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4期 [武林侠影] 沽义山庄.................................飘 灯 [杀手系列] 杀手,月.................................九把刀 [武侠新经典] 沧海⑦..................................凤 歌 [编辑小札] 欢乐英雄,今安在哉............................清 欢 乌龙院眼力大考验.............................敖幼祥 [步非烟专栏] 献祭传奇,不在守望............................... [大家来找茬儿] 好大一笔“西州”金............................... [80后武侠] 相忘书..................................侧 侧 [卧虎藏龙] 断雁叫西风................................龙 辰 [沧海一粟] 璀璨的双子星...............................独 孤 大陆新武侠108将............................木剑客 沽义山庄 飘 灯 (本文字数:3192)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一、沽义山庄      相貌猥琐不得入。   衣衫不整不得入。   为官者不得入。   纳妾者不得入。   十五以下五十以上不得入。   未时以前申时之后不得入。   本姑娘心情不佳不得入。   擅入者,杀无赦。      一条空空旷旷的长街,只有午后的阳光照着尽头处的院落,气势森严。大门虚掩,一股龙涎香夹着桂花糕的香气从门缝里隐隐透出,门外一众江湖豪客自清晨等到晌午,早就饥肠辘辘,被这香气一勾,忍不住聒噪起来。   “这是哪门子臭规矩!沈南枝的架子就这么大?”一个十余岁少年愤愤叫道,“十四岁怎地就不能进去?”人群中一名中年文士开口:“这位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沈姑娘立下七不入的规矩,说是十五以下尚不成人,五十以上不为夭折,不可入。”少年气道:“那,那剩下六不入又是什么规矩?”文士笑道:“沈姑娘风华绝代,相貌猥琐、衣衫不整自然有损芳目,不得入;为官仕宦与江湖无关,不得入;纳妾……这个,沈姑娘说不得入就不得入,没什么道理可言。”   少年急接:“那未时之前申时之后呢?”文士手中折扇在掌上轻轻一敲:“未时之前沈姑娘尚未起身梳洗用膳,自然不便打扰;申时之后沈姑娘要品茶,也不便待客,不得入。”少年厉声笑道:“好,好,就算前六条都有道理,第七条又算什么?难不成我们这帮人等了半天,那丫头说一声心情不好,想不见,就不见?”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将一只圆头溜溜的嫩黄绣鞋踩在门槛儿上,叉着腰笑嘻嘻说道:“然也,孺子可教。”那中年文士忙上前一步,拱手一揖:“想必这位就是沽义堂似雪姑娘了,不知沈姑娘今天心情可好么?”小女孩脸也圆圆,一笑便是两个酒窝:“好,怎么不好?昨儿一夕风雨,院子里海棠花倒还没落,我家姑娘欢喜着呢。这位想必就是停云剑客方舞榭了吧?方先生候了半个月,想必也该急了。”小女孩一句话出口,方舞榭身后许多江湖客便喊叫起来——“我也等了数月,怎么不问我?”“俺都快急死了,人命关天。”有几个自恃身份不急不躁的,也在人群之中皱了皱眉头。方舞榭却是大喜:“这么说姑娘愿意见我了?”小女孩嘴一撇:“用手向门口石碑一指——你瞧不见么?”方舞榭脸上顿时搁不住了:“七不入的规矩,方某明白的很,只是不知犯了其中哪一条呢?”小姑娘嗤之以鼻:“当头第一条就犯了,你还敢问?”方舞榭强自按捺怒气:“这就怪了,方某自问虽不是什么潘安再世,相貌倒也堂堂,沈姑娘就算瞧不上,也不必拿这条做挡箭牌吧?”   小姑娘嘻嘻笑道:“方先生,非也非也,我家姑娘说的是,相貌猥琐者不得入内,可不是相貌丑陋者不得入内——”一言既出,众人哈哈大笑,方舞榭面上再也搁不住,一跺脚,转身就要离去。   “慢着!身份被喊破还想走?”小姑娘的脸色沉了下来,“老规矩办事,有谁杀了姓方的,进来见我家姑娘。”停云剑客方舞榭,在江南武林之中实在非同小可,昔年一人独剑力挑黄山、点苍两大剑派,一夜之间名闻天下——他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只冷笑一声:“有胆子的只管上来吧!”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心下也在掂量,江湖上并没有几个浪得虚名之辈,方舞榭绝迹江湖近十年,剑术自然精进,又有谁自问一定胜得过他?即便是胜得过他,在众人面前杀人换取一个进门的机会,实在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等等!”刚才急匆匆问话的少年眼看方舞榭要走远,忽然一声大喊——也不见这少年如何动弹,只是长腿一迈就闪到了方舞榭之前,不少人当即惊呼了一声。   方舞榭冷笑:“小子,你刚才说,你还不满十五岁?”   少年点头,唇角一圈绒毛还是淡淡的黄色,显然初出茅庐。方舞榭忍无可忍:“反正不过十五,死了也不算成人,方某今日成全了你这小子!”说罢,右手一抖,折扇哗啦展开,九把泛着蓝光的短剑印成九宫之数,竟然将那少年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少年背后就是墙壁,根本避无可避,旁观几个人想要出手相救,已是不及。   只是漫天的剑光忽然消失不见,停云剑客方舞榭已经缓缓倒在地上,九把剑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他的胸口,赫然印着一个脚印,少年依旧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脸上犹自是淳朴羞涩的神情,双足依旧不丁不八地随意一站,却连靴子上的灰尘也没有落下来。好快的腿法,好狠的腿法,哪里像是一个十四岁少年施展出来的!   少年匆匆跑到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身边:“爹,爹,我赢了。”   男子一言不发,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圆脸少女微微一笑:“既然令公子杀了姓方的,这位先生,请进吧。”黑衣男子略一迟疑,迈步走入——众人这才看见,他的黑袍之下,竟然是一只木脚。“等等!”人群里,一个老者忽然喝道:“阁下莫非是昆仑山的凌先生?”黑衣人背影一顿,未曾转身。老者却又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砍下凌寒初的腿?”“哼”,黑衣人冷笑,“你既然看出来我儿子的路数,又何必惺惺作态?”这下,才真是惊天动地的消息。昆仑山凌寒初三十年前自创奔日腿法,二十年前就已经无敌于江湖,早已是传说中的人物,寻常人就算想见他一面也是不易得,何况和他过手?更遑论斩下他的腿了。   小姑娘却叹了口气:“凌前辈果然孤傲,明知喝破身份进不了沽义山庄,还是一口应了下来。唉,不过就算是小女子也想知道,究竟什么人能胜得过凌前辈?”凌寒初沉默半晌,还是答道:“老夫的腿,是我自己砍下来的。”小姑娘大吃一惊:“什么?”凌寒初低头:“我和别人比试腿法,有言在先,若是输了,就自断一腿——”这话就更加骇人听闻了,凌寒初虽然名震天下,但是江湖之大,总有几个世外高人胜得过他,但是若说在腿法上被人盖过,实在没有人可以相信。   少年急道:“爹,都是你,那个人明明也受伤了,你偏偏放过他!”   凌寒初怒斥:“不得胡说,他武功人品,老夫心服口服,他若不是怕我难堪,最后也不必受我那一腿,只是凌寒初言出如山,岂是可以自欺欺人的?”众人暗自钦佩不已,江湖比武赌命也是常事,但是能让旁人输了一条腿还不吐怨言,实在难得。小姑娘悠悠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那是何方神圣,我倒想见上一见。”远远的,一个人纵声朗笑,缓缓踱步而来:“小妹妹,那个人么,长得是风流倜傥,衣着素来很有品味,连芝麻大的小官也不是,今年二十七岁,尚未婚配,更不用说纳妾了。”说着,他已经缓缓走到小姑娘面前,嘻皮笑脸道:“如今不早不晚,沈姑娘起床了,我也起床了,我保证她一见我心情就大好。”说罢,自顾自向前走去。   小姑娘急道:“不许再往前走,擅入者死——”那年轻人已回头对凌寒初笑道:“凌兄,久违了。”凌寒初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冰冷肃穆的面庞,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苏旷,你就不能正经一次么?”苏旷看了看地上方舞榭的尸体,眉梢一扬,忽然一脚踢开大门,喝道:“沈姑娘,你七七八八不嫌麻烦?出来,出来——”大门訇然中开,一个白衣女子手握一束海棠枝,面如寒霜:“大胆!”   苏旷耸耸肩:“姑娘,做人要讲信用,你家牌坊上写着擅入者死,又没写开门者死,我老老实实站在这儿,又没打算不请自入,姑娘何必那么不开心?”说着,他走过去,拍了拍那个圆脸小姑娘的脸蛋,“不过说真的,小妹妹,你天天逼人杀人,不觉得累么?”圆脸小女孩甜甜笑:“杀人那么无趣恶心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做,不过看着别人杀人,就有意思多了。”苏旷淡淡道:“方舞榭做错了什么事情?非杀他不可?”后面半句,竟然有了森森之意。凌寒初一惊,低声提醒道:“苏旷,你见沈南枝,是要打架么?”苏旷微笑:“本来是有点,有点……那个别的事,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小姑娘瞪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你的左手断了?”   苏旷哀叹:“往事不堪回首。”小姑娘一字字道:“你既然来沽义山庄,自然就是求我家姑娘替你装一只假手了?”苏旷眼珠一转:“八九不离十吧。”小姑娘立即跳了起来,一手指着他鼻子骂:“你懂不懂你是来求人的?你懂不懂求人有求人的规矩?哪儿轮得着你先踢我们家门后骂我们家人?你算哪根葱?”苏旷歪着头,笑嘻嘻地,也一字字问:“我再问一遍,方舞榭做错了什么事情?非杀他不可?”门后的白衣女子一声叹息:“方舞榭上黄山比武之时,是败在黄山剑派掌门丹松子手下,后来把酒言欢之时又施以暗算,为防报复,将丹松子一门上下屠戮一尽,这也罢了,他为灭口,连黄山峰上药农猎户也一并除去,我说他面容猥琐,就是这个缘故,不知苏先生满意不满意呢?”   苏旷沉吟:“证据呢?”小姑娘怒道:“你他妈的是捕快啊?”   苏旷点点头:“巧了,蒙家师提携,我还真挂了个捕快的名,这几年虽然没干什么活,不过每月领了一两二钱银子,今天正好重操旧业。”白衣女子冷冷道:“有没有证据,我不必向苏公子解释,请回吧。”   苏旷哼了一声:“我和你家小姐说话,你多什么嘴?”说着又笑嘻嘻地看着圆脸小姑娘,“沈姑娘,你说对不对?”圆脸小姑娘用力瞪着眼睛,半天才对着苏旷点了点头:“好眼力。”说罢立即对着一众云里雾里的江湖客喊道:“今天没有名额了,都走都走,明儿请早!”苏旷和凌寒初相对大笑——天下最神秘的沈家二小姐,居然是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可爱小女孩儿,天天坐在大门口迎来送往,实在也是一大奇闻。   沈南枝用力踢了一脚门槛,瞪了眼苏旷:“你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好,好极了,好久没见你这么有趣的客人了,请。”   苏旷连忙对凌寒初点头:“凌兄请。”   “苏兄请。”   “不敢不敢,凌兄在此哪有小弟放肆的去处?还是凌兄先请。”   沈南枝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旁若无人地走进沽义山庄,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脸蛋上的酒窝深深凹陷下去,分外可爱诱人。      沈南枝蹲在一张宽宽大大的太师椅上,忍不住骂道:“笑笑笑,你笑够了没有?有什么可笑?”苏旷笑得前仰后合:“据说,傲来国花果山上有一块大石头,哈哈哈哈。”沈南枝皱眉:“嗯?”苏旷继续笑:“有一天,石头忽然裂开,蹦出一个石猴,蹲在山顶上——”沈南枝叫:“你骂我是猴子?”苏旷继续笑:“不敢不敢,哪有这么胖乎乎的猴子。”   奉茶的白衣女子似雪也忍不住掩口而笑。苏旷挤挤眼:“不过,沈姑娘,按照江湖传闻,你好像成名也许久了,怎么……”沈南枝没好气:“老娘长得青春可爱,不行啊?”“行,行。”苏旷眉开眼笑,“方舞榭的事情,算我误会沈姑娘了,没想到姑娘还真有几分古道热肠。”   “什么叫算你误会?”沈南枝用力一拍桌子:“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你装左手?我可告诉你,就你那只破手,天下除了姑奶奶我,可没人伺候得了。”苏旷喝了口茶:“好茶……只是,沈姑娘,我什么时候说要你帮我换手了?我是想请姑娘替凌兄做一只义足。”他放下茶盏,深深一躬,“苏某感激不尽。”凌寒初一愣,看了看苏旷。沈南枝摆足架子:“我的规矩你该知道?要我出手,自然要有东西来换。”“早有耳闻。”苏旷从包袱里取出一方烫金礼盒:“京城五福斋全套点心,沈姑娘笑纳。”沈南枝一笑:“点……点心?你拿点心换我的手艺?你知不知道别人送的是什么?”苏旷不以为然:“昔年杨玉环倾城倾国,唐皇也不过是千里送荔枝罢了,我五天六夜不眠不休送来姑娘最喜欢的东西,大概也抵得过了吧?”   沈南枝皱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五福斋的点心?”苏旷抬头看天:“身为天下第一名捕的得意弟子,职业素养总是有的。”“有意思……有意思……”沈南枝缓缓笑了起来,本来就是胖乎乎的脸庞,一笑起来,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缝,她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拜帖,慢慢推到苏旷面前:“你们果然有意思。”苏旷一惊,回头道:“凌兄,你——”拜贴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大字:昆仑山镇山之宝千年灵芝一本,求取苏旷左手一只。   那少年急忙叫:“爹,你怎么?”凌寒初连忙低头品了口茶,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年轻人,太过可惜了而已。”两个人千里迢迢赶到武夷山,居然都是为了昔日的对手而已。沈南枝用力一拍桌子:“好,好礼物,你们两个的礼物我一并收了,破例一次,倒也值得!”苏旷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多谢沈姑娘。”沈南枝跳下椅子:“废话少说,你们跟我来。”      一旦将那些瓶瓶罐罐,钩钩铲铲摆上台面,沈南枝立即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好像肉嘟嘟的脸蛋忽然焕发出不可一世的神采。苏旷甚至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沈南枝的检查和思索。“凌先生义足大致没有问题,虽然不可能回复如初,但我保证奔日腿不受什么影响就是。但是苏旷,你要明白,手和脚大大不同,单凭肌肉的控制,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复五指的灵活与力度。”沈南枝反反复复看着苏旷的断腕,郑重道,“你可以试试在左腕上安一只钩子或者一个机关什么的,行走江湖,也方便得多。”   “切。”苏旷撇撇嘴,“钩子?万一方便的时候勾到了怎么办?再说我还没娶媳妇,弄得凶神恶煞一般,谁家姑娘愿意嫁我。”沈南枝无语了,“好,好,那你的意思,宁可装一只没用的手做摆设?”苏旷笑了:“沈姑娘你不必那么费心,马马虎虎装只手充充门面就好,只要旁人提起我时,不总是说‘那个断了手的男人’,苏某就谢天谢地了。”沈南枝从没见过要求如此之低的客人,她无可奈何点头:“好吧,一个月。”“一个月?”苏旷起身,“一个月后,我再来山庄拜会。”沈南枝急道:“等等,你怎么能走?这一个月里要反复调试才能配好你的手腕——你以为我做的是手套?”苏旷勉强笑了笑,拍了拍她的面颊:“我信得过你。”说着又低声道:“不过我怎么也不信你有二十多岁……丫头,你一定撒谎了。”   “苏旷!站住!”沈南枝眼看苏旷大踏步离开山庄,怎么喊也停不下来,只气得连连顿足,“你,你把我沽义山庄当成什么地方?”   凌寒初却在一旁皱眉道:“奇怪,苏旷走得这么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成?”沈南枝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把玩着一把铁钳,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二、东篱把酒黄昏后      暗香盈袖沈东篱,绝对是近年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在苏旷还拥有一份正当捕快职业的时候,师父就曾经告诫过他,在任何情况下,不要动那个人。沈东篱只接一种活,那就是追杀其他的杀手,这比普通的生意实在刺激太多。早在没出塞之前,苏旷就已经听说过这个人,而且不幸的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去招惹了他——苏旷认为,一个捕快如果有不敢碰的对象,无疑是比死还难受的耻辱。他输了,输得无话可说,但是沈东篱也曾赞许过,说他是十年来第一个从自己剑下活着走出去的人。苏旷不仅活着走了出去,还多了个朋友。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苏旷天生就有一种交朋友的本事,甚至说,是本能。   此刻,苏旷在马背上愉快地微笑——如果有一天,他在女人堆里也这么受欢迎,多好。可惜微笑很快就变成了沉默,从那个苍茫寒冷的地方回来,已经三年了,他苦练腿法和轻功,将全部心力都寄托在武学上,上天并没有辜负他,他做得很是成功,只是那又如何?他不再是捕快,却也不是浪子,他没有家没有父母。他一无所有。只是一无所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无牵无挂地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应该也是一种自由和幸福吧?   这样开解着自己,苏旷很快又开心起来,太阳升了起来,力量从胸膛涌起,与天地呼应,苏旷仰起头,哈哈一笑。“江湖险恶,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一个人行路,怎么也傻笑得出来。”远处,有一道黑影挺立如刀,淡淡道。苏旷勒住马:“江湖很险恶吗?我怎么不知道?”那个人摇了摇头,逆着光向苏旷走来,初升的朝阳勾勒出金色轮廓,他的双眼隐藏在阴影之下,显得无比深邃,那人静静说:“你还是一点常识也没有,你一直正对着阳光,如果我现在出手,你的反应一定比我慢,慢就是死。”苏旷跳下马:“大好人生我还没享受完呢,何必那么紧张,一点乐趣也没有……沈东篱,我见你妹妹啦,嘿嘿,小妮子真可爱,忍不住想要摸摸”沈东篱掌中寒光一闪,剑尖已经抵住苏旷喉头,冷冷道:“你少打我妹妹主意。”   “年轻人真冲动,”苏旷低头照了照霜明雪亮的剑刃,顺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又歪着脑袋照照侧面,“旅途劳顿,果然憔悴了不少,唉,举高点儿,我看不清了。”沈东篱一脸没好气,还剑入鞘。苏旷随手拍了拍他肩膀:“天天站得像望夫石一样,累不累?啧啧,大男人搞这么香,你不是有狐臭吧?”沈东篱负手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你这种俗人,自然是不懂风雅的。”   “你没毛病吧?”苏旷摸摸沈东篱的额头,“真以为啃两朵菊花,连放屁都是香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沈东篱终于板不住脸,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自己也忍不住笑道,“难怪没有女人愿意和你这种人在一起。”“嘿,好像你身边红粉无数一样。”苏旷最恨别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千里迢迢要我过来?”沈东篱沉吟道:“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有一个亲生兄弟也叫苏旷?”   苏旷火往上直冒——这种事还有人不记得?那个忍心抛弃他的母亲,那个同名同姓的兄弟,那个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外祖父……苏旷脸一板,转身就走:“那个人是死是活和我无关。”沈东篱也不拦他,只悠悠道:“我接到一个活儿,这个月十五三十六名杀手要血洗镇江苏知府的府邸,鸡犬不留,我……负责事后除掉那三十六个人灭口。”   苏旷的脚步停住了。沈东篱不动声色:“我自然知道你和那家人没什么关系,这回算我多事,苏兄弟,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嘿嘿。”苏旷死死咬着牙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少说废话……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指使的?”沈东篱不语,默默看着他,苏旷苦笑摇头,自己轻轻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当我没问,沈兄,多谢。”沈东篱单手用力一拍他的肩头:“苏旷,我只盼永远不会有执行这个任务的机会。”灭口这种事情,总要在事成之后才能做的。   苏旷嘴角一扬:“少做梦,你不会有机会。”      太阳升起来了,早起的商旅已整顿舟车上路。江南水道密集,纵马而行的苏旷多少有些扎眼。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水乡旖旎,苏旷忍不住长叹,这样的江南,简直明明白白刻着两个大字:风流。   苏旷半闭着眼睛,只觉得满楼的红袖都在对着囊中几块来之不易的碎银子招手,人不风流枉少年,只可惜空空的钱袋一遍遍暗地提醒着他,定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客官”,一只纤纤玉手拦住他的马头:“听曲子不听?”那女人一身水红的罗衣,眉眼盈盈欲醉,笑起来肩头一颤,如春风剪柳。苏旷嘻嘻一笑,伸手在那女子手背上一捏:“听曲子就不必了,唱小曲我倒是会两首,不知姐姐手下,缺人不缺?”   那女人脸色一沉,但转瞬又笑:“原来小兄弟也是吃这行饭的,不知原先做什么来着?”苏旷伸出左腕,愁眉苦脸:“小弟原先是班子里弹琵琶的,后来瞧上了一位姑娘,唉。”那女人点了点头,这样的事情,倒也常见,戏班子里的红姑娘多半被达官贵人包下,一个琴师敢去招惹,被人砍了手砸了饭碗,倒也寻常。她轻轻拍了拍苏旷的脸颊:“罢了,跟着姐姐走吧,只是给我听清楚了,敢招惹我家姑娘,姐姐我可不会只砍一只手。”苏旷一揖到地:“小弟苏广,多谢姐姐。”女人掩口一笑:“别姐姐长弟弟短叫得那么亲热,我叫玉红绫,喊我红姐吧。”苏旷微笑:“遵命。”      苏旷躺在自己的小小床铺上,唉声叹气,这个“红姐”手下的活儿,倒还真是不少,忙了一天,不多时苏旷已经沉沉睡去。“梆,梆……”远处的梆子在静夜之中听得分明,显然已是二更天,明明熟睡的苏旷忽然睁开眼睛,翻身跳了起来。他脚步轻如鬼魅,屋子里其他人就算没睡,恐怕也发觉不了。白日里那个玉红绫一伸手,他已经觉出不对来,练过武的女人无论怎么掩饰,手腕总是比寻常女子粗了些儿,更何况玉红绫腕骨上下的肌肉结实,言谈之间双目偶见神光,只怕还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士。   这间“玉红楼”他白日早已细细打探过,楼上是大堂与客房,楼下十三间房,扣去厨房和柴房,还有十一间,玉红绫住在东首第一间,安静宽敞,为采光装了两扇窗户,一边对着大街,另一扇推开窗户便可见一天清辉白如霜,换句话说,想要夜半来去,自然也方便得很。   苏旷绕到玉红绫窗外三丈处,大大打了个哈欠。屋里隐隐的灯光,顿时灭了。“红姐……”一个女子压低了声音。玉红绫低声道:“别出声,我去看看。”说罢便推了窗大声问,“谁?”苏旷嘟哝着,满是没睡饱的声音:“我,小苏,出来方便。”玉红绫道:“小苏?你过来。”   苏旷装模作样提了提裤子,趿着鞋子走了过去:“红姐。”玉红绫长发披在肩上,月光如水,佳人如梦。苏旷不经意抬头一扫,屋里的蜡烛烟气甚浓,怕是至少烧了两个时辰,玉红绫双目炯炯,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他笑嘻嘻问道:“红姐,什么吩咐?”玉红绫皱眉道:“楼里上下都是姑娘,以后莫要出来方便,屋里有马桶。”苏旷点头:“是是,我明白了。”玉红绫挥手道:“你去吧。”苏旷点头就走。玉红绫又喊住:“等等,小苏,在这里还做得惯?”苏旷笑了:“那是自然,吃得饱,睡得好。”他眼光一扫,窗下的草茎有不少压折的痕迹,显然是有不少人从此处出入过。   玉红绫凝目望他:“你为她断了只手,怨她不怨?”苏旷低头:“手也是我心甘情愿断的,与她无关,我本就配不上她。”玉红绫轻笑:“哦?你倒有自知之明。”苏旷抬头看她,白日胭脂香粉已经洗去,玉红绫一张素面更显得清爽秀丽,他微笑:“姐姐半夜睡不着,也有伤心事?”   玉红绫摇摇头:“你不懂的……小苏,她心里只有那个男人,却没有你,你真不伤心?”苏旷沉默了半晌,悠悠道:“那个男人能给她的,我一样也没有,更何况,她从未爱过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他这句话说得恳切真挚,如同从心底流出,却是任谁也作不得伪的。   玉红绫心内似有所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摇了摇头。苏旷笑笑:“红姐,没事我去睡了,明儿还要干活。”玉红绫点点头,看着窗外的明月,好像看见极遥远的往事。苏旷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红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难免有些求不得的事情,哀而不怨,悲而不伤,也就是了,何必难为自己呢?”说罢,他转身离去。玉红绫喃喃道:“哀而不怨……悲而不伤?”屋里的屏风后,一个人匆匆走出:“红姐,你跟那个白痴说这些做什么?我就说早做了他,免得走漏风声。”玉红绫合上窗户,回头叹气:“阿碧,这小子虽然没用,说话倒有几分道理。”那个叫阿碧的女子顿足道:“哪有什么道理?戏班子里哄惯了女人,自然油嘴滑舌的。”玉红绫摸摸那女子鬓发,笑笑:“有些事情,只怕不经过永远都明白不过来——阿碧,做完这一次,我们早早收手吧……你们也该寻个好去处,我也累了。”阿碧气道:“红姐,那人这样对你,你偏偏这么好性子。”玉红绫笑笑:“他心里有人,我何必强求?也罢,此间事情一了,我退出江湖,也就是了。”   屋内渐渐没了声息……      苏旷放开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展开身形,微微一动,掠回自己房中。这一回,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很少有人会在来人去后再加提防,他自信玉红绫所言非虚……只是,只是那个女人今天不知想起什么,自怨自嗟也就罢了,偏偏还挑起了他的往事。落日熔金,大漠黄沙,千里贡格尔草原一碧无涯,那对人中龙凤,可还安好?有五哥在,晴儿想必自是无所差池,却不知如此良宵,漠北可有这样的十分月色?若有月华如水,照得江山如画,想必晴儿必要缠着凤五喝酒取乐的……他们把酒言欢的时候,可还记得起他?月圆之夜!今天已是十五了,苏旷一惊——沈东篱说本月之内,那批杀手就要行动,只有短短十五天,他们,准备好了么?      “小苏!小苏!”一只脚在身上踢,只听一个女子赌气:“红姐还要我们看他会不会功夫,哪有练家子睡得像猪一样!”“不许胡说!”另一个女子撞了下先前说话那人,俯身推他,“小苏,快起来,红姐有事吩咐!”苏旷揉揉眼,心道这回卧底做得真是一点技巧也没有,“什么事?”他懵懂问道。先前说话的女人撇嘴:“这种人,带他去苏大人府上,没的给我们丢人。”苏旷一颗心扑通直跳,今年走江湖实在走了大运,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吃惊道:“苏大人?哪个苏大人?”   女子冷笑:“瞧你那草包样子,知府大人包了我们班子去唱曲儿,还不快干活去?”苏旷大喜,连连应声而去。玉红楼七位姑娘坐上苏府的小轿,苏旷这些个打杂的,担着家什跟在后头。穿过一条青石小巷,便转到了苏府的后门。近乡情更怯,苏旷一边挑着乐器担子,一边抬头张望那幢高宅大院,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走进这个改变了一生的地方,更没有想到,会是用这样的身份走进去。他轻轻叹了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血里的亲缘,如同纸鸢的长线,无论飞了多久,一招手,总会回头。知府夫人五十华诞,果然是热闹非凡,管事的千挑万选,总算选中了在镇江府名噪一时的玉红楼班子。玉红绫手下六个姑娘都是色艺无双的角色,也不知惹得多少达官显贵垂涎三尺,这一住进府里,少爷苏旷的那票朋友顿时哄闹起来。知子莫若母,慕夫人看得也尤其紧了些。只是夫人之尊毕竟不便终日抛头露面,苏少爷还是很快找到了机会,拐到了后院。苏旷正在调琵琶弦,一听门外苏少爷的谈笑,便一溜烟儿的窜了。只听苏少爷扬长而入,哈哈大笑道:“碧寒姑娘,练功哪?”院子里的女子,正是玉红班里的一号人物,名叫玉碧寒,小弦弹唱,可谓一绝。   郎有情妾有心,二人在外寒暄客套,苏旷虽听得腻烦,却还是忍不住偷看下去。“少爷”,小厮来报,“夫人找你哪。”苏少爷恨得牙痒,只在玉碧寒下巴上一拧:“碧寒姑娘,今晚三更,我在东角门等你……不见……不,散。”玉碧寒微微一笑,眼波流转。但苏少爷出门之后,她右手却渐渐握成拳,冷笑道:“找死!”      门外已有一个威严女子声音传来:“旷儿!你眼见成家的人了,怎么这般不长进?戏子哪有一个正经?没的辱没了我们苏家的名声!”   “娘,孩儿这不是瞧瞧她们曲子练得怎么样?嘿嘿,娘的大寿,那可万万不容有失……”慕夫人终于被儿子哄得转了,母慈子孝,言笑晏晏地离去。苏旷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离,只想立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女人,那个应该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那个他不得不爱,又不得不恨的女人——妈妈,我只是太爱你,才早到了人间两个月,你便要这样抛弃我了么?妈妈,你用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儿子补回了记忆,但你的身体也可以忘记么?