目问道:“小姐呢?”   那绿衣女婢含笑答道:“请高公子略坐,小姐即刻就到。”   史雄飞正色道:“凤师妹也太失礼了,高世兄远来是客,怎可反叫人坐候。”   高翔忙道:“不要紧,小弟就等候一会儿吧。”坦然坐了下来。   阿媛人虽坐下,心里却大起反感,小嘴啄得高高的,暗忖道:“真是有钱有势的大小姐,向人致谢,也忘不了搭架子。”   正想着,厅侧门帘掀处,两名绿衣婢女疾步而出,裣社道:“小姐拜谢高公子懋功援手之德。”   众人眼中一亮,只见婢女身后,迅若素蝶般飘出一个白衣少女,柳腰轻折,已盈盈拜了下去。   高翔一时手足无措,慌忙站起身来,拱手侧立道:“金姑娘,金姑娘,快别这样……”   旁边绿衣婢女说道:“小姐对高公子仗义援手之德,终日惦念难忘,立意要当面拜谢,公子不必客气,理当但受一礼。”   高翔忙道:“这……这如何使得……”但他自己是个男人,又无法伸手去扶她,口虽说着,白衣少女早已拜了两拜。   史雄飞哈哈笑道:“高世兄,你不知道,凤仪师妹自从懋功进香回来,对世兄英风豪气,一直惦记难忘,许为平生所见第一位少年英雄,凤仪师妹眼界素高,这一礼十分难得。”   高翔面红耳赤,惶恐道:“小弟粗鄙,怎敢当此谬誉?”   史雄飞笑道:“好,你们谈谈吧,前厅还有几位老人家,小弟暂时失陪了。”   说着,向阿媛和高翔含笑一抱拳,告退而去。   史雄飞一走,高翔越发心慌,偷偷用眼角去望金凤仪,却见她肃容端庄,一言不发,由贴身绿衣婢女春兰吩咐道:“替高公子和杨姑娘重新设座。”   阿媛心头一跳,惊忖道:“咦,初次见面,她怎么知道我姓杨……”   侍女们重按宾主排设座位,却把阿媛的位子,紧挨着金凤仪,与高翔相距足有一丈以上,阿媛眨眨眼睛,又不便询问,只得彼此叙礼归坐。   女侍献上香茗,金凤仪这才含笑举杯,吐字如珠,缓缓说道:“世兄豪义如山,援手厚恩,没齿难忘,本该奉酒三杯借表薄意,无奈小妹体弱不胜酒力,权且用茶代酒,尚希世兄勿以见慢见责。”   高翔连忙谦谢道:“怕父与先父交称莫逆,彼此谊属故交,前在懋功时,在下尚不知就是世妹,当此谬赞,实感汗颜。”   金凤仪轻叹一声,道:“正因如此,足见世兄谦冲豪迈,小妹幼承庭训,母亲又去世太早,久处深闺,自小绝未涉及江湖是非仇怨,此次为了替亡母还愿,不想竟惹来一场飞祸,思忖至今,犹不明何以招人怨尤。”   高翔心中一动,暗想:“我正要问她,原来她也不知道由来,这就更奇怪了。”   于是笑道:“想是因伯父名声太大,平日仗剑江湖,诛妄除邪,难免无意间树下仇敌呢。”   金凤仪摇头道:“不,家父虽是武林中人,但行事一向极宽大仁慈,自从亡母过世,更已灰心江湖,从来没有伤过一条人命,怎会结下如此深仇呢?”   说着,语意一变,竟无限哀怨地道:“不过,金家名望过大,也许庄中下人,暗地做了什么仗势凌人的事也很难说。懋功返来以后,小妹已经不止一次劝过父亲,总该收敛豪门气焰,多行善事,不要让人对咱们金家怀着仇视嫉妒的心才好。”   高翔应道:“世妹卓见,实在太难得了。”   金凤仪又亲切对阿媛道:“杨姑娘的令尊令祖,威名普天下,家父也常常提及,听说令师祖已有多年未履江湖,他老人家还好吗?”   阿媛早已憋了一肚子疑团,此时竟忍不住反问道:“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姓杨?又怎么知道我的身世来历呢?”   金凤仪微微一怔,似不知如何回答起,那名绿衣婢女春兰却笑着接口道:“杨姑娘何必奇怪,咱们小姐不但早知道杨姑娘家世,而且知道你跟高公子……”   这话尚未说完,金凤仪颊上突然泛起两朵红云,刹时连耳根都变得娇红一片,低声娇喝道:“春兰,不许胡闹。”喝声中,臻首却深垂了下去。   高翔和阿媛都瞧得大惑不解,彼此交换了一瞥诧异而迷惘的眼色却又不敢再问,恰好这时史雄飞命人相请往前厅用膳,高翔便起身告退。   金凤仪犹有些讪仙地低声道:“二位远来,倘无急事,务必在敝庄盘桓几日,也让小妹略尽地主之谊。”   高翔叹道:“为了先父和桑、柳两位师伯罹祸因由,此来正是要烦扰金伯父指点寻觅仇踪之法,大约总得等明日拜见过伯父之后,才能告辞。”   金凤仪点点头道:“如此,明日晨餐,小妹再嘱春兰相请,为二位接风洗尘。”   高翔连称不敢当,和阿媛走出侧厅,金凤仪亲自送到回廊转角,方才依依停步,又叫春兰代送,直到前厅方回。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七章 阿媛,你早!     晚餐之后,史雄飞特为高翔和阿媛安排了两间比邻的客室,一应用具,莫不精致华丽,金凤仪又派来两名贴身婢女,在阿媛房中侍候。   连日风尘,盥洗一净,阿媛换了一身轻便罗衫,独自轻轻来到高翔房中,一进门,便将房门反扣,正色问道:“翔哥哥,你准备在这里耽搁几天?什么时候离开开封?”   高翔被她突如其来问得莫名其妙,忙道:“咱们是为拜见金伯父而来,最快也得等明天见过他老人家才能离开,媛妹说这话,敢情是嫌此地不甚习惯?”   阿媛冷冷道:“倒没有什么不习惯,我只是想,咱们越早离开这里越好。”   高翔诧道:“为什么呢?”   阿媛却不肯直接说出原因,反问道:“你们高家和金家,果然早就是通家之好?彼此交称莫逆,常相往来的吗?”   高翔一惊,点头道:“不错,当年我爹爹名重武林,金伯父也是侠义之士,彼此输诚论交,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阿媛岔口道:“我不是问你正常不正常,而是问你是否亲眼见过玉笔神君跟你爹爹往来?或者只是事后听人说起当年交往的经过?”   高翔沉吟了一下,道:“我在石穴中生活了十八年,从何亲见爹爹交往的朋友?不过,开封金府玉笔神君这名字,倒的确听爹爹提过,看来他与爹爹相识甚久,这一点是不会假的。”   阿媛轻哼一声,道:“但若依我看来,这姓金的只怕不是好人。”   高翔大惊失色,连忙低喝道:“媛妹,你怎可如此武断?”   阿媛拉一把椅子坐下来,愤愤说道:“有一件事,我若说出来,你就相信我不是凭空武断,信口胡说的了。”   高翔骇然道:“难道你见到什么可疑的事?”   阿媛点点头,道:“今天黄昏,咱们在前厅回廊前捉住的那个姓陈的矮子,是被史雄飞弄死的。”   高翔听了这话,猛然一震,身形疾闪,飞快地在窗前门后寻查了一遍,然后沉着脸对阿媛说道:“媛妹,这事非同儿戏,你绝不能单凭一时意气,便妄作臆测。”   阿媛接口道:“绝不是我臆测,当你刚发现那姓陈的矮子肋下伤痕,我和史雄飞几乎同时扣住矮子双时,后来你说出那人就是噶峰盗墓歹徒,我就突然感觉到那矮子身躯震动了一下,接着,史雄飞便发觉他已经断了气,那一震令人可疑。”   高翔急问道:“什么可疑?”   阿媛急促他说道:“我怀疑史雄飞根本就认识那矮子,见你也识破他的身份,为了灭口,才潜运内力,震断了矮子的内腑。”   高翔听罢,长嘘一声,笑道:“媛妹,你也未免大多疑了,那矮子分明是见诡计败露,咬破事先藏在口腔内的毒药自找。试想,毒药攻心,岂无痛苦?你怎可仅因他身躯震动了一下,便疑心到史雄飞杀人灭口呢?”   阿媛愤然道:“那矮子一见了他,便直呼少庄主,足证他们本已相识,矮子断了气,谁也没想到是预服毒药,他凭什么一伸手便从矮子口中取出毒药残囊,这不明明是他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吗?   高翔笑道:“好妹妹,你先别气愤,金家庄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所在,史兄身为金伯父唯一高足,认得他的人,必然很多。再说他当时最先想到矮子是吞服了毒药,这正说明咱们阅历大差,史兄少年得志,掌理一庄事物,这点鬼域伎俩,自是瞒不过他。”   阿媛仍旧不服,又道:“那么,矮子见到他时,口口声声哀求史雄飞救救他,这又是什么道理?”   高翔晒笑道:“这个么?恐怕只有去问问那矮贼才知原因了。”语气一转,又安慰她道:“媛妹妹,我知道你是太关切我,恨不能早些帮我查出仇人是谁。但是,咱们应该抱定宁纵无枉的胸襟,万万不能疑心生暗鬼,处处怀疑无辜的好人。也许你和我都是节俭生活过得太久,突然来到这奢侈豪富的地方,处处觉得不惯,反感随之而起,不要急,等见过金伯父,咱们尽早离开就是了。”   这番话人情人理,既婉转又体贴,阿媛心里虽然不愿,口里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默然片刻,她忽然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也许这就是你们正道中人特有的胸襟气度,如果我换作你,无论如何,也要查证一下,咱们黑道有句俗语: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   高翔立刻正色道:“媛妹妹,这是绝对不应该的错误想法,爹爹常说:‘误杀一人,追悔终生。’就算我们有这个力量,不惧人报复,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自己良心的责备。”   正说到这里,房门外突然响起笃笃两声轻微的弹指扣门之声。   高翔语声顿止,向阿媛摇手示意不可惊慌,扬起头问道:“是谁?”   “笃,笃,笃!”   扣门之声如故,却不闻有人回答。   高翔剑眉一皱,蹑足走近门后,轻轻抽开门栓,然后闪退数尺,沉声道:“请自己推门进来吧。”   随着余音,房门果然依呀缓缓推开。   房门开处,现出一个黝黑健壮的面庞,一条人影,悄没声息跨了进来。   高翔和阿媛一见那人,几乎同时脱口失声,叫道:“啊,是盛老前辈。”   他们再也料不到,这位量夜过访的客人,竟会是太湖三十六寨总舵主,旋风掌盛世充。   这位掌握太湖水旱两路近千弟兄的武林大家,年纪不过四旬初过,但在武林中已算得响当当的人物,尤其是他生性豪迈,粗旷中隐含一股令人折服的威仪,日间席上已经在高翔脑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旋风掌盛世充跨进房门,这才发现阿媛也在房中,顿时颇感尴尬,笑道:“原来杨姑娘也在,盛某来得太鲁莽了。”   高翔忙起身让座,道:“不要紧,咱们只是闲谈,盛老前辈有事见教吗?”   盛世充肃容颔首,道:“盛某正有件小事,假如不打扰二位,欲与高少侠谈一谈。”   阿媛站起身来,道:“那么,你们再谈一会吧。时间不早,我要先去休息了。”   盛世充伸手拦住,正色说道:“盛某为事光明磊落,杨姑娘不必避讳,否则,盛某也只好告退。”   高翔笑道:“老前辈既然这么说,媛妹就留下来同领教益吧。”   盛世充掩上房门,坐了下来神色一正,说道:“盛某是粗人,不惯琐礼客套,彼此年纪相差有限,老前辈三个字,实在愧不敢当,二位如果瞧得起姓盛的,咱们平辈论交,兄弟妹相称,要不然,废话也就不必多说,各人回房睡大觉去吧。”   高翔笑道:“老哥哥快人快语,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盛世充道:“这话才对盛某的胃口,咱们痛快一些,说话不必绕圈子,高老弟别怪老哥哥揭你隐痛,令尊高大侠和桑、柳二老,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竟会返然相继去世的呢?”   开门见山这一句,直问得高翔和阿媛同时心头一震,高翔想了想,说道:“桑、柳二位师伯,隐居星宿海噶达素齐峰顶,小弟奉先父之命,前往噶峰送信,待到了峰上,两位师伯已遭人暗算,至于先父……”说着,不觉深吟而止。   盛世充爽然道:“老弟只管直说。”   高翔苦笑了一声,垂头道:“先父去世时,小弟尚未赶回青城,事后听老仆高升说,他老人家也是遭人暗算,负伤返家,未及片刻,便撒手西归了。”   盛世充长叹一声,道:“这就叫盛某猜不透了,以青城三老的武功修为,当今武林中能够一击得逞的,实在数不出几位来,老弟对父仇因由,忖度起来,不知有无可疑线索?”   高翔道:“正因无法查觅仇家,咱们才投奔开封,求助于金世伯和各位前辈。”   阿媛接口问道:“盛大哥问起这事,莫非心目中已有可疑的人?”   盛世充摇头叹息道:“不瞒你们说,日间酒席上,盛某心中的确已有可疑的人,故才乘夜来问问高老弟,但是,听你们如此说来,也许倒是我错疑了。”   高翔心头大震,忙道:“老哥哥觉得何人可疑,何不说出来大家参详商榷?”   盛世充目光一转,探手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放在桌上,正色问道:“高老弟,令尊去世之前,你知不知道他曾否私下吞服过这种药丸?”   高翔一见那药瓶,竟跟何履之遗留那一只一般无二,不禁骇然失惊,道:“这……你……你是从那里得来的……”   盛世充双目一闭,颊上竟然滚落两滴泪珠,神色凄枪,缓缓说道:“这是盛某一位知己好友,临死之前,送给老哥哥的一件礼物。为了这东西,害死了他一条性命,也叫老哥哥永生无法释怀,这次远离大湖,正是为了此事。假如我猜测的不错,令尊和桑、柳二老,只怕也在这东西上。”   高翔和阿媛同声催促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哥哥快说出来听听。”   旋风掌盛世充颔首长叹,说道:“那人姓项名飞,人称铁掌小飞龙,跟老哥哥是磕头献血的结义弟兄,在太湖水寨中,名声不逊于我这位总舵主。   “项二弟武功高强,性情也耿直,样样都好,就是嗜酒如命,一年之中,倒有三百天泡在酒楼里,各地佳酿名酒,但要被他知道,无不千方百计弄来喝个痛快,所以又有一个混号,叫做醉龙项飞。”   高翔接口道:“江湖豪侠,大多善饮,这也算不了什么呀!”   旋风掌盛世充凄惋一笑,继续说道:“可怜他一世英名,终于就断送在这个酒字上。”   阿媛讶道:“为什么?”   旋风掌盛世充目蕴泪光,缓缓说道:“去年冬季,西湖和桥镇上,突然来了一对异乡夫妇,在镇上开设了一家小酒肆,店虽不大,但肆中所售女儿红,莫不是窖藏二十年以上珍品,远近酒客,趋之若骛,争评为江南第一美酒。   “这消息,自然诱惑了嗜酒的项二弟。   “从去年年底,项二弟亲携巨金,往和桥镇买了满满一船酒回来,终日狂饮高歌,沉迷醉乡,一连三月,不闻世事。   “三月之后,一船酒已被他喝得涓滴无存,项二弟又带了金银,亲率三艘大船,前往镇上购酒,淮知那酒肆却突然歇业,店主夫妇,也不知去向了。   “项二弟扑了个空,回返西洞庭山,便整日闷闷不乐,好像失魂落魄一般,初时众人只当他思酒不欢,便搜购各地美酒,供他解馋。岂料他略一沾唇,便推杯不饮,不到三五日,竟然突发暴病。   “那场病十分古怪,发病时但见他呵欠连天,泪水鼻涕交流,浑身劲力全失,如同瘫痪,病重之际,甚至精尿满身,才两天时间,便已形销骨立,奄奄一息,就只剩下最后一口余气了。   “寨中诸人顿感慌乱,但任凭神医名儒,尽皆束手,药石无效,连病源也探讨不出来,只说是:‘酒毒人骨,无法可解。’“眼看项二弟只等着咽气,当天傍晚,那酒肆主人突然独自驾舟,来到西洞庭山,随身仅带来一坛女儿红,自称能治好项二弟的重病。果然,他只喂了病人半碗酒,不过盏茶光景,项二弟的病势竟霍然而愈了。   “盛某又惊又喜,忙着安排酒筵,正筹思该怎么重重谢他,那酒肆主人却和项二弟掩门密谈,足谈了将近半个时辰。项二弟独开门出来,步履踉跄不稳,一只手里拿着药瓶,另一只手里,竟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阿媛骇然插口道:“他把那酒肆主人杀了?”   盛世充泪光隐现,幽幽说道:“他不但杀了那酒肆主人,也杀了自己。”   阿媛忙问道:“怎么呢?”   盛世充道:“原来那酒肆主人乃系奸人伪装,早在酒中渗了一种慢性毒药,诱使项二弟上了痛,然后拿出这瓶药丸,逼迫他道:‘你的生死,全在我掌握之中,酒中暗毒,无物可解,除了按时服用这种药丸外,你已经没有办法摆脱咱们的控制了。除非你依我吩咐,去做一件事……”’阿媛脱口问道:“什么事?”   盛世充苦笑了一下,道:“他要项二弟在食物中对盛某也暗下毒药,要使我也染上毒瘤,欲将太湖三十六寨一网打尽。”   高翔和阿媛同感一震,道:“好好险毒辣的手段。”   盛世充目光一聚,愤然道:“但我太湖弟兄,不愧顶天立地汉子,项二哥自知不能跳出苦海,又不甘卖友求生,一横心,举掌自断心脉,慷慨就死。可怜他正当英年,一世名声,就此断送,而且,临死之前,他又做了一件错事,没有留下活口。要不然,咱们也就用不着迄今仍在黑暗中摸索了。”   高翔叹道:“似此看来,那些居心险诈的恶徒,其志不只三数位武林大豪,实有统御天下,独霸江湖的野心。”   盛世充道:“老弟这话,正和盛某不谋而合,所以我才问起令尊去世原因,假如令尊也是中人阴谋暗算,盛某也许能提供一个线索,彼此合力追查那幕后主使之人。”   高翔翟然道:“盛大哥已有疑凶线索?”   盛世充沉重地点点头,道:“我有一点儿线索,虽然未必可靠,却不妨合力一试。”   高翔大喜,忙道:“小弟愿聆听教益。”   盛世充沉声道:“项二弟死后,我曾经搜查那酒肆主人尸体,得到一面银制小牌,咱们大可由这银牌上着手。”   说着,探插入怀,正摸索那面银牌,突然,窗根上嗤地一声轻响,一缕冷风,透窗而人,桌上油灯,倏忽熄灭。   高翔蓦吃一惊,左手一带阿媛,右手闪电般拍开窗根,身形一侧,双双穿窗追出。   盛世充也跟随而到,三人掠身登上屋顶,四处张望,但见夜黑似漆,何曾有半个人影。   旋风掌盛世充冷哼道:“这是什么地方,狗贼未免也大胆大了,老弟,咱们分头搜一搜。”   高翔点头道:“盛大哥多谨慎。”   三人分作两个方向,沿屋搜寻,高翔和阿媛向南,盛世充向北。   高翔、阿媛才行了十余丈,忽听嚷地一声轻响,身后一道强光疾闪而灭,紧接着,陡闻旋风掌盛世充一声惨呼。   两人却步回身,高翔跟快,早瞥见阴暗中一条人影冲天而起,疾若奔电,直向庭院中掠去。   阿媛娇喝道:“翔哥哥,快追。”挫腰便待纵起。   但高翔飞快地一把将她拉住,沉声道:“不可出声擅动,那贼身边带有迷乱眼神的东西,追亦无益,咱们静窥他逃走去向,先救盛大哥要紧。”   那人影掠落园中,毫未稍停身子,在参差交错的花树中一闪,顿失所在,但高翔已看清那人一身黑衣,面蒙黑纱,腰际悬着一柄三尺左右带鞘长剑,乍看起来,背影似乎有些像阴阳双剑中的东方子瑜。   他并不追赶,却和阿媛返身奔到盛世充遇伏之处,只见房里已被踏碎了一大片,盛世充浑身鲜血,滚倒在墙角,前胸赫然被剑锋洞穿,竟已奄奄一息。   阿媛纤掌迅落,先替他闭住心络穴道,颤声问道:“盛大哥怎么样了?”   盛世充嘴角牵动,浮现一抹凄惨的笑容,举起左手,向高翔招了招,最后全力进出了一句话:“好……好收着,也许大有用处……”   高翔跨前一步,双手接过他手中握着的东西,低头一看,除了那只药瓶和一面银制小牌外,另外竟然是一片黑色衣角。   这片衣角,显然是他在临危的刹那,从凶手身上撕扯下来的。   高翔心中一酸,双目泪水纷坠,低声道:“盛大哥,你安心吧,小弟绝不辜负你今夜一番苦心。”   旋风掌盛世充微微颔首,双目一反,登时断了气。   高翔抹去泪水,默默将那三件东西放人怀中,俯身抱起旋风掌的尸体,园中已有灯火人影闪动,片刻间,史雄飞、阴阳双剑、乾坤手冉亦斌和擎天神剑黄承师等都循声寻到,大家一见盛世充竟然惨死,不禁全都愣住了。   史雄飞约略问了经过,登时勃然大怒,立命全庄击锣,封锁了前后进出道路,亲率庄中高手,灯球火把,逐屋搜查,几乎把后园整个泥土都翻了身。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哪儿还有贼人踪影。   史雄飞冷汗满额,自责道:“盛前辈远从千里外来到开封作客,不意竟遭惨变,要是查不出凶手,金家庄还有什么面目在江湖中立足,明日恩师回来,我拿什么脸见他老人家说话。”   高翔冷眼观察,只见阴阳双剑脸色虽然一片冷漠,但东方子瑜身上却是一件青色大袍,同时,也没有破碎撕裂的痕印。   他心里暗叫奇怪,便绝口不提那片衣角的事,只随口安慰史雄飞道:“祸患已成,悔亦无益,这事显然是外贼潜入,何能责怪世兄。为今之计,只好先准备盛前辈后事,一面严密戒备全庄,千万不能再出其他事故了,明日庄主归来,自有小弟陈述经过。”   乾坤手冉亦斌干笑道:“高少侠说得对,只是这些狗贼竟敢闯入金家庄下手,足见目的不仅盛当家一人.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咱们几个老不死的了。”   擎天神剑黄承师淡淡说道:“冉兄如果害怕,现在动身赶回高邮,还来得及。”   乾坤手哈哈笑道:“冉某人活了几十年,死也不算短寿,总须追随黄老哥才对,黄老哥号称擎天神剑,依您看,那狗贼剑术已到何种程度?”   黄承师神色忽然一动,目中精光陡射,凝注在冉亦斌脸上,缓缓问道:“冉兄这话,莫非有嫁祸黄承师之意?”   乾坤手笑道:“黄老哥真是大多心了,正因您是剑术大名家,咱们何妨评度一下那贼人的功力。”   黄承师神色一弛,佛然道:“黄某这点艺业,怎敢妄评优劣。”   高翔见他们提到剑术,忽然心中一动,趁机接口道:“东方老前辈和西门老前辈也都是剑术名家,大家如能集思广益,忖度贼人功力,惮作今后防患,未始不是亡羊补牢的善策呢。”   阴阳双剑神情一片冷漠,东方子瑜冷冷一笑,道:“以盛当家一流身手,一照面之下,便伤中要害,这等功力,明眼人一见就知,何须再作忖度。”   高翔紧接着又问道:“东方老前辈是说,那凶手武功已达出神人化的境界了?”   东方子瑜点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   高翔毫不放松,脱口直入道:“难道会比老前辈更高?”   东方子瑜霍然变色,双目逼视高翔,片刻后,突然纵声大笑道:“高贤侄,你太看得起老夫了,凭咱们阴阳双剑这点微薄之技,纵使双剑联手,百招之内,也胜不了盛当家一双铁掌。”   高翔口中唯唯,心里却暗道:“你何必客气,假如多了一具能发强光的东西,情形恐怕就不一样了吧?”   这一夜,在议论纷坛中度过,转眼天色大亮,史雄飞连夜令人从开封买来棺木,暂时将旋风掌尸体盛殓。   高翔回到房中,急急取出那面银制小牌,和阿媛反复审视,只见那牌形呈椭圆,上有环扣,附在一条细链上,正面搂着一支火炬图形,反面却有两行小字,写着:“火字第十二号。”   阿媛轻呼道:“原来是天火教的匪徒。”   高翔诧异道:“你怎知是天火教?”   阿媛道:“离家的时候,老爷子曾说过,天火教是新近崛起的邪道帮会,徒众专在黑夜出手做案,要我多留意,这牌上刻着火字第十二号,不是天火教是什么?”   高翔沉吟道:“但是,照盛大哥说来,那酒肆主人却不在黑夜活动,倒是昨夜暗算盛大哥的凶手,反而有些相近。”   阿媛道:“且别管它,咱们收着这面银牌,将来也许有用得着它的时候,翔哥哥,你看那暗算盛大哥的凶手,果然是庄外潜进来的外贼吗?”   高翔急忙摇手示意,低声道:“据我看,凶手必已混人庄中,只是苦无证据,无从着手。”   “你疑心是谁?”   “最可疑的,自然是阴阳双剑。”   阿媛却摇摇头道:“依我看,那位少庄主是真正可疑的人。”   高翔正色道:“媛妹,你千万不可因一件事的不满,就疑心生暗鬼,金家庄侠名卓著,久受武林推崇,史世兄也是堂堂正正的少年英雄,怎会做出这种事。”   阿媛耸耸肩道:“也许是我疑心病太重了,但你也别太掉以轻心,须知表面正直的人,不一定不做坏事。”   高翔笑道:“如此说来,连你和我都有嫌疑了,昨夜盛大哥正和我们谈话,突然遇伏惨死,咱们怀疑别人,谁知道别人是不正疑心是我们下的毒手。”   阿媛听了这话,一时竟无言可答。   高翔笑容忽敛,唱然叹道:“总之,这事越演越奇,一时实难揣测真相,强敌隐伏暗处,随时都可能向我们下手,今后应当格外谨慎些才好。”   阿媛点点头道:“那么,咱们还是早些离开这儿吧。”   高翔剑眉一轩,毅然道:“不,疑凶既已呼之欲出,纵冒万险,也不能畏避。”   正说着,房门外有人轻扣门环,娇声道:“高公子、杨姑娘,咱们小姐特嘱婢子来请二位共进晨餐。”   高翔迅疾收了银牌,轻拍阿媛香肩,低声道:“忍耐些,奸徒虽然狡诈,咱们不信就斗不过他……”   两人相视一笑,欣然并肩踱出了房门。   仍是昨日那间敞厅,婢女们在正中安设了一席精致果点,金凤仪松挽云鬓,洁白的衫裙外加上了一袭碧绿色披肩,绿白相映,越发衬托得清雅脱俗,凤仪万千。   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正独坐在椅上皱眉沉思,一见高翔和阿媛,连忙含笑起身肃客,神态言谈,又比昨天亲切自然了几分。   席间,谈起昨夜变故,金凤仪骇然道:“庄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那些贼人未免也大胆大了,盛前辈丧生金家庄,连我爹爹也难辞其咎,今日爹爹回来,看史师兄怎样向他老人家交待。”   高翔叹道:“变生时腋,这也难怪史兄。”   “高世兄,高世兄。”   正说着,史雄飞一边嚷着一边疾步而人,道:“家师已经回庄,现在前厅和黄老前辈等计议,请世兄和杨姑娘前厅相见。”   金凤仪欣然起身道:“我也跟高世兄一块儿去。”   史雄飞神色惶恐地道:“家师恶闻昨夜变故,十分震怒,高兄务必在家师面前,为小弟美言几句。”   高翔爽然颔首道:“这是自然。”   一行人穿跨回廊,才到前厅门外,远已听得玉笔神君金阳钟苍劲激动的声音道:“武林祸患连迭,青城三老先遭毒手,现在盛当家更丧生金某人宅中,恶徒嚣张,已令人忍无可忍,不论诸兄之意如何,我姓金的舍了这条老命,也要跟那些胆大包天的魔患子们周旋周旋……”   高翔听了这些话,大受感动,才转入厅门,便含泪跪倒,颤声叫道:“金伯父……”下面的话,竟嘎咽不能出口。   金阳钟快步迎上前来,双手持起高翔、脸上也是一片悲痛,道:“好孩子,路上多辛苦了?”   高翔凄然道:“侄儿不肖,既无能尽教尊亲,又无力护全灵枢,千里投奔伯父,想不到又替庄中引来不测之灾。”   金阳钟一手掩住他的嘴,正包道:“孩子,怎么说出这种傻话来,这是武林隐忧,令尊等人只因盛誉过隆,才致首蒙共害。如今就算撇开令尊和我的交情,站在武林一份子的立场,也不容我金阳钟袖手,你安心在这儿休养几日,一切伯父替你作主。”   他目光一瞬,这才发现高翔身后的阿媛,颔首问道:“这一位大约就是金刀杨大侠的千金了?”   高翔替阿媛引见,金阳钟执着阿媛双手,连声称赞不已,慈祥关顾之情,甚至犹较对亲生女儿金凤仪更有过之。   老少一番阔叙,重新归坐,金阳钟果然问起昨夜惨变经过,少不得又狠狠责备了史雄飞一顿,高翔为了替史雄飞开脱责任,连那姓陈的矮子之事,也隐而未提。   这天夜里,金阳钟特意将高翔留在自己书房歇宿,夜宴散后,仆妇侍女尽都遣去,金阳钟掩闭书斋,这才凝容对高翔说道:“好孩子,你爹生前为人,老夫久所深知,论理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敌人,竟然死于暗算,此事实令人想象不到,不知你心中可有值得怀疑的线索没有?”   高翔便把自己从石穴偷生开始,及至奉命前往星宿海送讯,一直说到赶返青城,惊闻惨变这些经过,除了空棺假灵的事,因有神丐符登的叮嘱,没有提起,其余都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金阳钟听罢,沉思半晌,道:“如此说来,你爹早在命你前往星宿海时,已知自己正在危难之中,但他素与老夫交厚,竟未给老夫带个信来,足见他当时实存侥幸之心,因此才遭人暗算的了?”   高翔点头道:“看起来实是如此。”   金阳钟长叹一声,道:“朋友相交,贵在患难与共,你爹爹这样做,益令老夫愧憾,不知他临终之前,曾有什么遗言?”   高翔想了想道:“听老仆高升说,他老人家负伤返庄,曾浩叹说过‘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感慨话。”   金阳钟神色一动,道:“唔,这句话大有缘故,莫非那暗算他的人,竟是他平素所深知的好朋友?咱们不妨就从这一点再作探讨,必可猜测出一些端倪。”   他又捻须沉吟了好半晌,忽然问道:“冷面阎罗谷元亮,昔日为黑道巨魁,近年虽未现身江湖,但他的传人金刀杨淦夫妇,仍常在江湖中行走,你是怎样和他女儿结识的呢?”   高翔坦然道:“那是因为小侄在噶峰负伤,误至杨家,承杨姑娘救了小侄。”   金阳钟颔首又道:“你也见到过谷元亮吗?”   高翔点点头。   金阳钟紧接着又问道:“他有没有对你提起过一件很多年以前的旧事?”   高翔惊道:“伯父是指当年他与我爹爹结识经过?”   金阳钟道:“此事除了你爹爹少数知己,外界甚少人知道,论理说,你爹爹当年虽然伤他双目,却是一番苦心冀图顽石点头,他应该明白这不是恶意。”   高翔越加骇然,脱口道:“什么?谷元亮双目是伤在我爹爹手中?”金阳钟诧讶道:“你不知道?”   高翔急急道:“小侄只知他是被仇家所困,双目重伤,后来我爹爹救了他,劝他改邪归正,从此他才隐居康川边境,未出江湖。”   金阳钟叹息道:“孩子,这是你爹爹为保有他名声的一番德意。试想,冷面阎罗号称黑道第一高手,除了你爹爹谁能伤得了他?”   高翔激动地道:“金伯伯,请您把经过告诉侄儿详尽一些,好吗?”   金阳钟颔首浩叹,说道:“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你爹又身遭惨死,说出来也不要紧了。那一次,你爹爹和两位师兄,因事出关,路经皋兰,巧遇谷元亮大闹崆峒,一夜之间,连杀崆峒道士二百余人,青城三老既然遇见这件事,自不能袖手。于是,在五泉岭下,三老联手,跟谷元亮展开一场恶战。   “以三老功力来说,合战谷元亮一人,应该是稳操胜券的,孰料三老都是心胸开阔的侠义之人,总不愿施展杀手伤他性命,但谷元亮却亡命力拼,五百招以后,险些被他突围走脱。   “你桑师伯迫不得已,只好用他一向不轻出手的牛毛飞针打瞎了谷无亮双眼才算将他制服。你柳师怕一怒之下,便想当场毁了谷元亮,还是你爹爹一念仁慈,苦口婆心,才留了他一条命。当时谷元亮也曾指天为誓,从此洗心革面,不再为害江湖,二十年来,他倒是未曾破誓,不知这一次怎会与你巧遇。”   高翔听罢,脑中纷乱,几乎无法自抑,怔了好一会儿,才呐呐问道:“伯父怎会得悉此事的经过呢?”   金阳钟道:“那时候,老夫适从敦煌归来,在嘉峪关下与青城三老不期而遇,亲耳听你爹爹说起这场恶战经过。当时老夫还怪你爹爹太过心软,既有此良机,正该杀了谷元亮,替武林除一大害,你爹爹笑着说道:除恶虽亦为善,何故渡脱恶人,易祸为福,你我志在消洱杀劫,如果以杀止杀,岂不有失侠义本色。’事后并一再叮嘱,勿将此事喧腾武林,冀使谷元亮能顾全颜面,放下屠刀。”   高翔木然良久,喃喃自语道:“难怪他一口咬定那杀害桑、柳两位师伯的白衣蒙面人,就是爹爹,难怪他故意疗好我的外伤,又暗令金刀杨涂追踪前来,打伤我内腑。难怪阿媛早料到青城已有变故,千方百计要跟我同行,原来这些都是有意安排的诡计……”   他心里把前后事故反复对照,譬如阿媛跟踪自己到青城山庄,以及高升诡橘的行动,藤篮藏人,竹排人水……这些巧合,甚至空棺假灵,神丐符登放火烧庄,竹林外的神秘失踪,连同那封关怀倾注的书信,互相对证,几乎无一不是事先布置好的圈套,自己竟眼睁睁落在他们的摆布之中。   他越想越怒,霍地站起身来,便欲夺门而出。   金阳钟一探手将他拦住,沉声间道:“你要干什么?”   高翔愤愤道:“侄儿要去问问她,我爹爹一番苦心成全他,他为什么反而恩将仇报?”   金阳钟正色说道:“孩子,事虽如此,你也不可冲动,何况,这些仅是老夫臆测,或许真相并非这样。”   高翔毅然道:“金伯伯,不必犹豫了,可疑的地方大多大多,爹爹一念仁慈,换来杀身之祸,这仇恨,侄儿要向姓谷的加倍讨回来。”   金阳钟掌心微一用力,仍旧按他坐回椅上,肃容道:“处大事最忌浮躁,老夫只因诧异姓杨的女娃跟你同行的缘故,才提起这些往事,并非确定谷元亮便是杀害你父亲的人,在尚无确证之前,绝不可仅凭意气用事。再说,那女娃儿年纪甚轻,相貌也不似奸诈之人,也许连她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你怎么能遵而加暴于她?”   高翔痛苦地垂下头去,喃喃道:“唉,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金阳钟沉声道:“冷静。你现在唯一应该做到的,就是绝对的冷静,此事既有老夫替你做主,明天一早,老夫自会分派能手明查暗访,务必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过……”   他语气一转,又道:“那杨家女娃儿,一路紧跟着你,今后你应该特别留意她一些,不妨暗中试探,看看她居心何在。”   高翔脱口道:“侄儿永远不要再跟她一起了。”   金阳钟淡淡一笑,道:“那也不必如此决裂,须知此事假如真是谷无亮所为,你这般做法,岂不加速他害你的决心?”   高翔道:“他既然害死了爹爹和两位师伯,迟早也会害死我的。”   金阳钟严肃地摇摇头,道:“此时速下断语,尚嫌言之过早,你好好记住老夫的话,事无佐证切忌妄动,尤其不可显露痕迹,否则,徒增困扰,或许更带来意想不到的恶果。”   他又极力安慰了高翔一番,才回房安息,高翔却和衣躺在床上,眼睁睁过了一夜,何曾片刻人梦。   这一夜,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环境的可怕,似乎每一个他所认识的人,个个都可能变成杀父仇人。举目世上,滚滚红尘,竟无一个可值信赖的人,甚至连神丐符登在灵堂对他说的那番话,也觉得疑窦丛生,信念摇动。   假如金阳钟揣测的不错,神丐符登、高升和阿媛,极可能都已伉崔一气,串通了来欺骗他,如果如此,所谓九天云龙尚在人世的话,自然也是暂时安安他的心罢了。   要不然,神丐符登怎会故意放走高升?阿媛又怎会习得腹语术?那封信上,又怎会对父亲的下落只字不提?   这样看起来,父亲只怕早遭了毒手,他们假称尚在人世,不过是怕他急于报父仇,做出激烈的事来。   但是,神丐符登如果存心在愚弄他,为什么又传他腹语术和瑜伽锁喉大法?为什么又授他八节珊瑚权杖,使他能调动穷家帮弟子?他们大可以一剑杀了他,或者一掌劈死了他,这些作为又有什么用心呢?   可怜高翔纵然聪明绝代,终嫌涉世未深,被这些扑朔迷离的因因果果颠倒痴迷,思绪纷歧,无所适从。   转眼间,窗外已泛起一片鱼肚色,漫漫长夜,竟在膝陇迷惘中俏悄逝去。   他无心再睡,轻轻爬起来,推门而出,沿着回廊,急步向前面客室奔去。   才转过厅侧花园,瞥见一条人影,正在瞒微曙色中来回踱着显得焦急不安,忧心忡忡的样子。   高翔霍然止步,从心里重重哼了一声,原来那人正是阿媛。   阿媛循声仰头,一见高翔,顿时欣慰地展颜一笑,疾步迎上前来,低问道:“翔哥哥,你没有事吗?昨天夜里,直叫我整整担了一夜心事。”   高翔从鼻孔中里冷嗤了一声,道:“奇怪,我睡我的觉,要你担什么心事。”   阿媛一怔,又笑道:“我总觉得这儿诡橘可疑得很,昨天庄主又要你搬到书房去住,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高翔冷冷道:“谁可疑?谁安了什么心?自己心里应该明白。”   阿媛被他一顿顶撞,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半晌,才道:“翔哥哥,你是怎么啦?一大早讲话就这样冲人,谁给你气受了么?”   高翔嘿嘿冷笑道:“除了那种不识好歹,恩将仇报的人,谁会给我气受?”   阿媛疾退一大步,瞪着一双眼睛,怒道:“谁不识好歹?谁又恩将仇报了?你说话要说得明白些。”   高翔跟珠一翻,沉声道:“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难道你真的听不懂?”   阿媛明眸一阵转,硬生生将两滴泪水忍了回去,愤然道:“我明白了,—你是喜欢金府千金,嫌我在这儿碍眼,你要是不顺眼,我立刻走。”   高翔怒目叱道:“走不走是你自己的事,彼此清白,你不要信口胡说,诬谤他人。”   阿媛气得一跺莲足,泪珠终于扑簌簌滚落下来,一拧纤腰,扭头向园外狂奔而去。   高翔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月牙门后,木然未予拦阻,但心中却不免又泛起一抹悔意,暗中呢哺道:“你虽然救过我,但是,谁叫你是冷面阎罗的传人?让你恨我吧,反正咱们仇深似海,终难免有这一天。”   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也滚落两行热泪。   正在这时候,金凤仪贴身婢女春兰忽然匆匆奔了进来,惶惑地问道:“高公子,怎么一回事?杨姑娘突然哭着出庄走了?”   高翔人侧身假作理衣,悄然拂去泪痕,强笑说道:“她另有要事,由她去吧。”   春兰茫然道:“怎么行?婢子得赶快去禀告老庄主和小姐……”   高翔忽然拦阻她道:“慢一些,姐姐去见到庄主和小姐时,顺便也代我转致谢意,庄中二日,多承厚待,我……我也不再面辞了。”   春兰大惊道:“公子,你也要走了么?”   高翔强忍酸楚,点点头道:“血仇未报,无心久留,让姐姐转致庄主,父仇未可假手他人,关顾之情,容当后谢……”   话未说完,迅疾奔进客房,取了自己的包裹、筝囊,展步如飞,一口气奔出了金家庄庄门。   春兰呆呆怔立在花园中,一时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事态严重,慌忙拔足冲人后院,一路脚不沾地,掠登绣楼,人还未到楼口,便气急败坏娇呼道:“小姐,小姐,不好了,高公子走了……”   呼喊之声荡漾楼际,一轮红日,正缓缓爬上远处山头。   高翔真的走了吗?没有。   他料想自己不辞而别,必然会引起金家庄一阵惊乱,玉笔神君雄霸一方,只要一声吩咐,快马疾追,不出五十里,定会轻易地追上他,他虽然不想逃避什么,但一股倔强的傲气,却坚持着使他不愿再回到庄里去。   所以,奔出庄门,越过木桥,他一侧身形,舍弃了直达开封府城官道,将自己先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林子里。   不多久,果闻蹄声震耳,史雄飞亲率四名锦衣大汉,一阵风似地掠过林子,急急向开封追了下去,尘土漫扬,映着旭日,泛出淡淡的金灰色。   高翔怅立在林中,目睹五骑去远,突然无限感伤地发出一声长叹,刹那间,既侮又恨,百感交集。   回忆竹排重逢,双辔北行,一路上,阿媛对他是那么体贴温顺,柔情千种,再想想刚才绝袂离去时的悲伤,他这样做,的确是太过份了。就如玉笔神君所说,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冷面阎罗跟爹爹之间那段恩怨,就予叱责讥讽,岂不是大无情了些?最起码,他也应该照金阳钟的叮嘱暂时隐忍,先查明冷面阎罗伤眼看原因,再作取舍的打算。   不过,事已如此,他并不企求阿媛的谅解,他只是恨自己的命运,恨自己为什么遇上这种恩仇难辨,敌我难分的窝囊事,石穴独居十八年,对这个纷歧诡橘的世界,他实在了解得大少了。   嗟叹一阵,正要举步,突然,身后有人低声叫道:“高少侠!”   高翔骇然一惊,急忙旋身,只见密林中缓步走出一个人,白面长髯,一袭黑衫,背负长剑,竟是黄山擎天神剑黄承师。   这位誉满武林的一代宗师会在林中出现,颇使高翔惊讶莫名,连忙抱拳道:“前辈也在这儿?”   黄承师似是早在林子里,含笑弟视高翔,颔首道:“老夫向有晨起散步的习惯,这片林子既静又密,正是漫步消闲的好地方。”   语声微顿,扫了高翔肩后革囊一眼,诧问道:“怎么?少侠携带行囊、包裹,难道要离开金家庄了?”   高翔愧然垂首,道:“晚辈父仇在身,难作久留。”   黄承师晤了一声,又问道:“那么,杨姑娘呢?”   高翔惶恐答道:“她……她另外有事,已经先走了。”   黄承师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不是老夫琐嘴,少侠满肩血仇,自应先以父仇为念,那儿女之情,总该视为次要,少年男女同行同上,虽可砒硕互勉,究竟容易分心旁骛。”   他见高翔垂首无语,又微笑问道:“少侠仓促就道,难道对仇家踪迹,已经有什么线索了么?”   高翔轻叹道:“不瞒老前辈说,晚辈正感茫无依从,正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才对。”   黄承师淡淡一笑,道:“好徒虽然狡诈,想必总不致毫无破绽痕迹可循,少侠业已智珠在握,怎么倒感无从着手呢?”   高翔诧道:“智珠在握,晚辈不明白老前辈的意思……”   黄承师笑道:“老夫说的,就是少侠身边那块银牌。”   “银牌?”   高翔猛然大吃一惊,不禁脱口问道:“老前辈你……你怎么知道银牌的事?”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八章 屋瓦上的君子     黄承师昂首望大,缓缓说道:“老夫卧室恰在少侠右邻,前天夜里,盛世充的话,老夫已经无意中听见了。”   这解释,高翔如何肯信?   他一扫黄承师身上黑衫和肩后长剑,不由的机拎怜从心底打了个寒唉,一错步,慌忙摘下筝囊,怒目喝道:“原来是你杀了他?”   黄承师神情漠然,冷笑道:“老夫若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何须出手暗袭?”   高翔扯开囊口,嗡然一声,拔出铁筝,沉声道:“你还想狡赖?凶手不是你,你为什么要窃听我们的谈话?盛大哥被害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现身援救?”   他自从踏出后山石穴,这是第一次亮出铁筝,十八年来,虽未习练过铁筝招法,但一股激愤之情,却使他浑忘了利害情失,也忘了黄承师号称“擎天神剑”,名望武功,都不在他父亲九天云龙之下。   铁筝出翼,音弦震荡,低嗡之声,夹着一缕劲风,已向黄承师拦腰扫了过去。   黄承师肚腹微吸,脚跟半寸未动,上半身已向后疾移尺许,高翔一筝扫到,堪堪贴着他衣摆掠过,竟分毫也没有伤到他。   高翔一出手便扑了空,怒吼一声,健腕一错一带,硕大的铁筝,登时半途顿止,变扫作砸,搂头又至,竟然快得无与伦比。   黄承师脸色微变,右手大袖猛然拂出,一抬左腿,横跨了一大步,叱道:“住手!”   铁筝被他一拂之力震歪少诗,重重砸在地上,“蓬”然一声暴响,只砸得落叶横飞,尘土四溅。   高翔双手向怀里一收,第三次抡起铁筝,低吼道:“老贼,你还有什么话说?”   黄承师冷冷笑道:“在你自负聪明,也不仔细想一想,老夫若是杀害盛世充的凶手,今天会向你不打自招吗?”   高翔道:“谁知道你另有什么阴谋诡计!”   黄承师气得摇摇头道:“蠢物!蠢物,当时老夫如果现身出手,事情一旦揭穿,今天你怎能平安出得金家庄!你不问皂白,但凭一己愚愤行事,今后随时都难逃毒手,九天云龙一代大侠,竟生出你这种愚不可及的儿子,当真令人扼腕浩叹!”   高翔被他一顿骂,反而怔怔地忘了动手,许久,才喝问,道:“你且说说看,当时为什么不敢现身?”   黄承师道:“实对你说吧!老夫隐身窗后,已从那人出剑手法,认出他的身份,有所顾忌,才忍而未出。”   高翔倒退一大步,厉声道:“他是谁?”   黄承师显得无比凝重,缓缓道:“那人虚伪奸诈,一派正气,老夫纵然说出来,只怕你也不会相信。”   高翔冷笑道:“只要言之成理,为什么不信!是谁?你尽管说!”   黄承师点了点头,这才一字一顿说道:“他就是少庄主史雄飞!”   高翔骇然一震,不觉又倒退了一步,失声道:“怎么,会是他?”   接着,恍然冷笑又道:“金家庄是武林中堂堂正派的一方雄主,老庄主和我爹爹又属知交,史雄飞是他老人家一手调教的嫡传弟子,怎会做出这种卑劣的事来?他若要杀害盛大哥,什么地方不好下手,偏偏选在自己庄内,难道是怕人不知道是他干的么?”   黄承师道:“不怪你不信,当时连老夫也不肯相信,但事属亲目所见,焉能虚假?”   高翔冷笑道:“我记得那人是用一副黑纱掩住面目,你从那里看出他是谁来?”   黄承师道:“盛世充在你房中谈话的时候,老夫已发现他潜近窗下窃听,后来你们迫上屋顶,那人早已闪身躲在园角暗影中。当时他或许并无伤人的意图,只怪盛世充恰巧扑向他藏身之处,老夫亲见他闪射强光,拔剑出鞘,手法迅捷矫健,分明是金阳钟不传秘学‘追风剑法’。”   高翔越发冷笑道:“既是金家秘学,你又怎么认得出来?”   黄承师正色道:“老夫精研剑术几垂五十年,岂能辨认不出剑招门派出处?”   高翔又道:“他出手之时,发射强光迷人双目,盛大哥连闪避尚且不及,你倒能看得清清楚楚?”   黄承师道:“一出有心,一出无意,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高翔怒道:“你既然是有心人,当时怎不出声阻止,却在事后编谎言。告诉你,我不信!”   黄承师冷冷说道:“老夫若告诉你,前天夜晚,金阳钟实际已经回到庄中,只怕你更是不肯相信了!”   高翔骇然一跳,道:“什么?你说金伯父前天夜晚已经回庄,却到昨天上午才能跟我们见面?”   黄承师道:“一点也不错,而且,他返庄之时,犹在盛世充被害以前,单人独骑从庄后一条隐密小道悄然而人,迎接他的只有一个史雄飞,师徒二人,曾在庄后密谈了许久……”   “难道又是你亲眼看见?”   “正是老夫亲目所视。”   “嘿!”   高翔怒极反笑,嗤道:“居然越说越玄了,依你这般说来,盛大哥虽系死在史雄飞手中,简直就是金伯父在幕后指使的了?”   黄承师脸色凝重,接口道:“正有此可能。”   高翔冷笑道:“你只知编织别人的故事,竟忘了替自己也谎造一篇,难道你专程到开封府来,就是为了窥人隐私,制造谎言?”   黄承师咱叹道:“老夫言出挚诚,信与不信,自难勉强。但你身边那面银牌,乃是极为紧要之物,幸则藉此查出父仇端倪,不幸则招来飞祸,老夫言尽于此,是福是祸,全在你自处。”   说罢,拂袖便欲离去。   高翔疾摆铁筝,沉声喝道:“话未说明,就想抽身一走吗?”   黄承师晒然道:“老夫闯荡天下,还没听说谁能拦得住。”一抖大袖,身形已冲天拔起。   高翔大喝一声,抡动铁筝,凌空猛扫,身侧几棵小树,应手俱断。   那黄承师轻笑声中,大袖挥起,双掌迎胸一封,筝掌相触,“嗡”地一声闷响。   只见他身形疾翻,脚下微微在一棵大树树干上一借力,竟从高翔头顶上四尺高处飞掠而过,一连几闪,便隐人层层密林中不见了。   高翔一怔之下,突然心头闪过一个念头:“这身法怎会和噶峰上那白衣蒙面人有些相像?”   心念微动,扭头便追,但那片林子既浓又密,一口气迫了将近百余丈,触目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林,那里还有黄承师的人影。   高翔心知无法追上,黯然停了下来,脑海中,不期又生出许多疑团来:“黑衣,长剑,临去身法……黄承师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启人怀疑。但是,他若就是杀害桑、柳两位师怕和旋风掌盛世充的凶手,为什么故意在林中现身,告诉自己这番嫁祸东吴的鬼话?   他口口声声指责金阳钟和史雄飞涉嫌甚重,这固然可以解释是存心挑拨高家和金府的感情,欲使自己步人歧途,然而,他一连几次提到那面银牌,目的又何在呢?   假如说他杀害盛世充是为了那面银牌,得手之后,却并没有将牌夺走,现在,分明知道银牌在我的身上,竟然也毫无出手强夺的意思,他为了银牌杀害盛世充,却告诫我要谨慎保管,这道理简直大令人不解了。   高翔虽自负聪明,苦思良久,仍然想不出原因安在?再细细回味黄承师所说的一番话,则金阳钟和史雄飞的确难脱罪嫌,如果真如黄承师所说,金阳钟夜间已经返庄,却等到第二天才跟众人见面,这份嫌疑,就更重了。   这些错综复杂的演变,仿佛每一个人都难脱嫌疑,却又好像都不可能是自己要寻的仇人,他真正陷入了迷茫的罗网中。   折腾许久,天已近午,高翔穿林而行,绕过金家庄,午牌初刻,抵达庄后,略一注目,果然看见一条婉蜒曲折的隐蔽小径,可以直达后庄一扇侧门。   他小心翼翼地审查着小径,果然发现小径上有两行清晰的蹄印,蹄端方向,的确指向后庄;而且,那蹄印显然是一二日内新留下的痕迹。   这样看来,黄承师的话竟是真的?   他不禁痛苦地摇摇头,把纷杂的思绪整理出一个大概:最初涉嫌显著的,只是阴阳双剑,接着,阿媛又提出史雄飞,昨夜书房一夕深谈,加上一个冷面阎罗谷元亮,甚至神丐符登和行动诡秘的高升也卷人嫌疑,如今更多了擎天神剑黄承师以及玉笔神君金阳钟。前后已有七八人之多,而这些人,不是侠名远播的武林大侠,便是父亲生前知友故交,遵然之间,扑朔迷离,都变成了阴残狠毒的凶手,这是多么可笑而又可怕的怪事了。   他遥望巍峨宏大的金家庄院,再加顾身后,颇生茫然之感,长叹一声,颓废地坐在林边一块大石上,双手支颜,默默地沉思,沉思……   正想着,忽然瞥见远处有白影一晃。   高翔目光锐利,一仰头,已看见金家庄后那扇侧门已悄然开启,门中轻轻闪出两骑骏马,马上一白一绿,似是两个年轻少女。   他连忙转身躲进林中,凝目望去,那两骑已风驰电奔循小径疾驰而来。   待他看清马上那两个少女面庞,不觉暗吃一惊,你道是谁?原来竟是金凤仪和婢女春兰呢!   两骑快马奔腾如飞,转瞬间已从林边掠过,高翔藏身林中,清清楚楚看见金凤仪一身劲装,神色一片凝重,春兰仍是那身翠丝衫裙,肩插长剑,鞍前还系着一只沉重的包裹。   那春兰一面扬鞭催马,频频回顾,眼神显得有些慌乱,健马怒奔,不多久,便远远消失在旷野草丛之中。   高翔看得暗暗纳罕,突然心念一动,忖道:“要查明真相,全在她们主仆二人身上。”当下一伏腰,竟展开高家独步武林的“龙翔九天”绝世轻功,遥遥跟踪前面快马追去。   高翔自习“瑜伽锁喉大法”,一口真气能闭逾半个时辰,要是全力疾追,不难紧蹑奔马,但一则此时正当白昼,二则又须随时隐蔽身形,速度不敢太快,十余里之后,远远望见金凤仪和春兰双双进入一处小镇,于是也放缓脚步,蹑踪而人。   那镇集不大,总共只有两条大街,但因地处开封东行要冲,街上也有酒楼客店,市面倒很热闹。   高翔自从踏过镇街,一路掩掩藏藏,不多一会,便发现金凤仪的两骑骏马,拴在一家客店门前。   他料定金凤仪不会在店中停留太久,便驻足街角,远远观望。   果然,不到顿饭工夫,店外驰来一辆窗帘低垂的马车,马车才停,店里已缓步踱出两个儒衫少年。   那两人一白一青,红唇皓齿,手里摇着招扇,虽然故作姿态装成男人模样,但高翔一眼就看出正是金凤仪和春兰。   金凤仪步出店门,秀眸连转,向左右瞧了瞧,黛眉微皱,低头先钻进马车中,春兰连忙招手,一名店伙匆匆把包裹塞进车厢,春兰也疾闪登车,顷刻间,蹄声得得,向东而去。   高翔大感诧异,等到马车去远,才从街角缓步跨进店门,取出一锭纹银,向柜台上一放,含笑道:“掌柜的,有好马没有?烦你代购一匹,在下急需赶路。”   那掌柜一抬头,眼中一亮,咧嘴笑道:“公子,真是太巧了,刚刚有两位姑……不!两位公子换马雇车,正好留下两骑好马,就在店门口,公子你随意选一匹就行了。”   高翔也不多说,在两匹骏马中挑了一匹,扳鞍跨上,正待上路,身后突然有人娇声唤道:“高公子,怎么连坐也不坐一会,就要走了吗?”   高翔回头,心头登时向下一沉……   那声音,娇脆低沉,带着一份难以形容的磁性,高翔这闻之下,一颗心向下疾落,回头一望,门槛前斜倚着一身青绸劲装,胭体炯娜,赫然正是魔女朱凤娟。   朱凤娟俏跟含愁,面上虽有笑意,显然笑得颇有几分勉强,一双俏中带媚的眸子,不停在高翔身上滚来滚去,那神情,似有无限哀怨,无从倾诉。   高翔怔了半响,只得尴尬笑着招呼道:“朱姑娘也在这儿……嘿!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朱凤娟嫣然道:“公子匆匆来,匆匆去,难道有什么急事?”   高翔忙点头道:“在下正有件急事,朱姑娘咱们再见了了!”话未完,一抖丝绥,催马欲走。   但马蹄未动,朱凤娟的纤纤玉手,已经迅若闪电般搭住了马僵,低笑道:“能不能委屈公子暂留片刻?有句要紧话,想问问你!”   高翔迟疑道:“这……”   朱凤娟笑道:“这什么?光天化日,难道会有人吃掉你不成?此地人多说话不便,姐姐的房间就在后院,你要是不怕,咱们何不到房中一谈?”   高翔明知无法脱身,索性爽然道:“在下俯仰大地,无愧于心,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在下急于赶路,并无大多时间,希望姑娘不是又向在下述说故事就行了。”扳鞍落马,顺手把僵绳递给了店伙。   朱凤娟眨眨眼睛,并未多言,径自将高翔领进客店后院一间幽静的卧房。   踏进房中,触鼻一阵淡淡幽香,房中陈设虽是店里的东西,但锦被厚褥,满室温融,那气氛却和破庙情景依稀有些相似。   高翔暗中警惕,私运“瑜伽锁喉大法”,呼吸速缓,尽量不肯多吸那散布的香味,然后星目微转,咽然笑问道:“怎么不见那位老婆婆?”   朱凤娟轻将房门下键,微笑道:“她有事离店去了,午刻以前,不会回来,公子请在床上随便坐。”   高翔耸耸肩道:“不必了,咱们就站着谈一会,我还有事急需赶路呢!”一面说着,一面却忍不住拿眼角偷望床下,心忖道:“不知下面已经有几具尸体了?”   朱凤娟见他不肯就坐,也未勉强,自己在床沿坐了下来,沉吟片刻,仰面问道:“你大约已经听过不少关于我们的闲话了吧?”   高翔笑道:“姑娘以为那些都是闲话?”   朱凤娟轻叹一声,喃喃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也不必再瞒你了,不错,从前所说全是假话,我既不是骆希平的弃妇,她也不是独眼鬼母,她姓颜,名素娥,就是十年前凶名卓著的‘飞天夜叉婆’,现在名列‘天魔三怪’之一……”高翔脱口问道:“怎么叫做三怪?”   朱凤娟道:“妖妇、鬼枢、夜叉婆,颜素娥就是三怪中的‘夜叉婆’,此外,还有‘天摩四钗’,天摩教中除了教主,便轮到三怪四钗了……”   高翔连忙又问道:“那四钗又是谁呢?”   朱凤娟摇摇头,道:“这个,恕我不能再说了,现今教中三怪四钗正奉命散入江湖修习‘六无大法’,她们还要混下去,我若告诉了你,岂非断了她们生机。”   高翔听得一身冷汗,道:“这么说,你也是四钗之一了?”   朱凤娟毫不否认,爽然点了点头。   高翔又道:“你们要修习的‘六无大法’,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凤娟脸上微微一红,叹息一声,幽幽道:“所谓‘六无’,乃是教中至高武功的名称,修习的人,除了由教主传授基本功夫,最重要的,必须自寻阴功,采集六六三十六名童身练武少年人的精髓……”   高翔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喝道:“原来你们救我性命,果然是为了行此卑鄙无耻的事,似你这种贱人,竟还有脸跟我说话?”   朱凤娟默默无语,颊上却淌落两行委曲的泪水。   高翔骂道:“你还知道哭?似你这种荡妇淫娃!下流胚子!本该一剑杀了你为武林除善,但念你曾对我有过疗伤之恩,这一次饶了你,下次再被我遇见,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一顿辱骂,气犹未息,拂袖便欲离去。   朱凤娟突然头身挡住房门,含泪道:“求你让我把话说完再走好么?”   高翔哼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朱凤娟抹一抹泪水,凄然道:“公子责骂,都是实情,我也不想辩解,但是,我朱凤娟虽然淫贱下流,自问对公子却从无一丝一毫恶意……”   高翔冷笑道:“你在炖鸡的铜锅中暗下淫药,难道也不是恶意?”   朱凤娟垂首道:“那是飞天夜叉婆的主意,我自从初识高公子,便未存陷害之心,曾经极力反对颜素娥下手,可惜事情中途被人捣乱,使我一番苦心,竟无表白的机会。”   高翔嗤道:“依你的意思,我还该加谢你才对了?”   朱凤娟仰起泪脸,哀声道:“高公子,我知道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承你叫过我一声姐姐,咱们总算有缘,你们侠义中人,自然体会不出魔教门下的痛苦,如今长话短说,我只求你一件事。公子,你能不能念在一面之缘,赐予一个苦命女子援手呢?”   高翔道:“如果你是想摆脱魔教,重新做人,我自然尽力帮助你。”   朱凤娟长叹一声,道:“一人魔教,终生不拔,洗心革面之事,只好等待来世了,今日我与公子坦诚相诉,只求你能赐还那面‘魔帐’,朱凤娟永世难忘恩……”说着,泪水又籁籁而下。   高翔诧道:“什么‘魔帐’?我不懂!”   朱凤娟道:“那是我们仓惶退走,有一幅白绸方巾,留在房中枕头下,那东西公子留存毫无用处,但对我却甚于性命,公子,求求你,把那东西赐还给我吧!”  -高翔越觉讶诧道:“我并没有见到什么绸巾,那巾上有什么重要东西吗?”   朱凤娟脸上一阵红,低声道:“白绸魔中,是教中修习‘六无大法’时应用之物,中上绘有二十八个男女交欢的图形,教中弟子每摄一人精髓,便增图形一幅。我熬受千辛万苦,仅差八人便可功行圆满,一旦失去,不仅前功尽弃,如被教主得悉,更要遭五马分尸的苦刑……”   高翔惊然惊道:“你告诉我这些教中隐秘,竟是想换回那件淫脏的东西?”   朱凤娟流着泪道:“公子,求你体谅我有不得已的苦衷,高抬贵手,赐予成全……”   话犹未完,高翔已佛然而怒,咋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存心要继续去为非作恶,别说我根本没有见到那东西,即使见到,早巳毁去,岂会留在身边!”   朱凤娟大惊失声道:“公子,你若毁了魔帐,便是陷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高翔扬眉说:“告诉你,我没有见到那东西,你还纠缠则甚?”一振衣袖疾指了过去,脚下轻迈,便欲夺门而去。   朱凤娟双掌一合,掌沿微翻,化开一指之力,颤声道:“公子,你知道那东西被谁拿去了吗?”   高翔怒目叱道:“谁会知道你的东西!再不让路,别怪在下不会从前疗伤的情份了!”   朱凤娟泪水纷坠,咬咬牙,道:“公子,我道出教中隐秘,苦苦哀求,只为公子一派正气,不愿翻脸加害,难道你连这点情份也不顾念;竟狠心要逼我走上死路?”   高翔喝道:“我已经说过多少遍,没有见到你的东西,你还想怎么样?”   朱凤娟一抬手臂,握住剑柄,眼中热泪,却噗噗而落,长剑拔出了一半,又颤声求告道:“公子!求求你,求求你可怜一个陷身泥沼无以自拔的女人,不要逼我动手,我不愿意动手,我只想求你怜悯……”   高翔一翻腕臂,摘下筝囊,冷冷道:“动手又怎样?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正说着,前面店堂中突然传来叮叮长拐点地声响,向后院而来。   朱凤娟刹时脸色变得一片苍白,纤手一送,长剑复又插回鞘中,颤声道:“不好了,飞天夜叉婆回来了!”高翔也暗吃一惊,但兀自镇静道:“回来又怎样?大不了你们可以联手同上,在下并不怕……”   朱凤娟急忙沉声道:“公子,襟声!飞天夜叉婆武功不弱,而且生性残忍,你快到窗外躲一躲,但千万不要轻易离开,那老婆子耳目最灵,一旦被她发觉,万难逃出十里以外。”   高翔傲然道:“我为什么要怕她?”   朱凤娟惶急道:“这不是怕与不怕,公子年轻,武功怎及她深厚,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   话声未落,廊下已传来飞天夜叉婆沙哑地架柒笑声,叫道:“风丫头,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高翔闻声一震,这才感觉情况严重,他虽然不肯服输,但自问不是飞天夜叉婆的敌手,何况,来的还不仅老婆子一人,朱凤娟说得不错,好汉不吃眼前亏,真要挺硬落在那老婆子手中,求死不能,实在有些犯不上。   心念正转,朱凤娟又低声催促道:“公子!求你快些吧!被她发觉,连我也难脱干系呢!”   高翔顺风使舵,遂也不再充狠,推开窗根,闪身而出,朱凤娟仅将窗房半掩,刚拨开门扣,飞天夜叉婆和一个红衣女子已当门而立。   那红衣女子年约二十上下,一张粉脸,白里透红,直似吹弹得破,风目上烧,媚中带俏,一双秋波轮转闪烁,就像会说话似的,体态丰盈,配上一身红衣,直如一团旺盛的烈火。   朱凤娟惊叫道:“呀!靳妹妹,是你?”   红衣女子咯咯一阵娇笑,张手抱住朱凤娟香肩,小嘴一厥,“啧”地在她头上重重亲了一下,道:“好姐姐,真叫人想死了,要不是今天遇上颜婆婆,咱们姐妹真要交臂错过了呢!”   朱凤娟连忙招呼她进房坐下,那红衣女子一双俏眼尽在房里溜来溜去,神秘地笑着问道:“姐姐,刚才好像你在房中跟谁说话嘛,是不是姐夫?怎不请出来给妹子介绍一下呢?”   朱凤娟笑骂道:“贫嘴!该打!姐姐烦死了,你还拿人寻开心!”   她口里说着,眼角偷窥飞天夜叉婆,见她正神色凝重,缓步走向窗前,假作观望院中景色,实则正侧耳倾听,访查附近动静。   朱凤娟骇然失惊,暗付:“果然被这老婆子发现可疑之处了,高公子若未去远,呼吸之声,难免不被她听出来,这……怎么办……?”   她先前叮嘱高翔切勿远离,此时又恨不得他已经离开了后院,那样纵被飞天夜叉婆发觉,光天化日,究竟还可以藉词搪塞掩蔽。   心念疾转,忙抢步上前,道:“婆婆怎么不歇一会?,来!让我把窗子关起来吧!”   飞大夜叉婆举拐一拦道:“不用了,咱们谈话,正该打开窗子,以防有人潜近窥听。”   说着,拐头一探,“叮”地一声,竟将窗根推开。   但窗外空荡荡只是一片冷冷清清院落,未见到任何人影。   飞天夜叉婆凝神倾听了片刻,丝毫不闻左近有什么呼吸之声,脸色稍雾,这才转身坐在橱边一张竹椅上。   朱凤娟只当高翔已走,暗暗吐了一口气,举手理发,抹去额头间冷汗。   那红衣女子拉住朱凤娟双手,关切地间道:“姐姐,听说你的魔帐弄丢了,可有这回事?”   朱凤娟点点头,道:“不瞒你说,这都怪姐姐一时大意,如今遍寻不见,我正跟颜婆婆商议,万不得已,只好亲向教主领罚,甘愿受那五马分尸的惨刑了……”   红衣女子慌忙掩住她的嘴,低声道:“快不要说这种话,你我情同骨肉,凡事都可商议,所以今天我遇见颜婆婆,径自赶了来相见,事已至此,总得设法掩蔽弥补,我这儿天幸已经摄足三十六幅图形,说不得只好先分给你一些,咱们变个法儿,另造一幅魔帐……”   朱凤娟骇然道:“这如何使得,教主公赐魔帐,每幅皆有铃记图印,这是能够假造的吗?”   红衣女子道:“事非得已,也只有冒险试试了,反正这件事只有咱们三人知道,颜婆婆也提着干系,只要咱们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朱凤娟沉吟片刻,摇头道:“这是我一个人的罪过,不必连累你们,何况你摄足三十六人,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分给了我,你又怎么办?”   红衣女子正色说:“姐姐,你还不知道,教主前日颂下飞鸽传书,召集三怪四钗一月后会聚洞庭君山,听说是为了武林中发生巨变,凡是‘六无大法’功行未满的,都限令赶修,即使不能凑足,咱们再一同哀求教主,教中正当用人之际,想来总不致真将咱们都施以分尸惨刑的。”   朱凤娟愕然道:“武林中有何巨变?靳妹妹,你,倒是说得详细些!”   红衣女子笑道:“在你也在江湖中走动了大半年,难道役听人说起,天火教势力逐渐扩大,正道武林中人,十之八九,已被天火教挟制,许多一方之雄,都忍辱吞声,按时到‘雪山古堡’领取续命药丸。自从青城三老死讯传出,武林震撼,据说天火教近期就将正式开山立派,统一武林了。”   朱凤娟惊问道:“这与咱们天魔教又有什么关系?”   红衣女子咽笑道:“我的傻姐姐怎会没有关系,教主下令三怪四钗分散江湖,修习六无大法,为了什么?眼看武林至尊宝座,咱们教主那能让兔崽子先抢了甜头去呢?”   话才说完窗外檐屋上,忽然“嚓”地一声轻响!   飞天夜叉婆独眼一亮,人从竹椅上跳了起来……。   原来高翔闪身退出窗外,欲走已经来不及了,当飞天夜叉婆推窗查看的时候,迫得凌空倒翻,伏卧在檐前滴水瓦上,全仗“瑜伽锁喉大法”,使呼吸沉寂低缓,才算未被飞天夜叉婆查觉。   他倒伏瓦面上,把房中言语听得一句不漏,先前二女谈到魔帐,尚未留意,及至听到“雪山古堡”四个字,才惊然而惊,脑念飞转忖道:“‘天火教’!‘雪山古堡’!对了,这一定就是爹爹被逼求药的神秘古堡了,想不到无意中竟然得此机遇,有了地点,不怕查不出凶手。”   突然而来的消息,使他兴奋得浑身热血沸腾,若非由于飞天夜叉婆,真想冲进房里去,拉住二女问个详细。   自从星宿海归来,这是他第一次得到查缉凶手的线索,竟是来自淫贱无耻的天魔教魔女之口,假如在平时,纵是亲耳听见,他未必便肯相信。   他伏在瓦面,心潮澎湃,手中已渗出冷汗,忍不住轻轻从瓦沿探出头来,想看看那“靳妹妹”是何模样?那知手上用力略重,“嚓”地声轻响,瓦片竟压裂了一片。   高翔大吃一惊,慌忙一挺腰,霍地凌空跃起,足尖轻点,纵身直向另一栋屋瓦上掠去。   身形才起,只听房中飞大夜叉婆已语声叱道:“房顶上什么人?还不给老娘滚下来!”   高翔迅若脱兔左足才沾屋面,一侧身飘落在一条长廊上,恰好落足之处有一排客房,他也顾不得房中有人无人,匆匆拉开一间房门,便闪身而入。   这间客房原也是店房之一,房中窗帘低垂,阴沉沉没有一丝光亮,靠壁有一张小床,一只小几,床上被褥隆起,一个人正面壁而卧。   高翔目光一扫,反手将房门拴住,同时隔室扬指,先闭住床上那人穴道,以免他惊叫声张露了痕迹。   房门刚刚下栓,走廊上已响起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只听飞天夜叉婆粗哑的声音道:“仔细搜搜这些房间,我亲眼看见那家伙掠过屋脊,落身下来,谅他绝未去远。”   高翔俏悄退去筝囊,屏息静气而待,皆因这间客房甚小,仅有的一门一窗,都面向长廊,除非夜叉婆不开门搜索,只要房门一开,就免不了一场拼死血战。   左首第一间房门已被打开,飞天夜叉婆亲自搜查,未见人影,紧接着又用拐杖砸开了第二间房间。   这房间就在高翔隔壁,房中有个老色鬼,正搂着姑娘在“休息”,忽见闯进一个老大婆,火气上冲,脱口骂了两句,竟吃夜叉婆一顿拐杖,连男的带女的尽都砸成稀烂。   第三间,就是高翔藏身的一间了。   飞天夜叉婆正值盛怒,抡拐便想砸门,却被朱凤娟拦住,道:“婆婆,光天化日,您已经闹出人命,还不快走!”   夜叉婆怪笑道:“人命便怎的,抓不到那小子,老娘要把这店里的人全杀光,看看谁敢拦阻!”   朱凤娟不悦道:“您不怕闹事,尽管闹去,反正有教主替您撑腰,咱们都犯不上担这份风险,靳妹妹,咱们走!”   那红衣女子咯咯笑道:“你们真是前世冤家,偏偏教主竟会派你们一路,别吵了,妹妹来做个和事佬,咱们只打开这一间看看,要是没有人,,立刻就走,也犯不上留着打人命官司。”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震断门栓,推开了房门,螃首一探,向房内望了一眼……   房门开处,高翔无处可避,四目相触,那红衣女子微微一怔,高翔已迅疾扬起了铁筝……。   但他铁筝尚未砸落,那红衣女子却一缩头,随手带上房门,笑道:“果然是间空房,连鬼影也没有,婆婆,别生气快走吧!”   脚步声越过走廊,转瞬便已去远了。   高翔举着铁筝,一时如坠五里雾中,暗想那红衣女子分明已看见了我,为什么故作未见,掩门而去呢?这真是令人猜测不透的怪事了。   他怔怔呆了好半晌,始终想不出其中原因,算计时间,飞天夜叉婆应该已经远去了,于是收拾筝囊,扬手拍开了床上那人穴道。   那人穴道一解,忽然抽抽咽咽哭泣了起来。   高翔倒被他哭声吓了一跳,沉声道:“朋友,事非得已,但在下自信出手甚轻,莫非伤了你吗?”   那人越发哭得肩头耸动,但却不肯回答。   高翔大感诧异,轻轻走到床边,低声又道:“朋友不必难过了,承你这间卧房避难,在下衷心感激,要是伤了你,或者你有什么困难,只要我力量所及……”   话声至此,倏忽而止,原来他目光下注,突然发现床前放着一双小巧剑靴,同时,床头壁上,挂着两柄绣驾双刀。   是她?   高翔心关猛震,慌忙退后了一步,喃喃道:“你是……你是阿媛?”   那人身躯一阵颤抖,双手紧紧抓住被角,头也不肯回,凄声叫道:“走开!走开!不许碰我……”   高翔细辨声音,果然正是阿媛,长叹一声,问道:“阿媛,你怎会孤零零住在这间小客店里?”   阿媛嘶声叫道:“不要管我,谁也不管我,谁也不要管我,我天生下来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嘤嘤嘤嘤!”   她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头秀发散乱地披落在枕上,语声中,挟着阵阵浓烈的酒气。   高翔因进来时心慌意乱,未暇细看房中情形,现在移目四顾,才发现床前东倒西歪着七八支酒瓶,枕褥之间,一片狼藉,尽是呕吐的脏物。   他立刻领悟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不期泛起无限愧作,黯然又叹了一口气,道:“阿媛,我知道自己太过份了,但是,唉!如果你是我,你又能怎样呢?”   阿媛哭声忽止,停了一会,缓缓撑起身来,掠了掠乱发,冷冷道:“你是谁?你在跟谁说话?”  .高翔心头一酸,垂头叫道:“阿媛!”   “呸!”她霍地扭头,重重呻了一口,怒声道:“谁是你的阿媛,这名字也是你该叫的?滚!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探手从地上抓起半瓶酒,仰头直灌了下去。   高翔连忙一把夺下她的酒瓶,急促道:“你……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   阿媛双手乱抓,抢不到酒瓶,泪水忽又夺眶而出,用力捶打床榻,撕扯着被褥,放声又大哭起来:“我不要见你,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你,你是个冷面寡情的东西,是个不知好歹的笨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了你……”   高翔默默承受着,任她哭够了,骂够了,才从壁上代她摘下双刀,柔声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隔室两条人命,转眼就要喧嚷起来。阿媛,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让我向你慢慢解释,好吗?”   阿媛挣扎着跳起身来,劈手夺过双刀,叫道:“我不想听什么解释,你再不走,别怪我要用刀砍你了?”   高翔凄然笑道:“假如你愿意,那就砍我两刀消消气吧!”   阿媛银牙一错,举起双刀,连鞘猛劈了过来,刀鞘正砍在筝囊上,“呛”地一声响,满室嗡鸣不绝。   高翔笑道:“好了吧!砍了一刀,总该消口气了?”   阿媛抢臂掼了双刀,纠住高翔跺足道:“不行!你太坏,一刀太便宜了你!”   高翔道:“那么,你还要怎样才肯消气呢?”   阿媛拖住他手臂,凑在嘴边,道:“你得给我用力咬一口才行!”   高翔笑道:“好吧!就让你咬两口,总行了吧?…   阿媛果然张口在他右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高翔笑着又伸过左臂,道:“古人有啮臂之盟,来!这边也拜托咬一下。”   一句话,逗得阿媛“噗哧”笑出声来,用手一推,骂道:“初看你很老实,现在越变越油腔滑调了,讨厌!”   高翔踉跄向后倒退,一跤跌坐地上,两眼一翻,顿时僵卧昏了过去,阿媛大吃一惊,急忙奔了过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高翔睁开眼来,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想求你快些穿上鞋子,咱们好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阿媛一低头,见自己一时心慌,竟连鞋子也没穿,颊上一阵红,哗了一口,这才匆匆穿上剑靴,又从屋角拾回双刀。   两人同到店门,高翔顺便又买下春兰那匹马给阿媛代步,双骑并辔,疾驰向东离开了镇街。   途中,高翔才把金阳钟和擎天神剑黄承师先后谈话,以及自己追蹑金凤仪主仆,遭遇朱凤娟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阿媛听了,神色凝重,沉吟不语,好半晌,才问道:“现在你准备往哪儿去呢?”   高翔道:“刚才听朱凤娟跟一个红衣女子谈话,曾提到‘雪山古堡’取药的事,我想那古堡,八成就是爹取药的同一处地方,只要找到那地方,便不愁查不出天火教的来龙去脉了。”   阿媛又沉吟半晌,才道:“据我知道的,所谓雪山,共有两处,一在滇境蛮荒,另一个却在祁连山附近,当通天河上源,两地相距何止千里,你只知‘雪山’,究竟要先去那儿呢?”   高翔想了一下,毅然道:“既有两处,哪里近些,就先去哪里。”   阿媛却摇摇头道:“假如这样瞎闯,何异大海捞针,依我说,咱们还是继续跟踪金凤仪,我总觉得金家庄太可疑……”   她话到一半,倏忽中止,耸耸肩笑道:“不过,如今你连我爷爷都起了疑心,我还是不参予意见为妙,随便你先去何处,我想暂时跟你分手。”   高翔惊问道:“你要到那里去?”   阿媛苦笑道:“我对爷爷和你父亲当年恩怨,也不甚了了,趁你寻找雪山古堡这段时间,准备赶回去问问他老人家,到底他的眼睛是被天火教害的?还是伤在青城三老手中?”   高翔愧然道:“这么说,你还在生我的气了。”   阿媛正色道:“不!不是生气的事,既然关系你父仇,一日不查明白,我也一日不能安心。翔哥哥,我虽然不会讲话,对你的事,我自信毫无欺诈私心,但是上一辈人的事,却很难说了。”   高翔大受感动,勒住坐马,道:“我相信谷老前辈就是,阿媛,你还是和我一块儿走吧!”   阿媛凄然道:“仅只相信,终嫌脆弱,我想帮助你寻找父仇凶手,必先澄清自己的立场,否则猜忌一生,反而破坏了初衷,你不要难过,只当在客店中没有遇见我不就得了吗?”   高翔垂头道:“唉!事到如今,连我自己也不知谁才是真正可疑的人,这件事变得太复杂了。”   阿媛道:“难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勇气去排除万难,翔哥哥,你满肩血仇,任重道远,应该挺起胸来,承受艰难,堂堂男儿,岂能被一个难字压倒。”   高翔心弦一震,毅然仰起头来,笑道:“对!说得对!我在比你年长,竟没有你想得这么透彻!”   阿媛含泪而笑,道:“女孩子心思总比较缜密些,但是,她们的感情却太脆弱了。”   两人并辔又行了里许,来到一处三岔路口,阿媛泪光涝漠,勒住马道:“翔哥哥,多珍重!”   高翔蓦她一惊,扬目四望,依依不舍道:“阿媛,不能再同行一段路吗?”   阿媛惨然笑道:“再行千里,总须一别,翔哥哥怎么又放不开了?”   高翔长叹一声,拉住她的手道:“那么,咱们何时再见呢?”   阿媛道:“你不是说一月之后,天魔四钗都要会集洞庭君山吗?咱们就以一月为期,下月今天,在岳阳楼见面。”   高翔黯然点点头,又问道:“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来?”   阿媛含泪颔首,道:“即使问出爷爷真与青城三老有仇,我也会如期赶到的。”   高翔鼻尖一酸,泪水险些夺眶而出,连忙侧开脸去,喃喃道:“不!不会的,不会的……”   阿媛拨马向南,才行了十余丈,忽又扬鞭奔回,取出墨玉令牌,道:“翔哥哥,这个你留在身边,一旦有事时,可以任意调派天下黑道高手,也许会对你有些帮助。”   高翔摇摇头道:“不用了,你单身独骑回去,途中或许用得着它,还是你留着吧!”   阿媛不悦道:“我暂时借给你,等到一个月之后,见面再还给我,难道你也不肯?”   高翔无奈,只得接过令牌,低头反复凝视,只觉牌上余温尚存,而蹄声却渐去渐渺,再抬头时,阿媛已去得只剩下一团豌豆般大的影子。   忍了许久的眼泪,这时再也矜持不住,纷纷沿腮滚落在衣襟上。   泪眼朦胧,阿媛终于消失在远处地平线后,回忆两度奇遇,结伴北行,以及金府生波,反目绝袂,直到客店卖醉,三次重逢,其间经过,好似一场绮丽而诡异的幻梦。他怅望云天,想起阿媛的一声一笑,时而娇憨洒脱,刁蛮伶俐,有如顽童,使人倍增怜爱,时而语重心长,义正词严,令人不敢违拗……这些,这些,都是那么令人难以淡忘。   痴立不知多久,才黯然渭叹一声,勒马走近一株大树下一指在树干上刻了五个大字:   “江湖奇女子!”   字书才毕,突然有人嗤了一声,道:“哟!一个黄毛丫头也配称江湖奇女子,像咱们这种人,又该叫什么女子呀!”   高翔闻声陡地一惊,圈马疾退丈许,一仰头,却见那大树枝叶覆盖下,露出一双鲜红色绣花鞋,正一晃一荡,悠悠不止。   他一挺腰闪落马背,沉声喝问道:“树上是什么人?”   一个娇媚轻优的声音咯咯笑道:“是你的救命姐姐,怎么?就不认识了吗?”   随着语声莲足一扬,轻飘飘落下一朵红云,俏生生立在三尺之外。   高翔眼中一亮,敢情正是那跟朱凤娟姐妹相称的红衣女子。   这红衣女子既然在此现身,飞天夜叉婆和朱凤娟也极可能就在附近,高翔蓦生警觉,忙从肩后摘下筝囊,眼神疾扫,向四周瞥视。   那红衣女子见他戒备之状,忍不住掩口吃笑道:“怕什么呀!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朱姐姐她们早走远啦!”   高翔松了一口气,但不知她突然现身是何居心?仍然横筝当胸,问道:“姑娘藏身树顶,意欲何为?”   红衣女子一双眸子骨碌碌转了几转,娇笑道:“咦!这话问得好怪,我在店里救你性命,你不谢我,倒怪我不该藏在树上?”   接着,又瞟了树干上字迹一眼,道:“刚才你们在那儿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叫谁见了也会脸红,人家在不躲在树上,那该有多难为情,你说对不对?”   高翔俊脸一阵热,抱拳道:“店中承蒙姑娘掩饰,在下深致谢意,就此告辞。”一带丝缰,便欲上马。   “慢着!”   那红衣女子柳眉一竖,身若飘风拦住去路,笑道:“说得好轻巧呀!‘深致谢意’!我问你,这个谢意怎么‘致’法?”   看她神情,妩媚加几分轻挑,似怒似嗅,令人不禁为之怦然心动!   高翔本是重情义的人,回想客店中若非她代为掩饰,至少难免一场血战,是否能摆脱飞天夜叉婆,殊成疑问,此女虽属魔教中人,毕竟对自己有恩无仇。   何况,“雪山古堡”的所在,也只有她才知道……于是整衣长揖,道:“多承姑娘盛情,在下拜谢——”   那红衣女子螃首连摇,笑道:“不希罕,救命大恩,作个揖就算了么?”   高翔道;“姑娘要在下如何相谢呢?”   红衣女子抿嘴而笑,道;“瞧,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尽说笨话,你跟凤娟姐姐躲在房中做了些什么?只要照样对我来一遍,就算是谢过我了高翔正色道:“在下与朱姑娘不期而遇,言谈片刻,并无不可告人之事,姑娘请别乱想!”   红衣女子咯咯娇笑道:“既无不可告人之事,孤男寡女,为什么大白天要拴上房门?”   高翔薄怒道:“信与不信,在下自是无法勉强……”   红衣女子接口道:“你只知道凤娟姐姐好,我靳莫愁哪点又不如她了?即使天魔四钗,论年纪,谈人品,较武功,我靳莫愁自信也不弱于她们,你要是不相信,将来不妨比比看。”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冷着脸道:“姑娘确是绝冠群芳,但可惜在下尚有要事,无暇评断,这就告辞了。”   说完,一拧身上了马背,丝疆一抖,斜刺里冲驰而去。   那靳莫愁双手叉腰,并不拦阻,只冷冷笑道:“横小子,我看你能走多远!”   果然,高翔纵马才奔出数尺,坐下骏马突然四蹄乱挣,惨嘶连声,片刻问就已气绝而死。   再检视马尸,竟然浑身无伤,不禁大感骇诧。   靳莫愁掩口咯咯娇笑道:“如何?告诉你不相信,普天之下,能从我靳莫愁手中脱身逃走的人,屈指也数不出几位来。”   高翔心念电转,明知这妖女必有惊人之术,俯身探手,从马鞍上一把抓起包裹,连头也不回,一鹤冲天疾升而起,施展“龙翔九天”家传绝技,迈步已奔出数丈。   官道之旁,有一片矮矮的桑林,此时正值冬未春初,枝头嫩绿的桑叶才发出青芽,高翔为求脱身,脚下微侧,急急窜进了桑林中。   他在林子里低头疾行,约莫过发了半盏热茶时间,偌大一片林子已奔抵尽头,方自长长嘘了一口气,突然眼前红影轻闪,那靳莫愁竟含笑斜倚在林边,歪着头问道:“好兄弟,现在才来呀?”   高翔不由心头一沉,无可奈何顿住了脚步,冷冷道:“你这般无理地纠缠,究竟要怎样?”   靳莫愁咯咯笑道:“咱们交个朋友,有什么不好,你干嘛掉头就跑呢!来来来!好兄弟,乖乖跟姐姐回去,自有你意想不到的好处!”   她娇笑盈盈,款款移步上前,伸出玉葱般手指,便拉扯高翔衣襟。   高翔错身倒跨一步,横掌当胸,叱道:“请你放尊重些,再不让路,别怪我要不客气了!”   靳莫愁那会把这些吓唬人的话放在心上,笑意盈盈伸过手来,道:“不客气敢情是要打我?也好!姐姐喜欢你,就让你打两下也愿意。”   高翔见她直逼近前,忍无可忍,一横心,双目一闭,霍地翻掌穿胸拍出。   掌势起处,那靳莫愁竟然不避不让,胸脯一挺,反向掌上迎了过来。   高翔倏觉掌心接触到一座软绵绵的小山,心头一惊,功力才发出一半,赶紧撤掌跃退,再睁开眼来,却见靳莫愁含着得意的笑容,立在三尺以外,而自己的掌心,竟突觉火辣辣的的痛。   低头看时,整只右手,顷刻间已红肿了一倍,一缕血线般红线,正循脉络向肘部迅速地蔓延着。   他骇然大震,慌忙自行点闭了右时穴道,怒目切齿骂道:“好!好!你竟敢用毒……”   靳莫愁耸耸香肩,意态倏然道:“谁说我对你用了毒,这是你自己找上来的,难道凤娟姐姐没有告诉你,天魔四钗中,毒蝶靳莫愁那件红衣裳是碰不得的吗?”   随后肋下取出一幅红色绸中,在胸前衣襟上拂了一拂,迎风向高翔一抖,笑道:“好兄弟,乖一些,跟姐姐走吧!”   绸中扬起,一缕异香扑鼻,高翔忙要闭住呼吸,已然不及,脑中一阵晕眩,推金山倒玉柱般地栽倒地上。   靳莫愁扭着腰肢移步上前,素手连扬,先拍了他胸络三处要穴,然后轻舒粉臂,将他抱了起来,反身沿桑林向北而去。   高翔自胸络三穴受制,鼻中已闻不到靳莫愁身上那股异香,被她抱持而行,身子紧挨着那件红衣,也觉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脑中闷塞,浑身无法动弹,满肚子气愤无从渲泄出来。   靳莫愁身法轻灵,奔行约有顿饭光景,来到一府荒凉的小土岗上,岗后茂林掩蔽,有一栋简陋的茅屋,此外四野空寂,不见人烟。   她掠登土岗,却不直接去那茅屋,竟循着林子,悄然奔到屋后山岩下一间隐密的地窖前。   北方居民,房舍附近大多设有地窖,作为蓄藏食物度过寒冬之用,有些地窖深达数丈,窖中存放冰砖,往往经年不化,也有些较浅的,仅作堆放杂物的地方,阴暗潮湿,成了鼠蛇匿居之地。   靳莫愁推开地窖门,飘身而下,这间地窖却意外地干燥,窖中既无杂物,也无食粮,空空荡荡,只在靠壁角落里,放着一堆麦稻梗,草堆上侧卧着一个身着青衣的人。   她轻轻拗开高翔的牙齿,塞给他一粒黄色药丸,也将他安置在草堆上,俏笑道:“好兄弟,暂时委屈你一会。这不是我靳莫愁暗起私心,一则你的手上剩毒尚未去尽,二则颜婆子跟你有仇,你的行踪,还不能让她知道,三则凤娟姐姐和我私交不恶,当然不能让她知道咱们三人同盖一床被子。好兄弟,你说是不是?”   说着,吃吃而笑,凑过樱唇,在高翔面颊上“喷”地香了一下,附耳又道:“不过,你尽管放心,我的六五之数早巳齐全了,姐姐我是喜欢你的人品胆识,绝没有害你的恶意!这儿还有一位同伴,你们不妨闲聊解闷,只是声音别太大了。”   高翔怒在心头,无奈穴道被制,欲抗不能,只得咬牙忍受,默然不响。   靳莫愁先闭住他后颈和腰间穴道,然后才替他解开时间及胸络三穴,匆匆掩上窖门,径自去了。窖中一片漆黑,阴寒之气极重,那粒药九人口即化,不多一会,右掌红肿的痛便渐渐消失,高翔运聚目力,设法想看那另一位同难者的面目,谁知颈部僵硬如死,竟丝毫也不能转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默运“瑜伽锁喉大法”,欲图冲开闭穴,一连数次,终于失败了。   正无计可施,忽听草堆后那人轻声唤道:“喂!是高公子吗?”   高翔骇然一惊,拼命想扭过头去,无奈颈项不能转动,终难如愿,忙沉声问道:“朋友是谁?怎知在下姓氏?”   身后那人轻叹一声,道:“婢子果然没有看错,公子,想不到吧!我是春兰。”   “春兰?”   高翔脑中轰地雷鸣,失声道:“你……怎会也被她捉来了?”   春兰低声道:“谁知道呢!也许那贱人看走了眼,把婢子也当作公子一样的少年哥儿了,唉!想起来真会把人气死……”   高翔急问道:“你不是跟小姐一起的么,小姐呢?难道她也——”   “高小姐没有落在她手里。今天一早,小姐知道你不辞而去,一急之下,便和婢子从后庄私自追了下来,为了路上方便,才换了男装,舍马乘车,沿途疾赶。据小姐猜测,公子突然离去,必定不会走官道去开封,那知咱们直追过兴隆镇,还没觅到公子行踪,心里又犹豫起来,婢子停车正向附近农家询问公子去向,想不到竟中了那贱人的暗毒,被她弄到这儿来!”   高翔静静地听着,心头直如压了一块大石,春兰才说完,忙又急问道:“如此说,你失手被擒,小姐并不知道,她孤零零一个人,万一遇上坏人,那却如何是好呢?”   春兰却安慰他道:”这个不需公子担心,咱们小姐虽然极少离开金家庄,一身武功不是等闲之辈能及的,她只是不喜欢练武罢了,论身手,只怕不会比公子差!”   高翔惦记起懋功大白居楼前旧事,总觉得放心不下,叹道:“唉!这都怪我不好,她一向安处深闺,不识江湖险恶,纤纤弱质,要是有丝毫闪失,罪孽都在我高翔身上了……”   春兰道:“公子如此懊恼,于事何补,咱们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等着那贱人来摆布?”   高翔道:“你和我穴道都被制住,连头颈都不能转动,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春兰沉吟片刻,道:“一个人固然无计可施,但咱们有两个人,未必不能互相解开穴道。”   高翔忙道:“你有什么办法,快说出来咱们试一试!”   春兰迟疑地道:“方法虽有一个,只是有些不便……”   高翔急道:“只要能脱身,有什么便与不便,你快说吧!”   春兰默然良久,才怯生生道:“既然如此,婢子就放肆说了,咱们金府有一种功夫,叫做‘九转逆穴渡气法’,功能渡气合烽破穴疗伤,行功之时,血气逆转,可以转动身体穴道位置,只是……只是……”   高翔正听得入神,催促道:“只是什么?你快说下去!”   春兰长长吐了一口气,吹气如兰,恰好飘拂在高翔后头颈,使他有一种酥痒的感觉。   高翔原是绝顶聪明,顿时领悟了春兰话语吞吐的原因,心头一震。颤声问道:“那九转逆穴渡气法,要怎样施为才行呢?”   春兰幽幽叹道:“唉!婢子还是不说的好,这方法纵然可行,以婢子身份,对公子却是大大的不敬……”   高翔沉默良久,也叹道:“你不说我也可以臆测得出,既称‘渡气’,想必总须二人口相接,互引内力,对吗?”   春兰静不作声,虽然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高翔渭然道:“为了脱困,彼此心地光明,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如今我连颈部都无法转动,又怎能……”   春兰低促道:“婢子就在公子身后,可以鼓气先吹开公子后颈的穴道……”   高翔惊问道:“吹气解穴,不是易事,你自信能办得到吗?”   “婢子愿勉力一试。”   “好吧!你就试试看——”   高翔松散功力,闭目而待,耳中只听得春兰呼吸低沉,喘息频频,正艰困吃力的运聚真气。   他目虽未见,却不难想象一个穴道被制的人,要想提聚真气,一定是十分困难的,闭穴不通,气血必然受阻,即使能勉强聚住一口真气,是否就能吹开自己的穴道……   谁知意念未已,突听身后“噗”地一声,登时一缕微热香气,激射过来,不歪不斜,正击中脑后“天殷”穴!   猛然间,脑中“丝”声清鸣,颈部穴道顿解,一颗头已能左右转动。   他霍地扭过头去,惊呼道:“啊!想不到你的功力竟这么深厚!”   这是由衷之言,因为“吹气打穴”之法,全赖本身修为,当世许多武林高手,尚且无力施展,而春兰,只不过是金凤仪身边一个贴身侍女。   但这些才出口一半,又被他自己噎了回去。   原来当他刚扭过头来,两片灼热而颤抖的樱唇,已经堵住了他未尽之言。   刹那间,一股无形热流,从这一边,流到了另一边……   地窖阴暗,不见微光。尽管他们心中都但纯得有如一张白纸,但本能的感受,却又是那么奇特!那么玄妙……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九章 春兰护剑     夕阳如火,染红了西山。   灿烂的暮色中,一辆马车,缓缓驰近山岗下,驾车的是个肤色黝黑的中年壮汉,短衣竹笠,高高挽起袖口,一望而知是个性情老实本份的农夫。   山岗下有片茂密的林子,遥遥与半里外桑林相对,林中杂草丛生,车却直驶入林叶深处,将整个车身都掩蔽在草丛中,驾车的壮汉才低声叫道:“公子,到了!”   马车门俏然打开,一个混身白衣的俊美少年轻轻跨了出来,轻轻分开树枝,凝神向山岗上眺望了一阵,神色一片沉重,缓声问道:“你说的,就是岗上那间茅屋?”   驾车壮汉点点头道:“小的猜想就是那儿,那茅屋本来是王老爹一家住的,王家二流子常到镇上祟米卖物,近数个月来,再没见到过二流子。小的有时打岗下经过,有好几次倒看见一位模样妖饶的姑娘,带着少年男人到茅屋中去,那女的行态不正,不像是个好人,公子的朋友无端走失,只怕也是被她带到岗上去寻欢乐去啦!”   白衣少年俊脸微微一红,笑道:“那女人既不是本地人,行踪又可疑,你们怎就没有人到茅屋里查看一下?”   壮汉憨笑道:“这是小的背地里对公于说起罢了,村子里的人,那个肯信?大伙儿都说小的见到狐仙,还不许小的对人乱讲哩!”   白衣少年嫣然一笑,顺手取了一锭纹银,递给驾车的壮汉,然后正色说道:“村里的人说得很对,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好好回去,不许把我来这儿的事,胡乱对人言讲,知道了吗?”   那汉子接过银子,既惊又喜,呐呐问道:“公子不用小的等候着,再接您回去?”   白衣少年道:“不用了,我自己也会驾车。”   壮汉又道:“公子要独个儿上山去,不怕被狐仙迷住?”   白衣少年“嗤”地笑道:“我是特来访仙的,怎会害怕?好啦!你快些回去吧,记住不要多嘴。”   那壮汉捧着银子,诺诺连声退出林外,半信半疑而去。   白衣少年挺立林间,直等到那壮汉去远,才轻轻叹息一声,探手从车厢中取一柄金穗长剑,系在肩后,绕出密林,迈步登上上岗。   他毫未掩蔽身形,昂然迎着落日余晖,向岗上大步而行,每一举步不多不少恰好八尺,不但身法轻灵,而且步履稳健,飘逸洒脱,竟似毫未用力一般。   土岗本不甚高,片刻间,已到了茅屋门前。   白衣少年凤目轻转,见屋门虚掩,房后更有炊烟,心里在暗暗冷笑,提聚一口真气,散布全身,相距尚在一丈以外,便举措遥扣门扉:“笃!笃!笃!”一连三声。   茅屋中有人娇声问道:“谁呀!”   白衣少年沉声应道:“是我,一个路过借宿的人。”   茅屋门“呀”地打开,红影一闪,毒蝶靳莫愁已经当门而立。   四目相触,彼此都微微一怔。   白衣少年心中暗惊,道:“好一个妖媚的丫头,难怪乡亲们要疑仙了。”   毒蝶靳莫愁却眸子一连数转,悄悄噎下一口馋涎,嫣然笑道:“公子从何处来?是单身一个人吗?”   白衣少年拱手道:“在下从徐州府来,欲往开封寻亲,途中错过宿头,眼看天色将晚,岗上遥现炊烟,故而冒昧叫了一声,不知姑娘可容在下借宿一宿么?”   毒蝶靳莫愁一双媚眼,只顾在他身上转来转去,至于他说了些什么,根本一句也没听见,急急接口道:“公子快请进来,有话到屋里再说。”   白衣少年淡淡一笑,正要举步进门,靳莫愁突然又将他拦住,笑道:“不!公子略等一会,这事我作不了主,还得先问问婆婆和嫂嫂,咱们家男人都出了门不在家,只有几个妇道人家,公子年少,又是个男的,大意不得。”   白衣少年含笑点首,道:“这是正理,如有未便,小可也不敢勉强。”   靳莫愁匆匆掩上大门,拧身人屋,正房之中,原来坐着飞天夜叉婆和魔女朱凤娟。   她未语先笑,低声道:“姐姐,你的运气来了,天上掉下来的艳福,你说拿什么谢我呢?”   朱凤娟忙问缘故,三人商议一阵,俱都大喜,飞天夜又婆笑道:“守着两只馋猫,偏会有活鲤鱼送上门来,似这般好运,再有一月,凤丫头六无之数真可以凑全了。”   靳莫愁道:“姐姐,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一位实在太俊,叫妹妹也瞧着心动,咱们好姐妹,头彩给了姐姐,却不能一个独吞,总得让做妹子的也得些甜头,才能用他祭炼六无魔掌。”   朱凤娟一口答应,道:“就这么办,你快去请他进来,让姐姐也看看俊到什么样程度呀!”   妖女们在屋中低声计划,那白衣少年潜运“天通耳”,早已一字不漏听在耳中,但却佯装不知,负手闲立而待。   毒蝶靳莫愁打开门扉,盈盈笑道:“我婆婆说啦!男女有别,本不该接待公子,念在出外人艰苦,公子若不嫌弃,就请进屋里来吧!”   白衣少年芜尔一笑,一面称谢,一面随靳莫愁走进茅屋,目光微瞬,早瞥见那独眼老婆子面目狰狞,拐杖沉重,武功分明已臻上乘,另一个艳丽少妇,两只水汪汪媚眼,神光凝而不乱,显然也非庸手。   他暗度形势,茅屋中三个妖女都是自己劲敌,只要偶一疏失,后果便将不堪设想,心里不期有几分虚怯。   靳莫愁装模作样,一一替他介绍自己的婆婆和嫂嫂,白衣少年抱拳为礼,朱凤娟也还了一福。   方才坐定,靳莫愁已去拴上了大门,飞天夜叉婆独眼闪射阴侧恻光芒,冷冷问道:“公子贵姓?台甫如何称呼?”   白衣少年躬身答道:“小可姓金,草字凤仪。”   飞天夜叉婆闻言一征,紧接着又问道:“金公子孤身前往开封,不知是投亲?还是访友?”   金凤仪道:“小可是特往金家庄投亲的。”   夜叉婆更加吃惊,追问道:“那么,玉笔神君金阳钟,跟公子是什么称呼?”   “正是家父。”   “什么!”   夜叉婆独眼一阵转动,迅疾扫了靳莫愁和朱凤娟一眼,骇然道:“你,你就是金家庄少庄主?”   金凤仪微笑反问道:“婆婆也认识家父吗?”   夜叉婆半晌没有答话,许久才尴尬笑道:“靳丫头好糊涂,竟然不知是金少庄主,这般礼数,真是太过待慢了。”   说完,匆忙起身,向靳莫愁递个眼色,告退进入了厨房。   等到靳莫愁跟至厨下,夜叉婆才低声埋怨道:“蠢丫头,竟把个祸害弄到屋里来,那金阳钟名重势大,你害了他儿子,岂非给教主惹上麻烦,快快好言打发他走路。”   靳莫愁那肯甘愿,低声道:“金阳钟又如何?难道他名声还比青城山庄九天飞龙更响?你们连高家的人都敢动,怎么却害所怕了金阳钟?”   飞天夜叉婆道:“上次那高翔,咱们是冒着独眼鬼母的名字,自是又当别论,何况九天飞龙已死,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但金阳钟侠名远播,几为正道武林公认的盟主,他的后人怎能胡乱下手?”   靳莫愁仍然不服,冷冷道:“正道武林中人,早被天火教暗地挟持摆布了有名无实,何必多所顾忌,你们要是害怕,尽管放手,我靳莫愁却不甘心到口的肥肉又飞了。”   飞天夜叉婆尚未回答,靳莫愁又接着冷笑道:“常说颜婆婆艺高胆大,今天怎么竟被金阳钟三个字就吓倒了呢?”   夜叉婆脸色一沉,道;“老婆子怕过谁来?但你可知一时快意,将来替教主增加许多麻烦。”   靳莫愁低声道:“依我说,半点麻烦也没有,咱们只要不留活口,他金阳钟又怎知是谁下的手?”   夜叉婆一怔,沉吟道:“万一被他脱出手去呢?”   靳莫愁傲然道:“凭风姐姐的神仙醉,我的毒衫,再加上你这根拐杖,无论文的武的,还怕他能活着离开这栋茅屋?”   飞天夜叉婆丑脸牵动,狠狠一顿拐杖,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先文后武,不可鲁莽,好歹别放他走脱了。”   两人商议妥定,忙从厨下搬出菜肴酒食,满满摆了一桌。   靳莫愁亲手斟了一杯酒,含笑道:“公子少年英雄,名门后代,必善豪饮,山居难得佳酿,一杯水酒,公子请随意用些。”   金凤仪接过酒杯,坦然一饮而尽,谢道:“姑娘盛情,小可敬领了。”   那靳莫愁为了谨慎,第一次酒中并未做过手脚,竟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不禁暗暗后悔,忙私下里扯扯朱凤娟衣角。   朱凤娟会意,也斟了一杯酒,送到金凤仪面前,嫣然道:“公子果然豪迈,我也敬公子一杯!”指尖轻弹,早在酒中加了一撮“神仙醉”。   金凤仪擎杯笑道:“在下索性嗜酒,但今日诸位大娘嫂嫂在座,只怕酒后失态,亏了礼数。”   飞天夜叉婆笑道:“年轻人喝几杯酒算得什么?”   金凤仪双手把酒杯送到老婆子面前,笑道:“如此小可借花献佛,先敬大娘一杯,才敢放肆。”   飞天夜叉婆一怔,登时呐呐不能作声。   朱凤娟玉腕轻探,早把酒杯抢了过去,一饮而尽,笑道:“我婆婆向来滴酒不沾,公子既是一番美意,就由我代她老人家敬领了吧!”   她随身备有解药,自是不愁发作,酒液一干,顺手又满满添了一杯,这杯却加了两撮“神仙醉”,重又奉敬金凤仪。   金凤仪接杯在手,似乎有些为难,好一会没有动静。   朱凤娟故作不悦道:“妹妹敬酒,公子毫未推辞,怎么轮到我,就不肯赏脸了呢?啊!我明白了,公子大约是只重黄花闺女,看不起我们妇道人家?”   金凤仪连忙笑道:“嫂嫂这么说,在下怎能承当得起,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喝就是了。”   一仰颈脖,也喝了个涓滴无存。   朱凤娟暗暗穷喜,迅又斟了一杯,媚笑道:“好事成双,公子海量,请再干一杯,就算我说错了话,向公子陪罪了。”   她和靳莫愁轮流劝饮,左一杯,右一杯,金凤仪竟然不再推辞,杯到就干,项刻之间,一壶酒已去了一大半。   数巡酒过,只见她玉面微醇,星目斜脱,一张脸泛起浓重的红晕,红里透白,直看得两个妖女情欲荡漾,心痒难抓。   靳莫愁频以目向飞天夜叉婆示意,老婆子推说困倦,先离席退入卧室,二女越发放大了胆,传杯换盏,施出浑身媚术,荡笑呢语,不一而足。   小小茅屋之中,春意盎然。   不多一会,金凤仪口齿已渐含混不清,双手抱住那只空瓶酒壶,道:“姑娘……嫂嫂……我……真的不能再喝了,我……我要醉了……”   靳莫愁看看时机已到,轻推了朱凤娟一下,道:“嫂嫂,时间不早了,咱们扶金公子进房里安歇了吧!”   朱凤娟正在蹩眉沉思,连忙点头同意,两人一左一右搀扶金凤仪,进入卧房,才到床边,金凤仪早巳膝陇睡去。   靳莫愁咬着樱唇,十分不情愿的样子,朱凤娟轻笑一声,说道:“放心,姐姐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你在厅中略坐一会,姐姐但求凑足六无之数,其他绝无贪婪之念。”   靳莫愁“噗味”笑道:“说实活,这么好的东西,叫你拨了头铸,真有些不甘心。”   朱凤娟轻叹道:“好妹妹,我总记得你的盛情,要非六无大法必须摄取童身,姐姐那会不让你占先呢!”   靳莫愁无可奈何耸耸香肩,掩上房门,退坐在厅中残席边,回忆金凤仪俊美丰神,越加心猿意马,片刻难耐,暗道:“我真傻难道真的坐在这里干等,后面地窖中藏着两个,论晶貌,并不弱于姓金的,他们正乐,我也趁机先去乐上一阵再来不迟。   她正待起身,突然,房中隐约传出朱凤娟一声低呼:“啊!你是……”   靳莫愁猛然一惊,侧耳倾听,只听金凤仪吃语说道:“对呀!靳姑娘,我就是金家庄少庄主……你……你……想不到吧……”   靳莫愁脸上一阵烧,心里暗笑道:“这傻小子真有意思,这时候,还在抖他金家庄的威名呢,听他口气,竟是把凤丫头当作是我了!”   她想着一阵自矜得意,恋恋不舍又坐下来。   过了片刻,房中又传来朱凤娟的呻吟之声,接着,又听见金凤仪低声似在问什么活,朱凤娟正含糊而应。   她虽然听不真确,但不难猜想必是二人燕好时的“情话”、芳心又急又烦,不由自主地把一只酒壶,紧紧握在掌心,藉以压抑心底欲火。   又过了一会,房中语声忽竟像是睡着了。   靳莫愁不禁暗骂道:“好个没良心的丫头,我把头彩让给了你,你倒顶会享受嘛。”   欲火和妒火交异,一顿手中酒壶,霍地站了起来……   咦!酒壶一碰桌面,其声实而不空,同时,壶嘴更溢出酒液。   靳莫愁诧异地掀开壶盖,一看之下,顿时傻了!   原来那明明已经被金凤仪喝光了的空壶中,这时竟盈满如前,就像是根本没有人喝过一样。   她蓦地一惊,浑身出了一阵冷汗,飞忖道:“难道那小于竟会‘隔物散酒’的功夫?”   顷刻间,欲火尽熄,回想前情,越觉得可疑,急忙蹑足掩近房门,低叫道:“凤娟姐姐,怎么样了?”   房中寂然未闻回应,举掌一推,房门应手而开……   靳莫愁情知不妙,左掌护胸,一侧身,疾闪而人,目光掠过,窗户赫然已被撬开,床榻上,朱凤娟罗衫半解,仰面僵卧,已遭人制住了穴道。   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纤腰轻摆,掠近床前,扬掌便欲替朱凤娟拍开穴道……”   “慢一些,别动!”   随着一声冷冷叱喝,腰际“志堂”穴上,已被一柄寒气迫人的剑尖抵住,金凤仪凛然的语声缓缓又道:“你身上虽有毒衫,应该知道剑身是不会传毒的。”   毒蝶靳莫愁自从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走眼失手,羞恼之下,冷哼着问道:“姓金的,你要怎么样?”   金凤仪低声道:“我只问你,今日午前,有一个青衣少年,被你藏在什么地方了?”   靳莫愁冷笑道:“对不起,我没有见到什么青衣少年,你若敢杀了我,今天也一样别想活着离开这栋茅屋。”   金凤仪道:“很好!以一换二,倒也并不吃亏,只是你空负花容月貌,千辛万苦练就一身武功,绝代红颜,明年今日将变成一堆骷髅,未免有些可惜,你说是不是?”   语声微顿,紧接着又笑道:“要是我并不杀你,却让你玉颊之上增加几道剑痕,使你从此变得丑陋无比,你觉得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呢?”   靳莫愁听得机伶伶打个寒瞧,脱口道:“你堂堂金家庄少庄主,竟敢使出这种卑劣手段!”   金凤仪窥笑道:“对付贵教妖孽,自是用不着选择手段的,你仔细想一想,到底愿不愿意说出来?”   靳莫愁无可奈何道:“如果我告诉了你,谁知道你会不会食言下手?”   金凤仪道:“杀你何难?只要你肯说,我可以暂时饶过这一遭,不过,下次再落在我手中,却没有如此轻易了。”   靳莫愁长叹道:“好吧!我说,他……他就在屋后地窖里……”   话才出口,房门“蓬”地一声巨响,门扉震飞而起,只听飞天夜叉婆怪笑,手提钢拐,当门而立,叱道:“靳丫头,果然上当了吧!”   靳莫愁闻声,腰间迅疾一拧,左掌反扫,人已乘机脱了剑锋。同时沉声叫道:“婆婆别放走了这小子!”   呼叫之声未落,脑后突闻金刀破空声响,寒光陡闪,金凤仪的长剑已飞掠而至。   靳莫愁手无寸铁,臻首疾低,整个身子猛然扑倒地上,剑锋贴发擦过,发上一支金质步摇已被削成两段。   飞天夜叉婆虎吼一声,抡拐疾上,危机一发之下,硬接了一招,靳莫愁一连两个翻滚,才算脱出剑锋笼罩,但已衣衫凌乱,狼狈不堪。   金凤仪振剑飞旋,快攻数招,蓦地剑影一砍,身形已穿窗射出,足尖才点地面,柳腰轻折,如飞向屋后奔去。   转了两个弯,很容易便找到了那间地窖,深夜中,只见窖门紧闭,里面静俏俏的毫无声息。   金凤仪担心妖妇魔女即将追至,双手掀起窖门,毫未犹豫便飘身而入……   那知才落到窖底,头上“蓬”地一声闷响,厚达一尺有余的把门,竟突然闭落,同时有人在门上加栓上锁,低声笑道:“妖女,委屈你也在下面歇一会儿,窖门虽然不大坚固,但等你破门出来,咱们早就离开这鬼地方了。”   笑语之后,一阵脚步声,渐去渐远……   金凤仪寻入地窖,想不到会被人反锁在窖中,当然,她更想不到那锁闭窖门的竟是春兰。   而春兰却以为妙计得偿,正喜不自胜,一面走,一面对高翔笑道:“公子,这方法不错吧?我就料到那妖女夜里必会再来、趁她不备,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说着高翔突然止步,皱眉道:“不对!刚才我虽未看得很清楚,但那毒蝶靳莫愁穿的是一身红衣,这人却是一身白衣,咱们不要弄锗了。”   春兰笑道:“衣服可以随意更换,如果不是那妖女,谁会半夜寻到地窖中来?快走吧!别胡猜了。”   高翔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我总觉得这人不是靳莫愁,倒有些像是凤仪世妹。”   春兰掩口笑道:“小姐根本不知道咱们失陷在这儿,怎会寻到这儿来,这是公子心里老惦念着小姐,才会生此幻觉。”   高翔耸肩笑道:“也许真是我自生幻觉,只可惜她刚才来的时候,一时大意,竟没有看仔细……”   两人正要再度举步,突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接口道:“现在你们可以看个仔细!”   高翅和春兰骇然一惊,四目疾抬,都不觉倒退了一步,敢情那发话的正是飞天夜叉婆,尤其令人吃惊的,是夜叉婆身侧一红一黑两个魔女。   身穿黑绸劲装的,乃是黑风朱凤娟,那一身红衣的,却是刚刚被关进地窖中的毒蝶靳莫愁。   妖妇魔女并肩挺立在一丈以外,各执兵刃,挡住了去路。   高翔慌忙摘下铁筝,横身挡在前面,同时低声道:“果然弄错了,我拼力挡她们一阵,你快去地窖放人。”   春兰早巳惊惶失措,点点头,急待转身……   “站住!”   飞天叉婆一声大喝,阴笑道:“现在去已经大迟了,谁要敢擅动一步,别怪我老婆子拐杖不长眼睛。”   高翔左手擎筝,右手又拨出七星短剑,沉声道:“春兰姐,快去!这儿有我——”   春兰道:“这老婆子看来功力极高,公子,你能挡得住吗?”   高翔道:“接她三十招应该没有问题,你只要快去快回。”   春兰叹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我不能离开了,公子纵能接得下三十招,加上那两个妖女,只怕难以支撑到十五招之外,我去放了她,岂不又失陷了你?”   高翔低声催促道:“夜叉婆武功深厚,咱们两人未必是她对手,与其同时落败,不如快些放出凤仪世妹,三个人在一起,欲战欲走都方便了!”   春兰却摇头道:“不!我跟你联手抵敌,尚有希望支撑到小姐破窖出来,一旦分散,大家都会被各个击破。”   高翔见她执意不肯离去,无可奈何,只好把短剑塞给她,道:“那么咱们只守不攻,务必要挡住通往地窖的路口,不能让她们……”   谁知春兰接过短剑,低头一看,脸上顿时遍布惊讶诧异之色,反复抚弄着剑柄,急急问道:“这柄短剑,你从那儿得来的?”   高翔微微一怔,反问道:“你,见过它?”   春兰尚未听完,高翔脱口道:“春兰姐,快告诉我,你在什么时候看见进这柄短剑?”   春兰微一思索,道:“我也记不清有多久了,大约在三四年以前,那时候……”   她忽然住口,嫣然笑道:“这些话咱们等一会再谈吧,现在先对付强敌要紧。”   高翔道:“不,此事关系非小,你快些告诉我,否则,我无法专心御敌,也不甘心离开……”   飞天夜叉婆未容他把话说完,早已抢着笑道:“好孩子,你们都商量好了吗?依我老人家说,谁也别想离开了,留下来,自有你们说不尽的好处。”   笑语中突然脸色一沉,喝道:“这两个小辈交给老身,凤丫头、靳丫头,快去地窖捉那姓金的!”声落人动,钢拐一顿,飞身直扑上来。   高翔无暇再问,挥起铁筝,对准夜叉婆砸了过去,叫道:“春兰姐,截住两个妖女……”   双方发动俱都迅如闪电,五条人影乍合又分,宛若绽开的烟火。   高翔与飞天夜叉婆一记硬接,被震退了三四步,心血翻涌,险些摔倒地上,但他那亡命一筝,却也把飞天夜叉婆沉重的钢拐硬生生挡了回去。   老婆子怪笑道:“好孩子,半月未见,你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再接老婆子一拐。”抢拐如风,二次又扑了上来。   高翔手举铁筝,双目的的觑定拐势,方要拼力接架,却听春兰沉声叫道:“公子硬拼不得,避实击虚,拖延时间要紧。”   高翔眼角疾扫,见春兰手中一柄短剑上下飞舞,业已将朱凤娟和靳莫愁死死缠住,以一敌二,竟然稳扎稳打未露丝毫败象。   他心志一动,匆忙间散去凝聚在筝上的内力,脚下一错,迅疾无比地从拐下穿过,反腕出筝,砸向夜叉婆后背。   这一来,果然大收掣时之效,那飞天夜叉婆纵然功力深厚,拐势如山,但高翔一味仗着敏捷的身法穿梭游走,忽焉在前,倏又在后,老婆子直如浑水塘中捉泥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时却莫奈他何。   一连四五拐,狂风飞卷,尘土四射,竟未沾到高翔一片衣角,皆因她招式虽然威猛凌厉,迅快绝伦,总难及空中飞鸟和漆黑山洞中一百零八枚带芒铁锤,高翔目光敏锐乃是自幼练成,夜叉婆出招再快,到他眼中,却变得缓慢平常,破解即使不能,逃避却十分容易。   转瞬十余招,高翔反而越战越勇,他不悉招式,所以出手时毫无章法可循,有时突出怪招,令人防不胜防,直把个飞天夜叉婆气得哇哇怪叫。   毒蝶靳莫愁见自己两人双战春兰不下,杀机陡生,一探手,扣了满满一把“化血毒砂”,沉声道:“凤娟姐姐退后,让小妹来收拾这丫头!”   朱凤娟知她要下毒手,虚晃一剑,折腰闪退,靳莫愁粉臂扬处,一蓬碧绿色的毒砂脱手向春兰疾射而至。   她这“化血毒砂”,细如粉末,出手有如一缕轻烟,但任是山风强劲,却凝而不散,中人肌肤,立即随血脉运行遍布全身,顷刻毒发,血液变乌黑,无物可救,端的歹毒无比。   春兰瞥见她腕戴鹿皮手套,喝叫朱凤娟退后,心里已生警惕,只当她要施放什么暗器,却不料靳莫愁扬手打出的,竟是一蓬轻烟。   烟色碧绿,定蕴剧毒,春兰顿感不妙,仓促间已经来不及闪让,迫得振臂打出一股掌风,莲足一跺,腾身跃起……。   但她娇躯离地才五尺左右,那蓬毒砂已漫涌后脚下飞过,左腿上一阵麻,半个身子登时不能动弹。   她真气立泄,蓬然摔倒地上,一连几个翻滚,咬牙自行闭住左半身穴道,拼了最后一口气,叫道:”公子快走,我……我不行了……”   高翔遥遥望见,心胆俱裂,顾不得逃避闪让,虎吼一声,铁筝抡起,没头没脸向夜叉婆疯狂般砸了过去。   飞天夜叉婆何曾遇见过这种全无招式的打法,迫不得已,撤拐疾退。   高翔并不追赶,仰身倒射,掠到春兰身边,一探手将她抱了起来,急问道:“春兰姐,你觉得怎么样了?”   春兰呼吸促迫,显见毒伤甚重,但她仍拼力护住心脉,喘息着举起手中短剑,递给高翔,含笑道:“还好!没有什么,这柄短剑,你先收起来。”   高翔接过短剑,鼻酸欲位,忙强忍住道:“你别担心,只要伤势不重,好好护住内腑,我……我一定替你夺过解药来……”   春兰绽颜凄笑道:“谢谢你,公子,不过……我怕是等不到解药了她娇喘几声,气息已越来越弱,满脸酞红,星眸含愁,宛若一朵迟开的芙蓉。   高翔扯开她小腿衣襟,只见伤口血液已呈一片乌黑色,不禁大急,扬头向靳莫愁叱道:“妖女,你用什么歹毒东西伤了她,快把解药拿来!”   毒蝶靳莫愁耸耸香肩,笑道:“哟!她是你什么人?这般搂搂抱抱,一个大男人,也不脸红?”   高翔怒喝道:“呸!你当我不能杀了你夺取解药吗?”一提铁筝,便想冲上前去。   他身形未动,却觉得怀中的春兰娇躯猛然一阵颤抖,微弱地低叫道:“公子!放下我……放下我……”   高翔连忙依言将她放在地上,手掌起落,替她拍闭了心胸三处穴道,焦急地问道:“春兰姐,春兰姐,你还支撑得住吗?”   春兰长长吐出一口余气,断断续续道:“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力,我……最多再能活半盏热茶时间,我还能替你……”   春兰不待说完,双手突然紧紧抓住他的衣角,颤声道:“公子,你听我说,我不过是个婢女,临死之前,能得公子呵护,死已瞑目。答应我,千万镇定冷静,不可为了我作无益的厮拼,要好好保护地窖里的小姐。”   高翔含泪颔首,道:“好吧!你放心,我会听你的话——”   春兰喘息了一阵,又道:“还有一件事,就是那柄七星金匕,我……我……”   她显然已将到油尽灯枯的境地,一口气接不上来,下面的话竟无力再说下去。   高翔何尝不想立即知道关于金匕的渊源,但见她已濒绝境,却又不忍心再追问,只得点点头道:“我知道,它是我们高家传家之宝,也许你会随老庄主到过青城,无意间见到过它,是吗?”   哪知春兰听了这些话,神色一震,眼看已将噎气的人,突然间变得精神振奋,厉声说道:“不!不是青城,四年以前我还没有派到小姐房中,有一次,我去后园一间静室打扫,亲眼看见这柄短剑,放在一个锦盒中,盒盖上写着‘七星金匕’四个字,我见这剑小巧精致,一时好奇,曾经偷偷抽出来看过……”说完这些话,喘息又剧。   高翔忙问道:“那间静室在金家庄什么所在?”   春兰颔首娇喘,用手指了指,已经无力回答。   高翔再也忍不住,紧接着又问道:“你没有看错,真是这一柄?”   春兰又点点头。   高翔骇然大惊,连忙又问道:“那问静室是谁住的?春兰姐,快告诉我,那间静室是谁居住的……”   但是,春兰竟没有再回答这句要紧的话,十指渐松,鼻息亦止,一缕芳魂,早已飘渺而散。   高翔握着她逐渐冰凉的纤纤双手,虎目中清泪滚落,怔了许久,才喃喃说道:“这就奇怪了,难道黄承师的话果然是真的……”   飞天夜叉婆笑着接口道:“傻孩子,有什么奇怪的,说出来,婆婆给你拿个主意来!”   高翔霍地扬头,怒目叱道:“你们且慢得意,这笔血债,少不得要你们了断。”   靳莫愁吃吃而笑,道:“好呀!咱们最好血债情债一并了断,倒省得挂在心里难受。”   飞天夜叉婆阴侧恻道:“依我说,你就认命了吧!这时你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婆婆的手掌心了,还发什么狠劲?”   靳莫愁又道:“是啊!咱们姐妹虽然舍不得杀你,可是,一个人又何必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呢?就凭凤娟姐姐和我,那一点不比这丫头强?”   她两人一搭一挡,极尽讥讽挑逗,直似把高翔当作网中之鱼,诅上之肉,朱凤娟虽然紧憋着嘴唇没有开口,但目光闪动,情深款款,似乎也在示意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先屈服了吧!   高翔默然沉思,对这些讥刺之言充耳不闻,心里只在盘算一件事:“怎么办?”   以他一身“龙翔九天”绝世身法,如果不亡命动手,而是带着春兰的尸体夺路脱身,并非绝不可能,但是,他不能走,因为金凤仪还困在地窖中。   强敌当前,孤身无助,他深深体会得到春兰临死以前一片苦心,是要他冷静沉着,在危困中寻觅一线生机,势迫至此,慌乱只有徒增敌人下手的机会。   他几经思忖,突然不动声色,解下革羹,将铁筝和短剑一齐藏起,双手抱起春兰的尸体,缓缓站起身来……   靳莫愁紧扣一把毒砂,娇声笑道:“姓高的,咱们好话已经说完,人情已经卖足,你到底想怎么办?”   高翔不答,两跟锐光闪射,紧紧盯注着靳莫愁,木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暗中衡量过当前三人,朱凤娟本性原非大恶,飞天夜叉功力虽高,思想却嫌笨拙,唯有靳莫愁心思狡猾,又有毒衣和毒砂,最是难缠。所以首先选她作为目标。   他木然盯视着她,甚至连愤怒的神情也不愿露,就像是注视着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那两道锐如利箭般的目光,却深深穿透了靳莫愁的心窝。   就这般凝目注视,足足过了盏灯之久,靳莫愁倒被对方看得心头噗噗乱跳,强笑道:“哟!你这样盯着人家干嘛呀?不怕凤娟姐姐吃醋么?”   口里虽如此说,两眼却不住乱转,一会儿望望左右前后,一会儿又低头望望自己。   高翔仍是不言不动,双目凝视,宛如一具石像。   靳莫愁心里发毛,楞了楞,又道:“你不要恨我杀了这丫头,须知动手的时候,强存弱死谁也留不得情面……”语气中已有虚怯。   那知高翔充耳不闻,依旧目不转睛瞪着她不动。   又过了片刻,靳莫愁寒意陡生,不期然紧一紧手中毒砂,低声对朱凤娟道:“喂!你看他这样子,敢情是要疯了?”   朱凤娟也正感觉莫名其妙,点点头道:“晤,他一定是气疯了。”   靳莫愁道:“这可怎么办?我从来没有对付过疯子……”   飞天夜叉婆沉声道:“疯子有什么难对付的,先点了他穴道,弄回屋里去再说。”   靳莫愁道:“姐姐替我留意些,我来动手。”   说着,一手扣着毒砂,缓缓移步向高翔欺去。   高翔目光如电凝视如故,暗中却不禁心潮掀腾,靳莫愁向他走近一步,便是制敌脱身的机会增加了一分,机会稍纵即逝,一旦失手,将会为他带来难以预料的恶劣后果,这后果,也会关系着地窖中的金凤仪。   他心头狂跳,掌心溢出冷汗,缓缓吸入一口气,运起“锁喉大法”,骤然使体温呼吸比平时缓慢了三四倍。   目光凝视下,靳莫愁已逼近到身前五尺左右……   高翔屏息而待,目不转睛,暗暗将力道贯注左臂一面却不住地告诫自己:“冷静!冷静!成败荣辱,在此一举,千万不能让她看出破绽。”   心念中,靳莫愁左手一扬,一缕指风,已暴袭向他前胸“云门”穴道,突然向下移动了一寸三分。   仅此分寸之差,靳莫愁指力恰巧落空。   高翔故作身躯微震,脚下有意无意前冲了两步,双膝虚软,似要摔倒,待得靳莫愁戒备稍弛,探手要想上前来扶持他的时候,猛然左手飞出,直向她撞了过去。   这一手大出靳莫愁意料之外,及至发觉,双方几乎已贴身相近,那里还能闪避得开,只听她闷哼一声,娇躯直被震飞到一丈以外,砰然摔落地上,一口鲜血喷出,手中的“化血毒砂”洒落了一地。   高翔一击得手,厉啸一声,身形破空直上,迅若电掣般冲向地窖。   飞天夜叉婆和朱凤娟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两条人影疾然分开,一个奔向靳莫愁,一个紧迫高翔,那飞天夜叉婆怪叫连声,情急之下,钢拐脱手对准高翔背心飞掷过来。   高翔闻得身后风响,不及回头,反手一抄,虽然抓住了拐头,却被拐身上如山内力带得踉跄冲出三四步,一失手,春兰尸体也被滚落地上。   他顾不得转身应敌,便急急欲去抢找春兰的尸体,谁知飞天夜叉婆已如鬼进般掠奔而至,双掌疾沉,一股排山倒海似的掌力,直压向他背心。   高翔抱住尸体就地翻滚,疾滚到地窖木门边,刚拨开木栓锁扣,肩后己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只打得他眼中金星乱闪,脱口叫了声“凤仪世妹,快……”便昏了过去。   恍惚中,似闻呼叱之声随起,又像有人应声从地窖里冲了出来……但他连看看那人是不是金凤仪的力量也没有,便合上了眼帘……   朦朦胧胧,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他再度睁开眼来,好像已经不在那充满血腥的土岗上,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也正晃动不已,同时,又听到一阵清晰的磷鳞车声。   他用力摇了摇头,略为镇定,才发觉自己是横卧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中,车厢里除了他自己,还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想挣扎着撑坐起来,但左肩奇痛彻骨,竟使不出一点力气,才坐起一半,又重重摔倒下去,不过,仅这一倾之际,他已经安心了,因为他看清了身边的尸体,正是春兰。   春兰的尸体既然也在车厢中,足见自己并未落人飞天夜叉婆之手,然而这辆马车又是谁的?它要把自己载到何处去?   这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不过顿饭光景,车行速度已缓慢下来,同时附近也开始有人语之声,大约是抵达一处镇集了。   片刻间,马车冉冉停止,车门开处,一缕阳光疾射而人,原来已经是白天了。   高翔瞥见那打开门的,一身白色儒衫,竟是金凤仪,不禁松了一口气,忙笑道:“世妹没有吃那夜叉婆的亏吧!”   金凤仪似乎没料到他已经清醒,轻呼一声,惊喜道:“原来你已经醒了,一路上我正担心你的伤势呢!”   高翔笑道:“只不过肩上一点内伤,想来并不严重——”   金凤仪正色道:“谁说的!昨夜我从窖中脱身出来时,你正被那妖婆子打伤,昨天夜里,整整一夜都在昏迷吃语中,我停下车来看过好几遍,心里真替你担心。”   她向后一招手,立刻有个店伙模样的壮汉应声上前。金凤仪道:“你把高公子先送到上房去,轻一些,他肩头上负了伤。”   那壮汉躬身应暗,轻轻从车中扶起高翔。   高翔咬牙站住,道:“不必费心了,我自己还能走得动。”   金凤仪道:“那怎么行,你伤势不轻,要不然我来扶着你。”   说着,亲自搀扶着高翔,缓步走进一家装备华丽的客店.两人才进店门,立刻有三四名店伙上前躬迎,那辆马车,却已经径自去了。   高翔惊道:“世妹,那车中还有春兰姑……”   金凤仪点头道:“不要紧的,这家客店,是我们金家的产业,他们自会替她盛殓,送到庄中私莹去安葬。”接着叹息一声,又道:“唉!春兰这丫头跟我名虽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想不到这么年轻轻的,竟为我死了。”   高翔也黯然垂首,久久无法出声。他与春兰之间那段“渡气之情”,从此只好深深埋藏在心底。   这家客店规模极大,前后共有三进,金凤仪将高翔安顿在最后一间清静雅房中,亲手替他盖上锦被,才轻轻退出房去。   不多久,再进房时,已更换了女装,虽仍是一身白色衫裙,神情却有几分惟俘。   她绝口不提高翔柯以不辞而别的事,只殷勤服侍他吃了几粒疗治内伤的丸药,又吩咐下人为他沐浴更衣,安排饮食,一连三天,凡事皆亲自照料,又嘱咐他静静调养。   但这三天之中,高翔却深深体会到她神情上的忧虑,她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又总是强自忍耐住没有说出口来。   三天后,高翔肩伤已痊愈了九成,但内心的苦闷,却与日俱增,脑海之中,整日索绕着春兰临死之前告诉他的那段关于“七星金匕”的疑问,他一再反复苦思着一个问题——到底该不该问问金凤仪。   那柄“七星金匕”,经过冷面阎罗谷元亮和神丐符登先后认定,确是高家传家之宝,这东西出现在桑师伯尸体上,已经给他带来难以解释的疑云,怎么又会在四年之前,放置在金家庄静室中?   难道说这世上竟有两柄一模一样的“七星金匕”不成?   金匕出处,关系父仇,假如这东西真的会在金家庄中出现过,显然的,玉笔神君金阳钟很可能就是噶峰顶上所遇的蒙面人。   空虚大胆的设想,证诸史雄飞震毙陈姓矮子,旋风掌盛世充的惨死,以及擎天神剑黄承师在密林所作惊人之言,前后印证,委实太令人可疑了,但是——   他再回想自从灵堂中见到金阳钟,一直到金家庄作客,玉笔神君对他爱护可说无微不至,如今金凤仪又是这么情深款款,亲侍疗伤……这一切所作所为,绝不似虚伪做作,又是什么原因呢?   再退一步说,即使真是金阳钟害死了桑、柳两位师伯,他跟青城三老究竟有何仇恨?是不是也害死了父亲?这些事又跟“雪山古堡”和“天火教”有什么关联?   种种疑窦,纠缠难清,所以这三天之中,高翔虽然静卧养伤,内心却无片刻宁静,父仇不共戴天,他不能不谨慎,也不能不追查,却又苦于千头万绪,无从查起。   正在苦思,门外走廊上传来轻微步履声,高翔心中忽然一动,忙从革囊中取出那柄“七星金匕”,拿在手中拂拭把玩。   他存心要试试金凤仪的反应了。   房门开处,金凤仪闪动着一双明眸,问道:“你要买什么东西,尽可吩咐店伙去买,何必亲自劳累?”   高翔举起手中短剑,道:“一则这几天闷得发慌,二则这柄短剑,没有个剑鞘,携带不便,我想去市上配一只剑鞘,就便散散心。”   金凤仪接过短剑,略一番视,轻呼道:“呀!是纯金铸的,这么珍贵的东西,只怕镇上一时配不上合适的鞘套。”   高翔凝神观察,竟无法从她的言语神情中看出丝毫虚假做作,便笑道:“世妹家业豪富,金家庄中,也有这般珍贵的兵刃吗?”   金凤仪却摇摇头,正色道:“爹爹虽薄有资财,但希望世兄别以为我和普通女孩子有什么不同,我自从懂事,便深以豪富为苦。其实一个人活在世上,财帛不过身外之物,只要差堪温饱,也就够了,家中多了资财,反而处处招人嫉视。譬如前次懋功的事,我和那位姓何的前辈无怨无仇,还不就因为爹爹财雄势大才引起无端嫌隙来。”   高翔听了这些话,反倒愧作无比,连忙强颜笑道:“在下只是无意的一句话,不想倒引起世妹的不快了。”   金凤仪嫣然道:“谁说我不快啦!是我衷心之言,若非是高世兄,换了别人,还不便倾说呢!”   接着语气一转,站起身来道:“走!我陪世兄同到镇上逛逛,闷了几天,也真该去散散心了。”   高翔不便再说,收妥短剑,两人并肩出了客店,一路闲逛,走了大半条街,竟未见到一间兵器店铺,倒是沿途见到无数乞丐,或蹲或坐,几乎满街都是。  ’高翔忽然记起神丐符登送给自己的“八节珊瑚柱杖”,心念微动,略转了一圈,便称累回店休息,金剑之事,也就隐而未提。   在房中调息一会,用过晚饭,高翔推说困倦欲寝,等到金凤仪回房,却悄悄束扎衣衫,独自出了客店。   这时天色方晏,夜市正盛,街上游人如鲫,摩肩擦背,络绎不绝,应该正是化子们活跃的时候,但高翔一连走过两条街,竟然一个叫化也没有见到。   他诧异不已,加快速度穿越人群,说来奇怪,整个镇市走完,日间那些化子,居然全数销声匿迹,不知躲到那儿去了?   正在骇讶,遥见一条僻静横街上,似有人影一闪而逝。   高翔眼快,身形疾转,如飞追进了横街,夜色中果见一名鹄衣百结的中年汉子,正急急向镇外而去。   匆忙吸气腾身,紧蹑追了上去,低叫道:“朋友请等一等——”   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化子突然旋身错步,手中寒光乍起,一柄锋利的匕首,已闪电般戳到高翔腹部。   高翔全未想到对方会一言不发骤尔出手,一时未防,险些被他一刀刺中,庆幸他眼明手快,小腹一缩,左掌疾沉,迅捷地拍在那化子腕脉上。   “当嘟!”   那化子哼了一声,松手弃刀,抹头如飞向镇外狂奔而去。   高翔拾起那柄匕首,只见刀身蓝汪汪竟淬过剧毒,心里惊疑不已,忖道:“奇怪,这化子跟我素不相识,怎会一言不发便下毒手?