可以忘记还曾经有那么一次漫长的怀胎,那么一次漫长的期待,那么一次漫长的痛楚了么?妈妈,在你和父亲的家里,我无从适应,我抑制不住愤怒。苏旷木然坐着,有人走进来,他懒得抬眼看,直到玉红绫一个栗暴子敲在脑门上:“偷什么懒?活干完了没有?”苏旷陪笑:“都干完了。”玉红绫瞅了他一眼:“干完了就滚吧,拿着你的工钱。”说着,随手扔过来一小包银子。苏旷一惊:“红姐,这?我才刚来……”玉红绫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苏旷一惊,掌力满蓄。玉红绫摇摇头:“老大不小了,忘了那个姑娘,没事别蹭班子了,回家做点小生意,娶个安分媳妇,嗯?”苏旷接过银子,点头:“多谢红姐。”   才来一天,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月亮依旧很圆,今夜的月亮是红色的,绯红。苏少爷在车厢里就急不可待。玉碧寒娇滴滴推却:“少爷,还没到地方,你急什么?”   “好好,不急,不急。”苏少爷的手自玉碧寒粉颈抚下,“果真是清辉玉臂寒哪,碧寒,你看,今儿的月亮是红色的,真奇怪。”玉碧寒娇笑:“姐姐说,绯红之月必有血光之灾,少爷,你怕不怕?”   “笑话!本少爷自然是不——”苏少爷忽然打了个寒战,月色里,玉碧寒的神情变得分外诡异,嘴角一抹冷笑又是娇媚又是妖冶,车厢无端颠簸起来,竟好像驶上了山路。“老许!你往哪儿走!”苏少爷一把推开车门,驾座之上,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少爷,咱们到了。”   “你……玉红绫……玉碧寒……你们……”苏少爷顿时哆嗦了起来。玉碧寒冷笑:“你刚才哪只手想摸我,来,给我看看。”她手中已露出半截刀锋,笑靥既轻又软:“说呀,哪只手?”苏少爷哆嗦着伸出右手:“这……这只……”只是玉碧寒一个不备,他一掌拍在玉碧寒腕上,情急之下力道竟然极大,玉碧寒身子一歪,苏少爷已一脚踢去,踢得她当即一个趔趄。苏少爷连忙跳上驾座,打马就要飞奔。不管怎么说,苏旷的外祖父也是一品大员,他自己也曾远赴塞外,见识过铁马金戈,不是寻常纨绔子弟可比。只是一鞭子刚抽下去,那拉车的黑马长嘶一声,已经倒在地上,颈上嵌着枚铁蒺藜,正割断了动脉。马一倒,车厢跟着翻倒,车底一人藏身不住,拍拍手上灰尘,站起身来,笑嘻嘻道:“红姐,好俊的身手。”玉红绫翻腕亮出双刀,凛然道:“阁下究竟何人?”   “我是……”苏旷一时也不知自己算是什么身份,一旁的苏少爷却爬了起来,大声叫道:“是你,我认识你——你,你你,你就是——”   玉红绫已怒道:“管你是谁,接招!”玉家姊妹刀法凌厉狠辣,自成一家,一旦贴身紧逼,竟是刀刀杀着,苏旷不欲伤人,几下里身子都从刀锋罅隙堪堪避过。忽地,远处有极细黑影一闪,苏旷大吼一声:“得罪!”他右臂一环,从身后捏住玉碧寒右手,格住玉红绫右手刀,左腿已凌空飞起,正踢在玉红绫左腕之上,玉红绫手腕一阵剧痛,短刀脱手飞出,叮的一响,横掠过苏少爷眉睫,将又一枚铁蒺藜拦腰斩为两截。玉红绫动了动左腕,竟然未断,心内不由大骇,此人武功之高,竟是自己生平未见,乱阵之中拿捏得分毫不差,制人挡刀飞腿阻隔暗器……转身之间,竟已将复杂情形完全化解,自己再要动手,简直无异于自取其辱。   苏旷苦笑:“红姐,得罪。”“阁下真人不露相,但又何必耍弄我们姊妹?” 玉红绫怒道,“你有种就杀了我们!”苏旷陪笑:“红姐照料提点,苏某感激不尽,不敢存戏弄之心。”玉红绫急了:“你还敢胡说!”她急怒之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苏旷不闪不让,面颊上红肿起来。   玉红绫实在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打中他,一时也怔住,说不出话来。   一旁玉碧寒也叫:“臭小子你耍得我们好苦,也叫我出出气!”竟也是一耳光打了过来,苏旷头也不回,右手一挥捏住她手腕,叹了口气:“阿碧姑娘,抱歉,我还不想死。”说罢,他转身就走,玉碧寒手一颤,一枝极细的牛毛针落了下来,锋芒漆黑,竟是抹了剧毒。苏少爷见他当真离去,大叫:“大哥,救我!”这声大哥喊得苏旷浑身一颤,他紧紧咬了咬牙,向一块大石冷冷喝道:“非要我出手才出来么?”岩石之后,两名黑衣男子站起身。二人目光阴冷如刀,苏旷哼了一声:“要么快滚,要么动手。”远处,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吟出第一句时,人还在数十丈外,念到“袖”字,已掠到二人之前,念到“风”字,两名黑衣人已经倒下,眉心被剑锋洞穿,;最后一句却是负手悠然吟出,一袭青衣,飘摇潇洒至极。   玉红绫“啊”的一声,眼光再也离不开那个人。苏旷却笑:“不错,不错,沈姑娘这一剑,已经有东篱兄七分火候,若勤加苦练,日后天下第一杀手,必定要换人了。”青衣人愤愤抹去脸上易容:“你怎么看出来?”强装的怒气遮不住的巧笑嫣然,竟是沈南枝。苏旷忍俊不禁:“令兄的剑法气势,沈姑娘都学了个十足十……可惜……咳咳,人不比黄花瘦。”沈南枝一剑劈来,怒道:“苏旷,我非割了你这舌头不可!”苏旷一边招架,一边大声喊:“沈东篱,你再不出来,我对你妹妹不客气了。”   “谅你也不敢。”又一条人影缓缓飘至,看着妹子的眼神满是宠溺之色,沈南枝愤愤住手,拉着沈东篱的胳膊:“哥,明天我就把他那只臭手扔了喂狗!”“红绫,你的那些妹妹们和人打得热火朝天,你还在这儿绑票,”沈东篱又看看苏旷:“苏旷,苏知府和苏夫人现在未必有命在,你还有闲心拿我妹子开玩笑。”   苏旷一愣:“你说什么?她们……不是……?”他俯身挑起黑衣人面上黑巾,又细细看了看那两枚铁蒺藜,眉头一皱:“不是‘借刀’的人?”沈东篱悠哉道:“苏旷,看来你这几年果然生疏了杀手圈里的事情,借刀堂三年来杀人无数,从未有过女子出手——更何况红绫她们哪一点像杀手了?枉你自作聪明往女人堆里钻,正主儿早就出手了——”苏旷一跺脚,转身要走。沈东篱的声音郑重起来,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苏旷的脚步:“你想清楚,是三十六把刀。”借刀堂是近年才崛起的杀手组织,出道不足三年,但是要价之高,出手之狠,已经跻身为一流中的一流。   苏旷现在的处境,如同一个牧人,面对着三十六只饿狼,要去保护一个毫不知情的羊群,而那群羊非但不会领情,说不定还有恶意。   苏旷回头,笑笑:“我试试。”         (三)相逢犹恐是梦中      苏旷定了定神,苏府之中万籁俱静,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终于走到了慕夫人礼佛的佛堂之前。却见一个黑影正要举手拍下。苏旷一惊,一脚踢开门,右手已闪电般挥出,叫道:“娘——”   慕夫人猛地回过头,身后那人踉跄几步,背后撞在墙上,惊道:“苏旷,是你!”竟然是慕孝和。苏旷这才自知莽撞,苦笑:“慕大人,苏夫人,失态了。”一急之下,那声“娘”脱口而出,竟是丝毫未经考虑。   慕夫人指着苏旷:“爹……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苏旷长舒了口气:“原来夫人已经知道了。”慕孝和直起腰来:“你来做什么?”   门外,苏知府已经披衣而入:“夫人,岳父大人,怎么回事?这人是谁?”苏旷刚要开口,慕夫人已经迎了上去:“老爷,这是我远房外甥,爹爹特地带来给我看看,多年不见,一见姨娘,他欢喜着呢。”   “外甥?”苏知府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我……”苏旷正犹豫,苏知府已经打起哈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寒酸单薄?夫人,明日叫刘嬷嬷给他做几身衣裳,你们聊,我歇息去了。”   目送父亲离去,苏旷心中一酸,他衣衫凌乱破旧,说了半天话,竟是这位“远方姨父”稍加关怀。慕夫人回手掩门:“孩子,你别怪我狠心,当年的事情,我绝不能让他知道。”   “我明白。”苏旷笑笑,“慕大人也尽管放心,北庭军的事,没人知道的。”塞北那一出勾心斗角,已永远随着狼烟的消散埋没在黄沙之下,但心里的痕迹呢?慕孝和脸色稍缓:“你来干什么?”苏旷笑道:“多年未见姨娘,我心里欢喜,只想让她老人家问我一句,这些年好不好,怎么长大的,会不会饿到,冻着。”慕夫人面有愧色,支吾一声,却说不出话来。门又一次被撞开,苏少爷一把跌进:“娘——”   慕夫人大惊,忙抱着孩儿颤道:“旷儿,你,你怎么一身的土?脸上还有伤?出了什么事情?快来人——”慕孝和上前:“别出声——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旷儿,我们去后花园说话。”苏旷闭了闭眼,眼里酸楚干涩,一时之间,竟然不想睁开。苏府的后花园着实不小,这一院的豪奢,实在不是区区一个知府的俸禄可以置办得起的,苏旷心中有了一丝厌恶。慕夫人看着两个“旷儿”,不知喊谁才好。苏少爷提醒道:“娘,这是……大哥。”慕夫人缓缓伸出手:“旷儿……”苏旷心中一酸,已经热泪盈眶,翻身跪倒:“娘。”他从未想过,今生今世,还有机会跪在亲生娘亲膝下,听她叫一声自己的名字。他之所求,实在不多,一丝温暖已足以感激涕零。杀手还未行动,少刻动手,他孑然一身,未必就有生机,一战之前,有慈母幼弟喜相逢,死又何妨?苏旷执杯,斟酒:“娘,孩儿敬你一杯。孩儿不能尽孝膝下,娘亲保重。”   慕夫人一饮而尽,眼中泪花一闪。苏旷又倒一杯酒:“外公……旷儿得罪之处——”慕孝和大笑道:“好孩子,你得遇明师,身手不凡,做外公的高兴得很。”也是一饮而尽。苏旷第三次提起酒壶,苏少爷却一把抢上,斟了杯酒:“大哥,我敬你。”   “好,听你一声大哥,不枉我走这一趟。”苏旷含笑缓缓倾酒入口,面前苏少爷的脸色却变得紧张起来,死死盯着苏旷的右手。苏旷心念在电光石火间一动,喉头“呃”的一响,单手抚胸,一个踉跄,已经软软倒在地上。慕夫人大惊:“旷儿,爹,怎么回事——”慕孝和按住女儿肩头:“这个人知道的太多,留他不得。”慕夫人跌坐在石凳上:“可是……旷儿他说……”苏少爷笑道:“娘,世上哪儿来的这么多旷儿?”苏旷死命咬着牙,似在抵挡剧痛,一双眼死死盯着慕夫人。慕夫人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旷儿……娘对不住你……你放心去吧,以后,娘记着给你烧纸……”   “走吧,娘!”苏少爷不耐烦,一把拉住慕夫人袖子:“外公,我叫人把尸首抬出去埋了,惊动了爹爹那可了不得。”三人匆匆离去,苏旷躺在地上,嘴角里,酒水缓缓流了出来,浸得脖颈胸口一片冰冷。他的泪水也流了下来,也是那么冷,冷得让人恨不得真的死过去。刚才慕夫人离去的时候,他几乎把拳头握碎,才止住咽下口中那口毒酒的冲动——这是弟弟敬他的第一杯酒,他本想品品甜味,却苦得钻心。   屋角,黑影忽然一动,接着第二条,第三条……苏旷翻身跳起,身子僵硬在当场——五步之外就是围墙,跳出去,自然眼不见,心不烦。只是沈东篱的声音似乎在脑中炸响:“鸡犬不留……鸡犬不留……”   “罢了,就当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苏旷心中烦躁,右腿横扫,将那一面石桌桌面生生踢为两半,向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直追过去。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夜空,直劈而下。“住手!”苏旷右手一挥,手心的酒杯飞出,直打在黑衣人手腕之上,当啷一声,刀已落地。“旷……”慕夫人大惊失色。“不许喊我!”苏旷别过脸不肯看她,足尖一挑,弯刀跃入手中,他冷冷盯着面前黑衣人,十二个,一人遥遥站在主位,显然是今日行动的主脑,苏旷低声道:“滚。”面前一人也不说话,一刀劈落,苏旷连闪也不闪,竟然也是一刀劈去,似是不惜同归于尽。黑衣人手略一迟疑,刚要招架,苏旷刀锋已划过,自右肩至左肋,将那人斜斩为二。他这一出手,周遭杀手大惊,领头那人压低声音:“阁下什么人?非要和我们兄弟过不去?”苏旷不耐烦道:“今晚算我倒霉,撞上了你们的龌龊事,识相的给我滚,随你哪天来,我绝不多问。”那人道:“笑话。”苏旷冷笑:“不错,确实是个笑话……”他手中刀已动。苏旷这三年,功夫不是白练的。他昔日武学虽说走的是中正一路,但是毕竟铁敖亲授,也以狠快为先。如今失了左手,攻防俱少了半壁江山,不得不在力道和速度上补回来。江湖上鲜有人苦练腿法,这本是外家功夫,总比不得手中兵刃锋锐,是以名家高手只求根基扎实,身法灵迅,以身法为辅,手上功夫为主,苏旷却偏偏走遍天下名山大川,遍访腿法名家,一心要闯出自己的武学天地,数月前昆仑山一战,凌寒初当面直言,仅以腿法而论,当今天下,再也寻不出他的对手来。   苏旷越战越酣,胸口一股恶气缓缓散去,灵台渐渐空明,只觉得手眼身法步如心所役,不少昔日苦思不得其解的招式竟然随手挥出,内心狂喜,索性定下神来,以这群一流高手试试自己的武学境地。那群黑衣人越打越急,明明是十一人围着苏旷,偏偏战圈大小竟是由他控制,苏旷似醉非醉,说稳不稳,在拳风刀刃间纵横捭阖,手中刀上似乎还不见什么杀着,似乎存心跑来比武过招一般。领头黑衣人心念一动,左手一扬,一柄飞刀直向慕夫人飞去,苏旷大惊,不假思索,手里刀跟着飞出,将飞刀打落。   众人已知头领心意,一声呼哨,五人自人群跃出,直扑目瞪口呆的三人。苏旷大急,横身一扑,不顾身后攻击,直掠到慕夫人身边,只觉得背心火辣辣一道,却是被刀锋带出的口子,也不知有多深。   苏旷真气一转,知道刀上并未喂毒,心里略略放心,他左腿斜地一踢,右手抢过一柄刀来,这下手下再不留劲,几乎全是杀着,转眼便有三人横尸刀下。三柄剑齐齐而至,苏旷身形一转,转眼之间各自回了一刀,“当当当”三声响罢,恰在此时,面前又有二人疾刺,身后的领头人竟向着慕夫人直砍而落。苏旷双足盟一点地,人已凌空倒转,面前双剑自双耳两边划过,苏旷双腿一曲,腰一拧,右手刀自胯下斜地挑出,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那领头人躲闪不及,右手竟被斜斩了下来,他一头冷汗,喃喃道:“无常刀!”苏旷一怔:“你倒识货。”   昔日塞北一战,凤曦和与苏旷惺惺相惜,顺便指点了他几路无常刀的杀着,无常刀法刀出无常,刃走偏锋,凤曦和靠这一路刀法纵横漠南多年,从未一败,即便天下第一名捕铁敖,也没在他手里讨了好去。凤苏二人不打不相识,结交之后,几次三番较量武艺,但是因为凤曦和的无常刀太过凶狠毒辣,出手不死即伤,所以一直也没机会分个胜负,二人嘻嘻哈哈玩笑之时,也常常引以为憾。苏旷今天处境凶险,居然无常刀也被逼了出来。   黑衣男子道:“听说凤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么会护着慕孝和这个狗官?”苏旷不言不语,慕孝和为人如何,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摇摇头:“就算这位慕大人该死,他女儿何辜?女婿何辜?外孙何辜?家人奴仆何辜?”“呸,慕老狗的家人还不是一丘之貉?哪个没吃过用过老贼搜刮的民脂民膏?”那人怒道,“谁叫他们和老贼有亲戚?”苏旷用手背揉了揉鼻子,心中哀叹,和老贼有亲戚就该死?那区区在下似乎也沾了点亲……什么道理!他嘴里却笑:“阁下究竟是杀手,还是劫富济贫来了?”   那人一愣:“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远处一人缓缓走来,“你若是劫富济贫,我只当没看见,转身就走;你若是受人钱财,施凶卖命之客,不巧,那就是我的生意来了。”一阵淡淡菊花香气在夜空中漫开,那人曼吟:“东篱把酒黄昏后……”苏旷没好气:“你他妈动手就动手,别搞那么又臭又长的一套行不行?”他说归说,心底却是感激无比,沈东篱不惜暴露身份,正面迎敌,将来借刀堂追究起来,只怕有无数凶险。杀手们却一起变了脸色。苏旷不服气:“咦?你真的比我强这么多?”他不明白,那不是恐惧,而是悲哀,有人花钱买旁人的命,自然就有人花钱买你的命,一手收下银子,一手却被人出卖,那是杀手永恒的无奈。   “你就算做生意,也要等我们得手。”黑衣人怒道。沈东篱抬头看看天色:“天快亮了,你们怕是得不了手了,无论事成与否,轮到我了。”   他扫了眼苏旷:“你还站着干什么?这里有我,红绫她们挡不住了!”如果没有沈南枝,玉红绫姐妹恐怕早就倒在刀下。沈南枝不仅剑法深得其兄真传,而且一身千奇百怪的暗器机关,围攻诸人稍有不慎立即着了她的道儿。苏旷杀入战圈之时,苏府外已有喧嚣呼喝之声,官兵们终于赶来。沈南枝一见苏旷,就急道:“你伤势不请,不能这么拼命。”苏旷充耳未闻,长啸一声,直奔人群正中,绯红之月,果然照应着血光之灾。“苏旷,你没死吧?”一条人影几个起落,跃入人群正中,踢飞当前一个黑衣人,还抽空拍了拍苏旷的肩膀,“瞧瞧老哥哥的新腿,啧啧,比当初的还好用!”   “凌寒初,我叫你不要乱动的。”沈南枝几剑逼退面前敌人,回头叫。凌寒初笑笑:“我的腿再不用就老啦。沈家姑娘,你包涵包涵。”苏旷哈哈一笑,一转身也踢飞一人,将后背交给了凌寒初。二人互相照应,四条腿如暴风迅雷,凌寒初缓缓道:“奔日腿法,逐落日,越大泽,心至腿至,讲究竭尽心力,守一元之初。”“是。”苏旷微笑,长发翻飞,身形腾跃——夸父逐日,那是两条如何的腿呢?那是以天地日月为对手,追逐内心最初一点炽热的力量的奔逐,即便敌人再强,一息不灭,便要血战到底。官兵一拥而入,“保护大人……”喊叫声此起彼伏。那领头的黑衣男子知道今天终于失败,大喊一声:“走——”   沈东篱的剑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   战斗结束了。沈南枝一把扶住苏旷,大叫:“哥,他伤得厉害。沈东篱匆匆跃过,把了把苏旷的脉息,舒了口气:“放心,这小子命大,死不了的。”苏旷抬起头,看看沈家兄妹,看看凌寒初,看看已经血战力竭的玉家姐妹,笑笑:“是,死不了的。”初升的朝阳将明净的光辉洒进阴霾森严的苏府大院。漫长的夜结束了。苏旷虚弱而疲惫,但他知道,太阳已经生长在心底。   ……   “那些杀手究竟是什么人指使?谁出得起这样的价钱?他们是不是有仇?”玉红绫思索再三。苏旷伸展了一下手臂:“干我屁事。”   “臭小子,你坏了我们姐妹的生意我还没找你算帐呢!”玉红绫佯怒。苏旷笑道:“红姐……要不,我再给你打打杂,少算点儿工钱?”   “呸!”   “再不然,我帮你搞定那个沈菊花?”苏旷笑得没心没肺。玉红绫神色黯淡下来:“行啦,瞧不见人家手足情深?”沈东篱与沈南枝正额头抵着额头,笑得一脸阳光。苏旷愣了:“他们……不是兄妹?”沈南枝耳朵甚尖:“你管我们!我又不是爹亲生的。”苏旷躺在柔软的卧垫上:“随你们,这年头,亲生的又怎么样?”沈南枝知道又说错话,吐了吐舌头,丢过来一个包袱:“喂,试试你的臭手,不过嘛你要花一段时间适应肌肉的控制,倘若聪明伶俐学得好了,提个篮子摇摇扇子总是没问题的。”苏旷打开包袱,将左手套在手臂上,喜不自胜,沈南枝的手艺果然非同凡响,也不知义肢是用什么做成,看起来肤色竟然和右手没什么两样。他连忙回头笑:“沈姑娘造假的功夫,真是天下无双,难怪叫沽义天下呢。”   “去。”沈南枝勾着哥哥的肩头,“老娘我卖的是假货,义气可是真的……真正造假的,后面哪。”镇江苏府,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苏旷发誓,那个地方他再也不会回去,那一家人的闲事他再也不管……“你真的不和我们回沽义堂?喂,苏旷,义肢一经售出,本姑娘概不负责啊。”已至路口,沈东篱勒住马缰。苏旷点头:“你照料好凌兄的腿,我就感激不尽了……苏某大好青春,总得抓紧时间找个媳妇。”他跳下车,翻身上马,吸了口气,向另一条道奔去。沈南枝附耳对沈东篱道:“你猜,他干什么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沈东篱拱手,“凌先生,红绫,诸位姐妹,后会有期……”沈南枝急了,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真的不管?”   沈东篱龇牙咧嘴:“南枝,你不怕我吃醋?放开放开,要咬断啦!”   玉红绫黯然神伤,悄然退去,凌寒初也不知如何与这对古怪男女招呼,也嘿嘿一笑离开……直到众人离去,沈东篱这才叹了口气:“走吧,这个苏旷还是活脱脱的捕快脾气,口口声声不管不顾,非要去招惹借刀堂,我真是奇怪,他这种人怎么能在江湖上活这么久的!”         (四)金壳线虫      苏旷躺在草堆上,新鲜的稻草,白天被太阳晒过,满是芳香。这是一间废弃已久的祠堂,空旷安静,且不算太脏。他很是满意置身所在,已经躺下歇息了大半个时辰,还没有蛇鼠之类前来打扰,火堆上的瓦罐里已经传出米饭的香气,一只肥大的野兔烤得油滋滋香喷喷,三年来,他手艺已是大大长进。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很有品味的”长衫不幸被划破,白天苏旷在扬州城转了几圈,买了几件长衫短衣,一双短靴,一口长剑,一包药材,玉红绫所赠的几十两小本生意的“本钱”立即作鸟兽散。   好贵的剑……苏旷忍不住大声叹气,每次交手,他手里的刀剑总是不出十招就有了豁口裂纹,真不知那些铁匠铺子怎么狠心要这么贵的价钱。平时则还罢了,江湖传闻,真正的高手总是不带兵刃,苏旷乐得扮作世外高人,但是这回一路追踪到了扬州,几日内便要和借刀堂的人打交道,手里有把破剑总是聊胜于无。行走江湖真是艰难的事情,遇上仇家也还罢了,遇上性格豪爽的朋友,难免要拖到酒楼一掷千金,但是豪爽的朋友们喝酒总是很快,醉倒得当然也快,飘然而来,潇洒而去,往往不记得付账。就算有几个拍着胸脯说记某账上便可的,老板也很少当真,总是把目光转向苏旷,每每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次,接下来便是三月不知肉味。   千金散尽倒是容易,“还复来”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苏旷长这么大,还没遇见一次。他开始考虑借刀堂的事情一了,是不是真的做点小本生意,或者回京复职算了。“人穷志短啊!”苏旷一声长叹,在兔肉上撒了把盐,颓然倒在草堆上,仰天长啸:“银子啊银子啊银子……女人啊女人啊女人……”话音未落,一个女人就应声跳了进来。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保养得很好,只是皮肤未免太过苍白,一看就是锦衣玉食才能滋养出的美人。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正好碰上苏旷穷喊,也被吓了一跳。苏旷愣在当场,只想一头扎进草堆里再不出来,他如今在江湖上名气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很小,如果今天的大呼小叫被传扬出去……他的脸微微红了。那女人扑哧一笑,但转眼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但是此时灭口已经来不及,只低头对苏旷小声道:“有人问起,千万什么都不许说——”说着,从囊中取出块金子,在苏旷眼前晃了晃,转身跃上祠堂的额匾之后。苏旷气得想要揍人——欺负他穷?没见过美女也没见过金子?晃晃也算收买人心?   他低头大口咬着兔肉,冷冷道:“地上脚印都不收拾,供桌上满是落下的灰絮,你当追你的人是瞎子?”那女人窘迫低头,却又不敢再跃下来,门外已经有脚步悉索,约莫十多个人摸了过来。女人的目光里露出求恳的神色。苏旷斜斜一掷,一块骨头轻轻飞出,在供桌上一弹,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将那女子的印迹恰恰抹去。他轻叹一声,颇为惋惜地对那女人摇了摇头,倚在草堆上,继续大嚼晚餐,懒得多管闲事。“冯云矜!你走不了啦——将虫母交出来是正经!”一个黑衣男子闯了进来,四下一看,忽然一脸凶悍霸道的神情变成有苦说不出的神色:“苏……旷?”那男人右手斩断,左手持刀,竟然正是那夜闯入苏府的借刀堂杀手头目。苏旷没有说话,他知道断手的悲哀,江湖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疗伤的机会,一次失败,接下去就是万劫不复,从头再来那只是太平盛世少年的梦想而已。   苏旷看看那个男人,猜想他在反复斗争要不要冲上来报仇,真艰难,争一口气的冲动与死亡的威胁比起来,孰轻孰重?苏旷站起身,决定替他做一个选择——他双肩一晃,已从人缝里跃了出去。院外一弯残月,风露中宵。庙中忽然有女人的厉声尖叫传出:“莫要逼我开杀戒——”还是被发现了,那男人也吼道:“臭娘们,交出虫母我饶你不死!”虫母?这已是第二次提及,苏旷心念微微一动,略犹豫了下,伸手牵过马缰来,那个女人神色慌张不失凶狠,逼入绝路不见绝望,显然是还有自恃的绝招,难道说……只是手中缰绳忽然一挣,骏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骤然跪倒。苏旷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闪过马头的冲势,只见一道金光一闪,自骏马额头处直冲祠堂内。那金光拖着道血光,回头看去,马首已经多了个碗口大的伤口,竟然似生生揭开额骨一般,鲜血和脑浆一起迸出,那马还没就死,滚在地上生生地哀嚎。苏旷立掌如刀,一掌劈落在马颈上,看着多日风雨兼程的同伴就此死去,心底也不由地神伤。祠堂内,那男人的声音忽然大为恐惧:“金壳线虫!”苏旷锵地一声拔剑在手,转身掠了进去。   那一线金光,如同一丝有了灵性的丝线,在男人们的黑袍之间穿梭逡巡,这群男子都是借刀堂杀手,刀法已经极快,偏偏劈在金光身上,金壳线虫只微微一扭,就顺着刀锋直窜而上,男子们显然明白这小金虫的厉害,个个撒手扔刀,匆匆向外退去。领头男子怒叫一声:“擒贼擒王!”说着,手里三枚铁蒺藜凌空飞起,向着额匾后女子打去。   女人竭力避过,跳下地来,肩头却还是被一枚铁蒺藜打中,自左肩自左手,顿时黑了一片。她疼得大喊:“杀无赦!”金壳线虫听了主人吩咐,顿时身形一弹一窜,速度之快,几乎肉眼所不能看清,竟然一口咬在男子的断腕上,哧地一声便不见了。那男子被金虫噬腕,本来还捏着断腕大叫,忽然浑身一颤,左手用力抓住头发,右手的断腕也不停在额头撞击,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即将破骨而出。一众黑衣人都是无惧生死的狠角色,但却不自禁地后退几步。祠堂顿时安静如旷墓,一阵“咔咔咔”的细小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苏旷顿时也明白过来,那竟是金壳线虫啃蚀脑骨的声音。“杀了我……”男人一双血红的眼环视,见到兄弟们已经远远避开,就只得瞪着苏旷。苏旷一咬牙,一掌切在他左颈动脉上,那男人顿时软软倒下。只是几乎同一时刻,一道金光破骨而出,地上的尸首和门外的死马并无两样。苏旷杀机已动,冷笑一声,一剑光寒,直刺而出。“快退开!”黑衣人中有人喊道,“金壳线虫刀剑不入——”“是么?”苏旷手中剑锋也是快如流星,正点在金线一端,剑锋正刺在线虫几乎微不可见的“嘴”里,苏旷内力顺着剑刃狂涌而出,倏地一动,一条发丝粗细的金线已经分为两条——莫说一只虫豸,就算当真是精铁,又哪里经得起如此正面摧残?落地的线虫虽然分为两片,却还是扭动着向女人所在的地方蠕动几步,这才死去。   女子面如寒霜:“还要挡我,这回就不是一条了!”她大叫一声“让开”,向门外直冲而去,黑衣男子已经胆寒,竟真的无人出手阻拦她。苏旷望着那女人的背影,沉声问道:“金壳线虫,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明知眼前人深不可测,却分不清是敌是友。      “罢了,我等性命是你救下,告诉你也无妨。”一个年纪略大的男子开口道,“金壳线虫是难得的灵蛊,一旦挑中主人就誓死效忠,只是此虫必须养在鲜血里,一旦听到主人召唤,就逆着血流而上,钻入脑子,破骨而出。这线虫极是难寻,我家主人找了十年才找到一条,却被这小贱人带走——没想到她已经养出分身来了!”   “分身?”苏旷一怔。那人点头:“不错,金壳线虫有一条虫母,却是无论如何都死不了的,只要将身子一寸寸斩开,就能一条长出十余条,头所在的一条是本体,其余就是分身。若不是冯云矜这个贱人……”他看了眼苏旷,不再说下去。苏旷立即明白过来——若不是冯云矜这个“贱人”,不消说,前日镇江一场血斗,他苏某人也别想活着回来了。“上次的生意,是谁的主使?”苏旷回头,声音陡然加了几分严厉。一众人手里齐齐握紧兵刃。“不说也无妨,替我和你们的头儿约个时间?”苏旷微笑:“只是带句话而已,不会那么为难吧?”   男子咬牙:“若是不带呢?”苏旷微笑:“我每月还领了朝廷一两二钱的俸禄,说不得只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了。”男子犹豫着开口:“好……”那一个“好”字还没说完,破空之声带着硫磺的气息自外打来,苏旷大喝一声“快闪”,只是已经来不及,无数火箭直奔众人招呼过来,箭头绿焰闪烁,显然有剧毒,苏旷闭气直跃而出,手中剑直取树丛后一道黑影,那人举刀一挡,苏旷手中长剑竟生生断了。   黑影呼哨一声,数人凌空而去,转眼就没入茫茫的浓黑中。苏旷适才一剑几乎使出十成内力,金壳线虫又坚硬无比,这把寻常长剑早崩了刃口,哪里还能交手?他略一迟疑,回头看时,祠堂中的黑衣杀手已经僵硬,竟是无一活口。他撕下块衣襟包手,细细搜寻起众人的尸体来,寻常的黑袍,无论质地针脚都瞧不出端倪……苏旷又走到那被金壳线虫所杀的男人身边,鲜血已经变成黑紫色,看上去令人作呕——那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中等偏上身材,青色的布条齐齐束起长发,却因为额骨缺损,头发也软塌塌趴在一边。这样一具惨死的尸体,实在没什么好看,苏旷却看得分外仔细——靴底并没有任何扬州城之外泥土,手掌只有长期握刀的痕迹,是的,这是一个老手的杰作,针脚,饮食的习俗,皮肤的粗细,习惯的动作……   即使是天下第一名捕铁敖站在这里,也瞧不出什么不对来。苏旷的眼里,却有了越来越深的悲哀。他站起身,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一手解下那男子束发的布条,大步离开。脑中千头万绪,一时整理不清,只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却是要尽快找些银子,重新买匹马,买把刀。说起来那杀手的弯刀,那真是上好的家伙,百炼精钢,合适的弧度,不轻不重的手感,只可惜苏旷并没有捡死人东西的习惯。很小的时候,师父就曾经教导过他,做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万万不能没有原则。苏旷一直很庆幸自己有个好师父,或许师父因为他的身世坎坷,怕他走上偏激的歧途,所以对他的训练或许不那么严格,却教会了他许多人生最重要的道理,让他在经历人生各种风雨之后,依然可以坦坦荡荡,开开心心地活着。   摸了摸怀里的青布条,苏旷决心去京城拜见一下师父。天色已是微明,扬州城开始展现出特有的活力。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不过对于苏旷这样的穷人而言,这满眼的纸醉金迷就不啻是煎熬了。只是……等一等,扬州城即便再繁华,这一大清早的,人是不是也多了一点?而且更重要的,是人流里,练家子也多了那么一点。侠以武犯禁,一般说来,只要有几个会功夫的凑在一块儿,好像就一定有什么热闹要发生。苏旷随手拉住一个青年,长揖道:“敢问兄台,今日莫非有什么好事不成?”那青年上上下下看了苏旷两眼,见他一身装束文不文,武不武,灰头土脸,冷笑一声:“就是有好事也轮不到你,闪开!”苏旷笑嘻嘻道:“都是江湖上混口饭吃,兄弟何必这样?”那个青年仿佛受到极大侮辱,一手已经移向腰间:“我乃是放鹤门堂堂弟子,你胆敢说我是江湖上的混混?”   “是是是。”