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仅这片刻之间,再望那化子业已出了镇口,高翔晒然一笑,迈开脚步,遥遥也追蹑着出了镇街,凝目远眺,只见那化子落荒疾奔,穿越田野,所去的方向乃是一座落败凋零的庙宇。   高翔略一沉吟,连忙伏腰疾驰,人如流矢划空,那化子才进庙门,高翔紧跟着也窜人庙侧一片竹林中。   当他探头从破墙孔隙中向里一望,顿时心头骇然一跳,你道如何?原来破庙天井中,正密密麻麻挤满了近百名叫化,有的靠在墙边打吨,有的蹲在空地上捉虱子,形状诸般不一,但却静悄悄不闻一丝声息。   破庙门扉已碎,从墙后可以一直望进正殿,这时天方入夜,殿上并无灯火,不过高翔双目久经训练,夜中视物原跟白天并无分别,望见殿上盘坐着两名各披麻袋,槽头蓬发的叫化头。   右边一个年约五旬,胸前三个法结,看样子乃是一位分支舵主,左边一个约莫只有四旬开外,但胸前法结竟有五个之多,双目神光的的,可见身份武功,都在右边那人之上。   镇街上所遇那叫化,正躬身向二人禀报经过,其他叫化都静候在殿外。   三结叫化听手下报告,脸上微微变色,转面道:“时方入夜,敌踪已现,距离三更远有半个多进辰,如果在帮主赶到之前动手,本舵兄弟只怕会支撑不住……”   左边那五结化子却神态冷漠,镇静地摇摇手,道:“不必惊慌,帮主言定二鼓必到,绝不会误时,现在最重要的是须先了解敌情,预为防患。”   目光一扬,沉声对那名弟子问道:“你看清那人衣着形貌,带了什么兵刃没有?武功究意高到什么程度?”   那化子垂首答道:“弟子仓促间未及细看,那人好像年纪并不大,也没携带兵刃,但他身法迅捷非常,直欺到近身,出声呼喝,弟子才发觉。而且,那人掌法快得难以形容,一照面便拍落了弟子兵刃,武功只怕不弱。”   五结化子微微颔首,又问道:“你弃刀脱身之后,是直接到这儿来?还是途中会往别处兜了一圈?”   那化子道:“弟子是直接回到分舵来的……”   右边那三结舵主脸色一变,沉声喝道:“好糊涂的东西,你这不是存心把敌人引到此地来吗?”   那化子连忙跪倒,慑喘道;“弟子该死——”   五结化子淡然笑道:“李舵主也不必过于责备他了,对方是何等人物,岂会不知咱们分舵所在的道理,反正今夜难免一场血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叫他先退下去,多派人手分头戒备,严防敌人潜进庙中要紧。”   高翔听到这里,身形一纵,抢先掠过破墙,疾步转过大殿,缩身藏在殿后一些破落神像之间,默运“锁喉大法”,屏息而待。   他本来有意要用“八节珊瑚杖”向穷家帮查问一件事,此时听说穷家帮遭遇强敌,甚至连帮主“独臂穷神”刘铁辉也将赶来,不禁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心等刘铁辉到了之后,再作道理。   “锁喉大法”化气作虚,不但呼吹低弱易于隐蔽,周围数十丈内任何声息,也难逃过高翔双耳,加以他目力尖锐,庙壁又破洞满布,随时都可以观察前殿动静。   那位李分舵主吩咐手下设置伏桩暗卡之后,前殿又复归于沉寂,高翔侧耳倾听,直过了顿饭之久,既未见“独臂穷神”刘铁辉来到,甚至所谓“敌人”,也没有一些消息,殿上二人继续垂目跌坐,天井中众化子也继续打吨和捉虱子,十切竟然安静如恒,何曾有血战将临前的紧张气氛。   到现在,他不能不佩服那位五结化子惊人镇定功夫了。   穷家帮中藏龙卧虎,这五结化子年纪虽不大,处事之沉着,莫不隐有一方雄主之风,高翔不知不觉对他有了好感,因而也对整个穷家帮有了好感,暗想道:“事情既被我碰上,好歹该为他们出一分力,只不知他们的对头又是什么厉害人物?”   正想着,突听“沙”地一声轻响,后殿院落中,已昂然挺立着一条黑影。   那人浑身黑色夜行衣裤,肩负长剑,年纪约在三旬左右身材魁伟健壮,目光锐如利刃,虽在黑暗之中,亦可看出他眼神中充满了阴寒冷酷的光芒。   从他的衣着神情看来,此人大约不会是穷家帮的朋友,但他竟从容不迫在穷家帮弟子环护之下,掠进破庙,这份功力,确令人不可小觑。   高翔藏身在一尊神像背后,偷眼望去,只见那人笔直走进后殿来,心里一慌,瞥见身边有一个空着的石澈,连忙坐了下来,学那泥塑神像的模样,举手抬足,维妙维肖。   这应急之法竟然很有效,因为殿上破败倒塌的神像极多,黑夜中随便找一个空位子装扮一下,只要收敛呼吸和目光,就算有人走到面前,也未必能够发觉。   高翔刚刚坐好,那黑衣人已进了后殿。   他目光向殿里一扫,出人意料之外,身形一纵,上了神台,竟然也学高翔的模样,找个空位坐了下来……   那黑衣人所坐的石澈,距离高翔隔着三个神像,彼此之间几乎气息相闻,但这一点高翔倒不担心,运起“锁喉大法”,气由五官吸人,毛孔呼出,不易被他察觉。   可是,才过片刻,高翔却心惊不已,原来那黑衣。人虽然就在飓尺,气息也同样微弱低缓,设非细心,简直使人不易察觉,那黑衣人当然不见得也会“锁喉大法”,但这份精湛内功,不能不令人心惊。   他是谁?掩人破庙意图何在?高翔不禁迷惑了。   两人都静静坐着,谁也没有动一动,那黑衣人端然坐正,显然在运功调息养神,这一来,高翔却苦了。   因为他匆忙中扮演神像姿态,举手抬足,坐得并不舒服,此时手脚渐渐有些发麻,又不敢擅自变换姿势,心里焦急万分。   默察时刻,不过二更左右,黑衣人一进并无离去之意,似这般再耗一个更次,高翔纵能办到,等到激战开始,只怕早巳四肢麻痹,不能动弹了。   他心快电转,童心忽起,意潜运“腹语神功”,从肚腹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声,说道:“嘿嘿!朋友倒装得挺像的嘛!”   那黑衣人果然大吃一惊,双目霍地暴睁,冷电般目光急急左右搜索扫视,又侧耳倾听,无奈高翔垂目不动,声息俱无,那里看得出来。   过了一会,高翔见他仍无起身之意,忍不住仍以腹语术问道:“喂!你准备还要坐多久?”   黑衣人身躯微微一震,沉声道:“朋友是谁?既知吴某行迹;何不干脆现身出来?”   高翔轻笑道:“你潜人后殿,躲在泥人堆里,装神扮鬼,意图何在?”   黑衣人一面运目搜索,一面冷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吴某此来,正是欲取丐帮帮主大位,朋友如果有意为难,姓吴的也不惧。”   高翔暗惊道:“你并非穷家帮人,为何非要作丐帮帮主呢?”   黑衣人接着道:“我做了帮主,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天下丐帮弟子,不择手段,务须杀尽世上为富不仁,纵欲纳妾,用情不能专一的衣冠禽兽,替天下遭遗弃的女子出一口恶气。”   高翔听得心头一阵狂跳,停了一会,才缓缓说道:“为富不仁,用情不专的人,固然该杀,但……这与朋友你又有什么关系,却要你来出头呢?”   高翔道:“但朋友这种论调,似乎应该出自女人之口,比较合理一些。”   黑衣人怒道:“我就是要杀尽那些衣冠禽兽,你是何人,为何要多管闲事?”   话未完,那黑衣人越说越激动,好像忘了自己是潜匿在敌人巢穴之中,语音激怒,声调也渐渐提高,简直有些像在吵架。   话声未毕,前殿突传来一阵低沉急促的步履声……   两人刚住口,那五结化子和三结李舵主已手横打狗棒出现在后殿门口。   五结化子游目四顾,殿中静悄悄并无人影——他自然想不到神台之上,会坐着两个假菩萨。沉声问李舵主道:“后殿是何人巡查?”   李舵主道:“属十一支舵弟子。”   五结化子摆摆手道:“叫他们撑灯举火,仔细搜一搜,殿中有人隐藏。”   高翔闻言,连忙蓄势戒备,他不必用眼张望,已可分毫不差判断那姓吴的黑衣人位置方向,只要一有火光,黑衣人露出形迹,必然会骤尔出手,果真如此,那穷家帮五结化子难免要吃大亏。   幸好,火光未亮,突闻庙外响一声尖锐的咆哨,一长三短,接着又是两长声。   李舵主脸色一变,道:“陆令主,帮主到了。”   姓陆的五结令主精目一转,低声道:“多派人手监视这间后殿,咱们迎接帮主去。”   高翔这才松了一口气,偷眼打量那黑衣人,却见他纹风来动,端坐在神澈上,直如木雕泥塑的一般。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章 幽幽怨怨离别音     二丐迎出庙门,不多久,前殿已有混乱的步履声,高翔颇欲转身去看看那位名震江湖的“独臂穷神”刘铁辉,究竟是何模样,无奈那黑衣人不动,自己也不敢擅动。   又过了盏茶光景,丐帮弟子参谒帮主已毕,才听见一个苍劲的声音问道:“本帮飞鸽传书,已经接到了吗?”   姓陆的令主道:“限令已到,本舵弟子已全部撤回此地,但迄今仍未见敌方主要人物露面。”   苍劲的声音啃叹一声,道:“对头不但身负绝世武学,更熟悉本帮武功,加以生性偏激,动辄杀人。今日之战胜负难料,老夫传下祖师爷的令牌,邀约几位帮中长老护法与会,正是欲倾全力,以保持丐帮声誉不坠,血战既然难免,舵下弟子武功平常,设或与对头遭遇,定有重大伤亡。李舵主,你再传老夫竹符令,将庙外伏桩暗卡全部撤回,要他们齐集本舵,未得允准,无论发生什么变故,一律不得出手。”   李舵主接口道:“但帮主大驾驻此,附近若无桩卡,一事被敌人欺近……”   苍劲的声音接口道:“对头是什么人物?区区桩卡,那能阻挡得了人家,说不定咱们戒备森严,早巳被人潜进庙里了。”   李舵主呐呐又道:“属下立即传令撤回桩卡,但本舵弟兄力量虽微,为了全原威誉,人人愿与帮主同进退……”   苍劲的声音道:“这一点老夫自然知道,只是今夜之事,恐怕出不上力了。”   那姓陆的五结令丐激动地问道:“请问帮主,九结长老符老前辈因何未见驾?”   苍劲的声音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他老人家行踪飘忽,祖师爷令牌无法送达,今晚只怕不会来了。”   五结令丐愤然道:“但那姓吴的小辈,二十年前若非……”   苍劲的声音未待他说完,突然冷峻地打断他的话头,道:“陆令主,过去之事,提它则甚,须知本帮帮规,除非叛帮欺祖,晚辈是不准批评长辈的。”   五结令丐咯然道:“属下知罪了。”   苍劲的声音长吁一口,文道:“事已至今,不必怨天尤人,当年符长老原是一番美意,谁又料得到会有今天。”   前殿议论方告一段落,那黑衣人竟阴侧侧冷笑两声,喃喃道:“美意?哼!谁知道他是不是跟老贼合谋来骗人的?”   高翔忍不住又以“腹语”之术发声道:“吴朋友,看来你曾受过穷家帮恩惠,竟欲恩将仇报,是何缘故呢?”   黑衣人尚未答话,庙外突然响起一声长啸,那啸音破空传人耳鼓,其音锐如钢刀,高翔闻声一怔,忽见那黑衣人迅捷地从神台上一旋身躯,面孔凑在墙壁破隙处,凝目向前殿窥视过去台高翔也不怠慢,趁他转身之际,紧跟着身形旋转,换了个形态,也将眼睛凑近洞孔,妙目一望,心头顿时深自一震。   原来就在这瞬息之间,那啸音已划空疾掠到了破庙门口,声敛时,现出一条魁伟人影。   黑色夜行衣裤,背插长剑,面目神态,竟和后殿这黑衣人长得十分相似。   那人昂然立在破庙门前,精目向殿上一扫,纵声笑道:“刘铁辉,果然言而有信,三更已到,吴某人特来听你的回话。”   殿上群丐共有五人,除了先前那三结舵主和五结令主,另外三个都是年逾六旬的老人,其中两名鬓发斑白老丐,胸前俱有八个法结,正中一人,身披百绽麻衣,左袖虚垂,右手拄着一根乌油发亮的七节打狗棒,不用说,必是当今穷家帮主“独臂穷神”刘铁辉了。   这时候,刘铁辉领着帮中二老和两名属下,并肩缓迎出殿门,五个人步履都显得异常沉重,天井中近百名丐帮弟子垂手肃立,鸦雀无声,一片宁静。   刘铁辉目注那黑衣人,缓缓道:“朋友只一个人来?”   那黑衣人露齿笑道:“难道还不够?”   刘铁辉道:“今日之约,原是老夫与令兄讲定的,他为何不愿亲来跟老夫见面?”   黑衣人道:“我盟兄念在从前与你曾有一面之识,不愿当面使你难堪,特嘱小可替他讨取回信,是和?是战?待你一言而决。”   刘铁辉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   黑衣人脸色一沉,叱道:“有什么趣?”   刘铁辉道:“贤兄弟自从义结金兰,号称‘忤逆双煞’,令兄取名追魂手吴付,阁下取名血手吴均,似二位这等‘无父无君’满手血腥之人,还顾念什么一面之识……”   那血手吴均精目一翻,冷笑道:“不错,我二人正因志趣相投,同是愤世嫉俗,才会义结金兰,这又干你何事?”   丐帮中那五结令丐突然冷冷岔口道:“既无孝思,何为友悌?都是忤逆不孝之辈,还有什么金兰之义!”   刘铁辉笑道:“他能顾念前情,足见本性未混,二十年前老夫总算养育这他半载之久,他若不亲来见见老夫,今夜之约,只好作罢……”   血手吴均嘿嘿笑道:“你定要见他,到时可别后悔。”   刘铁辉晒笑道:“老夫若知后悔,当年也不会收留他了。”   吴均哼了一声,仰面发出一声长啸——   啸音甫起,高翔只觉身侧风声飒然,那潜匿后殿的黑衣追魂手吴付仰身侧纵,飞一般窜上了屋顶。   他足尖才沾瓦面,暗影中两名化子疾闪而出,沉声喝道:“好小子,果然藏在后殿里,不要走,吃俺一棒。”两条打狗棒拦腰扫到。   追魂手吴付仰面狂笑,双臂疾张,竟硬生生接住两条打狗棒,向怀里一带,十指反扣,一把抓住两名丐帮弟子手肘,上臂一沉一掀,那两名弟子同时发出一声惨叫,身躯应手震飞三丈有余。   高翔紧随他身后冲出后殿,急急探手接住了两名丐帮弟子,低头看时,两人竟已气绝。   这时候,那三结李舵主暴喝一声凌空扑到,手中打狗棒一式“穿波刺鱼”,疾向吴付胸前点至,叱道:“朋友,你未免太心狠手辣了!”   追魂手吴付左掌虚扬,右手闪电般抓出,只一绕,打狗棒又被他紧紧扣住,左掌横切,蓬地一声,正砍在李舵主右肩之上。   那李舵主痛得哼了一声,松手弃了打狗棒,踉跄连退三四步,额上冷汗滚滚直落。   吴付轻轻一拗,打狗棒顿成两截,冷冷道:“谁要动手的?只管上来!”   他一现身便连毙两人,又一掣击伤丐帮一名舵主,这等威势,立刻将在场众人镇住,丐帮徒众,虽是人人怒形于色,但却无人再敢冒然出手。   刘铁辉寒着脸道:“孩子,还认得老夫吗?”   吴付笑道:“多年故人,自然认得。”   刘铁辉道:“你既然尚有故旧之情,就不该行此狂妄之事,穷家帮与你有恩无仇,你纵要忤逆,也不该对付穷家帮……”   那吴付冷笑截口道:“听你的意思,敢情对帮主之位,还有些恋栈?”   刘铁辉脸色一沉,道:“老夫岂屑恋栈地位,凡我帮中弟子,任何人都可充任帮主,你并非穷家帮的人,为何觊觎帮主大位!”   吴付笑道:“这么说,你是不肯答应我的条件了?”   刘铁辉沉声道:“丐帮人穷骨硬,你不念前情,咱们也顾不得旧谊。”   血手吴均吃吃而笑,道:“说了半天,依旧一个打字,那就少说废话,早些动手,反倒省事。”   姓陆的五结令丐怒目叱道:“帮主不过是念在护法符老前辈跟青城三老交情,才妒言开导,你以为咱们丐帮是怕事的人吗?”   血手吴均阴阴笑着缓步而出,道:“好!丐帮不是怕事的人,咱们兄弟也不是省油之灯,尊驾如果有兴,你我何不给他们开个先例?”   五结令丐仰天大笑,提棒迎了上去……   高翔挟着两具尸体,本想现身出殿,只因听到那五结令丐突然提及“青城三老”四个字,伸出去的脚,忙又缩回来,轻轻放下尸体,一闪身掩到殿侧暗角。   聚目望去,那五结令丐已经横棒挺立场中,面对血手吴均抱拳一拱,道:“请亮兵刃赐教!”   血手吴均肩后斜插长剑,但却不撤剑出鞘,双掌一拍,笑道:“兄弟就凭这只肉掌,相信你未必能走满五招。”   这句话,登时激起那五令丐的怒火,反手将打狗棒向地上一插,冷哼道:“穷化子不占这份便宜,咱们就徒手试试看。”   吴均摇头笑道:“既然如此,改以两招为限,超过两招,便算在下输了。”   那五结令丐早巳怒不可遏,嘿地吐气开声,左掌一照,喝声:“打!”右拳呼地穿胸击出。   他一直都能镇定冷静,谁知一旦被激,却变得十分气愤浮躁,刚一出手,高翔便暗叫—声:“糟!”皆因他左掌那一照面,固是虚招引敌,但右拳击出时,左掌却没有及时收回护住前胸,以致左侧空门大露,那吴均如果眼明手快,不难趁虚而人。   但这念头才起,却见血手吴均一声长啸,身躯半转,幌肩欺身径和五结令丐擦身而过,笑道:“这是第一招。”   令丐一拳落空,双臂疾沉,呼地旋身过来,这一来,右手护身左掌攻敌,一式“莲清采荷”,竟是攻守兼备,招式美妙而凌厉。   血手吴均目射凶光,腰际一个虎掀,连头也没回,反手一把竟扣住令丐左腕。   只见他原来青筋交错的手上,刹时变得一片血红,指掌之间就如染沫了一手鲜血,猛然间运气一震,乒乓两声那五结令丐一双眼珠竟被鼓破,流了满脸血污,登时痛昏了过去。   血手吴均五指一松,后退两步,仰面狂笑道:“丐帮五结令主,功夫不过如此!”   这骇人听闻的武功,顿时震慑了全场之人,刘铁辉身边一名八结护怯悄没声息掠步上前,探手扶住令丐,缓缓将他放回殿前石阶上,皱纹遍布的脸上,变得无比苍白。   刘铁辉颤声问道:“陆令主怎样了?”   那老叫化木然答道:“一双招子已废,性命总算保全,小辈用的乃是失传武林百余年的‘血气魔功’。”   刘铁辉骇然一震,道:“原来朋友竟是天残魔君的传人?”   血手吴均含笑道:“帮主不愧阅历丰富,居然也知道先师的名讳。”   刘铁辉目光疾转,面向追魂手吴付,沉声道:“二十年前你偷离都阳,原来也是投身到天残魔君门下了?”   吴付漠然不答,负手望天,一付傲慢之态。   刘铁辉一顿手中打狗棒,仰天笑道:“这就是穷家帮养育你的报酬,好!好!阎王注定三更死,不肯留人到五更,多说无益,咱们各凭功夫吧!”   说着,毅然举步而出。   “独臂穷神”刘铁辉举步而出,那两名八结护法长老突然同声喝道:“且慢!”   其中一个头束草圈的缓步上前,说道:“帮主身系全帮安危,若事事都须亲自出面,还要咱们几个老不死的何用!”   刘铁辉微微一怔,笑道:“此事非刘某无法了断,何须多作伤亡!”   那老叫化摇摇头,抢着道:“丐帮弟兄祸福相关,生死与共,老朽倒要看看这忘恩负义小辈将血手追魂魔功练成了几分火候,如果不敌,那时帮主再亲自出手也不迟。”   语声方落,双臂一抖,浑身骨骼哗哗剥剥一阵响,两只手掌齐时以下,登时变成了乌黑色,十指屈伸,向追魂手吴付一步步欺去。   血手吴均沉声道:“大哥留神,这老鬼练的是‘黑砂掌’。”   追魂手吴付傲然笑道:“看来这些老废物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鬼叫何名字?”   那老叫化阴哼道:“你连老朽苦行丐吕无垢也不认识,还充什么人物。”   追魂手哈哈笑道:“原来你就是跟神丐符登,冷丐梅真合称穷家三圣的吕无垢?好,看在符登份上,今夜只断你一条左腿……”   苦行丐吕无垢厉喝道:“狂妄孺子,看掌!”猛然间吐气开声,扬手一掌疾劈而出。   这位苦行丐吕无垢在穷家三圣之中,性情最是刚强,黑砂掌也是专走阳刚猛烈路数,一掌出手,脚下泥土突陷三寸,掌力扣”空电涌,石走砂飞,威势端的惊人万分。   追魂手吴付冷冷一笑,竟然不退不让,沉声振臂一招硬接。   掌劲相触,突然平空起了一阵旋风,两人前衫各自肩头一晃,都向后倒跨了一大步。   刘铁辉骇然变色,甚至静立一旁的冷丐梅真,也不禁深深一震,心里不约而同生出一阵诧讶,这小子年纪轻轻,功力居然如此深厚……   心念未已,只听吕无垢大喝声中,双掌齐扬,此伸彼缩,一口气又劈出了两掌。   劲气劈空,砰然发出珠爆响,天井中尘土,宛如被闷雷轰击,倏忽激射而起,掷飞达三四丈以外。   好半晌,沙尘复落,但见场中追魂手和吕无垢相对持立,四只眼睛满布血丝,两人胸部都急剧地起伏不已。   显然,力拼三掌竟然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血手吴均扬声叫道:“大哥,何必为一个老废物多耗力气。”   冷丐梅真接口道:“阁下,活得不耐烦,老朽也可奉陪几招。”   血手吴均耸肩笑道:“但在下却没有大哥那么好说话。”   冷丐梅真晒笑道:“区区血气手法,也算不得什么无敌天下的绝世之举。”   老叫化人如其名,一言一笑,莫不冷漠异常,跟血手吴均的犀利词锋,恰好半斤八两,互不相让,谁也别想把对方激怒。   血手吴均提掌平胸,缓缓移前两步,吃吃笑道:“你若接得住我血气功力一震,咱们立刻撒手便走,你看如倒?”   冷丐梅真挺立不动,道:“到那时候,走不走只怕由不得阁下了。”   吴均眉头一扬,道:“你敢试试?”   冷丐梅真木然道:“有何畏怯!”   血手吴均杀机毕露,突然一仰头额,盘膝坐倒,傲慢不驯地伸出左掌。   只见他手掌之上,一片血红,五只指头,根根被鲜血激胀,竟比常人粗大了一倍,掌心膨起有如上丘……   这些现象,正说明血手吴均一身魔功,少说已有七成火候了。   冷丐梅真淡淡向那只左掌上看了一眼,脚下一动,正要跃坐出掌,“独臂穷神”刘铁辉忽然疾闪而上,沉声叫道:“梅师叔!……”   冷丐梅真目光上瞬,未待他下面的话出口,已自截口道:“你是怕我受不了他血气一震之力吗?”   刘铁辉惶然笑道:“血气专破人身经脉,但只要肌肤不被他接触,并不足畏,师叔万金之躯,受全帮弟兄崇慕,何苦与他作孤注一拼……”   冷丐梅真怔了一下,微笑道:“我知道,他这种血气魔功,乃是以纯阳真火为本,除非童身之体,难以抗衡,但以我数十年勤修,未尝不可勉力一试。”   说着,双目一闭,也盘膝跌坐在血手吴均相抵,蓦闻语声飒飒,一个略带稚气的口音在耳侧说道:“老前辈可愿将此殊荣,让给晚辈?”   冷丐梅真霍地睁开眼来,却见是个十八九岁的俊美少年,含笑挺立身边。   他从未见过高翔,但一眼就看出这少年目蕴神光,气宇轩昂,已有一身极为深厚的纯阳功力,不禁诧异地望望刘铁辉。   刘铁辉惊讶问道:“这位少侠,好像不是本帮兄弟?”   高翔取出那支“珊瑚八节棍杖”,迎胸一幌,笑道:“晚辈是受神丐符老前辈之命,特来与会的。”   “独臂穷神”刘铁辉“啊”了一声,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恭恭敬敬接过棍杖,验看一番,又奉还给高翔,肃容道:“符师伯宏德远播,果未忘丐帮安危,见杖如见师伯,刘铁辉及全帮弟子恭候少侠吩咐。”   高翔笑道:“这句话,包不包括两位护法前辈在内?”   冷丐梅真正色道:“八节珊瑚棍杖,乃帮中最高权威,少侠有话只管吩咐,梅某师兄弟焉敢不从。”   高翔点点头道:“好,那么先请梅老前辈退后,让晚辈领教一下天残绝举。”   冷丐梅真神色凝重,好半晌才颔首起身,道:“血气魔功非比等闲,,愿少侠仔细。”   说罢,退开了五六步。   高翔向刘铁辉一抱拳,道:“一切详情,稍等再为陈述,晚辈放肆了。”   一矮身,屈膝坐在血手吴均对面,伸出右掌。   血手吴均一直做然瞑目,直到高翔取代了冷丐梅真的位置,才冷冷向他打量了一眼,笑道:“小小年纪,不寻活路,偏偏要往死路上撞,吴某真替你惋惜。”   高翔也笑道:“谢谢你的同情,有这份心情,何不为自己的残暴恶行多多仟悔?”   吴均耸肩笑道:“十几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善恶,吴二爷一向不悯老怜幼,今日之事,只怨你强要出头。”   两掌相触,吴均掌上灼热如火,一丝热力,宛如烧红了的钢针,直刺人高翔手心。   高翔微微一震,连忙深吸一口真气,刹时间,全身血脉骤缓,运起“锁喉大法”,整个人就像突然变成一个冷冰的尸体。   那股热力进人体内,有如火球滚人冰水中,登时消失殆尽。   血手吴均大吃广惊,双目暴睁,加力催动“血气魔功”,时间由红变紫,由紫变乌,运足全力,猛攻过去。   只见一红一白两只手掌问,直如冰炭相煎,发出一阵滋滋声响,雾气蒸腾,当空弥漫,渐渐已将两人包裹在玄雾中。   高翔只觉他掌上热流似排山倒海,气贯如奔,片刻后,掌心上已被火热气劲的得微微发痛,忙也动功力抗,几乎将五官呼吸一并停止,浑身毛孔大开,藉以散发那攻人脉络中的热力。   他对“血气魔功”并无认识,对“锁喉大法”也没有绝对的信心,凭藉的,只是一腔义愤,和冷丐梅真所说“非童身修炼,难以抗衡”的话。   童身修炼怎能抗拒魔功?要如何才能抗拒魔功?他一概不懂,竟然一股作气,大胆地承担了这付重担,此事若发生在半年之前,纵有十个高翔,也都废了。   凑巧的是,半年前他才从神丐符登处习得“瑜伽锁喉大法”,喉道一闭,百脉低微,加以正宗内功为辅,正好抵消了血手吴均那诡异难挡的“血气魔功”。   最初半盏茶时间,高翔不悉运用,只觉支撑艰困,但半盏熟茶一过,导气还虚,已能运用自如,掌上灼热痛楚,也就渐渐消失。   他精神一振,运功越盛,周身冰冷,直如一片浩瀚汪洋,始终屹立如故。   又过了一会,血手吴均发出的热力,非但于他无损,更如投炭溶冰,使高翔生机盎然,畅美无比,雾气渐消。吴均额上,反微微现出汗珠,这情形,只看得冷丐梅真和独臂穷神咋舌不已。   高翔胜券在握,却未立即乘胜反击,腹膜轻动,发出一阵细如蚊纳的声音,在血手吴均耳边说道:“善恶一念间,你一身功力得来不易,真想就此一毁而尽不成?”   血手吴均闭口不答,只顾运功抗拒,催动体内全部纯阳真火。   高翔轻轻叹道:“你已力竭技穷,右手一搭左腕,奋起全力,猛可击一股火热劲力。”   高翔一时未防,顿觉心头一阵闷热,待要运功抗拒时,竟已迟了一步,喉问一甜,险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仓促问,忽然脑际灵光一闪,慌忙闭住真气,内腑暗劲旋动,使用金家“九转逆穴”之法,倏忽间将全身穴道一齐移开原来位置。   这方法果生奇效,穴道移位,正好阻止了外力攻人途径,翻腾的血气,立归平静。   血手吴均一声长啸,拧身跃起,大笑道:“腹语术雕虫小技,有什么值得炫耀,今夜留你一命,等到……”等到两个字才出口,突然咳嗽一声,脸色竟变得苍白,匆忙噎住了下面的话,掉头如飞而去。   那边追魂手吴付正跟苦行丐吕无垢打得难解难分,忽见盟弟退走,虚拍一掌,也抽身跃缄圈子……   高翔瞥见,忍住内伤腾身而起,断喝道“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追魂手冷冷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竟头也不回疾驰而去。   苦行丐吕无垢真力一泄,蓬地坐倒,频频喘息不止。   冷丐梅真关切地间道:“师兄感觉如何?”   苦行丐长叹一声,满面愧作道:“好剑,这小辈二十年岁月并未虚度,再战百招,为兄这条左腿只怕当真不能保全了,今夜多亏那位少侠拼力相助,不知他是符师兄什么人?”   冷丐梅真茫然道:“我也不甚了然,但符师兄既将棍杖授他,必有深厚渊源,咱们理当过去致谢。”   二老和独臂穷神刘铁辉邀约高翔同返神殿,正欲向他伸致谢意,不料话还未说出口,却被高翔一把拉住,急声问道:“请问……那忤逆双煞,是不是当真姓吴?”   刘铁辉长叹道:“他们都愤世嫉俗,生性偏激之人,那会使用真正姓氏,所谓有吴付、吴均,只是表示其愤世之意而已。”   高翔又道:“那么,他们的真正姓名呢?”   刘铁辉道:“据闻那血手吴均,本来姓常,幼得异人授艺,其父晚年纳妾,虐其生母,他一怒之上,愤而挥刀杀了他的父亲,毁家出走,从此成了一个狂人……”   高翔道:“那追魂手吴付呢?”   刘铁辉黯然长叹道:“说起他,更加令人惋惜……”   高翔急促道:“请老前辈说得详细此。”   刘铁辉点点头,缓缓说道:“此人本有一个显赫家世,幼年极得父母钟爱,父亲又是武林一方雄主。论说不该有此结果,只因他在八九岁时,生母突然罹病身故,尸骨未寒,其父便欲再娶,他感念母恩,自然极力反对,谁知就此父子反目,离家出走……”   高翔暗惊不已,忙又问道:“他跟穷家帮又有什么渊源呢?听前辈曾经收留过他半年?”   刘铁辉颔首道:“这是二十年前往事了,本帮前任帮主神丐符师伯,跟他父亲是多年知交,自从他们父子反目,符师怕不忍,便将他带到本帮都阳分舵暂住,那时老朽恰好执掌都阳舵主,他来时不足十岁,但仇恨粲傲之性,已经无法规劝诱导,仅住了半年,便又私自逃走,从此二十年未得音讯……”   高翔听了这番话,热泪滚滚而落,拉着刘铁辉的独臂,颤声道:“告诉我,他……他是不是姓高?是不是叫做高栩?”   刘铁辉骇然道:“不错,少侠也知道他的身世……”   高翔含泪点头,道:“他就是我从未见面的哥哥——”   穷家二圣也都同时讶然出声,道:“原来少侠竟是九大云龙的次公子?”   高翔此时已泣不成声,稀嘘良久,才把自己出世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穷家帮众都感既惊又喜,唯有刘铁辉默然沉思,突然正色说道:“公子与他虽是同父兄弟,但他一腔仇恨,皆因令堂而起,今日幸好没有被他知道,否则,他绝不甘就此罢手,老朽看公子手足之情甚重,不是我危言耸听,今后公子倒该多多提防他一些才好。”   高翔摇头道:“无论他如何残暴,总是我的哥哥,爹爹临终之前,也曾嘱咐我天涯海角,设若相遇,定要尊以兄之礼,这恐怕是他老人家平生唯一不能瞑目的事了。”   刘铁辉叹道:“令尊思子之情,咱们不难想象,怕只怕公子空有敬兄之意,他却未必存爱弟之心,公子多多谨慎些也就是了。”   高翔问道:“老前辈知道他居住的地方吗?”   刘铁辉苦笑道:“他二十年未现江湖,谁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高翔又问道:“那么,他此次邀约老前辈在此决战,又是如何知会的呢?”   刘铁辉道:“半月之前,他突然在开封城中现身,跟本帮令主龙形掌陆昆相遇,是他当面与陆令主约定的。”   高翔迫不及待转向那五结令丐,只见他双目已瞎,满脸犹有血污,正躺在殿角养伤,见此情景,纵有话也难以出口了。   那龙形掌陆昆已经听见他们的谈话,径自答道:“在下仅与那厮不期而遇,实亦不知道他落脚之处。”   高翔叹然道:“既然这样,我只好先赶往开封城再说,好在相距不远,如能见到,定要劝他放弃狂念,共谋父仇。”   站起身来,抱拳长揖,又道:“晚辈尚有一事拜恳,未悉诸位能否俯允?”   刘铁辉毅然道:“大侠有话尽管直说无妨。”   高翔停顿一下,说道:“据晚辈查觅先父死因,得悉一处神秘的雪山古堡,唯不知所谓‘雪山’,究系滇境大雪山?抑或祁连附近通天河上源的雪山?因而无所适从,贵帮弟子遍天下,不知是否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独臂穷神刘铁辉神色一动,脱口道:“难道高大侠死因与天火教有关?”   高翔惊喜道:“正是,老前辈敢是知悉天火教雪山古堡?”   刘铁辉点点头道:“近日略有耳闻,此事不难,最多三数天,老朽定当有所回报。”   高翔深深一躬,道:“如此,晚辈谨先谢过,三日内,晚辈在开封城中翘首静候佳音了。”   说完,环身一礼,大踏步出了破庙。   独臂穷神刘铁辉和穷家二圣亲自送到庙门,怔怔望见高翔去远,三人相视不禁同声长叹,刘铁辉道:“高少侠虽然才智兼备,对世道险恶,却尚嫌不足,我看他刚才跟血手吴均互较玄功时,已受内伤,此去开封,委实令人耽心。”   冷丐梅真接口道:“我等既知此事,怎能袖手,说不得,我与吕兄随后也往开封走一趟。”   苦行丐吕无垢点头道:“理当如此,帮主料理琐事,三日后我们前来会合。”   两人说走就走,大袖一拂,双足腾身而起……   高翔离了破庙,一路低头疾行,不久回返城中客店,和衣躺在床上,脑中一直盘算着第二天应该怎样措词向金凤仪告辞。   他此时既不想随她重回金家庄,又不愿再次不告而别,但是,金凤仪对他关怀体贴,骤尔言别,真不知应如何启口?   天色初亮,忽然有人轻扣门扇:“笃!笃!笃!”   高翔根本未睡,连忙应声启开房门,却见金凤仪默然不响走了进来。   她一身罗衫之上,露痕斑斑,鬓发蓬松,神情凝重,一进房门,眼光便瞬也不瞬注视着高翔,倒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高翔含笑道:“世妹,怎么起身这么早?”   金凤仪摇头道:“我根本就没有睡过。”   高翔讶道:“那么,你——”   金凤仪接口道:“我一直跟你到那座破庙,经过情形,都已看见,你真的相信那个姓吴的就是你哥哥!”   高翔怔了怔,便点头道:“是的,他的确就是家兄,但二十年来,不知怎会变得那么偏激狂妄,那么残忍凶暴了……”   金凤仪道:“你为了手足之情要到兰封去,这是正理,我自然不便拦阻,但是——”   她语声微顿,又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内伤很重?假如不是赶快医治,旬日之内,将要血枯而死?”   高翔吃了一惊,道:“我只觉在跟血手吴均拼比内力时,略受了一点震伤,竟会如此严重?”   金凤仪正色道:“那吴均练的‘血气魔功’,乃是倾体内纯阳真火,鼓入敌人,除非遇上内力远在他之上的对手,常人甚难抗拒。你以阴柔之力与他对敌,化火入水,当时固然能承受,但只要略一疏神,被血攻人内腑,热毒凝于体内,若不及时行功练化,不出十天,周身血液势将渐渐枯竭萎顿而死。”   高翔骇然道:“怎么我毫无感觉呢?”   金凤仪道:“你试试运气驱血,使全身血液聚于心肺,便知道血气的可怕了。”   高翔依言提气行功,缓缓将气血逼往胸腑,片刻之间,果然感觉到胸部宛如被火的烧般疼痛,惊骇道:“若非世妹提醒,险些竟被忽略,不知要怎样才能炼化体内热毒?”   金凤仪问道:“昨夜我藏在庙外,见你曾施展‘逆穴之法’抗拒吴均拼力一击,对不对?”   高翔道:“不错,这是春兰姐与我同困地窖时,为了互相解开穴道,由她传教给我的!”说到这里,想起春兰传功导气情景,不期俊脸微红。   金凤仪却似毫未留意,颔首道:“既然这样,炼化热毒就比较容易了,你先用‘逆穴之法’,闭住‘七坎’穴以上穴门,逼气下沉,使气血积于丹田,然后用内功围裹那股灼热之力,反复收缩丹田,每日早晚行功三次,每次以半个时辰为限。行功期中,决不要擅自运气跟人动手,三天之后,不但可以炼化热毒,而且能化毒为力,收归已用,对你的武功增进,反有益处。”   高翔为难道:“我想赶往开封,不能耽误,恐怕等不了三天——”   金凤仪道:“谁说必须等三天?你可以一面上路,一面在途中觅机休息运功,最多走得慢一些,并不碍事的。”   高翔沉吟道:“但是,在三天之内……”   金凤仪道:“三天之内,有我替你护法,只要不遭遇强敌,相信不会出事。”   高翔听了,大喜道:“世妹也愿和我同去开封?”   金凤仪嫣然笑道:“假如你不欢迎,那就没有办法了。”   高翔笑道:“我正求之不得呢,只是……”   “只是什么?怕我在身边碍事。”   “啊!不!我是怕世妹离庄前没有告诉过金伯父,如果再不回庄,伯父一定会思念的……”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已经叫店里的人替我送信去了。”   高翔欣喜无限,忙依照金凤仪的话,先行运功疗伤,辰初时刻,第一次行功完毕,两骑骏马,并辔踏上了前往开封的官道。   午牌时分,高翔又第二次运功疗伤,停留了一时辰,申未西初,又耽误了一个时辰,待赶到不足百里的兰封城外,已经是深夜子丑之交了。   高翔见城门已闭,正感伤惶,突见城墙角下,转出一名破衣化子,拱手肃容问道:“来的可是高少侠?”   高翔忙还礼道:“你怎知我姓高?”   那化子答道:“小可是穷家帮弟子,奉本帮二圣口谕,在此恭候少侠已有三四个时辰了。”   高翔急问道:“吕、梅两位前辈何时到的?现在何处?”   那化子道:“二圣昨日一早巳抵兰封,现居城外紫竹观,特请少侠移驾一晤,有极重要的消息奉告。”   高翔转头对金凤仪道:“世妹如不嫌烦累,咱们就一同去紫竹观一趟如何?”  ’金凤仪笑笑没有回答,马首一圈,两骑随着那名丐帮弟子,沿城前行,不多久,来到一片荒凉的竹林边。   那紫竹观名虽甚雅,其实却只是座破败道观,香火早绝,仅有的一名道人,无依无食,竟沦落成了叫化。   两骑穿越竹林,才到观门外,苦行丐吕无垢和冷丐梅真已双双迎了出来。   高翔先替金凤仪引见,拱手说道:“贵帮行事果然迅捷,想不到两位老前辈竟然先至了。”   苦行丐吕无垢道:“咱们是前夜动身,昨日上早赶抵此地,即嘱帮中弟子分头查觅忤逆双煞落脚之处,搜寻了整整一日,并无发现,但意外地,却得到一个极重要的消息。”高翔忙问:“是关于雪山古堡的事吗?”   吕无垢神色凝重地取出一块小牌,道:“少侠,请先看看这件东西。”   高翔一看之下,脸色大变,眼中陡然透射出两道兴奋、激动的光辉。   原来那是一面银制小牌,形如椭圆,正面刻着一支火炬图样,反面缕着两行字迹,赫然正是“火字第三十七号”。   他匆忙也取出旋风掌盛世充给他的那块银牌,两相对照,式样、质料、图形,果然分毫不差。   高翔紧紧捏着那面银牌,似欲藉此抑制内心的激动,深吸一口气,才问道:“老前辈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件东西?”   吕无垢不答,举掌轻拍,道:“把人抬上来。”   丐帮弟子回应一声,片刻问,从观后扛出一个衣衫槛楼的中年汉子。   高翔凝目打量,见那人僵卧不动,状如死尸,口鼻问涎液横流,面色枯黄萎败,胸中仅余微息,一身衣衫虽破,质料却属上品。   总之,这人不像是丐帮中人。   吕无垢缓缓说道:“昨日穷帮搜全城,发现这人倒卧在空屋中,浑身精力虚脱,眼看将要断气,只因他衣衫褴楼,又不是本帮弟子,引起老朽怀疑,谁知一搜他身畔,却找到这面银牌,老朽本要追询身份,可惜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高翔道:“晚辈身边正有药物,可以救他。”   说着,从怀中取出药瓶,倒了一粒丸药,撬开牙关,不过半盏热茶光景,那人已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渐渐泪水鼻涕干止,沉沉睡去。   金凤仪看得大感奇异,忍不住轻轻问道:“你这药丸怎会有如此奇效?”   高翔顺手将药瓶递给她,道:“记得上次在恋功城中暗算你的何姓老人吗?这药丸就是他的。”   金凤仪拨开瓶寒,凑在鼻尖嗅了一下,道:“晤,好香,它叫什么名字?”  ’高翔道:“叫何名字,连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种比罂粟更毒的毒药。”   “毒药?”金凤仪惊道:“毒药怎能治病?”   苦行丐吕无垢笑着接口道:“凡是含毒的东西,必有振奋亢神之效,这正如一个为恶的人,必有过人的才智和聪明,否则,也不能仗以为恶了。”   金凤仪听了这话,蹿首连点,似有所悟,喃喃道:“晤!不错,凡大好大恶之人,谁不是秉赋超凡,聪明过人之辈呢……”   话声未完,那伏地而卧的中年汉子已经清醒过来。   当他目光一扫众人,脸上顿时流露出骇诧恐惧的神色,倏忽从地上腾身跃起,一长身,便欲夺门而出。   冷丐梅真正坐在门侧,振袖一拂,叱道:“站住!”   那人身手竟然不弱,脚下微错,拧腰疾转,一闪身躲开冷丐梅真一拂之力,转头又向高翔和金凤仪这边冲了过来。   高翔霍地立起,左腕千圈,闪电般扣住了他的肘臂沉声道:“朋友,为何走得这么匆忙?”   那人奋力挣了两挣,没有挣脱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地上,哀声求道:“公子,求求你放我走,我已经是垂死的人,你留下我有什么用呢?”   高翔松手笑道:“我们从死亡边缘救你醒来,自无恶意,只要你愿意,坐下来谈谈,事毕欲去欲留,决不勉强,彼此交个朋友,难道也不肯吗?”   那人惊讶地道:“是谁救了我?我已经痛发垂死,世上还有谁能救我?”   冷丐梅真冷笑道:“没有人救你,此时你怎能清醒过来?”   那人扫目回顾,惑然道:“是啊!我已经快死了,怎会清醒过来呢?”   吕无垢道:“救你性命的正是这位高少侠,你还不快些拜谢活命大恩,迟疑则甚!”   那人目注高翔,蹑喘问道:”’少侠怎能救我性命?”   高翔把那半瓶药丸塞到他手中,笑道:“你不是正需要这药丸吗?这儿还有半瓶,一并送给你了吧!”   那人双手捧住药瓶,惊喜交集,手指战栗不已,好一会,忽然长叹一声,竟将药瓶又还给高翔,黯然道:“半瓶药丸,最多能维持半月,药丸一尽,仍然难逃一死……”   高翔正色道:“缕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借命,你也是堂堂男子汉,有这半月的时间,怎知不能再想活下去的方法?”   那人似有些不信,问道:“少侠将药丸给了在下,你自己又用什么延续性命呢?”   高翔道:“我并不服用药丸,这东西是从一位武林前辈处得来,那位前辈已经作古,不再需要这东西了。而且,我这儿还有另外一整瓶,你如愿跟咱们合作,至少一半月之内,性命可保无虑。”   那人听罢,长长吐了一口气,倒身下拜道:“少侠厚恩万死难报,在下虽然误人歧途,并非天良涡灭之人,拼着这半月时间,只求能略报大恩人于万——”   高翔扶起他,问道:“朋友尊姓大名?因何见弃于天火教?请坐下来慢慢一谈。”   那人告罪落坐,稀嘘道:“在下姓蓝名天化,籍隶陕南,幼时家贫,沦落江湖,曾在陕南星子山赤发太岁易梦飞门下习艺,苦学十五年,艺成下山,竟结识天火教中妖女罗卿卿,被她媚术蛊惑,投身加入了天火教……”   吕无垢插口道:“赤发太岁易梦飞也是黑道中一霸,但十年前突然暴卒,这是什么原因?”   蓝天化惶然道:“那时我被罗卿卿蛊惑,浑忘利害,入教之后,又被药丸控制,更奉命向先师下毒,欲迫他加盟天火教。不料先师平素最为谨慎,饮食万分小心,我下毒之时神色略异,竟被他老人家查觉,当时便要杀我,同往教友群起环攻,他老人家身中数百枚喂毒暗器,重伤倒地,被活生生烧死在屋里……”   吕无垢抢臂耐卢,怒目叱道:“好一个杀师欺祖的畜生,留你不得!”   高翔忙将他拦住,道:“他述及往事,已有悔恨之意,老前辈暂请息怒,让他说下去吧!”   吕无垢愤愤落坐,道:“他师父虽是黑道巨孽,罪恶无数,但徒杀其师,武林中决不能容……”   蓝天化低头半晌,呐呐说道:“在下悔不该叛师欺祖手杀恩师,后来,内心何曾一日安宁过,可恨那妖女罗卿卿甜青蜜语诓我受节入教,事后玩腻了,又姘上另一同教教友。那家伙比我年轻英俊,两人竟视我如无物,甚至当我之面挑逗放荡,我忍无可忍,前月下旬,一怒杀了奸夫,砍伤了妖女,脱教逃走,来到此地。”   吕无垢冷哼道:“报应!这就是叛师欺祖的报应。”   蓝天化默默承受,停了一会,又继续道:“我逃离天火教,不敢在江湖中露面,隐姓埋名,依靠偷食物果腹,一月之后,身边药丸用尽,只好束手待毙……”   高翔接口问道:“你说逃离天火教,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呢?”   蓝天化一字一顿,黯然答道:“雪——山——古——堡。”   高翔一震,不禁大喜……   雪山古堡!   这四个字就像四盏明灯,使高翔半年摸索,终于见到了第一线曙光。   他虽然早知“雪山古堡”的名字,但始终猜不出那神秘古堡的真实所在,现在,蓝天化正是从古堡中逃出来的叛教者,有他带路,何愁找不到那罪恶的渊源。   高翔心头狂喜,紧紧拉住蓝天化的手臂,急声道:“快告诉我们,那古堡是在滇境大雪山呢?或是祁连通夭河?”   蓝大化迷惑道:“少侠要寻那地方何用?”   高翔诚挚他说道:“我也有满身血仇,苦寻那神秘古堡已有半年之久,你如肯带我前往,咱们合力破除天火教,夺取解药,不但你毒瘾可解,天下武林也可以从此振奋复生。这是一件关系武林生机命脉的大事,你,愿意吗?”   但蓝大化听了,沉思半晌,却摇摇头道:“少侠最好不必去,即使去了,也不会有什么益处的……”   高翔诧道:“为什么?”   蓝天化脸上神色一连数变,长叹道:“那古堡在边荒野岭中,不但路途遥远,瘴气毒雾弥漫,艰困难行,而且大火教中高手如云,仅凭少侠三数人,纵能到得边荒,也无法直入堡中……”   高翔笑道:“这些你不必担心,只要知道古堡所在,我自能设法进去。”   蓝天化目光一转,忽然垂下头道:“但是,在下人教之初,曾设重誓,永远不能泄露古堡位置,少侠必定要去,在下却不能为你引路。”   吕无垢怒道:“你现在已经脱离天火教,还顾忌些什么?”   蓝天化道:“在下虽已叛教逃亡,又承少侠赐药,活命大恩粉身难报,但各位老前辈和少侠都是正直之士,谅能体谅在下不得已的苦衷,倘存曲看,在下刻骨搂心,永志不忘,如不能鉴谅微衷,在下只有一死,以谢厚恩。”   苦行丐吕无垢勃然大怒,叱道:“你以为拿‘正直之士’四个字便可诓住咱们?实对你说,以你这种叛师欺祖,反复诡诈的小人,便杀了亦不为过!”   喝声中,骄指如干,直向蓝天化咽喉戳去。   蓝大化并不闪避,头脸一仰,瞑目待死。   吕无垢指风如箭,堪堪将要戳中他喉头死穴,高翔突然疾探左手,闪电般挡住了吕无垢,肃容说道:“老前辈,请手下留情。”   吕无垢怪眼一翻,道:“少侠还怜惜这种无耻之人则甚?”   高翔道:“既已活之,何忍诛戳,他不愿背誓带路,足见忠义,不如留他一命,让他能有思过向善的机会。”   吕无垢废然收手,叹道:“少侠胸襟磊落,不愧名门后代,只是太便宜了他。”   回头喝道:“还不快滚!”   蓝天化木然站起身来,双手将那半瓶药丸送到高翔面前,道:“在下承领一粒,终身难忘厚思,愧无报答,这些药丸仍请少侠收回吧!”   高翔正色道:“我说过了送你,岂能食言收回,你全靠这药丸活命,还是留在身边的好,有这半月时间,或许能使你求得一条生路。”   那蓝天化神色瞬变,终于揣回药瓶,拱手一揖,转身出门而去。   苦行丐吕无垢悻悻骂道:“好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偏偏竟叫他遇上高少侠,临去连个谢字也没有。”   金凤仪一直静观没有开口,此时忍不住轻声赞道:“世兄胸怀如海,施思不望报,真是难得。”   高翔俊脸一红,笑道:“半瓶药丸对我无损,能得边荒野岭四字,大约那古堡必在大雪山无疑了,何况他也是一时失足成恨,倘能因而痛悟前非,还不失为一个有用的人。”   冷丐梅真极少开口,闻言突然问道:“少侠的意思,是前往大雪山呢?还是继续留此寻访双煞?”   高翔不假思索,应声答道:“手足之情虽重,武林命脉更要紧,家兄既然不在开封,晚辈的意思,想立即赶往大雪山。”   冷丐梅真霜眉微皱,道:“但此地距滇境远逾千里,蛮荒之地瘴毒浓重,老朽以为即使要去,并不急在一时,似应先作准备,最好能多约几位同道,结伴前往,彼此也可有所照应。”   金凤仪接口道:“正是,我看世兄就暂时留在开封,继续寻访双煞下落,一面飞马传讯,请爹爹赶快来一趟,大家从长计议,再定行止……”   高翔却毅然摇头道:“我为查寻雪山古堡,已经苦候了将近半年,既得讯息,实不耐久耽,此事不必惊动各位,由我一个人去足够了。”   天承二圣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道:“雪山古堡是天火教总坛所在,你怎能独自前去涉险?”   高翔道:“父仇未可假手他人,纵有艰险,我自信还可以承当,老前辈盛情,就此心领致谢了。至于查访家兄下落,还得偏劳贵帮兄弟。”   说完,竟然立即起身告辞,连片刻也不愿久留。   苦行丐吕无垢点点头道:“少侠心意既决,老朽等自不便相强,但二位来去匆匆,连一天也不肯多留,穷家帮为地主,岂不愧煞?”   高翔朗笑道:“贵帮劳师动众,得此珍讯,晚辈已经感激莫名了,二位老前辈风尘异人,何须抱泥世俗之念,待晚辈从大雪山回来,再扰盛情吧!”   二圣见他去意甚坚,只得依他,临别时,冷丐梅真握着高翔的手,轻声道:“世道艰险,狂徒狡诈,少侠千里寻仇,凡事务希谨慎,令兄之事,交给老朽二人,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但有需用,一语口讯,咱们随后也就到了。”   高翔称谢告辞,金凤仪默默相随,双骑缓辔穿人竹林,回头一望,穷家二圣仍在观门外,遥遥目送,依依之情溢于其面。   离了紫竹观,两人谁也没有开口,放辔徐行,沿城仍回旧路。   不多久,又到了城门前。   金凤仪忽然勒住坐马,道:“天亮了,别忘了又该行功疗伤啦!”   高翔正垂头沉思,闻言仰起头来,看看天色,忙笑道:“啊!真的又到运功的时候了,我总是记不得时辰,幸亏世妹随时提醒我。”   见城门已开,又道:“咱们进去休息一下,用些饮食,待行功完毕,就该上路了。”   金凤仪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鼻尖忽然一阵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连忙一歪头,圈马抢先进了城门。   两人在一家客店前下马,各要一间房,高翔行功疗伤,金凤仪却藉此略作梳洗休息,约定半个时辰以后,在前厅见面。   高翔独自闭门调息,顷刻人定,半个时辰瞬息即过,行功完毕,出了一身大汗,只觉体内热毒已散去大半,精神抖擞,竟比平时尤感振奋。   于是,打开房门,呼唤店伙备水洗脸,正要整衣往前厅去,窗外忽然响起轻微的毕剥扣窗之声。   高翔微微一惊,沉声喝问道:“是谁?”   窗外应声道:“高少侠,请先闭房门,有话面陈。”   高翔大感讶诧,错掌当胸,喝问道:“朋友,你是谁?如此鬼祟,有何事故?”   那人翻身跪倒,恭恭敬敬先叩了三个头,然后,掀起帽沿,道:“少侠别声张,在下有机密之言,特来叩见。”   高翔一见那人竟是蓝大化,不禁越发惊讶,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蓝天化低声道:“在下罪孽深重,蒙少侠概赐药丸,得迁残命,这条性命皆出少侠之赐,剖腹挖心,难报万一。实因投身天火教十年之久,深知教中诡橘手段,如今武林群豪,已有大半被天火教药丸控制,人心难测,昨夜在紫竹观中,许多言语不敢直陈,今日特来向少侠谢罪。”   蓝天化顿首道:“在下微贱之命,何足珍惜,只因丐帮中耳目众多,才故虚言,诓称雪山古堡在边荒野岭中,其实那地方在祁边东南,乌鞘岭正西,少侠如欲前往,在下甘冒万死,愿为少侠引路。”   高翔惊喜道:“你不怕违背人教时设下的重誓吗?”   蓝天化道:“死且不惜,还畏惧什么誓言,但少侠前往雪山古堡,务必依从在下两件大事。”   高翔忙道;“那两件,你快说。”   蓝天化道:“第一、必须摒绝同伴,只身上路,尽量隐密,以免暴露行迹,引起天火教注意。”   高翔点头道:“这自然,我原意孤身前往,并无同伴,第二件呢?”   蓝天化道:“第二、在下现与少侠分途西进,四天以后,在洛阳城西邙山树林见面,然后再定行止方向,这件事,少侠万勿告知第三人。”   高翔诧道:“咱们到邙山去干什么?”   蓝天化道:“少侠此时请别追问,目下邙山之行,对少侠前往雪山古堡有极大的影响,届时在下定在山林恭候,至希尽早赶到。”   说完,便欲告辞。   高翔忙道:“山林乃旷阔之处,要是见不到你,那时怎么办?”   蓝天化道:“少侠如果先到,只须在洛水岸旁大石上,留下一个‘《’形图记,在下自能寻到的。”抱拳一揖,拉下毡帽,推开窗梭,先探头望了一会,才悄然越窗而去。   高翔重新掩妥窗口,回想这蓝天化所言所行,只觉诡异难测。   他不禁从怀里取出那面楼着“火字第三十七号”的小银牌,沉吟良久,付道:“人皆有天良,纵是大好大恶,也有天良激现的时候,且不管是真是假,我只以诚相待,龙潭虎穴,又何足畏惧。”   心念一决,但然直往前厅而来。   金凤仪早已在厅中等候,桌上罗列酒莱,竟十分丰盛,含笑迎着高翔,亲自举壶,满满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高翔,一杯留在自己面前。   高翔颇感惊异,笑问道:“世妹一向滴酒不沾,今天怎的有异平时?”   金凤仪垂首道:“人生本是诡橘无常的,一个人的生活又怎能不变呢!”   臻首忽然一扬,凄然笑道:“今天不许你抢着付帐,也不许你拦我兴致,我要好好请你痛饮一番——”   高翔讶道:“为什么?”   金凤仪眼眶一红,便咽道:“我……我要替你饯行……”   高翔心弦一震,黯然道:“世妹,你是闺阁千金,向来不入江湖,此次为我乔装离府,受尽跋涉艰苦,更害春兰夭折香消,我已经万分难过,怎忍心再要你远去千里,又履险地……”   金凤仪风眉一挑,强颜笑道:“我并没有说要跟你一块儿去呀!昨夜在紫竹观,你说你决心独自远走边荒,我就知道了你不会要我同去,我本想再留你多住两天,使热毒化尽再走,瞧你片刻难留的心意,这话也不便出口了。”   高翔感激地道:“世妹关顾之情,我会牢牢记在心里,途中自当按时行功疗治毒伤。”   话音微顿,又道:“刚才行功之后,突然出了一身大汗,此时感觉神清气爽,似乎内力反比从前充沛得多,不知是不是你说的‘化毒为力,收归已用’的道理呢?”   金凤仪“啊”了一声,缓缓伸过纤手,搭在他时间脉门之上,瞑目而坐。   刹那问,她脸上突然浮现出无比惊异之色,皱眉沉思,恍熄有件事十分不解。   高翔忐忑问道:“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金凤仪摇头不答,直过了盏茶之久,霍然张目,反问道:“世兄家学渊博,有没有练过什么域外玄功?”   高翔想了想,道:“我曾得神丐符老前辈之赐,练过一种叫做‘瑜伽锁喉大法’的功夫,莫非……”   金凤仪惊喜道:“这就难怪了,论理一个人被血所伤;纵然内功深厚,最少也须三日静养调息,才能炼化内毒。可是,你一日一夜奔走劳累,前后不过四次行功,血热毒竟然化尽,反而因祸得福,使热体溶于体内,增进了原嫌不足的内力,这真是奇迹,实在可喜可贺。”   说着,含笑举杯,道:“来!我先敬世兄三大杯,第一杯恭贺你毒伤痊愈,这是行前佳兆,应该庆祝。”   高翔欣然饮尽。   金凤仪又斟满第三杯酒,脸上笑容却渐渐收敛,举杯在手,轻声道:“第三杯,希望世兄答应我一件不情这请。”   高翔诧道:“什么事?世妹只管说。”   金凤仪呐呐半晌,才道:“世兄血仇在肩,志切亲仇,激动在所难免,但你孤身一人进入险地,一旦失手,岂不辜负了伯父十八年苦心教养的宏恩?我既不便陪世兄同往雪山,只求你凡事冷静,得到仇家确讯,务必先回开封来,大家共商万全之策,决不可轻举妄动。”   高翔点头道:“这是世妹关切挚意,总当尽量谨慎小心就是了。”   金凤仪道:“言出如山,盼你别忘了今日诺言,我在金家庄日夕引颈,盼望归期……”   说到这里,眼眶忽然涌现泪光,连忙低头斟酒,掩饰了过去。   两人默默喝着哑酒,都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所说,顷刻之间,已尽了四五壶。   金凤仪神情十分反常,不断唤店添酒,又喝了数壶,两人本不善饮,不觉都有了些醉意。   高翔忽然想起阿媛躲在小客店里酪叮的事来,见她犹自呼酒不停,便拦住劝道:“酒已经够了,别喝了吧!”   金凤仪醉眼斜脱,笑道:“你是怕我做妹妹的付不出酒钱?”   高翔苦笑道:“酒能伤神,多饮无益,你看,天快下雨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咱们别喝了,去迎风解酒如何?”   金凤仪扶席而起,步出厅外,仰头上望,果见空中彤云密布,凉风拂面,眼看将有一场倾盆大雨。   她举手指着客店东首一座小楼,问店伙道:“那是谁的产业?”   店伙答道:“是本店店东的私寓。”   金凤仪取出一锭黄金,掷在桌上,道:“去!告诉店东,就说咱们买下来了,把酒菜都给咱们搬到楼上去。世兄说的,咱们要迎风解酒,迎风就要登高,世兄,你说对不对?”   那伙计为难道:“但是……但是……”   金凤仪脸色一沉,道:“但是什么?商人重财,给他钱,他还不卖吗?”   高翔见她已有醉意,忙向伙计丢个眼色,低声道:“快去跟店东情商一下,咱们借楼一饮,另当厚谢。”   登临小楼,天际已开始扑籁籁飘下黄豆般雨点来。   金凤仪命人放下垂帘,临窗设宴,和高翔并肩而坐,笑道:“偶上小楼堪听雨,惯倚修竹爱迎风。可惜此地有楼有雨,却缺少万竿修莫。”   高翔感叹道:“人生本无绝对美满事,有时候,缺少些什么,反而更美。”   金凤仪风目一瞬,忽又兴起无限感伤,轻声道:“俗语说:‘天雨留客。’我倒盼望这场大雨,下上十年百年,永不要停歇才好。”   她目光偶尔瞥了高翔一眼,又道:“世兄以筝为伴,想必精通韵律,当此苦雨,能不能为我弹上一曲?”   高翔笑了笑,摘下筝囊,就在窗前倚案调弦,笑问道:“世妹要听什么曲调?”   金凤仪瞌目斜倚座椅,嫣然道:“随你,只别大悲了,我怕会忍不住。”   高翔毫未思索,信手拨弦,挫铬之声随起,不知不觉,竟弹了一曲“关山月”。   他原非有意弹此离别之曲,这阂曲子,正是九天云龙临别之际,为了考验他功力进境,曾命他在石穴中弹引半闺,此时脑中惦念亡父,情不由己,竟然信手而出。   一曲方罢,金凤仪漫声吟道:“……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开。”   紧接着,一声长长叹息,泪水披面,啼嘘难抑,道:“最是伤情难人泪,世兄,为何作此悲伤之调?”   高翔重调筝弦,笑道:“那么,我再弹一曲兴奋的曲子,请世妹品评。”   叮咚两声脆呜,轻拨慢捻洒落一片碎玉,满楼洋溢起阵阵音浪。   这一次,他人与筝韵已合而为一,心无旁骛,弹的竟是得自噶峰石穴的“天籁之间”。   筝音由缓而急,由低而高,刹时有如水银泻地,满布全楼……   金凤仪瞑目聆听,泪痕渐干,不到盏茶光景,忽然呼吸急促,胸部剧起剧伏,面颊上,也浮现出一抹浓重的红晕。   席侧伺酒的店伙,初时只觉得曲调引人人胜,那知片刻之后,竟感觉浑身热血奔腾,整个神志尽被音韵催动,怒目圆睁,满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手攒拳紧握,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一把生锡酒壶,竟被捏得齐柄而断。   酒壶坠落楼板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金凤仪倏地张开眼来,从椅上疾跃而起,大叫道:“不要弹下去了,不要弹下去了!”   高翔五指疾剧筝弦,音韵要然而止,转过头来一看,登时骇然一跳原来一曲“天籁之音”才弹了一半,金凤仪已经娇喘嘘嘘,似乎承受不往内心的震动,而那名店,却十指入掌心,一只手鲜血淋淋,兀自瞪目发怔。   他慌忙上前扶她坐下,焦急地间:“世妹,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金凤仪深纳一口真气,默默调息了一会,呼吸才渐趋正常,诧异地问道:“你这曲子,是从那里学来的?”   高翔并不隐瞒,便将噶峰奇遇,详述了一遍。   金凤仪骇然道:“这绝非普通韵律,据我亲身感受,竟是一种绝世武功,我初闻曲音,便感血行加速,精神振奋,到了后来,简直浑身血管都要炸裂了,只觉得有满腔忿怒之火,在胸中燃烧,恨不得要找个对手拼死活……啊!这真是太可怕了。”   高翔道:“不错,我初次听到这曲音时,也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但自己弹奏起来,竟浑然忘了一切,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金凤仪叹道:“世兄连得奇缘,父仇洗雪有日,有此奇学,雪山之行,我也放心了。”   她掀帘咙,探首望了一下,回眸凄然笑道:“酒醒了,雨也停啦,相聚苦短,离绪偏长,咱们动身吧!”   高翔反倒依依起来,道:“世妹若嫌聚首太短暂,何妨留半日再走。”   金凤仪笑道:“留君半日,终须一别,你要是愿意,陪我西行一段路。咱们到开封城外分手,你只管放心,我决不会强你到金家庄去的。”   高翔不忍心拒绝,反正西出函谷,正是顺途,当下欣然同意……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一章 万盏明灯朝天阙     双骑并辔,细语唱隅,第二天,在开封城边握手言别,金凤仪果然毫未留难高翔,只殷殷叮嘱早归,便拨马独自回金家庄去了。   高翔收敛分驰的心神,扬鞭穿城而过,他深知开封城中金家家人往来人多,是以并不停留,一口气奔出二十里,才停下来打尖休息。   由开封向西,一路皆是宽敞官道。   高翔日夜兼程,放马疾赶,穿虎牢,越孟津,第四天正午,如期赶到了洛阳城西的邙山山林。   邙山素有“鬼地”之称,山处函谷关北,濒临洛水,崇林峻岩,怪石峰峰,幽壑重叠,林深处夏日不见阳光,充满阴森之气。   高翔抵达山林时,正值午刻初过,极目远眺,山中寂然如死,展动身法,首先在山脚下寻觅了一遍,却没见到蓝天化的人影。   他猜想也许是自己来得太早了些,便依照约定,在洛水岸边醒目之处的大石上,留下“《”图记,然后席地休息。   那知这一等,直等到日薄西山,蓝大化依旧踪迹音然,旷野阴云四合,渐渐已经天色人暮了。   高翔突然生出警觉,心忖道:“难道他是故意诓骗我到此来,等到深夜,邀约奸徒,想用当年对付神丐符登的手段对付我不成?”   但继而一想,又觉有些不像,论理自己对他有恩无仇,他为什么要诡计加害?再说纵欲加害,也犯不着要把自己骗到数百里外的邙山来?   不过,他既然来了,便不怯这些阴谋手段,毅然在山林前席地而坐,运行“锁喉大法”,静心默查周遭动静。   半年来,高翔内力突飞猛进,这会一人定,反本还虚,云台空明,百丈内落叶飞花声响,也难逃过耳目,他一面静坐调息,一面暗道:“假如他真有恶念,今夜好歹要留下一个活口,以便追查那神秘古堡是不是真在祁连……”   心念未已,猛然听得山边数里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响。   “来了!”   高翔精神一振,凝神倾听,那脚步声显然只有一个人,片刻之后,一条人影在江边出现,略一顿止,迅即向山脚奔来。   他心里暗叫惭愧,敢情来的正是蓝天化。   蓝天化直奔近三丈远处,才发现高翔盘膝坐在一株树下,身形立止,拱手道:“少侠来了多久了?”   高翔笑道:“不过半日光景,蓝兄相约在此荒野山见面,究竟为了什么缘故?”   蓝天化神情萎顿,好像跟人动过手尚未恢复过来,轻声招呼道:“少侠,请随我来。”   高翔坦然挺身而起。   那蓝天化在前引路,绕山而行,每行十余丈便停下来凝神查听,所经之处都是峰峰怪石,密林深涧,但高翔略一注意,便看出那些怪石森林中,隐约似有小径,只是久无人行,已被野草掩蔽了。   荒山野径,他要领他到什么地方去?顷刻间疑云复起……   行约数里,来到一片山崖下。   蓝大化拨开草叶,崖下赫然有一个人工开凿的石洞,洞口设有石门,里面有石桌、石椅、石床,占地极广,足可容得下十余人同住。   高翔目力犀利,此时天色虽已黑尽,但一眼望去,洞里竟有粮食储放,而且,壁角阴暗中,倒卧着两具死尸。   他只是微微注视了蓝大化一眼,并未追问,便举步跨进洞口。   蓝大化随后跟进来,反身掩了石门,这才取火燃亮石桌上油灯,歉然笑道:“在下为了赶往江边迎接少侠,时间仓促,连尸体也来不及收拾,少侠请勿介意。”   高翔沉声道:“这是什么地方?死的又是什么人?”   蓝天化道:“此地正是邙山鬼叟出入要地,乃是天火教特意设置的一个监视哨站,这两人便是教中火字堂高手,在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们收拾了……”   高翔诧然道:“邙山鬼叟又是谁?你把我领到此地来干什么呢?”   蓝天化道:“此事说来话长。少侠涉世未深,也许还不知道邮山鬼叟的名号,这老头儿姓崔,名伦,孤做成性,从不与世人交往。听说他自出娘胎,两眼便不能视物,加以他父母贫困子女又多,因而极不得双亲钟爱,曾经将他送给一个远房亲戚为养子,那亲戚见他患的‘睁眼瞎’,终生无治愈,便把他弃置荒山,假称走失,随他自生自灭。   “那时候,崔伦既因祸得福,二十五岁出道,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养父家中,一口气杀了全家十余口……’高翔“哦”了一声,暗叹道:“天下狠心父母,忤逆子孙何其大多?前有血手吴均、胞兄高翊,现在又有这位邮山鬼叟。”   他感慨地摇摇头,道:“你只管说下去,后来怎样了?”   蓝天化继续说道:“他屠尽养父全家,从此变得偏激残忍,心狠手辣,肆意杀人,数十年来,在黑道中的确闯出了一份响亮的名号。但树大招风,在他四十岁那一年,被仇家追杀,就在邙山之下落人重围,一场血战下来,崔伦终因目盲不便,身中数刀,险些送了性命。   “可是,他一辈子的运气实在太好,重伤之后,竟未死去,拖着垂死的身子,挣扎爬上邙山,竟被他寻到一位前辈风尘异人留下的秘笈,名叫‘听音剑诀’。   “那本剑诀所记载,恰好正是一套奇幻无比的听音辨位剑法,不但招式诡异,而且专以快招务人,不用眼视,便能运用自如,可说集天下快招之大成。   “崔伦初得剑诀时,尚不知是一本什么玩意,养好伤势,往洛阳城中购物时,取出给一位学究吟读,一听之下,这才大喜若狂,当天便把学究掳往邙山,日夕逼着为他吟读书上口诀,等到全部记熟了,竟将那学究舌头割去,方才放回洛阳。”   高翔听到这里,脱口道:“好毒辣的手段!”   蓝天化笑道:“手段虽然毒辣,但人算怎及天算,那学究口不能言,手却能写,而且,此事传到天火教中,竟引起教主绝大的恐惧,当时便密遣高手,赶来邙山……”   高翔岔口问道:“听音剑诀跟天火教有什么关系?怎会引起教主绝大的恐惧呢?”   蓝天化道:“少侠总记得天火教门下,每于夜间偷袭敌人,而且,使用一种能发强烈闪光的东西,迷乱敌方眼神。”   高翔点头道:“不错,我正想问你,那发光的是个什么东西?”   蓝天化神色凝重地道:“那是一具特制的秘密工具,名叫‘断魂灯’,形如坚碗,碗下有槽,装着半槽清水,坚碗之上,涂抹水银,槽中放置一种奇异怪石块,密封不使透气,仅在碗心留一小孔,用机钮控制火石。使用的时候,按动机钮,槽中能射出一种水气,那水气遇火既燃,再经紧碗中水银反射,便可激发强光,黑夜中最能迷人双目。   天火教自从独得这半部剑诀,再配以‘断魂洒’,这些年来纵横江湖,不知伤了多少武林高手,试想,一个人武功再高,在双目迷失之下,突被快招掩袭,岂有不失手落败的道理。”   高翔叹道:“难怪连神丐符登那样高手,也会在十招之下受了重伤,那天火教主,的确是个心机缤密,聪明绝世的人物,要不然,也设想不出这种厉害的东西来。”   蓝天化笑道:“断魂灯虽然霸道,却在邙山之上,吃了大亏。”   高翔忙问因何缘故?   蓝天化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天火教以半部‘听音剑诀’,创教立派,雄视天下,自然忘不了世上还有一个持有全部剑谱的邙山鬼叟,于是,一连三次,派出教中高手,潜来邙山,围攻崔伦,冀希一举夺取全本剑诀,那知竟连番失败,几乎弄得全军覆没。   “你道为什么?   “原来那邱山鬼叟虽双目俱瞎,自习练‘听音剑诀’,武功更精,天火教仗以迷乱敌人目力的利器,对他丝毫也发生不了作用,反被他听风辨位,使用快速剑招,连伤了十余名高手。”   高翔笑问道:“啊!这一次他们总算遇上不怕闪光的对手了,他们就罢休了不成?”   蓝大化道:“教主用武不成,改以利诱,这些年,费尽心机唇舌,欲说服崔伦人教,许以‘天字堂’堂主重位,希望笼络鬼叟,岂料老怪物软硬不吃,一口回绝。教主无可奈何,才秘密在山腰筑成这个石洞,经年轮派高手,监视鬼叟行动,所幸邙山鬼叟虽不肯人教,也无意跟天火教作对,平时裹足不出邙山,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高翔听了这些故事,迷惑地问道:“这些事,跟咱们去雪山古堡又有什么关系呢?”   蓝大化神情一怔,道:“大有关系。少侠欲觅父仇,孤身一人,与天火教作对,如果冒然闯进雪山古堡,纵有通天本领,也挡不住天火教高手如云,何况,设或被他们先用‘断魂灯’迷住眼神,偶一大意,难免陷身虎口。   在下愧得少侠活命赐药之恩,粉身难报,但以在下这身功夫,在教中连第三流身手也说不上,心有余力不足,除了为少侠领路以外,别无伸益。在下苦思之后,只有舍命协助少侠先取得‘听音剑诀’,酬庸大德,少侠如能习得剑诀上武功,以耳代目,以快打快,便不愁天火教鬼蜮伎俩了。”   高翔芜尔笑道:“你这番美意,盛情可感,但我却不想取得什么剑诀。”   蓝天化骇然道:“少侠是信不过在下?”   高翔摇摇头道:“不!我有两个理由,第一、那邙山鬼叟崔伦,与我无仇无怨,我若阴谋夺取剑诀,问心何安,第二、我自幼在黑暗石穴中练功长大,双目适应之力,远较常人敏锐,断魂灯对我,未必能发生作用。   蓝大化正色道:“少侠千万不要低估了断魂灯的厉害,以一对一,少侠或许不致被灯上强光所迷,但他们有一种百灯连续发射的手法,称为‘万盏明灯朝天阈’,一经施展,满室强光耀目,此灭彼明,长久不熄,任是武功再高的人,也会茫然迷失在灯光闪射之下,束手待毙,无力脱身。何况,那部剑诀正是天火教剑法的克星,少侠千万不能放过。”   高翔沉吟良久,道:“既然如此,我就以礼相见,求取剑诀一用,邙山鬼叟与天火教既有嫌隙,大约总会同意的。”   蓝天化把头摇得似拔浪鼓一般,连声道:“不行!不行!那老怪物性情怪诞孤僻,六亲不认,他连天字堂堂主之位都不肯应允,怎肯同意借用剑诀。”   高翔笑道:“愿意与否,其权在他,咱们不妨试试再说。”   蓝大化招招手道:“少侠,请随我来。”转身向石洞走去。   那石洞本来已很宽敞,进入里洞,更可看出工程之浩大精巧,重门叠户,竟如巨宅府第一般。   蓝天化推开一扇石门,领着高翔步人一间盘旋向上的石级小房,两人撑灯拾级而登,直行了顿饭之久,方才抵达石级顶端,竟别无去路。   蓝天化吹熄灯火,探手拉动石壁,刹那间,壁上裂开一个窗孔,极目远眺,邙山主峰恰在对崖,敢情这儿已到了山壁顶端了。   高翔私心对天火教的处心积虑精密安排,由衷赞叹不已,凭窗远望对崖叶林中,隐约透射出一缕光亮,连忙拢目凝视,嘿!屋宇门窗,尽都人目,原来是一栋石屋。   蓝天化指着那栋房屋,道:“那儿就是邙山鬼叟崔伦的住所,如在白天,从这里可以看见老怪物在屋前晒太阳,练功夫。”   高翔诧异问道:“屋中既有灯光,想必不仅崔伦一人居住?”   蓝天化道:“从前,鬼叟屋中仅有一名哑奴,最近听说老怪物又买了一个婢女,却不知是真是假。”   高翔沉吟道:“欲往对崖,应该如何走法?”   蓝天化用手向西遥指,道:“少侠看见那儿有片竹林了吗?竹林之下,是一处深逾百丈的深渊,涧口宽约三十丈,两岸有碗口大小粗绳,那就是唯一的通路。”   高翔惊道:“那哑奴和婢子出入,也由绳上经过吗?”   蓝天化点头道:“鬼望居处,四面都是削壁,仅有此一绳通,那哑奴一身武功已得鬼叟真传,从绳上来往,自是难不倒他。至于婢女,却从未见她出山过,想必是不会武功的。”   高翔叹了一口气,道:“似此看来,除了等天明之后,依礼求见外,夜间根本就无法飞渡天堑了。”   蓝天化却道:“欲近鬼叟石屋,最好趁夜偷越深涧,才有希望,如等到白天,那哑奴只消拦住绳端,任何人插翅也不能过去了。”   高翔笑道:“我按礼登门求见,难道他也不容我过涧?”   蓝天化应声道:“那鬼怪僻成性,根本不见任何外人,真如按礼求见,哑奴决不肯通报。”   高翔耸耸肩头道:“我倒不信,咱们等到天明,你别露面,由我自己去见他。”   说着,掩了石窗,循级而下。   这一夜,高翔心里一直默默盘算求见邙山鬼望时的措辞,天色微亮,两人取出于粮,饱餐一顿,振衣而起。   他嘱咐蓝天化留在洞中,自己背筝囊,独自出洞,觅路直奔那条深洞。   及待抵达崖边,对崖石屋清晰人目,但见庭院,翠柏掩映,屋前田畦,屋后修竹,景致竟然绝美。   高翔沿涧而行,不久就找到那根粗绳,量度深涧两岸,果有数十丈宽阔,断崖临空,深不见底那粗绳两端分系在大树上,绳身随着山风,不住轻轻摇动,要是崎不会武功的人,别说叫他攀绳过去,只站在崖边向下一望,定然已经头晕目眩,腿软骨酥了。   这时候,对崖石屋寂然无声,也不见人影,旭日初起,灿烂的阳光,照射在那一块满是绿苔的屋壁之上,隐约可见窗口绣帘低垂,显然主人犹在梦乡。   高翔按札循规,负手在崖边徘徊等待,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太阳早升起半空了,石屋依然毫无人声动静。   他不禁有些忍耐不住,吸了一口气,扬声向对崖叫道:“崔老前辈在家吗?晚辈高翔求见!”   叫声荡漾空际,对面却沉寂如故,既不闻人声回应,甚至连人影也不见出现。   高翔略提丹田之气,朗声又叫道:“在下青城高翔,求见崔老前辈!”   一连叫几声,枝头宿鸟皆被惊起,那石屋中仍然无人回答。   高翔大感惊讶,三度扬声,大叫道:“崔老前辈……”   谁知呼声方一出口,身后却有人“噗噗”一声轻笑,接口道:“小弟弟,崔老前辈正在睡觉,你一大早跑来穷叫乱嚷,不怕人家不耐烦吗?”   高翔猛吃一惊,霍地旋过身来,却见一个浑身白衣的美艳少女,正俏生生立在三丈外一棵大树阴下。   他自问耳目敏锐,身侧十丈内些微声息,万难脱过两耳,如今竟被这白衣少女直欺到三丈左右犹未查觉,这少女功力之高,不难想像。   可是,她会是邙山鬼叟的什么人?难不成就是崔伦新买入山的婢女?   一念及此,警觉立生,慌忙错掌当胸倒退了一大步,拱手道:“姑娘是谁?”   那白衣少女举袖掩口,斜睨而笑,反问道:“你不是要见崔老前辈吗?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高翔尴尬地笑了笑,道:“姑娘莫非就是崔老前辈新雇执事大姐?”   那少女摇摇头,笑道:“不对,你再猜猜!”   高翔暗想:“蓝天化说鬼叟身边只有一婢一奴,此外并役说还有一位年轻姑娘,她究竟是谁?”   树阴下,但见那少女年仅双十出头,眉如春黛,目似朗星,肌肤赛雪,着一袭纯白衫裙,美艳之中,又有一股淡淡的哀怨之气,委实令人难测身份。   不得已,只好抱拳道:“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姑娘跟崔老前辈如何称呼?”   白衣少女好像有些失望,螃首微低又仰,脸上笑容竟忽然隐去,黛眉斜剔,做了个做态,反冷冷问道:“你要见崔老前辈,有什么事呢?”   高翔肃容答道:“只因有要事,必须面谒崔老前辈,求借一件东西,姑娘如愿代传求见之意,在下感激不尽……”   白衣少女截口问道:“你见他有什么事?欲借什么东西?告诉我也是一样。”   高翔迟疑了一下,终于但然说道:“在下意拜求崔老前辈绝世无双的‘听音剑诀’一读……”   “听音剑诀?”   那白衣少女始而惊愕,继而咯咯娇笑不已,笑得娇躯震颤,浑身白衣波动,好像夏日湖面激起的片片波纹。   高翔被她笑得俊面泛红,局促地道:“姑娘因何好笑?”   白衣少女掩口道:“我笑你终属年纪太轻,尽做决不可能的白日梦,小兄弟,奉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要学剑法武功,天下多的是名师,回去刻苦用功,岂不比站在这儿说梦话强得多了?”   这番讥讽嘲笑的话,登时勾起高翔满腔怒火,但继而一想,这少女行踪诡异,身份难测,她说这种话,必非信口胡讲,也许另有缘故?   于是,勉强又把快要发作的火气忍住,沉声问道:“姑娘怎见得在下是在做白日梦?又怎能断言崔老前辈不会赐借剑诀?”   那白衣少女笑道:“我说他不会借给你,他就生今世也不会借给你,难道你不信?”   高翔道:“在下不知姑娘和崔老前辈有何关系,这话自是难信。”   白衣少女扬扬眉头,道:“假如你知道了我跟他的关系,便肯相信了,是不是?”   高翔冷冷道:“那自然要看姑娘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白衣少女笑得更甜,道:“好吧,就让我老老实实告诉你吧,邮山鬼曳,就是我的丈夫!”   高翔骇然一震,张目脱口道:“什么?你……你是他的……”   白衣少女嫣然颔首,道:“对了,我就是他的妻子,我们结为夫妻,已经快一年了,你年轻识浅,也许不知道,但是,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也就跟崔伦说的没有分别了吧?”   高翔急声又问道:“姑娘的称呼是——”   白衣少女螓首微抬,缓缓道:“白娘子白秀文。”   白娘子?白秀文?高翔反复咀嚼这个名字,似陌生,又似有几分熟悉,愣在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这位自娘子年龄、容貌、神态……无论那一方面看,正当绮年玉貌,宛如一朵初开的芙蓉,那么艳!那么美!那么丰盈娇嫩!她竟会是一个又老又瞎的老怪物的妻子?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啊!   但,世上又那有自己冒认为别人妻子的怪事?任他高翔自负聪明,此时也人了五里雾中。   白娘子见他蹙眉不语,颇有不能置信的意思,粉颊不期然泛起一抹微晕,脸色一沉;道:“话已经说明,现在你可以走了!”   高翔突然心念一决,暗道:“此事必有溪跷,剑诀倒在其次,这桩怪事却非先弄明白不可。”毅然一抱拳,道:“请恕在下愚劣,在下千里来到邙山,未见到崔老前辈本人以前,不能离去。”   那白娘子听了这话,陡然浮现一阵怒意,不悦地道:“这么说,你是不肯相信我说的话了?”   高翔道:“在下并非不肯相信,只是姑娘如此青春年少,崔老前辈却已年近古稀,而且,江湖中也未曾听说他曾娶妻室,所以……”   白娘子眉峰一皱,目中已隐含杀机,娇叱道:“所以你不肯相信,以为我是冒认诓诈,是吗?”   高翔抱拳垂首道:“在下不敢如此诬谤姑娘。”   白娘子重重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大火教派来刺探邮山虚实的奸细,藉故求见,实则欲观‘听音剑诀’,你以为我看不出这些鬼蛾伎俩?”   高翔昂然道:“在下若是天火教门下,怎会公然登门求借剑诀?行此掩耳盗铃的蠢事呢?”   白娘子目光连转,忽然又换上一脸妩媚的笑容,轻叹一声,道:“小兄弟,你一定在奇怪,为什么我这么年轻,却甘愿嫁给一个可以做我祖父的老东西,何况,他又是个瞎子,所以你起了疑心,对不对?”   高翔毫不掩饰,点头道:“正是。”   白娘子耸耸肩,淡然一笑,道:“难怪你不信,这话对任何人说,人家也一样不肯相信。但是,天下的事,唯有男女之情,是不能以常情来衡量的,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年龄有时候并不是感情的条件,这句话你相信吗?”   高翔点头道:“固然因人而异,不过——”   白娘子抢着道:“不过,他年纪既然比我大了许多,又天生是个瞎子,在一般女孩子说,当然谁也不愿意终生嫁给他,凭良心说,正因怜惜他年已垂暮,双目不便,孤苦零丁,惹人同情,我还年轻,将来的日子还长,为什么不能为他牺牲十年八年,伴他同度寂寞的岁月,用我的眼睛,来代替他失去光明的眼睛呢?”   她说到这里,显得极为幽怨难抑,长叹着又道:“你还是个小孩子,这些道理,你也许还不能了解,但是,你对我心存猜疑,却是对我大大的不敬,好在彼此初次相见,也难怪你如此,现在,我也不追究这些了,你去吧!听音剑诀我们老爷子视若拱壁,连我都不能见到,逞论借阅外人,所以,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早些离开的好。”   那白秀文娓娓而道,语气神情,充满人性慈祥,乍听起来,几乎令人不敢相信竟出自一个年仅双十的少女之口。   高翔深深被她这番真情流露的言词所感动,心里暗暗惭愧道:“她年龄虽和我相仿,如此胸怀,却是我远远不及的,一个人能够牺牲自己,埋葬青春,这是何等难能可贵的事,看来求借剑诀果真无望了。   他嗟叹一阵,抱拳躬身道:“既然姑娘如此诚挚相告,在下不便勉强,就此告辞了。”   说罢,转过身子,正要举步下山,却不料目光扫过对崖,猛瞥见石屋角落,有一片红色衣襟一闪而没。   那红衣人影躲得难快,但高翔双目能辨飞鸟,竟比它更快,仅这一瞬之间,心弦猛震,霍然停步——   毒蝶靳莫愁!   不错,那红色衫裙太熟悉了,除了靳莫愁,还会是谁?   顷刻问,高翔恍熄大悟,记得朱凤娟曾经告诉他!天魔四钗,正分途渗人江湖,难道白娘子白秀文也是四钗之一。   这念头飞快在脑中一闪,虎腰疾转,拱手笑道:“在下忽然记起一句重要的话,必须面禀崔老前辈,如果就此一去,将使在下终生不安,姑娘能不能给在下一次面谒的机会呢?”   白娘子凤目圆睁,颇感意外,冷冷道:“这么说,你仍然非见他一面才肯走了?”   高翔笑道:“这正是在下夙愿。”   白娘子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闪动,目露凶光,终于阴笑道:“我要你离开,是给你一条生路,你若一定要见,等一下就不要后悔。”   高翔毫不为意,含笑道:“在下不辞千里而来,当然不会后悔。”   白娘子哼了一声,素手轻扬,道:“那么,就请过崖一晤吧!”   高翔抱拳一礼,退身而待,白秀文罗衫轻扬,腰不屈,腿不迈,轻如翩翩素蝶,飘然踏上那根长绳。  ”   只见她仰首踏绳,步履轻盈,如履平地,长达三十丈的粗绳,竟无一丝摆动颤抖,山风拂动她一身雪白衣襟,真个似月里嫌蟓,广寒仙子,御空而行。   转瞬之间,白秀文已走过长绳,飘落对崖崖边,负手而立,好像在等候高翔。   面对长绳,高翔却感到为难。   他倒并不是没有自信踏绳而过,而是担心自己行到中途,白秀文如果骤下毒手,只消轻轻一划,长绳割断,坠人百丈深涧,便有十个高翔,也将摔成一团肉浆。   “可是,事已如此,难道自认胆怯,就这样畏缩而退吗?”   沉吟良久,委实难决。   对崖白秀文冷冷笑道:“怎么?是等着用轿子来接你吗?”   高翔脸一红,豪念忽起,仰天一声长笑,笑声甫落,提足一口真气,脚下轻迈,人已昂然踏上了那根长绳……   高翔被白秀文一激,豪念顿发,仰天发出一声长笑!   笑声甫落,吸气迈步,昂然踏上了那根长达三十丈的系空粗绳。   他为了防备白秀文突下毒手,是以踏上绳端的时候,举步悠缓,故作心怯不胜之状,暗暗却运起“瑜伽锁喉大法”,一口真气不泄,脚尖轻点绳身,整个人的重量,尽量虚浮空际,不使沉落。   只见他轻轻举步,轻轻落脚,每一步度,约有三尺左右,但无论换步移身,那长绳竟纹风不动。   要知一个人若以轻身提纵之术飞越绳桥,自是速度越快越安全,高翔突然双臂一张涌身凌空拨起,疾如电光石火,顷刻已越过长绳,飘落在崖边。   白娘子冷冷一笑,道:“看不出你果然身负绝学,可惜年纪太轻,后劲仍有些不足。”   高翔也不辩解,仅只微微一笑,随着白秀文向石屋走去。   登上石阶,已可窥见石屋前厅情景,厅中寂然空空,并没有靳莫愁的影子。   白秀文推开门扉,冷冷向一张木椅一指,道:“你在这儿坐一会,咱们老爷子还没有起床,必须梳洗之后,才能见客。”说完,便昂然穿过一道内门,飘飘自去。   高翔略一例览室中,陈设着几件简单而精致的桌椅,壁间系着刀剑等兵刃,竟收拾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他不禁暗感诧异,从白秀文举止行动,显然对这栋石屋十分熟悉,穿门过户,登堂人室,难道她真的是鬼叟崔伦的妻子?   但那名哑奴怎的不见?还有,鬼叟崔伦一身绝学,纵使年登古稀,一个练武的人,也决没有日上三竿犹未起床的道理。   他疑云毕生,勉强耐住性子,端坐厅中凝神而待,目光始终不离那条粗绳,两耳却倾听着屋中声响,暗想:“只要你们不离开这座绝峰,倒要看看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石屋阴森冷寂,高翔静坐了足有盏茶之久,直如坐在一座冷窖之中,那白秀文就像消失在门内,化作一股轻烟而散,整栋石屋,听不到一丝声息。   高翔越等越觉可疑,又不便冒昧人内寻觅,坐一会,又站起来负手徘徊一会,正感不耐,突然,通往内室的走道中,传来一阵低微的嘎吱之声。   那声音,像一辆小车,缓缓在静夜之际穿行于空旷的大街,显得那么单调而悠远,但高翔闻声辩别距离,却很快判断乃是一辆双轮小车,正笔直走着缓缓向前厅而来。   他翟然整衣转身而待,果真不多一会,走道门口出现了一辆簇新的两轮车。   轮车宽仅尺余,车上是一张高背靠椅,坐着一个满头白发,双目深陷,眸子白而无光的瘦若枯槁青袍的老人。   推车的是个短衣壮汉,肤色黝黑,臂上束着一只酒杯般粗大的金箍。   白娘子仍然素衣长裙,伸出纤纤玉手,扶搭车柄,嘴角噙着一抹冰冷讥嘲的笑容。   高翔双手抱拳,躬身为礼,道:“青城高翔,拜见崔老前辈。”   那青袍老人木然坐在两轮车上,白果眼一阵乱翻,竟没有吭声。   短衣壮汉缓缓将轮车转了一个方向,两臂交叉抱护胸前,一双眼神,却的的注视着高翔,目光闪射着明显的敌意。   高翔倒被他盯视得有些尴尬,拱手又道:“在下青城高翔,特来拜见崔老前辈……”   “罢了!坐下吧!”   那青袍老人一拂袖,开口出声,音调竟冷如寒冰,白眼球一转,又道:“你口口声声青城高翔,敢情是想拿你爹九天云龙的招牌来吓唬老夫不成?”   高翔一怔,登时恍然明白过来,这鬼叟崔伦出言不善,自是听了白秀文蛊惑之言,而白秀文如非天魔四钗之一,又怎知自己就是九天云龙的儿子?事实摆在眼前,崔伦只怕已落人天魔教掌握之中了。   他脑念电转,微笑又道:“晚辈并未陈告先父名讳,此来纯系出自对老前辈景仰,专程谒聆教的。”   “嘿!”鬼叟崔伦冷哼一声,道:“聆教?聆什么屁教!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夫数十年不见外人,谁的账也不买,老实一句话,你要想借剑谱?那是在做春秋大梦,不看你是年轻后辈,只这上门骚扰老夫清修的罪名,便够你吃不了兜着回去了。   高翔笑道:“求借听音剑诀,并非晚辈此来主因,老前辈肯与不肯,都没有什么关系……”   鬼叟崔伦脸色一沉,叱道:“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高翔道:“晚辈久闻老前辈绝世之名,隐居邙山,向不与尘世交往,甚至不屑于天火教天字堂堂主厚禄重位,月云野鹤,只求清高,晚辈钦佩无限,故特专程拜山,为的是一慰渴慕之念……”   常言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鬼叟崔伦听了这些颂扬之辞,脸色渐趋缓和,但仍然矫情作态,冷冷道:“这也算不了什么,老夫与世无争,但谁若以为老夫好欺,那却是自寻死路。”   高翔笑道:“老前辈可知道最近江湖中,又出现一个天魔教?”   鬼皇崔伦面色一沉,道:“怎么说?”   高翔道:“天魔教与天火教名称只差一字,手段也一般阴狠狡诈,天火教乃是倚仗诡异药丸,暗算正道老一辈的英雄,冀图独霸武林,而天魔教却凭藉美色,蛊惑人志,茶毒天下,教中三怪四钗,尽是狰狞妖妇,红粉骷髅,其为祸之毒,使人防不胜防。尤其是许多年老德高的武林耆宿,或因晚景孤独,或因林泉无伴,往往一时失察,便坠入天魔教脂粉陷饼之中,身心皆被狐媚手段控制,一旦做出倒行逆施之事,半世英名,尽付流水,细想起来,可慄可畏,令人为之扼腕深叹!”   他说这番话时,暗中留意白秀文神色变化,总以为她必定会流露出惊怒之色,谁知她却平静如常,嘴角泛出冷笑,好像早就料到高翔会说这些话似的。   话声沉寂以后,那鬼叟崔伦木然如痴,半晌未开口,石屋中落针可闻,静得令人异常心悸。   许久,许久,崔伦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   白秀文原来平静的脸是上顿时闪过一抹惊容,瞬息间,忽然咯咯娇笑道:“老爷子也真是,好端端唉声叹气的,仔细别伤了身体,这小辈的话,那里可信!我就不相信世上的英雄都那么傻,轻轻易易就被几个女娃儿征服了。”   语声一转,接着又道:“再说,纵然有什么天魔教,咱们处在深山,从不踏进尘世,天魔教也拿咱们无可奈何呀,老爷子,您说对不对?”   鬼叟崔伦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道:“对!对!争霸武林,全凭真才实学,岂是依仗几个女孩子就能成事的,这些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白秀文满脸得意之色,呢声又道:“果真就算有什么四镶五钡的,除非她们不到邙山来,要是来了,连我也不容她们。一个女人姿色固然重要,心地更要完美,不然,男人家怎甘心拜倒石榴裙下。”   鬼叟崔伦哈哈大笑道:“说得是,说得是,那天魔四钗即使美逾天仙,谅来也难及娘子万一。”   白秀文娇躯一扭,假意嗅道:“瞧您,怎好拿我们良家妇女去跟那些妖精相比呢!”   她渐说媚态渐露,旁若无人,竟在轮椅边跟崔伦调起情来。   高翔冷眼旁观,心里雪亮,暗骂道:“这贱人,竟比朱凤娟和靳莫愁不知又高明了多少,难怪老家伙要落她圈套了……”   正寻思间,白秀文忽然附耳对鬼叟道:“老爷子要是没有旁的事,就叫他走吧,您精神不好,应该多静养,别说话大多伤神……”   鬼叟崔伦显然陷溺已深,闻言颔首道:“你打发他走就是了——”   高翔心念一动,忙拱手道:“得老前辈慈容,在下心愿已足,自当拜辞告退,不过……”   白秀文粉面一沉,道:“不过什么?”   高翔含笑道:“不过在下自昨夜赶路人山,几乎找遍了邙山周围百里,已经整整一夜未进粒米,老前辈能否赐些饮食,使在下不致空腹在山奔走。”   鬼叟崔伦沉吟片刻,道:“念你尚知礼数,老夫就破例一次,娘子,叫哑奴去替他弄些吃的来。”   高翔连忙谢道:“怎敢劳累夫人。”   白秀文咯咯一笑,转身进入后屋,其实她心里暗骂:“小子,你嘴甜有什么用,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不死也叫你脱一层皮!”   高翔见她洋洋得意而去,那肯放过这千金一瞬良机,声音一沉,急急向鬼叟崔伦低声道:“向闻老前辈足迹不出邙山已有数十年,不知何时完婚迎娶的?”   鬼叟崔伦阴沉满面,默然不答。   高翔趁机又进一步,道:“方今江湖诡诈之徒猖撅,欲达目的不择手段,晚辈久仰老前辈盛名,常言树大招风,名重招妒。愿老前辈居安思危,深体斯言……”   鬼叟脸肉突然一阵抽搐,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翔率直地道:“老前辈从未见过娘子的容貌,或许以为她只是个面目平凡的妇女,假如您能看见她竟是如此年轻貌美,居然愿意嫁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上三倍的丈夫,而且裹足深山,不履尘世……老前辈,其中用心,就不用可知了……”   鬼叟崔伦不待他说完,突然暴声喝断了话头,激动地道:“你怎知老夫不悉她的年龄容貌?老夫目虽不便,却能从她的声音中,想象得到她的年轻和美貌,你说这些话,莫非有意要挑拨我们夫妻之情?”   高翔啃然一叹,说道:“老前辈既然不信,可否容晚辈再放肆说一句话?”   鬼叟崔伦沉声叱道:“你说——”   高翔道:“晚辈已经看见毒蝶靳莫愁,也潜匿在这栋石屋中……”   崔伦冷冷道:“靳莫愁是她远房表妹,孤苦无依,前来投靠姐夫,有何不对?”   高翔苦笑道:“不瞒老前辈说,那毒蝶靳莫愁,正是天魔教四钗之一,晚辈曾在开封附近吃过她的亏,其人淫凶狠毒,武功不弱,四钗中已有二钗出现邙山,阴谋用心,已昭然若揭,老前辈如果还不肯相信,等一会可以再作一个小小的试验。”   鬼叟崔伦浑身抖动,也不知是怒是恨?好一会才阴声问道:“怎样试验?”   高翔道:“晚辈与娘子初次谋面,并无仇隙,但我预测,等一会她送来的饮食,定然下有剧毒。”   鬼更崔伦头猛然一抬,道:“你怎敢如此诬谤老夫妻室?”   高翔道:“这是晚辈斗胆猜测,事实如何,恰可证明晚辈说的是真是假?老前辈等一会何不亲自试一试?”   鬼皇沉吟片刻,终于哼一声,举手向轮椅后招了招。   那哑奴瞥见,连忙将手递了过来,鬼皇握住哑奴手掌,用指尖在分掌心一阵挥动,哑奴立时面现惊容,扫了高翔一眼,转身出屋而去。   他们一盲一哑,这种怪异的交谈,高翔虽然看不懂,但他从鬼叟崔伦和那哑奴神情中,大约领悟到一点——鬼叟已经有些相信自己的话了。   不久,哑奴俏然而返,怀中抱着一只狸猫。   高翔含笑会意,尚未开口,走道上已传来白秀文轻盈的步履声。   珠帘掀处,只见她用小盘亲手托着一碗白饭,两碟菜,含笑放在桌上,道:“趁热快吃吧,这是老爷子数十年来第一次款待外人,莱肴简陋,却很难得,吃饱了早些离开,以后再别到邮山来打扰老爷子清修了。”   高翔连声称谢,但然举著,偷眼见哑奴已将狸猫放开,突然假作失手,竟将莱饭一股脑摔落在地上。   白秀文脸色一变,不悦地道:“怎么!是嫌饭菜不够精丰吗?”   菜饭落地,那只狸猫循声而至,片刻间已将残莱饭吃了大半。   高翔长揖谢罪,暗中低头看那狸猫反应,谁知结果大出他始料所及,那狸猫食后,毫无中毒现象,“咪呜”一声,敌溉嘴唇,跳到一只小几上,蜡身而卧,意态十分悠闲。   哑奴低咳了一声,鬼叟崔伦登时脸色一沉——   高翔大失所望,起身道:“老前辈盛情,晚辈惜无口福,一餐之赐,只得心领,就此拜辞。”   那鬼叟崔伦冷哼道:“信口雌黄的小辈,希望你从此自行检点,再入邙山,那时就休怪老夫没有容人之量了。”   说完,一拂袖,快快垂头退出石屋。   那白秀文直送他到绳桥边缘,颇有监视他离去的意思,高翔临去,实在忍不住一肚子气恼,拱手冷笑道:“姑娘不愧高明,在下深感佩服。”   白秀文扬眉道:“别客气,你能安然而来,安然而去,这已经是福份嗽!”   高翔仰天笑道:“天魔四钗在下已会三了,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棘手。”   白秀文阴哼道:“你别以为知道的事不少,就值得自负,年轻人若不知谨言慎行,迟早会招惹横祸上身的。”   高翔拱手道:“敬聆教益,敢不牢记在心,但在下一命轻若螺游,生死二字,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语声微微一顿,飞身掠过绳桥,待到了对崖,才转面扬声笑道:“请姑娘代为致意靳莫愁,在下天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邙山,彼此难免总要照照面的。”   长笑声中,振衣而起,瞬息问便隐人叶林之内。   他最后这几句话,飘人白秀文耳中,使她神情激震,凶腈怒突,但她立在断涧这一边,空白愤恨,却已经对高翔无可奈何了。   她目中凶光闪闪,切齿作声,好半晌,才恨恨一跺莲足,低声道:“这一次算你命大,只要你敢再来,哼——”   恨声未落,那名哑奴突然如飞从石屋中奔了出来,对白秀文比手划脚一番,白秀文点点头,转身进入石屋。   但那哑奴却未跟随返屋,扭头左右张望了一阵,身形猛然离地射起,飘落在绳桥上,踏着粗绳,向对崖迅捷移奔……   高翔实则并未离去,正隐身林中,查看白秀文动静,忽见哑奴过崖,心念一动,便蹑踪其后。   那哑奴行动十分诡密,伏腰疾行,向山下飞奔。竟像有什么急事,又像害怕被白秀文发觉自己私离石屋,所去的方向正是出山之路。   他一口气狂奔将近三里,窜上一座小山头,扬目张望了一会,似乎显得很失望,垂头丧气,又循原路向山上奔回。   高翔看得大惑不解,故意咳嗽一声,从林中闪身而出,含笑向他点点头,昂然大步跟他错肩而过。   那哑奴一见高翔,欣喜无限,上前一把拉住他,口里吱吱晤晤说了一阵,高翔茫然不懂,哑奴又折了一段树枝,强捺高翔席地而坐,以枝作笔,竟在地上走笔如飞,写了几行字迹。   只见他写道:“狸猫毒发,主人震惊,特嘱哑奴来追少侠。”   高翔骇然,忙也运指写道:“此事有无被白娘子知道?”   哑奴摇摇头,又写道:“主人嘱咐,不得让娘子知道,请少侠暂勿离山,今夜丑正初刻,主人亲候于峰顶狮头岭,万希隐密前往,另有要事相商。”   高翔问明狮头岭所在,欣然颔首,那哑奴又一再叮嘱,然后抹去字迹,飞身登山而去。   这突然的转变,使高翔眉飞色舞,狂喜难抑,回转石洞,便详详细细告诉了蓝天化,并且充满自信地道;“狸猫中毒,足证那白秀文是天魔四铰之一,我想她不使毒性当时发作,必是怕因而引起鬼叟崔伦的疑心,似此看来,她们谋夺听音剑诀,或许尚未得手。”   蓝天化也同意这一点,但他却提醒高翔道:“天魔妖女奸诈百出,安知那哑奴不是受了白秀文唆使,故意假鬼叟之名,邀少侠往狮头岭晤面,届时却暗施毒手,加害少侠。”   高翔但然笑道:“四钗鬼缄伎俩,我已领教多次,那哑奴跟随鬼叟多年,看来忠心耿耿,也许不致被白秀文利用,只要当心一些,何必畏惧。”   蓝大化道:“今夜子时,在下先往狮头岭隐伏,果是鬼叟亲自来则罢,否则,少侠听在下啸音为号,立可中止赴约,就不怕中他们诡计了。”   高翔仍然摇头道:“似此安排,反是咱们不能推诚相见了,蓝兄尽可放心等待,纵遇诡谋,我自信也能应付脱身。总之,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与人相交,必须肝胆相照,万不可心存猜忌,贻人笑柄。”   蓝大化听了,垂首叹道:“少侠如此胸襟,令人感佩敬仰,相形之下,在下实深感惭愧。”   这一天,两人在洞中静坐调息;足不出洞,好在洞中蓄有丰盛食粮,就是住上三月半载,也不虞乏。   嘴天化一得空隙,便登上崖顶窗孔,偷窥鬼叟石屋,但整整一日,石屋平静如恒,毫无异状。   傍晚时候,高翔已经束扎停当,直等到深夜子时将至,才告辞蓝天化,独自扑奔上山。   他为了隐蔽身形,舍开正路,专捡林深荒凉之处飞登,足足行了半个时辰,才抵达位于主峰东侧的狮头岭。   狮头岭名如其地,远远望去,浑然隆起,直似一头蹲踞的猛狮,狮头上藤蔓毕生,披散如发,地点十分僻静。   此时距离丑时,尚有半个时辰,高翔先在岭下绕行一匝,并未见到任何异状,遂迈步登上岭头,寻一块大石,据高而坐。   他猜想鬼叟崔伦年老辈尊,纵然来赴约,总会晚到一些时候,正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养精蓄锐,以备意外变故,却不料才坐下不久,遥遥一条黑影,兔起偶落,疾若星丸跃射,直向岭头奔来。待高翔看清来人,不禁骇然起身迎了上去,敢情那来的正是哑奴,但哑奴背上,却负着一个人,竟是鬼叟崔伦。   崔伦堂堂一代之雄,怎会叫人背负着前来赴约?   高翔几乎脱口想问个明白,却因见崔伦神情凝重,不便冒然出口,那哑奴冲着他点头一笑,将鬼叟轻轻放在大石上。   鬼叟崔伦橘青色的脸上,没在一丝笑容,双拳紧握,显得内心激动,正在强自克制,甫一坐定,便冷冷唤道:“高少侠——”   高翔心头一震,皆因这三个字出自威名武功震撼武林的鬼望之口,其份量当然大于异常人,他脸色一正,躬身道:“晚辈在这里。”   鬼叟崔伦仰面向天,白果眼不住翻动,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老夫虽然孤僻绝世,隐居深山,不与人争,但并非冷酷寡情之人,只因世道奸险,人心诡诈,天下几无可信可托之人。数十年来,荒山岁月,深以为恨,但今日晨间得识少侠,对少侠之豪情雄心,耿直朗爽,使老夫无波心井,又生涟崎,少侠可算是老夫生平所见唯一忠诚之士。”   这番没头没脑的颂扬之词,颇令高翔茫然莫测高深,红着脸呐呐道:“晚辈愚顽,怎敢当老前辈如此谬誉。”   鬼叟崔伦径自又接下去道:“老夫不惯虚套,今日晨间少侠莅临山居,弦外之音,老夫亦深所领悟,但当时实因拙荆在侧,许多话不便直言,故特嘱哑奴邀请来此一晤,关于拙荆之事,少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高翔但然道:“不瞒老前辈说,对她的来历身份,晚辈已洞悉无遗。”   鬼叟崔伦微微一震,凄然笑道:“这么说,她真的是天魔四钗之一了?”   高翔道:“不但她和靳莫愁都是天魔四钗中人,魔教另有三怪,俱已散入江湖,白娘子处心积虑委身于老前辈,不言可知,其意定在谋夺听音剑诀。”   鬼叟崔伦点点头,道:“这一点,老夫已经微有所觉,你且看看老夫这双腿。”   他掀起衣襟下摆,露出一双小腿,竟然瘦削枯槁,犹如干柴,难怪他白天坐在轮椅之上,此时又须哑奴背负才能应约。”   高翔倒吸一口凉气,诧问道:“这是白秀文害的么?”   鬼叟崔伦轻嘘道:“倒也不能怪她,老夫定力不足,也该负大部分责任,她原是老夫命哑奴购来的婢女,人山之初,十分勤快。据云父母早亡略知武功,略知江湖,无依无靠,老大一时不察,引狼人室,不到半月,便被她蛊惑发生了不可告人之事……”   高翔惊道:“以老前辈这一身修为,竟会——”   鬼叟崔伦苦笑道:“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这暗箭又是经世美色,老夫活了六十余年,垂老之际,终因自制无力,坠人了陷井。”   他叹息一声,又道:“那时,老夫正修习一种阴寒功夫,情欲旺盛,以致铸上大错,眼看将圆满的玄功,也因无精渲泄,而走火人魔,两条小腿从此也废了。事后,虽然起疑,但以老夫这又瞎又残之人,已经无力驱她离开邙山了。”   高翔听罢,也不由为之浩叹,因又问道:“这些日子,她就没有更进一步谋害老前辈么?”   鬼叟崔伦凄笑道:“她志在听音剑诀,剑诀没有到手,怎会取老夫性命。”   高翔毫未思索,忙道:“那么,老前辈千万不能让她得到听音剑诀。……”   鬼叟崔化颔首道:“这自然,一年以来,老夫为这双腿,和哑奴极力容忍,明知她日夜搜寻剑诀,却假作不知,而那白秀文却以剑诀尚未到手,不敢明目张胆,如此才算苟延时日,相安无事。”   高翔道:“但这并非久计,迟早被她得去剑诀,她一定会对老前辈痛下毒手的。”   接着脱口道:“老前辈,把剑诀收藏得很秘密吗?”   鬼叟点点头,傲然道:“也可以这么说,因为,那本剑诀,早巳被老夫烧了。”   “烧了?”   高翔一惊,不期然有些失望,但瞬息又释然笑道:“烧了正好,那东西既然引人觊觎终是不祥之物,毁之不足惜,但是,这消息却千万不能被白秀文知道。据晚辈所知,一月之后,天魔三怪四钗,都将前往洞庭聚首,假如一个月以内她们还找不到剑诀,说不定采取断然手段,老前辈不能不未雨绸缨,早作准备。”   鬼叟冷笑道:“老夫虽已烧毁了剑谱,其实全本剑诀,早已熟记于胸,除非她们能逼老夫背诵出来,否则,纵有狡计,也属徒然。”   忽然笑容一敛,又道:“不过,话虽如此,那贱人一日不离邙山,老夫便一日如芒在背,难以安心,是以邀少侠晤谈,有一事相商,尚希少侠不致推却。”   高翔道:“长者命,不敢辞。但,晚辈曾跟毒蝶靳莫愁照过面,只怕孤身双手,力有不及,难为老前辈分忧。”   鬼叟崔伦道:“这一点,老夫岂能不知。趁今夜时机,旷野寂静,老夫意欲为你口述听音剑诀,由你强记习练,穷半夜时间,你能记多少。交换条件,是由你替老夫驱走毒妇,拨出背芒。”   高翔听了,又惊又喜,又无比自信,呐呐道:“听音剑诀乃世上精妙深湛之学,晚辈只怕无法很快领悟,岂不误了前辈的大事……”   鬼叟崔伦笑道:“所谓听音剑诀实则只有一个‘快’字,不过,这种剑法最宜于盲人习练,少侠双目完好,也许难得神髓。但以你的聪明天资,一悟百通,对付白秀文,应该已绰有余裕才对,老夫不善虚套,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他执着哑奴的手,在他掌上比划了一阵,哑奴躬身退去,乃是受命望风巡查,鬼叟崔伦折了一段树枝,叫高翔以枝代剑,立于大石之下,然后探手人怀,取出一具小巧玲咙的五弦小琴,横置膝上。   高翔看得不解低问,道:“老前辈需琴何用?”   鬼叟崔伦含笑道:“神剑如电,其诀如歌,所谓‘听音’,一则闻声辨位,仗剑克敌,一则循歌起舞,以补心拙,你仔细听着——”   言谈中,神情逐渐凝重,举首向天,捻指拨弦,低徊漫吟,琴音悠扬而起。   鬼叟崔伦一派肃穆,随着琴音漫声唱道:“天苍苍兮意茫茫,日膝陇兮月无光,安得剑虹兮耀四方……”   只听他吟声凝重,词意轩昂回阔,高翔情不由己,被他歌声所感染,双目微瞌,举枝平胸,意态庄严,心如止水。   鬼叟轻弄琴弦,又唱道:“狂风一脉起,剑随万涓流,激昂摧屋字,低徊意悠悠,左栽花,右插柳,昂吐贯日月,豪气吞斗牛……”   高翔瞑目静聆,顷刻间,已人忘我之境,只觉那歌声而动,随歌而森。   这真是世上最奇妙的剑法了,所有招式,尽皆溶于意念之中,只要记住歌词音韵,举手投足,招式自然而出。   鬼叟崔伦唱完第一遍,高翔纹风未动,整个人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   崔伦问道:“意境如何?”   高翔喃喃道:“宛若长江大河,无休无止。”   鬼叟崔伦猛然一惊,道:“是觉其意深远,一时难以领会?或是……”   高翔摇摇头道:“不!晚辈只觉其意未尽,似乎整套歌诀尚未完全。”   鬼叟崔伦脸色大变仰天发出一阵怪笑,道:“天纵之才,天纵之才,初通神韵,老夫竟瞒不过你,好!你再听第二遍。”   琴音歌声再起,这第二遍,无论音韵歌词远非初次可比,弹琴作歌的鬼叟崔伦如痴如狂,高翔展动树枝,循声起舞,一老一少登时都进入忘我的境界。   顿饭之后,琴声冥然而止,万籁复归寂静,高翔张目低头,手中树枝,竟只剩下不足半尺,原来他神志全被这套奇异的“听音剑诀”所吸,舞到快速之际,罡风激漩,树枝早已折断,竟未查觉。   他虽然从来没有习练过剑法招式,但石穴中苦度一十八年,武功心法,已有深厚的根基,所谓“武道”,本是万流一源,一悟百通,加以他天资聪慧,幼诸音律,如今以认通意,因意运剑,居然将一套神妙莫测的剑法,深深熟记在胸中了。   鬼叟崔伦眼不能见,耳朵却远较常人敏锐此时侧耳倾听,但闻高翔呼吸均缓,毫无吃力的现象,干瘪的脸上,立时绽开一阵苦笑,颔首道:“不必考验,老夫知你已尽得剑诀神髓,今后进境,端视你临敌时应用变化,这些全在阅历,不足言传。老夫辛苦守护若拱壁的听音剑诀,已经传给了你,希望你不要忘了适才承诺才好。”   高翔肃然道:“老前辈厚赐之德,敢不拼力图报,晚辈想现在就去会会那白秀文,如能不负期托,天明之后,当再来岭上迎接老前辈返回石屋。”   鬼叟点点头道:“也好,以你的悟力心得,胜她应无疑问,只不过……”   他黯然轻叹一声,又道:“一年来,她与老夫终属夫妻之份,你只须驱她离去,不必伤她性命。”   高翔应诺告辞,离了狮头岭。   途中遇见那名哑奴,高翔以树枝代口,叮嘱他好好守护主人,然后才展开身法,独自向石屋中赶去。   抵达断涧,距离大明仅有一个时辰不足,高翔为了实现“天明成功”的诺言,先在林中取出那柄“七星金匕”插在腰际,一提真气,飘身上了绳桥。   对崖石屋中一片宁静,黑漆漆不见灯光,想来那白娘子和靳莫愁都在梦乡,等一会,当她们从香梦中惊醒过来,看见自己这不速之客去而复返,不知将会多么惊讶呢!   高翔一面想,一面又觉得这情形的确有些好笑,心里暗道:“白秀文虽然身列天魔四钗之一,总算尚无大恶,最好能够好言打发她离开,但那毒蝶靳莫愁,却是杀害春兰的仇人,万万不能放过……”   他想着这些事,人却未停,渐渐已行到绳桥中段,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冷笑道:“高翔,你果然回来了?”   高翔骇然回顾,一望之下,浑身猛震,敢情就在粗绳绳端,并肩出现一白一红两个人影,正是白秀文和靳莫愁。   靳莫愁一手戴着皮手套,一手提着长剑,咯咯娇笑道:“高少侠,可惜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什么不先想想,咱们姐妹是干什么的,那老鬼深夜潜出石屋,能够瞒得过咱们姐妹吗?”   白秀文冷哼接口道:“你敢重回此地,总算是言而有信,既然你对这儿如此眷恋,索性就多留些时候,咱们姐妹却要失陪了。”   高翔立在绳桥中心,欲进退,距离都在十余丈外,情知不妙,一声虎吼,身形疾转,闪电般旋身猛向崖边扑了回来。   但,他快,靳莫愁的长剑比他更快,身躯才转,剑锋已落,脚下粗绳立被砍断……”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二章 松枝写字传书     高翔脚下一虚,顿时无处可以惜力,一个身子,随着断绳向涧中飞坠,崖上却传来白秀文和靳莫愁得意的娇笑。   危忙中,他顺手抓住断绳,极力聚目前望,那断绳正带着他疾然向对崖石壁上撞去。   果真撞上石壁,其力何止千钧,只怕当时便得粉身碎骨。   高翔左手飞快地向绳头上一挽,觑得身子已近山壁,猛然运起平生之力,扬右掌,蹬双脚,两脚一掌,真力拼发。   “蓬”然一声,反震之力,使他弹升达一丈左右,二次荡起身子,速度已减缓了许多,终于被悬空吊在断绳上。   他手臂和双腿都又酸又麻,下望断涧,黑黝黝深不见底,长叹一声,奋力攀绳而上,待翻登崖顶,这才发觉鬼叟这座石屋所在,四周都是千丈削壁,绳桥既断,归路已绝,守着一座空屋,迟早只有饿死。   但是他不甘坐毙,事实也不容许他坐以待毙,白秀文和靳莫愁既然预知他会重返石屋,事先埋伏在崖边,自然也可能知道他跟鬼叟崔伦会晤经过,斩断绳桥之后,一定双双寻上狮头岭去了,鬼叟双腿俱残,仅凭一名哑奴,怎会是两个毒妇的对手。   一念及此,他连喘息的心情也没有了,跃起身来,匆匆奔进石屋,寻了一卷长绳,回返崖边,找一块大石系在绳端,用力向对崖掷去。   第一次,他失败了,因为绳子太短,几乎连整卷长绳都掷落崖下。   他毫未灰心,又把绳端和先前折断的粗绳相结,紧紧打了上死结,第二次又扬手掷出。   可是,绳头虽然掷到了对崖,但大石无处着力,轻轻一扯,又滚落崖。   高翔再奔进石屋中,翻遍整栋石屋,想找一只可用的铁抓倒钩之类的东西,结果却大失所望。   两崖之间,相距也不过三十丈左右,然而,这区区三十丈,竟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及,他自忖功力,纵身越过十丈或者可以办得到,但如欲一跃跨到对崖,却绝难如愿。唉!这该怎么办呢?   假如静心等候,或许天明之后蓝大化不见自己回去,会设法寻上峰来,即使他没有发觉自己受困,一定也会在石壁顶端窗孔中窥望动静,那时候,挥挥手,就可以知会他前来援助了。   可惜的是,他既不能等到天明,黑夜中又无法通知蓝天化,就算能够通知他,等他赶到峰上,只怕鬼叟早遭毒手。   高翔焦急无计,负手徘徊,直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不觉,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突然一阵夜风吹过,远远似闻一声惨叫——   那叫声嘶哑粗重,听起来颇有些像是发自那哑奴之口。   高翔毛发惊然,忖道:“鬼叟崔伦为授我剑诀,才潜离住所,痕迹泄露,白秀文决不会放过他,假如有甚意外,岂不是我害了他?”   所谓情急智生。高翔心头一阵急迫,陡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儿时玩过弹弓游戏来。   记得幼年时,独居后山,终日寂寞,九天云龙曾教他削竹为弓,利用竹身弹力,扣石飞射,可以远及飞鸟,这办法,为什么不能试一试?   他一横心,先寻了一株临崖大树,用绳缚住树梢,运力将树身向后拉倒,紧紧扣住,自己壮壮胆,爬上了树尖。   先看准了方向,从怀中取出“七星金匕’,两眼一闭,手起剑落,割断了绳子。   那大树“呼”地一声直弹而起,高翔足尖再一用力,抱膝拳腿,宛如一枚弹九,笔直射到二十余丈以外。   等到力尽下坠,高翔一扬目光,见距离对崖,已不足三五丈远了。   好高翔,真气一提,双臂疾张,悬空一个翻滚,飘身下落堪堪将及崖边,右臂猛探,直向一叶矮草上抓去。   那知他下落之势太急,手指已抓住了野草,“沙”地一声响,竟将一叶矮草连根拨起,手上一空,仰身向崖下滚去。“他暗叫一声:“完了!”两眼一闭,瞑目待死。   就在千钧一发的刹那,一条黑影突然从林中激射而出,向前一扑,正好及时抓住高翔手腕,叫道:“少侠别慌,慢慢上来。”   高翔业已跌落崖外,万料不到竟有人及时出手,定了定神,仰天问道:“你……你是谁?”   那人急促地道:“我是蓝天化。”   高翔长嘘一声,缓缓爬上悬崖,背上已是一身冷汗,摇头苦笑道:“若非蓝兄来得正是时候,这一次跌下去,再也别想上来了。”   蓝天化也举手抹掉满头汗珠,道:“少侠何须如此着急,再等片刻,咱们就可以将断绳接好,岂不安全多了么!”   高翔摇头道:“时间急迫,怎能久等,那白秀文和靳莫愁两个妖女,此时一定已赶到狮头岭,鬼叟双腿已残,正在危急,咱们……”   蓝天化黯然岔口道:“少侠急已无益,事实上,现在赶去已经太晚了。”   高翔一惊,腾身而起,追问道:“为什么?”   蓝天化耸耸肩头道:“在下刚从狮头岭赶来,亲见那名哑奴,已被靳莫愁毒砂打伤,至于鬼叟崔伦,此时只怕也……”   高翔不待他说完,蓦地一声厉啸,身形破空射起,直向峰后疾奔而去。   身形展开,快逾一阵疾风,待赶到狮头岭,果见那哑奴浑身血污,直挺挺躺在大石之上,怒目圆睁,毗牙咧嘴,头脸双手,正是靳莫愁“化血毒砂”的杰作。   高翔钢牙一惜,飞身上了大石,举目四望,狮头岭下一片寂寥,已不见鬼叟崔伦的影子,只有那具小巧的五弦琴,砸得稀烂,散落在石边。   他蹲下身,俯拾琴匣碎花片,耳傍依稀还荡着鬼叟崔伦沙哑的歌声……沉重的付托……   鬼叟虽然出身黑道,唯因天性孤僻,离世独居,可说并无大多恶迹,何况口授剑诀,对他有恩无怨,大丈夫一诺千金,恩怨分明,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撒手不管。   夜风拂面,其寒如水,再仰起脸来,他颊上已闪闪泪光,沉声道:“蓝兄,咱们追。”   语声落时,厉啸随起,两人一先一后掠下狮头岭,越出邙山。   一路疾驰如飞,待追出山区,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色,然而,旷野茫茫,洛水悠悠,哪里还有白秀文等人的踪影。”   高翔犹自不肯死心,顺江向东,直追人洛阳城中,沿途搜索,白秀文等人依旧是音如黄鹤。   蓝天化劝道:“妖女劫人遁走,必不会循大路,也许中途折转了方向,似此穷追,焉能追赶得上,少侠时日急迫,还是先赴雪山古堡要紧。”   高翔沉重地道:“雪山之行固然重要,但鬼叟落在两个妖女手中,叫我怎忍撤手不管呢?”   蓝天化道:“她们既然据人远遁,人海茫茫,不是三数日能够找到,说不定,她们已经下了毒手……”   高翔毅然道:“我猜她们未得剑诀下落,决不会伤害鬼叟性命,天魔三怪四钗一个月以后将在洞庭聚会,届时必然会将鬼叟带去,只是,这一个月之内……”   他忽然心中一动,急声问道:“洛阳城中有没有什么知名的武林人物?”   蓝天化道:“城南大街翻天鹞子仇云,在西北武林中颇有些名气,不过,他却是黑道巨孽,并非正人君子……”   高翔道:“你跟他认识不认识?”   蓝天化摇头道:“但闻其名,并无交往。”   高翔从怀中取那面“墨玉令牌”,交给蓝天化道:“如此甚好,烦请蓝兄持这块令牌,面嘱仇云立即动员洛阳附近黑道高手,务必留意白秀文和靳莫愁两个妖女形踪,如有发现,能截留就尽量截留下来,否则亦须查明她们去向下落?注意有没有可疑的瞎眼老人随行?半月之后,咱们雪山古堡回来,再跟他面谈。”   蓝天化接过令牌,迟疑道:“那仇云也是自视颇高的狂妄之人,他会见牌听命吗?”   高翔笑道:“只要他确是黑道中人,便会奉牌遵命行事,你不必跟他多说原因,交待了之后,就请赶来西门外等我,我另外再设法通知穷家帮从旁协助。”   蓝天化半信半疑而去,高翔急急在街上绕了一圈,找到一名蹲在墙角打吨的叫化,上前拍拍肩头,低声道:“喂!朋友,借一步说话。”   那叫化揉揉眼睛,正想开口咒骂。眼前突然一亮,托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脱口道:“弟子杨乙叩接珊瑚棍杖!”说着,便要跪拜下去。   高翔笑着伸手拦住,道:“杨兄在本舵有无职司?”   叫化垂手恭敬答道:“小的并无职司,但本舵支舵主就在前面不远的土地庙中,小的这就去请他来。”   高翔给了一锭银子,道:“不必了,你只要去替我准备一份纸笔,购买两匹好马,即刻送到西城外来,我有极重要的事相烦。”   那叫化连声应诺,匆匆自去,高翔这才长嘘一声,负手踱出西门。   等了不过顿饭之久,一阵马蹄声冲出西城,马上坐着那名丐帮弟子杨乙,另外一个四旬开外的精壮化子,手里捧着一份笔纸信套。   两骑直奔到高翔近前,翻身落马,那精壮叫化拱手躬身道:“本帮洛阳支舵舵主叶震,恭候权杖圣安。”   高翔笑着抱拳还礼道:“惊扰叶兄,万分不安,小弟现有急事,欲烦叶兄飞柬送讯到开封分舵,失礼之处,叶兄多多原谅。”   叶震忙道:“少侠说那里话来,珊瑚权杖乃本帮最高令符,少侠有事,尽请吩咐就是了。”   高翔又取出权杖交他过了目,然后接过纸笔匆匆写了一封信,又把白秀文、靳莫愁等人衣着身材面貌,一一详述了一遍,最后说道:“这封信事属火急,千万耽误不得,我实因分身不开,才转托贵帮,洛阳附近,就烦叶兄多多费神,且容后谢。”   叶、杨两丐接信而去,又过了一会,蓝天化匆匆也到了,一见高翔,便笑道:“少侠那块令牌,敢情真有些来历……”   高翔问道:“翻天鹞子仇云如何表示?”   蓝大化笑道:“他初时架子极大,四五个弟子把住大门,要我通名传报,是我亮了一下令牌,那仇云竟亲自迎了上来,收受令牌,竟必恭必敬向我请安问好,看来对那令牌十分敬畏呢!我大约把少侠的话交待完后,姓仇的坚要留我用了早餐才肯放,所以回来迟了些。”   高翔宽慰地点点头,道:“如此我问心稍安,事不宜迟,咱们快些赶路吧!”   两人扳鞍上马,趁着初升旭日,踏上西行大道。   但他们却万万料不到,百密一疏,洛阳现身,形踪竟已败露,两骑驰离不久,洛阳城中紧跟着也驰出数骑健马,马上人个个以布巾蒙面,绕捷径,奔小道,远远绕到两人前面而去……   经风陵渡穿渲关,溯渭水上行,七天之后,越渡黄河,抵达乌鞘岭。   一路上,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只因高翔一心惦念一月之后天魔教洞庭之会,总想能如期赶回来。   进入乌鞘岭后,极目一片皑皑白雪,天寒地冻,那情景,使高翔不期然又想起噶达素齐峰所见惨境。   半年以来,踏遍半个江湖,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现在他正一步一步接近那座神秘的古堡,也许明天,也许今夜,他将要挑开天火教神秘的垂幕,看看那些躲在幕后驾驭天下武林的诡异人物。   他并不畏怯,也不紧张,只是胸中似有满腔奔腾的热血,积压得大久的闷气,要尽情渲泄,尽情奔放。   仗剑天涯,快意思仇,他寻觅这座古堡虽然仅只半年,但这份仇恨,却是与生俱来的,甚至还没有来到这世上,就已经被播种了仇恨的种子。   他好像一个昂然赴会的壮土,临敌前,反倒平静异于往常,这一天,他盼望得大久,只觉其来得大迟。   登上一座山峰,两人呼吸都同时感到一阵窒息,蓝天化扬鞭前指,默默没有开口,鞭梢所指数里外,赫然现出一座灰蒙蒙的城堡。   高翔凝目望去,只见那城堡就像一只蹲伏在雪地中的猛兽,峰峰的城廓,洞开的堡门……被满山积雪,衬托出无限冷峻,无限阴森。   他冷眼打量了好半晌,忽然剑眉一皱,缓缓道:“奇怪,怎么不见有人出入?”   蓝天化轻声道:“堡内另有地道,教中人出入,均不由堡门,所以显得冷静。”   高翔道:“如果知道出入途径,那就更好了。”   蓝大化迟疑了一下,说道:“堡中地道,在下略知一二,但并非在下不愿说出来,依在下愚见,少侠还是由正门进入的好。”   高翔诧道:“为什么?”   蓝天化道:“少侠面目陌生,又不诸教中暗语,进入地道必被察觉,如果从正门,可以不必隐蔽,因为常有武林人物入堡求药,教中人并不能逐一记忆,反而较易得手。”   高翔取出那面银牌,问道:“有这个东西,难道也混不进去?”   蓝天化摇头苦笑道:“牌上号码,早被注销,少侠如持牌人堡,恰好泄露了身份。”   高翔蹩眉沉吟,道:“咱们可以把号码重新更改,火字十一号,可以改为十二,十三,十五;至于三十七号,也可以改为十六或者二十七,这样就不愁露出马脚了……”   正说着,突然眼中一亮,“咦”了一声,凝目望去,只见古堡堡门中,轻轻闪出一条人影,展步如飞,直向山下奔来。   两人立即下马,藏好马匹,伏身在山头拢目眺望,那人渐行渐近,很清晰地看见他头戴一顶竹笠身著青衫,因为面目被竹笠所掩,仅能从他微现彻楼的身材,猜想必定是个老年人。   但见那老年人,匆匆而行,移步迅快,渐渐已经绕到山脚下,只要越过山脚,便不容易再看清楚了。   高翔心头怦然而动,轻问道:“蓝兄,你看那人究竟是教中徒党?还是人堡取药的武林人物?”   蓝天化毫未思索,道:“他从堡门出来,不用猜,定是入堡取药的。”   高翔笑道:“这是天赐良机,蓝兄请略候,待我去截住他,看看他究竟是谁?同时问一问堡中情形。”   话落时,长身而起,宛如星丸飞射,落下山头。   两人一上一下,恰好在山脚下一片洼地前相遇,高翔错掌当胸,沉声叫道:“老前辈暂请留步。”   那青袍老人闻声一惊,霍然扬起头来,四目相触,彼此都脱口骇呼出声来……   青袍老人如见鬼魅,拂袖转身,向旷野雪地中如飞狂奔。   高翔怔了怔,厉声叱道:“高升,你还不站住!”   青袍老人充耳不闻,脚下速然加快,踏着积雪,踉跄疾奔,瞬息已奔出数十丈以外,看样子,是想逃入一片大雪覆盖的松林中。   高翔怒从心起,低声骂道:“老奴才,原来你也是天火教徒,我看你还能够逃到那里去!”   真气一提,身形凌空飞掠,竟施展“龙翔九天”绝世身法,两个起落,已蹑踪追到身后……   左臂疾探,牢牢一把,扣住了高升肩上衣襟。   那高升肩头疾沉,一声脆响,身上青袍已被扯破。   高翔手里捏着半幅破衣,再看时,高升已经踉跄奔人林中。   高翔恨恨摔掉破衣,沉声喝道:“老奴才,今天任你逃上天去,我也放不过你。”双掌交错,紧跟着也追进林中。   松林甚密,枝叶覆罩,再加上厚厚一层雪,是以林中阴暗几乎难辨五指,但这些难不倒高翔,双目略一定神,飞步直入密林深处。   才走了数十步远,忽听左侧“沙”地轻响,人影一晃。   高翔立即却步,刚扭过身来,突见迎面一道强光飞闪,“嚓”!金剑破空之声随之起,一柄长剑当胸疾刺了过来。   闪光,出剑,几乎在同一刹那,高翔万万想不到林子里竟有人隐伏,眼睛甫觉一花,剑尖已到胸前。   他猛然一惊,险些被剑尖刺中,慌忙错步旋身,骄掌为剑反手疾削而出。   自从邮山习练“听音剑诀”,招式应变的观念,已在脑中留下极深刻印象,是以此时随手削出,正是听音剑法中的“狂风一脉起”起始的一招,掌到之处,只听一声闷哼,一条人影应手被震飞而出。   高翔微微一怔,“嚓”。右前方闪光又一亮,另一柄长剑紧随闪光而至。   闪光才熄,高翔警觉已生,左脚一迈,侧身半转,左掌穿胸递出——“剑随万涓流”,黑暗中又是一声闷哼。   “嚓!”   “嚓!”   “嚓!”   前后左右,顿时闪光四起,此熄彼明,霍霍剑气,紧紧向高翔合围。   高翔长啸一声,探手拨出“七星金匕”,索性闭上双目……运剑如飞,激昂低徊,左栽花右插柳,展开七天前才学会的“听音剑法”,人若游龙穿梭,振剑格撞,拦截追击,勇猛无比。   那消半盏热茶光景,林中惨呼之声此起彼落,金剑过处,血肉横飞,四周天火教教徒,顷刻间死伤大半。   忽听一声惊骇声音叫道:“小辈用的听音剑法,弟子们速退!”   一阵沙沙声响,渐去渐渺,密林中复归沉寂。   高翔缓缓张目游顾,只见身侧五尺内,满是残肢断腿,血肉模糊,倒毙的教徒,少说也有十余人之多。   他举起短剑,凝注剑身殷红血丝,心中不期然泛起一阵寒意,十八年来今天是他第一次出手杀人,不想竟致剑尖滴红,自染征衣,一场杀孽这般沉重。   镇定心神,侧耳倾听,林中隐约尚有一缕喘息之声,高翔冷冷喝道:“老奴才,现在你应该出来了!”   高升颤抖的声音从林中断断续续传过来,道:“少庄主……求您别逼老奴……老奴实有无法明言的苦衷……”   高翔沉声地叱道:“有什么苦衷,你在高家三十年,我爹爹待你不薄,想不到你这奴才竟敢谋害主人,投靠了天火教,我问你,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他顿了顿,极力压抑冲怒火,又道:“原来包藏祸心,害死爹爹的竟是你这老匹夫,难怪你要假设空棺,故布疑阵,引走神丐符登,利用藤蓝藏人留书……这些做作,你以为就能永远瞒住我了吗?现在被我当面撞破行藏,老奴才,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高升叹息答道:“这不能怪少庄主责骂,其中错综复杂之情,绝非一时所能辩白,老奴耿耿此心,可对天日,只求少庄主能够再相信老奴一次……”   高翔一紧手中短剑,怒喝道:“哼!我能信你,手中金剑也信不过你,老匹夫,还不出来受死!”   一阵沙沙步履声,高升果然从松林深处走了出来,在距离高翔五六尺远侧身跪倒,低声说道:“少庄主一定不肯相信,老奴也无以自辩,只是,少庄主能不能容老奴在临死之前,留下几字遗言?”   高翔握剑平胸,沉声道:“好!你说吧!”   高升却不再开口,从怀里取出一只满盛药丸的小瓶,颤抖递给高翔,然后拾起一段松枝,匆匆在泥地上写道:“忍辱负重,求药苟生,老奴并无毒瘾,纯为庄主延命,贼党狡诈,逼得曲意奉迎,托言陷害神丐,空棺瞒骗众人,种种罪惩,非出本心,故主情重,图报无门,宁舍白头,何惜残命……”   林中阴暗如同黑夜,那高升老泪纵横,一边写,一边抹,唯恐字迹遗留下来,错非是高翔神目如电,换一个人,只怕一个字也认不清楚。   高翔越看越惊,手中短剑不由自主斜垂下来,半信半疑道:“那么,我爹……”   高升慌忙摇手示意唤声,匆匆又写道:“老庄主毒人膏盲,非药丸不能延续性命,解毒之药未得手前,凡事只宜隐忍,千万鲁莽不得。”   高翔知他必是顾忌林中尚有敌人隐伺,不敢畅所欲言,而自己却有许许多多须要查问的话,于是也拾起松枝,在地上写道:“爹爹现在何处?解毒之药应如何寻求?有无寻觅方向?”   高升运枝如飞,写道:“老庄主绝对平安,唯不欲此时与少庄主相见,一则防隐居之地,泄露惹祸,二则恐父子晤于困境,徒增少庄主精神负荷。老奴与神丐符登随侍左右,寸步不离,希少庄主暂舍私情,振奋雄威,以天下武林生机为重,至于解毒之药,唯天火教主一人持有,此外未闻尚有何物可解毒瘤。”   高翔急又写道:“我答应暂不去见爹爹,但他老人家现在何地?你们总该给我一个确址。”   高升想了一下,无奈只得写道:“老庄主未离青城,灌系城中醉仙居询赵大娘便知确址了。”   高翔点点头激动地写道:“我就再相信你一次,爹爹安全,寄望你身,但有意外,你和赵大娘甚至醉仙居中所有男女,一个也休想活命,你且先返回城去,待我踏平古堡,夺到解药,随后也会赶回川中。”   那高升闪动着惊骇的目光,急急写道:“少庄主夺取解药,万万要谨慎从事,方今武林中知名之士,大都被毒瘾所害,依靠古堡求药活命,如果骤然毁去古堡,岂非断送武林命脉?”   高翔将那瓶药九掷还给他,拂袖而起,沉声道:“去吧!此件事不用你管,你只当心话中如有虚伪,天涯海角必追你性命。”   高升拾回药丸,小心抹去字迹,叩辞出林而去。   