苏旷赔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放鹤门高弟,久仰久仰,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只是兄台一定见多识广,可否说来听听,让兄弟我也开开眼界?”那青年高高仰起下巴:“也罢,就说与你听。江南七大镖局摆下七座联台,以武会友——”说到“武”字,青年着力强调一下,又接着道,“连七大镖局之首的威扬镖局总镖头吴二爷,也亲自下台出马,据说只要打到他一拳,便赏五两银子,踢到他一脚,便赏十两银子,若是能在他手下撑过一百招,威扬镖局就礼聘为镖师——”青年忽然说不下去了,只见苏旷眉开眼笑,连连拱手,一溜烟地跑开了。“世风日下,难不成这种穷酸鬼也要打擂不成?”   苏旷从事捕快职业多年,早已练就一身辨识追踪的绝技,七座擂台连珠而立,苏旷几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威扬镖局的擂台之下。若说当时天下,北国军觊觎中原已久,中原武林人人自危,也少有门户之见,但过了淮河,武学未见如何发达,开山立派自命宗师的倒是随处可见,尤其扬州苏州杭州一带,十步一门,五步一派,最爱以武会友,互相印证高下,又惹出无数事端,彼此合纵连横,不胜其烦。但这个威扬镖局的“吴二爷”,倒是真有些修为,那些上场讨教的年轻子弟,不出三五回合,便被打下台来。   苏旷本来看得笑嘻嘻颇有兴致,但是不多时脸色慢慢就沉下,眼中已有怒意——吴二爷武功明明胜过那些年轻人许多,但下手极是毒辣,一拳一掌,都少不得留下数十年病根,虽说擂台比武,死伤不忌,但做人有失宽厚至此,就不是习武之人的本分了。“放鹤门林东痕,请二爷指教!”人群中,那适才指点过苏旷的青年人一个旱地拔葱跃上擂台,横剑当胸,满脸恭敬。“愚不可及!”苏旷转眼也就明白过来,威扬镖局哪里是以武会友,只怕是拿着江南后起之秀的性命打自家招牌,是以也决不能让他们撑过百招,损了自家颜面。他一念及此,伸手到衣囊里,将最后一块碎银子也摸了出来,捏在指尖,心痛无比。   吴二爷年过五旬,连斗数人,也着实有些疲惫,这林东痕一不挂牌二不标号,大大咧咧窜上来就要动手,台下好事者顿时喝彩一片,老爷子脸上便有些不好看。林东痕剑法竟非泛泛,三招一过,吴镖头一个失神,胡须竟然被割下一缕来。他目中神色一狠,右手刀架过林东痕长剑,左手已向他肩头拍了下去,口中大笑:“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住手!”苏旷屈指一弹,一道银光直射吴镖头左腕,吴镖头挥刀一挡,只觉得那暗器上真气满蓄之极,自虎口至手臂,自手臂至胸膛,一阵酸痛,掌中刀几乎落了下来。苏旷冷冷喝道:“你这分筋错骨手一落下去,姓林的一辈子也别想拿剑了,吴二爷,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如此?”   吴镖头被当场喝破,满脸通红:“你不懂打擂的规矩就莫要乱说!”   “打擂的规矩?”苏旷嘿嘿一笑,“不就是一拳五两,一脚十两?可还有更值钱的?”林东痕刚要插话,苏旷已低声道:“还不快走,等人家灭口不成?”林东痕恍然大悟,纵身跳下台子,没入人群之中。   吴镖头怒道:“正是,有本事你就来拿吧!”他五指之上,力道满蓄,已是动了杀机。“嗯,一拳五两,一脚十两……果然是练腿法值钱些……”苏旷本来也不是什么刚毅木讷的大侠,存心给他个教训,一脸坏笑又冒了出来。吴镖头按捺不住,一刀已斜劈而至,苏旷肩不摇手不动,只随随便便一脚踢出,正踢在他腕上,钢刀凌空飞起,夺地射在擂台木柱上,刀柄兀自嗡嗡晃个不停。苏旷笑道:“十两了。”   他不待吴镖头再度动手,一跃而起,身形回旋,奔日腿法展开,口中喃喃念道:“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九十,一百两!”念到一百,这一式“回光返照”才堪堪使完,他身子微微一转,凌空落下,衣襟不乱,笑道:“付钱!”他存心给吴镖头一个难堪,腿上几乎不带什么内力,虽然踢得他狼狈无比,但却未曾受伤。吴镖头哪里受得了这个侮辱,一掌当胸印来。苏旷不闪不让,一掌也迎了过去。吴镖头自忖招式虽然落了下风,内力总多练了二十余年,存心要报仇雪恨。   苏旷心下微转,比拼内力非死即伤,他只想给这位大爷一个教训,却无意当真伤人。只是台下众人却不依不饶起来,比拼内力远不如刚才刺激精彩,已经有好事的开始喊叫。苏旷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右足一顿,将足下厚实之极的木板踏碎,左腿斜斜挥出:“闭嘴!”那碎木纷落如雨,打得底下人大呼小叫,避之不及。吴镖头却羞恼之极,苏旷与他对掌还能分心顾得台下气氛,分明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横心催动内力,要趁着苏旷分心之时,伤他一伤。毕竟年过五旬,气力总不如年轻人,这一全力出击,吴镖头满脸胀得通红,额头汗珠也涔涔落下。苏旷叹了口气:“吴二爷,就算平手如何?”吴镖头见毕生内力递过去,人家浑似无事一般,知道武学造诣实在差他太远,只得颓然点了点头。   苏旷也有些不忍:“我数一二三,你我一起放手。”吴镖头又点点头,无奈之极。苏旷数道:“一……二……三……”数到三时,他生怕这位老爷子再出什么花招,身形猛然向后一退。哪知吴镖头大吼一声,人已委顿在地上。苏旷这回才真的傻眼,他手下分寸心里有数,但吴镖头的惨状明明也不像装出来的。吴镖头用力捂着头部,身子已经在地上翻滚起来,一身团花锦缎的短打排襟,滚得乌黑一团。他猛地惨叫一声,额头上一道金光破体而出。“金壳线虫!”苏旷惊呼一声,原来那镖头适才催动内力,浑身气血翻涌,那金壳线虫抵受不住,竟不待召唤,自行窜出。苏旷见那线虫飞出的方向竟然是台下人群,一咬牙左手已斜斜劈去,挡住金壳线虫的横冲直撞。那线虫一口啮在苏旷手指上,但好在沈南枝用料考究,那左手不知什么材质,一时竟然没有咬透,只将身子缠在苏旷食指上。苏旷也是一身冷汗,知道这东西一触血肉,自己这条小命就算没了,不假思索,右手死死捏住左手手指,生生夹着那线虫不能动弹。金壳线虫几次挣扎,吱吱有声,却无论如何不能脱困而出。忽然有人喊道:“夫人,你来做什么?”擂台一角,一个女子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肩头衣襟,还有血渍渗出。   苏旷冷冷望着她:“冯云矜?”女人忽然反应过来,厉声叫:“还不拿下,这人施妖术害了二爷!”苏旷双手不敢动弹,却依旧笑道:“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他右足一勾,踢在那女人腰间,人已飞掠起来,越过人群,只有一声清朗长啸:“三日之后,我在老地方等你……”      (五)绝地求生      苏旷嘴里虽然叫嚣着“三日之后”,心里却没有一点定数可以解决那条倒霉的金壳线虫。他第一次庆幸自己的断手,若不是沈南枝的大作,恐怕自己也已经变成了额头多了个血洞的残尸。饶是如此,他手指上那层假的皮肉也已被捏到稀烂,两根精钢指骨夹着线虫,几乎深嵌在骨内。深巷,小街。当那个老眼昏花的铁匠终于听明白这个古怪客人的诡异要求时,苏旷几乎已经说得自己都要昏过去——他要铁匠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焊在一处,并要小心翼翼地将铜汁浇进指缝里。   老爷子喉咙里咕哝一声,一手拉起风箱,顺带拉着家常:“客人,你真不用麻药?我在这扬州城里打了四十多年铁,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主顾。”苏旷神色动了动:“老爷子,这么大年纪,怎地还自己做活?”老爷子叹了口气:“左右街坊都晓得,我老头子带着个孙女儿过活,那丫头一会儿就来送饭,咳咳。”苏旷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一丝厉色:“恐怕那小姑娘再也不会来了罢!”老铁匠猛一抬头:“你说什么?”   苏旷冷笑:“孙老爷子在扬州城长了六十多年,居然能说如此一口流利官话,难得,难得!”他左腿一屈一弹,已将左侧靠墙的柳条大筐踢开,只见一个小姑娘背缚双手,嘴里堵得严严实实,身边躺着个满头白发的佝偻老者,精瘦的胸膛已被利刃剖开,鲜血半干,显然还刚刚死去没有多久。苏旷猛一回头,眼中已有了怒火。他生平最容不得的事情,便是滥杀无辜。一进铺子大门,他已经觉出几分不对,那个打铁四十年的“老爷子”,身上手上未免太干净了些,他一张口,立即露出马脚。此时苏旷双手不能动弹,情形已是极度凶险,但是此时离去,小姑娘难免就要被灭口,苏旷捕快的牛脾气顿时发作,浑然不惧,低声道:“有什么埋伏,尽管拿出来。”   “老爷子”叫道:“既然来了,还想活着出去?”他左手一掀,一炉通红的铜汁劈头盖脸浇了过去。苏旷纵身一跃,挡在小女孩之前,左脚勾起柳条大筐,内力到处,呼呼呼舞作一团,小点的铜汁立即迸开,大片的铜水被柳条筐带动,几转之下,竟然整个大筐着起火来。   苏旷一腿直送,着火的大筐向那人直打过去,火势威猛,熊熊有声。苏旷见那女孩儿手脚被牢牢绑住,他右足轻轻一勾女孩的腰间,将她身子带起,臂弯一环,已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只是手中一沉的刹那,苏旷的心也沉了下去。小姑娘离地而起的同时,墙壁内已有一道半月形铁锁弹出,将他的左腿牢牢锁在墙壁之上。苏旷现在,根本就是个箭靶子。那个“老爷子”阴阴一笑,抹去脸上易容“姓苏的,老老实实把金壳线虫给我。”他竟然也有几分胆怯,想是怕了苏旷索性松手,放那金壳线虫横冲直闯。苏旷低头看那小女孩,不过六七岁样子,一双眼睛满是泪水,又惊又怕,不住往他怀里缩去,他忍不住柔声安慰:“小妹子,你放心,叔叔一定救你出去。”说着,昂首挑眉一笑,“你要我怎么给你,那个女人怎么不来收拾她的宝贝虫子?”那人大约三十余岁,双眼刀锋般冷:“我砍下你双手,放在金丝袋里,自然可以取回虫母。”那只金壳线虫,竟然就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虫母!苏旷怔了怔,又哈哈一笑:“你要我乖乖让你砍下双手?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那人摇头:“少了一双手,至少还有命在。”   半晌,苏旷道:“你放我出去,我看这小姑娘安稳离开,自然如你所愿。”那人冷笑:“你以为我信你?”苏旷默然道:“你自然有的是办法……不是么?”那人点点头:“好担当。”双手一击,门外走入两个褐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听那人吩咐几句,取出一副脚镣,走到苏旷面前。“流年不利……你们还等什么?”苏旷叹了口气,任由二人锁住自己足踝,扳开墙上机关,一左一右将双剑横在颈上,押着他走了出去。   苏旷从来都不是轻易绝望的人,但是这一回,他真的不知如何才能逃出绝境。这是一条临街的铺子,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但是仅有的路人看见老孙头的铺子里忽然走出这么几个奇怪的人,还是停下了脚步——苏旷一阵狂喜,那路人之中,一个男子皱眉伸手向腰间探去,赫然正是沈东篱。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苏旷轻轻放下小姑娘,看着身后男子割断她手脚绳索,然后俯身对她耳语:“过去那边,找那个哥哥,快!”小女孩倒也聪明,哆嗦着向沈东篱的方向走去。“姓苏的,别啰唆了!”那领头中年杀手自怀里取出个漆黑缭金的袋子,“伸手过来。”他自己也是极其紧张,这金壳线虫歹毒无比,沾着血肉便是有死无伤,眼看苏旷的双手一寸寸伸入袋中,他不假思索,一刀劈了下去——几乎与此同时,苏旷身后的青年横刀向小女孩背后掷去,另一人已一刀向苏旷后颈斩落。   苏旷狂吼一声,想也不想右手斜抄,将那飞刀接在手里;左手直挥,隔着“金丝袋”斜斩在男子刀身之上,那金丝袋是专为装困金壳线虫所制,刀枪不入坚韧无比,那男子一个拿捏不稳,刀已落地。苏旷这一折腾,双足被镣铐所制,一个踉跄,已经跌倒在地上——只是背后的年轻人倒得比他更快,咽喉处直插一柄利剑。沈东篱一步跃过,苏旷已叫道:“都别过来——”适才情急之下,他已经松开了右手。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的左手,苏旷也是一头冷汗,勉强爬起,轻轻捏住了手上的袋子。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但是此刻,右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两个杀手已经后退了好几步,沈东篱僵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沈兄拔剑。”苏旷一字字道,“金壳线虫素来是咬破头骨而出,快如疾风,须得一击致命,你……不可失手。”沈东篱吸了口气,拔出尸体之上的长剑。寂静的小街,身后铁匠铺子里犹自冒出柳条筐燃烧的黑烟,周遭行人早就被这群人吓得溜之大吉,四个男人,八只眼睛,都死死盯着那个黑黝黝的袋子,连地上的尸首也无暇顾及。一伸手,生死立判。苏旷静静看了沈东篱一眼:“诸事拜托。”他一咬牙,已经将金丝袋揭开,三个人几乎同时肌肉绷紧,提起兵刃,但是立即又顿在了半空——   那只金壳线虫正自由自在地在苏旷手臂上游走,摇头摆尾,兴高采烈,丝毫不受外界肃杀气氛的感染,自得其乐。“莫非……”中年男子脸色大变,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叫道,“快走!”年轻的那个杀手也顿时面如死灰,跟着同伴飞奔而去。苏旷莫名其妙:“他们在搞什么鬼?”他实在忍受不了一条杀人魔王爬在胳膊上的感觉,用力一甩,将线虫甩了下去,只是金壳线虫刚刚一落地,又立即弹起,跳到苏旷另一条手臂上,继续四下游走,乐不思蜀。沈东篱皮笑肉不笑:“好像……它跟定你了。”苏旷哭笑不得,索性大了胆子,伸手把那小虫儿捏在手里,只见它摇头晃脑,竟是和自己亲热至极的样子。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苏旷没心情和这位新朋友套近乎,哆嗦着把它放进金丝袋中,这才大大出了口气,一身汗水,几乎虚脱。他终于明白了冯云矜为什么不来亲自收回虫子——这条金壳线虫,居然还是无主之物,稀里糊涂的,就把苏旷当成了主人。      沈南枝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苏旷脚上的镣铐,抱怨道:“你可知道我和哥哥在扬州城找得多苦?都是你这死混蛋非要逞强!好臭的脚,没的脏了我的手。”苏旷讪讪笑着:“是是是,我这就熏香沐浴,伺候姑娘。”“唉,那小姑娘也是可怜……”沈南枝叹气,“好端端的,遭此横祸,总算这丫头命大。”苏旷神色有些黯然,那姑娘爷爷惨死,多少总是与他沾了些关系,一念及此,他忍不住怒道:“借刀堂的人,忒也凶狠……若是她、她在,想必会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可惜……”   沈南枝却不知他话有所指,只撇嘴道:“你要我照顾那孩子,直说就是,罢了,沽义山庄,也少不了她一口饭吃。”只为这一口饭吃,从此之后,就又有一条生灵踏足江湖,学会生存,学会面对杀戮。“你就知道吃饭,吃得圆圆滚滚,也不怕将来找不到婆家。”苏旷存心取笑,,一看见沈东篱冰冷的目光,又讪笑着停了嘴。   一提到吃饭,沈南枝忽然大叫:“对了,你那条破虫子,似乎是要吸血的……苏旷,我们怎么喂?”苏旷诧异道:“我……我已经喂过几次了,小金乖乖的,吃得很饱。”沈南枝大叫:“苏旷,你疯了?这东西你也敢喂?不要命了么?”苏旷不以为然,从腰间扯下金丝袋,向桌上一倒:“你瞧,它不是好好的?”金丝袋里倒出半副牛肉烧饼,两只小笼包,一块糖饼,还有只大大的酥梨,那金壳线虫钻在梨子里,露出半截身子,啃得不亦乐乎。“你……就喂他吃这个?”连沈东篱也看不下去。苏旷撇撇嘴:“有得吃就不错了,跟着我,自然是我吃什么它吃什么,再说小金似乎不挑食,吃得比我还快些。”那传说中的百蛊之王,嚓嚓地啃着梨子,时不时伸头出来和苏旷打打招呼,沈南枝只看得目瞪口呆,用力敲了敲脑门,哀叹:“果然是什么人玩什么鸟。”   沈东篱摸了摸妹妹的头:“苏旷,我们下面怎么办?”苏旷一惊:“你说我们?”沈东篱傲然:“废话,你又要我们满大街乱找,救你性命不成?”苏旷苦笑:“沈大少爷,你有点杀手的自尊好不好?”沈东篱面色一寒:“你以为我喜欢跟着你?若不是南枝,我管你是死是活。”沈南枝用力一拍桌子:“奶奶的,少废话,快说!”苏旷只得缓缓道:“京城……”   “这不就完了?”沈南枝笑嘻嘻,“我去准备车马,我们明天一早动身——不成不成,明天午后动身!苏旷你少罗嗦,姑奶奶我要插手的事情,天王老子也管不了!”苏旷和沈东篱面面相觑,看着沈南枝大步走出。苏旷承认,他是比较喜欢明朗爽直的女孩子一点……只是上苍待他是不是太过宽厚,每次遇见的女孩儿,都像是吃错药一样的火暴脾气,而且最要命的是,身边还总是跟着个护花的男人……沈二小姐果然是小姐脾气,即使行走江湖,也一定要睡到日头过午。   “大哥,苏旷,我差不多啦,走走!”她跳起身,一边洗脸,一边大声嚷嚷。沈东篱走了进来:“别喊了,苏旷连夜走了。追不上的。”   沈南枝顿足:“哥你怎么不拦他!”沈东篱看了看妹子:“苏旷这个人,当真横下心做一件事,恐怕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住的……再说,他一心了断些旧事,也不是外人能插得上手。”   “旧事?”沈南枝喃喃,“借刀堂的事,怎么会是旧事呢?”      苏旷一路北上,有了那只小小金虫作伴,倒也不算寂寞。原本虫母长大,便要分身的,但是苏旷一来无心使用这种旁门左道,二来又觉得线虫杀人太过残忍,便只管喂起,不顾其他。待到京城在望,他的金壳线虫竟然长得如同小蚕大小,和“线”似乎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小东西日益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若非临行找沈东篱借了笔银子,苏旷当真养不起它——即便如此,他还是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拿错认,找了条传说中的馋虫冒充传说中的百蛊之王。其实,虫子和人,本来也没什么不同,没有什么生命是为了啃脑饮血而生的,只要可以选择,大家都愿意过终日饱暖、自由惬意的生活。   只可惜,人生大多数时候,没有办法选择。京城,多么熟悉的地方。没有童年的回忆,又怎么会是家?苏旷走进城门的时候,像个孩子奔回了家。他数了数囊中剩下的几十两银子,便一路去买了糕点蜜饯,崭新的袍子,大大的纸鸢,替师父打了五斤莲花白,一路走到城南的一处小院子。那是多么熟悉的景致呢,偌大的老槐树遮蔽半个院落,小时候若是忘记带钥匙,总是拉着师弟,爬树过墙。韶华如流水,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翻墙入院,再也用不着爬树了。   大门紧锁着,师父想必还没回来,苏旷并不着急,只在青石的台阶上坐下,一手将风筝向天空一掷,接着随手拾起些小小石子,一粒粒打在细细的竹篾儿上,看着风筝左右摇摆,硬生生地飞起来。那是只大雁形状的风筝,做得惟妙惟肖。小时候,师弟功夫总不如他好,怎么也练不会这么一手“放”风筝的绝活儿,总急得跺脚……那个少年,如果活到今天,也快要满二十岁了吧?凤五哥总是说他妇人之仁,只是他又怎么明白,两个孤儿无依无靠地长大,苏旷心里,是真的把师弟当作弟弟看待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最亲近的人之间依然有仇恨——以前,他不明白的事情,总是会问师父的;这一次呢,师父也能回答他么?天色逐渐昏黄,苏旷倚着门,摸着斑驳的年画,也不知是盼望师父尽快回来,还是永远都不要回来。   天一点点黑了,那个飘忽的风筝也渐渐看不清影子,苏旷的目光极力寻找着风筝的痕迹,忽地,他目光一顿——远远的,一条人影缓步而来,身形笔直,面如寒霜,整个人象一把出鞘的刀。苏旷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徒儿参见师父。”那个人,正是铁敖。   铁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走过来,拍了拍苏旷的肩膀:“旷儿,回家了怎么不进屋?”苏旷抬头,微笑:“徒儿不敢。”他没有说谎,他的确不敢。铁敖轻轻推开大门:“进来吧。”“是。”苏旷跟着师父,走进大门,那个进出过不知几千几万回的家门。他的身后,风筝的线,忽然断了,小小的黑点,顿时没入了漆黑的夜空……         (六)京华烟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对于苏旷来说,铁敖不仅是良师益友,还是严父慈母,传道授业解惑的前辈。   对于苏旷这种无君无父的散淡闲人来说,即便是真的圣旨,若是下得糊涂龌龊,他一样当草纸用了。但是师父的话不同,师父让他投身公门,他想也不想就去投身;师父让他远赴塞外卧底,取了凤曦和的性命,他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也一样义无反顾地去了。算起来他违拗师父意思的,也不过是两军阵前站到凤曦和身边那一次,而即使那次,师父也并未强令过。苏旷一直很骄傲有如此一位明师——天下提及第一名捕铁敖,几乎没有一个不会伸出拇指,赞一声硬汉子的。   苏旷第二次跪倒,大礼参拜,仰首,目中已有热泪盈眶。师父老了,浑善达克的最后一战,几乎耗尽了铁敖的精力,而倚为左膀右臂的两位高徒,一个惨死在战场上,一个远遁江湖,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明显已有了疲惫之色。铁敖微笑:“旷儿,怎么如此多礼?”   苏旷叩首:“徒儿不孝,三年来未曾侍奉师父膝下——”铁敖接口:“以至于为师的步入歧途,是不是?”苏旷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想了无数种说辞挑起话头,却没想到铁敖一口就承认了下来。苏旷讪讪一笑:“师父……您老人家,本来不必回答这么干脆。”铁敖傲然道:“我何必骗你?”苏旷正襟对视:“这么说,借刀堂的事情,真是您亲力亲为的了?”铁敖拍了拍身边的坐椅:“起来说话,我也想听听,我的得意高足是如何得知的。”苏旷叹了口气,他哪里敢坐?只躬身道:“要从那一日,借刀堂忽然接到任务,诛杀苏知府全家说起。”他略略定了定神,“慕孝和的确不是什么善类,但是据我所知,他在江湖上没有仇家,官场上的几个仇家,也一定做不出诛杀满门,鸡犬不留的事情来。”铁敖点点头:“此事我本不想你牵涉进去,只是没想到沈东篱居然是你的朋友。”苏旷接着道:“那一日,在苏府后花园中,我和几个杀手过招, 那一日情形凶险之极,苏旷情急之下使出了无常刀的招数,领头男子一口喝破,苏旷问及是否认得五哥,那男子却回答——   “听说红山凤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么会护着慕孝和这个狗官?”苏旷望着铁敖,笑笑:“这无论如何,也不是真正的杀手应该说的话。我一直在想,究竟什么人要拿当朝九门提督开刀,又找沈东篱灭口,听了那人的话,却忽然明白,买凶的人与借刀堂的头脑,极有可能便是一家。借刀堂行事周密,出手杀人万无一失,买凶灭口多此一举,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些杀手未免太过热血了些,难免露出马脚来。”   铁敖点头赞许:“不错,为师生平的确行事毒辣,你自然会想到我头上。”苏旷躬身:“不敢,师父下手虽辣,但素来为人正派,视贪官如寇仇,徒儿也佩服得很。”铁敖屈下一个手指:“这算第一。”苏旷又道:“扬州城里,几个杀手被灭口之后,我曾细细检查,无一端倪——但是无一端倪本身就有极大问题。那些验尸的手段,如果不是六扇门的高手绝不会学,而普通江湖杀手行走天涯,又怎么会怕人看出身份来?于是我又想到,这个借刀堂的主人,说不定就是六扇门的一号人物,这才能做得滴水不露,连衣服质地,针脚做工都考虑在内。”他微微一笑,“徒儿这点道行,全靠师父教诲,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师父您精通此道的。”铁敖又屈一指:“第二点。”苏旷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条沾满鲜血的青布带来,时间隔了太久,血色已经浓黑:“这是徒儿从一个杀手头发上解下来的。”铁敖皱皱眉头:“这条布带有什么不对?”苏旷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只是正巧和我的一样而已。”铁敖摇头:“这只是普通之极的布条,全天下都买得到。”苏旷苦笑:“但是束发的方式,却是外松内紧,只此一家——师父,你教过我许多遍,动手之前,全身上下都要收拾利落,譬如头发不可束得太紧,不然纵跃翻腾便有不适;也不可束得太松,不然打斗时头发忽然送开,难免被对手占了先机——天下虽大,懂得如此束发的,恐怕没有几个。”   铁敖笑了:“看来教徒弟不能教得太多,不然反受其害。”苏旷低头:“其实我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推断就是您老人家,我来,也只是想当面问问师父而已——”铁敖双目忽然一睁:“苏旷,你要问我什么?我一手创办借刀堂,何错之有?”苏旷咬咬牙:“师父,你可记得,有一日你曾告诉过我,身为捕快,是朝廷的爪牙,爪牙是不应有自己的思想的,更不用说自己的规则。”“此一时,彼一时。”铁敖缓缓转过身子,“旷儿……贡格尔草原一战,我明白了许多事情。圣人云,五十而知天命,我果然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一己之力不能对抗那些魑魅魍魉,必须用非常手段,才能成功,铁某人自问无愧于心,你问我什么?”   苏旷抬起头,声音也大了不少:“师父,身为执法之人,率先破坏法度,滥杀无辜,凌驾于朝纲之上,难道就是对的不成?”铁敖笑笑:“旷儿,我老了,两手空空这么多年,已经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对和错。我们爷仨其实都一样,都不甘心只做爪牙而已,不同的是,丹峰死了,你走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天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   苏旷昂首:“你杀了一个慕孝和,自然有千百个慕孝和。”铁敖森然:“我杀了慕孝和,为何不能取而代之?”苏旷只觉得一道闪电忽然划过脑海,怔怔地盯着师父——原来这才是原因吧?师父真的老了,人到老的时候才会放弃希望和追逐,渴望抓住些什么,而师父——铁敖,他迫不及待地要尝尝权术和力量的滋味。苏旷自己明白,做他们这一行的,见过无数卑污阴谋,只靠一己之心维持,一旦放弃心中律法的支柱,想要学会那些手段,实在太过容易。铁敖看着他神色的变化,笑了:“旷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说有女鬼在洗澡,老是要拉着丹峰去偷看?”苏旷的脸登时就红了,那个时候其实他已经不算很小,总在半夜听见女人的低语和水声,撩拨他心猿意马,整晚得睡不着觉。苏旷吃吃道:“呃……这个,自然记得……那个臭小子假正经,不但不肯和我去,还偷了我的黄裱纸和狗血跑去您那儿告密,结果师父骂我为长不尊,拎起鞭子抽了我一晚上,过了半个月伤才好。”铁敖轻轻在身后墙壁上按了几个机关:“你现在可以看看那个女鬼了。”   墙后的暗门咯咯咯地打开了。光线有些暗淡,但是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苏旷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那间不大的房间,房间一面堆满了药草,地上是暗红的血渍,不知被浸染了多少遍才有如此的色泽,而血渍之上,躺着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那具尸体已经快要腐烂,面孔身材都已变形,但苏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冯云矜,那个忽然跳进祠堂寻求庇护的女人,那个擂台上指认他是凶手的女人,那个金壳线虫原本的“主人”。苏旷猛回头:“你杀了她?”他的声音已经不带多少尊敬。铁敖淡淡道:“一半吧,她来求我的时候,铁蒺藜的伤势已经很重,要救活她势必损耗我大半功力,我没这个慈悲心肠。”苏旷稍稍松了口气。   铁敖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个脾气,虽然明知我满手血腥,却见不得我当面杀人。”他缓缓走了进去,“这个女人十年前来投奔我,说是被一个神秘组织追杀,无所容身。”苏旷立即反应过来:“金壳线虫?”   铁敖赞许道:“不错,金壳线虫。那时她带了一粒金壳线虫的虫卵,那时我一来想要救她,二来也想看看传说中的百蛊之王究竟是什么样,便留她住在密室里,一住就是十年。这十年中,她费尽心思想要孵化金壳线虫,终于慢慢寻出了门路——金壳线虫要经过七七四十九次溯血而上,才能层层蜕皮,化成最后虫母的样子,这些年来,我常常半夜替她寻些活物送去,直到三年前,才基本有了小成。三个月前,她忽然对我说,只要再经过最后一次溯血,金壳线虫便可以出世,可惜这一次,需要的是活人。”苏旷立即想起那个吴镖头惨死的情景。铁敖道:“我四下寻找罪大恶极的死囚,只想金壳线虫出世之后,借刀堂便所向披靡;没想到这个女人也是心怀鬼胎,带着线虫偷偷跑了出去,接下去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这个女人也不过三十岁上下,人生最青春灿烂的十年一起付予这暗无天日的密室,想必也是不甘心的吧?她带着金壳线虫南下扬州,嫁给了威扬镖局的总镖头,并偷偷把线虫送进他的体内,为了防身,在送入虫母之前,又取了一次线虫的分身,以备不测。可惜虫母还未出体,她还是被借刀堂的人追杀,苏旷又阴错阳差地杀了那条线虫,以至于无路可逃,带着重伤回京城求铁敖救命——铁敖震怒于行动失利,又怎么肯救她?功亏一篑,冯云矜只想着吴二爷身强体健,气血旺盛,却没想到他会出台打擂,迫得金壳线虫出体,还错认了主人。千里逃亡,十年藏匿,而称霸的梦想,终于不过是一具枯骨而已。   苏旷喟然一叹。铁敖微笑:“旷儿,怎么不进来?”苏旷摇头:“徒儿不敢。”他确实不敢,二十余年的师徒情谊,师父……会杀他灭口么?   苏旷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冷静,要冷静,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看来你这三年真的学会了不少东西。”铁敖笑着走出来,闭上暗室之门,端坐在太师椅上,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苏旷笑道:“徒儿还真是学会不少,若是有机会,还要好生回禀给师父。”   铁敖又呷了口茶水:“苏旷,你来,要杀我么?”苏旷连忙摇头:“徒儿不敢!这回是真的不敢。”他做梦也没有梦到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他并不是大义灭亲的正人君子,就算铁敖真要杀了他,算来算去,他还是亏欠良多。铁敖一喜:“那你就来帮帮师父,我们师徒齐心协力,何事不可为?为师没有子嗣,只有你一个徒儿,打下的江山还不是你的?”苏旷换了苦笑:“这个,我也不敢。”铁敖不耐烦:“那你究竟要怎么样?你来找我叙旧聊天?”苏旷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我……我本来是想请师父放弃借刀堂……”铁敖笑了:“如今呢?”   苏旷抬起头,又一次恭恭敬敬拜倒:“师父,您老人家如果执意如此……就请师父告老还乡,放手杀入江湖,不必再借捕快的名头,行暗杀之事。”铁敖冷笑:“哦?”苏旷急道:“师父!您一心申张正义,只是这非常的手段行得久了,难免坠入魔道。师父,你不如放手江湖,替天行道……那个,马马虎虎,也就算了。”铁敖哈哈大笑,忍不住仔细打量自己怎么调教出这么个活宝来。   苏旷却正色等待师父的回答,他是捕快出身,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纯粹的对与错,是与非,知黑守白,实在需要太大的定力。能在两种极端间竭力找出一条调和的道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铁敖开始动容了,从头到尾,苏旷的确在替他打算——铁敖深知这个弟子是如何坚守原则的一个人。苏旷已经把底线放到了最低,他迫切地渴望,渴望铁敖给自己一条出路,也给他一条出路。铁敖沉吟:“如果,不呢?”苏旷惨笑:“于礼有不孝者三,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他重重叩首到地,“徒儿打死不敢和师父动手,师父若真是心意已绝,就请成全徒儿吧。”   铁敖只见苏旷恭敬行礼,心内倒也一软,可惜铁敖却看不见他一双眼睛埋在后面,骨碌碌转个不停,心里千万个主意反复思忖斟酌——什么?成全?笑话!莫名其妙死在这儿象什么样子,他大义凛然往地上一倒,师父自然节哀加顺变,该干吗还是干吗,没准变本加厉行事更为偏激。白白牺牲自己一个大好青年,外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名。阳光多么美好,人生何其丰富,江湖那么多不平事等着他苏大侠出头……他必须扭转,束手待毙,是白痴的行为。   一个胆大包天得让自己都大吃一惊的计划忽然冒上心头。   铁敖点头,拍了拍徒儿的肩头:“旷儿,也罢,你胜得过我,我就依了你,如何?”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胜不了,那说不得就要成全你了。苏旷抬起头,满脸诚惶诚恐:“是。”象以往的无数次一样,苏旷站在下首,执弟子礼,缓缓先行送招。苏旷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三年前,他的武功已非泛泛,左手断后,他痛定思痛,苦练轻功腿法,,也已经跻身为一流高手,而师父……自三年前大战重伤,功夫打了个折扣,他毕竟年岁已高,即使勤加苦练,也比不上年轻人的。   只是一动上手,就再也没有胡思乱想的余地。铁敖的功夫极是狠厉,几乎没有一招多余,数次刀锋贴着肌肤掠过,依稀可以感到寒毛断裂的战栗。苏旷手里那把胡同口买的长剑,既不合用又不敢用,索性远远掷开,展开奔日腿法,一路游走驰骋。奔日腿法一经施展,身法带动风势,风势带动腿势,隐隐风雷,陡然间就占去场上大半局面。苏旷凌空一转,双腿连环,铁敖一刀反撩,苏旷左腿微蜷闪过,又猛然斜踢,借着一冲之力,身形又是一拔,正待右腿横扫铁敖背部,忽地胸口一阵烦恶,四肢忽然无力,从半空中直挺挺摔了下来。铁敖静静看着他,收刀,缓缓走来。   苏旷吃力道:“师父……你……何必如此呢……”铁敖多少有些抱歉:“旷儿,你性子太倔,就好生在师父这里休养一段日子,说不定就会想通。”苏旷猛地明白:“师父,你——暗室里有毒!”铁敖笑了:“你虽然学会提防,只是我要下毒,未必非要你进门的。”铁敖的机关之术,本就天下无双。他伸手,准备封住苏旷穴道。   苏旷却是大急,铁敖想必也是不忍杀他,又怕他一怒之下自尽了事,故而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刚才动手也不过是要他毒气扩散而已。不过问题是苏旷本来一点自尽的诚意也无,如果真的就这么被师父制住,恐怕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慢着。”苏旷一急之下,忽然道,“师父,我来之前,已将此间事情写在风筝上,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到了沈东篱手上了。”铁敖先是一惊,又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嘴里就没几句实话的。旷儿,你放心,师父不会废你功夫,你只要好好呆着,别给我惹麻烦就好。”   只是这片刻之间,苏旷已经将腰间金丝袋解开,抽出一条细细金丝,忽然向铁敖胸前一扬。铁敖大惊,一个硬生生铁板桥翻下,一刀斩在金丝上,这才发现不过真的是一条细细金色丝线而已。苏旷已经咬牙站起身,向外冲去。“臭小子想走?”铁敖伸手扣住苏旷肩头。   只是刹那间,苏旷腰间袋中金光一闪,正牌的金壳线虫已怒气冲冲护主而来,一口便向铁敖手上咬去!“师父当心!”苏旷见来不及,横身一撞,那金壳线虫竟然已经咬在他的臂上,转眼已是不见。铁敖又是心痛,又是吃惊,叫道:“旷儿!”苏旷用力抱住脑袋,身子已经缩成一团,浑身肌肉都在颤抖,口中喃喃:“师父……闪开……快走!”那金壳线虫见了血肉,哪里还分主人敌人?   铁敖一把将苏旷抱在怀里,伸手将内力直送过去,适才嚣张跋扈烟消云散,老泪几乎纵横:“旷儿你忍忍,一定有法子,那个女人一定有什么药——”苏旷右手食指闪电般弹出,拼尽全身力气,点在了铁敖膻中穴上。这是他的独门封穴手法,十二个时辰之内,铁敖连手指也动不得的。苏旷微微一笑,撩起右臂袖子,那只金壳线虫老老实实趴在手臂上,正把刚才咬下的一小块布条吐出,显然很是不合它的胃口。“你!”铁敖急怒攻心。      “一路无聊,和小金玩得惯了。”苏旷不敢去对视铁敖目光,只自顾自扬起头,笑得一脸灿烂,踉跄着走到桌边,端起铁敖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略略运转内息,才道,“师父……你还是老习惯,总是把解药下在茶里。”   铁敖脸色铁青,转过头不理他。苏旷跪下,抱起师父身子,歉声道:“师父,徒儿出此下策,将来要杀要剐,师父随意就是。”铁敖看着他将自己抱进书房,放在长椅之上,轻车熟路研墨,不知提笔写些什么。   苏旷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师父您老人家旧伤发作,又染了风寒,这段日子自有弟子服其劳,请师父好生休息。”   仗着二十年贴身服侍,苏旷这辞呈写得惟妙惟肖,便是铁敖自己也分不清真伪。他拿着铁敖的片子,一边送去当值衙门,一边又“顺便”让九门提督慕大人不小心听说了此事。于是铁敖只怕是当朝辞官隐退速度最快的一人。   很快旧日知交都知道铁敖病了,病得很重,来往寒暄一律由弟子招呼,苏旷一边听着别人大赞徒弟孝顺,一边心里渐渐寒战不停。七日之后,苏旷颇有自知之明,去抓了一堆活血化瘀的伤药,又先找了几丸护心补药服下。然后这才回了小院,解开铁敖的穴道,顺手奉上藤条,跪下道:“弟子该死,要打要罚,请师父处置。”铁敖这回当真是“冷面”铁先生,他冷冷一笑:“要打要罚?当日是谁说的要杀要剐?”   苏旷不再多言,只低下头去——他没什么可解释,这样的行为,放在江湖随意什么门派,一概杀无赦。铁敖一手抽下,鲜血溅了一墙,藤条竟已折断,铁敖怒道:“还敢运功抵抗!”苏旷挨了一记,反而大喜:“谢师父,打死无怨。”铁敖愿意打他,那是还把他当徒儿看待。   铁敖着实暴怒,随手拎起根皮鞭,劈头盖脸抽了过去,皮鞭断了,换成木棍,木棍又断了,又换上新的鞭子,但是直抽到苏旷几度昏死几度醒转,铁敖终究没有拔刀。他长叹一声,跌坐在交椅上,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苏旷,也不知是死是活,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已经痉挛,几次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铁敖终于扔下手中皮鞭,走了下去,看了看苏旷,实在不知哪里有完整的皮肉可以伸手,终于一掌抚在他头顶上,将一股真力送去,护住他的心脉。真气入体,苏旷醒转过来,又立即痛得晕死过去。只是很快,他再度醒来,微微睁开双眼,目中一派平和喜悦——铁敖还是未曾动用内力打他,不然,两三下就足以毙命。      “嘶……”苏旷用力开口,但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铁敖心里也是一酸,附耳过去,只听苏旷断断续续道:“师……父……书……柜……上……有……伤……药……”铁敖只气得一个耳光又搧过去,苏旷顿时又一次晕倒。书柜上有抓好的伤药,苏旷知道师父的怒火,药配得恰到好处,是保命的那一种。金丝袋牢牢绑了十几道,竟是生怕那金壳线虫再度跳出来。铁敖忽然想,这个徒儿,真是可以出师了——他确实还是不忍下死手,这个孩子,是他从坟堆里刨出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杀了苏旷,后半生那漫长的数十年,就要孤独终老了吧?      尾声:   两个月后,苏旷的伤,终于好得八九不离十。外人一直没有弄明白,分明是铁敖因病归隐,怎么请来的大夫,都在替他徒弟疗伤。铁敖终究不是慕孝和,苏旷断了他的后路,他也终于慢慢放下了官场。虽然他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个徒儿,究竟在执着些什么。从江湖来,到江湖去。   陌上花开,可以缓缓归矣。   京城外的官道上,师徒分道扬镳。苏旷跪下拜别师父,又扬起招牌笑脸:“师父,您老人家,可算消气了。”铁敖冷面道:“少说废话,这两个月还不是我在照料你?”苏旷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徒儿又给师父添麻烦了,只盼师父此去,新借刀堂扬名江湖,惩恶扬善。”   哪壶不开提哪壶!铁敖作势拎起马鞭欲打:“还敢说!”苏旷忙陪笑:“师父仔细手疼,再说荒郊野外,鞭子打断了,没处去买。”   铁敖挥挥手:“滚吧,记得以后莫要丢我的人。”苏旷答道:“徒儿谨尊恩师教诲。”“对了,”铁敖似乎又想起什么,“你上回不是说,这三年学了点东西,要细细回禀给我听?”   “哪里哪里,”苏旷连忙摇头,“当时随口胡诌的……师父,徒儿告辞。”   他转身,伤口还有些疼,上马多少吃力了点。面对师父,他不敢说什么大道理,但是这三年,他确实学会,或者说,确实领悟了很多道理,那就是——不放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也不能放弃,江湖总是人走的,人心总是肉长的,天下大多数绝境其实都有转机,只看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冷静思索,闯出一番天地。   不苟且的执着,力量其实超乎大多数人的想象。沈家兄妹、凌寒初大哥、还有遥远的五哥和晴儿……杳无音讯这么久,他们该想念自己了吧?   有那么多可爱的人去牵念,有那么多新鲜的事去遇见。江湖路远,无限天地宽。看着徒儿远去的身影,铁敖忽然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疼起来,忽然大声唤道:“江湖险恶,你小子当心些——”   风中,苏旷轻快的笑声伴着马蹄遥遥传来:“江湖很险恶吗?我怎么不知道?” 杀手,月 九把刀 (本文字数:3296)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士林法院外,十几辆SNG厢形车正严阵以待,这并不稀奇。每次有名人上法院,不管是影视明星或是政客名流,便会成为媒体追逐的目标。但如此浩大的抗议阵仗,可就不多见了。   约摸五百多名绑着白布条抗议的失业员工聚在一起,每人都哭肿了双眼,怀里揣着鸡蛋与汽笛喇叭,声嘶力竭地悲吼着。抗议布条上写着“还我血汗钱”、“孩子上学没学费”、“吸血魔王害惨我全家”、“无良商人掏空退休金”……有些布条上还泼上红色墨水,分外触目惊心。然后是冥纸。漫天飞舞的冥纸,象征着这场公司掏空舞弊案的背后,葬送了多少人的生计幸福,还有原本就微不足道、现在却再也无法抵达的小小梦想。   防暴警察手持黑色盾牌,无奈地站在抗议群众面前。为了没有正义的法律跟这些可怜民众对抗,每个警察的眼神都流露出无限同情。   西装笔挺的奸商沈常德在四个高级律师的陪同下,一走出法院,就被潮水般的记者团团包围。   记者的麦克风疯狂递到沈常德面前,抛出一个又一个尖锐的问题:“沈先生!请问您对这次巨额的交保金额有什么看法?”   “对于积欠这些失业员工薪资与资遣费,您有没有后续的补偿?”   “关于外界谣传您将营运资金汇往大陆个人账户,有什么解释?”   “壹周刊登出您经常出入顶上鱼翅,请问破产后还有幕后金主?”   可是再怎么尖锐的问题,都扎不穿沈常德的厚脸皮。他默不作声,微笑着向示威群众挥手,让抗议的失业员工几乎立马愤怒地暴动起来。   “快丢鸡蛋啊!然后就可以被防暴的条子用水柱冲得凉快一下了。”沈常德维持着假惺惺的微笑,肚子里都是邪恶的念头。年近六十的他面色极其红润,一点都不像申请破产、声称无力负担两千名员工追讨退休金与积欠薪资应有的潦倒模样。那白皙的皮肤底下透着各种珍贵补品带来的漂亮血色,为他赢得了“吸血魔王”的绰号。   “关于这些为公司尽力打拼的员工,我一定会请求认识的银行,与企业界的朋友代为处理,就算要我跪下来拜托,也在所不惜。”沈常德“诚恳”地表态。   抗议的民众终于砸出鸡蛋,但由于距离太远,连沈常德的鞋也无法沾到。悲愤的力量让大家开始往前挤,一把又一把的冥纸从未停过。镇暴警察立刻敲打盾牌警示,紧接着喷出强力水柱,尝试驱散抗议民众。   “这些下等人,冥纸就留给你们自己吧……”沈常德嘴角上扬,强忍笑意。突然,最贴近沈常德的一个保镖手中拿着的黑白声明稿上,飞溅满鲜艳的红色。那保镖张大嘴,脸上都是花白的浆状物,黏黏的,带着生腥的气味。聚在一块的记者全都傻眼,再没人问一个问题。   沈常德的眉心多了一个黑色圆洞,一个出口边缘是高速烧灼的焦糊,而另一个出口,则是沈常德后脑勺巨大的不规则开口。脑浆、血水、碎骨、与肯定坠落地狱的黑色灵魂,全都一鼓脑儿地炸裂出去。   在SNG现场联机的状态下,摄影机无声地将这恐怖绝伦、却又大快人心的一幕,实时传送到两千三百万双眼睛里。   沈常德忽地两眼翻白,双膝跪地,脖子机械地往上一抬,看着天上的白云。三百公尺外,晾着白色被单的天台上,飘着同样的白云。   “别看着天空,你到不了那里。”月,微笑。      如果你想杀一个人,却因为太忙不能动手,聘杀手是不错的选择。   不管你想聘哪种人做哪种事,越有钱选择就越多。聘杀手也一样。一箱满满的钞票,说不定便可以雇到使用火箭筒或用针刺飞弹彻底轰碎目标的恐怖分子,你的仇人将在爆炸声中血肉横飞。如果没钱,也能凑出些廉价的方案,总有几个刚好缺钱嗑药的路边混混,愿意为了几张钞票冒一次险,将水果刀捅进你的仇家怀里,只是质量难以保证。或是干脆选择分期付款?不过你得先找到失踪已久的吉思美。   可是,你绝对不会想到月。   月,很特别。他身上的光不像太阳,耀眼得让人难以直视。就如同他的名字。月的光淡淡地冉动着纯洁的银,为所有注视拥抱。   月将身为杀手这档事,当作实践正义、完成理想的途径。      数月前,俯瞰城市的高楼天台,两柄狙击枪凝立在架。白云悠悠,两个巧遇的悠闲神枪手。月与鹰。很巧,他们受雇于不同的委托人,却指向同样的目标。   要杀一个人,就要观察他的生活习性,研究他最脆弱的“点”。风阻、光线、角度、警局距离,人潮密度,与从容的逃脱路线。   而月与鹰都选中同一时间、同一天台。默契地笑了笑后,两个杀手聊了起来。杀手共同的话题当然是《蝉堡》的最新进度,还有相互补充彼此缺漏的章节,还有猜测故事的结局。最后目标出现。   “怎么办?”月笑笑,其实心中已有了计较。   “自己做自己的吧?”鹰苦笑。正合月的意思。   于是两人同时扣下扳机。在两颗同样致命的子弹攒击下,倒霉的目标卧倒在血泊中。鹰从大衣里拿出一朵花,放在天台角落。   “原来你就是那个爱种花的鹰。我是玩网络的月。”月大方地揭露自己价值一亿的身份。   “嗯,这阵你很出名。”鹰毫不意外。很少有事能冲击到鹰的情绪,他的自制力绝强,来自他对杀手法则的尊重,与天生的向往宁静。   “对了,有杂志上头说:尽管杀手月呼应了社会大众的期待,但当鲜血在你的脸上涂开,即使是为了正义,也同样令人作呕。你怎么看?”鹰转述,阖上枪箱,站起。   “总得有人去做。”月微笑。鹰也笑了。月的不疾不徐,以及对自己信仰的自信,让鹰觉得很舒服。   “保重。”鹰潇洒地转身,挥挥手,不回头。   “祝你早日达成与自己定下的约定。”月莞尔,“这个城市,只需要吉思美跟我,就足够了。”月看着鹰的背影离去。      当晚,月在自己的网页上写下两句话——当鲜血在脸上涂开,即使是为了正义,同样令人作呕。但总得有人去做。   的确。就像清道夫一样,如果嫌臭不上工,仅仅一个星期,整座城市都将沦陷在无以复加的恶臭中。久了,每个寄居在城市里的人都会生病。更久以后,每个人都会对这样的臭气习以为常。   而杀手月,就是负责清除人形垃圾,免得城市积久发臭。贪婪政客、街头流氓一个个死在月的手上。那些人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多行不义,就是根本龇牙咧嘴地压榨其他人的幸福。够资格被正义杀死的人实在太多。某天你所知晓的某某人照片,赫然出现在月的猎头网站上,便显得一点也不足为奇。      这年头讲究民主的人都很受欢迎。所以月根本就是杀手界里的人气王。月每个月都会在自己的个人网站上,公开他“想”杀死的人。这些额头长了靶心的倒霉鬼为何名列榜上,全靠月先从各种媒体收集数据(不幸的,身为名人是必须的被杀要件,原因后表),其后再想办法透过访谈与近距离观察,加以判断,过滤筛选。但这些垃圾究竟会不会遭到清除,则会交给社会大众决定。民主的第二步。   猎头网站里,月会替这些“目标”附注一串阿拉伯数字——价钱。价钱的标准通常都很高,是一般杀手价码的十倍,甚至二十倍。这样的高价也是理所应当的。月的猎头网站是公开的,这些害虫一旦看到自己的照片挂在上头,不吓得加派保镖将自己团团围住才怪,会难杀很多。   网站上附有好几组瑞士银行的秘密账户,不同账户针对不同害虫。任何人都可以透过各种方式跨国转账,成为赞助杀人的雇主之一。金额没达到,月便不会动手。他会平息心中那股想要除之后快的冲动,甚至反省,自己为什么会列出社会大众觉得没有必要除掉的人呢?   “算他们狗屎运。”有时,月会笑笑释怀。但他依旧信仰,那些照亮这个世界,因信仰而伟大的烛火。      “《TIME》,亚洲地区年度最受欢迎人物。杀手,月!”   就是这么回事。月,居然成为家喻户晓的杀手。一个不接受任何单一委托,架设网站邀请大众聘雇自己的正义杀手。   想为民除害却无法亲自动手吗?欲站在集体正义的一端吗?迫切希望某个恶贯满盈的坏蛋消失在这座城市吗?捐助你能提供的金额,捐助你的正义,捐助你灵魂里最珍贵的部分。一旦瑞士银行账户内的数字飙升到月所定下的界限,一把枪便会装填好子弹。嗖。   “月会出动!”于是报纸上便会出现这个斗大的标题。   “月又得手!”半年内,报纸就会做出耸动的追踪报道。      警局布告栏上贴着十大通缉要犯的赏金榜。榜首贴着斗大的“月”字,这也是唯一没有照片的通缉犯。赏金:一亿。   “还是没有月真实身份的线索?”陈警司很不满,几近咆哮。大家面面相觑,低头做自己的事,免得成为被上司锁定轰炸的靶子。   “警察!你们可是一群警察!怎么做事的!老百姓养你们干什么吃的!”陈警司大吼的模样,夸张得像是妄想角逐影帝的烂演员。   当局对月的存在几乎到病态的地步。过去三年来,就有三十四个政要上了月的赏金害虫榜。其中有七个被全民通缉,陆续被月暗杀。   “一个杀人凶手有事没事就成了报纸头条,你们有没有自觉啊?”   陈警司继续大吼,基层刑警都在心里暗骂。彦琪尤其不满。她身为缉拿这位全民杀手的刑警,却是月的崇拜者。   月是什么模样?彦琪的笔受着某种牵引似的画下一撇——专业杀手的脸孔几乎都只有委托人才知道。而月的脸孔更深深地埋在网络背后。   “他一定是位绅士,纵使不帅,也应该很有气质。”彦琪慢慢在素描本上画下她想象中的月。   之前谋杀那个倒卧在立法院门口的贪污立委,彦琪也有一份,她将一天的饭钱汇进月网站上的秘密账户——而且感到十分荣幸。所幸杀人网站上的账户流通受到瑞士银行保护,不可能被知道资金流向。要不,一旦身为刑警的彦琪支援了全民杀手的事曝光,那还得了?可是背地里还有多少警察,也在支持着月呢?   月的电脑功力深湛,加上获得亚洲黑客界热忱的技术支持,警察要放病毒攻击月的网站,总是徒劳,偶有佳绩,几天后月总能卷土重来。   “你长得蛮好看嘛。”彦琪满意地看着素描本上的月——一张干净的脸,没有刻意整理却很爽朗的刘海,薄薄的嘴唇,一双看不出杀手惯性的忧郁眼睛。他不需要凶狠的杀气。素描本角落写着“正义杀手,月”。 彦琪吐吐舌头,下班的时候到了。      捷运大安站出口对面,星巴克,二楼。   月不抽烟,所以坐在窗明几净的角落。恰恰供一个人使用的圆桌旁,一张椅子放大背包,后头挂着米色麂皮外套。小圆桌上则放着台苹果笔记型电脑,十二寸,银色,相当符合月对美的要求。简洁,利落,没有多余的修饰。   当然没人知道他就是月。此刻他的计算机屏幕上,不是那个猎头网站,而是网络美女选拔的投票页。   “年轻人的基因真是越来越好了,啧啧。”月自语,浏览着一页又一页可人儿的介绍。由于杀手法则三,月有个相当不错的工作身份。他是pchome的网络购物管理员之一。   月其实只是“艺名”,而子渊才是正主儿,真真正正用了三十三年的招牌。此刻子渊啜了口香草拿铁咖啡,拿起昨天外拍的数码相机,抽出储存卡,放进电脑读取。然后挑个几张,直接传到网页的美女图集。   喀喀。子渊身边的椅子被拉开,一个女孩端着盘子坐下。她手里还夹着份报纸,露出标题:“金牌老大之死是否与杀手月有关?”   已经两个多礼拜了,金牌老大被狙杀的消息还是占据着各大新闻版面。有这么重要吗?子渊并不觉得。这新闻会被媒体牢牢盯上,除了金牌老大跨越黑白两道的身份外,另外就是杀人手法的殊异。   金牌老大讨人厌,也的确列在月的猎头网站上,但金额还没达到,照理说全民杀手是没有理由出动的。然而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居高临下瞬间杀死金牌老大诸多护卫与埋伏者的杀手,屈指可数。矛盾的地方在于,金牌老大是被刀子刺中,在情妇家里的麻将房内停止呼吸。这样野蛮的杀人手法并不是月的作风。要执行到如此程度,一定得两个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这样新奇的组合吸引了媒体,当然也吸引了许多犯罪专家跑到评论节目“新闻挖挖挖”里大放厥词,认为“杀手月”从一开始就是个杀手集团,而不是单一个人。   女孩打开报纸,专心地在上头画起红线来。“哦?”子渊有些好奇起来。有谁看报纸,会认真到需要画线?   子渊的计算机屏幕贴有高反射镀膜,不动声色地一转,将画面调黑,便能从屏幕反射中看到女孩画线的内容——金牌老大丧命的追踪报道,还有专家对杀手月的诸多看法。久了子渊便发现,女孩根本没有所谓重点,红笔只是一种阅读方式,强迫自己留心读到哪个句子而已。   五分钟后,子渊的咖啡喝完,将画面调亮。   “报纸都是胡扯,是吧?”女孩看样子是发现了子渊的窥视。子渊下意识将屏幕角调亮。“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女孩愣愣道。“通常这应该是男生看到女生才会出口的话。”子渊说的是最常用的搭讪技巧。   “可我真的在哪里见过你,实在是面熟得过分!”女孩苦思。“难道你是个星探?不过我已经三十三岁,用演艺圈的周期来看,早过保固了。”子渊开玩笑,“结束无聊的对话吧。我请你喝咖啡。”子渊笑。   女孩指了指自己桌上的咖啡,没再理会子渊,埋首在另一本壹周刊上,继续画线。子渊再坐一下,就收拾桌子穿上外套起身离开。由女生主动开口搭讪,最后自己却碰了一鼻子灰这种事,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坐在星巴克里,将杂志画满一条又一条笔记线的,正是刑警彦琪。   子渊离开后,她还是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过他。但据说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会有三个跟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存在。于是神经大条的彦琪很快就不再多想,全神贯注在关于月的有趣报道里,一条一条横向拉线,让它们逐渐因为彦琪的拼凑拉出斜来斜往的连连看。   彦琪的功课一向很好。小学老师曾经打趣说,彦琪的集中力只限于眼睛前方一公尺,所以在课本、考卷上发生的一切,都难不倒她。“但一公尺以外的事物,对彦琪来说就是一片恍惚了。”小学老师附注。   彦琪是台北迷路冠军,她能牢记一整本公交车路线图,甚至可以列出五种搭配捷运的转乘方法,并依照上下班等车潮时段分析哪个时间该采取哪条路线比较好。但尽管如此,彦琪还是会因为在公交车上发呆而错过下车时间,或是太专注看书而下错站。   但老师却说错了一点。彦琪并非对一公尺外的事物一片恍惚,相反的,彦琪的注意力太容易被外在事物分散,然而活在多焦点的世界里,实在很容易迷失方向,这就导致她干脆专心在眼前的琐碎事情上。   “八点了。”彦琪走出星巴克,过马路来到捷运站。   在车上刚坐下,彦琪就看到对面座位上,一个小男孩酣睡在母亲怀里,口水都快流了出来,而母亲自己也靠在褐色玻璃上睡得很好。“是个好题材呢。”于是彦琪拿出随身素描本,准备画下母子熟睡的模样。   打开,却愣住。彦琪呆呆盯着素描本上,今天下班前用圆珠笔画的草稿。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在星巴克邂逅的男人觉得如此面熟——刚刚那个借着电脑屏幕反光偷看自己的男人,长得好像……好像自己纯粹靠想象涂鸦出来的”月”!   “不是吧?”彦琪闭上眼,努力回想刚刚那男人的模样。干净的脸。没有刻意整理却很爽朗的刘海。一双看不出杀手惯性忧郁的眼睛。   科技大楼站过了,六张犁也过了,许多人下车上车。   “他是个杀手。”站在彦琪左前方,抓着吊环的女孩说。彦琪抬起头。突然开口的女孩正低头看着她手中的画。彦琪按在素描本上的手指,正好遮住涂鸦的落款“正义杀手,月”的字眼。   “怎么说?”彦琪注意到女孩抓着吊环的手有几个不小心沾到的色块,大概也喜欢画画。“他的眼像是在告诉众人,我不是杀手。但正常人不会这样撇清。”女孩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朵未经修剪的波斯菊。   “理由有些牵强。我根本没见过这人,我只是随便画的。”彦琪回应。“但他就是个杀手。”女孩笃定,眉宇间有股神气。   麟光站到了。拎着波斯菊的女孩下了车,彦琪则继续看着画发呆。   “不过别担心,他看起来是个好人。”女孩回头说。门关上。   “我知道。”彦琪当然知道。      晚上十点,台北市的一半人口兀自在外游荡,子渊则回到家中。   淡水河畔,渔人码头。杀人的收入颇丰,子渊住的地方自然不差,是每平方四十万的好地段、好大楼。   冲了个澡,月为自己调了杯马丁尼,坐在餐桌旁打开计算机,进入网络世界。   “Ramy不知道开不开心?”子渊看着MSN的好友列表,已经悬空好几天的Ramy。她自从接受月的建议,到伊斯坦堡度假散心后,就一直没了消息。真是个别扭的家伙,要不就是流浪过了头,忘了上线。子渊笑了起来,移动鼠标,点开网页浏览器进入月的猎头网站。此时,子渊已经进入夜的领域,成为高悬于黑暗上空的月。   月轻轻啜着酒杯边缘,看着害虫照片下的账户数字最新爬升进度。其中,一个违法超贷吸金案的女企业家叶素芬,底下“募款”的金额只差一百二十多万就达到启动狙杀令的标准。   一个叫欧阳盆栽的杀手也在线:“看来,正义杀手又要出动了。”他跳出讯息。“不敢当,最近还在跟女友吵架?”月回应。   两个素未谋面却相交甚久的杀手,就如此交谈起来。   “对了,打开电视,新闻挖挖挖快开始了。我看过之前的预告,似乎又要谈论你的大事了。”欧阳盆栽提醒。“喔?希望这次可以说得有趣一点。”月回头,打开电视机。      T台,谈话性节目现场。   “其实自从杀手月出现以来,我们可以发现,他的猎头网站在选择狙击目标时采取与警方不一致的立场。月的目标中没有通缉要犯,取而代之的大多是官司颇有争议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有钱有势,却名列猎头榜。”主持人郑弘义面带公正客观的笑容。   “欢迎收看今天的新闻挖、挖、挖!”主持人于美轮点头微笑,“这集节目的特别来宾,是警大知名犯罪社会学教授杨博士,负责侦办杀手月连锁案件的陈警司,以及黑暗小说家九把刀。”   节目开始,先回顾了科技公司掏空案主嫌叶素芬的官司新闻。   “杨博士,这次月锁定的目标中,以针对叶素芬的捐款最多,请问这反应了什么社会现象?”主持人郑弘义问。“白领犯罪在现代金融社会里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这些案件虽然没有直接造成被害人死亡,但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却远远超过其他犯罪。失业、股票暴跌、破产,最后引发自杀和社会混乱。”杨博士推推眼镜,看着摆在桌上的讲稿。月完全同意,两位主持人更是不停点头。   杨博士继续慢条斯理道:“但法律规定,对白领犯罪的制裁却非常轻微,根本不足以产生吓阻效果……”暗黑小说家九把刀插嘴道:“法律根本已经为有钱人犯罪规划好漏洞!”   主持人郑弘义忍不住附和:“是,省内法律确实有许多检讨空间。那些重大经济犯在交保后就大大方方跑到国外不回来了。这些人怎么可以交保?交保后又怎么可以这么轻易放他们出关呢?”“还是月对整个社会最讲义气,干脆挺身而出放枪打死他!”九把刀摸着下巴的胡子,被身旁的陈警司狠狠瞪了一眼。   镜头切换到月的猎头网站画面。由于节目效应,现在的数字又比刚刚增加了十几万,而且正在持续增加中。主持人于美轮很快道:“所以这次社会大众在猎头网站锁定叶素芬,可以说是广大受害者愤怒的反应了?”她看向在案情侦办上毫无进展的陈警司。   “废话,卷走二十亿偷偷藏在不知道哪里的叶素芬,如果乖乖认罪把钱吐出来,月哪来理由轰爆她的头?有错要承认,被打要站好。”九把刀挖着鼻孔。电视机前的月不禁莞尔。   “至少这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社会价值。”杨博士不置可否。   “哼,根据瑞士银行的客户保密协议,我们无法知道是哪些人支援杀手月,所以当然无法断然指称集体买凶的是以叶素芬掏空案的受害者为主。说不定那些数字只是障眼法,这一切只不过是月遂行个人意志的犯罪!”陈警司的额头上爆出一条青筋,沉声道,“如果我们破解网络,取得是哪些人在集体买凶的资料,混蛋!nosense!通通移送法办!”气急败坏的陈警司,逗得电视机前的月哈哈大笑起来。   而在陈警司粗着脖子讲话的期间,网站上的数字又出现新的变化。赞成杀死叶素芬的金额又往上跳了三十万。   “广大的支持不代表正义,民主配套法制才是健全的体制。所以我们还是无法承认,私刑符合任何正义原则。”杨博士理性地做出结论。虽然没有人会知道,因为叶素芬掏空案致使手中股票惨赔的杨博士,在私底下也汇了三千块赞助月的猎杀。   “今天三大报做了一个民意调查,民众有百分之六十一赞成杀手月选择的目标该死。但是却只有百分之三十二的民众同意赞助杀手月的暗杀行动,其中的差异颇值得注意。”郑弘义拿出一张图表。“百分之三十二……很多了啊。平常真看不出这个社会会这么热血啊,哈哈!”小说家九把刀快乐地挖着鼻孔。“热血?荒谬!全民买凶让台湾的国际形象跌落到了谷底!”陈警司对着九把刀的耳朵咆哮。   “网络上校园bbs讨论区,气氛十分热烈呢。”于美轮赶紧转移话题,镜头立刻切换到计算机网络画面。是拥有广大网民的台大ptt站,人气暴涨的hate板。