高翔擦干剑上血渍,跨出松林,遥望那座灰蒙蒙的城堡,痴站片刻,转身回到岭头,肃容对蓝天化道:“承你涉险领路,寻得古堡所在,今夜我决心独自入堡,生擒天火教主,逼取解毒之药,蓝兄不便同往,最好先返凉州或古浪等我,解药到手,我会立刻赶去会合。”   蓝天化默默半晌,道:“在下力微技薄,自知不足协助少侠,但堡中地形通道,尚有几分熟悉,少侠如不嫌累赘,在下愿追随入堡,舍命充作向导。”   高翔沉吟一下,也不坚持,只叮嘱道:“既然如此,你务必紧跟我身侧,如遇断魂灯闪光,不可惊慌失措,只须护住自己,让我来应付。”   两人在山头席地而坐,用了些干粮,养足精神,藏妥坐骑,天方入暮,便联袂扑向那威震武林的神秘古堡。   数里路程,转瞬即至。   高翔左手提筝,右手握剑,仰面上望,但见那座古堡中一片阴森,堡门洞开,空街寂寂,整座堡中不见一丝灯火。他冷冷一笑,道:“天火教欲图争霸武林,君临天下,原来只不过是阴险好狡之辈,区区一堆乱石城堡,何足仗恃。”   紧一紧筝剑,昂然举步,跨进了堡门。   蓝大化横剑随后,低声叮咛道:“少侠请注意,堡中街屋多系虚设,并无人居住,但随时都可能有人潜匿窥视,街道两侧不可太靠近行走,以防暗算。”   高翔傲然笑道:“堡中除了天火教主徒之外,另有什么囚禁外人的地方没有?”   蓝天化道;“据在下所知,创教之初,曾有不少武林高人籍求药为名,实则不甘屈辱,入堡之后,竭力反抗,希望能夺取解药,这伙人,都被囚禁在一间巨大石室中。”   高翔欣然道:“好!咱们就先找那间囚人石室,救出被困的人,今夜索性闹它个天翻地覆。”   两人穿过这一条敞街,脚下踏着积雪,沙沙之声入耳,其声沉闷而单调,而堡中仍然死寂如前,竟不见任何反应,蓝天化领路来到一栋高大石屋前,驻足道:“这儿便是求药的人通报姓名的地方,内有密道,可以通达地底。”   高翔冷瞅那石屋一眼,沉声道:“咱们不是求药的,何须客气,蓝兄请退后。”   说着抡起铁筝,呼地直向石门上砸去。   铁筝过处,火星四射,“轰”然一声巨响,石屑纷飞,厚厚两扇石门,竟被他一击而崩倒了下来,高翔挺剑护胸,尘尚未净,当先便冲进了石门。   门内右首是一条黝黑的通道,左边墙角,放置着一张木桌,冷冷清清,似无人迹。   高翔目射精光,微一扫视,冷笑道:“堂堂天火教,今夜居然畏缩不敢露面,咱们一路打进去,拼着一夜时间,掀了贼窝,看看他们再用什么地方逼人取药肆虐。”   短剑插回腰间,筝交右手,大踏步进入那条石块嵌成的通道。   蓝天化全神戒备,亦步亦趋,瞬间通道走尽,进入一问敞厅,并未发生任何事故。   这情形,不但使高翔渐渐松驰了戒心,连蓝天化也迷惑不解了。   据他在堡中所了解的,雪山古堡上层房屋是疑阵,但堡中地道五通八达,另成屋宇,其中经常有百名以上教中高手担任警戒,教主有时甚至亲自坐镇。天字堂高手负责堡中安全,应付强敌,火字堂徒众则担任一般事务连络通报,旁的不用说,仅只五十名天字堂高手,个个武功都不在江湖一流人物之下,他们今夜怎会甘心雌伏?任凭高翔破门穿堂,如人无人之境?   啊!其中必有阴谋。   蓝天化心中一动,立时拦住高翔道:“这间大厅,已是古堡中枢所在,举凡江湖名望隆重之人入堡,教主常在此亲自接待,所有门户都有机钮,也就是通往地底房屋的必经之路,少侠务希谨慎。”   高翔闻言,举目四顾,见这间大厅两侧虽有七八扇石门,但门扉紧闭,不闻人声,更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晒笑道:“咱们正要寻入地道,那一扇门不通?咱们就砸门直人。”   他豪气激昂,举步走人厅中,正顾盼之间,突然,厅壁四角猛可射落数道强光,阴森漆黑的大厅中,陡被照射得亮如白昼。   高翔骇然转身,探手拨出短剑,沉声道:“蓝兄留神,靠近我背后话声未落,那七八扇沉重石门一齐发出阵阵闷雷似的响声,缓缓向两侧退开。   门中脚步声纷至,顷刻之间,从那些石门中蜂涌冲进来一大群人,少说也有七八十人之众。   那些人穿着各色名式衣袍,有的提刀,有的舞剑,有的赤手空拳,尖声怪叫,呐喊沸腾,一个个蓬头乱发,衣衫凌乱,状如疯狂,径向两人飞扑而至。   高翔左筝右剑,奋力挡住前面,沉声叫道:“蓝兄,咱们背靠背应敌,贼众不过数十人,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片刻之后,他就发觉情形并不如自己想象的单纯了。   那些蓬头乱发的人,分明神志已经疯狂,而且人人武功不弱,舍死忘生,前仆后继,高翔剑招虽快,无奈对方全不畏死,是以压力渐渐沉重。   蓝大化更因双目被强光所迷,无法分辨招式方向,只知挥剑护身,仅仅三数招,身上已中了好几处刀伤剑痕。   他拼力睁开眼睛来,眯目一望之下,骇然失声地叫道:“少侠,这些人并不是天火教徒,去却是被囚在地下石室中的武林高手。”   高翔也大吃一惊,道:“这么说,他们一定误会咱们是天火教徒了。”   真力一提,抢动铁筝,一阵直砸横扫,厉声叫道:“各位武林前辈快请住手,在下两人并不是天火教徒!”   他气贯丹田,这一声厉叫,直震得全室嗡嗡作响,论理那些武林高手应该听得清楚了,那知事实却大谬不然。   那些状如疯狂的武林人物,对他的呼叫,个个充耳不闻,刀剑频施依旧狂攻猛扑不休,有些人甚至已经全身浴血,兀自不知后退。   这时候,大厅顶上传来一阵阴森的冷笑,一个嘶哑的口音说道:“高翔,奉劝不必徒费唇舌了。这些人原不是本教门下,他们只是被本教幽禁了许多年,满腔积愤无处渲泄,再由本教施以‘乱音摄魄’之法,此时已浑忘生死是非,根本都成了疯子。唯一知道的就是搏杀奋战,不死不休,除非将他们尽数杀光,否则休想停下手来。”   那声音吃吃又是一阵奸笑,接着又道:“不过,即使你真正杀光了这些人,今后传扬江湖,其罪责却不在本教肩上,本教更准备将这桩惨酷的屠杀,分告天下各门各派,血仇血债,自有他们的后代寻高家算账的。”   说完,纵声大笑不已。   高翔听了这番话,只气得怒发箕张,恨恨难抑,但他别说仅闻其声不见其人,就算能看见那发话之人,也无法突出重围,寻他拼命。   如此驱人送死,借刀杀人之法,当真是天下第一毒计。   在不知原因以前,高翔还能挥剑抡筝奋力死战,如今既然知道这些疯狂之人,不过是被天火教囚禁多年的可怜人,叫他怎能忍心再下杀手?   强弱之势,此消彼长,高翔内疚于心,出手尽留余地,那些神志迷乱的疯子,却毫无情份可言,刀狂剑毒,死命攻扑。   不多久,高翔身上也连中了三四刀,蓝天化更是满身鲜血,气喘嘘嘘,情势已发发可危。   高翔猛然一咬牙,怒吼一声道:“蓝兄,随我突围,多伤性命也顾不得了。”   筝剑展开,寒光霍霍,劲风飒飒,当前之人,纷纷倒退。   高翔浴血力战,横了心舍命前冲,渐渐已经迫近大厅人口,突闻惨叫刺耳,回头一看,蓝大化竟未见跟来。   他顿感寒意陡生,身形猛转,筝剑抡动重又冲人人群。   但当分杀开…—条血路,再度冲至大厅正中,地上尸体狼藉,那里还能分辨谁是蓝天化……   四周人潮汹涌,刀剑横飞,疯狂的浪潮,早巳淹役了人性和理智、良知……   高翔双目赤红,杀机陡生,虎吼一声,铁筝砸扫,短剑破空。   蓝天化的惨死,已使他热血沸腾,浑忘了悲悯和仁慈,同样都是一条命,为什么蓝大化就该死?   这一刹那,他心血激动,怒火狂升,筝剑所至,血肉四射,返复冲杀,简直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强光耀目,惨叫震耳,整个大厅几乎全染上一层浓厚的鲜血。   高翔一面放手冲杀,一面低头在尸体中寻找翻寻,不时凄声厉叫道:“蓝兄!蓝兄!蓝兄!”   得到的回答,除了一片兵刃挥舞的破空声响,便是大厅顶上,那隐约传来的吃吃得意的狞笑……   一轮疯狂的冲杀平静之后,七八十名武林人物,大半成了残肢断腿,血肉模糊的死尸,少数微息尚存的,也都身负重伤,倒卧在血泊里呻吟。   高翔亦是满身浴血,衣衫破裂,全身上下伤痕斑斑。   目睹遍地死尸,他又是悔,又是恨,这些人当年也许都是叱咤江湖的一方之雄,如今不明不白抛弃了生命,为何而战?在他们浑噩的灵魂中,将永远也得不到解答。   而高翔呢?仗着喂毒金匕和“听音剑法”,胜得凄惨,更胜得内疚,如果有路可退,如果不是蓝大化的惨死,无论如何,他都不致下此杀手。   大厅顶上那阴森的笑声又起,叫道:“高翔!好狠毒的手段!这些人谁不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好汉?谁不是武林名门大派的眷宿,多少年来,本教都不忍加害,今夜竟被你全数杀戮殆尽,这笔帐,自有人会找你结算的……”   高翔目中喷火,厉声叱道:“狗贼,你怎么不敢现身出来跟小爷接斗三百招,却龟缩壳中,行此借刀杀人无耻阴谋!”   那阴森的声音咯咯笑道:“好一个幼稚可笑的小辈,其愚其痴,与你那死鬼父亲如出一辙,本座宁斗智,不斗力,听音剑诀其奈我何?哈高翔心神深深一阵震惊,倏忽领悟,默默忖道:“是啊!大丈夫宁斗智,不斗力,我为什么这样傻,竟以一已之力,行此艰困之事?高升的话不错,在解药没到手之前,冒昧逞强只害无益。”   他本是绝顶聪明的人,此时领悟成败关键,争强斗狠之心顿消,握剑平胸,目光闪动,筹思脱身之策。   那阴森的语声又道:“方今天下正道武林,十之八九,已归顺本教,你父亲不识时务,桑柳二老密练玄功,图谋不轨,先后俱遭天谴,足见本教应运而生,天意所归,岂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所能抗拒!今年五月初五,本教即将正式开山立派,柬请天下英雄,荣登教主宝座,现在,你如能革面洗心,投效本教,仍不失后代英雄,倘仍执迷不悟,本座纵不杀你,天下各派后代也容不得你。从今以后,你已经身败名裂,普天之下,已无你立足之地,还妄想靖蜒撼石柱,与本教作对为仇吗!”   高翔冷笑道:“你如真敢露出本来面目开山立派,高某定要当着天下英雄,好好给你送上一份厚礼。”   阴森的声音嘿嘿笑道:“那再好不过,本座也要向天下群雄,公布你今夜杀戮肆虐的残暴行径,让武林作一公断。”   高翔昂首道:“狗贼,你敢告诉高某,五月之会,在什么地方吗?”   阴森的声音道:“本座自然有请柬广邀天下群雄,你等着就是了。”   高翔反手插回短剑,倒提铁筝昂然举步,向人口通道行去。   他浑身刀伤剑痕不下十余处之多,一滴滴鲜血,随着脚印滴落地面,高翔漠然不顾,地道入口石门已闭,他抡筝疾劈,“蓬”然一声,砸碎石门,大步而出。   大厅之中死寂沉沉,良久,那阴森的声音才轻轻赞叹道:“好一个傲骨铮铮的小东西,可惜生在高家……”   六天之后,高翔单人独骑,怀着满腹心事,又回到洛阳。   他首先找到“翻天鹞子”仇云家中,仇云外出未归,门下弟子听说高翔便是传颁“墨玉令牌”的人,对他倒是十分礼敬。   据他们说,仇云在接到令牌的当天,便广派得力手下分守洛阳附近要道,但一连三天,并未发现“天魔二钗”和邙山鬼叟崔伦经过,第四天,就亲自离家向东追查下去,迄今尚未归来。   高翔辞出仇府,又往丐帮洛阳支舵,却得到一件意外消息,“忤逆双煞”曾在鄂北襄樊附近现身,同行有一位绔年少女,据丐帮弟子侧面打听,三人目的地,乃是前往洞庭,现丐帮帮主“独臂穷神”刘铁辉已和二圣先追蹑赶去。   这消息,使高翔既惊又奇,细一盘算,天魔教聚会洞庭君山的期限转眼将届,双煞适时南下,又有绔年少女同行,难道他们已经跟天魔教搭上了关系?   他对自己同父异母兄长天生一片关注之情,骤得讯息,那里还愿意耽误,当天便飞骑离开了洛阳。   一路上,昼夜兼程,沿途换马,若非身上伤处未愈,逼得非停下来休息不可,他真恨不得一夜之间,便赶到洞庭湖才好。   这一天,抵达襄阳,天色已晚。   高翔略用了一些饮食,寄了马匹,独自步行上街,准备寻一名丐帮弟子打听刘铁辉和二圣消息,偶然经过一座酒楼,突见楼下同席坐着两个老人,一个双臂特长,乃是江东武林大豪“乾坤手”冉亦斌,另一个白面长髯,竟是黄山“擎天神剑”黄承师。   六目相触,高翔看见两人,两人也同时看到了高翔,黄承师欣然起身,点首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高少侠,咱们又遇见啦!快请用一杯。”   高翔无可奈何只得含笑招呼跨人酒楼,彼此见了礼,乾坤手冉亦斌立即命店伙添著整杯,招待极为亲切。“高翔心里暗想:“这两个老头几在金家庄时,互相猜疑,怎会突然成了好朋友,同在此地聚饮起来?”   正想拿后问问缘故,岂料尚未开口,那黄承师已抢着问道:“高少侠在金家庄不告而别,这些日子去了何处?怎会来到襄阳?是特来?还是路过呢?”   高翔笑道:“前在开封,得二位老前辈教益颇多,自思寻觅父仇,未敢存依赖之心,是以未及面辞,失礼殊深……”   黄承师哈哈大笑,接口道:“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少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傲骨毅力,令人佩服。来!冉兄,咱们同敬高少侠一杯,愿你早遂壮志,快意复仇。”   三人干了一杯,乾坤手冉亦斌又间道:“高少侠千里奔波,这些日子,可曾得到什么线索没有呢?”   高翔肃容道:“托老前辈的福,总算被我找到天火教总坛雪山古堡去了一趟,虽未擒得父仇真凶,此事乃天火教所害,已经不容置疑了。”   乾坤手冉亦斌闻言,脸上变色,脱口道:“你见到过天火教教主了没有?”   高翔道:“仅闻其声,未见其人,但天火教不久即将广柬天下,开山立派,到那时候,不愁揭不开他的真正面目。”   冉亦斌长叹道:“如今武林中狐鼠横行,正道同道沦丧几尽,天魔教才欲张目,天火教又要开山立派,唉!大乱将起,徒呼奈何!”   高翔诧问道:“二位老前辈也知道天魔教将在洞庭君山——”   黄承师急向他递个眼色,沉声道:“此处耳目众多,少侠言语留意。”   随即扬声笑道:“我等正欲瞻仰八百坦克浩瀚烟波,领略那落霞孤骛,秋水长天的醉人景色,少侠如无他事,何不一同前往?”   语声甫落,高翔方自微微一怔,忽听隔席有人冷笑了一声,接口道:“咱老子不懂什么落霞孤骛,也不懂什么秋水天长,听说那儿有的是漂亮妞儿,咱老子只想弄几个来玩玩。”   高翔循声望去,陡然吃了一惊,原来那席上独自居坐一条四旬左右壮汉,乱发齐耳,披垂脑后,额顶却长着两个肉瘤,两支白森森的撩牙透出唇外,面目狰狞,令人惊然生畏。   那怪人高卷着两只袖子,手里抓着大块牛肉,另一只手捧着酒坛,咬块牛肉,喝一口酒,旁若无人,吃得津津有味。   擎天神剑黄承师乃是享誉多年的成名人物,涵养功夫极深,淡淡一笑,并未置理,转问高翔道:“少侠住的那一家客店?”   高翔道:“就在东街招安客栈。”   冉亦斌答道:“巧得很,咱们也住在招安客栈,且等酒罢,咱们店里再详谈吧!”   那额生双瘤壮汉啃了一大口牛肉,又接口道:“谈什么,去就别怕,怕就别去,哈哈,两个糟老头,也想去吃天鹅肉。”   乾坤手冉亦斌面泛怒容,按席欲起,却被黄承师拦住,笑道:“冉兄少喝一杯,咱们回店去吧!”   高翔心中也不禁对那怪人有些反感,但见黄承师一力劝阻,又抢着付帐离席,只好把怒火重又压抑住。   三人跨出酒楼,隐约还听见那怪客嘿嘿冷笑不止。   高翔先向冉黄二人告别,独自在街上转了一圈,寻到一名丐帮弟子,询问之下,刘铁辉和二圣确于三天之前经过襄阳,但仅仅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便继续赶往洞庭去了。   再问他那位“忤逆双煞”同行少女模样,化子答道:“年约二八,一身宝蓝衫裙,十分美艳。”高翔苦思,却猜不出她的身份。   不得要领,闷闷回到客栈,一脚才跨进店门,迎面却见酒楼所遇狰狞壮汉,正在柜台边吩咐掌柜的道:“替咱老子弄一间大床的房间,咱老于今天夜里在你这里住定了。”   掌柜推笑道:“客人光顾小店,小店无任欢迎,只是,客人要的那种大床,小店里却没有如此设备……”   狰狞壮汉怒目地叱道:“没有?不会去现买一张!要多少银子,老子先付。”   一探手,“啪”地一声,摔在柜上一锭足有五十两的黄金,喝道:“够了么?”   那掌柜噎了一口馋涎,连连点头道:“够!够!够!”   狰狞壮汉邪笑道:“够就好,床买妥当,顺便再替咱老子弄几个大姑娘来,不管货色,只要不老不丑,整整要凑足十个,银子多少,咱老子不在乎。”   掌柜愕然道:“要十个……?”   壮汉点头道:“不错,最少十个,否则,咱老子不够痛。”   高翔本性纯洁,自是想不出那怪人要十个姑娘作什么?只觉对他粗暴狂做之态,颇起反感,侧身向自己卧房走去。   谁知才到房门外,却突然听得房中有人低声谈话。   高翔耳目敏锐,霍然停步,微微一凝神,房中原来竟是擎天神剑黄承师和乾坤手冉亦斌的声音。   只听黄承师正低声催促道:“快一些,那小子只怕快回来了……”   接着,一阵翻物之声,乾坤手冉亦斌哑声道:“奇怪!包裹中并没有什么,难道他会带在身上?”   黄承师沉吟道:“也有此可能,冉兄将东西归还原样,别被他看出破绽了。”   高翔疑心大起,举手轻按房门,竟是由内反扣着的,当下略一用力,“咔”地一声,震断门栓,猛然推开了房门。   门开处,擎天神剑黄承师正立在门前,乾坤手冉亦斌坐在床上,刚将高翔包裹塞回枕头下。   两人一见高翔推门而人,同时都骇然一楞。   冉亦斌脸上顿时飞现一片赤红,黄承师却咯咯干笑道:“少侠回来得正好,咱们已经等了许久,嘿嘿!”   高翔寒着脸一言不发,走到床前,取出包裹打开,检视之下,并未遗失什么物件,冷冷道:“二位都是名满武林的前辈高人,相累久候,在下甚感不安。”   黄承师尴尬地笑道:“哪里话!哪里话!咱们跟少侠一见投缘,还分什么年龄长幼,其实,也没有等多久,只一会儿工夫呢……”   他这般言不由衷,前后矛盾的情形,高翔岂有看不出的道理,但他素性忠厚,顾忌他们辈份身份,自己并没有遗失物件,遂也隐忍未发,冷冷一笑,径自又将包裹塞回枕下。   黄承师急忙转开话题,凝重地问道:“少侠回店时,遇见那额生肉瘤的凶汉了没有?那家伙不知何意,竟跟着咱们也投宿到这家客栈来了。”了。”   高翔点头道:“刚才在柜台边见到他,那人行动怪异,出手豪阔,正吩咐掌柜购办大床,又要十个女人,不知河用?”   黄承师惊然惊道:“这么说,果然是他了?”   高翔问道:“他是谁?黄承师前辈似乎对他颇有惮忌之心?”   黄承师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少侠不知他来历,难怪有此疑惑,那人据说出生关外黑龙江边,无名无姓,虎年出生,像貌却酷肖龙形,头长双瘤,脊有龙鳞,所以自称‘龙君’,天赋异秉神力,幼年孤苦,曾得异人传授,不但武功奇高,而且浑身刀剑难伤,乃是关外第一号凶残魔王。”   高翔讶然又问:“他要十个女人不知作何用处?”   黄承师道:“龙君天性好色如命,体力特异,夜御十女不倦,自从出道,白山黑水妇女,不知被他糟踏了多少。”   高翔勃然而起,道:“似这么说,竟是个淫魔,咱们既然遇见,怎能不替世人除此大害?”   黄承师慌忙拦住,笑道:“少侠何必鲁莽,即使要除他,也不该在这个时候。”   高翔道:“怎么说?”   黄承师道:“那家伙在襄阳现身,看情形也是风闻天魔教洞庭湖聚会,特地赶去寻事的,咱们正可以毒攻毒,且让他跟天魔教拼杀得两败俱伤时,再行下手,岂非一举两得。”   顿了顿,得意地又道:“这叫作一石二鸟之计,咱们在开封金府,获知天魔教会期,便兼程南下,正欲倾力阻遏魔焰,暗探魔教意向,既然有此不请自来的得力帮手,何乐而不用?因此,老朽不惜数次隐忍,委曲迁就,目的正在此处。”   高翔听罢,垂首无语,心里却渐萌戒意,回想在金家庄外竹林,黄承师坦然揭露史雄飞便是杀害盛世充的凶手,言辞之中,正气凛然,高翔当时不谅,事后却对他颇生敬意,可是,这一次相见,却发觉此人处处奸险狡诈,似怀有某种可怕的企图。   他虽然不能武断说黄承师这一石二鸟,以毒攻毒的计谋有怎么不应该,但总觉不像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武林高人——如黄承师所应出口。   因此,当黄承师试探着想约他结伴同往洞庭时,竟冷然拒绝,道:“在下尚有他事,如能赶得及,咱们在洞庭再见也是一样。”   第二天绝早,高翔密嘱店家雇舟,舍马乘船,准备直放武汉,决心不再与冉黄二人同路了。   天色刚现曙光,店家来告,船只已经雇妥。   高翔轻轻起来,略作洗,离了客店,同时塞给店家一锭银子,嘱咐道:“西厢房两位老先生的费用,由我付清。但是,等一会他们若问起我时,你就说我上马赶路先行了一步,万不可透露我是乘船走的。”   店家连连点头答应,领他径抵江边,一艘双篷快船,已泊在岸旁。   高翔一跃上船,立即吩咐解缆开船。   江水湍急,船一离岸,瞬息数里,眼看襄阳城已远远落在视野之外,高翔这才吐了一口气,低头跨进船舱,却不想舱中一声哈哈大笑,道:“小伙子,你现在才来呀!”   高翔闻声一震,猛抬头,却见触目两个大肉瘤,赫然竟是那自称‘龙君’的关外异人,盘膝坐在舱中。   他心里警觉立生,回顾船舱狭窄,又当江心,一旦动起手来,势非将船弄翻不可,正迟疑问,那龙头怪人已咧嘴大笑道:“小伙子,别害怕,船钱咱老子已经付了,舟行无事结个伴正解途中寂寞,来来来,坐下来咱们聊一聊。”   回头喝令船家排酒安席,顷刻齐全,竟似早已准备妥当了的。   高翔眼看别无抉择,只得戒备着坐下,冷冷拱手道:“听说阁下号称龙君,生于关外,一身玄功曾得异人传授,不知可对?”   那龙君愕然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这些话,是那两个糟老头儿告诉你的?”   高翔但然点头,并不推倭。   龙君大笑道:“看他们不出,竟知道咱老子的来历,他还说了些什么?”   高翔昂然道:“闻说阁下好色成性,仗恃武功,躁嫡妇女,声名极为狼狈,乃是失外第一号淫凶魔王。”   那龙君听了,非但不气,反而咯咯大笑不止,频频点头道:“对极了!那两个糟老头儿,妈巴子的真会说话,说得半点儿也不差。”   高翔冷笑道:“阁下可知道,武林中人,最恨淫乱,阁下负淫凶之名,并非什么光荣的事。”   龙君神色一冷,道:“为什么?食色性也。连孔老头儿都这么讲,玩玩女人,有啥下对?”   高翔怒声道:“食色虽出天性,却应有所范畴,夫妻之间,固与人论天性,逾此规范,便性淫行,你怎能把于下女子当作玩物?”   龙君不悦,道:女人不是玩物,难道咱老子男人倒成了玩物?”   高翔道:“男女都是人,因有阴阳之分,方有男女之别,自然谁也不谁的玩物。”   高翔怔了一下,才道:“那些被迫在火坑中求生的女人,更值得人可怜,其中若有自甘坠落的,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龙君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抹嘴笑道:“正是这道理,咱老子就是为了可怜那些无拔谋生自甘坠落的女人,才大把银子送给她们生活,换来一夜云雨,两厢情愿,谁也不吃亏,这又算什么淫凶之行,你倒说给咱老子听听。”   高翔一时竟被他问行语为之一塞,虽然明知歪理,却无法驳他。   龙君接着又道:“咱老子从十五岁玩起,到现在四十岁关外绝色妞儿,也不知玩了多少,近来颇觉烦腻,这才入关到中原来玩玩,久闻中原女子娇柔转,一个个生得像嫩蕊儿似的,咱老子向往已久,认知一路玩来,并无出色的。前两天,听说中原武林有个什么天魔教,要在洞庭君山聚会,其中“天魔四钗”,个个都是妙绝人衰的女娃儿,人美功夫又好,这可是花银子也得不到的,咱老子怎能不赶去开开眼界。”   他咕嗜又灌了两口酒,满现邪笑问道:“小伙子,你姓高?”   高翔冷笑道:“在下青城高翔。”   龙君抹抹嘴角酒液,低声道:“有人告诉咱说,你认识几个天魔教的娃儿,这话可对吗?”   高翔蓦地一惊道:“谁说的?”   龙君吃吃笑道:“咱老子也不认识他是谁,昨夜你们离开酒楼以后,那小子就偷叫咱老子搬往招安客栈,今天一早,也是他安排这只船。据他说,要想天魔教的妞儿,只有你能帮忙,小伙子,别推不知道,你若帮了咱老子这次忙,将来自有报答。”   高翔勃然而怒道:“那人是何相貌?多大年纪?叫会么名称?”   龙君摇头道:“他姓什名谁,倒没问过,看起来年纪约比你长几岁,劲装携剑,也像是武林中人。”   高翔敛眉沉吟,却想不出会是谁来?暗道:“那家伙设此圈套,分明有意害我开罪这魔头,想来必定是天火教门下的阴谋了。”   龙君见他不答,佛然不悦道:“这点小事,何须为难,咱老子托你帮忙,正是看得起你,其实管它什么天魔教地魔教,只要咱老子看中的妞儿,就不怕她会飞上天去。”   高翔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尽可自去洞庭,何必多此一问。”   龙君脸色一变,道:“小子,你竟敢顶撞咱老子,敢情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高翔霍地立起身来,沉声道:“在下顶天立地,敬酒罚酒一概不吃,你要去寻天魔教,只管径去洞庭,对不起,在下要失陪了。”   回头向船家叱道:“移舟靠岸,送我下船。”   那龙君全未想到软硬不吃,怔了怔,怪笑道:“什么?要走?只怕没有那般容易!”   高翔错掌当胸,厉喝道:“你待怎样?”   龙君君一横身,抢拦在舱口阴森笑道:“不怎样,是好是歹,你得亲送咱老子走一趟洞庭君山。”   话声才落,右臂暴伸,五指如钧,疾然向高翔肩头抓来。   高翔眼明手快,右肩斜抛,一跨步,探手已撤出七星金匕,振臂对准龙君的肋下反迎而上。   那龙君一笑,不闪不避,剑锋划过,“挣”地脆响,火星四射,锋利的剑刃,仅仅划破他一片衣襟,竟然丝毫不能伤他。   高翔骇然,这才记起黄承师说过,龙君脊下有鳞,浑身刀剑难伤的话,那敢应战,纵身倒纵,便待破篷抢登舱顶。   他身形甫动,龙君双臂暮地疾抡,低吼道:“那里走!”十指忽合,牢牢一把扣住了高翔的左足踝。   高翔大惊,拳掌短剑交相下击,雨点般落在龙君头上,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龙君爷面狂笑,江面上忽然掠过一叶小舟,龙君瞥见顿时一呆。   那小舟顺流而下,其速如飞,船头一把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面垂白纱的绿衣妇人,江风猎猎,将好一袭绿衣吹得紧巾身上,现出曲线玲珑浮凸,十分诱人。   龙君一双色眼,直被那少妇风姿所吸引,怔怔地忘了转眼,高翔趁机挣脱,他也忘了再动手。   小舟轻快,刹那间已与江船平行,色魔噎了一口馋涎,突然怪笑一声,一顿足,凌空拨起,径向小舟扑去。   两船相距约有埏八丈,龙君人在空中,已被那绿衣女人发觉,目光生扬,猛可翠袖疾挥,娇声喝道:“狂徒大胆!”   未见她作势运劲,随手挥出,内力却似聚而成形,飞快向龙君身上劈空涌到。   龙君那会把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放在心上,仗着天生神力,刀剑难伤,连接也不接,涌身径向小舟飞落,口里怪笑道:“咱的小心肝,你你字才出口,倏觉那女人一挥之力竟然重逾千钩,一个不防,话才说了一半,闷哼声中,整个身子竟被震得倒翻而出,“扑通”落入江心。   那绿衣女人虽然挥手震开龙君,座椅也沉陷了半寸深浅,小舟一阵摇晃,又目中透射出无限惊骇的光芒,向高翔这艘船上飞快地扫了一眼。   高翔恐她生出误会,立命船家转舵,移舟泊岸,付了船资,提着自己行囊,登岸落荒便走,远远犹听得江中传来龙君呼喝怪叫,但他连头也不回展步疾奔而去。   沿江步行,虽比舟中自在,但念及距离洞庭尚有千里,为了赶上天魔教会期,总不能就这般徒步到岳阳。   午后经过宜城,他又买了一匹快马,兼程南下,飞骑趋赶,经乐乡,荆门,三天之后,抵达鄂西第一重镇——荆州。   从荆州赴岳阳,陆路不便,高翔只得又舍马雇舟,顺江直下,第二天正午,终于赶到名扬古今的岳阳楼下。   算计一月之期,仅差两天了。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三章 相煎何太急     高翔洗罢风尘,洒然登临楼上,面湖沽酒,默默的独酌,心里惦记着阿媛,不知她返回康边,冷面阎罗谷元亮是不是还会让她再到中原来?自从雪山一行,对于父仇,他已经不如从前急迫,同时也认识天火教绝非普通邪教门派可比,它是一个有组织,有计划的结合,其阴谋诡计,并不意仅青城三老或少数武林名人,而是怀着君临天下,统驭武林的雄心。至于杀害青城三老,胁持正道武林人物,只是他们探取的手段之一,青城三老名望所归,自然首遭其嫉。   半载历练,对于人生的领悟,不在一身突飞猛进武功之下,他深深觉到,噶峰惨变不可悲,盛世充惨遭横死不可悲,甚至爹爹九天云龙的生死也不可悲,倒是正道武林中人,不是被天火教药丸胁持,甘心服从,便是尔虞我诈,彼此猜疑,这才是武林真正可悲可忧的事情。   临窗把盏,遥望洞庭,满天烟尘水雾,正如混饨纷乱的武林,使人有无限沉重的感觉。   正凝神沉思中,忽听喂唆声响,一叶轻舟,飞也似的到了楼下。   高翔凭窗下望,蓦地眼中一亮,暗惊道:“是她!”   那小舟轻轻泊岸,舱帘掀起,一条绿色身影飘然登岸,正是汉水江中见过的那绿衣垂纱妇人。   绿衣妇人嫂停直登楼上,脸上仍然面纱低垂,只露出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缓缓扫了全楼酒客一眼,便自在另一张临湖桌边坐了下来,扬手吩咐道:“替我准备一桌酒筵,要够四个人吃的,另送些小盏鱼鲜,一壶酒,姑娘要等几位朋友。”   少时,店伙照她吩咐送上酒菜,那绿衣妇人却不食用,以手支颚,怔怔望着洞庭湖水出神。   高翔讶诧不已,暗忖道:“这妇人曾在舟中跟我照过面,方才分明已经看见我了,却佯装不认,独自一人叫了一桌酒席,她要请些什么人?为什么身边连一个侍女丫环也不带?”   他疑云满腹,于是又特别留意了几分。   过了半盏热茶光景,一阵环佩叮当,香风拂面,楼梯口又上来了一个身着蓝衣的绔年少女。   这少女最多只有十五六岁,明眸皓齿,肌肤赛雪,一登楼上,艳光四射,引得全楼酒客都侧目而视,喧哗的酒楼,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直了眼。   高翔心弦微震,不由暗赞一声:“好美!”   只见那蓝衣少女莲步栅栅,径向绿衣妇人桌上走去,落坐之后,一言不发,也凝神望着远处峰峦出神。   绿衣妇人既未跟她招呼,也没有起身让座,目凝湖上,只淡淡问了一句:“人呢?”   蓝衣少女漫声答道:“来了。”   绿衣妇人点点头,竟没有再问,转面吩咐店伙道:“开席吧!”   所有食客店伙,都不知这两个女人打的什么哑谜。一桌酒席四个人吃已经嫌多,怎的只来了两人,就叫开席?这算请的那门子的客?   店伙们本想询问,一个个却被二女艳光气势所慑,谁也不敢造次多话,连忙应声动手,刹那间,川流不止,送上一盘一盘菜肴。   菜肴刚一上桌,楼下突然响起两声刺耳大笑——   随着笑声,两个黑衣少年把臂出现在楼梯口。   高翔一瞥之下,猛然大惊,慌忙举袖掩面,转望楼外,一颗心几乎从口腔里进跳出来,敢情那两名黑衣少年,竟是“忤逆双煞””   双煞眼高于顶,一时倒未注意高翔也在楼上,傲视阔步,向二女席间走去,绿衣妇人端坐不动,只有蓝衣女郎盈盈站起来。   追魂手吴付笑问道:“郝姑娘,这一位就是——”   蓝衣女郎羞怯地道:“不错,这就是家母。”   双煞互望了一眼,朗声大笑,道:“难得!难得!有女如花,可喜可贺,咱们兄弟敬大娘一杯。”   血手吴均连忙亲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酒,送到绿衣妇人面前,但那绿衣妇人却推杯不饮,冷冷说道:“自从先夫去逝,老妇仅此一女,视若拱壁,爱逾生命,如今小女初届及笄之年,终身大事,老身不能不慎重双煞异口同声道:“这是自然,常言道:‘嫁女择佳婿’。咱们兄弟论人品,论武功,不是吹嘘,正是大娘择婿最佳人选,而且咱们感情素厚,亲逾骨肉,大娘愿意择一人固然好,愿意一女双嫁,同时配与咱们兄弟,亦无不可。”   那绿衣妇人冷冷一笑,道:“老身只有一女,怎能同配二夫?”   那双煞哈哈笑道:“咱们忤逆双煞不讲究这些虚礼,嫁一人是嫁,嫁二人也是嫁,大娘若是愿意,索性咱们四人大被同眠,也没有什么要紧这番话,在双煞来说,本是出自肺腑,皆因他们心中早已没有伦理之念,自是不会顾忌人伦关系。   但如此悻理之言,听在众人耳中,却尽皆为之骇然失惊,尤其是高翔,亲耳闻得兄长出此狂悻之言,一股羞惭恼怒,顿时浮现面上。   绿衣妇人耳脖也泛现一片赤红,不悦地道:“你们行事忤逆,大异常道,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叫老身怎敢委以弱女!”   血手吴均笑道:“咱们原是真心话,你不相信也是枉然,旬日以来,咱们与令媛结伴同行情谊已深,三位一体,实难割舍,这事总得想个两全之法才好。”   绿衣妇人点点头道:“老身邀约二位莅临此地,正是欲商议一个可行的两全之法,只不过——”   她话声忽然顿止,目光扫视全楼,似有话不便出口。   追魂手吴付脸色一沉,道:“大娘敢是嫌此地人多杂乱,不便尽言?这有何难,咱们兄弟立刻把他们赶下楼去就是了。”   向店伙一招手,吩咐道:“今日全楼由咱们包了,这些客人,不论吃完役吃完,叫他们统统滚到旁的地方去,听见了吗?”   那店伙愕然道:“但是……”   血手吴均剑眉一剔,断喝道:“什么但是然而,叫他们滚,就快滚,谁走得慢了,咱们兄弟就叫他跟你一个榜样——到洞庭湖里喂王人。”   声落时,举掌一挥,相距七尺外,竟将那店伙一掌震飞,摔出岳阳楼,扑通落入洞庭湖中……   全楼酒客登时一阵哗然,胆大的连滚带爬向楼下没命狂奔,胆小的屎尿逆流,早已连滚的力气也没有了。   人声纷乱中,双煞哈哈大笑,桀傲之情,溢于言表。   高翔怒火狂升,双手握拳,几次跃跃欲动,但总不住告诫自己,忍耐!忍耐!他是我的哥哥,爹说过,天涯海角,但能相遇,要好好尊敬他……爹爹不在身边,长兄便可作父……。   他极力按捺住怒火,临窗端坐,没有出声,楼上酒客,已经逃得一个不剩了。   双煞目光一扫,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坐在窗前,追魂手吴付对高翔面目印象较淡,扬扬眉头道:“老二,去打发了那个不识厉害的小杂种。”   血手吴均也看见高翔背影,兴冲冲便站起身来。   刚走到窗前,高翔突然霍地转身厉声喝道:“站住!”   血手吴均蓦吃一惊,却步张目,才认出眼前这少年,竟是在开封城外力挫自己“血气魔功”的高翔,心里一惊,回头笑道:“大哥,冤家路窄,想不到竟是这小畜生。”   追魂手吴付双目微聚,似觉高翔目中,泛射出一缕缕奇异亲切的光辉,也正凝注着自己,瞬也不瞬。   他心中暗自一动,扬手止住吴均,缓缓起身迎上前来。   高翔挺立而待,眼中热泪盈盈,嘴角牵动,竟不能出声,手足之情,遍布脸庞。   追魂手吴付迷惑地在他身前四尺处停步,四目相对,感触遇异,吴付狞笑道:“朋友,你三番两次跟咱们作对,破庙前已饶你一次,想不到你竟敢又跟踪到岳阳来……”   高翔连连摇头,泪水籁籁而下。   追魂手吴付冷哼又道:“你摇头又何用?早知咱们不是善与之人,你就不该跟来,现在既然来了,新仇旧恨,咱们一并结清了吧!”   他凶残之性已成,一面说着,一面已提足“追魂魔功”真力,话声甫落,左臂疾扬,掌势已劈了出去。   就在他掌力将未发的刹那,高翔突然凄声大叫道:“大哥——”   吴付掌势一滞,愕然片刻,道;“你叫谁?谁是你大哥?”   高翔泪水泉涌,激动万分,颤声道:“你……你原来是不是姓高?是不是叫高翊?你前胸将台穴旁,是不是有铜钱大一块胎记?大哥,你说!你快说……”   追魂手身躯猛然一震,急退一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知道这些?”   高翔见情便知不假,即屈左腿跪了下去,位道:“大哥,我是高翔,我就是你的弟弟……”   追魂手又是一震,沉声道:“不,我没有弟弟,你是谁?”   高翔位道:“大哥从未见过我,我也从未见过大哥,二十年前,我还没有出世,大哥你……你就离家出走了……”   追魂手恍然而悟,眼中陡射精光,急道:“这么说,你母亲就是后来续娶的那个女人吧?”   高翔含泪颔首,追魂手语气中对他母亲虽涉不敬,但总了解他的心情,是以并无丝毫不悦。   追魂手吴付又问:“你怎会知道当年之事?难道是刘铁辉告诉你的?”   高翔摇头道:“不,这些事,都是爹爹在临别时亲口告诉我的,二十年来他老人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大哥,无时无刻不在盼望大哥回去。”   追魂手冷笑道:“我跟他父子之情早绝,他姓他的高,我姓我的吴,幸亏我没有回去,要不然,只怕他还不会死得这么安适呢——”   高翔忙道:“大哥,求你不要这么说,过去的事无论谁是谁非,父子总是父子,爹爹他老人家早就后悔了。”   “后悔。”追魂手吃吃阴笑道:“我吴付顶天立地,二十年来,并未饿死冻死,我却没有可后悔的。”   他突然脸色一阵变动,沉声道:“你叫高什么名字?”   “小弟叫高翔。”   追魂手假笑道:“好,高翔,你先起来,让我看看你究竟像谁?”   高翔怎知人心险诈,依言站起身来,那追魂手移步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端详说道:“你不像父亲,但我又没见过你母亲是什么模样?”   高翔犹未警觉茫然道:“可是,爹爹说我眉和眼鼻,都很像他……”   追魂手吃吃笑着,两手缓缓上移,道:“谁说的,你瞧,肩头太耸,下颚也太尖,不像!一点也不像!”   他边说边摸,手指由高翔“腕脉”穴开始,经“曲池”、“神门”、“极泉”,而过“府台”、“云中”,最后停留在他胸骨“神藏”穴上。   高翔痴然而立,只觉他指尖移过的地方,随着流过一片暖流,透穴门,人经路,令人暖洋洋,有一种舒畅情懒之感,渐渐骨软筋酥,全身力道虚脱,出了满身大汗。   追魂手轻轻在他肩井穴上拍了一掌,阴笑道:“去吧!姑念你年幼无知,留你一个全尸吧。”   说也奇怪,高翔被他一掌轻拍,心里忽然机拎怜打个寒战,竟浑浑沌沌,独自下楼而去了。   绿衣妇人和蓝衣少女目睹这些经过,茫然不解缘故,彼此互换了一瞥惊骇目光,默默没有作声。   血手吴均却神色震动,轻声间道:“大哥,你竟用‘搜魂过穴大法’惩治他?他不是你的同父兄弟么?”   追魂手切齿说道:“这有什么不该?当年若无他那下贱母亲,愚兄怎会受这二十年罪,我要他熬受七日七夜搜魂之苦,欲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勉强出了心头这股怨气。”   血手吴均浑身一阵颤栗,仰面笑道:“对!咱们既称忤逆双煞,手下自是留不得情面,大哥这番处置,也替小弟除却破庙挫败的闷气,哈哈哈!”   那绿衣妇人接口道:“久闻忤逆双煞冷面寡情,心狠手毒,今日才知果真名不虚传,对付同胞兄弟尚且如此,将来小女怎能依靠生活?老身看,这事得从长计议才行……”   追魂手忙道:“大娘真大多心,兄弟夫妻怎能相提并论,夫妻乃是男女相悦,方至结婚,这是互相情愿的,兄弟欲是天生,不论个性相投不相投,硬要称兄道弟,一个出乎自然,一个出诸勉强,本是大大的不同。”   绿衣妇人笑道:“高论!高论!但老身仅此一女,事实无法匹配两人,为了慎重起见,倒想了一个公平竞争的法儿,二位不妨各展巧思,谁能为老身办成这件大事,谁就是老身的乘龙快婿。”   双煞同声追问道:“什么法儿?你快说。”   绿衣妇人取出两个纸团,含笑道:“后日午刻,你们二位请分途前往洞庭君山,水陆二路由拈签决定,从后日午刻开始,至深夜子时,六个时辰内,甚多武林高手都将赶往君山,二位却不可放进任何一人,无论生死,必须截留,谁能做得到,小女就以他为夫。”   双煞听了,仰首大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兄弟扼守,别说是人,就是飞鸟,也决不放过一只,只不知届时你们母女在不在君山?”   绿衣妇人笑道:“我们母女自当行至君山绝顶,目睹二位施展玄功。”   追魂手问道:“假如六个时辰之内,并无武林人物进出,怎么办?”   绿衣妇人笑道:“放心,不但有人进出,而且,人数必定不少,个个都是顶尖高人。”   血手吴均也问道:“如果咱们两人都将来人截住,又怎么辨别娇娥谁属?”   绿衣妇人推杯而起,笑道:“真如难分优劣胜负,说不得,老身再设法赔你们一位比小女更美的女娃儿,保证叫你们皆大欢喜就是了。”   岳阳楼头,笑语频,飞传杯,好不畅快,却为二日后的君山之会,隐伏下无限的杀机。   高翔下楼之后,脑中空空洞洞,一片混淆,踉跄而行,沿着湖滨,渐渐走到一处荒僻的泥潭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离开岳阳楼,也忘了二日后天魔君山之会,只觉被迫魂手触摸过的地方,此时竟开始有一种虫咬蚁啃般奇痒。   痒麻的感觉,初时仅只四肢,慢慢延及躯体,虽非剧痛,却如万蚁钻心,令人心浮气躁,任何玄功都无心运行。   高翔首先撕裂衣衫,拼命抓扯胸部,刹时间,只抓得皮肉血流,那胸中痒麻,竟丝毫未减。   踉踉跄跄,又到泥潭,神智一阵昏乱,不知觉就走人潭中。   潭内竟是烂泥,他越走越深,烂泥迅速地淹及腰部,业已举步乏力,挣了几挣,整个人便沉人泥中了。   那清凉的泥水,使他暂时感到有些舒服。   于是,不但不知回头,更拼命向潭中扑奔,不多久,泥水漫延,超过了胸部、双肩、颈项……   倏忽间,眼前一黑,口腔五官之中,顿时冲进许多污臭难闻的泥水,高翔骇然一震,脑中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双臂挥舞,匆促从污泥中探出头来,张目四望,才发现自己正陷在泥潭中心,运气不能凝聚,举手投足也不能着力,冷不防又呛了一口泥水,脚下虚浮,疾然沉落了下去……   正在这时候,潭边响起一阵低沉急促的脚步声。   三条人影其快无比掠到潭边,竟是二老一少三个鹤衣百结的化子。   其中一个白发蓬松的老年叫化沉声向年轻的一个问道:“赵香主,你当真看清楚那少年是向这儿走来了吗?”   年轻的赵香主点头道:“属下从岳阳楼下一直跟他到此,亲见他走进林子,才飞报二位护法。”   老叫化目光一扫,沉吟道:“这就奇怪了,难道他一转眼的工夫,竟离开这片乱林了不成?”   另一个老叫化眉头一皱,立即扬声叫道:“高少侠!高少侠!”   先前那老年叫化连忙阻止他道:“如今洞庭附近高人云集,吕兄这么大声呼叫,别将敌人引来就棘手了。”   三名化子展开身法,绕潭寻找,渐渐消失在荒凉的林子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高翔竟会沉埋在泥潭中。   又过了片刻,衣袂飘风之声入耳,两条人影唆唆掠进树林,身形一顿,竟是“擎天神剑”黄承师和“乾坤手”冉亦斌。   黄承师目射精光,凝神倾听—厂片刻,笑道:“原来是穷家帮两个老古董,不知他们在这鬼打人的地方大呼小则甚?”   冉亦斌道:“他们既然呼叫高少侠,自然是寻找高翔了。嘿!小家伙不知何时又跟穷家帮拉上了关系,他倒是不肯偷懒,为报父仇,连叫化子也交上了朋友。”   黄承师道:“听音剑诀的传闻,不知是真是假?咱们在襄城中太过大意,几乎被他发觉,这一次,千万要谨慎从事。”   两人边谈边行,迅捷地绕过泥潭,乾坤手冉亦斌忽然用手一指,叫道:“黄兄请看,那潭心泥水中,是不是浮着一片衣角?”   黄承师循声聚目望去,骇然道:“正是一片衣角,难道他已经……”   话方至此,倏然顿止,身形斜掠,快如鹰骛般直向潭心扑去。   那泥潭宽仅十余丈,黄承师人到半途,腰际一拧,沉臂疾探,一把抓住了那片浮在水面的衣襟。   “嘶——”   一声裂帛之声,黄承师身形微微一沉,脚尖猛然一点水面浮泥,凌空翻转,重又退回岸旁。   他低头视看手中半幅破裂衣襟,神色一震,道:“潭中果然有人,冉兄,烦请帮忙砍些藤条来。”   乾坤手冉亦斌飞奔而去,不多久,抱了一堆藤蔓之类回来,撕开自己衣衫,很快结成了一根长索。   黄承师立即度量潭泥深浅骼剑砍了一根树枝,将绳头缠在要际,双手抱起树枝,二次腾身,又向潭心扑去。   身形掠及潭面,双手贯力一口气,施展“幅之法”,脚尖倒勾树枝,上身垂,将长藤缚在高翔身上,扬扬手纵回岸上。   两人拉着长藤,缓缓将高翔拖回岸上,只见他浑身污泥,通体冰冷;直如一具刚从上里挖掘出来的死尸。   冉亦斌叹息道:“可惜已经死了。”   黄承师一探他鼻息,也废然道:“壮志未酬身先死,唉!可怜!”   冉亦斌道:“搜搜他身上,看看剑诀可在?”   黄承师刚要搜查,蓦地忽闻一声大喝:“住手!”   黄承师两人四目急扬,双欢长身而起,只见四丈外,并肩站着二老一少三名叫化,正是最先赶到泥潭的穷家帮二圣和年纪较轻的那位赵香主。   苦行丐吕无垢面罩寒霜,一步步走了过来,阴冷的目光,在黄承师和冉亦斌脸上来回扫了一遍,嘿嘿冷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   他一连说了三个“想不到”,怒容炽盛,一顿手中打狗棒,“呼”地一声,便向乾坤手冉亦斌拦腰砸到。   苦行丐吕无垢闷声不响,打狗棒一抡飞舞,横砸直劈,劲风破空怒卷,又向黄承师扫了过去。   黄承师抱起高翔,错步急退,叫道:“吕化子,有话慢慢说,何必鲁莽?”   吕无垢一连几棒,将黄冉二人逼退到一丈以外,余怒未息,毗目叱道:“有什么可说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丐帮弟子,跟你们黄冉二位誓不两立。”声落时,打狗棒一式“野林搏兔”,涮地又戳了过来。   黄承师双眉陡扬,将手中高翔一举,沉声道:“吕化子,你不要瞎了眼,人可不是黄某害死的,丐帮有种,为什么不去找天魔教索命?难道半夜摘桃子,专检软的捏。以为姓黄的好欺不成?”   吕无垢猛然一愕,打狗棒登时顿止,毗目喝道:“什么?你说高少侠已经——”   他回头望望冷丐梅真,凄楚地又道:“冷老三,听见了没有?咱们还有什么脸去见符师兄?”   冷丐梅真神情仍然一片平静,缓缓道:“这还不容易吗!是死是活?咱们先亲自验证,果真高少侠已死,咱们请出珊瑚权杖,号今天下丐帮弟子,齐集洞庭,十个拼一个,杀尽今日在岳阳现身的任何武林人物,还分它什么天魔教天火教!”   这老叫化人如其名,说出来的话,冷冰冰斩钉截铁,但黄承师和冉亦斌却深深明白,这话绝非吓唬之词,都不禁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乾坤手冉亦斌仰天大笑,道:“好大的口气,丐帮虽然人多势众,冉某却也不是甘心引颈受戮之人,黄兄,人家已经把咱们视作姐上之肉,咱们还多留则甚,走吧。”   他暗向黄承师递了个眼色,话声才落,“呛”然龙吟,已撤出肩后长剑。   黄承师也含笑擎剑出鞘,道:“说得是,咱们这把老骨头不是吓唬大的,反正是非已经惹上了身,索性碰碰运气,倒看谁能留得下咱们。”   两人心意已通,双剑一分,一左一右挟起高翔,迈步向林外便闯。   苦行丐大喝一声,挥棒疾出,拦住两人去路,冷丐梅真闷声不吭,身形一闪,已到了黄承师身后。   那名赵香主眼见二圣都已出手,黄承师和冉亦斌也不是泛泛之辈,知道难免一场血战,从怀里取出一支竹笛“呜呜”急吹起来。   顷刻间,远处笛声此起彼落,遥遥呼应,远至岳阳城中丐帮弟子,只要听到笛声的,莫不抛了冷饭,弃了破碗,纷纷赶到。   黄承师和冉亦斌虽然都具有一流身手,无奈苦行丐吕无垢和冷丐梅真也非弱者,一时无法脱身,林外呐喊四起,顿饭光景,竟已聚集了二百余名丐帮弟子。   这些丐帮弟子武功固不足制胜黄冉二人,但穷家帮纪律严明,一声令下,万众凛遵,要想凭藉武功从数百名亡命之徒包围下杀开一条血路,确非易事。   黄承师应了一声,一紧长剑洒出一片霍霍光华,果然挟着高翔夺路欲走。   冷丐梅真也冷笑道:“吕师兄照顾断后的,带人的交给小弟,咱们也一个人负责一个人。”   四人分做两起,剑光棒影,舍死忘生,一个死盯一个,那黄承师挟着高翔,究竟功力减弱了几分,冷丐梅真出手难免顾忌,恰好扯了个平手。   激战又过了一阵,丐帮弟子已渐渐合围,泥潭林边一望尽是蓬头垢面破衣烂鞋的穷叫化,声势十分惊人。   那位赵香主登高大呼道:“本帮弟子结阵,两位长老口谕,无论是死是活,不准放人走脱。”   群丐哄然应诺,登时密密层层,结成一座紧密阵式,七人一排,时膊相连,将黄冉二人困在核心。   冉亦斌眼见已陷重围,心下惊慌,剑招微露破绽,被苦行丐吕无垢挥棒直抢人去,狠狠一棒扫中小腿,只痛得闷哼一声,毗牙咧嘴,冷汗直落。   群丐欢声雷动,一齐呐喊:“捉活的,不要放走了冉老儿!”   黄承师气得面色铁青,但他剑法虽高,脊下终因多了一个人,自保无虑,那有力相助冉亦斌。   正当危急之际,松林中突然响起一声震耳大喝,一条灰色人影,破空直落。   那人满头白发,一袭灰袍,手提一根沉重钢拐,竟是曾在高家灵前致祭,带领爱徒林前寻仇的大巴山五老峰莫姥姥。   莫姥姥精目连翻,喀喀乾笑道:“人穷志短,穷家帮不过以多为胜的乌合之众,难怪只配行乞付饭,永远成不了大事。”   赵香主突见老婆子现身,一时没有认出是谁来,沉声叱道:“老婆子好大的胆,丐帮全帮在此,还不快走!”   莫姥姥怪眼一瞪,阴笑道:“小贼,你连祖奶奶都不认得,还站得那么高,充什么人物,替我滚下来吧!”   钢拐一顿,暮地一式“怒劈华山”,呼地直向赵香主立身大石砸去。   老婆子性情暴躁,招沉力猛,劲风刺耳尖鸣,那赵香主不敢接架,果被她逼得仰身倒翻,滚下了大石。   钢拐击在大石上,“眶”地一声巨响,登时石射砂飞,一块重达数百斤的巨石,竟被她一拐击得粉碎。   群丐齐声叫,纷纷倒退出两三丈以外。   莫姥姥拐头一指,喝道:“要命的站开,想死的尽管留下来。黄老头、冉老头不必慌,老婆子来了。”   钢拐一举,群丐如潮水般倒退,被她闯入阵中,挥拐长驱直入,碰着的莫不骨断筋折,一口气打倒了十余人。   莫姥姥飞舞钢拐,一路狂发怒劈,直如虎人羊群,丐帮弟子虽然前仆后继,怎禁得她拐重招沉,那里拦截得住。   黄承师望见,精神大振,剑势也烈了许多,不多久三人已会合在一处。   莫姥姥怪叫道:“还不带人快走!”   黄承师虚幌一剑,和冉亦斌双双纵身掠起奋力直透重围,刹时消失在林中。   苦行丐怒不可遏,大吼道:“老虔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姓吕的跟你拼了。”   莫姥姥独自运拐力阻二圣,笑道:“今天老婆子还没有工夫跟你拼命,姓高的由老婆于带走,丐帮如果要索人,十天之内,老婆子在岳阳城东云溪镇李家园子待驾,逾时就恕老婆子不候了。”   吕无垢破口骂道:“什么十天八天,现在就叫你来得去不得!”抢棒便欲扑上前去。冷丐梅真连忙将他拦住,沉声道:“吕兄稍安勿躁,高少侠已落在人家手中,徒逞意气,于事何补?”   他稳住吕无垢,然后转面问莫姥姥道:“咱们与帮丐五老峰并无远仇近恨,姥姥持强夺人,少不得要还本帮一个公道,十天之内,咱们定往云溪拜望,但姥姥能保证十日内不伤高少侠性命吗?”   莫姥姥干笑道:“只要他刚才尚未气绝,老婆子以命作保,决不伤他一毫一发。”   吕无垢大骂道:“谁相信你的鬼话,你害死了他,就说他早已经断了气,千斤责任,一言就可以推却……”   莫姥姥脸色一沉,道:“老婆子若要杀他,何须费许多手脚,实对你说,要不是为了徒儿苦求,你把那臭小于送上门老婆于不用拐杖打他出去,那才是怪事哩!”  ’冷丐梅真忙问道:“姥姥令徒是——”   莫姥姥扬眉道:“不必打听了,反正老婆子并无恶意,这些男男女女的事,你问我,我也弄不懂,十天之内,老婆子在云溪候驾就是了。”   说罢提拐转身,大步而去。   冷丐梅真约束了丐帮弟子,均未出手拦阻,直到莫姥姥去远,才吩咐散队检视负伤之人,其余弟子,仍回原舵待命。   苦行丐吕无垢忍不住埋怨道:“梅老三,你当真相信那老婆子的鬼话?假若她暗起恶念,十天之后,咱们赶去,连替高少侠送葬都赶不上了。”   冷丐梅真却摇摇头道:“不然,依我看,莫姥姥的话不会假,反是那黄承师和冉亦斌竟跟老婆子一路,这一点倒颇令人起疑。”   吕无垢道:“这有什么可疑的,那黄承师和冉亦斌本是浪得虚名之辈,专打名重势大的人投靠苟活,从前搭上了金阳钟,现在又拍上了莫姥姥,何足为奇?”   冷丐梅真笑道:“错了,以黄承师和冉亦斌在武林中的身份名望,何偿在金阳钟或莫姥姥之下,吕师兄难道忘了高少侠在开封分舵告诉咱们的故事?”   吕无垢道:“什么故事?”   冷丐梅真道:“据高少侠说,黄承师和冉亦斌在金家庄时,彼此并不融洽,金府生变之时,冉亦斌曾经言语讽刺黄承师,话中含意,直疑黄承师便是杀害太湖总瓢把子旋风掌盛世充的凶手,他们如今突然联袂出现岳阳,这是第一点令人可疑之处。”   吕无垢晒笑道:“唯利是图之人,时仇时友,也是很平常的事。”   冷丐梅真并不驳他,继续又道:“后来,高少侠离开金府,那黄承师又在林中暗告高少侠,径指杀害盛世充的凶手,乃是金家庄少庄主史雄飞,又把金阳钟夜半返庄,天明后正式见客的事,全都告诉了高少侠,后经查证,并无虚假,这黄承师之所以进入金家庄,决非为了投靠金阳钟的名重势大,而是另有图谋和目的。”   苦行丐吕无垢不觉也兴起趣味,接口问道:“什么图谋和目的?”   冷丐梅真摇头道:“这就是第二点可疑之处,试想那黄承师既为金府座上客,欲在暗中监视着主人的一言一行,他和冉亦斌言语争胜,互相讥讽,只怕都是故意做作出来,以掩他人耳目而已。”   苦行丐吕无垢道:“就算他们本是勾结前往金家庄,这又跟莫姥姥有什么关系?又跟他们劫走高少侠有什么关系?”   冷丐梅真笑道:“大有关系,如果我猜测不错,黄冉二人金府作客,以及莫姥姥,怒下大巴山,这正是二而一的事,至于他们如此煞费苦心安排,原是为了两个目的……”   吕无垢忙道:“那两个目的?”   冷丐梅真肃容缓缓说道“自然是图谋金阳钟,算计高少侠。”   吕无垢心中一寒,脱口道:“难道他们就是天火教——”   冷丐梅真摇摇头道:“此时尚难推断,莫姥姥虽不至于投身天火教,黄承师和冉亦斌之中,很可能有一人与天火教有关,好在咱们知云溪镇李家园子,十天之内,不难查出一些眉目。”   吕无垢黯然叹息道:“莫姥姥性子火爆,却最重承诺,高少侠安全,你尽可放心,云溪离岳阳不远,他们一举一动,都在本帮弟子监视之下,待铁辉明日赶到,咱们再决定邀约帮手,前往索人,这事关系极大,必须谨慎才行。”   正议论间,突然听见林中有人接口笑道:“远水难救近火,二位欲约帮手,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随着话声,林子里缓步踱出一个眉目英朗的黄衫佩剑美少年。   谐行丐吕无垢霍地抡棒转身,沉声道:“阁下是谁?”   那黄衫少年剑眉轩昂,嘴角噙着一丝冷傲的笑意,遥遥一抱拳,道:“在下开封金家庄史雄飞。”   “啊!”   穷二圣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苦行丐吕无垢大喜,道:“原来是少庄主,来得正好,这件事也与你们金家庄有关……”   史雄飞扬眉道:“在下来到林中已盏茶久,一切经过坞已耳闻目睹,。黄承师和冉亦斌心怀叵测,咱们早已留意,但却万不料他们竟敢向高世兄下手,人心险诈,以至于此啊!”   他语声略顿,眸中精光闪射,含笑又道:“此事不仅与金家庄有关,高世兄和金家也非泛泛之交,在下既然得知此事,少不得要为二位前辈分忧代劳,敢问刘帮主明日何时可到?二位驾驻何处?”   吕无垢道:“咱们落脚在岳阳城西二郎庙,铁辉明日午刻之后可以赶到,史少庄主你……”   史雄飞道:“如此咱们就以明日午刻为期,届时在下亲赴二郎庙跟各位会齐,同往云溪镇。”   说罢,抱拳一拱,竟未再容吕无垢开口,径自转身穿林而去。   吕无垢怔了片刻,赞叹道:“这位史少庄主年纪虽轻,处事居然如此简洁有力,真不愧名门出身,这样一来,咱们不必再等十天,明日就可到李家园子找老婆子要人去。”   冷丐梅真却沉声地道:“依我看,这位史少庄主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咱们宁可防患他一些,不要太过推心置腹的好。”   吕无垢大笑道:“梅老三,论机智,愚兄一向佩服你,但这一次,却疑心太重,试想高少侠与金府关系,他们得悉高少侠落在敌家手中,自然着急。”   冷丐梅真不便再说什么,淡淡一笑,道:“但愿明日能顺利救回高少侠,如今洞庭群雄毕集,后天就是天魔教会期,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了。”   两人略谈数语,也就快快离开了泥潭,丐帮众人才去,林子里又飞也似掠起两条人影。   这两人各断了一腿,各用一根纯钢丁字拐支撑着身子,正是称霸西南数省的“金沙双残”欧阳兄弟。   双残显然也在林中隐伏了不少时候,甫一现身,神情都是肃穆凝重,互相交换了一瞥无可奈何的眼光,老大欧阳天佐阴笑道:”兄弟,看来你我运气不坏,第一次,碰上夜叉婆,这一次又赶上这场热闹,照面的人,功夫个个不在你我之下,能不能带了这副老骨头回金沙江去,只怕难说了。”   欧阳天佑沙声一笑,道:“怕什么?人生七十古来稀,咱们活过了五十年,难道还想再活五十年。”   欧阳天佐耸耸肩,笑道:“生死事小,窝囊事大,那姓高的小伙子跟咱们非亲非故,几次三番,却害得咱们劳累奔波。这一次事完了,好歹要训训那小子,年轻轻的,少勾引人家女娃儿,他倒在温柔乡里打呼噜,可把咱们兄弟害苦了。”   双残拐尖轻点,低喝一声:“走!”两条身形破空飞起,踏林而去,大约奔了顿饭之久,来到一片临湖鱼场外。那片鱼场占地极广,四周鱼塘竹篱围绕,中间有一栋孤零零的茅屋,这时候,屋前正有一个布衣少女在引颈张望。   金沙双残才穿过鱼塘,那少女已经急急迎了上来,问道:“两位伯伯,可有什么消息吗?”   欧阳天佐点点头道:“消息倒有,只是不太好。”   少女脸色立变,一把拉住他衣襟,惶急地道:“怎么不太好,伯伯,你快说。”   欧阳天佐叹息了一声,道:“进屋里再说吧!牵连大多,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   少女不肯放手,急促地央求道:“伯伯,你先告诉我,他究竟来了岳阳没有?”   欧阳天佑接口道:“来是来了,只是来就落在人家手中,此时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啊!”   少女一听这番话,粉脸刹时一片苍白,扭头奔回茅屋,摘下壁间绣鸳刀,飞也似向屋外便跑。   屋角暗影里,突然一个苍劲的声音喝道:“阿媛,你要到哪里去?”   接着,金沙双残也到了门口,伸手拦住,道:“阿媛姑娘,你连他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能到哪儿去找他?事已至此,总宜镇静应变,先听伯怕们说了详情,大家再作主意。”   那少女楞了片刻,突然夺刀扑向屋角竹椅,哭叫道:“老爷子,老爷子……”   竹椅上老人双目俱瞎,不住用颤抖的手,轻拍阿媛肩头……   他,正是各震黑道武林的“冷面阎罗”谷元亮。   冷面阎罗谷元亮自从双目失明,隐居康边,数十年来,这是第一次重入中原,出现在洞庭湖边茅屋之中。   他一面安慰阿媛,一面询问金沙双残关于高翔失陷经过,两只白多于黑的眸子,时露沉重之色。   双残大略把林中所见述了一遍,阿媛又跳了起来,叫道:“既知云溪镇李家园子地名,咱们还等什么?快去救人要紧。”   接下去颔首道:“老爷子,您老人家走南闯北多少年,什么时候怕过事?什么时候胆怯过?姓莫的老婆子是三头六臂你们害怕她,我可不怕,我一个人也要去……”   谷元亮瞎眼连翻,苦笑道“好孩子,爷爷什么时候怕过事的?为了你这丫头,刀山油锅,爷爷也要去闯一闯,但此事牵连颇广,既有丐帮和金家庄先后出面,咱们岂能不谨慎从事,爷爷一世英名,还不甘愿虚掷在洞庭湖这片臭水潭边。”   他转面又向金沙双残道:“阿媛她爹娘呢?你们在什么地方分手的?”   欧阳天佐答道:“咱们跟金刀杨兄夫妇,是今晨在岳阳城西分手,他们夫妇已经雇舟在君山,预备先踩探一下天魔教有何部署……”   谷元亮跺脚道:“这两个蠢东西,老夫千叮万嘱,会期之前,不可轻涉君山,他们偏偏不肯相信,年轻人自持武功,擅临险地,最犯大忌。唔!现在什么时刻了?”   欧阳兄弟仰望天宇,谷元亮接着道:“二位辛苦一趟,分头去接应一下,四个时辰已经过去,他们要回来早该回来,一定途中出了事故……”   话还未说完,茅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   冷面阎罗谷元亮神色一变,顺手摘下仗以扬名的九环刀,沉声道:“迎出去——”   金沙双残未等他吩咐,早巳双双仰身倒射出了茅屋。   鱼场空旷,一眼望去,只见三条人影正风逐电奔,向茅屋而来。   双残兄弟同发一声暴喝,身形破空直迎了上去,阿媛脱口叫一声:“爹!”刚要迈步冲出,却被谷元亮一把拉住。   冷面阎罗凝神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阿媛急声道:“爹爹和娘被一个怪人迫下来了,娘好像还负了伤。”   谷元亮骇然一震,沉声又问:“那怪人什么模样?用何兵器?”   阿媛道:“不见他用兵器,那样子好怕人,头上长着两只肉瘤,赤手空拳,爹爹和两位欧阳伯伯正联手合力,好像还制不住他。”   谷元亮瞎眼一瞪,叱道:“阿媛,好好守在屋中,准备替你娘疗伤,千万不准擅出茅屋,爷爷会制住那怪人的。”   说着,一抖九环刀,飞身掠过了鱼场。   别看他双目俱瞎,身形展动,竟然迅快得难以形容,迈步跨越鱼场水塘,落脚之准确,毫不比常人逊色。   金刀杨淦正和欧阳兄弟联手拒敌,谷芙华却衣衫破碎,云鬓松乱,面色苍白,肩头上露出十分显明一只乌黑手印。   谷元亮身形飞落,九环刀一抖,沉声喝道:“住手!”   金刀杨淦等闻声撒招,各自跃退,谷菩华则惊怖万分地拉住冷面阎罗,颤声叫道:“爹——”两行泪水已籁籁而落。   谷元亮爱怜万分抚摸她的云鬓,轻声道:“孩子,别怕,有爹替你作主。”   他霜眉一扬,冷冷向对面那怪人道:“阁下伤我爱女,追逐小徒,是何用心?”   那怪人冷冷笑道:“老瞎子,你别不高兴,实在你这位女儿长得不错,一朵鲜花,嫁了那脓包徒弟,岂不糟蹋了令媛?倒不如嫁给咱老子,才真正门当户对,咱家好言相劝,偏生你那女儿却不肯……”   谷元亮杀机遍布满脸,仰天厉笑道:“谷某终日刀头敌血,不想晚年遭报,竟被人采花采到女儿头上来了。好!好!好!谷某倒要伸量伸量你这黑龙江畔色鬼,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   那怪人微微一惊,道:“你倒认识咱老子?”   谷元亮厉声叱道:“孽障,你在关外张狂,谷某管你不着,踏人中原,却是你自寻死路,那怕你的头是个铁球,谷某人也要砍它一道深沟。”   九环刀一振,当哪一声金铁交鸣,刀风应手而生,刀尖微颤,直指龙君前胸。   龙君仗着浑身刀剑难伤,嘿地一声大笑,双臂陡张,竟来硬夺九环刀。   谷元亮早料到对方会空手夺刀,闻风辨位,走中宫,踏洪门,刀身一绞一掀,寒光乍起,刀锋迎头而落。   这一刀,不歪不斜正砍在龙君左额肉瘤上。   九环刀乃是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谷元亮又将真刀贯注刀身,一刀劈落,虽然未能脑裂肉飞,龙君却似被当头一棒,只觉金星乱闪,一个踉跄,倒退了三四步之多。   他硬挨一刀,摸摸头顶,肉瘤上已有白森森一道刀痕,不禁骇然道:“好家伙,若非咱老子头硬,岂不被你一劈两半,老瞎子,你手段也太辣了。”   谷元亮哈哈笑道:“老夫号称冷面阎罗,不是心狠手辣,焉能挤身黑道数十年……”   龙君猛然一震,恍然道:“听你口气,敢情你就是中原黑道盟主,冷面阎罗谷元亮?”   谷元亮傲然道:“好说!谷某已有二十年未履江湖,盟主之称受之有愧。”   龙君口气一改,拱手道:“咱家是仰中原黑道盟主冷面阎罗盛名,冲着你这份名号,今天的事只好作罢,不过……”   谷元亮阴森喝道:“不过怎样?”   龙君笑道:“不过,咱家此来中原,一则为慕中原美女,二则也慕中原高人,后日君山有个盟会,咱家势在必去,待了却第一桩心愿,你我再约时地,让咱家一睹中原高人绝学,了一了第二桩心愿,你看如何?”   谷元亮本已泛起无限杀机,听了这话,突然心念一动,颔首笑道:“主意甚好,但不知你既欲参与君山之会,事后还能不能留下活命跟谷某较量高低?”   龙君讶道:“你也大小看咱家了,君山会上,不过几个漂亮姑娘,咱老子届时前往,随意弄她几个玩玩,难道还会失手不成!”   谷元亮阴笑道:“只怕不如你想的容易。”   龙君轩眉道:“妈巴子的,你说咱老子真斗不过几个臭娘儿们?”   谷元亮嘿嘿一阵干笑,道:“你如有此自信,那是最好不过,咱们就决定后日午夜在君山之上会面,只要你还活着,当场再较高低,一分胜负。”   龙君奋然道:“好!就此一言为定,后日你尽早些去,瞧瞧咱老子的手段。”   说完,转身大踏步而去。   金沙双残各提钢拐,作势欲动却被谷元亮摇手制止,沉声道:“这孽障天赋异秉,刀剑难伤,只宜智取,不可力敌,目下且由他多活两日,咱们还有紧要事,顺便给天魔教留一劲敌,有何不好。”   回头问道:“涂儿,你们偷上君山,有无所见?”   金刀杨淦叹了一口气,道:“咱们根本还没有抵达君山,船在湖中,就碰上这魔头,纠缠至今,华妹险些落在他手里……”   谷元亮又着实埋怨了几句,问道:“华儿伤势如何?有无大碍!”   金刀杨淦答道:“天幸只是皮肉之伤,不过,她初时不知那魔头浑身刀剑不入,甫出手便被所制,很受了些惊吓。”   谷元亮沉吟良久,叹道:“这孽障仗着一身钢筋铁骨,的确难制,事已至此,老夫只有重开杀戒,狠狠拼它一场了。”   探手人怀,取出一具白玉雕的骷髅,递给金刀杨淦,正色道:“你和华儿持老夫鬼头信物,连夜赶往幕阜山,面见泊罗鬼使梁寒真,就说是老夫之意,借取他三粒‘霹雳震天球’一用,两日之内,务必要赶回君山。”   金刀杨淦和妻子谷菩华神色一震,同声叫道:“您老人家忘了当年誓言——”   谷元亮挥挥手,道:“快去快回,不要多问。”   金刀杨淦夫妇互望了一眼,默默接过了鬼头信物,告辞而去。   谷元亮面向天,许久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二十年静修,一朝前功尽弃,这一次,也许是我最后一次露面江湖了,冷面阎罗终非善人,二位觉得好笑吗?”   金沙双残惊然道:“前辈雄风依旧,其实,何须向梁寒真借那歹毒霸道的霹雳震天球……”   谷元亮脸上浮现出一抹凄然苦笑,喃喃道:“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为了阿媛那丫头,也为了多年挣得这份虚名,咱们不能砸在君山,那怕是杀孽再重,老夫也愿承担下来。”   他白果眼一阵扭动,又问道:“现在什么时刻了?”   欧阳天佐答道:“西牌初过。”   谷元亮插上九环刀,道:“去把阿媛叫来,咱们也该上路到云溪去了。”   语气虽然镇静,但声调之中,隐约已露出些许疲惫之意。   这时候,四野阴霆涌合,远处林梢,正悬出一弯残月……   云溪镇,在湖陵东矾,地当岳阳与临湘中途。   这儿本是一处小镇集,总共一二百户人家,多以店肆供应商旅为生,其中唯一富户,便是那李家园子。   相传李家园子旧主,出身前朝翰林院大学士,官至一品,子孙繁衍,家道昌盛,但自从修盖了这座花园,广宅连垣,不及数载,竟连番生出几件事故,不但罢官获罪,忧郁而卒,而且子侄辈争产涉讼,短短几年中,竟至倾家荡产,一败涂地。   后来,李家花园一连换了三四位主人,说来奇怪,只要是买下这座因子的,不是人亡便是家毁,总之无一个平安,于是,远近百里之内,几乎人人都知道这座花园犯了凶煞,谁也不敢再住,凶园之名,不胚而走。   这一为,可惜园中奇花异草,玲瑰楼台,渐渐被野草淹没,雀鸟栖息,成了一个荒凉冷落的废园。   但,五年之前,突然来了一位外乡豪客,出手纹银五千两,竟把这破旧废弃的花园买了下来,成交之后,既未雇工整修,也没有迁人居住,仅只在园门上加了一把大铜锁,一过五年,未再闻问。   初时,当地人都对这位外乡豪客纷纷揣测,有的说是退隐官宦,偷偷买下来准备筑作外室的。   有的说是绿林巨孽,买来作为洗手归隐之处。   更有的绘影绘声,说是妖魔鬼怪,变幻人形,特地买下这座园子,在园中设坛炼道,杀孕妇,取婴脑,修炼魔法,所以,有时在夜晚,会看见园子里出现闪烁的灯火。   传说纷坛,人心更加疑惧,云溪镇上居民,谁也不敢在夜晚走近这座阴森恐怖的李家园子。   其实,园中怪异之说,固是乡愿附会,那买下李家园子的外乡豪客,既非退隐官宦,也非绿林巨孽,更不是生食人脑,祭炼“紫河车”的妖魔鬼怪。   他是谁?   他就是在懋功城暗袭金凤仪未成,与何履之双双被害的李生甫。   李生甫也就是李菁的生父,跟大巴山莫姥姥的师弟何履之交称莫逆,他买下这座废园,本有携家迁住之意,无奈为了何履之的缘故拖延了下来,懋功失手,含恨以殁,这座园子因此更荒凉了下来。   今夜,月色如水,李家花园一栋陈旧的小楼上,透射出一缕微弱的灯光。   小楼左面,是一排长窗,窗上蛛丝遍布,代替了破烂的窗纸,右面靠壁,却设着一张简陋的木榻,和几张长椅。   这时候,一盏摇曳的油灯,搁在木榻旁小几之上,昏暗灯光,照见榻上仰面直躺着的高翔,眼帘紧闭,气若游丝。   长椅上默然坐着擎天神剑黄承师、乾坤手冉亦斌、大巴山莫姥姥和一个愁眉深锁的少女——李菁。   这四个人静静地坐着,八道目光,都交投在高翔身上,人人面色沉重,谁也没有开口。   许久,许久,灯花一爆,李菁娇躯微微一震,忽然幽幽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已经整整六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醒呢!”   这句话,像问旁人,也像在问自己,语音在空楼中飘荡,越发显得悠长而清晰。   黄承师目光一抬,望了望窗外夜空,接口道:“咱们从泥潭中救他起来时,分明机息俱绝,姥姥喂了他一粒雪莲宝,竟然转过气来,这已经是奇迹了,若要等他清醒,只怕……”   李菁惶急地轻推莫姥姥,颤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就再破费一粒莲宝,先把他救醒过来,好不好!”   莫姥姥看看爱徒,又看看榻上高翔,老脸一阵抽搐,苦笑道:“傻孩子,雪莲宝虽然珍贵,师父并不吝惜,但他伤在经脉之中,是被人用阴毒手法闭住血脉,若非他内力深厚,早巳死在潭里。咱们既然解不开这种奇怪的闭穴手法,除了眼睁睁望着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老婆子平时性情火爆,言语伤人,唯独对爱徒竟热百依百顺,低声下气,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李菁樱唇一嗽,道:“眼睁睁望着他,倒不如让他死在泥潭里,师父,您老人家救人救到底,好歹想个办法,要不然,非但听音剑诀不能到手,十天之后,丐帮来要人,咱们也没有话回复人家呀!”   一句话,又惹起老婆子火气,当下面色一沉,道:“笑话,人又不是咱们弄成这样的,有什么回复不回复?难道吕无垢他还能怎么样吗?”   黄承师笑道:“李姑娘不要急,姥姥也别生气,听音剑诀关系重大,咱们尽量设法,先使他清醒,其他的事才能商量。”   李著幽怨地道:“剑诀!剑诀!你们就只知道剑诀,一粒雪莲宝,可以当得普通练武人十年苦修,现在只能使他缓过一口气来,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乾坤手冉亦斌喀喀干笑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不易得手……”   李菁连忙道:“你快说出来,无论多困难,我都愿去——”  —   乾坤手冉亦斌和莫姥姥交换了一瞥满含深意的目光,然后庄容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谁伤了他,咱们也把那人擒来,严刑迫问,不怕他不说出解救之法来。”   李著大喜,跳起来道:“对呀!师父,咱们快去找那下手的人。”   莫姥姥苦笑道:“话虽不错,但是,傻孩子,人海茫茫,咱们又不知是谁伤了他,你叫师父到那儿去找呢?再说,纵使能把那人擒来,只怕时间也来不及了。”   李菁登时变喜为惊,吓道:“师父,您的意思是说……”   莫姥姥爱怜无限地揽着徒儿,柔声道:“孩子,别再傻了,你瞧他那副模样,连雪莲宝都救不了他,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依师父看,恐怕只是时间迟早的事了。”   李菁听了这话,急急走到床沿,伸手摸摸高翔,只觉他通体冰冷,气若游丝,呼吸之声,几乎渺不可闻,正如莫姥姥所说:“仅比死人多了一口气。”   她呆了半晌,泪水终于忍不住顺腮而下。   莫姥姥长叹一声,轻轻拍着她的香肩,道:“傻孩子,哭什么?一个人生死由命,半点也勉强不来,你还有父仇在身,不可过份悲渤,伤了身体。”   李菁听了这些话,更加痛哭失声,叫道:“师父,咱们不能让他死,师父,您一定要想法子救救他,就算为了听音剑诀,也不能让他死啊!”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四章 莲花与瑜珈     莫姥姥感慨无限,叹道:“师父何尝愿意他死,但是,眼前他已被人用歹毒手法闭了经脉,又在泥水中淹了很久,便是神仙降世,恐怕也救不了他了……”   师徒二人正说着,擎天神剑黄承师突然霍地立起身来,手按剑柄沉声喝道:“何方朋友,胆敢擅闯荒园?”   小楼中四人登时各取兵刃,蓄势应变,却听楼外一声大笑,一个沙哑的口音接口说道:“中原黑道总飘瓢把子,冷面阎罗谷元亮,拜会大巴山莫姥姥。”   楼中四人同时一震,莫姥姥大袖一挥,扇灭了几上油灯,当先穿窗射出,黄承师和冉亦斌紧随在后,李菁人已到了窗前,突然想起榻上高翔,临时又收住了脚步。   楼下荒草小径边,一字排开三条人影,谷元亮斜背九环刀居中,金沙双残分立左右,恰好和莫姥姥对面相视,不多不少。   莫姥姥双目炯炯打量了面前这瞎子一阵,钢拐微提,沉声道:“姓谷的,听说你洗心革面,退出江湖已有数十年,咱们素无交往,你簧夜到此,指名会我老婆子,有何事故?”   谷元亮未语先笑,遥遥一抱拳,道:“姥姥请恕谷某双目不便,礼数先亏,姥姥与谷某虽无交往,彼此同在武林,多年之前,谷某已仰慕姥姥盛名……”   莫姥姥面色一寒,岔口道:“你找我为了何事?干脆明说,不必吞吞吐吐。”   谷元亮笑道:“姥姥快人快语,深合谷某下意,咱们就兔去虚套,索性长话短说,谷某此来,欲向姥姥情商求借一个人。那人尊长,与谷某前思殊厚,昨日闻得传言,不知何事开罪了姥姥,已被带来云溪,谷某不敢说讨情,特来代他向姥姥陪罪领罚,只求体念薄面,高抬贵手……”   莫姥姥不等他说完,冷哼一声,道:“你说了半天,敢情是为了高翔而来?”   谷元亮忙笑道:“姥姥明鉴,在下正是为他而来。”   莫姥姥道:“你说他家门尊长,曾与你有恩,所以来替他求情,想带他离开这儿,是吗?”   谷元亮答道:“正是,但求姥姥成全。”   莫姥姥嘿嘿一阵干笑,道:“我老婆子倒有意要成全你,只可惜,你们来晚了一步。”   谷元亮和金沙双残同时一震,脱口道:“怎么说?”   莫姥姥神情一肃,缓缓道:“他快要死了。”   “死了?”   谷元亮目不能见,仅听了这两个字,心里倏忽冒起一阵寒意,但他尚未来得及询问详情,左侧一棵大树上,已冲天拔起一条人影。   那有一现身,口里发出一声凄历怒叫,凌空一个飞扑,寒光乍闪,手中绣驾刀已对准莫姥姥疾然劈出。   莫姥姥眼一翻,叱道:“什么人?大胆!”钢拐猛扬,迎头挥起。   “当!”   那人被钢拐一对,翻身落地,匆匆换了一口气,手中绣驾刀贴地一卷,又攻了上去,同时叫道:“老爷子,还等什么?咱们跟这老婆子拼了!”   她口里叫着,刀势滚滚有如长江大河,片刻之间,又攻了七八招之多,竟然招招跟莫姥姥硬砸硬拼,一派亡命之态。   莫姥姥天生火爆性子,被他一轮攻扑,激起了怒火,钢拐挥舞,突然贯足内力,“当当当”一连三招硬接,将刀势荡开,拐身挥动,也狠狠还了两拐。   谷元亮手抚刀柄,沉声道:”‘阿媛,快住手,高少侠并没有死……”   阿媛本来只听了半句话,一急之下,怒尔出手,此时忽闻谷元亮呼喝,刀势微顿,惊喜地问:“什么?没有死?他没有死——”   但她话才说出一半,莫姥姥钢拐挟着劲风业已拦腰扫到,连忙住口举刀格拒,竟迟了一步,拐风过处,绣驾刀脱手飞出,人也闷哼了一声,登登登直被退了三四步,心血一阵沸腾,喷出一大口鲜血。   金沙双残大喝一声,双双跃出。   黄承师和冉亦斌各拨佩剑,横身挡住,喝道:“怎么?要以多为胜不成?”   欧阳天佐仰天厉笑道:“好一个名满武林的白道英雄,咱们谷老爷子以礼相见,哪一点错了?阿媛侄女年纪轻轻,竟趁她分神之际,猛下杀手,这不是分明鄙视咱们黑道中人么?在下兄弟不揣冒昧,倒要问一问公道何存?”   冉亦斌冷冷道:“什么公道?是那小辈率先动手,怨得谁来?”   欧阳天佑嘿嘿一阵阴笑,道:“她才多大年纪,你们又有多大年纪?以长凌幼,亏你还有脸开口?”   莫姥姥脸上一红,接口道:“你等夜闯本园,恶意已明,动手请便,不必牵扯许多。”   欧阳兄弟双拐一顿,怒吼道:“咱们兄弟终朝刀头慈血,动手,谁还怕了不成。”   两支丁字拐左右一分,凌空盘绕,呼地一声响,一取黄承师,一取冉亦斌。   黄冉二人也不相让,双剑并举,银虹破空飞迎而出。   双方一出手,便各展绝学,剑拐盘飞,寒光耀目,一边是享誉多年的武林俊杰,一边却是称雄一方的黑道高手,双剑双拐,此进彼退,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冷面阎罗谷元亮仰面如故,好一阵,才举步缓缓走到阿媛身边,一探她脉息,霜眉微皱,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九,轻轻替她塞在口中。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来,神色肃穆他说道:“劣孙失败,已得膺惩,姥姥总该把高少侠赐交谷某带走了吧?”   莫姥姥伤了阿媛,心里本来有些赫然,但她因素性高做,却不肯当面认错,闻言冷答道:“老婆子并没有答应将姓高的交给谁带走,这小辈辱及尊长,罪有应得。”   谷元亮脸上寒意陡生,道:“这么说姥姥是不肯赏在下这份薄脸了?”   莫姥姥也不输口,应声道:“你我素无交往,谈不上什么赏脸不赏脸。”   谷元亮听了,脸肉一阵抽动,阴阴一笑,举首向天,喃喃道:“高恩公!高恩公!你在天之灵不远,这不是谷元亮自背誓言,事实所迫,只得破誓,谷元亮为报厚恩,那怕是浑身染血,又有何怨?”   说罢,一扬手臂,“呛”然一声,撤出了九环宝刀。   那口刀不但份量沉重,更是吹毛截铁的神兵利器,谷元亮退隐二十年,今天破誓出手,其心情自是有着无比沉重。   刀光闪现,其寒如冰,金沙双残首先掩不住兴奋,同时暴声喝采,拐上内力突又增了几分。   欧阳天佑激动地大叫道:“老二,看见没有?瓢把子宝刀重又出鞘,二十年气闷,从此由咱们放手干个痛快。”   欧阳天佑也厉声笑道:“谁说不是,这些年受了多少肮脏气,从今以后,也叫他们知道黑道中人不是好欺的。”   两人战志高炽,双拐纷飞,招式也突然凌厉了许多,饶是黄承师和冉亦斌都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一时也被双残豪气所夺,剑招滞阻,渐渐落了下风。   冷面阎罗谷元亮一震手腕,九只金环,当啷啷一阵脆响,横刀说道:“姥姥既然不屑与交,谷某只好无礼得罪,兵刃无情,姥姥休怪!”   他不愧领袖黑道盟主,双目虽瞎,气度依然从容,右手九环刀轻轻一点,左手三指一搭刀背,向上一举,道:“请!”   莫姥姥早巳提气蓄势而待,冷哼一声,道:“念在你双目俱瞎,肯让你三招。”   这话一出口,谷元亮神色陡然一变,仰天笑道:“姥姥美意,谷某心领了。”   声落时,九环刀横扫竖劈,虚空一连劈出三刀。   这不啻是说:“姓谷的眼虽瞎,却不领你这份人情。”   莫姥姥脸色也是一变,嘿地一顿钢拐,盘步欺上,拐头一扬,猛砸而出。   谷元亮不闪不让,听风辩位,九环刀迎胸斜划,沉声道:“姥姥留神!谷某的刀利。”   两件兵刃闪电般一接又分,既无金铁交鸣之声,也无风雷震撼之势。   莫姥姥倒退一大步;只觉手中轻了许多,低头一看,拐头竟被谷元亮的九环刀削去了一尺三四寸。   她的钢拐虽然沉重粗大,怎敌谷元亮手中神兵利器,心头一寒,明知这是谷元亮有意收招不肯进逼,否则,只须连接三刀出手,她这根拐杖就算废了。   莫姥姥羞恼交加,蓦地一声大喝,钢拐砸地横扫,二度进扑,声势竟丝毫不弱,暗暗已将力贯注拐身,存心要再跟谷元亮拼比高下。   谁知刀拐尚未相触,小楼上李菁忽然尖叫道:“师父!不好了——”   莫姥姥右腕疾沉,一圈钢拐跃退数尺,扭头一看,却见楼上突然闪起一道极强烈的闪光,紧接着,又闻李菁尖声惨呼,三条人影,业已穿窗而出。   莫姥姥大吃一惊,暴吼道:“天火教歹徒。”身形倒纵,向半空一提,如飞向楼口扑去。   黄承师和冉亦斌听得“天火教”三字,登时骇然大震,双剑疾扫,同时退出战圈,双双提剑也向小楼掠去。   那三条人影刚越出窗口,恰好被莫姥姥和黄冉二人拦住,黑暗中未及分辨面目,“嚏”,闪光又起,三柄长剑趁着闪光,疾袭而至。   莫姥姥厉吼一声,舞拐欲待护身,左肩中了一剑,从空中倒滚坠地。   黄承师和冉亦斌稍迟了一步,身在空中,急忙沉气翻落下来,虽然未被剑伤,也惊得眼花目眩,冷汗遍体。   金沙双残直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得呆了,一时竟忘了出手,眼看着那三条人影捷如狸猫,飞快消失在黑暗中。   冷面阎罗谷元亮目不能见,但听得呼喝这声,也知事有突变,慌忙抱起阿媛,横刀护胸,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欧阳天佐定了定神,才道:“楼上忽见敌踪,三条人影利用闪光掩护,已经伤人逃走了……”   谷元亮骇然顿足道:“快去看看,高少侠有没有闪失。”   金沙双残猛然惊觉,双拐一点地面,这才飞扑向小楼……   莫姥姥用手捂住肩头伤口,忙也接口道:“菁儿呢?快看看菁儿怎么样了?”   黄承师和冉亦斌掠起,跟金沙双残先后入窗口,四人倒忘了适才生死搏斗,八道目光向楼中一扫,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木榻上,高翔仰面僵卧,并无损伤,但李菁一手执剑,一手紧紧抱住高翔,左肩肩窝处,却一片鲜血,现出碗口大一处剑伤创口。   一丝丝殷红血水,淌在高翔脸上,使他看来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李蔷则昏迷地俯伏在他胸上,粉脸上犹有余悸之色。   这时候,莫姥姥和冷面阎罗谷元亮也紧跟着冲人小楼,谷元亮倒还罢了,莫姥姥差点昏了过去……   金沙双残脚下一动,正准备向榻前走去,莫姥姥忽然厉声道:“站住!谁也不准碰我的菁儿。”   她含着两眶热泪,旋风般扑到榻边,一把抱起李菁,泪水满面,嘎咽道:“傻孩子,这是何苦?为什么要这样傻呢?……”   谷元亮苦于目不能见,轻轻问了金沙双残,忍不住也黯然一叹,放下阿媛,急急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道:“姥姥,令徒伤得甚重,姥姥请快为她止住血,在下这儿有一粒治伤圣药金露九,可以……”   莫姥姥不等他说完,仰面怒喝道:“呸!谁要你的药丸,都是你这贼瞎子该死,菁儿如果有三长两短,老婆子要你瞎子的命!”口里骂着,手指却虚空连点,闭住李菁肩膀穴道,匆匆取出“雪莲宝”,一口气喂了四五粒之多。   谷元亮感叹一声,却也并不生气,说道:“一念相左,误会滋生,高少侠乃谷某恩人后代,与姥姥亦无仇隙,如今竟致你我鹬蚌相争,反之天火教怎会有机可趁?”莫姥姥抢口道:“一切后果,都是你招惹来的,老婆子跟你役完!”   转面又搂着李菁,柔声唤道:“孩子,你怎会这么傻?高翔那小于值几文钱?为了救他,要是害了你自己,犯得上么?我的乖孩子……”   谷元亮微笑道:“劣孙情急之下,挨了姥姥一拐,令徒也是情急之下,受了一剑,年轻人但知情发内心,不计自身利害,这正是他们可贵之处……”   莫姥姥怒吼道:“什么可贵不可贵,我徒儿从小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被那直娘贼狠狠戳了一剑,这还有什么可贵?老瞎贼,你再不闭上你的臭嘴,老婆子就要轰你出去了。”   金沙双残见她连番叱骂谷元亮,不禁大感不悦,欧阳天佑冷冷道:“好一个不识抬举的老贼婆。”   莫姥姥一挺身跃了起来,毗目道:“瘸子,你在骂谁?”   金沙双残同时一提丁字拐,应声道:“骂了你!又待怎的?”   莫姥姥一声虎吼,便待挥拐出手,不料起身过猛,险些将李菁带落地上,李菁轻轻樱了一声,那莫姥姥连忙收了钢拐,双手将她抱住,口里连声唤着:“乖孩子,心肝,宝贝,不要怕,师父在这儿哩!”   擎天神剑黄承师看了许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擎天神剑黄承师哈哈笑道:“姥姥不必再生气了,说来说去,彼此都对高少侠并无恶意,既然心意相同,正该并肩合作,为什么偏偏输不下一句言语,以致两败俱伤。”   他迈步上前,从木榻上抱起高翔,正色对谷元亮说道:“谷兄既称高少侠乃是恩人后代,此来又系为了关切他伤势安危,黄某深信此言不虚。但高少侠如今被人用阴毒手法伤了经脉,内伤沉重,谷兄自信能治得好他重伤吗?”   冷面阎罗谷元亮激动地道:“谷某的金露丸,功能续经接脉,如果黄兄信得过,愿尽力一试,纵使金露丸无法治愈伤势。但只要查明伤在何处,赴汤蹈火,也要为他取得疗伤之药!”   黄承师点点头道:“不过,黄某尚有一个不情之请,谷兄能否赐允?”   谷元亮道:“只要谷某力之所及,无不应命。”   黄承师肃容道:“我等和高少侠并无仇隙,只因传闻高少侠已得到邙山鬼叟专能克制天火教断魂神灯的一套听音剑诀,才从丐帮数百弟子手中,浴血奋战,夺得他奄奄一息的身体,莫姥姥虽以珍贵无比的雪莲宝,仍未使他清醒过来,谷兄如能救醒高少侠,尚希高少侠将听音剑诀赐借一观,于愿已足。”   谷元亮爽然道:“听音剑诀既是克制天火教绝学,理应公之于世,使天下被胁制的人,个个习得听音剑法,才能发挥力量,这件事,包在谷某身上。”   黄承师大喜,道:“谷兄一语,尽除猜疑,早能得听此言,也不致生出许多事故了。”   说着,但然将高翔递给了谷元亮。   莫姥姥却沉声道:“疗伤就在此地,不许将人带走,等一会菁儿醒了,定然还要找他的。”   口气虽仍冷,实已等于应允了。   谷元亮含笑将高翔平放在楼板上,跟阿媛并肩躺着,道:“姥姥之言正合下意,此地清静隐蔽,正好调治伤——”   最后一个“势”字还未出口,突然触手一片冰冷,脸上笑容顿失,匆匆取出两粒“金露丸”来,塞进高翔口中。   楼上人声刹时静止,全部目光,都炯炯投注在谷元亮脸上。   谷元亮一手搭在高翔腕脉穴上,另一只手缓缓在他前胸、肩头、手肘处抚摸,一双无神眸子,不住的翻动着。   好半晌,忽见他松手仰面放声大笑起来。   众人齐都一震,不约而同地道:“怎么样了?”   谷元亮哈哈笑道:“可惜姥姥的雪莲宝,可惜谷某的金露丸,可惜呀!可惜。”   黄承师心头一紧,沉声问道:“难道全都白费了?”   谷元亮笑着颔首道:“正是,早知如此,何苦白白耗去许多珍贵药物。”   黄承师惊道:“他已经死了么?”   谷元亮笑道:“恰好相反,他根本就没有多重的伤,竟害得诸位为他提心吊胆,连投珍贵药物,这孩子,福缘不浅,令人可笑复又可妒。”   众人听了这话;个个如坠五里雾中,谁人肯信?莫姥姥忍不住,脱骂道:“说什么假话,分明气息都快断了,又在潭中淹了许久,别说是受了伤的人。便是没有受伤,也早被水淹死了……”   谷元亮神色一怔,道:“姥姥说得对,试问一个没有受伤的人,尚且无法淹在潭中不死,他是钢筋铁骨?是莲花化身?竟能淹在潭水中许久,迄今独有微息未断?”   众人齐吃一惊,恍然道:“对呀!他明明在潭水中淹了很久,怎能余息不断?”   谷元亮笑道:“其实理由甚为简单,假如谷某推测不错,他的确曾被阴毒手法伤了经脉,神志迷乱,才会独自走到潭水中,但那一潭泥水,却反而救了他一命。”   黄承师骇然道:“天下那有这种道理——”   谷元亮道:“世上出乎情理之事,并非没有,高少侠在心躁神昏之下,本已无法运起功力抗拒内伤,但被潭水所浸,呼吸困难,求生的本能,却催动了他潜在的绝世玄功,不知不觉,真气凝结出抗拒之力。”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五章 君山大论剑     莫姥姥嗤道:“世上那有这种玄功?竟能续经接脉?竟能水淹不死?”   谷元亮截然道:“续经接脉并非难事,一个内功修为深厚的人,不但能运转穴道,更能冲穴疗伤。至于水淹不死,据谷某观察,高少侠身赋异秉;不知是否已经习得一种域外魔功,叫做“瑜伽神术”的功夫,假如是的,就算在水中再淹十天半月,也一样毫无损碍。”   莫姥姥和黄冉二人齐都一震,道:“什么?瑜伽神术?”   谷元亮道:“不错,瑜伽二字,出自梵文,意即苦修,一个得传心法的瑜伽门徒,可以在泥上中埋上数月之久,不饮不食,浑身如冰,却仍然能够复活过来。”   金沙双残一直瞠目咋舌倾听着,这时实在忍不住,欧阳天佑轻轻移步上前,一搭高翔手肘,迷惑地问:“老爷子是说他因练有瑜枷神术,并未死去?那么,他为什么许久不见清醒过来呢?”   谷元亮凝重地道:“这要看他昨日受伤的轻重了,假如伤势轻,一二日内自会清醒,假如伤势重,也许要昏睡十天八天。”   欧阳天佑长嘘一声,道:“才昏迷一天,已经引得满城风雨,真要昏上十天八天,唉——”   欧阳天佐却低声说道:“老爷子,天魔教会期就在明天,这件事,须得尽快才好。”   谷元亮闻言心头微微一动,沉思有顷,毅然道:“穷此一日之力,且试试能否使他早些清醒过来,不知此地另外可有隐密的静室没有?”   黄承师接口道:“此地庭园荒芜已久,房舍极多,都很幽静,谷兄要怎样的静室?”   谷元亮道:“最好厚墙无窗,便于扼守,室中阴潮,便于行功,此外尚须功力深厚之人,轮流护关,三个时辰之内,不能让任何人入室惊扰。”   黄承师想了想,笑道:“这个容易,后园中有座假山洞,十分幽密阴潮,正合使用,至于护关扼守,黄某等人自当勉力而为。”   莫姥姥听了,岔口道:“这儿不是很好吗?干吗又须另觅静室?”   谷元亮笑道:“姥姥尽管放心,谷某虽然带高少侠暂时离开这座小楼,实则并未离开园子,何况,劣孙阿媛,仍留在楼上,决不致拐人潜逃的。”   莫姥姥哼了一声,道:“谁希罕姓高的,只怕我菁儿醒来时见不到他,又跟老婆子吵闹了。”   黄承师道:“不妨,李姑娘和阿媛姑娘都负伤未醒,且让她们同在楼上调息,三个时辰转眼就过了,冉兄留在这儿协助伤者,黄某和欧阳昆仲,同为谷兄护关去。”   谷元亮颔首道:“如此分派,最是恰当,不过,欧阳兄弟只须一人随我同往假山洞,留下一位,以免阿媛醒来,又生事故。”   他扬眉向莫姥姥一笑,又道:“谷某这孙女儿,也是自幼娇养,任性胡为,半点亏也不肯吃的。”   莫姥姥哼道:“她要敢不听话,老婆子的拐杖可不会宠她。”   谷元亮哈哈大笑,举步下楼。   黄承师在前引路,欧阳天佐抱紧着高翔随在后,三人穿越荒草乱石,不多久,来到一座假山下,果然凿有一洞,洞约七尺,洞口低矮,加以野草掩遮,十分隐秘。   欧阳天佐将高翔安置在洞里,正要返身退出,谷元亮忽然低声唤住,附耳说道:“好好守住那擎天神剑黄承师,三个时辰之内,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踏进山洞。”   欧阳天佐骇然一震,脱口道:“这——”   谷元亮沉声道:“不要多问原因,高少侠已遭毒手,命在顷刻,我必须全力施救,其他无暇兼顾,三个时辰以后,倘有变故,不必顾我,赶快到小楼协助阿媛脱身,明日午刻务必早到君山,接应阿媛爹娘……”   欧阳天佐机伶伶打个寒战,尚在迟疑,黄承师已在洞外叫道:“这地方合用吗?天色已亮,最好能早些开始,午牌以后,丐帮要是来索人,恐怕就不得安静了。”   谷元亮轻轻一推欧阳天佐,低声道:“快去,千万注意,不可露出神色,引起他疑心。”   欧阳天佐无暇细问,匆匆应了一声,柱拐低头退出了山洞。   谷元亮待他离开后,长嘘一声,盘膝坐下,摸索着解开高翔衣襟,在他胁下侧面,适才被黄承师扶抱过的地方,赫然有一个紫红色浮肿掌印。   洞中阴暗如同黑夜,谷元亮又双目全瞎,但他手抚那红肿掌印,脸上神情一片黯然,竟如亲目所睹一般,半晌,才喃喃叹息道:“鬼蜮横行,人心难测,黄承师呀黄承师,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这一来,却露出狐狸尾巴了。”   他颤抖着取出药瓶,将瓶中仅余的三粒“金露丸”,一齐倒进高翔口中,双手一阵捏搓,缓缓提起一口气,两掌一分,一按“百汇”,一压“丹田”,竟将自己数十年苦修一点无精,化为一缕清气,分由两处穴道,渡进高翔体内……   半个时辰过去,谷元亮和高翔头上,都冒出一层浓密的蒸蒸汗气。   一个时辰过去,谷元亮面色苍白,汗流而下,骤然间苍老了十年,而高翔却渐渐露出盎然生机,胁后掌印红肿消退,身子也开始极轻微的蠕动……   又过了半个时辰,谷元亮似乎力绝气尽,两只手掌,都在不停地颤抖。   但是他毫无中途顿止的意思,兀自咬牙苦撑,拼力将体内仅余的一点真气,源源循双掌逼出……   随着时间的消逝,满天骄阳,照耀着荒园每一个角落,乱石林梢,一片灿烂。   欧阳天佐拄丁字拐,宛如木雕泥塑般挺立在洞口,一双眼神,却眨也不眨凝住在黄承师身上。   时刻在等待中过得特别慢,荒园里除了嗽瞅虫鸣,几乎不闻人声,自从天亮以后,小楼上灯火熄灭,楼中莫姥姥等人,也没有丝毫动静,可想而知,李菁和阿媛还没有醒转。   擎天神剑黄承师一直不安地在洞前踱步,去而复回,往来不停,时而仰望天色,时而又抚摸剑柄,显得心绪极度不安。   当他低头徘徊的时候,欧阳天佐仅是炯炯注视着他,但当他每一驻足或探手抚摸剑柄,欧阳大佐总是心弦震动,提气蓄势,拐尖也微离地面,慎防他会突然以难。   看看时已近午,黄承师突然笑道:“谷老爷子开始行功,已有两个时辰,怎么竟不闻一点气息?“欧阳天佐冷冷道:“不知道。”   黄承师微微一怔,又道:“他不是说高少侠内伤早已痊愈了吗?使他清醒,怎会须要许多时间?”   欧阳天佐冷漠如故,又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黄承师目中一亮,沉吟片刻,哑然失笑,道:“昨宵一夜未眠,总是担心高少侠伤势。如今天幸他们已经无恙了,咱们何不轮流守护,彼此都可以略作调息?”   欧阳天佐摇摇头道:“在下不累,你要休息,尽管请便。”   黄承师点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黄某先行告便,守护之事,欧阳兄多费些神,等一会我再来换你。”   说着,独自举步离开洞口,向园中扬长而去。   欧阳天佐见他远去,暗暗松了一口气,侧耳倾听,洞中似有急促而低沉的呼吸声,他回想谷元亮刚才交待的言语,心中既喜又惊,暗忖道:“转眼就是三个时辰了,但愿谷老爷子早些行功圆满,别生事故,那姓黄的貌似忠厚,不像坏人,老爷子嘱我特别留意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说怕他扰乱行功,两个多时辰他并无异状,若说怕他伤了高翔,昨日高翔落在他们手中整整过了一天,要下手早该下了,为什么非等到现在呢?”   欧阳天佐正在沉思不解,蓦听得身后草丛“沙”地一声响。   他闻声大惊,丁字拐就地一旋,霍然转身喝道:“什么人?”   谁知喝声方自出口,脑后忽感冷风迫体,两柄长剑,已闪电般到了肩头。   欧阳天佐成名多年,在黑道中也算得一流高手,但此时变生时腋,连想也来不及想,独腿一迈,抛肩、转身、手中丁字拐“泼风盘打”,向后疾扫了出去。   “叮”一声脆响,其中一柄长剑,被他拐头震开,另一柄却略低了些许,剑尖直刺入左肩足有四寸深浅。   欧阳天佐只痛得闷哼了一声,真力一泄,丁字拐险些脱手坠地。   他左足残废,全靠左手柱拐稳定身子,现在肩背又受了剑伤,功力顿时减弱了大半。   但他想到洞中的谷元亮和高翔,这时恐怕正当疗伤紧要关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敌人冲进山洞,此念一生,猛然一声怒吼,左拐右掌,一齐奋力挥出。   拐掌之力交替而过,两柄长剑微微一顿。   就在这一瞬间,欧阳天佐已转过身来,扫目一瞥,却见是两个面目陌生的青袍老人。   那两个青袍老人身材一般高大,相貌威猛,其中一个紫色面孔,另一个面色淡金,神情一派木然。   欧阳天佐强忍痛楚,沉声喝道:“二位是谁?为什么一言不发,便下毒手?”   那紫色面孔的冷冷一笑,道:“死在眼前,还问什么姓名来历,看剑!”   另一个面泛淡金的仿佛心意相通,喝声出口,长剑一摆,已贴地扫将过来。   欧阳天佐拐头一沉,一式“金针定海”,身形刚飘起,才闪开下三路,紫色面孔的嘿然冷哼,长剑又搂头劈到。   两个青袍老人无论功力火候,显然都在欧阳天佐之上,双剑合壁,上下交飞,攻势凌历难挡,未及数招,欧阳天佐持拐的左手,又被砍中了一剑。   一阵彻骨剧痛,“当”丁字拐已经脱手落地。   两名青袍老人同时欺身上步,紫色面孔的探手拾起丁字拐,面泛淡金的长剑一挥。竟斩断了欧阳天佐唯一的一只脚。   欧阳天佐惨呼一声,双掌猛按面,就像一只断尾壁虎,贴地滚到山洞洞口,一只手迅捷无比地点闭了腿部血脉,另一只手却探囊扣了一把“淬毒鹤翎”。   他这种“淬毒鹤翎”乃是以剧毒鹤顶红浸淫在细如米粒的碎翎之上制成,份量极轻,必须藉内力发出,正因为份量轻,一手可发百余枚,故而十分霸道。   欧阳天佐独腿被斩,自忖必死,但他却放心不下洞里的谷元亮和高翔,那两名青袍老人功力深厚,暗器未必能够伤得了人家,可是事至如今,除了拼住最后一口气,尽量延缓他们人洞的时间,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他咬牙闭气,强自支撑着一点残余的生机,淬毒鹤翎虽在手中,却隐而未发。   那两名青袍老人一步一步向洞口逼近来,欧阳天佐以手代腿,缓缓向洞中爬退,怨毒的目光,直如利刃般要戳透两人的心胸。   残腿上鲜血淅沥,在假山入口拖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创口剑伤外翻,露出一截白森森的断骨,血,肉,断骨,沾满了泥沙……   青袍老人逼近洞口,双双驻足,紫色面孔的一个高高举起那支丁字拐,阴声道:“天意如此,你也怨不得咱们心狠手辣了。”   话声落时,丁字拐倏忽下沉,疾然向欧阳天佐胸前插去。   欧阳天佐怒目暴睁,一声虎吼,满掌“淬毒鹤翎”也已出手……   寂静的荒园中,响起两声凄厉的惨呼——   拐尖疾若殒星,笔直插进了欧阳天佐的心窝。   同时,那百余粒“淬毒鹤翎”,也有一半射中了青袍老人紫色面庞。   欧阳天佐呼吸一滞,浑身猛烈颤抖了一下,扬起无力的眼神,望望黝黑山洞,嘴唇牵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仿佛在说:“谷老爷子……我……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只好先走一步了……”   可怜他满腔忠义,这最后一点心声,竟无法吐露出来,手握拐柄,终于无力地合上眼皮,一缕义魂随风而散。   那紫面青袍老人一时大意,中伤之后,掩面踉跄倒退了四五步,只觉面上似有千百只虫蚁在啃咬,忍不住哼出声来。   另一个面泛淡金的老人,急忙挽剑舞起一蓬剑花护身,沉声问道:“师兄,怎么样了?”   那紫面老人移开双手,面泛淡金的老人“嗄”地一声骇呼,惊得连退几步,原来那一张紫酱色脸上,此时布满了蜂巢般肉孔,一丝丝乌血,顺腮而下,只这顷刻之间,脸肉已烂去大半,面目狰狞,惨不忍睹。   紫面老人兀自不知自己变成什么模样,颤声问道:“师弟,你看我脸上伤得可重?我只觉痒麻难耐,莫非那厮暗器中渗了毒药?”   面泛淡金的老人定了定神,一低头,热泪纷落,突然挥剑扑到欧阳天佐尸体边,一顿狂劈乱砍,将欧阳天佐剁了个稀烂。   紫面老人颤声叫道:“师弟,搜……搜他,有没有……解药………   那淡金面色老人急忙低头在残尸中翻寻,半晌之后,才找到一小瓶药九,另一只满蓄药液的瓷瓶,却已被他长剑砸烂。   他也顾不得查看药丸是否解药,匆匆打开瓶塞,一半喂给紫面老人吞服,另一半捏成粉末,替他涂在脸上伤处。   那紫面老人哼了片刻,痒麻渐止,不禁长叹一道:“师弟,咱们阴阳双剑,也算武林中颇有名声的人物,似此终日受人指使,生不如死,何时才能了结……”   面泛淡金的老人望望师兄那张血肉模糊的鬼脸,强忍住泪水,摇摇头,呢喃道:“事已至此,师兄还提这些话何用。”   洞侧草丛中忽然一声冷笑,缓步踱出一个面罩黑纱的蒙面人来,接口道:“西门兄说得不错,事已至此,难道二位敢怀着反叛之意吗?”   两名青袍老人闻声一震,慌忙垂下头去。   那人移步走到洞口,俯视欧阳天佐尸体,耸肩而笑,说道:“很好,很好,金沙双残是同胞兄弟,黑道中人眶毗必报,二位阴阳双剑的名声虽然响亮,结此死仇,今后也将不胜其扰了。”   话声微顿,冷冷又道:“二位如果有心放弃教中职位,自愿与天下黑白两道为敌,本座倒可以帮禀教主,提前成全二位的心愿。”   阴阳双剑心弦同感一震,阴剑东方子瑜鬼脸牵动,抢着道:“在下师兄弟不敢有此异心。”   那人连头也没抬,冷冷问:“这话出自内心?”   东方子瑜脱口道:“绝无虚假。”   那人嘿嘿一笑,缓缓扬起脸来,面纱拂动,一双精目冷冷向东方子瑜脸上伤痕扫了一瞥,从怀中取出两面银制小牌,托在掌心,道:“既然如此,本座以天字堂主身份,先颁号牌,等到君山会后,再行论功行赏,午刻已过,丐帮中人转眼将到,你们先走吧!”   东方子瑜双手接过银牌,低头一看,只见牌上楼着两行小字,却是“天字第九号”和“天字第十号”。   (OCR按:此处原书有漏。)   黄承师心头一阵狂跳,握剑的手心,情不由己溢出丝丝冷汗,沉声又叫道:“谷兄!”   连叫两声,谷元亮默然不答,恍如未闻。   黄承师足尖轻点,飘身上前,人到近处,才陡然发觉冷面阎罗谷元亮面色苍白如死,肌肤枯瘪,形同一具干尸,赫然已经气绝了。   谅他黄承师心胆再壮,也不禁寒意顿生,脑中意念飞驰,怔了一怔,一横心、猛然探手撤剑——   长剑出鞘,呛地一声龙吟,哪知就在这时候,地上的高翔忽然身躯蠕动,似要醒转了……   黄承师目射凶光,力贯剑身刚把剑举起来,洞外突然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呼叫:“爷爷,爷爷——”   闻声知人,不用问,定是阿媛了。   只听欧阳天佑的声音正在劝阻她道:“谷老爷子这时正替高少侠疗伤,你这样大呼小叫,会扰乱了他老人家心神……”   阿媛横蛮地嗔道:“我不管,我要去看看,到底翔哥哥好了没有,爷爷!爷爷!”   那声音竟直奔向假山而来。   黄承师心头骇然一震,匆忙还剑人鞘,身子一转,抢先冲出了洞口,果见阿媛在前,欧阳天佑在后,正向山洞奔来。   他心一动,一耸身反迎了上去,气极败坏叫道:“欧阳兄、杨姑娘来得正好,快帮忙追赶凶手,这儿出事了。”   欧阳天佑和阿媛同感一震,双双仁足,问道:“出了什么事?”   黄承师遥向后园围墙一指,急促地道:“刚才有两名天火教徒,偷袭假山石洞,欧阳大侠已遭毒手,刚才两个贼党听得杨姑娘的声音,才越墙逃走,黄某因要护守洞口,无法分身,二位请炔些追下去。”   欧阳天佑听了这话,面色大变,沉声喝道:“我大哥怎样了?”   黄承师故作肃容,顿足道:“唉!只怪黄某维护不周,他,他已经……”   欧阳大佑未待他说完,把头一顿,抢到洞口,一见之下,猛然一声厉叫。   阿媛也紧跟着奔到洞前,失声惊呼道:“这是谁干的?”   欧阳天佑目中落泪,一探手,将欧阳天佐尸体上那支丁字拐拔了出来,厉声喝道:“是谁?谁干的?谁杀了我大哥——”黄承师垂头道:“那两人用黑纱覆面,认不准确,但武功俱都不弱——”   欧阳天佑虎吼一声,双拐猛提,早已旋风般向墙头掠去。   阿媛惶然道:“我爷爷呢?翔哥哥呢?他们怎么样了?”   黄承师道:“谷老爷子和高少侠还在里面,老夫拼命挡住洞口,未让贼匪冲进洞去。”   阿媛急道:“我要进去看看。”   黄承师连忙拦住,道:“谷老爷子吩咐,三个时辰未满,任何人都不能人洞惊扰,姑娘最好等候一会儿。”   阿媛道:“不行,我只进去看看,决不惊扰他们就是……”   正说着,欧阳天佑又如疯狂般越墙奔了回来,一把抓住黄承师的手臂,泪水滚滚,凄厉地叫道:“黄老当家,快告诉我,那两人长什么模样?”   黄承师叹道:“仓促之间,他们又面罩黑纱,不能看得很真确,但是……”   阿媛接口道:“面目看不见,总可以分辨他们身上衣着,所用兵刃?或者武功路数?”   黄承师点点头道:“那两人年纪都在五旬以上,身材一般高大,都穿着青色衣袍,若论武功,不在黄某之下……”   阿媛脱口道:“他们是不是都用长剑?一个剑挂在左肩,另一个却背在右肩上?”   黄承师道:“正是。”   阿媛目光一亮,回头对欧阳天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阴阳双剑。”   欧阳天佑切齿作声:“好!阴阳双剑,我不把你们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手足情深,他双拐向地上一插,扑跪在欧阳大佐尸体边,泪水滚滚直落,喃喃道:“大哥,大哥,你慢慢地走,等兄弟替你报了仇,从此江湖中再没有金沙双残这份名号了,大哥——”   阿媛听得鼻酸,不期然也陪着流了许多泪。   黄承师却劝慰他道:“人死不能复生,还须节哀应变才好,觅凶复仇之事,黄某人责无旁贷,总要相助一臂之力。”   三人唏嘘半晌,莫姥姥和乾坤手冉亦斌领着李菁,也匆匆循声而至。   李菁负伤甚重,虽经敷药调息,脸色仍然苍白得可怕,闪着一双大眼睛,惊愕地望着欧阳天佐的尸体,显得不胜虚怯。   莫姥姥问了经过,却不禁勃然大怒,切齿骂道:“阴阳双剑人面兽心,竟敢在李家荒园出手伤人,我老婆子倒要估量估量他们有多大能力!”   黄承师喟叹道:“这正是知面不知心,济南阴阳双剑,平时仗义疏财,侠名远播,居然做出这般狂悖狠毒之事,黄某人实在料想不到。”   李菁依在师父身边,忽然怯生生问道:“他们乘隙下手,偏偏又选中假山石洞,难道仅为了伤害欧阳伯怕么?”   莫姥姥猛然一震,吼道:“对呀!快进去看看,高少侠和谷老头子怎么样了?”   阿媛不待她说完,娇躯一闪,当先钻进了石洞……”   莫姥姥等人正待跟人,却听得远处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黄承师神色一动,沉声道:“姥姥,午时已过,一定是丐帮穷化了来要人了,咱们这儿正乱,该怎么办呢?”   莫姥姥怒目道:“怎么办?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怕什么?”   一句未了,石洞中猛然响起阿媛的尖叫惊呼之声。   “爷爷……爷爷……”   欧阳天佑心弦颤动,一挺身跃起,鬼魅般冲进洞去。   片刻之后,洞中又传来欧阳天佑惨厉地笑声,接着,阿媛披头散发,满面泪水从洞中冲了出来,戟指着莫姥姥,嘶声骂道:“诡计!卑鄙的诡计!什么化敌为友?什么觅处疗伤?这全是骗人的鬼话,你害死了欧阳大伯,又害死了我爷爷,老贼婆,你好毒辣的手段……”   莫姥姥直被她骂得如坠五里雾中,茫然不知何故?黄承师脸色一沉,叱道:“姥姥一片真诚,你怎敢如此胡说?”   阿媛凄声大哭,回手一指,道:“好一个一片真诚,你看!”   洞口幽幽走出一人,满面迷茫,竟是高翔。   只见他手上横抱着一具尸体,一头白发披散下垂,肌肤枯干苍白,却是谷元亮。   莫姥姥骇然一震,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了一大步。那李菁却风目一亮,闪现出一抹既惊又喜的异样光辉。   欧阳天佑柱拐走在最后,一脸怨毒愤愤之色,俯身扶起欧阳天佐的尸体,冷冷道:“血仇血了,常闻人夸誉白道人物如何坦荡胸怀,如何义薄云天,今日一见,嘿嘿!也不过是如此。”   头一扬,又道:“阿媛姑娘,不必难过,一命抵一命,等见到令尊令堂之后,少不得三刀六眼,替老爷子报仇雪恨,咱们走吧!”   说罢,柱拐如飞,腾身上了后园围墙。   高翔目如冷电,缓缓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最后凝注李菁怅然叹道:“前次懋功之事,在下出于无心,姑娘和令师既然已至青城寻仇,掌下泄喷,应该已经满足,再说,纵然对在下不谅,敢不该遣怒于谷老前辈和欧阳大侠,唉!姑娘如此做法,委实也太过份了。”   李菁粉脸登时泛起一阵娇红,讶道:“我……我……”   莫姥姥喝道:“姓高的,你不要狗咬吕洞宾,咱们要杀你,也不屑使用那些手段。”   阿媛柳眉倒竖,接道:“好!话出如风,咱们走着瞧。”伸手一拉高.翔,双双纵身而起,一转眼,便和欧阳天佑一齐消失在围墙外边。   三人去了一会,李菁才哇地哭出声来,抱住莫姥姥哭问道:“师父,真的是您老人家杀了他们吗?”   莫姥姥叱道:“胡说!别人冤枉师父,连你也冤枉师父了?”   李菁嘤嘤位道:“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为什么……”   莫姥姥天性不善辩解,听了这话,顿时火高数丈,怒目道:“我怎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胡说?你问我,我去问谁?”   正说着,忽听一声朗笑,一个苍劲的口音接道:“我说姥姥怎会失约?原来竟在这儿,刘铁辉这厢有礼了。”   莫姥姥住口扬目,见一行六七人,并肩挺立在十丈以外。   为首一人百绽破衣,手持竹杖,胸前七个法结,正是丐帮帮主独臂穷神刘铁辉。   在他身侧,紧随着穷家二圣和几个帮中高手,此外,还一个锦衣华眼,腰佩长剑的英俊少年,莫姥姥师徒虽然不识,黄承师和冉亦斌都认得是金家庄少庄主史雄飞。   史雄飞望见黄冉二人,面含微笑,摇摇一拱手,道:“幸会!想不到会在这荒园中又见到二位老前辈。”   黄承师和冉亦斌尴尬地笑着还了一礼,尚未开口,莫姥姥已经寒着脸问道:“姓刘的,你率众闯园,震毁李家园门,是什么意思?”   刘铁辉不禁一怔,道:“姥姥难道忘了?敝帮二位护法,曾与姥姥有十日之约,刘某是为了高少侠来的呀?”   奠姥姥正值火气旺盛,脸上毫无一丝笑容;一顿钢拐,冷冷道:“什么十日之约,姓高的刚走,老婆子没有工夫跟你们噜嗦,你们请吧!”   穷家二圣遽闻此言,顿时大怒……   穷家二圣见莫姥姥面色不善,居然一口否认三日前亲口约定,顿时怒从心起。   苦行丐吕无垢提杖而出,厉声道:“姥姥怎么说?”   莫姥姥仍然冷冷地道:“我说高翔死不了,刚才已经离开此地,你们要找他只管去找,别跟老婆子噜嗦。”   吕无垢怒眉连扬,嘿嘿笑道:“姥姥说得好轻松,江湖中人一诺千金,姥姥这般身份,说的话难道是放屁不成?”   莫姥姥喝道:“你敢辱骂老婆子?”   吕无垢叱道:“骂你又怎样?你若伤了高少侠一根毫发,穷化子今天要剥你的皮。”   两人俱都性如烈火,一言不合,便要翻脸动手,却分别被刘铁辉和李菁劝住。   莫姥姥气得浑身颤抖,反骂李菁道:“都是你这丫头多事,早依师父脾气,一顿拐杖在青城后山就劈死了那小子,谁敢找老婆子要人,你喜欢他什么?傻丫头,天下男人有的是,姓高的算什么东西……”   她一气之下,唠唠叨叨竟将徒儿的心事都抖露出来,只羞得李菁玉面娇红,连耳根都变了颜色,莲足一跺,嗔道:“师父,您疯啦?”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莫姥姥叫道:“不错,我疯了,疯就疯,你们通统给我滚出院子去,谁要再提高翔,请他先吃老婆子一顿拐杖,滚!滚!快滚……”   她抡起钢拐,跨步上前,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打,首先一拐扫向刘铁辉,刘铁辉急忙闪身避开,仍然紧紧挡住吕无垢,不使他乘怒出手。   莫姥姥钢拐扫空,暴喝一声,又向吏雄飞头顶砸落。   史雄飞一探腰际,呛地龙吟,寒光陡起,昂然架住了钢拐,含笑道:“兵刃无情,有话何不好好说?”   莫姥姥不认得史雄飞,沉声叱道:“小杂种,你是谁?”   史雄飞傲然一笑,尚未开口,擎天神剑黄承师接口叫道:“姥姥,这位就是开封金家庄史少庄主。”   “开封金家庄?”   莫姥姥被这五个字一激,眼中顿进闪射出一种满布杀机的光芒,在史雄飞脸上身上滚来滚去,好一会儿才切齿出声,桀桀怪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也有送上门来的时候?”   回头叫道:“青儿!青儿!”却不闻回应。   乾坤手冉亦斌轻声道:“李姑娘哭着走了。”   莫姥姥扬眉四顾果然不见了李菁的人影,骇然问道:“她往哪里去了?”   冉亦斌遥遥一指,道:“刚才越墙而去,也许是去追高少侠了吧?”   莫姥姥顿足道:“这丫头,仇人见面,偏偏又走了,唉——”   一声叹息,收拐欲追,忽又停步,回头道:“金阳钟那老匹夫是你什么人?”   史雄飞连番被辱,已有些发怒,冷冷道:“请你不要言语粗脏,辱及家师……”   莫姥姥仰天厉笑道:“小杂种,留你活口给他捎个信,老婆子与他势不两立,总有一天,亲往开封掀了他的贼窝,叫他仔细留神些!”   话一说完,返身欲走。   史雄飞剑眉一轩,突然闪身挡住去路,沉声喝道:“姓莫的,你把高少侠怎么样了?人未交出,就想走么?”   莫姥姥叱道:“就算老婆子已经把他杀了,你又待如何!”   史雄飞做然道:“杀人偿命,何须多说。”   莫姥姥脸色一寒,道:“杀人偿命!说得对,懋功城中两条性命,就该你这小杂种一命相抵,接招!”   招字才落,钢拐一式“笔抹寒天”,疾飞而出。   史雄飞昂然不惧,一声大喝,竟然挥剑硬架,拐剑相交,平空爆起一溜火花,两人各自倒跨一步,史雄飞以剑迎拐,以弱敌强,居然势均力敌,并未落甚下风。   在场众人目睹这情形,都不禁对史雄飞刮目相视,以他的年纪修为、身份,能在出手一招上,跟威名远播的莫姥姥平分秋色,足见身手不弱。   莫姥姥虽也暗惊,一则势成骑虎,无法罢休,二则正在气头上,明知面前这年轻人武功造化不在自己之下,也只好力拼一阵再说了。   一声虎吼,运拐如风,一连又攻出三拐。   史雄飞试出对方内力,不愿再行硬拼,倏忽剑招一变,尽量避免兵刃接架,剑走轻灵,虚实交幻,化开三拐,立即振剑还手,霍霍剑气,弥漫四周。   两人一交上手,各展快招,眨眼已对拆将近二十招,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但是,这情形却使莫姥姥颜面难堪,怒火更炽。   她钢拐本是重兵刃,论身份地位,样样都在史雄飞之上,别说失手落败,即使跟史雄飞打个平手,当着丐帮高人,也算她输了。   急怒之下,内力突地又加注三成,一支钢拐,急如狂风暴雨,攻势凌厉,着着抢制了先机。   一连十余拐,竟将史雄悄逼退了一丈多。   莫姥姥豪气如虹,呼喝连声,拐上内力,顿时又加了三成,那支钢拐;直被她舞得漫天盖地,密如罗网,周围五丈之内,全被一片劲风所罩,使得丐帮诸人和黄承师、冉亦斌等,都不禁连连向后倒退。   独臂穷神刘铁辉眉峰微皱,低声道:“人言大巴山莫家神拐威猛无;双,今日看来,果然并非虚誉。”   冷丐梅真却淡淡笑道:“匹夫之勇,何能久持,依老夫看,再而衰,三而竭,不出百招,老婆于就要力不从心了。”   刘铁辉点点头道:“师叔卓见,自是不差,但这也要看对手是什么人,如果今天不是史少庄主,换一个沉稳不足的人,只怕难熬过百招……”   话未说完,忽听场中响起一声长啸——   原来莫姥姥一鼓作气,招招抢攻,果然犯了兵家大忌,拐势虽猛,二十招一过,仍未得手,力道便渐渐有了枯竭之感。   史雄飞目光何等犀利,冷眼瞥见一个破绽,长啸声起,疾然一剑刺出,竟被他挑开层层拐幕,直透核心。   莫姥姥骇然一震,猛然拐式一撤,双睛暴突,两臂奋力一拗,那纯钢打造的拐杖,直被她弯成弓状,嘿地吐气开声,绷弹而起,砸在剑身之上。   史雄飞虎口一热,手中长剑脱手坠地,脚下倒跨了一大脚。   莫姥姥举起手来,左袖袖口上,竟也被剑锋破了三寸长一道裂口。   她一把扯下破袖,神色连变,突然仰天笑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那笑声凄厉刺耳,恍如鬼啸狼曝,史雄飞被她笑得呆在当场,既不便探手拾剑,也不便抽身退去,头皮一阵麻,只得也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   苦行丐吕无垢冷嗤道:“以长凌幼,中剑失手,羞也羞死了,还有什么值得好笑的?”   莫姥姥笑声一敛,目中凶光激射,道:“不错,若论常情,老婆子何颜再留,但对开封金家,却是例外,金阳钟伪善心恶,满手血腥,他对天下英雄,阳示褒奖,阴施诡诈,何时又想过道义良心?”   史雄飞抗声道:“金家庄侠誉卓著,仗义疏财,受天下同道敬仰,你说这话,有何证据?”   莫姥姥哼道:“花几个臭钱,沽名钓誉,你以为便能掩尽天下耳目么?若要证据,俯拾万千,撇开私仇不论,单只金阳钟暗创天火教,茶毒武林,便罪不容生!”   “什么?暗创天火教?茶毒武林,竟是金家庄主金阳钟?”   这句话有如平静的池水中,投下一块巨石,丐帮众人个个震骇不已,情不自禁都张目注视着史雄飞,看他如何作答?   史雄飞浑身颤抖,脸色铁青,才怒声喝道:“姓莫的,你……你凭什么血口喷人……”他显然已经气极了,话声断断续续,停了一会,又道:“你简直在胡说八道!”   莫姥姥桀桀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自以为天衣无缝,哪知秘密早落在别人眼中,难道真要老婆子拿出证据来?”   史雄飞颤声吼道:“什么证据?你说出来!说出来!”   莫姥姥嗤笑道:“老婆子本想把这些话留待将来,当着天下群雄之面,揭露金阳钟伪善面目,你现在一定要听,不会后悔?”   史雄飞毫未迟疑,接口道:“你说!你说!”   莫姥姥怒眉连轩,道:“好!小杂种既然嘴硬,咱们就当面揭穿,公诸于世,好在穷家帮消息快,耳目多,倒不愁传不出去。”   接着,脸色一沉,回头道:“黄老当家的,你就把话抖露给他听听吧!”   丐帮家人尽都一惊,十余道目光,齐又移向擎天神剑黄承师,独臂穷神刘铁辉暗暗向二圣递个眼色,悄然退开了一步。   穷家帮人最重信义,二圣和刘铁辉曾经面允协助高翔查询天火教虚实,假如嫌疑真落在金家庄头上,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史雄飞。   擎天神剑黄承师初时颇显得为难,片刻之后,毅然举步而出,向史雄飞拱手笑道:“少庄主,事无不可对人言,终有一天,纸包不住火,我看,少庄主心里雪亮,根本不须黄某多嘴饶舌了?”   史雄飞面色由青变白,又由白转青,沉声道:“晚辈与家师一向敬重黄老前辈,想不到老前辈来金家庄作客,竟是包藏了祸心……”   黄承师哂然笑道:“黄某秉公执言,彼此无仇无隙,当不致无中生有嫁祸金家庄。一切事故,黄某均系亲目所睹,这不是巧言诡辩所能掩饰的。”   史雄飞哼道:“那么,你就但直说出来,让大家公断是非,金家庄自信并无不可告人之事,不怕挟嫌诬陷。”   黄承师吃吃笑道:“少庄主不愧口齿伶俐,黄某不揣冒昧,想请教少庄主几桩疑团,不知道少庄主肯为天下同道解答一番吗?”   史雄飞点点头道:“好,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当然可以解答。”   黄承师头一扬,冷冷道:“黄某意欲请教三点:第一、大湖三十主寨总舵主,旋风掌盛世充盛当家,因何惨死金家庄?凶手是谁?第二、那日金阳钟分明业已返庄,为什么不肯露面,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跟我等相见?第三、金阳钟趁夜返庄,不经正门,却从庄后小经行走,甫抵后庄,便与少庄主在一间密室商议了半个多时辰,请问令师徒商议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一连三点质问,只间得史雄飞神色大变。   莫姥姥嘿嘿笑道:“小杂种,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师徒满口仁义,时时以侠义自居,谁知骨子里却有许多秘密,这真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史雄飞半晌无语,额上冷汗直冒,缓缓回过头来,求助地望望丐帮众人。   苦行丐吕无垢冷哼一声,道:“金家庄名满江湖,我等久所仰慕,这些中伤之言,少庄主尽管据理驳斥,天下自有公论。”   他这话表面似仍维护着史雄飞,实则话中之意,不问自明,等于是催促史雄飞快一些答复。   荒园之中,情势变得出人意外的复杂,丐帮众人本是为了高翔而来,而今却被天火教三个字所吸引,敌友之势顿变,人人都对史雄飞生出无限狐疑,竟将高翔的事暂时放在次要地位。   史雄飞默然良久,长叹一声,苦笑道:“黄老前辈所问,件件都是事实,但是,世间之事,常因一时误会谬误千里,其中内情,却并非如诸位想像那么简单……”   莫姥姥脸色一沉,叱道:“正因不简单,才予你答辩的机会,你若说不出道理来,便足证明你们师徒正是天下公敌,人人皆可痛惩。”   独臂穷神刘铁辉正色道:“少庄主,方今天下乱源已起,天火教野心日明,这事非同小可,少庄主最好不必再隐瞒什么,以免误会更深,难以化解。”   史雄飞点点头,道:“关于太湖旋风掌盛老前辈在金家庄遇害,在场之人,尚有高少侠、杨姑娘和阴阳双剑。惨案发生,又值深夜,金家庄为了这件事,业已广派得力弟子分头追查疑凶,相信真相不久当可大白,在下不必徒费唇舌,强予辩解。”   刘铁辉颔首道:“这也有理,但黄兄所提另两点疑团,你……”   史雄飞精目一闪,接口道:“关于家师夜间返庄,曾与在下密议这两点,在下并不否认,的确有这件事,不过,这只是金家庄私务,根本扯不上天火教的关系……”   黄承师阴笑道:“若无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何暗夜往来,行止诡异?偏巧金阳钟秘密返庄,盛世充便遭了毒手,而且,又是被天火教神秘的断魂灯闪光所害,天下巧事,倒都集中在金家庄中了?”   史雄飞怒目道:“咱们自问无愧于心,何须多作解释,人人俱有不愿公之于世的私事,你怎能强人所难?”   黄承师耸耸肩头,道:“黄某早知少庄主不会但直见告的,言尽于此,是非已明,黄某已经不必多嘴了。”说罢,抱拳向丐帮众人和莫姥姥一拱手,转身退了下去。   史雄飞双拳紧握,狠狠道:“黄承师,我们跟你无仇无恨,你为什么定要陷金家庄于不复之境,你有什么目的,你……你说……”   黄承师淡淡笑道:“黄某不过是就目击之事,照实而言,不惜招致金家庄怨恨,甚至有一天,我和盛世充一样,落个不明不白而死,为了武林正道,亦在所不惜,这就是唯一目的。”   史雄飞双目尽赤,浑身颤抖,忍无可忍,突然一声厉叱,张臂疾扑而上,十指如钩,径向黄承师迎胸抓去。   他身形一动,黄承师和冉亦斌双剑连闪,立时逼迫而上。   寒光交织中,史雄飞形微挫,就地一个旋身,探手便欲抢夺自己那柄长剑。   指尖堪堪将要触及剑柄,莫姥姥嘿地一声冷哼,飞起脚尖,竟将长剑踢飞,手中钢拐一式“沉鱼落雁”,蓬然正中史雄飞背心。   招沉力猛,史雄飞身形微挫,就地一个旋身,探手便欲抢夺自己那柄长剑。   一名丐帮弟子竹杖一举,也准备出手,刘铁辉连忙喝道:“本帮弟子,不许妄动!“大步走上前去,独臂一探,搭在史雄飞腕脉穴上,低声道:“天火教荼毒武林,关系非小,少庄主如果不能为众人解破疑团,金家庄势将蒙受极大不利,利害得失,务请三思。”   史雄飞感激地点点头,挣扎道:“前辈规训固是正理,但此事同样关系着金家庄声誉,在下未禀明家师之前,怎能淬然公诸天下。”   刘铁辉沉吟了一下,道:“这话也有道理,不知庄主现在何处?”   史雄飞道:“家师为了阻遏天魔教,业已赶到洞庭,最迟明日就可到了。”   刘铁辉扬目厉声道:“一切疑虑,留待明日面询金庄主,事未得证实之前,丐帮弟子严禁对外宣扬。”   同时,肃容一躬身,又道:“我等此来,本为高少侠安危,姥姥既言高少侠已去,但不知他伤势是否痊愈?去了什么地方?也使我等有所遵循。”   莫姥姥寒脸道:“你问我,我去问谁?他既能离去,自然不会是死了抬出去的,谁知道他跟谷瞎子那不要脸的丫头藏在什么地方?哼!”   刘铁辉恍然颔首,回头叫两名弟子扶住史雄飞,挥挥手,退出了李家花园。   莫姥姥心念爱徒,并未拦阻,黄承师却有些悻悻然,冷嗤道:“人往高处攀,水往低处流,穷光蛋巴结有钱人。嘿嘿!人说穷家帮穷得傲,看来也只是虚谬之辞而已……”   这番话刘铁辉分明能听见,但他并未出声,而且更约束了帮中的弟子,匆匆而去。   天色渐暗,李家荒园又沉沦在一片寥寂之中,一个浪潮过去了,另一个更巨大的浪潮,却正默默涌向君山……   天魔教聚会洞庭君山,本来是一件极端秘密的行动。   但自从朱凤娟泄露会期,消息不胫而走,江湖中传话迅速,半月以来,早已沸沸扬扬,武林中人几乎都把这一天看成天魔教故示威力,大有君临天下之意。   于是,会期之前,岳阳城中人潮汹涌,正邪各门各派,纷纷兼程赶到,一向平静安祥的洞庭湖滨,顿成藏龙卧虎,龙蛇杂混之所。   正道武林,以天魔教为邪派妖孽,自然不惜全力阻止其扩张,邪道各派,视其为有力对手,也不愿天魔教声势过大,加上另一些非正非邪,纯被魔教四个娇滴滴美人儿艳名所迷,从中推波助澜,一场盛会,早已酝酿成熟了。   这一天,午时未到,洞庭湖上业已万艇攒集,大大小小的船只,早被人租购一空,或单人独舟,或三五成群,有意无意,船头都遥遥指向一个地方——君山。   湖面上艇帆如云,千百道目光瞪得发直,千百只头颈伸得发酸,直勾勾都凝注在一个地方——君山。   从湖面上望过去,君山之巅,除了一座宽敞的彩棚,一直死沉沉不见丝毫动静,眼力强的,也只看见彩棚下有几行座位,并无人影。   时间尚在辰未已初,距离午刻,还有一个时辰,主角既然还没有登场,大家乐得泛舟游湖,养精蓄锐。   一艘薄底单桅快艇,悄然穿过蚁群般船阵,向君山脚下飘去。   船舷窗帘低垂,看不见里面坐的什么人,操舟的却是右腿折断的独脚大汉,头戴一顶阔沿笠帽,帽沿拉得极低,掩去了半个面庞。   