每一页bbs讨论串,标题有八成与杀手月有关,气氛热烈,炮火不断。   杨博士清清喉咙,用发表学术论文的口吻道:“杀手的世界距离一般人太远,矛盾的是,却在电视电影漫画小说中随手可拾。月的猎头网站正好符合两种距离间的奇异折中。虚拟的网际空间提供一个全民制裁的场域。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咬着牙,以电子转账的方式赞助杀人的网友,或许在点选‘确定’的瞬间会产生很充实的荣誉感。”电视上学者专家继续讨论,内容渐渐没了新意。   月的注意力又回到msn上。   “你真红。”欧阳盆栽。“别尽羡慕,这对我执行任务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月回应。“也是,大人物一旦防范起来,可是难杀得很——即使是对你这种杀手来说。”欧阳盆栽。“所以值得挑战。”月笑。      低气压持续笼罩台北市刑事局。一个女人不悦地坐在会议桌上,瞪视几个穿着高阶制服的警官。此人正是叶素芬,她的立委老公正在隔壁陈警司的办公室里咆哮。叶素芬正面临遭检察官强制拘押的窘境,巧的是此时杀手月的格杀金额也偏偏达到满水位。叶素芬一下从压榨投资人血汗的魔鬼,变成被子弹锁定太阳穴的可怜虫。在律师团的建议下,叶素芬狠狠咬住这一点,与立委老公一起跑到刑事局勒索他们需要的东西——舒舒服服的人身保护。   “干什么吃的!政府竟然放任一个黑道杀手,公开威胁善良百姓的生命!”隔壁房一阵大叫,拍桌巨响。紧接在后的,是一串唯唯诺诺。   彦琪就坐在叶素芬对面,不得不正视她那张充满压迫感的脸——单眼皮上涂着浓紫的眼影,在略高的鼻梁两旁眯成一条将所有人看扁的细线,犹如饱餐一顿的秃鹰。   会议室门砰地打开,陈警司青着一张脸走进,跟在后面的是叶素芬的立委老公。陈警司清清官腔,艰涩地开口。   “杀手月已经锁定叶素芬当事人为下一个目标。对于这个案件本刑事局极度重视,并预备成立项目保安小组,一方面保护当事人,一方面不放弃任何线索追踪杀手月。”陈警司的眼停在彦琪身上,“彦琪,身为项目保安小组组长,你应当加派双倍人力,以求彻底维护叶素芬当事人的安全,不得有失。”陈警司瞪着彦琪,汗珠滚到鼻心。彦琪脑中一片空白,吞吞吐吐:“可是,长官……”“什么可是!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陈警司狂吼他的经典台词。   “我只是想说,那……那个叫月的杀手,从来就没有失手过。”彦琪脱口而出,手指比着枪形,随即惊觉不对,住嘴。全场尴尬。   叶素芬脸部肌肉难以忍受地抽动,竟然猛地大哭起来。   “赵彦琪!”陈警司怒吼。      彦琪终究还是接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虽然我一定要尽我的责任保护她,但你可别跟我客气喔。”彦琪看着座位透明桌垫底下,那张从素描本撕下的“月”的想象侧写。   此时,一名同事兴奋地冲进刑事局,进来就大呼:“抓到了!土城之狼刚被第三分局抓到了!”局里的大伙一阵欢呼,喝彩声此起彼落。   土城之狼?那个总是戴着面罩、横行土城区三年的连续强奸犯?   彦琪脑中突发奇想,坐下,从背包里拿出素描本,打开。右手拇指与食指的指尖轻轻夹着蓝色圆珠笔,若有似无地轻触空白页。   笔尖凝滞。彦琪细细回忆土城之狼的犯罪资料、被害人声泪俱下的笔录、现场遗留的凌乱痕迹……   彦琪不自觉闭眼,让意识逐渐崩解,剩下绕动在手指上的方寸。笔尖一阵哆嗦。然后是虚弱、夹带胃酸的哽咽味道:刷,刷刷——   等到彦琪再度睁眼时,看见一张苍白、戴着细边眼镜的瘦削脸孔,像是漫画家井上雄彦《浪客剑心》里的颓废画风。不带戾气的左眼下有一个不甚明显的痔。为什么要刻意点上这颗痔,彦琪也说不上来。   彦琪打开电视,转到东森新闻频道。许多记者全挤在第三分局抢拍。面对无数一闪一灭的镁光灯,土城之狼只是缩着身子,低着头,回避紧迫盯人的镜头。一个胖大警察看不过去,猛力抓着土城之狼的头发往后一拉,让他的邪恶脸孔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镜头前。   彦琪整个愣住。不知是过度兴奋还是害怕,她手中的原子笔无法停止颤抖。就连那颗无关紧要的痔,都……   “月,逮到你了。”彦琪停止呼吸。      针对叶素芬的保护计划代号”笼鸟”。基于暗中崇拜,对月的暗杀手法有详尽了解的彦琪,规划出一套简单明了、极易执行力的计划。   灯光昏暗的简报室。“首先,月不是强攻型杀手。”彦琪解释。虽然他也曾近身刺杀过某电玩大亨,但并非豪迈地杀开一条血路。   “月一向自诩是正义化身,远距狙击可以减少高度冲突的情况,避免无辜的百姓受害。”彦琪继续说明。所以,参与“笼鸟”计划的干员基本安全,也不须挂心诸如“月会丢手榴弹”、“小心!月要发射火箭炮!”这样的问题。   此外,众所皆知,月的“接单量”极少。“专心对付案件,让善于理性分析的月,能更沉着地等待下手时机。”彦琪。看来这是一场需要高度耐力的防守战。   “那么,月的弱点呢?”陈警司双手环抱。“月的弱点,在于月决不放弃。”彦琪笑了。月一定会在“决胜负的场域”附近游走、窥伺、寻找或制造机会。所以缉捕月的行动必定可以跟随保护叶素芬的行动一块执行,而且范围不大。守株待兔,加主动出击。月露馅,然后被逮。   “杀手远距离的极限,据说是六百公尺。”彦琪深呼吸,看着执行代号“鸟击”的组长老耿。“如果是半径六百公尺的圆,至少需要十五名警力。”老耿表情严肃。   “够了,彦琪,说说你的计划。”陈警司略感不耐。   彦琪清清嗓子:   1. “笼鸟”计划四名保安人马换上便衣,与叶素芬全数呆在特约饭店。叶素芬未经许可不得踏出房门一步,其身边至少要有一人随时警戒。三餐全部由厨房直接送到房间。2.房间不能是边角,窗户封死,通风口须装置红外线警报器,旅馆的监视器画面同步传送到房间计算机里。3.一组两人在隔壁警戒;另一组两人与叶素芬同宿。所有成员每天与外界联系的电话都被监听。4.每隔五到十天,无预警、不定期变换特约饭店。5.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与代号“鸟击”的追缉月小组互通声息。   四名干员里,彦琪与静是女警,负责与叶素芬同房保护;大中跟阿鬼两个男刑事则住在隔壁。即使在个人角度彦琪是站在月的一方,但执行公务她可丝毫没有马虎。因为她相信,自己根本不是月的对手……如果刻意忽略掉,某个上天赐予的特殊天赋的话。      一开始,负责笼鸟的干员都很庆幸能够入选,毕竟在五星级饭店保护人渣,管吃管喝,没事还可以在房间打打游戏,玩玩纸牌,比坐办公室面对成叠卷宗或者陈警司的嘴脸,不知要轻松多少。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月根本毫无动静。笼鸟成员的士气,也悄悄起了变化。   凯悦饭店。   “跟警匪电影里保护秘密证人的剧情比,唉,我们实在过得太爽。”大中摸着灌了一堆可乐的肚子。两个星期换了两间饭店,大家都胖了一两公斤,眼神变得有些痴呆。“这样好吗?”静叹气。“简直就是瞎等,说不定,月的计划就是消磨我们的斗志。”阿鬼困顿地说。   由于绑在叶素芬身上的弊案越滚越大,她被限制出境,随时候审。“笼鸟”计划将伴随着没有止尽的上诉、驳回、再上诉、再驳回的漫长法庭戏。比较不闷的时候,莫过于用餐时两间房的人一块吃东西聊天。此时饭店的监视器画面依旧会透过网络传到叶素芬主房,构不成安全漏洞。   “没办法,忍耐点吧。”彦琪抱歉道,转头看呆呆躺在大床上的叶素芬,正一手剥加州葡萄,一手操作电视遥控器,表情也不怎么痛快。习惯了穷奢极侈,现在日常消费都被限制在饭店里,简直快闷死了吧。   “如果你们的肚子继续大下去,小心跑不过杀手的子弹。”叶素芬突然轻蔑道,语气中充满不屑。“月的子弹一向只针对目标,决不滥杀无辜。”彦琪直言不讳,却气得叶素芬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凯悦饭店外。   “看样子这次的难度可不低。”子渊坐在车上,看着笔记型电脑上的画面。两天前,他就轻易侵入了饭店的监视系统,从网络上“分享”彦琪等人在房间里所监看的一切。   “计划本身虽然没有漏洞。但只要是充满漏洞的人来执行,就只要选好角度跟敲击的力道。”子渊自言自语,想象饭店房间的警力配置。   保护计划叫“笼鸟”,应该是四名警力担纲。另外一个“鸟击”的逮捕计划,现在正分布于饭店周遭六百公尺内,配置十五人。有三辆厢型车装了懒散的十二人,伪装成固定路人的有三个,实在不足为惧。   “这年头,只要是放在网上的东西都不安全,不侵入警局系统好像对不起我的专业吧。”子渊打趣,手指轻轻在触控板上快速移动,调出这些出任务警方的脸孔。他的注意力停在彦琪的档案照片上——星巴克。   “原来你就是笼鸟的负责人,没背景的小菜鸟看来是被长官陷害的呢。”子渊脸上颇有矛盾的歉意,“看看你我之间,谁比较有耐力啰。不存得失心,懂得休息的人,才能赢得最后的彩带。”子渊爽朗一笑。   电话铃响,是约好下午在大安公园拍照的校园美女。一声口哨,子渊关上计算机,愉快地发动车子。      一个月半又过去了。在笼鸟的持续执行下,叶素芬换了九间饭店。   期间叶素芬在重重保护下,到法院接受传唤,过程相当冗长,加上叶素芬的律师团队非常刁钻,似乎有意拖延,企图淡化社会媒体的关注。“司法不公!这是政治迫害!”叶素芬的立委丈夫在镜头前痛哭失声。而社会,对于月的迟迟不出手,也开始躁动起来。   1204房,桌上是两片没吃完的比萨跟半瓶可乐。几张草画的罪犯脸孔轮廓图被凌乱地压在可乐底下。这阵彦琪打发时间的乐趣,就是依据受害者自白,并参考警方提供的诸多侧写资料,画出过往数个蒙面犯罪者的脸孔;完成后,再比对落网的犯罪者照片,不断验证自己是否具有“远程窥伺犯罪者的超能力”。答案令彦琪兴奋得毛骨悚然。   晚上八点十七分。   “越来越难熬了。”彦琪在桌前翻着宠物杂志,眼神疲惫。而静,由于监听,已太久没跟男友好好通电话,感情正面临崩毁。   “我说彦琪啊……”静呆呆看着手机。彦琪抬头。   “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向陈警司建议,几组人马轮调。不然这样下去,不用月来下手,我们就先垮了呢。”静很哀怨地建议。其实彦琪完全同意。但刑事局人力已经紧绷,不可能再抽调人员替换。   而叶素芬的嘴脸,自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足不出房”对她来说,完全是一种静谧的凌迟。笼鸟计划,笼的到底是哪一只鸟呢?   这场耐力赛,不疾不徐的月先赢一局。   “那么这样吧,我们跟旅馆外围鸟击计划的伙伴们轮调,我们轮着去外头晃,他们也可以到饭店休息。”彦琪说。就这么定案。      第二个月,叶素芬在重重戒护下从地检署的侧门走出,就被穿着防弹背心的警察押上车迅速离去。她那阵仗庞大的律师团在正门接受一窝蜂媒体的访问,并借机在镜头前严厉谴责杀手月的做法。但好奇的媒体更关心的,其实是“月到底什么时候会下手”?   陈警司批准了彦琪的申请。加入鸟击,让彦琪有着异常的期待。   这是第十三间饭店了,位于和平东路三段附近,距捷运六张犁站只有三分钟脚程。月会在附近吗?饭店隔街的7-11便利商店外,彦琪坐在跟朋友借来的车上吹冷气,听广播。学着适当的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静,换到外面就不能像在里面那样松懈,知道么?”彦琪的手指轻轻按着耳朵里的迷你通讯器。“知道。”远在两条街外的静。   听着广播里慵懒的蓝调,彦琪不自觉想阖上眼,勉强打起精神后,她赶紧将周杰伦的最新专辑放进音响里,把音量转大。   突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走进便利商店。彦琪一愣,随即将音响关掉,拔出车钥。   彦琪下车,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便利店,一边轻快地走向饮料柜,一边将通讯器关掉……为什么切断与其他鸟击人员的通讯,彦琪自己也不明白。站在饮料柜前,她的心神却根本不在琳琅满目的饮料上。   那个男人穿着浅灰色长袖衬衫,袖口恰当地上卷,左手比右手略粗,黑色牛仔裤下是双蓝色的puma球鞋,脖子上挂着一台黑色的数码相机。打扮像是个在轻松中带着些许拘谨的soho族。   男人随意拿了罐果菜汁、菠萝面包跟一份苹果日报。付了账,就到杂志区旁的简易座位上看起报纸来。彦琪拿上一盒果汁牛奶到柜台,眼睛,还是很不专业地瞟向那看报的男人——干干净净,眉毛细长,头发略长,下巴稍尖……是那天在星巴克遇到的男人,也是自己凭想象画下的“那个人”。不会有错。   “温烫一点,谢谢。”彦琪将零钱放在桌上,心跳加速——将相机放在不怎么宽的的长桌上,男人一边吃东西,一边慢条斯理地看报。   女店员将温热的果汁牛奶小心翼翼套上纸环,交给彦琪。“我也喜欢温过的牛奶。”她说,微笑地看着彦琪。好眼熟!彦琪看着女店员可爱的脸孔,努力回忆。啊!是那个在客车上遇到的女孩。   女店员顺着刚刚彦琪飘移的眼光,看了看读报的男子,手指轻轻放在唇边,用蚊子般的细声道:”他、是、个、杀、手。”   彦琪微愣,微一思忖,还找不到像样的开场白,双脚就自动走向座位区,坐下:“又见面了。”她的语气平静,轻撕开牛奶盒。   男人放下报纸,”咦”的一声,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我们在哪里见过是吧?好眼熟。”其实,这位拥有两个名字的男人,早在彦琪进入便利商店的第一秒开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月怎么可能忘记每一个参与笼鸟计划的成员长相?   “在星巴克。大概是两三个月前吧。”彦琪看着座位前的落地玻璃。倒影中,子渊的脸没有露出些许不自然,只是微笑。“好像有印象……你好像当时在看杂志?”子渊陷入回忆。很冷静,彦琪暗赞。   “你是摄影师吗?”她指了指放在子渊左手的单眼相机。“不算,就是帮一些网络美女外拍。还蛮好玩的。”子渊笑。   彦琪露出兴奋的眼神:“咦,好好玩,可以借我看一下么?”明明就是个问句,彦琪的手却直截了当朝单眼相机伸出。快找个理由阻止我吧……月!“好啊,小心别删掉喔,要不我很难交代。”子渊毫不阻止,反而顺手将单眼相机的电源打开,交给佯作兴奋的彦琪。   彦琪迅速浏览一遍相机里的照片,果然尽是女孩们搔首弄姿的外拍,有些在阳明山,有些在大安公园。就是没有饭店附近的图片。   “还可以吧?”子渊注意到彦琪耳朵里还塞着通讯用的传话机。   “照得真好,不愧是专业的。”彦琪的耳根渐渐变热。其实这台相机在几分钟前,拍的的确都是饭店附近动线,只是拍好后,子渊便将记忆卡抽出,藏在手表掀盖里。现在的照片,全是两天前的旧档。好玩。   子渊指着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好像常在电影里看到。”“是迷你通讯器,警用的。”彦琪捧着相机,对着玻璃前的大街作势要拍。子渊这时倒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在饭店外闲晃的女警竟然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男朋友是警察?”子渊抖开手上的报纸,装作随口一问。   “我自己就是刑警,有佩枪的那种喔!”彦琪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过因为在执行特殊任务,所以不能把枪带在身边,要不就让你摸一下。”子渊终于无法克制地笑了出来:“是什么特殊任务?”他心里暗笑,哪来的天兵刑警,未免也太好对付了。要利用她,将这次特难的目标叶素芬解决掉么?   同样的问题,也在彦琪心中迂回。没错,她举双手赞成月努力拥抱正义的理想,但,如果月为了目标不择手段,彦琪将难掩心中的失望。   “这个问题我们还不够熟,所以不能回答你。至少要第三次碰面才行。”彦琪说。“是吗?那么就约定啰?”子渊伸出手指,晃晃小指。两人勾勾手。      子渊带着怪异的心情离开便利店,刻意在饭店附近绕路,然后漫步到捷运站。反复推敲“进攻/逃走”的路线,还不如实地走上几次。   “刚刚那个女警,怎么那么喜欢装熟啊?”子渊自言自语,进入站台。善用心理战的子渊,对解读人的语言表情颇有一套。那女警的眼神似乎透露着两种情绪。一种是天真的兴奋一种则是“我知道你是谁的沉默”。“只是个天兵吧。”子渊心想,坐在捷运里……自己连她的名字都还没问,下次见面可别将彦琪两字脱口说出。   子渊看着窗外的大厦。比起这里,伊斯坦堡的阳光应该有另一种色泽吧。子渊开始想念他亦师亦友的伙伴。杀手吉思美。      又换了一间饭店。月仍旧没有动作。但自愿留在鸟击计划,来回搜索的彦琪,心中的期待越来越饱满。因为这天,她居然在叶素芬下榻的饭店一楼咖啡厅内,看到那个整礼拜都没碰着面的男人。不会错,自己有超能力一定是真的!   “但,未免也太大胆了吧?”彦琪心想,“真不愧是我的偶像。”   子渊正在角落沙发上喝咖啡,一台笔记电脑,一台数字相机。子渊微微皱眉,手指在触控板上游移,似乎在专注地操作些什么……   彦琪这次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走到她认为子渊该有足够时间将计算机上可疑程序结束的距离。她挥起手,打了招呼。   “嗨!”彦琪很有朝气,将迷你通讯器关掉。“嗨!”子渊也精神奕奕。“好久不见,你在做什么?”彦琪坐下,点了杯卡布奇诺跟一块蛋糕。“在工作啊。除了帮美女外拍,我的正职是管理pchome网络销货。如果你对什么东西有兴趣,我可以给你员工价。”子渊神色自若。   “对了,记不记得我们约好第三次见面……”彦琪开口,却被子渊打断。“那件事就别提了,我想那对你不好吧,哪有天兵警察把秘密任务挂在嘴边的!”子渊笑笑说。自己终会得手,就别让这天兵女警犯下什么错误。“我偏不要中你的计变成食言而肥的小猪!我偷偷告诉你……”彦琪挤眉弄眼,随即压低声音,神秘得不得了,“你知道这间饭店里住着谁吗?”“谁?”子渊无可奈何,只好苦笑。   “叶素芬!她根本就是一个爱抱怨的臭女人。说真的,如果月早点给她一枪,倒是让我们松了口气呢。”   “我看月肯定放弃了,要不怎么会一直都没有消息?”子渊微笑。“不。月不是这样的人。”彦琪笃定道。子渊静静地看着彦琪。他和煦的眼神,实则锐利地穿透彦琪的语言防卫。彦琪是真诚的!难道,自己的身份被发现了?但是完全没道理啊……   子渊轻轻后靠,陷进微软的沙发里,竟有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但是,月还没出手啊。”子渊盖上计算机。   “或许月深夜从酒吧出来,被抢劫的古惑仔捅了一刀;或许月结婚生子不想重操旧业;或许月根本就因为我们保护得太好而放弃;或许,月竟然得了绝症死掉了。根本没人知道。”   “当所有人都这么想的时候……”彦琪眼睛发亮,“就到了月出手的最佳时机!”      在台湾东部靠近山区的城郊,有一座未出现在任何卷宗上的秘密监狱。从西侧看,它像是设计过时的员工宿舍。从东侧瞧,用失败的维多利亚风格来形容它的凄惨模样恐怕还太客气。南侧几乎完全用钢板水泥封死。而北边则是结合了灯塔造型的进出大门,共有三层,每层间距两公尺,越外侧门反而越大,显然“防止出去”的意义比“防止侵入”的效果还要来得大。一句话,莫名其妙。   这里监禁的是特殊的、无法以一般司法程序处置的人物。就好比不可理解的深海怪物,并不能以正常方式囚禁。例如……   “这种家伙可以胜任吗?”   “如果继续放任那样的人做那样的事,迟早会动到上头人的脑袋。这头野兽,这时正好用得着。”   “是,正好拿他来实验新的H9药剂。关在这里,没有证据起诉,迟早会让他找到逃出的门道,到时咱们要倒的霉更大。”可不是?这头野兽杀人,全都不留证据。证据全都被“它”给吃进肚里。滴水不漏。   说话的是两名国安局官员,在荷枪实弹的特勤小组亦步亦趋保护下,来到一扇没有钥匙的厚重铁门前。门后,是一道窗户完全被水泥封死的长廊。长廊的尽头一片黑暗。没有尖叫,没有咆哮,也没有抓着铁笼摇晃的金属碰撞声。只有一股足以压制所有声音,霸道浓烈的沉默。      中山北路二段,柯达大饭店。   叶素芬躲躲藏藏过了好些日子,但先前濒临的幽闭性疯狂,却渐渐自我消解。她的抱怨少了,摔的盘子少了,威胁的次数少了,让刑警们感到些微讶异。   “或许最近跟律师一起想出什么邪恶门路吧?”住在叶素芬隔壁房、躺在床上翻杂志的警察抱怨。“看到那群律师就有气!”另一个警察自嘲,“最窝囊的就是警察,专门负责保护大家都讨厌的人。”   隔壁房的律师会议已经接近尾声。其中一名律师代表借着要传达叶素芬立委丈夫的私人口信,与叶素芬在角落里压低声音交谈。   “老板,已经找到人做事了。”律师代表拿出电话,按下拨话键,将手机递给叶素芬,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银行账号。      还未入秋,天气即已转凉。八月底,离叶素芬出庭应讯的时间只剩三天。如果放弃这次的机会,子渊就得认真考虑用短身刺杀,那将大大提高危险。   此刻子渊正坐在车子里,喝着橘子汽水,耳机里持续转接着鸟击计划与笼鸟计划专用的警方频道。一边听,子渊一边想象自己如何彻底易容,如何混进饭店,如何在快速枪杀叶素芬后安全迅速地离去。沿途至少需要再变装一次,并精准控制饭店监视器的画面,让警方掌握到错误的信息,做出错误的行动。不,还不够。还得制造更大的慌乱。或者,应该试试从苏联的黑客网友那里买到的新技术?“惊险却愉快的胜利”,是“月”的杀手之道。   扣扣!扣扣!子渊摘下耳机,猛地睁开眼往旁一看。居然是阴魂不散的天兵女警彦琪。   “天,我的隔热纸颜色这么深,你还可以认出我?”子渊拉下车窗。“我负责巡逻这条街,可不是在瞎逛啊!”彦琪探下头,笑嘻嘻,“我们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你是不是在跟踪我?”彦琪没头没脑道。子渊嘴巴张大,整个脖子歪掉。   “想追我,得必须打败我的现任追求者。他是年轻医生,国考刚刚通过,下礼拜开始在台大医院上班。你要多加把劲才行。”彦琪笑笑。“免了。”子渊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请我上车休息吗?”彦琪叉腰。   “好是好,但我们有那么熟吗?”子渊哈哈一笑,打开车门。      车子上了新生高架桥,转进高速公路,时速悄悄上了一百五十公里,风切声隐隐划过流线的车体。子渊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因为彦琪古灵精怪的一句话,就让她上了自己的车。他微笑地看着旁边的彦琪,车子开这么快,这位天兵倒是一点意见都没有。   “第四次见面,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子渊,周子渊。”子渊将音乐调小。“就叫我小女警吧。”彦琪说,手指却夹出一张纸片,在上头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放在子渊的上衣口袋里。   彦琪对“月”车上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她将副座前的置物箱打开,里头只有两叠回数票、几本杂志、还有二十几张CD。翻出一张周杰伦的范特西放进音响,彦琪随着含糊不清的卤蛋唱腔,哼了起来。   然而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好像在比赛。一个踩油门,一个乱哼歌。   “要送你回去了吗?”子渊先开口。“耶!你输了。”彦琪乐得很,子渊笑了笑。   “子渊,你有天赋吗?”   “就这个。”子渊再度加速,时速已超过两百三十公里,轻微左右一带,车身却没有分毫危险的晃动。“我有一个天赋。”彦琪并没有被刚刚的极速震慑住,“我觉得,我的天赋,是为了要找到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子渊感到不安。难道旁边这位天兵小女警,居然瞎蒙到自己就是杀手月?   “子渊,你有女朋友吗?”彦琪突然挺起身子,大咧咧看着子渊。   “交过几个,现在没有。”   “我有预感,下次见面,我们应该会交往喔。现在,去海边吧。”彦琪开口。“海边?等等,你不是在值勤吗?”子渊失笑。   “帮我外拍啊,你有带相机吧。”彦琪指着后座的背袋。      风明显开始增强。电视里气象局预告强台风泰利已从东南接近台湾,数百万人盯着屏幕,热切期待政府宣布隔天停止上班上课的讯息。   城市上空狂风猎猎,子渊站在饭店左侧、隔街大楼的天台上。泰利十七级强风将他身上的白色大衣吹得很高。此刻的子渊,已化身成月。   从这里可以轻易俯瞰饭店后街,以他在五百公尺内例不虚发的神枪,要击杀叶素芬却还不够。首先,得让她真的从饭店后街出来才行。   月戴着手套,慢条斯理地架好狙击枪,然后拿出笔记本电脑,连接上苏联军方特制的讯号扰波器,再进入局域网络。   花了两个晚上,月将四台电子望远镜架设在饭店后街的四个天台,用四个犀利的角度监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还可以透过远程微控,作细微调整。“没有巧合。”月微笑,打开对讲机。   两辆黑色凯迪拉克在强风中驶进饭店地下停车场。门打开,一行穿着正式黑色西装的律师鱼贯下车,脚步俱是干练的踢踏节奏。他们是叶素芬的豪华律师团,此行目的当然是到饭店与主子商讨出庭应对方针。   房间里叶素芬早已穿戴整齐。怀着鬼胎的律师代表向她使了个充满笑意的眼神。叶素芬点点头,感到异常紧张。气氛诡谲,山雨欲来。      强风拍打着彦琪身旁的落地玻璃,发出隆隆的声音。她此刻坐在饭店对街的咖啡店里,回忆着前两天与月在沙滩上的小约会。   海边沙滩上,月的话不多,却总是很专心听自己说话,有问必答。   “子渊,你杀过人吗?”“没。”   “我也是。真不知道我练打靶是用来干什么的。”子渊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什么,你有办现金卡吗?”“没,想都没想过。”   “我卡债欠了二十几万。”彦琪一屁股坐在沙滩上,“你知道吗?欠银行一百万,银行拥有你,但如果欠银行一百亿,你就能拥有银行。”彦琪舔着冰淇淋。“嗯,有钱人欠得越多,银行反而不敢动他,怕一动就讨不回钱。”子渊坐在沙滩上,吹着风。“月让这些有钱人付出了代价,是我的偶像!”彦琪若有所思,“对了,你追我好不好?”   “哈,你不是有个超有前途的医生追求者吗?”   只见彦琪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小黑吗?我赵彦琪,从现在起发给你一张好人卡,拜拜不必联络。”彦琪爽快地说完,笑嘻嘻看着子渊。那天,她就是这么不停地逗弄着子渊,月。  月现在在做什么呢?彦琪灵机一动,打开素描本,拿起原子笔。   闭上眼。想象着月吃东西的模样,开车的神情,拿着两根冰淇淋卷起裤管的傻笑,侃侃而谈的认真,被自己硬逼答应下次一起钓鱼的无奈,静静送自己回到岗位的优雅。等到彦琪再度睁眼时,看见纸上,月站在天台,充满光彩,俯瞰后街,身边尽是奇怪的电子仪器,以及……   一把枪。      讯号扰波器启动。做了些许调整,月已完全控制警用通讯频道。然后是饭店警报系统。   “所有笼鸟弟兄注意,B4区跟C6出现秃鹰,疑似持有炸弹。请注意,两只秃鹰正朝鸟窝移动。随时准备移动母鸟。”月手持加装变声器的对讲机,静静听着另一端出现骚动的讨论声响。   很好,不能急。所谓的连锁反应,一定要按部就班地自然发酵。   月看着计算机屏幕上的饭店监视画面,敲了几个键,数个在五天前预先合成的“嫌犯”举动立刻取代了真实的“现在进行式”画面。   “鸟击弟兄注意,一只秃鹰突然改变方向,朝一楼大门移动,重复一遍,秃鹰身上疑似持有爆炸物,不要太过接近,一有危险格杀。”月如此一说,街上所有便衣警察全都会因为异常的肢体反映暴露行踪。   月的手指在触控板上移动,点下饭店警报系统的红色窗口。饭店登时警铃大作,自动洒水系统在同一时间喷水。四个笼鸟第一时间冲进叶素芬房间里,荷枪实弹地大叫出了状况,叶素芬与一票律师面面相觑。   “怎么会这样?”叶素芬脸色铁青,瞪着獐头鼠目的律师代表。“我不知道,不该这样啊!”律师代表插在口袋里的手正暗中拨手机。   此时街上三辆厢型车全都冲到饭店大门,几个鸟击刑警鱼贯跑出,神经兮兮地持枪警戒。一个队长似的人正冲对讲机大叫请求支持。   很好,负责鸟击的警察们全都如预期挤到饭店大门,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炸弹客吸引住所有注意力。   “紧急状况!一只秃鹰在B7区引爆身上炸药,不!更正!秃鹰是手持丢掷式炸药,正前往鸟窝!秃鹰持有多枚炸药,请笼鸟弟兄迅速移动母鸟!注意!按照撤退守则迅速移动母鸟!”月用惶急的语气大叫。   语方毕,笼鸟的四个刑警立刻打开房门,簇拥着叶素芬与一票脸色苍白的律师来到狭窄的走廊,紧张望前,又焦切看后。月笑。   “笼鸟请按照撤退守则经由D区移动母鸟!分局已经派遣警力在饭店后街等待母鸟,不要惊慌!重复一次,D区目前十分安全!”月的语气带着刻意冷静的隐性惊惶,比起大吼大叫,反而更叫人容易紧张。   月站起,走到狙击枪旁。突然,背脊燃起了一阵不安的闷火。   “你真的是月。”彦琪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剧烈喘息。月冷静地缓缓回头,肩膀一个若有似无的略沉,一把小刀已经从手表扣环上解开,暗扣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   彦琪拿着手枪,长发被回风吹得很凌乱,枪口自然对准了月。   在这种距离,即使是从没杀过人的小天兵警察,也能轻易击中自己吧。月想。但吉思美教他的掷刀术,月可没因为用枪就搁着。风很大,必然会影响飞刀行进的角度,但他的意志会将刀带到正确的位置。   “请你别开枪。”月淡淡道,可能的话,他不想掷出手上的利刃。“好啊!”彦琪爽快地把枪关上保险,插回腰际。   月傻住了。这小天兵是来做什么?但此刻的他已无暇去想这小天兵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月,又怎么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会在这个天台。因为他该做的还没完成。时间越来越紧迫。   摆在地上的电脑不断传来警察与叶素芬等人在楼梯间快步移动的画面,饭店里的其他客人也被警铃与落水弄得惊惶失措,全都挤到走廊。   一团混乱。头一次,月感到空前的焦躁,听到了自己强烈的心跳。   “你在忙对不对?我一听警方频道的胡说八道,就知道是你在搞鬼!”彦琪走上前,热切地想看看月摆在天台上的一堆新奇家伙。“别靠近!”月脸色一沉,亮出手中的刀,“把枪扔在地上。”眼神凌厉。   彦琪从善如流,不仅把枪轻轻放下,还高高举起双手,身体像选美般绕了一圈:“你要杀叶素芬就专心做事,我现在暂时替你把风。”   月看着地上的手枪,又看了看一副明摆着不怕自己的彦琪,突然觉得自己非常丑陋,非常失控。月叹了口气。   “罢了。如果你要逮捕我,请等我开完这一枪。”月转身蹲在地上,专注地调整好狙击枪。彦琪静静蹲在天台旁,双手放在头上,像只做错事的小兔子。背对彦琪,月的心情复杂到极限,但他的眼睛仍本能地聚焦在瞄准镜里的十字架,呼吸也渐渐平稳。估计还有四十五秒到一分钟,目标到位。   “你不怕我?”月眯起眼。“月只杀该死的人。”彦琪小声说。   “但我可能会为了整个社会的正义,必要时牺牲掉你也在所不惜。”“不会。你是月,不会让我失望的月。”彦琪扮了个鬼脸。   “你是个警察,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月屏住气息,整个人跟枪融为一体,周遭的空气无声无息地包覆住月与狙击枪。   “不知道,我现在很紧张。喂,你专心一点啦。”彦琪不敢太大声,头却一直好奇地往前探,很想看个清楚。   混蛋,月发现自己正在笑:“你真是个很奇怪的警察。如果栽在你手上,我也认了。”月左手挥挥,示意彦琪靠近自己。彦琪眼睛一亮,兴奋地跑上前,来到月的身边,从上头看着饭店周遭的街道。即将目睹偶像替天行道的瞬间,彦琪紧张得几乎贴在天台墙上。   “要我帮忙倒数吗?”彦琪咬着嘴唇,一脸不知该怎么办的惶恐。   “嘘。”月又笑了……真是太混蛋了。   突然,彦琪的眼睛瞪大。瞄准镜里突然闯进一台黑色厢型车,没有减速,就这么撞进饭店后门!   “那是警方的车吗?”月的身形不动,保持随时可以开枪的状态。“不是!”彦琪傻眼。   饭店里,响起一长串激烈的恐怖枪响。月瞥眼看着电脑上的真正监视画面,愣了一下——饭店后门小厅满地喷飞的碎玻璃。厢型车车门已开,里头跨坐着几个手持冲锋枪的蒙面客,一时火光大作,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的律师呆呆看着眼前的剧变,被子弹扫成了马蜂窝。蒙面客同样冷血地朝着笼鸟刑警开枪,刑警完全被突然闯进的厢型车与暴徒震住,几乎没有做出抵抗就遭到冷酷的格杀,瞬间被乱枪打死。“我的同伴……”彦琪无法呼吸,在指缝中看着惨剧发生。   唯一没有倒地的,是目瞪口呆的叶素芬与律师代表。蒙面暴徒动作粗鲁地架起他俩甩车子。关门,倒车!黑色厢型车疾转,就这么“挟持”叶素芬与律师代表冲出饭店后门。   月当机立断,手指连扣。两发子弹勉强击碎了厢型车后窗,一个坐在最后压阵的暴徒登时爆头毙命。厢型车并未因此减速,反而打开窗户朝四面八方火力扫射!   月与彦琪就这么看着暴徒嚣张地扬长而去,留下满地发烫的弹壳。   “注意,各单位注意,秃鹰从饭店后方架走母鸟。笼鸟队员全数丧命。请尽速追捕一辆往西走的黑色厢型车。注意,秃鹰极度危险,至少有三人手持冲锋枪。完毕。”月沉着地说完,遗憾地放下对讲机。   不,不是遗憾。月发抖的手几乎要捏碎对讲机。是阴谋。根本就不是挟持,而是以人命为代价的脱逃。而自己,竟然阴错阳差成了帮凶。   “我的同伴死了……”彦琪脑中一片空白。   此时饭店大门的鸟击刑警上车的上车,还有的兀自呆望着。   突然连声惊天爆响,警方的厢型车被剧震掀离地面,其中最靠近大街的那辆甚至直接爆成一团火球。火屑纷飞,铁片激飞。一辆绿色改装车疾驶而过,往另一个方向逃走,轮胎上冒出灰黑色的烟。   月的瞳孔映照着橘色的火焰,转身,背脊重重撞在墙上。   “追不上了。他们一定会连续换车,接下来就是坐船出海。即使是台风,也会有船愿意冒险出去。”月悔恨不已,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完全,失败了。十分讽刺的是,积聚在乌云顶上的雨水在此刻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滂沱轰落,淋在月与彦琪的身上。      自己终于失手了。终于辜负了所有人对现世正义的向往。月靠在天台边,眼神空洞地看着一旁的狙击枪,任由吹卷的大雨击打在自己身上。所有的仪器都湿了,但他不在乎,只是躺在悔恨的漩涡里。   雨声,风声。彦琪站了起来。   “我们走。”彦琪拨开淋湿垂落的刘海,气势逼人。有那么一秒,月以为这位天兵小女警是要逮捕自己归案。   “只要你开车够快,我绝对可以找到叶素芬!”彦琪伸出手。      时速一百三十公里的飞车在台北市区奔驰。彦琪拿出素描本跟原子笔,竭力平静下来。“你怎么有把握知道他们去哪里?”月握着方向盘。“我不是找到你了吗?”彦琪闭上眼,不断回忆叶素芬的行为举止。月看着前方,专注地超车。“献丑了。”彦琪手中的圆珠笔震动。月突然有种感觉。自己会执著地练习飚车,或许就是为了这场追逐。      草绿色的休旅车行走在人烟稀少的产业道上,预定绕远路到暂时栖避所,再进一步确认船老大对出海的评估。劫匪除下面罩,换成寻常人的装束,冲锋枪摆在后座下方。叶素芬看着车窗外,脸色已从煞白变成粉嫩的好气色。   大雨持续,只是被强风扫得抬不起势来。“老板,我应变得还行吧?”律师代表颇有得色,手中拿着手机。“有你的,接下来就是嫁祸给月了。”叶素芬微笑,心中盘算着下一步棋。   “没错,月这次杀了这么多警察律师,铁定从全民英雄变成过街老鼠。”律师代表笑笑,将手机递给叶素芬。叶素芬哼了一声,依约又转账三成款项。    “这几个月过得真不像人。”叶素芬憎恨地看着车窗内倒映的自己。等到潜逃出境换个身份,自己就可以用那笔一百辈子都花不完的巨款,舒舒服服当个低调却奢华至极的皇后。她也没想到,计划进行到这里,自己却没有太多欣喜,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遏止的巨大憎恨。月。   “咦?”开车的劫匪看着后照镜,一辆快速逼近的白色爱快罗密欧。一把银色手枪伸出车窗。月微笑,子弹击出。   精准的弹道,一发就让草绿色休旅车左胎爆破,在强风中打滑翻覆。白色跑车瞬间甩尾,超过正在翻覆中的休旅车。   副座的车窗早已拉下,彦琪紧贴椅背,月的枪直接出弹。彦琪看着要命的子弹飞掠过自己面前,将驾驶座上的劫匪拦腰击毙。   休旅车翻了整整两圈,最后惊险地卡在路侧边栏上。翻覆的力道再大些,整台车就会滚落到陡峭的下坡,直达地狱。“别下车。”月。   跑车回正,挡在山路中间。月开门,慢条斯理走向毁损的休旅车,手中的银枪轻松地扬起。咻、咻。大雨中,微不足道的两声枪响。两个冷血劫匪尚未从翻车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脑浆就从后脑勺四方飞溅。   在强风中踩着优雅的步伐,月走到车后门,用枪柄敲碎早已龟裂的玻璃。后座,叶素芬与律师代表全都吓得无法动弹,冷风一下灌进车厢,他们的灵魂都寒毛竖起。而死神,正站在车外淋着雨。   “你是帮凶吧?”月看着眼神呆滞的律师代表。“不,我是……”律师代表面如土色。“真差劲的遗言。”月扣下扳机。   月又冷冷看着面色惨白的叶素芬。他在等着她的遗言。   “五十六亿,全都拿出来给你……”叶素芬颤抖不已。月感到非常好笑,也非常酸苦:“如果你早肯将五十六亿还给投资人,今天根本就不必坐在这里。很遗憾,请你闭上眼。通往诱惑的门,都是宽大的——若记不住这句话,下辈子还是别当人了吧。”月的枪,毫不留情地指着叶素芬的脑袋。叶素芬脑子一热,眼前俱黑。   踩着雨水,月转身走向跑车。跑车内,彦琪打了个寒战。   月身子一晃,斜斜往跑车车身轻靠。这感觉……他往麻麻的颈子一摸。果然,一枚吹箭没入颈椎,特制的神经毒迅速终结月的所有应变。   没有别的可能了!   “终于见识到月的手段,真的非常惊人。”树顶,一道瘦削的黑影快速绝伦地攀跳而下,落在月的五步之远。水花溅起,兽的黑。一个拥有无限鬼影之称的恐怖杀手,豺狼。   月用最大的意志坐下,看着蹲在地上、打量状况的豺狼。他的身体渐渐变得不像是自己的,脖子以下几乎失去全部知觉,但意识却分毫不受影响……真不愧是善用神经毒吹箭的野性杀手。如果有一个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自己,直到最后一刻才现身给予致命一击,除了豺狼,还真不做第二人想。“应该还可以说话吧,我没有麻痹你的语言系统,更没要立刻杀死你的意思。”豺狼像野兽一样的脸上,带着些许尊敬的笑意。他留着如兽毛的长发,赤裸的上身套着黑色的老旧皮夹克,被割花的黑皮裤,赤着一双黑色的脚掌。彦琪没有下车,因为她从后照镜里看见豺狼正微笑示意她不要有多余的举动。   “豺狼?”月十分平静。“是,前阵我被国安局抓了,说起来真丢脸,现在给放出来了。”豺狼呵呵笑着,露出磨尖的锐利牙齿,朝着彦琪挥挥手。彦琪原本拿着枪,想要赌一口气冲下车,但看见豺狼这个笑嘻嘻的动作后,竟完全不敢动弹。她感觉到一股很严肃的杀意。   “所以,是国安局聘你杀我?”月说,雨水沿着头发泄在脸上。“完全正确。”豺狼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过你根本就像空气,实在太难找。幸好你要杀谁,两千三百万人都知道。我只要在暗处咬着叶素芬,等着你随时大驾光临就行了。”   “但你还是让我杀死了叶素芬。”月微笑。“国安局只叫我宰了你,可没叫我保护那蠢货。”豺狼继续微笑。   “谢了,不过有件事我想不透。”月没有怨怼,“像你这样的杀手,怎么会被国安局给收买?”杀手行于黑道,却鲜少愿意变成政治打手。豺狼搔搔头,皱眉道:“要不是他们要我用自由交换,我才不想接他们的单。再说,我也不想就这样死掉。 那些人在我的身上注射了奇怪的药剂,每隔十四天我就得在固定邮政信箱领取暂时解药,不然就会从肌肉组织开始融解,最后死得像一摊烂肉。”豺狼指着自己的耳后针孔,“杀了你,那些戴口罩穿白衣的家伙才会给我一次性的解药。”月用眨眼取代点头。   “该我问你了。会不会觉得栽在我手上,非常不值得?”豺狼的大眼睛在凌乱肮脏的刘海后面显得格外吓人。“不会,你是高手。在我的眼里,你跟G不相上下。”月笑,用力撑起眉毛,”就算我事先发觉你在附近,躺在地上的也决不会换人。”“谢谢,十分荣幸。等下吃了你,我一定会变得更加聪明。”豺狼叹气,反手从腰际拔出一把猎刀。彦琪听着两个杀手慢条斯理的对话,想哭,却又感到不可思议。   月看着所有云都被强风吹散的天空。没有日,没有月,没有星星。只有呼啸的风,凌乱的雨。“动手吧。”月笑。   突然!“不准动手!”彦琪拿着手枪,站在车旁。“唉。”豺狼的身子抖了一下。彦琪张大嘴,歪着脖子渐渐跪倒,手枪有气无力地勾在右手手指上。月叹气,这个天兵小女警……   “就算杀了月,那些大官也不会放过你。你知道越多秘密,只是让自己越危险,他们一定会把你除掉灭口……”彦琪挣扎得有气无力。   “你又知道?”豺狼冷冷看着她。“电影都是这么演的,难道你一点常识都没有?”彦琪快要哭了。   豺狼没有理会单子之外的彦琪,只是反扣猎刀,弯着身子逼近无法动弹的月。月看着豺狼,没有怨恨,没有愤怒。   “我说月啊,你不当杀手的制约是什么?”豺狼弓手,寒芒隐隐。“被杀死。”月轻松说道。“真是太遗憾了。”豺狼的猎刀刺出。      医院的电视机上,一直轮流重复着两则新闻。   第一则:叶素芬与其律师代表串通数名亡命之徒,在台风天错乱警方的内部通讯,于饭店持枪抢人,最后杀死十二名刑警后驱车离去。   第二则:叶素芬随后在山区产业道上,被杀手月击毙。全程由一名遭月挟持的女刑警目睹作证。随后月不知所终。   彦琪坐在病床上,呆呆看着挂在身边的点滴。生理食盐水一点点稀释着她体内的神经毒素,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但这又如何呢?   “你是说,那个叫豺狼的杀手,将杀手月用吹箭麻醉后,不但朝他的脖子割了一刀,还把他给拖走吃掉了?”陈警司看着两个小时前做好的笔录,万分不能置信!   彦琪流下两行泪水。笔录上,夹着她的辞呈。      深山树林里,事先约定的地点。入夜的山区里,呼啸的狂风将林径当作天然孔窍,回荡出恐怖的声响,配上猫头鹰有一搭没一搭的凄厉叫声,让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小伙子更加紧张,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手中拿着的黑色皮箱不时颤抖着。   “东西拿来了吗?”头顶上,传来无法分辨远近的兽声。   “是,解药就在皮箱里,从此两不相欠。”黑西装小伙子答道,将手中的箱子平放在地上。另一个小伙子打个冷战,忍不住将枪上了膛。   “不想被吃掉就快滚吧。”随着山风忽远忽近的声音。   两个奉上头命令的黑西装小伙子立刻转身走人。刷!一道黑风疾坠而下。来不及转头,两人的脖子宛若电流通过,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下。低着头,视线里一双黑色赤脚站在自己面前。   “别怕,只是普通的手刀。”豺狼轻松地走过两人之间,捡起地上的皮箱,打开。里头是一个装满蓝色透明液体的小针筒。   “你们来烦恼一下这解药是真的还是假的吧。”豺狼拿起针筒,满不在乎地插进其中一个小伙子颈子里,然后反手重重敲昏另一个。被注射进药剂的小伙子惊诧不已,咕哝着:“如果这药是真的,你怎么办?难道把我给吃了……”想逃,却头疼得要命,使不上力气。   豺狼没有回答,只是安安静静等待结果。这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既然彼此合作愉快,大不了想办法再交易一次就是了。   十五分钟后,倒霉的挨针小伙子人还安好,只是有些想吐,头重脚轻。豺狼猜想是手刀落得太重的关系。   “我可以走了吧?”小伙子抱怨,摇摇晃晃欲起。“乖乖坐下。”豺狼瞪着他,小伙子只好照办。   三个小时后,小伙子突然头疼欲裂,然后瞬间失去视力与听觉。   “混账,还是臭女警说得对。”豺狼抱着脑袋,咿咿哑哑地苦笑。国安局果然想湮灭掉双方合作的证据,也就是他的一条烂命。   接着小伙子两眼翻白,眼角、鼻孔、嘴巴都冒出黄色的浓稠泡沫,喉咙肌肉异常肿胀痉挛。再然后,小伙子倒下,没了气息。   “看来,我真的死定了。”豺狼拖着步子,渐渐隐没黑暗中。      月光洒进星巴克靠窗的位置,桌上手机震动。打开,简讯——   “臭女警说得对,解药是假的,你走运,我倒霉。”子渊笑,带着同情的味道。他看着窗外,风已歇,雨孤零零地下着。   手上拿着份昨晚刚刚收到却还来不及读的《蝉堡》,以及三份今天的报纸。头条与内页自然离不开与自己相关的种种报导。   昨天面临死亡还能够坦然面对的心情,到了此刻已经很难再复制一遍。对于自己往后的生命,子渊感觉有一股新的能量注入其中。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彦琪的声音。子渊看着脸色恢复红润的彦琪,帮她拉开椅子: “你真有了不起的抓人天赋。”子渊叹服。 沧海⑦ 凤 歌 (本文字数:321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天部劫奴之卷      贵公子      两人沿官道走了数里,忽见远处行来一队车马,那车青布小篷,驽马二驾,但随从马匹无不神骏非凡,银络金镫,雕鞍嵌玉。为首的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双颊白里透红,十分俊美,他身周的四名仆役均是锦服皮靴,额缠珠玉,唯独他一身素雅青衫,尤为醒目。   那队车马行到陆渐与丑奴儿近前,两人让至道旁,那青布小篷忽地掀开一线,传出一个柔美的声音道:“秀儿,先停一会儿,让老人家先过。”那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挥皮鞭,众仆役让到一旁,陆渐听那篷中女声和蔼动听,心有所动,微微出神,被丑奴儿拉了一把,方才还醒过来,低头便走。   忽又听那柔美声音道:“这位老公公似乎身子不妥,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艰难,秀儿……”那青衫公子笑道:“妈,我知道了,孙贵,给这两位老人家五十两银子。”说罢,一个锦服仆人跳下马来,取了一封银子,交在陆渐手里。   陆渐不由呆住了,捧着银子,竟尔忘了说话,却听那篷内女子叹道:“好孩子,难得你这份心意。恤老爱幼,乃是自古相传的美德,你定要好好记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萨的庇佑。”   那公子笑道:“妈,这话您都说了好多次了,您说,我又哪一次没听您的话?”那女子欣慰道:“好孩子,你心这么好,不仅妈妈喜欢,佛祖也会保佑你的。”那公子笑笑,又道:“两位老人家快走吧,我妈还急着上‘妙化庵’礼佛呢,再耽搁,可赶不上用斋饭了。”陆渐和丑奴儿喏喏连声,加快步子。   那女子埋怨道:“秀儿你催什么?老人家别走快了,当心摔着。”那公子笑道:“是我错了,我怕您饿着。”那女子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待陆渐二人走过,那队车马方才出发。陆渐走了一程,回头望去,轻轻叹了口气,丑奴儿问道:“你怎么了,伤口又痛么?”陆渐摇头道:“不是,我真羡慕这对母子,母亲慈爱,儿子孝顺,而且都这么好的心肠,老天爷定会保佑他们的。”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你没听说过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自古以来,老天爷就不佑善人,专帮恶人。”   陆渐虽觉不服,但仔细一想,自己所见的大富大贵者,如姚江寒、织田信长多是不仁,真正的好人如鱼和尚、戚继光却穷困潦倒,难得好报;更有阴九重、宁不空、天神宗之流为求一己私欲,无恶不作,更不用说那些虐民自逞的官军了。唯有谷缜能做到富贵而不倨,可他虽然自称冤枉,但若无法洗脱罪名,也终不过是人皆可杀之徒。   他边走边想,对这世道不禁深深绝望起来。走了约摸十里,忽听身后马蹄声响,须臾间,一匹高头骏马掠身而过,挡在道前,两人抬头一望,正是那青衫公子的奴仆孙贵。   孙贵一挥马鞭,狞笑道:“拿出来。”丑奴儿奇道:“什么?”孙二瞧她一眼,露出嫌恶之色,喝道:“丑老婆子,滚开些。”马鞭一指陆渐,冷笑道,“公子给你的银子呢?拿来给我。”   陆渐一怔,丑奴儿忍不住道:“这银子是你家公子施舍的,你凭什么要回去?”孙贵呸了一声,道:“这不过是公子爷做做样子,讨夫人欢心罢了。就算买棺材,这些银子也可以买几十副了,你们两个老废物,消受得起吗?再说一次,银子拿来,若不然,我拆了你们两把老骨头,扔到乱葬岗喂狗。”   陆渐听得怒从心起,沉声道:“你说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银子,还是你家公子要银子?”孙贵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你管得着么?”说罢四顾无人,便跳下马来,眼中杀机闪动。丑奴儿吃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孙贵哈哈大笑,抢前一步,右手夺过银子,左掌挥出,向陆渐胸口拍下,丑奴儿一惊,方要阻拦,却见陆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妄动。   陆渐但觉孙贵掌中胸口,一股寒气直透心脉,当即运转劫力,将之化解,却又故作姿态,“哎呀”一声,跌倒在地。丑奴儿急道:“你怎么了?”伸手抓住陆渐,这时孙贵第二掌已轻飘飘按向她后心,陆渐早已算准时机,握住丑奴儿之手,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护住她后背,孙贵掌力一至,便被化解。   孙贵见两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动,只当已被这两掌击毙,当下右足探出,在陆渐身下一挑,将两人挑落在路边草丛之中,呵呵一笑,上马去了。   两人躺在草中,不敢动弹,陆渐但觉丑奴儿腰肢细软,触之光滑,浑不似脸上那般粗丑,正觉惊疑,丑奴儿忽地推开他,哑声道:“你干吗装死?”陆渐道:“这恶奴委实可恨,我想跟着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诉那位公子,狠狠惩戒他一番。”丑奴儿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陆渐默然一阵,摇头道:“应当不是。”   丑奴儿冷哼一声,见陆渐纵身起来,欲要奔跑,忙道:“你伤还没好呢!”说罢赶上陆渐,伸手扶住他肘,发足飞奔。陆渐耳畔风生,讶道:“丑奴儿,你……你好轻功!”   两人循着孙贵马蹄痕迹,奔跑一程,遥遥已见孙贵骑马身影,他想必杀人取财后悠然自得,马跑得并非极快,须臾来到一座庵寺前,他将马系在庵外,绕着寺墙来到后门,推门而入。   陆渐和丑奴儿却是翻墙而入,眼见孙贵穿过两道小门,来到一座厢房前,房中隐约传来淫声浪语,似有男女在内欢好。   陆渐听得双颊发烧,心中惊异,想这等佛门净地,怎会有如此之事,那孙贵却似乎不敢打扰,侧耳听着,面露艳羡之色,半晌听得房中云雨收歇,方才舔舔嘴唇,笑道:“我是孙贵,那……那事办妥了,银子也拿到了……”   但听房中嗯了一声。不多时,房门大开,走出一人,陆渐一瞧,大惊失色。只见出门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脸上笑吟吟的,身后跟出一个眉眼秀丽的年轻女尼,僧袍凌乱,双颊春潮未褪。孙贵见状,不觉咽了口唾沫,递上银封。   那青衫公子接过,递给那女尼,笑道:“法净,这点儿银子你且收着,平素买些点心。”那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道:“我不要你的臭银子,我只要你这个人。你答应过,今年让我还俗、娶我过门的,怎么老不见动静,这‘妙化庵’就是一座坟,住在里面,跟行尸走肉似的。”   那青衫公子笑道:“我不是来瞧你了么?还俗迎娶的事,我老头听了,不大欢喜,还须得我再下些水磨工夫,定要磨到他答应为止,这银子你先收着,别淘气。”那女尼这才接过银封,道:“你可不要骗我,要么我便告诉夫人。”那青衫公子笑道:“哪里会?我疼你还来不及,哪儿会骗你?你先回去歇着,晚上我再来疼你。”那女尼白他一眼,含笑去了。   那青衫公子待她去远,笑容倏逝,淡然道:“银子拿到了,人呢?”孙贵笑道:“照老规矩,一掌一个,全都了账。”   青衫公子点头道:“万莫留下把柄,叫我妈知道了,可不大妥。咱们做儿女的,孝心最为要紧,事事总要顺从她一些,只不过照她这么乐善好施,见人就给银子,就算金山银海也填进去了,故而咱们做儿女的,也须得想法补救补救,总不能她做活菩萨,咱们做叫花子吧。”   孙贵笑道:“公子高见。”那青衫公子又道:“法净这妮子一心闹着还俗,太也麻烦。本想给她些银子,让她自生自灭,谁知她竟有些痴气,非我不嫁……”   孙贵接口笑道:“谁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谢安之才,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青衫公子笑道:“你这马屁精,这马屁越拍越顺了。哈哈,潘安之貌,谢安之才,亏你说得出来,不过也算精当,但你说说,这法净如此胡缠,该当如何对付……”   孙贵欲言又止,嘿嘿直笑。那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罢了,不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陈子单约我申时在燕子矶会面,你们须得准备准备。”   这时间,忽有一个小婢急匆匆走来,说道:“夫人礼佛完了,让你去用斋饭。”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说罢整整衣发,仪态潇洒,随那小婢去了。   陆渐在暗处瞧得目眦欲裂,几欲冲出,却被丑奴儿扯住。待得孙贵去远,陆渐闷声道:“丑奴儿,你干吗拦着我,这公子哥儿真是衣冠禽兽。”   丑奴儿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伤,只怕对付不了。”陆渐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为么?”丑奴儿道:“不错,若你武功天下无敌,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陆渐听得气恼,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忽又道:“丑奴儿,那公子哥儿待会儿与人在燕子矶见面,会不会做什么可恶事,我们须得瞧瞧。”   丑奴儿道:“燕子矶便在不远,我识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来到燕子矶附近,伏在远处观望。过不多久,便见孙贵领着三名锦衣奴前来,背负刀剑弓弩,瞧瞧四周,便各自散开,藏在木石之后。陆渐瞧得咬牙,心道:“这些人果然想做坏事,也不知是算计谁人,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不一阵,又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飘然而来,站在矶前,左右顾望,神色颇是焦虑。忽听有人笑道:“子单兄,久等了。”陆渐掉头望去,只见那青衫公子手摇羽扇,牵着一匹骏马,笑吟吟走了过来。   那陈子单见了他,松一口气,笑道:“沈秀老弟,你果然守约。”沈秀笑道:“子单兄有约,小弟岂敢不来?不知子单兄有什么事?”   陈子单苦笑道:“老弟就会打趣,我来还不是为了徐海大人么?不知胡总督意下如何,能否宽赦徐海大人的性命,容他将功补过?”陆渐听得心中一震:“他们说的徐海,是否就是四大寇之一呢?”一想到与谷缜洗脱冤屈大有干系,便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凝听。   沈秀笑道:“你的话,我跟胡大人说了,你的银子珍宝,我也给了胡大人。”   陈子单喜道:“胡总督怎么说?”   沈秀抿了抿嘴,眼角厉芒一闪,嘻嘻笑道:“胡大人说,徐海纵横半生,怎么突然想起投靠朝廷?如今陈东、麻叶都被朝廷杀了,四大寇只剩其二,徐海若能将汪直和他的义子毛海峰献给朝廷,或能将功补过,在朝廷中混一个出身。”陆渐听得心头突突直跳,心想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之一,这么说这陈子单也是倭寇一流,而这沈秀是何身份,听其言辞,与这陈子单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浑叫人捉摸不透。   陈子单沉默片刻,作难道:“老弟,实不相瞒,汪直对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说,那老狐狸年老成精,手下能人无数,要想赚他,难如登天。至于徐海大人为何投靠朝廷,一则慑于胡总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计,自知无法抵敌;另则,徐海大人有一个对头,久在深狱,如今得出生天,他一出来,海上的生意就难做了,唯有借朝廷的威势,方能与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么?”陈子单摇头道:“这个只有徐海大人知道,我也不知。”   沈秀面色一沉,寒声道:“你既是徐海的谋主,怎会不知?”陈子单尴尬道:“老弟休怒,此事陈某委实不知,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转,笑道:“那么徐海如今在哪里?”陈子单道:“大人就在乍浦。”   沈秀笑道:“子单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驻地,果有诚意,但归降之事细节繁琐,待我禀告胡大人,再行定夺。”陈子单忙作揖道:“全赖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单兄请先走一步。”   陈子单笑道:“那是应当。”一拱手,掉头便走,未走丈许,沈秀忽一张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倏将陈子单浑身罩住,竟是一张蚕丝大网。陈子单大惊,欲要挣扎,那丝网遽然收紧,纤细蚕丝变得坚逾精钢,一根根陷入他的肉里,陈子单惨叫一声,欲咬舌头,孙贵早已抢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   沈秀叹道:“子单兄,对不住。沈某笑纳了你八万两银子,也只有等子单兄下辈子再还了,但依子单兄做的孽,下辈子多半只能做猪做狗,既然做猪狗,沈某这银子自也不用还了。”说罢哈哈大笑。   此时陈子单已被捆绑起来,两眼望着沈秀,无比怨毒。沈秀伸出一根食指,忽地前送,陈子单喉间发出艰涩声音,左眼流下血来。   沈秀掏出手绢,拭去指尖血渍,笑道:“我最不爱别人瞪我,留你一只眼珠子,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怕爹怨我下手太狠,只知威压,不知怀柔。你也知道,老人家年纪越大,嘴巴越碎,心也变得慈悲了。”   陆渐虽厌恶这沈秀笑里藏刀、阴阳怪气,但这陈子单假倭出身,生平作恶无算,受此折磨,也算罪有应得,当下懒得多管,任由那些锦衣仆抬起陈子单,塞入一辆马车。   沈秀将染血手绢丢入滚滚江水,翻身跨上马匹,笑道:“孙贵,今晚我陪妈歇在庵中,你将人带回城里,交给我爹。”说罢,挥扇夹马,悠闲如踏青游客,向“妙化庵”而去。   待矶上众人散尽,陆渐叹了口气,摇头道:“真是恶人恶报,那陈子单是恶人,但遇上沈秀这等恶人,也算倒霉。”又问道,“丑奴儿,你知道乍浦是哪儿?”丑奴儿摇头道:“不大清楚。”   陆渐皱眉道:“谷缜也到处找徐海,这个消息,须得叫他知道。”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你当陈子单说的话是真的?”陆渐吃惊道:“不是么?”   丑奴儿道:“自然不是,你当他白痴么?这陈子单也是狡猾人物,只是不知为何鬼迷心窍,竟然相信了这个沈秀。这姓沈的别的本事也罢了,这骗人信任的本事可是厉害得很。”   陆渐听得满不是滋味,悻悻道:“厉害什么?就知道骗他妈、骗尼姑。”丑奴儿道:“你别不服气,这也是他的本事,你做得了么?”陆渐怒道:“我做不了,也不会去做。”   丑奴儿道:“做不了却是真的。”陆渐瞪她一眼,道:“你这个丑奴儿,怎么老将人想得这么坏。”丑奴儿道:“你若去妓院里呆大半年,你也一样。这世上便没几个好人,就有几个,也活不长的。”   陆渐本就烦心此事,丑奴儿这话更如雪上加霜,令他一时没了言语,低了头,闷闷走路。进了城门,二人来到总督府附近监牢,果见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审犯人的,也有探望亲人的,陆渐正想打听一下,却听有人在身后嘻嘻一笑:“老爷子,要喝酒么?”      斗奴      陆渐回头一瞧,但见身后街边坐了一个闲汉,竹笠遮脸,捧着一手瓜子,每磕一颗,瓜子皮便吐得老远,专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说百发百中,惹来阵阵喝骂。   却又听那闲汉嘻嘻笑道:“老爷子,喝酒啊,没听见么?”陆渐微觉迟疑,那闲汉却又站起身来,拍手笑道:“我是鱼饵。”   陆渐双目一亮,见那闲汉当先便走,当即拄着拐杖跟上,丑奴儿却摸不着头脑,也只得跟上。   三人转过几条小巷,那闲汉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儿一瞧,不觉大惊。陆渐也扯掉伪装,笑叹道:“谷缜,我们都化了装,你又怎么瞧出来的?”   谷缜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这么亮的?”又瞥了丑奴儿一眼,笑道,“也没有哪个老婆婆像你这么丑的。易容这玩意儿,只能骗骗傻子,遇上我这双贼眼,怎么都能挑着破绽,就好比看货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陆渐苦笑道,“但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谷缜笑道:“因为要斩失职将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这里。我知道你这个人,只要没死,一听消息,立马会来。”说到这里,一把抱住陆渐,叹道,“陆渐,我真怕你死了。”   陆渐但觉他身子微微发抖,也不觉心生波澜,叹道:“谷缜,你就知道变着法儿吓唬我。”谷缜放开他,摇头道:“我没吓你,斩将之事,确实有之。”   陆渐大惊,谷缜挽住他手,笑道:“先别说这败兴之事,咱们生死重逢,我方才说了要喝酒的。”