轻舟滑到山脚,在距离岸边数十丈处抛落锚旋,那个独腿大汉斜依船尾,状似悠闲,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却在山脚下扫视不已。   此时湖中船艇纵横,不下数百艘,对这只快艇谁也没有注意。   过了片刻,船舱中一个少女娇脆的声音问道:“欧阳怕伯,看见我爹爹和娘了吗?”   独腿大汉摇摇头,道:“山上并无一人,湖面船只又多,一时哪能找得到。”   船舱窗帘掀起一角,露出一男一女两张俏俊秀丽的面庞,正是高翔和阿媛。   高翔凝目四顾,赞道:“这儿位置很好,湖面船只欲近君山,必须在附近靠岸,除非伯父和伯母已经先上山去了,否则,绝脱不出我们视线的。”   阿缓秀眉紧攒,愁容无限,用一种略带愤恨的语音道:“爹和娘身上,有从幕阜山梁家借来的霹雳震天球,一枚震天球,可以毁灭十丈方圆生物,今天莫老婆子和阴阳双剑不来便罢,否则,我真希望……”   高翔探手拦住她肩头,柔声道:“阿媛,别说这种话,冤有买,债有主,咱们自然要替老爷子和欧阳大怕报仇,可是,也不肯滥杀无辜——”   话方及此,船尾撑舵的欧阳天佑突然沉声道:“咳!噤声!”   窗帘疾落,两人缩头退进舱里,各据一丝缝隙,屏息向外偷窥。   只见一艘梭形快艇,轻快地从船舷滑过,快艇头上,挺立着一个潇洒英俊的青衣少年,腰悬长剑,顾盼神飞。   高翔浑身猛然一震,暗叫道:“啊!是他?”   阿媛轻声问道:“他是谁?”   高翔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那快艇一转,贴着岸边掠驶而过,青衣少年微微一晃肩头,人已跃登岸上,傲然仰面看看天色,竟然意态悠闲地露出一丝阴笑,喃喃自语道:“还好,午刻未至,恰是时候。”   说着,缓步向登山小径行了几步,转过身来,手抚剑柄,遥望满湖船只,面上笑意更浓,寻一块山石,大马金刀坐了下来。   高翔待他坐定,才轻轻嘘一口气,低声道:“他就是双煞中的血手吴均,看样子,哥哥和他已坠人天魔教脂粉计中,等一会君山之下,难免一场血战了。”   阿媛微微一惊,道:“你那位哥哥一定是守候在陆路那一面了?”   高翔点点头道:“君山陆路,有丐帮诸老负责,强欲闯山的人不会多,杀孽也不会太重,但这一边群雄毕集,血手吴均又是心狠手辣之徒,只怕……”   话声未完,倏忽而止,轻轻推了推阿媛,两人目光透过窗帘空隙,却见数条平底大船,正冉冉向岸边驶来。   第一条船上,舱篷尽撤,摆了一桌丰盛的酒筵,席上坐着一僧一道,和一个满面虬髯的彪形大汉。   那憎、道、俗三人,个个都在中年,虽然面前摆着酒席,谁也没有举著拈杯,六道精光四射的眼神,却炯炯向高翔这条小船上扫视。   大般之后,紧跟着三艘长形方舟,品字形缓缓行驶,一艘舟上坐着六位披红色袈裟的和尚,一艘舟上坐着六名星冠道人,另一艘却整整齐齐排坐着六名俗装大汉。   大船在前,方舟随后,很显然地,这是三批不同门派的武林,坐在方舟上的是精选弟子,坐在大船上的却是三名首脑。   那十八名弟子人人正襟危坐,不言不动,竟似曾受过极严可靠的训练,微风拂过,六名僧汉却一色暗椿色劲装,腰际横跨厚背鬼头刀。   前面大船之上三人,面色一片凝重,眼中隐隐射出一股凶杀之色。   四艘船从小艇侧面驶过,那僧道俗三人,连眼也没有转动,一直注视着高翔乘坐的这条小艇,好象他们之所以催舟游湖,目的不在君山,却是专为了看看其他船上有些什么人物似的。   欧阳天佑垂头而坐,假作打吨,笠沿掩住了整个面孔,断腿收藏在股下,乍看起来,纯然是个平凡的驶舟老汉而已。   大船上三人注视良久,那红衣僧人眉头紧皱,忽然低声道:“道兄看出有何可疑之处吗?”   星冠道人摇了摇头,道:“不太像。”   俗装大汉发出一阵粗哑的声音,接口道:“金沙双残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怎会一个人落了单子不对!咱们走吧!”   击手一招,四艘大船橹篙齐动,破浪而去。   阿媛睹此情景,芳心骇然一震,等到四艘船去远,才隔舱沉声叫道:。“看样子,他们是特地来找你的?”   欧阳天佑装睡如故,却漫声应道:“他们与我无怨无仇,找我何干?不过是看我这支拐杖,引起疑心罢了。”   高翔惊问道:”伯伯认识他们是谁吗?”   欧阳天佑缓缓答道:“那虬髯大汉,是山左廖家神刀当今掌门,人称天刀廖成思,一手破云十三刀法,已有十二成火候。”   高翔轻啊一声,似甚惊愕。   欧阳天佑又道:“那红衣僧人,便是滇境降龙寺住持,大名鼎鼎质疆第一内家高手,人称飞龙活佛……”   高翔又是一震。   欧阳天佑接着又道:“那道人乃是仙霞岭青云观观主赤精子,以百零捌招青云剑法享誉武林,当年号称浙西三仙,如今仅存——”   高翔未等他说完,已忍不住脱口道:“这几人都是正道武林知名之辈,怎会联袂出现洞庭,目的似乎又不像为了天魔教,这是什么道理?”   正说着,忽闻一阵沙哑歌声随风入耳,唱道:   “黑龙江上一条龙,   掀波催浪雄风,   生平却无凌云志,   只愿终老脂粉业。”   随着歌声,一阵恣意荡笑,只见一条宽敞的巨肪破浪而至。   船上盛筵正当热闹,四五名侍者围拥服侍,一条额生双瘤的狰獠壮汉,赤裸双臂,据案狂饮,左右陪着七八个粉头歌妓,罗衫尽卸,仅穿着贴峰肚兜亵衣,强颜欢笑,坐着陪酒。   那狰獠壮汉时而举坛牛饮,时而左拥右抱,一双手随意摸索捏弄,直把巨肪当作娼妓床铺,猖狂轻薄,旁若无人。   那双瘤怪汉,不用说,正是色魔龙君。   巨舫才驶过不久,又有几艘薄底快船,匆匆从舷侧掠过,船上人尽都穿着水衣水裤,背插单刀,运桨如飞,显见都是常在水面上讨生活的高手。   这些船来来往往,不时驶近岸边,主要原因正是为了血手吴均抢先登岸,大家以为天魔教人已出现,纷纷催舟赶至,及得发觉吴均并未登上君山,于是驶舟逡巡,再也不肯远离了。   其中只有飞龙活佛那艘大船,目的似乎与众不同,总是不停地穿梭于船阵之中,好象在寻觅什么绝世仇人,船上僧道俗三人,个个杀机隐现,不言不笑,状至冷漠。   四艘船结成菱形,穿来驶去,渐渐靠近了龙君那条巨肪。   欧阳天佑倚卧如故,口里却冷冷笑道:“嘿!热闹来啦!等着瞧吧!”   高翔和阿媛轻挑窗帘,并肩胀望,果见那四艘船跟龙君的巨舫擦舷而过,天刀廖成思忽然向巨舫上怒目瞪了一眼,沉声道:“这孽障好狂,竟敢当众宣淫,肆无顾忌,武林中怎容得这种败类,二位要不要管这桩事?”   飞龙活佛和赤精子对望了一眼,赤精子淡淡答道:“廖施主,咱们志在报仇,其他闲事,能忍则忍,哪管得了许多……”   天刀廖成思仰天笑道:“二位都是出家人,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们不管,我廖成思却忍不下这口气。”   手抚刀柄,转面叱道:“孩子们,停船!搭缆!”   驶舟水手们应了一声,桨橹齐止,数柄铁爪一举,迅疾搭住巨舫船舷,那天刀廖成思按着刀柄,徐徐站起身来。   龙君捧着一只酒坛牛饮,闻声目光一落,咧开大口,对天刀龇牙笑道:“妈巴子的,老家伙是瞧着好酒口痒?还是瞧着女人手痒?咱老子没有撩拨你,你倒撩拨起咱老子来啦?”   天刀廖成思怒目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孽障当众肆淫,眼中还有咱们中原人物没有?”   舫上众女见他言语不善,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纷纷掩胸抽腿,奔人舱中躲避去了,侍者们也都抛盘弃盏,一涌而逃。   龙君抿抿嘴唇,道:“好小子,你是特为找碴而来的?”   天刀廖成思冷哼道:“正要惩治你,为武林除害。”   龙君神色一变,蓬地摔了酒坛,喝道:“他妈的,你是吃了熊心豹胆,管闲事管到咱老子头上来了?咱老子有银子,爱怎样玩就怎样玩,还没有听说谁敢扫老子兴致,来来来!量量你有多大斤两!”   说着,双臂一张,推席而起。   天刀廖成思举手一挥,喝道:“除此恶獠,死活不论。”   方舟上六名跨刀大汉哄应二声,一齐撤刀,呛呛连声,刀甫出鞘,人已涌身跃上了巨舫,动作整齐划一,十分美妙。   龙君一见,厉吼道:“好呀!打群架?小子们是活腻了!”   这一声厉吼,宛如晴天霹雳,那六名跨刀大汉微微一怔,竟被龙君飞身抢人,拳打脚踢,险些被逼落水中。   但这六人显然都是久经训练的高手,六柄刀霍地疾分左右,以进作退,迅速将龙君卷入了核心。   这时候,湖面上群雄正闲极无聊,望见这边动了手,如蚁船艇,尽都纷纷叫闹着涌集过来。   那龙君天赋异秉,刀剑难伤,哪把这六柄鬼头刀放在心上,左臂一格,噗噗连声,两柄刀砍中小臂,竟然分毫无损,反被他翻腕一把,夺去了一柄。   廖家神刀弟子骇然一惊,措手不及,又被他右手一抄,抓住另外两柄,向怀里一带,飞起足尖,踢中时间。   闷哼声处,人影翻飞,两名大汉竟被踢落湖中。   天刀廖成思神色一震之下,大喝一声,亲自拔刀抢上巨舫。   龙君铁臂抢动,两柄刀一齐脱手掷人湖心,厉笑道:“你来也不行,咱老子就挨你两刀,谁要在乎,谁就是灰孙子。”   他依旧赤手空拳,欺身而上,拳风一扬,当胸直捣了过来。   天刀廖成思身形微侧,脚下斜探半步,手中刀随身飞起,一式“莲池断藕”,刀锋疾闪,已抵龙君咽喉。   这一招出手火候,可说已达化境,谁知刀柄相交,当地一声响,龙君不过微微一滞,颈项下竟连刀印也没有留下一条。   廖成思骇然,猛然一个旋身,抡起刀背,狠狠劈落。   他抽刀换式,快得难以形容,龙君才转过半个身子,肩头已结结实实挨了一刀背,只砸得他两眼乱翻,凶性大发,蓦地一低头,竟然张臂向廖成思双脚抱了过来。   廖成思心知不能力敌,一声清啸,凌空拔起,空中一折一转,变成头下脚上,刀尖下指,直向龙君脑门戳落。   这一来,他却上了大当。   龙君天生钢头铁骨,脑门虽是致命之处,却不怕刀砍斧劈,头一仰,沉桩定身,大吼一声,双拳已连环击出。   廖成思空有满身绝世刀法,一时竟无从施展,及待刀尖戳中对方,才想起这家伙头跟身子一般硬朗,忙要撤招闪避,终于迟了一步。   只见他一刀无功,前胸反被拳风扫中,翻身落在舱面上,立足不稳,一个踉跄,直向舷外跌落下去。   突然,两声佛号,飞龙活佛和青云观主双双长身飞上船头,赤精子左掌一探,托住了廖成思后腰,飞龙活佛禅杖疾横,及时挡住了龙君。   围观群雄之中,正道中人莫不愤慨填膺,跃跃欲动,邪派人物却鼓掌大笑,湖面上掀起一片沸沸扬扬的声浪。   这时候,一叶轻舟,正扬帆从君山脚下绕驶过来,迅速向岸边移去。   群雄都被龙君巨舫吸引,竟无人注意到那艘小舟驰岸抵边,舱篷启处,一对中年男女飘身登了陆地。   那中年男女踏上陆地,扬目略一张顾,便并肩向登山小径行去。   阿媛偶一回顾,不禁一震,脱口道:“咦!那不是爹和娘吗?”   高翔急忙掀起舱门,匆匆钻了出来,欧阳天佑挥去竹笠,腾身跃起,仔细一望,果然正是金刀杨淦夫妇。   但这时候,杨淦夫妇已经走近血手吴均踞坐的大石边,吴均露齿一笑,按剑而起,手一摆道:“请留步!”   金刀杨淦精目一抬,冷冷打量了血手吴均一眼,道:“阁下有何见教?”   血手吴均嘻嘻笑道:“见教不敢,只是这条路,今天不便通行,二位最好请回,免招无妄之灾。”   金刀杨淦勃然而怒,嘿嘿笑道:“听你口气,敢情是天魔教门下?”   血手吴均一派傲漫,冷冷道:“这个么,二位却管不着。”   金刀杨淦仰面冷笑道:“咱们上山不上山,阁下也一样管不着,芸妹,咱们走!”   一手携了谷芸华,昂首大步向山上走去。   血手吴均吃吃笑道:“郝姑娘说的不错,午刻未到,果然就有不怕死的送上门来啦!”容得金刀杨淦夫妇走近,两臂一抖,肌骼一阵毕剥脆响,左手如钩,径向金刀杨淦时间扣了过来。   吴均一身血气魔功已具八成火候,只要被他手指搭上,血气随至,极难抵御,前在开封支舵,丐帮五结令丐龙形掌陆昆,便在猝不及防之下,双眼俱被血气鼓破,端的毒辣无比,不可轻视。   金刀杨淦哪知厉害,骤见他竟敢向自己出手拦阻,心头一怒,反手一掌,疾然拍出,叱道:“小辈大胆!”   血手吴均耸肩一笑,扭腕猛翻,直迎而上。   双方肌肤甫将接触,金刀杨淦突然发觉这狂做少年掌心竟发出一股无形吸力,似要将自己腕时吸向掌握之中,心头骇然一震,登时直气一提,抖腕欲丢,竟已迟了一步,血手吴均火热的掌心,业已触及肘间……”   正在这时候,忽听一声暴喝:“吴均,放手!”   血手吴均五指才收,闻声微微一怔,扭头望去,却见三个人影如飞而至,那出声呼喝的人,赫然竟是高翔。   他浑身一震,如见鬼魅,连忙松手退开两步,脱口道:“你……你还没有死?”   欧阳天佑和阿媛同时奔到,阿媛凄楚叫了一声:“爹!娘!”张臂扑上前去,泪水已像断线珍珠般滚滚而落。   谷芸华一把搂住爱女,诧异地问道:“乖孩子,别哭,你们怎么会守候在这儿?爷爷和欧阳大伯呢?”   网嫒香肩耸动,哀声道:“爷爷和欧阳大伯……他们……他们已经……死了……”   金刀杨淦夫妇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喝问道:“什么?死了?”   阿媛泪如滂沱,点点头道:“是的,他们都在昨天被大巴山莫老婆子害死了——”   谷芸华听了这话时惊得双眼反插,身躯摇摇欲倒,高翔连忙闪身上前,探手将她扶住,金刀杨淦呆若木鸡,停一会儿,才颤声问道:“怎么回事?阿媛,你再说一遍,老爷子是怎样被害死了的?”   阿媛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述说昨日李家荒园经过,谷芸华听完,心如刀割,叫了一声:“爹!”放声大哭起来。   金刀杨淦目中喷火,探手取出三粒乌黑色钱制弹丸,托在掌心,切齿道:“好阴险毒辣的手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咱们还管它什么大魔教,索性找那姓莫的贼婆子,叫她尝尝霹雳震天球的滋味。”   他杀机一起,转身便欲登舟离去,阿媛忙叫道:“爹!不必四处寻她,那老婆子今天一定会到君山来,咱们守候在这儿,岂不省事些!”   那血手吴均自从见阿媛现身,一双色眼始终未离左右,闻言嘿嘿一笑,接口道:“这位姑娘说得对,与其四处去找她,不如守株待兔,在下不才,也愿相助姑娘一臂之力,凡是登山的人,一齐截留此处,任姑娘辨寻仇人,手刃亲仇。”   阿媛扭头叱道:“不要脸!天魔教门下贼徒,谁要你多嘴!”   血手吴均并不生气,仍然邪笑道:“姑娘骂错了,在下其实并非天魔教门下,只是受人之托,代人办事……”   阿媛螓首猛摇,道:“不听!不听!不听!”   血手吴均纵声大笑不止,那神情,倒象被阿媛一顿骂,骂得十分舒服。   距岸数十丈画舫之上,飞龙活佛和青云观主已经双双出手,剑杖交挥,紧紧围住龙君,无奈两人武功虽高,龙君天生铜筋铁骨,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天刀廖成思略作调息,挥刀重又加入战团,画舫上人影翻飞,武林三大门派高人,合战龙君,刀光剑影,眩人眼目。   那龙君奋战不疲,肩背等处,也不知被砸了多少禅杖,挨了多少刀背,但他昂然不惧,放手抢扑,勇猛如故。   三派掌门人深知他不畏刀剑,是以处处留意,飞龙活佛招沉杖重奋然主攻,天刀廖成思和青云观主赤精子却互辅不足,丁字形围住龙君,存心跟他挤耗内力,尽量游走闪避,抽空子攻出一掌,总不落空。   湖面群雄重又鼓噪起来,大家都看出三派掌门人,竟然背弃武林戒规,联手对付一人,尤其黑道群雄,看得怒火渐升,磨拳擦掌,蠢然欲动。   激战正酣,突然有人大声叫道;“午刻到了,大家快看!”   群雄闻声一齐扭头向君山望去,登时人人一呆,哗叫之声顿止。   只见君山顶端,不在何时飘起一面巨大的长形彩幡,幡上绣着一个赤身露体的美艳少女,隆乳丰臀,曲线玲珑,浑身一丝不挂,只在两股之间,掩着一只五彩缤纷的彩蝶,振翅伸须,恰好遮住了妙处。   微风过处,彩幡随风飘拂,远远望去,似乎那裸女正在扭曲五体,搔言弄姿,风情万种,令人目眩神乱。   群雄目睹这奇妙香艳的彩幡出现在山顶,一个个如醉如痴,几乎忘了置身何处。   龙君正处危境,一见那彩幡上的妙人儿,眼中一亮突然精神抖擞,铁臂横飞直劈,一口气隔开了刀剑和飞龙杖。   不知是谁抢先叫道:“天魔大会开始了!”   一声呼叫,百口交应,刹时间,数百艘船艇,突然舍了画舫,宛如蝗群蔽空,争先恐后,飞一般向岸边驶去。   龙君一见,早忘了争强斗胜,厉声大吼道:“天魔教妞儿是咱老子的,谁也不准动一动!”   此时群情激荡,谁还听得见他的吼叫,飞桨齐奔山脚,性急的等不及船只近岸,纷纷跃身登上陆地,抢先疾行。   龙君大感恐急,一抡拳脚,冲出重围,回头道:“三个小子且等一会,咱老子不能落后,先将妞儿抢到手,咱们再打。”   一顿足,扑通钻入水中,舞臂划水,破浪疾奔。   这时,走得快的,已经奔近登山小径,正兴高采烈,突见一个腰悬长剑的少年当路而立,厉声喝道:“想死的,只管过来。”   群雄骇然止步,有人举目打量血手吴均,似乎并无惊人之处,于是冷笑问道:“朋友是什么意思,难道天魔教要你这样招待客人吗?”   血手吴均傲然笑道:“不错,在下负责从午刻到子夜,任何人不得由此登山,谁要是不相信,尽管过来试一试,看看这话可是吓唬人的?”   一个身着皂色长衫的中年文士,摇着折扇,排众而出,扬眉道:“朋友,今日赶来君山的,谁不是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说这话,未免太狂了些吧?”   血手吴均冷哼道:“狂不狂全凭艺业,并非空口说白话。”   皂衣文士面色一沉,道:“这么说,在下绝情谷无情秀土路曼飞到要讨教。”   四下里群雄轰然喝采,齐道:“对!路谷主好好教训这娃儿,叫他知道天高地厚。”   无情秀士得意洋洋,轻摇折扇,问道:“朋友也报个名号,如何?”   血手吴均冷漠地道:“你能在我掌下走满三招,再问名号不迟。”   无情秀士勃然大怒,涮地一收折扇,向袖中一插,招手道:“来来来,路某人三招之内,如不叫你在地上翻三个筋斗,从此江湖中再没有绝情谷这个名称。”   血手吴均目光一聚,缓缓地扫了群雄一眼,左手仍然扶着剑柄,右手一圈,当胸一掌拍出。   无情秀士路曼飞嘿地吐气开声,一抖袖口,内家真力反卷过来。   双掌堪堪相触,血手吴均蓦地五指疾转,竟然飞快地一把扣住了路曼飞手腕,仰天一声大笑,血气陡发。   这无情秀士也是武林颇有名气的一方之雄,甫一出手,便被对方诡异手法所制,激怒之下,沉声暴喝振臂一摔。   可是,他喝声方才出口,腕脉问忽觉一股热力直透经络,情知不妙,另一只手掌猛可扬起,正待拼力劈出一掌,波波两声,一双眼珠,已被血气鼓破。   血手吴均存心显露功力,手上一紧,无情秀士满脸顿时变得一片血红,吴均轻轻一带他身子,使他转面对着群雄,掌心一登,轻叱道:“去吧!”   随着这一声轻喝,只听蓬地巨响,无情秀士路曼飞整个肚腹内腑,竟被血气攻破,一蓬血雨,夹着断肠残肚,向群雄当头洒落下来。   众人呐喊一声,纷纷向后倒退,刹时退出三丈以外,无情秀土的尸体,这才滚倒在血地上。   群雄面面相顾,个个怵目惊心,骇然忖道:“好家伙,这是什么武功?”   血手吴均举首望天,冷冷道:“有哪一位不相信的,只管上来。”   话音缓缓荡漾在众人耳际,满场一片死寂。   突然,一声震天大喝,道:“他妈的,怕什么?你们不去,老子鲍超来斗斗他。”   随着喝声,一条铁塔般粗黑大汉,昂然挤出人群。   那大汉约有三十六七岁,紫膛脸,扫帚眉,豹眼厚唇,两鬓又浓又黑的耳毛,分竖在鬓角,声若洪钟,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痛,腰缠铁链,链头系着一柄斗大铁锤。   人丛中有人轻语道:“这下有得好瞧了,那娃儿功大再怪,还能当得鲍家寨八十六斤的大铁锤,他这铁锤施展开来,周围丈十泼水不进,看这小子如何应付!”   鲍超大踏步走上前去,哗啦一声,解开腰问铁链,一手提锤,一手提链,低头看了无情秀士尸体一眼。突然铁链一抖,抡锤一挥,锤身距离尸体少说还有五六寸,劲飞扫过,竟将无情秀士尸体带飞而起,远远射出数十丈,扑通坠人湖中。   血手吴均看在眼里,心头微微一震,忖道:“别看这家伙是个粗人,抡锤带尸,竟能远达数十丈外,这份内力,倒不可轻视。”   于是,转面笑道:“鲍兄跟河北保定府鲍家寨大力天王鲍常春如何称呼?”   鲍超豹眼一翻,道:“他是我爹。”   血手吴均微笑道:“如此说,你还非在下对手,还是趁早退下去,不必在送性命。”   鲍超怒道:“怎么?你敢看不起我老鲍?亮兵刃,咱们且走几招解解手饶!”   血手吴均阴笑道:“你忘了鲍常春是怎么死的了吗?”   鲍超猛然一震,目中精光四射,叱道:“好小子,你……”   血手吴均傲慢地点点头,道:“不错,那天在下与盟兄路经保定,在酒楼上看中一个卖唱的妞儿,略作调笑。你那不知死活的父亲竟敢出面挑衅,恼得我盟兄怒起,使用追魂十二煞手取了他性命,甚至满酒楼店伙顾客,一个活口也没留下。你爹空有大力天王称号,实则井底之蛙,令人可笑……”   鲍超脸色大变,踏进一步,马叱道:“你就是那杀人后留字在壁上的忤逆双煞?”   血手吴均耸耸肩头,道:“难道杀人的事,还有伪冒的不成?”   鲍超听到这里,满头发梢根根竖起,双目尽赤,吼道:“好王八羔子,老子前来洞庭,正是要找你,不要走,吃我一锤!”   话出,招动,健腕一抖,那柄重达八十六斤的大铁锤,呼地一声,去势如电,径奔吴均额前击到。   血手吴均不屑地二声冷嗤,头一歪,举掌横切锤身,脚下却乘机向前欺进一大步,意欲抢人内圈,使他长链无法施展。   那鲍超心急父仇,竟然粗中有细,身形微仰,倒退两步,一抖手腕,钱锤倏忽回奔,反砸后背命门,变招既快,手法也灵巧非凡,显见在这柄铁锤上,的确下过一番苦功。   群雄望见,爆起一阵如雷彩声。   轿手吴均俯腰低头,那柄飞锤贴着后脑掠过,唰地一声响,竟将他头上英雄巾凌空带起,直飞向三丈高空中。   血手吴均赫然震怒,足尖疾点地面,不退反进,身形紧随着锤后,如飞抢了过来。   人群中有人大叫道:“鲍老大,狠狠打这小兔息子,别教他溜了。”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六章 好美的一双金莲     鲍超一声长啸,圈链发锤,呼呼一轮疾攻,斗大的飞锤,宛如狂风暴雨,方圆十余丈,尽被一片罡风所罩。   等到八八六十四招风雷锤法使了大半,这才陡然发觉血手吴均人影已经不见了。   鲍超一怔之下,招式顿止,猛听有人叫道:“当心身后——”   鲍超霍地转过头来,耳旁冷笑之声随起,一只灼热手掌业已按到背心。   顷刻间,喉头一阵甜,两眼金星乱闪,当地一声铁锤落地,庞大的身子前冲四五步,翻身栽倒,挣了几挣,登时气绝。   血手吴均目如冷电,迅疾扫了地上尸体一眼,挥一挥身上尘土,哺哺道:“想不到这蠢物一身武功,竟不在他死鬼父亲之下。”   正说着,只见人群纷纷闪让,一条大汉双手连分,当者披靡,直抢上山来。   那人浑身水渍浙沥,衣衫都已扯脱,仅剩一条短裤,额生双瘤,肋下光华闪烁,现出一大片龙鳞,竟是色魔龙君。   龙君急急奔了过来,转头见群雄都被阻于山脚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厉声道:“妈巴子的,天魔教妞儿,全由咱老子包了,谁要是敢插一手,咱老子跟他没完,识趣的,退开十丈,远远站着看,不许声张。”   群雄见是这位刀剑难伤的怪人,既胆寒,又暗中窃喜,都想看看这两个身负绝学的异人,到底谁比谁强,闻言果然纷纷退后十丈,仁足远观。   龙君目光一瞬,望见了金刀杨淦夫妇,咧嘴一笑,道:“谷元亮来了么?咱们还有死约会,等上了君山,细细再算。”   金刀杨淦怒目相向,没有答话,欧阳天佑却冷冷接口道:“你还没有上得君山,先充什么人物?”   龙君哈哈笑道:“咱要教谷元亮输得口服心服,要上君山,不过举足即至。”   血手吴均冷哼一声,接口道:“谁说的?”   龙君霍地旋身,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沉声道:“咱老子说的,难道不行!”   血手吴均阴声道:“只要吴某还站在这里,谁也别想踏上君山一步。”   龙君怒目叱道:“要你躺下,也不是什么为难事。”   两人都是桀傲不驯之辈,一言不合,怒目相向,在场群雄连高翔等人在内个个都聚精会神注视着,说不出是紧张?是兴奋?   龙君双掌提举平胸,缓缓移步向血手吴均走去,巨大的脚掌踏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脸肉扭曲,吃吃而笑,那模样既可笑,又狰狞,只看得血手吴均心里一阵发毛,不由自主握住剑柄。   龙君桀桀笑道:“对啊!拔剑出来,空着手,你小子不是生意经。”   别看这家伙只知道玩女人,这些话却大有激将之意,对于一个不怕刀砍剑劈的人来说,对方空着手,实在远比拿着一把剑更嫌难以应付。   谁知血手吴均也是个倨傲自大之人,听了这话,陡然松手,冷笑道:“就凭一双肉掌,谅你也接不下三掌。”   龙君微微一怔,接着吃吃笑道:“好!咱老子平生最爱硬骨头,有你这句话,准让你痛痛快快的死,要不然,被咱老子擒住,剥了裤子,先叫你尝尝做太监的滋味。”   群雄爆起一声汕笑,血手吴均的脸上一红,不禁勃然大怒,双掌一错,揉身而上。   龙君正要他发火,长臂疾展,左掌右拳一齐攻出。   两人身形一触即分,闪电般换了一掌,龙君心头一热,惊然惊叫道:“好小子,原来真有些烫手!”   呼叫声中,一连又攻出三拳。   眨眼之间,两人各展绝学,互折了七八招,彼此心里都有了数,龙君见他掌上能发热力,处处小心不跟他肌肤相触,血手吴均见对方皮肉坚逾精钢,也避免以内家真力硬拼,是以表面看起来,双方全似虚招应敌,实则各人捏着了把冷汗,谁要是偶然疏忽,便将溅血当场,生死立判。   这一战,足打了整整一个时辰,犹未分出胜负。   此时,君山顶上,忽然传来悠扬的细乐之声。   阿媛不耐,低声对高翔说道:“咱们到底要不要上去?天魔教大会已经开始了。”   高翔皱眉道:“自然要上去,但是莫姥姥始终不见现身,我们一走,万一你爹爹盛怒之中跟人冲突起来,霹雳震天球一发,后果严重,但咱们如不快些上山,鬼叟安危又委实堪虑,最好能劝服你爹爹,一同先上君山,报仇的事,将来——”   话犹未完,突然被群雄一阵的呼叫打断:“啊,金家庄庄主来了!”   一艘双桅大船,正落帆抛缆驶泊山脚下,四名锦衣大汉飞身上岸,搭好跳板,垂手侍立舷侧。   舱门开处,最先出现的,正是玉笔神君金阳钟。   紧跟在金阳钟身后,是一个薄纱覆面的白衣少女,那少女一登舱面,两道盈盈秋波便急急向人耸中扫视,高翔心头一震,脱口道:“她也来了——”   阿媛冷冷接道:“她是谁?见了她,为什么不去迎接呀?”高翔脸上一热,沉声道:“咱们此时不便跟她见面,暂且避一避,看看他们为何而来。”   说着,拉了阿媛,转到一块大石后,阿媛嘟着嘴,显有些不愿,却未反抗。   玉笔神君金阳钟果然希望重霸武林,在四名锦衣家将和两名婢女簇拥之下,父女侧踏上小经,群雄早巳闪让开一条通路,无论黑白两道,莫不垂手含笑招呼,尊称一声:“金庄主”,好象仅此一声招呼,已是傲视侪辈。   金阳钟微微颔首,一双眼神,迅速地在人丛中搜视着,直到穿越人丛,仍无所见,不禁流露出无限失望的神色。   龙君和血手吴均不知何时都已住手,四只色眼,直勾勾望着旁随在父亲身边的金凤仪。   玉笔神君缓缓收回目光,诧异地对爱女说道:“奇怪!你说他一定会来,怎么连你师兄也不见呢?”   金凤仪幽幽垂下粉颈,黯然道:“他说不错过会期,女儿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玉笔神君叹息道:“他也说过雪山归来,必定先至开封,迄今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唉!为父担心的是,他孤身一人前往雪山,万一有甚不测……”   金凤仪突然惊骇的仰起面庞,尖声道:“不!不会的!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   玉笔神君爱怜地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或许他已经先上君山去了,自们也走了吧!”   父女二人并肩沿着小径,缓步向山上行去。   大石后,阿媛忍不住用时尖碰了高翔一下,低声道:“喂!人家是特来寻你的呢!好意思躲着不见面吗?”   高翔黯然叹道:“天火教谜底未揭穿以前,我不想跟他见面,所以连凤仪世妹之约,也只得辜负了。”   阿媛用眼角斜望了他一眼,幽幽道:“想不到你竟然是个铁石心肠——”   金凤仪挺首移步,山风吹起她的裙裾,露出纤纤莲足,神情之中忧慢落落。   刚走近山径石级,血手吴均咽了一口馋沫,忽然轻声吟道:“裙拖滞湘水,舍堆巫山云。好美的一双金莲……”   龙君接口骂道:“妈巴子的,嘴里哼哼卿卿放些什么酸屁,美又如何?有咱老子在,还轮到你这只癞蛤蟆不成?”   金阳钟霍地停步扬头,目如冷电,迅速扫了二人一眼,沉声道:“二位是什么人?”   龙君笑道:“不敢,咱家是黑龙江上一条龙。”   金阳钟冷笑了一声,转注血手吴均,道:“这一位是——”   血手吴均满脸邪笑,拱手道:“在下吴均,因与人赌赛,由午刻至子夜,严禁任何人踏上君山,不过,这位姑娘可以例外,只须请老丈留步,在下自当陪送姑娘,登山一游……”   话未说完,金府四名锦衣家将同时怒叱道:“小辈,大胆放肆!”个个横跨一步,手按剑柄,作势欲待出手。   金阳钟举手虚按,制止四将发动,冷冷望了地上死尸一眼,笑道:“难怪这么多武林同道,都被阻于山下,看来你必然有所仗恃,才敢出此狂言?”   群雄立即又鼓噪起来,纷纷叫嚷道:“这小辈心狠手辣,已经连伤了,鲍老大和无情秀士路曼飞,庄主不可轻饶了他,替咱们武林同道出一口气!”   “小辈武功诡异,只有金庄主才能制服得了他。”   “他是忤逆双煞老二,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杀了他,为天下除害!”   “杀!”   “杀!杀!杀!”   叫嚷之声,欣腾雷动。龙君似怕被人抢去了功劳,舞臂大喝道:“你们吵个卵,杀鸡不用宰牛刀,这小子说话像放屁,唐突……唐突了一家人,老头儿,你要肯收咱家做个女婿,咱家替你宰了这小兔崽子。”   他本是粗人,又要弄文,把个“唐突佳人”,说成了“唐突了一家人”,还在那儿扬眉耀目,自鸣得意。   金凤仪又气又羞,红云掩漫,连颈项都染红了,颤叫道:“爹——”   玉笔神君拍拍爱女肩头,安慰道:“孩子,别难过,爹爹会替你出气。”   接着,一挥手,四名家将和两名婢女一齐撤剑出鞘,护卫在金凤仪周围。   金阳钟强捺怒火,跨出两步,尽量平静了声音说道:“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来,不敢说薄有虚名,至少承朋友抬爱,从未有人当面折辱老夫妻女,阁下年纪轻轻,竟习此油滑轻薄,面辱小女,所持不过一身玄妙武功罢了。你如愿自断心脉,废去一身武功,老夫体量上天好生之德,留你一命,给你一次自新的机会。”   血手吴均仰天狂笑道:“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爷赞你女儿,这是抬举你,想不到你竟这般不识抬举。”   玉笔神君脸色一寒,双手交横胸前,有意无意,抚了左手指间一下,冷冷道:“看来你是定要老夫出手了?”   血手吴均冷做地笑道:“如果你活得嫌腻,小爷也别无选择。”   玉笔神君重重一哼,道:“这是你自寻死路,休怨老夫无辈悯之心。”   话声才落,袍袖一抖,疾然劈出一掌。   玉笔神君虽然名满天下,在场君雄中,却大半没有见他对人出过手,他一掌劈出,群雄眼中尽都一亮,刹时间,满场雅雀无声。   高翔藏身大石后面,见金阳钟挥掌出手,心弦不禁猛震,脱口低呼道:“呀!果然是他——”   阿媛责怪地推了他一下,悄声问道:“他是谁?难道你现在才知道他是金家庄庄主吗?”   “不!不!不!……”   高翔一连说了几个“不”字,下面的话却急急咽住,面色连变,似惊骇,又似迷惑,同时举手虚拟,好象正细心回味玉笔神君劈出那一掌。   阿媛方要追问,却见血手吴均蓦地发出一声长笑,双掌虚合,时间一翻,竟向金阳钟掌上硬迎了过去。   群雄惊愕注视之下,三掌接实,血手吴均真气急催,两只手掌突然都变成血红色,十指箕张,“血气”神功已全力发出。   金阳钟分明看见,却视而无睹,掌心一登,沉声叱道:“滚吧!念在你年幼无知,暂贷一死!”   血手吴均突然身躯一震,捧着右手掌心,踉跄倒退了五六步,冷汗直流,面色苍白,指缝中不住渗出一丝丝鲜血。   他两眼尽是怨毒光芒,好一会,才切齿说道:“好卑鄙的手段,总有一天,少爷要将姓金的人斩尽杀绝,你等着瞧吧!”   说完,抽出佩剑,一挫牙,竟将自己一只右臂齐肘砍断,掷了长剑,掉头如飞向山侧荒野中奔去。   金阳钟却显得十分平静,搓着手,转面淡淡笑问龙君道:“阁下也有意要拦阻登山的人么?”   龙君忙笑道:“不不不!咱家也正要上山,金老头,你先请,嘿嘿!你先请!”他亲见金阳钟举手投足,便伤了血手吴均,自知不是对手,言辞竟恭顺了许多。   玉笔神君傲然一笑,足尖扬起,将血手吴均那只断臂踢落路边草丛,然后牵起金凤仪的纤手,慈祥而亲切地道:“风儿,咱们走吧!”   群雄欢声雷动,大伙拥着金阳钟父女,一涌向君山之上奔去。   人群才行了不足十丈,突然听得一声大叫:“金庄主,请留步!”   玉笔神君霍地停步转身,只见一名浑身血污的破衣叫化,正气极败坏沿着山脚踉跄奔到,单腿一屈,双手高举着一张字条喘息道:“小的奉帮主令谕,并受史少庄主面托,有讯陈送金庄主。”   玉笔神君微微一啊,一摆手,身边一名锦衣家将闪身上前,取过那张字条,转递给金阳钟。   金阳钟略一展视,脸色顿变,沉声道:“有这种事?他们现在何处?”   那叫化遥遥一指,道:“在君山北方陆路入口,情势危急,请庄主速赐援手。”   金阳钟点点头,道:“快些带路吧!”   那叫化抱拳一躬,转身前导,玉笔神君金阳钟仰天轻叹,领着金风仪和家将婢女,匆匆转过山脚,向北而去。   群雄都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大伙略一私议,紧跟着也涌向山北。   那龙君举手搔搔头皮,喃喃道:“奶奶的,怪事,难道那边也有漂亮妞儿不成?咱家也不能落了后手。”也随着人群疾奔而去。   人声渐去渐远,山脚下只剩下金刀杨淦夫妇和欧阳天佑等人。   高翔从石后飞身而出,埋头在草丛中寻觅,不久,找到血手吴均那只断手,凝目一看顿时讶然失声,道:“果然不错,一定是他了……”   阿媛不解,问道:“你说些什么?一会儿不错,一会儿是他,到底他是谁?有什么不错?”   高翔将那只断手手心指着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阿媛低头细看,见那断手手心,赫然有一个极小针孔,淤血正循孔中外流,色呈乌黑,显见有毒。   心头微震,急道:“原来金阳钟是以淬毒暗器,才伤了血手吴均的?”   “不错,方才他在出手之前,曾以右手抚弄左手,我已经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特制的指环,那必是专破罡气的东西……”   阿媛仍然不解,道:“以他玉笔神君的身份,固然不该暗用毒器取胜,但这是为了对付血手吴均那种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翔面呈阴暗之色,缓缓道:“以他的身份地位,竟用诡诈手段,足见为人品格,我说的,并不指他使用暗器这件事,却是因他出手那一掌,使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阿媛急问道:“谁?”   高翔仰天吐了一口闷气,一字一顿,说道:“曾在星宿海噶达素齐峰顶,跟我对拚了一掌的白衣蒙面人。”   阿媛机伶伶打个寒颤,失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那蒙面人就是金阳钟?”   高翔沉重地点点头,恨恨道:“出手招式,十分相似,再证以他方才跟血手吴均动手时的诡诈手段,以及他在金家庄时,故意设词诬陷你爷爷,说他的眼睛,是被桑师伯的牛毛飞针所伤……有了这许多证据,还有什么怀疑的?”   阿媛叹道:“我早就疑心是他,但是,他跟你爹爹乃是多年之交,为什么要害你爹爹,却又待你如同骨肉,这就叫人难懂了。”   高翔不期也垂下头来,喃喃道:“是的,他不但待我好,就是凤仪世妹,也不像会是仇人之女,唉——”   一声长叹,泪光隐现……   高翔毅然抬起目光,轻声又道:“阿媛,我现在心里乱得很,君山北面,丐帮必有危难,你跟伯父母快些跟去吧!相机援助丐帮,但切记纵使见到了莫姥姥她们,也不可妄用霹雳震天球。”   阿媛点头答应,反问道:“那么你呢?”   高翔仰望君山,缓缓道;“我必须先救鬼叟,如无意外,咱们在山顶见面……”   君山之巅,那面绣着香艳裸女的长形彩幡,仍然在随风招展,极尽诱惑。   高翔独自一人,循南面小径,轻登巧纵,向山顶而行。   越近山顶,风势越劲,他迎峰上奔,衣衫猎猎,如御风飞升一般,然而,那诱人彩幡,丝毫不能吸引他的视线,扑面山风,也吹不开他心底忧郁的死结。   急急迈步向君山飞登,心里却一直寻思着金阳钟平时一言一动,越想越觉得他涉嫌重大,不过,他目前仍然不能十分肯定金阳钟就是天火教主,这有两点原因:   第一、他还没有解开“七星金匕”在金家庄出现之谜,是高家传家之宝,怎会落在金阳钟府中?那问后园静室是谁居住的?如果金阳钟真是杀害桑柳二老的凶手,以金阳钟的精明,他何时把“七星金匕”留在尸体上?   第二、究竟金阳钟和他父亲九天云龙是不是多年之交?他们之间有没有恩怨?金阳钟为什么要迫害青城三老?   要解答第一个疑团,他可以假作不知底细,再进金家庄,探一探那间静室的秘密。   欲解答第一个疑团,只有回到青城,询问父亲,但在他尚未找到解除毒瘾的解药之前,高升已经说过:“老庄主不想跟你见面。”这却叫人为难了。   金家庄、青城、雪山古宝、天火教、毒瘾、断魂灯……这一连串令人头昏的名字,像锁环般一个紧接着一个,在他脑中不停在飞旋、飞旋。   神思淆乱中,眼前一亮,慌忙顿住身形……   只见君山之顶,彩棚之下,这时正盛筵大张,坐西面东,设着“凹”字形三列长席,珍馐美酒,罗列满桌。   南北两席,分坐着天魔四钗和三怪,南席俱是熟人,四钗中只有穿蓝衣的郝玉甫在岳阳楼上见过一面。北边席上,飞天夜叉婆居中,上首是个满头自发的狰狞老妇,一身墨色长袍,背负一只革囊,囊口隐隐露出十二把刀柄;下首坐着一个绿衣丽人,正是在汉江河中和岳阳楼上两度相遇的垂纱中年美妇。   正西主席之上,一男一女并肩而坐,那女的浑身绫罗,珠光宝气,年纪大约总在三十上下,脸上覆盖着一幅彩色绸布,仅露出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神,宛如幽潭深泽,令人怵目惊心。   另外那男人,双目俱瞎,木然端坐,正是鬼叟崔伦。   细乐之声盈耳,三席之间的空地上,却正进行着一幕不堪人目的丑戏。   四名美女,浑身一丝不挂,扭腰摆臀,翩翩而舞,另有四名健壮男子,也是身无寸楼,仅只戴着一只面具,紧随着四名裸女扭摆起舞,妖形怪状,做出许多淫亵无堪的动作,四周侍立上酒送菜和吹弹伴奏的,莫不是妙龄少女和健壮少男,不下百名之多。   醇酒、美人、艳舞、淫曲……原来天魔教大会,竟是这般光景。   高翔猛然一见,俊脸直被羞得通红,接着,不期勃然大怒。   鬼叟崔伦高踞上坐,与天魔教主同席,而且正缓缓举杯嚼饮着酒液,他虽然看不见席前的淫亵艳舞,却侧耳凝神,似在倾听着那惑神迷志的靡靡之音。   高翔见此情形,大感讶诧,迫得把满腔怒火强又忍住,沉声喝道:“青城高翔就在此。”   这一声断喝,暗注内家真力,喝声甫出,淫曲艳舞倏忽顿止。   魔教男女,尽都骇然一震,那面垂彩纱的天魔教主十分诧异地扫了高翔一眼,转面对那绿衣美妇凝视一眼,似在问:“你不是说山下水陆两路都安排好了吗?这小子是怎么上来的?”   绿衣美妇凑过脸去,在那教主耳边低语了几句,天魔教主轻轻一哦,望着高翔“呷呷”一阵笑,摆手道:“原来是高少侠,幸会!幸会!”   这位天魔教主体态妖烧美艳,但一开口,其声却粗哑难听之极,嗓音沉重,笑起来比鸭叫还要刺耳。   她笑了一阵,见高翔漠然不理,颇感尴尬,耸耸肩又道:“高少侠能登上君山,便是天魔教佳宾,孩子们,快替高少侠安席。”   高翔目光始终不离鬼叟崔伦,但奇怪的是,自从他现身时出声断喝,鬼叟似乎轻微的震动一下,瞬即恢复了平静,不闻不问,木坐如前。   高翔心头纳闷,闻言冷冷答道:“在下并不是作客来的,教主不必费事。”   天魔教主笑道:“本座与高少侠虽是初见,但闻得四钗回报,高少侠累次跟天魔教相遇,彼此早算得是老朋友了,远来君山,难道连一杯水酒也不肯赏脸吗?”   回头吩咐道:“高少侠是本教第一位宾客,先敬三杯,有什么事喝了酒再谈。”   一名妖艳少女应声而出,捧着酒盘,扭扭捏捏向高翔行来。   那少女全身仅有两片窄布,一掩双乳,一遮下体,长发披肩,眉目十分娇艳,行走之际乳波臀浪,摇曳生姿,来到高翔面前,单腿一屈,酒盘高举,仰起面庞,望着高翔嫣然一笑,轻声道:“高少侠,请用酒。”   高翔深吸一口气,仰头上望,冷冷道:“不用了,在下尚有他事,不克久留,请崔老前辈借一步说话。”   天魔教主呷呷笑道:“急什么呢?高少侠既是来找本教崔总教练,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高翔一听“本教崔总教练”几个字,骇然一惊,目光递落,炯炯投射在鬼叟崔伦的身上。   一身白衣的白娘子白秀文吃吃笑道:“教主的话,高少侠必然是不肯相信的,总得教练亲口对他说一遍,他才会相信呢!”   鬼叟崔伦头一抬,果然平静地接口说道:“高少侠是为了老夫来的么?老夫虽曾侥幸犹得一部听音剑诀,无奈双腿已残,纵负绝世武学,又有何用?教主说得对,老夫愿以此无用之身,为天魔教做些有益之事,所以,从今天开始,崔某已是教中总教练,准备把听音剑法,传授教中弟子……”   高翔未等他说完,抢着正色道:“老前辈不必说下去了,这番话此时此地,晚辈已能谅解老前辈不得已的苦衷,但是,老前辈尽可放心,任它魔道再高,今天既被晚辈找上了君山,虎穴龙潭,也要援助老前辈出险……”   鬼叟崔伦神色微微一动,笑道:“你的意思,是说老夫被她们胁迫,才作此育不由衷之语,是吗?”   高翔道:“难道不是?”   鬼叟崔伦突然扬声大笑,道:“自然不是,高少侠,你想老夫年近七旬,目肓腿残,一条性命何等珍惜,实在告诉你吧!这的确是出于老夫自愿,教主绝未勉强。”   高翔如何肯信,朗声道:“无论老前辈怎么说,晚辈绝不相信,天魔教总教练的地位,难道比天火教天字堂堂主的位置更高?”   鬼叟崔伦脸色一沉,道:“不错,天火教曾以天字堂堂主之位,游说老夫入伙,几次均被老夫峻拒,但天魔教却与天火教不同。”   高翔脱口道:“有何不同?”   鬼叟崔伦道:“天火教欲网罗老夫,只是因为老夫的听音剑法,正是他们断魂灯的克星,其处心积虑志在剑法,并非老夫……”   高翔立即接道:“那么,天魔教难道就不是处心积虑志在谋取老前辈的剑法!”   鬼叟崔伦点头道:“就算她们也是志在听音剑法,老夫宁肯传授天魔教,不愿传授天火教。”   高翔道:“其间有什么分别?”   鬼叟崔伦木然道:“道理很简单,天魔教习得听音剑法,不过使一群女孩子增强自卫之力,如果让天火教犹得听音剑法,他们将如虎添翼,从此武林中无人可制,天下将永无宁日了。”   高翔听了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一怔之下,却答不上话来。   他虽然绝不肯相信鬼叟崔伦真是自愿人盟天魔教,但这时魔教中人一个都没有插口,鬼叟却滔滔雄辩,一力为天魔教辩护,这情形,显然又不像装出来的。   假如鬼叟真系自愿人教,当初在北邮山,又为什么传授自己听音树剑?难道是因为哑奴惨死,未见自己及时驰援,一气之下,才答应了白秀文?   当然,这些理由,他不会相信,但眼前的情形,却使他迷惑不解原因何在?   天魔众女都看出他迟疑之色,靳莫愁笑道:“高少侠,现在误会澄清,从前都是你错怪了咱们,不打不相识,咱们教主求才若渴只要高少侠你——”   高翔剑眉一掀,冷冷打断她的话,道:“淫贱之辈,还想蛊惑高某,那是你打错主意了!”   白秀文嫣然道:“哟!高少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天火教势力遍布天下,武林中但有一点名气的,十九都中了天火教毒瘾,你要想报父仇,孤身无援怎是天火教对手?倒不如……”   高翔重重哼了一声,断喝道:“高翔顶天立地,就算为了武林命脉粉身碎骨亦所甘愿,要我投身魔教,那是休想!崔老前辈,是非正邪,盼您三思,随时用得着晚辈,晚辈随时可以助您脱离魔掌,千万勿为诡言所惑,言尽于此,咱们再见了。”   说完,转身欲行。   坐在北面那黑衣狰狞老妇,突然冷哼一声,叱道:“站住!”   高翔昂然却步转身,面含冷笑,道:“怎么样?难道还有事赐教?”   他本来就不甘心离去,皆因鬼叟自承业已加盟天魔教,使他失去留下来闹它一场的理由,只好勉强告辞,这时既然有人发话喝止,可说正中下怀,暗忖道:“最好大闹一场,挤了命,我也要将鬼叟抢离君山,那时再私下细细问他。”   那黑衣老妇扶着席沿颤微微站了起来,眼角一扫各席,愤愤说道:“姓高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教主敬酒也不肯领情,未免太狂了些吧?”   天魔教主尚未有所表示,高翔已抢先答道:“狂又如何?对你们这种无耻妖邪,难道还须礼貌周到?”   那黑衣老妇眼中凶光陡射,反手握住一柄飞刀,沉声叫道:“教主,老婆子请令征此狂悻小辈,为本教立威!”   正席上那位天魔教主沉吟了一下,微笑道:“婆婆何必跟他一个小子斗气,他既然骂咱们是妖邪,索性让他见识一下本教诛神魔舞,试试他究竟有多大能耐。”   举掌轻轻拍了两下,缓缓道:“孩子们,跳一曲吧!”   话声甫落,一阵细乐随即奏了起来。   场中八名裸体男女,一齐躬身施礼;随着乐声冉冉而舞,捉对儿环绕高翔盘旋进退,舞姿极尽淫邪只听她们同声唱道:   “即行乐,即行乐。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   娇蕊花开,蜂狂蝶浪,见花不采谁之过?”   乐声忽然加速,男女互换,俯仰迎合,又唱道:   “乐无穷,乐无穷。   旷男怨女,今宵喜相逢。   卿怜我爱,欲拒还休,此情尽在无言中。”   紧接着,女的仰面卧倒,男的跨马横刀,竟然当众宣淫,乐声回转低沉,又唱道:   “光阴莫虚度,行乐须及时。   说什么非礼勿言,非礼匆视?   吕洞宾凌宵殿前调戏白牡丹。   孔圣人大成后殿拥着孔娘子。   林妹妹潇汀馆中病思恹恹;   贾宝玉宁国府内神游太虚。   似这般男贪女悦,天经地义。   又何必假充学道,心貌不一。   期待的良辰美景,莫再辜负。   趁如今绮年妙龄,多用些力。   听那残风断雨。   看那媚眼如丝。   你那儿——娇喘微微,颤抖阵阵,呻吟声声。   我这里——欲仙欲死,似疯似狂,如醉如痴。”   歌声忽而低回婉转,忽而激荡高昂,八名男女,已到了妙处……   高翔初则怒,继则惊,有心要闭上眼睛,却无法充耳不闻,渐渐神思浮荡,心惊肉跳,忙不迭盘膝坐在地上,潜用内功,压抑心潮。   约过半盏热茶光景,耳旁淫歌艳词,非但未见稍灭,反而越来越清晰人耳,甚至云雨之声,阵阵可闻。   高翔初不知道“诛神魔舞”竟有如此厉害,此时被魔音所迷,脑中想的,尽是男女之间绮丽风光,一会儿好象是阿媛在向他含羞招手,一会儿又恍惚是金凤仪正脉脉含情,对他娇笑。   这一刹那间,凡是他认识的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都在眼前出现,体内血行渐速,眼看已到了魔境边缘……   正在这时候,突然,山下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轰!”   巨声震憾山岳,连君山顶峰也微微震动了一下,魔音微顿,高翔灵台速然醒了过来。   他睁眼一扫,掌心后背尽渗出丝丝冷汗,忙不迭反手从肩头摘下铁筝。   铁筝在手,胆气顿壮,霍然睁开眼来,只见那八名男女,转眼已化为十六名,一变二,二变四,不多久,四周尽是数不清的旷男怨女,娇啼婉转,乳波臀浪,竟已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   尤其可怪的,是那些妖烧魔女,此刻都变成了阿媛和金凤仪,一个个抛眼勾眉,招手叫道:“来啁!行乐须及时,何苦折磨自己呢……”   佛家说:“魔由心生”,必是自己先有了爱情;魔像才能趁虚而人,假如是定力坚强的人,无爱无欲,心如止水,任他群魔舞于鼻触,玄音撩于耳鼓;绝不会坠人魔境的。   高翔惊然而惊,五指疾挥,铿地一声,弦丝齐鸣,用力一摆头,眼前幻境倏忽一阵闪乱,仍复归并为原有的四男四女。   那面垂彩纱的天魔教主,纵声哈哈大笑道:“难得!难得!牛刀小试,已见根骨不凡,孩子们,索性抖露点家私,来一段‘妙舞天魔’让他见识见识!”   靳莫愁和白秀文登时都面露喜色,各抖罗衫,欣然离座而起。   朱凤娟却皱着眉头,勉强站起身来,俯首问道:“天魔之舞,乃是对付天火教而练,现在岂不……”   天魔教主笑道:“你们只当演练一遍,有何不可?”   朱凤娟躬身又问:“那么奏笛之人——”   天魔教主道:“高少侠能有多大年纪,如由本座奏笛,他哪能消受得起,叫天香代奏吧!”   那面垂白纱的缘衣美妇应声而起,道:“贱妾遵命。”素手一挥,天魔四钗有如彩蝶翩翩,一齐跃落场中。   高翔虽然盘膝坐着未动,一身真气,却已提足十成以上,上身微倾。气蓄丹田,暗暗蓄势戒备。   缘衣美妇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支紫竹长笛,莲步轻盈,缓缓行至高翔前面一丈左右立住,笛尖一扬,首先挑起脸上面纱……   那缘衣美妇曾与高翔先后在汉江途中和岳阳楼上两席相遇,彼此虽然未交一语,但高翔早已猜她必是三怪之一。   天魔三怪——妖妇、鬼妪、夜叉婆。其中夜叉婆业已很熟,只有鬼妪和妖妇尚未见到,但眼前的情形很显然,那满头白发的狰狞老妇,八成是鬼抠无疑,剩下这缘衣美妇,自然就是妖妇了。   那绿衣美妇体态妖艳,胸腰浮突低凹,无一不恰到好处,吐语如珠,明眸似水,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条件都不在四钗之下,唯有遗憾是年纪略大了些。   但一个女人,尤其练有一身玄功的女人,三十六七,正值虎狼之年,假如四钗是四朵鲜花,这位妖妇应该已是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高翔幻想妖妇既居三怪之首,想必是美艳绝伦之辈,谁知面纱掀处,却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敢情面纱之下,隐藏着竟是一张奇丑无比的丑恶面庞,断鼻,缺唇,血口,獠牙外露,狰狞可怖。   高翔机怜拎打个寒噤,连忙移开目光,心念飞忖道:“我的天,幸好那日在舟中戴着面纱,不然,我有那么容易脱出龙君之手……”   妖妇倒颇知礼,长笛斜搭,俯首一福,道:“小妇人韦天香,敬请高少侠指教。”   高翔忙拱手道:“大娘请少礼。”   妖妇韦天香丑脸牵动,冷冷说道:“天魔妙舞,乃本教克敌绝学,四叙功力,任何一人,都不在少侠之下,这一点,少侠应有自知之明。”   高翔淡淡笑道:“不劳大娘叮咛,在下深知利害。”   韦天香丑脸一掀,笑道:“玄功一发,中途难以收止,少侠如愿听信良言,此时还来得及。”   高翔仰天大笑道:“高某但知仗剑除好,驱妖斩邪,至于胜败荣辱,早已不在意中。”   韦天香似对高翔颇有好感,听了这话,赞佩地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韦天香就失礼了。”   只见她长笛一摆,目光向四下扫了一瞥,近百名魔教男女众徒,突然一齐退出十丈外,掩耳转身,肤坐不动。   高翔心中暗惊,看这情形,天魔妙舞固然厉害,妖妇那只长笛,必然更有着惊人魔力,连教中功力较浅的徒众,都不敢闻听,自己千万大意不得。   一念及此,连忙澄意静心,挽面端坐,铁筝横放膝头,静待魔舞开始。   天魔教主看在眼里,不禁微微颔首,顺手递给鬼叟崔伦两个锦绵,低声道:“魔音将起总教练还是别听的好。”   鬼叟崔伦一言不发,接过锦绵,塞进耳中。   韦天香深吸一口真气,引笛就唇,一声裂帛之声,遽尔发出。   笛音起处,四钗同时举臂挥手,外衣一掀而落。   四具丰盈的洞体上,分别裹着红、黑、蓝、白四色薄纱,轻纱掩映之下,玉体隐约竟无亵衣。   但天魔妙舞妙就妙在此处,薄纱罩体,浮凸玲戏,沟壑隐隐,峰峦若现,其撩人遐思,远比赤条精光的“诛神魔舞”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高翔不敢抬头,目光一垂,十指拨动筝弦,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咚之声。   韦天香面泛冷笑,鼓气吹笛,其时直可穿山裂石,顷刻便盖过了筝韵,四钗紧随魔笛笛音急骤旋转,彩纱飞扬,体香四溢,渐渐转到高翔周围。   蓦然问,笛声一沉,万籁顿寂。   高翔心头微微一震,挥指弹拨筝弦,竟不闻笛声相抗,微诧之下,也停止了弹筝,缓缓睁开眼帘,这一看之下,顿时陷入魔境之中。   原来那韦天香的长笛并未真正的停止,只是其音飘忽,似已不可听闻,筝声才歇,一缕细柔魔音,便穿耳直人。   天魔四钗个个貌如天仙,此时横身侧卧在高翔四周,肌肤颤动,腰肢轻摇,蝉纱浮荡,宛若池水碧波中透露出四朵莲花,轻轻的动,柔柔的摆,星眸似阎似开,妙处若隐若现,此情此景,任是大罗神仙,除非不看第一眼,只要目光被魔境所引、便再也休想收得回来。   高翔如果瞑目不见,诚意正心,弹奏“天籁之音”,欲渡魔关,实甚容易,坏就坏在笛音忽敛,使他不由自主也停止了弹奏,目光一触幻境,整个神志立被魔音所迷,再要振奋,已经不是易事了。   他目触魔境,幻意随生,一时间,张口瞪目,如醉如痴,混身燥热难当,直恨不得扯碎衣衫,跃身扑上前去。   这时候,韦天香的长笛,突然一变而为急促激动,似幕筛飘摇,似云雨正浓。   高翔自拔无力,诸般魔像泛涌,随着魔笛吹奏,呼吸越来越短促,浑身骨骼,不住毕剥轻响……   天魔教主看到这里,冷漠地笑道:“毕竟只有这点能耐……”   谁知话声未落,突听轰然一声巨响,山石震荡,连桌上杯盘,都叮当跳动。   韦天香猛吃一惊,笛声顿敛,高翔却心神一震,突然又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这时候,一条披头散发的人影,蓦地掠上峰顶,尖叫道:“翔哥哥!翔哥哥!”   高翔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迎着那人间道:“阿媛,什么事?”   阿媛满脸惊怖,浑身衣衫上,沾了许多血渍斑点,一见高翔,涌身扑上,紧紧将他抱住,颤声道:“不得了,翔哥哥,山下死了好多人,你……你快去救爹爹……”   高翔忙问:“伯父他怎么样了?”   阿媛哭道:“他……啊!用了霹雳震天球……”   “霹雳震天球!”   这五个字,使天魔教主和三怪四钗个个骇然变色,四钗本来围饶在高翔四周,忽然惊呼一声,一齐闪身跃退数丈,无数道惊骇的目光注视着阿媛,就像她随时都会出手掷出霹雳震天球一般。   高翔迅速扫了鬼叟崔伦一眼,来不及细问,扶了阿媛,匆匆向峰下奔去,天魔教主和近百弟子目睹二人离去,竟谁也不敢横身拦阻。   两人奔下君山,身北直趋陆路出口,远远望见尘土蔽空,尚未散尽,山脚下死尸纵横,不下百具,一个个腹开肠流,残肢断腿,尽是武林高人。   高翔目光疾扫,早看见金刀杨淦浑身鲜血,挺立在一棵倒蹋的大树边,正动也不动盯视着地上一具尸体,那尸体却已经仅剩下两手一腿,整个头颅,炸得粉碎。   阿媛叫了声:“爹——”张臂就要扑过去。   高翔急忙探臂一把将她拦住,沉声道:“且慢,伯父已负重伤,此时千万碰他不得。”   阿媛掩面位道:“哦!爹!您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杀了这么多人,也害了自己……”   高翔挡住阿媛,自己轻轻移步上前,细一审视,只见金刀杨淦脸色苍白,双目直视,胸腹之上,血洞密布,整个下半身,几乎全被鲜血染成血红。   这情形,必是金刀杨淦盛怒之下突然使用“霹雳震天球”,未及掩蔽,被炸裂的碎片,震伤了自己,失血过多,伤势甚重。但是,他却挺立不倒,这是什么缘故?   高翔不敢骤尔惊动他,轻声叫道:“杨老前辈………”   金刀杨淦怒目不动,却缓缓从那具死尸上移开月光,望了高翔一眼,两行热泪,竞簌簌而下。   高翔心里一惨,轻声又道:“杨老前辈,既已快意思仇,就请放开胸怀,您失血甚多,须得及时疗治……”   金刀杨淦缓缓点头,长嘘一声,喉咙中忽然发出阵“咯咯”的低响,也不知道是哭是笑?   好半晌,才幽幽说:“不错,不错,快意思仇,我总算替老爷子报了大仇,可是……芙妹……他们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里,哽咽已不能成声,泪水如断线珍珠滚滚直落。   高翔听了这些话,心里一惊,扭头再看,这才发觉地上那具断腿死尸,竟是欧阳天佑。   他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心头一阵颤抖,热泪险些也要夺眶而出。   但他咬紧嘴唇,强自硬将那已到眼睛边缘的泪水又忍了回去,颤声道:“老前辈,事已如此,是非都已经追悔不及,还是节哀应变才对啊!”   金刀杨淦凄然笑道:“你要我怎样节哀?怎样应变?我……我……”   他滞呆的目光一抬,挂着满脸泪水,吩咐道:“阿媛,你去死尸堆里,找回你娘的尸体,爹……爹已经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话未说完,两眼反插,仰身便倒。   阿媛尖叫道:“娘——”反身疾向尸堆里掠去。   高翔屈指连扬,飞快点了金刀杨淦腰下穴道,左手一抄,将他身子平放在地上。   他身上并无疗伤药物,仅有一瓶旋风掌盛世充送给他的药丸,这药九虽是天火教荼毒天下的东西,但高翔知它极有提神速效,顾不得后果,倒出一粒,匆匆塞进金刀杨淦口中,双掌平伸,便替他催气活血。   约莫半盏热茶光景,金刀杨淦果然悠悠清醒过来,只是已经气若游丝,十分衰弱。   高翔低声安慰他道:“老前辈,错已铸成,徒悲无益,阿媛还年轻,您如再有差错,忍心她从此为成孤儿么!”   金刀杨淦嘴角牵动,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一粒“霹雳震天球”,颤巍巍递到高翔手中,喘息着道:“我已经不行了,大仇得报,我死亦瞑目,阿媛年轻,盼望你能多多照顾她,这东西,你好好留着,将来或许对你有些用处。”   高翔本不想收受,又怕引起他不快,只得接过揣入怀中,道:“老前辈放心吧!你只是失血过多,慢慢调养,自会复原的。”   金刀杨淦凄然一笑,道:“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甚至连累欧阳天佑和自己的妻子,纵能治好伤势,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接着挥挥手,不让高翔开口,又道:“记得那一次咱们初次见面,因为你穿了我一件衣服,我曾经打过你一掌吗?”   高翔含泪点头道:“那是误会,也怪晚辈言辞无礼,顶撞了前辈。”   金刀杨淦忽然吃吃而笑,道:“你不记恨?”   高翔忙道:“晚辈怎会记恨……”   金刀杨淦长嘘一口气,点头道:“这样就好,咱们虽然出身黑道,阿媛却是个纯良无邪的好孩子,你穿过我的衣服,今后教养她的责任,也落在你的肩上了。”   高翔泪水盈眶,俯首无言。   金刀杨淦喘息了一阵,举手遥指阿媛,竟已无法出声……   这时候,阿媛仍然低头在死尸中翻寻,一袭罗衫,半是血污,半是泪痕。   高翔站起身来,正想去劝她停止寻找,突听身后一声闷哼,骇然回顾,金刀杨淦竟自己切断心脉,横尸树底。   君山之下,惨雾愁云。高翔游目四顾,遍地残尸,再也忍不住泪水泉涌,仰天长叹道:“唉!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当夜,岳阳城中一家客栈后院,孤灯荧荧,照着两个黯然神伤的人影。   阿媛两眼红肿,倚坐在窗边一张竹椅上,仍在低声啜泣不止,高翔却轻嘘长叹,剑眉深锁,负手徘徊。   他几次停下身来,凝望阿媛,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才柔声说道:“事情已经如此了,你这般伤感,整整一天粒米未进,要是弄坏了身体,伯父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阿媛侧面望望桌上早已冷凉的酒菜,希嘘道:“你自个儿吃些吧!别管我,我心里像塞着东西一样,什么也吃不下。”   高翔叹道:“你不肯吃,我也食不下咽。”   说着,斟了一杯酒,举杯一饮而尽。   阿媛伸手道:“也给我一杯酒,我也要喝。”   高翔迟疑了一下,终于斟满一杯,默默递了给她。   阿媛仰颈饮了,又道:“再给我一杯。”   高翔皱眉道:“酒能解愁,也能添愁,不要喝得大多。”   阿媛道:“我不管,我烦得要死,你就让我喝个痛快吧!”   一把他过酒壶,壶嘴对着樱唇,咕噜噜狂饮起来,酒液抛洒,溅得满身淋沥。   高翔既不忍跟她硬夺,又无法可以慰藉,回忆在金家庄跟她的误会,阿媛一气,独自躲在客栈中闭门买酒的往事,只觉眼眶潮湿,不期然泪水盈盈。   一壶酒,顷刻已尽,阿媛抹抹嘴唇,哭道:“翔哥哥,再要一壶酒来,从今天起,我已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要喝酒,我要喝醉,一醉解千愁……”   高翔含泪执着她的纤手,低声道:“阿媛,醉有什么用,醉了还会醒,醒后伤感,更胜醉前,伯父临终时要我照顾你,咱们同病相怜,理应互激互励,振奋做人,世上烦恼之事大多了,岂是一个醉字能够化解的?阿媛,你要是承认我这个哥哥,应该听哥哥的话。”   阿媛香肩耸动,嘤嘤哭泣,宛如一只负创的小猫,蟋伏在高翔臂弯中。   高翔长叹一声,又道:“日间君山之下,究竟经过如何?我问你,你一直没有说,现在慢慢告诉我好吗?”   阿媛仰起泪脸,说道:“你与我分手以后,我就向北追上爹爹他们,才到君山北麓,那儿已死了很多人,遍地尸体,都是丐帮弟子……”   高翔插口道:“守在北门入口的,真是我大哥高翊吗?”   阿媛点点头,道:“我们赶到的时候,丐帮弟子死伤已近二百人,其中连穷家二圣和独臂穷神刘铁辉,以及金家庄那位少庄主,都在追魂掌下负了重伤,金阳钟一怒,便跟你哥哥动了手,我们本不想现身的,谁知欧阳伯伯却在人丛中发现了莫姥姥……”   高翔忙问:“她跟那些人在一起?”   阿媛冷冷扫了他一眼,才道:“只有擎大神剑黄承师和乾坤手冉亦斌,放心,其中并没有那位李姑娘。”   高翔脸上一红,道:“他们是刚到?还是早已经在那儿了?”   阿媛道:“看来也是刚来不久,那时候人群都向山麓涌去,金阳钟跟追魂手又正在激战之际,欧阳伯怕一声呼叫,用拐一指,告诉爹爹道:‘那拿着拐杖的老婆子,便是害死老爷子的莫姥姥。’“爹爹听了这句话,拔刀就冲了过去,我死命拉住他老人家衣角,要他老人家暂时忍耐片刻,谁知爹爹一急,就掷出了一粒霹雳震天球……”   高翔叹道:“唉!快意一时,难怪会伤了那么多人!”   阿媛继续又道:“那粒震天球出手,并没有伤着莫姥姥,却把观战的人震死大半,当时人群一乱,四散奔逃。金阳钟和追魂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激战,喝令家将婢女护送金凤仪和史雄飞急急退回湖边上船,金阳钟横身拦住爹爹,两人一言不合,便兵刃相向,反把莫姥姥等人抛在一旁了。   “因我拉不住爹,只好跟娘紧紧护在他老人家身边,欧阳伯伯却跟莫姥姥动了手。   “唉!那真是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   她似有余悸地略为一顿,方才喃喃接下去道:“……满山都是人,满地都是尸体,有些逃了,有些却愤于爹爹使用歹毒暗器,大约有二三十人,都一齐来围攻我爹爹。   “爹爹本来就已经比金阳钟技逊一筹,再加上激起公愤,遭人围攻,不久便陷入险境,我和娘别无他法,只好也拔刀出来。   “单凭我们父女三人,怎能抵挡得住二三十人围攻,这时,欧阳伯伯单拐跟莫姥姥等人力拼,首先失手负伤,我娘略一分神,肩上也中了一剑,爹爹怒火狂升,又取出了第二粒霹雳震天球。   “我因见他老人家双目尽赤,切齿出血,上前没命将他抱住,叫道:‘爹!你不能再用这东西了,不能再用这东西了。’“可是,爹爹怒喝了一声,竟将我一掌劈倒地上,轰然一声,震天球已经出手。   我仆倒在地上,只觉得血雨漫天,直向头上身上罩落下来,飞尘蔽日,分不清四周谁是死人?谁是活人?我乱了主意,只好哭着奔上君山来找你——”   高翔听到这里,仰首浩叹,良久,才问道:“第二粒震天球出手时,金阳钟还在不在呢?”   阿媛想了一下,摇头道:“震天球出手的时候,他分明还在,后来我奔上君山,没有注意他是不是离开了,但咱们清理尸体,没见到他,大约他并未受伤。”   高翔又差别:“那擎天神剑和乾坤手冉亦斌也未见尸体,当时他们都在何处?”   阿媛道:“他们都跟莫姥姥一起围攻欧阳伯伯,爹爹第二粒震天球,便是对准他们出手,但莫姥姥业已被炸得粉身碎骨,他二人却踪影渺茫,我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高翔一叹道:“霹雳震天球虽然厉害,用来对付无辜的武林同道实在可惜,假如能够用一粒掷在君山顶上,至少天魔教从此不能再为祸武林了。”   阿媛忽然一哦,道:“你说去救那位鬼受崔伦,但他却又甘心做了天魔教的总教练,并且把听音剑诀传授魔教弟子,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高翔苦笑一声,道:“也许他另有苦衷,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趁这时候,去查一件极重要的线索,阿媛,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阿媛幽幽道:“我如今已经无依无靠,你去哪儿,我自然也去哪儿。”   高翔见她悲伤略减,趁机握住她的柔夷,道:“但那地方,但怕你知道了不肯同去。”   阿媛诧道:“为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高翔缓缓道:“金家庄。”   “什么?金家庄?”阿媛果然一惊,接道:“我爹与金阳钟已经翻脸成仇,咱们再去金家庄,他们会——”   高翔正色道:“我曾听金凤仪侍女春兰说起,金家庄中,有一间密室,她亲眼见到七星金匕在秘室中存放过,如今从种种迹象推测,金阳钟极可能就是我在噶峰遇见的白衣蒙面人,所以,我决心再往金家庄一探。”   说着,微微一顿,又道:“不过,咱们这次去,不必再以客人身份前往,咱们要悄悄的去,暗中查探那间神秘的秘室,看看里面究竟住着谁?”   阿媛问道:“你准备连金凤仪也不见面?”   高翔点点头,轻叹一声,却没有出声。   阿媛又差别:“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一句未了,灯火忽然一爆而灭!   高翔耳目敏锐,轻轻一带阿媛,沉声喝道:“何方高人驾莅?”   窗外应声道:“请高少侠出屋一会儿。”   高翔听那口音,竟十分陌生,微怔之后,轻声对阿媛道:“你在屋里不要擅动,我去会会他。”随即站起身来。   阿媛却拉住他道:“翔哥哥,我跟你一块儿去。”   高翔道:“人家指明会我,语气中似无恶意,你只管歇着。纵有事故,我自信足能应付。”   阿媛叮咛道:“不管好意恶意,你别去远了,当心中了人家诡计。”   高翔点头答应,斜背铁筝,推窗而出。   惨淡的月光下,只见院中挺立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衣,肩后分插着两只粗大的判官笔,额角显露出一条刀疤,神情十分阴鸷。   那人闪着一双精芒毕露的眼神,仔细向高翔打量了一眼,未等高翔开口,抢先道:“敢问是高翔高少侠吗?”   高翔应道:“正是,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迟疑了一下,又问道;“请问高少侠,有没有一个姓蓝的朋友?曾经联袂经过洛阳……”   高翔一哦,道:“你是说蓝天化?”   那人颔首展颜一笑,道:“这就不错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墨绿色方牌,躬身道:“在下洛阳仇云,特来面见高少侠,缴回墨玉令牌。”   高翔欣然道:“原来是仇大哥,快请到房里坐……”   翻天鹞子仇云拱拱手,肃容道:“仇某尚有他事,不能久留,自得墨玉令牌,嘱令截救鬼叟崔伦,仇某德鲜力薄,终辱所命,愧恨之下,一路只身追蹑来到洞庭。如今天魔会期已过,高少侠亦已见到鬼叟,仇某费尽心机,无能为力,只好厚颜前来缴回令牌。”   高翔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仇大哥已经尽了力,高某……”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接过令牌,但触手却不禁一惊,话声顿止,原来那墨玉令牌之下,竟然压着一封密函。   “这——”   仇云眼珠疾转,沉声道:“暂勿声张,这封信,千万不可泄于他人,仇某千方百计得此密函,缅颜缴令,问心稍安,就此告辞。”   话落,将令牌与后函向高翔手中一塞,扬扬手,身躯疾旋,凌空拔起四丈高下,人在半空,双足一蹬,呼地一个翻滚,越过院墙,没于夜色之中。   高翔目睹仇云这一手上乘轻功,正感叹:“不愧翻天鹞子的名号。”谁知心念未及,墙外蓦地亮光一闪,紧接着传来一声闷哼!   “不好!”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七章 太湖三十六寨     墙外是一条窄巷,长约十余丈,那翻天鹞子仇云才到巷口,竟已遭人毒手,身上中了两剑,倒毙在血泊中,这时,正有两名灰衣蒙面人,俯身在尸体上搜查。   高翔惊怒交集,一声大喝,拔出七星金匕,飞步追了上去。   那两名灰衣蒙面人回头发现高翔,并不恋战,双双闪亮“断魂灯”,借灯光掩蔽,如飞逃去。   高翔还想追赶,阿媛已闻声赶到,沉声叫道:“翔哥哥,穷寇莫追,先看看这人还有救没有?”   高翔恨恨摆手,跟阿媛合力将翻天鹞子仇云抬返客栈后院,检视之下,一剑伤在左胸,贯穿肋骨,一剑伤在右腰,肾囊已破,俱是致命重伤。   高翔扬手制住他伤口附近穴道,急间:“阿媛,有敷伤的药物,快取些来。”   阿媛道:“老爷子还留下半瓶金露刃,但是,他的剑伤这么重,只怕……”   高翔道:“别惜药物,无论如何,先救人要紧。”   阿媛温顺地取出半瓶“金露丸”,高翔接过,倒了两粒,一粒塞进仇云口中,一粒用唾液溶化,敷了伤口。   翻天鹞子仇云伤在要害,业已奄奄垂毙,好半晌,才幽幽睁开眼睛,喘息问:“高少侠,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高翔答道:“是谷老爷子的金露丸。”   翻天鹞子猛然神情一振,目射异光感激而振奋他说道:“哦!是金露丸?难怪药味这么清香,谷老爷子的金露丸配制极难,平生所存本已不多,想不到仇某人晚生受了他老人家两粒……”   阿媛听他提起爷爷,心里一酸,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连忙垂下头去。   高翔安慰他道:“药物虽然珍贵难得,总是用来救伤活命的,这也没有什么。”   仇云摇摇头黯然道:“不!可惜如此珍品,竟为我浪费了,我伤在要害,纵有仙丹,也难救治,但他们没有在途中截住我,总算被仇某把那封信,交到少侠手中……”   他目光一注阿媛,微惊地问道:“这位姑娘是——”   高翔道:“她就是谷老爷子的外孙女——杨姑娘。”   仇云长嘘一声,道:“既然不是外人,仇某趁未咽气,尚有一言相告,二位最好赶快离开岳阳,万万不能再延误,迟则变起,追悔莫及。”   高翔惊道:“为什么?”   翻天鹞子仇云喃喃地说道:“……黑……黑白两道……都……在……在找你……们……”下面未尽之言,只张了张嘴,已经发不出声音。   高翔迅及探手一按他鼻息,竟已气绝。   阿媛愕然道:“黑白两道,都在找我们?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翔长叹一声,答非所问地道:“自从我离开家,这些日子,黑白两道高人已经见过不少,奇怪的是,白道中人大多心貌不一,虚伪奸诈,倒是黑道人物,反而个个都是铁铮铮的硬汉。”   两人将翻天鹞子仇云的尸体略作收殓,回房重新燃亮灯火,就在灯下并肩细看那封密函,原来竟是鬼叟崔伦所托,函中写道:“世事诡异,难以预测,昔为峥嵘之骨,今作腼腆之事,屈节从赋,非图苟生,实为少侠故也。   “天魔教主姬天珠,入世知孽,挟烟视媚行无耻之术,跳梁小丑愿,何足畏惧?虽有三怪四钗,妇人终难成事,盖姬天珠与天火教主,夙有宿怨,势不两立,其创组天魔教,志不在图霸武林;纯为泄私怨,渲积愤,妇人心胸狭窄行径。   “老夫获此秘密,始欣然受总教练之职,其益有二:一则借地安身,可保不受天火教骚扰,二则虚与委蛇,驱毒攻毒,料可伸助武林之振奋复苏,少侠聪慧,不待赘言。前传剑诀,务须勤练,他日仗剑江湖,扫魔魅,震武魂,或可略有益助,老夫安危,不必悬念,接信之后,火速前往开封金家庄,据云:玉笔神君金阳钟,与天火教大有渊源。此讯是否确实,尚待查证,慎之!慎之!崔伦谨具。”   高翔看罢,欣然喜道:“原来崔老前辈竟有这层缘故,信中所说,恰与我设想不谋而合,看来金阳钟大有嫌疑,只是……”   他欣喜之色忽然一敛,皱眉想了想,又道:“只是,那姬天珠跟金阳钟之间,有什么私仇深怨?竟不惜特地创立天魔教,要与金阳钟对抗?”   阿媛接口道:“据我看,这封信本身便有几点可疑。”   高翔讶道:“哪些可疑?”   阿媛道:“你说那鬼叟崔伦是个瞎子,既然眼睛瞎了,这封信必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手笔,对么?”   高翔点点头道:“唔!有理。”   阿媛又道:“信是由这位翻天鹞子仇云冒死送来的,假如鬼叟崔伦自己不能提笔,最可能的办法,必然是由鬼叟口述,仇云摘记,或着干脆由鬼叟告诉仇云,根本不须要再写书信。你说对不对?”   高翔惊愕道:“有理!有理!”   阿媛淡淡一笑,指着信纸,道:“你再看看这封信上笔迹,字体娟秀,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这又是什么道理?”   高翔仔细看看一遍,果然正如阿媛所说,信上字体,秀而娟好,绝不是崔伦和仇云的手笔,更加惊异道:“照这样说来,难道这封信会是天魔教主故意安排的奸计?”   阿媛却摇摇头道:“那也不至于,最少仇云冒死送信,缴回墨玉令牌,足见这信是他从鬼叟那儿亲自取来,再说,信如是假的,也不会引起天火教掩袭截杀搜查了。据我猜想,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鬼叟崔伦一定在天魔教里是到另外一个女人暗中相助,由那女人代他写信,交给仇云……”   高翔未待他说完,陡然跳了起来,脱口道:“我想起来了,那女的八成是魔女朱凤娟——”   阿媛注目问道:“你凭什么判断?”   高翔顿了顿道:“我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但天魔四钗中,我总觉得朱凤娟天性并非淫凶毒恶之人,如果说有人协助鬼叟崔伦,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她。”   阿媛隐含醋意地笑了笑,道:“可是你也别忘记了,即使真是她,这也可能是出于天魔教主的授意……”   高翔爽然道:“是否有诈,不难辨明,反正咱们也欲前往金家庄,大可趁机求得证实,事不疑迟,天亮以后,咱们就动身。”   阿媛皱眉道:“这具尸体——”   高翔接口道:“咱们可以托丐帮为他收殓,派人送回洛阳去,为了掩蔽行踪,连我们也不能从陆路走,最好雇舟溯汉水上行,到襄阳以后再走小路。”   阿媛振衣而起,道:“那就索性现在先去丐帮,如果等到天亮,带着一具尸体,只怕才出客栈大门,就会落在人家眼中了。”   高翔点头,道:“说的是,咱们立刻就走。”   抱起翻天鹞子仇云尸体,两人先后跃墙而出。   丐帮洞庭分舵,设在岳阳城西一间破败的二郎庙中。   高翔和阿媛带着仇云尸体,来到二郎庙,刘铁辉以及穷家二圣正在调息伤势,他们三人在君山分别被追魂手所伤,幸得阿媛各赠一粒金露丸,伤势才没有恶化。   独臂穷神刘铁辉听高翔述了经过,对运送仇云尸体之事,一口答应,但丐帮众人却不赞同高翔前往金家庄踩探。   刘铁辉沉吟半晌,正色说道:“高少侠惦念父仇,急于查寻天火教主是谁,这一点咱们不难体谅得出少侠心情,但如说玉笔神君金阳钟便是天火教主,却使人不敢相信。前日在云溪李家荒园,擎天神剑黄承师亦曾当面责问史少庄主几个疑问,当时咱们也动了疑心,但事后细想,又觉不甚相符,高少侠千万别中了人家嫁祸东吴的诡计对好。”   高翔忙问:“黄承师说过什么疑问?”   于是,刘铁辉便将李家荒园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高翔惊道:“这几点疑问,正是黄承师曾经告诉过我的,不知那史雄飞怎样回答?”   刘铁辉道:“史少庄主当时承认确有其事,但那日金阳钟夜间回庄,却是为了一件私事,并非有意回避众人,史少庄主曾面允第二天君山之会过后,要请金庄主亲自为大家解释,却不料一场突变,群雄死伤而散,此事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高少侠欲往开封,我等自不反对,但最好仍以晚辈之礼正面相见,当面请他解释,能信则信,不能信亦不致亏了礼数。如果暗中往探,一旦被人发现,终嫌不够磊落光明,刘某直言,还盼少侠三思而行才好。”   苦行丐吕无垢也道:“金阳钟早已名满江湖,受各方景仰,以他今日地位,与武林盟主有何分别,他何必又另设天火教,做那画蛇添足之事?老化子也对黄承师的活有些不信。”   高翔听完这番话,不禁大感为难起来。   论理说,独臂穷神刘铁辉的话绝对没有错,无论金阳钟涉嫌有多重,在事情未能确定证实以前,暗往踩探,自是有失光明磊落之事。何况,金阳钟和青城三老素所交往,且为父执,金凤仪又对他情谊绵绵,一片真挚,他高翔自命英雄,焉能暗存猜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是,如果他依然照刘铁辉的意见,正面请求金阳钟解释,不仅无法问出密室的密密,一旦打草惊蛇,再要查寻真象,那就更没有机会了。   况且,金阳钟既为父执长辈,当面询问心中疑点,不仅难以措辞,有些事根本问不出口,譬如“七星金匕’曾在秘室出现的事,金阳钟只要反问一句:“谁在庄中看见过?”春兰已死,叫他再怎样回答?   再如“冷面阎罗”谷元亮伤眼的经过,金阳钟并未承认是自己目睹,仅称是听九天云龙告诉的,这事如不能请出父亲九天云龙,如今谷元亮也已作古,死无对证,又怎能问得明白呢?   刘铁辉说的是理,高翔顾忌的是,情与理虽不悖行,有时却难以兼顾。   高翔沉吟半晌,终于愧然颔首道:“刘帮主之言,启人痴迷,在没有拿到确切的证据之前,金阳钟仍是父执长辈,我的确不该生出窥探的心来。阿媛,咱们就等到了金家庄再相机行事吧!”   两人告辞退出二郎庙,天色初明,刘铁辉和二圣亲送出庙,几人刚刚跨出庙门,忽见一条人影急急窜掠而至。   独臂穷神刘铁辉瞥见是名丐帮弟子,忙沉声喝住,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化子猛住身形,仓惶跪倒,答道:“弟子是本舵巡行小组何斌,有急事呈报。”   刘铁辉叱道:“有事按级呈报,你没看见客人在吗?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化子被帮主叱责,怎敢吭声,垂手跪在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直到刘铁辉和高翔、阿媛作别,才急急对跟在后面的洞庭分舵舵主低语了几句。   舵主一听,脸色顿变,喝问道:“这事当真吗?”   化子道:“弟子哪敢虚报,适才亲眼见三派已经围了客栈……”   那舵主摆摆手,连忙将情报转告了刘铁辉。   刘铁辉也是骇然一震,立即扬声叫道:“高少侠请留步。”   高翔和阿媛已走出一箭之遥,闻声却步回身,诧问道:“刘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吗?”   独臂穷神刘铁辉面色铁青,勉强笑了笑,拱手道:“适得急讯,须与少侠商榷,请二位人庙再谈吧!”   高翔听了这话,真是满腹疑云,却又不便再问,只得带了阿媛,重又进入二郎庙。   刘铁辉一面吩咐闭门,一面分派舵中高手远远布桩,多放眼线,一切措施,如临大敌,其情景甚至比开封邀斗“忤逆双煞”尤显紧张。   高翔只当丐帮又遭遇到什么强敌,却又是未便询问,好容易等到刘铁辉一切安排妥当,分舵弟子几乎已经全部离开了二郎庙,殿中仅剩下二圣等三五人。   独臂穷神刘铁辉面色凝重,回到大殿坐下,这才正容说道:“少侠和杨姑娘不必再回客栈去了,店中费用,老夫已令人代付,寄放衣物,不久也可以取到,只等雇船的弟子回来,老夫就亲送二位至江边登船。”   高翔惊诧道:“前辈为何如此安排?难道……”   刘铁辉轻叹一声,道:“不瞒少侠说,你们刚离客栈不久,那地方已被黑白两道人物重重包围,这虽然是出于一时误会,但要解释明白,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奏效的……”   高翔勃然变色,道:“他们包围客栈,是为了我和阿媛两人吗?”   刘铁辉点点头,道:“正是。”   高翔接口又问:“那些人是谁?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刘铁辉摇摇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缓缓说道:“提起这件事,丐帮很早已听到风声,却未想到他们发动得这样快。推论起来,起因自然是杨姑娘令尊的两粒霹雳震天球,追溯主因,乃是少侠雪山古堡之行,引起的谣传误会。”   高翔极力镇静自己,正色道:“前辈能再说得明白些吗?”   刘铁辉道:“自从少侠抵达洞庭,武林人物中便开始传言,都说少侠此次前往雪山古堡,曾亲手杀戮武林各门各派多年前失陷在天火教的高手近百人之多,不知这话可是实情?”   高翔听了猛然一震,竟怔怔他说不出话来。   刘铁辉察言观紧,不禁又是一声轻叹,继续说道:“据说那些人,都是各派盲宿尊长,多年前被天火教胁持失踪,生死成谜,各派弟子曾经多方设法寻觅,均未见到丝毫线索。半月之前,一夜之中,忽然都在各派中枢之地,见到当年掌门尊长的尸体,大多残肢断腿,血肉模糊,而尸体上,分别留着一张同样的字条,说明乃系死于高少侠之手。”   高翔脸上刹时涌上一抹愧容,俯首道:“不错,那是我做的,但当时为了自己活命,也中了天火教主的借刀杀人之计,我……我事先并不知他们的身分,更不知道他们已迷失了心志……”   刘铁辉长叹道:“唉!这是一场百口莫辩的误会,老夫初闻讯息,尚不肯相信,及待山左廖家神刀,滇边降龙寺,以及仙霞岭青云观主联袂赶来湘北,才感觉事情严重。所以,一面委请二圣连夜兼程先来岳阳,一面分遣帮中伶俐弟子,打听少侠下落,欲当面询得实情,方能作排解的打算。哪知李家荒园我等晚到了一步,君山之下,杨大侠又挟怒打出两粒震天球,杀机一起,血债纠缠,才有今夜的变故,唉!”   高翔愕然望望阿媛,苦笑道:“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三艘方舟,竟是为了寻找我而来的。”   阿媛却愤然作色道:“我爹爹使用震天球固然不该,这件事却跟翔哥哥无关,他们凭什么倚多寻衅,咱们还有一粒霹雳震天球,逼不得已,大家不妨再拚拚看。”   独臂穷神刘铁辉忙道:“杨姑娘,话不是这么说,杀孽无边,可一而不可再,何况山左廖家等三派,在武林中向来名声正直,并非邪恶之流,此次为师门尊长而来,于情于理,也不能过份责怪他们。”   阿媛哼道:“他们尊长被天火教囚禁了许多年,无力援助,偷生贼窟,生不如死,翔哥哥代他们解脱痛苦,他们应该感谢才对,怎么有脸反来寻仇?”   刘铁辉道:“正是天火教趁机挑拨所致,我等将心比心,也难免会生此误会……”   高翔毅然起身,道:“既然如此,让我亲自去见见他们,当面将实情向他们解释。”   苦行丐吕无垢沉声拦阻道:“三派正当愤怒之中,少侠如果前往,必然引起激愤,那时候,越描越黑,就更不好了。”   高翔大声道:“我不跟他们动手,只把那日古堡中经过面告天下群雄,请他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他们换了我,又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行?”   他说这话时,内心痛苦,眼中蓄着两眶热泪,无限委屈,只恨无处倾吐。   刘铁辉黯然劝慰道:“少侠不必难过了,误会总有解开的时候,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将来他们自然能慢慢了解少侠不得已的苦衷,好在三派掌门人并不认识少侠,昨日在君山也没有跟少侠照面,老夫已经觅妥船只,委屈二位一些,先脱是非之地,让老夫慢慢设法向他们解说。老夫相信,他们也不是不识好恶的莽汉……”   高翔不期默然垂首,阿媛却扬声道:“翔哥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这样脱身一走,将来传扬天下,岂不被世人耻笑咱们情虚胆怯了吗?”   刘铁辉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二位就当权且看在老夫薄面,待得天火教真形暴露,诸事大白,那时不用多费唇舌,自然水落石出,误会冰消。”   高翔沉思良久,感慨地道:“媛妹,不可辜负各位前辈一番盛意,咱们反正要离开岳阳,就忍辱一时吧!”   说着,仰面苦笑,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又道:“唉!这真是‘灌尽三江水,难洗满身冤’。”   冷丐梅真双目一亮,接口道:“古来英雄豪杰,谁不是历尽艰辛,受尽屈辱?少侠心胸磊落,气度宽宏,常人难及,老朽正为武林庆幸得此奇才呢!”   高翔抱拳一拱,惨然微笑,一言未发,转身走出了二郎庙。   刘铁辉和穷家二圣亲自护送,抵达江边时,一轮红日,已经高悬空际。   丐帮弟子早雇好一艘江船,解缆待发。   刘铁辉直送二人进入船舱,紧紧握着高翔的手,激动地道:“少侠勿忘老夫之言,多多珍重,凡事忍耐谨慎,万不可意气行事,丐帮弟子,随时愿供驱策。”   高翔苦笑颔首作别,刘铁辉等退回岸上,吩咐船家放下舱帘,方才启旋离岸。   船离岳阳,婉蜒东下,高翔闷坐船舱,剑眉深锁,终日未发一语。   阿媛见他心情沉重,也觉愤愤难平,草草用了饭,倒头便睡。   膝陇一觉,轻舟顺水,黄昏时,刚过白螺矾江面,忽然迎面驶来三艘大船。   此处已是大江,水面辽阔,三数艘船迎面对驶,本来不会觉得异样,高翔正闷坐窗边,掀帘闲眺,目光过处,却蓦地眼中一亮,原来三艘大船船桅上,各插一面绣龙三角旗,旗上斗大一个“太”字。   他心头微动,暗忖道:“这些一定是太湖三十六寨的船只了,施风掌盛世充大哥待我不错,久欲往太湖一拜都未得便,今日难得遇上,理当过去见见……”   但继而又忖道:“唉!罢了,罢了,我满身羞辱,蒙冤脱走,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   矛盾,羞愧,屈辱,自卑……复杂的情绪,使他木然未动,渐渐的双方距离已近,夕阳掩射下,只见大船上水手尽多穿着黑色水衣水裤,携带鬼头刀,分立舷边。   驶到近处,大船上水手突然扬起红旗,大声呼叫道:“停船!停船!”   船家认得那面红旗,正是代表水路绿林响箭,慌忙落下风帆,转舵移舟,同时在船头插上一面白色小旗。   船老大抛过绳缆,亲自跨上船头,依照江湖规矩,抱拳拱手,拇指一翘,问道:“龙头有何事见教?”   正中一艘大船舱帘掀起,负手走出一个身着淡墨长衫臂缠黑纱的中年文士,含笑颔首,一双精目,向江船上疾扫一遍,道:“老大是才从洞庭来的不是?”   船老大遂急忙躬身答道:“正是。”   中年文士又点点头,道:“那么借问一声,贵舟是搭客?还是载货?”   船老大推笑道:“小的是行走两湘水道的客船,今日受雇洞庭穷家帮,送两位客人前往襄阳。   中年文士眼中一亮,笑道:“既然是穷家的客人,彼此都是线上朋友,何不请来一见?你就说在下大湖钱算子马无祥诚邀一晤,有事商询。”   船老大诺诺连声,退人舱中,低声将经过向高翔重复了一遍,道:“这位马舵把子,是太湖水道上顶顶有名的高人,客官就见他一见,料来不会有什么事故,小的靠江吃饭,不得不依水道规矩。”   高翔略一沉吟,道:“你去告诉他,就说船上是普通客商,已经睡了,不见也罢。”   那船老大正感为难,阿媛也从隔舱闻声而至,接口道:“翔哥哥就见见他有什么要紧?顺便也问他盛大哥归葬的事,是不是真如金阳钟所说。”   高翔道:“我何尝真的不愿见他,只是咱们负冤离开洞庭,刘前辈一再叮咛隐密行踪,一旦相见,势必耽误行程……”   阿媛不待他说完,抢着道:“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害怕谁?这般躲躲藏藏算什么意思!你不见他,我也要见见他。”   说着,转身推舱跨了出去。高翔无奈,只得也紧紧跟着登上舱面。   那铁算子马无祥似乎想不到船上竟是两位英姿飒飒的少年男女,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道:“阻扰二位行程,马无样谨先谢罪,敢问二位如何称呼?可是才参与群山天魔大会返来的么?”   高翔拱手道:“在下兄妹经商路过洞庭,买舟东行,并不知道什么天魔大会——”   铁算子马无祥目光如炬,在两人身上扫视一遍,哈哈笑道:“真人面前何用假言?二位英雄英华内敛,分明都有一身高明武功,岂似贩卖之辈,马无祥旁的不敢自诩,一双钝目却尚未走过眼。”   语声微顿,神情变得肃穆凝重,接着又道:“不瞒二位说,马某原本欲借洞庭魔教会期,前往寻访一位少年朋友,途中因故耽延,会期适过,所以才沿江探询讯息,纯系挚诚,并无恶意,二位……”   阿媛在旁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要找的少年,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马无祥道:“那人姓高,单名一个翔字,乃是青城山庄九天云龙的二公子——”   一句未完,阿媛已抢着一指高翔,道:“算你找对了,这就是翔哥哥。”   高翔欲待阻止,业已无及,那铁算子马无祥一听之下,登时面露惊喜之色,肩头微晃,人已掠上小船,激动地道:“果然是高少侠?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盛大哥阴灵护佑,总算叫马某找到高少侠了。”   高翔诧异不已,追问道:“在下与盛世充大哥结识,系在开封金家庄中,其后盛大哥遇害,伴灵护送回到太湖的,也是金家庄的人,马大哥怎会知道高翔贱名,不辞千里,前来寻觅的呢?”   铁算子马无祥仰天发出一声长叹,道:“一言难尽,二位请移敝舟,让马无祥慢慢奉告详情吧!”   同时向舷边水手沉声道:“还不快替高少侠搬运行李,取十两银子,重重赏这位船老大。”   高翔情不可却,只得怀着满腹疑云,跨上了大船……   铁算子马无祥迎接高翔和阿媛同登大船,立刻吩咐设席,三艘大船缓缓掉头,向武汉驶去。   席间,高翔又问起原因,马无祥感慨万千地道:“盛大哥一腔热血,金府作客,原是要联络同道,共谋对付天火教,不料壮志未酬,便遭惨死,那日金家庄少庄主史雄飞护灵返回太湖,寨中弟兄恍如晴天霹雳,一再追问死因,那史雄飞语焉不详,众疑难释。   “马某于悲愤之中,受命继掌水寨,含泪设誓,无论如何要替盛大哥洗雪血仇,追查凶手;当时,大家虽然都觉盛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但因玉笔神君金阳钟一向望重武林,谁也没有想到金家庄身上有何可疑?   “但是,第二天,史雄飞才走,黄山擎天神剑黄承师即匆匆赶到太湖。”   高翔猛然一震,恍悟道:“哦!他怎么说?”   马无祥道:“黄承师特意赶来太湖,述说当夜盛大哥遇害经过,同时也告诉马某一件惊人消息。据他说:盛大哥遇害之时,曾与高少侠和杨姑娘在房中密谈,凶手诱使少侠等出房,趁隙下手,事后,盛大哥临终时,又给了高少侠几样物件?”   高翔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马无祥接着道:“黄承师又说:凶手是谁,高少侠比谁都知道得多,他曾在第二天与少侠相逢于庄外林中,少侠亲口告诉他,指出那凶手竟是金家庄少庄主史雄飞!”   高翔骇然惊道:“什么?他是这样告诉你的么?”   马无祥坚决地道:“马某志切盛大哥血仇,句句实情,绝无虚假,难道黄承师说的不对吗?”   高翔苦笑一声,道:“他这般张冠李戴,不知是什么意思?”   及见马无祥茫然不解,才又继续说道:“黄承师前段叙述,都是实情,但最后一句话却是捏造。那天金家庄惨变发生,依我揣测,只疑心阴阳双剑,后来在庄外林中,是黄承师告诉我,据他说:他曾在暗中窥见,下手之人乃是史雄飞,当时我犹不敢相信,他怎么倒说是我告诉他的呢?”   马无祥切齿道:“是谁说的,无关重要,只要能查出真凶,不管他是阴阳双剑也好,金家庄也好,咱们大湖三十六寨弟兄,舍命捐躯,也要替盛大哥报仇。”   高翔吟沉吟一下,于是取出药瓶、银牌,以及那一片盛世充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黑色衣角,一一交与马无祥过目,并且将经过详情,复述一遍。   那只药瓶和银牌,马无祥都已见过,唯独那片破碎衣襟,使他深深沦入追恨悲伤之中。他将那片衣襟反复检视,一再细看,最后问道:“依少侠判断,这片衣襟最可能是淮身上的呢?”   高翔凝容道:“当时我很疑心阴阳双剑,后来见他们身上并非黑衣,是以存疑未敢忘断,但是,第二天在庄外林子里,却见擎天神剑黄承师身上,竟是着的一袭黑衣!”   高翔摇头道:“那时林中黑暗,我也无法细看,交谈未久,他便匆匆遁走,这一点倒没有看得太清楚。”   马无祥立刻又陷入沉思之中,喃喃说道:“奇怪!奇怪!若论黄承师的身份名声,以及与太湖交情,这事怎会是他干的?”   高翔叹道:“马大哥!这正是咱们至今不敢定下谁是凶手的主要原因,世上稀奇古怪之事,的确大多了。俗语说:人心难测。就拿玉笔神君金阳钟来说,如果黄承师无此可能,金阳钟就更不可能涉上嫌疑了。”   马无祥用力一击手掌,道:“对!江湖险诈,人心难测。要追查真相,就顾不得他们平素言行名望,也许金阳钟和黄承师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也难说。高少侠,你愿意将这幅衣角,送给马某么?”   高翔爽然道:“马大哥只管拿去,咱们跟盛大哥虽只一面之识,彼此坦诚论交,许为知己,他的事跟小弟家门深恨以及武林隐祸,都有极大关联,小弟愿与马大哥携手合作,共同追查那手段毒辣的天火教凶手。”   马无祥欣然大喜,连干数杯,又问起高翔欲往何处,高翔并不隐瞒,便将欲入金府查探几点疑团的为难之处,一一向他说了。   铁算子马无样笑道:“这有何难?马某这就奉陪二位前往开封,高少侠只管明人金家庄,至于探查密室的事,尽可交给马某人,马某虽才疏力薄,自信还能替少侠完却此心。”   三人一见如故,倾心畅谈,直饮至深夜,席间又商量如何着手,如何联络等等细节,方才散席归寝。   第二天船抵鄂州,马无祥打发手下三艘大船驶回大湖,自己却伴高翔和阿媛,游览鄂中名胜,登临黄鹤楼,泛舟鹦鹉洲,盘桓两日,另雇较小江船,溯汉水上行,遥指襄樊。   在仙人渡舍舟登岸,三骑骏马,兼程北进,疾行三日,已距开封不远。   铁算子马无祥拱手作别,道:“金家庄耳目颇灵,咱们再要同去,必使金阳钟起疑,马某先行一步,你们缓缓而行,抵达开封时,彼此能相差半日时光,就不会引人注意了。”   他正要纵马先行,阿媛忽然扬鞭叫道:“马大哥,等一等。”   马无祥勒马回顾道:“杨姑娘还有什么事?”   阿媛偷偷望了高翔一眼,俯首道:“我跟你一起去。”   马无祥和高翔同感一惊,不约而同讶问道:“你……这是为什么?”   阿媛仰起面来,目注远处,轻轻嘘了一口气,强笑道:“我想了很久,那金阳钟对我早已存了猜忌的心,上次不欢而别,君山会上又成仇家,假如我再跟翔哥哥同往金家庄,必然会惹他生出警觉来,倒不如我跟马大哥一路,暗中人庄刺探,翔哥哥却依礼跟他相见,假如查出那间密室固然好,就算查不出来,反被他们发觉,这样也不至于使翔哥哥无法下台,迫得非拉破脸面不可。”   道理固然正大,但高翔略一沉吟,便猜出她的意思,定是为了金风仪,当下笑道:“这么说,我上次也是从金家庄中不辞而别,再去相见,亦无意思,倒不如大家都从暗中踩探,反而方便。”   阿媛正色道:“不!丐帮刘帮主说得对,事无佐证之前,金阳钟总是你的父执,你这样做,要是探查不实,显得于礼有亏,我和马大哥却不同,出入金家庄,并无顾忌,成与不成,都不会影响到你。”   马无祥想了一会,笑道:“杨姑娘说的也是正理,依我看来,如果高少侠信得过马无祥,杨姑娘就跟马某同行,也无不可,好在咱们已定下联络之法,随时互通讯息,这倒是使得的。”   高翔见阿媛坚持分途,竟难勉强,终于默然应允,叮嘱一番,在朱仙镇附近,三人分作两拨,马无祥和阿媛并辔先行。   高翔独自策马进入朱仙镇,索性寻了一家客栈歇息一宵,第二天孤骑上路,黄昏时才抵达金家庄外。   金家庄墙垣高耸,俨然如故,垂柳扶着斜阳,和上次并无两样,但高翔旧地重临,心情却大异先前。   庄丁通报不久,一条人影从内庄疾迎而出,正是玉笔神君金阳钟。   金阳钟一见高翔,脸色一阵激动,四目相对,眼中竟然蓄着满满两眶泪光,用手指着高翔,嘴唇牵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翔初不料他对自己竟会这般亲切,心中登时泛起无限愧作,抢行几步,屈膝跪倒,叫道:“侄儿叩请金伯父安好。”   金阳钟大袖一拂,一把将他扶住,两行热泪,顿时夺眶而出,好半晌,才凄然笑道:“好孩子,伯父找得你好苦……”   他脸上虽挂着笑容,其情凄楚,下面的话竟哽咽无以为继。   高翔天性纯孝,不期然星目泪落,俯首叫了一声“怕父”,也希嘘无法成声。   过了好一会,玉笔神君金阳钟才略带埋怨他说道:“孩子,你心急父仇,壮志虽然可嘉,但你年纪既轻,阅历又不足,盲目闯荡,岂非事倍而功半?自从你不辞而别,老夫焦急,立命雄飞分派快骑追赶,后来还是风丫头回来,才知道你独自去了雪山。唉!傻孩子,这件事你怎么不肯跟伯父商议而行,孤身涉险,万一有了差错,你怎能对得起九泉下的父亲?”   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道:“这些日子,你究竟去过雪山没有?前不久风丫头一直说你会往洞庭,咱们兼程赶去,又没有见到你。”   高翔垂首道:“总算不负苦心,已有些眉目了。”   金阳钟微微一怔,道:“你已经找到天火教总坛?见到了天火教主?”   高翔道:“虽未见到天火教主,却已经获知天火教即将正式开山立派的消息,武林祸胎已成,转眼就将爆发一场血腥之战……”   金阳钟“哦”了一声,面现异容,正要开口,忽听身后叫道:“爹!高世兄来了,怎不请进厅中歇息,尽站在这儿则甚?”   高翔一扬头,才发现金凤仪不知何时已至近处,正含情脉脉,直视着自己,慌忙见礼道:“世妹别来可好?”   金凤仪敛在还礼,不知为什么,粉脸竟浮现一抹红晕,只低低应了声:“托世兄的福……”   金阳钟喝令庄丁接去马缰,一手牵了女儿,一手携了高翔,大步进入敞厅,侍女们奉过香茗,高翔目光一瞬,讶问道:“怎么不见史世兄?”   金阳长叹一声,道:“唉!别提了,此次为了寻你,雄飞在君山之下,被金刀杨淦使用歹毒暗器霹雳震天球炸伤,险些送了性命,现在伤势尚未痊愈,正在后庄调养。”   高翔道:“为了侄儿,害得伯父和世妹千里奔波,史世兄更因此负伤,种种不幸,从此而生,侄儿真是愧作难安。”   金阳钟正色道:“以老夫与你父亲多年知交之情,纵冒万险,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在伯父面前,不必拘礼客套,倒是你快把雪山之行经过,告诉伯父,咱们好好商量一个计策出来。”   高翔毫不隐瞒,便将前往雪山古堡,如何闯堡动手,如何被迫杀死各派高手,以及天火教恐吓之辞,一一详述了一遍。   金阳钟凝神倾听着,脸色时而惊讶,时而沉重,神情变幻莫定,等到高翔说完,突然脱口问道:“这么说,你并没有见到那位天火教主,他却暗中将你认识清楚了?”   高翔点点头。   金阳钟顿足长叹道:“这一来,你祸已不远……”   高翔掀眉道:“伯父的意思是……”   金阳钟道:“你不知道,那天火教主心机阴沉,手段歹毒,一向行事毒辣,使人防不胜防,你父亲费尽苦心,将你藏在石穴中抚养长大,不敢以你示人,正是惧他施展斩草除根的手段。如今你独往古堡,正面跟他朝向,从此,他必欲得你甘心,而天火教徒尽皆深藏不露,也许早已匿身在你四周,对你下手,可说易如反掌……”   高翔做然道:“侄儿孤身只剑,出入他总坛所在,他也并没有把侄儿奈何得了。”   金阳钟正色道:“明枪易躲,暗剑难防,他从前不知有你,今后势必不会再轻易放过,你在洞庭所遇,便是他借刀杀人之计。唉!傻孩子,你不知那老匹夫有多卑鄙……”   高翔猛然心中一动,截口道:“难道伯父知道他是谁?”   金阳钟哑然一怔,面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愣了片刻,才摇头苦笑道:“伯父怎会知道他是谁,这不过是从许多被害之人遭遇经验,推断而得罢了。”   接着,语气一转,又道:“孩子,你形藏身份已露,千万不能再独自行走江湖,好好在庄里安住一段日子,天火教既有开山立派之意,事情不久即可明朗。至于各派对你的误会,伯父尽量设法代你解释,凭我这张老脸,他们谅来总要卖卖交情的。”   高翔口虽不言,心里疑云更盛,暗忖道:你话里已漏出语病,就是不留我,我也要多住几天了。   玉笔神君金阳钟立命排席,亲切款待高翔,特地将自己书房收拾出来,备作卧室。   高翔却道:“侄儿幼居山洞,已经养成独居的习惯,如住在伯父书房,只怕时常出入惊扰了伯父。”   金凤仪明眸一转,笑道:“既然高世兄喜静,不如把后园那栋小屋收拾出来,高世兄一定喜欢。”   金阳钟沉吟道:“这个……年轻人独处深园,侍应不便,只怕不很合适……”   高翔忙道:“不要紧,世儿最喜欢花草作伴,就依世妹的安排好了。”   金阳钟笑了笑,未再坚持,便命丫环打扫小屋,铺设床帐。   夜深席散,金阳钟亲伴高翔步人园中,两名侍女持灯前导,扶花分柳,来到一栋精致的小屋,内中陈设显然都是新置的。金阳钟叮嘱道:“这间房子,本是拙荆在世时诵经之所,久已荒弃,园中时有怪异之事发生,贤侄最好不要独自入园行走,倘欲散心,叫风丫头陪你一块儿为佳。”   高翔暗笑,表面却连声应允,待金阳钟去后,遣开侍女,独自闭门行了一会功,便轻轻推门步人园中。   他仅闻春兰说起园中密室,并不知道秘室的确实所在,暗忖:“我今日初至,也许金阳钟会叫人暗中监视我的行动,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引他起了戒心。”   略为闲散了一圈,游目打量,自己所居小屋原来仅是园侧一角,相距十余丈处,有一个园门,隔门而望,小楼隐约透出灯光,想必那就是金凤仪的绣楼香闺了。   高翔徘徊小园门外,几次要想越墙入内一探,终因小楼上灯光未熄,未敢造次,姗姗又回到小屋,和衣仰卧床上,心里暗暗盘算着刺探的方法。   大约三更方过,突然听得一声轻微的衣袂飘风声响,从二十丈外轻轻掠过。   高翔心念一动,金府深夜行人?难道是铁算子马无祥和阿媛?   他人随意动,翻身跃起,悄悄拉开一丝窗隙,抬目望去,果然,后园墙头上,并肩立着两条人影,正是阿媛和铁算子两人。   高翔见他们居然毫不掩蔽身形,挺立在墙头上,暗叫一声:“荒唐!”手拨窗帘,正要闪身出屋,猛瞥见另有两条人影,正借着花草掩蔽,缓缓向园中而来。   他来不及出声招呼,顺手从桌上抓起半截残烛,手臂一扬,穿窗向墙头上射去。   风声入耳,阿媛螓首一侧,纤手疾探,将半截残烛接住,一看之下,骇然轻呼道:“马大哥,留神有人!”   话声乍落,一带铁算子马无祥,两人齐齐飘下墙头,隐入一丛花树之后。   这时,那两条人影,恰好也到了园门,身形双展跃登墙头……   那两人各着锦衣,腰悬长剑,正是玉笔神君金家庄的锦衣武士。   两人立在墙上,运目向园中仔细搜视了一逸,其中一个低声道:“老张,奇怪吧!刚才分明看见墙上似有人影,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了?”   另一个摇摇头道:“什么大胆狂徒,敢到金家庄来惹事,我说庄主未免也太谨慎了,小姐住在园中,高少侠就在园门外,就算有人潜进庄来,有他们二位,还愁什么?”   那人笑道:“这就是你老张差劲的地方了,试想高少侠和小姐,都是知礼谨慎的人,一墙之隔,谁也不会轻越一步,有什么响动,反而彼此都不便出来查看,所以庄主才命增加巡夜人手,这是为了替高少侠安全作想,正是庄主一番苦心。”   老张也吃吃笑道:“如此说,那更是大哥不必多此一举啦!高少侠和小姐,迟早还不是一双两好,索性由庄主替他们办了喜事,金家姑爷,谁还敢动他?这园子里也省下许多人手。”   那人忽然轻哼了一声,道:“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你不知道咱们那位少庄主的心事吗?真要是小姐嫁了高家,嘿!以后的乐子可大啦……”   老张连忙沉声打断他的话头,道:“老赵,快别信口胡说,主儿就在近处,引起是非,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高翔几次想推窗出来,无奈他们正谈着自己,又忍耐住没有动,直到此时,那两名锦衣武士话声敛止,正欲双双入园搜查,连忙轻咳一声,依呀推开窗榻,闪身而出,沉声问道:“墙上是谁在谈话?”   两名武士回头见是高翔,急急退落下来,抱拳致礼,道:“是小的们奉命巡视后园,不想惊动了少侠,怎么少侠还没有睡?”   高翔故作一哦,笑着还礼道:“在下有择席的习惯,初换住处,不易熟睡,这园子里还有小姐和侍女们,何劳二位簧夜巡查呢?”   那姓张的笑道:“庄主为了高少侠安全,才特命增加巡夜人手的。”   高翔笑道:“金伯伯真是太周到了,在下住在园侧,自信还能自保,二位尽管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故,我会替你们留意的。”   那两名武士互望一眼,感激地道:“少侠如此谦虚随和,小的们却不敢怠忽庄主的严命。”   高翔道:“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睡不着,你们日间服勤已经够辛苦了,深夜不必再劳累,这事不让庄主知道就行了,二位只管去休息,一切有我承担。”   两名武士连声道谢,躬身退去。离了后园,高翔还听见老赵轻轻对老张道:“人说高少侠谦虚知礼,果然不错,看来比那一位少庄主强多了……”   语声渐渺,两人已远离了后园。   高翔直等到他们去远,方才闪身掠过园墙,低叫道:“马大哥,阿媛,你们可以出来了。”   铁算子马无祥和阿媛闻声转出花树丛,马无祥赞道:“金阳钟不愧武林翘楚,手下家将,耳目身手已如此了得,方才若非少侠飞烛告警借口将他们遣走,咱们险些露了形迹。”   阿媛抿着小嘴笑道:“当然啦!人家是听了姑爷吩咐,怎敢不遵?”   高翔俊脸一红,沉声道:“媛妹,不许笑闹,此地并非安全之地,请到我的房中再谈吧!”   他招招手,领马无祥和阿媛越墙退出后园,回到小屋中,不敢燃亮灯火,三人就在黑暗里坐下。   高翔把自己人庄后跟玉笔神君见面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又问起二位探园情形,铁算子马无祥摇头道:“我们也是昨日才到开封,现住在城中西大街水竹轩,那儿并非客栈,主人曾与太湖有过交情,借地暂住,以便躲避金家庄耳目,昨天夜里,我和杨姑娘曾来往里踩探地形,但是并没有进入后园……”   高翔诧道:“为什么?”   马无祥道:“咱们才到前厅,就看见玉笔神君正接待一个怪客,两人在厅中对面而座,低声交谈,左右连一名侍女丫环也没有,好象正谈论着什么极机密的事,我们临时起疑,便在厅外潜伏窃听,但他们语声极低,竟听不真确。看那神情,仿佛是那怪客有事要求金阳钟协助,而金阳钟却极力推辞,两人争论了几句,结果竟不欢而散,三更过后,那怪客就独自走了。”   高翔心中一动,忙问道:“那怪客是男是女?你们见过没有?”   马无祥摇头道:“那人用彩中覆面,穿的绫罗衫裙仿佛是个女人,但说起话来,语声粗哑,举止动作,又像是个男子,当时把我们都弄糊涂了。”   “身着罗衫,面罩彩巾,语声粗哑……”   高翔细细咀嚼这几句话,突然机拎泠打个冷战,脱口道:“难道会是天魔教教主姬天珠?”   马无祥迷惑地道:“我没有见过姬天珠是何模样,但昨夜那人,非男非女,妖形怪状,实在叫人看了呕心。”   高翔立即追问道:“他三更后离去,你们有没有跟下去看看他落脚之处呢?”   阿媛抢着道:“谁悦没有?咱们差一点回不来哩!”   高翔愕然注视,忙问经过。   铁算子马无祥脸上掠过一抹惭愧之色,缓缓道:“杨姑娘说的不错,咱们若非躲得快,险些无法全身而返,那人离开金家庄,临去的时候,曾经狠狠对金阳钟说过一句:‘好!你既然仍旧执迷不悟,将来不要后悔。”说完,独自离去,并未经过庄门,却飞身由庄后小径越垣而出。   “当时,金阳钟木然坐在厅上,既未起身相送,也没有拦阻之意。   “我和杨姑娘对那怪客起了疑心,便悄俏蹑踪追出后庄,那人身法十分快捷,直飞出半里多,道旁早有一个十分丑恶的老婆子牵马而待……”   高翔听到这里,忍不住岔口道:“那老婆子是不是满头白发,一身黑色长袍,背后有一只革囊,放着十二柄飞刀?”   阿媛点点头道:“一点不错,正是那模样。”   高翔跌足道:“这么说,那怪客必是天魔教主姬天珠无疑了,你们追下去又如何呢?”   马无祥惊愕地望着高翔,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那姬天珠脚程本来已比我们迅速,又有坐骑代步,两骑一直向东驰去,我和杨姑娘只得放开身法追赶;谁知竟暴露了身形,被那老婆子发觉。   “那婆子桀桀怪笑,反手疾扬,抖手打出两柄飞刀,我们奔得正急,险些躲避不及,杨姑娘挥剑震落了一柄,长剑差一点被震飞脱手,我一看不妙,仰身倒卧,虽然躲开正面,肩头衣衫,已被划破。   我们不敢再追,扭头便跑。   “那老婆子返身勒住坐马,一连又发出三柄飞刀,这一次亏得我已有准备,手中扣了一把铁算子,用满天花雨手法打出,才算将飞刀击落,狼狈回到城中。杨姑娘和我都出了一身冷汗,检视肩上衣襟破裂的地方,敢情那老婆子飞刀上竟是淬过毒的,天幸未被她伤着了肌肤。”   高翔听罢,默然凝神沉吟良久,才黯然叹道:“今天我抵达庄中时,金阳钟对我爱慰有加,当时我真的有些动摇,暗责自己不该诬陷了他,谁知他果然心口不一,阴怀诡诈,实在叫人不寒而悚。”   顿了顿,又道:“鬼叟信中,只说金阳钟跟天火教有极深渊源,却没想到他跟天魔教原来也有交往,我住在这庄中,日夕与虎狼作伴,岂不是太可怕了?”   阿媛道:“到现在为止,虽然还不能确定金阳钟是不是天火教主,但事实证明,最少他跟天火教,天魔教都有关系,他还口口声声要为你雪冤复仇,这不都是骗人的鬼话么?咱们索性跟他翻了脸,把这些虚伪奸诈,公诸天下。”   马无祥却摇头道:“事不可操之过急,我的意见,反正他现在暂时对高少侠并无加害之意,高少侠尽可假作不知道这些秘密,仍然留在庄中,咱们里应外合,先找到他确切身分的证明,然后决裂公诸于世,也还不迟。”   阿媛嘟着嘴道:“话虽然不错,但谁知道他现在对翔哥哥是什么心意?说不定他已经起了谋害之心,才故意留翔哥哥住在庄中,早晚遭了他毒手,还不知是怎样死的呢!”   马无祥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一瓶药未,递给高翔道:“这是马某早年得来的一瓶‘犀角粉’,功能解毒避毒,少侠留在身边,每餐用饭之前,只消用舌尖沾食少许,如遇毒物便会自然呕吐出来,最是灵妙。我想金阳钟如要暗害高少侠,用武不难防备,必然会在食物中下毒,有这东西,就可无虑了。”   高翔接过药瓶,苦笑道:“人与人相处,敌友难分,到此处处猜疑戒备的地步,委实也太没有意思了。”   马无祥正色道:“方今世道好险,人心莫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金家庄高手如云,戒备周密,少侠难得有此机会住在庄中,行事便利不少,只好委屈一些,暂时隐忍防备,也许不需多久,能够查出一个结果,是友是敌一旦分晓,就不必再冒险了。”   阿媛默然想了一阵,也觉有理,忙取出身边半瓶“金露丸”,一并交给高翔道:“这半瓶药丸你也留在身边,万一有变,咱们驰援不及,也可以用它法伤疗毒,还有那一粒霹雳震天球,如到必要的时候,不妨使用夺路脱身。”   高翔长叹道:“我自会当心的,今天时已不早,你们暂且回城去吧!让我冷静地想一想,明天夜晚,你们可以直接来这儿见面,但仔细留意我窗口灯光两暗两明以后,表示巡夜的人已经走了,你们才能进园里来,千万不要似今夜大意了。”   商议定妥,马无祥和阿媛悄悄潜出金家庄,高翔亲送二人离开了后园,返身回屋,闭了房门,躺在床上却思绪纷乱,久久无法合眼。   事至如今,他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金阳钟对待自己全是一番虚情假意了,但是,他心里仍然有一个死结解不开,那就是——这些事,金风仪究竟知不知道?   论理,亲如父女,金阳钟如果创立天火教,荼毒天下武林,为时十余年,再怎么秘密,金凤仪也不可能丝毫不知内情。   那么,她也是存心跟金阳钟串演双簧,合作诈骗自己的么?   这,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虽然阅历不多,但自从第一次见到金凤仪,就直觉她绝非奸诈邪恶之人,懋功城中仗义援手,正是受这种思想所激发。后来两度相处,从任何言行细节,他都只觉得金凤仪纯真坦诚,雍容高贵,如果说金凤仪也暗怀机诈,叫人如何能相信?”   再说,金阳钟如果真是天火教主,放眼天下,十九已入掌握,他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诓骗自己?其目的又安在?   在未到金家庄以前,他总是尽量设想金阳钟的可疑之处,现在,他又尽量替金阳钟搜寻理由来解释、辩护,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却越想越觉其中解不通的疑问大多……   从午夜,到天明,他反复不断推敲、苦思,转瞬红日已升,洒了满室金黄,可怜他仍然怔怔仰卧在床上,竟未求得任何结论。   不久,金阳钟派人来请往前厅用餐,高翔强颜起身,略作梳洗,步出小屋,临动峰前,果然私自服了少许“犀角粉”。   前厅餐室中,金凤仪早巳坐在桌边等候,两人互望一眼,微笑颔首,高翔却觉心头噗噗狂跳,脸上不期然涌现一层淡淡的红晕。   金凤仪似乎毫无所觉,含笑问道:“世兄昨夜睡得还安稳吗?”   高翔不知她何以忽然问起这句话,暗吃一惊,急忙应道:“啊!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金凤仪诧异地注视他一会,笑道:“许多人有择席的习惯,初换一个地方,常常不能人睡,我只是想问一问,世兄为何有些神思不属呢?”   高翔越发心惊,愕然道:“你……我……没有啊?谁说我神思不属啦?”   金凤仪掩口噗嗤一笑,道:“还说没有呢?瞧你……连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了!”   高翔浑身冷汗,金阳钟却打须微笑,似乎对这一双儿女相处融洽,感到特别欣慰,摇手道:“择席之病,只有太少出门的人才会习染,你高世兄行走江湖,出入逆旅,要是也有择席的习惯,那不是天天都不能睡觉了吗!”   说着,哈哈一阵大笑,相偕入席,举杯欢饮。   这一席早餐,三人同桌,金阳钟父女吃得十分畅快,高翔却强颜假笑,食不甘味,一颗心七上八下,惊凛不已。   从金凤仪的问话,好象她已经知道昨夜园外事故,但从她神色笑语,又像是并非有心,高翔是个不惯作伪的人,直弄得如坐针毡,好生尴尬。   餐后,金阳钟正色对高翔说道:“老夫尚有点琐事,必须离庄数日,凤儿乃女流之辈,雄飞又重伤未愈,你在庄中,就等于半个主人,上下使唤,贤侄要多多偏劳,好在他们都已有一定执事成规,只须督促些就行了,谁要是不听贤侄指派,只管替老夫责罚。”   高翔听了,既惊又喜,谦谢道:“伯父外出,史兄尚在,侄儿粗鄙,只怕不堪重托。”   金阳钟笑道:“贤侄无家,老夫无子,今后这儿就和你自己家里一样,不须过于谦虚了。”   于是,领着高翔往后庄看视史雄飞,高翔留心察看,只见史雄飞面色苍白,双腿创痕累累,内伤亦重,根本无法起床,其情显非虚假。   他因史雄飞曾在云溪李家荒园协助丐帮为自己赴援,以致负伤,心里颇生感激之意,殷殷慰问一番,退回前厅,金阳钟稍作嘱咐,果然动身离庄而去。   金阳钟一走,史雄飞卧病,金家庄中已无可畏之人,这正是天假良机,有三天时间,大可放手搜查,畅所欲为,但是,高翔却反而踟躅起来。   他审度情势,疑心又起,暗忖道:“晨间金凤仪言语古怪,金阳钟突又借词离庄,难道说他们已经发觉昨夜之事,故意布此陷阱,要诱我坠入圈套不成?”   但转念又想:“我矢志为桑柳二位师怕报仇,为父亲脱困,为武林同道解难,别说是陷阱,便是刀山油锅,又有何惧,良机不再,管它的,先干了再说。”   继而又摇头忖道:“不能!不能!金阳钟如果对我起疑,故布陷井,又怎会将庄中请事尽皆委托于我,他这样做,全系以子侄亲人相待,我若趁此欲遂私念,暗室亏心,岂非有失光明磊落?”   不瞬间,暗自又毅然道:”高翔啊高翔!大丈夫但求心正,不虑小节,金阳钟如果真的是天火教主,实乃天下公敌,即使他对我再事笼络,我又怎能被一己私心蒙蔽了大志,无论如何,我要先查个水落石出才罢。”   两种反复不同的思想,不停地在他的脑中翻腾,一时之间,委实难以决断。   金凤仪见他怔怔的不言不语,神色晴阴不定,忍不住讶问道:“世兄这次到此地来,两日之中,都显得心事重重,有什么疑难事?何不告诉小妹,也好为世兄分忧?”   高翔连忙笑道:“没有!没有!世妹不要多心,说起来,只因此次雪山之行,误造杀孽,竟与各派结仇,有时难免自怨鲁莽,忧恨难遣这是有的。”   金凤仪叹道:“那是被逼不过,任何人也只好这般处置了,现在微有误会,久后自能明白,世兄又何必总是耿耿于怀呢?心里烦闷,小妹陪你去后园散散步可好?”   高翔心中一动,随口道:“愚兄久欲入园一游,只因伯父曾说,园中常有怪异,所以……”   金凤仪摇摇头,凄然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那是爹爹思念先母,不愿有人人园乱撞罢了。”   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并肩进入后园,穿花扶柳而行,但见园中凿地成池,堆石为山,满裁四时不谢之花,遍种八节常青之树,花木掩映,浓荫弥漫,景色怡然。   高翔心中有事,对眼前景物,哪有兴致领略,脚下有意无意,专向那僻静的地方行去,穿过一丛梅林,忽然瞥见林中阴暗之处,有一栋砖造小屋。   他目光如电,一眼就见那栋小屋独处暗中,屋外围有竹篱,却不似有人居住,当下霍然停步,笑问道:“凤仪世妹,林中那栋小屋,是什么人居住的?”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八章 暗室中母子相认     金凤仪却步注目,向那小屋投了深深一瞥,脸上神情微变,摇头道:“那是一栋空屋,无人居住,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高翔紧接着又差别:“咱们进去瞧瞧好么?”   金凤仪突然一震,急急道:“这园里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只有这栋小屋,爹爹曾一再吩咐,任何人都不准擅自进入,走吧!咱们去那边水亭上歇一会儿,我也走得累了。”   高翔不便勉强,但暗中对那栋小屋,却特意多看了几眼,暗将地位方向,出入路径记住,随着金凤仪,转进一间依山临池水亭坐下。   他顺口又问道:“世妹居住园中,难道也从来没有到那小屋里去过吗?”   金凤仪点点头道:“我住的地方,虽在园子里,离这儿颇远,平时也很少到这一带来的。”   高翔不肯放松,追问道:“至亲莫如父女,我想伯父连世妹都不准进那小屋,屋中也许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存放着,不愿被人乱动,是么?”   谁知金凤仪却笑起来,道:“不错,那屋中的确有一件东西,任何人都不能乱动的。”   高翔骇然惊问道:“世妹知道那是件什么东西吗?”   金凤仪道:“我自然知道……”   高翔急问:“是什么?”   金凤仪先是嫣然一笑,随即黛眉微蹙,浮现一抹黯然神伤的愁容。幽幽道:“那屋里,停放着我娘的灵枢。”   “什么?灵枢?”   高翔怔了半晌,怅惘若失,暗嘘了一口气,道:“难怪伯父要严禁闲人擅人,原来是伯母的棺枢。”   但心念忽又一动,接着又问:“伯母去世已经多年,为什么灵枢没有入土安葬,却一直任它停放在园里呢?”   金凤仪忽然眼眶一红,螓首低垂,道:“爹爹和先母夫妇情深,据他老人家说,是舍不得先母遣骸人士,所以停置园中,以便晨昏之际,亲自拈香,聊慰思念……”   高翔道:“那么,伯父在庄的时候,每日都要到园中小屋去一二次了?”   金凤仪颔首道:“是的。”   高翔不禁疑云复起,又问道:“每次他到小屋祭奠,是独自去呢?还是带着你一起去呢?”   金凤仪道:“他老人家怕我见了亡母灵位,太过伤心,所以都是独自祭奠……”   说到这里,倏忽一顿,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心里有什么疑问?”   高翔忙笑道:“啊!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金伯父平时已经十分忙碌,其实这祭奠拈香的事,大可由世妹代行,我虽未见到过金伯母,但想来她必是个十分贤淑之人,才会使伯父时刻惦念,总难忘怀。”   金凤仪苦笑了一下,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先母去世的时候,我才周岁不到,对亡母音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唉……”   她这一声长叹,自是感怀身世,含有无限迷惘之意,但听在高翔的耳中,却不期深自一震。   刹那间,他脑海里突生疑云,忖道:“她既然早岁失母,对母亲音容尚且不复记忆,金阳钟却又以‘怕她太过伤心’为由,不便她进入停灵小屋,这理由何其矛盾!何其牵强!其中必有缘故。”   想到这里,暗生警惕,表面不再多问,闲谈了一会,便起身送金凤仪回楼,沿途默记,果然发现金凤仪所居绣楼,距离梅林小屋尚在一里以外,同时出入皆别有途径;根本不须经过这片林子。   送走金凤仪,他独自漫步返回园侧居处,私下已打定主意,今夜无论如何要设法探一探那栋小屋,屋中定有蹊跷。   刚经过前厅,忽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只见一行约五六名妇女,正鱼贯从玉笔神君金阳钟卧室走出来,每人手中,都拿着花壶花铲等物。   那些妇女,年纪都在三十左右,一个个虽然满身锦缎,神情却木然冷漠,最奇怪的是左右前后,共有十余名锦衣武士跨刀佩类,紧紧跟随,就像是押解犯人似的,监视极其严密。   高翔诧然停步,凝目注视,又发现那些妇女,都生得挺鼻洼目,两颚高耸,颇不类中原女人的柔细纤弱。   那些锦衣武士都认识高翔,行至近前,其中一个状类领队的含笑抱拳躬身,招呼道:“高少侠好!”   高翔用手一指,道:“这些妇女都是干什么的?为何竟须人护送看管?”   那武士领队阴笑道:“她们是庄主特意从苗疆购来,为庄主种花的花奴,因为苗人性野,恐防生出事故,所以庄主才命拨出武士一队,随时看管。”   高翔哦了一声,侧身目送那五名花奴走过,忽然心中一动,又将那领队武士叫住,问道:“既是种花的花奴,应该在后园工作才对,怎么却出入庄主卧室呢?”   那领队笑了笑,道:“高少侠初来不久,还不知道庄中环境,她们的工作,不在后园,是特别规定在庄主卧室中的。”   说着,微一躬身,疾行而去。   高翔听了这话,大感讶诧,心道:“这真是怪事连连,种花的花奴,特从蛮荒购来,已经荒诞不经了,为什么种花的工作却在卧室中呢?”   他脑念飞转,暗暗点头,手一背,便昂然漫步向玉笔神君金阳钟的卧室踱去。   金阳钟的卧室,外连书房,占地极广,这地方高翔曾经来过,记得初入金家庄,金阳钟在书房中跟他商谈竟夜,第二天才使他跟阿媛决裂,如今旧地重临,一桌一几,都有亲切之感。   但是,他更清楚的记得,上次在书房中住了一夜,除了廊外有一二只盆景,房中并无花草,难道那些花奴,只是为了两只盆景而工作?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么,显然其中也是古怪。   他假作散步,进入书房,负手在书橱前浏览古籍图文,偷眼打量,房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丝人影,扫视房中,也没看到一片花朵。   为了顾及自己身份,他顺手在橱中取了一册古文,坐在书房中默默看着,因为他虽然是金府贵宾,又承庄主重托代管庄务,终究是客人,怎好随便走进主人的卧房。   面对古书,当然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其实他也根本没有看,却在暗中运起“瑜伽闭穴大法”窃查周遭动静。   果然,心一静,耳中便听到一丝微弱的呼吸声音。   那声音来自金阳钟的卧室,但显然不在房中,却系隐隐来自卧房临窗一处小阁楼上,从呼吸之声判断,只有一个人,尚是个内功极有根基的武林高手。   高翔倾听片刻,那呼吸之声不急不徐,始终如一,不禁暗惊道:“这隐藏在暗中的家伙,绝不是等闲之辈,会不会是金阳钟假称出庄,实则偷躲在房里?”   这的确是大有可能之事,高翔剑眉微皱,暗自冷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也诈你一诈。”   当下倏忽放下书本,霍地站起身来,迅速地一把拉开卧房门,沉声喝道:“是什么人躲在里面?”   他故意在喝声中贯注内力,目光疾扫,房中并无人影,但阁楼上的呼吸声,却突然的顿止。   高翔假意在房中搜索了一阵,立即扬声叫道:“来人呀!房里有奸细了!”   两名锦衣武土闻声奔了进来,仓皇问道:“高少侠,奸细在哪里?”   高翔一指小楼,沉声道:“我在书房看书,分明听见楼上有人藏匿,你们守好门房,仔细搜一搜。”   两名武士互望一眼,脸上不期浮现一片苦笑,其中一个长嘘笑道:“少侠误会了,楼上原本住着一位替花主管理花房的残废人……”   高翔目光一扬,不悦地道:“管理花房应当住在园子里,怎会住在庄主卧室楼上?”   那锦衣武士躬身道:“庄主的花房,就在楼上。”   高翔心中一动,故作薄怒,叱道:“你去叫他下来见我!”   那锦衣武士应了一声,攀上楼口,扬头叫道:“老骆!你下来一下,高少侠说要见见你。”   小楼上一阵轻响,楼口一暗,随着一股异香扑鼻,一条颀长人影,从楼上直挂了下来。   那是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大汉,面白无须,身着一袭锦缎大袍,生得剑眉朗目,炯炯有神,但双腿显然已经残废了,自胯骨以下,枯萎细小,直如要婴儿。   可是,这老骆半身虽然残废,行动全仗双手,却一点也不笨拙,单手挂住楼口,飘然落地,立即依墙瘫坐在地上,冷冷望了高翔一眼,神情竟十分傲慢冷峻。   高翔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心里暗暗吃惊,其一自是因为此人一派傲慢,目射异光,定是个身负绝学的高手;其二则是因那人自从打开楼门飘落下来,小楼上竟不断飘送下来一阵阵奇异的香味,那香味似醇似幽,分明曾在什么地方嗅到过。   锦衣武士忙替那人引见道:“老骆,这位高少侠,是庄主世侄,庄主外出,特托他管理庄中事务,因为不知你在楼上,才叫你下来见一见,高少侠跟庄主情如父子,你要好好拜见才是。”   那人听了这些话,翻了翻怪眼,冷冷问:“史雄飞呢?”   锦衣武士沉声道:“史少庄主负伤未愈,现在不理事务,庄主临走,一切都托了高少侠。”   那人突然仰面大笑起来,道:“那小于居然垮台啦?哈哈!有趣!有趣!”   锦衣武士尴尬地苦笑了一下,低声对高翔道:“这位老骆一身武功仅在庄主之下,平时极得庄主信任,但,他就是跟史少庄主相处不好,少侠多原谅他一些。”   高翔点点头,含笑道:“大凡身负绝学之人,难免都比较狂傲,这也算不得什么。”   那人怪眼一翻,笑声顿敛,斜脱高翔,道:“高少侠年纪不大,能隔着两间房子,觉察出骆某的呼吸声音,这份惊人内力,也不是等闲人办得到的。”   高翔笑道:“多承夸奖,既属知音,骆老哥能否将名姓见告?”   那人摇摇头道:“在下早忘了名姓,以后我就叫我老骆便行了。”   高翔毫不为忤,笑道:“人的姓名,原本只是记号称呼,咱们彼此一般,你也别称呼我什么和高少侠,我叫你老骆,你就叫我小高,这样可好?”   那人听了,忽又扬声大笑,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我老骆入府十余年,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爽快人。”   突然笑容又是一收,冷冷道:“小高,庄主的花房片刻不能离人,你要是没有旁的事,我要回楼上去了。”   高翔见他喜怒不定,心知此人必然曾经剧变,感情上有些失常,便笑道:“我两次来府,还没听说过庄主设有花房,难得机会,老骆,你带我去花房开开眼界如何?”   那老骆把头摇得如泼浪鼓似的,断然道:“不行!不行!庄主花房乃是绝对机密的地方,任何人都不能擅人,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旁边一名锦衣武士有心要讨好高翔,接口道:“高少侠不是外人,老骆,你就带他上去看看,也不打紧。”   老骆怪眼一瞪,厉声道:“庄主严令我看护花房,擅入者死,到底是你说了算话?还是我说了算话?”   那锦衣武士显然对这位老骆有些畏惧,伸伸舌头,竟不敢再多嘴。   高翔忙笑道:“这儿没有你们的事了,二位请回原处吧!我也只是随意问问,既然庄主严令不准擅人,那就不看也罢。”   挥挥手,两名武士一齐躬身退去。   那老骆冷哼了一声,双掌的按地面,身形陡然凌空拔起,探手微搭楼口,一折腰,竟又重回到楼上去了。   砰然一声,楼门复阖。   高翔惘然若失,自叹道:“好奇怪的香味,我见过的奇花异草不少,却未闻花要种植房中,而且香味竟令人嗅之如醉……”   话声未完,那老骆忽然在楼上接口道:“嗅之如醉?嘿!嗅多了,只怕不嗅就要如死了呢!”   高翔猛然心念一动,扬声问道:“敢问花叫何名?”   楼上默然片刻,终于答道:“看在你人还不错,告诉你吧!这叫罂粟。”   “罂粟?”   高翔突然机伶伶打个寒噤,骇然忖道:“这不是天火教暗制药丸的毒花吗?”   一念及此,浑身冒出一阵冷汗,慌忙轻哦了一声急急退出书房,踉跄奔回园侧的小屋。   倒在床上,他忍不住把这一天所见所闻,反复苦思,一连串的奇事奇物,很快连接成一幅可怖的图画,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玉笔神君必然就是天火教主,而小楼上密种的罂粟花,便是用来炼制茶毒天下的毒丸,金家庄与雪山古堡,一明一暗,显然都是天火教发号施令之处。   不过,其中还有一点令人不解之处,那就是金阳钟留他在庄中,委以全权,使他平空得到窥伺隐秘的方便,这究竟是有意?还是疏忽?   说有意吧!其意安在?   说疏忽吧!以金阳钟的精明,又岂致大意如此?   这一天,他没有再出过小屋,饮食之物,都命侍女送到房里来,就食之前,莫不小心谨慎,先试以“犀角粉”。   他也不愿跟金凤仪再见面,彼此既成死仇,迟早难免一场生死之战,如果面对面,会使他心绪纷乱,意志动摇。   整整一日足不出户,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到天晚。   三更方过,高翔暗查巡夜之人已经离去,依约在窗口燃亮灯火,明暗两次,铁算子马无祥和阿媛果然如约而至。   高翔迫不及待将日问所见所闻,详细对二人述说了一遍,毅然道:“从这些佐证,足见金阳钟八成就是天火教主,我在这儿一刻也躲不下去了,咱们是立刻跟他翻脸好呢?还是先将事证公诸天下,再向他讨还血债的好?我心里乱得很,始终拿不定主意。”   阿媛接口道:“那还用得犹豫什么?自然是现在就翻脸,趁金阳钟不在,先掀了他的贼窝。”   但铁算子马无祥却摇头道:“不!不可太过急躁,我看其中仍有可疑之处……”   阿媛不悦,道:“证据俱在,连他制造毒药的秘密都明白了,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铁算子马无祥道:“目前迹象,虽然都表明金阳钟极可能就是天火教主,但如果仅凭耳闻,还算不得直接证据,咱们何不先查那问园中密室,要是能找到物证,那时公诸天下,就不怕他再狡赖了。”   高翔点头道:“马大哥说得有理,咱们现在就动手,查查那密室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三人匆匆束扎,悄悄离了小屋,高翔领头探路,鱼贯而行,越墙入园。   他日间已将园中途径方向记牢,这时运目如电,专拣暗影中行走,不到盏茶时光,已平安抵达那片梅林。   高翔挥手约住二人,低声说道:“这儿虽然僻静,金阳钟乃是老奸巨滑之人,说不定暗中设有消息禁制,媛妹就请留在林中为我们巡风,马大哥经验老到,咱们进屋一探。”   阿媛嘟着嘴道:“你总是派我做些巡风守望的事,真正大事,从来也不肯约我和你同去。”   高翔正色道:“巡守之责,十分重要,在没有查获证据之前,咱们还不愿被他们撞破形藏,我是因为你女孩儿家心细,才请你当此重任。”   阿媛哼道:“说得好听,我偏不干这种打更守夜的事,咱们换一换。”   高翔笑道:“也好,但你等一会可别后悔。”   阿媛赌气道:“谁后悔,谁就不是人。”   高翔向马无祥递个眼色,道:“那么,嫒妹妹请进屋去探查,马大哥和我担任巡守之责,你要记住了,无论如何,不可出声,别惊动了那边绣楼上的丫环……”   阿媛应道:“知道了,不用你多叮嘱。”   翻腕拔出佩刀,挺一挺胸脯,闪身越过竹篱。   那小屋门扉紧闭,上有钢锁,左右窗口,都用木条封塞,半夜中望去,阴森如同一座深山古庙,静得不闻丝毫声息。   阿媛壮着胆,拧断了钢锁,轻轻推开木门,那门柱干燥,才一用力,便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   高翔沉声叫道:“当心些,别弄出声音来。”   阿媛尚未踏进门去,听了这话,似觉屋中冷风扑怀,不禁机泠泠打个寒襟,没好气地答道:“它要响,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开门就进去呀!”   高翔笑而不言,阿媛伸出绣鸾刀,先向门后刺了两刀,待确定无人,才敢举足跨进了门槛。   她定了定神,游目四顾,只觉这小屋不过丈许见方,果然系灵堂模样,迎面一张素筛,白布飘拂,前设桌案,占去了全屋一半,桌案边有两把椅子,案上供着香烛果品,正中一道神牌,写着:“亡妻秦氏玉真之灵位。”   阿媛皱皱眉头,刚要转过灵堂看看后面,脚下才动,忽听神案上吱地一声,一条黑影激射而起。   她浑身毛发耸然,忙不迭举刀疾挥,护住面门,身形一仰,倒射而出。   掠出门外,才听见屋中“咕隆隆”一阵烛台翻倒声响,敢情那黑影竟是一只野鼠。   高翔循声而至,低问道:“媛妹,怎么样了?”   阿媛暗暗吐了一口气,故作镇静地拂了拂额前乱发,笑道:“没有什么。我已经看过了,屋里果然设着神位灵案。”   高翔问道:“当真只有灵位?你看见棺木没有?”   阿媛道:“谁骗你,真是只有灵牌神位,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好了。”   高翔笑道:“那吱的一声叫,是什么东西?”   阿媛面颊一阵红,呐呐道:“啊!没有什么,是我出来的时候,碰着门框发出的响声……”   高翔掩口道:“别吹啦!我早巳看见,那是一头野鼠,正在神案上偷蜡烛油吃,被你脚步惊起,瞧你脸色还在发青,气还没喘过来哩!”   阿媛羞得一顿莲足,嗔道:“不来啦!你明明躲在门外边,还在故意吓唬人家……”   高翔举手招呼马无祥,低声笑道:“好妹妹,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那口棺木必须查看明白,你要是没有兴趣了,委屈替我们守望一会,如有人入林,不要声张,弹砂为号,咱们自会设法隐藏的。”   阿媛低头不好意思再辩,目注二人进入小屋,喃喃在心里骂道:“胆子大有什么了不起,哼!   高翔和马无祥进入灵堂,略一张顾,先将房门虚掩,剑藏肘后,低声道:“这房子不大,若有隐秘,应该一目了然,难道真的仅是金阳钟亡妻的停棺之所不成?”   马无样目光炯炯,绕室俯身查看,笑道:“此地必然不是停棺之处,你看,神桌前积尘逾寸,哪像是每天有人祭奠的,我虽然不敢断言,但推想这儿八成只是一条密道的入口,棺木灵堂,只是虚设掩人耳目罢了。”   高翔凝目一瞥,点头道:“有理,咱们就从积尘深浅,不难查出金阳钟平日到这里来,究竟在于些什么?”   两人低头运目分辨地上积尘,不多久,果然发现有一行浅浅的脚印,由门口绕过灵枢,直达枢后棺木边忽然消失不见。   高翔轻呼道:“脚印到此为止,棺木上却点尘皆无,马大哥,这口棺木大有可疑。”   马无祥看了片刻,笑道:“江湖中人,常在棺木里做手脚,看来金阳钟也没有例外。”   说着,举手扣住棺头,运力一掀,棺盖应手发出一阵咯咯的低响,果然缓缓揭起。   两人一齐探头向棺中望去,一看之下,却顿时呆住了。   原来棺中赫然仰卧着一具尸体,锦衣长发,面如白纸,是一个中年女人。   马无祥愧作地松手,叹道:“罪过!不料真是金阳钟发妻灵枢……”   但棺盖未落,高翔突然虎臂一探,飞快接住,沉声道:“且慢!”   马无样茫然问道:“咱们探查隐秘,却不应启人灵枢,暴尸露骸……”   高翔目射精光,低声道:“马大哥不要上当,金阳钟妻子已死了十余年,哪有尸体仍未腐败的道理?而且,这棺盖虽钉,并未紧闭,其中显然有诈。”   马无祥略一沉吟,恍然道:“是啁!难道尸体竟是假的?”   话声方落,探手入棺,一沾那女尸额角,果然触手微温,竟是用丝绸包裹绵团的假人。   这一发现,使马无祥对高翔心思的缜密大感佩服,两人合力移开棺盖,搬出假尸,棺底木板全是活动的,木板揭开,下面果是一列石级。   空棺假灵,竟是秘道入口,真正一点也不错。   高翔毫不犹豫,当下跨人棺中,循石级行了十数步,进入一条狭长整齐的雨道。   马无祥紧跟着也欲进入,却被高翔拦住,道:“咱们必须留一人守候在小屋里,万一有变,可与阿媛互相呼应,入口已经发现,我一人进去便足够了。”   高翔左剑右筝,小心翼翼循甬道而行,渐行地势渐高,足足走了半盏热茶之久,估计位置应该早巳高过地面了,前面忽然透射出一缕灯光。   高翔仁足凝目望去,只见丈许外有一道帘幕低垂的门户,门扉微启,里面恍惚是间静室,此时房中灯光未灭,空际散荡檀香气味,隐约似有木鱼诵经之声。   他轻轻移动脚步,缓慢地向门边欺去,心里却诧异在想:“这儿分明已经高过地面了,白天在园子里怎么没有看见附近有这间房屋?里面住的是谁?为什么要铺设秘道,离世而独居呢?”   想着想着,已到门边,伸出剑尖挑开一丝门帘,赫然见这房子竟有前后两进,后面是间极其精致的卧室,前间却是一所经堂,这时正有一个年约四旬开外的中年妇人,坐在神案前,持卷低声诵经。   那妇人侧向房门而坐,面目虽看不真确,从身材面庞轮廓,可以猜测必然甚美,一袭青衫,满头斑发,颇有飘然出尘的神韵。   高翔屏息而窥,直等了约莫顿饭之久,那中年美妇将一卷经念完了,木鱼声敛,轻击铜磐,缓缓转过身子来。   这一看清面目,高翔不禁心弦猛震,一颗心险些从口腔里进跳出来。   啊!这面目过他真是太熟悉了,那微弯的嘴角,上挑的眉尾,那挺直的鼻粱,还有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   他的确从未见到过这中年美妇,但这些清晰的特征,却早巳深深印在高翔脑海中,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这刹那,高翔浑身热血沸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匆匆探手入怀,取出那一幅层层包裹,贴身珍藏的画像。   那幅画像,是他初次离开青城后山石洞的时候,九天云龙亲手交给他的,画上一位绮年玉貌的少妇,怀中抱着一个甫满一月的婴儿。   据九天云龙告诉他:画中婴儿,便是他自己,而那少妇,便是他才满月时,暴病身故的母亲。   他颤抖捧着画像,隔着门窜,仔细与那房中妇人对照,越看越惊,越看越诧,也越看越悲。   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他只知自己母亲早已去世了,这些日子奔走江湖,常在夜阑人静之时,取出画像独自缅怀追忆,所以,母亲的容貌,始终深烙在脑海里,想不到现在在金家庄后园密室中,竟见到一个跟他母亲一般容貌的女人。   她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母亲呢?假如母亲并没有去世,她为什么不肯回到青城山庄,却躲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密室中?   高翔痴立门外,苦思不得其解,眼看房里那中年美妇已经收拾经卷,准备熄灯进入卧室了,心里一急,猛然扬剑挑开了门帘。   那中年美妇闻声返顾,骇然一惊,旋身疾退四五步,轻呼道:“你……你是谁?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高翔含着满眶泪水,缓步走进房门,颤声道:“娘!孩儿是高翔……”   “高翔!”   那妇人脸色顿变,脱口叫道:“你到这儿来于什么?你怎么知道这地方?”   高翔泪水沿颊而下,凄声问道:“您还记得孩儿吗?娘!我是高翔,青城山庄的高翔,求您告诉我,您是不是我娘?是不是?”   中年美妇骇然大震,举手乱摇,道:“不不不!我不认识你,也不是你娘,你快走吧!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高翔颤微微举起那幅画像,又道:“娘!您为什么不肯认孩儿呢?您看,这幅画像,是娘在孩儿弥月时画的,孩儿一直带在身边,日夕思念,还以为您老人家真的已经去世了呢!原来爹爹竟是骗孩儿的,娘啊!您老人家为什么不回青城?却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道里……”   那中年美妇突然眼眶一红,两颗晶莹泪水,滚落襟前,但却仍然连连摇头,嘶声叫道:“不!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娘……”   但话声未完,却一把抢过那幅画像,捧在手中,注目凝视,热泪纷落。   她目光透过泪水,从画像移到高翔脸上,又从高翔脸上移回画像,端详,对照,一遍又一遍,不多一会儿,满面都是泪痕,口里喃喃念道:“十八年了,这怎么会是真的?这怎么会是真的啊……”   高翔心中已再无疑问,屈膝跪倒,又叫了一声:“娘……”   那中年美妇浑身一震,好象被这个字狠狠刺了一下,突然抛下画像,扭转头去,挥手道:“我不认识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趁现在没有人发现,你从哪儿进来,快从哪儿退出去,快!快!”   高翔希嘘道:“娘不肯认孩儿,孩儿死也不会走的……”   中年美妇急促道:“你要我认什么?我已经说过,我并不认识你?”   高翔道:“不!您口里虽然不肯承认,但是,您的神情已经告诉孩儿,您一定见过这张画像,您一定就是娘……”   中年美妇长叹一声,道:“孩子,别痴了,世上哪有父母不认骨肉的道理,我的确不是你娘,你的娘,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你爹爹没有告诉过你么?”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接着,眼中闪露出无限希冀的光辉,“你爹爹现在怎么样了?”   高翔摇头道:“我不知道,自从半年前离开青城山庄,我……我就再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中年美妇脸色顿变,嗫嚅道:“半年前?你是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迄今已有半年了?”   高翔点头道:“是的。”   那中年美妇嘴唇牵动,似乎在默默记算着什么,良久,良久,热泪又涌眶满目,黯然道:“不错,是有半年了,他逃不过一月之期的大劫,所以才让你离家流浪江湖,这么说来,二师兄真的没有骗我?”   高翔惊讶而迷惑地望着她,悄声问道:“您说二师兄是谁?”   中年美妇突然放声大哭,张臂抱住高翔,凄声叫道:“他为我忍辱受苦整整十八年,最后仍然难免一死,人既然死了,我还顾忌什么,我还在这暗无天日的地道里为什么,为什么……”   她探臂将高翔拉起,沉声间道:“孩子,你进来时,可曾被金阳钟发觉?”   高翔摇头道:“没有,金阳钟有事外出,不在庄中。”   中年美妇俯首略一沉思,毅然道:“走!跟我来!”   仓促收拾了几件衣物,招招手,掀帘而出。   高翔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抢前一步,道:“娘!请由孩儿领路!”   他揣好金匕,挂妥铁筝,双掌护胸在前带路,两人急急穿过地道,快步来到灵堂小屋人口,侧耳倾听,低叫道:“马大哥!马大哥!”   叫了两声,却不闻铁筝子马无祥回答。   高翔剑眉微皱,探手一搭棺沿,身形一长,当先跃出空棺,目光过处,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灵堂小屋门扉己开,这时帏慢内外,肃立着十余名锦衣武士,迎面一个长髯老人,负手站在棺前,赫然正是玉笔神君金阳钟……   高翔骤见玉笔神君金阳钟立在棺侧,满屋锦衣武士,心知形藏已露,倒跨一步,先挡住了空棺出口,右臂疾探,迅捷地摘下铁筝。   他固然自知武功决非金阳钟敌手,但势迫至此,除了一拼,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行,尤其当他想及父亲生死不知,桑、柳两位师伯噶峰惨变……一段段血仇,交织成一片狂猛的怒火,脸面已经扯破,他再无顾忌,也不用再畏首畏尾了。   铁筝入手,内家真力已提足十成,剑眉一扬,正待动手,不想目光扫过,却见金阳钟面色一片苍白,神情萎顿,一左一右,由两名锦衣武士侧身拥着,竟像是负了极重的伤,勉强由人搀扶着立在那儿。   高翔攻扑之势猛然一顿,那中年美妇已接踵跃出空棺。   当她一见到地金阳钟,也不期骇然一震,脱口道:“二师兄……”   高翔立即横稳戒备,沉声道:“娘!不要怕,有孩儿在,他不敢对您老人家怎样的……”   中年美妇轻扶他肩头,道:“孩子,你别弄错了,二师兄对我并无恶意,他只是……只是……”   她忽然推开高翔,径自奔了过去,抓住金阳钟的手,急急问:“二师兄,你……你受了伤?”   金阳钟一直没有开过口,这时长长嘘了一口气,目光微滞,黯然地问道:“你……已经都告诉他了么?”   中年美妇摇头道:“没有啊!是他寻进假山石室,取出画像相认,我……我并没有承认……”   金阳钟凄然一笑,道:“时至如今,再瞒他也不中用了,今天夜里,咱们索性都告诉了他吧……”   话方至此,突然一阵呛咳,哇地竟吐了一大口鲜血。   高翔茫然不知所以,那中年美妇却露出无限焦急和关切,连忙举手在金阳钟背部推拍,轻声问:“二师兄,你今夜又跟他见面了!”   金阳钟无力地挥挥手,道:“此地不便详谈,我已下令全庄警戒,咱们仍然回到石室再说。”   中年美妇柔顺地点点头,亲自扶着金阳钟,走向地道人口。   高翔突然横身拦住,道:“且慢,我还有两位朋友,你把他们怎样了?”   金阳钟一怔,道:“你是说马无祥和金刀杨淦的女儿?”   高翔冷哼道:“何必明知故问!”   中年美妇面容微沉,道:“孩子,不可以对金伯父这样无礼……”   金阳钟尴尬地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跟你一起来的,适才仓促擒获,押在林里,既然是你的朋友,快去放了他们,一并请入石室就是了。”   两名锦衣武士应声出屋,不久,马无祥和阿媛匆匆奔进灵堂,见此情况,都不禁深自一愕。   阿媛诧异地轻问:“翔哥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翔耸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咱们且跟他进去,看他怎么解说……”   那中年美妇和金阳钟领先进入地道,高翔等紧随在后,其余锦衣武士,一半留在灵堂内外,一半随入地道。   刹时间,地道中燃亮火炬,三步一岗,尽是锦衣武士分立警戒。   阿媛和马无祥分左右紧跟着高翔,各人心里都充满忐忑之情,马无祥全神凝注,掌中扣着两把铁算珠以防万一,阿媛却忍不住,竟以腹语之术悄悄问道:“翔哥哥,前面那女的是谁?”   高翔也以腹语术答道:“她可能就是我娘。”   “什么?你娘不是很早就去世了吗?”   “是的,但那是爹爹告诉我的,或许他老人家另有隐衷,故意骗我……”   “啊!什么事都可以骗人,生死之事,也能骗人么?”   “唉!这中间内情太复杂了,我一时也弄不清楚,爹爹故作虚言,只怕是为了要掩人耳目,譬如十八年前假说我已经夭折,不也是有意弄的玄虚吗?”   阿媛一时体会不出其中内情,方要继续再问,一行人已行抵石室门外。   进入密室,金阳钟便孱弱地躺在一张长椅上,那中年美妇急欲替他觅取伤药,却被金阳钟摇手制止。   他喘息了片刻,脸色略转红润,便挣扎着道:“你们都请坐下来,这儿是金家庄中唯一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处所,甚至老夫亲女,也从未知悉,今夜事非寻常,只有在这儿,我才放心把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向你们尽情一吐。”   高翔等半信半疑,各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局促坐下。   金阳钟调息了一会,继续又道:“在我还未说出这段秘密往事之前,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三项要求!第一、时机未到,决不可凭意气冲动发作。第二、今夜在场之人,至少十日之内,不能离开金家庄,第三、这些老一辈人的恩恩怨怨,跟你们小一辈的并无关系,无论如何,你们暂时不要把我所告之言,对凤仪丫头提起,哪怕是片语只字,也不提及……”   他目注高翔,问道:“你能答应伯父这些要求吗?”   高翔心里略有些不悦,暗想:“你话犹未说出来,便订下许多条件,尤其是十日之内不能离庄。这一点叫人难以同意……”   他目光一抬,正准备出言反驳,尚未开口,那中年美妇却抢先颔首道:“孩子,你应该听金伯父的,他这样安排,纯是—片好意。”   高翔只觉她目光中蕴含着无限慈祥,无限威仪,竟不忍峻拒,颔首道:“好,我答应您!”   金阳钟欣慰地点点头,望望高翔,又望望那中年美妇,好半晌,才幽幽道:“翔儿,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高翔一怔,冲口道:“她是我娘……”   金阳钟长叹一声,道:“不错,她是你亲生之母,但这只说对了一半,她也是你们高家的仇人……”   高翔含泪垂头,道:“这个翔儿早巳知道了,神丐符登告诉过翔儿,娘那样做,全是被人逼迫,情非得已,爹爹始终都原谅她老人家。”   那中年美妇两行泪水簌簌而落,掩面泣道:“二师兄,别说了!别说了!”   金阳钟凄然一笑,道:“到现在,不说已经不行了,这些日子,翔儿对我疑心已经大多,要是再不对他说明白,他真要把我当作天火教主了。”   他霜眉一剔,仰望屋顶喘息了一会,继续又道:“神丐符登那老叫化待人一片热诚,但却性情急躁,嘴皮刻薄,常常令人难以相处,我和他相识多年,深知他嫉恶如仇,是条铁铮铮汉子,同时也知道,那天在青城山庄,他必然在你面前,说了我许多坏话,对么?”   高翔垂首不语,阿媛却冷冷接口道:“你要是问心无愧,还怕人家说什么坏话?”   玉笔神君金阳钟点点头,道:“这话很对,我若问心无愧,自是不畏流言中伤,但为难的是,一个人行事为人,有时为了顾全大局,难免要作一二次违心之论,而天火教之事内情复杂,有些话时机未至,不便使你们预闻,这一来,满天罪嫌,尽集于一身。翔儿两次来庄,神色不大相同,事情已经不容许我再掩饰下去,趁今夜索性都告诉了你们吧!”   于是,他开始缓缓说出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距今三十五年以前,武林中有两位齐名的绝世异人。   “那两位异人,一道一俗,道者名号逍遥真人,俗家人称百音居士。   “他们虽然一在俗家,一皈道朔,却是数十年知己好友,盛名相平,武功盖世,同样受天下同道景仰尊敬,并称‘宇内双奇’。   “逍遥真人居住登封五虎岭玄真观,平时除了烧丹炼功,唯一的嗜好,便是遍览群籍,吟哦诗词,所以江湖中人又称他儒道。   “那百音居士隐居川边,终日做啸群山,怡情幽谷,常喜调筝引弦,放量高歌,陶醉于音律之中,世人又称他为乐侠。   “逍遥真人和百音居士,不啻武林中两支撑天巨柱,侠威所被,群丑敛踪,江湖赖以承平,过着安祥宁静的日子。   “两人每隔三年一会,见了面,除了切磋武学心得,便是吟哦高歌,一个填词,一个谱曲,神思沉迷,往往一连数日,临别之际,逍遥真人忽然无限感慨他说道:‘欢聚苦短,岁月无情,你我二人自负一身绝学,脾脱天下,但百年之后,一坯黄土,尽掩做骨,难道甘心平生所学,与草木同朽吗?’“百音居士听了,笑道:‘你道号逍遥,实在并不逍遥,听你口气,敢情是自悲老大,准备要收几个传衣钵的小道士不成?’“逍遥真人咽笑道:‘你也别笑话贫道,昨日你所谱琴音中,分明已透露了苍凉之感,难道你就无意传一个徒儿?’“百音居士点头叹道:‘你我一身绝学,自不甘携人墓园,我是早有收徒之念了,怎奈难得遇到资质合意的传人,收徒犹如选婿,一旦所传非人,遗祸无穷,那倒不如不传的好。’“逍遥真人默然片刻,扬目道:‘实对你说,贫道已经看中登封城外一户农家的孩子,兄妹二人。哥哥今年十八岁,妹妹也有七岁了,论天份,论根骨,都还差强人意,只是那哥哥年纪略大了些,而妹妹又是女孩子,不宜跟我出家人修炼。’“百音居士笑道:‘这有何难,既然他们是兄妹,索性你收了哥哥,将那女娃儿送给我,咱们各尽心意,传授衣钵,将来看看谁的徒儿强些?’“谁知逍遥真人却摇头不肯同意,道:‘你倒会拣现成,年轻的由你带去,却把十八岁的大小子留给贫道,这未免不大公平。’“百音居士想了想,笑道:‘那男孩子年纪虽然大一点,也不是绝对无法调教,咱们就换一换,你收女的,我要男的,这样总算公平了吧?’“逍遥真人哈哈大笑,道:‘好虽好,只是如此一来,他日成就,你却难免要吃点亏。’“百音居士不笑不语,于是,双奇当天便赶赴登封,逍遥真人收了那女孩子为俗家弟子,百音居士却携了那男孩子,遗返川境。   “过了三年,会期又届。   “在那三年之中,逍遥真人又收了另一个孤儿,尽心调教,两名徒儿都已略有小成,兴冲冲赶到泰山玉皇顶,哪知登上峰顶,却见百音居士面容冷肃,正携带着那个年已二十一岁的男孩子,踞坐峰顶等候多时了。   “逍遥真人只当故友果然未忘三年之约,特地携带传人来比一比三年成就的,笑嘻嘻正要开口,不料百音居士却站起身来,将那男孩子向逍遥真人面前一推,冷冷道:“数十年知交,你何必设词诓我,现在人在这儿,当面奉还,我已经破了他一身武功,如何处置,你自己瞧着办好了。”   “话一说完,掉头就向峰下掠去。   “逍遥真人如坠五里雾中,怔了怔,百音居士已去了很远,连忙大声喝问道:“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百音居士头也没回,只冷冷应了一声:‘你自己问他好了。’当时便绝尘而去。   “逍遥真人一团高兴,骤然冷落下来,蹩眉瞠目,苦苦思索,怎么也想不出多年老友翻脸的原因,一怒之下,便严词责间那男孩子。   “一番盘话,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那男孩子自从随百音居士回到川中,百音居士倒是全心全意教导他武功,不料那小子年纪略大,心术不正,武功尚未成就,竟偷偷将百音居士夫人房中一名贴身丫环强奸了。   “不半载,珠胎暗结,终于败露,百音居士一怒,废了他武功,严刑迫问追查,才知道他不但奸辱了丫环,附近百姓家少女,被他持强逼奸的,竟不下十人之多,其中甚至有羞愤自尽的,人们都惮于他一身武功和百音居士盛名;敢怒而不敢言,自认晦气,吞声罢休。   “逍遥真人探得实情,这一怒,非同小可,当时便要将他毙于掌下,经不住两个爱徒死死哀求,才断了他一条腿,不许他再进玄真观一步。   “字内双奇,从此渐渐淡了往来,祸胎也因而形成了……”   金阳钟一口气说到这里,室中众人,莫不屏息倾听,整座石室,静得落针可闻。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语声顿止,转面望望那中年美妇,却见她正低垂着头,满面泪痕,悲不可抑。   金阳钟又似关切,又似歉疚地道:“兰师妹,不是愚兄饶舌吩叨,这些事如不说明,他们怎知其中关系竟会如此复杂,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希望你不致责怪愚兄。”   中年美妇啼嘘颔首道:“二师兄,我……我怎能怪你……”   金阳钟凄楚地笑道:“以下的故事,愚兄不便越诅,我看还是兰师妹自己告诉他们的好。”   中年美妇霍地抬起泪脸,凝视高翔,痛苦地摇着头,道:“这……这叫我如何启口呢……”   金阳钟道:“兰师妹,事到如今,还顾忌什么,他是你亲生骨肉,就让他知道,也不会怨怪于你的。”   那中年美妇泪如滂沱,几乎难以成声。   高翔连忙跪倒,叫道:“娘!求您说下去吧!孩儿只盼了解爹爹的委屈由来,娘如果不肯说,岂不使孩儿永远蒙在鼓里,永远也不能为爹爹洗冤脱困么?”   中年美妇张臂揽住他,位道:“好孩子,这都是你没用的娘铸的大错,当初若非娘一念之差,今天也不会弄得天下大乱,毒祸连绵了。”   她饮泣甚久,几经高翔催求,才拭泪说道:“过去的事,是是非非,娘已经无颜论断,积愧多年,能尽情一吐,也算快事,娘苟活世上,唯一的心愿,是见你一面和图报你爹爹待娘的深厚恩情,现在你已经成人,心愿了却一半,娘还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   正一正神袖,才接着金阳钟的故事说下去,道:“……那少年武功被废,再断去一腿,固然咎取,罪有应得,但是,人都有手足之情,他那胞妹眼见兄长遭受惨刑,残肢断腿,躺在玉皇顶上呻吟,虽不敢违拗师父的吩咐,私下却暗暗为兄长感到无限悲恼和委屈。   “当天晚上,逍遥真人寄住在泰山凌霄观,他那一男一女两个徒弟,就趁夜潜回玉皇顶,替那少年敷创、疗伤,并且偷偷将他带下泰山,连夜雇车先送回五虎岭。   “这件事,师兄妹二人一直瞒着逍遥真人,悄悄在登封城外租了房屋,购置家具,将少年安顿,每届午夜,轮流前往看顾照料,不但替他治好了腿伤,并且费尽心思,偷了逍遥真人珍贵的丹药,给少年服用,希望能使他再恢复武功,不致落魄天涯,沦为乞讨之辈。   “唉!他们当时只是一念亲情挚谊,却不想无意之间,种下武林祸胎……”   中年美妇说到这里,泪水更如涌泉般横流满面,几次张嘴,要想继续说下去,却哽咽不能成声。   这情景,使高翔等已经大半猜到故事中的牵连关系,人人都急于想知道故事的结果,但谁也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过了足有半盏热茶之久,室中雅雀无声,人人肃容而候,那中年美妇悲伤略止,掠了掠额前斑发,才继续说道:“……有一天,那女孩子又去看望残废的哥哥,才进房中,只见少年瘫坐在床上,满脸胀得通红,正用力捶打着自己那条断腿,泪水涟涟,切齿出色“那少女惊叫着奔上前去,按住哥哥的手,哭问道:‘哥哥!哥哥!你这是何苦来呢?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少年恨恨道:‘我恨这条腿,它害我成了废人,似这样终日苟活,生不如死,妹子,求你给我把刀,让哥哥死了的好!’“少女跪在他床边,埋头痛哭,劝慰道:‘哥哥,不要这样!世上有许多残而不废的人,凭借一双手,一样可以活得轰轰烈烈,你只是一条损伤,好好调养,不久就可以复原的。’“那少年冷笑道:‘即便伤好了,也是一个废物,你总不能一辈子侍候我,有一天你嫁了,叫我爬着去求人施舍度日,倒不如现在杀了我的好。’“少女摇头道:‘哥哥,你不要胡思乱想,妹妹愿意终生不嫁,永远侍候哥哥。’“那少年哼了两声道:‘我不要听你这些花言巧语,你现在可怜我,偷偷将我养活在这儿,就像养活一条狗,一条猪,这种施舍,我不希罕。’“少女情急,忙道:‘你耐心再过几天,也许师兄和我能想到办法,使你重新练成武功,真的,我们绝不是骗你,也不是为了可怜你,你是我嫡亲哥哥,无论如何,我都会设法帮助你完成心愿,你不能再相信妹妹一次么?’“少年冷声问:‘我真气已破,一条腿已断,天下还有什么人能使我再练成武功?’“少女道:‘俗语说: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有活下去的决心,终有成功的一天。昨天我在师父书房中,无意发现一本小册子,叫做补天大法,书中记载着很多奇怪的武功,专为身躯伤残的人练习而用,也许那本书,会对你有些帮助。’“少年听了,果然心动,忙道:‘既有这本书,你为什么不偷出来给我看看?’“少女道:‘师父收藏那本书十分细心谨慎,我不敢擅动,要是被师父发觉,咱们都会没有命了。’“那少年眼珠一转,突然冷哼道:‘你既然不敢拿,说了半天,岂不是废话?我早知你心里没有我这个哥哥,你只顾忌自己,从来没有替哥哥想一想。’“说着,又悲愤切齿,捶打断腿,口口声声,宁可一死以求解脱。   “少女见他如此伤恼,不得已,只好安慰他道:‘你不要心急,纵使要偷,也得等有机会才能下手呀!’“少年怒目道:‘我这样席日如年,还等什么?你要是真的肯救我,明天就把那补天大法偷出来,如果不肯,索性以后也不必再来了,让我痛痛快快死了,也省得将来拖累你。’“少女沉吟道:‘让我回去跟师兄商议一下。’“少年又怒道:‘还跟他商议什么?他帮我的忙,纯是因为看中了你,要向你讨好亲近,否则,他才不会管我死活呢,你要是跟他商议,包准他会去告诉那老杂毛。”   ‘少女无奈,只得暂时应允,回到玄真观,苦苦想了一夜,终不敢行此忤逆师之事,第二天,就把经过偷偷告诉了她的师兄。   “她那师兄听完,自然极力表示反对,同时警告她道:‘据说那本补天大法,是师父竭平生之力,收罗天下奇异之学,融会心血编而成册,师父平时珍逾性命,你千万不可行险造次。’“少女逞急道:‘我何尝敢存这种心,但是,哥哥他……’“师兄道:‘他身子残废,心性己变得不似常人,咱们只可安慰他、开导他,却不能依着他的性子去干。’“这话斩钉截铁,正当堂皇,那少女无辞可驳,只得垂首吞声。   “第二天,她畏畏怯怯,连哥哥的面也不敢去见,直过了三天,实在忍不住,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但她入门一见,却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说怎么了?   “原来她哥哥自从她离去之后,已经三天未进饮食,这时正饿得苍白如纸,仰卧床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小刀,被褥上尽是鲜血,那条断腿之上,却刀痕斑斑。   “少女骇然大惊,刚要拔步奔上前去,却被她哥哥厉声喝住。   “只见他怪眼圆睁,颤声道:‘不许你走近一步来,要不然,我立刻引刀自刎,死给你看。’“少女哭叫道:‘哥哥,你在于什么?’   “那少年嘿嘿冷笑道:”我早就猜你不会去为我偷取那本补天大法,所以,决心自割而死,每天用刀割下一块肉来,大约再过十天八天,你就可以来替我收尸了。’“少女听了,惊得半晌不能出声,远远跪了下去,哀求道:‘哥哥,你这是何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忍心这般凌迟自己身体……’“那少年冷冷道:‘你不必猫哭老鼠假慈悲了,我的死活,你还会关心?’“少女哭道:‘你是我唯一嫡亲哥哥,我怎能不关心你呢?’“少年哼道:‘空口说白话,老子不爱听,我不需要同情,你如果还拿我当哥哥,最好在我自割断气以前,把那本补天大法拿来给我看看,哪怕就是看一遍再给老杂毛送回去,我也甘心了。’“少女想了片刻,道:‘那本书师父爱逾性命,急切无法到手,你果真愿意看一遍仍然送还他老人家,我纵冒重责,拼死也替你偷来一次。’“少年冷笑道:‘你别把那本书说得成了天书似的,它能不能真正助我练复武力,还在未定之数,我为什么就希罕它,留下不还?’“少女毅然道:‘好!你既然答应只看一遍,明天我一定舍命去偷它出来,只求你千万别再这样凌割自己了。’“可怜那少女口虽答应,心实无主,含泪回到观中,想起手足情深,师门恩重,委实左右为难,伏枕痛哭起来。   “正哭着,窗棂一声轻响,她那师兄飘然进屋,神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只玉制小方盒,盒面上,赫然四个篆体字:‘补天大法。’“少女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失声道:‘师兄,你……’“师兄笑了笑,道:‘刚才你去山下,我暗暗跟在后面,一切经过,都已看见,既然令兄自苦如此,必欲亲睹补天大法一遍,咱们只得成全他这个心愿了。’“少女指着玉盒,道:‘这……这东西……’“师兄凄然笑道:‘这是愚兄刚从师父书房偷取出来,迟早有此一举,倒不如你现在连夜给令兄送去,明日午刻以前,务必要带回山来。’“那少女又惊、又是感激,问道:‘万一给师父发觉了呢?’“师兄道:‘他老人家子时开始打坐,辰时又要进人丹室,最快也须明日午后才能出来,这段时间,不愁被他老人家发觉。’“少女千恩万谢,喜冲冲捧着那册‘补天大法’重又奔下五虎岭。   “她那师兄目送她远离后观,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一整夜未曾合眼,只盼能掩遮再过半日,完壁归赵,但他却万万也想不到,逍遥真人每次进入丹室,都是携带着那本‘补大大法’同进同出的。   “第二天,辰时初过,真人打坐完毕,首先,便发觉书橱中秘籍不见了。   “真人震怒,严词追查,纸包不住火,她那师兄只得据实禀告。   “逍遥真人暴怒之情,不难想象,但他无暇责罚徒儿,匆匆带了他,追下玄真观,师徒赶到地头,竟然仍是晚了一步……”   那中年美妇诉说到这儿,长叹一声,语声臭然而止,俯面低首,泪水纷落,业已无法自抑。   高翔听得忘神,脱口问道:“怎么会晚了一步呢?”   中年美妇摇摇头,幽怨地道:“因为他们偷取补天大法,本身便是一桩大错,等到书册一人那少年之手,巨错已成,再难弥补了。”   高翔茫然道:“娘,孩儿还是没听懂你的意思。”   中年美妇忍住泪水,凄楚地道:“孩子,你一定要知道故事的结局,请你金伯父替娘说下去吧!娘说到这里,已经……已经……”   她痛苦地挥挥手,表示自己实在不愿再往下说,高翔等惊疑莫名,不期然都回头望着玉笔神君金阳钟。   金阳钟惨淡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以后的故事,令人鼻酸……逍遥真人师徒赶到,那断腿少年兄妹都已经不知去向,茅屋也被一把火烧成了一堆灰烬。   “逍遥真人当时只冷冷瞥了火场一眼,神情一片冷肃,对徒儿说道:‘祸由你起,从今天以后,你不再是玄真观门下,什么时候找回那册补天大法,什么时候你再来见我,否则,师徒之名,从此绝断。   “话说完,不再理会徒儿哀求,一拂袖,转身而去。   “这一去,武林中从此失去了逍遥真人的踪迹。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十九章 罂粟毒花的传说     “不久,玄真观一派,渐渐萎败,门下星散,香火冷落,据传说,逍遥真人因忿成痴,在一次行功时走火人魔,已经弃世了。”   高翔追问道:“那被他逐出门墙的弟子,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金阳钟微微一叹,道:“起初,他矢志要寻找师妹下落,追回《补天大法》,但转眼十年,踏遍天涯海角,师妹踪影,始终像一缕被风吹散的轻烟,无处可寻,无处可觅。   “他渐渐心灰,只说今生无望了此心愿了,于是,成了家,仗着一身武学,也创出了一份不算小的名声。   “这件事,到此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谁知上天弄人,又过了五年,他竟然在一次绝对意外的地方,突然跟师妹不期而遇,同再度相逢。   “啊!”阿媛情不自禁欢呼出声,叫道:“那真是太好了,他们是怎样相逢的呢?”   金阳钟毫无表情,木然地道:“……有一天,他去参加一位朋友的续弦婚礼,喜筵之后,喧闹洞房,却意外地发现那位朋友的新夫人,面貌竟和自己师妹十分相似……”   阿媛又是一声惊哦,问道:“他怎么样了?有没有问问她别后经过?”   金阳钟喃喃说道:“阔别十余年,那少女音容已略有改变,当时客人众多,烛影摇曳,他惊愕注视,心中颤抖,哪里看得真确,再说,即使已看真确,他也不敢冒然相认。   “于是,他抱着忐忑猜疑之心,一直在朋友府中守候了五天五夜,总想找一个机会,当面问问那位新娘子,始终未得其便,又多方设法向朋友打听新娘子的姓氏来历,得到的结果却并不相符。   “五天之后,毫无所获,他只好怨自己眼花,怏怏告辞了。   “谁知就在他告辞离去的时候,一名丫环,却偷偷塞给他一件东西高翔、阿媛和马无祥几乎同时一震,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东西?”   金阳钟面泛凄楚之色,缓缓答道:“一枚汉玉制的玉钱。”   “那东西代表什么意思呢?”   “玉钱本身,并无特殊意义,但,那枚玉钱,却是他十余年前途经洛阳,从一间古董店买古来,亲手送给师妹的一件玩物。”   金阳钟仰面凝视屋顶,声调渐渐变得激动,继续又道:“……他一见玉钱,心弦震颤,这才敢确定那位朋友的继弦妻室,果然就是自己追寻多年的师妹,当时怔得一怔,那丫环已轻声说道:‘今夜三更,离庄五里,荷花池边……’“话还未说完,见有人走近,便倏忽住了口。   “他未及细问,匆匆点点头,告辞出府。   “当天夜半三更,他独自仁候在约定的荷花池旁,一面等候,一面幻想着十余年来,师妹究竟去了何处?她那断腿胞兄还在不在人间?她为什么改名换姓,嫁给人家做了填房?   “两人重逢于荒郊野外,他早准备有满腔言语要述,但一时间,却不知应从何说起,怔怔望着师妹,发觉眉宇之间,颇有几分隐约的愁容,他那师妹也怔怔看着他,眼眶中闪现着莹滢泪光。   “许久,他那师妹才吃力地进出一句话,说道:‘恭贺师兄了。’“他一怔,脱口道:‘愚兄有什么可贺的?’“师妹浅笑道:‘十余年不见,师兄已经名满天下,难道还不值得道贺?’“他恍然一笑,才道:‘原来是这样,那么,师妹得配佳婿,夫君也是武林中名重望隆之人,更应该加倍道贺了对。’“师妹笑容忽然一敛,正色道:‘我与他素昧平生,并无丝毫情谊,勉强应允这桩婚事,乃是迫不得已,师兄竟忍心出言讥讽小妹?’“他听了这话,猛然一惊,忙间:‘真是这样么?据愚兄所知,他并不是持势迫婚的人,其中难道……’“师妹摇摇头,痛苦地道:‘我说的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无知的可怜虫罢了,至于那迫我的人,却恕我不能告诉你。’“他越加诧异,追问道:‘师妹,这些年你在哪儿?愚兄何处没有找遍,自从那天你带走了补天大法,师父他老人家……’“但他那师妹却似毫无兴趣听他述说往事,截口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我生活得很好,现在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吗?咱们是师兄妹,我私下约你来此相见,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话说完了,我的心意也就了了,希望你能听从我的劝告。’“他茫然问:‘你要劝告愚兄什么?’   “她面色一寒,冷冷道:‘从此封剑退出武林。’“他骇然一番,继而恍然道:‘哦!愚兄明白了,十余年前,你跟随令兄潜走,匿居练功,想必令兄武功已成,起了称霸武林之心,使你下嫁愚兄好友,又叫你利用师兄妹之情,迫我退出武林,咱们一去,天下再无能与他抗衡的人了,这话对不对?’“她木然没有一丝表情,只冷冷道:‘对与不对,由你去猜,我是以师兄妹情谊,才如此忠告,信不信只好由你自己了,但咱们师兄妹关系,希望你不要对人透露,否则,会对你很不利的。’“说完,竟转身欲去。   “他当然不肯就此让她离开,横身拦住道:‘师妹,把话说清楚了再走。’“她突然掩面辍位起来,挥手道:‘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去吧,从现在起,忘了我……’“两人情不自禁,正相拥而泣,不料池边突然有人冷哼了一声,道:‘好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那师妹闻声推开了他,掉头如飞而去,他定神欲寻那发话的人,池边早已不见了人影,但是,他已从那人语气声音,猜出那人是谁了……”   高翔听得忘情,高声叫道:“是谁?”   金阳钟幽幽道:“那人也是他多年好友,当时掌理丐帮门户……”   高翔骇然一跳,道:“你是说神丐符登?”   神丐符登!   这四个字,突然将室中众人从虚幻的故事,重新提回现实之中,大家神情俱都一震,登时想起了故事中人,原来竟和室中诸人有关。   六道目光,一齐投注在玉笔神君金阳钟脸上,目光中有焦虑、有疑问,也有希冀。   金阳钟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不错,那人正是神丐符登。”   高翔跳了起来,叫道:“你说的那位师妹,就是我娘?那师兄就是你自己?”   金阳钟又点点头,道:“正是,那时候,你娘刚与你爹爹成亲,彼此并无感情,她说那些话,都是被迫而出,你应该谅解她当时的处境。”   高翔眩然颔首,神情无限凄楚。   中年美妇紧紧揽住他,低声喃喃道:“孩子,我对不起你爹,更对不起天下人,武林之有今天,都怪我一念之差,假如当年我不给他《补天大法》,不被他挟持逃走,今天哪有什么天火教……”   高翔张目问道:“天火教主就是娘的哥哥?”   中年妇点点头,道:“我娘家姓徐,名叫兰君,天火教主名叫徐纶,我们虽是同胞兄妹,他却把娘也害苦了。”   高翔又道:“娘!您老人家为什么离开青城山庄?怎会躲在这地道秘室中?”   徐兰君长叹一声,道:“我被他胁迫逃离玄真观,匿居十余年,他仗着补天大法,逐渐恢复了武功,想起从前之事,不但不知警惕,反而怨毒丛生,经常抚弄断腿,切齿喃喃,发誓要报复。   “后来,他偶然结识一个藏边来的喇嘛,那喇嘛传了他焙制罂粟毒花之法,并且送他一种奇怪的石块,那石块如浸在水中,会发出刺鼻的臭气,引以火花,立刻爆发强光,他得到这两样东西,欣喜如狂,便暗中创设了天火教。   “没有多久,毒丸制成,我被他逼迫,以下嫁你爹爹为手段,暗下毒药,使你爹爹染上毒瘾,好迫他归附天火教。   “但是,自从结婚,你爹待我情深义厚,呵护关切,体贴人微,静夜自思,实在不忍下手,后来又有了身孕,越发令我迟疑不定。因为那时据我所知,天火教势力已经十分庞大,武林稍有名望的,都被毒丸所控制,假使我不照他的吩咐下手,也许他一怒之下,引出杀机,以他的阴狠毒辣,欲害你爹,实在并非难事。   “我苦思多日,觉得与其翻脸被害,不如忍辱偷生,尚可保全你一条小性命,于是,便悄俏在你爹饮食中下了药。   “结果,你爹染上了毒瘾,却换来你平安出世。   “生下你才周岁,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跪在你爹面前,含泪将一切内情全部向他吐露,哀求他原谅和忍耐,只要孩子能平安,我愿意冒死回雪山,偷取解药,以赎罪愆。   “谁知你爹爹听了,却笑道:‘兰君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中毒之初,我已经看出是你下的毒,但是我爱你,不忍当面揭穿,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为了救孩子,咱们受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你爹这番话,越发令我愧悔羞惭,第二天,我便留书出走,偷偷来到雪山。   “但是,想不到我含着满腔羞辱回到古堡,才发觉自己的计划,竟是痴心妄想,那喇嘛敢情只知炼毒之法,根本就不知道解药如何调制。   “我失望之余,便冒险偷取了一株罂粟;亲自送到开封,求二师兄设法栽种毒花,利用毒花炼制解药,十余年来,我已经无脸再回青城。   “这些年你伯父不动声色,暗地亲赴南荒,收买懂得毒花的花奴,私置温室,研制解毒之药,咱们只要花费几年时间能制成解毒之药,便可公开大举对付天火教,你金伯父因此招致误解,被正道人氏猜疑,甚至你们,都疑心他就是天火教主,这真是绝大的冤枉!”   高翔听了这番所说,偷偷望了金阳钟一眼,直觉愧作难安,想了想,间道:“娘!你老人家十八年来,都住在这地下密室吗?”   徐兰君摇头道:“不!娘原本住在雪山古堡,只是私下与你伯父互通讯息。可是,自从你爹爹九次往雪山取药,受迫前往星宿海加害你桑、柳两位师怕,为娘一时动了感情,被那畜生看出破绽,险些遭他毒手,是你金伯父冒死将娘救来此地的。”   高翔哦了一声,惊问道:“爹爹真的答应去星宿海了吗?”   徐兰君默然道:“他被迫无奈,药丸仅够一月之用,假如不去,一月之后药丸断绝,只有死路一条,他不愿加害两位师兄,所以才情愿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高翔脱口道:“但是……”   玉笔神君金阳钟接口道:“孩子,你爹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其实,他大可不必以命相殉,这些年,解毒之药虽然还没有成功,但咱们已有十余株毒花,设法使他延续性命,总还是办得到的事,可惜待我得讯赶到青城,只见灵枢,已经不见故人了……”   高翔将手乱摇,连声道:“不!不!不!他老人家实在并没有死金阳钟诧道:“怎么说?”   高翔便将空棺假灵,以及神丐符登致书叮嘱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徐兰君和金阳钟听了,面面相觑,惊骇无已,道:“竟有这种事?他如果真的尚在人间,这一年来,靠什么药物解除毒瘾呢?”   高翔道:“详细情形,孩儿也不清楚,但他老人家曾吩咐过,在解毒之药没有找到以前,不许孩儿再去见他,以防走漏风声,惹来横祸。”   金阳钟点头道:“此言固是正理,但天火教本身并无解毒之药,老夫虽费尽心思,花费巨款,迄今也只求得一种以毒养毒之法,是否有效,尚未敢确定。”   高翔忙问:“何谓以毒养毒之法?”   金阳钟道:“老夫远赴南荒,广求疗毒之方,寻到一种奇毒无比的金蚕虫,据云:苗疆野人,也有种植罂粟毒花的,但却并非用来害人,而是调制一种药粉,那药粉如洒在蛮洞四阑,虫蛇远避,奇效无比,其中只有这种金蚕虫,不畏药粉。老夫思忖:这东西既然不畏罂粟花毒,必然本身具有克制毒性的功能,便采集了十余只,带回庄来……”   阿媛听到这里,忍不住岔口道:“也许那金百虫本身亦是毒物,所以不畏罂粟,这种毒虫,怎么可以解毒呢!”   金阳钟笑道:“姑娘先听老夫把话说完,就知其中道理了——老夫携回的金蚕虫,并不是活虫,乃是虫尸,回庄之后,便分将毒虫虫尸埋入罂粟花干中,渐渐树上凸起蓓蕾,结出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果实,而且,罂粟从此未再开花,那果实却越长越大,整整十年犹未成熟,但异香触鼻,嗅之令人精神振奋。老夫每日派专人饲养,曾经用一粒果实给一个被毒蛇咬伤的人服用,才吃下一小片,毒伤竟霍然而愈,其解毒奇效,显然甚过武林中一般疗毒圣药。”   高翔惊间道:“伯父栽种毒花的地方,就在卧房小楼上么?”   金阳钟点头道:“正是。”   高翔长嘘道:“幸亏伯父说明,否则,我们还以为伯父暗植毒花,是意图炼制这毒丸呢!”   于是,从怀中取出那支“七星金匕”,肃容问道:“侄儿还有一事不明,这柄金匕,是家父传家之物,不知怎会以了金家庄中?”   金阳钟一见那熠熠发光的“七星金匕”,神色猛然一动,反问道:“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高翔道:“不瞒金伯父说,这支金匕,乃是杀害桑、柳二位师伯的凶器,侄儿亲手从噶峰取得,初不知是高家之物,意欲由此剑追查杀害两位师伯的凶手……”   金阳钟突然嘿嘿笑道:“好一个一石二鸟的好计,兰师妹,你把那东西也拿出来,索性让他全都明白了吧!”   徐兰君垂首道:“但是,那……”   金阳钟道:“事无不可对人言,翔儿既已疑心,若不便他明白真象,岂不正予徐纶那畜生挑拨运用的机会,不要怕,去拿出来吧!”   徐兰君默然起身,不片刻,从卧房里取来一个小包,层层解开,里面竟是一片崭新的衣袍袍角。   那袍角质地甚是华贵,显然是从一件衣服上割下来的。   高翔等反复审视,都不知它代表着什么意思?   金阳钟拈起那片衣角,眼含泪光,凄然苦笑道:“知道这是谁衣上割下的吗?”   高翔摇摇头。   金阳钟长叹一声,道:“你自然料想不到,这片衣角,乃是你父亲从一件新袍上割下来,专程派人送到金家庄来的……”   高翔骇讶道:“他老人家割下袍角,其意是表示?”   金阳钟苦笑道:“他的意思,自然是‘割袍断义,永绝交往’!”   高翔等俱都一惊,问道:“为什么?”   金阳钟道“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   顿了顿,才接着又道:“刚才老夫不是提到过,当你爹续弦再婚之时,老夫在喜筵之上,发现新娘竟是失踪多年的师妹,心里既惊又疑,后来得丫环送讯,才在离庄五里荷花池上,再见到你母亲,正哭诉前情,却被神丐符登撞见……”   高翔道:“是的,但这与割袍断义和七星金匕,又有什么关系?”   金阳钟凄然笑道:“孩子,你别忘了,神丐符登那老叫化,样样都好,就是性情急躁,逢事不肯多想一想,他只见到你母亲跟我私会池边,也未细想原因,便愤然返庄,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你爹。   “你爹初闻此言,仅只一笑置之,后来偶经开封,顺口谈起那天的事,都怪伯父情虚,为了怕牵涉出徐纶和你母亲的关系,当时竟矢口否认。   “你爹本是达人,当时并未深究,回到青城山庄,再问你母亲,不想你母亲竟满口承认,却只告诉他:与金某原系旧识,相约一晤,并无他故。   “这简短而含糊的解释,不但未能消去你爹爹的疑心,反而加深他的反感,他自然料想不到其中还有许多不能启口的内情,一怒之下,便派人送来这幅袍角和七星金匕……”   高翔诧道:“他老人家即使欲断袍绝交,又与七星金匕何干?”   金阳钟耸耸肩道:“这自然又是神丐符登那老叫化出的主意了,七星金匕,乃是老夫从前赠送你爹爹的,你爹爹平时十分喜爱,总是身不离剑,随身携带,他突然连金匕一起送还,大约是示意我从此不必再去青城庄了。”   高翔哦了一声,沉吟片刻,又道:“伯父请恕侄儿冒昧,七星金匕既是家父原壁师还之物,理应仍在金家庄中,为什么又出现在噶峰之上呢?”   “这个……”   金阳钟深自一怔,接着笑道:“这只好怪老夫疏忽,竟被那狡贼将金匕盗去,遂了嫁祸东吴的诡计……”   高翔对这点解释,颇表不满,冷声又道:“金伯父虽然富可敌国,但这支七星金匕,也不是泛泛之物,何况又是经家父退还,相信伯父决不致随意置放。金家庄中步步桩卡,戒备严密,若说其他物件都未损失,单单被人盗去这支金匕,只怕无人敢信吧?”   徐兰君见他语气颇不友善,忙接口道:“翔儿,不许这般对金伯父说话,这件事千真万确,为娘可能为他作证,绝无半句虚假。”   高翔笑道:“孩儿怎敢疑心金伯父会乱以假语虚言,实在因为七星金匕关系着两位师伯的血仇,孩儿不能不追问明白。”   金阳钟感叹道:“这自然不能怪翔儿追查,金匕之事,老夫委实不明何时失落,想来庄中也许已经潜有天火教奸细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禁悚然而惊。   阿媛暗中推了推高翔,运起“腹语术”,轻声说道:“翔哥哥,你再问问他,为什么要诬陷我爷爷?我爷爷的眼睛,分明是被断魂灯的弄瞎,他怎么硬指是被青城三老用牛毛飞针打伤的呢?”   高翔迟疑了一下,也用“腹语术”答道:“他那时不愿我和你同行,设词挑拨,也是常情,如今老爷子已经过世了,问也无益了。”   阿媛又道:“咱们第一次来金家庄时,曾发现那曾在噶峰盗墓的陈姓矮子,被史雄飞暗中害死,这又是什么缘故?你叫他解释解释,还有前天夜里那天魔教教主的事,也可以当面问问他。”   高翔忽然神色一动,脑中飞忖道:“他说庄中可能有天火教徒潜伏。难道那盗取七星金匕的竟会是史雄飞不成?”   这念头在他脑海中仅是那么轻轻一闪,但却给了他一丝灵光,心念暗转,暗暗打了个主意。   于是,不动声色地道:“伯父在武林中声誉隆重,远胜家父,又跟天火教主有同门之实,他自然也要处心积虑陷害伯父,不知这许多年来,他采用了些什么手段?”   金阳钟叹道:“明害暗算,无所不用其极,十余年已不胜枚举,就拿最近一次来说,庄中一名锦衣武士,被人以巨金收买,曾经意图对老夫父女暗下毒丸,幸而被雄飞识破,否则,伯父也要步你爹爹后尘了。”   高翔听毕,始而惊,继而讶,最后,才恍然顿悟,站起身来……   高翔起身施礼,肃容说道:“拜聆金伯父一夕训诲,往事已明,猜疑尽去,侄儿心悬家父安危,急欲奉母返回青城,以毒养毒之法,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成功?”   金阳钟沉吟道:“栽值的毒花,果实尚须数日才能成熟,熟后能不能奏效,仍在未定之数,贤侄孝思虽则可嘉,但依怕父愚见,此时却不宜和你母亲返回青城……”   高翔道:“伯父是担心侄儿无力护卫母亲么?”   金阳钟道:“话不是这么说,天火教迄今仍匿暗处,谁为教匪?难以辨明,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高翔笑道:’好在还有数日时间等待果实成熟,母亲愿不愿即返青城,可以从长计议,现在伯父可愿领侄儿去看看种植毒果的花房?”   金阳钟欣然道:“好,咱们此刻就去。”   大伙儿全都站起身来,高翔取出一粒金露丸,让金阳钟服下,转目道:“马大哥和媛妹妹不必同去了,今夜之事,需要暂时隐密,不便凤仪世妹知道,马大哥委屈守护外间灵堂入口,媛妹妹可留在此地陪伴母亲,饮食等物,由我亲自送来。”   金阳钟点头赞道:“贤侄这般安排,最是妥善,如今石室隐秘已经半公开了,安全实须加强才对。”   阿媛暗向高翔递个眼色,悄然以腹语术叮咛道:“伯母安全,你可以放心,但金阳钟尚有些地方未说实话,你可得自己多仔细。”   高翔笑了笑,也运腹语神功答道:“知道了,你和马大哥务必留神,假如我猜测不错,金家庄中一二日内必有变故,你们要紧守地道人口,待我应援,千万不能涉险轻出,万一久等我不到,务必请护送家母出险,投往丐帮。”   叮嘱完毕,拜别徐兰君,随金阳钟退出地道。   跨出灵堂小屋,天色早已大亮。   金阳钟亲自叮嘱手下锦衣武士,不准泄露小屋秘密。并且,留下八名武士,轮班在园中巡逻戒备,以防不测。   高翔趁此空隙,凝目打量石室位置,原来竟是建在池边假山之中,暗暗点头,牢记在心里。   回到前厅,金凤仪早已下楼正等候高翔同进早餐,当她一见金阳钟竟跟高翔同行,椋喜地叫道:“爹,您老人家刚回来?”   金阳钟含笑点头,支吾了几句,匆匆用了些饮食,径自退入房中更衣梳洗,商翔也推说夜里没有睡好,摆脱了金凤仪,紧跟着进了书房。   金阳钟亲手掩闭房门,低声道:“看守花房的老骆,来自南荒是个怪人,贤侄要多担待他一些。”   高翔微笑颔首,金阳钟领先登上扶梯,推开楼门,侧探头,忽然惊咦一声,脸色陡变。   高翔立在楼下,望不见楼上情形,忙问道:“金伯父,怎么了?”   金阳钟招招手,身形一长,掠上阁楼,高翔毫不怠慢,紧跟着揉身而上,扫目一望,见这阁楼长约丈许,楼顶嵌着透明琉璃瓦,三面都是长窗,前排列着长长一列花糟,靠墙的一边,有一张木制矮榻。   这时,阁楼上空无一人,那看守花房的老骆已经不知去向,但花槽中十余株罂粟,却仍然欣欣向荣,散发着浓重的异香。   高翔见花树无恙,暗地松了一口气,细看那些毒树,每一株树干上,都结着一粒拳头般大的果实,果实绿如碧玉,隐泛青色,的确尚未成熟。   金阳钟霜眉紧皱,喃喃道:“奇怪!老骆自从入庄,从未擅离花房一步,十余年来食宿都在楼上,他又是个残废人,会到哪儿去了呢?”   高翔道:“伯父何不传昨夜值勤武士进来问一问。”   金阳钟顿足道:“是啊!老夫真是急昏了。”   说完,匆匆而去。   高翔倾听他确已开门外出唤人,连忙拿出七星金匕,心祷道:“上苍保佑,但愿这果实真能解毒,天下武林同脱苦海,否则,就让我高翔承受一切恶果吧!”   祝祷毕,心一横,卷起裤脚,用匕首在腿上划了一刀。   那柄七星匕是用剧毒淬过的,锋刃过处,鲜血泛涌。   他不敢闭穴止血,只低头注视伤口,只见血色由红变紫,转瞬竟成乌黑,胸中忽然一阵呕心,登时脑昏目眩,毒性已循伤口侵入内腑。   高翔咬着牙,从一株罂粟毒树上,摘下一粒尚未成熟的果实,放人口中,嚼碎咽下,手一软,七星金匕坠落在楼板上……   刹时间,天旋、地转,整栋小楼,变成了风浪中的一叶孤舟……   高翔瞑目承受着,大约过了半盏热茶光景,突然感觉有一股奇热无比的热流,猛然从胸腹之间扩散开来,洪水般迅速向四肢百骸泛澜。   热流经过,痛楚全消,晕眩尽失……   他目光一亮,翻身从楼板坐起,低头一看,不禁一呆,原来那三寸多长的伤口,竟然在顷刻之际,自动止血、结疤,连疼痛也消失殆尽。   这奇迹似的效力,使高翔高兴得要跳起来,拾回短剑,爱不忍释抚摸着那些碧绿欲滴的奇果,喃喃自语道:“尚未成熟的果实,已有如此奇效,金伯父十余年苦心,终未白费,只此事桩,足抵得过诬谤谷老爷子的罪愆了……”   正说着,忽然一阵脚步声,玉笔神君金阳钟急急奔进房来,探首楼口,沉声道:“你暂在楼上,不可下来,老夫稍去即返。”   高翔讶问道:“有什么事故吗?”   金阳钟未及回答,顺手掩闭楼门,便匆匆出房而去。   高翔诧讶道:“那看守花房的老骆,突然不辞而别,其中难道有什么缘故?”   这个疑团,很快便被打开,当他临楼倚窗远眺,遥见锦衣武土正带顶着一行客人,横过广场,走向前厅时,心里顿时恍然领悟。   那些客人,共约二十一名,衣分三色,人分三种,由一僧、一道、一俗三个中年人率领,竟是山左廖家神刀、滇境降龙寺和仙霞岭青云观三派。   三派同访金家庄,其目的不用说正是为了高翔而来。   高翔立在三面长窗的小楼上,可以看见三派掌门人,但广场上却不易发现他,三位掌门人个个神色,步履沉沉,一望而知来意不善。   他不禁有些气愤,忖道:“我在岳阳已经忍辱退避,你们又追踪到金家庄来,未免太欺人了吧!”   一念及此,怒火顿生,就在这时候,三派掌门人已率领弟子,进入前厅。   高翔不便鲁莽索性盘膝坐在楼上,运起“瑜伽锁喉大法”,屏息静气,倾神而听。   前厅距离书房,不过隔了两层墙壁,高翔居高临下,又以神功为补,将厅上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三派掌门人人厅,跟金阳钟略事寒暄,天刀廖成思便开门见山,朗声说道:“我等久慕庄主高义,飓尺天涯,很少问候,今日结伴而来,乃是要向庄主讨一个情面。”   金阳钟明知故问,道:“廖当家何须客气,有话请明言,金某人洗耳恭听。”   天刀廖成思清了一下喉咙,笑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关于九天云龙二子高翔,在天火教总坛屠杀敝派等被囚同门这件事,庄主想必已有耳闻?”   金阳钟爽然道:“不错,此事已喧腾江湖,谁人不知。”   天刀廖成思声音一沉,道:“高某人如此残酷凶狠,已引起武林同道公愤,在下等听说他逃离岳阳,现在潜匿在金家庄中,此事关系在下等门誉仇恨,在下等要寻他了断,庄主望重武林,久受万方景仰,为免庄主被那姓高的小辈蒙蔽,在下等是以不敢冒昧,前来……”   金阳钟不等他说完,朗声笑道:“敢问廖当家,是谁告诉诸位,说那高翔现在金家庄中?”   廖成思一怔,道:“这个……”   降龙寺住持飞龙活佛口宣声佛号,接着道:“阿弥陀佛,金庄主之意,敢情那高翔并不在庄中么?”   金阳钟笑道:“老夫并未说他不在庄中,只是想知道那为诸位通报音讯,挑拨诸位到敝庄索人的阴谋者,到底是推?”   青云观主赤精于大声道:“贫道等在江湖中虽无赫赫之名,难免也有三朋四友,庄主但问是否愿意成全,何必追询送讯之人?”   金阳钟笑容一敛,凝声说道:“道长这话,未免理亏,试想那高翔寻往天火教,目的非为贵派,其理甚明,及至陷身重围之中,受困乱剑之下,被迫仗剑突围,于情更无亏损。当时,他既不知那些如疯似狂的敌人,竟是被囚同道,而贵派同门理智丧失,抡刀挥剑,集数十人合攻一人,其行径又与天火教匪何异?   “诸位号称名门正派,袍泽被囚,无力解困,是为不义,挟势聚众,追杀弱冠少年,是为不仁,受人挑唆,不查是非,不问曲直,是为不智。   “我辈武林中人,但求义之所在,不问亲疏渊源,宁死不屈,宁折不弯,诸位同门受困天火教多年,久被蛊惑,以致为虎作怅,金某人体念他们身不由心,力无可逮,不便苛责愚鲁。但金某人要请问一句,设若那日进人天火教总坛的,不是高翔,而是诸位,诸位也会格于同门之谊,甘心引颈受戮吗?   “再说,高翔前往雪山,为时不过月余,天火总坛,一向不为世人所知,这消息竟会不腔而走,很快地传人诸位耳中,甚至连尸体也赶运抵达,其中有人蓄意挑拨,乃是显而易见之事。诸位掌理一派门户,竟如此轻易中人圈套,兴不明之师,为悻理之事,甘愿沦入不仁不义不智的陷井,金某人虽然置身局外,也为诸位深感不值。”   这番话,字字铿锵,昂奋威严,只说得三位掌门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高翔立在楼上,听得十分清晰,也不禁怦然动容,暗自感叹。   金阳钟略为一顿,紧接着又道:“金某人不敢自居高明,不错,那高翔的确是在金家庄中,诸位如能在三思之下,捐弃前嫌,共谋反抗天火教,为屈死同门报复血仇,金某人无限欢迎,竭诚接待,诸位与高翔同为金家庄贵宾,如果依然不谅,必欲玉石俱焚,金某人也愿掷此虚名,宁与天下为敌,也不能置正义不顾。”   三派掌门人听罢,一个个面罩寒霜,垂首不语。   大厅之上,刹时静得婉如一池死水,金家庄十余名锦衣武士和三派门人,人人屏息而待,端看三派掌门人作何表示。   过了约莫半炊之久,降龙寺飞龙活佛首先叹了一口气,道:“庄主义正词严,所言虽系至理,但敝派等受此奇耻大辱,又岂能置同门血仇不顾,如果庄主愿意成全,贫僧只请带高翔回返滇境一行,面对本派数百弟子,述一述当时实情经过,只要他确是无心,贫僧保证不伤他一根毫发。”   青云观主也道:“此言正合贫道之意,无论如何,须请高翔亲向天下同道解释,否则难平公愤。”   金阳钟冷冷笑道:“诸位如以同门血仇为奇耻大辱,难道天火教囚禁名派高手达十余年,这就不算是耻辱吗?”   天刀廖成思朗声道:“等到此事了结,我等自然还要同往雪山,寻那天火教主一较生死。”   金阳钟道:“既然如此,诸位何不先赴雪山,再来金家庄?”   天刀廖成思突然变色,厉声道:“庄主之言,是讥讽我等欺善畏恶不成?”   金阳钟缓缓道:“绝无此意,我是说,如果能等到荡平天火教魔焰,那时金某人愿广发柬帖,邀集天下名门名派高人,再由高翔当面叙述经过,相信不难获得谅解。”   天刀廖成思嘿嘿冷笑两声,道:“庄主望重武林,一言九鼎,既然必欲回护姓高的,多言又有什么益处,但在下不妨直陈一事,此时欲专程拜庄的,并不只我等区区数人……”   金阳钟仰天笑道:“金某只求无愧于心,便是千军万马,又有何惧一言未毕,庄外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绝伦的长啸。   高翔扬目透窗远望,只见庄门口正大踏步走进一个浑身红衣的奇丑老姬和一个面垂黑纱的中年妇人。   那老妪年约六旬上下,身红似火,一头乱发,手里柱着一支极长的鸠头拐杖,左目已瞎,脚下一双麻鞋,沾满泥土。   中年妇人身材臃肿,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远望直如一只大肉球,虽以黑纱覆面,但一头枯黄头发,随风拂动,显得极为膘悍。   两人走进庄门,那老枢独眼一翻,厉声喝道:“这儿就是金家庄吗?”   一名庄丁急忙迎上前去,应道:“正是,您老有何贵事?”   老枢冷冷瞥了他一眼,叱道:“你去叫金阳钟出来见我!”   那庄丁被她一声叱喝,浑身汗毛根根倒竖,忙退了一步,道:“庄主正有客人,您老人家请示名姓,小的替您通报……”   谁知话声未落,那老抠突然挥袖一拂,喝道:“放屁!金阳钟他好大的架子,还要我老人家报名而进吗?”   袖角飞卷,相隔尚有半丈,那庄丁只觉一股无形劲风直撞在胸膛上,登时踉跄退六七步,仰面栽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老抠回顾身边臃肿妇人一眼,道:“群仙,你仔细堵住大门,老娘去找他要人。”   臃肿妇人点点头,轻声问:“要不要把小杂种藏起来?”   老妪厉声道:“藏什么?是他儿子,还怕他不承认吗?”   说着,柱拐举步,直向厅前行来。   这老婆子一现身,不问青红皂白,先伤了一名庄丁,金家庄中一阵喧哗,铜锣乱响,无数庄丁手执兵刃,分从四面蜂涌而至。   老抠见了,一阵桀桀怪笑,道:“狗牙子的,不要命只管上来,杀几个人,老娘不在乎。”   庄丁们横刀拦住,那老抠直如未见,身形过处,举手投足,惨呼连声,可怜那些庄丁,碰上的不是手断,便是腿折,片刻之间,伤了十余人,那老妪却毫未停顿,仍然从容举步向前厅而来。   高翔在小楼上,见那老抠面带凶煞,气势威猛,竟是个身负绝学的武林高人,当下顾不得前厅还有三派高手追索自己,一声大喝,推窗掠身跃下。   他身甫落地,已将铁筝取在手中,沉声喝道:“老婆子,站住!”   那老妪微微一怔,果然停住了脚步,桀桀怪笑道:“小杂种,你是金阳钟的什么人?”   高翔厉声道:“金庄主是我伯父,你这老婆于是谁?竟敢持强闯庄,出手杀伤了许多人!”   老妪独眼一转,阴声道:“老娘平生别无所好,就是喜欢杀几个人,你问我是谁,仔细别吓破了狗胆!”   高翔怒目道:“狂妄之徒,不叫你尝点厉害,你只当天下无人了,看招!”   话落,人动,铁筝疾抡,挟着一缕锐嘶,当胸砸了过去。   那老妪桀桀笑道:“小杂种,真是活得嫌腻了。”   左手鸠头拐杖迎面一竖,当地一声暴响,铁筝砸在拐上,火星四射。   老妪一手持式,立在那儿纹风未动,高翔却被筝止反弹之力,震得虎口一阵麻,拿桩不稳,踉跄倒退三步。   他一愣之下,怒火更盛,沉声又是一声暴喝,抡筝又上……   “快住手!”   人刚动,忽听一声呼叫,高翔急忙沉身回头,却见金阳钟已跨出前厅,身后十余名锦衣武士,以及三派弟子,黑压压跟了一大群……   玉笔神君金阳钟喝住高翔,疾步迎了上来,十余名的锦衣武士,两侧一分,业已擎剑出鞘。   其余三派门下,都因事不干已,仅只远远驻足旁观,天刀廖成思一双眼神,则炯炯注视着高翔。   他不识高翔面目,虽觉这少年手提铁筝有些可疑,却碍于金阳钟正有事故,只得暂时隐忍未发。   金阳钟目光何等锐利,一触之下,已知这老抠来者不善,不是好缠的对手,举掌先行约束住手下锦衣武土,然后抱拳道;“金某跟大娘素无一面之识,不知究竟何时开罪,竟连伤我庄中十余名无辜庄丁?”   那独眼老抠桀桀怪笑道:“你没见过老娘,总该听说过老娘这只瞎眼和鸠头拐杖,反穿皮袄,装什么佯?”   金阳钟神色一动,注目打量了一会,骇然谌道:“难道是南荒独眼鬼母骆大娘?”   独眼老枢尖声大笑道:“好说!总算你姓金的还有点见识……”   独眼鬼母骆天香!   这名号一出,场中之人脸色尽变。   高翔虽然从未见过鬼母,但却久闻这位南荒第一凶人之名,心念一动,连忙沉声说道:“你是跟冷面阎罗谷老爷子有约,足迹永不踏入中原吗?怎么忽然破誓到中原来了呢?”   独眼鬼母冷哼一声,道:“老娘当年虽与谷老鬼有约,但那只限他活在世上的时候,如今老鬼已死,誓盟已废,还有什么能不能来。”   怪眼一翻,厉声又道:“老娘无事不登三宝殿,听得人言,我寻不成材的儿子,多年来一直藏在你这金家庄里,你要是不想跟老娘作对,趁早叫那畜生出来母子夫妻团聚,要不然,休怪老娘手段毒辣,今天金家庄中,别想留下一个活口。”   金阳钟惊哦一声,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不错,令郎确曾在金家庄中住过十余年,但那是循他自愿,无人勉强他,金某人待他不薄……”   独眼鬼母阴声道:“正因你待他尚不算薄,方才仅伤你几个庄丁,你要是薄待了他,老娘早放火烧了你这破庄子了。”   金阳钟笑道:“这么说,金某人先谢过大娘手下留情?”   鬼母沉声道:“承不承情老娘不在乎,你既然承认这件事,快些叫他出来。”   金阳钟面色一肃,缓缓道:“大娘欲见令郎,乃是理所应当,可惜的是,大娘来得晚了一步……”   鬼母叱道:“怎么说?”   金阳钟镇静地道:“昨天夜里,令郎业已不辞而别,离此他去了一句话没完,独眼鬼母早巳桀桀一阵怪笑,打断了话头:“天下竟有这种巧事,金阳钟,你是瞎了狗眼,竟敢在老娘面前虚词搪塞,拿老婆子当三岁娃儿哄弄不成”   金阳钟正色道:“金某句句实言,并无半点虚假……”   鬼母怒啐道:“呸!你浪得虚名,面善心恶,老婆子早有耳闻,今天有人便罢,交不出入,少不得叫你尝尝老婆子五阴鬼手的滋味。”   金阳钟耸耸肩道:“大娘不谅,金某也无法可想……”   独眼鬼母大喝道:“那你就先接老娘十拐!”   声落时,鸠头拐杖一顿,一步欺了上来。   高翔见她盛气凌人之状,不禁勃然大怒,手横铁筝,闪身拦住道:“老贼婆休狂,在下先接你一百拐!”   金阳钟突然一把抓住高翔手臂,沉声道:“贤侄,听伯父的话,无论如何,今天的事不准你插手。”   高翔讶道:“为什么?”   金阳钟沉重地摇摇头,道:“现在你别问,反正伯父已胸有成竹,足能应付,你肩上的责任太重,千万不可插手纷扰之中,你听伯父的话,不会错的。”   高翔心里沉吟片刻,点头道:“既然伯父如此吩咐,侄儿遵从就是,但这老贼婆功力颇高,伯父你……”   金阳钟摇摇手,道:“放心,伯父领会得,你且退开一边。”   同时回头向身后锦衣武士沉声吩咐道:“退开三丈,未得我命令,不得擅自出手。”   锦衣武土们躬身一礼,如言退后三丈,广场之上,只剩下玉笔神君金阳钟和独眼鬼母两人。   金阳钟既无兵刃,也未运功蓄势,抱拳朗声道:“大娘受人挑唆,持强索人,金某人无词以应,但此事除了金阳钟,庄中谁也不知内情,大娘只管寻金某了断,不必牵连无辜。”   独眼鬼母桀桀笑道:“看你这番安排,倒颇像条汉子,好吧!老婆子成全了你,只要他们不冒犯老婆子,老婆子也答应放他们一条生路。”   金阳钟双手一拱,高声道:“多谢大娘,金阳钟恭敬不如从命,冒死也要陪大娘走满十招。”   面色一正,上身微倾,轻道一个请字,脚下丁字不八,侧立而待。   独眼鬼母拐杖一举,独目斜睨,忽又诧道:“你怎么不取兵刃?”   金阳钟笑道:“在下自知不是大娘敌手,多一件兵刃,何异自取其辱?”   独眼鬼母怔了怔,随即桀桀怪笑起来,点头道:“好一个有心机的人物,也罢,你既然赤手空拳,老婆子也不愿落此臭名,十招减为三拐,只要你接得下三拐,老婆子掉头马上走。”   鬼母正要出手,突听一声娇呼:“爹爹!”一条人影,从厅中飞掠而出。   金阳钟头也没回,厉声此道:“凤仪,不许过来,翔儿,拦住你妹子,无论是谁,都不准走近三丈以内。”   高翔听了这话,急急将狂奔而至的金凤仪挡住,低声道:“世妹休乱了伯父的心,此时强敌当前,务必要冷静些。”   金凤仪本来在后园楼上休息,听得丫环飞报,才匆匆赶来,不想却被父亲一顿叱责喝止,委屈地停下身子,早已凤目含泪,悄问道:“翔哥哥,那老婆子是什么人物?爹爹打得过她吗?”   高翔安慰她道:“别害怕,独眼鬼母虽然武功高强,伯父接她三拐,必然是没事,咱们只有旁观,不可扰乱伯父应敌之心……”   金凤仪见高翔如此说,只得点头不语。   独眼鬼母阴阴笑道:“老婆子拐下向无留情,数十年来,不知伤了多少成名人物,金阳钟,你最好先把后事料理一下。”   金阳钟道:“大娘只管出手,在下虽然算不上人物,自信还能接得下大娘三拐。”   鬼母狞笑道:“这是你自寻死路,怨不得人。”   说罢,拐尖一顺,平送而出。   别看她这一拐来势徐而不急,拐尖颤动,竟夹着一丝低沉的锐啸,啸音划空传人众人耳鼓,旁观之人方自一愣,鬼母突然低喝一声:“仔细了!”双臂猛然一震,鸠头拐已抵金阳钟前胸。   金阳钟左掌一立,袍袖拂动,口里一声低嘿,双手斜推,脚下横跨一大步。   眼看他掌沿刚触及鸠头拐,独眼鬼母突然桀桀一声尖笑,腕间一沉,拐身疾扬而起,竟然电光石火般收拐头,递拐尾,呼地一拐,疾向金阳钟左胸将台大穴点到。   这一拐虚实变幻,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先前分明是实招,忽然化作虚幻,金阳钟措手不及,万不料她会突地化虚为实,变招出手,居然快逾电掣,一时招架不及,迫得转身侧倾,飞起左足,径踢她握拐的左手。   高翔紧握铁筝,站立在三丈外,心弦一紧,正替金阳钟捏着一把冷汗,见他忽地以攻为守,踢出一脚,避招进手,妙到巅毫。   他一阵欣喜,忍不住脱口叫道:“好招法,这是第二招了……”   殊不知喝彩声未毕,鬼母突然大喝一声:“着!”   刹那间,鸠头拐如长龙游空,呼地一转,头尾又变,竟然重重一拐,击中金阳钟左背。   只听金阳钟闷哼一声,身形一晃,冲出五步,险些栽倒地上。   高翔大吃一惊,飞念暗想:“鬼母这一拐虽然变得神妙,却并非绝不能闪避,金伯父怎会如此大意失手……”   独眼鬼母精目连翻,狠狠向金阳钟打量了一阵,嘿嘿笑道:“能硬受老婆子一拐的,你算是天下第一人,错开今天,别再遇见老婆子。”   说完,转身柱拐扬长而去。   她行到庄门,那怀抱婴儿的臃肿妇人诧异地问:“婆婆,就这样算了吗?”   鬼母哼道:“那畜生准是风闻咱们娘儿来了,已经躲开啦!群仙,你放心,只要他活在世上,老娘总有办法找他回来。”   那妇人好似还有些不甘心,又伸脖子向庄中张望了一眼,才悻悻然跟随鬼母一拐一拐地去了。   三派掌门人互望了一眼,飞龙活佛低宜佛号,道:“阿弥陀佛,鬼母一向出手伤人,视人命如草芥,似今日这般罢手而去,真是难得奇闻。”   青云观主也点点头道:“金庄主既然遭此变散,咱们的事,只得也暂时掠过了……”   天刀廖成思忽然举手道:“且慢!”   转身行到高翔面前,注目问道:“少侠携带铁筝,出手颇见高明,敢问可是高翔高少侠!”   高翔毫不考虑,声道:“不错,在下正是高翔。”   天刀廖成思冷笑道:“少侠傲骨峥嵘,应该是敢作敢当之人,为何规避金府,不愿与我等相见……”   高翔怒道:“谁说我不敢跟你们见面,前在岳阳,在下是碍于丐帮二老苦苦相劝,才忍下一口气,只说你们既是名门正派,将来自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不想你们竟错会了意思,以为我当真怕了三大门派不成!”   天刀廖成思嘿地一哼,道:‘好一张利口,少侠不惜手刃数十名无辜同道,自然早已不把咱们三大门派放在眼中,金家庄盛名卓著,咱们不愿牵累他人,三日之后,我等在开封北门外普陀寺候驾,少侠愿意来谈谈吗?”   金阳钟急叫道:“翔儿,你……”   但高翔未让他来得急阻止,抢着应道:“是非自有公论,三日之后,在下准时就是。”   天刀廖成思冷笑连连,和飞龙活佛、青云观主转身向金阳钟抱拳稽首,告辞而去。   三派弟子退出金家庄,金阳钟才黯然叹了一口气,道:“翔儿,你为什么要逞意气呢?伯父说过,我自有应付这件事的办法……”   金凤仪低呼一声:“爹!”张臂扑奔上去,高翔抢前几步,伸手扶金阳钟,支吾笑道:“伯父伤势如何?”   金阳钟苦笑着摇摇头道:“独眼鬼母果然名不虚传,但若说伯父竟连三拐也接她不下,那你也未免大小看伯父了。”   一面说着,一面挥手又道:“叫他们检视伤者,厚给赏银,好好调养,咱们进去再谈吧!”   金凤仪和高翔一左一右搀扶着金阳钟,退入卧房,摒退锦衣武土,高翔忙取出金露丸来,道:“伯父快吃一粒,别让伤势恶化……”   金阳钟摇手道:“不必浪费药物,区区一拐,还伤不了伯父。”   说着,解开外袍,指着身上一件金锦织成的短衣,含笑又道:“老夫仗着这件金乔丝制的内衣,硬挨独眼鬼母一拐,虽然略受一点内伤,总算将那老婆子应付离去,否则,庄中难免一场血战,正好落在那阴谋算计的陷井中。”   高翔恍然道:“难怪侄儿眼看伯父已脱出第二招险境,分明不致失手,竟被鬼母突出奇招所伤,原来伯父另有深意?”   金阳钟点点头道:“若论真实功力,伯父不是自夸,三百招内决不致落在下风,但咱们与鬼母并无仇雠,何若受人利用,树此强敌。   “试想,你在雪山古堡之事,迅速传遍武林,三派联手追踪,被人挑唆,已经十分明显,那鬼母远在南荒,竟会突然赶来中原,并且直人庄中要人,这难道不是幕后有人在暗中安排?伯父今日如不硬挨一拐,无论力战是胜是败,都中了那幕后人的奸计,小焉逼使鬼母被他收用,凭添得力帮手,大焉则令你我开罪于天下,其间轻重利害,不问可知。所以,伯父以为你徒逞意气,愤订三日之约,这是大大的失策。”   高翔垂首道:“侄儿也知道这样大冲动了,但那天刀廖成思处处追逼,实令人避不胜避!”   金阳钟正色道:“天刀廖成思性子刚烈,一勇之夫,哪里犯得上跟他斗气,咱们暂忍一时气愤,先行设法摧毁了天火教,那时将事实真相公诸天下,还怕不能获致谅解同情吗?”   高翔默然半晌,叹道:“伯父训诲极是,那么,侄儿等到三日以后,亲往普陀寺,好好将当日经过,向他们解释明白,无论他们怎么相逼,决不出手就是了。”   金凤仪忽然岔口道:“那也犯不上那么低声下气,索性爹爹立即飞柬邀约几位武林中有地位的伯伯叔叔,大家同到普陀寺讲理,他们明理便罢,若是一定要横蛮无赖,咱们也不惧他……”   金阳钟喝道:“你女孩子家懂得什么?爹爹如料不错,三日之后,普陀寺中必然早被人扇起怒火,只等咱们一去,少不得翻脸动手,而且,对方—定不仅只三派门下。”   高翔诧道:“伯父的意思是说那独眼鬼母可能也在普陀寺?”   金阳钟淡淡一笑,反问道:“你以为今日三派门下和骆天香真是不期而遇么?”   高翔忍不住怒火又起,脱口道:“这样说来,咱们再愿意委屈求全,也不可能了。”   金阳钟正要开口,忽然有人抢着回答道:“那倒也不尽然……”   随着人声,小楼口木门呀然而开,一团人影,当门而立。   金阳钟和高翔同时发出一声轻咦,金凤仪更是吓得跳了起来,惊叫道:“是谁?是谁在楼上?”   金阳钟忙道:“别怕,他是替爹爹管理花房的老骆。”   “管理花房?老骆?”   金凤仪沉吟未已,楼口一暗,一团肉球滚蒋而下,就地一个旋转,原来是个半身瘫软的中年人。   她刚刚镇定下来,不禁又猛然一跳,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显得惊诧莫名。   金阳钟沉声问道:“老骆,今天清晨,你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又俏没声息躲回楼上的?”   那老骆神情颇显萎顿,但态度仍然恭谨,低头道:“在下承庄主豢养十余年,略无寸功,更不愿替庄主添惹麻烦,闻知在下那婆娘要来,因此暂时避一避。”   金阳钟咦了一声,道:“奇怪,你行动不便,从不离开花房,怎会知道她们要来呢?”   老骆冷冷道:“昨夜三鼓,在下亲耳听到消息的。”   金阳钟道:“在什么地方?”   “就在庄主这间卧室中……”   金阳钟骇然一震,追问道:“是谁?”   老骆精目一翻,冷静他说道:“请小姐暂时回避,有些话,在下不便出口。”   金阳钟长叹一声,点点头,向金凤仪道:“孩子,你暂时先回绣楼,庄中有些事物你不便听闻,将来爹爹再慢慢告诉你吧!”   金凤仪十分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嘟着小嘴道:“爹!我是您的女儿,您老人家还瞒着女儿则甚……”   金阳钟苦笑道:“你是个女孩子,这些江湖中诡诈之事,还是少知道的好,乖乖去吧!将来爹爹自然会告诉你的。”   金凤仪耸耸香肩,姗姗自去。   于是,老骆才压低声音说道:“昨夜庄主返庄,突然带领锦衣武士赶赴后园之后,在下就听到有人偷偷潜入卧室。   “来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那男的口音苍劲,女的却似庄中侍女丫环,从举止行动猜测,对庄主卧室,竟然十分熟悉。   “那男女二人偷人卧室,先是轻声细语,后来就开始四处搜索,好象要找寻什么东西,那时在下正在楼上,料想那男女定是来寻毒花的,是以屏息未动。   “过了不久,就听那男的轻声责问,似乎要寻的东西没有寻到,那女的答道:‘详细地方,我也不太清楚,只知每天有武士押解花奴进入书房,工作完毕,又押解离去,那些毒花种在卧室附近,是可以确定的了,奇怪竟找不到。’“那男的不悦,沉声道:‘你也是大糊涂了,为什么不先向锦衣武士打听清楚呢?’“女的道:‘谁说没有,但那些锦衣武士,未必个个都知道确实地点,他们负责押解花奴,自己并不能走人卧室。’“‘那么,何不索性向花奴们打听?你是女人,问起来也方便。’“‘唉!你倒说得轻松,那些花奴终日有人看守,我又不会蛮语,万一泄露了身分,我有几条性命?’“那男的骂道:‘你他妈的就知道怕死,不肯为教主牺牲一些,了不得用你身子,迷惑上几个锦衣武士,还怕打听不出来。’“女的却委屈得哭出声来,道:‘我还要怎样牺牲?当初你玩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要娶我回去,等到厌了,就叫我化名投到庄里来做这些低贱工作,终日洒扫洗抹,苦不堪言,你只知道贪功,每次到庄里来,不是纵情泄欲,就是逼着我打听这样,打听那样……’“那男的不耐,道:‘好啦!好啦!说你一句,你倒苦水吐了一大堆,这份差事,只要办成,功劳不小,我不知用了多少心机推荐你来干,别人想还想不到呢!’“停了一下,语音变得柔和,又道:‘其实,你模样儿长得并不坏,床第间工夫也算上等,为什么不用些心,寻一个机会,把姓金的吊上手,能够控制他,还怕教里四钗不改成五钗吗?’“那女的撒娇不依,两个无耻东西竟在庄主床上腻了好一阵,临去时,那男的悻悻说道:‘教主已经派人飞柬邀来独眼鬼母婆媳,明天就可赶到,少不得把这庄子闹上一场。只是那些毒花,教主不愿被旁人得了消息去,严令要查出确址,先下手夺到,现在咱们劳而无功,叫我怎样回去交待!’“女的反安慰道:‘你别性急,归返教主,就说我一定继续打听确讯,除非没有毒花,只要有,早晚一定能打听出来,绝不会被别人捷足先得就是了。”   “两人先后在房中逗留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将近四鼓,才悄悄离去。”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十章 孩子与尿布     老骆一口气说到这里,神色一肃,俯首又道:“在下受庄主厚恩,眼看即将功成,本不应忽萌退志,无奈在下实在不愿意见到老娘和那贱人,昨夜得此讯息,便悄然离开了此地,但是……”   高翔脱口道: “但是你去了以后,又想想这样做等于遗祸给金家庄,才改变了主意,去而复回?是吗?”   老骆点点头,目中精光激射,说道:“我骆希平身体虽残,仍是铁铮铮的汉子,庄主收容我十余年,待我不可谓不厚,若是临事一走,我那老娘,势必要将金家庄闹得人仰马翻,这不是庄主养我多年,我反而恩将仇报了吗?”   高翔大感激动,不期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摇撼着道: “骆大哥,我从前只知道南荒鬼母一门凶狠,万万想不到你竟是这般全始全终的血性汉子。”   骆希平冷冷笑道:“我若非独自躲在小楼苦思十余年,悔悟已多,今日只怕连你也放不过。”   高翔愕然道:“为什么?”   骆希平道:“当年我乍离开南荒,雄视天下,要不是你父亲九天云龙在九嶷山赏了我一掌,我又何至于急着练功,走火入魔,毁了这双腿。”   高翔愕然道:“那我们岂不是仇家?”   骆希平笑道: “仇家当然是仇家,不过,这仇不知何年才能报得。”   两人互相握着手,忽然豪兴飞扬,摆臂大笑起来。   高翔感慨地道: “骆兄虽不念旧仇,小弟为家父当年误伤之事,理当代致歉意才好。”   骆希平怪眼一翻,道:“什么误伤?那一掌打得我内腑移位,血气涣散,险些丢了性命。”   接着,轻叹一声,又道:“话说回来,当年若不是你父亲那一掌,我骆希平最多叱咤江湖,掀风作浪一时,结局定然比今天惨上百倍,天下奇能异士,多如恒河沙数,到最后恶贯盈满,再遇上一位嫉恶如仇的,只怕不仅一掌能够解脱了。所以,这些年来,我独自躲在小楼上,静夜拘心,常常觉得你父亲那一掌,实在打得正是时候。”   骆希平向来不喜多言,不知怎的,此时竟与高翔谈得投机,述及往事,滔滔不绝。   玉笔神君金阳钟一直静坐沉思,没有岔口,这时忽然问道:“希平,你来金家庄十多年,从来沉默寡言,老夫也不便深问,现在你不妨说说,当年为什么会跟令堂反目,独自到了中原?”   骆希平见问,白皙的脸上顿时闪同一抹羞愤之色,垂首半晌,才道:“庄主欲明原因,先请回想刚才跟我娘同来的那贱女人,怀里怎会抱着一个婴儿?”   金阳钟一时没有听懂他的含意,微诧道:“这有什么奇怪呢?那不是你的孩子么?”   骆希平愤然道:“在下远离南荒,已近二十年,哪来两三岁的。儿子。”   金阳钟哦了一声,恍然而悟,失声道:“原来你是疑妻不贞,才……”   骆希平痛苦地接口道:“这不是疑心的问题,我娘替我娶亲的时候,那贱人早已声名狼藉,但我娘为了贪图她娘家乃是南荒养虫好手,无论如何要逼我成亲,婚后才半年,那贱人就生下十月足胎的一个小杂种。   我忍无可忍,一天夜里,亲手杀了那野种,正想再宰那贱人,不想惊动了娘,不得已趁夜出走,来到中原,这许多年,我娘因格于从前跟冷面阎罗谷元亮的盟约,无法到中原寻找,唉!想不到那贱人这次竟敢也跟到开封来,怀里居然又抱着一个野种。”   高翔听了这些涉及家务之私的话,不便插口,但却忍不住转头惊问金阳钟道: “骆大哥的令岳,既是南荒养虫高手,此次同来中原,如被天火教所用,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金阳钟却摇摇头道:“鬼母赶来中原,并非出于天火教的安排。”   高翔讶间道:“那么,是谁去送讯邀约她来的呢?”   金阳钟缓缓道:“人妖姬天珠。”   高翔骇然道:“天魔教教主,她……”   金阳钟接着又道: “那人妖姬天珠,阴诈狠毒,不在徐纶之下。前几天,她曾经突然来向老夫动以游词,要求我将罂粟毒花,分给她五株,彼此联手对付天火教,被老夫当面严词拒绝,临去之时,频施恫吓。想不到她原来早在庄中做了手脚,难怪会知道我培植毒花的事。”   高翔沉吟道:“啊!我现在也明白了,天魔三怪中的夜叉婆,有—次曾假冒鬼母,所说故事,竟跟骆大哥的遭遇大同小异,这样看来,姬天珠和鬼母必有……”   骆希平嘿嘿笑道:“姬天珠名中有一‘天’字,我娘名中也有一个天宇,她们根本就是同门师姐妹。”   高翔听了,这才霍然贯通,前后印证,果然都有关联,不禁长叹道:“天火教势大,已难应付,天魔教中更是妖气方炽,如果再加上鬼母婆媳,一个武功高强,一个却是养虫能手,咱们人手单薄,怎能兼顾得了呢?”   骆希平豪笑道:“老弟,在你少年英雄,怎的竞说出这种泄气话来,依我骆希平看,扫荡魔气并无难处。”   金阳钟和高翔几乎同声问道:“计将安出?”   骆希平笑道: “天魔教全仗惑媚之术,能诱小人,焉能乱君子?跳梁小丑,不足重视,天火教以毒为饵,阴谋统御天下,只要解毒之果成功,不难一鼓歼灭,至于我娘,那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高翔正色道:“鬼母武功精湛,又得虫毒相辅,怎能轻视?”   骆希平道: “她们来的目的,不过要捉我回去,只要我露了面,不难使她们偃旗息鼓退回南疆,三日之后,我跟你一同前往普陀寺就是了。”   高翔大为感动,道:“只是这样岂不委屈了你么……”   骆希平脸色一沉,道:“君子相交以义,你再说这种话,不是小看我洛希平了。”   高翔愧然俯首,果真不敢开口。   室中沉寂了好一会,金阳钟才喟然道:“既然希平立意如此,咱们就之样决定吧!有三天时间大约解毒之果也可以成熟了,只是,消息已泄,这三天大家务必要多加小心些……”   从当天起,金家庄中展开一连串紧急应变措施。   首先、大举清查庄中侍女丫环,凡属可疑的,一律驱出,内厅重地,连锦衣武士也严禁擅人。   其次、所有知道后园秘室的武士,全部留在园中,分班巡守,不得到园外往来走动。   第三、分遣得力庄丁,传讯丐帮,订三日后普陀寺之约。   第四、侦骑四出,探听开封城中近日到了些什么武林知名人物?以及普陀寺情况。   第五、由金阳钟和高翔,每晚分别守护花房和后园,以应变故。   第一天静悄悄地度过了,但是,金阳钟却感到事情有些迥异往常。   因为派往丐帮分舵报讯和渗入开封城中刺探消息的手下,直到深夜一个也没有回庄。   金阳钟整流夜烦躁地在卧室中徘徊,第二大一早,又派出了一批精明手下。   说来奇怪,金家庄中虽然平静如故,只有奉派离庄的人,竟是一个个好象石沉大海,不见回转。   等到第三天午后,失踪庄丁已达四十余人之多,金阳钟不能不感到事态严重了。   黄昏时分,晚餐初过,高翔往后园送饭回来,金阳钟招手将他唤入卧室,面色凝重他说明了三日来经过,计议道:“从各种迹象看来,金家庄外,已被强敌环伺,咱们如坐死城,无法与外界联系,明日赴约,人单势孤,又须兼顾庄中,贤侄有无良策?”   高翔毅然道: “普陀寺的约会,只是侄儿私事,不劳伯父分心,明日侄儿独自前往赴约,伯父和凤仪世妹守护庄宅,园中有媛妹妹和马大哥协助我娘,想必人手也就够了。”   金阳钟苦笑道: “伯父的意思,恰好跟你相反,庄中这点产业,岂值得伯父牵挂,我是想,花房解毒之药已有八九分熟,既然时已不及,明日咱们索性拔起毒花,带同凤丫头一同往普陀寺,庄里的事,暂时交给雄飞看管。三派门人愿意化解仇恨固然好,即使不能,伯父凭掌中一支玉笔,自信还不致落在他们下风,你我杀开一条血路,不必再回庄来,可以径自前往青城,跟你爹爹见面,但是……”   说到这里,霜眉一皱,黯然道:“令我担心的是你母亲,她既不能跟咱们一起公然露面,若仅仅由杨姑娘和铁算子马无祥护送,凭良心说,怎能使人放心得下?”   高翔想了想道:“怕父的意思是说,如果咱们明日离庄,他们竟会侵犯庄中?”   金阳钟正容点头道:“如今正派中人十九中毒,魔道人物志在毒花,这该是非常可能的。”   高翔微笑道:“那么,伯父不妨就这样告诉史世兄,就说今夜五更,由阿媛姑娘和马大哥护送我娘先行趁夜离庄,连同毒花,一并送往青城,明日一早,咱们再同往普陀寺去赴约。”   金阳钟惊讶道:“伯父担心的,正是怕马当家和杨姑娘力不足以应付事故……”   高翔不等他说完,抢着笑道:“这一点,侄儿自有妥善安排,此事只告诉史世兄,谅必不会泄露消息的。”   金阳钟仍然有些不放心,又道:“翔儿,你可不能大意,毒花得失倒还罢了,你娘却是从天火教脱逃的人,千万闪失不得的。”高翔毅然答道:“侄儿自当小心,绝不会有何闪失的。”   说完,躬身靠退,自往后园准备去了。   金阳钟半信半疑,独自来到后院史雄飞的卧室。   史雄飞听说师父亲至,忙从床上撑起身来,欲待出迎,金阳钟已经跨了进来,伸手将他按住,道:“你伤势未愈,不必拘礼,听我慢慢告诉你吧!”   他亲切坐在床边,详细将近日所遇说了一遍,最后,便告诉自己的计划,准备先送徐兰君和毒花离庄,明日携金凤仪同赴开封普陀寺的约会,庄中诸事,嘱吩史雄飞全力照应,短时间内自己也许不会回来……等语。   史雄飞听完,面现惊容,急急问道:“师父明日赴约,何必连凤仪师妹也一起带去吗?师妹武功虽还说得过去,终属深闺千金,不宜出人血腥之地……”   金阳钟叹道:“我只她—个孩子,此去短期恐怕不会回来,留她在此,实不放心,再说,她跟翔儿情感已深,要她不去,她也不会愿意的。”   史雄飞一听这话,脸上突然变色。   但那一抹愤然之色,很快便被他极力压抑了下去,沉吟片刻,却道:“师父安排,自是极佳,弟子身负重伤,无力随同赴约,为师父分劳,庄中之事,定当尽心尽力,师父尽可放心。”   话声中,黯然垂下头去,假作举手掠帐,偷偷抹去眼角两滴失望而愤恨的泪珠。   可惜,金阳钟正值心事重重,这情形竟未发现。   月移星沉,阴霾四布。   三更前后,金家庄后院,突然悄没声息飞起一条黑影。   那黑影浑身青衣,肩上斜插长剑,十分熟悉地翻上屋顶,身躯微伏,闪着一双精芒闪烁的眼神,向四下里反复扫视。   片刻之后,身形再起,贴着墙角一棵大树阴影,捷如狸猫,一闪身,便隐人沉沉夜色之中。   那黑影才离去,墙角那棵大树上,紧跟着飘落另一条人影,目注黑影去处,微微颔首冷笑道:“哼!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   说着,双臂一展,人如疾矢破空,遥遥追蹑了下去。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相距约有二十丈,绕出金家庄侧面碉楼,快得就像两缕轻烟,碉楼上巡夜庄丁,浑然未觉。   越过庄墙,前面那黑影突然加快了速度,起落之间,直如星丸飞射,径向离庄半里的那座密林奔去。   后面追蹑的那人,在将近林边之前,陡地侧跃,隐身在一丛矮树后面,凝神侧听,静静地倾听着。   那负剑青衣人奔近密林,驻足回头张望了一下,随即举手轻击三响:“啪!啪!啪!”   林中立即传来回应,亦是击掌三响,片刻,缓步走出一个长髯老人。   长髯老人迎上一步,低声问道:“怎么?有何急讯?”   那青衣人急急道:“紧急消息,两个更次以后,徐兰君和毒花都将趁夜离庄,送往川中,速派高手,不难一鼓成擒……”   长髯老人神色猛动,欣喜无限地道:“有这种事?这消息可靠不可靠?”   青衣人道:“是老家伙亲口告诉我的,怎会不可靠,我傍晚得到消息,只恨无法分身出来,事不宜迟,快些传报教主,要是来不及,黄副堂主不妨径作处理,急速截堵住西南方,我要回去了。”   长髯老人笑着伸手与青衣人一握,道;“好!有此大功,必与老弟分享。”   两人分手,青衣人如飞回奔金家庄,那长髯老人却疾步转入林中。   矮树后那人听到黄副堂主四个字时,心头微动,探首树隙,一扫目,只看见那长髯老人的侧面和背影。   但仅只这匆匆一瞥,己使他骇然大震,几乎脱口叫出来:“天哪!怎会是擎天神剑黄承师?”   他连忙举手揉揉眼睛,再要细看,那长髯老人早巳进入密林中了。   怔愣半晌,他终于摇摇头,暂时把这件事撇开,拧身穿射而起,直投庄北大门。   但,这一次他却并未再跟踪那青衣人,独自绕抵碉楼下,从怀中取出一支竹梆,屈指轻弹了五下。   五声竹梆响过,庄门悄然而开,一辆双辕马车,昂首冲出,车辕上,高坐着铁算子马无祥。   那人扬手拉住马车,跟马无祥交换一个手势。   马无祥低问道:“没有错吗?”   那人笑道:“正如预料,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马无祥点点头,翻身落下马车,那人接过疆索,腾身而上,挥挥手,道:“天明以后,在兴隆驿见面。”   嘟!一抖缓,驱车直向东北方驰去。   这时,车厢中忽然探出一颗云餐高挽的螓首,蹩眉问道:“翔哥哥,你只送我们到兴隆驿?”   那人沉声道:“嘘!不要出声,放下窗帘,仔细护卫着我娘和车中花盆……”   车声辚辚,渐去渐远。   铁算子马无祥目注车后尘土,面含微笑,自语赞道:“好一条金蝉脱壳的妙计。”   转身奔进庄门,顷刻间,庄门掩闭,周遭重又沦入一片寂静……   碉楼之上,缓缓敲毕了五鼓,东方天际,微现一缕鱼肚色。   金家庄临西一处侧门,悠悠地打开了。   暮地,蹄声震耳,从庄中如飞驰出一辆马车,车上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不知车中是人是物?只有车辕座上,一个身着文士长衫的中年人亲手执缰,高踞而坐,正是太湖分三十六寨总寨主铁算子马无祥。   马车循着大道,风驰电奔而行,约莫顿饭之久,向南一转竟踏上了南下官道。   正行间,官道之旁,忽涌出十余名面罩黑纱的彪形大汉,一字横开,拦住了去路。马无祥遥遥望见,冷笑一声,反手从车座下取出一顶竹笠,低低压在眉际,只顾低头催马狂奔,对那些拦路大汉,视若无睹。   人车渐近,那群蒙面大汉各自抽刀拔剑,为首一个腰悬长剑的斑发老者,突然举臂厉声喝道:“停车。”   马无祥一带革缰,两匹马希聿聿一声叫,双双停了下来,竹笠一推,沉声道: “朋友,开扁踩青子也有时候,天色已亮,率众拦路,这算什么意思?”   那斑发老者一见马无祥的面庞,登时一愣,连忙喝住手下,惊咦问道:“马当家的从何而来?”   马无祥冷冷道:“金家庄。”   斑发老者又是一指,指着车厢道:“敢问车中坐的是什么人?”   马无祥面色一沉,道:“朋友,这你管得着么?”   斑发老者冷哼道: “马当家的,常言道:大意受托,代人受过。也许你还不知道身在险境,是朋友,把这辆马车留下来,老夫另备骏马相赠。以免伤了太湖三十六寨和气,咱们也是奉命行事,由不得自己。”   马无祥笑道: “既是线上朋友,在山吃野果,近水吃鱼虾,一辆破车值不得儿个钱,但是,朋友究竟是谁:奉了谁的命令?总该光把海底对兄弟抖一抖吧?”   那斑发老者微微一呆,好似有些为难,轻哼道:“这个……请恕老夫难以奉告,马当家的神清目明,久后自知。”   说着,回头一挥手,叱道:“上!仔细搜索,谁要是不服,格杀勿论。”   十余名蒙面大汉哄应一声,一涌而上,有的攀车辕,有的拉车门,乱纷纷好似一窝围着饭粒的蚂蚁。   铁算子马无祥怒目而视,既未出声叱止,也没有动武之意,心里却忍不住暗笑。   果然,一名手快的蒙面大汉抢着拉开了车门,探首一望,立刻失声尖叫起来:“回副堂主,车里是空的。”   那蒙面斑发老者猛然一惊,喝道:“胡说,你瞎了狗眼?再仔细看看!”   刹时间,两侧车门全被打开,众口纷纷争着叫道:“副堂主请亲自过目,真正是辆空车。”   蒙面斑发老人手抚剑柄,跨前两步,注目向车厢中一看,不期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怔了一怔,呛地撤出长剑,疾步绕到车后,举剑向三面车壁上各戳了数剑,及待确定并无夹层,的的确确仅是一辆空车,登时露出惊疑之色。   这时,铁算子马无祥却冷冷笑道:“朋友,你虽然不屑抖露字号,但当今天下除了天火教,谁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猖狂,一辆破车不值钱,咱们太湖三十六寨这份脸面却丢不起,今天这件公案,总有讨还的时候!”   那斑发老人方自怔怔在盘算着马无祥这番话,听进去一半,另一半根本就听而不闻,突然目射精光,厉声叱问道:“马当家的,你驾此空车,往金家庄何干?”   马无祥耸耸肩,道:“在下是因前任总寨主盛世充大哥命丧金家庄,死因不明,才备办礼物,亲赴庄中探听虚实,见金家庄正有事做,匆匆交了礼物,空车离去,想不到竟惹了一身羞辱,哼!咱们太期弟兄,也不是好说话的……”   斑发蒙面老者截口打断了他的牢骚,喝问道:“你在金家庄中,可曾见到少庄主史雄飞?”   马无祥故作讶异,答道:“怎么没有见到,蒙史少庄主关顾,叮嘱庄外现有众敌隐伺,还特地叫我须在五鼓时候离庄,并且要走南行官道,才较安全……”   蒙面老者尚未听完,早气得怒吼一声,惊道:“好一个争功使诈的畜生,误了大事,看他有几颗脑袋……”   回头一挥手,叱道:“走!”领着十余名手下,风驰电奔般向道侧丛林中匆匆而去。   马无祥凝目注视着远去的人影,嘴角泛起一抹做笑,向地上啐了一口,道:“史雄飞吃里扒外的确是个畜生,但是,你擎天神剑黄承师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竟然甘心投靠天火教做一名不知耻的副堂主,又算什么玩意儿!”   一声口哨,驾着马车,辘辘而去。   开封城北的普陀禅寺,殿宇广阔,香火鼎盛,寺门前高悬着,“勒建”金字,相传乃晋未义熙十年,岁次甲寅,法显禅师自大竺归国,奏请勒建。   其后刘裕篡晋,南北朝时代,魏文帝立天师道场,崇尚道教,禁扬佛教,天下佛寺香火冷落,普陀寺也跟着颓败了。   如今的普陀禅寺,空有宏巍寺院,僧众早已零落星散,广大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墙倾柱斜,一派破落景象。   这一天,因届三派掌门人与高翔三日会期,一大早,驻锡寺中的滇境降龙寺住持飞龙活佛,便命手下僧人,洒扫院落,清理佛殿,在入寺第一座牌坊前,立了三杆大旗,分别写着“山左天刀门”、“仙霞青云观”和“滇边降龙寺”等三大门派字号。   由寺门通往正殿,石板通道,一片肃穆,每隔十步,分由三派弟子持剑跨刀守护,大殿之上,琉璃灯点得雪亮,佛龛前面,又设了两行对列的桌案。   飞龙活佛因是佛门高僧,严然已成了三派之首,这时正盘膝跌坐在正殿上,低头跟天刀廖成思和青云观主赤精道长闲谈着。   三位掌门人全都极力压抑心头的激动,故作悠闲,天南地北谈了一阵,尽是言不由衷的话,一看就知道各人神思不属,都在暗中估量着今日一会,将有怎样的结果。   日影渐渐移上中天,佛殿内外,静得没有一丝声息,三派掌门人,也有些显露出焦躁不安了。   天刀廖成思举目望了日头一眼,忽然向另两位掌门人道:“时已不早,二位看那姓高的小辈,会不会失约不敢来了呢?”   飞龙活佛摇摇头,坚定地道: “不会,依贫僧看,他一定会来,而且,来者不善,咱们须得谨慎行事才行。”   廖成思冷冷一笑,道:“大师是忌惮金阳钟的名声吗?但从前日鬼母怒闯金家庄,跟玉笔神君邀斗三招看起来,金阳钟的能耐,也有限得很。”   青云观主赤精子突然正色说道: “施主千万不可轻估了金阳钟,以他一身修为,决不会接不下鬼母三拐,贫道猜想,那天的经过颇令人可疑,再说,如果换了你我三人中任何一人也未见得就……”   天刀廖成思傲然道:“道长何必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无论金阳钟有通天彻地本事,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咱们义正词严,为受害同门雪恨,他金阳钟既以正道高人自居,就没有理由说半个不字。”   飞龙活佛微笑道:“咱们立志雪恨,千里而来,自然不畏任何人盛名威胁,但是,贫僧却要提醒二位一句话:那高翔,也不是可以轻侮之辈。”   这句话,听得天刀廖成思和赤精道长不约而同的暗暗一震。   其实,这正是他们内心一直忧虑的一个重大难题,人人心里明白,却极力掩饰着没有说出口来,此时被飞龙活佛一语道破,都不由自主流露出惶然之色。   飞龙活佛轻叹一声,又道:“你我三派愤于血仇,千里追踪来到开封,对手再强,固然不致畏怯,但敌我之势,仍应预作估量,否则,轻敌招侮,岂非更弱了三大门派名声。”   他语声微微一顿,见赤精道长正不住颔首,天刀廖成思也略敛了骄狂之气,这才继续往下说道:“试想那高翔以十八九岁年纪,单人只剑,闯上赫赫天火教总坛,出入重地,连数十高手都拦截不住,这份功力,已不可低估,而咱们三派沦入天火教掌握的同门,莫不是派中精英,居然尽数丧命剑下,今日合我等三人之力,一旦翻脸动手,是否能制得住他,大是疑问。”   廖成思脱口道:“大师这话,是说咱们不罢手了不成?”   飞龙活佛目光一注,道:“屠戮同门之仇,岂能不报,贫僧之意,是说我等三派联手,力量未必弱于高翔,但却当不得金阳钟跟他坑洼一气,等一会儿,言语之上,最好能先行稳住金阳钟,如能不翻脸,总以不翻脸为上策。”   天刀廖成思纵声笑道:“说了半天,大师仍是忌惮金阳钟那点虚名,今天他能够不趟这浑水最好,否则廖某愿率本门弟子截斗金阳钟,二位可以全力对付姓高的小辈……”   话声未毕,突然有人笑着接口道:“对付一个金阳钟,何必如此胆怯,三位只管把他交给老朽好了。”   飞龙活佛等齐吃一惊,猛扬头,见殿门外迤迤然走进一个面颊瘦削的灰袍老人。   普陀寺中,戒备森严,光天化日之下,这灰衣老人业已走到大殿门前,不但三派掌门人丝毫没有发觉,就连广场中守候戒备的三派弟子,亦都肃立如故,似乎根本不不知道已经有人走过自己面前。   这么看来,灰衣老人如非早已隐匿寺中,其功力简直就到了超凡人圣的境界了。   但三派掌门人连弟子不下二三十人之多,整整在普陀寺居住了四天,谁也没有见到过这灰衣老人,若说他早已躲在寺中,那真是绝不可能之事。   三派掌门人赫然震惊,天刀廖成思忽地站了起来,手按刀柄,沉声喝道:“尊驾是什么人?竟闯我三派驻足重地……”   灰袍老人摇手笑道:“老弟!千万别拔刀弄剑,我老人家平生最怕打架,见到刀剑,浑身都会冒冷汗,快收手,咱们是朋友,又不是仇人。”   飞龙活佛连忙以目示意,制止廖成思冲动出手,合十问道:“老施主高姓大名?莅临寺中必有赐教?”   灰袍老人哈哈笑道:“大和尚,你别跟我老人家来这一套,我老人家走遍天涯,从无名姓,不过,大和尚要是回到滇边降龙寺,只消问问你那位高龄已近百岁,半边身子人了土,兀自不肯瞑目飞升的师叔祖百空老和尚,提一提无名老人四个字,大约他还能够记得吧!”   飞龙活佛听了这话,登时面色大变。   他倒并不是曾听前辈尊长提起过无名老人的名号,而是这神秘老人所说的百空话佛,寿近百岁,半身瘫痪,犹在滇边降龙寺闭关……这些事实,竟然千真万难,一点也不差。   降龙寺百空活佛,几乎已有一甲子未离滇境,平时深居寺后经堂,从不与人交往,别说是一般武林中人,就连降龙寺僧徒,也有一大半不知有这位老祖宗在闭门修禅,这老人竟然一口道出,怎不会令人震惊。   飞龙活佛心念微动,神态立改,合十躬身,拜了下去……   那灰袍老人毗牙一笑,双手一圈,隔空虚托,连道:“快请起来,我老人家就怕磕头虫!快起来!快起来!”   其实,飞龙活佛与那老人相距约有五尺,老人虚空微托,飞龙活佛双肩就像立被铁圈箍住,竟身不由己,站了起来。   他不禁陡起试探之意,吸了一口气,真力一沉,施展佛门“千斤鼎”硬功,一连向下躬身了两三次,哪知浑身如被钉牢,半点也动弹不得。   这一来,寒意顿生,连忙肃容改口道:“老前辈原来是家师叔祖的故友,贫僧谨代师叔祖致候安好。”   灰袍老人笑道:“怎么不安好?每天能吃能睡,只是身上不见长肉。”   三派掌门人又是一怔,心想:“这老头一身精湛武功,但却言语有些装疯卖傻,不知是何来意?”   天刀廖成思拱手道:“前辈既与降龙寺有旧,如今寺中高手惨被屠戮,我等正感力有不敷,不知前辈是否有意相助一臂之力?”   灰袍老人头一扬,道:“那还用说吗?我老人家此来,正是要助你们一臂,想当年我老人家成名露脸的时候,金阳钟还是个和烂泥的小娃儿,整天穿着开裆裤子,爬在泥地里掘蚯蚓,那个高翔就更不用说了,只怕连他娘都没有出世呢,等一会他们不来便罢,只要来了,你们瞧我老人家的。”   廖成思等正自犹豫,灰袍老人忽然又改了主意,叫道:“哦!不成,等一会我老人家必须先用一幅面巾,把脸遮起来,别被金阳钟那娃儿认出真面目,否则,他掉头一跑,我老人家却到那儿去找他。”   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扭头四望,想找一幅面巾,谁知佛殿中早被三派弟子打扫干净,竟无可用之物。   老人心一急,突然反手一把,扣住了天刀廖成思的手肘。   廖成思大吃一惊,挣了挣,竟未挣脱,大怒叫道:“你……你要干什么?”   灰袍老人嘿嘿一笑,掀起天刀廖成思的簇新锦袍,嘶地一声,竟扯下一片后襟,向自己脸上一挂,松手笑道:“这东西倒还合用,人家都说:‘拿人屁股当作脸。’我老人家只取你一片衣摆,算得了什么。”   廖成思弄不清楚他是有意折辱?或是天性痴狂?一肚子怒火,无从发起,只得大声喝叫门下弟子重取衣袍来,但尚未更衣,寺外忽然飞报:“南荒独眼鬼母骆大娘到。”   飞龙活佛连望了青云观主一眼,低声道:“她来干什么?”   青云观主摇摇头道:“贫道也颇觉奇怪……”   一句话未了,那用锦布掩面的灰袍老人已接口叫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快些以礼迎接,老婆子好杀人,别惹她火气来了,大家都难看。”   飞龙活佛颔首道:“此言有理,你我三人同往迎接一趟吧!”   灰衣老人急又摇手道:“你们别说出我的名号来,我老人家天不怕地不怕,一怕杀人见血,二怕泼妇骂街,那老婆子凶得很,我老人家惹不起她。”   天刀廖成思望望身后破衣,正感为难,寺门口一阵刺耳峥荣怪笑,独眼鬼母骆天香已带着她那养虫高手的媳妇,昂首大步而入。   三派掌门人不敢怠慢,由飞龙活佛为首,急急跨出正殿,降阶相迎。   独眼鬼母骆天香闪动独目,扫了院中一眼,吃吃笑道:“三位屯驻普陀寺,严阵以待,是准备与金阳钟较一较高下啦?”   飞龙活佛连忙合十道:“出家人不敢妄动嗔念,实因高翔杀戮同门,血仇弥深,不得不向金庄主付一个公道。”   独眼鬼母连连点头,说了两声:“好!好!有志气!有志气!”   接着,独目一翻,又阴声笑道: “老婆子也跟金阳钟有点过节,咱们何不一并了断?”   “这个……”   飞龙活佛不期有些为难,他虽然欲寻高翔报复血仇,究竟不失为正门大派风度,实不愿将这件事跟鬼母的私仇缠在一起,但又深知独眼鬼母心狠手辣,出名的难惹,有心回绝,又怕引起她的不快,是以沉吟难决。   独眼鬼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意,阴恻恻一声冷笑,说道:“三位为同门雪恨,乃是公仇,老婆子替媳妇寻夫,这是私事,咱们公私分明,该请三位当先,我们婆媳只须借用这间佛殿坐候一日,等待三位公仇了断之后,再找金阳钟理论,这样总可以了吧?”   飞龙活佛欣然喜道: “骆施主如能这般成全,三派弟子承沐厚德。”   独眼鬼母回头抬抬手,道:“群仙,咱们进去吧!”提拐举步昂然向大殿走去。   那臃肿妇人陆群仙应了一声,笑道:“婆婆先请,我还得替小杂种撤泡尿,等一会别沾染了佛殿,得罪了菩萨。”   说着,果然解开怀中婴孩尿布,背转身子,向空地上撒了一泡尿,然后“乖儿,心肝”地拍着孩子,跟入大殿。   三派掌门人谁也没有注意这件小事,大家倒觉得独眼鬼母今天竟出奇地通情达理,正暗暗吐了一口长气。   独眼鬼母婆媳跨进大殿,迎面便碰见那灰袍老人,用一幅从廖成思衣服上扯下的锦布蒙着面庞,高座在上首席上,登时脸色一沉,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那灰袍老人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陪笑道:“大娘,请这边坐!”   鬼母大刺刺走了过去,坐了上首,陆群仙哄着孩子,侧身紧靠着鬼母坐下,那灰袍老人自己转到下首席位,一付诚惶诚恐之态,干笑着又问:“大娘从苗疆远来,一路上多受风霜,辛苦!辛苦!”   鬼母微微一怔,漫声道:“你也认识老婆子?”   灰袍老人嘿嘿笑道: “大娘名震天下,执武林牛耳,当今天下,谁人不识?小老儿能够不识大内皇帝老官,也不能不知道大娘,嘿!嘿!嘿嘿!”   鬼母眉头一皱,冷冷道:“阁下年纪不小,想必也是武林中知名之士,为什么要用锦布遮面,学那鬼鬼祟祟的举动?”   灰袍老人耸肩笑道:“啊呀!大娘!在您老人家面前,小老儿算得了什么人物,实在是情面难却,当年小老儿受了三大门派恩惠,这会子他们有事,特地赶来替他们呐喊助威。”   鬼母脸一沉,道:“你还是三大门派约来助拳的?”   灰袍老人连忙摇手,道:“谈不上助拳,替他们壮壮胆罢了,大娘别见笑……”   鬼母心念一动,沉声道:“嘿!原来真人不露相,赶快把面巾取下来,让老婆子看看你是谁?”   灰袍老人大惊,忙不迭打拱作揖,道:“取不得!取不得!小老儿长相太难看,这儿还有小娘子在座,要是一取下来,包准要吓着小娘子。”   陆群仙一面拍着孩子,一面应声道:“不要紧,三山五岳,希奇古怪的面孔,咱们见得多啦!”   那灰袍老人直叫使不得,双手紧紧握着覆面锦布,这一来,越加引起了独眼鬼母的疑心。   她本是穷凶极恶之辈,疑云一起,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当下重重一顿鸠冰拐,厉声叱道:“取下来,老娘叫你取下来,你就乖乖取下来!”   灰袍老人惶恐无已,不敢违拗,只得举起战粟的双手,摘下了面巾。   面巾一摘,三派掌门人几乎同声惊呼出声,对面的独眼鬼母和陆群仙,却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面巾之后,果然是张奇丑无比的面庞,只见他鼻梁齐中而断,整个鼻头向上翻转,沾满了脓血,双唇腐烂,嘴角狞翻,路出白森森两排牙齿,两边脸颈上,尽是斑斑点点脓带水的烂疮,看得人怵目惊心,不寒而粟。   三派掌门人个个目瞪口呆,心里飞忖:“这无名老人刚才分明不是这般形状,怎会转眼之间,变得如此可怖?”   独眼鬼母和陆群仙却同时惊立起身,满脸骇怖之色。   鬼母拐杖一横,颤声喝问道:“你……你的脸上,长的什么疮?”   灰袍老人垂头丧气道:“小老儿也不知叫什么疮,十来年了,看过多少名医,都看不好,前年路过十万大山,碰见一个老郎中,据他说,只怕是麻风。”   “什么?麻风!”   饶是鬼母雄霸江湖数十年,听了这两个字,浑身也生出一阵鸡皮疙瘩,伸手一带媳妇,闪身疾退了七八步。   拐头一指,尖声叫道:“快赶他出去,赶得越远越好!快!快!”   三派掌门人回声道:“老前辈,你……”   那灰袍老人不待他们把话说完,竟顿足大笑起来:“原说看不得,。你们偏要看,这会儿看见了,又要赶我走,人生得丑碍什么事?再说我脸上这点小疮,又不是了不得的奇难症候,怎知道就会传给了你们,你们要是怕,刚才为什么坐上小老儿坐过的位子?热位子惹烂疮,你们就不怕了?”   独眼鬼母听得浑身冷汗直冒,不由自主,忙挥袖向衣袍上急挥,满脸惶惑问陆群仙道:“群仙,要紧不要紧?”   陆群仙连连退避,颤声道:“难说得很,据闻这种病除非不染上,一旦染上,任是武功再高,也只有死路一条……”   鬼母心胆俱裂,蓦地一顿鸠头拐,叹过:“罢了!罢了!”也不招呼陆群仙,大袖一拂,飞身抢出殿门,一晃肩头,踏屋越脊,如飞而去。   那陆群仙举目四望,意颇有些迟疑,及待见鬼母去远,只得也跺跺脚,掠登瓦顶,紧跟了下去。   这时候,一名弟子正急急奔到殿前,躬身禀道:“探骑回报,金家庄庄主亲率高翔,分乘马车二辆,半个时辰之前,已离庄向普陀寺而来,约再有顿饭光景,即将抵达。”   天刀廖成思挥手道:“不必再探听了,升召聚旗,三派弟子,统统到广场聚齐……”   灰袍老人重又挂上面中,冷冷接口道:“那正好,全部都到广场来,一个也跑不掉。”   飞龙活佛诧问同道:“老前辈的意思是说……”   灰袍老人耸耸肩头,道:“没有什么!你们只管干你们的吧!我老人家还是那句老话,真刀真枪看见害怕,等你们弄得开不了交的时候,再来叫我……”   语言微顿,神色一肃,低声又道:“不过,最要紧的是凡事要快,时间拖久了,只怕又要出毛病。”   说罢活佛等本待问问他脸上变化的事,却见他闭目不理,只得暂忍在心底,并肩同出大殿。   不到盏茶时到,殿前广场之上,已整整齐齐排列着十八名弟子,僧道俗分队肃立,穆序井然,鸦雀无声。   飞龙活佛领先,三位掌门人登上殿前一座土台,面色凝重他说道:“三派敌伉同仇,誉辱与共,今日之会,实乃咱们三大门派面临之最大考验。金家庄主侠名遍天下,无论为敌为友,都值得我们敬仰,三派门下,不得稍有粗鲁失仪的举动,未得命令,严禁擅自出手,一旦翻脸,降龙寺弟子紧守正殿殿门,天刀门、青云观弟子,分别扼寺门牌坊,不得自乱阵势。”   这番话不亢不卑,秉公正直,语声方落,台下十八名弟子同时躬身人算是领命。   飞龙活佛颇含深意地望了天刀廖成思一眼,问道:“我等先礼后兵的原则,廖掌门人还有什么异议没有?”   天刀廖成思爽然一笑道:“但凭大师作主。”   飞龙活佛这才宽慰的笑道: “贫僧自信不致损及三大门派颜面,难得二位全力支持,三派生死荣辱,誓同承受。”   正说着,一阵辚辚车声由远而近。   飞龙活佛面容突然肃穆凝重,微一挥手,三派弟子涮地分散开采,拱立在殿门之前,三位掌门人却缓步下了土台,并肩肃立而待。   日轮当空,车声渐近。   普陀寺前,肃然无声。   三派弟子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其中任何一个,都不逊于武林一流人物。   而玉笔神君金阳钟侠名遍天下,庄中锦衣武士,也人人都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如果一旦翻脸动手,一场血战,势将惨烈异常。   飞龙活佛深深了解这个道理,所以极力主张先礼后兵,能不破脸,最好不要破脸,这倒不是畏惧,而是对金阳钟多少有点惺惺相借的景慕之心。   但如今面临抉择,也数他最沉着、最坚定,手扶禅杖,卓立场中,神色怡然。   此外,青云观主目光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天刀廖成思不安地抚弄着刀柄,显得最为激动。   蓦地,车声突然静止,三派掌门人霍地一齐扬头望去,二辆金碧灿烂的豪华马车,已经并辕停在石牌坊下。   但,除了两名车夫之外,金家庄锦衣武士,竟一个也不见。   三派掌门人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瞥讶异的眼色,车门启处,玉笔神君金阳钟领着高翔业已飘然落车,缓步走了过来。   飞龙活佛手中掸杖一顿,朗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三大门派,不愧是名门正派。   飞龙活佛那一声佛号,十八名弟于抽刀拔剑,抱刃躬身,既是行礼,又显得威仪不凡,金阳钟阅历丰富,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连忙抱拳含笑道:“谬承厚仪,如何敢当!”   