忽听丑奴儿冷哼道:“他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谷缜瞥她一眼,笑道:“陆渐,敢情你选了个管家婆?嘿嘿,就是丑了点儿。”但见丑奴儿独眼中锐芒透出,便笑道:“气什么?既然伤重,那么他举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儿呸了一声,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缜哈哈一笑,拉着陆渐,来到巷子尽头一个竹篷前,篷下一张朱漆方桌,四条白木长凳,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摇着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铁锅前煎鱼,他每一铲均是极慢,两眼全神贯注,盯着那鱼,眉间充满苦恼神气。   陆渐瞧得奇怪,说道:“这个先生奇怪,不似煎鱼,倒似绣花。”   “好家伙!”谷缜一跷大拇指,“你不说则已,一说便中。这鱼就叫绣花鲈鱼,你瞧他这样子好笑么,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这个呆样。所以这里的每条鱼煎出来,枯嫩酸辣甜麻苦,条条滋味大不相同,却又都是美味无比。”   陆渐讶道:“以他的本领,去大酒楼做厨子还不更好,为何呆在这穷街陋巷呢?”   谷缜摇头道:“大酒楼的厨子,南菜北菜,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这位老板却只会一道菜,那就是煎鱼,而且只会煎扬子江里的鲈鱼。”   陆渐摇头叹息,谷缜笑笑,道:“你也不用为他惋惜,在我眼里,普天下的厨子,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给他提鞋也不配,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专一’二字。”   陆渐赞道:“这话说得妙,你我相识以来,数这句话最妙。”   谷缜摇头笑道:“我觉得最妙的一句不是这个,而是那句:‘我是鱼饵’,要不然,我怎能将你钓到这里来。”   陆渐大笑,转眼望去,但见丑奴儿还站在远处,便道:“丑奴儿,别怄气了,快来吃鱼。”丑奴儿哼了一声,走上来道:“可是你求我来的,是不是?”陆渐叹道:“是,算我求你。”   谷缜斟满两杯酒,递给丑奴儿一杯,笑道:“来来,大家恩怨两清。”丑奴儿接过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尽都泼在谷缜脸上,陆渐不禁喝道:“丑奴儿,你今日是怎么了?”   谷缜却面不改色,摆手笑道:“不妨,这杯酒算是丑奴儿亲手敬的,我谷缜用脸喝的。”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人不要脸,百事可为。”   谷缜摇头道:“不对不对,自古不要脸的人多了,但能用脸喝酒的却只有我一个。”谷、陆二人均是大笑,丑奴儿却不笑,只冷冷瞧着谷缜。陆渐也不知二人为何如此针锋相对,但见气氛凝重,便转移话题,将来路上所见所闻说了。   谷缜道:“沈秀么?我听说过,是新出道的风流人物,绰号‘小神算’。不过丑奴儿说得对,那陈子单没说真话。沈秀那厮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   说到这里,他眉头大皱,喝了两杯酒,方道:“这事越发纠缠不清了,我还当让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宪,不料天部的人也卷进来了。”   陆渐闻言,猛地想起一事,脱口道:“是了,沈秀擒陈子单,用的是天部的‘天罗’。”   “那沈秀算个鸟。”谷缜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陆渐讶道:“他老子。”想到这里,他心中电光一闪,脱口道,“沈瘸子么?”   谷缜点头道:“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惮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个便是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陆渐讶道:“他真那么厉害?”   谷缜道:“他不厉害谁厉害,他曾做过万归藏的军师,差点灭掉东岛。后来在生意场上,我遇上过他一次,前后三笔生意:第一笔,我赔了三十万两银子;第二笔,我赔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第三笔,我赚回了一百六十五万两银子,但终究亏了十五万。不过他在第三笔生意上也算吃了个大亏,原以为还有一场好斗,却不知为何,这人忽地销声匿迹,不再经商,我正纳闷呢,谁知他竟然入了官场。”   陆渐对斗智之道一窍不通,听了也不觉如何了得,便道:“那斩将之事,到底如何?”   谷缜道:“你走后,我买通牢中的牢子。听他们说,如今东南军纪太坏,胡宗宪有心整顿,决意斩杀几名将官,以正军法。”   陆渐急道:“那大哥呢?”谷缜叹道:“听牢子说,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衔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将门,若然斩了他,可收震慑众将的奇效。”   陆渐听得气愤难言,狠狠灌了两大杯酒。谷缜瞧他神色,说道:“陆渐,牢中大小官员,我都已买通,只需你一句话,我就能将他救出来。只不过,如此一来,戚将军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们一道,做一个江湖亡命之徒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戚大哥宁可死了,也不会如此做。”谷缜摇了摇头,道:“所以说,忠臣最难做,岳武穆便是这么死的。”   这时,那中年男子已端着托盘,慢慢踱来,口中道:“鱼、鱼,来了。”谷缜学着他的口气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边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望着天际流云,呆呆出神。   丑奴儿瞧了那鱼一眼,但觉色泽焦黑,并无香气,不由冷道:“这鱼颜色难看,连香味也无,又有什么好吃的?”   谷缜笑道:“你有所不知,寻常的煎鱼,必定香传数里,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来,鱼肉精华外泄,随风飘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这绣花鲈鱼的香味始终不曾泄漏半分,全都藏在鱼肉里,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说着瞥了丑奴儿一眼,笑道,“这倒和姑娘有些相似,丑陋其外,美质暗藏。”   丑奴儿呸了一声,掉过头去。谷缜又笑道:“陆渐,如此美味,普天下没几人尝得到,民以食为天,若不吃饱,怎么救人?”说毕举筷夹了一小块鱼肉,送入口中,闭目摇头,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心事重重,无意中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继而眼中慢慢透出惊色。丑奴儿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比我做得煎鱼还好吃么?”   陆渐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头都要化掉了。”   丑奴儿见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难抑,也举筷拈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便觉一时之间,千百种奇妙滋味在舌尖纷纭迸散,既有她尝过的,也有她没尝过;,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诸般滋味糅合一处,却又层次分明,无有不谐,变化之神奇,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真如陆渐所说,不止舌头快要化掉了,甚至于全副身心,也随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丑奴儿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觉嘴里淡淡的,方才那种神奇滋味却似乎仍在舌尖盘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挣,当啷作响,竟是被粗大铁链锁住。   却听陆渐叹道:“丑奴儿,你醒了么?”丑奴儿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却是一个茅竹小庐,堂中一张小木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奄奄欲灭,不觉问道:“这是哪里?”   忽听一个声音道:“这,这是我家。”说话中,那煎鱼男子推开竹扉,走了进来,右手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却见他走到灯下,就着一块磨刀石,慢慢地磨起刀来。   霍霍之声响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锁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缜强笑道:“老板,我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么今天却来算计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辍,口中闲闲地道:“我、我们交情虽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敌人。”   谷缜望着他,蓦地脱口道:“你是劫奴么?你的劫主是……”那男子点头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虚,你是他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谷缜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怎么会无故出现你这种煎鱼的大宗师。听说沈舟虚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尝微’秦知味。”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谷缜却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么?”   秦知味摇头道:“我,我没死,只是有些厌倦了。我绰号‘尝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舌头,能分辨人世间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学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东至东瀛,西至大食,人间至味,无不尝遍,世上美食,无不通晓。然、然后,我就开始杀人,罗浮山人你知道吗?”   谷缜点头道:“他是罗浮派的弃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撑死的。太行十虎你知道吗?”      “听说过。”谷缜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巨盗。”   秦知味道:“他、他们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撑死的。”说着放下菜刀,扳起指头,说道,“还,还有海南的残指头陀,粤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峨眉的老淫翁……”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还、还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记不清啦。就看他们使劲吃呀吃的,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圆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声,就破了……”   三人听得脸色发白,谷缜苦笑道:“秦老板不会也想将我们撑死吧。”   秦知味摇头道:“其、其实我也不想杀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后来忽然有一天,我觉得厌倦了,就算将一万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又算什么呢?最好的厨子,该是将同一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于是我就不再杀人,躲在这穷巷子里煎鲈鱼。天幸主人心好,也不为难我,让我在这里煎了五年鱼,常来吃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主人,另一个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识人,而且有一条天生的好舌头,能吃出煎鱼的好来,说心里话,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谁来品尝我的鱼呢?”   谷缜道:“既然如此,何不放我们?”   “不,不成!”秦知味道,“我是劫奴,不能背叛主人。”他望着陆渐道,“你也是劫奴吧,你说对不对?”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见面,劫力必生感应。”秦知味道,“可,可惜,你是四体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能像我一样收敛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却能瞧出你来。”   陆渐冷哼一声,道:“我就算是劫奴中的下品,却不怕劫主。”秦知味听得这话,目瞪口呆,摇头道:“你,你胡说,你是劫奴,怎么能不怕劫主呢?无主无奴,天经地义。”   陆渐瞧他惶恐神色,知他必是为奴已久,自尊尽失。不由得叹了口气。却听谷缜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虚没什么梁子的,你大约是误会了。”   秦知味摇头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对头同姓,总是可疑的。我还是将你们送给主人妥当。”   这时间,忽听门外传来马嘶声,秦知味道:“车、车来了,我送你们去主人那儿。”说罢出门,领进一个车夫,扛起三人,放在马车上,放下帘子。   车厢内漆黑一团,忽听谷缜叹道:“丑奴儿,你若一硬到底,不吃这鱼便好了。”丑奴儿怒哼一声,道:“你不是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么?还不是被人捉了。”   谷缜嘻嘻一笑,并不言语,陆渐忽觉一双手摸索身上铁锁,一声细响,铁锁顿开,陆渐心头一惊,欲要说话,却被一只手捂住。丑奴儿警惕道:“方才是什么声音?”谷缜笑道:“老子放了个屁,你也听到了?”   丑奴儿又气又急,慌忙憋住呼吸,生恐车厢狭窄,传来臭气。   那马车行了一程,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但听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对一对牌。”   不多时,马车又动,行了一盏茶工夫,倏而停下,秦知味掀开车帘道:“抬、抬他们下来。”那车夫应了,两人第一个扛的是丑奴儿,其次是谷缜,扛到陆渐时,陆渐忽地探出双手,拍在两人后脑,那车夫应手而倒,秦知味却向前一蹿,闷哼一声,方才仆倒。   谷缜身子一抖,摆脱铁链,嘻嘻直笑,拿起铁链,反将秦知味和那车夫锁住,用布条封了嘴,丢在车上,转眼见陆渐抓住丑奴儿的铁锁,欲要扯断,便笑道:“且慢。”说罢伸手,将陆渐拨开,但见丑奴儿独眼中喷出火来,当下笑道:“放你也不难,但你须得发誓,在这总督府中,处处听我调遣。要不然我便将你丢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来。”   丑奴儿一咬牙,忽道:“好,便依你。”谷缜这才从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细韧乌丝,拨开铁锁。陆渐恍然大悟,脱口道:“乌金丝?”谷缜笑道:“不错,这玩意儿又救了你我一命。”   丑奴儿冷笑道:“怕没这么简单,你是不是早就设好了局,故意让秦知味擒了,好让他引我们进总督府。”谷缜眯眼笑道:“你猜呢?”丑奴儿跌足嗔怒,只是身在险地,欲呼不敢。   陆渐不解道:“你们两个为何总是斗气?”   谷缜道:“你这位管家婆聪明厉害,以往都是她设计算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被我算,你说,她该不该生气?”忽见丑奴儿又要发作,便道,“记得你发的誓,这里闹起来,大家吃亏。”   丑奴儿只得忍气吞声。陆渐道:“现今去哪里?”谷缜道:“去救你戚大哥。”陆渐一怔,道:“去牢里么?”   谷缜摇头道:“不,去胡宗宪那里,既然戚将军不肯越狱,那只能让胡总督改变心意了。”说罢从怀里抽出一册文书,说道,“这个册子里,有百来个将官劫掠百姓、谎报军情、贪赃纳贿的证据,比起戚将军偶尔兵败,可谓罪加十等也不止。胡宗宪若要正军法,就该拿这些败类开刀。只不过,这里面除了俞大猷,东南叫得出名号的统兵大将,几乎人人有份,胡宗宪若都杀了,岂不成了光杆儿总督?我只需将这册子在胡总督的书案上一放,这斩将之事唯有作罢,即便要斩,也轮不到戚将军了。”   陆渐又惊又喜,道:“这册子你哪里来的?”   谷缜笑笑,“我不是很有钱么,钱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儿哼了一声,道:“你果然早有预谋。”   “罢了。”谷缜笑道,“就算我早有预谋。其实,我几年前就猜到这煎鱼汉子是‘尝微’秦知味。但这总督府外有天部高手守护,若不设计,怎么进来?再说,以我这点儿猫狗把式,就算混进来,也成不了事,还需金刚门人助拳,地部高手开路。”   陆渐心中怪异:“我算是金刚门人,但地部高手在哪里?”正想询问,忽听丑奴儿接口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鱼里下毒呢,你岂不是弄巧成拙?”   谷缜道:“秦知味是烹饪一道的大宗师,岂会干出这等下毒的勾当,若不能凭煎鱼的滋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说他和我颇有交情,不会亲手杀我;再不成,那鱼肉我本就没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杀手,我也能够临时变计。”   丑奴儿道:“不对,你明明吃了鱼的。”谷缜笑道:“我在舌头上裹了一层纸,只需舌不沾鱼,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们吃鱼的样子,有样学样,还骗不过秦知味那痴汉么?”   丑奴儿独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这么说,你在竹篷里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在演戏了?”谷缜笑眯眯地道:“你猜呢?”   丑奴儿猜测不透,唯有怒哼道:“你这厮定是狐狸投胎。”谷缜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陆渐也觉此事匪夷所思,但当务之急,却是救出义兄,便道:“先别斗嘴,找胡总督要紧。”谷缜道:“我瞧过总督府的地形图,此地既是停车之处,书房当在那边。”说罢一指东南方向。   三人蹑足而行,绕过守卫,须臾可见书房灯火,行得近了,但见房前守着两个小厮,一个丫环。   谷缜低声道:“胡宗宪还在房内,咱们绕到房后去。”三人潜至房后,却是一片花圃,花木间点缀几竿修竹,房后开了一扇圆窗,想是房中人劳累之后,留为观花赏竹、消乏解疲之用。   谷缜轻轻戳破窗纸,但见房内案卷堆积,灯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华发便服,正伏案奋笔,批阅公文。   谷缜猜到此人便是胡宗宪,正想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将册子丢上书案,忽听得车轮轱辘之声,那丫环挑帘进来,恭声道:“大人,沈先生来了。”胡宗宪“哦”了一声,搁笔起身。   窥伺三人均是大惊。就瞧珠帘高挑,一个青衣文士推着轮椅倏然入内,陆渐一见此人,几乎惊叫起来,敢情来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残废文士,不料此人竟然就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胡宗宪迎上笑道:“这么晚了,沈先生还来书斋作甚?”沈舟虚也笑道:“这么晚了,大人还在书斋作甚呢?”   胡宗宪哈哈大笑,命小厮上茶,两人相对而坐。沈舟虚从袖间取出一卷文稿,说道:“那昏君祭祀东皇的青词我已写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宪喜动颜色,展开瞧过,赞道:“好词,文气郁郁,华而不俗。”继而微露愁容,叹道,“圣上不恤民情,却一心向道,日日炼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说,还要大臣们每月写一篇祭神的青词,这大明朝长此以往,岂不成了一座道观么?”   沈舟虚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宪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随口说说罢了,自从先生屈尊为我幕僚之后。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刚疾之性。”   沈舟虚点头道:“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治亦进,乱亦进。纵然皇帝荒唐淫乱,不修国事,但身为臣子,却当踏踏实实,为天下苍生办事。只不过,在昏君手下为官,尤须忍辱负重,投其所好,方能获取权柄,以行善政。为官者,切忌做刚疾死忠之臣,轻生重义,于国于家皆无好处。而当如魏征所言,做一代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鸿鹄之志,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宪拍手道:“先生所言极是,宗宪受教了。想来,若无先生指点,只怕胡某至今还是一介县令。”   沈舟虚摇头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当年刚直了一些,备受压制,如今头角尽去,正是一飞冲天之时,只是大人切记,不要和严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宪怪道:“当年依附严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么又变了?”   沈舟虚叹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万古不易之真理。严嵩虽是巨奸大恶,但却是权倾朝野,无可撼动,大人当年若不依附于他,决然无法获得兵权,镇守东南。只不过,时不同而势不同,老贼如今年事已高,圣眷日薄,严世藩那小贼纵然小有智谋,却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数年之间,严家必败。严家一败,新宠上台,来日肃清严家党羽之时,大人躲得过么?”   胡宗宪不禁默然,半晌叹道:“我当如何免劫?还望先生指点。”   沈舟虚道:“第一,须得与严家日渐疏远;二要借此数年间歇,火速平息倭乱,若有此等大功,将来就算受到严家牵连,也不致于丢了性命;第三点最为紧要,须得提前找到那位倒严的新宠,极力拉拢于他。”   胡宗宪皱眉道:“前两条倒也罢了,但这第三条却太难,就好比一场豪赌,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沈舟虚望着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宠是谁么?”胡宗宪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虚笑笑,道:“两人同行,行藏在我。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   胡宗宪喃喃道:“两人同行,双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哎呀,莫非是徐……”   沈舟虚叹道:“不错,倒严者必徐阶也,只不过,这徐阶阴谋有余而正气不足,终究不是一扫积弱、中兴明室的人哩。”说罢又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此次入京的礼单,那昏君喜欢祥瑞,尚白色,故而我列了一对白鹿,一头白狮,昏君见了,必然高兴。至于严嵩老贼那边的财礼,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里送给徐阶,将来他就算有心害你,也不会致你于死地。”   胡宗宪颓然靠在椅背上,叹道:“这官场真是凄凉,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掉了脑袋。”   沈舟虚徐徐道:“但能肃清倭寇,安定东南,生死荣辱,何足道哉。”   胡宗宪神色一正,点头道:“先生说得极是,胡某一己荣辱,与东南百姓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沈舟虚笑了笑,又道:“我此来还有一事。”胡宗宪道:“先生请讲。”沈舟虚道:“听说大人要斩几名将官,以正军法。”胡宗宪起身,取来一本奏章,道:“我拟定了几人奏上去,本想明日与先生商量的。”   沈舟虚扫了一眼奏章,推车来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上勾了一笔,还给胡宗宪。胡宗宪一瞧,皱眉道:“戚继光?先生为何独独将这人勾去。”   沈舟虚道:“此次就算将江南的统兵大将杀光,也不可杀这戚继光。”   “为何?”胡宗宪脱口道,“他一介败军之将……”   沈舟虚摆手道:“他这一败,情有可原。其一,他带兵不久,所率部下,又都是卫所里的世袭官兵,多年来养尊处优,最为怯战;其二,他所遇之敌乃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最为狡诈精悍。戚继光这一战,便如驱群羊而斗虎狼,岂有不败之理。”    胡宗宪道:“但明知不敌,他为何还要追战?”沈舟虚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强寇,便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马,早已经攻进南京城了。”   胡宗宪摇头道:“即便如此,沈先生也未免高估他了,难道他一人胜过江南所有大将?即便他胜得过旁人,但又胜得过俞大猷么?”   沈舟虚一哂,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韩信、李卫公,若其得志,必为常胜不败之将。如今俞大猷虽然惯战,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务求谨慎,少了一股无坚不摧的胆气。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无敌,而善用奇兵之将,须有包天之胆。这位戚将军不止将略不输于俞大猷,更有俞老将军所缺少的将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胡宗宪沉默半晌,瞥了沈舟虚一眼,苦笑道:“先生为何不早说?早知如此,也不必将他关在牢里。”   沈舟虚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此人锋芒太露,难免招人嫉恨,让他坐两天牢,挫一挫锐气,也是好的。”说罢哈哈大笑,推着轮椅,徐徐向屋外去了。   谷缜见沈舟虚去了,将陆渐拽离书房,低声道:“沈瘸子真有识人的慧眼,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陆渐喜不自胜,点头道:“不错,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缜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却不知他的可恶。”又低声道,“咱们现今须得跟着沈舟虚。”   陆渐诧道:“做什么?”谷缜叹道:“徐海。”陆渐恍然大悟,心知他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当下三人绕过书房,但见沈舟虚独自推着轮椅,缓缓前行。   三人追踪里许,来到一座小院,忽见一人提着灯笼匆匆迎来,鞠了一躬,道:“父亲。”   陆渐识得来人正是那沈秀,不觉吃惊,心道他说了夜宿妙化庵,怎么又来到这里。又见他此时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越觉得此人虚伪透顶,心中好不厌恶。   却听沈舟虚冷冷道:“去书房说。”沈秀转到车后,小心翼翼推车而行,两人进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见一盏灯笼从东边移来,一个柔美的声音道:“舟虚。”   叫声传来,陆渐便觉身畔的谷缜身子一颤,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却见沈舟虚掉头笑道:“清影,你也回来了?”   那妇人道:“你忽然召秀儿回来,我怕你又责怪他,便跟着回来了。”沈舟虚笑道:“我怎么会责怪他呢,难道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这却没有。”