飞龙活佛朗声道:“神君望重武林,领袖群伦,三派理当依礼接待。”   金阳钟哈哈笑道:“大师父如此抬爱,反令金某汗颜不安了。”   说着,轻轻用时碰了高翔一下,遥遥拱手,昂然走上前来。   三派掌门人侧身肃客,彼此谦让几句,并肩进入大殿,门前弟子霍地翻腕撤刀收剑,呛!脆吟声中,还刃入鞘,动作竟然整齐划一,丝毫不乱。   三派掌门人紧行几步,跟随人殿,一望之下,殿中空空,那灰衣老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禁一怔。   而金阳钟和高翔,步人大殿也是深深一怔。   原来他们先前预料会期时必然不仅三大门派,至少鬼母骆天香婆媳定会在场,是以才带同骆希平同来,不料事情竟大出意外,大殿上除了两行桌案,并无一个外人。   玉笔神君金阳钟脑念飞转,一时倒猜不透其中玄虚,略作客套,分宾主落坐,便含笑说道:“这几日金家庄外,严如铁桶,多承诸位维护之情,金某只说今日会上,必然有许多同道高人,未料竟冷落如此!”   他这番话,明是谈笑之词,实则是在讥讽三大门派环伺金家庄,截掳送讯庄丁。   哪知三派掌门人听了,都觉茫然不解,天刀廖成思秉性最烈,登时怒目道:“庄主这话,是说咱们三大门派力不足抗衡金家庄?必须假借外力,借作助援?”   金阳钟冷冷笑道:“虽然未必如此,但三日以来,诸位分遣门下,窥伺敝庄,截我信使,窃我虚实,却是事实。”   三派掌门人顿时变色,天刀廖成思怒眉一剔,介待发作,飞龙活佛连忙以目示意,将他拦住,诧问道:“我等自从三日前离庄,并未踏出普陀寺一步,门下弟子,总共一十八名,终日未离左右,庄主此言,意何所指?”   金阳钟道:“明人面前,还须细说吗?”   飞龙活佛微微变色道:“贫僧非敢狂妄,但自信不是心口不一之人,廖施主和赤精道兄,也绝未走出普陀寺半步,三派声誉纵不及金家庄主,却也不是奸诈虚伪之徒,庄主如系语出误会,还则罢了,倘欲加无名之罪,而遂断然之心,贫僧深为庄主不值。”   这位大和尚在未见金阳钟之前,倒能处处退一步设想,非至不得已时,不愿破脸动手,谁知一旦见了面,被金阳钟几番责辱,竟首先按不住有了火气。   天刀廖成思本就是主战派,手按刀柄,厉声接口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金庄主既有成见,多说也是徒然。”   金阳钟做然道:“诸位挟嫌已深,金某人早料到不能善罢,徒费口舌,委实大可不必了。”   高翔离席而起,朗声道: “事由在下而生,三大门派如果不谅,尽管冲着在下来,何必编织虚词,另生事端。”   大刀廖成思勃然大怒道:“小辈卖什么狂,同门血仇,廖某当先行了断。”   说罢,忽地起身,大踏步向殿外走去。   飞龙活佛低宣一声佛号,紧接着站起身来,冷冷道:“冤孽已成,实难化解,三派为了讨还血债,势不免孤注一掷,拜请高大侠赐教高招。”   彼此一言不合,同时离座,涌出大殿,飞龙活佛禅杖一挥,六名降龙寺高僧唰的一字排开,挡住了正门。   其余天刀门和青云观弟子,俱按分派位置,退守两翼。   金阳钟目光一瞬,见广场上共仅十八名弟子,极显寥落,当下冷冷—笑,低声道: “贤侄,不出绝学,不能令他们心服,事已如此,只要不使杀孽过深,不妨略展本领,叫他们知难而退,咱们也好早些上路了。”   盖以他审度形势,假如只凭三派中人,别无援手,高翔已经力足应付,所以要他展露神功,力败强敌,趁此扬名立身。   高翔躬身应了一声,摘下铁筝,步入场中。   天刀廖成思举臂拦住飞龙活佛和赤精子,沉声道: “征此小辈,何须二位出手,廖某人愿领头阵。”   飞龙活佛无奈点头道:“冤仇宜解,廖施主最好能使他挫败服输,不要伤他性命。”   廖成思应道:“放心!廖某人理会得。”   说着,拔刀出鞘,直迎上前。   高翔抱筝一礼,道:“了断嫌隙,各凭功夫,但在下不欲血腥过重,只求点到为止吧!”   廖成思哼道:“哪来许多废话,动手吧!”   高翔道:“在下年轻,理应敬让廖掌门人先。”   廖成思脸上一红,叱道:“既然如此,就不用客气了,接招!”   招字甫落,扬手一刀,虚空劈出。   他虽然挟怒而出,终是堂堂一派掌门之尊,焉肯落一个先行出手的臭名,这一刀虚劈而出,刀锋一抖便收,纯是保持身伤之意。   高翔左掌一竖,倒提铁筝,微笑道:“谢过掌门人,在下要放肆了。”   刹时间,左掌一翻,横臂伸出,敞开门户,右手铁筝却一抖而出平点了过去。   天刀廖成思冷哼一声,刀锋疾转,呼地一刀迎了上去。   双方甫一出手,真气微凝,脸上不期然同时变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们神色微异之际,刀筝相触际,嗤!一声脆响,两条人影顿时蹬蹬蹬各自倒退了三四步,险些摔倒地上。   这情形颇出众人意外,皆因廖成思和高翔这第一招出手,何曾有一丝武林高手的真力凝注征象,挥刀抡筝,简直就和莽汉相扑一般,一接手,彼此都拿桩不稳,差一点跌了个八脚朝天。   金阳钟面色立变,但尚自忍住没有出声,飞龙活佛和青云观主却双双欺身而出,异口同声问道:“廖施主,怎么样了?”   天刀廖成思苦笑着摇摇头,道:“廖某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内腑如吞铁丸,真气阻滞,难以凝聚。”   青云观主骇然道:“有这等事?廖施主,快请退后调息,让贫道来会会他。”   他探手拔剑,越身而出,稽首道: “高少侠功力果然超凡脱俗,贫道不敏,也欲拜领几招。”   高翔迷茫地摇摇头,勉强应道:“道长请赐招吧!”   两人各抱兵刃,对面一拱,脚下错步游走半匝,青云观主左手剑诀一领,刚将长剑举起来,突然脸上一阵苍白,手臂又落了下去。   高翔的情形,跟他差不了多少,本来那铁筝拿在手中十分轻便,这时竟觉得重逾千斤,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起来。   四目相对,彼此愕然,只瞧得一边的飞龙活佛和金阳钟如坠五里雾中。   这时候,突然有人放声大笑道:“打呀!为什么不打呢?反正大家都活不了了,等着别人来收尸吧!”   众人闻声回头,却见那灰衣蒙面老人,不知何时又踞坐在神案之前,二郎腿一晃一荡,斜睨殿外,状颇悠闲。   金阳钟骇然一惊,飞快地探手人怀,紧握着自己仗以成名的那只玉笔。   那灰衣老人耸耸肩头,道:“金阳钟,趁早别把那些玩意儿亮出来,一只玉笔,唬不了我老头子。”   金阳钟自负成名多年,突见这怪老人俏没声息出现在近处,自己竟毫无警兆,不用说,必非等闲人物,沉声喝问道:“阁下是谁?”   灰衣老人举手整一整蒙面锦布,吃吃笑道: “你先别管我是谁,试试看督脉经络中,有什么异样没有?”   金阳钟暗提一口真气,脸上刹时变了颜色,翻身疾退数步,一把抓住高翔腕时,低声问道: “贤侄,你觉得体内督脉经络中,是否——”   高翔点点头,道:“是的,翔儿正感血脉阻塞,真气已无法凝聚……”   金阳钟一震,道:“咱们中了毒了……”   那灰衣老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不但中毒,而且是中的苗疆最厉害的无形之毒呢!”   金阳钟闪动一双血红眼珠,望望那灰衣老人,又望望三派掌门人,切齿作声,恨道:“好呀!三大门派,竟会干出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你们准备将金某人怎么样?说吧!”   三派掌门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接口。   那灰衣老人却哈哈大笑道:“金阳钟,你问他们,他们还不是跟你一样,不单他们,这庙里所有的人,一个也没有例外,全着了人家的道儿啦!”   飞龙活佛大吃一惊,连忙运气试验,广场中十八名弟子也都暗提真气,一试之下,人人都傻了眼。   老头子说得一点也不错,凡是在场之人全都中了毒。   金阳钟察言观色,已知那灰衣老人所说不假,登时勃然大怒道:“你究竟是谁?行此诡谋,目的何在?”   灰衣老人眯着眼,摇头道:“只说你年纪比他们都大些,一定懂世故,听你这句话,敢情使我老人家失望得很,下毒的主儿早走了,要不然,还能让你站在这儿顶撞前辈?”   飞龙活佛闻言心中一动,脱口道:“老前辈说,那放毒的竟会是独眼鬼母骆天香?”   灰衣老人扬眉道: “骆天香倒不会放毒,她那媳妇却是个大行家。”   高翔也惊问道:“鬼母到过此地?”   灰衣老人冷冷道:“废话,她要是没来过,你们会着了道儿?”   天刀廖成国突然大叫道:“我想起来了,那婆娘曾在广场中解开婴儿,给孩子撒尿,难道……”   灰衣老人吃吃笑道: “可惜知道已经太迟啦!那婆娘怀中婴儿,从出娘胎,便用毒物喂大的,一泡尿撒在地上,随风而散,你们哪里会料想得到。”   飞龙活佛骇然道:“老前辈既已发现,当时怎么没有提醒我等?”   灰衣老者道: “你们那时一心一意只想着寻仇打架,其他的话,哪里还听得进去。”   飞龙活佛不禁泛生一阵愧怍之心,长叹道:“嗔念一生,百魔随侵,天意如此,咎由自取。”   回身合十向金阳钟和高翔说道: “寻仇一念,竟落得两败俱伤,庄主明达,当知并非我等陷害,降龙寺与高翔之间,嫌隙至此而止,贫僧无能,愧对祖师,即日遗返滇境,从此面壁赎罪,不再履足江湖了。”   说罢,举杖一挥,六名降龙寺僧人,口宣佛号,一齐转身向寺外退去。   青云观主低念一声无量寿佛,还剑人鞘道:“青云观弟子,愿与大师同进退。”   天刀廖成思也不禁仰天长叹,一言不发,挥挥手,带着六名天刀门下,黯然转身。   三派门下,刚退出一箭之遥,玉笔神君金阳钟忽然沉声叫道:“诸位且慢!”   三位掌门人霍地停止,转头道:“金庄主,还有什么吩咐?”   金阳钟摆摆手,道:“现在在场之人,俱中剧毒,诸位即使返回本派,又有什么办法解除体内之毒?”   飞龙活佛叹道:“毒已人体,真气难聚,我等都成了废人,除了一走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   金阳钟却转身向那灰衣蒙面老人道:“阁下既知剧毒来源,现身示警,想系世外高人,倘能将解毒之法一并赐告,金阳钟愿意……”   那灰衣老人连连摇手道:“抱歉!我老人家不是郎中,毒不是我下的,你别拿大帽子给我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有本事,为什么不去找那弄手脚的婆娘?”   天刀廖成思接口道:“我等功力已失,纵使找到她,又能如何!”   灰衣老人吃吃而笑,用手一指坤坊下马车,道:“车上有现成的药引子,你们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众人闻言不期旋身望去,只见金家庄那两辆马车静静停在石坤坊边,其中一辆车上,正探出一个头来,向殿前张望。   高翔眼快,一见那人正是骆希平,登时心中一动,脱口道: “对啊!我们怎么忘了骆大哥呢!”   金阳钟也喜道:“说得是,希平是骆家独生子,久居苗疆,说不定懂得解毒的方法。”   大家听了这话,希望油然而生,纷纷向马车奔去。   高翔大略将中毒情形对骆希平说了一遍,飞龙活佛接着也述说鬼母婆媳来去经过,以及陆群仙使婴儿撒尿布毒的始末。   骆希平听完,也是深深吃惊,恨恨道: “那贱人竟是这般可恶!不用说,定是人妖姬天珠的毒计,但我虽跟她是夫妻,却没有习过解毒之法,这却怎么办好呢?”   金凤仪坐另一辆车中,听得经过,忙推门下车,愤愤地道: “她们现在什么地方?待我擒了她来,不怕她不解毒。”   飞龙活佛合十道:“鬼母来时,并未提起居处,此事只有再问问那位老前辈。”   天刀廖成思应了一声,飞步转回大殿,哪知一脚踏进殿门,那灰衣老人已不见人影,神案之上,留着一幅锦布,布上现出几行字迹。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十一章 锦布上的诗行     廖成思一把取了锦布,略一审视,匆匆又飞奔而出。   飞龙活佛听说老人已走,大惊道:“这位老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临到关头,却又走了,他在锦布上写了些什么?”   天刀廖成思将锦布递了过去,飞龙活佛却不过目,双手又递给了金阳钟,道:“贫僧不便越沮,还是请庄主酌情安排吧!”   金阳钟自然体会得出,如此做法,纯系表示自己身中剧毒,命运全在骆希平手中,藉此化敌为友,任凭金阳钟处置安排之意。   于是,也不推辞,展开锦布,细读之下,脸色顿变,喃喃道:“难道会是他……”   高翔忍不住轻声问道:“他是谁?”   金阳钟没有回答,地顺手将那幅锦布,递给了他。   高翔凝目展视,只见布上画着一个眉开眼笑的人头,旁边有四句诗,写的是:   “昔为流浪儿,   今成富家翁;   磋跎数十载,   师命竟成空。”   诗句之下,又有十六字谒语,是:“种瓜得瓜,以毒攻毒,母子成仇,夫妻反目。”   高翔看罢茫然不解,又间道:“这人面图形,是什么意思呢?”   金阳钟黯然道:“这是一位前辈异人的独门标志,那人姓朱,单名一个昆字,数十年前,以一身诡异武功,游戏风尘,人称千面笑侠。”   高翔脱口道:“就是那蒙着脸的灰衣老人吗?”   金阳钟点头道:“那位前辈最精易容化妆之术,当年与宇内双奇交称莫逆,也是唯一知道泰山玉皇顶变故的人,他这一首诗,对我颇有责怪的意味,唉!岁月磋跎,我的确愧对先师,但是,那位朱老前辈早已隐世达三十年之久,算起来,至少也有九十余岁了,难道他还在人间……”   高翔感叹道:“朱老前辈既与字内双奇论交,应该是正道中高人,但他见鬼母下毒,为什么不出面阻止,现在又一走了之,不肯赐告解毒的方法!”   金阳钟苦笑道:“谁说他没有指示解毒之法?那四句偈语中,不是已写得明明白白了吗?”   飞龙活佛等齐都惊喜莫名,不约而同都以充满希冀的目光,怔怔注视着玉笔神君,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金阳钟收了锦布,转面问骆希平道:“你生长在苗疆,可曾听说过罂粟之毒,能克制无形之毒吗?”   骆希平摇摇头道:“这却从未听说过。”   金阳钟默然半晌,喃喃道: “这就奇怪了,如果罂粟不能解毒,他老人家为什么说以毒攻毒呢……”   语声未毕,高翔突然脱口叫道:“金伯父,也许朱老前辈是指的毒果。”   金阳钟猛然一动,恍悟道:“不错,种瓜得瓜,正是此意,希平,快取来!”   骆希平扫了三派门下一眼,低声道:“庄主,毒果栽培不易,将来还需要……”   金阳钟挥手道:“不必吝惜,眼下解毒要紧。”   骆希平垂首无语,推工车厢门,高翔忙上前帮助,取刀割下十枚毒果,车厢一开,满场异香,三派门人,个个充满钦羡之色。   金阳钟先取了九枚,捧给飞龙活佛,道:“大师等三位,可各食半枚,其余的分给诸弟子,解除内毒,应该足够了。”   飞龙活佛双手接过,惶然道:“我等造孽无礼,庄主竟愿将这般珍贵之物相赠,直令贫僧愧煞——”   金阳钟摇手道:“武林同脉,大师不必再客气了。”   当下,将所剩下的一枚毒果,与高翔各服其半。   过了半盏热茶光景,中毒之人,个个呕吐出一滩腥臭绿水,调息片刻,真气已霍然贯通了。   天刀廖成思最是血性汉子,向金阳钟遥遥一拱手,颤声道:“再造之恩,廖某心领,不再言谢了。”   反身拔出佩刀,高举过顶,厉声又道:“天刀门与高少侠之间误会,从此冰释,倘若言而无信,有如此刀。”   说完,铮地一声,将刀折成两段。   飞龙活佛和青云观主同称“善哉”,也一致表示愿从此放弃寻仇之举。   高翔含着满满两眶热泪,激动地道:“诸位慨赐谅解,令人感戴无已,当时身在魔宫,迫于困境,误伤同道,高翔亦不能说全无罪愆,但愿耿耿于心,他日当图报偿三大门派。”   金阳钟笑道:“不须另图报偿,只要你能以人溺已溺之心,发奋图强,摧毁天火教,拯救千千万万更多被囚被辱的武林同道,岂不就等于报答了三大门派么?”   飞龙活佛合十躬身道:“善哉斯言,庄主一片佛心,以武林命脉为期许,三大门派又岂能袖手。”   天刀廖成思朗声笑道:“正是,敌汽同仇,今后咱们愿与高少侠携手并肩,共谋武林大事!”   一场误会,至此瓦解冰消,彼此都如释重负,抱臂欢谈。   金阳钟道: “此地曾遭毒物,不宜久留,三位掌门人如果不急于返派,不妨率领弟子,行道江湖,多多留意大火教及魔教动向,时机一届,尚祈能振臂一呼,彼此协力同心,扫荡妖氛。”   三派掌门人同声应诺道:“那是自然,我等自当追随庄主,聊供驱策。”   于是,欣然告辞,带领门下弟子,拔旗而去。   金阳钟长长嘘了一口气,回顾骆希平,问道:“毒果尚余多少?”   骆希平道:“仅余四枚了。”   金阳钟点点头,道:“但愿这四枚毒果,能顺利带到青城。咱们也该上路子!”   挥挥手,二辆马车掉转辕头,辘辘驶离了普陀寺。   渡汝河,越汉水,车行七日,抵达鄂西重镇南津关。   由南津关向西,便是人川第一道门户西陵峡,车辆已无法使用,必须另雇江船。   高翔为了隐蔽母亲行踪,曾经跟铁算子马无祥约定,如果途中顺利,就以南津关为见面之处,因为南津关虽在宜昌城北,相距极近,却远较宜昌偏僻,不易为敌骑侦出。   二辆马车驶人南津,选了一家宽敞的无升客栈落店,打发车辆,安顿毒花,高翔直忙了一整天,待诸事妥当,第二日亲往城中客栈寻找,谁知道问遍了大小旅店,得到的回答,却是异口同声一句话:“没有见到这样三位客人。”   高翔惊疑不已,匆匆赶回客栈,将情详细告诉了金阳钟等,金阳钟亦感骇异,沉吟道: “以时日计算,他们早该到了才对,难道途中又出了差错?”   金凤仪已听父亲说过后园秘室的详情,宽慰地道:“不会吧!有马大哥和杨姑娘护送,师姑也有一身武功,怎会出错?想必是途中走岔路了,咱们在开封耽误的时间又太少,彼此相差不过一天工夫,或许他们倒是在后头,稍等一二日,也就到了。”   高翔却摇摇头,道: “不!马大哥是老江湖,我曾中他约定,沿途留下暗记,这一路下来,每至一地,都见到他的暗记,直到南津关城外,足证他们已经先到了。我因见到暗记,才放心没有立即去寻找,谁知竟会忽然失了踪影,这其中必有变故。”   金阳钟骇然道:“南津关方圆不大,既然遍寻不见,会不会是他们发现敌踪,避到宜昌去了?”   高翔又摇头道:“即使如此,马大哥也该给我们留个信,或者让阿媛姑娘留下来等候……”   正说着,房门外突然有人轻轻叩了两下。   金阳钟举手示意噤声,然后问道:“是谁?”   门外答道:“小的是柜上伙计,有一封信要送呈金老爷过目。”   金阳钟松了一口气,道:“进来吧!”   房门呀然而开,一名伙计,双手捧着一封大红信套,躬身而入。   金凤仪微笑道:“还是世兄料得不错,马大哥果然留了信……”   哪知话犹未闭,金阳钟接过信套,略一扫视,神色顿变,突然沉声喝问道:“那送信的人呢?”   伙计推笑答道:“那位老爷已经先走了,不过,他临行时留下话,如果金老爷有回信,今夜三更,他会在江边禹王庙等候的。”   金阳钟嘿了一声,挥手喝退伙计,匆匆拆开了信套。   高翔和金凤仪不约而同凑过头去,只见信套中是一张大红烫金帖子,另外一纸短笺。   三人首先展开短笺,但见笺上写道:   “折足残肢,同门之义早绝,蓄意相煎,当年之谊已断。十载垢苦,含恨殊深,此报复前辱,扬威武林之时也。马、杨二人现遭押扣,虫蚁之辈,不屑杀却,如欲善罢,何妨以花换人,倘必逞痴勇,开坛之日,决以之祭纛,特驰薄笺,非谓言之不预也。”   再看那张红帖,却是一张请柬,上面印着:   “谨订于岁尾无初之日,瑞雪呈样之时,席设祁连山阴,雪山古堡,为本教开坛之庆,广宴佳宾,务希准时移玉,共襄盛举,是企是盼。”   信套之上,写着“专呈开封府金家庄阳钟庄主亲览”。请柬下首落名,赫然竟是“天火教教主徐纶顿首”字样。   金阳钟看罢,气得脸色一阵青白,好一会儿,才恨恨骂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匹夫,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高翔也热血沸腾,惶然道:“我娘落在他们手中,会不会被他毒手杀害呢?”   金阳钟摇头道: “他既然威胁以花换人,自然还不致加害他们,只是,唉——”   他一声叹息,咽住了下面的话,但高翔不难想到,此事实令金阳钟踟蹰为难,徐兰君和阿媛、马无祥三人固然非解救不可,而所余四株毒花,却是自己父亲九天云龙的活命之物,怎能以花换人全部奉送天火教?   金凤仪急得频频搓手,道:“这怎么办呢?”   高翔突然大声道:“伯父,咱们不必理会它,好在离天火教开坛之期还有几个月,咱们先送毒花人川,待解救了爹——”   刚说到爹字,金阳钟忽然沉声喝道:“禁声!”   右手候忽一扬,手上那只大红信套猛然脱手,疾向窗口射去。   他显然因怒气难遣,一出手,贯注了全力,那一只纸做的信套,去势如电,噗地穿窗而出,紧接着就听见窗外一声闷哼。   高翔和金凤仪双双旋身而起,闪电般推窗跃迫而出。   站在窗外的,竟是方才送信的那名伙计,这时,一条右臂已被信套齐时打断,正毗牙咧嘴,强忍痛楚。   高翔飞起足尖,踢闭了那人穴道,金凤仪纤掌疾扬,便欲下手。   “风儿,住手!”   金阳钟喝住女儿,缓步而出,对那伪装伙计的天火教徒冷冷一笑,道:“借你活口,传讯给徐纶那匹夫,金阳钟不是可侮之人,今夜三更,叫他准时到江边禹王庙见面。”   那汉子恐惧地垂下头,默然不敢出声。   金阳钟挥挥手道:“翔儿,放他去吧!”   金凤仪欺身上前,轻探粉臂将那人齐领提起,右掌竖立如刀,猛砍在他左臂之上,然后解开穴道,娇叱道:“滚吧!下次再被咱们捉住,连两只脚也一并砍断,看你还弄什么天火鬼火!”   那汉子双臂俱断,痛得冷汗直流,连声也不敢吭,猖狂逃去。   高翔问道:“伯父夜间赴约,准备如何应付天火教主?”   金阳钟苦笑道:“到时候再看情形决定吧!或许那匹夫只是言辞凶狠,未必不念旧情吧!”   金凤仪忽然低叫道:“爹!您看他们会不会一面约咱们往禹王庙,一面却趁我们离开客栈的时候,另派徒众强夺毒花?”   金阳钟点头道:“这点顾虑,颇有见地,赴约之事,爹爹与你高世兄尽可应付,你留在店里,协助老骆护守毒花,但务必要记住,不可逞强追敌,纵有变故,也要等我们回来以后,才能离开客店,咱们只有这四株毒花了,失落不得。”   金凤仪低头沉吟,似有些不愿,但为了护花责重,最后只得点头答应了。   这一天,大家都在焦急中度过,好容易盼到初更起时,金阳钟和高翔结束妥当,携带兵刃,悄然出了无升客栈。   金凤仪目送二人去远,亲自掩闭门窗,秉烛佩剑而坐,同时,跟骆希平商议定妥,由金凤仪亲守外问,骆希平守护室内,那四盆毒花,就放置在骆希平身边,两人言定,花不离人,人不离花,准备守护一夜。   转眼之间,谯楼已响起二更。   金凤仪枯坐无聊,正拿了一本诗集,坐在灯下看书,蓦地,突闻瓦面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   她心中一动,纤手扬处,灯火立灭,轻轻抽出长剑,一面扣指知会内室的骆希平,一面倚壁而待,侧耳倾听屋外动静。   不片刻,果然有两条人影,轻如飞絮般飘落院中。   那两人身材一般高大,年纪都在半百上下,各以绸布蒙住面庞,肩头隐露剑柄,举步轻灵,武功极见不凡。   但是,那两人自从在院中现身,却似乎颇为迟疑,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金凤仪等得不耐,冷哼着发话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进屋一会儿?”   那两人交头低语了几句,其中一个移近窗前,竟用焦急而颤抖的声音问道:“请问……金庄主在吗?”   金凤仪毫无心机,应声道:“不在。”   “那么……高少侠呢?”   “也不在。”   金凤仪薄有怒意,接着又沉声叱道:“你们是谁?找我爹和高世兄干什么?有事冲着姑娘来也是一样——”   窗外轻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风姑娘……”随着语声,窗槛嚏地折断,两条人影疾射而入。   金凤仪微吃一惊,银牙暗挫,手中长剑一式“拂柳分花”,洒出一片寒芒,径向那先进屋的一个当头罩落。   那人并未拔剑,双袖一拂,介跨两步,堪堪将剑势避开,低叫道:“风姑娘,请住手,我们有下情相告。”   金凤仪抖腕收剑,挡住内室房门,一面运目打量,一面喝问道:“快说吧!姑娘不怕你们使诈,说完了再打也可以。”   那人毫无动手之意,抱拳说道:“姑娘令尊望重武林,我们素所推崇,但令尊此次携带毒花,离庄远行,身边仅只姑娘和高少侠一二人,这却是大大的失策,现在客栈已在强敌监视之中,难道姑娘还不知道吗!”   金凤仪冷笑道: “废话,你别管我知不知道,我只问你们是谁?深夜潜来,为了什么事?”   那人顿了顿,道:“不瞒姑娘说,咱们都是受了天火教毒九之害,沉沦苦海,欲振无力,迫得被他们凌辱支使,为虎作怅,今天夜里,就是奉命来夺取令尊寻找毒花的……”   金凤仪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娇喝道: “好呀!你们就来试试看!”   长剑一振,抖手刺了过去——   那人疾退一步,连连摇手道:“姑娘,请别误会,咱们果真存心夺取毒花,何必多费唇舌,向姑娘倾吐苦衷?”   金凤仪怒目道:“那你们准备要怎样?”   那人凄然长叹一声,诚挚地道:“在下兄弟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若非被毒瘾煎迫,断不甘被天火教利用,是以特地表明苦楚,恳请姑娘成全,将解毒之药,允赐一枚,只求能解脱毒瘾,从此挣开枷锁,重新做人。姑娘兰质慧心,想必不致各惜一枚解毒之果,用来拯救两个苦海中的可怜人吧!”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悲哀诚恳,显然不是虚妄之词。   但金凤仪听了,却冷冷地摇头说道:“不行。”   那人惶急又道: “风姑娘,你忍心任咱们永远沦落在魔窟中吗?咱们虽有挣扎反抗的心愿,无奈毒瘾煎迫,无能为力,江湖中人仗义拔刀,祸福与共,姑娘,我们在这儿求你,因为我们的心还没有死,只求能重新做一个正大光明的人……”   金凤仪仍然摇头道: “不行,这些毒果关系着三四个人的性命,我怎能分给你们。”   那人浑身颤抖,几乎要屈膝跪下,哀求道:“我们也知道这些毒果耗费了令尊十多年心血,得来不易,但求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们实在不能忍受毒瘾发作时的痛苦煎熬了。好姑娘,只求你给我们一枚,或者半枚也可以,于姑娘无损,于我们却恩比天高……”   金凤仪有些心软,想了片刻,道:“半枚毒果,虽然未必有多大损失,但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们最好等我爹爹回来,当面去求他老人家。”   那人黯然叹道:“如能面求令尊,我们就不必等到现在了,姑娘是聪明人,你大约总猜想得到,咱们与令尊,原是熟悉之人,如今蒙羞至此,再有什么在见令尊。”   金凤仪耸耸香肩,道:“这就没有办法了,毒果是我爹爹的,我要是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胡乱就将东西送给了你们,明天怎样向爹爹交代,对不起,恕我不能答应帮忙。”   那人听了,垂首无言,眼眶之中,竟蓄着两眶愧悔羞惭的热泪。   另一个蒙面人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忍耐不住,低声叫道:“师兄,善求不能,咱们只好……”   先前那人回头叱道:“不!师弟,这是咱们唯一摆脱魔掌的机会了,万万不能再轻易放过,你想想看,咱们这些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只要能解脱毒瘾,咱们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越说越激动,突然旋过身子,又向金凤仪道:“风姑娘,你能不能先赐解毒之果,明日一早,咱们兄弟愿意亲自登门,向令尊谢罪,只要能摆脱苦海,颜面、羞惭,咱们都不顾了。”   金凤仪心念一劝,芜尔笑道:“解毒之果,关系重大,我实在不敢作主送给你们,不过,你们若能答应我两个小小的交换条件,我可以把你们的心意,详细禀告爹爹,明天咱们另约个时间,只证不会使你们失望,也许一枚,也许半枚,那就说不定了……”   那人狂喜道:“只求能解毒瘾,纵使赴汤蹈火,咱们都义然反顾,姑娘请快说。”   金凤仪明眸一转,伸出一个指头道:“第一个条件、你们要设法在天亮以前,援救高世兄的生母和杨姑娘以及铁算子马无祥脱险,平安回到无升客栈。”   那人怔了一怔,迅速跟师弟交换了一瞥目光,毅然颔首道:“咱们兄弟愿冒死一试,只求姑娘相信得过,天明之前,请令尊或高少侠到城北三里左右一片柳林边来接应。”   金凤仪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接着,又伸出第二个指头,笑道:“第二个条件、你们现在必须把面巾摘下,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是谁?”   “这个……”   那人仿佛吃了一惊,脚下倒退了一大步,情不由己,举手按住脸上面纱,颤声说道:“姑娘既赐我等自新之路,又何必定要知道咱侗是谁呢?”   金凤仪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神态,道:“我总不能糊里糊涂,把珍贵的解药,送给两个不知身份的陌生人吧?”   那人沉吟半晌,顿足道:“也罢,姑娘必欲查询我等身份,也是情理使然,但在下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金凤仪爽然道:“请说吧!”   那人愧作地道:“我等身份,求姑娘暂勿告诉令尊及高少侠,倘若解毒有效,让咱们自己向令尊表明请罪,万一无效,姑娘须发誓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金凤仪毫不犹豫,点头道:“好!就这样一言为定吧!”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长叹一声,齐齐举手摘下了面纱……   面纱掀处,金凤仪骇然大惊,失声叫道:“呀!原来是你……”   禹王庙濒临大江,萧索冷落,一派荒凉。   庙前一大丛芦苇,高可及肩,芦苇根沿,便是终年呜咽的滚滚大江,左侧倚崖,右边有一块乱石围砌的空地,大约只有两丈方圆。   玉笔神君金阳钟和高翔,在二更刚过,便赶到了禹王庙,放眼四顾,荒野沉沉,流水嗽瞅,不但庙中空荡荡,周围百丈,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两个人在附近绕了一圈,毫无所见。   高翔剑眉微皱,担心地道:“这地方如此偏僻,三更眼看就到了,怎么不见天火教的人呢?”   金阳钟游目张望,也道: “晤!的确有些奇怪,此地荒无人迹,咱们别中了徐纶的调虎离山之计才好……”   语声未落,忽听嚏地一声轻响,一道亮光,起自庙前芦苇丛中。   高翔霍地旋身,叱道:“什么人?”   “哈!哈!哈!”   刹时间,芦苇丛中,一片火光腾空而起,挟着一阵震耳敞笑,火光中,出现一艘漆黑的大船。   高翔眼快,扬目望去,原来那船早就隐在芦苇丛里,左右船舷上,分立着十余名黑衣蒙面大汉,手执长竿,拨开被火引燃的芦苇,船身才现了出来。   火光闪耀之下,只见船头放着一把虎皮交椅,椅上盘膝坐着一名浑身锦袍的半百老人,修眉长目,头束金冠,手中摇着一柄羽扇,齐鼻以下,飘垂一幅薄纱,相貌十分威武轩昂。   在那锦衣老人两侧,竖着两付金色长牌,分镂“天火”两字。   号牌下首,雁字般排列足有一二十名蒙面老者,个个神色肃凝,拱卫着虎皮交椅。   那锦衣老人举起羽扇,遥指而笑,说道: “金庄主,别来无恙否?”   高翔迅疾摘下铁筝,紧紧握在手中,低声问道:“伯父,他……就是天火教教主?”   金阳钟点了点头,也轻声答道:“你注意两侧,不可妄动,今夜咱们恐怕已落在他的圈套中了。”   两人并肩屹立在庙前大石上,夜风拂动,芦苇燃烧得正烈,一阵阵热流,扑面灼人,金阳钟微一拱手,冷冷道:“徐兄,三十年阔别,想不到竟会在此地相见!”   锦衣老人仰面笑道:“但能相见,便是有缘,老夫自被牛鼻老鬼陷害,只说今生将随草木同朽,想不到三十年后,还有跟金兄对面答话的机会,多年违晤,金兄也已经名成利就了。”   金阳钟冷哼道: “你既然还记得三十年前往事,就该扪心自问,当年若不是师妹和我从泰山玉皇顶将你救回,只怕你早巳饱了兽腹,先师纵或责罚你过重,我和师妹却待你不薄,你劫书逃走,也还罢了,为什么又将怨毒之念,加于天下无辜之人……”   锦衣老人哈哈笑道: “金兄,事到如今,何必还那么假作慈悲,你若不是垂涎我妹子美色,当年岂屑一顾我这废人。”   话声略顿,接着又道:“可惜的是,事与愿违,我妹子却偏偏看中了九天云龙,十载索怀,相思难酬,你纵然囚得住她的人,也囚不住她的心,现在她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你犹不死心,还中什么用……”   金阳钟突然怒喝道: “住口!金某乃磊落丈夫,岂似你无耻奸诈!”   锦衣老人吃吃而笑,道:“何必老羞成怒呢?老夫大难不死,当有后福,目下已有点小小成就,天火教一旦开坛,光耀武林,受八方尊崇,一统天下,谅你区区一个金阳钟,也不足撼动天意。舍妹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奉劝你趁早绝了痴心妄想,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献出私藏的罂粟毒花,诚心归顺本教,老夫不念旧恶,仍当赋予重位,否则,就是你自绝于天下,届时休怪老夫不留情面。”   金阳钟怒目道:“匹夫,你在胡说些什么?”   锦衣老人道:“老夫句句金玉良言,荣辱利害,你不妨三思,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说着,举目一望,大片芦苇,已将烧尽,羽扇轻挥,两舷教徒齐扬手中长竿,便欲撑舟离岸。   高翔突然一摆铁筝,厉声断喝道:“且慢!”   锦衣老人冷冷扫了他一眼,傲然道:“孩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高翔朗声道:“听你刚才口气,劫掳我娘,竟是一番好意了?”   锦衣老人扬眉笑道:“傻孩子,怎么问出这种话来?你娘是老夫胞妹,难道老夫还会害她。”   高翔道:“那么你掳去铁算子马无祥和杨姑娘,又是何意?”   锦衣老人晤了一声道:“他们胆敢抗拒天火令牌,出言不逊,辱及老夫,才被下令擒获。”   高翔接着又道:“你方才嘱命手下教徒送信,声言以花换人,假如我们答应给你毒花,你也愿意将我娘和马无祥一齐释放吗?”   “这个——”   锦衣老人略一沉吟,随即笑道: “以花换人,仅限马、杨二人,至于你娘,一则她是老夫同胞,二则你父亲死后,她一个居寡妇人,诸多不便,自是留在娘家比较妥当。”   高翔厉声道:“假如我爹爹并没有去世,你还有什么理由,胁持她回到天火教……”   金阳钟闻言大惊,连忙沉声叫道:“翔儿——”   但话出如风,已经阻止不及了。   锦衣老人猛然变色,精目之中,凶光陡射,沉声道:“你说什么?九天云龙他……他还没有死?”   高翔昂然道:“你别管,刚才你自己说过,我娘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如果我爹爹仍在人世,你答不答应让她老人家回家跟爹爹团聚?”   锦衣老人双目连转,阴阴笑道:“你爹所持药丸,仅敷一月之需,断药将近一年,他如当真还在人世,岂非天下笑话!”   高翔冷笑道:“你不要以为区区罂粟花毒,天下便无物可解,老实告诉你吧!咱们不须栽种罂粟,一样可以化解花毒,我爹活在人世,便是最好的证明,你要以花换人,咱们就换吧!现在人在哪儿?”   锦衣老人听罢,眼色惊疑不定,默默沉吟,竟没有回答。   高翔又大声喝问道:“喂!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锦衣老人忽然发出一阵阴恻恻的奸笑,说道:“交换之事,暂时休提,一个月内,老夫在太白山莲花峰本教陕南分坛候讯,你若能将你父亲和四盆毒花带到大白,换人之约,尚可再作计议,否则,老夫就用他们头颅祭纛了。”   话声一落,挥手喝道:“退!”左右船舷十八根长竿一齐撑开,船如箭矢,迅速滑向黑沉沉的大江。   高翔勃然大怒,喝道: “好好贼,食言反悔,不要走!”身形一矮,便待纵扑过去。   金阳钟迅速探手,一把将他拉住,沉声道: “翔儿,稍安勿躁,追不及了。”   果然,那漆黑大船退离岸边,芦苇大火也已熄灭,激流澎湃的江水中,隐约传来阵阵冷笑之声,分明已在数十丈以外。   高翔切齿恨道: “好个言而无信的老匹夫,原来所谓以花换人,只是一个借口,根本就没有丝毫诚意……”   金阳钟叹道:“岂止以花换人是个借口,甚至今夜约会,全是那老匹夫的圈套,其目的不过要诓我们离开客栈,以便他下手劫夺四盆毒花。”   高翔惊道:“咱们赶快回去吧!别让凤仪世妹吃了亏。”   金阳钟道:“风儿武功不俗,加上老骆,大约还不致失手,但你刚才一时激动,透露了你爹爹仍在人世在消息,这却是大大的失策。”   高翔垂头道:“侄儿只想将计就计,假说已有解毒妙法,欲令老贼莫测高深,想不到他满口仁良,竟是个无耻的匹夫。”   金阳钟感叹道:“话已出口,追悔也来不及了,老贼此去,必然会加速赶人川中,青城隐祸不远,咱们不要耽误时光,早些回店再作计议吧!”   两人仰望天色,五鼓将近,连忙展开脚程,离了禹王庙。   回到无升客栈,东方天际已微曙光。   高翔心里焦急,当先纵登屋顶:回目一望,客栈中竟一片宁静,房中灯光犹在,只是房门大开,金凤仪正提着长剑,不安地在门前徘徊。   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双双飘身而下。   金凤仪一见两人归来,喜出望外,急叫道:“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赶快去,城北三里,有一片柳树林,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到,快些!快些!”   金阳钟和高翔猛吃一惊,都出了一身冷汗,异口同声说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金凤仪不细说,只顾催促道: “别问原因,你们快些去接人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高翔如坠五里雾中,讶然道:“世妹把话讲清楚一些,去接什么人?向谁去接人?”   金凤仪顿足道:“唉!叫你先别问,详细情形,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你们快些赶到那片柳树林去,自然有人援救师姑和马大哥、阿媛妹妹出险,约好是天亮以前,请你们早去接应。”   高翔听说是接应母亲等人出险,登时惊喜交集,也不再多问,回头便奔,金阳钟微微一怔,紧接着也纵身而起。   金凤仪追到院中,仰面叫道:“记住了,城北三里,一片柳树林,别弄错啦……”   高翔漫应一声“知道了”,人已射出十丈之外,和金阳钟一先一后,恍如星丸飞射,迅疾向北而去。   金凤仪目送二人去远,天色不过五鼓刚半,不期长长嘘了一口气,喃喃道:“还好!时间还赶得上……”   突然,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接口道:“好什么?说给我老人家听听。”   金凤仪霍地转身,手中长剑绕身划了半圆弧形,扭头看时,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院落阴影之下,不知什么时候已并肩立着两个妇人,一老一胖,赫然竟是独眼鬼母骆天香和她那怀抱毒婴,擅使毒物的臃肿媳妇陆群仙。   金凤仪惊魂出窍,忙不迭横身挡住房门口,花容失色,沉声喝道:“你……你们来干什么……”   独眼鬼母骆天香干瘪的嘴唇一掀,露出一口稀朗的黄牙,桀桀笑道:“金阳钟好大的架子,匆匆来,匆匆去,连客人也没有招呼一声,老婆子倒要问问他又在于什么?”   陆群仙抱着婴儿,皱眉接口道:“婆婆,主人不在,咱们就进房里等他一会吧!夜尽露水重,当心孩子会着凉的。”   鬼母点点头,道:“说得是,咱们远道而来,总不能叫咱们站在院子里等他,走!到房里去坐一会吧!”说着,柱拐叮叮,直向房门而行。   金凤仪紧一紧手中剑,大声喝道: “不行!你们不能到屋子里去!”   鬼母独眼一翻,冷冷道:“为什么?敢情你是不招待咱们?”   金凤仪脑念飞转,心知不能用强,忙堆笑脸道:“不!我爹爹只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要找他老人家,就请在这儿略等片刻,我去搬几张椅子来,陪你们坐坐可好?”   一面说着,一面迅速退人房中,取了两把椅子,正待送出门外,哪知一转身,却见鬼母婆媳早已直挺挺立在房门之内了。   金凤仪心头一震,手一松,两把椅子砰蓬又落在地上。   陆群仙连忙拍着孩子,说道:“轻一些不行吗?人家小孩子刚睡着。   鬼母游目四处张望,阴笑道:“难得!难得!堂堂金庄主,竟舍华屋不住,老远跑来,住在这种简陋的客栈里,单说这份心意,就实在太难得了。”   精目一抬,又问道:“大小姐,你们这般急急远行,听说是带了四盆能解百毒的奇花,这件事,大约不会假的罗?”   金凤仪深知这婆媳二人都是难缠人物,既已被她们撞进外室,唯一的办法,只求能将她们挡在外间,拖延到父亲和高翔返回,再合力对付,听了这话,忙横剑挡住内问房门,勉强笑道:“老前辈不要受人利用,咱们是入川去看望一位父执,哪儿有什么解毒的花儿草儿……”   鬼母吃吃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大小姐,你年纪轻轻,怎的也拿我老婆子当三岁娃儿哄呢?”回头问道:“群仙,你嗅到什么异味了没有?”   陆群仙耸耸肩,道: “还用嗅么?满屋子都是罂粟花香,只是,罂粟虽毒,却不是解毒的东西,这香味好怪,其中似乎另外挟着旁的味道。”   鬼母哈哈大笑,道:“傻丫头,其中自然还有旁的奇珍异物,否则,就凭小杂种在开封普陀寺那一泡尿,天下又有几人解得。”   陆群仙道:“我倒真想见识见识。”   鬼母笑道: “那容易,花儿就在房里,金大小姐又是挺好客的,趁庄主还没有回来,你只管进去见识一番。”   婆媳两人自说自话,那陆群仙果然摇着一身肥肉,贼眼兮兮径向内室行去。   金凤仪无奈,只得把心一横,沉着脸道:“请二位放尊重些,我爹爹不在,卧房内室,岂能乱闯?”   陆群仙扫帚眉一扬,脸上肥肉一阵抖,呷呷笑道:“哟!大小姐何必这么认真?难道房里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一句话未完,金凤仪粉面一绷,娇叱道:“住口!我敬你们是前辈,处处以礼相待,希望你们嘴里放干净些,金凤仪可不是好轻侮的人。”   鬼母吃吃笑道:“金大小姐,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老实说,咱们也是看在你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家,不便动粗用强,不然,咱们要进去看看,谁又能拦得住?”   金凤仪见不能善罢,索性豁出去了,凤目一瞪,反唇相讥道:“金凤仪也是看在骆大娘乃是武林尊长,才如此敬让,不然,早请二位退出这间屋子了。”   鬼母笑容渐敛,阴恻恻道:“看来不扯破脸,大小姐不会让咱们瞻仰一下庄主妙绝人间的奇花了。群仙,你就失礼一次,看看人家能不能撵咱们出去。”   陆群仙咯咯一阵大笑,应声道:“啊!好香!真是该进去瞻仰瞻仰。”口里说着,脚下迈步早已欺近门口。   别看她身材痴肥臃肿,貌若村妇,这一施展,身法竟轻灵迅捷无比,衣袂飘扬,一只手业已撩向门口垂帘。   金凤仪娇叱一声: “退开!”长剑一挽寒光乍现,直向她兜头洒落。   陆群仙想不到面前这绮年玉貌的少女,竟有一身惊人的剑术,心头一颤,霍地低头,扬掌、缩腿,肥大的身子,倏忽倒退了三尺六七。   饶是她退得快,及待定下神来,头上银钗已被削落,左手袖口,截断一大段,夜风穿袖而入,出了一身冷汗。   鬼母桀桀笑道:“傻丫头,人家是堂堂金家庄庄主的千金,家门绝学,举世无匹,你不用些功夫,哪里闯得进去。”   陆群仙被她一言提醒,怪笑一声,道:“是啊!要是连个黄毛小丫头也斗不过,干脆回家奶孩子是正经。”   话声方毕,摇头一摆,满头枯发顿时披散开来,只听挣挣两声轻响,头上半截银钗,滚落地上,顿时爆裂,发出一缕淡淡的清烟。   那清烟被夜风一吹,顷刻四散,金凤仪只闻到一股带腥臊的气味,脑中立感晕眩,险些连晚饭都呕了出来。   急忙连功调气,长剑一抖,直向陆群仙胸前戳去。   陆群仙一声怪叫,侧身避剑,飞起左足,弓鞋头端铮地又是一声轻响,宛如喷泉般射出一股黄色的汁液。   金凤仪见她浑身是毒,几乎举手投足,都可施放毒物,心里又惊又恐,紧咬银牙,将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舍命守在房门。   那陆群仙一手抱着婴儿,仅用一只出招攻敌,但却稳居上风,半分也不吃力,只见她全身上下内外,无论指尖、鞋头、耳坠、饰物,凡是能用的东西,尽都蓄藏着毒烟、毒针、毒液,身躯略动,毒器飞射,错非是金凤仪,换一个人,早就伤在她手中了。   激斗近三十招,金凤仪渐渐觉得内腑翻涌,一口真气凝闭不住,手里长剑越来越重,招式缓慢,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独眼鬼母冷冷喝道:“群仙,还不趁早下手,真要等金阳钟回来多费手脚吗?”   陆群仙情急之下,将婴儿往背上一搭,腾出右手,双掌交挥,威势陡增数成,呼地一掌拍中长剑,金凤仪真气略散,匆促间又吸进一口毒烟,两眼一黑,咕咚栽倒在门边。   鬼母叱道:“先取毒花,那是你师姑要的。”   陆群仙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大步便跨进房门。   谁知道窗帘刚掀起,忽听一声断喝:“贱人,滚出去!”   蓦地一股劲风当胸撞到,陆群仙碎不及防,直被那强猛掌风震得连人带孩子跌翻在地,背上婴儿哇地大哭起来。   内间房门灯光一暗,一个半身瘫痪的中年人,已经怒目盘坐门前。   陆群仙刚翻身爬起来,一见那人,顿时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意,尖叫一声,抱着孩子就地又滚退了六七尺,指着房门叫道:“婆婆,婆婆,是他!是他……”   独眼鬼母手提鸠头拐,迎上一大步,低目一望,也惊呼失声:“希平!是你?”   骆希平脸色十分平静,冷冷道: “不错,是我,我就是骆希平,二十年前离家出走的骆希平。”   独眼鬼母丑脸之上一阵牵动,说不出是喜是悲,颤声说道:“希平,这些年来,娘想得你好苦,你姑姑没有骗我,原来你真的在金家庄中。”   骆希平木然仰起头来,怔怔注视着鬼母,好半晌没有出声,两行热泪,却沿着面颊滚滚直落。   他虽然怨恨自己的命运,逃离南荒二十年,尽管饱受精神和肉体无限痛苦,一旦见到生养自己的母亲,慈子之心,也不期油然而生。   母子之情,出自天性,鬼母杀人如麻,平时何等凶残,如今见了阔别二十年的骨肉,一样鼻酸眼红,盈盈欲位,紧行两步,鸠头拐向地上一插,屈膝就蹲了下来……   骆希平突然双手一撑地面,挪身后退尺许,嘶声叫道:“娘,不要碰我!”   鬼母一怔,道:“为什么?孩子,二十年不见,你还在生娘的气……”   话声未完,目光陡地落在骆希平枯萎的腿上,失声叫道:“你的腿……你的腿怎么样了?”   骆希平凄然苦笑道:“这就是我躲避二十年,没有返回南荒的原因,你们千里寻来,找到的却是个残废的废物,觉得有些失望,是不是?”   鬼母双拳紧握,骨节咯咯作响,沉声道:“孩子,告诉娘,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模样的?娘去找他,挖了他的眼,折了他的手,替你报仇……”   骆希平黯然俯首道:“你就是杀尽了天下人,又怎能治好我的两条腿?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鬼母暴喝道:“不”!你一定要告诉娘,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希乎,你快说!是不是金阳钟?”   骆希平骤然仰头,沉声道:“金庄主收容我十余年,待我恩比天高,娘怎可猜疑是他呢?”   鬼母耸肩道:“这么说,他竟是个好人?倒是娘错怪了他了。”   独眼一扫金凤仪,回头喝道:“群仙,快把解药取出来。”   陆群仙自从见到骆希平,一直惊惶不定地坐在一旁,听得呼叱,连忙解开内衣,取出一只白玉小瓶,双手递了过来。   骆希平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却不由伸手去接,冷叱道:“放在地上!”   陆群仙慌忙将药瓶放落地面,腼腆地笑道:“早知这样,刚才真不该对她太辣手,天幸相公把话讲开了,要不然,她中了毒雾,一过十二个时辰,就无药可救了……”   骆希平怒目圆睁厉声叱道:“闭上你的贱嘴,金姑娘如果无药可救,你这贱人也休想再活!”   鬼母连忙劝道: “希平,快别这样对待媳妇,她只是说说罢了,这些年,多亏她孝敬为娘,说真的,这种媳妇,算是难得啦!”   骆希平一面取药喂金凤仪服下,一面冷哼道:“好一个孝顺的贱人,野种一个接一个,这真是世上难得……”   鬼母苦笑道: “孩子,这件事也不能怪她,谁叫你一去二十年,连个音讯也没有,娘总不能眼看着骆家绝了后代。”   骆希平扬目道:“娘远从南荒来到中原,不用说,是要带我回去的了?”   鬼母桀桀笑道:“这还用说吗?娘先送你回去,无论如何,要治好你的腿伤,让你们夫妇团聚,然后……”   骆希平不待她说完,抢着道:“我半身已残废,多年病疾,要是无药能治,娘不嫌弃有这么一个残废儿子?”   鬼母道:“母子总是母子,夫妻总是夫妻,咱们怎会嫌弃你?”   骆希平道:“好!但我曾受金庄主厚恩,理当等他回居,当面辞别,你们请在江边渡口等我,午刻之前,我一定赶到。   鬼母讶道: “金阳钟既是你的恩人,娘也该当面向他致个谢意,何必又……”   骆希平脸色一沉,道:“我另有要事,须面告庄主,娘若是不肯答应,我也不回南荒去了。”   鬼母忙笑道: “好!好!好!娘依你就是,我们先去雇妥船只,午刻之前,你一定要赶到,别叫咱们久候。”   婆媳二人,喜滋滋起身,鬼母又叮咛再三,才领着陆群仙出店而去。   骆希平目注院中,遥见天色业已大亮,一轮旭日,正透窗而人,洒落满室金黄,良久,竟长叹一声,泪水纷落。   他静静将剩下的半瓶解药,替金凤仪放进腰际革囊,然后慢慢爬行进入房中,举手轻轻抚摸那仅余的四盆毒花,泪眼膝陇,充满一片依依之情,呢哺说道:“花儿!花儿!相聚十余年,不想终于在这里分手,但愿你们果真奇效如神,化解瘾毒,就不在我十余载苦心栽培了。”   说着,含泪运指,在一只朝外的花盆之上,匆匆刻写了两行字迹。   字刚要写完,院中忽闻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紧接着,只听高翔的口音骇呼道:“咦!凤仪世妹怎么了?”   骆希平知是金阳钟和高翔返店,长嘘一口气,喃喃道:“毒花未失,我的责任总算尽到了。”   突然举起右掌,径向自己天灵穴盖落。   一掌击实,浑身一震,体内热血疾向上冲,骆希平双目一闭,身子猛然栽倒在那四盆毒花之前……   金阳钟和高翔被金凤仪催促,匆匆离开无升客栈,一路向北疾奔,两人心里,全不解金凤仪弄的什么玄虚。   渐渐奔出北门,略前数里,官道之侧,且条小溪流,溪边果然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千丝万缕,临风摇曳,景色竟然绝佳。   这时天色甫露曙光,林间雾气消散,一阵阵如氖如氢的薄想,浮荡在柳丝尖梢,越发显得周遭寂然如死。   高翔在小溪边煞住身形,运目向林隙中张望,讶问道:“凤仪世妹只催我们来林前接人,却没有说应该如何下手,以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林中何曾有人?我们要不要进去搜查一下呢?”   金阳钟霜眉微皱,摇头道:“依我看,还是守候林外较好,风儿只嘱接人,并未说救人,如果打草惊蛇,反而不妙,咱们耐心略候,万一久等仍无动静,再人林搜查不迟。”   高翔颔首答应,两人度量地势,一齐选了个隐蔽之处,屏息而待。   大约过了半盏茶之久,天际旭日已升,林中忽然传来一阵沙沙脚步声响。   俄顷,林子里跌跌撞撞奔出一个黑衣大汉。   那大汉腰有剑鞘,左耳上还挂着半幅破碎的面巾,一眼就可看出必是天火教教徒,但他那猖狂仓惶之情,却看得金阳钟和高翔迷茫不解。   只见那大汉急急奔到林边,向四周张望了一阵,回头叫道:“回二位香主,林外没有人。”   又过了片刻,林中陆续又走出两个青袍蒙面老人,其中一个皱眉四望,显得十分失望的样子,轻轻向同伴说道: “奇怪,天色已明,仍然不见人影,这该怎么办?”   另一个粗声道:“我早担心那金家小姐办事不可靠,师兄偏相信她一个晚辈,说不定金阳钟跟老鬼在禹王庙已经妥协,另有条件换人,咱们两头不落实,岂不被他们坑死了。”   先前一个长叹道:“师弟,你我蒙羞受辱,这两年过的什么日子?苟延残喘,不如一死,咱们索性将人送到无升客栈去,当面领罪,也许金阳钟顾念旧情,还肯送咱们一枚毒果呢!”   另一人沉声道:“要是他不念旧情,不肯答应呢?”   先前一个黯然道:“果真天绝你我,只有一死以谢天下了……”   那青袍老人摇头道:“这是什么话,咱们闯荡江湖半辈子,也算薄有名声,腼腆一死,小弟却有些不甘心,咱们身边还有二十多天药丸,倒不如将人带走,另寻机会,逼令金阳钟以花换人,否则,宁为玉碎,大家落得两败俱伤……”   先前一个连忙阻止道:“不!不!千万不能这样做,咱们已经错了一次,绝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那人暴躁不安道:“但是,我们总不能就死守在此地,天明以后,那老鬼若是赶回来……”   正说到这里,林中忽然传出阴恻恻一声冷笑,接口道:“棋错一步,满盘皆输,二位要走也来不及了。”   两名青袍老人闻声变色,双双旋身,旁边那名黑衣大汉突发惊呼,拔足便向林中奔去。   其中一个青袍老人暴喝一声,疾然翻腕,呛地一声龙吟,肩头长剑暴然出鞘,冷电闪处,那黑衣大汉一颗人头已被斩落飞起两尺多,身子仍昂直急奔,直到撞中一株树干,才砰地倒了下去。   这刹那间,林中嗖嗖连声,如飞般掠出五条人影,登时将两个青袍老人围住。   那群人个个以面中蒙住大半个脸孔,但高翔已一眼认出,正是不久前排立在天火教主徐纶舟上的二十名蒙面老人中的一部分。   为首一个背插金钩的,精目一瞬,嘿嘿冷笑道:“教主担心你们会背誓叛教,果然不错,见了老夫,还不束手受缚,同往教主面前领罪。”   两个青袍老人见事机败露,慌忙相背而立,准备拼死一战,厉声道:“姓褚的,彼此都是被逼之人,何必相煎太急。”   那金钩老者叱道:“胡说!你等投身天火教,系出自愿,何曾被逼,眼看本教开坛之后,大功将成,教主已允颁赐解药,从此同享富贵,你们竟暗存二心,依律当凌迟碎尸,老夫念在曾有同教之谊,允许你们束手受缚,留一个全尸。”   两个青袍老仙时扬手摘下了面中,怒喝道:“反正是死,褚人龙,你不要以为咱们师兄弟是好相与。”   面中一去,露出面庞,赫然正是“阴阳双剑”东方子瑜和西门销……金阳钟心头一震,原来那东方子瑜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全是可怖的疮疤。   金钩老者不屑地咽笑道:“区区阴阳双剑这份名号,还吓不住禇 某人。”   一摆手,冷冷吩咐其余四人道:“你们守住四方,别让两个叛徒漏网,老夫要亲手擒他们。”   说罢,大刺刺撤下背后金钧,缓步走了过来。   高翔捏着一手冷汗,轻声问金阳钟道: “伯父,咱们要不要出手?”   金阳钟缓缓道:“阴阳双剑已有悔悟之念,咱们当然要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你娘不知现落在谁手中,最好以静待变,先了解实情再出手才好。”   高翔跃跃欲动,又道:“那禇人龙竟然准备独斗阴阳双剑,他有这份自信吗?”   金阳钟道:“褚人龙号称恶屠夫,是太行五煞老大,武功十分精湛,当年被称为晋东第一凶,以他的功力来说,阴阳双剑恐怕不是敌手。这老魔头已有十余年未曾出世,不知怎会被徐纶网罗,投入了天火教?”   两人正低声议论着,林边突然响起一声金铁交鸣——   只见恶屠夫褚人龙一柄金钩,划空疾射挥起漫天金霞,跟阴剑东方子瑜一招硬接,竟生将阴阳双剑同声震退了一大步。   双剑原是背靠着背,防备其余四煞围攻,一招受挫,再也顾不得许多,西门销大喝一声,虎腰一拧,已和东方子瑜肩头相并,采用了联手之法。   他们是一个惯用左手剑,一个惯用右手剑,平时心意相通,练有一套极严密的合手剑法,名叫“阴阳双飞”,这时施展开来,但见惊虹闪缩,双剑盘飞,宛如两条矫健轻捷的剑龙,在漫空飞舞,招式紧密得风雨不透。   高翔看得大感激赏,暗忖道:“阴阳双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谁知一念未已,陡闻恶屠夫一声厉笑,金钩一振,竟然笔直刺入双剑层层剑幕之中,三柄兵刃一触一绞,呛嘟脆响声中,漫天剑幕蓦地尽敛。   高翔骇然暗忖:“不好!这是听音剑法……人随意动,双臂一张,从隐身处电射而出。   金阳钟一把没有拉住他,袍袖一抖,紧跟着也掠身飞出。   然而,高翔驰援虽快,终仍迟了半步。   待他涌身飞到,铁筝尚未来得及出手,恶屠夫业已撤钩跃退,钩尖带着一缕血丝。   高翔脚落实地,目光回扫,见阳剑西门销左上衣裂开一尺多长一道裂口,血肉翻现,创口深达寸许。   东方子瑜丑脸牵动,颤声叫道:“高少侠,别管咱们,先对付强敌要紧。”   高翔取出一粒金露丸,掷了过去,问道:“快给他服下去,我娘她们现在何处?”   东方子瑜既感激,又惭愧,应道: “少侠放心,她们都很安全……”   高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精神一振,回身向恶屠夫喝道:“久闻你凶名卓著,恶迹昭彰,现又投身天火教助纣为虐,罪已不赦,过来在小爷剑下领死吧!”   恶屠夫注目一阵阴笑,道:“小娃儿,好大的口气,听说你曾在本教雪山总坛耀武扬威,杀戮多人,老夫早有意思擒你在教主面前显显手段,想不到你竟然自送上门!”   高翔探手取出七星金匕,低声叫道:“伯父请替侄儿掠阵,侄儿要膺征此獠,叫他知道作恶的报应。”   说罢,左筝右剑,蓦地欺身而上。   恶屠夫禇人龙哪把他放在心上,长笑一声,金钩迎面疾卷,洒出一片金光。   高翔存心速战速决,力贯左臂,猛然挥动铁筝,横砸金钩,眼角也没有瞄一下,右手金匕飞射而出,直取恶屠夫左胸死穴。   他左手铁筝毫无招式可言,全凭筝大力猛,一阵风扫开恶屠夫的金钩,右手短剑却用的“听音剑诀”,出手如电,一眨眼便到了近身。   褚人龙见他一出手便是虚实并用,心里方自一惊,金钩顺势一带,反迎他的短剑,同时穿掌拍出,劈向那只沉重的铁筝。   两人俱都出招快捷,剑掌筝猛然一触,场中爆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恶屠夫一掌拍在筝上,嗡然一声,手臂一阵麻,堪堪将铁筝震开,右手金钩钩尖,却也被高翔短剑刺中,火星四射,同样未占到半点便宜。   他纵横江湖多年,万万料不到这年纪轻的人,竟会和自己打了个半斤八两,顿时大感羞怒,一声大喝,脚下忽然欺近一步,运起平生之力,挥钩出手。   但他快,高翔却比他更快。   恶屠夫抡钩下劈,金风掠过眼前一花,高翔竟在他钩光乍起的刹那,从容迈步,从他身侧一跨而过。   金钩劈了个空,恶屠夫心知不妙,怪叫一声,反臂忙又飞出一掌。   高翔腰间微微一拧,手中铁筝就势反抡,低叱道:“着!”   那沉重的铁筝,不歪不斜,恰好砸在恶屠夫手肘上。   只听噗地轻响,恶屠夫惨嚎一声,一条左臂肘骨,已被生生砸断,扬手掷了金钩,捧着断臂蹬、蹬、蹬冲出六七步,额角之上冷汗直流。   其余四煞猛吃一惊,同时呼喝,正准备一拥齐上。   金阳钟呼地撒出他那仗以成名的金柄玉笔,厉声喝道:“谁要是不怕死的,只管动手吧!”   四煞身形一顿,各自闪身护住恶屠夫,急问:“大哥!怎么了?”   恶屠夫毗牙咧嘴,强忍住手臂痛楚,恨恨道: “小辈身法古怪,又会听音剑诀,若不早除,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四煞应道:“那么大哥请略退,小弟等合力擒这小辈。”   恶屠夫色厉内在地摇摇头道:“别忙,阴阳双剑叛教劫人,这件事太重要了,必须赶快飞报教主,姓高的小辈,暂让他多活两天……咱们走吧!”   四煞全用怨毒的目光,扫了高翔和阴阳双剑一眼,忍气吞声,拥着恶屠夫匆匆向林中奔去。   高翔笑道:“空有凶人之名,原来也只是个贪生畏死的东西,喂!别走得那么急,把斗狠的家伙带走。”   飞起足尖,将恶屠夫那柄金钩踢得疾飞而起,笔直向太行五煞射去。   恶屠夫反手抄住金钧,竟被钩上力道,带得腕间一阵麻,羞怒之下,大吼一声,手起钧落,将身边一折碗口粗柳树一挥而断,切齿道:“姓高的,记住了!咱们太行五煞,终要报此一筝之耻,你仔细些就是。”   不待高翔反唇相讥,低头如飞而去。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十二章 巫山,神君饮恨之所     金阳钟哈哈大笑,竖指赞道: “翔儿,好身法,筝剑配合佳妙,只是那剑招,不像你爹爹的武学。”   高翔红着脸道:“身法是爹爹从小训练的,那一招剑法,却是郊山鬼叟所传听音剑诀。”   金阳钟神色一动,道:“这就令人不解了,伯父师门剑术,也顾有快剑之名,怎么竟与你使的那招听音剑法,有许多相似之处?”   高翔笑道:“侄儿在君山之下,曾见伯父出手,当时也同样感到奇怪呢!”   金阳钟点头叹道:“先师辞世甚久,也许邙山鬼叟那部听音剑诀,果与先师武学有些关联,将采咱们一定要仔细研究一下。”   两人转身看视西门铠伤势,只见他前胸被钩锋划破,所幸尚未伤及肋骨,服下金露丸后,业已止血,并无大碍了。   东方子瑜愧悔无及,自将中毒受制经过,含泪详述了一遍。   高翔听说李家荒园中杀害欧阳天佐,竟是阴阳双剑出的手,不禁沉吟道:“这事如被阿媛知道,必然不肯甘休,二位此次从魔掌中救她出险,功过恰好相抵。我们尚有四枚毒果,赠送你们一枚,全是念在武林同道份上,希望你们从此挣脱苦海,重新做人,这绝不能算是交换条件。”   东方子瑜愧作道:“我等自知罪愆,并不敢奢言交换,只求赐予一次自新机会,将来定当报偿。”   金阳钟道:“报偿二字,倒不必提起,此地不可久留,毒果现在客店里,二位请告诉敝师妹存身之处,大家一同去店里取用吧!”   阴阳双剑领着金阳钟和高翔进入柳林,折至小溪旁一个洞穴,搬开洞口大石,徐兰君等三人果然都被点住睡穴,躺在洞中。   高翔大喜,便待出手替三人解开穴道。   东方子瑜忽然拦住道:“少侠暂勿解穴,在下尚有一事奉告。”   高翔诧道:“前辈还有什么顾忌?”   东方子瑜惭愧地道: “不瞒二位说,徐纶在擒获她们三人之时,已经令我们暗中做了手脚,马当家和杨姑娘都被灌服过罂粟毒丸,只有高夫人因系徐纶胞妹,未曾下毒,二位最好勿将此事说出来,先带他们回店,预服解药,以内力助他们将药性运用,然后解穴,比较安全。”   高翔虽然颇感不悦,但事已如此,只好隐忍未言。   金阳钟想了想,道: “既然如此,咱们就一同送他们回店再讲了。”   东方子瑜抱起铁算子马无祥,高翔和金阳钟分别负着阿媛和徐兰君,一行人急急赶回无升客店。   甫抵店外,东方子瑜便和西门铠告辞,高翔讶然问道:“你们不想要毒果了吗?”   东方子瑜垂首道:“恶屠夫褚人龙虽然败去,不久定会另约高手追到客店来,由此地人川,徐纶已沿途设伏,诸位事妥之后,务请即刻启行,我等无颜跟令堂相见,愿先行前往替各位清除埋伏,用以赎罪,等各位平安人川后,再领厚赐吧!”   金阳钟道:“彼此既已坦诚相交,二位就先取毒果,再走不迟。”   东方子瑜拱拱手,苦笑道:“不妨,我们身上还有药丸,一二十天内,还不愁毒瘾发作,无功不受禄,二位多珍重。”   说罢,转身离去。   高翔感叹道:“一定是我那些话说得大爽直了,他们后悔杀害欧阳叔叔,才会不领毒果,先行人川,要将功赎罪,再受毒果。”   金阳钟点点头,道:“阴阳双剑一向正派,此次迫于毒瘾,做出无脸见人的事,追悔之情不难想见,咱们也快些动身吧!别让他们多担惊险才好。”   两人越墙回店,才踏进房门放下三个穴道被制的人,高翔一扬头,却发现金凤仪昏倒在卧房门边。   正骇异间,房中又传出骆希平倒地之声——   高翔眼明手快,一撩门帘抢步而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骆希平业已自碎天灵穴,倒毙床前,头骨粉碎,洒了一地鲜血脑浆。   他当时直了眼,愣楞站了一会,才失声惊呼,两臂一张,扑上前去。   然而,骆希平气息断绝,竟已施救无力了。   高翔泪水直落,抱着骆希平的尸体,哽咽叫道:“骆大哥,骆大哥,你这样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   金阳钟来不及解救爱女,闻声也跟踪人室,一见此情,也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金阳钟才如梦初醒,颤声劝道:“翔儿,不要只顾难过了,先救醒凤仪妹妹,问问原因。”   高翔拭泪起身,目光扫过毒花花盆,突见盆上有几行新刻的字迹,连忙揉揉眼,细读之下,只见盆上刻道:“偷生二十年,承厚恩,难图报,身心俱残何颜再返南荒,午刻之前,务盼远离南津,迟恐不及也。”   两人看罢,似悟似非,不禁面面相觑。   高翔环顾室中,毒果未损,也看不出格斗的痕迹,诧然含泪道:“是谁逼他回南荒去呢?难道就在我们离开客店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故?”   金阳钟道: “变故连绵,实难猜测,还是救醒凤儿问问就知道了。”   谁知正说着,金凤仪却自己悠悠清醒过来,高翔急问原因,金风仪便把鬼母婆媳出现,以及欲夺毒花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道:“当时我被那陆群仙毒烟迷昏,老骆还在房中,后来鬼母怎么走的,我怎么会解去烟毒,就不知道了。”   高翔听罢,黯然神伤,泪水又籁籁而下,道:“这么说,必是鬼母在迷昏世妹之后,进人卧室,骆大哥为了维护毒果,才答应鬼母返回南荒,将她们应付离去,并且为世妹取得解药,但他不愿回返南荒,尽可等我们回来以后再从长计议,为什么又自找了呢?”   金阳钟啼嘘道:“他守候毒果,直到我们回店,才举掌自尽,留言嘱我们赶快离开,其中定有不愿因自己残废不便,怕使我们累赘的含意。”   高翔顿足叹道:“唉!这是何苦来呢!”   金阳钟道:“事已如此,徒悲无益,目下徐纶恐已赶往青城,咱们还是节哀应变,照他的遗言,赶快料理杨姑娘和铁算子的事,即刻动身吧!”   高翔无奈,只得答应,割下一枚毒果,分为二份,喂给阿媛和马无祥服下,一面和金凤仪分别替二人行功助力运行药力,金阳钟一面叮嘱店家准备办棺木,装殓骆希平。   忙了半日,直到午刻已尽,阿媛和马无祥内毒方解,由高翔替三人拍开穴道,骆希平也盛殓妥当,金阳钟命店家雇好江船,大家匆匆收拾护送着灵枢准备往江边祭奠安葬。   一行男女老少六人,带着三盆毒花一口棺木,谁知刚出店门,迎面就碰见独眼鬼母骆大香婆媳,和一个面垂彩纱的女人,正飞步奔来。   高翔走在前面,一眼望见,暗叫:“不好!”连忙挥手止住身后众人,沉声道:“你们快走后门,到江边先登船,我来挡她们一阵。”   阿媛探问道:“那三个人是谁?”   高翔急道:“不要多问,快走!”说着,摘下铁筝迎出门外。   阿媛天生不怕惹事,哪肯离开,忙也拔出长剑,回头对马无祥道:“你们走吧!我帮翔哥,会一会这些婆娘。”   马无祥微微一怔,来不及回答,鬼母婆媳已如旋风般卷到,后面金凤仪、徐兰君和金阳钟尽都退避不及,登时全被堵在门口。   骆天香一见高翔等正要离去,不禁勃然大怒,独眼一瞪,横拐拦住了去路,喝道:“站住!先把我儿子交出来再走。”   高翔戚容抱拳答道:“大娘来得晚了一步,骆大哥他已经……”   鬼母厉声叱道:“他已经怎么样了?”   目光一扫门边棺木,突然扬掌径向棺上劈去。   众人拦阻不及,蓬地一声,棺木应掌而碎。   鬼母注目一望,脸上骇然变色,陆群仙却尖叫着扑上前去,嘶声喊道:“希平!希平!”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捶胸顿足,乱嚎了起来。   那面垂彩纱的女人耸耸肩头,冷笑说道:“骆师姊,如何?我说您大意一走,金阳钟决不会放过希平,果然不错吧?”   鬼母面上阴晴不定,独目中泪水盈盈,泛出阵阵凶光……   金阳钟厉声叱道:“姬天珠,休要含血喷人!”   一面暗中对徐兰君道:“今日难免血战,你快领两个女孩子先走,好好护着三盆毒花……”   徐兰君担心地道:“师兄,翔儿能应付骆天香吗?”   金阳钟急道:“我们自能对付,水道上的事,马当家是内行,你们催船上行,我和翔儿摆脱鬼母,就可以赶上你们了。”   徐兰君和金凤仪有些迟疑,金阳钟沉声道:“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人妖姬天珠存心挑拨,志在毒花,今日绝难善罢,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徐兰君无奈,只得应允,阿媛兀自嘟着嘴不肯,经不得马无祥和金凤仪连劝带拉,四人护着毒花,急急退入客店。   姬天珠一见,大叫道: “还想往哪里走!”彩袖一拂径直冲向店门。   金阳钟探手撤出玉笔,横身拦住,喝道;“妖婆娘,休要赶尽杀绝。”笔尖一指,暴点而出。   两人一动手,迅捷无比连换了七八招,金阳钟大发神威,玉笔挥洒,将人妖逼退了丈许,徐兰君早已退入客店,从后门匆匆去了。   人妖姬天珠气得冷笑不止,恨恨道:“谅她们也逃不出手心!骆师姊,还不快动手等什么?”   鬼母怒火已炽,闻得呼叫,猛然一声大喝,手起拐落,直向高翔搂头砸下。   高翔因感于骆希平情谊,不愿硬拼,脚下一错,横移数尺,铁筝紧护要害,却没向她还手。   无升客店门前,登时爆发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金阳钟玉笔挥洒,截阻人妖姬天珠,绰有余裕,高翔独斗鬼母,却因心有顾忌,不到十招,便落了下风。   那鬼母显然被爱子死耗激得半疯,沉重的鸠头拐舞得呼呼风生,直恨不得将高翔砸成肉泥,一招紧似一招,宛如狂风骤雨,凌厉难当。   这时,正当午刻市集,街上行人,全被无升客栈门前这场血战所,吸引,成千上百的人群,远远围观,呼叫不已。   金阳钟眼见高翔渐形不支,有心要招呼他突围脱身,又不知徐兰君她们是不是顺利上了船?有心要助他一臂之力,又怀疑起那还在棺木边假哭的陆群仙也出手参战,暗暗焦急,竟无主意。   正当危急,人丛中忽然一阵惊呼:“呀!不好了,这儿又钻出一个独眼老太婆啦!”   “老太太,别推!别推!我们让路就是了……”   随着人声呼叫,不到片刻,人丛里挤出来一个满头枯发的老婆子,踉踉跄跄,直奔店门而来。   金阳钟扫目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你道如何?原来那老婆子一头乱发,独目圆睁,手提鸠头拐,无论衣着、模样、兵器……简直就跟鬼母骆天香一模一样,难分真伪。   那老婆子穿出人群,一直奔到场中,鸠头拐一举,对准高翔就是一拐,大叫道: “好妹子,打累了吧?歇一会,这小子交给老姊姊啦!”   她这一开口,金阳钟登时大喜,恍忖道:“原来是他老人家。”   高翔却一时未想透其中机关,猛见又来了一个独眼鬼母,一惊之下,铁筝疾挥,连忙硬接了一招“。   筝拐相触,当地一声响,高翔心中一动,暗道:“奇怪,这个鬼母招式虽沉,力道却甚轻……”   仓促间,挥筝出手,一连又是两记硬接硬架,才发觉这老婆子分明有意偏袒自己,处处自动挟在鬼母与高翔之间,手中拐杖,一小半对准高翔虚空假砸,一大半却在牵制鬼母骆天香。   这一来,他也猜出这老婆子是谁了。   老婆子一面狂呼大叫,一面挥拐大干,拐头指向高翔,拐尾却撞向鬼母,不过三五招,早将鬼母和高翔隔开七尺以外。   鬼母一见她形貌,也吃了一惊,拐势微顿,厉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老婆子龄牙笑道:“好妹子,怎么连姊姊都不认得了?”   鬼母骇然叱道:“胡说,老娘哪有什么姊妹!”   老婆子吃吃笑道:“谁说没有?你还记不得,当年你谋杀亲夫骆化文,还是老姊姊帮你下的毒药,事才四十年,你就忘了吗?”   鬼母一听这话,脸色顿变,身形略退,鸠头拐一招“狂风扫腔”,猛挥而出。   那老婆子嘻嘻而笑,脚下一个踉跄,掉头就向人妖姬天珠奔去,口里叫道:“喂!老妖婆,你来评评理,当年要不是你这阴阳人,跟我这妹子暗生奸情,她怎会狠心毒死丈夫?现在她不认我啦!你来作个证人。”   人妖姬天珠正被金阳钟玉笔紧迫,难以脱身,闻言心头一跳,手上略慢,嗤地一声响,左手彩袖已被笔尖截断了一大片。   鬼母咬牙切齿,跟随踪又至,鸠头拐“毒龙出洞”,向老婆子背心捣到。   那老婆子好象踏上一块香蕉皮,脚下一滑,扑地而倒,口里一声哎呀,恰好遮盖了鬼母鸠头拐上的破空风声。   人妖姬天珠方自被金阳钟玉笔迫退,心神微乱,竟跟鬼母拐头撞个正着。   鬼母挫腕撤招,人妖已痛得哼出声来。   老婆子绕场一转,又到了棺木旁,一顿拐杖,喝道:“群仙,尽嚎些什么?还不快起来动手!”   陆群仙一惊,仰头脱口道:“婆婆,怎么了?”   老婆子用手一指鬼母,沉声道:“你看,那老婆娘不知哪里来的,扮成老娘模样,趁乱下手,现在已跟你姬师姑干起来啦!你快去帮忙截住她!”   陆群仙扬目一望,果然不错,当时未追细想,一携裙子,跳了起来。   老婆子一把抱起她那“从小用毒物喂养”的婴儿,顺手塞给高翔一粒纸团,低声喝道:“傻小子,还不快走!”   高翔倒提铁筝,奔了两步,回头又道:“多谢朱老前辈援手之德。”   老婆子挥手道:“别说废话,江边不必去了,最好沿江上行,照纸上行事——”   话犹未毕,鬼母发立如猖,厉吼着又扑了过来。   老婆子抡起鸠头拐,脱手向鬼母掷去,一顿足,抱着婴儿掠上屋顶,桀桀怪笑踏脊如飞而去。   陆群仙回头望见,尖声叫道:“不好啦!她抢走了我的孩子啦!”   鬼母咬牙切齿道:“老贼胚,不把你捉住千刀万剐,我就不叫骆天香了!群仙,追!”   三条人影一前二后,穿屋越脊,转瞬去远,人妖姬天珠气得连连顿脚,只得也撇下金阳钟,掠身追去。   高翔定了定神,恍如经历了一场恶梦,只得重新收殓骆希平,雇人抬到江边安葬,等到掩埋完毕,到渡口打听,才知道所雇船只,仍然泊在原地,徐兰君等人根本就没有到江边上船!   金阳钟惊道:“人妖恰于此时跟鬼母相遇,定非巧合,只怕南津城中,天魔教已经布下爪牙,你娘并未逃出掌握!”   高翔道:“她们途中若遇拦截,也应该有迹象可见,怎会无声无息失去了踪影?朱老前辈有一个纸团,且看他如何吩咐。”   于是,匆匆取出纸团,展开看时,只见上面潦草写道:“舟行缓慢,三峡险阻,魔教沿江设伏,毒花已转循武陵入川,汝二人不必追赶,可假作溯江而上,往巴县会合,切记勿乘船只。”   金阳钟看完,长嘘道:“幸亏有这位老前辈暗中相助,咱们竟没有想到,川江滩险浪急,要是乘船,岂不轻轻易易就被迫上了。”   两人嗟叹一阵,打发了船只,匆匆展开身法,沿江步行向峡口赶去。   三峡当川鄂之交,自南津关西进,已是西陵峡峡口,地势渐陡,峻岭重叠,峭壁挟江而峙,峡中一水如带,闷吼如雷,两岸密林千丈,猿啼如诉,雄浑之中,令人又有苍凉动魄之感。   金阳钟和高翔既无舟车,又无骡马,全仗着绝世武功,在万丈峭壁上,循谷道而行,途中虽有荒村野店,也只购备了些干粮食水,并未歇息。   当天傍晚,赶到官渡口。   高翔跟金阳钟商议,在集上勉强歇息一夜,金阳钟却豪气干云,笑道:“三峡壮伟,白昼犹不能细加领略,反正你我都不畏艰险,何不乘夜色再走一程,由这里向前,便是有名的铁棺峡和巫山十二蜂了,索性穷一夜时光,明天到巫山再歇息,岂不好吗?”   高翔笑道: “伯父富甲天下,想不到为了侄儿,竟然跋涉山川,受此艰困,侄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金阳钟哈哈笑道:“你是怕怕父养尊处优,年迈体衰,疏懒了筋骨,走不动山路了?伯父却不服老,咱们何妨比一比,看谁先到巫山县城。”   高翔忙道:“侄儿功浅,怎敢妄比伯父……”   金阳钟洪声大笑道:“不必客气了,我知道你一身玄妙武功,不在伯父之下,走啊!”   话声才落,大袖飘飘,洒开步子,出了镇集。   高翔见劝他不住,忙也吸了一口气,紧跟着疾步直追,老少二人,移步如飞,转眼又进人了乱山之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约行数里,业已漆黑难辨五指,树丛隔阻,谷道曲折,满山猿啼,入耳惊心。   金阳钟兴致勃勃,极力展开身法,快得就如一缕轻烟,一口气奔了数里,回头一看,高翔依旧衫角飘拂,不急不徐跟在后面三丈左右。   金阳钟豪兴勃发,笑道:“难得荒山僻静,咱们今夜非分个高下不可,翔儿,快!”   仰面一声低啸,身形突又加快了一倍,但见他斑发根根后掠,足尖抽换有如点水靖蜓,起落之间,每一步都在十丈以上。   这情形,简直成了没命狂奔,谷道虽险,在金阳钟眼中根本算不了一回事,此时他童心复发,一心只想胜过高翔,哪里还想到其他。   越过一条断涧,高翔忽然心中一动,暗忖道:“我怎么会这么傻,金伯父享誉武林,博得神君雅号,如果我也凭命追逐,毫不相让,于他脸面上实在不好看,反正前面就是巫山县城,以这种奔行速度,不须天亮就可赶到,我索性落后一步,让他高兴高兴。”   心意一定,假作后力不继,扬声叫道:“伯父先走一步,侄儿随后就来啦!”   一面叫着,一面放缓了步子,渐渐落后。   金阳钟敞笑连声,去势有如星丸电射,高翔初时犹能仗着目光锐利,隐约还能望见他的背影,过了一会,仅能听见他的笑声,再过一阵,连声音也逐渐渺不可闻了。   一个全力飞驰,一个存心落后,快慢之间,差异何等巨大。   行约半个更次,进入了险峻名闻天下的“巫山十二峰”。   高翔沿途留意,一直没见金阳钟歇息,心里微诧,加快脚步紧迫了一程,仍未见踪迹,回顾乱林森森,偶尔一声猿啼狼曝,益增恐怖。   突然,他记起,千面笑侠朱昆的字条上所说“……魔教沿江设伏……”的警语,心里暗叫不好,真气猛提,陡然又加快了数倍,一路急迫下去……   金阳钟一时起了争强之心,展开身法,穿山越涧,疾中奔电,不多久,便进入了峻岭层层巅山十二峰。   三峡之险,首在巫峡,巫峡西起巫山,东迄巴东,其间险要,便在铁棺峡、金盔银甲峡和巫山十二峰。   由官渡口至巫山县城,绵延百里,并无村落,山中偶有一二猎户,也远离江边谷道,长江穿峡而过,水流湍急,曲折无数,险滩处处。   顺水下行的船只,多在白日过峡,而且必须由经验丰富领水之人指点舵位,顺流急泻,瞬息百里,正如古人诗句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但溯江上行的船只,却大大的不同了。   江船上行,风帆橹桨俱无用武之力,大多数的浅滩,须由人力拉牵,甚至有水包之处,另设绞盘,将船只缓缓拖行,称为绞滩。   铁棺峡以上,水急如怒马奔腾,两岸夹立千丈峭壁,仰头上望,天仅一线船行其间,直如蚁行龟步,奇缓无比。   江船无论上下,均视三峡为畏途,尤其夜间,极少船只敢冒险入峡的。   但是,今夜却怪,黑沉如死的峡中,却出现了一丛灯光。   金阳钟一路飞驰,偶尔低头下望,只见那灯光下,竟是一艘通体漆黑的大船。   那艘大船显然早在白昼便已进入三峡水道,只是迄今仍未出峡,此时夜色已深,犹自没有碇泊,船上挂着数盏雪亮的气死风灯,照射着岸上数十名纤夫,正连夜赶路,溯江而上。   金阳钟初时尚未在意,哪知正奔之际,忽听前面传来一阵低沉的人声,连忙煞住身形。   这一停下来,才发觉前百十丈左右一块大石之后,人影幢幢,竟有七八名之多。   金阳钟一闪身,躲在草丛里凝目望去,只见那大石少说也有千斤以上,七八名黑衣大汉,各执长棒,正抵住大石边缘一根粗圆巨木,石后有一名浑身黑衣劲装的美艳女郎,负手而立,目光炯炯投向峡中那艘大船。   女郎姣好的脸蛋上,显得十分焦急不安,不住低声问道:“怎么?有动手的信号了没有!”   一名黑衣大汉似乎专司眺望,应道:“还没有,现在船只才进入第一区,须等到达第二区,火号起时才能下手。”   金阳钟伸头张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样的临崖大石,前面还有三处之多,每一块大石重逾千斤,每一块石后,都有一名艳丽少女率领黑衣大汉守候,敢情这是布置的陷饼,只等崖下船只进入预定区域,只须将石下巨木抽去,大石顺壁而下,岂不将峡中船只砸个粉碎?   他恍然记起千百笑侠朱昆特地嘱咐勿乘船只,竟是大有道理的事。   金阳钟耸肩一笑,再注目向下,却见那艘黑色大船船头上,高竖着两面方牌,远远看去,虽不真确,却觉那船只极为眼熟。   他正在思索之际,那眺望信号的大汉忽然叫道:“火号起了!”   金阳钟偷眼顺他所指方向一望,心中也骇然一震,暗骂道:“姬天珠,你的手段未免也太毒辣了。”   原来其所谓火号,竟是顺水而下的一片火海。   天魔教预先在丈峭崖上布置大石,等到船只进入峡中,突然又在上流倾油入水,引火点燃,一片大火顺江而下,峡中趋避不已,船只哪有生路。   果然,上游火光一现,岸边纤夫突然惊呼:“不好啦!火来啦!”   数条纤缆一松,那黑漆大船在水中打了个转,船上灯火大明,人影纷乱,火光中,一条人影掀帘提拐而出,赫然竟是天火教教主徐纶。   金阳钟眼中一亮,暗道:“好呀!原来烧的是他!”   饶他徐纶号称天火教主,一见这情形,也不期骇然变色,挥手喝道:“移舟傍岸,火油只在中流,不要惊乱。”   身边几名蒙面老者立即大声传话下去,船上橹舵齐动,加上岸上纤夫紧收缆索,那黑色大船,迅速地移向峭壁之下。   这一来,却正好进入大石威力笼罩之下。   金阳钟正替天魔教惋惜,崖上石阵,也已发动。   只听一声令下,数处大石一齐滚动,阵阵震耳闷响传来,巨石如雨,直向峡中滚落,轰轰之声回应不已,宛如天崩地裂,惊心动魄。   徐纶仰首上望,吓得一身冷汗,厉叫道:“弃船,登岸!”   拐杖疾点船舷,身子已破空飞起,向岸上扑去。   这时候,巨石已经如暴雨般滚落而下,峡中水柱冲天,呼嚎惨叫之声此起彼落,那艘大船之尾,已被一块石头系中,轰然一声,登时碎裂。   船上人影乱窜,有的挥掌护身,有的落荒登岸,但岸边都是千丈峭壁,飞鸟难渡,只得呼叫着沿江向峡口奔逃。   崖顶谷道中,忽然高起十余支火把,火光中,一名面垂白纱的绿衣妇人和一个鹤发老妇并肩探头下望,状显得意。   那老妇吃吃笑道:“传闻金阳钟如何精明,高翔那小畜生如何聪敏,想不到今夜都葬身在巫山之下,教主当真是算无遗策。”   绿衣妇人耸耸肩道:“金阳钟舟中,应该有三个女人,但我怎么没有见到呢?婆婆,咱们别弄错了?”   老妇桀桀怪笑道:“错不了,女人家胆小,船一碎,早连魂儿也没有了,准已顺江逐流不流,喂了工八啦!”   绿衣妇人仍不放心,举手拢目凝神细看,忽然失声道:“婆婆你看,那随火飘流的两面木牌上,镂的什么字?”   那老妇运目一望,惊道:“呀!天火?难道会是天火教的船只?”   绿衣妇人跺脚道:“我说弄错了吧!咱们奉命截击金阳钟,现在却把天火教的船只弄沉了,这笑话闹大啦!”   那老妇倔强的道:“天火教和金阳钟反正都是对头,也不能算弄惜,再说,就算有错,也不能全怪咱们,上游不放火,咱们又怎会……”   绿衣妇人正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峡中船只既属天火教,那金阳钟又从哪里走了?”   一句话未完,草丛中突然哈哈大笑,道: “大娘何必费心揣测,金阳钟不是在这儿了吗?”   两个妇人陡然一惊,借着火光望去,只见金阳钟正含笑缓步而出,背手屹立在谷道上。   那老妇人大喝道:“孩子们,堵住谷道不能放走这老贼!”   数十名黑衣大汉哄然应诺,刀光闪烁,一拥上前。   金阳钟仰面大笑道:“你等煞费苦心,虽未害到金某,手段亦太狠毒,你们不放过我,金阳钟也不放过你们,今夜倒要见识一下魔教的本领。”   老妇提起拐杖,厉声叱道:“孩子们,动手!”   数十名黑衣大汉挥刀进扑,刀剑才举,早被金阳钟连劈三掌,震飞了七八人之多,谷道本来狭窄,人多一挤,又挤翻了三十个,但听惨叫之声凌空下坠,都跌落千丈峭壁下去了。   夜叉婆一声虎吼,抡拐上前,亲自来斗金阳钟。   两人就在谷道之上,各展玄功,拐来掌往,力战将近五十招,金阳钟奋起神威,一连数掌将夜叉婆逼退,长啸一声,撤出了玉笔。   兵刃在手,精神振奋,那夜叉婆虽然勇猛,拐拐挟着刺耳劲风,却挡不住金阳钟一支玉笔挥洒从容,招式凌厉历紧密,气得怒吼连声,脚下竟连连倒退。   妖妇韦天香冷眼旁观,秀眉频皱,突然低声向一名黑衣少女吩咐了几句,那黑衣少女点头应了,带了两名大汉,顺谷道匆匆退去。   金阳钟运笔如飞,步步进逼,其实早看见妖妇在捣鬼,但他自持武功,暗想:“谷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她纵有奸计,又怎奈何?”   于是,玉笔一紧,洒开漫天笔影,猛攻上前。   夜叉婆渐感不支,连连后退,口里乱叫道:“韦家妹子别看热闹,点子扎手,快助老婆子一臂之力。”   妖妇却不动容,漫声答道:“峭崖谷道太过狭窄,哪里帮得上忙,咱们且战且退,先引他到敞些的地方,小妹再帮你!怕只怕姓金的不敢跟来。”   金阳钟大笑道:“妖婆娘,你纵有诡计,金某也不惧,若嫌此地施展不开,尽可从容退出谷道,另寻宽敞之处,金阳钟决不趁危出手。”   妖妇冷笑道:“大话人人会说,咱们不须另觅所在,凭咱们两师妹,就足够取你性命了。”   说着,彩袖一卷,沉声叫道:“颜大姊先歇一会,小妹替你挡一阵。”   夜叉婆正气喘嘘嘘,巴不得有这句话,匆忙晃了一拐,抽身暴退。   妖妇果然双袖飞卷,接住了金阳钟。   金阳钟见她赤手空拳,朗笑着也收了玉笔,运掌接战,两人各出全力换了四掌,妖妇连退四步。   金阳钟豪气干云,哈哈笑道:“有趣!有趣!金某人今夜倒要试试你们的车轮战法。”   妖妇边战边退,口里不住讥嘲讽刺,只要激怒金阳钟,力斗百招,抽身跃退,夜叉婆又挥拐上前。   两怪使用轮战之法,逗引金阳钟,不知不觉退后已有里许,堪堪到了一处极为险恶的孤峰之下。   那孤峰突人云表,宛如一支插天石笔,峰腰密布乱石,谷道至此,越发狭窄得仅堪落足,峰下便是奔腾怒吼的大江,峭壁尽是青苔,高达数百丈。   金阳钟眼见此地形势峥嵘,心里顿生警惕。   他飞念忖道:“妖妇步步引我入险,难道果真设了什么阴谋陷阶不成?”   一念及此,霍地收掌,扫目四顾,竟不再追迫。   妖妇冷笑道:“姓金的,在你英雄一世,今日也到了绝地,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吗?”   金阳钟警觉的撤出玉笔,哂笑道:“这叫什么所在?”   妖妇道:“这儿叫做断笔峰,你抬起头来看看,峰顶形如插天石笔,可惜笔尖断了,你号称玉笔神君,到了此地,正是笔断人亡,埋骨葬身之处。”   金阳钟不知是计,果然仰面上望,但见一峰撑天,何曾有什么断笔形状……   谁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峰腰之上忽然洒落下一阵白雾。   那白雾降落极为迅速,金阳钟恰于此时仰头上望,只觉脸上一凉,双目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登时泪水直充,无法张开。   他大吃一惊,心知中了毒计,匆忙间挥袖快拂,暴喝一声,抖手一掌遥遥向上劈去,掌力过处,峭壁上一株盘根矮树上应声滚落一名黑衣大汉,翻翻滚滚直向崖下跌落。   金阳钟一掌震飞那大汉,双目一闭,旋身正要退后,不料身后突然轰地一声,碎石横飞,来时谷道竟被炸断。   金阳钟腿上一阵麻,探手一摸,摸了一手粘液,一条左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耳边忽然飘来妖妇得意怪笑之声,道: “姓金的,你退路已断,两眼又被毒粉所迷,还不束手待擒,真要我们痛下毒手才甘心吗?”   金阳钟厉喝道:“无耻鼠辈,你把金阳钟当作什么人物?别说区区眼睛,你就算把金某人双脚炸断,今夜也休想活着离开巫山十二峰。”   喝声一落,大袖飞舞,已向妖妇发声处扑去。   他这时正像一只受了伤的猛虎,出手毫不留情,声落人到,拂手一掌,直劈了过去。   妖妇急促挥掌相迎,一声闷哼,险些被金阳钟的掌力震落到崖下,踉跄退了三四步,娇叱道:“孩子们,乱刀齐上,剁了这老贼。”   黑衣大汉们呼啸蜂拥而上,他们并非自认能战胜金阳钟,而是欺他双目失明,身后谷道又被炸断,仗着人多势众,只要全力一挤,就算打不过他,挤也要把他挤落悬崖。   数十柄刀剑霍霍风生,但他们却低估了金阳钟一身超凡人圣的内家功力。   金阳钟听风辨位,知道自己正在断崖边缘,猛然一声大喝,左手紧握玉笔,霍地插进山壁,整个身躯斜挂笔上,双脚飞起,当先两三名黑衣大汉立被踢落崖下。   惨叫之声,曳空飞坠,入耳惊心。   金阳钟人如疯虎,振臂抽出玉笔,疾上一步,右掌一式“横推怒牛”,掌风贴壁卷到,又有七八名黑衣大汉站立不稳,惊呼着滚落峡中。   他举手投足之间,连毙十余名天魔教徒,胸中豪兴勃然,仰天长啸,抡掌如飞,那些舍命前扑的黑衣大汉,直如滚瓜,被他一掌一个,又震飞了四五人。   妖妇韦天香怒目叱道:“老贼身负重伤,又成强弩之未,不准后退,继续攻扑,看看他还有多少力气!”   剩下的魔教徒众,还有一十三四名,加上四名黑衣少女,尽都慑于淫威,呐喊一声,重又挥刀攻上。   金阳钟昂然挺立在断壁边缘,铁掌连飞,一口气又劈落了十四名魔教教徒,只觉左腿血流如注,内力已难以为继。他只顾血战,未能及时闭血疗伤,此时耗力过巨,才发觉腿伤不轻,渐渐有些头晕目眩,支持不住了。   那四名黑衣少女,俱由天魔教三怪四钗亲自调教,功力更在一般魔教教徒之上,妖妇瞥见金阳钟气喘吁吁,哪肯再放过机会,彩袖连扬,四名黑衣少女一齐挺剑攻至。   金阳钟长叹一声,暗道: “我称雄一世,想不到一时争强好胜,竟落在宵小陷阱之中,难道这儿果然就是我笔断人亡的所在么?”   思念及此,精神陡振,转念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享尽荣华富贵,死也死得瞑目,姓金的顶天立地,为什么学起婆婆妈妈来?”   正想着,四名黑衣少女业已挥剑攻到,金阳钟蓦地发出一声震耳大笑,道:“鼠辈们,有多少人?只管来吧!”   玉笔振腕洒开,叮叮数声,四柄长剑全被震飞脱手。   黑衣少女惊呼声中,金阳钟大步向前又欺近一步,扬掌怒劈,将四名少女接连劈落峭壁。自己一口真气再也凝聚不住,摇摇晃晃,一跤跌坐在谷道上。   他感觉胸口一阵阵灼热刺痛,两眼茫茫,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整个身体内的血液都快流尽了……   忽然,一阵死的恐惧在他心中滋生泛滥起来,他喃喃自语道:“不!我不能死,兰君负冤未雪,凤仪还没有归宿,我若死在此地,谁能帮助翔儿洗雪父仇母恨?谁能代我夺回补天大法,向先师灵前求赎罪愈呢?不!不能死!不能死!”   峡中死寂片刻,耳际突然响起韦天香阴沉的笑声,道:“金阳钟,你真是够狠了,临死之前,还伤了我教中三十余名弟子,现在你总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了吧……”   她讥讽之语未毕,金阳钟突然一按山壁,霍地跃起,怒叱道:“金阳钟岂是轻侮之人,妖妇,你打错主意了。”叱声中,玉笔闪电般出手,一鼓作气,连攻七招。   这七招乃是他平生之力所聚,招出嘶风啸云,笔若万点珠泉,猛向韦天香迎头洒落。   妖妇未料到他竟然还有如此惊人功力,匆忙彩袖疾扬,打出两点寒星,人却凌空拔起,闪避猛厉的笔招。   金阳钟突觉前胸一麻,噗噗两声被两粒寒铁金花打个正着,金花花瓣,深深透衣嵌进肉中,伤口只麻不痛,分明暗器上都淬有剧毒。   但他毫不在意,摸索着向前又欺近一大步,左手玉笔猛地插向峭壁之上,双掌一翻,对空拼力发出一招“神柱擎天”。   妖妇跃离谷道,原以为只须暂时避开金阳钟一轮垂死挣扎,便可安然无事,谁知他身中两枚寒铁金花,竟如无事一般,这一来,顿时慌了手脚。   刹那间,掌力漫天而到,妖妇情急,探手向山壁上一株野草抓去,柳腰疾拧,堪堪让开大部分掌力,不想身躯一震,那株野草竟突然松动。   她失声惊呼,拚着右股硬挨金阳钟一掌,双手一推峭壁,飘身踏落谷道,一时失神,脚下一虚,竟翻翻滚滚坠入奔腾怒吼的大江之中。   对面三丈外的夜叉婆,一见妖妇丧命,心胆尽裂,拐杖一点,回头便跑。   金阳钟身形已摇摇欲倒,耳中听得夜叉婆移步风响,突然奋起神威,一探左掌,从石壁上拔出玉笔,同时,屈指如钩,硬生生又将自己胸前那两枚寒铁金花挖了出来。   玉笔入手,金阳钟钢牙一挫,啪地向石上一砸,登时砸成了两段。   他咬牙毗目,侧耳倾听了一下,猛然发出一声厉笑,双手齐扬,两截断笔和两枚金花一齐脱射出。   夜叉婆正亡命奔开,又被金阳钟厉笑掩盖了暗器破空风声,及待发觉,噗!噗!两声,背心已中了两枚寒铁金花。   老婆子身形一窒,左背一阵椎心刺痛,又被两截断笔,洞穿而过。   只见她松手弃了拐杖,狼曝似一声惨叫,翻身滚下了千丈峭壁。   金阳钟扶壁而立,静静倾听着夜叉婆坠水之声,脸肉一阵抽动,终于缓缓倒地,木然仰望一线夜空,呢哺道:“笔断人亡!笔断人亡!笔断人亡!……”语声逐渐低弱,最后,已渺不可闻了。   苍穹如死,猿啼哀哀,险恶的峡中,一片阴森。   高翔越追越急,远远听得金阳钟厉笑回震之声,心头一阵颤惊,脚下顿时又快了一倍,疾如飞矢,直人峡中。   他一面奔,一面凝神倾听,一面又运目搜索,渐渐接近峰下,突然发现前面谷道断塌,已经无路可通。   急煞住前奔之势,凝聚目力,隔崖望去,赫然见金阳钟仰卧在对面谷道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下半身尽是血污。   高翔骇然大叫道:“金怕父!金伯父!”   连叫数声,不见金阳钟回答,他情知不妙,双臂一振,涌身便向对崖扑去。   那段被炸毁的谷道,约有十余丈长,断处深不见底。   高翔一掠十丈,堪堪要跨登对崖,力已不足,迫得五指疾伸,贯力插入山壁,暂时悬挂在千丈断崖上,换了一口气,然后两手交替,一尺一寸向前移去。   移行丈许,腰间一绷,扑上对崖,连忙蹲下身子,扶起金阳钟,却见他嘴角溢血,面色铁青,气息已若游丝。   高翔逞然摇撼着嘶声叫道:“金怕父!金伯父,您醒一醒……”   转念一想:“他气息生机将断,叫喊怎能听得见?唉!我怎会这么糊涂。”   于是,急急从怀里掏出金露丸药瓶,一口气倒出半瓶,塞进金阳钟口中,运功替他催力助长生机,费了许久工夫,金阳钟仅只略有微息,仍未醒转。   高翔又忖道:“无论如何,总要救醒他老人家,听取几句遗言,否则,将来如何对凤仪世妹交代。”   他心一横,又取出一只黑色药瓶来。   这只药瓶,是乾坤掌盛世充临死前赠给他的,瓶中便是天火教的毒丸,虽含剧毒,但高翔却知它最能提神聚元,当下毫未犹豫,就匆匆塞了两粒给金阳钟。   果然,两粒药丸人腹不到盏茶之久,金阳钟竟悠悠睁开了眼睛。   金阳钟双目已被毒粉所伤,茫然无法视物,举起颤抖的手在空中虚抓,喃喃道:“我在哪儿?我在哪儿?”   高翔含泪叫道:“金伯父……”   语声才出口,金阳钟突然如受电击,一把抓住了高翔的手肘,力道竟大得出奇,连声道:“翔儿!翔儿!我……我没有死吗?”   高翔鼻际一阵酸,泪水夺眶而出,但他不敢哭出声来,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住悲恸,轻声道:“伯父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不碍事的。”   金阳钟凄然摇头道:“不!你不要宽慰我了,我自己知道,两眼已被毒粉弄瞎,腿上伤口,流血大多,又中了韦天香那贱人两枚淬毒金花,早巳如油枯灯尽,伤得很重。”   高翔失声道:“伯父是被天魔教妖妇打伤的?”   金阳钟叹息道:“就凭她韦天香,怎能伤得了怕父,我……我是伤在自己一时争强好胜,急躁轻敌,才落得阴沟里翻船,栽在那贱人暗算之下。”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眼皮眨动,眶中泪光闪闪,握着高翔的手,颤声又道:“孩子,我称雄一世,自命武功机智,不弱于人,想不到也会一时大意,毁于宵小,凭良心说,我有些怕死,孩子,你不会耻笑伯父吧?”   高翔早已泪水满面,无法出声,只顾摇头。   金阳钟仿佛也看见了他的凄苦神情,仰天又是一声长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伯父虽非圣贤豪杰,又何至吝惜一命,但是你一身冤仇未雪,母羞未白,凤仪也未得归宿,叫我如何死得瞑目?”   高翔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失声,叫道:“伯父不要难过,您老人家不会死的,吉人天相,我们还有解毒治伤的药……”   金阳钟摇头道:“血枯力尽,纵有仙丹,也治不好伯父的伤了,孩子,你别哭,好好听伯父嘱咐你几句遗言。”   高翔哽咽道:“伯父,您老人家只管吩咐吧——”   金阳钟黯然片刻,缓缓道:“你如今武功已臻上乘,雪父仇,洗母恨,只要临事谨慎,假以时日,都不难如愿以偿,不过,你秉性忠厚,阅历却嫌不足,必须有一个机警精干的人,常和你同行,才能教人放心。方今天火、大魔二教势力已渐渐庞大,徐纶和人妖姬天珠,尽皆狡诈无耻之徒,以你的魄力、武功,固可不惧他们,唯心机及经验,跟他们相比,你却差得太远,今后你务必要多多防患,处处小心。”   高翔连声道:“侄儿会记住伯父的金玉良言。”   金阳钟又道:“杨姑娘为人机警,总嫌阅历不足;马无祥江湖经验虽然丰富,武功又不够辅佐你抵制强敌;凤仪一身武功在今天武林中可算得不俗了,无奈年纪又太轻,终日匿居深闺,极少出过家门。这三个人各有所长,也各有短缺,你如能善加调度,都可以做你的帮手,但如果处置不当,却又可能坏了大事,尤其是那位杨姑娘……”   说到此处,似乎略有顾忌,忽然话题一转,说道:“本来,伯父倒想到一个最适当的人,无论身份、武功、阅历,都只在伯父之上,将来定可助你扫荡妖气,成就大功,可惜现在却不能亲自去见他,未免遗憾。”   高翔诧问道:“伯父说的是谁?”   金阳钟凄然一笑,缓缓吐出了四个字,道:“神丐符登。”   高翔哦了一声,暗想:“神丐符登最鄙视金怕父,当年若不是为了他一句话,金怕父和爹爹不会断袍绝交,想不到金伯父竟丝毫没有记恨在心,临终之际,犹对他推崇备至,念念不忘,这等情操,何其伟大!”   当他目睹金阳钟面色越来越苍白,嘴唇已没有一点红润血色,体内虚竭,生命弱如脆丝,这情形显然不是药力能够治疗,一时间不觉悲从中来,泪水泉涌而出。   金阳钟喘息了一会,忽然吃吃轻笑起来,自语道:“人生真是一场可笑的游戏,自从你爹爹割袍断绝交往,我几乎无时无刻不盼望有一天彼此重相晤对,尽释前嫌,但自从年前收容了你母亲,总觉这一天只怕不会来临了,此次问道入川,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兴奋?”   高翔点头道:“侄儿能够体会伯父的心情。”   金阳钟喃喃又道:“我又想早些赶到青城,跟你爹爹阐释误会,又怕真的等到四目相对,其尴尬腼腆,情难以堪,这些日子,心里总是在盘算着这件事。现在好啦!根本就不会有那个时候了,二十年积压在心底的苦衷,只好带入坟墓……”   喘息一阵之后,接着又道:“伯父平生为人自问无愧于心,除了那一次,曾经说过一句对不起谷元亮的谎言,但是……”   高翔位道: “伯父别说了,我们都能体凉您老人家当时的苦衷——”   金阳钟凄然的道:“你们能体谅最好,可惜我却不能再亲自赎回这一次罪愆,见着杨姑娘时,务必要代我致意……”   他口里呢哺低语着,神情却渐渐由匿笑变成苦笑,说到最后几句,笑容犹在,两行清泪,已顺颊滚落,可见他对于这个阐释误会的机会,实际是何等企盼,只恨时不再予,终于未能得偿所愿。   高翔正啼嘘难禁,突然发觉金阳钟笑声有异,慌忙看时,只见他神色已经不对,嘴唇牵动,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已经吐不出声音。   骇然之下,左掌疾伸,迅速低住了金阳钟的心窝,催力透穴直人,一面挥泪唤道:“金伯父!金伯父!”   金阳钟无力地睁开眼帘,又无力地合上,默默挤落两滴泪珠,用尽平生之力,挣扎着又吐出几句话:“好好孝敬你娘,照顾凤仪妹妹,她……她已经无家可归了,你愿意吗?答应我……答应我……”   高翔急急点头道:“您老人家请放心,侄儿会好好照顾凤仪世妹的。”   金阳钟嘴角一掀,似在微笑,终亍无力地垂下了颈项……   赫赫一代大侠玉笔神君金阳钟,就此与世长辞,饮恨于巫山之阴。   峡中流水悠悠,玄雾冉冉,一缕旭光拨开重雾浓荫,涂在金阳钟苍白的面庞上,似有意为他添抹上一层薄晕。   高翔屈膝跪地,泪如雨落,喃喃祝祷道:“伯父!安息吧!翔儿会照您的吩咐去做,也会把你老人家未了心愿,转禀爹爹和母亲。”   祝祷完毕,正俯身抱起金阳钟的尸体,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阴恻恻的冷笑,有人接口喝道:“站住!先让老夫结算了纵火砸石的新仇再走!”   高翔一回头,却见断崖对面,不知何时已立着七八名浑身湿淋淋的蒙面老人,为首的一个,肋下柱着一支纯金打造的丁字拐,一条左腿丁膝而断,赫然正是天火教教主徐纶和太行五煞等人。   高翔虽然暗暗吃惊,但并无惧意,仍旧抱起金阳钟的尸体,举步循谷道前行,他此时无心动手,亦不愿多作分辩,再说也不知道昨夜峡中发生的事故经过,一心一念,只盼早些护送金阳钟的遗体到巫县与金凤仪等会合,驰告恶耗,共议后事。同时也明知后面谷道中断;徐纶等人未必能轻易追得上自己。   他才奔了两步,徐纶突然厉笑道:“高翔,你人单势孤,荒山无援,走得掉吗?”   高翔不觉火起,驻足回头冷冷答道:“走得掉如何?走不掉又如何?我不想跟你斗嘴,但是要警告你一句,别忘了你我一月后太白山莲花峰之约。”   话一说完,掉头疾行,转眼奔了三丈多,突听身后笑声震耳,忍不住再度扭过头来,却见徐纶指挥手下,合力拖来一棵大树,横架在断崖缺口,一行八九人,竟循树身飞跃过崖,疾步追了上来。   高翔骇然一震,暗忖道:“徐纶功力如何尚不知道,但他身边太行五煞却都是难缠的家伙,假如我孤身一人,倒不惧他,如今带着金伯父遗体,万一损及他老人家一肤一肌,以后却怎好对凤仪世妹交代?唉!罢了,忍这一次吧!凭脚程,他们未必就追得上我。”   主意一定,深吸一口真气,展步如飞,循着谷道奔去。   徐纶举拐喝道:“追!好歹要夺下金阳钟的尸体,留得本教开坛之日,悬竿示众。”   太行五煞哄然答应,人人奋勇,宛如流星追月,蜂拥疾追。   谷道之上,婉蜒成一条人龙,一路向西飞奔,不多久就绕过了巫山十二峰。   高翔起步时领先不足十丈,虽然全力飞驰,终因手中多了一具尸体,一直只能保持十丈左右距离,他势又不能把金阳钟的尸体放下来,心里一气,迈步狂奔,经过巫山县城,也不入城,循着江岸,一股烟似的疾驰不停。   越过巫山,谷道已尽,江岸边远较峡中平坦,徐纶见高翔竟弃山地不走,只顾沿江而奔,心里大喜,越加催促手下蹑尾狂追。   这一阵追逐,由晨至午,整整追奔了三个多时辰,双方都奔驰将近百里。   人终是血肉之躯,长途飞奔达半日之久,高翔渐渐已感到精疲力竭,回头张望,大火教一群高手,竟一个也没有落后,仍然紧迫不舍。   他混身都被热汗湿透,背上筝囊,仿佛越来越沉重,尤其一双手必须平伸抱住金阳钟双臂早已酸痛欲折,实在支持不住了。   但此时江流反而迂阔,两岸虽有山峰,已不若峡中夹江紧迫,烈日当空,附近连个隐蔽躲避的地方也没有。   他真想停下来返身一战,但想想自己只有两只手,对方却有八九人之多,一旦被他们围住,再要脱身,势将难如登天,而自己既要护卫金阳钟遗体,又须与八九名高手轮番恶战,纵有通天彻地本领,也只有落败一途。   这时候,高翔真应了徐纶那句“人单势孤,荒山无援”的话,当真是上天无路,人地无门,战既不能,走亦无力。   正在焦急无法,又听徐纶敞声厉笑道:“傻孩子,势已如此,你还想飞上天去?听老夫良言相劝,放下金阳钟,乖乖归顺老夫,从前旧恨,一笔勾消,老夫和你是舅甥之情,难道会骗你吗?”   高翔不答,恨恨向地上啐了一口,埋头奔驰如故。   徐纶一番甘言诱劝,见他不理,又换了威胁的口吻道: “高翔,你已穷途末路,还执迷不悟?老夫情份已尽,等一下被获遭擒,你就别怪天火教刑狠毒,这是最后机会了,谅你今日难逃老夫手掌。”   高翔听见叫声甚近,骇然回顾,徐纶等已追至七丈左右,几乎首尾相接。   他大吃一惊,一颗心险些要从口腔里进跳出来,情急之下,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粒威力绝猛无双的霹雳震天球。   这粒霸道绝伦的震天球,是阿媛在君山山麓坚持要交给他收藏的,当时他颇不愿携带此类歹毒暗器,推辞再三才勉强答应,此刻却正好用来阻吓追兵。   于是,将金阳钟的尸体向肩上一搭,探手入怀,掏出了霹雳震天球,却步返身,扬臂大喝道:“不怕死的,只管过来!”   徐纶和大行五煞等齐都一怔,急急沉身上步,见高翔手中托着一枚乌黑闪亮的圆球,凛然而立,似乎颇有所恃。   恶屠夫禇人龙一条左臂已被高翔铁筝砸断,用布中结悬在胸前,怨毒地扫了一眼,冷冷道:“小辈死在眼前,还想拿什么鬼玩意吓唬人,咱们一齐上!”   其余四煞同声哄应,拔刀抡剑,就想上前动手。   高翔倒退一步,厉声喝道:“站住!谁要敢擅进一步,我这粒霹雳震天球一出手,你们难免粉身碎骨。”   “霹雳震天球!”   太行五煞一听这五个字,果然齐吃一惊,连忙收住脚步,恶屠夫有些不信,冷声哼道:“霹雳震天球是幕阜山汩罗使梁寒真的独门暗器;怎肯轻易送人,这小子准是虚声恫吓,弄个假的来唬人。”   二煞阴魂不散冷风急忙低声说道: “老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忘了那杨丫头的外祖父冷面阎罗谷元亮,跟梁寒真可有过命交情。”   恶屠夫被他一语提醒,顿时哑口无言,戒惧地回头望着教主徐纶。   徐伦看出手下都有畏意,冷笑说道:“你们在为一方之雄,竟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唬住了,他若有震天球,晨间在峡中谷道上,只要二扬手,咱们谁能逃脱一死?他那时不用震天球,现在来到低处,倒取出来吓人吗?”   恶屠夫本是粗人,闻言心中一动,便欲出手。   高翔沉声喝道:“我为什么要吓唬人,震天球霸道狠毒,不到逼不得已,小爷不愿多伤性命,你们要是不相信,尽可以上来试试厉害。”   徐伦哈哈笑道:“蠢孩子,别说大话了,即使你手中真是霹雳震天球,老夫又何惧之有。”   笑容突然一敛,沉声喝道:“你们即速散开,分左右包抄,各自小心,看老夫亲手擒他。”   太行五煞和其余三名蒙面老人果然同时跃身散开,躬腰矮步戒备,兵刃出鞘,遥取包围之势。   天火教主徐纶一提纯金丁字拐,阴笑两声,缓步向高翔欺近,口里嘲笑道: “来啊!震天球可以出手啦!老夫与你亲属舅甥,能够同归于尽,也是值得的事,你只有一粒震天球,总无法一下子把九人全都炸死吧!”边说边行,一双精目,却紧紧盯视着高翔那只托球的手掌。   高翔见他竟然不惜冒险一试,掌心立即溢出冷汗,两种矛盾的思想,在他脑中委决不下……   他固然可以在举手之间,掷出霹雳震天球,一举毁了天火教主徐纶,但如果自己无法脱出太行五煞和另外三名蒙面老人的追击,父亲毒瘤未解,母亲沉冤未白,金阳钟尸骨未寒,金凤仪和阿媛孤苦无依……许多许多尚未了结的心愿,同归于尽,对他是多么不值得啊!   再说,徐纶虽然罪该万死,他总是自己母亲的同胞兄长,假如不能使他罪行公诸天下,仅只默默无闻死在这荒僻的大江之滨,于父母洗冤无补,只不过白白便宜了天火教,这又是何等愚蠢?   不能!不能这么轻易让他一死了结,为了父母冤仇,为了武林命脉,都应该让他在天下武林同道面前俯首认罪,然后才能下手。   高翔迟疑难决,呼吸急促,那只握着霹雳震天球的右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出手?不出手?心念未决,徐纶已欺近到四丈以内,他是何等奸猾狡诈之人,一眼看透了高翔的心意,金拐猛的一点江岸,身形已凌空拔起,闪电般疾扑了过来。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十三章 八阵图中传异功     徐纶身形一起,八名蒙面老人也同时发动,呼叱之声乍起,九条人影分三面向高翔直扑过来。   高翔终于来不及再掷霹雳震天球,心一横,将震天球重又纳入怀中,转身拔步又狂奔而去。   他这一动,天火教众人一齐放了心,恶屠夫暗自骂道:“他妈的,果然是假的。”身法如箭,疾追而上。   高翔仓逞又奔了半里左右,身后呼叱连声,众人业已迫到二三丈距离,长一些的兵刃,几乎可触及背心。   正危急间,前面忽然一堆乱石挡住了去路。   那些乱石每一块都有数百斤乃至千斤重量,不知被什么人搬来放置在大江边,东一堆,西一堆,凌乱散落,毫无规律。   高翔奔到石堆边,正感没有主意,突听太行五煞老二阴魂不散大声叫道:“不好!小辈要逃人八阵图去了,快些截住他。”   这一声喊叫,反将高翔提醒,他幼览群书,久闻蜀汉时诸葛武侯曾堆石为阵,于白帝城下阻挡吴兵数十万众,昔人曾有诗赞叹说:“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事情只怕不假,难道那名震天下的八阵图,就是眼前这几堆乱石?   是真?是假?他已经无暇推论,身后徐纶已经凌空扑到,金拐挟着厉风,搂头砸落了下来。   高翔闻声辨位,头也没回,脚下一错,倏忽横闪尺许,徐纶一拐落空,砸在大石之上,蓬然巨响,只砸得石屑纷飞,大石裂落了一地。   但高翔却在这毫发之差的危境下,闪开金拐,低头奔进八阵图中。   才入石阵,并无异状,摆在四周的,仍然是那几堆乱石。   高翔惊惶莫名,继续向前又奔了数丈,蓦然间,眼前一暗,陡觉空际骄阳忽然失了踪影,迷雾起于身侧,那些乱石堆已经杏不可见,甚至连置身何处,也难以确定了。   他惊诧地停下脚步,奇怪!连阵外呼叱叫骂之声也听不见了。   石阵之中,雾霭氤氲,迷迷蒙蒙,不知起于何处?头顶日影昏暗,使人难辨东西,高翔恍惚记得入阵之初,曾见左前方三步外有一块极大的大石,谁知摸索着走了五六步,竟什么也没有碰上。   他暗暗讶忖道:“这石阵果然古怪,但不知阵中有多大范围?如果被徐纶分人堵住出口,来一个瓮中捉鳖,岂不冤枉。”   想到这里,便不肯再耽误,略为调息之后,抖擞精神,拔步前奔,认定一个方向,笔直闯去。   在他的估量,无论石阵范围多宽,只要认定一个方向走,总能穿越阵势而出,乱石堆散布再远,顶多不过半里一里而已。   哪知一口气疾行足有顿饭之久,估计最少已奔走十里之遥,满目仍是如烟浓雾,根本连石阵边缘也没有走到。   高翔抓抓头皮,自语道:“真是怪事了,我如认准只往前走,拼着走上三天三夜,就不信还出不了这阵图。”   突然,一个苍迈的声音吃吃笑着接口道:“别说三天三夜;就是走上三年,你也一样还在乱石堆中,如果不相信,尽可以试上一试。”   高翔霍地停步,扬目四顾,低喝道:“是谁在说话?”   苍迈的声音应道:“是我——一个残废无用的老头子。”   高翔讷讷又问:“您……您在哪儿?怎么我只能听见声音,却见不到您的人?”   那苍迈的声音笑道:“向左三步,前进十一步,转面朝右,就能看见老夫了。”   高翔信疑参半,果然依照吩咐左行三步,前行十一步,霍地一旋身,登时骇然一震,敢情自己立身处,仍在初入石阵见到的那几堆乱石前,只是方向改变。清晰可见大石之下,有一个浅浅的洞穴,洞口盘膝跌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形貌枯槁,衣袍破旧,大半个面庞,都掩藏在长长的乱发下,只露出两只闪闪发光的眸子,炯炯逼视着自己。   从那老人容貌、衣着看上去,他在这石阵中,少说也已经枯坐了一二十年之久了。   高翔暗怀戒心,遥遥拱手道:“老人家,您是谁?怎会独自坐在乱石阵中?”   枯稿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微笑反问道:“孩子,你就是高翔吗?”   高翔惊然一惊,道:“老人家怎会知道在下的名字?”   枯槁老人耸耸肩头,道:“老夫已数十年未离石阵,哪会知道你的名字,这是前天一个朋友路过,承他相告,提起近日之内,有一位名叫高翔的少年,和开封金家庄庄主金阳钟将从这儿经过,但是……”   他语声微顿,举手一指金阳钟的尸体,道:“——但你们比他预计的时间早来了半日,而且,只有一人一尸,难道那尸体就是金阳钟?”   高翔凄然道:“如此说来,老前辈不是敌人,晚辈不必隐瞒,一切恶果,都坏在早来半日这四个字上……”于是,便将竞快遇变,援手不及,复被强敌追蹑等经过,简述一遍。   那枯槁老人静静地倾听着,脸上木然没有一丝表情,但高翔却分明见他眼角正缓缓淌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   良久,才见他轻叹息了一声,悠悠道: “天意如此,在劫难逃,这也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唯一令人惋惜,是他一身武学,竟未发出丝毫力量,只为了一个嗔字,就把好好有用之身,断送在滔滔浊流中,未免太傻了一些。”   高翔不解他这番话意旨何在?只觉这老人似乎对金阳钟的一切,都很熟悉,于武林事故也一点不隔膜,是以不便接口。   过了一会,那枯槁老人忽然招招手,道:“你把他放下来,好好调息一会儿,这里很安全,徐纶即使敢进入石阵,也无法找到这地方。”   高翔的确太疲倦了,手一松放下金阳钟,顿觉浑身筋骨酸痛无比,仿佛每一个骨节都要散开似的,跟着也颓废地趺坐下来。   枯槁老人黯然一叹,道:“好一个可怜可爱的孩子!空有一身超人内力,可惜却不知运用。”   说着,左袖微拂,五缕劲风,径奔高翔前胸五处大穴射到。   高翔惊呼一声,老前辈,您——”   但未及闪避,已被指力拂中,登时周身一软,倒卧下去。   那枯稿老人右手轻举,托着高翔,将他平放在地上,双掌并伸,开始由顶至真,替他缓缓隔空推拿。   他的手指和掌心,并不跟高翔的身体接触,指掌之间,弥漫着一层厚厚的紫色气流,就像是一支熨斗,在高翔浑身上下轻轻地移动。   不到半盏热茶光景,高翔便沉沉入睡,那枯槁老人却满头出现豆粒大的汗珠。   他缓缓收回双掌,抹去额上汗珠,面上皱纹恍惚突然又增加了许多,仅仅顷刻工夫,枯槁的容貌又苍老了一倍以上。   不知过了多久,高翔悠悠醒来,忽然发觉石穴中已不见那枯槁老人的影子,翻身跃起,连金阳钟的尸体也同时不见了。   他骇然大惊,张目四顾,却见阵中迷雾仍然漫空浮动,但自己目力却不知怎的竟能穿透浓雾达五尺之外,石阵一片死寂,只有那枯槁老人藏身的洞口,被人用大力金刚指,刻着几行字迹,是:“余,百音居士也,昔年一念逞强,致遗无穷祸贻,故友失算,孽畜得手,罪愆无止,悔之无及,独隐石阵,旷夜追悔,数十年岁月易逝,衷心竟未得片刻宁静,此岂天意如此,终难免重涉尘土,以偿负欠焉?   “汝少年英爽,得天独厚,血仇满肩,不难报偿,听音神剑乃故友道遥真人所遗绝学,习之足堪克制徐纶,天籁之音乃平生研积之精华,以之摧毁天魔迷魂淫曲,当着奇效。汝秉赋厚于他人,聪明流于眉宇,此治世之才,惜乎竟懵然无知,而未善加发挥耳。金阳钟遗体,已由余携之而去,桂桔已失,何畏区区天火丑物,宜速仗剑挥筝,昂首出阵,挫徐纶,折五煞,大江之滨,再显身手,男儿豪气,在此一战。待魔气平,邪气流散,可重来噶峰石室,迎归金阳钟遗体,勉之励之,勿负厚望。”留字之侧,另记有出阵步数行走之法。   高翔看罢,又惊又喜,他自然万万想不到这位面容枯稿的老人,竟会是当年“宇内双奇”之一的百音居土,同时,更想不到自己在噶峰石发现的“天籁之音”,居然就是百音居士留下的绝世武学。   惊喜之余,又有一层忧虑,暗想道:“百音老前辈携走金伯父遗体,留字嘱我出战徐纶和太行五煞,他老人家固然是鼓励我不可畏敬情怯,但是,徐纶和太行五煞都非等闲人物,我本事再大,双拳难敌四手,怎能以一敌九呢?”   但他又转念想道:“老前辈难道还会害我吗?不管它,我现在精神已经恢复,纵使打不赢,难道逃还逃不了吗?”   一念及此,豪念大发,对洞倒身拜了三拜,抹去石上字迹,站起身来,依照百音居士留字,先退四步,右进七步,侧身左转,再昂然跨前十步,眼前一亮,果然又到了先前入阵的地方。   这时候,烈日斜挂西天,大约是申未西初,敢情他在八阵图中,已经过了整整一日了。   高翔一出石阵,四条人影已凌空掠至,为首的正是太行五煞老大恶屠夫椿人龙,横钩号叫道:“快放信号,姓高的小杂种果然憋不住,又从石堆里钻出来了。”   另一名应声扬手,弹指射出一粒黑色弹丸,疾升三丈,叭地一声爆裂开来,洒了一大天黑雾。   黑雾甫现,石阵四周又有五六条人影飞赶而至,叫道:“禇堂主,势必先堵住退路,别让小杂种再躲进阵里去了。”   恶屠夫桀桀笑道:“放心,这一次他再也钻不进石缝了。”抡起金钧,搂头向高翔劈落下来。   高翔心一横,左手铁筝迎头挥起,大喝一声,右手又抽出了七星金匕。”   他挥动铁筝,本想卸去恶屠夫凌空下扑的威势,然后用金匕出手,哪知仅用了六成力量的一筝,跟禇 人龙金钩相触,竟然当地巨响,将金钩震飞脱手,直落到十丈以外去了。   恶屠夫骇然一震,翻身退落地上,低头看时,虎口已被震裂,满手都是鲜血。   高翔一招得手,自己也不解缘故,怔在当场,竟忘了出手追击。   其余四煞见老大竟挡不住一招,个个心里冷了半截,呛呛连声,一齐抽出兵刃,仗着人多,一拥而上。   高翔略一怔忡,紧一紧七星金匕,揉身进步,左手铁筝一撩,短剑疾送,对准其中最年迈一个戳了过去。   四煞见他铁筝又起,都不敢跟他硬碰,各自一撤兵刃,错步移转,准备以虚避实,再乘隙偷袭围困。三煞毒手无常秦斌正当右侧,瞥见高翔短剑出手,相距尚有三尺多,剑上冷芒,竟似已刺透重衫,令人裂肤般刺痛。   秦斌骇然,脚下迅速一转,堪堪将剑芒闪开,却不防高翔一声大喝,左手铁筝疾如旋风般又扫了回来,蓬地一声正砸在背心。   毒手无常双目一张,惨叫之声未及出口,一股血箭直喷出来,人一挺,登时倒地气绝而死。   阴魂不散冷风见了,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叫道:“点子扎手,老大,风紧,扯活了吧?”他意思说,小家伙厉害,打不过,咱们逃吧?”   哪知叫声甫落,眼前冷电一闪,高翔手中七星金匕漫空划了半个圆弧,整个肩胛,仅差半寸,就跟身子分了家。   这一来,吓得阴魂不散魂也散了,扯活也扯不了,腿肚子一阵转筋,扑地摔倒,当场昏了过去。   高翔出手不过三两招,不但震飞了恶屠夫的兵刃,再筝砸毒手无常,剑伤阴魂不散,举手投足,五煞中竟有三煞受挫,这种出人意外的威势,别说大行五煞震惊,高翔自己也同样莫名其妙。   他只记得上一次在南津关外柳村林边,自己虽然力挫恶屠夫,那全是仗着身法诡异,出手快速,趁他不防时侥幸得手,这一次却系硬接硬架,并无巧力,一举竟然震飞了恶屠夫手中金钩,难道说自己内力竟大有进境?   他一半惊讶,一半好奇,豪气轩然,一声断喝,左筝右剑同时平飞出手,寒芒劲风应手而起。剩下的两煞心胆俱裂,一个逃得快,仅被铁筝挥着一点,肩后皮开肉绽,算是负了点轻伤,另一个欲架无胆,欲避无及,短剑过处,惨哼一声,胸腹下添了一个血窟窿,眼见是活不成了。   顷刻之间,太行五煞非死即伤,饶是恶屠夫再狠,也不禁胆裂,踉跄倒退两丈,喘息道:“小杂种敢情是吃了人参果,他妈的脱胎换骨啦!”   其余三名蒙面老人都不敢再出手,颤声对褚人龙道:“教主离去,嘱令我等守株待兔,不想小杂种恁般扎手,打下去徒自取辱,不如且退。”   恶屠夫点点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但好歹要抢回尸体,才能向教主交代。”   高翔笑道:“小爷如要杀你,直如摧枯拉朽,举手之劳,但今天倒不想要你们性命,留下你们回报徐纶,叫他早作准备,暗算桑、柳二位师伯和荼毒天下同道的血仇,小爷自当寻他了断,你们若不能从此革心洗面,下次再被小爷遇上,一样难逃恶运,滚吧!”   恶屠夫此时犹如斗败的公鸡,连大气也不敢吭一声,三名蒙面老人抢着扶起伤者,挟起尸体,一行人垂头丧气飞奔而去。   待他们去远,高翔才收妥筝剑,慢慢举步离开了江边石阵,他一面伤感金阳钟的惨死,一面仍不解自己功力何会突然增强了许多,只说是当自己倦极入睡之后,曾得过百音居士什么奇缘异福。其实,却不知道这些潜力,早在君山大会以前,就已经贯注在他身体中,只是他一直尚不知道罢了。   当他初莅岳阳,在岳阳楼上被迫魂手高翊暗施搜魂过穴之法,昏迷沉沦潭水中,几濒于死,后来在李家荒园,冷面阎罗为了救他,曾将自己苦修数十年的内力,全部倾注他体内,致使谷元亮竟虚脱而死。   高翔不知这段经过,是以从未想到体内已蓄蕴着如此珍贵的内家功力,自然更想不到化为己用,但百音居上是何等人物,乘机替他洗髓伐毛,化开内力,所以才有秉赋厚于他人……惜乎竟懵然无知,而未善加发挥……”的留字。   石阵中一日,高翔终于如梦中雄狮突然清醒,出手一战,信心倍僧,从此,踏人了武人希冀终生而不可得的境界……   高翔孤身一人,一路西上,上溯大江赶抵巴州府,距离离开南津关,不过才五天时间,访遍全城,徐兰君和金凤仪等人都还没有到达。   计算时日,她们携带毒花,又须绕道武陵山,原本就会行得缓慢些。何况自己一路疾行,毫无耽搁,前后并长,难怪先到,没有办法,只好耐心等候了。   高翔终日枯坐逆旅,心里无时无刻不盘算着,当见到金凤仪的时候,应该怎样把金阳钟的凶耗告诉她?她如问起尸体,应该怎样解说——心里有事,越觉得时间过得慢,好容易熬了一日,竟比过了一年还觉长久,百无聊奈,揣了些银两,信步走出客店,逛到大街。   他本来漫五目的,行了一会儿,见一座酒楼正高朋满座,呼五喝六,一时兴起,也走了进去。   么师(堂倌)见是位少年公子,连忙含笑相迎,送上楼厢雅座,高翔刚踏上楼口,突见人哈哈而起,笑道:“小兄弟,来得正好,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咱正要找你,想着就碰上啦!快来这边坐。”   高翔循声望去,登时大感意外,原来那人一脸横肉,额生双瘤,竟是凶淫无比的龙君。   这怪人前在洞庭湖中,被金阳钟所摄,暂敛凶焰,后来君山之下,被霹雳震天球闹散,以后就不知下落,想不到会突然在川中相遇。   高翔对这奇淫无比的怪人,虽然厌恶,却没有翻过脸,见他既已出声招呼,不便峻拒,只得勉强坐下。   那龙君却对高翔十二分友善,将自己酒杯满斟一杯,双手递了过来,笑道:“他奶奶的,真有意思,咱正愁一个人喝闷酒容易醉,偏偏老弟就来了,这是天意,老弟快干一杯。”   高翔接杯在手,却不饮酒,反问道:“汉江一别,多时未晤,不知龙兄一向可还顺意吗?”   龙君哈哈大笑,险些喷了一桌酒液,道:“还说呢!那一次,你把咱耍惨了,半途离船上了岸,害咱在水里泡了半夜,后来赶到洞庭,妞儿没捞到,反惹了一身骚,差一些连皮肉都给炸飞啦!”   高翔见他并不记仇,虽嫌粗鲁,倒憨得有几分可爱,顺口又逗逗他,道:“天下绝色有的是,似龙兄这般英雄,还怕没有佳人相配么!”   哪知一句话,却把龙君说得笑容一敛,突然正色答道: “老弟,你不提起,咱也正要问你一桩事。自从君山之下,咱见到金阳钟那位大闺女,直觉天下女人,都是他奶奶的粪上,从那一天起,咱茶也不思,饭也不想,每天光喝酒,心里说不出来是他奶奶啥滋味,咱可要问问你,金家那大闺女,许了人家没有?你得说实话,这一次,再不准诓咱了。”   高翔初时一怔,继而忍不住暗笑道:“人家都说癫蛤模想吃天鹅肉,如今看来,天下果然有这件事,这蠢物也不去照照尊容,竟然动起凤仪妹妹的脑筋来了,不看你是粗人,少不得狠狠教训你一顿。”   于是,下巴一抬,淡淡道:“不知道!”   龙君叫道:“说啥?不知道?小高,你别骗咱,听说你跟金家很有些交情,他家的事你会不知道?”   高翔佛然道:“谁告诉你,我和金家很有交情?”   龙君笑道:“咱正是要问问那老头儿,他那闺女若是还没有婆家,咱宁愿倾家荡产,拿宝玉堆做山,好歹把他家大闺女娶回去……”   高翔耸耸肩道:“这么说,龙兄倒是情有所钟,终身不忘了?”   龙君一拍桌子,道:“对!他奶奶的,正是这两句话,咱他妈的玩过的女人真是不少了,可就从没见过像金家大闺女一样的姑娘——”   高翔不愿再跟他多扯,冷笑而起,哼道:“既然如此,龙兄就早该去开封府求亲才是啊!”   龙君笑道:“咱等在这儿,正是要等那金老头经过的时候,跟他当面谈谈这桩大事。”   高翔人已离席,闻言一惊,不觉缩步,扭头问道:“你怎知金庄主要到川中来?”   龙君道:“咱是听人说的。”   高翔剑眉一剔,沉声道:“听谁说的?”   龙君道:“就是上次跟你一道喝酒那老头儿,咱们不是在襄阳见过的吗?”   高翔心弦一震,暗啊一声,飞忖道:“原来是擎天神剑黄承师。”   于是假作笑容,重又落坐,问道:“龙兄在什么地方见到他?他怎样说的?”   龙君道:“咱还是在荆州附近跟他见面,向他打听金家庄大闺女有了婆家没有?他这才笑着告诉咱说:‘真是巧极了,金家姑娘不但尚无婆家,而且,现在她爹正带她往四川去,你要是听我的,保准一说就能成功。’“当时,咱听了这话,如何不喜,便道:‘你要咱怎样听你的,快说,快说!哪怕就是要咱叫你爹,咱也叫。’“黄老头说道:‘那倒不用,你只要先赶入川中,好歹将他拦住,别让他们父女到了青城,事情就有希望了。’……”   高翔讶道:“为什么不让他们到青城,事情便有希望呢?”   龙君吃吃笑道:“说起来,这又跟老弟有关了。”   高翔越加讶异,道:“为什么?”   龙君笑道:“据黄老头说,金老头子携女入川,正是要到青城你家去相亲的,要是成功了,就要把女儿嫁给你了。”   高翔方自震怒欲起,龙君脸色一沉,又接下道:“老弟,不是咱当面恭维你,论人品论年纪,你都比咱强多了,天下娇娥多的是,随便你要哪一家的都行,这金家闺女,你却无论如何要让给咱做老大哥的,你要交换条件,金银珠宝,只管开口……”   高翔听了这番话,只气得浑身发抖,欲待发作,又明知这家伙只是受人利用的浑人,欲待忍下这口气,又觉得自己尽可忍受折辱,却不能他人辱及金凤仪,再说,那擎天神剑黄承师挑拨支使,嫁祸东吴,其心可诛,也叫人无法就此甘休。   他眉峰一皱,冷冷答道:“男女之事,端在两情相悦,缘份凑巧,这又不是做生意,怎能说到交换退让的笑话!龙兄自问能得淑女青睐?”   龙君急道:“老弟台,咱虽然容貌不美,但天下除了你老弟,金府再要找比咱更强的女婿,只怕还找不到呢!世上小兔崽子很多,但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家伙,谁能比得上咱天生神力,一身硬功夫……”   高翔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那神情好象只要高翔点点头,他就笃笃定定成了金家庄的姑爷一般,心里一怒,正待薄施惩戒,忽然一阵楼梯响,上来两个奇装异服的僧人。   那两人一高一矮,都是头戴珠冠,身披大红描金袈裟,其中一个枯瘦矮小,年纪已在七旬开外,另一个却正值壮年,身体魁梧,肤色黝黑,手里持着一根沉重寒铁禅杖,粗眉厚唇,长得十分威猛。   一登酒楼,那枯瘦老僧便选了一副临近高翔的桌子坐下,低头垂目,一动也不动,另一个粗壮僧人倚了禅杖,大马金刀侧面落坐,轻声吩咐道:“大块肉,大碗酒,只管替佛爷们送上来,佛爷们敬佛在心,不忌荤腥。”   高翔冷眼旁观,只觉这两名僧人容貌古怪,一口生硬汉语,不似中土人氏,尤其那垂目老僧,自从人座,状即如死,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显然是个身负绝艺的武林高人。那粗老僧一根禅杖大如鹅卵,看上去少说也有七百斤以上,一个能使用这般兵器的人,内外功的硬朗,不言可知了。   他看在眼里,闷在心头,一直默默盘算两人来路,竟忘了回答龙君的话。   龙君见他木然不语,颇感不悦,顺着他眼光一望,更是满肚子不高兴,沉声道:“高翔,咱在跟你说话,你尽瞧那两个臭和尚做啥?”   一语才落,那枯瘦僧人陡地双目齐张,两道锐如冷电般的目光,猛然射落在高翔脸上,他的面颊一阵牵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望了一会,喃喃自语道:“善哉!善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粗壮僧人霍地扭头,狠狠瞪了龙君一眼,粗声骂道:“小狗,胆敢出言无状,招惹佛爷,瞧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龙君正没好气,登时脖子一粗,厉叱道:“他妈拉巴子的,你这秃驴在骂谁?”   粗壮憎人也不相让,怒目叱道:“佛爷就是骂了你这蠢物,又待怎地?”   龙君跳了起来,乾指咒骂道:“贼驴,无毛胚,顶着卵泡充鸡蛋,咱操你祖奶奶,有种到楼下去,大爷不捏破你的鸭蛋头,你不知道大爷的手段。”   这家伙天生横强,无法无天,出口尽是下流不堪入耳的脏话,满楼食客,都被他声势所惊,纷纷停杯住著,向这边张望过来。   那粗壮僧人虎吼一声,一把抄起禅杖,便欲出手,却被枯瘦老僧低声喝住,道:“阿沙密,怎的沉不住气!”   粗壮僧人叉手道:“师父,您老人家亲耳听见的,这种蠢物,不杀了留着何用?”   枯瘦老人淡然一笑,道:“轮回天定,何用急躁,他该当是你杖下之鬼,等吃饱了再打发,也不算迟呀!”   粗壮僧人好似对师父十分敬畏,听了这话,悻悻又坐了下来。   龙君兀自不肯罢休,厉声叱道:“贼秃驴,别装你娘的蒜,铁硬打刀枪,嘴硬害爹娘,今天你死期到了,妈巴子还灌什么黄汤!”   高翔悄声笑道:“龙兄何必性急,反正是场生死约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索性也吃个酒足饭饱再说。”   龙君听了,鱼眼连翻,这才点头道:“老弟说得也对,咱们先喝酒,等一会儿再杀人。”   不多一会,堂倌穿梭送上酒菜,那龙君大口喝酒,直比喝水还要省事,顷刻一坛酒下了肚,再瞧高翔,却见他仅饮了半杯,正目注邻桌桔瘦老僧,脸上竟已变色。   顺着眼光溜去,桀傲的龙君,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敢情那一老一壮两个番僧,饮酒吃肉,竟是五官齐用,除了一双眼珠,其余耳鼻等处都塞满了肉条面条,蠕蠕而动,两颗光头伸在盆中,就像两只挂满肉条面条的圆球,不到盏茶之久,竟吃完了七八盆牛肉,十斤面条,喝了十二三坛烈酒。   这怪异形状,只看得满楼食客人人心惊。   龙君打个寒噤,轻声道:“咱的乖乖,莫非两个番狗都会邪法?”   忽然有人哈哈笑着,接口道:“这不是邪法,乃是西藏宗瑜伽门徒五官互用之法,他们用这种方法,顷刻间可以食尽四五人的食物,—顿饱餐之后,又可以数日不食,瑜伽高手,脚能取物,腹能发声,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间声回顾,但见临窗一付座头上,坐着个身躯臃肿,其肥无比的大胖子,正用牙签挑着牙缝,高跷二朗腿,缓缓而谈,一脸不屑之色。   那粗壮僧人阿沙上浓眉倒竖,厉声道:“朋友不愧见多识广,想必也是中原高人,但你可敢跟佛爷赌上一赌?”   那胖子笑咪咪的,活像一尊弥勒佛,应道:“赌什么?在下人胖,若赌轻功纵跳,甘拜下风,要是赌吃东西,倒还能勉强一试。”   阿沙上冷笑道:“咱们就赌吃道,依你说,要怎样赌法?”   胖子沉吟了一下,笑道:“若赌吃酒肉,你们输了会说我胖子能吃,这个不算,大和尚要是敢依在下主意,咱们就赌吃毒药,你看好不好?”   阿沙上骇然一震,脱口道:“赌吃毒药?”忍不住回头望师父。   那枯瘦老僧精目一翻,冷冷道:“施主可真高明,这赌法十分别致,小徒痴劣,不足当此重任,就由老僧来奉陪施主如何?”   大胖子爽然点头道:“行,谁吃都是一样,不过,在下还没请教大和尚法号上下,等一会出了人命,怎样报官验尸呢?”   枯瘦老僧嘿然冷笑一声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施主慧眼如炬,难道连老僧阿难陀都不认识?”   胖子大拇指一竖,道:“原来是顶顶大名的密宗第一高手,当今喇嘛僧王,送给天火教主徐纶罂粟毒花和断魂灯的,就是大和尚你吗?”   阿难陀脸色一沉,道:“不错,正是老僧。”   那胖子摇头叹息道: “大和尚,你为了却私仇,竟以毒花神灯,茶毒天下,使世间魍魉当道,妖魔横行,如此作为,岂不有亏佛道……”   阿难陀突然凶晴暴睁,厉声喝断了他的话,道:“住口!施主似乎对老僧往事,知悉甚详?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相示?”   胖子哈哈笑道:“市井小人,贱名何敢污读清聆,大和尚昔年跟宇内双奇较技黄山,三日三夜,仅以半筹之差落败,大和尚礼佛修性,就不该耿耿于怀,数十年后犹图报复。”   阿难陀阴笑道:“老僧自知不是胸襟开阔之辈,密宗门徒,眶毗必报,你说得对,老僧耿耿于怀已经数十年,虽不能亲手再击败逍遥真人和百音居士,至少老僧要掀翻中原,使他们纵在九泉也不能安身。”   他霜眉接着一扬,眼中凶光频射,沉声道:“你有什么毒物,只管取出来,老僧若不敢吃下肚去,从此拱手退出中原,新仇旧恨,一笔勾消。”   胖子耸耸肩,道:“大和尚既然执迷不悟,在下只好献丑了。”   一面说着,一面探手从衣襟底下,取出两只同样形状大小的瓦瓶,轻轻放在桌上,含笑道: “在下班门弄斧,大和尚是密宗高手,自然不在乎区区毒物,但在下却只想行一次侥幸,咱们在赌性命之前,先试试运气……”   阿难陀喝道:“你要怎样赌赛,只管直说,不必噜嗦。”   胖子笑道:“这两只瓦瓶,形状二般,但其中一瓶盛的只是清水,另一瓶中却是天下第一难解的苗疆无形之毒……”   那阿难陀听到苗疆无形之毒几个字,脸色微微一变,阴笑着岔口道:“看来朋友竟是早有准备了。”   胖子道:“好说,在下虽比不上大和尚名望,好歹也是一条性命,苗疆无形之毒纵非穿肠毒药;但一人腹中,专破内家真气,武功越高,受损越重,这一点,大和尚想必是知道的。所以在下同时用两只瓦瓶,一真一假,一虚一实,大和尚如果运气好,挑中那一瓶清水,在下只好自认倒霉,如果运气不好,挑中那瓶毒水,嘻嘻……”   阿难陀傲然抬目道:“区区苗疆无形毒,老僧还不放在心上。”但他说话之时,目光不由自主扫了那两只瓦瓶一眼,眉尖微蹩,显然这话言不由衷,色厉内在。   胖子接口道:“大和尚虽仗着瑜伽术,不一定畏惧奇毒,但要想炼化毒性,少则三日,多是半载,无法运气行功,跟人动手,而这段时间,正是天火教开坛立派的时候,大和尚不能为徐纶相助一臂之力,岂不辜负远来中土的本意吗?”   那阿难陀被他一口道破心事,脸色立变,阴叱道:“哪来许多废话!”   顺手抓起其中一只瓦瓶,张目问道:“毒液有真假,服毒有无先后?”   胖子笑道: “选择之权属于大和尚,在下理当陪大和尚同时饮服。”   说着,毫不犹豫取了第二只瓦瓶,削去封盖泥丸,举瓶启唇欲饮。   阿难陀突然喝道:“且慢!”   胖子瓶口已沾唇边,闻声一怔,道:“大和尚还有什么话说?”   阿难陀放下手中瓦瓶,一伸手,道:“老僧既有选择之权,意欲跟施主换上一瓶,这样可使得?”   那胖子怔了一会,苦笑道:“原来大和尚是信不过在下。”顺从地将自己已经开口的瓦瓶,递了过去。   两人面对着面,四目相投,各举一只瓦瓶,缓缓啜饮着瓶中液汁,两张脸上,同样木然如死,谁也没有一丝一毫表情。   酒楼上,千百道目光,都集中在两只渐渐倾起的瓦瓶上,连高翔和那粗壮大僧人阿沙密在内,人人屏息静气,整座酒楼落针可闻。   两瓶液汁倾人喉管,一点一滴,终于同时流干。   “当!砰!”   那胖子和密宗第一高手阿难陀同时松手弃了瓦瓶,两只瓦瓶跌落地面,登时碎裂,瓶中余汁滴到地上,竞同时冒起几缕青烟。   这情形,两只瓦瓶完全相同,毫无分别。   阿难陀目光一滞,怔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悟地吃吃笑了起来,道:“好呀!你竟然使用两瓶毒液,不惜与老僧同归于尽,这般苦心,令人折服,不用再问,老僧也知道你是谁了,但是——”   他霜眉一皱,声音忽变得冷峻严厉,喝问道:“苗疆无形之毒,是毒神陆人飞不传之秘,姓陆的已死了十余年,你却从哪里弄来这两瓶毫不参伪的无形的毒液?”   那胖子也吃吃笑道:“大和尚真是识货的行家,在下费尽心机,才从陆家大姑娘手中弄到这点珍品,不敢独吞,特与大和尚分享。”   阿难陀傲然道:“无形之毒虽然厉害,最多也只能使老僧休养三月,三月之后,看你们还有什么方法能阻得了老僧。”   回头对粗壮僧人一挥手,道:“阿沙密,咱们走吧!”   那阿沙密虽颇愤愤不平,却不敢反抗,默然站起身来,取了禅杖,留下一锭银锭,随着师父向楼口行去。   龙君看出那枯瘦番僧已经中毒,知道有便宜可拣,突然一声大喝,道:“兀那秃驴,咱们的约会还算不算?”   阿沙密霍地停步,怒目道:“佛爷随时候教!”   龙君一掳袖子,掀桌而起,五指如钩,疾然向阿沙密肩肿抓去,同时叱道:“不要走,咱们就在这儿分个高下……”事声未毕,五指已搭到阿沙密肩头。   那阿沙密突然一声大吼,竟不知用个什么身法,身躯猛然间向侧移开半尺,龙君一抓落空,却被他抡起禅杖,重重砸在腹肚上。   这一杖,打得不轻,饶是龙君一身横练功夫不畏刀剑,也被他一杖打得金星乱冒,闷哼一声,捧着肚子,蹬、蹬、蹬直退了六七步。   阿难陀耸耸肩道:“走吧!别跟这种蠢物一般见识了。”   阿沙密抚弄杖身,兀自意犹未尽的瞪了龙君一眼,这才提杖下楼,扬长而去。   两名番僧一去,酒楼上顿时乱成了一片,龙君出手受挫,凶焰尽熄,萎顿地倚壁而坐,面色铁青,一言不发,那胖子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向楼下踉跄走去。   高翔急忙闪身上前,低叫道:“老前辈——您——”   胖子向他递了个眼色,沉声道: “不要多问,赶快摆脱那蠢货,到江边见我!”   高翔见龙君正闭目调息,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忙道:“晚辈这就跟老前辈一同去?”   胖子摇头道:“不行,切记只可遥遥跟随,注意身后可疑人物。”说完,当先离开了酒楼。   高翔借口会账,略作延迟,趁龙君调息未毕,抽身也下了酒楼,遥见那胖子跌跌撞撞,径行出城向江边而去,看样子,所负毒伤竟然十分严重。   高翔不便走近,依他吩咐远远跟随着,同时倾神注意身侧,行不多远,果然发现有两名黑衣大汉,也正遥遥跟踪着自己。   他耳目敏锐,不用回头,已猜出两名大汉一个距离自己约有二丈,另一个却远在四五丈外,以他此时身手,如果速然发动,举手投足即可制住前面一个,但他却不愿打草惊蛇,为了一网打尽,暂时隐忍未发。   转眼行到城边,高翔忽然心中一动,步下突然加快,两次换步,已踏进城门阴影里,吸一口真气,身形一弓,整个人离地飞起,用背部紧紧贴着城门顶端,悬空而待。   果然,一阵脚步声响,两名黑衣大汉也一先一后追入城门。   他们略一探头,见城外无人,立刻机警地缩退到城门暗影中,其中一个焦急地道:“小辈好滑,准是你盯得太近,被他看出破绽溜了,现在怎么办?”   另一个道:“不要紧,小辈虽然脱线,那胖子还在线上,你继续盯住他,我立刻去飞报堂主,请命定夺。”   两人商议定当,一个轻轻闪身出城,继续跟踪前面那胖子,另一个转身回奔,谁知才奔出两步,突觉颈上一麻,连吭也没有吭出声,便被人凌空提了起来。   高翔轻舒猿臂,一把捏住那人颈脖,顺手点了他哑穴,就从他身上解下腰带,将他悬空吊在城门暗影中,窃笑道:“朋友,暂时委屈一下,跟踪追逐太辛苦了,有这机会,何不乐得休息一下。”   他扭头回顾,待确定后面再无第三个跟踪者,这才旋身迈步,追出城外。   巴州府城一边濒临长江,一边濒临嘉陵江,城外是一片斜坡,往下便是江口码头,斜坡上一排茶棚,专为靠江吃饭的力侠苦役等人而设,除此而外,就没有旁的人家了。   高翔追出城外,扬目一望,早见那黑衣大汉正掩掩藏藏向北而行,原来那胖子业已越过了江边斜坡,但却未曾停止,仍旧步履踉跄一径向上游荒凉之处奔去。   假如不是这时天色尚早,高翔本可下手将那黑衣汉子除去,但碍于江边有船,茶棚中有人,感觉不便,只得耐心跟在黑衣汉子身后,顺着斜坡,缓步而行。   他因为要保持一段距离,不能走得太近,所以隔着一座斜坡,看不见那胖子的情形,只能从黑衣汉子的行止,来推断坡下情况。   行约里许,地势已越来越荒僻,那黑衣汉子突然伏地不动,过了片刻,竟拔步如飞向坡下奔去。   高翔猛然一惊,掠身也窜到坡顶,向下一望,只见那胖子正横倒在江岸边,头部距离江水不足数寸,显因毒伤发作,支撑不住而昏倒地上,那黑衣汉子顾不得隐蔽追踪,已经现身扑去了。   高翔心里一急,双足疾点地面,人如飞矢,破空疾落,人未赶到,抢着沉声叱道:“狗贼,站住!”   那黑衣大汉业已奔近江边,闻声回顾,一见高翔从空而降,吓得腿一软,伏地一滚,呛地拔出肩后长剑来。   高翔冷哼道:“粒米之珠,也放光彩。”凌空一掌直劈下去,掌力竟远达五丈。   那黑衣汉子甫一站起,蓬然一声,又被高翔掌力震飞,长剑脱手,人也栽落江中,冒了冒,就看不见了。   高翔无心理会他的生死,收掌扑落,急忙扶起那胖子,见他双目紧闭,气息短促,但脸色却仍然红润如前。   他一怔之下,忽然想到其中有些溪跷,探手向他发际一摸,果然,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应手而落,面具之下,是一张惨白的苍老面颊,唇乌气弱,牙关紧闭。   看了这张面具,不用问,这人必是千面笑侠朱昆了。   高翔未逞多想,匆匆取出所剩无几的金露丸,喂了他两粒,然后平伸双掌,替他运功渡力,缓缓推拿,好半晌,朱昆才悠悠睁开眼来。   他一见高翔,神情一振,脱口问道:“金阳钟呢?”   高翔心里一阵酸,含泪答道:“他老人家已经……已经在三峡之中,遇伏去世了……”   朱昆目光一直,仿佛如中闷雷,急声向道:“怎么会在三峡中埋伏,都是针对峡中船只,我已经嘱吩你们切勿乘船,难道你们没有依我的话做?”   高翔黯然道:“我们的确是顺陆路上行的,无奈一时疏忽,竟中天魔教诡计暗算,金伯父力战负伤,终于身故。”于是,把经过大略简述了一遍。   千面笑侠朱昆听完,神情木然如痴,眼中却泪光隐隐;喃喃又问:“你们连八阵图都未抵达,就——”   高翔摇头道:“金怕父遇害之处,正在峡中,后来晚辈负了他老人家遗体,又被天火教许多高手追赶曾经退人了八阵图中,在阵中遇见一位老前辈,是他将金伯父遗体带走了。”朱昆仰面望天,泪水终于籁籁而落,长叹道:“人算不如天算,如果不是我大意撤走了阴阳双剑,也许他还不至失手,说起来,竟是我害了他!”   高翔垂头道:“老前辈何必如此自责,此事细论责任,晚辈最难辞其咎,当时晚辈如果不落后一步,随时跟金伯父同行,纵遇伏兵,也可合力应付,一时疏忽,铸此深恨,等见到凤仪世妹,真不知该怎样向她开口?”   朱昆翟然道:“四盆毒花,现已辗转由武陵山入川,今日天亮前,已经绕过巴州,迳往青城,一路上有阴阳双剑暗中保护,人花都算平安。但现在天火、天魔二教都已赶往青城,刚才密宗第一高手喇嘛僧王阿难陀也在此地现身,此人是天火教徐纶的奥援,乃当今第一强敌,川中高人云集,单靠她们几个女孩子和阴阳双剑,只怕已不足应付。你不要耽误,快些赶上她们,护送你母亲和四盆毒花到青城去,至于金阳钟的恶讯,暂时不必告诉凤仪,免得分了她的心。现今两大魔教都还在勾心斗角,必须趁早设法将他们各个击破,若等到毒花失去引诱力,金阳钟恶耗传开,那时候也许天火、天魔二教会联手合作,沆淫一气,巨祸一成,就难以化解了。”   他说了这许多话,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颈间颊上,满是粒粒汗珠,高翔一面点头受教,一面关切地问:“老前辈,您的伤势……”   朱昆苦笑道:“我这点毒伤算得了什么?苗疆无形之毒,除了鬼母婆媳特制解药,只有毒果可解,那老秃驴跟我打赌,硬灌下一瓶,他的伤势只有比我更重。”   高翔道:“老前辈既知毒性剧烈难解,又何苦跟他同饮毒液……”   朱昆吃吃而笑道:“傻孩子,怎么尽说傻话?那老秃驴一身玄功,中原罕有敌手,论功力,更在独眼鬼母骆天香之上。他此次挟嫌东来,先传徐纶罂粟花种和断魂灯,中原武林已大部沉沦,若加上他师徒掀风作浪,天下哪有宁日。我老人家恨不能一瓶毒药,跟他同归于尽,此愿已足,还有什么遗憾?”   高翔听了,好生敬慕感动,道:“但听阿难陀声称,无形之毒,最多也只能使他休养三月到半年。”   朱昆扬眉道:“那是他吹牛的话,他若真有绝世玄功,精心调养三月至半年,或许能强制毒性,留下一二成功力,否则,只怕他死得比我老人家早。”   语声微顿,忽然眉峰紧皱,接着又道:“唯一令人担心的是怕老秃驴跟鬼母见了面,取得解药,那时双魔合流,天下就要大乱了,此事延误不得,你要尽快赶去才行。”   高翔也觉心惊,忙问道:“我娘和毒花都循哪条路去的?去了多久了?”   朱昆道:“她们晨间绕过巴州,分乘三辆大车,循官道赶路,此刻大约已过来风驿,你若尽力追赶,在抵达隆昌之前,一定可以追得上她们。”   高翔不再犹疑,道:“那么,晚辈立刻送您老人家过江,雇车上路。”   朱昆正色道:“你是赶去应援,不是去逛街,雇什么车?”   高翔道:“但老前辈的伤势甚重,晚辈要护送您老人家——”   朱昆挥手道: “我死不了,前行十里,有一处紫竹庵,庵中主持苦笔师太,是我旧识,你把我老人家先送到紫竹庵去,有那老尼姑,保准我想死也不死不了啦!”   高翔如命负起朱昆,洒步前行,十里外,果然有座尼庵建在一丛紫竹林中,高翔上前叩门,同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尼,缁衣念珠,容貌清雅秀丽。   朱昆嘶声说道:“你快去告诉师太,就说付债鬼又来了。”   那女尼闻言一怔,用目深深打量了高翔一会,打转身入庵禀报,不片刻,拐声叮叮,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尼姑带着两名年轻女尼急急迎了出来。   老尼姑一见朱昆形状,登时怒形于色,举拐指点骂道:“老奴才,我就知道你不到断气,不会想到我这座紫竹庵,上次半夜叫人背来,只剩下一口余气,害我白白耗费了三瓶琼浆,才把你这条老命救活,这一次你又想来骗我的珍药琼液?告诉你,没有了,你趁早另找高明去!”   高翔听了这话,不禁吃了一惊,正不知这老尼姑跟千面笑侠朱昆,究竟是何关系?   却听朱昆吃吃笑道:“好一个刻薄的老尼姑,临危思亲,这正是你的光荣,要不是你庵中小尼站长得漂亮,我老人家还不肯光顾呢!”   那老尼姑怒目喝道:“我这儿是佛门清修之地,老奴才,你不要烂嚼舌根!”   朱昆笑道:“清修个屁,上次你把我老人家一个大男人藏在庵中,整整一月,官府要是知道了,不迫命你这老尼姑还俗才怪哩!”   老尼姑气得发抖,拐杖连顿,道:“反了!反了!珠儿、秀儿,快替师父把这老奴才捉住,关在柴房里,等一会让我亲自来割他的舌头。”   身后两名年轻女尼低应一声,双双举步,便向高翔奔来。   高翔剑眉一挑,正要探手取筝,却被朱昆一把按住,附耳道:“别误会了,这老尼姑生性古怪,越是恶言相骂,越是生死交情,放心把我交给她们吧!只要她把我带进这座庵门,我这条老命就包在她身上了。”   高翔好生不解,忙也沉声道:“她能治得了毒伤?”   朱昆笑道:“虽未必能治愈,一年半载不致发作,这倒是靠得住的。”   高翔还欲再问得详细些,那两名女尼已奔到近处,四腕齐探,竟从高翔肩上硬生生把朱昆拖了过去,一个抬头,一个扛脚,直向庵门而去。   高翔终难放心,厉声喝道:“我把朱老前辈暂时寄放贵庵,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必来迎接,你们要是伤了老人家一根毫发,当心小爷一把火烧了这座庵子。”   老尼姑扬目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高翔道:“在下高翔,是他的晚辈……”   一句话没完,被那老尼姑迎头哗了一口,骂道:“呸!没出息的东西,见人就称晚辈,量来不会有多大能为,等你一月两月再来,咱们早把那老奴才敲骨熬油,燃了大灯了。”   说完,头也不回,柱拐进入庵门,蓬地一声庵门复闭。   高翔站在门外,木立如痴,许久,摇摇头道:“天下之大,当真是无奇不有,这样的交情,的确是平生初识,怪!怪!怪!”   连道三个怪字,才无可奈何转身,踏上西行之路。   由巴州往西,循官道前进,如果疾行,不过二三日可抵成都府,但高翔为了追赶母亲,过江就购了马匹,单骑如飞,绝尘而驰,当天黄昏已经抵达隆昌县城。   趁着天色未暗,略一打听,果然有这般模样三辆马车,但据说午后过城,并未久留,打了一次尖就继续上路了。   高翔既得确讯,越发不肯逗留,简单用了些食物,快马加鞭重又踏上征途。   由隆昌县城向前,官道偏向西北,地势也平坦了许多,正宜放马奔驰,日落之后,清风拂面,令人抖擞,高翔鞭梢连举,天色刚黑,便驰人双风驿。   但是,他一打听之下,却顿时愣住了。   驿中店铺居民,异口同声,的确有这样三辆马车,是日落前半个时辰到的,但那三辆车,在驿上停也没停就穿街而过,已经继续向内江、资州方向去了。   高翔不禁大感惊诧,暗付道:“朱老前辈既然嘱我赶来会合,必然也告诉过母亲她们沿途缓行等候,依我追赶的速度来说,论理早应在隆昌县城之前就追上车辆才对,如今一路疾追,竟未追上,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母亲她们突然决定加快了速度。   为什么会如此呢?最可能有两个原因,如非另有变故,便是途中发现敌踪,必须尽快赶路躲避。”   他忽然记起朱昆临别所说“川中高人云集,单靠她们几个女孩子和阴阳双剑,只怕不足应付……”的话来,骇然心动,车辆连夜赶路,必被强敌所迫。   一念及此,哪敢耽误,辔头一带,紧跟着也追出大路。   前后紧差半个时辰,高翔马快,自信不久就可追上,一路催马怒奔,不觉追了牛夜,单骑竟到了沦江江边。   双风驿往内江县城,必须渡过沦江,如在白日,江中有特制木船往来,车辆都能渡河,但到了夜晚,渡舟已收,江边一片荒凉,水流湍急,无处可越。   高翔一骑冲到江边,连忙拖住一个舟子,沉声喝问:“天暗以后,可曾见过有三辆马车,由此渡河?”   那舟子颤声道:“此处规例,人夜封舟,无论人车都不再渡河了,刚才有三辆马车,要求破例开渡,小的没敢答应,她们已经顺着江边向北去了。”   高翔又问:“那三辆车子,是不是载有几位姑娘?”   舟子连连点头道:“是的!其中一个穿白衣的姑娘,答应给小的一封黄金,小的也没敢应承。”   高翔想了想,又道:“车辆之后,还有渡河的人来过吗?”   舟子摇头道: “没有……”但忽然又连连点头道: “不!有六七个,骑着马,都是女人,其中有一个老太婆,嗓门又粗又凶,好象……好……”   高翔惊道:“她们现在往哪里去了?”   舟子用手一指,道:“都向北边,大约是追那三辆马车去了。”   高翔听罢,心急如焚,马头一带,连忙循着江边,疾追了下去。   事情已经很明显,金凤仪等三辆马车,果然是被强敌追迫,连夜落荒而逃,但逃到江边,已遭敌骑追及,敌人既然全是女人,不用猜,准是天魔教和独眼鬼母婆媳了。   单是天魔教徒众,金凤仪等也许还能勉强应付,然而,加上鬼母婆媳,事情显然不妙。   高翔怒马沿江北奔,行约里许,突然看见江边倒着一辆马车,车轮朝天,四壁皆碎,车辕头上,两具马尸犹温,马首碎裂,洒了遍地血污。   他飞身落马,略一检视,却没见到车中有人或尸体,但这辆马车,分明是金凤仪她们三辆马车之一,却又怎会空车倒塌在江边呢?   高翔神目如电,扫视之下,只见破车四周,尽是凌乱的蹄印,车厢门窗,也有被刀剑砍劈的裂痕,心念微动,不禁恍然而悟,长啸一声,振臂而起。   又行了一里多,江边乱石堆中,又倒塌着一辆马车,车傍足迹凌乱,杂着点点血迹,好象是曾有飞战,而且,有人在血战中负伤。   高翔虽不能确定那负伤的人是哪一边的人?但由此可见情势紧急,金凤仪等已被强敌追及了。   他心里发慌,正待纵马急迫,刚要起步,却听得江边芦苇丛中,有人呻吟叫道:“高……高少……侠……”   高翔骇然一震,掠身落马,循着血迹人声,小心翼翼欺近江水边,拨开芦苇,赫然见一条魁梧人影,倒卧在水塘中,浑身泥泞,剑创斑斑,血水和泥水业已混淆难分,一支长剑远远落在六尺之外。   高翔连忙将他从泥水中扶起,急声问道:“前辈怎会伤得如此重?”   东方子瑜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奄奄一息呻吟道:“少侠来得正是时候,赶快追下去,她……们已陷在强敌手中了……”   高翔又间:“是天魔教和独眼鬼母吗?”   东方子瑜无力地点点头,道:“咱们从昨日发现敌踪,一路疾行,仍未脱出追骑,金姑娘下令弃车,想以空车引诱敌人,阻延追骑,前面已经丢弃了一辆车,并无效用,万不得已,我只好故作落后,舍命阻挡一阵,谁知敌人大多,空自负了一身伤,依旧无济干事,少侠务必快些……”   高翔道:“她们离此有多久了?”   东方子瑜道:“不过盏茶之久。”   高翔取出一粒金露丸替他塞进口中,低声道:“前辈暂时忍耐在此地调息片刻,我把马匹留上来,供前辈乘骑,这就立刻去援助金姑娘她们了。”   也不待东方子瑜回答,匆匆牵过坐骑,又替他点闭穴道,止住流血,扭转头,撤步如飞,向前追去。   他放弃了马匹,行动反倒洒脱,吸气纵身,人如箭矢,其速不逊马奔,不足盏茶时光,遥闻江边人喊马嘶,一辆马车,正被六七匹快马追及,夜色中,只见徐兰君、金凤仪、阿媛、马无祥和阳剑西门铠一共五人,各执兵刃。团团将马车围护在核心,对方共有七人,正是天魔教主人妖姬天珠、独眼鬼母婆媳和个个妖艳绝伦的天魔四钗。   以五对七,在人数上已经相形见细,何况姬天珠、鬼母和天魔四钗,个个武功都出类拔萃。金凤仪一柄剑舍命挡住鬼母,徐兰君跟姬天珠恰是棋逢敌手,西门销怒吼连声,单剑截住朱凤娟和白秀文,剩下阿媛和马无祥,却被毒蝶靳莫愁和蓝衣妖女郝玉,外加一个擅使毒物的陆群仙缠住,更显得力不从心,支拙不灵,眼看即将落败。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十四章 噩 耗     高翔远远望见,猛然一声大喝,人如天马行空,凌空迈步,瞬息欺近,叫道:“母亲、各位姑娘、各位前辈,不要慌,我来了!”   声凝巨雷震耳,人如天神下降,高翔身形甫落,铁筝一指,当先对毒蝶靳莫愁背心戳到,相距三尺,劲气已破空射至。   靳莫愁傲然不惧,柳腰一拧,手中长剑反撩迎上,娇叱道:“你来了怎么样?还不是多一个送死的……”   谁知话声未毕,突觉自己长剑跟铁筝相触,竟如卵石相击,铮地一声,长剑齐腰震断。   靳莫愁连忙住口,脱手掷出断剑,纤腰连摆,撤身退出战圈,惊呼道:“姐姐们注意,这小子又添了鬼门道!”   高翔利在速战,一声不吭,铁筝疾摆,又砸向郝玉。   郝玉是天魔四钗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生得面如粉琢,娇小妩媚,但一身武功,却在其余三钗之上。   她仅在君山之巅,见过高翔一面,那时高翔孤身撞上君山,力抗惑人心志的天魔舞,郝玉已对他十分留意,此时见他一招出手,便震断毒蝶靳莫愁的长剑,心头微惊,不肯硬接,手中剑一旋,势化“迎风舞柳”,避实就虚,反向高翔小腹撩去。   高翔俊脸一红,喝道:“下贱的东西,留你不得!”   喝声中,筝身一压,左掌疾翻,呼地劈出一掌。   郝玉咯咯一阵娇笑,纤纤玉掌一划,卸开掌力,莲足疾转,不退反进,竟向高翔怀中撞去,笑道:“我就不相信,你真的那么狠心!”   高翔掌势走空,方欲撒招换式,万不料郝玉竟欺近身边,一时欲避不及,钢牙一挫,膝盖一抬,只听郝玉闷哼——声,松手抛了长剑,双手捧着肚子,蹬、蹬、蹬直退出丈余外,粉脸苍白,摇摇欲倒。   他本是逼不得已用此险招,也是郝玉仗着姿色,料不到高翔果然铁石心肠,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这一膝盖,说重不重,刚巧撞中要紧的地方,只撞得她眼中金星乱闪,真气涣散,再也发不起狠,两眶泪水转了又转,才切齿骂道:“姓高的,我算认识你了。”一拐一拐地退了下去。   高翔脸上一阵绯红,也不答话,纤筝一抖,又扑向陆群仙。   陆群仙外表痴笨,心里却十分精明,一见高翔举手投足,连败二钗,心头早就在打鼓,未等铁筝砸到,臃肿的身子一闪,疾退三步,笑骂道:“好小子,贪多不厌,主意竟打到老娘头上来啦!老娘可不比她们黄花闺女!”   一面说着,一面探手人怀,取出一支形如黄蜂针筒的竹筒,握在手中。   金凤仪远远望见,立即高声叫道:“翔哥哥当心,这婆娘浑身是毒。”   陆群仙吃吃笑道:“浑身是毒又怎的?难道我害死了你汉子?”   金凤仪被她脏言相辱,气得发昏,手上略慢,险些被鬼母一拐扫中,连忙取出药瓶,向高翔掷去,叫道:“这是半瓶解药,好好准备着,婆娘毒狠淫凶,饶她不得。”   高翔接过药瓶,倾出一粒解药含在口中,却把其余解药递给了阿嫒,道:“大家分含一粒,小心被她毒物所乘。”   阿媛和马无祥等刚分配好解药,陆群仙已将竹管塞口拔开,迎风一晃,一蓬淡黄色烟雾应手而起,顷刻间,空际中泼散出一阵阵辛辣之味,连靳莫愁和郝玉都急急闪退到十丈以外,避人上风。   高翔闭住呼吸,凝神待变,只见那陆群仙渐渐被黄色烟雾封裹,却从浓烟迷漫中,发出一阵摄人心魄的笑声,唱道:   “苗山瘴气比天高,   毒虫飞兽任逍遥。   自幼炼得惊人技,   马蜂阵中逞英豪。”   歌声刺耳,音律古怪,自从陆群仙歌声一起,鬼母和人妖姬天珠等尽都停手,远远退到十丈外一处小士丘上。   徐兰君目注那越来越广的黄色迷雾,关切地叫道:“翔儿,千万当心她施放什么毒物啊!”   阿媛却低声骂道:“真是惹人厌,要打就打,唱什么鬼东西……”   一语未毕,高翔突然沉声喝道:“大家快退到车里,当心飞虫!”   徐兰君一招手,带着金凤仪、阿媛疾步后退,西门销和马无祥略一迟缓,只听那陆群仙噘唇唿哨,黄雾之中,突然出现一群怪虫。   那一群怪虫,似蝗非蝗,似蜂非蜂,每一只都有拇指般大,成群列队,在黄色烟雾边缘飞绕不止,阵阵低沉的嗡嗡振翅之声,恍如闷雷滚动,声势越来越惊人。   马无祥机伶伶打个寒哄,低声对西门销道: “这婆娘擅使毒物,飞蝗蔽空,难以防备,快叫姑娘们退进车厢,闭上门窗。”   西门销匆匆应了一声,身形才转,那成群怪蜂,早已弥空而至。   高翔舌绽春雷,一声大喝,铁筝飞舞,砸落了一二十只,蜂群微滞,一涌径奔马车那边去。   西门铠迅速地推闭车门窗口,跃上辕头,正待驱车人江,使马匹不致罹害,但一步稍迟,满头满脸,尽被怪蜂掩袭。那些怪蜂既大又毒,螫粗力猛,加以为数众多,杀不胜杀,可怜西门销偌大一条汉子,被蜂群围袭,只狂叫了两声;直如推金山,倒玉柱,立即从车辕滚落下来,翻腾了几下,便声嘶力竭,奄奄待毙了。   马无祥望见,心胆俱裂,蓦地厉叫一声,悄身扑上前去,双掌翻飞,先砍断马缓,驱马入水暂避毒蜂,一面解下衣衫,搂头盖脸将西门销裹住,一把挟起,也掷入江边浅水之中。   经过一番折腾,马无祥手臂、面颊上,也被毒蜂刺了三两下,但他忍住薰楚,又来协助高翔,护卫车中三个女人。   高翔的铁筝是重兵刃,飞舞起来,呼呼风生,蜂群一时倒不能逼近,沉声道:“马大哥,你不要顾我,最好赶快在芦苇中放起一把火,蜂群见火自然远避,小弟擒贼擒王,先设法制住那陆群仙再说。”   马无祥手脸俱都红肿,点点头,掏出火折子,埋头直向江边芦苇中奔去。   高翔扭头一望,见陆群仙正盘膝坐在黄色烟雾中,扯开一只皮制革囊,不住地驱放毒蜂,她那囊中毒蜂本不甚大,但一出革囊,只要绕着黄雾飞翔数匝,立刻增大一倍不止,随着陆群仙呼哨指挥,冲出烟雾螫人。   高翔筝掌交施,步步向烟雾逼近,无奈每次冲人烟雾里,都被那辛辣之气硬生生又追了回来,两眼直被黄得泪水直流,终于无法撞进烟雾中。   正在无计可施,忽听陆群仙古怪的歌声又起,唱道:   “青竹斑,节节高。   铁线丝,一条条。   不畏刀剑劈。   不俱天火烧。”   歌声方落,又掀开一只革囊,一阵蟋蟀声响,从囊中游出许多蚯蚓般小虫,怕不有千条之多。   陆群仙口中喋喋不休,一面却解开自己上身衣衫,露出一身肥肉,喃喃念道:“来啊!孩子们,饿了很久啦?但只准吃个半饱,另外还有好吃的等着呢!”   高翔注目凝视,不知她又要施展什么歹毒毒物,谁知那些蚯蚓般怪虫,爬出革囊,竟然一条条都叮在陆群仙身上,死命吸吮起来。   陆群仙一身肥肉,刹时枯萎收缩,脸上也露出痛苦的神情,但那些奇怪小虫,却在吸吮人血之后,身躯立即肥大硕壮,竟变成千百条头角峥嵘的巨蛇,红信频吐,其状可怖。   高翔大惊忖道:“听说使毒高手,最歹毒的便是以身毒之法,这些被她用自身鲜血饲养的毒物,不但终生受她指挥,而且与她心意相通,最难除去,陆群仙放出毒蜂,又驱出毒蛇,看来是存心要跟咱们决一死战了。”   思忖之间,陆群仙突然狂笑起来,双肩疾抖,身上毒蛇籁籁落地,扬手向高翔一指,尖叫道:“去!去!去!”   那群毒蛇受她叫声指使,一齐掉转蛇头,嗖嗖连声,向高翔激射了过来。   高翔正挥舞铁筝抗拒头上毒蜂,脚下忽然又多了千百条毒蛇,登时手忙脚乱,铁筝一抡,迎头向蛇群砸去。   蓬然一声,烟尘四起,这一筝虽然砸中了七八条毒蛇,但那些毒蛇叭叭堕地,竟然分毫也没有受伤,龇牙吐信,重又卷扑而至。   蛇群未退,顶上毒蜂又接厘下落,高翔马步一弓,翻掌上劈,堪堪将毒蜂挥退,脚下一麻,险些一脚踏在一条铁线毒蛇身上。   吓得他倒吸口凉气,仰身后射,掠退丈许,浑身汗毛几乎根根都倒竖起来。   这时候,徐兰君和金凤仪、阿媛困在马车中,车辆半浸水里,有幸避开了毒蜂袭击,西门铠伤重倒卧水塘,马无祥中了蜂毒,避入芦苇引火驱蜂,旷野中,只有狂蜂肆虐,蛇群乱窜,陆群仙狂歌如哭,鬼母和天魔四钗却躲在土丘上指指点点,嘻笑漫骂。   高翔身形甫定,漫天毒蜂已紧随而到,略一缠斗,蛇群便遮地而来,真令人防不胜防。   土丘上人妖姬天珠发出呷呷怪笑,叫道:“高翔,你已到了穷途末路,还不赶快把毒花献出来?本座替你说个人情,让你自废武功,不致丧命在毒蜂蛇群之下。”   白秀文和毒蝶靳莫愁也应合讥笑道:“是啊!逞雄斗狠,有什么用处?等一会大好面目,被毒蜂毒蛇啃噬,空留得几株毒花,也不能带到坟墓里去,还是认命了的好。”   郝玉刚才吃了高翔的大亏,兀自狠狠说道:“姊姊们不必劝他了,这小子心狠手辣,咱们倒要等着看他被陆大姊的蜂蛇围食,一口一口咬下他的肉来,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的呻吟声音,准比音乐还要美妙呢!”   天魔四钗你一句,我一句,讥讽笑骂,直将高翔视如俎上之肉,只待宰割。   高翔被毒蜂蛇群所困,步步后退,已退到江边,空有一身本领,竟无从施展,正感进退无路,忽见江中两艘篷舟顺流而下,舟上有人作歌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高少侠别慌,区区使毒弄蛇的泼妇,交给咱们了。”   两舟来到近处,一齐掉头,紧倚着徐兰君等困守的马车靠了岸,舱篷一掀,人影纷纷,竟跃出一二十名大汉,快步直向陆群仙奔来。   那两艘篷舟,一齐掉头靠着半浸江中的马车车缘,舱篷掀开,一二十条人影飞步登岸,竟是一批鹑衣百结,蓬头垢面的叫化子。   那批叫化一望而知都是丐帮弟子,每人手中,提着一只竹篓,腰问插着竹笛,其中两名灰衣老丐,合提着一个蒸笼似的东西,甫一登岸,便在江边生了一个熊熊火堆,二十余人围着火堆坐下,取出竹笛,呜呜地吹了起来。   说来奇怪,自从竹笛一响,那涌向高翔的千百条毒蛇,竟一齐转头,婉蜒向火堆游去,遍地沙沙之声不绝,不过半盏热茶光景,蛇群便已退尽。   丐帮乞儿,人人都是捉蛇的能手,只见他们竹笛轻奏,长筷频伸,挟住蛇头,一个劲儿,向竹篓中塞,近千条毒蛇,转眼已被捉去大半。   陆群仙勃然大怒,喝道:“穷鬼,敢动老娘的蛇阵!”   满头枯发怒张,突然咬破舌尖,噗地向烟雾中喷出一口血水。   那黄色迷雾被她血水一催,威势陡盛,暗雾黄光连闪几闪,漫天蜂群,似受到极度鼓舞,一齐舍了高翔,成群结队,向化子们飞去。   两名灰衣老丐一声吆喝,抬起那形如蒸笼的东西,迅速架在火堆上。   笼盖一掀,敢情里面是一口铁制大锅,煮着半锅黄忽忽的液汁,火力一逼,沸沸扬扬,满天飘溢着异香,竟是蜂蜜气味。   火堆旁群丐埋头捉蛇如故,但狂袭而至的巨蜂,却被铁锅中蜜香所引,一批批尽都投入锅中,煮得吱吱乱响。   黄雾渐消。   香更浓。   两名灰衣老丐盘膝跌坐,却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唱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歌声逐渐低沉,千百条毒蛇,无数毒蜂,也渐渐消灭殆尽了。   烟雾散尽,现出赤身露体的陆群仙,面白唇青,咬牙切齿,目注火堆,不住地颤抖,她原本臃肿痴肥的身体,已被毒蜂毒蛇吸吮得枯瘪虚弱,精血所聚的毒物,竟被一群穷化子弄得干干净净。   二十几只竹篓,满盛毒蛇,一齐投入火堆,滋滋声中,火势一旺,陆群仙大叫一声,终于颓废地摔倒地上。   独眼鬼母突然厉吼,从上丘上掠空而至,高翔急忙一晃身,蓦地欺近陆群仙,抽出七星金匕,抵在她喉头上,叱道:“谁敢走近一步,我就先宰了这婆娘。”   鬼母一呈前扑之势,鸠头拐向地上一插,桀桀笑道; “小杂种,你要敢伤她一股一发,老娘也叫你们这批狗才,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高翔冷笑道:“咱们不想伤她性命,但是为了使她今后不再纵毒为恶,咱们要搜尽她身上的毒药和解药。”扬声叫道:“阿媛,你来帮帮忙。”   阿媛推开车门,兴高采烈奔来;问道:“要不要顺便废了她的武功?”   高翔道: “不必了,她的武功不值得一废,你只要搜搜她身上,凡有革囊或药瓶,一并取出来。”   同时,又运起腹语术叮嘱道:“要特别注意解药,尤其是解无形之毒的解药。”   阿媛掳起袖子,先点了陆群仙穴道,然后翻衣掏怀,凡是药瓶药袋,所有陆群仙身上的零星物品,一概搜了出来,她也无暇辨认解药种类,只要是药瓶,全部留下,其余革囊竹筒,统统丢进了火堆里。   独眼鬼母目睹媳妇受制搜身,气得连声咒骂,但却不敢轻举妄动。   高翔直等到丐帮弟子和徐兰君、金凤仪等带着四盆毒花,先后渡过了沦江,最后才由两名丐帮弟子负了马无祥、西门销,一齐退上船去,留下昏迷不醒的陆群仙,撑篙离岸,扬声道:“念在故世的骆大哥份上,今日暂留她一命,希望你们深自反省,早返南荒,远离是非之地。”   鬼母气得独眼翻白,一面急急替陆群仙解穴活血,一面切齿骂道:“姓高的小杂种,错开今天,老娘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高翔只当没有听见,指挥船只顺流而下,在江边芦苇草丛中找到东方子瑜,阴阳双剑都已经奄奄一息。   于是,忙用解药替西门销敷治毒伤,另取一枚毒果,分赠双剑以践诺言,东方子瑜含泪颔首,西门销千恩万谢,舟抵北岸,便抱着师兄告辞而去。   岸上已有丐帮弟子另备车马迎接,为首之人,却是个面目陌生的三结弟子,高翔诧问道:“怎么不见刘帮主和吕、梅二位前辈?”   那三结弟子含笑躬身道:“少侠弄错了,兄弟们并不是帮主差遣,面是奉本帮九结长老符老爷子之命,守候渡口,专程迎接少侠和令堂的。”   高翔惊喜道:“原来符老前辈也知道我们要来?他……他又怎料得到我们会在些遭遇毒阵?竟预让你们准备接应呢?”   那三结弟含笑道:“符老爷子早已得到消息,沿途均派有本帮弟子暗中传讯,昨天午后,突接飞报追骑竟是擅使毒物的陆家传人,老爷子急忙传令调集捉蛇高手,又特地令人收集蜂蜜,备办应敌之物,所以来迟了一步。”   高翔更加惊讶,忙问道:“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那弟子答道:“符老爷子昨夜还在内江城中,现在恐怕已经先回青城去了。老人家留下话,渡过沱江,一路不必再担心追兵,但青城附近却有强敌跟踪,必须赶回去处理,不能等候高夫人,要咱们护送至内江县城,然后请夫人少侠径往青城相见。”   高翔长吁一声,笑对母亲道:“娘!符老爷子是爹爹平生最好的挚友,他都赶来过,想必爹爹也知您老人家千里返家的消息了,咱们—家就要团圆啦!”   徐兰君听了,却黯然叹息一声,面上毫无欣喜之色,喃喃道:“只怕相见之时,未必真能畅欢——”   高翔忙道:“娘,快不要这么想,过去的事,爹爹最体谅,何况现在水落石出,他老人家怎会……”   徐兰君浅浅一笑,道:“但愿如此——啊!翔儿,怎不见你金伯父同来?”   高翔一怔,几乎答不上话来,目光一瞬,却见金凤仪也正用无限讶异的神情看着他,好象他在问:“是呀!我早想问你了,我爹呢?”   这一刹那,他真是心乱如麻,脑中意念飞驰,一连转了四五个主意终于强颜一笑,扬眉道:“你们不问,我还不想说出来呢?金伯父福缘遇合,他已经——”   “他老人家已经怎么样了?”金凤仪忍不住脱口而问,眉眸之间,流露出无限关切、焦急和期待。   高翔举目凝注远方,借以压抑住满眶热泪,漫声道:“途经川东白帝城附近,遇见当年字内双奇硕果仅存的百音居士。百音前辈和金伯父师门渊源极厚,此次为了魔教肆虐重人尘世,金怕父跟百音老前辈一夕畅谈,相偕同往青海探研一件克制天火教主徐纶和密宗高手阿难陀的绝技,短日之内,恐怕无法分身。所以特命我兼程赶来会合,他……他老人家不能亲赴青城了……”   他自从来到人世,这是第一次当面说谎,话才说完,满脸已胀得通红。   幸好金凤仪并未留意,听完欣喜无限,笑道:“百音老前辈是当代奇人,我曾听爹爹提起过,据说他钻研音律,胸罗万机,立意要将武功溶于音律之中首创以音克敌之法。姑姑,你可见过那位百音老前辈吧?”   徐兰君含笑道:“他跟你师祖并列字内双奇,声名相等,自然是见过的了。”   回头又问高翔道:“百音前辈要与你金伯父探研的,是不是属于以音克敌方面的事?”   高翔忙道:“是的,正是关于音律制敌的事。”   徐兰君又问道:“你金伯父临去时怎么说?”   高翔道:“这个……啊!金伯父说:‘百音前辈嘱咐之事,十分重要,为了时间关系,他不能先往青城,一切事,请娘代他向爹爹解释,有凤仪世妹去,也就跟他亲自去一样。他和百音前辈去一趟青海,最多三五月,也就可以赶来青城跟爹和娘相聚了。’……”   徐兰君忽然眼眶一红,默然垂着,没有再说什么。   金凤仪却嘟着嘴道:“爹爹也真是,什么事必须那么急迫?就算要去青海也是顺路,为什么竟不肯来跟我们见见面再去呢?”   阿媛和马无祥心情又自不同,都喜道:“百音老前辈是多年前就名扬四海的奇人,有他老人家出面,更不用担心天火教、天魔教那些魔子魔孙了。”   高翔表面含笑,内心悲苦,支吾了几句,便特地要阿媛将从陆群仙身上搜得的药瓶逐一检视,挑出那瓶专解无形之毒的解药,谨慎地收好,道:“这东西太重要,如果落在喇嘛僧王阿难陀的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天色甫亮,一行人已抵达内江县城,丐帮弟子将众人安顿在城中一家宏大客栈中,便作别而去,大家激战了一夜,都甚疲惫,略用了些饮食,各自回房休息。   高翔刚送走丐帮弟子,转回房间,却被徐兰君面色凝重唤入上房,掩闭了房门,正色问道:“翔儿,娘要问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再哄骗我?”   高翔讶道:“母亲有话但请询问,孩儿并不敢哄骗母亲。”   徐兰君含泪道:“你老实告诉我,金伯父究竟怎么样了?”   高翔骇然一震,忙道:“他……他老人家是中百音老前辈到青海去了呀!”   徐兰君凄然苦笑道:“孩子,昨夜你所说的,决非实话,当时有你凤仪世妹在场,娘不便深问,现在这儿只有咱们母子两人,你还不肯对娘实说么?”   高翔轻呼道:“娘——”   徐兰君道:“傻孩子,你不是个惯说谎的人,昨夜所言,破绽百出,试想百音居土自从昔年为徐纶的事,跟玄真观断了往来,三十余年,未再在江湖现身,他老人家是否健在已是疑问。纵或如你所说隐居白帝城下,你金伯父艺出玄真观,不解音律,百音前辈怎会邀约他同赴青海?再说,你金伯父此次随我们入川,另有一桩大事欲面求你爹爹,他如果真的有事必须离去,岂有不将那件事交代你的道理?”   高翔讷讷道:“是……什么大事?”   徐兰君轻叹道:“就是你和凤仪的终身。”   高翔一怔,俊脸绊红,垂头道: “这……金伯父的确没有提起……”   徐兰君道:“临离开封,你金伯父便与娘谈及,趁此次入川,欲为你和凤仪了此心愿。这件事,是他跟娘私下商议的,假如他中途离去,岂能只字不提,翔儿,你要说实话,金伯父他出事了吗?”   高翔默然半晌,泪如雨下,屈膝跪倒,位道:“孩儿不敢再瞒母亲,金伯父他已经去世了……”   徐兰君啊了一声,脸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木立了许久,才讷讷问道:“怎么出的事?你详细告诉娘听听。”   于是,高翔便含泪将峡中争先,金阳钟轻进遇伏,被妖妇和夜叉婆阻于谷道,力战负伤,笔断人亡……的经过,详细述说了一遍。   徐兰君默默地听着,脸上神情木然如一池死水,只有两行清泪,顺腮滚滚而下,滑过面颊淌到唇边,滴落在衣襟上。   她滞涩的目光,呆呆平视前方,仿佛要破壁而出,远及川东,透入三峡,仔细寻觅那自小依赖,情同手足的师兄……   好半晌,才幽幽叹了一口气,低声道: “唉!他争了一辈子强,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三十年光阴,富甲天下,名扬字内,可是,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凤仪,万贯家财又有何用?”   高翔垂首嗟吁道:“都怪孩儿太疏忽大意了——”   徐兰君悄如未闻,喃喃又道:“自从十八年前割袍断义,他一直憧憬着有一天与你爹把臂化嫌,重续旧谊。去年风传你爹故世,他回到庄中,嗟叹了足有一月之久,终日以泪洗面,追悔无及,这一次能够携眷西下,他内心不知道有多么兴奋。哪知仍然落得隐恨终生,竟永远没有跟你爹铨释旧嫌的机会了。”   她一件一件地呢哺着往事,泪水纷纷,无休无止,仿佛那积压了十余年的辛酸,都要在片刻间一倾而尽。   她颠沛流离了半生,石室藏身十余年,在情感上说,金阳钟是好的挚友,在意识上说,金阳钟是她的兄长,加上同门之谊,青梅竹马之情,速闻死耗,如果她放声恸哭,那是十分合理的反应。   然而,她不但没有失声痛哭,更没有过份激动的表示——无声的饮泣,那无尽无休的呢喃,就像是一个满身创痕的老年人,临终希嘘着历历往事。   回忆本来是甜蜜的,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从徐兰君口里吐出来的每一片断,每一个字,尽都是血和泪的结晶,尽都是辛酸的哀鸣,直如一只负创垂毙的小鸟,啾啾呻吟,鸣述着生命终结的悲伤,缅怀着人生苦短的流连。   高翔被她这种反常的神情深自震惊,剑眉频皱,竟无一语可以劝慰的,怔了许久,才牵住母亲衣袖,生生道:“娘,不要太难过了,事已至此,凤仪妹妹自当由我们照顾她,至于金怕父和爹爹之间误会,这是当年一时愤恨,爹爹早就不再放在心上了。娘!你老人家早些安歇,午后还要赶路,一二天内,咱们就可以见到爹爹了。”   徐兰君长叹道:“下毒凶手,亡命逃妇,我还拿什么脸去见你爹爹!”   高翔业已举步,闻言霍地一惊,诧然回顾道:“娘!你老人家怎会如此想呢?”   徐兰君带泪淡淡一笑,挥手道:“娘是说说罢了,你去吧!记住,关于金伯父的恶耗,千万暂时瞒着凤仪。”   高翔点头应了,惴惴不安地退了出来,穿过檐廊,走回自己卧室,在廊下被凉风一吹,脑中忽然一清,暗忖道:“她老人家语态反常,若非悲伤过度,怎会如此?万一她老人家……”   一念及此,浑身机伶伶打个寒噤,一扭身,急急又奔回上房。   当他一脚踏进徐兰君的房门,触目一怔,却见徐兰君正痴痴立在窗前,凝目注视着天际浮云,颊上泪痕宛在,并无异样举动。   徐兰君听得脚步声,回眸问道;“孩子,你还有什么事?”   高翔暗暗吐了一口长气,强颜笑道:“啊!没有什么,孩儿只是忽然想到,如果娘觉得大累,索性就多休息一夜,明天再上路也不迟。”   徐兰君摇摇头,道:“不必了,要来的让它早些来吧!咱们还是午后动身。”   高翔连声答应,讪讪地又退了出来。   高翔回到自己房中,盘膝运功,借以恢复一夜血战的劳困,但自晨至午,整整半日,始终不能使心情平静下来,他一再反复思索着母亲那些反常的言语举动,心潮起伏,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出其中道理,只觉金阳钟和母亲从青梅竹马童年开始同师习艺,直到中年,师兄妹之间的感情,虽然决不会如神丐符登所想象的复杂,至少他们是彼此相依相靠,那一定比只相处短短二三年的父亲要深厚些,何况她跟父亲的结合,是被天火教主所逼,并非出自甘愿。   在这种人情之常的情况下,高翔只后悔没有把谎话编造得严密些,他谅解母亲的心情,当渐渐接近青城的时候,金阳钟的死讯,必然给了她难以描述的打击,难怪她会说出下毒凶手,亡命逃妇,还有什么脸相见的话来。   他虽然了解这些,却无力宽慰慈母,空自家担着满腹心事,连个倾吐的人儿也没有,唯一的方法,是尽快上路,早些回到青城,让母亲跟父亲重新团聚,也许能用夫妻旧情,抹去她内心的伤痛。   高翔一直胡思乱想了半日,跳下床来,立即知会店伙雇车,准备午饭,铁算子马无祥裹伤从旁协助招呼,不多久,车辆雇妥,饭菜也摆在大厅上了,高翔才亲自进入上房,请徐兰君和金凤仪、阿媛用膳。   徐兰君双目红肿,显然根本就没有休息过,但她仍然勉强梳洗,来到大厅。高翔再往后院静房通知金凤仪和阿媛,谁知房中却只见阿媛一人,正捧着一张素笺发呆。   阿媛一见高翔,一面举手急招,一面失声叫道:“翔哥哥,你来得正好,快看看这纸上是怎么回事?风姊姊怎么忽然独自走了呢?”   高翔心头猛震,一把夺过素笺,低头一看,顿足道:“糟了!快到前厅告诉母亲去。”   两人飞步而出,仓惶奔到大厅,高翔将素笺递给徐兰君,颤声道:“娘!不好了,凤仪妹妹竟独自走啦!”   徐兰君骇然,连忙展笺凝视,只见笺上仅只潦草的写着几句:“父仇不共戴天,无意得聆恶耗,寸心已乱,此去倘得手刃人妖姬天珠,当趋青城,助破徐纶,否则,尽心尽孝,愿随父母于九泉,切盼振奋,勿以苦命女子为念也。”   徐兰君看罢,脸色顿变,仰面道:“这必是晨间咱们的谈话,被她听去了。”   高翔惶然道:“风妹秉性外柔内刚,朱老前辈一再嘱咐暂时勿将金伯父恶耗告诉她,早知如此,倒是直接告诉她,反可以当面劝解她暂忍悲戚。现在她孤身一人往天魔教寻仇,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孩儿将终生愧恨无已了,”   徐兰君凝神沉思片刻,毅然道:“无论如何,咱们要将她拦回来才对,人妖姬天珠昨夜还在沱江附近,她一定去得还不远,翔儿,你去追追看。”   高翔点点头,转身欲行,忽然又停住脚步,道:“但是,娘!你们呢?”   徐兰君道:“我们还带着毒花,人多行动反而不便,你只管回头去追她,我们就在这儿等你的消息。”   高翔迟疑道: “眼下川中高人云集,母亲又露了面,孩儿离去,万一又生出事故,那却如何是好呢?”   铁算子马无祥奋然道:“追阻金姑娘固然急迫,护送毒花和令堂,也不能疏忽,这样吧!高老弟仍然随护令堂和毒花继续往青城去,马某人愿立即折返追赶金姑娘,只要能追到她,好歹劝她先赴青城见面,再议复仇之事也就是了。”   高翔感激地道: “马大哥身上伤势初愈,能够受得了快马劳顿吗?”   马无祥豪爽地笑道:“区区小伤,碍什么事?只是青城高老前辈住址,金姑娘和我都没有去过,如果能追得上,应该如何相见呢?”   高翔道:“青城山庄已毁于火,马大哥到了灌县城中,可往醉仙居酒楼,讯问高升或者一位赵大娘,他们会领你来见面的。”   于是,又把灌县醉仙居酒楼的位置,详细说了一遍,马无祥牢记在心,当即辞别徐兰君,匆匆离店而去。   马无祥去后,高翔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急道:“娘!你和阿媛且慢用膳,孩儿先寻一位丐帮弟子,飞传消息告诉神丐符伯伯,丐帮人多,也许他们会知道风妹的去向。”   徐兰君点头道:“你快去吧!”   阿媛忽然插口道:“翔哥哥,我陪你一起去!”   高翔道:“你好好帮娘护守毒花,这也是紧要的事,我去去立刻就回来。”   说完急忙迈步奔出客店。   他一脚跨出店门,忽见一骑快马,俏如一阵旋风般冲到,马上人连缰绳都来不及收缆,远在丈许便飞身落马,竟是昨夜护送大家过江的那位丐帮三结弟子。   方自一怔,那三结弟子已抢着叫道:“高少侠,请留步,有急事相告。”   高翔诧异地问道:“有什么事?”   那三结弟子气急败坏道:“刚才接得本帮引子紧急传讯,青城有变,高少侠务必快些上路……”   高翔骇然惊道:“什么变故?你……你说得详细些?”   三结弟子喘了一口气,道:“详细情形,传讯中没有说明,但是这用本帮千里接力之法飞马传讯,一定是极重大的事,在下才得讯息,便赶来这儿了。”   高翔又问:“是符伯伯传来的急讯吗?”   那三结弟子摇头道:“不!符长老也是在途中接得传讯,现在已飞马赶去了,发现的地方,是本帮灌县第十七支舵辖下。”   高翔见问不出详情,心里也感焦急,忙道:“好!我们现在立刻就动身了,麻烦你代为转告贵帮弟子,昨夜跟我们同行的一位金姑娘,今天忽然独自出走。据知是欲寻天魔教教主人妖姬天珠报仇,咱们这儿已有一位马大哥追下去了,烦请贵帮弟子,多赐协助,随时把他们行踪消息通知青城支舵。”   那三结站子连连点头道:“少侠放心,在下理会得到。”   那丐帮弟子把话说完,也没有进店,匆匆策马又去了。   高翔转身奔回大厅,把急讯大略告诉了徐兰君和阿媛,三人连饮食全无心享用,立即携了毒花登车匆匆上路。   一路北行,高翔只恨马车太慢,当天傍晚赶到球溪河,竟未休息略进饮食,换了马匹,连夜北进。   沿途换马换车,兼程急赶,第二天深夜过成都府,绕城而过,并未稍歇,第三天午后未辰刚过,便抵达了灌县县城。   越近青城,徐兰君的面色也越沉重,两三天以来,一直很少开口,无论车辆奔行得多急,她总是倚窗凝目望着远方,痴痴地不言不动,宛如一尊木雕泥塑的神像。   阿媛看在眼里,心中纳闷,却又不便说破,听说到了灌县,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忖道:“啊!总算到了!”   高翔驱车直驶醉仙居,及待抵达店门前,仰头一看,却见店门紧闭,竟已歇业了。   他心里顿时泛起一抹不祥之感,猛力拍门,好半晌,门缝才轻轻裂开一线,一只眼睛凑在门后,沉声问道:“找谁?”   高翔压低嗓门,答道:“我姓高,是来找高升的,快些开门!”   那人怔了怔,却道:“你找错了地方吧?我们这儿是酒店,不是客店,现在已经歇业休息了,谁知道什么高升矮升的?”   高翔听了,也是一怔,忙道:“你们这儿不是醉仙居吗?”   那人道:“谁说不是。”   高翔道:“那就不会错了,你快开门,告诉高升,就说主母回来了。”   那人不耐地道:“告诉你咱们这儿没有什么高升,你这人是怎么搞的,这般罗嗦!”   说着蓬地一声,竟将门缝掩闭。   高翔被关在店门外,怔怔地不知是何缘故,退后扬头上望,醉仙居三个金字的横匾,仍旧还挂在楼檐,地点方向,一点也没有弄错,但是……   他猛然心中一动,飞忖道:“咦!这家伙口音不是本地人,丐帮传讯,青城有变,难道这地方也出了变故?”   想到这里,回头向阿媛招招手,阿媛闪身落车,急步来到店门,高翔对她附耳低语了几句。   阿媛点头,轻移莲步,上前拍门:“蓬!蓬!蓬!”   门后那人显然并未离开,厉声叱道:“告诉你这儿没有什么高升,尽叫门干什么?”   阿媛娇声道:“对不起,请你开门,我是隔壁赵大娘叫送东西来的。”   “隔壁赵大娘?”   那人听出是女子口音,只得又拔了门栓,拉开店门。   店门才开,阿媛闷声不吭,扬手一指,直向那人当胸点去。   那人显然是个会家子,仓促之变,竟然丝毫不慌,一侧身,竟以毫厘之差避开了阿媛一指,口里咒骂了一声,便待推闭店门。   阿媛莲足一探,早已欺身而上,扬掌穿胸劈了过去,同时一屈粉臂,登时将店门撞开,香肩轻晃,疾闪而入。   店中那人被好当胸一掌迫退,见阿媛竟然直闯了进来,勃然怒道:“哪里来的野丫头,青大白日,要抢劫吗?”探臂一扬,手中已多了一柄薄刃柳叶刀。   这时候,高翔也已趁机抢了进来,反手关了店门,低喝道:“媛妹闪开,留意街上车辆,这家伙交给我了。”   那人挥刀而上,喝道:“好小子,你吃了熊心豹胆!”   高翔连眼皮也没有抬,错步之间,已闪开刀锋,竖掌一立,左臂轻挥,砰然一声,掌沿已切中那人握刀的手掌。   那人失声一哦,手中柳叶刀脱手坠落,被高翔轻舒右手中食二指,凌空挟住,左时一拐,撞在那人腰背风尾穴上。   刚将那人制住,里面内厨中一声断喝,又拥出两名彪形大汉,各执长剑,沉声道:“好大胆的小辈,还不放手!”   高翔一扬目,冷冷道:“二位是天火教还是天魔教弟子?”   两人喝道:“你胡说些什么?咱们开的是酒楼,你这小子敢白昼硬抢商家,难道不怕犯法了吗?”   高翔冷笑道:“二位倒装得挺像的,执刀抡剑,这是做什么生意,再说,二位大约做生意不久,还不知道这间醉仙居的主人是谁吧!”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脸上立即露出无限惊容,其中一个低声道:“老李,漏水了,摘了这小子,千万放不得。”   两人双肩并举,齐齐飞出一剑,一取高翔,一攻阿媛。   高翔一声冷嗤,左手屈指弹出一缕劲风,直迎剑风,右手一圈,径向那扑奔阿媛的一个飞劈一掌,两手双式,同时施展,一强一锐,两股劲力也应手而生。   那两名剑手招式才出,已被高翔抢制先机,当前的一个剑身一震,虎口刺痛,不得不撒手弃剑向后跃退,另一个刚奔出两步,竟被高翔掌力震得踉跄斜冲,蓬然撞在墙上,当场昏了过去。   剩下一个心胆俱裂,连剑也不敢拾,飞步奔入厨中去了。   高翔骄指点了那撞昏一个的穴道,低声对阿媛道:“你快接娘进来,打发车辆回去,仔细护守毒花,在这儿等我。”   阿媛问道:“你要到哪儿去?”   高翔道:“此地已被敌人强据,显见变故之说不假,刚才那家伙,决不能被他逃脱,我去追截他回来。”   说罢,疾步奔人厨中,果然,厨房后门已开,那名剑手已不知去向。   高翔追出后门,见是一条僻静巷子,想系从前酒楼搬运莱蔬的通路,巷口一端通达正街,长约三五丈,另一端却有十丈以上距离,心念微动,便选了较近的一端,飞步追出。   转人大街,才行了十余步,目光过处,果见那人正慌慌张张穿过街心,折入一条狭巷。   高翔目光锐利,紧跟着也折入巷子,此时天色犹未暗,街上颇有行人,他脚下不能太快,待跟踪追进巷口,那人又从另一端匆匆逃去。   他暗中恨得牙痒,却无法旋展身法疾追,全仗双目精锐,远远盯住那人,若即若离,遥遥向西北方而行。   半盏热茶光景,那大汉奔到一栋巨大的宽门前,喘息片刻举手拍着门环,先叩三声,稍停又叩一声,再稍停又叩两声。   宅门呀地打开一缝,那人急急跟门中一名黑衣大汉交谈几句,便急切跨了进去,宅门复又紧闭。   高翔隐在街角,看得十分清楚,暗惊道: “魔崽子们的确可怕,竟在灌县城中早准备了连络处所,这栋巨宅,必是重地,我若冒失闯进去,虽然不怕,究竟打草惊蛇,倒不如守株待兔,看看宅中得报后,有什么反应?”   见街角转弯处,有一家茶馆,正可监视巨宅大门,便踱了进去,要了一壶茶,一盘花生,一盘蚕豆,慢慢品茗细嚼,守候动静。   一盘花生才吃了一半,巨宅朱漆大门忽然打开,一条人影闪身出来,略一张望,便低头从茶馆疾步而过。   那人身上披着一袭皂色外氅,头戴阔沿笠帽,衣领高耸,帽沿低压,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高翔半侧身子,待他走过,瞥见那人外氅后罢微翘,显然挟着兵刃。   他心中冷笑,丢下茶资,紧随那人身后在街上一转。那人竟是向醉仙居酒楼而去。   到了酒楼附近,那人小心翼翼地将衣领拉了拉,帽沿压了压,躲在对街一家药铺屋檐下,向醉仙居偷窥不止。   高翔耐心注视,过了半个时辰,却未见那人有何动静。   不久,日色入暮,醉仙居楼上亮起了灯火。   那人屹立而望,仍然不言不动。   又过一会儿,天已黑尽,街上行人渐稀,那人忽然一提真气,举步疾奔过街。   高翔连忙紧跟而上,只见那人迅速地绕过街角,毫不迟疑窜进酒楼后那条狭巷,一丢外氅,现出一身黑色劲装疾服,腰际斜挂长剑,取一副面中向脸上一挂,微一顿足,身形已射登楼口瓦檐,竟连一丝衣袂飘风的声响也没有。   高翔一惊,暗骂道:“好家伙,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但你怎料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你是要倒霉了。”   他成竹在胸,并不过份迫近,隐身在巷子阴暗处,静静看他如何举动。   那人贴身屋檐上,侧耳听了片刻,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闪亮发光的圆筒,一端含在口中,一端伸到窗前。   正当他缓缓吸气,刚准备鼓气吹出,蓦地忽闻咯地一声钢弦音响,心头猛震,圆筒略动,一蓬牛毛飞针,扫数射入对面墙中。   那人知道事败,弃了针筒,一个“乳燕巧翻云”,身形一弹,翻上了屋顶……   这时,楼中传来阿媛娇叱之声,灯火立灭,窗开处,一团黑影冲天而起。   屋顶那劲装偷袭者低喝道:“着!”   振腕拔剑出鞘,冷电暴起,早迎着那黑影劈出一剑。   那人退身、抽剑、出手,无一不迅捷利落,黑影才冲出窗口,正被剑锋迎上,嚓地一声脆响,登时劈成两半。   希里哗啦一阵乱响,黑影纷坠,竟是一把椅子。   高翔望见,暗笑道:“阿媛真不简单,临敌之际,心细如发,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   思忖间,窗中二次掠出人影,足尖一点楼檐,连人带刀破空疾升丈余,凌空一翻,飘落屋顶,才看出是手握绣鸾刀的阿媛。   那劲装蒙面人见阿媛现身追出,无心恋战,手中长剑一式“飞絮扬花”,借着漫天剑影,仰身倒掠,退落后院,足尖才沾着地面,双臂一张,已向墙头扑去。   就在他头顶刚露出墙檐的时候,狭巷中一声低喝道:“回去!”一股强猛劲风,搂头击到。   劲装蒙面人慌忙一缩肩,手中剑圈弹而出,仓促之间,连用不同手法攻出三剑。   叮叮叮!…连三声金铁交鸣,长剑攻出的部位,尽遭封死,那劲装蒙面人一口真气运接不上,仰身翻落,身后破空之声又至,阿媛的绣鸾刀电奔风卷,已向他双足削来。   那家伙一身武功的确不俗,前后遇敌,连番受挫,居然丝毫不乱,左手疾扬,嚓!一道强烈光芒应手而起。   阿媛猛吃一惊,两眼一花,连忙抽刀跃退。   劲装蒙面人趁机一挺腰肢,脚落实地,再扬头时,高翔已左剑右筝立在墙头上。   阿媛定了定神,叫道:“翔哥哥,这家伙是天火教的人,千万不能放他逃了。”   高翔笑道:“放心,人家夤夜来访,咱们怎能冷待朋友。”   一晃肩,飘落院中,扬眉又道:“朋友身手不凡,怎么学那藏头露尾的勾当,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劲装蒙面人闭口不答,一双眼珠却在骨碌碌直转,显欲夺路脱身。   高翔啮然道:“不是在下狂妄,今天夜里,朋友如想就这么抽身一走,只怕不太容易,房里还有两位贵客,何不大方磊落些,咱们进屋去坐下来详谈一番?”   劲装蒙面人冷哼一声,只是不开口。   高翔又道:“朋友不要以为仗持一盏断魂灯便能侥幸走脱,在下是敬你一身武功不同俗流,必是名门出身,投人天火教,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朋友,人孰无过,贵在能迷途知返,天火教罂粟毒丸并非无药可解,只要朋友有决心,毅然摆脱桎梏枷锁,咱们有方法替你解脱毒瘤。大丈夫顶天立地,何苦腼腆求生,受人挟制指使……”   他话声未毕,那劲装蒙面人忽然一声狂啸,长剑一振,唰唰唰连攻四五剑,招招凌厉狠毒,交高翔迫得退开一步,左手疾抬,唉!闪光又起!   高翔剑眉微皱,铁筝挥起,格开长剑,左手七星金匕逆着耀眼光芒,反刺而出。   他自习“听音剑诀”,双目根本不必视物,全凭听音辨位,剑招出手,捷逾惊虹。那劲装蒙面人以为借闪光掩蔽,便可乘机夺路脱身,谁知闪光一起,高翔的短剑反而逆刺过来,措手不及,嗤地一声,夜行衣左腰际已被划破数寸长一道裂口。   劲装蒙面人心头一寒,踉跄退了三步,一挫牙,真气猛提,再度向墙头掠去。   阿媛娇叱道:“翔哥哥!快追!”   高翔却举手将她拦住,道:“不必追了,谅他逃不出百丈。”   阿媛道:“为什么?”   高翔举起短剑,指着剑尖上一丝血痕道:“七星金匕曾经剧毒淬炼,他被匕锋划破皮肉,不出百丈,毒性必发,你快进屋里割取一枚毒果,咱们要救他脱离苦海。”   阿媛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愕然道:“你疯了么?毒果一共只有三枚了,咱们于里迢迢送来,是要留着给高伯伯解毒用的,一路上,已经糟蹋不少啦!”   高翔微笑道:“我知道,爹爹解毒,一枚足够了,这人虽然投身天火教,救他一命,对我们却十分重要。”   阿媛道:“他是谁呢?”   高翔道:“反正是一位跟咱们都很熟悉的人,好啦,别再问了,快去吧!”   阿媛嘟着嘴,返身入楼向徐兰君索取了一枚毒果,两人越墙而出,果然就在小巷巷口,发现那劲装蒙面人蜷卧在一处角落里,业已昏迷不省人事。   阿媛满心不服气,抢先一把扯去那人面中,一看之下不觉叫了起来。   “啊!原来是他?”   面中之下,是一副苍迈衰老的面庞,赫然竟是江东大豪乾坤手冉亦斌。   高翔并无惊讶之色,好象一切早巳在他意料之中,取过毒果,用掌力挤出汁液,滴入冉亦斌口里,又把余下的果肉,替他敷了伤口。   阿媛忍不住低声问道:“翔哥哥,你早就认出是他了吗?”   高翔摇摇头,道:“初时虽见他双臂逾于常人,有些疑心,但却不敢确定,刚才我们对他晓以大义,他眼神中颇有悔意,却一直不敢出声答话,我才想起是他。”   阿媛道:“咱们带他回酒楼去再说吧!”   高翔却道:“不能,此人虽被毒瘾所迫,屈志从贼,但在金家庄初见时,并无邪恶之气,可见只是最近才投入天火教的。以他在武林中的声望和地位,如果当面揭穿,反会使他难堪,你现在先在暗处代为守护,在他醒过来以前,不要让人伤害他。”   说完,转身欲行。   阿媛迷惘地问道:“翔哥哥,你到哪儿去?”   高翔笑了笑,道:“我去做一件重要的工作。”   只见他身形一闪,重又越墙进入醉仙居,过了不到半盏热茶时间,匆匆又奔了回来,手里不知道捏着一件什么东西,俯身塞进乾坤手冉亦斌手心,然后对阿媛道:“好啦!大功告成,咱们回店去吧!”   阿媛好奇地问道:“你放了件什么东西在他手里?”   高翔笑而不言,只道:“此时天机不可泄露,将来自见分晓。”   两人携手回到酒楼,徐兰君正仗剑守护着仅余的两盆毒花,先前在楼下被擒住的两名天火教徒,都被点了穴道堆放在墙角。   阿媛道:“刚才伯母跟我已经审问过这两个家伙,醉仙居酒楼,是昨天才被天火教占据的,可惜这两人都非当时下手教徒,问来问去问不出高升下落,只知道从前酒楼中人,业已全遭毒手,被杀殆尽了。”   高翔点点头,沉吟道:“但是,他们怎知道这家酒楼跟高家的关系呢?一家洒楼得失事小,咱们如果不能跟高升联络,不知道爹爹居住的地方,进退维谷,这可怎么办?”   阿媛道:“唯一办法,还是找丐帮弟子,或许他们会知道。”   高翔道:“丐帮门下层层节制,法结多寡,负责也有轻重之分,爹爹隐居之处,连我都不知道,丐帮弟子怎会知道。”   阿媛道:“我是说,先找丐帮弟子打听神丐符登,见到他老人家,自然便知道高伯伯隐居的所在了。”   正议论着,徐兰君突然挥掌打灭灯火,沉声道:“噤声,又有敌人到了。”   高翔和阿媛同时撤出兵器,一齐闪到窗后,只听后院有人冷笑说道:“朋友,别学缩头乌龟,屋里狭窄,滚出来受死吧!”   阿媛时碰了高翔一下,运起腹语术轻声道:“翔哥哥,不许你出去,这回该让给我了。”   高翔沉声道:“来者不善,你别小孩子气,这又不是闹着好玩儿的。”   阿媛轻笑道:“你瞧吧!我也用这东西对付他们。”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形如方盒上装竖碗的怪东西,一面又用半幅绸中,齐鼻将面庞掩住。   她歪了歪头,悄声问道:“翔哥哥,你看像不像大火教女教徒?”   高翔诧道:“你手上那方盒子是什么玩意儿?”   阿媛耸耸香肩,娇笑道:“这是我从乾坤手身边拾来的法宝,翔哥哥,瞧我的。”   左手执盒,右手提刀,一翻时,撞开窗户,掠身而出。   后院天井中挺立着一条魁梧人影,阿媛没等他再开口,绣鸾刀一拧,一式“飞花掩雪”,疾罩了下去。   那人冷嘿了一声,错步扬掌,刚喝得一声:“朋友——”   “嚓!”   阿媛左臂一抬,指按卡簧,那方盒形的东西突然闪起一道强烈亮光。   闪光乍起,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方自一怔,臂上一凉,已被阿媛挥刀砍中。   只见他闷哼了一声,掩臂仰身疾退,同时喝道:“果然是天火教匪党……”   屋顶上一声厉吼,飞一般掠下一人,横身护住先前那人,沉声道:“老吕,怎么样了呢?”   那人切齿道:“匪党身上备有断魂灯,我左臂已被砍伤。”   后到那人大吼着挥动手中长棒,呼呼风生,径向阿媛狂卷而至。   阿媛刚举起左手方盒,准备故技重施,高翔已飘身下落,叫道:“媛妹妹住手,是自己人。”   那人长棒甫落,闻声急忙撤招跃退,问道:“你们是谁?”   高翔拱手道:“梅老前辈,我是高翔。”   同时向阿媛埋怨道:“媛妹也不先认清人,胡乱出手,竟伤了吕老前辈,还不快来陪罪领罚。”   那两人定神看清,不觉相视大笑,原来果是冷丐梅真和苦行丐吕无垢。   吕无垢苦笑道:“杨姑娘,你从哪儿弄来这盏断魂灯?险些叫老化子吃了大亏。”   阿媛惭愧无限,陪笑道:“真的不知道是你老人家,要不然,说什么我也不敢呀!”   吕无垢哈哈笑道:“这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幸亏老夫闪得快,要不然,这条手臂少不得就废了。”   冷丐梅真道:“说真的,你们怎会住在这酒楼里?据说酒楼已被天火教强占,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才赶来探一探。”   高翔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二位老前辈先请入屋,跟家母见面,再作详谈吧!”   二圣欣喜道:“高少侠果然找着令堂了?可喜可贺,咱们理当拜见。”   老少四人同返楼中,穷家二圣跟徐兰君施礼相见,彼此落坐,高翔才开始把二人金家庄以后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穷家二圣听罢,神情都一片黯然,良久,方始叹道:“这真是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玉笔神君金阳钟当初涉嫌多么重,咱们两个穷化子却始终相信他不会做出那种事,如今有幸洗清了他的嫌疑,谁知竟天不假年,这又作古,唉!苍天也未免太不睁眼睛了。”   大家希嘘一阵,高翔迷惑地问道:“二位老前辈怎会忽然到川中来?并且得悉这座酒楼变故?”   吕无垢道:“自从在岳阳跟你们分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便联袂入川,寻找符老哥(指神丐符登),这些日子,一直在川中各地分舵巡游,但明知符老哥就在青城,却始终未能见到他。前几天本帮弟子忽然接到他的竹符令,选派捕蛇高手往沱江附近待命,才知他已经到了沱江渡口,我们正要赶去,又传闻青城有变,他已转回灌县,所谓变故,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正感没有主意呢!”   徐兰君接口道:“丐帮弟子广布天下,二位想必知道变故从何而起吧?”   吕无垢愧然道:“不瞒高夫人说,咱们跟符老哥已有许久未曾晤面,一切消息片断,都是从帮中弟子传闻得来。符老哥大约是不愿咱们知道他的住处,每次传下笔符令,却从来没有说明他自己的居所,但是,关于青城变故,我们日间听本帮灌县支舵报称,只怕是关系高大侠安全的事……”   高翔骇然大惊,未等他说完,忙插嘴问道: “家父安全怎么样了?”   苦行丐吕无垢叹了一口气,道:“详情还不甚清楚,只知道前天夜里,这座酒楼忽然被许多蒙面高手突击,杀戮了数十人,第二天,又有人发现从青城山方面,驶来一辆马车,车窗密封,曾在这座酒楼门前停了片刻,便向东北方疾驶而去。事后,本帮弟子曾在马车停放的地上,发现一滩血迹,当时还不知那辆马车来历,直到傍晚,忽然又见到一个中年妇人,身负重伤,踉跄奔到酒楼前,便伤重倒地,竟被两名大汉挟持而去……”   阿媛忍不住插口问道:“那中年妇人是什么模样?”   吕无垢想了想,道:“约莫四十八九岁,一身青衣,头发已斑白,右耳边,有一块钢铁大的黑斑。”   阿媛骇然,急急又问道:“她左手是不是有六个手指头?”   吕无垢神色一动,道:“正是,杨姑娘难道认识她?”   阿媛跳了起来,呼吸急促地对高翔道:“不好!那中年妇人,是以前看管我住在空屋里的赵大娘。”   高翔惊道:“你……你没有记错吧?”   阿媛道:“她在空屋中跟我同住了十天,我最记得就是她左手多了一个指头,右耳边有一块黑斑,绝不会记错的。”   徐兰君也颔首证实道:“不错,她正是你的乳娘赵妈,记得她到青城山庄的时候,刚三十左右,算起来,正好四十八九岁,再说,她左手和右耳记痕,娘也记得。”   高翔骇然欲位道:“这么说,爹爹一定出事了。”   徐兰君戚容喟叹道:“要是能寻到赵大妈,就不难知道变故详情了。”   冷丐梅真脱口道:“这却不难,当那中年妇人被挟走的时候,曾有一位本帮一结弟子假作乞讨,挨到近处跟那两名大汉纠缠,所以能认清她手上特征。那位弟子因此还被其中一名大汉踢了一脚,据说那中年妇人并未被带出城,现在只怕仍在城中。”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十五章 邪教火拼     不到顿饭光景,冷丐梅真果然亲自领着那名丐帮一结弟子赶回酒楼。   高翔忙间赵大娘负伤被掳经过,那名丐帮弟子所述,完全跟阿媛的猜测一般,再问他赵大娘被挟往何处。那一结弟子沉吟了一阵,答道:“当时我被其中一个家伙狠狠踢了一脚,不便再跟随查看,由另一位同门吊线(跟踪),才知道那妇人并没被带出灌县城,而是被挟往一处巨宅中去了。那地方离此地并不太远,转过几条小街就到了,门前是朱红漆的大门,左右都有一头石狮子。本帮同门终日穿街过巷,大家也只知道那儿久已是栋空宅,根本无人居住,各位如果要去查看,小的领路,十分好找。”   高翔霍地立起身来,道:“不用领路了,我知道那地方,只要她没有被害,今天夜里无论如何要把她救出来。”   阿媛奋然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苦行丐吕无垢道:“你们都去吧!老要饭手臂有伤,去了反给你们增加累赘,再说,此地已成是非之处,毒花放在这里,实在不太安全。高夫人最好携带毒花,随老要饭移居城西三义祠本帮支舵,你们救人之后,可以径往会合。”   高翔点头道:“吕老前辈如此安排,最称妥善,家母和毒花,晚辈就敬托吕老前辈你了。”   吕无垢连称不敢,当下即命那名一结弟子代携行囊,护送徐兰君先行离去。   高翔吹灯掩窗,和冷丐梅真、阿媛一行三人,踏屋疾行,不多久就找到那栋朱漆大门的巨宅。   冷丐梅真低声道:“此地既系天火教秘密联络属所,必有高手在内,咱们志在救人,能不动手,尽理不要动手,万一遭遇,务必要速战速决。千万不可耽延时间。”   三人略一打量形势,高翔领先,冷丐梅真和阿媛分左右成品字形掩护,先后越墙而人。   墙内是一片广约百丈的大花园,园中亭台山池,花木扶疏,气派宏大,但池中水已枯干,花木间丛生着没胫荒草,显见久已无人收拾打扫,这情景竟有些和云溪李家荒园有几分相似。   丛荫影下,一楼耸然,两侧是耳房,此时楼中仍是灯火掩映,人影幢幢,足见这园子里竟住着不少人。   三人蹑气而行,缓缓绕过一座假山,阿媛忽然轻啊丁一声,倏忽止步。   “呀!我记起来了……”   高翔以指按唇,嘘道:“轻声些,你记起了什么?”   阿媛道:“我记起这地方了,这就是上次赵大娘陪我住了十天的那栋空屋子。”   高翔闻言剑眉紧皱,沉吟道:“醉仙居酒楼被占,这儿又公然住着许多天火教徒,如此看来,他们发动青城之变,已经不是三朝两夕的工夫。”   冷丐梅真冷冷说道:“有话留着回去再谈,楼中人未就寝,最好谨慎些。”   高翔脸上一热,点了点头,伏腰疾行,片刻间,绕过假山,同时制住了一名守望的暗桩卡。   抵达楼前,冷丐梅真和阿媛同时止步,分隐在暗隐中担任掩护,高翔问一问肩上铁筝,真气微提,人已悄没声息飘上屋顶。   足尖才沾瓦面,矮身埋伏,游目一扫,并未见巡夜之人,于是,摄神静气,侧卧檐口,倒挂而下。   他耳目俱都锐于常人,楼檐距离窗口虽然还有四五尺远,楼中情景,业已全部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楼中正大排筵席,两行柚木长桌上,坐着男女老少共十余人之多,最使他吃惊的,是左首席上七个女人,赫然竟是人妖姬天珠、独眼鬼母、毒妇陆群仙和天魔四钗。   右首席上,主位坐着两名番僧——密宗第一高手喇嘛僧王阿难陀和他那粗壮魁伟的弟子阿沙密,阿沙密右侧是一个面目陌生,形貌丑恶的白发老者,以下才是擎天神剑黄承师、乾坤手冉亦斌。   两席共有男女一十二人,不但个个是武林高手,尤其令人心悸的是千面笑侠朱昆的顾忌终于实现——天魔、天火二教,已有携手合作的征象。   大魔、天火二教合作犹不足使人害怕,最使人担心的是喇嘛僧王阿难陀跟毒妇、鬼母见了面,如果毒妇替阿难陀解去无形之毒,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高翔看在眼中,惊在心里,为了掩蔽行藏,缓缓缩身,又退回屋顶。急急运起克姆巴克锁喉大法,屏住呼吸,凝神倾听。   而楼中,却正杯盏交错,谈笑甚欢。   数巡酒过,面善心恶的黄承师含笑站了起来,举杯道:“天魔、天火二教开诚合作,这是敝教主多年希冀的一大喜事,今日教主虽然不在,阿难陀大师足可当得半个主人,席间高人聚集,令人欣庆。老朽不才,恭敬各位一杯水酒,愿贵我二教,从此如兄如弟,如手如足,携手合作,一统天下。”   众人都哈哈大笑,干了一杯,只有阿难陀垂首而坐,不言不动。   人妖姬天珠面纱拂动,也站起来说道:“方今天下动乱,群雄并起。黄老师这番话,可谓洞烛机先,跟咱们的心意不谋而合,咱们倡组天魔教,不敢说欲争雄于天下,只是想替武林姊妹们求一席之地。难得骆师姊鼎力相助,论势虽然不及天火教,论人才倒不是自夸,也免强算得武林一大门派了。不过,说起合作,不能不先谈条件,本座有句话,原想当面跟徐教主恳谈,他今天不在,大师和黄老师你们能替他作主吗?”   黄承师立即应道:“老朽人微言轻,但阿难陀大师跟敝教教主情同师友,还有这位岭南白骨门当代掌门,现任本教天字堂堂主的罗天寒罗兄,足可替教主作主,姬教主有话但说无妨。”   人妖姬天珠拿眼一扫阿难陀和那位丑恶白发老人,似有讯问之意,喇嘛僧王阿难陀仍是垂目不动,那白发老人却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轻哼了一声。   姬天珠微笑又道:“奉座的意思,为求彼此互示诚意,关于无形之毒的解药,咱们自当奉赠,但金阳钟遗留下的那几盆毒花毒果,却要求拨归敝教保管。”   黄承师然道:“贵教并无中毒之人,要那几盆毒果何用?”   人妖姬天珠咯咯笑道:“这有两个缘故,第一、那几盆毒花,全是骆师姊令郎一生心血培种,骆希平现在已被金阳钟害死,师姊因人思物,不愿见毒花落人别人手中。第二、咱们陆家妹子是毒神唯一传人,一个对毒物偏爱的人,也不愿解毒的东西被别人得去,贵教同来只是下毒,从不解毒,留下那东西没用;再说咱们已经携手合作了,将来贵教需要的时候,也尽可派人来取用,这样不是很好吗?”   黄承师哑口无言,急急跟那位白发丑恶老人交换了一瞥为难的眼神,正感难以作答,阿难陀忽然霍地张目,冷声问道:“黄老师,不知姓金的那毒花毒果,也能解得了无形之毒吗?”   黄承师低声道:“这个……我们只知那毒果善解百毒,金阳钟花费多年心血,共得十余盆,是不是能解得无形之毒,却不敢确定。而且,那东西现在九天云龙妻儿手中,尚未到手。”   阿难陀霜眉一皱,道:“那就答应她们好了……”   黄承师压低嗓音,急急又道:“但是,咱们全仗罂粟之毒统御正道武林人物,如果解毒的东西落在别人之手,只怕不太好吧!”   阿难陀下巴一抬,冷笑道:“只要取得无形之毒解药,尽管答应她们,一切责任,自有贫僧负担。”   黄承师连声应了几个是,转面道:“姬教主的条件,阿难陀大师已经全部接受了,只等取得毒果,就交由贵教保管,不知道那无形之毒的解药……嘿嘿!是不是可以先给我们呢?”   人妖姬天珠故作不解,反问道:“贵教准备什么时候,才开始动手夺取毒果呢?”   黄承师笑道:“不需动手,敝教主现在已将九天云龙高天成擒获,最多一月,那高翔必然会乖乖把毒果送到本教陕南分坛,咱们手到取来,不费吹灰之力。”   高翔在屋顶听了这话,顿时机泠泠打个寒噤,惊忖道:“原来所谓变故,竟是爹爹被掳,但不知他老人家在什么地方失陷?怎会被大火教寻到隐居之处?神丐符登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高翔这时得悉父亲音讯,心里大感纷乱,真恨不得立刻闯进楼去,抓住黄承师问个仔细,但终因楼中尽是当世有名魔头,终于又强自按捺住性子。   过了片刻,却听人妖姬天珠扬起一阵鸭叫似的笑声,说道:“那敢情再好不过了,我们就以一月为期,只等贵教取得毒果,陆家妹子就可以把无形之毒解药奉上了。”   人妖姬天珠笑道:“不瞒各位说,陆家妹子对于使毒,向来不备解药,现在要为贵教特别配制,自是需要些时间。”   黄承师等哪里肯信,当时都露出不悦之色,阿难陀更因事关自己,气往上冲,冷笑连声道:“施主口称合作,竟不肯显示合作诚意,难道是信不过贫僧,以为不能取到毒果吗?”   姬天珠接口道: “大师言重了,南家妹子未备解药,确是实情,这就跟大师当年传人罂粟毒花,却没有准备解药的道理是一样的呀!”   阿难陀哼道:“陆施主得传毒神衣钵,想不到连心机也酷似令尊当年,本僧倒要请教,如果陆施主在不慎之际,中了无形之毒,难道也无药可解吗?”   姬天珠哂笑道:“陆家妹于是用毒的行家,哪会反被毒物伤了自己。”   阿难陀忽然面露诡笑,道:“无形之毒五色无味,防不胜防,陆施主又焉能戒备得了呢?”   姬天珠听了这话,猛然心中一动,暗地一运气,不禁神色大变。   阿难陀仰面哈哈大笑,得意地道:“贫僧早料到今日之会不会顺利,已在各位刚才所饮酒液中,加了少许无形之毒,现在,陆施主总可以拿出解药了吧?”   这话一出,楼中顿时一阵乱,鬼母婆媳和四钗同时撤身离席,运气查验,果然人人真气都滞阻不通,不禁脸色立变。   鬼母独眼喷火,讯问地注视陆群仙,陆群仙也不懂缘故,惶恐地摇头道:“他……他从哪儿来的无形之毒……”   阿难陀笑道:“不瞒各位女施主,贫僧在数日之前,被人言辞相激,吞服了整整一瓶无形之毒,事后迫得以体内三昧真火,将毒液逼于心脉囊中,刚才冒毒性涣散的危险,已经强运真力,逼出一小杯毒液,渗在各位所饮的酒液中了。”   独眼鬼母勃然大怒,蓬地一顿鸠头拐,厉声喝骂道:“好一个贼秃驴!竟敢行此卑劣无耻的钩当!”   阿难陀嘿嘿笑道:“骆施主最好不要动气,擅运真气,只有使毒性发作得更快,咱们既称合作,理当祸福同当。现在各位施主都已经由不得自主,天火教却并未中毒,一旦闹翻,于各位诸多不便。”   鬼母毗目叱道:“老娘拼着毒发,今夜也叫你碎尸万段。”抡起拐杖,便欲出手。   坐在阿难陀身边的阿沙密怒目一翻,手提禅杖,也站了起来。   人妖姬天珠连忙拦阻,冷笑道:“初度结交,便拜厚赐,天火教扬名武林,果然并非幸致,现在大师的意思怎么样呢?”   阿难陀笑道:“请陆施主分赐解药,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姬天珠道:“要是她身边的确没有解药呢?”   阿奶陀合十道:“那也容易,只好委屈诸位一月之内,暂时不可运气跟人动手,先在此地休养些时候,需要何种配药之物,陆施主吩咐,自有天火教弟子协办,一月之后,配成解药,大家仍然还是合作的朋友。”   姬天珠耸耸肩,道:“大师的主意固然很好,只是有些人会等不及……”   阿难陀目光一注,道:“谁?”   姬天珠做然道:“现在守候在城外的本教总教练邙山鬼叟崔伦,和一百名熟演听音剑诀的教中武士,此外,还有两位行事不太讲理的本教护法忤逆双煞。”   她眼角一溜,见黄承师等人都现出惊疑之色,于是淡然一笑,接着又道:“他们奉命守候到天明,要是不见咱们回去,便会立刻寻到此地来,贵教虽有罗堂主和黄、冉二位老师,只怕人手终嫌不够吧?”   阿难陀冷笑道:“贫僧岂是受人恫吓之辈。”   姬天珠吃吃笑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话已说明,大帅定要不愿为友,只愿为敌,姬天珠也是无法可想了。”   好好一场欢聚筵席,顷刻间反目成仇,高翔听到这里,无心再听下去,一提气,纵身掠下楼顶,向冷丐梅真和阿媛招招手,疾步退人一片花丛中。   阿媛兴奋地道:“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趁他们翻脸,咱们去打一次落水狗岂不是很好?”   冷丐梅真断然道:“不可,天魔诸女虽然中毒,其余几个天火教高手都非易与,那个从没开过口的白发老头儿,是岭南凶名卓著的白骨门掌门,人称白骨叟,一身武功,不在鬼母骆天香之下。”   高翔也道:“还有那喇嘛僧王的徒弟阿沙密,也非等闲之辈,咱们何必置身其中,趁此机会先救赵大娘出险要紧。”   阿媛不悦道:“你们总是推三推四,顾忌太多,管它什么白骨叟黑骨叟,咱们先进去杀个痛快,能把那几个不要脸的魔女宰了,也出了心里一口气。”   高翔道:“现在别忙,他们彼此勾心斗角,一时半刻,还不会决定问题,咱们先救人,再寻机会出手。”   阿媛噘着小嘴道:“要是他们等一会又言归于好了呢?”   高翔拍拍腰际,笑道:“不会,无形之毒的解药在我这儿,陆群仙的确没有解药……”   刚说到这里,夜空中忽然亮光一闪,波地一声,如燃焰火般爆裂开一蓬银色烟花,冉冉飘散,熄灭。   冷丐梅真凝目上望,沉声道:“这是黑道中人夜里连络的银花讯号,事不宜迟,动手或是救人,都要快些!”   高翔正待转身,蓦地目光扫过楼房后侧,突见一条黑影冲天拔起,向墙外掠去。   他一摆手,伏腰倒退两步,探手取出了铁筝……   那黑影身躯魁梧,捷如兔脱,两次起落,便掠登墙头,高翔眼快,早看见那人肋下挟着一个长形包裹,颇似一个被褥裹住的人。   冷丐梅真咦了一声,沉声道:“截住他!”   他话声方出,高翔身形已起,迅若奔雷,一闪身也跨登墙头,冷丐梅真和阿媛紧跟着亦到,三人几乎同时出手,刀、筝、打狗棒分三种不同方向,疾向那人卷到。   那人万万也没想到花树丛中会忽现拦截,声也没吭,左掌挥起,反扫一掌。   一股排山倒海般劲力汹涌而出,冷丐梅真和阿媛身形未稳,一招硬接,竟被掌力逼得退落墙下。高翔抢先了半步,总算已经定了身形,铁筝正要加力砸落,突然看清那人面庞,顿然一惊,脱口叫道:“符伯伯……”声出招收,急忙一拧身,也退落地面。   那人闻声微微一怔,接着也飘身而下,惊喜地道:“翔儿,是你……”   冷丐梅真和阿媛连忙揉揉眼睛,定神细瞧,果然竟是他们正急于寻觅的神丐符登,大家都感欣喜,梅真急抄打狗棒,举掌斜搭杖头,以丐帮同门之礼相见。   神丐符登诧异地问道:“你们怎会遇合一处?又怎会寻到这地方来?”   高翔道:“我们今天刚到,特来援救赵大娘的。”   神丐符登拍拍肋下,道:“老要饭已经得手了,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先离开这儿再谈!”   老少四人正欲动身,楼上窗户忽然大开,那位现任天火教天字堂堂主的白骨叟倏地现身,阴阴道:“朋友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未免太把本教视同儿戏了吧!”   紧接着,人影纷乱,园中、墙头……刹时涌出数十名左手执断魂灯,右手握剑的天火教徒,遥遥将四人围住。   高翔运目望去,又见楼中擎天神剑黄承师、乾坤手冉亦斌、番僧阿沙密等均已相率追同,荒园中触目尽是天火教徒,而人妖姬天珠等也都拥在窗前,她们饮下毒酒,真气无法凝聚,只能倚楼观战,暂时置身事外。   神丐符登冷哼一声,一抖手中打狗棒,低喝道:“冲!”   身形才动,墙头上十余名天火教徒一齐举起断魂灯,嚓!嚓!嚓一阵强光迎面乱闪,耀眼生花,神丐符登两眼被强光所迷,不得已又退了回来。   高翔扬起铁筝叫道:“符怕伯跟着我,我来开路!”。   他迎着此起彼灭的闪光涌身而上,左手铁筝紧护身前,右手金匕听风辨位,疾划出手,当前一名教徒惨呼一声,应手栽落墙外。   顷刻之际,左右四五柄长剑飞将过来,高翔双目低垂,循声挥起铁筝,猛力一扫,尽被震飞。   他一拧身躯抢登墙头,天火教众无人敢应其锋,……声呐喊,纷纷退让。   高翔正招呼神丐符登等紧随突围,蓦觉眼中一花,一条人影快逾鬼铣般追上墙头,五指交弹,嘶嘶之声不绝,一蓬看不见摸不着的寒气漫空涌了过来。   仓促间,他未及细看,振臂一剑挥去,哪知剑锋过处,叮叮一阵脆响,七星金匕的锋刃分明截住那人五指,竞丝毫未能伤了他,寒风激荡,一只枯干惨白的鬼手,业已闪电般透过剑幕,伸到面前。   冷丐梅真突然急声叫道:“当心那厮的‘九幽白骨爪’!”   高翔身随意动,铁筝一带,猛砸那只鬼手,仰身倒射,重又退落地面。   及待稳住身形,这才看清那抢出急阻的人,正是阴沉的白骨臾。   神丐符登沉声道:“这老鬼十分难缠,翔儿,你和阿媛带着人另行夺路先走,我们两个老要饭的断后。”把肋下挟着的赵大娘,递给了阿媛。   阿媛有些不情愿,推托着不想接,低声抱怨道:“你们都抢着打架,偏要人家干这种背人的粗活儿,难道我就不能杀几个教匪吗?真是太看不起女人了。”   神丐符登一瞪,喝道:“丫头,你说些什么?”   阿媛连忙伸手将人接了过去,她显然有些畏惧神丐符登,既不敢顶嘴,也不敢闹脾气,嘟着小嘴,满心委屈,眼眶红红的,却不敢哭出来。   高翔看着过意不去,伸手道:“媛妹,别难过,来!把人交给我吧!”   阿媛怯生生拿眼偷望符登,神丐符登却沉着脸道: “强敌当前,不是闹着玩儿,照我的话,从西南方夺路快走!”   高翔只得无可奈何向阿媛苦笑了一下,提筝执剑,当先闯路!   两人身形甫动,那粗壮番僧阿沙密一抖禅杖,横身拦住,冷笑道:“哪里走?先接佛爷三杖!”   高翔曾见阿沙密杖击龙君,深知这粗壮番僧一身内功非比寻常,同时见他禅杖甚长,是外门兵器,当下舍筝用剑,虎腰一折,疾步向阿沙密身边欺去。   他的七星金匕长仅六寸,只宜近身出招,如果不想硬拼内力,欺进近身,正是以己之长攻人之短,方法可说十分正确。   阿沙密似也想到了这一点,脚下猛然退出一大步,双手一振禅杖,当啷啷一声金环响,杖头迎着高翔前胸,飞撞而至。   高翔存心以险取胜,原式不变,肩头轻摇,人已抢过禅杖,短剑一举,直指番僧咽喉。   阿沙密脸色微变,蓦地一声大喝,脚下再退一步,那根又粗又长的禅杖,劈面抡起,漫天劲风应手而生。   高翔目光注定杖身,等到禅杖已近头顶,突然上身向前一探,竟以毫厘之差避开禅杖,短剑贴地横飞,逞砍双足。   那阿沙密一身武功虽然精纯了得,无奈一上来便被高翔欺到近身,迫得顿足跃起,蹬蹬又退了两三步。   高翔抢制机先,短剑飞舞,刚刚刚一连又攻出五招,沉声叫道:“媛妹,快走!”   阿媛趁机疾奔,安然冲过阿沙密的拦截,娇躯一长,向墙头掠去。   番僧望见,气得虎吼连声,舞动禅杖,宛如狂风暴雨般卷向高翔。   阿媛掠登墙头,又被数名大火教徒挡住,但她没等对方动手,手中断魂灯抢先射出一道闪光,长剑挥处,扫落了两名教徒,背负赵大娘飘向墙外。   高翔见阿媛脱险,心里一块大石刚刚落下,不料墙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截守在园墙上的天火教弟子,忽地纷纷向园中撤退,正与神丐符登舍命相拚的白骨叟,也惊愕地停手撤身跃出圈子……   双方都的的注视着,只听墙外扬起一阵阴沉沉的冷笑,接着,墙头上倏忽出现近百名浑身绸衣的少女个个手挽长剑,头束金箍,眉眼之上,戴着一片墨绿色的镜片,将半截面庞掩于镜片之下。   那些少女服色整齐,连身材体态,都一般高矮,静静排列在墙上。长剑横胸,剑诀虚挽,显然都是特经挑选,接受过严格训练的剑术高手。   众人方在莫名其妙,楼上人妖姬天珠已呷呷大笑起来,娇声叫道:“崔总教练,辛苦啦!”   墙头众女闻声一齐轻折柳腰,剑诀向长剑上一搭,遥遥躬身,紧接着,园门蓬然而开,四名佩剑少女,拥着一辆轮椅,缓缓进了园子。   高翔见那两轮椅上,端坐着一个双目俱瞎的青袍老人,这才恍然而悟,原来那位崔总教练,就是鬼叟崔伦。   正想着,突然触目一惊,敢情轮椅之后,还有两个面目阴沉之人,竟是忤逆双煞。   血手吴均左手五指紧紧扣住阿媛的脉门,面含阴笑,大步而入,追魂手高翊却抱着昏迷不省人事的赵大娘。   双煞并肩人园,不但高翔惊骇,神丐符登也险些讶然出声,其他擎天神剑黄承师、乾坤手冉亦斌等天火教高手,莫不面露骇然之色。   这时,园中情势顿变,天火教共有三四十人,全被百名携剑少女团团围住,魔教中人,趾高气扬,声势逼人,最势孤的,只有高翔和丐帮二老,老少三人处在两大邪教夹缝中,阿媛又失隐陷被擒,一时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血手吴均昂首阔步,扬目一扫楼口,大声道:“教主没事吗?咱们连放旗花,不见回应,特地赶来接应。”   姬天珠点头道:“总教练和两位护法来得正是时候,我们被人家暗下毒药,软禁在此地,一个月内,不交出无形之毒解药,恐怕连性命都不保了呢!”   追魂手高翊精目一翻,冷冷道: “有这种事?谁吃了熊心豹胆?叫他出来让咱们量一量!”   眼光一落,忽然发现高翔,口里一声惊噫,骇然道:“你……竟还没有死?”   高翔见他毫无手足之情,心里一阵难过,默然垂头无语。   冷丐梅真却冷冷骂道:“忘恩负义的人都没有死,别人更不会死的!”   追魂手嘿地一哼,却与神丐符登的眼光接个正着。   他蓦地一惊,如被雷击,眼中凶光顿时收敛了许多,低声道:“原来伯伯也在这儿!”   神丐符登重重嘿了一声,道:“这些年你躲到哪儿去了?好好的人不做,却替这批淫娃荡妇当什么差?”   追魂手耸耸肩头道: “伯伯责备得太过份了,常言道:‘人各有志。’咱们受天魔教礼聘,担任教中护法,这怎么能说是……”   神丐符登怒目一瞪,叱道:“闭嘴!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你不要脸,还要替你们高家丢脸!”   追魂手眉梢扬了扬,冷笑道:“在下已与高家绝了关系,二十年前,就不再姓高了。”   “你说什么——”   神丐符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待发作,却被冷丐梅真拦住,道:“符老哥,你还不知道,人家不但早已改名换姓,成了无父无君之人,连本帮养育之恩,也早撇到九霄云外,老哥何必生气,只要冷眼旁观,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神丐符登茫然不解,怔怔说不出话来。   追魂手高翊却若尤其事晒笑道:“那倒不尽然,伯伯教养之恩,厚比一丈,二十年来,正思无处报偿,今天夜里无论伯伯跟天魔教有多大过节,都包在我身上。伯伯如果有事,只管请便,但错开今天将来再度相遇,却休怪不念前情……”   他话未说完,神丐符登已呸地吐了他一脸沫,厉声叱道:“放屁,老要饭岂是承你情面之人你这畜生真是瞎了狗眼!”一顿打狗棒,便待出手。   高翔慌忙横身拦住,满脸企求地道:“符伯伯,别生气!他……他虽然无札,总是翔儿的哥哥……”   神丐符登气呼呼裁指骂道:“畜生!你是什么东西变的,究竟还是人不是人!”   追魂手高翊被他啐了一脸唾沫,嘿地倒退一大步,面上杀机遍布,但终于又忍耐住举袖拭面,冷冷说道:“念在从前情份,少爷忍下这一次,如再不识抬举,哼?”   神丐符登只气得脸色铁青,几次要挟忿出手,无奈被高翔死命的拉住,只好破口大骂不止。   迫魂手充耳不闻,转面向黄承师等人扫了一眼,冷傲地道:“你们不过是仗着几盏鬼灯,便敢诓骗本教,暗下毒药?这是谁的主意?”   阿沙密横杖而出,厉声道:“是佛爷的意旨,小辈你待怎样?”   追魂手高翊向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阴笑道:“化外番狗,你是在找死!”   语声甫落,走中宫,踏洪门,五指箕张,劈面向阿沙密抓去。   阿沙密大喝一声,禅杖疾翻,横扫而出。   两人出手都快,人影乍合又分,走马灯似换了个方向,追魂手高翊双掌交挥,连拍三掌,漫天掌影,犹如云涌,周围五丈方圆,劲风拂面,直吹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   神丐符登目睹高栩出手威势,不知不觉停止了叱骂,惊讶忖道:“这畜生难怪狂妄,二十年不见,竟练得一身惊人武功!”   思念未已,高翊和阿沙密已互换了十余招,那番僧空有兵器在手,竟被高翊凌厉的掌招,逼得连连后退。   白骨叟冷眼瞥见,突然一声不响,双臂疾提,欺入场中。   血手吴均大喝道:“老贼,想两个打一个!”顺手点了阿媛穴道,交给身边负剑少女,飞步迎了上来。   白骨叟精目转动喉中咯咯作声,大袖一抖,十指齐出,一蓬寒气,疾涌而出。   那血手吴均做然不惧,双掌一合一翻,硬接了一招。   两人相距七八尺,内力已空相触,一寒一热两股暗劲突然碰在一起,蓬然爆发出一声震耳巨响,血手吴均倒退了两步,白骨叟肩头也不断摇晃,险些拿桩不稳。   天火教众人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呼,皆因那白骨叟位居天字堂堂主,在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不想竟被年纪相差一倍的吴均震得身形晃动,血手吴均一身功力,着实不是等闲。   擎天神剑黄承师紧一紧手中长剑,本想出手,却因惮于鬼叟崔伦和高翔等强敌在侧,终于又强自忍耐住。   场中四人兔起鹘落,转眼激战近百招,一时犹难分胜负。   冷丐梅真轻轻用肘撞了高翔一下,低声道:“还不乘机抢人,更待何时。”   高翔心念一动,偷眼望去,地见两轮椅上鬼叟崔伦正翻着白果眼,神色凝重,侧耳听着场中战况。   他不禁有些为难,皆因鬼叟崔伦曾在邙山之巅,私下传他听音剑诀,又在岳阳城中,驰书致意……种种迹象,都证明崔伦之投入天魔教,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对这样一位有恩无仇,是友非敌的人,他怎能拔剑相向?   然而,阿媛和赵大娘都落在天魔教掌握中,此时忤逆双煞正与强敌拼斗,出手救人确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要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他一时心潮汹涌,难以绝断,冷丐梅真又轻声催促道:“时机转瞬即逝,千万犹豫不得,那边只有四名魔教弟子,只要制住老瞎子,便可一举两得,早早脱身了。”   高翔把心一横,提筝握剑,蓦地欺身径向两轮椅奔去。   黄承师一直炯炯注视着高翔动静,突见他奔向轮椅,显系有意抢救阿媛,当下心念微动,飞忖道:“阿难陀大师已用毒酒胁制天魔教,如能擒得阿媛,正可胁迫高翔就范,其重要不在擒获九天云龙之下。”   这念头飞一般在脑中掠过,暗中向乾坤手冉亦斌递个眼色,双双发动,扑向轮椅。   三人发动略有先后,但因黄承师和冉亦斌距离园门较近,几乎在同一时间,扑近椅边,四名佩剑少女望见,同声娇叱,呛!寒光一闪,四柄长剑一齐出鞘,交叉横护住了两轮畸。   冷丐梅真疾抖打狗棒,飞步而出,棒尖震起斗大一蓬棒花,径向黄承师罩落,神丐符登大步冲上,打狗棒一圈,截住了冉亦斌。   穷家二老先后出手,分别拦住黄承师和冉亦斌,另一边忤逆双煞又分战白骨臾和阿沙密,三方面高手尽出,形成一种很微妙的敌我关系,天火教同时迎战两方敌人,尤其显得很吃力。   这种复杂的形势,却对高翔的救人工作大有神益,他精神一振,正要挥剑发动,两轮车上的鬼叟崔伦忽然低喝道:“住手!”   高翔不由自主,短剑一顿,缓住身形。   鬼叟崔伦白果眼一阵转动,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高少侠?”   高翔应道:“正是晚辈。”   鬼叟崔伦长长吐了一口气,从怀中擎出一面短旗,涮地展开,脸一抬,扬声道:“天火教食言轻诺,毒害本教,其心可诛,本教弟子听我号令,今夜血洗荒园,凡敌教中人,一律不留活口!”   说完,手中短旗迎胸一挥,四周百名执剑少女,一齐俯身哄应:   “敬遵教练法谕。”   刹那间,剑光闪烁,百名魔教少女,同时出手,向天火教徒掩杀了过去。   荒园之中,闪光四起,天火教门下虽然人人手持断魂灯,舍命抵抗,然而那百名魔教少女,都有墨绿镜片护住眼部,而且尽都精练听音剑法,断魂灯光,对她们根本失去作用。   魔教少女人多势众,一旦发动混战,个个矫捷异常,园中惨呼之声此起彼落,三四十名天火教徒,直被杀得东奔西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鬼叟崔伦侧耳倾听,脸上浮现出无比得意之色,回头对身后四名佩剑少女道:“你们也别闲着,快去楼上救应教主。”   四名少女略一迟疑,望望被制住穴道的阿媛和赵大娘,其中一个低声道:“回教练,这儿还有两名俘虏……”   鬼叟崔伦脸色一沉,道:“交给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四名少女连忙躬身应诺,各挺长剑,飞步向楼口奔去。   鬼叟崔伦眨眨眼皮,轻叹一声,似笑非笑道: “怎么样?少侠,投靠魔教这些日子,老夫并没有白白虚度吧?”   高翔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得应道:“是的!”   鬼叟崔伦高扬眉头,兴奋地又道:“老夫耗尽心血,亲手训练这百名剑女,到今天,总算替我出了当年所受天火教的闷气,从今天开始,天火教将要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了。”   他娓娓而谈,似乎心中有大多的满足,要在这混战战场也向高翔细诉,但高翔志在救人,哪来心情聆听,急急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老前辈,这两位失陷贵门下的,是晚辈同伴……”   鬼叟崔伦微微笑道:“我知道,人在我手里,你还担心什么?”   一面说着,一面探手从椅侧抽出一柄古迹斑斓的长剑来,屈指轻弹,道:“但你要救她们,却不能不略作姿态,掩掩人家耳目,来吧!咱们印证一下,试试你的听音剑法已有几成火候了。”   高翔愕然道:“老前辈的意思,是要跟晚辈过招?”   鬼叟崔伦龇牙一笑,道:“何妨真戏假做。”   左手一拨轮椅,长剑疾探,一式“捕风捉影”,飞刺了过来。   高翔硬着头皮,振剑相迎,两人迅速地换了三招,尽是听音剑诀中精奥之学。   鬼叟崔伦长笑连声,一只手拨动车轮,身躯疾转,另一只手挥舞长剑,进退回旋,竟不亚于双腿灵便之人,长剑出手,一招比一招凌厉。   高翔左筝右剑凝神接招,心里却暗暗嘀咕道:“转眼天就快亮了,既属假戏,应该早些了结,等一会人妖等脱身下楼,岂不被她看出破绽?”   但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口里却又不便说出来,只得剑上加劲,渐渐使出了真力。   鬼叟依然挥洒自如,长剑斜挑,轮椅一转,沉声问道:“少侠已经去过开封金家庄没有?”   高翔一振铁筝,短剑穿刺而出,也低声答道:“业已去过,金庄主与天火教主原是旧识,而且彼此师门都有渊源,但他并非天火教中人……”   鬼叟唔了一声,疾攻二招,又道:“听说金阳钟已遭毒手,此讯确否?”   高翔答道: “是的……”一时伤感分神,险些被鬼叟剑尖刺中,连忙摆动铁筝,倒退了两步。   鬼叟崔伦腰肢一挺,轮椅倏然前进三尺,剑花一闪,拦腰刺到,同时压低了声音急急说道:“据老夫数月所得资料,人妖姬天珠和徐纶之间,隐藏着一段孽缘,姬天珠曾收留徐纶,替他疗治腿伤,共同参修一本秘籍上的功夫。徐纶仗着秘籍,练复散破的真气,姬天珠却因偷习书中邪功,心性俱变,白昼为女,夜间变男,两人因此反目。   后来徐纶武功成就,倡组天火教,便暗起杀机,处心积虑要除去姬天珠,人妖遁走,才组织天魔教,用与徐纶的天火教对抗……”   他一边诉说,一边动手,语声如涓涓流水,剑招如滚滚大河,竟然毫不因说话影响招式,也决不因招式影响了说话。   高翔挥剑力战,同时也忍不住插口问道:“那秘籍可是叫做补天大法?”   鬼叟轮椅疾转,又换了个方向,应道:“正是那名字。”   高翔诧道:“这样说起来,人妖与天火教主夙有仇恨,他们今夜怎又商议合作了呢?”   鬼叟笑道:“人妖在沱江渡口受挫,天火教依为靠山的喇嘛僧王,也中了无形之毒,彼此正需互相利用,何况,根本也没有诚意……”   两人正边打边谈,高翔忽然神色一变,沉声道:“不好,人妖姬天珠已经脱身了。”   鬼叟急问:“离此多远?”   高翔道:“已由剑女拥出楼门。”   鬼叟长剑疾转,突然用力在自己左肩上砍了一剑,上身一仰,两轮车登时翻倒,连人带椅滚倒地上。   高翔骇然一惊,低叫道:“老前辈,您——”   鬼叟松手弃剑,捂住伤口,厉声喝道:“小辈,你是哪里偷学老夫的听音剑法,老夫迟早要报这一剑之仇!”   接着,又压低嗓音道:“赶快带了人快走!”   高翔好生感动,噙着两眶眼泪,迟疑着又道:“老前辈……”   鬼叟叱道:“快走!良机一瞬,你还噜嗦什么?”   高翔点点头,忍住泪水,一个俯身,左手挟起赵大娘,右手抱起阿媛,顿足掠出了园门。   他一去,穷家二老更无心恋战,各自一紧打狗棒,将黄承师和冉亦斌迫退,双双腾身追出园外。黄承师虽有些悻悻不甘,但目睹教中弟子几乎已被魔教剑女杀戮殆尽,白骨叟和阿沙密陷于苦战,无法分身,喇嘛僧王阿难陀却内毒未解,无法运聚真力,衰弱得连应付几名魔教剑女都感艰难……不得已,只好放弃追赶,返身奔往应援去了。   高翔等脱身,回到城西三义祠丐帮支舵,天色已经大亮。   徐兰君和苦行丐见着神丐符登,既喜又惊,尤其徐兰君,螓首低垂,折腰万福,另有一种难以言叙的悲切和愧作。   神丐符登抢上一步,腿膝半屈,匆匆还札,叫了一声:“弟妇,这些年委屈你了……”语声颤抖,话未毕,热泪已顺腮滚落。   徐兰君更是眼泪如断线珍珠,颤声道:“兰君罪孽深重,实在无脸再见大伯。”   神丐符登急道:“过去的事,休要再放在心上,这些年来,天成无时不在惦念着你,只要你能摆脱魔掌,已是上天之幸,他对你绝无一丝一毫责怪之意。”   他语声微顿,接着又叹息了一声,又道:“可怜他自从知悉你已动身入川,终日禁不住激动,朝夕引颈,屈指计算,恨不得早一刻见到你们,因此才泄露行踪,被天火教侦知藏身之处——”   徐兰君闻言一震,忙问道:“他……他是怎样泄露了行藏?”   神丐符登黯然道:“这话说来甚长,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吧!”   大家这才发觉都站在三丈外,竟忘了进屋。   苦行丐急忙招呼众人人祠,一面分派人手,调治赵大娘伤势,大伙儿在祠堂中坐定,神丐符登才缓缓说道:“十八年来,天成瞒着任何人,每两年一次,私自往雪山古堡领取续命药九,他忍辱偷生,无怨无尤,所冀求的,只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养育翔儿成人,一是希望苟延残生,再见你一面……”   徐兰君掩面而位,凄声呼唤道:“啊!天成!天成……”   众人尽为鼻酸,希嘘垂泪,高翔和阿媛一左一右拥着徐兰君,颊上泪水纵横,早成了泪人。   神丐符登缅怀往事,惦念老友,神情悲怆,继续又道:“……十八年心血总算并未白费,翔儿一身武功,渐有成就,天成方自私下庆幸心愿完成了一半,谁知天火教主突然侦知萧、琴二老隐居噶峰的秘密,在他九次取药的时候,仅给一月药量,勒令杀害二老。   “青城三友情同手足,何况萧、琴二老隐居噶峰,原是三人共议决定,本想参透以音克敌之法,可以用来对付天火教的罂粟毒丸,天成被迫受命,返回青城山庄,苦思不得善策,于是,便决定遣走翔儿往噶峰送讯,尽散家财,自己则准备慷慨就义,以死相询。   “谁知道,古人天相,他的计划并没有实现,竟获援手……”   高翔听到这里,大感欣喜,忙问道:“是谁救了爹爹?伯伯,是你吗!”   神丐符登摇摇头道: “老要饭不敢居功,救你父亲的,另有其人。”   高翔接着追问道:“是谁呢?”   神丐符登神色凝重地道: “那是你们万万也料想不到的人,他,就是高升。”   “什么?高升?”   屋中众人,几乎个个从心底惊呼,尤其高翔不肯相信,喃喃道:“怎么会是他?我亲见他往雪山古堡取药,分明已经投人了天火教。”   阿媛也道:“他把我藏在篮子里,鬼鬼祟祟,难道都是好意吗?”   神丐符登沉重地点点头,道:“高升义薄云天,却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他默默随着一切误解和责难,受命散发家产,并未实行,暗中却向天火教假意投诚,编造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竟然把罂粟毒丸骗取到手,使主人延续生命。”   阿媛好奇心重,不觉插口道:“他用什么方法骗取毒丸的呢?”   神丐符登道:“他假称主人在世时,常以丸药化水饮用,每能提神,自己年迈,就常常偷喝一二口,十余年来,不意竟已成瘾,现在主人去世,无药竟难活命。   这话被天火教徒传入徐纶耳中,恰好徐纶发觉高家还有后人在世,那老贼灵机一动,竟自动将高升带往雪山,赐给药丸,却叫他假设灵堂,诓骗翔儿,假说天成是死于遭人暗算,企图借此嫁祸东吴,把天成的死因,栽在老要饭头上。   高升应允,赶回青城山庄,果然依照徐纶的吩咐办理,暗中却将药丸给了天成,并且把他藏在翔儿生长的那个后山石洞里…””   高翔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脱口道:“难怪我们总想不出爹爹隐藏的地方,唉!不料咫尺天涯,爹爹原来就住在后山石洞里。”   冷丐梅真等人不约而同长长吐了一口气,对高升的苦心义行,不禁相交赞叹。   阿媛破啼而笑道:“天火教主徐纶那么奸诈,想不到还是上了当,高伯伯平安无事,只是咱们都冤枉了高升了。”   徐兰君关切地又问道:“那么,大成又是怎样泄露行藏,被天火教发觉了呢?”   神丐符登叹道:“这都怪老要饭不该擅离青城,他自从知道你的音讯,情绪就十分冲动,好几次要亲自去接你,老要饭被他缠得无法,才答应由我率领丐帮弟子循官道接应。临离青城后山,老要饭曾经特意叮嘱高升和赵大娘好好照顾着他,千万不能让他走出后山石洞,同时,又密令本帮弟子,扼守要道,以千里接力之法随时保持联络。哪知老要饭去了不久,他竟趁夜潜来灌县,才渡过岷江,就被天火教伏候高手发觉,一场血战,高升和赵大娘双双负伤,他和高升也因而失陷在徐纶手中,被连夜押往大白山莲花峰去了。”   高翔咬牙道:“徐纶和翔儿曾有一月之约,现在天幸毒果还在我们手里,他未必敢害爹爹,待翔儿赶到大白山去,好歹要将他老人家救出来。”   苦行丐吕无垢点头道; “大白山之行,那是绝无迟疑的,只是,你如果一人前往,人单势孤,难以得手,咱们须详为什议,大伙儿都去走一遭。”   冷丐梅真却道:“话虽如此,高夫人却不宜轻赴虎穴,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将毒药和高夫人送往一处安全的地方,然后才能放手一战。”   阿媛插口道:“青城后山石洞,不是很隐密安全吗?伯母可以住在那儿,绝不会被发觉。”   神丐符登摇头道: “那地方已经不能再算是安全之处了,何况,你们一路入川,都被天火、天魔二教追踪,目标已经显露;再欲隐匿,实在困难。”   徐兰君喟然道:“天成既陷敌手,我还有什么顾忌的,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能救回天成固然好,否则……”   神丐符登精目一闪,正色道:“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天成历经大劫,都挺了下来,他一心盼望跟你们母子团聚,才忍受屈辱毅然活下来,你要是有什么傻念头,那才是真正辜负他一番苦心了。”   徐兰君默然垂首,希嘘不能成声。   神丐面色稍雾,沉思片刻,扬目道:“传本舵弟子,问问灌县附近,有没有比较隐秘的寺庙尼庵?”   吕无垢诧道:“要寻寺庙尼庵何用?”   神丐符登道:“庙庵之地,鲜被武林人物注意,咱们再寻两位妇女,乔扮成兰君和阿媛姑娘,老要饭倒想到一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谋。”   吕无垢大感兴趣,忙问道:“计将安出?”   神丐符登道:“昨夜天火、天魔两教,一场火并,鹿死谁手,尚不可知,但他们二教高手尽出,血战之下,必然一败一伤,近日内势将无力密切监视我等。咱们先觅妥一处庙庵,然后公然雇车携带假扮的兰君和阿媛,兼程前往太白山,引诱二教追踪,暗中却护送她们避人庙庵暂住,只要行动谨慎,三数月内,想必不会被人察觉。”   冷丐梅真眉峰一皱,首先摇头道:“这样做未免涉险,万一机谋泄漏,咱们都已远离,岂不是平白将她们送到敌人手上么?”   阿媛听说要自己避入庙庵,也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嘟着小嘴道:“你们都去太白山,却叫我跟伯母伴着两盆毒花,就算没有意外,我也不干。”   神丐符登脸色一沉,道:“你高伯母和这两盆毒花,关系何等重大,正因看重你,才把重担付托给你,怎么,你倒不情愿?”   阿媛委屈地道:“你们都是说得好听,拿大道理压人,热闹的地方,从来也不肯让人家也去见识一下……”   高翔突然心中一动,接口道:“符伯伯,翔儿倒想起一处既安全又隐密的地方,母亲和毒花如能送到那儿,根本就不须分人守护,绝不会再出事故的。”   神丐符登注目问道:“是什么地方?”   高翔道:“巴州郊外的紫竹庵。”   穷家三老齐都一震,神丐符登脱口道:“你是说苦竹师太那老怪物的紫竹庵?”   高翔奋然道:“正是,伯伯们也知道苦竹师太?”   三老互望一眼,人人脸上都浮现一片苦笑,苦行丐吕无垢反问道:“你是怎么认识那位苦竹师太的呢?”   高翔道:“翔儿根本不识得,但却因千面笑侠朱老前辈的关系,跟师太见过一次面……”   三老同声一哦,道:“这就难怪了。”   高翔扭头左右张望,看看神丐符登,又望望苦行丐吕无垢,迷惘地道:“三位伯伯也认识她?”   神丐符登微微笑道:“我只见过她一次,或许不知道那老尼姑是何来历,说起来,连我们三个老要饭的,都得尊她一声前辈。她成名于五十年前,当时武林中人提起一丐二奇三姊妹,真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阿媛忙问道:“谁是一丐二奇三姊妹?伯伯您快些说。”   神丐符登道:“所谓一丐,是指本帮前任帮主,也就是我们三人的先师,人称鬼见愁傅玄通,二奇就是字内双奇逍遥真人和百音居上,至于三姊妹,便是当时的武林三妹,那三姊妹同胞所生,不但模样儿长得极相似,人品武功,也是顶尖一流。大姊许艳珠,外号辣手红线,二姊许慧青,外号冷观音,三妹许秀珠,外号芙蓉女,可惜是这三姊妹虽然名震武林,却如昙花一现,后来结局,令人浩叹——”   阿媛听得入神,忙问道:“为什么呢?”   神丐符登叹息道:“辣手红线生为裙钗,却有眉须气概,天性嫉恶如仇,杀孽如山,死在她手中的黑道枭雄,盈千累万,最后竟被崂山十二凶联合黑道高手近百人,截击于九嶷山麓,辣手红线单人只剑,连毙强敌七十余人,终于身负重伤.惨被乱刀所杀。”   阿媛重重哼了一声,紧捏粉拳道:“可惜那时候我还没出世,要不然,我一定替她报这个仇。”   神丐符登不禁为之莞尔,道:“幸亏那时候你没出世,要不然,得称为武林四妹了!”   阿媛跺莲足道:“伯伯坏死了,专爱打趣人家——伯伯,你再说那二姊和三妹又怎么样呢?”   神丐符登说道:“三妹之中,如论性格武功,要以三妹芙蓉女许秀珠最佳。许秀珠当时以双十年华,脐身武林一流高手,生性温婉,既不似大姊孤做,也不像二姊浮躁,多少青年侠士,均对之倾心仰慕,多方设法,以一亲芳泽为荣。   “但她绮年成名,不免自负,寻常人物根本不在眼中,私心自铸了一副英雄影子,发誓不遇知心,宁愿终生不嫁,自然,这也是一个少女情理之常,谁知却遭遇一段凄惨哀怨的孽缘。   “辣手红线遇害,许慧珠和许秀珠联袂赶往崂山,为姊报仇,十二凶一个也没有脱网,尽被诛绝。可是当双姝提着鲜血染红的利剑,搜人崂山仙寨,却意外地发现一个十五六岁英俊少年,昂然挺立在院子里。   “那少年不过弱冠,生得英姿焕发,昂然屹立,对双妹怒目而视,竟毫无一丝畏惧之意。   “冷观音许慧珠举剑叱问那少年是谁,那少年做然答道:‘小爷姓桑。’“许慧珠又问:‘崂山十二凶老大恶金刚桑鹏,是你的什么人?’“少年昂然道:‘正是家父。’   “许慧珠一怒,长剑挥起,将那少年一条左臂齐肩砍断,翻掌劈得他滚出丈余,喝道:‘妹妹,孽种不能留,宰了这小子。’自己晃肩又向内室奔去。   “谁知她刚刚跨上屋前台阶,那少年却从地上一跃而起,疯虎般冲至门前,横身挡住房门,厉声道: ‘你们自命正道人物,杀了我父亲,意犹未足,还想屠杀无辜内眷,这算什么英雄行径!’“许慧珠当时被他骂得满腹怒火,叱道:‘除恶务尽,你这小杂种也难逃一死!’“少年怒目道:‘我爹列身黑道,纵使做了坏事,人死百了,你们也该心满意足了,我娘却是终日礼佛的好人,凭什么也该死在剑下?小爷自知不是你们的对手,但你们要想伤我母亲,除非先杀了小爷。’“许慧珠盛怒之下,哼了一声,道:‘难道咱们会不敢杀你!’手起剑落,径向那少年当头劈下。   “那少年左臂上鲜血未止,半边衣襟止,全被血水浸透,然而,他面上竟无丝毫怯意,只是怒目瞪着许慧珠,对那迎头劈落的剑锋,看也没看一眼。   “长剑将落,荚蓉女突然说不出为了什么缘故,居然疾探玉臂,架住了许慧珠的手腕,低声道:‘二姊,饶了他吧!’“许慧珠怔了一下,诧异地道:‘妹妹,你疯了?’。   “芙蓉女苦笑道:‘他说的也对,元凶既已伏诛,咱们何必多杀无辜。’“许慧珠怒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妹妹,你怎么竟对敌人后代仁慈起来了?’“芙容女默然片刻,依旧强笑求道:‘大姊正因杀孽太重,才有九疑之变,二姊,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冤怨相报,何时才了?’“冷观音许慧珠注视妹妹半晌,仿佛似有所悟,气得一跺脚,撤剑人鞘,没有再说第二句话,径自转身而去。   “芙蓉女明知姊姊不谅而去,也没有出声拦阻,默默想了一会,弹指替那少年止了血,又从怀中取出疗伤药物,低头递了过去。   “少年疑惑地瞪着她,却不肯伸手去接伤药,冷冷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芙蓉女淡淡一笑,道:‘你不是说过吗?咱们正道中人,怎能妄杀无辜?’“那少年冷笑道:‘可是,你们已是我的杀父仇人,今天你不杀我,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杀你。’“芙蓉女耸耸肩,道:‘那是将来的事,现在你先敷上药,治好伤势,留得性命,将来才能报仇。’“姓桑的少年被她出奇的举动所惑,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芙蓉女再次递药,他竟不由自主接了过去。   “芙蓉女低唱一声,如释重负,幽幽又道:‘血债血偿,我不拦你,也不怕你寻仇,我住在东天目玉柱峰下,假如你要替父报仇,等到武功练成,尽可来浙西找我。’“那少年一怔抬头,芙蓉女的人影,已经消失在前寨走道通口……”   神丐符登说到这里,满室众人,都深深被这传奇式的故事所迷,一个个如醉如痴,只闻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阿媛问道:“那位芙蓉女也真奇怪,仇人之子,不肯斩尽杀绝,还赠药疗伤,叫人家练好武功,再去找她报仇,她究竟是存的什么心?”   高翔道:“这有什么难懂,她既是成名的正道高人,自然不愿滥杀无辜,何况,一个是弱冠少年,一个是礼佛茹素本份的妇女,叫她怎能下手?”   阿媛摇头道:“我看不是这个缘故,难道那冷观音许慧珠,就不是成名的正道高人?”   高翔道:“人性相异,人性相异,各如其面,各人的想法,当然不尽相同。”   阿媛道: “她这样留下祸根,等到那姓桑的少年真的练成绝艺,寻到东天目,那时候怎么办?”   高翔爽然道;“那有什么要紧,剑下分高低,各凭本领,再定胜负就是了。”   阿媛抿嘴一笑道:“你呀!真是个呆瓜,心里想的,都是那么简单……”   高翔愕道:“我有什么呆?你倒说说看!”   阿媛一扭头,道:“我不跟你抬杠,咱们问伯伯,后来到底是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吧!”   神丐符登目注二人,一直在颔首微笑,这时芜尔说道:“毕竟是女娃几心思较细,老要饭早就说过,这是一个凄婉哀怨的故事,如果真如翔儿所想,那还有什么哀怨不哀怨呢!”   高翔俊脸一阵红,也笑道:“这么说,真是我猜错了,伯伯,您老人家请继续说下去吧!”   神丐符登收敛笑容,仰面凝目注视着屋顶,缓缓又说下去:“……崂山一战,双姝手刃姊仇,尽歼群凶,声威更盛,可是,冷观音和芙蓉女却彼此反目,姊妹间情感日淡,渐渐绝了往来。   “不多久,冷观音有了如意郎君,大喜之日,芙蓉女虽然亲往祝贺,但酒筵席上,一直闷闷不语,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说起来奇怪,崂山血战之后,芙蓉女独自隐居东天目,息交绝游,旧日朋友,全被摒于门外。   “她既非封剑归隐,也不是倦弃红尘,终日闭门枯坐,就好象是特意在等候那姓桑的少年到玉柱峰寻仇,朝朝暮暮,日出日落,真个跟从前完全变了一个人。   “每天,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影子,那就是恶金刚桑鹏的遗子——那俊美而又高傲的断臂少年。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桑,于是,每当枯坐在案前,系签上密密写的,都是桑字,独自徘徊庭院,泥地上划的,也是桑字,有时百无聊赖,拈针刺绣,不知不觉,绣出来的,也是一个一个桑字。   “她足足比那姓桑的少年大了五岁,也明知自己杀人之父,血仇不共戴天,今生今世,休想洗脱,可是,那姓桑少年的影子,却总是索绕脑际,无论如何也排遣不开,因为那个高傲、倔强、英俊洒脱的影子,正是她私心铸造过不止千百遍的幻影,那天在崂山后寨,触目一见,便深深印入她的梦中。   “少女的梦,那是绔丽而天真的,她们想得太美,哪怕是极世丑恶,也被她们披上光辉灿烂的外衣,芙蓉女聪明绝世,但她仍然编了少女的幻梦,竟将自己如锦年韶华、前途、声誉……一股脑投进了绮梦之中。   果然,那—久终于来了。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十六章 紫竹庵     “七年之后,姓桑的少年果然单身只剑,找到了东天目山……”   阿媛听得入神,哦了一声,插口道:“他是去报复杀父之仇吗?”   神丐符登点头道:“不错,他去的目的,原是要报复杀父之仇,但是,七年之前,芙蓉女不忍杀一个弱冠少年,七年之后,他又怎忍心杀一个倾心痴候而且有恩于自己的女郎?”   阿媛惊喜道:“那么,他们——”   神丐符登耸耸肩头,道:“正如你心里所盼望的,他们一旦相见,杀意全消,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从此,天目山麓,玉柱峰下,俪影双双,彼此都沉迷在绮梦之中。”   阿媛满意地吐了一口气,高翔却疑虑未消,紧接着问道:“他们之间,年纪相差了五岁,这样下去,会幸福吗?”   阿媛抢着道:“为什么不!只要两情相悦,五岁,又算得什么!”   神丐符登却面色一正,沉重地摇摇头道:   “不!这一次你猜错了。”   阿媛愕然道:“怎么了?”   神丐符登道:“男女之情,恰如炼金,火热之后除了溶化毁灭,总有冷却的时候。玉柱峰下神仙一般生活过了三年,芙蓉女年已三旬,那桑姓少年才满二十五岁,狂热消逝之后,崂山血淋淋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而且,自从桑姓少年做了玉柱峰入幕之宾,许许多多当年追求不到芙蓉女的正道侠士,因妒成恨,武林中愤懑讥讽的冷言冷语,不时传到天目山,姓桑的少年渐渐受了影响,欢爱之情,遽形冷落。   “任是山盟海誓,禁不得情海生波,有一天,为了一件琐事,那姓桑姓少年和芙蓉女争吵了几句,一时气愤,冲口说道:‘你不要以为我欠你什么?三年来,我气也受够了,姓桑的顶天立地,凭我一个年老色衰的臭女人,别想拿少爷当作禁脔俎肉。不愿意,咱们分手好了,念在你当年未杀我母亲,我也不念旧仇,放你一条生路,今后生张熟魏,尽由尊便。”   “芙蓉女听了这种绝情之言,惊然一惊,未及答话,那桑姓少年已拂袖而去。   “她当时又羞,又气,血气上冲,险些昏了过去,等到回过神来,目睹鸳枕依旧,人去屋空,抓起钢镜,才发觉眼角果然添了几丝鱼尾纹,不禁芳心寸断,纤掌连劈,房中镜面橱窗,尽被砸得稀烂。   “那桑姓少年,一时气愤,负气而走,其实行未多远,想起三年来芙蓉女待他的一片深情,自己也觉得太过份了,但他素性高做,又不肯再低头认罪,正在峰外徘徊,忽见玉柱峰后,火光冲天,浓烟弥漫。   “他慌忙回头,但是,等他再回到偕居之处,房舍院落,已成一片火海,芙蓉女浑身都沾了火焰,兀自在火光中挥臂狂笑,凄厉的笑声,入耳惊心。   “桑姓少年奋不顾身,运掌飞劈,荡开烈火,冲时火窟中,一把拉住芙蓉女,返身便奔,谁知芙蓉女淬然挣脱,翻臂一掌,竟将他打翻在地……”   阿媛忽然插口道:   “打得好……”   神丐符登恍如未闻,仍旧继续说下去道:“……那桑姓少年一连几次扑到芙蓉女身边,百般哀求,芙蓉女一概不理不睬,他想用强要挟她逃生,怎奈武功又不是她的敌手,因循迟疑之下,大火已烧到近身,结果,两人都同被活活烧死在玉柱峰下。   “事后,有人在清理火场时,找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紧紧相拥,已烧得面目难辨。   “冷观音许慧珠闻讯赶到,默然收殓了妹妹,她虽然恨透了姓桑的少年,终于将两具尸体合葬一处,亲自在墓边独坐了三天三夜,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喝过一口水,她那夫婿只当她姊妹情深,也未便多劝。   “谁知许慧珠从此心情大变,变得冷僻孤独,不但离开了丈夫,同时也抛却了红尘,武林三姝,有如昙花一现,只在人们记忆中,留下一抹模糊的影子,随着时日消逝,大家也就把这些往事渐渐淡忘了。”   故事说完,室内一片沉寂,人人都被故事中可怜的结局所感染,每一张脸上尽是悲戚之色。   神丐符登缓缓阖上眼皮,神情木然,不知是说得太倦了?还是在沉思什么?   好半晌,高翔如梦初觉,首先开口,问道:“伯伯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不知与紫竹庵苦竹师太有什么关系?”   神丐符登闭目答道:   “那位苦竹师太,就是故事中的冷观音许慧珠。”   高翔哦了一声,又道:“这么说,她的夫婿,也就是千面笑侠朱老前辈了?”神丐符登点头不语。   高翔不禁喃喃自语道: “难怪她庵中两个女徒,一个名叫秀儿,一个名叫珠儿,合起来,岂不正是那位芙蓉女的名讳……”   语声略顿接着又问道:“这跟我们送母亲和毒果又有什么关系呢!”   神丐符登霍地张目,道:“你想想,她自从连遭惨变,遁人空门,数十年不问世事,连夫妻之情都断了,哪还愿意不相干的人去中打扰?”   高翔沉默片刻,却道:   “依翔儿看,也不尽然……”   神丐符登问道:   “你从何而知?”   高翔道:“苦竹师太伤于手足之痛,一时看不开,弃却红尘,性情变得略为孤僻古怪些,或许有之,但未必便真的连当年侠义天性都改变了,翔儿不久前护送朱老前辈前往紫竹庵,她不是一样承担了下来吗?据朱老前辈说,她表面越冷峻,事情越好商量,足见仍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阿媛摇头道:“朱老前辈是她的丈夫,情当然不同,咱们跟她非亲非故,突然要去借她庵堂居住,等于替她招惹麻烦上门,她哪里会答应。”   高翔笑道:“依我看,她一定会答应。”   苦行丐吕无垢接口道:“如能借住紫竹庵,自是最理想的安全之处,但咱们这么赶了去,如果吃了闭门羹,那时岂不……”   高翔道:“不会的,她虽然孤僻,别忘了朱老前辈却是个热心人,何况,他老人家身中无形之毒,我曾说过一二月内去接他,现在解药已经到手,也该给朱老前辈送去,就便托他老人家代为疏介,苦竹师太怎能拒绝。”   吕无垢想了一会,有些意动转面道:“符老大,似这般说来,的确倒可以试一试。”   神丐符登沉吟片刻,也道:“好吧!咱们就去试试运气,反正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假如真能说动冷观音,将来对付天火教,倒是一大好帮手。”   商议定妥,立即收拾准备,苦行丐吕无垢亲自去叫了一桌丰盛酒莱,送到三义祠来。同时,也带回来一个消息,荒园血战业已结束,天火教遗尸四十余具,仅余白骨叟等三数高手,保护喇嘛僧王阿难陀突围溃走,二邪已经正式翻了脸。   众人得此讯息,尽皆振奋,饱餐了一顿,雇了一辆大车,四匹健马,动身上路。   为了途中方便,徐兰君和阿媛都换了布衣布裙,高翔也扮成了丐帮弟子模样,四匹马簇拥车辆,循官道南下。   四天后,抵达巴州。   高翔领着车辆,径奔城郊紫竹庵。   车马才到那片紫竹林边,高翔便约住车柄,低声对神丐符登道:“这事还须翔儿先去探探口风,以免使母亲受窘,请伯伯们委屈暂候片刻。”   神丐符登颔首道:“理当如此,听说那冷观音古怪得很,你要仔细些。”   高翔应了,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大步来到庵门口。   他在穷家三圣面前虽然力陈自信,此时真正到了紫竹庵,心里实在没有多大把握,扬头看,紫竹庵三字金匾,业已陈旧剥落,庵中静悄悄不闻一丝声响,甚至磬鼓之声,他寂然未闻。   迟疑了一阵,忽然有了主意,举掌拍门,擂鼓似的将庵门拍得震天价响。   “砰、砰、砰……”   正拍得有劲,呀地一声,庵门突开,一张清秀面庞从门缝里探同,娇叱道:“什么人?喊魂吗?”   高翔认得正是那位秀儿,当下故意一抬下巴,粗声问道:“你去禀报,就说高翔又来了。”   那秀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秀眉连皱,气呼呼道:“哪里来的野叫化子,佛门清静地,容不得你这般鬼嚷穷叫。”   高翔看看自己身上叫化打扮,心里暗笑,表面却仍旧粗声粗气道:“小尼姑,你不认得我啦?十天前,是我送朱老前辈来庵里休养,当初说明多则二月,少则一月,就来迎接,现在我是践诺而来,快去禀告老师太。”   秀儿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叫道:   “啊!你就是上次来的高少……”   下面那个侠字还没有说出口,忽然咽住话头,脸色随即一怔,又道:“阿弥佛陀,施主要见师太何事?”   高翔道:“我来看看朱老前辈是不是被你们熬油点了天灯了。”   秀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连忙紧绷着脸孔,冷冷说了一声:“稍候!”转身娉婷而去。   可是,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她却没有掩上庵门。   高翔目注秀儿背影,见她瘦削的身材,裹在宽大的缁衣内,越发显得赢弱纤小,婀娜有致,疾步行走时,柳腰款摆,风韵嫣然。   猜她年纪大约只有十四五岁,但高翔从她健步如飞的情形揣测,暗忖:“强将手下无弱兵,既是当年武林三妹门人,武功定然已登堂入室。”   一边思忖,一边不由自主,举步跨进了庵门。   进入庵门,是一片小巧精致的花圃,两条白石子铺成的小径,一条通往经堂佛殿,另一条绕过殿侧,穿过一座半月形的拱门,伸入后院,大约是通往后殿云房。   这座园子,宁静而雅致,如绵百花,东一簇,西一列,靠墙角,是一丛茂密的紫竹,清风过处,摇曳生姿,予人一份超脱出尘之感。   高翔负手立在院中,脑海里不期然又想到神丐符登所述的哀艳故事,暗想:“武林三妹叱咤风云,不让须眉,如今只剩下这硕果仅存的二姊,却亦勘破尘关,埋首隐居在市井之侧,木鱼青竹,消度残生,若当夜半不寐,晚课初罢,回忆往事,不知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正嗟叹间,猛然一声震耳霹雳,起自身侧:“野小子,谁叫你闯进庵门来的?”   高翔骇然一震,急扭头,却见苦竹师太领着秀儿、珠儿,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了。   于是,连忙抱拳答道:   “我是来看望朱老前辈的。”   苦竹师太怒目一瞪,厉声叱道:“不管你来看谁,我这儿是佛门净土,你擅自闯进庵门,便是百死难赎之罪。”   高翔挺挺胸脯,道:“谁说我是自己闯进来的?明明是你徒弟请我进来,难道错倒在我吗?”   苦竹师太目光一转,尚未开口,那秀儿已吓得面无人色,双手乱摇道:“师父,我……我没有,是他胡说八道的……我只叫他在门外稍候,谁知道他就自己闯进来了……”   高翔存心要气气她们,大声道:“你叫我稍候,并没说要我候在庵门外,要是你没有请我进来的意思,临去时怎不先闭上庵门。”   秀儿哑然失语,大眼珠连转,急得险些要哭出声来。   苦竹师太面色一沉,叱问道:   “是这样吗?”   秀儿玉颈低垂,扑地跪倒,嗫嚅道:“是……是……是徒儿一时大意,忘了掩闭庵门,徒儿该死……”   高翔尚不知事情严重,接口道:“这有什么要紧,门里门外不是一样?”   他话刚说完,苦竹师太已怒目大喝道:“住口!你哪知道禅门深远,无缘难人的道理?我这庵门,数十年从无外人敢踏进一步,野小子,你抬头看看清楚!”   高翔应声扬头,一望那庵门后,竟有一列横字,写着:“禅门生死关,不渡无缘人”十个大字。   他脑念微动,突然记起十天前自己护送千面笑侠朱昆来时,朱昆曾对他说过一句“……只要她把我带进这座庵门,我这条老命就包在她身上了……”的话,这么看来,自己误打误撞走进她的庵门,也许正是天赐良机呢?   恻隐之心一起,再也装不出粗像,拱手笑道:“师太请勿责怪令徒了,刚才的确是在下无意中走进来的,不过,禅门虽然难入,在下总算有缘,师大多赐慈悲,让在下见见朱老前辈,自当立刻谢罪退出庵去。”   苦竹师太霜眉一耸,冷哼道:“你倒说得轻松,擅进庵门,本当治罪,但我当年曾立重誓,凡是领受接引进入这座庵门的,任是罪大恶极,也愿赐予赦寡,今天秀儿大意疏忽,算你命大,还不快滚!”   高翔道:“在下只求一见朱老前辈。”   苦竹师太充耳不闻,只低头对秀儿叱道:“孽障自结,须当自解,滚起来吧!”说完,领着珠儿,拄拐自人佛殿去了。   高翔见她果然冷峻异于常人,反被僵在当场,无法下台,暗想自己此来目的,竟未容出口,便遭逐退,不禁格外难过,长叹一声对秀儿抱拳一揖,道:“在下不明内情,擅入师太禁地,连累小师父,实感抱愧,但在下此来,乃系特为朱老前辈送无形之毒的解药的,师太不允许相见,只好偏劳小师父代劳了。”   从怀中取出解药,双手递给秀儿,黯然转身,向庵外走去。   秀儿本来气得咬牙切齿,见他语出由衷,不觉气已消了大半,低声叫道:“喂!你不是要见朱大侠吗?”   高翔苦笑道:“原欲相见,无奈师太不肯见允。”   秀儿低头弄着衣角,轻声道:“你真是个大傻瓜,咱们师父的脾气,不答应就是答应,口里骂得越凶,心里就越是喜欢。她老人家曾经发过誓,凡是能踏进这座庵门的,便是有缘人,刚才你要是在门外求她,一辈子也别想她会答应,现在既然已经进了庵门,她老人家不回答你,等于已经答应你了。”   秀儿低头窃笑,招招手道:“跟我来吧!”轻移碎步,领着高翔径向后院半月拱门而行,高翔一面走,一面犹带歉意地道:“在下笨拙,刚才还自作聪明,故作粗鲁,想激师太应允入庵,言语冲撞了小师父,小师父千万别见怪了。”   秀儿白了他一眼,道:“谁怪了你啦!”   高翔又道:“刚才都怪我不好,信口胡诌,害得师太动怒责怪小师父。”   秀儿忽笑道:“你不知道咱师太外表凶狠,其实心肠最软,平时待我们甚于骨肉,但我和珠儿,却天天挨她老人家的骂,你猜我们背地叫他老人家什么?”   高翔摇头道:   “这个在下哪里猜得到。”   秀儿四顾无人,悄声道:   “我们叫她反人……”   话出口,忽然一伸舌头,叮咛道:“这话你可不许对师父说,听见了没有?”   高翔连忙点头道:“听见了!”   目睹秀儿娇憨之态,不禁笑了。   高翔道:“没什么,我是在想,庵中只有你们师徒三介,你们平时一定很冷落。”   秀儿点头道:“晤!对了,的确不好玩,师父脾脾气又大,只有我和珠儿两姐妹,真是……”   话不说完,忽又住口,偷偷瞟了高翔一眼,意变了语气,幽幽道:“不过,我们都是孤儿,从小被师父收养,剃渡之后,一心向佛,闭门念经,只求菩萨保佑来生不要再孤苦无依,哪儿还有心情嬉戏。”   高翔无限同情地问:“你们年纪都这么轻,难道师太从来不许你们走出庵门外去?”   那秀儿忽然正色道:“你不要胡说,佛门难入,我们好不容易净性归佛,又去惹那十丈红尘的污浊之气则甚?”   高翔笑道:“红尘中,也一样有干净人,向佛在求心安,所以小师父这么就,我从没有出家的,身上都沾着臭报了?”   秀儿掩口欲笑,却又忍住了,低声道:“不跟瞎扯了,到啦!”   两人谈着,果然已走到一座雅致耳房前,这列耳房,一排三间,红木制的窗槛,糊着淡绿色的窗纸,檐下散置着三数只锦凳,花香扑鼻,清幽怡人。   秀儿指着正中间房门,努努踊,轻轻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在檐下等你,再送你出去。”又把解药还人了他。   高翔道:“小师父,何不一同进去……”   秀儿一撇嘴,道:“那老头子坏死了,一张嘴,就像茅坑一样。”   高翔哦了一声,心里倒放下一块大石,他一直提心千面笑侠失昆的毒伤,现在听秀儿这么说,大约伤势无碍,否则,何来闲情逸趣,逗弄庵中小尼姑玩笑。   心情一松,举手在房门上轻扣了三下。房里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道:“进来。”   高翔轻轻推开房门,挨身而人,只见房中设着两椅一几,另外一张桌子,靠壁一张木床,家具虽然简单,野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木床之上,一被隆然,千面笑侠朱昆面壁而卧,不时发出低吟的呻吟声。   他蹑足走到床前,关切地问:   “老前辈,觉得好些了吗?”   千面笑侠呻吟道:“不好!”   高翔道:“晚辈是特为老前辈送药来的。”   千面笑侠在被中把头连摇,道:“什么药全不中用,你要是看我老头子可怜,替我弄一碗红烧牛肉面来,哪怕吃了就死,也心甘情愿……”   高翔尺道:“这是尼庵,哪儿去弄劳腥?”   朱昆唉叹道:“你不会进城里去买吗?”   高翔略一沉吟,恍然明白过来,轻声问:“你老人家看看晚辈是谁?”   朱昆有气无力地道:你是阿秀?不是阿珠?”   高翔忍住笑道:“都不是,晚辈是高翔……”   “什么?高翔?”   千面笑侠听说是高翔,一把掀开棉被,从床上跳了起来,用力揉揉眼睛,惊喜交集,叫道:“什么要事?”   朱昆笑道:“求你快进城去,无论如何,设法弄些酒,弄些肉,来救救我的命……”   高翔掩口道:“老前辈要这些东西何用?”   朱昆咽了一口馋水,叹道:“唉!小子,你不知道,这十天来,那老尼姑可把我老人家整惨了,每天不是青菜,就是豆腐,吃得我老人家嘴里淡出鸟来,又不许我出庵门一步,唉!这种吃素的日子,真比死还难过。”   高翔忍不住笑道:“老前辈的毒伤痊愈了?”   朱昆挥手道:“毒伤关什么屁紧,我老人家不是说过?进了紫竹庵,再重的伤,也死不了。”   高翔故作失望之态,叹道:“这么说,倒是晚辈白提了十天心事了……”   朱昆怪眼一翻,道:“你但了什么心事?”   高翔便把单骑追赶应援,以及如何制倒陆群仙,夺得解药的经过说了一遍。   话还没有说完,朱昆反抢着埋怨道:“既然解药到后,你为什么不早此来?害我老人家多受几天活罪。”   高翔道:“晚辈本想早些来,但须先护送家母返回青城,我想老前辈住在庵中,有师太琼液珍药,伤势无碍,多住几天也没关系……”   朱昆瞪眼贫口,道:“谁说没关系?多住一天,我老人家便少活一年——”   高翔继续说下去道:“……谁知待抵达灌县城中,却发生一场巨变,我爹爹竟被天火教掳往大白山,同时,天火、天魔二教,也展开了火拼……”   朱昆忙问:“你爹怎样被掳的呢?”   高翔才将灌县所遇,以及自己和穷家三圣商议的计划,准备借住紫竹庵,安顿母亲和两盆毒花……一切详详细说了一遍。   朱昆听罢,霜眉紧皱,不住摇头,连道:“难!难!难!”   连三个难字,使高翔满腹希望,顿感落空,不期惶恐问道:“老前辈是说,借庵暂住的事,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朱昆摇头道:“虽然不能说全无希望,但你知道那老尼姑性情古怪得很,要是好好跟她商量,她一定不肯答应,你等一等,让老人家想个主意。”   说完之后,双目紧闭,仰面靠在床头横栏上,默默沉思起来。   从他脸上一派肃穆之色,不难猜想其内心正陷于苦思,高翔不敢惊扰,怀着忐忑的心情,期待地注视着。   过了半盏热茶之久,朱昆不言不语,毫无动静。   高翔心里惦念着庵外等候回音的母亲和穷家三圣等人,正感焦急,朱昆突然张目,大声问道:“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高翔愕然道:“晚辈正等您老人家的吩咐……”   朱昆粗声说道:“你要是听我吩咐,那很简单,我老人家也想开了,她既无情,我也无义,咱们不必求她,干脆放一把火,烧了她这座姑庵,看她再躲到哪儿去享福……”   高翔惊道:“这个——”   朱昆不待他把话说完,立即又大声抢着道:“不用这个那个了,你不敢,我老人家一个人也要干,小子,快走吧!我要放火了,就从这间房烧起。”   一面就着,一面翻身下来,推椅踢桌,弄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看那样子,真像在觅火种,寻些纸,马上就要放火烧屋,但房中分明并无火种,也没有引火之物。   高翔直如坠在五里云雾中,大惊失色道:“老前辈,快不要如此……咱们再从长计议……”   朱昆突然向他挤了一下眼,附耳低声道:“你去看看,那小尼姑还在不在?”   高翔闪身拉房门,探头一望,秀儿果然已经不在廊下了。   朱昆得意地笑道:“我早料到那小丫头躲在窗外偷听,她现在一定去经堂报信去了,请将不如激将,咱们就来一个霸王硬上弓,叫老尼姑作一次难。”   伸手取过无形之毒解药,仰头吞了二粒,又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吩咐道:“如此如此。”   高翔犹感诧疑,讶然道:“这样办,妥当吗?”   朱昆笑道:“依老尼姑的脾气,十拿九稳,你只管照我的话做其他的事有我老人家就行了。”   高翔已经无暇多问,匆匆应了声,闪身出屋,奔过院子,径自出了庵门。   他临去之时,却将门检震断,庵门虚掩——这些,自然都是照朱昆吩咐而行的。   穿过紫竹林,车马仍在道口,神丐符登等正引颈张望。   穷家三圣迎着高翔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高翔道:“此时无法细说,伯伯们快护着车辆,随我进庵去。”   神丐符登举手一挥,车马一齐动,穿林直达庵门,高翔推开门,众人各落坐骑,打发车马离去,一行人径自进入紫竹庵。   刚进庵门,只听后院呼叱叫笑之声,不绝于耳。   徐兰君诧异地问:“翔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没有跟师太说明白吗?”   高翔苦笑道:“这都是朱老前辈的吩咐,苦竹师太秉性怪异,好好相求,她老人家一定不会答应的……?   徐兰君正色怒道:“入庵避仇,原本不能勉强,师太不愿,咱们就该识趣离开,怎能这样强行入庵,扰人清修。”   说着,转身便要退出庵去。   高翔连忙拦住,道:“苦竹师太乃是面冷心慈的人,正面相求必不肯答应,但如果咱们已经进入庵门,她老人家谅不再拒绝了,母亲请息怒,孩儿自当再求师太……   正说着,后院蓦地一声洪笑,四条人影,一前三后,宛如流星赶月般飞掠而至。   高翔不用细扯,已知前面必是千面笑侠朱昆,后面追的,定是苦竹师在和秀儿、珠儿,连忙约退徐兰君和三圣等人,自己挡在前面,叉手而待。   千面舌侠朱昆乱发蓬松,衣襟上裂开了好几道破口,一手握着一只断椅,形状猖狂,一见众人都进了庵门,暗向高翔一伸舌头,随即厉声叫道:“你们来得正好,大家快亮兵器,一齐动手,咱们跟这老婆子拼啦!”   高翔错掌当胸,应道:“老前辈怎么意跟师太反目了?”   朱昆怒声道:“别啦!这老婆子自私自利,只知独善其身,置天下千百万同道安危不顾,这种无情无义,冷酷孤僻之人,不反目还等什么?”   苦竹师太倒提拐杖,身后秀儿和珠儿,各执长剑,飞步追到,一抬眼,才看见满院子竟站了许多人,微微一怔之后,越发怒不可遏,大喝道:“老奴才,这些人都是谁弄来的?”   朱昆厉声答道:“都是我老人家请来的朋友,你待怎地?”   苦竹师太气得脸色铁青,叱道:“老奴才,我两次救你性命,你还敢如此诬谤我?”   朱昆道:“你救我是私情,武林祸福是公义,一个只念私念,不顾公义的人,纵然修练一百年,也成不了佛,证不了道。”   苦竹师太猛然一顿拐杖,厉喝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我先毙了你,再和这几个小辈算账!”   手中拐迎风一拦,碗口粗细的钢拐,意被拦得软如面盘,苦竹师太轻振手臂,那条钢拐呼地一声弹起一蓬乌光,疾向千面笑侠当头罩落。   老尼姑显然已动了真怒,一招出生,四周劲风回旋,威势赫赫,看得穷家三圣和高翔等人心头一阵寒,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千面笑侠朱昆已经应拐翻倒,一连三个翻身,震出一丈外登时气绝。   苦竹师太似乎微微一怔,拐招才递出一半,竟呆呆地落不下来,好一会,才冷冷哼道:“你别以为装死就骗得了人,就是死了,也要劈你三拐。”   高翔疾撤勿筝,晃身欺上,护住千面笑侠朱昆,朗声道:“我佛立志普渡众生,师太是佛门弟子,怎的竟无一点侧隐之心?朱老前辈身中奇毒,内力未复,师大竟忍心对下此毒手?”   苦竹题太脸色瞬息数变,好一会,才迸出一句:“这是他自寻死路,怨不得人。”   高翔道:“师太曾以立誓,凡入此门,便是有缘,任是罪大恶极,也愿赦免,难道自甘食言背誓吗?”   苦竹师太道:“我所谓入门便是有缘,是要我庵中之人接引,才能算数,你们逞强径自闯进来,自然不在此限。”   高翔道:“晚辈等也是庵中之人接引,才能进入,并不是翻墙越屋爬进来的。”   甘师太一性,迅速地扫了秀儿一眼,冷冷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高翔道:“朱老前辈。”   苦竹师太仰面笑道:“这就是了,他并非我庵中弟子,何来接引之权?”   高翔朗声道;“朱老前辈虽然不是庵中弟子,却是师太亲人,晚辈等与师太年纪距离数十年之久,无亲无故,千里相隔,来到庵中,如果不是有缘,焉能聚天一地。俗语说:“同舟共济,前世修积。”师太侠名播于宇内,恩威被于四方,庥武林同源,我们是师太的晚辈后代,论亲疏,朱老前辈和师太曾为结发,佛门最重情义,师太又是武林尊长,怎能就说徙此无缘,厉拒晚辈等于门外?”   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语意铿锵,满院之人,肃然无声,连执剑立在苦竹师太身后的秀儿和珠儿,都不禁为之动容。   苦竹师太半晌无语,脸色却渐渐平和,过了足有半盏热茶之久,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高翔面庞。   许久,许久,才嘿地冷笑道;“好一张利口!”   高翔剑眉一剔,道:“晚辈非凭利口,实在是不满师太如此绝情寡义,现在话说完了,师太既然决心独善其身,置武林安危祸福不顾,也不念夫妻结发之情,晚辈立即谢罪退出紫竹庵,宁愿代师太收殓朱老前辈遗体,从此永不再踏入庵门一步。”   说完,愤然收了铁筝,俯身抱起千面笑侠朱昆,向庵外大步而行。   他一只脚刚要踏出门槛,苦竹师大突然沉声喝道:“站住!”   高翔昂然回顾道:“师大是不甘让晚辈活着离开,定要取晚辈性命是吗?但请放心,晚辈的母亲和穷家帮三位前辈以及这位杨姑娘都还留在庵中,这此些人的生死,任凭师太裁夺,晚辈去葬了朱老前辈,自会再来领死的……”   苦竹师太目中精光陡射,低喝道:“高翔,你小小年纪,最好不要学那个老奴才奸诈使坏,我活了八十岁,难道还看不出你们的把戏?识趣些,趁早把那老奴才放下来,叫他当面跟我老人家说话,否则,你踏出庵门,再要进来,那就难了!”   高翔被她一语道中心事,当时怔住,不知该怎么才好,那已经气,绝的朱昆却开了口,道: “别理她小子,你只管把我老人家活埋了,等到了阴间,我去阎王殿告她一个谋害亲夫的罪名,她八辈子也别想成仙成佛了。”   这话一出,穷家三圣犹在惊愕,阿媛和秀儿、珠儿却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苦竹师大眼一瞪,叱道:“笑什么?”   秀儿和珠儿连忙忍住笑声,低垂了粉颈,肩头仍在耸动不已。   苦竹师大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声,道:“唉!冤孽!这真是前辈子的冤孽。”   高翔见她已有软化之心,忙不迭放下朱昆,紧行两步,屈膝跪倒,仰面道:“晚辈无知,难瞒师大慧眼,求师太宏量赐罪。”   神丐符登向众人递个眼色,也都一齐跑下,道:“敬候许前辈福安。”   苦竹师太缓缓看了众人一遍,问神丐符登道:“你们真是鬼见愁傅老化子的门下吗?”   神丐符登颔首道:“先师生前,常对弟子们提及许前辈,推为天下第一奇女子,弟子们久仪前辈,只恨无由拜识音容……”   苦竹师太笑道:“快别这么说,傅老化子义薄云天,一手执天下武林命脉,神威凛赫,达三十年之久,他才算得是天下奇才。”   微微一顿之后,又道:“说起来,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时光易逝,大家都老了。”   转面又向徐兰君道:“这位是——”   神丐符登忙代她回答道;“她姓徐名兰君,是登封玄真观门下俗家弟子。”   苦竹师太眼中一亮,道:“啊!这么说,全是故人门下,快起来,快起来。”   众人拜起身,苦竹师太挥手道:“秀儿、珠儿,准备斋食,替师太肃客。”   两个小尼姑笑嘻嘻收剑肃客,转身欲行,却听千面笑侠朱昆叫道:“喂!你认了故友,别忘了我这个亲戚,两个小丫头,斋食事小,弄点酒才真的。”   苦竹师太回头叱道:“偏不准你这老奴才沾一点酒!”拄着拐杖,当先人了佛殿……   紫竹庵中并无客堂,师太特嘱秀儿、珠儿将素菜开在经堂侧室,老少八人,依序而坐,顷刻间斋食备妥,不过是些青菜豆腐,瞧得千面笑侠直皱眉头。   苦竹师太看在眼里,又破例命取出一坛窖藏四十余年的百花露,封泥一去,满室异香扑年轻,朱昆连咽馋沫,赞道:“好酒!好酒!”   珠儿偏促狭,竟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小酒杯,浅浅的杯子,大约连杯带酒,也不过五钱重。   朱昆恨得牙痒,低声咒骂道:“小尼姑,存心坑人嘛!这一点酒舌头一舔就光了,还喝什么……”   苦竹师大假作未闻,端起酒杯,感叹道;“自从隐居此地,五十年来,未闻外事,当年功夫,早就疏散了,仗剑临敌,出家人或许无能为力,但我这座紫竹庵,却不许外人擅闯,你们不嫌偏僻冷清,只管住下,谅来还不会有人敢到这儿来惹事。”   徐兰君连忙起身道了谢,接着,便将天火、天魔二教肆虐江湖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苦竹师太攒眉静听,颇为动容,却又有些不信,道:“似你们这么说来,那天火教徐纶,不过偷学了一部补天大法上的邪功,练复散破的真气,能为未必高明,怎会在短短二三年中,竟囊括了大部武林势力呢?”   神丐符登躬身 道:“师太不知,若论真实功力,那徐纶纵可列身一流高手,也不能君临天下,皆因他依附密宗高人僧王阿难陀相助,又以续命毒丸,荼毒正道能人,尽被他胁持利用,所以才有今天这般势力。”   苦竹师太哦了一声,闭目沉思片刻,然后肃容说道:“依借助援,必受欺凌,裹助之众,焉能持久,你们记住一句话,攻心为上,最好不要力逼,否则,游离之徒,尽成死士,那时反而不妙了。”   高翔忙道:“师太卓见,确是一针见血之论,现下天火、天魔二教之中,不肯甘伏的,大有人在,他们只是未遇时机,机缘一至,必会临阵倒弋,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现在最重要的事,咱们所有能解罂毒丸的毒果,只剩下两盆,怛心届时不足为那些被迫事仇的同道们解毒,他们中毒已深,假如没有解毒的药物,就不敢公然反抗天火教了。”   苦竹师太颔首道:“这点顾虑,也是正理,我这儿有一种用百花之精提制的琼液,虽然不一定能解罂粟之毒,或许可以暂时压制毒性,你们去时,多带一些,如能合用,等歼二教之后,再设法广植毒果,就不悉时间来不及了。”   阿媛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脱口道:“翔哥哥,你身边不是还有一些罂粟毒丸吗?为什么不取出来给老师太看看?”   高翔忙将仅余十作粒毒丸取出,双手递给苦竹师太,老尼姑拔开瓶塞,细细嗅了嗅,沉吟道:“据我看,这种毒九毒性隐而不现,必须连续吞服一段时间,才会上瘾,正因如此,一旦上瘾,毒入肌肓,便难以化解了。”   高翔道:“正是这样。”   苦竹师太将药瓶放入怀中,淡淡道:“这东西先留在我这儿,或许我能找出它的毒性根源,配出解药也不可知。”   众人见她兴致极浓,与先前的冷酷孤僻大不相同,都是心里暗暗欣喜,大伙儿尽去拘束,畅论古今,谈些江湖轶事,一顿素斋,竟吃得津津有味。   千面笑侠朱昆一句话也不答腔,只顾轮流跟众人干杯,一口一杯,不到饭罢,整坛酒已被他喝得涓滴不剩,舔舔嘴唇,觉得仍未过瘾,便悄悄借词溜了出来。   转过回廊,正碰见秀儿。   朱昆横身拦住,涎着脸道:“秀儿,你积点功德,把窖里的百花露,替我老人家弄一坛出来,将来菩萨保佑你早登仙班,永世成佛。”   秀儿明眸连转,嫣然笑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两坛也没问题。”   朱昆拍着胸脯说道:“你快说,只要我老人家办得到,绝不推辞。”   秀儿抬抬手道:“来,我们到园子里再细说。”   朱昆蹑手蹑足,跟她到了院中。秀儿四顾无人,才轻声说道:“老爷子,听说高少侠他们安顿了高夫人,就要动身到天火教大白山分坛去,您老人家是不是也要去!”   朱昆挺挺胸,道:“当然要去,这些日子,我老人家在庵里快憋疯了。咱们最迟今天夜里就要动身,你问这个干什么?”   秀儿赧然道:“老爷子,您老人家能不能想个法儿,在师父面前替我跟珠儿美言两句,让咱们也一同去见识见识呢?”   朱昆一听,乐道:“好呀!敢情是你这小尼姑动了凡心啦……”   秀儿把脸一沉,扭身便走。   朱昆急忙道: “别气!别气!好秀儿,你就当我老人家在放屁,咱们再商量一下。”   秀儿实只作势脚下并不移动,冷冷道:“还商量什么?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朱昆陪笑道:“我的好秀儿,你师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她放你们出去闯江湖,动杀念,岂是容易的事,依我老人家看,这个……这个……”   秀儿噗地掩口笑道: “这个那个干什么?一句话,两坛百花露,你肯不肯呢?”   朱昆伸脖子咽了一口馋沫,笑道:“三坛怎么样?”   秀儿顿足道:“人心不知足,两坛已经担了多大罪名,你倒会敲竹杠。”   朱昆嘻嘻笑道:“反正是一次,两坛三坛,还不是一样吗?咱们一分价钱一会货,你要是弄来一坛百花露,我只负责向你师父提上一句,肯不肯随她;如果有两坛,我就变个话儿,婉转提起,并且代你们求求情,成与不成,各占一半;假如是三坛的话,嘿嘿!这件事就包在我老人家身上了,你看如何?”   秀儿忍住笑问:“你真能包?”   朱昆拍胸道: “笑话,我老人家是什么人物,岂有说过不算的?你没看见今天高翔那小子,要不是我老人家一条妙计,他母亲怎会进了紫竹庵?”   秀儿想了想,道:“要动手就快些,趁你师父还在吃饭,你去把酒搬出来,藏在我房里……”   正说天这里,秀儿目光过处,突然一声轻呼,娇叱道:“是什么人?”肩头一晃,人已如飞向墙外,旷野寂寂,林木沙沙,何曾有什么人影。   秀儿神情一片凝重,急急道:“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一男人墙头上张望,怎会一转眼就不见了?咱们快告诉师太去……”   朱昆摇手道:“等等,是个什么样的人?”   秀儿道:“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身青衣,肩后带露着剑柄……”   朱昆目光一聚,道:“先别声张,你在这儿替我守着,不可擅离,我老人家去庵外竹林中搜一搜,什么小辈敢偷击到紫竹庵来,真是吃了熊豹胆了。”   他双臂疾提,一式飞云纵跃出墙外,身形一闪,穿入茂密的紫竹林内。   秀儿立在墙头,目不转眼注视着棒子,过了约莫关盏茶光景,千面笑侠朱昆独自出林返庵,脸上颇有愤愤之色,问道:“看见有人逃出林子没有?”   秀儿道:“没有啊!您老人家在林中有没有发现?”   朱昆耸耸肩道:“那小子很贼滑,身法极快,看来不是庸手,你且莫声张,就装做不知道,我自去告诉师太。”   他独自返回席上,见众人都已用毕酒食,正商议着动身,当下冷冷一笑,道:“大伙儿都别走了,人家已经找上门来啦!”   苦竹师大脸色一沉,喝声道:“怎么说?”   朱昆道:“刚才我从后院经过,忽见墙上有人影掠过,似有窥伺庵中的企图,来人身手不俗,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毫不隐蔽行踪,足见必有所持。”   苦竹师太冷哼道:“你既然发现,就该追截来人,施予薄惩,只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处!”   朱昆道:“谁说我没有追截来人?我紧追出庵,费了全力,才在庵外竹林中将他截住的。”   苦竹师太注目间道:“那家伙是什么人?”   朱昆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约莫三十岁左右,穿一身青衣,肩上插着长剑,样子冷傲得很……”   静坐倾听的冷丐梅真突然插口问道:“那人是不是面目俊秀,不过,脸色却很苍白?”   朱昆根本就没有看见来人相貌,全凭秀儿形容的词句,照抄一遍,见冷丐梅真差别得慎重,也信口胡诌道:“不错,正是面目俊秀,脸色苍白……”   冷丐梅真又问:“不知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二人结伴同来?”   朱昆道:“唔——看见的只有一个,林中里鬼鬼祟祟可能还躲着一个……”   冷丐梅真神色一变,回顾神丐符登道:“大师兄,你看如何?”   神丐符登沉吟道:“照模样说来,只怕一定是那两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了。”   苦竹师太诧间道:“你们已知道来人是谁了吗?”   神丐符登叉手答道:“根据朱老前辈所述相貌,咱们疑心来人是两个心狠手毒的后起凶人,并称忤逆双煞。其中一个姓吴名均,一个名叫高翊,便是适才禀告师大的九天云龙高天成长子,也就是高翔的胞兄,只是,他如今已改名换姓,自绝于家门,忘恩负义,专以杀戮为乐事,早已忘却本来面目了。”   苦竹师太轻轻一哦,道:“他们一身武功,出自何门何派?”   神丐符登道:“据说他们曾获天残魔君遗宝,练得一身歹毒的血气魔功和追魂煞手。”   苦竹师太猛然一震,目中精光频射,好半晌,才冷冷道:“难怪他们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潜进紫竹庵来,原来是仗着天残老魔几套鬼划符,这倒真难为了他们小小年纪。”   脸色忽然一沉,回头喝道:“老奴才,你既已将人截住,怎么又轻易放他们走了?”   朱昆正在心中编着词儿,闻声一惊,连忙答道:“那小辈好狂妄,我老人家截住他时初以为不知你的名声,或许是误闯,所以先把你的威名向他抖露。谁知他听了毫无一丝畏怯之态,反冷冷笑道:‘区区一个老废物,何用搬出来吓唬,我们双煞生平不知什么叫辈份尊长,你去对那老尼姑说,三日之内,咱们要将尼庵夷为平地……’接着,又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疯话,我看还是不必说出来的好。”   苦竹师太一面听着,一面冷笑不已,霜眉一剔,叱道:“为什么不说?”   朱昆笑道:“实在那小辈说得太难听,直比放屁还臭,你是佛门弟子,自是不闻不知的好。”   苦竹师大目射怒光,厉声道:“无论是什么脏话,心净自无尘,你尽管直说。”   朱昆又故意迟疑半晌,才道:“那小辈说:‘老尼姑如果要苟延残生,就该闭庵不闻外事,咱们怜她一把年纪,尚可让她磋跎自死,无声无息再活一年半载,现在尼庵中男女混杂,还干得出什么好事?太爷限她三日之内,亲自把庵中年轻尼姑呈送出来,跪地恳求,或可网开一面,饶她一个全尸,否则……”   他只顾顺嘴说得痛快,却没留意苦竹师太已经越听越怒,满脸抽动,面色变得铁青,一只扶搭在桌沿的手,五个指头都深深嵌进桌面中了。   高翔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叫道:“老前辈,别说下去了。”   朱昆扭头一看,心里也是一惊,忙不迭住了口。   苦竹师太硬生生将一角桌面捏成了粉碎,气犹未消,喉中咯咯响个不停,许久,许久,才迸出一句话:“老奴才,你……是死人?就让那小辈如此凌辱……”   朱昆忙道:“我当时就想出手跟那小杂种把老命拼了,但转念一想,又忍住了。”   苦竹师太吼道:“为什么?”   朱昆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种凌辱漫骂,必不甘忍受,少不得要亲手痛惩那小杂种,才能消得气闷,如果我冒然出手,岂不是灭了你紫竹庵的威名。”   这话一出,苦竹师太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霍地推席而起,道:“好一个老滑头,咱们相识近六十年,只有这句话才算得深体吾心,做得对!珠儿,快去把窖藏百花露再取两坛来,咱们今天应该痛饮一番。”   朱昆惊喜莫名,馋液险些流出口来,趁机又道:“我听了这许多凌辱漫骂的脏话,当时何尝不一样气得发昏,虽说他们三日内自会来送死,也不能不给他留点记号,于是,我迅速出手,用‘大力鹰爪功’,扯下了他一只左耳……”   哪知正吹得有劲,苦竹师太却怒目断喝道:“混账!谁叫你出手伤他?难道我倒不能亲手撕了他?”   朱昆连忙改口道:“谁说不是呢?我才扯下他半只耳朵,也想到这句话,一反手,又用武当派的裂肤补肌手法,把半个耳朵又替他接回原处了。”   这些鬼话,听得高翔等人目瞪口呆,心里大感诧异,但苦竹师太却气令智昏,一点也没发觉其中满是破绽。   不多久,两坛百花露取到,苦竹师太又命换上大杯,举杯豪笑道:“出家人不生嗅念,但老婆子退隐数十年,却绝非畏事苟安,三天之后,倒要看看那批狂妄鼠辈有几条狗命。”一仰脖子,喝得涓滴无存。   大家都怀着忐忑的心情,陪着干了一杯,朱昆连忙又替她斟满了第二杯,笑道:“来!老尼姑!祝贺你尘刀新拭,旧威不减当年,我敬你三大杯。”   高翔等见他只顾喝酒,却不知他刚才所说,是不是确有其事?默默喝着闷酒,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固然乐于见到苦竹师太挺身江湖,为正道武林添一有力助援,但又担心那窥探的人,不知究竟是天火教?还是天魔教?假如强敌掩至,毫无准备,虽说未必会失手落败,要是损坏了紫竹庵中一草一木,他们都将愧疚难安了。   但是,这些心事,当着苦竹师太在座,又无法吐露出来,高翔和穷家三圣本来准备午后就动身赶赴大自山的,这一来,也不便再提了。   好不容易一席酒罢,苦竹师太业已薄有醉意,豪兴更炽,亲自领着徐兰君和阿媛,回房谈论武功,指点剑掌招法,高翔得隙拉了朱昆退出屋外,焦急地问:“老前辈,你说的这些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朱昆却借酒装疯,笑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亦真亦假,存乎一心。”   这一天,高翔和穷家三圣只好留住在紫竹庵后院耳房中。   三圣跟高翔私下商议,四人分作两班,轮流巡视全庵,以防发生事故,高翔本欲与朱昆计议,谁知他独自躲在房中,又喝了两坛百花露,早已酪叮大醉,拥被高卧,叫也叫不醒了呢!   前半夜,神丐符登和苦行丐吕无垢巡守,并无事故,高翔和冷丐梅真轮守后半夜,两人分别巡视前后庵,约莫在丑未寅初时候,高翔正穿过后园,突然听得两丈外草丛中沙地一声轻响。   高翔耳目最敏,霍地旋身,凝神而待,过了片刻,却不见另有响动,分明只是一撮砂石罢了。   他心里暗自冷笑了一声,闪身避人一丛花树荫里,屏息而待。   又过了片刻,一阵极轻微的衣袂飘风声响起自墙外,一条人影,宛如舞蝶舟掠过墙头,飘落院中。   这时,月色如银,惨白色的月光,映着那人惨白色的面孔,夜风阵阵,园中顿时满布阴森寒气。   那人一袭青衣,肩插长剑,立在园中缓缓运目搜视,等到转过脸部来,高翔骇然一惊,敢情竟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高翊。   夜静更深,他独自一人,到庵里来干什么?   高翔正在惊愕,追魂手一双精芒四射的眸子,也发现了藏身的树荫,神色似乎一动,忽然轻声叫道:“是高翔吗?”   高翔见形藏已露,索性迈步而出,一面凝神戒备,一面冷冷问道:“是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追魂手如释重负般长长吐了一口气,嘴角竟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叹道:“我一路南来,追赶你们已有好几天了,总算到现在才被我见到。”   高翔诧道:“你追赶我们干什么?”   追魂手道:“唉!一言难尽,你能不能跟我来一趟?咱们到庵外竹林中再详细谈谈如何?”   高翔想到岳阳楼上的一幕,迟疑道:“这个——有什么话说,尽可在这儿直说,何须另觅地方?”   追魂手感叹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这几日来,我想过不止千百遍,今天白昼,我才到墙头张望一下,便险些被人截住,我要说的,也是咱们高家私事,能够不便外人知道还是隐蔽些的好,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高翔道:“不是我不敢相信你,那次在岳阳,以及几天前在灌县……”   追魂手抢着拦住话头,道:“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咱们总是一父所生,你如念手足情份,就请给我片刻时间,要是不愿,我也无法勉强,就当我没有来过这儿吧!”   说罢,黯然转身,便欲离去。   高翔目睹他神伤之情,大感不忍,忙叫道: “你等一等,我先去告诉符伯伯一声……”   追魂手高翊惊道:“不!不!千万不要告诉他老人家……我实在大辜负他一番苦心了,现在被他知道我在这儿,一定饶不过我……”   高翔见此神情,不似虚伪,心里暗想道:“庵中尽是武林高人,还有梅伯伯在巡视防守,暂离片刻,想必无碍,再说,他纵有阴谋诡计,只要当心一些,他又能奈我何?”   主意一定,点点头道:“好吧!我跟你走一趟就是了。”   反手问一问肩后铁筝,跟在追魂手身后,一同腾身越过庵墙。   追魂手高翊在前面引路,穿过紫竹林,直到林边一条小溪旁,才站住了脚。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十七章 钗横鬓乱     高翔一路留心,并未发现异状,心中稍安,问道: “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   追魂手先拣了一块大石坐下,又指着另一块大石,轻吁道:“唉!满腹愧恨,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坐下来咱们再谈吧!”   高翔小心翼翼坐了下来,却猜不透他究竟要说些什么要紧话,他大性友爱,对这位误入歧途的兄长,始终充满了关切和尊敬,记得当他初离后山石穴,九天云龙也曾嘱咐他“长兄如父,须加友敬”,现在见他颇有悔悟之意,心里虽然信疑参半,却掩不住一阵窃喜。   追魂手高翊仰望夜空,神态黯然,接着又幽幽说道:“我自从幼年离家出走,当时年幼无知,只有仇恨偏激,艺成之后,更仗着一身武功,也不知道造了多少罪恶,终日沉缅于砍杀血腥中,几乎忘记天下还有可贵的友爱之情。直到几天前灌县城中遇见符伯伯,你及你对我这做哥哥的呵护友爱,才使我幡然悔悟,可惜,实在太迟了……”   高翔欣喜道:“不!并不迟!大哥,俗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你愿意摆脱魔教,现在开始还不算迟……”   追魂手凄然摇头道:“不行了,我自知作恶多端,负义叛父,即使你能原谅我,符伯伯和爹爹也不会原谅。”   高翔道:“大哥,你千万别这样想,符伯伯嫉恶如仇,但是,他如果知道你愿意从此弃邪归善,一定会比我高兴,至于爹爹,他老人家更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大哥,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带你立刻去见符伯伯去。”   追魂手仍是摇头,感叹道:“你的好意,我只有永远存在心底,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我没有脸再去见他,同时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们。”   高翔诧道:“为什么?”   追魂手苦笑道:“我和盟弟吴均,被天魔教四钗中的蓝衣妖女郝玉蛊惑,受聘为教中护法,又被毒蝶靳莫愁用药物陷害,内毒已深,难以自拔……”   高翔惊道:“啊!她们用什么毒物陷害了你呢?”   追魂手长吁道:“那是一种很难解的毒,其阴毒不下于天火教的罂粟毒丸,我自知已经万难挣脱苦海,今夜见你一面,把心里的话倾吐出来,决心自裁以谢家门,今夜一见,便是永诀,翔弟,你要多多珍重……”   高翔激动地道:“大哥不要这样想——”   追魂手眼含泪光,站起身来道:“愚兄内心愧作,生不如死,今后尽心尽孝,责任全在你双肩,爹爹和二娘面前,你就说不孝的哥哥已经……“高翔心烦意乱,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这样,毒蝶靳莫愁毒物,不会比罂粟毒丸更难解,我们还有一瓶苗疆无形之毒的解药和两盆毒果,都是擅解百毒的珍品,紫竹庵苦竹师太另有一种叫做琼液的解药,咱们倒可以试试,一定能替你解去内毒的。”   追魂手注目道:“毒果珍贵难得,琼液更是师太视若性命的东西,她们会给我一个罪大恶极的叛父之人服用吗?”   高翔连连点头道:“会的,我去求娘和师大,她们一定会答应,你要是不相信,我身边还有一瓶无形之毒的解药,是从毒神女儿陆群仙那儿夺来的,大哥,你先服下一粒试试好吗?”   一面说着,一面探手取出解药,递了过去。   追魂手眼中一亮,犹自迟疑道:“这解药珍贵难得,现在天火、天魔二教,都欲得之甘心,你……不可以这样浪费珍贵药物……”   高翔诚挚地道:“当时我夺取解药,只是为了朱老前辈,和防止天魔教跟天火教合流,原没有其他需用,大哥,你就快服下解药试试有没有效吧!”   追魂手仰天叹道:“唉!我对你几次迫害,你竟然一点也不记恨,反把这么珍贵的药物给了我,想起来殊令人惭愧。”   高翔含泪道:“大哥,别再想那些旧事了,来吧!服下解药试试,朱老前辈曾经服过二粒,解毒的确很有效……”   追魂手十分为难地伸手接过解药,趁高翔语声未毕,突然五指一翻,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把紧紧扣住他手腕脉门,登时脸色一变,目光凶光频射,狞声笑道:“高翔啊高翔!在你聪明机警,今天也上了圈套了。”   高翔不防被他扣住穴道,全身劲力顿失,张口瞪目,愕然道:“大哥,你……”   迫魂手呸地吐了他一脸口沫,沉声叱道:“谁是你的大哥,老子在岳阳楼上未下杀手,留你活到今天,早就追悔无及,方才不过是想套问你这瓶解药在不在身边罢了,咱们兄弟之谊早就结了,你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说着,并指起落,一口气点了高翔七处穴道,扬目道:“吴二弟,可以出来了。”   溪边一块大石后传来几声狂笑,血手吴均漫步而出,满口赞道:“老大,真有你的,咱们结盟迄今,小弟倒不知道老大还会演戏呢!”   追魂手扬扬手中解药,笑道:“幸不辱命,解药已经到手,这小子如何处置?”   血手吴均道:“教主有令,暂时还不能伤他,因为须得用他作为人质,好逼取另两盆毒果。”   追魂手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带他去见教主。”一抖手,将解药掷给吴均,自己俯腰挟起高翔,腾身而起。   两人刚掠过小溪,突听一声厉叱:“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往哪里走!”   随着人声,三条人影从竹林中凌空拔起,一字排开,拦住去路,竟是穷家三圣。   追魂手目光一瞬,反手撤剑,低喝道:“吴老二,闯!”   双煞霍地一分,剑花陡现,分由左右两方同时举步硬冲。   穷家三圣个个紧绷着面孔,六只巨掌齐翻,掌力直如排山倒海,迎头击到。   追魂手一手挟着高翔,一手运剑,剑势如惊虹闪烁,招招辛辣,毫无法意,一边应敌,一边沿溪退走,血手吴均却趁机奔向竹林。   穷家三圣志切救人,舍了吴均,径扑追魂手。   高翔身上穴道被制,无法动弹,见此情形,心中大急,突然叫道:“快截住血手吴均,他身上有……”   语声未毕,追魂手剑柄疾横,猛撞在他哑穴上,话只叫出一半,便无法再出声了。   神丐符登闻声一惊,脑念飞转,已经领悟过来,但他因见追魂手一支长剑十分泼辣,如果自己再分身去追吴均,冷丐梅真和苦行丐吕无垢恐怕挡不住他,空白心中着急,一时又想不出良策。   焦急中回头一望,血手吴均已经窜进竹林不见踪影,神丐一顿足,怒从心起,双掌猛然加了十成真力,呼呼连劈两掌,反手一探,从腰带上抽出了打狗棒,厉吼道: “亮家伙,今夜好歹要摆平这畜生!”   冷丐梅真和苦行丐吕无垢忙也应声抽出打狗棒,三圣连手,棒影漫天泛涌,登时将追魂手高翊罩人.一片劲风之中。   追魂手单手只剑,渐感支拙不灵,突然一横心,振剑挥扫,脚下倒退了三大步,长剑一转,锋刃架在高翔颈上,喝道: “谁敢妄动,我就先宰了他!”   穷家三圣投鼠忌器,连忙撤招停步,神丐符登恨恨骂道:“狗畜生,你要是伤了他一根毫发,今夜也休想活着离开!”   追魂手冷嗤道:“我若要杀他,在你们三个老不死的赶到以前,早就下手了,现在解药已经到手,你等死期将至,但教主宽宏大量,只要你们愿意交出毒果,就可以放他一命。”   神丐符登怒叱道:“放屁,姬天珠那不男不女的东西,他也敢口吐狂言!老要饭捉住他时,他纵是跪地叩头,也饶不过他……”   苦行丐吕无垢忽然心中一动,抢着问道:“天魔教中尽是些无耻之徒,既无罂粟毒丸,要毒果何用?”   追魂手高栩冷笑道:“你们这般老朽昏庸的东西,怎知教主的妙用!”   冷丐梅真嗤道:“什么妙用,不过是想用毒果示惠被天火教胁待的正道人物,企图为他所用罢了,这种卑鄙的念头,简直是痴心妄想。”   苦行丐吕无垢突然岔口道:“两盆毒果,是准备留给你父亲九天云龙解毒用的,难道你连生身之父都不顾了吗?”   追魂手毫不犹豫冷冷答道: “二十年前,我与他父子之情已绝,他贪恋美色,不纳净言,死了也是活该。”   吕无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道:“你既然连父子之情都不念,心肠之硬,可想而知,咱们虽有意将毒果给了你,就怕你东西到手,言而无信,仍然不肯放过高翔。”   追魂手道:“依你要如何?”   吕无垢道:“依我之见,咱们以花换人,必须双方都不吃亏,你在此略候片刻,老要饭的返庵取来毒果,再想一个最安全可靠的方法,跟你交换。”   追魂手神色数变,冷笑道:“你的用意,是先诓住我,然后去邀约那老尼姑现来,以多为胜,算计太爷?”   吕无垢笑道:“这点你尽可放心,老要饭的一人前去,一人返来,假如多了一个人,交换之事可以作罢,高翔的性命在你手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追魂手又沉吟片刻,道:“你是想暗去布置,表面故意跟我交换,等到我取得毒果,高翔脱身,那时伏兵尽现,不让太爷带着毒果离开,是不是?”   吕无垢哈哈笑道:“何必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吧!交换之时,老要饭的愿抱着毒果,任你扣住穴道,亲自送你走出一里以外,如果途中有变,你随时可以取我的性命。”   迫魂手听了,一时竟有些沉吟不决。   神丐符登诧异地问道:“吕老二,你真要把毒果交给他换人?须知那东西关系重要……”   吕无垢轻叹道:“小弟也知道两盆毒果,关系九天云龙至深,但如保有毒果,失去高翔,即使能替九天云龙解得毒瘾,他也会忧郁终身,不复重见欢乐,两害相权取其轻,小弟这般做,相信他会体谅的。”   神丐符登默默无语,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也罢!只好这么办了。”   吕无垢扬目叫道:“你考虑妥当没有?是否愿意?快些决断,转眼天色将明,挨到天亮,惊动了师太,老要饭的就无法掩遮行动了。”   追魂手心一横,终于点点头,道: “好吧!你快去把毒果取来,但你如心怀诡诈,却休怪我手下无情。”   吕无垢没有回答,身形疾转,匆匆而去。   苦行丐吕无垢去不多久,果然捧着两盆毒果,回到小溪岸边,那两盆毒果晶莹硕大,沉沉垂在枝上,相隔数丈,异香已扑鼻而来。   追魂手高翊目光炯炯注视着两盆毒果,神色显得颇为激动。   吕无垢沉声说道:“老要饭的偷取毒果,险些被庵中小尼姑发觉,咱们各凭诚意,最好快些交换,不要再耽误时间。”   追魂手精目连闪,说道:“你们共有三人,我只有单人只手,为了安全,你叫他们两人先退出一丈以外。”   吕无垢转面道:“二位就依了他吧!”   神丐符登和冷丐梅真愤愤地哼了一声,果然依言后退了一丈。   追魂手又道:“你刚才说过,愿意手捧毒果,让我扣住穴道,送我走出五里之外,这点还算不算数厂吕无垢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岂能反悔。”   追魂手道:“好!你就走过来吧!”   吕无垢为示诚意,先取下打狗棒插在地上,徒手抱着两盆毒果,一步一步向追魂手走了过去。   神丐符登和冷丐梅真四只眼睛,睁得宛如四盏灯,瞬也不瞬注视着吕无垢沉重的步子,两人都呼吸急促,捏着两把冷汗。   吕无垢缓缓行到距离追魂手五尺左右,突然停步,道:“老要饭的都依了你的意见,你也该怛白相示,先解了高翔的穴道。”   追魂手狞笑道:“那是自然,但我必须在制住你的穴道以后,才能放他,否则,岂不中了你的诡计?”   吕无垢耸耸肩道:“你这畜生好深的心机,全不似你父亲心地光明磊落。”   说着,脚下一迈,果又跨近了三尺。   这时,两人相距,仅只二尺不到,气息相闻,已等于贴身相对。   追魂手面色铁青,显然内心亦甚紧张,冷冷道:“先伸出你的右手来。”   吕无垢扬目道: “且慢,老要饭已如约送来毒果,你那柄长剑,也应该离开高翔的颈脖了吧?你是不是想一石二乌,制住了老要饭的,再加害高翔?”   迫魂手冷笑道:“我要杀他,易如反掌,还须费许多心机不成!”口里说着,长剑倒垂向地。   吕无垢爽然将两盆毒果齐交左手,伸出右臂,道:“来吧!老要饭的言出随行,希望你也不要暗存二心。”   追魂手高翊这时一手握剑,一手挟着高翔,如欲腾出一只手来扣制吕无垢穴道,应该先将长剑人鞘,然后解开高翔穴道,待放了高翔以后,再制住吕无垢的穴道一同离去,但他从来生性奸诈,加上根本就没诚意放过高翔,所以并未收剑人鞘,左臂一抬,把高翔向地上一掼,闪电般伸左手,来扣吕无垢腕脉,同一刹那,右手长剑一探,竟向高翔背心插去但他快,吕无垢却比他更快。   追魂手左臂才松,高翔尚未落地,吕无垢突然一声冷哼,飞起右足,直踢高翔臀部,顿时将高翔踢得一连四五个翻滚,跌出一丈以夕l。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好个吕无垢,上身疾仰,左手一挥,两盆毒果也同声脱手掷出,大叫道:“梅老二,接住!”   人影应声暴起,冷丐梅真迎步飞出,接住了毒果,神丐符登则奔向高翔,巨掌起落,抢着替他拍开了穴道。   变起仓促,这边两人发动都快逾闪电,追魂手一剑刺空,怒火勃发,长剑一弹一拧,转向苦行丐吕无垢双腿扫到。   冷电掠过,吕无垢闷哼一声,两条腿活生生被齐膝砍断,身子重重坠落在地上。   一股求生的本能,使他暂时忘记了残肢断腿的痛楚,一双手猛拍地面,连滚带爬,恰巧又避开了追魂手疾劈而下的第二招。   神丐符登虎吼一声,抡动打狗棒,飞步迎了上来,高翔穴道初解,目睹惨状,也顾不得运气调息,匆匆提着铁筝奔了过来。   追魂手咬牙切齿,紧一紧手中长剑,接住神丐符登,两人各施煞手,舍命相扑,一时棒影剑芒,激斗了起来。   高翔俯身从地上抱起满身血污泥土的苦行丐吕无垢,心里一阵酸,泪水不禁纷纷滚落,一面替他止血裹伤,一面颤声间:“吕伯伯,你这是何苦啊……”   吕无垢伤中要害,断腿后又强运真力,失血甚多,脸颊上,苍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但他却毫无悲戚之容,反而笑道: “那小畜生,不愧心狠手辣……可是……咳!咳!我老要饭的也不是好东西……咳!这一下,他才是驼子摔筋斗——两头不着实了……”   高翔只得含泪凄笑,道:“伯伯,你失血大多,最好不要多说话,翔儿先送你老人家回庵调息。”   吕无垢双目一睁,毅然道: “不必了!老要饭的活了偌大年纪,生死事小,我要亲眼看见那忘恩负义的畜生,看他逃得过符老哥九九八十一招打狗棒法么!”   高翔扬目望去,只见神丐符登和追魂手高翔激战已近五十招,神丐虽然勇猛如虎,那高翊也同样剑招凌厉,一时半刻,还难分出胜负。   吕无垢摇头叹道:“小畜生功力精纯,令人惊心,可惜竟不入正途,这种人如不早除,将来定成武林巨孽……”   一语未毕,高翔突然沉声道:“不好!魔教援手赶到了!”   吕无垢蓦地夺力坐起身来,举目一望,果然看见一大群人,正沿着小溪如飞而至,走在最前面的,赫然竟是独眼鬼母骆天香。   心头骇然一惊,忙道:“你不要顾我,赶快去助你符伯伯一臂之力,叫梅老二速反紫竹庵,知会你母亲和老师太,看来今夜难免一场血战。”   高翔跃身而起,匆匆将话转告了冷丐梅真,抡动铁筝,上前助符登双战追魂手,冷丐梅真眼见大势不妙,一手捧着毒果,一手抱起吕无垢,飞步向紫竹庵而去。   独眼鬼母婆媳和魔教众女,显然都已服用过解药,一个个捷步如飞,不多久,便越过小溪,追魂手望见,精神大振,长剑翻飞,放手力拚,招势更加泼辣起来。   高翔虽然舞筝参战,心理上仍然感觉矛盾,铁筝出手,处处顾虑,总不愿施展煞手,是以仅能收牵制这效,对神丐符登并无多大助益。   神丐符登气得怒喝道:“高翔,势已急迫,你还在念什么手足情份,再不放手力战,索性给我退下去,让老要饭一个人收拾他!”   高翔听了这话,心里好生难过,颤声道:“符伯伯,他总是我嫡亲的哥哥……”   神丐符登嘿地一顿足,叱道:“傻东西,滚吧!老要饭的一根打狗棒,足够弄死这忘恩负义的畜生了!”   高翔含着眼泪,既不能弃手退回,又不愿生死拚搏,只凄声叫道:“大哥,你当真不念父子兄弟的情份了吗?弟弟纵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看在爹爹份上,快放下剑来,咱们还是一家人……”   追魂手不待他把话说完,狠狠啐了一口,骂道:“呸!谁是你的大哥?谁是我的兄弟?我跟姓高的早已一刀两断,要打尽管放手相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高翔神色凄楚地道:“你一生都在忿恨中长大,难怪会这样偏激,但是,你不以我为弟,我却不能不以你为兄。”   迫魂手狂笑道:“你爱怎么样,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认识你,手中剑可认不得你!”反手探剑,唰地直刺了过来。   高翔略一失神,险些被剑锋刺中,把心一横,道:“大哥,既然你如此绝情,就别怪小弟无义了。”   追魂手抡剑猛劈狂刺,扬声大笑道:“说得是,咱们倒正该较量较量,看看谁强谁弱,你如果敢单独跟我战三百招,才算是个人物,别他妈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叫人看见呕心。”   高翔意念飞转,突然一紧手中铁筝,朗声道: “符伯怕请暂退,拦住魔教援手,让翔儿独自斗斗他!”   神丐符登虚晃一棒,抽身跃退,这才展颜笑道:“好小于,早该如此啦!伯伯替你掠阵,放心干吧!”   这时候,独眼鬼母和魔教众女已赶到场边,老婆子看见只有符登、高翔两人,猛力一顿鸠头拐,仰天笑道:“阎王注定三更死,不肯留人到五种,小杂种,你认命了吧!”   陆群仙最恨高翔,又见符登一身叫化打扮,想起在沦江渡口受辱的事,怒火上冲,接口道:“婆婆,别多说了,咱们一起上,撕了这老小两个混蛋!”   其余毒蝶靳莫愁、白娘子白秀文、妖女郝玉等人,莫不磨拳擦掌,跃跃欲动。   追魂手高翊突然厉声道:“诸位谁也不要出手,只须先断他们退路,本座要亲手宰了这小杂种。”   妖女郝玉问道:“你有把握能料理得了他吗?这小子扎手得很。”   追魂手冷笑道:“待我无力料理时,你们再出手也不会迟。”   毒蝶靳莫愁咯咯笑道:“护法说得是,咱们多准备暗梢子,只别让他溜了,迟早叫他死在手中。”   众女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正兴头,神丐符登突然一声断喝,骂道:“又不是叫你们打帘子接客,他妈的吱吱喳喳算什么名堂,要打尽管出手,不然,就趁早闭了你们这些臭嘴吧!”   靳莫愁等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撇着小嘴,反唇相讥道: “哟!咱们是臭嘴,你那一身跳蚤虱了难道是香的,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姑奶奶们是干什么的?”   神丐符登把眼一瞪,道:“干什么的?全是他妈的一群不要脸的臭婊子!”   白秀文柳眉倒竖,娇叱道:“喂!老不死的,你嘴里放干净点,姑奶奶不是省油的灯,若不是嫌你又老又脏,怕污了刀剑,咱们随便挑一个,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神丐符登冷哼道:“那你们就一齐上来试试!”   妖女郝玉回顾人妖姬天珠,轻声问:“这老叫化到底是谁?”   人妖笑道:“真是一群傻孩子,连穷家三圣中顶顶有名的神丐符登都不认识,你们还闯的什么江湖!”   众妖女这才吃了一惊,彼此窃窃私语道:“难怪这老家伙火气大,敢情是仗着穷家帮的势力?”   有的却道:“穷家帮有什么了不起,人多为王,狗多为强,饶他势大,迟早还不是咱们天魔教的诅上肉—……”   众口纷纭中,独眼鬼母排众而出,鸠头拐向符登一指,桀桀笑道:“符化子,还认得老婆子吗?”   神丐符登眼角一瞄,冷冷答道: “凭你那只瞎眼,就是烧成灰,老要饭也认得出来。”   鬼母耸肩大笑道:“很好!很好!这么说,老婆子这只眼睛怎样瞎的?想必你也不会健忘了?”   神丐符登面色一凝,沉声道:“家先师当年号称鬼见愁,对邪恶极凶之辈,向来不留余地,你只被弄瞎了一只眼睛,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鬼母笑容一敛,满口黄牙咬得咯咯作响,喝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既然承认下这笔债,老婆子就跟你连本带利算一算!”   喝声甫落,鸠头拐一举,搂头盖脸,直劈了下来。   神丐符登挪开脚步,挥杖相接,两人一上手,各以真力相拼,蓬!蓬!蓬!一连三招硬接,身上衣衫全被劲气鼓动,竟然未分高下。   论两人的武功修为,独眼鬼母实要略胜半筹,但她因中过苗疆无形之毒,真气滞阻过久,虽然已获解药,一时尚未完全复原,以致难操胜券。   鬼母是个心高气做目无余子的人,三拐竟未击倒符登,只气得满头怒发箕张,嘿地吐气开声,双手握拐,欺上两大步,左挥右扫,狂风暴雨般又攻出四拐。   神丐符登傲然不惧,但硬接四拐之后,内腑已感真气浮动,不由自主倒退了半步。   他也是孤傲不群之人,受挫后怒火狂炽,猛然一声大喝,抡起打狗棒反扑而上,一口气也攻出六棒,硬生生也将鬼母迫退了半步。   鬼母桀桀冷笑道:“符化子,你敢跟老婆子不施巧力,硬拼一百招吗?”   神丐符登昂然道:“便是一千招,穷化子也不怕你!”   两人初时一边咒骂,一边动手,每拼四五招,各自跃退调息,复又挥拐抡棒相搏,等到三十招之后,彼此真力都感疲乏,出手渐渐缓慢,但每一出手,莫不竭尽全力,石破天惊,必须久作调息,才能再度出手。   这时候,追魂手高翊两兄弟,却已迅捷纵搏将近五百招。   高翔幼经苦练,天资聪敏,化筝为剑,挥洒从容,久战之后,内力反而比先前更觉充沛,逐渐取得优势。   追魂手暗暗焦急,心忖道:“这小杂种体力雄厚,如此缠斗下去,何时才能克敌制胜,看来不出险招,难以得手。”   心念电转,突然假作失手,脚下一个踉跄,长剑故意闪露出一个破绽,暗中却空出左手,解开腰际一排三粒暗扣。   他腰间所束带子,乃是以南海饺皮丝特制,刀剑难损,平时束作腰带,危急时抖散开来,形如鱼网,网上并且附有细如牛毛的假须,触人即收,十分歹毒难防。   追魂手恶念已致,借着倾身的刹那,左手小指套进网端铜环。   高翔果然不知是计,铁筝就势疾探,筝柄遥指肋问期门穴,轻喝道:“大哥,仔细了!”   追魂手暗喜,待他招势用到,突然一声冷笑,身躯一扭,避开剑柄,一扬左臂,跤丝网涮地抖开,迎头罩去。   高翔眼快,见他竟弃右手长剑不用,忽然扬起左手,心里一凛,已经明白其中必有蹊跷,铁筝疾转,噗地一声,竟敲在追魂手左肘肘弯上。   鲛丝网才抖开一半,迫魂手猛觉左肘一阵椎心刺痛,顿知不妙,长剑一式帘卷西风,拦腰扫出。   这一情势的转变,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高翔无意取他性命,在敲中追魂手左肘时,人已收招后退,忽见一件黑忽忽的东西落下来,本能的扬起铁筝一绕,整只铁筝,竟被饺网束住了。   刹时间,寒光耀眼,长剑又至。   高翔抽臂一挣,没有挣脱,脑中闪电般涌起一个念头:“如果我这时施展重手法,用力将铁筝向前一送,然后松手跃退,不但轻而易举避开长剑,同时,追魂手在冷不防的情形下,必被铁筝撞中,当场便得重伤。”   他力贯右臂,已经准备推筝松手,就在这刹那间,心里忽然又不忍起来,飞忖道:“不!不能,宁可他无情,不可我无义,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兄长……”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手上不期然一滞,长剑剑锋,已到了近身。   高手相搏,常因一线先机的得失,立判生死,高翔这一迟滞,先机尽失,立陷险境,这时他右手铁筝已被鲛网束住,左手空空,无法格拒剑势,除了横心下手,拼个两败俱伤之外,就只有束手待毙一条路了。   高翔心念翻腾,终于狠不下心,长叹一声,松手弃筝,闭上了眼睛……   高翔心不忍弑害胞兄,又不愿拼个两败俱伤,危机一发之际,他毅然选择了闭目受死的最后一条路,长叹一声,松手放弃了铁筝。   这时候,他的心境却意外的平静,人世的一切,转瞬都要变成幻境了,他艰苦一生,虽然仍旧一事无成,但却有一件事,值得他瞑目死去——那就是他没有辜负父亲临别时的叮嘱:“……此去天涯海角,如果兄弟相遇,要好好的尊敬他,爹不在身边,长兄便可作父……”   他为了这句话而死,自觉死得平静,死得心安,从这一刻起,一切错综复杂的恩怨,一切严厉沉痛的责备,都已不在他一念之中了。   思维如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闪过,蓦觉腰间一凉,本能地借势旋身,嗤地一声裂帛脆响,追魂手的剑锋,已是破他的肌肤和衣襟。   高翔手一松,铁筝坠地,脚下踉跄连退三步……   此时,神丐符登正举棒跟独眼鬼母力拼,闻声侧顾,发现高翔兵器脱手,腰际衣破,一片殷红鲜血,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他已在力拼数十招后,真力枯竭难继,心神一震之下,一口真气登时运接不上来,独眼鬼母是何等人物,见有机可乘,暴喝声中,鸠头拐疾如排山倒海,搂头又到。   神丐符登一颗心早飞到高翔身上,无心恋战,打狗棒微微一顿,便待抽身退走。   就只这一瞬之间,先机顿失,独眼鬼母一声怪笑,拐头一抖一阵,蓬地一拐击中老叫化左肩。   神丐符登闷哼一声,一连两三个翻滚,喉头一阵甜,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但是,他却无暇顾视自己的伤势,双臂撑地,猛一挺身,竟从地上又跳了起来。   那边追魂手虽然左肘被高铁筝点中,危急之际竟会反噬得手,恶念顿生,紧一紧长剑,揉身又向高翔扑来。   神丐符登眼见应援不及,仰天一声厉啸,用尽平生之力,一抖右肩,打狗棒脱的飞出,疾如怒箭,笔直向追魂手背心射去。   啸音掩盖了竹棒破空声响,追魂手高翊又被恶念蒙蔽了灵智,长剑才举,那尖端锐利的打狗棒已透体而出。   只听一声惨叫,追魂手身子一挺,摇晃了一阵,举起的长剑,终于低垂了下来,扭回头望望神丐符登,眼中尽是血丝,一缕殷红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   场边众女先是一怔,紧接着一片尖叫,人影纷错,争先扑进场中。   就在这时候,神丐符登和追魂手高翊不分先后,扑倒在地上。   血手吴均一声怪啸,身形如电光石火般掠奔上前,顾不得看觑盟兄,独臂抡起,一掌向神丐符登拍了下去。   高翔此时惊魂未定,一见吴均欲下杀手,心里骇然一震,顺手拔出七星金匕,一抖手,乌光一缕,闪电般划空飞去,恰与血手吴均劈落的右掌相接。   闷哼声中,血光四溅,吴均挟着断掌,扭头欲遁,才奔出四五步,眼中金星乱闪,终于栽倒地上。   高翔趁机揉身而上,抢拾起铁筝,护住了神丐符登。   双煞先后倒地,但神丐符登也伤重不起,强敌环伺下,高翔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放眼望去,天魔四钗和独眼鬼母婆媳,加上人妖姬天珠,尚有七名高手,以一对七,这一仗,仍然凶多吉少。   高翔倒提铁筝,匆匆自闭腰际伤口穴道,先替自己止住血,暗将毕生功力,齐都贯注在双臂上,他自忖若在平时,拼了全力,还能支撑一时半刻,但如今腰伤甚重,又面对独眼鬼母这等高手,假如顿饭之内无援手赶到,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想到援手,他不禁又深感惊诧,冷丐梅真返庵呼援,已经去了许久,怎么还不见苦竹师太她们赶来呢?就算师太固执,不愿离开紫竹庵,母亲和阿媛也应该赶到了,梅真久去不见回来,难道中途又发生了什么意外?   越想越焦急,以他现在尚有的余力,独个突围脱身,或许还能勉强办得到,但是,要护着神丐符登,他自问已无此力量了。   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人妖姬天珠却吃吃笑道:“高翔,你还在等什么援兵?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老实告诉你,冷丐梅化子和两盆毒花,早巳被本教崔总教练率领百名剑女截获,紫竹庵现今亦已在本教百名剑女包围之下,那老尼姑只要敢离开一步,崔总教练立即放火烧她的尼庵,势已至此,本教主看你还是束手受缚的好。”   高翔怒目叱道:“你以为小爷会受人虚声恫吓?”口里虽硬,心中却也暗惊,不由自主俯身将神丐符登抱起准备觅机突围。   但他手指一触神丐符登身躯,猛然感到一阵冰冷,大惊之下,慌忙伸手探他鼻息,才发觉神丐符登气息微弱,断断续续,有如游丝,眼看要随时气绝。   高翔机伶伶打个寒襟,猛然热血上冲,把神丐符登向肩上一搭,抡动铁筝,向人丛中闯去。   人妖姬天珠用手一指,四钗同时出手,黑白红蓝四色衫裙,绕着高翔一转,各摆兵刃,环攻而上。   这时,高翔已浑忘了生死利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冲出重围,尽早设法替神丐符登疗治内伤。   他宛如疯虎般疾步前冲,抡起铁筝,向毒蝶靳莫愁迎面砸去,靳莫愁不敢硬架,纤手一扬,一大蓬化血毒砂,迎着高翔卷到。   高翔迫得撤筝护峰,勉强震开近身毒砂,脚下一转,又扑向白秀文。   白秀文娇声一笑,素袖轻飘,机簧之声入耳,七枚紫铜追魂针,分由上中下三路劲射而出。   高翔顾忌肩上的神丐符登,气得虎吼一声,双脚一顿,整个身子凌空拔起,半空中一折腰,又转扑蓝衣妖女郝玉。   郝玉咯咯笑道:“小伙子,你以为姑奶奶是省油灯。”探手一拍腰际,解开钮扣,迅速拧摆蛮腰,驾带两端铜扣,突然一齐随带飞起。   那两枚铜扣在空中划了两个美妙弧形,忽然双扣一合,波地一声轻响,竟然冒出一缕青烟。   高翔深知天魔四钗人人身上都有毒器,连忙闭住呼吸,侧身闪避。   蓝衣妖女郝玉一面荡笑,一面扭摆腰肢,束腰驾带不住飞旋,一圈又一圈,身上罗衫渐渐松开,露出一身雪白肌肤和贴身亵衣。   带端铜扣,不时相碰,叮当之声不绝,青烟飘渺中,妖女已罗裙尽褪,玉体隐约,体香、迷雾、飞环……渐旋渐快,夺目摄魄。   人妖姬天珠得意地对鬼母笑道:“师姊,你瞧瞧玉儿这孩子,年纪最轻,一身天魔玄功,竟有七八成火候了吧?”   独眼鬼母闪动着那只仅有的精目,冷冷道:“高翔那小辈内力深厚,如欲克敌制胜,还是不宜延误时间,妹子何不索性施展天魔妙舞,一鼓将那小辈擒下。”   姬天珠笑道:“杀鸡何用宰牛刀,那一套,咱们是为徐纶留着的谁知语声未落,忽听蓝衣妖女突然一声尖叫,鸳带竟然截作两段,一端射向白秀文,一端飞向靳莫愁。   四钗合击阵势,蓦地扰乱,郝玉急扯衣衫,气急败坏转身欲走,尖声叫道:“朱姊姊,你疯了……”   叫声甫出,突然浑身一颤,鲜血涌现,朱凤娟长剑剑尖,已经直刺入她右乳下幽门死穴。   姬天珠等人大吃一惊,还未转过念头,朱凤娟抽剑旋身,又向靳莫愁扑去,同时娇喘叫道:“高公子,快走!”   靳莫愁万不料自己人竟会临阵反噬,一时措手不及,左胸上也挨了一剑,蹬蹬蹬倒退了六七步,高翔得此空隙,大步一迈,业已闯出重围。   姬天珠勃然大怒,吼道:“师姊,请截住姓高的小辈,待我亲手撕了这叛师欺祖的贱人!”   鬼母一顿鸠头拐,飞身向高翔追去,姬天珠凌空疾扑,攻向朱风娟,这一来,形势顿时变得复杂纷乱,白秀文、陆群仙也都抢着出手,齐向朱凤娟扑去。   高翔冲出重围,胆气突增,铁筝飞舞,边战边退,不多一会,已退近那片竹林,心里略定,暗忖道:“只要退入林中,鬼母再狠,也不必惧怕了。”   忖想间,疾攻两筝,正要转身奔入竹林,突听得朱凤娟发出一声惨呼,他不由自主扭头回顾,只见朱凤娟浑身浴血,秀发披散,一条左臂已被齐肩砍下,正遥望林内,嘶声叫道:“高公子,快走……苦命人……不能护送你了……”   高翔目睹朱凤娟惨状,心里一酸,虎目满含热泪,略一迟缓,竟被鬼母追上,鸠头拐洒开漫天拐影,疾卷而至。   一股悲愤之火,发自丹田,高翔心知脱身无望,钢牙一挫,鼓勇迎战,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量,铁筝翻飞,金铁之声震耳,竟跟鬼母战了个平手。   正在酣斗,竹林中突然响起一片沙沙脚步声,片刻间,涌出一百名身着绸衣的负剑少女,一辆双轮车上,端坐着双目俱瞎的鬼叟崔伦。   那百名剑女人人长剑出鞘,队伍整齐,背林而立,恰好遮断了高翔的退路。   人妖姬天珠看了大喜,扬声叫道:“崔总教练,庵里得手了么?”   两轮车上的鬼叟崔伦笑道:“幸不辱命,苦竹师太礼佛多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紫生理庵,是我费尽唇舌,好不容易才把她老人家请来了。”   姬天珠微微一怔,道:“在哪儿?”   崔伦含笑一摆袍袖,身侧剑女霍地分开,林中大步走出一行人,正是苦竹师太师徒,和徐兰君、阿媛、冷丐梅真等人。   但是,这些人却并不是被天魔教俘擒来的,而是各提兵刃,怒目而视。   姬天珠骇然问道:“崔总教练,这是怎么一回事?”   鬼叟崔伦笑道:“这还不简单,崔某人忍辱投入魔教,岂甘真为你们这些淫荡妇的帮凶,从今天开始,崔某人和百名剑女,已经不再是天魔教的人了……”   姬天珠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脱口道:“崔伦,你加入我教,姬天珠待你不薄,难道你……”   鬼叟崔伦把脸一沉,叱道:“你用鬼域伎俩,投以美色,自以为就能笼络得住崔某人的心么?现在时机已至,今日便是你们天魔教覆亡之时。”   反手从椅侧抽出长剑,剑尖一指,大声道:“孩子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摆脱魔教,重人正途,在此一战,别忘了崔某人平日期望,杀!”   杀字出口,百名剑女一齐举剑欢呼,登时身形展动,一拥而上。   徐兰君和阿媛当先奔向高翔,刀剑齐扬,攻向独眼鬼母,林边立时陷入一片混战。   高翔脱身退出圈外,匆匆将神丐符登交给了冷丐梅真,低声道:“符伯伯中了鬼母一拐,伤势沉重,快请替他老人家调治……”   冷丐梅真点点头,接过符登,高翔话还未落,提起铁筝,已飞步向朱凤娟奔去。   闯进刀光剑影之中,遍寻已不见朱凤娟。   高翔急得大叫道:“朱姊姊!凤娟姊姊!你在哪儿?”   上丛乱草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应道:“我……我在……这里……”   高翔循声低头望去,心头猛然一震,原来朱凤娟半个身子尽被鲜血所染,两眼亦被毒砂打中,血肉污烂,乱发披面,血上沾着一层泥上,正伏在草丛中,举着独臂,向四周摸索。   她伤势重得早该断气了,头脸手足,几乎已不成人形,但是,她却并未断气,就好像是高翔一声呼唤,把她又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高翔扑上前去,双臂一收,紧紧将她抱住,,两行热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落。   朱凤娟仅剩下一条手臂,五个指头,紧紧握住高翔,浑身一阵阵战栗,嘴角扯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高翔颤声道:“朱姊姊,你三次救我性命,我害了你了……”   朱凤娟迅速举起手掌,一下子掩住他的嘴,摇头道:“快不要这样说,我投身魔教,身名俱污,若不是遇到公子,只怕至今仍在苦海中沉沦,现在我虽然快死了,但自觉死得清白,死得心安,这些,都是公子赐给我的。”   高翔位道:“你不会死的,天魔教已经败了,我们一定会设法替你治伤……”   朱凤娟轻叹一声,道:“不,目前我知道自己伤势,教主的毒爪,中人必死,何况我脸上又被自秀文毒针打中,面毁身残,我都不愁,反正我自幼被教主收留,她养了我这么多年,最后死在她手中,也等于报答了她养育之恩,但是……”   她喘息了一阵,脸上竟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好一会,才接着又说道:“刚才我身受重伤,自以为已经死了,但是,我却忽然希望再见你一面,哪怕就只看上一眼也是心甘,可惜我的眼睛,已经被靳莫愁的毒砂打瞎了。”   高翔听了这话,柔肠寸断,却又无语可以安慰她,只得紧紧抱住地,泪水籁籁不绝。   一滴滴泪珠,全都滚落在朱凤娟血肉模糊的面颊上,朱凤娟语声渐低,安祥地仰卧在高翔怀中,手和足逐渐变冷。   高翔蓦地从迷乱中清醒过来,一探她的鼻息,竟已气绝。   他缓缓放下朱凤娟的身子,又摸索着从乱草中寻到另一条断臂,摆在她身侧,掏出怀中丝绢,替她轻拭去脸上血水,拭一遍又一遍,才拭又湿,原来竟是自己滴落的眼泪……   最后,高翔跪在地上,用双手挖了一个七尺多深的土坑,脱下身上的外衣,裹在朱凤娟尸体上,然后才缓缓将她放进坑中,堆上掩埋。   这时候,他已经忘记了近在飓尺的搏斗,也忘了此地何处?坟上堆成,他也忘记了起身,只是痴痴地在坟前发愣。   恍惚中,他又像回到川边那座初逢朱凤娟的破庙里,跟她并肩站在窗前,凝望山坡后的落日,数着林梢上的归鸦。   他只觉得人间是多么奇妙,那时候,朱凤娟有一副美丽的容貌,却有一副丑恶的心,如今,她的心美了,容貌却又变得这般丑恶。   生生死死,原是人生难免的,高翔并不珍惜生命,但朱凤娟的死,却似在他心底压上一块铅块,使他恨不得以身相代。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娇呼:“翔哥哥,你怎么啦?尽跪在这儿干什么?”   高翔一惊而觉,拭泪仰起头来,才发觉一场血战业已结束,坟边站着母亲和阿媛等人,连苦竹师太师徒都在。   他连忙起身,间道:“人妖姬天珠怎么了?”   阿媛笑道:“大魔教完啦!三钗被珠儿姊姊和秀儿姊姊联手杀死,鬼妪死在崔老前辈剑下,只跑了四个人。”   高翔问:“哪四人?”   阿媛道:“一个是独眼鬼母骆天香,一个是人妖姬天珠,一个是陆群仙,另外一个是四钗中的魔女朱凤娟,不知她躲到什么地方,遍寻不到……”   高翔脸色一戚,截口道:“她没有躲,她只是暂时离开了这个污浊的地方而已。”   阿媛一时没有听懂,眨眨眼道:“翔哥哥,你知道她到哪儿去了么?”   高翔指一指坟土,长叹一声,黯然道:“她从清白的地方来,仍回清白的地方去,以后,再也没有魔女朱凤娟这个名称了……”   这天,紫竹庵山门大开,热闹空前。   顺庵墙一角落搭了六七个大帐篷,百名剑女,屯扎庵外,鬼叟崔伦欣然入庵,参与庵中计议餐会。   紫竹庵没有宽大客房,故只好在佛堂正殿前空地上,搭了一座竹棚,摆下素席,穷家三圣中苦行丐吕无垢伤中要害,业已不治身故,神丐符登重伤未愈,只有冷丐梅真独自出席,此外,便是苦竹师太和千面笑侠朱昆、徐兰君、高翔和阿媛等人了。   偌大竹棚,仅只聊聊老少共七人,大家围坐一席,神色都不期然有些凝重,尤其是冷丐梅真,更显得凄冷肃穆。   庵外百名剑女,却兴高采烈,围炉笑饮,热闹非凡,庵内庵外,一冷一热,形成极强烈的对照。   千面笑侠朱昆人虽坐在庵内,耳闻墙外燕语莺声,一颗心早已越墙而去,捧起酒杯含笑道:“来!大家喝酒呀!一战歼天魔,这是天大的喜事,大家尽愁眉苦脸做啥?”   苦竹师大脸色一沉,抢白道:“你就知道喝酒!”   朱昆伸伸舌头道:“庆功之宴,不喝酒干什么?”   徐兰君叹道:“昨夜一战,虽然消灭了天魔教,但穷家三圣一死一伤,翔儿也险些遭了毒手,细算起来,胜得很惨,何况,人妖和鬼母婆媳漏网脱逃,大患未除,天火教中高手如云,假如人妖、鬼母婆媳把苗疆无形之毒的解药给了喇嘛僧王阿难陀,事情可就更难收拾了!”   朱昆笑道:“这有什么?咱们请出师太,难道还胜不过那番和尚阿难陀么?”   苦竹师太冷冷道:“你又想拖我下手,动刀动剑的事,我是决不再为,这一次天魔教闹到庵里,应作别论,要我赴太白山去犯杀戒!恕出家人难以奉陪。”   朱昆心中一动,忙道:“你不去,总可以让秀儿、珠儿去历练一番吧?”   苦竹师太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这倒是可以的,反正她们早就不耐庵中寂寞,一心想入红尘去招惹罪孽了,看来她们不是佛门中人,昨夜杀戒已开,由她们去了也好。”   秀儿、珠儿正待立身后,闻言暗自高兴,却不敢表露出来,双双屈膝跪下,道:“我们不愿再涉红尘,仍愿随师父修求正果,求师父赦免贪杀之罪。”   苦竹师太笑骂道:“两个鬼丫头,还当师父不知道你们偷我的百花露送人情的事?”   珠儿哑口无言,秀儿却胀红了脸,低声道:“那是朱老爷子逼徒儿做的。”   朱昆哈哈笑道:“好!好!好!过河拆桥,罪名全在我老人家人头上了,依我说,你们姊儿俩索性蓄发还俗,找个好小子嫁了,何必当什么尼姑……”   秀儿、珠儿又窘又气,却不敢发作,苦竹师太沉声喝道:“佛门戒妄语,老东西,你也该想想自己身份,尽跟小辈们嘻笑胡说,成何体统!”   千面笑侠仰面一声哈哈,没有再说什么,苦竹师太却面容一肃,转面对高翔又道:“我茹素礼佛多年,杀伐之心已淡了,明知当今武林形势险恶,可惜不能破誓重涉江湖。太白山之行,关系重大,以你们现有人手,实嫌不足,何况兰君必须留在庵中,穷家三老已折其二,虽有崔伦和百名剑女相助,老一辈的人物业已凋零,这付重担,必须要你们年轻人自己承担了”   高翔奋然道:“除邪扫魔,晚辈等义不容辞,何况此举还关系着拯救家父出险,晚辈绝无反顾,只求老师太慈悲,呵护家母和毒花安全。”   苦竹师大点头赞道:“能得你如此豪迈,令人欣慰,但人妖脱逃,十九必已潜往大白山,当此魔教败亡星散之际,二邪合流,其祸仍巨,你自信能够克敌制胜,救出你父亲吗?”   “这个……”高翔张口失声,竟接不上话。   他心里十分明白,以自己的修为,拼了全力,或许可以跟独眼鬼母或者天火教主徐纶打个平手,如果再加上喇嘛僧王阿难陀、番僧阿沙密、白骨史罗天寒,及其他邪道高手,凭他的力量,的确是无法抗衡的。   但是,当他想到许许多多被天火教药九控制的正道高手,并非天良全灭,其中不乏义奋之士的时候,他突然又充满了信心,当下毅然道:“晚辈但知尽力而为,生死荣辱胜负都不在顾念之中。”   苦竹师大听了这话,眼中精光陡射,笑道:“壮哉斯言,有这番志气,上天必然成全,老尼姑也该略尽绵力,从今天起,你在庵里再留三天,老尼姑有点不成气候的招式,一并送给你。同时,梅花子可在这三天之内,命丐帮弟子飞檄天下武林,约期齐赴太白山莲花峰,正邪作一决战。三大以后,索性连梅老二和鬼叟崔伦都不必去了,仅由你和阿媛率领百名剑女上路,加上秀儿、珠儿为辅,直奔太白山,且看看你们年轻人的作为。”   这话一出,高翔深感惶恐,阿媛和秀儿、珠儿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冷丐梅真拱手问道:“师太安排,自是万全,但不知丐帮传檄天下同道,是否就用师大名义?”   苦竹师太摇头道:“不!咱们都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你就用高翔出面,可让我们这些老不死的附署一下,一切荣辱,全看他们小辈自己争取。檄文之上,最好也要各派同道,派出年纪轻的好手,别尽叫那些老废物栈恋高位,不肯退让。”   众人听了这话,不觉都笑了起来。   鬼叟崔伦道:“老师太一片奖掖后进的苦心,瞎子深感钦佩,不过,这百名剑女,都是习的听音剑法,原是专为对付天火教断魂灯用的,假如无人领导指挥,剑阵难生威力。瞎子也要利用这三天时间,将领阵要诀,教给阿媛姑娘,从此咱们这些老家伙才真正能享几年清福了。”   千面笑侠朱昆却大声道:“不!我老人家宁可不享清福,叫我吃素戒酒,倒不如也去太白山玩玩的好。”   苦竹师太淡淡,一笑道:“你既然不耐清静,也好,我就交给你一件差事。”   朱昆忙问:“什么差事?”   苦竹师太脸色一沉,道:“你可在太白山与紫竹庵之间,专门负责送讯联系,限你五日往,五日返,十天之内,必须往返一次,误了时间,提头来见。”   朱昆叫一声苦,道:“我的老菩萨,这儿去陕南,不下千里,你这是存心找我老人家两条腿的霉气,叫我忙得连吃饭拉屎的时间也抽不出来啦!”   席间扬起一阵大笑,笑声中,庵门缓缓而闭……   大白山,位于斜峪关南,佛坪县北,属秦岭支脉,山中峰峦无数,而以莲花峰最称为幽险。   关中气候,夏不酷热,冬则寒冷干燥,山区尤其黄尘处处,弥漫于丛林灌木怪石奇峰之间。   这一天,时当正午,炎阳高照,从佛坪西方人山要道观音峡内.风驰雷奔驰来一队骏马,铁蹄翻飞,尘土蔽空。   这一队不多不少,整整一百零四骑,其中除了领头三骑骏马上,坐着一个丰神俊逸的美少年和两名女尼之外,余下百骑,由一位鹅蛋脸,蓝色披风,肩插双剑的少女率领着,马上骑士,个个柳眉杏目,玉面桃腮,清一色都是妙龄女郎。   鬼曳崔伦不愧是一代奇人,经他调教训练的百名剑女,无论衣色、气度、举止、凤仪,莫不是娇美中含着英爽,柔媚中又另有股刚健气概,百骑驰过队形整齐,丝毫不乱,就是名将部伍,也不过如此。   大队过了观音峡,直抵山口,阿媛举臂一扬,一百匹骏马就像刀切一般,唰地收缰勒住,马不惊,人不慌,整整齐齐停在山麓边。   阿媛神气活现地举目遮眉,在鞍上挺身望了一会,然后转面对高翔道:“翔哥哥,你看前面山坳中仿佛有炊烟上升,会不会是天火教的人马已经先堵住山口了呢?”   高翔颔首道:“也许是的,咱们此次北来,共有一百余骑,声势浩大,自然瞒不过天火教耳目,这儿又是他们陕南分坛重地,他们预有防范,也不足为奇。”   秀儿和珠儿都是初次涉世的人,哪知天高地厚,闻言磨拳擦掌笑道:“要是天火教的人马,那才好哩!咱们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冲进山口,杀个痛快再说。”   阿媛笑道:“瞧你们还是出家人,开口杀,闭口杀,可见平时在师太面前,都是装出来的规矩老实样儿。”   秀儿耸耸肩道:“话不是这么说,佛云:‘除恶即是行善。’咱们老远来是干什么的?难道还跟那些魔息子们客气做朋友不成?”   高翔笑道:“大家不可妄动,嫒妹先命剑女们戒备,敌友未分之前,不要自乱阵脚。”   阿媛应了一声,扬起左臂,微微摆动,身后百名剑女,喇地展开,长剑一齐出鞘,人人捧剑当胸,提气凝神而待。   珠儿回头扫了一眼,笑道:“瞧!咱们的娘子军多神气,就算久经战阵的军队,也不过如此吧?”   正说着,忽见山坳间现出三支大旗,迎风招展,紧接着,三条人影,疾如箭矢奔出山口,如飞而至。   高翔眼快,略一注目,笑道:“原来是三大门派的人马,嫒妹约住马队,愚兄过去见见三位掌门人。”   微提丝缰纵马迎了过去,双方相遇,果见对方三人正是山左天刀门的天刀廖成思、仙霞青云观观主赤精道长,和滇边降龙寺的飞龙活佛。   高翔连忙勒马翻身落地,抱拳施礼,道:“想不到三位老前辈竟已先到了。”   飞龙活佛等同时还礼,含笑道:“我等接得丐帮传檄,恰在鄂北,连夜赶来,才到了一日一夜。”   天刀廖成思扬目望了那一百名严阵待敌的剑女们一眼,掀须笑道:“高少侠真不愧少年奇人,短短数日,竟就调教出这许多威仪不凡的娘子军。”   高翔脸上微微一红,忙为阿媛及秀儿、珠儿等三人引见,约略谈起别后,飞龙活佛等听说金阳钟去世,老一辈的高人一个也不参与莲花峰之战,仅由高翔出面,邀战天火教,不禁个个都变得忧虑重重起来。   青云观主首先凝容问道:“高少侠为父报仇,豪情堪佩,但不知对武林近日形势,可有所了解?”   高翔诧道:“道长是指哪一方面?”   青云观主正色道:“贫道等一路北来,曾得到一些片断消息,听说天魔教教主人妖姬天珠和鬼母婆媳,业已进入莲花峰,同时,天火教主徐纶,亦已飞檄天下,勒令受其药丸控制的武林同道,齐集太白山,准备一鼓尽歼我等。连日赶抵大白山的武林同道虽然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往助天火教的,莲花峰下,奇人异士逾千,咱们不凭这区区百余之众,只怕……”   高翔朗声笑道:“道长何必忧虑,那些膺命赶往莲花峰的,莫不深受毒刃逼害的正道中人,他们之所以依附天火教,全是逼不得已,怎肯真为魔党出力?”   天刀廖成思接口道:“不!正因他们都被天火毒丸所逼,深受其苦,才不敢反抗魔党,临敌之际,定会依命行事,这种人,咱们既不忍加诛,却又无法说服他们挣脱枷锁,应付起来特别困难?”   高翔也不争辩,仅只笑笑道:“这一点三位前辈不必太担心,届时晚辈自有妙计。”   三派掌门人听了这话,口里虽然不便再问,神色却不难看出,仍是信少疑多,忧虑尚未去除。   高翔率队随三派掌门人进入山口,只见三派弟子搭着几间茅棚,山坳之内,地势已变得十分狭窄,仅能容单骑行走,大队简直无法进入。   他审度地势,不禁问道:“此地距离莲花峰还有多远?”   飞龙活佛答道:“这儿只不过是入山起点,距离莲花峰少说还有四五十里山路,我等前日抵达时,因为不见天火教的伏桩暗卡,所以不敢轻进,就在这儿停了下来。”   高翔道:“既然如此,嫒妹可命剑女们弃马,咱们趁白天直到莲花峰,一律徒步,待到了峰下,再扎营用饭。”   天刀廖成思骇然道:“高少侠,敌人势大,天火教尽撤桩卡,正是要诱咱们深入险地,千万不要轻敌躁进才好。”   高翔笑道:“兵法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咱们长驱直入,正是要出他们意料之外,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三位老前辈和贵属下,请为晚辈们殿后掩护。”   天刀廖成思等人忧形于色,却又不便多事劝阻,只得传令门下弟子拔营动身。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       第二十八章 红豆江湖     正要启行,山口外突然唿哨连声,飞一般奔来一群鹑衣垢面的叫化,足有四五十人之多,扬声叫道:“前面是高少侠吗?”   高翔驻足回望,不禁大喜,敢情那群化子,都是穷家帮高手,为首的,赫然竟是当今穷家帮帮主独臂穷神刘铁辉。   彼此相见,刘铁辉感叹万分,道:“刘某去迟一步,祸延三圣,衷心实感愧疚,所以在接得梅师叔飞檄传书之后,连夜挑选帮中精英,以及驯蛇能手,赶来大白山,咱们穷家帮武功虽未必胜人,但愿能为少侠略尽薄力,对付邪恶善于用毒的陆群仙。”   高翔感激地道:“帮主如此高义,晚辈也不说客气话了,此次承苦竹师太训诲,责成扫除天火教,原不敢惊动各位前辈,不想仍劳远顾。”   刘铁辉奋然道:“这是什么话,武林安危,匹夫有责,咱们穷家帮不是自吹,既然来了,就没有准备活着回去。”   高翔凛然动容,又道:“晚辈曾托贵帮一位同门,代查金家庄风仪姑娘和铁算子马无祥的下落,不知可有他们的确音讯否?”   刘铁辉眉头一皱,反问道:“少侠竟然还未跟金姑娘见到面么?”   高翔诧道:“自于内江城中,金姑娘不辞而别之后,咱们就一直没有得到她的音讯,帮主这话,从何而起的呢?”   刘铁辉听了这话,顿足道:“这么说来,事情就不妙……”   高翔骇然,忙问缘故,刘铁辉才又继续说道:“据本帮沦江支舵消息,金姑娘离开客栈,并未远离,那时天魔教众徒,业已兼程前往成都府,金姑娘仅在资州附近露了一次面,接着也追到成都府去了,大约去迟了一步,灌县荒园之战,未能赶上。后来本帮弟子又在剑门关附近,发现过金姑娘一次,据说仍是单人独骑,正沿摩天岭北行,刘某适于此时接得飞檄传书,总以为她一定是得到少侠北上太白山的消息,已称和赶来相见了呢!”   这番话,顿时使高翔紧张了起来,忙又问道:“贵帮弟子最后一次发现她行踪,距今已有多少时候了?”   刘铁辉盘算了一阵,道:“算起时日,金姑娘应该在十天之前就抵达大白山才对。”   高翔忙又询问飞龙活佛等人,三派掌门尽都摇头,答道:“自从咱们来到山口,并未见到金姑娘。”   高翔沉吟了半晌,叹道:“照这情形看来,除非她另有耽误,还没有来到太白山,否则,必是孤身入险,已经被天火教掳去了。”   阿媛岔口道:“怎么会呢?她为人机警,武功又高,绝不致轻易遇险,八成是因故耽误,现在还没有到。”   高翔一扬剑眉,毅然道:“咱们不必推论大多,仍照原定计划行事,请帮主这就传令贵帮兄弟,散向两翼,掩护大队前进,且等赶到莲花峰再说吧!”   由大自山人口到莲花峰,蜿蜒五十余里,只是崎岖山路,马匹行走艰难,阿媛传令各剑女,弃马徒步,鱼贯人山,三派十八名弟子紧随在后,穷家帮众,却唿哨一声,左右散开,翻山越岭而行。   这一支稀奇古怪的队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既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也有油污满面的穷叫化,僧、俗家,一应俱全,几乎包括了世上各色各样的人。   大队浩浩荡荡,连绵不下一里,兼程而行,走了一个多时辰,业已置身于一片乱山之中,但奇怪的是一路竟毫无风吹草动,平静而,过。   行进问,高翔凝目前眺,但见一峰挺拔人云,上丰下锐,形如莲蓬,山路至此也突然宽敞起来。   转过一座山腰,地势更霍然开朗,只见峰下是一片广场,广场上建着不下百栋房舍,鳞次栉比,宛然自成镇集,迎面一座巨大石碑坊,上面赫然漆着“天火神教陕南分坛”八个泥金大字。   这时候,石碑下,已黑压压站了一大群人,由场边直达峰脚,怕不有千人之众。高翔等人才转过山腰,脾坊上高挂着的四串百子鞭炮,立即劈劈啪啪响了起来,接着乐声四起,奏的亦是“迎宾之曲”。   秀儿、珠儿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不期相顾笑道:“咱们大约来得不是时候,人家正在办喜事呢!”   阿媛冷哼了一声,道:“喜事?他们在赶办丧事,一个个都活得嫌腻了。”   高翔却淡淡一笑,轻声道:“大家不要惊诧,也不要议论,以静制动,方是上策,三位掌门人和媛妹请传令,叫大家装得自然一些,且看他们还要玩什么花样。”   剑女们和众弟子得令之后,人人从容举步如故,由丐帮弟子分左右护卫着,缓缓向场中行去。   石碑坊下,并肩排列着四张锦披大椅,高坐着男女四人,由左至右,顺序是:喇嘛僧王阿难陀、天火教主徐纶、人妖姬天珠和独眼鬼母骆天香。   锦椅之后,立着天火教一流高手,诸如白骨叟罗天寒、番僧阿沙密。太行五煞、毒妇陆群仙,以及黄承师、冉亦斌……等不下二十余人。   其中出人意料的是挨在黄承师左边,立着一个身着黄衫的英俊少年,肩插长剑,气宇轩昂,场中上千武林人物,就只有他脸上垂着一幅黑纱。   高翔冷冷打量了那人一眼,轻声对阿媛道: “那面垂黑纱的人,就是金家庄叛徒史雄飞,等一会要特别留意,不能让他漏网榴了。”   阿媛点点头道:“放心,他跑不掉的。”   说着,举手一挥,百名剑女霍地停步,一齐举手拉下晶墨风镜,抽剑出鞘,五十人一列,严阵而待。   天火教主徐纶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摇手道:“孩子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大紧张了,老夫算定你们近日将至,特地把本教开坛之期提前,诸位既是天火教贵宾,不要客气,稍休息一会,马上就要开席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目光闪动,向剑女队中搜视,最后颇显诧异地问道:“怎么?苦竹师太和一些老朋友们怎么竟不肯赏脸?”   高翔跨前一步,冷冷应道: “师太乃世外高人,不屑再沾红尘,高翔应约前来,你若自认还是个人物,就赶快与咱们放手一战,以定胜负。”   徐纶哈哈笑道:“好一个傲气不屈的孩子,你母亲是老夫同胞妹妹,舅甥之间,原只是说笑闹着玩玩的,怎么竟当真起来!今天舅舅开坛大喜,过去的一切误会,都不必再提了,一家人总是一家人,你瞧,舅舅安排如此盛大欢迎场面,等候你们来同饮一醉,从此,天下就是咱们舅甥的了,来人呀!快替客人们安席设座。”   左右十余名教徒应声而出,搬桌子,拿椅子,正要走过来,阿媛突然素手一挥,那百名剑女各翻长剑,当胸疾划半个弧形,只见百道寒光绕体而生,十余名教徒吓得连忙停住了脚步。   高翔摘下铁筝,朗声道:“我等千里应约而来,只求一战,天火教既然人多势重,又何必行此诡诈诱骗的手段,你要是再故意拖延纠缠,别怪我们要先动手了。”   当前情势,高翔等区区百余人,跟天火教相比,至少少了十倍。但这话一出,三派门下和五十余名丐帮弟子,却毫无一丝畏怯之色,各自撤刀抽剑,凝神而待,准备动手,在他们脸上,充满了视死如归的神色,面对强敌竟如无物。   天火教主徐纶也不生气,仰天大笑道:“孩子,凡事不可大倔强,你可以不听舅舅的话,难道连父亲的话也不肯听从么?来!我先让你们父子见见面再说。”   回头挥挥手,人群闪处,一辆轮椅缓缓推了出来。   高翔抬头一看,心神猛震,原来那轮椅之上,端坐着一个瘦削、枯槁、茬弱、苍老的老人,脸肉凹陷,两眼无神地凝视前方,一头斑白的头发,随风飞舞——这老人,他太熟悉了,哪怕隔上一万年,他也能清晰地记起他的一毫一发,每一丝银发,每一条皱纹……他,正是含辛茹苦,忍辱偷生将他藏在后山石洞养大的父亲九天云龙高翼。   父子天性,不由他不动情,高翔一见父亲,浑身一阵颤抖,身不由己跪了下去,颤声叫道:“爹爹……”   轮椅缓缓推到近前,阿媛的目光跟那随侍椅边的一个老人一触,登时也不由自主轻呼出声,叫道:“咦!高老爹,您也在这儿?”   那紧随轮椅侧面的老人,正是义仆高升,但他却仅向阿媛微微点了一下头,神情一片木然,并没有说一句话。   轮椅上九天云龙听得呼叫,身躯猛然一震,立即摆头四顾,两眼发直,急叫道:“翔儿!翔儿!你在哪里……”   高翔霍地立起,刚要扑上前去,突然人影一闪,天火教主徐纶已快如电掣般欺身过来,一探手,抚着九天云龙的肩头,柔声道:“天成兄,先不要太激动,翔儿老远赶来,慢慢有的是时间叙谈,他已经很累了,你为什么不叫他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呢?”   高翔急急收住前扑之势,双拳紧握,厉声叱道:“徐纶,放开手,你敢伤我爹爹!”   徐纶充耳不闻,仍然微笑着对九天云龙说道:“你们父子相依为命,前后近二十年,短暂一别,又获重聚,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本教已替你们准备好百桌酒席,但翔儿却偏偏不肯领情,实在大教我这做舅舅的脸上挂不住,天成兄,你为什么不劝劝翔儿呢?”   九天云龙显然目力已经丧失,瞠目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凄声叫道:   “翔儿……”   高翔连忙应道:   “爹!孩儿在这里。”   九天云龙泪光隐隐一闪,挥挥手道:“孩子,大势如此,夫复何言,听爹的话,先坐下来吧!”   高翔热泪满面,凄苦地低下头去,应道:“孩儿谨遵爹爹的话,但是——”   徐纶不待他把话说完,一阵畅笑,喝道:“来人呀!设席。”   十余名天火教徒快步上前,安席设位,片刻齐备,阿媛等虽然恨得牙痒,奈因九天云龙被制,只得强行忍住一口气。   广场之中,顷刻间设下了百余桌酒席,近千名被天火教毒丸控制的武林人物,一个个宛若木偶,依次就坐。   天火教主徐纶志得意满,特地在主席上为九天云龙高翼设了座位,指定教中高手作陪,两名番僧和人妖姬天珠、鬼母婆媳、天字堂、火字堂各堂主,均各按顺序人席,高翔和众女以及丐帮、三派门下,亦均各有专席,筵开百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极尽丰盛。   这情势,对高翔来说,自是一种屈辱,他们千里赶来,竟成了天火教开坛大典贺客,其内心愤懑,不难想象,但,一切都碍着父亲九天云龙的安危,只好极力忍受。   高翔暗中用腹语通知阿媛和众人,不可动用桌上酒菜,大家只是木然的坐着,心情沉重地等待事情的演变。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徐纶含笑起身,举杯说道:“今日本教升坛,行道天下,与会同道中,包括黑自两道各门各派英杰,聚于一堂,足见普世归心,共尊天火,老夫吞列掌教,借此良会之机,为各位英雄引见几位新人本教的老少俊杰,希望从今以后,彼此同心,共享荣华。   一阵掌声,徐纶左手一抬,道:“这两位,乃是西藏密宗顶顶大名的僧王阿难陀大师和高足,从今天起,阿难陀大师便是本教护法法师,各位同贺一杯。”   又是一阵掌声,群雄起立,都干了一杯,阿难陀师徒不住嘿嘿而笑,昂然落坐。   徐纶又举起右手,道:“这两人,乃是南荒盛名盖世的独眼鬼母骆大侠和毒神传人陆大娘,自今日起,已受本教礼聘荣任教中护法,各位同贺一杯。”   掌声中,徐纶继续引见:“这位是从前天魔教教主姬大侠,从今天开始,捐弃原教,归并天火教,荣任本教副教主……”   “这一位是岭南白骨门掌教罗大侠,业已捐弃己教,归并天火教,荣任本教天字堂堂主,同贺一杯……”   “这一位是太行金钩褚人龙禇老师,荣任本教火字堂堂主……”   “……”   阿媛等人等得不耐,趁他正自洋洋得意,口沫横飞地显示教中实力之际,暗地一推高翔,低声问道:“翔哥哥,咱们怎么办?难道当真就此喝酒归顺,也向天火教讨个一官半职吗?”   高翔沉声道:   “稍安勿躁,势迫如此,不能轻举妄动。”   阿媛哼道:“不妄动?就这样甘心听他大吹法螺,等于是在奚落咱们,你也不看看,丐帮弟子渐渐都显得不耐烦了。”   高翔轻叹一声,道:“我何尝又耐烦,但爹爹落在他们手中,咱们一动手,他老人家……”   刚说到这里,语声忽然顿止,原来这时候徐纶正含笑扶起九天云龙,扬声向席间群雄说道:“这一位,各位想必早已熟知,九天云龙高大侠,侠名远播,身居青城三老之首,也是本教主的妹夫,高大侠早在十八年前便已投入本教,那时只因碍于二老下落不明,才一直密而未宣。”   全场千余人听了这话,顿时雅雀无声,肃然倾听,远远似乎有人轻轻诧讶地发出一声惊呼……   徐纶目光流转,继续又道:“高大侠与本教主谊属至亲,自是全心要支持天火教,年前打听出青城二老藏匿在星宿海噶达素齐峰顶,高大侠不辞劳苦,跋涉赶去,一夜之间,毅然手刃了两个不识时务的老贼,从此才正式人盟本教……”   群雄中发出一阵惊愕而鄙夷的私语,许多人脸上都流露出讥嘲不屑之色,甚至有人低声议论道:“原来九大云龙早已投入天火教,竟瞒了咱们将近二十年。”   青城二老讯息杳绝,原来竟是这么回事,人心险诈,可惊可畏……   九天云龙高翼木然痴立着,既未承认,也没有抗辩,那一双痴痴直视的眸子中,泪珠流转。   徐纶微微一顿,大声又道:“高大侠对本教功不可没,从现在起,由本教聘为监教,其职位仅次于教主,在天火二堂堂主之上,各位应该同贺三杯。”   番僧阿难陀等人首先鼓掌,许多馅媚之徒,亦举杯高呼:“敬高大侠三杯!敬监教三杯!”   徐纶亲手满满斟了一杯酒,递给九天云龙,九天云龙木然不动,立在他身边的高升代他接了过来,含着热泪,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九天云龙眼一闭,两滴晶莹泪珠,噗地滚落在衣襟上,伸出颤抖的手,接了酒杯。   徐纶面带狞笑,扬声道:“高监教为了本教,隐忍多年,到今天才算功成圆满,所以他太激动了,大家干杯。”   群雄纷纷举起酒杯,方要就唇,突听得一声厉喝:“且慢!”   喝声宛如平地一声霹雳,群雄俱为一震,有些人连酒杯都脱手摔在桌上。   几千道目光循声望去,只见高翔昂然从席上站了起来。   高翔面色一片肃凝,颊上泪痕宛然,面向天下群雄(实际上都已成了天火教奴仆)朗声说道:“徐纶老匹夫歪曲事实,构陷家父于不仁不义之境,其中因由,在下如不明言,诸位未必了然。”   他目光如炬,迅速在群雄脸上扫了一遍,剑眉轩动,又道:“家父素为正道武林期望所寄,久受天下仰慕崇敬,自然遭到徐纶匹夫的嫉恶,所以,远在二十年前,老贼就处心积虑,陷害家父……”   接着,又把二十年前九天云龙暗中毒计,被罂粟毒丸所害,如何含辛茹苦,忍辱偷生,将自己抚养长大,后来又如何屡受胁迫,如何嘱令自己往星宿海送讯,可惜迟了一步,青城二老已遭毒手……这些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天火教主徐纶嘿嘿笑道:“傻孩子,你虽然编造了这段引人人胜的故事,无奈难以令人相信,老夫倒要请问你,当年向你父亲暗中下毒手的人,又是谁呢?”   高翔怒目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徐纶耸耸肩笑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当着天下英雄之面,爽快说出来呢?”   群雄附和鼓噪,都叫道:   “是啊!谁下的毒?怎不直说?”   “九天云龙是何等身份,那下毒的人,必非等闲,他是谁?快请说明……”   高翔把心一横,一字一顿道:“那下毒的人,就是我母亲。”   群雄都骇然,登时肃静了下来,天火教主徐纶却扬声大笑道:“这倒有趣得很,天下尽多不孝的儿女,倒还没有听说过,儿子当着天下人面前指控自己的母亲是下毒凶手的事,这真可以收列入笑话奇谈中了。”   高翔被他一阵讥刺讪笑,羞得满面通红,他本来就不善雄辩,一急之下,就更说不出话来。   阿媛替他着急,忍不住跳了起来,接口道:“儿子指控母亲固然可笑,但做哥哥的逼迫自己妹妹向人下毒,以遂狂念,更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他不觉得羞耻,还坐在那儿混充人物呢!”   徐纶一愣,脸上也不期然泛起一抹红晕,嘿嘿冷笑了两声,转开话题,道:“过去的一切,不提也罢,今日本教荣典,天成兄,你是不是觉得很高兴呢?如果高兴,就请干了杯中酒,咱们还有其他庆祝活动呢!”   九天云龙默然无语,好半晌,才仰起头来,缓缓说道:“徐纶,杀人不过头落地,老夫已忍辱低头,你为什么还要如此肆意凌辱于我?”   大火教主傲然冷笑,沉声道:“笑话,本教主礼聘你为监教之职,荣宠逾过他人,难道你竟不识抬举?这也不要紧,你不领情,本教主仍可收回任命,只是,你可不要忘了咱们今晨的条件。”   九天云龙听了这话,脸色连变。   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举起了酒杯。   高翔大叫道:“爹!士可杀不可辱……”   九天云龙脸一抬,泪水纵横,颤声道::“孩子,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十八年非人生活,我还留恋这人世干什么!”   高翔位道: “但是,爹!求您老人家不要为了翔儿,甘心受辱,翔儿宁可死,也不愿屈辱求生……”   九天云龙摇摇头,泪水泉涌,道:“这次爹并不是为你,爹只是愧对你金伯父,不愿再害他子嗣断绝,孩子,忍受一些吧!你凤仪世妹,已经落在老贼手中了……”   这话一出,高翔和阿媛都不禁骇然一震。   就在这时候,那名挨坐在擎天神剑黄承师左边的黄衣少年突然挺身而起,迅捷无比地欺到九天云龙身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沉喝道:“姓高的,你说,金凤仪怎么样了?”   高升双臂一振,猛然用尽平生之力,向那蒙面少年劈出一掌,叱道:“小杂种,放开手!”   那黄衣少年左手轻轻一拨,高升掌力顿时走空,蓬然一声,一桌酒菜立被打翻,众魔头尽都撤身跃避。   徐纶怒目一瞪,喝道:   “雄飞,你要造反了?还不快放手!”   黄衣少年一翻手,拔出长剑,厉吼道: “造反就造反!”手起剑落,疾向徐纶扫了过去……   剑光过处,徐纶措手不及,急忙一抖大袖,闪身欲退,虽避开了要害,一条仅余的右腿,竟被长剑摇断。   血光洒处,天火教主双腿俱失,扑翻倒地,幸得喇嘛僧王阿难陀顺手拉了一把,才算没有灰头上脸,但断腿之痛,已使他浑身战抖,自己点住了腿部穴道,厉喝道:“拿下这叛门小杂种,死活不论!”   黄衣少年扯下面纱,掀开头巾,冷笑道:“史雄飞叛师欺祖,已被处决,徐纶,你再仔细看看姑娘是谁。”   头巾掀落,一蓬秀发披垂下来,高翔等人齐声欢呼,原来那人并非史雄飞,却是据称已落在天火教手中的金凤仪。   金凤仪一只手拉着九天云龙,一手仗剑振腕摇动,剑光耀眼生花,就在主席边动起手来,满场群雄顿时大乱。   高翔急摘铁筝,沉声道:“秀儿、珠儿两位快助金姑娘,媛妹领剑女冲上去掩护,丐帮和三派门下把住退路,一场混战势所难免了。”   分派定当,场中已出现一片混战,擎天神剑黄承师刚撤出佩剑,冷不防被身边的乾坤手冉亦斌一掌从腑下拍出,蓬然一声,正中肋间,只打得他长剑坠地,踉跄前冲了七八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金凤仪趁机移步,抢过席侧,猛听一声大喝:“丫头,哪里走!”声出人到,一股强烈劲风当头袭到。   金凤仪偏身侧避,一见那拦路的竟是粗壮高大的番僧阿沙密,芳心暗急,逼不得已,只好把九天云龙高翼交给了冉亦斌,急道:“老前辈,暂时不要突围,先采守势,待我料理了这番僧再说。”   冉亦斌点点头,仗剑护住高翼,金凤仪已展开长剑,跟阿沙密激斗在一起。   大火教下白骨叟罗天寒、大行五煞、鬼母婆媳和人妖姬天珠等都已经钗横鬓乱拿出兵器,围了上来,幸得阿媛率领百名剑女冲到,紧紧在九天云龙四周结成一道圆阵,秀儿、珠儿两柄长剑如闹海蛟龙,一左一右抢入,恰好替金凤仪挡住了两侧。   混战之中,高翔倒提铁筝,飞登一张桌面,气凝丹田,大声叫道:“各位英雄高人听清了,正邪不两立,天火教恶贯已满,眼看即将覆灭,各位平时深受毒刃迫害,何不趁此良机,一吐积忿,为武林公义,为自己报私仇,一举两得。”   众人听了,都抬起头,两眼发亮,但转瞬间又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竟无一人挺身而出。   高翔又叫道:“你们是担心内毒已深,难以化解吗?不要紧,等消灭了天火教,紫竹庵苦竹师大答应分赠琼液给各位服用,能够暂时压制毒瘤不发,然后再广植毒果,为各位解除内毒,天火教罂粟毒丸已有解药,各位大可不必顾忌。”   一连叫了几遍,群雄中仍然无人响应,四周天火教徒众,却已如潮水般涌进场中,金凤仪等人和百名剑女,以寡敌众,很快就被人潮遮断,情势十分危急。   惨叫之声,此起彼落,扼守退路的丐帮弟子和三派门下,已经抵挡不住人多势众的天火教徒的压迫,死伤累累,从广场边步步缓退,即将不支,而天火教徒仍然如蜂队蚁群般,由莲花峰两侧汹涌而来。   高翔眼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提起铁筝,正准备投入战圈,舍命一战,突听近处一名高大的灰袍老人沉声叫道:“高少侠,请等一等……”   高翔注目问道:“前辈是谁?有何指教?”   那灰袍老人激动地前行几步,拱手沉声道:“老朽是大名府鹰爪门一名不中用的废物,十年之前,不慎被天火教毒丸所害,忍辱听命于徐纶,我们不肯出手助少侠抗拒天火教,实有难言苦衷,高少侠能够见谅吗?”   高翔苦笑道:“人各有志,岂能勉强,但是在下却不明白,有此反抗的机会,诸位为什么竟情愿袖手放过呢?”   灰袍老人黯然道:“少侠既知我们被毒丸控制,非九药不能延续生命,想必也知道一旦药丸不继时,所遭受到的痛苦?”   高翔颔首道:“在下自能体会得到。”   灰袍老人垂首道:“不瞒少侠说,我们这次来到太白山,身边药丸已被天火教悉数收缴,声言须等今日大典之后,才能继续发给。在场同道,绝大多数,已经一日未曾服过药丸,咱们虽有同仇敌汽之心,无奈功力已失,形同废人,是以无力相助少侠……”   高翔仰天长叹道:“天火教真是好阴毒的手段,前辈请稍退,由在下等舍命一拼,咱们今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无论如何,也要替武林同道出此一口恶气。”   说罢,拱拱手,长啸一声,挥筝投入战圈。   他此时已存偕亡之念,出手奋不顾身,铁筝挥处,天火教徒纷纷倒退,不多久,便被他杀开一条血路,跟独臂穷神刘铁辉会合在一起。   刘铁辉业已杀得遍身是血,急急道:“敌众我寡,少侠还是知会她们集结在一处,先夺路脱身要紧。”   高翔举袖拭去颊上热泪,苦笑道:“现在已陷重围,四下全是天火教徒,全体突围,已无希望,晚辈身边还有一粒霹雳震天球,请帮主下令贵帮弟子和三派门下准备,待晚辈掷出震天球时,同时发动,或者还能冲出险地。”   刘铁辉愤然道:“少侠这么说,是视丐帮中全是贪生怕死之徒了?少侠不走,丐帮弟子决不离开莲花峰!”   高翔道:“与其同死,不如为武林留下一线生机,晚辈只有一粒震天球,前辈万勿意气用事……”   刘铁辉佛然不悦,不再答活,却振臂大呼道:“丐帮弟子听着,生死事小,全节事大,帮中弟子谁要是活着离开莲花峰,便是祖师父座前罪人。”   丐帮弟子死伤逾半,剩下的二十余人,听了这话,同声呼应,土气顿盛,一阵狂砍猛杀,竟然又将摇动的阵脚稳住。   高翔无奈,运筝如飞,又冲到飞龙活佛面前,急叫道:“三派门下请准备夺路突围,看晚辈的霹雳震天球出手,大家便合力冲突……”   飞龙活佛未等他说完,即拦住话头,畅笑道:“高少侠,既有霹雳震天球,何不多杀几十名大火教徒,三派门下虽然不中用,但想来还不会不如穷家帮兄弟吧!”   众人临危均不愿偷生,情势虽然危殆,仍然奋战如前,又过了片刻,地上已躺满了尸体,环顾三派弟子,已不过仅余下五六人而已。   高翔一咬钢牙,正待取出怀中霹雳震天球,谁知目光掠过,忽见对面山腰上宛如两朵黑云般冲下两匹骏马,前面马上一个漆黑大汉,手中舞动一根熟铜大棍,一路打将进来,阻路的天火教徒,呐喊一声,纷纷退避,无人敢樱其锋。   高翔眼快,早认出前面那大汉竟是一身刀剑难伤的龙君,正感诧异,又见龙君马后,一骑斜冲而至,马上坐的,却是铁算子马无祥。   马无祥手中铁算珠疾如飞蝗般射出,一面扬目四顾,大声叫着:“高少侠!高少侠!”   高翔忙应道:“马大哥,小弟在这儿。”   马无样一眼瞥见,急急对龙君喝道:“老弟,瞧见没有,高翔在那边。快冲!”   龙君狂笑一声,铜棍飞舞,拨马直向高翔这边冲来,叫道:“高翔,你倒好,前次在酒楼撇下咱家溜了,这次有热闹好戏,也不知会咱家,这样不够朋友,等一会打完架咱们再算胀。”   马无祥一骑冲到近前,滚鞍落马,皱眉问道:“敌人势大,你怎么还不施展绝招?”   高翔一愣,反问道:“绝招?什么绝招?”   马无祥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团,塞结高翔,沉声催促道:“这是百音老前辈嘱命交给你的,赶快照书行事。”   高翔展开字团,只见上面仅仅潦草的写了八个字: “天籁之音,功能振奋。”   高翔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匆匆收好字团,嘱咐道: “马大哥,请替小弟护法。”   马无祥点点头,立即招呼龙君下马,两人并肩挡在高翔身前,高翔长吸一口真气,盘膝席地而坐,铁筝横置膝上,手拨筝弦,叮咯两声脆鸣,四周喧腾之声登时一静。   只见他垂目端坐,缓缓捻弹,一缕缕悦耳音响,随着他指尖缓缓流动泻出,其音柔而不急,仿佛春暖花开,小桥流水,意境安怡而憨静,筝音飘忽,调气解愤,一片祥和。   说来奇怪,筝韵送出不久,场中杀伐之气竟像突然消失了许多,无论天火教徒众或剑女们,都似深深被音律所感染,出手之际,已大非先前凶猛凌厉了。   受影响最大的是那近千名被罂粟毒丸压迫了多年的武林人物,一个个侧耳凝神倾听着,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也由恐惧而平静下来,那大名鹰爪门高手灰衣老人,目光连连闪动,似乎颇有领悟。   突然,高翔指掌起落,疾拍快拨,刹那间,筝音突变,满耳铿锵,宛如狂风暴雨,万马奔腾,铁骑驰骋,刀枪相交……   这一阵急迫音调弹奏不足盏茶之久,近千名武林群雄,忽然人人呼吸急促,脸上红光遍布,个个磨拳擦掌,咬牙切齿,形状激动,似要攘臂而起。   马无祥悄声向独臂穷神刘铁辉道:“帮主,请立即传话,告诉姑娘们留意,众怒之下,务必要镇静协助……”   刘铁辉刚将话传过去,高翔已开始随着韵,漫声吟道:“头可断兮,血可流;宁玉碎兮,勿蒙羞;君本奇男子兮,奈何马牛……”   吟声未已,那灰衣老人突然振臂大呼道:“朋友们,听见了吗?忍辱蒙羞许多年,这笔血债,该向天火教算一算了。”   一呼百诺,近千名武林豪雄,不知从哪里重新获得了力量,一声呐喊,千手齐挥,拔刀抽剑,疯狂般直向天火教徒扑了过去。   众志成城,这些武林英杰,都是被天火教罂粟毒丸所害,多年积压在心底的愤怒,刹那间爆发开来,其势如排山倒海,猛不可挡,人群一卷,任是喇嘛僧王、独眼鬼母武功再高,也难以阻遏这股愤怒的反抗洪流。   乱刀之下,天火教徒成批倒了下去,愤怒的人潮,一齐涌向徐纶。   徐纶心慌意乱,连忙催促喇嘛僧王阿难陀道:“大师,快带我逃走吧!峰下有密道,快!快……”   阿难陀见大势危急,哪里还顾徐纶,抖手反将向他涌来的人群掷了过去,袍袖一拂,荡开近身刀剑,沉声道:“阿沙密,跟为师走。”   两名番僧转身向峰下奔去,独眼鬼母瞥见,勃然大怒,厉吼一声,顿拐追了上去,鸠头拐搂头砸落,叱道:“好个临危脱逃的番狗,别走了,要死大家都等着挨刀吧!”   阿难陀迫得返身应战,只这一耽误,千百名武林群雄,业已一涌追上……   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过去了之后,莲花峰下,遗尸遍地。   其中绝大多数是天火教徒众,然而,也有许多为武林而捐弃了生命的无名英雄,他们尽泄了积愤,手刃仇人,然后含笑而死,但未死者的心中,却深深为他们的未能目睹未来武林的太平盛世而默默惋惜着。   高翔亲自在峰下为死难的同道莹葬,焚香祭奠,内心悲恸,不禁痛哭失声。   整整耗去一日一夜时间,善后才料理妥当,武林群雄,分批离开了太白山,前往紫竹庵领取琼液,待人群去尽,高翔才含泪对珠儿和秀儿说道:“庵中分药的事,就此重托二位小师父,家父和义仆高升,也请二位和丐帮兄弟们劳神一并护送到紫竹庵去。”   秀儿诧问道:“你自己要到哪儿去呢?”   高翔黯然道:“我与百音老前辈尚有约会,现在就陪凤仪世妹前往星宿海迎取金庄主遗骸。”   阿媛接口道:“翔哥哥,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金凤仪含泪拉拉她的手,轻声问:“那儿路远,峰上又荒凉,你不嫌冷清吗?”   阿媛赫然道:“我不怕冷清,只要你们呆得下去,哪怕就是住上一百年也不会嫌的。”   金凤仪粉脸一红,垂头低声对高翔道:“这样也好,原该咱们三个人一块儿……”   秀儿忙道:“我也跟你们去,好吗?”   高翔尚未答话,龙君已接口笑道:“你是尼姑子,只能住在尼庵里,怎好跟人家缠在一起。”   秀儿羞得一跺脚,嗔道:“谁认识你这个蠢物,谁在跟你说话!”   龙君哈哈笑道:“不跟咱说话最好,咱是实心人,才劝劝你,要是从前……”   马无祥怕他又犯了老毛病,急忙喝住道:“龙老弟,快住口,你要入我们太湖龙船帮,以后就千万别犯旧病,否则,咱们还是趁早分手!”   龙君连连摇手道:“放心,咱只是逗她玩玩的,岂不闻那些念书的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吗?咱是真正的改邪归正啦!”   高翔等被他一句话,引得哑然失笑起来,大家却没有留意秀儿眸中,竟满满蓄了两眶热泪……   武侠屋扫描 sglineliweiOCR 武侠屋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