那女子道,“但你前两日无端罚他,我怕你又乱发脾气,伤着孩子。”   沈舟虚苦笑道:“这孩子,都被你宠坏了。”   “他哪里又坏了?”那妇人道,“今儿我们在路上遇上一对穷苦老人,他还给了人家五十两银子呢。这等事平素他做得多了,只是这孩子谦逊恭让,不告诉你罢了。”顿了顿,又道,“舟虚,我给你沏了一壶龙井,还有几样点心。”说罢上前两步,来到光亮处,陆渐定睛细看,却见那妇人衣饰简净、温婉静美,年纪虽已不轻,面容却娟秀非凡,依稀透着昔日无双风韵。   陆渐望着这妇人,便觉心中说不出的温暖舒服,一时瞧得入神,忽觉谷缜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激动难抑。   方觉奇怪,只听那妇人又柔声道:“你父子俩也别说太久,早早歇息;舟虚你尤其当心,别凉了双腿。”沈舟虚含笑道:“我理会得,你先回吧。”那妇人道:“时辰还早,我去佛堂念一会儿经。”   沈舟虚嗯了一声,那妇人与丫环携着灯笼去了。沈家父子入了书房。陆渐三人移到附近,忽听沈舟虚冷冷道:“那陈子单我已审过了,据说徐海竟躲在沈庄,倒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儿带人去将他擒了?”沈舟虚道:“此事我自有决断,不过陈子单说,他和你曾经义结金兰,事后又托你送十万两银子和各色珍宝给胡总督,是不是?”   沈秀道:“确有其事,孩儿若不如此,怎赚得他上钩?”   沈舟虚冷道:“银子和珍宝呢?”   沈秀道:“珍宝还在,但银子……银子我已花光了。”   “混账。”沈舟虚怒道,“谁让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银子也不干净,花了也不违天理,再说,除一个大倭寇,十万两银子的酬劳也不算贵。”   沉默半晌,沈舟虚徐徐道:“听说妙化庵有一个尼姑,名叫法净,你认得么?”沈秀似乎愣了一下,嘻嘻笑道:“孩儿陪娘上过几次香,似乎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沈舟虚冷笑一声,道:“你须得明白,我对你处处容让,只是怕惹清影伤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兽之行,只怕会难过而死。但你别以为我嘴里不说,心里便不知你的事,你那点小聪明,骗清影还成,骗我沈舟虚,还差得远。”   说罢顿了一顿,淡然道:“后日午时之前,将那十万两银子送到我这里来,若不然,就拿你脑袋来抵。”   沈秀失声道:“可那银子……”沈舟虚冷冷道:“你回去吧。”   却见沈秀悻悻退出书房,神色阴鸷,略一思索,低头去了。沈舟虚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道:“薛耳,你听清了么?门外有几只耗子?”   一个尖利的嗓音道:“三只。”   陆渐闻言大惊,却听沈舟虚道:“全都捉了,但不要惊动清影。”   陆渐慌忙拉着丑奴儿,纵身后跃,方才跃出院子,忽觉不对,掉头一瞧,竟不见了谷缜的影子,不由怪道:“丑奴儿,谷缜呢?”   “谁知道呢?”丑奴儿冷笑道,“他属狐狸的,多半见势不妙,撒腿溜了。”陆渐心中疑惑,只觉谷缜应当不是弃友而逃的无义之徒,但此人心机多变,确是叫人捉摸不透,若说他抢先逃走,也并非绝无可能。   迷惘之际,他已被丑奴儿牵着衣袖,发足狂奔,约摸百步,忽听冷哼一声,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麻衣斗笠,眼中精芒,闪烁如电。   陆渐吃惊道:“是他。”丑奴儿怪道:“你认识他?”陆渐点头道:“当心,他脚力很强。”   丑奴儿脱口道:“脚力很强,莫不是‘无量足’燕未归?”   那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   “燕”字出口,燕未归倏地消失,“某”字吐出,他的左脚已至陆渐面门。   陆渐竭力后掠,虽避过来脚,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叶碎散,绕着燕未归足尖,疾速飞旋。   一腿未尽,燕未归右腿又到,陆渐沉喝一声,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一掌扫出,忽听丑奴儿喝道:“不要硬接。”话音未落,掌腿相交,“咔嚓”一声,陆渐小指、无名指齐根而折。燕未归也哼了一声,吃痛缩脚,右脚在地上不住画圆。   陆渐二指方断,劫力便生,骨骼轻响,竟尔复位。   “你的劫力在手。”燕未归冷哼一声,“我的劫力却在脚。你没听说过‘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么?”   陆渐吸一口气,变化“诸天相”,双掌来回重叠,绵密无间,忽见燕未归足下如有机簧,陡然弹起,一腿扫来。陆渐出掌本是虚招,见势倏变“马王相”,一脚迎出。   丑奴儿暗叫糟糕,心念方转,陆渐已惨哼一声,向后飞出,落地时,先变“神鱼相”着地一滚,再变“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听丑奴儿叱道:“我先走了。”说罢一纵身,向远处掠去,陆渐见她独自逃生,大感错愕,忽见燕未归稍一犹豫,飞身发足,追丑奴儿而去。   陆渐瞧得发呆,忽听有人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条猎犬总不能同时追两只兔子。”   陆渐听得这话,猛然醒悟,原来丑奴儿见对手太强,故意纵身远走,燕未归如果一心对付自己,便会放走丑奴儿,权衡之下,若要活捉两人,自是先放过受伤的陆渐,拦截丑奴儿要紧。   丑奴儿此举纯属舍身诱敌。陆渐想到这里,心中大急,方要追赶,不料眼前人影忽闪,一人拦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对手是我,我叫薛耳,绰号‘听几’。”      燕未归一旦动身,迅若飞电,不出三十步,已抢到丑奴儿身后,一把抓出,揪住她头发,孰料那头发应手而脱,燕未归深感意外,忽见丑奴儿身子一缩,嗖地没入土里。   燕未归又吃一惊,定神瞧那假发,但见那假发发梢连着一张面皮,那面皮丑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归恍然大悟:“这丑女的脸是假的。”又见丑奴儿入土之处,竟是一个深穴,不觉心生忐忑,怕丑奴儿破地偷袭,当下纵到一棵树上,居高四望。骤然间,忽见东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动,当即低喝一声,右腿蹴出,势如雷霆,直没入地。   这一蹴之力,深至丈许,烟尘四散,大地震动,丑奴儿只需被这腿力波及,不死即伤。   但燕未归足才入土,便觉有异,他这双腿注满劫力,不只奔跃如飞,抑且坚逾精钢,百毒不侵,但此时土中既无刀剑,也无毒刺,却似有一张大网猛力牵扯。他转念不及,便见数十条粗藤破土而出,沿着腿“刷刷刷”缠绕上来。   此等事怪谲已极,燕未归一声断喝,挣断七八根藤蔓,但藤蔓一断,翠绿汁液流出,断口处复又生出新藤,断裂之藤则落地再生,故而燕未归越是挣扎,那藤蔓生长越多,一时间越缠越密,仿佛永无休止,燕未归一代强奴,竟被裹在重重藤蔓之中,动弹不得。   燕未归惊怒交迸,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也是随之一动,藤蔓却无丝毫松动,还欲再挣,忽听丑奴儿微微喘息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厚德载物、化生草木么?”   燕未归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我若是地母,你还能张嘴说话?”燕未归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何以能够施展‘化生’之术?”   丑奴儿冷笑道:“难道非得地母,才能练成‘化生’?”燕未归道:“但你练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来的地母。说起来,我是天部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同出一门。”   “少来套近乎。”丑奴儿低喝道,“在你身周,我都种下了‘孽因子’,随时都会生出‘孽缘藤’,这藤根布十丈,除非你能将方圆十丈、数以万斤的泥石拔起,否则休想脱困。”   燕未归略一沉默,忽道:“这‘孽缘藤’全靠你的‘周流土劲’,才能断而续生。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须得陪着,咱们就此耗下去,看谁的耐力更好。”   丑奴儿听得默然,她的“化生”之术远未大成,仅能困住燕未归,不能伤他,抑且燕未归说得不错,“孽缘藤”若要保持威力,便须源源不绝吸纳她的“周流土劲”。丑奴儿功力尚浅,遭遇如此强敌,无奈之余,才贸然使出“化生”,此时但觉内息点滴消逝,不由得焦急起来。   这时间,忽听嘻的一声笑,沈秀摇着羽扇,从前方的墙角边笑吟吟转了出来。      陆渐定睛望去,眼前之人个子中等,不胖不瘦,眼鼻均小,唯独一对耳朵大得出奇,随他说话,扇动不已。   如此大耳怪人,陆渐生平未见,先是吃惊,继而忍不住问道:“你的耳朵肿了吗?”   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说,我这耳朵好端端的,怎么叫肿了?”陆渐奇道:“若不是肿了,怎么长得像猪,猪……”   他虽不好说出“耳朵”二字,薛耳却已明白他的意思,气得哇哇叫道:“死小子,你敢取笑爷爷。”说着眼中透出怨毒之色,“我最恨别人跟我提这个猪字;本来只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陆渐想到丑奴儿被燕未归追逐,凶多吉少,不耐与他纠缠,说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罢纵身奔出,谁知举步之际,不曾向前迈出,却是身不由主,向后方大大退了一步。陆渐心中骇异,掉头望去,但见薛耳左手一个金色木鱼,右手一支银亮短棒,但棒打木鱼,竟无声息。   陆渐莫名其妙,举步再行,不料心中想着举步向前,出腿之时,却又大大后退一步。   陆渐正感捉摸不透,却听薛耳嘻嘻笑道:“你猜我为什么叫‘听几’吗?这里的‘几’可不是几斤几两的意思,而是细微无比的意思。‘听几’,就是我能听见十分细微、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就好比蝙蝠的鸣叫、千里外的地震,还有人之心跳、脉搏振动。”   陆渐惊疑道:“可我为何明明前进,却,却……”   “却变成后退么?”薛耳接口道,“只需我用这根‘惊魂棒’敲打这‘丧心木鱼’,想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说罢两眼一翻,冷笑道,“方才你取笑爷爷的耳朵是不是?罚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边,再打右边。”      说着银棒一敲,陆渐应势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方觉头晕;薛耳再敲,陆渐右手倏起,右颊又挨一下。一时间,陆渐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双手轮番掴打双颊,八个耳光打毕,只觉眼前金星乱迸,双耳嗡鸣,双颊一片麻木,已然没了痛觉。   “知道厉害了吗?”薛耳嘻嘻笑道,“再给我翻两个筋斗。”连敲两下木鱼,陆渐身不由己,连翻两个筋斗,尚未落地,便听薛耳喝一声:“趴下。”   陆渐凌空栽落,一头抢地,摔得头破血流,四肢仿佛不属自己,撑在地上,怎也无法动弹。   薛耳笑道:“你还笑爷爷的耳朵像,像那个,如今你跟一条死狗有何分别啦?本想让你磕一百个响头解恨,哼,爷爷心好,饶过你了。不过你现在说,爷爷的耳朵好看不好看?”   陆渐心中气急,冲口而出:“不好看,像猪耳朵一样。”   薛耳小眼中凶光暴出,哇哇怒叫,正要狠下杀手,忽听远处一个女子淡淡地道:“罢了,何苦折磨人?你被人叫猪耳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叫一次气一次,你不怕被气死么?”   薛耳露出忧愁之色,喃喃道:“凝儿你也来取笑我,没天理了。你当我想长这么一对耳朵吗?”   那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国时的刘皇叔不是双耳垂肩么?还有庙上的佛祖菩萨,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继而又发愁道:“但怎没人说他们是猪耳朵呢?”那女子似被问住,一时寂然。   陆渐趁着二人说话,暗暗寻思:“那木鱼分明有鬼,但既敲木鱼,怎地猪耳朵和这女子都没事,可见这木鱼只是针对我。不过,这木鱼敲着,何以却无声息?是了,猪耳朵号称‘听几’,能听见细微已极、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蝙蝠的叫声我没听过,千里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没关系,但这猪耳朵说能听见人的心跳,脉搏振动。难不成,这木鱼能发出和心跳、脉搏一样细微的声音,以致我无法听见。”   想到这儿,他默运劫力,转化为内力。薛耳双耳微动,若有所觉,忽地冷笑一声,重重一敲木鱼,陆渐内力尽散,血气生出异样波动。   陆渐不禁生疑:“这木鱼果然与我本身气血有关。”他双手按地,劫力涌出,顺着大地传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传,抵达薛耳双手,再由双手抵达木鱼。   陆渐虽然听不见木鱼声响,却能感知木鱼振动,当下将木鱼振动,与自身脉搏相印证,果觉两种振动遥相呼应,如出一辙。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薛耳有“听几”之能,能听到陆渐的气血流动,而那木鱼所发的振动,却能引发陆渐气血共鸣,改变气血运转。比方说陆渐心中想着迈步向前,薛耳听见,敲打木鱼,木鱼发出振动,陆渐体内气机随之振荡,气血之行立时逆转,变为撤步后退了。   薛耳听那女子久久不答,不由急道:“凝儿,你怎么啦?干吗不答话。”那凝儿冷冷道:“我不管你这小心眼了。”只听沙沙之声,似乎去了。   薛耳一呆,瞪着陆渐道:“臭小子,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儿取笑,再罚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当下猛敲木鱼。   陆渐应势挥起左拳,打在左颊,顿觉颧骨欲裂,口中腥咸,情知这二十拳打罢,不昏即死。当下凝神内视,感知举拳时的气血流动,待得右拳方举,忽将劫力转为真气,振动血脉五脏,倏忽之间,将周身气血冲得大乱,如此一来,气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陆渐的右拳顿又得了自由,舒展开来。   薛耳听得吃惊,急敲木鱼,欲要重新驾驭陆渐周身气血,但方一得手,又被陆渐冲乱。   薛耳万没料到陆渐不但猜出木鱼玄机,更不惜伤损身子,自乱气血。但如此一来,陆渐的气血忽快忽慢,已全无节律可言,薛耳无从捉摸,木鱼节律也因之大坏,再难掌控由心,眼见陆渐的面色不定,双目尽赤,一只右拳忽而举到脸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尔再举,倏尔又落,起起落落,端地怪异之至。   如此较量数次,薛耳愈发听不透陆渐的血行节律,渐处下风,手中猛敲木鱼,额上却不住渗出汗来。霎时间,忽见陆渐猛地抬足,大大迈进一步,这一步,全然超乎木鱼节律,乃是陆渐自发之举。   薛耳惊惶失措,双足一撑,抽身便退,忽觉眼前人影晃动,左颊重重挨了一拳,打得他晕头转向,继而手中一空,木鱼已落到陆渐手里。   陆渐本就有伤,此时自乱气血,经脉内腑受创不轻,虽然拼死夺下木鱼,眼前却是昏天黑地,倏地喉头发甜,咯地吐出一口血来。   薛耳木鱼离手,又惊又怒,大叫道:“还我木鱼,还我木鱼。”双手乱抓,扑向陆渐。   陆渐闪身让开,喝道:“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罢。”将木鱼掷之于地,一脚踹上,只听“哐啷”一声,那木鱼变成一堆碎片。   薛耳呆呆望着那堆碎片,猛地扑上来,一把捧起,失声道:“我的木鱼,我的木鱼……”忽地两眼向天,张着嘴哇哇大哭起来。   陆渐正要转身离开,忽见此人哭得如此悲痛,暗暗吃惊,说道:“谁让你用木鱼害人的?坏了也活该。”   薛耳仿若未闻,坐在地上,一手抓着木鱼碎片,一手抹泪,哭得伤心无比,就似一个孩子丢了最心爱的玩具。陆渐瞧他如此模样,不觉嫌隙尽去,暗生愧疚,伸手拍拍他肩,道:“对不住,方才被你害得太苦,一怒之下,便下了重手,来日我去庙上找一个赔你。”   薛耳抽噎道:“庙上的有什么用?这丧心木鱼天下只有一个,被你弄坏啦。主人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里,他哭得更是伤心,“主人也不需打死我,只消不给我内力,我就死啦。”   陆渐听得感同身受,心中苦涩,一皱眉,叹道:“好了,你先别哭。待我帮同伴脱了身,就跟你去见你的主人,木鱼是我打坏的,让他找我好了。”      双方僵持之际,忽见沈秀,燕未归大喜,丑奴儿却是大惊。   沈秀目不转睛,望着丑奴儿,眼里异彩涟涟。忽听燕未归喝道:“少主,你给她一掌。”   沈秀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蠢奴才,没长眼么,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也叫我给她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说罢拱手一揖,笑嘻嘻地道,“在下天部沈秀,这位地部的师妹不知如何称呼?”   他见丑奴儿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来交好,何苦兵戎相见?不知温黛师姐如今可好,来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但见丑奴儿仍是冷冷地不发一言,沈秀不觉微笑,寻思道:“这位师妹却是个冷美人儿,待我逗逗她。”当下摇扇漫步,笑道:“哎哟,师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浸湿了呢。”   丑奴儿此时苦苦支撑,汗如泉涌,是故衣衫紧贴肌肤,体态尽露,闻言羞恼交迸,叱道:“闭上你的狗眼,不许乱瞧。”   沈秀却不闭眼,反而目不转睛盯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丑奴儿被他这等眼神瞧得忒不自在,潜运内力,忽自土中刷地窜出一根“孽缘藤”,缠住沈秀小腿。燕未归惊道:“少主快躲。”   沈秀却一动不动,任凭那藤如灵蛇般顺势而上,将他周身缚住,脸上却依旧笑眯眯的,眉也不皱一下。   丑奴儿见他不挣不动,心中怪讶,冷笑道:“你不怕死么?被藤缠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这‘孽缘藤’是师妹的绝技,平素都不会轻易用的,沈秀能被缠上一缠,何幸之有。再说这藤名为‘孽缘’,大有深意,沈秀情愿被藤缠上一辈子,若能如此,岂不是我与师妹间莫大的缘分……”   丑奴儿听他话语暧昧,心中气恼,骂道:“你这厮尽会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用藤绞断你的舌头。”说话声中,那藤尖一长,抵在沈秀的牙齿上。   沈秀吸一口气,将藤尖吹开,两眼定定望着丑奴儿,叹道:“师妹真是好看,就是骂人的样子,也胜过常人百倍,还有师妹的骂声,娇若黄莺,脆似银铃,沈秀若能再听两声,别说舌头绞断,就算碎尸万段,我也甘心。”   丑奴儿同时困住两人,兼顾不暇,忘了运劲变声,故而方才这一骂,竟吐出本来嗓音。此时听得沈秀如此夸赞,虽然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微动,瞥他一眼,忖道:“这厮本也可恶,但人却生得好俊,这双眼睛就似能说话一般,再加上这条能吐莲花的舌头,难怪连清修的尼姑也会被他骗着。”   却听沈秀又道:“师妹,这样下去,你徒自损耗真气,也无益处。你既是地部同门,我天部岂能为难你。不如我数三声,大家就此罢手,师妹何去何从,还请自便。”   以丑奴儿之能,困住二人,实为勉强,想了一想,便点头道:“也罢,我信你这次。”   沈秀笑笑,数了三声。丑奴儿应声撤劲,那“孽缘藤”顷刻枯萎败落、化为飞灰,真可谓生也倏忽、败也倏忽。   燕未归一旦脱困,陡然纵出,一腿如风,扫将过来。   丑奴儿也有防备,双手按地,“坤元”发动,泥土陡然拱起,被那腿风一扫,顷刻瓦解,但丑奴儿却借这一阻,飘然后掠。   燕未归一拧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罩了过来,缠住他的足颈,燕未归识得是“天罗”之术,吃了一惊,收劲道:“少主,这是为何?”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少主么?”沈秀冷笑道,“我说放了她,怎么还要动手?”   燕未归道:“她是主人吩咐捉的,我是劫奴,一切唯主人之命是从。”沈秀气得脸色青白,扬声道:“好啊,你要捉她,先须胜我。”   燕未归脱口道:“我怎敢与少主交手?”沈秀道:“你既不敢与我动手,那就放了她。”   燕未归左右为难,却见丑奴儿冷哼一声,道:“谁要你们放来放去的,本姑娘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谁又拦得住么?”当下转身欲行,忽听沈秀笑道:“敢问师妹芳名?”   丑奴儿淡然道:“我叫秀叶,秀丽的秀,叶子的叶。”   沈秀笑道:“好名儿,这个秀字,与在下大是有缘。”丑奴儿一笑,快步疾行,顷刻不见。   沈秀望着她窈窕背影,想着她如花娇靥,一时神魂颠倒,喃喃念道:“秀叶,秀叶……”蓦然间,他脸色大变,失声道,“好丫头,竟然占我便宜。”   燕未归怪道:“占什么便宜?”沈秀脸色铁青,拂袖而去,燕未归将那“秀叶”两字念诵两遍,恍然大悟,脱口道:“秀叶?秀爷!这女的竟然自称少主的爷爷?”忽见沈秀转过头来,目有怒色,忙转口道,“但人逃了,如何跟主人交代?”   “你放心。”沈秀微微一笑,“我迟早带她回来。”      薛耳听得陆渐之言,张大了嘴,瞪着陆渐,忽地大耳连摇,道:“我不相信,你有这样好心?”   “这与好心无干。”陆渐叹道,“总不能因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   薛耳见他一脸诚恳,不觉有几分相信起来,又摇头道:“你要帮朋友逃走,只怕不成。燕未归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又快,下脚又狠,你那个丑女朋友一定凶多吉少。”   陆渐听得心急,忙道:“所以我去救她,你稍等一会儿,我送她出府,就去见你的主人。”   薛耳将信将疑,道:“你真的回来么?不要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渐正色道,“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薛耳听了,露出感动之色,点头道:“那好,我就在这里等你。”陆渐一点头,转身便走,忽听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来哦,我就在这里等着。”   陆渐回头望去,但见薛耳呆呆立在那里,乍眼瞧去,竟有些伶仃可怜,不觉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边走边低声叫唤丑奴儿。   走了几百步,忽听一个声音道:“我在这儿!”那声音自一丛美人蕉后传来,陆渐又惊又喜,上前道:“丑奴儿,你逃掉了吗?那个燕未归呢?”丑奴儿道:“他走了。”陆渐正要上前,忽听丑奴儿喝道,“你别过来。”陆渐闻声止步,一转念,吃惊道:“丑奴儿,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丑奴儿道,“总之你别来,待会儿我先走,你跟在后面,不要抢上前来,瞧我的脸。”陆渐道:“为什么?你虽然不大好看,但我不怕的。”   丑奴儿涩声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说的话,你务必要听。”陆渐叹了口气,忽道:“丑奴儿,我不能跟你出府了。”   丑奴儿吃惊道:“为什么?”陆渐叹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劫奴。”   丑奴儿微一沉默,道:“我听秦知味说过的。”   “但你知道什么是劫奴么?”陆渐苦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怜的人,受人奴役,还要时时遭受‘黑天劫’之苦,生不如死。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劫主,原本早该死了,但一位高僧用性命化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脉’,我才活到现在,而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已破两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时就破了,禁制破掉之时,也就是我丧命之时。所以说,我本就活不久的。”   丑奴儿蓦地喝道:“我不许你这么说。”   陆渐道:“黑天书的‘有无四律’不可抗拒,便不想死,也没法子。如今好了,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缜洗雪冤仇也有望,你又逃出了燕未归的追踪,以你的本事,出府也不难。只是我还有三个心愿未了,真是遗憾得很。”   丑奴儿涩声道:“什么心愿?”   陆渐道:“第一个心愿是我爷爷,他叫陆大海,住在苏鲁交界的姚家庄,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么?”   丑奴儿道:“这个不难,第二个心愿呢?”   陆渐从贴身处取出鱼和尚的舍利,道:“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请你代我送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将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儿伸手拾起,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若失,悠悠道:“那,那第三件事呢?”   陆渐道:“你还记得我在小船上说过的女孩子么?”   “记得。”丑奴儿道,“你说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   陆渐露出惆怅之色,叹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场大难毁了她家,她也身中水毒,被人带到昆仑山上的西城医治。我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儿,你我结识一场,将来若有暇去昆仑山,不妨代我看望她。若她还活着,你便告诉她,一个叫陆渐的人,临死前都想着她的……”   他说到这里,半晌不闻丑奴儿答应,不由叹道:“罢了。那昆仑山也不知远在何方,你还是不去的好。”   说罢转身便走,丑奴儿忽道:“你,你去哪儿?”陆渐道:“你别问了,快快去吧。”   丑奴儿蓦地怒道:“你这傻子,我问你去哪儿?”陆渐忽听这喝声清亮如玉石交击,迥异丑奴儿的嘶哑嗓音,甚为耳熟,不觉讶道:“丑奴儿,是你在说话么?”丑奴儿又是默然。   陆渐心中虽疑,但也顾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去了。丑奴儿望他背影去远,不禁咬牙顿足,转了出来,正要追上,忽见一只雪白的纸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的叶尖上,双翅微颤,有若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绽放。      陆渐与丑奴儿一番死别,心神激动,走了百十步,忽觉四周景物不对,仔细一瞧,忙乱间竟然走错了道路,方要转回,忽听远处传来细微的木鱼声,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丧心木鱼”,心有所感,忍不住循声走去。   蹑过一道圆门,遥见灯火微明,檀香氤氲,却是一座佛堂。   陆渐透过雕窗,恍惚瞧见一个丫环没精打采,敲打木鱼,而那名为“清影”的温婉美妇,双手合十,正对着一尊观音塑像,低声念诵。   陆渐不敢打扰,立在庭角,而那柔和的诵经声却漫如凉水,悄然淹来:“……妇还,睹太子独坐,惨然怖曰:‘吾儿如之,而今独坐?儿常睹吾以果归,奔走趣吾,躃地复起,跳踉喜笑曰:‘母归矣!饥儿饱矣!’今儿不来,又不睹处,卿以惠谁?可早相语。祷祀乾坤,情实难云,乃致良嗣。今儿戏具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吾且发狂。将为虎狼、鬼魅、盗贼吞乎?疾释斯结,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妇念到这段经文,语声悲切,渐至语不成声,陆渐默默听着,虽然不大明白经文含义,心情却随那语调起伏,悲苦莫名。忽听那丫环吃惊道:“主母,你怎么又哭啦?”   陆渐恍然惊醒,但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泪水,不由暗暗自责:“陆渐你可真没出息,听几句经文也要流泪么?”   却听那美妇沉默半晌,叹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忏悔,再也没有别的法子。”那丫环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会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那美妇道:“这世上有些罪孽并非你亲手所为,却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却是前世里带来的,唉,或许我前世里做下许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报。孩子,我流泪的事,你别跟舟虚和秀儿说,省得他们担心。”   那丫环对这番话似懂非懂,只得道:“主母放心,我理会得。”   这时间,忽听西北角的暗处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以为求神拜佛就成了么?不要假惺惺的充好人了。”   陆渐闻言吃惊,那说话的正是谷缜。佛堂中二人也大为吃惊,那美妇起身道:“来者是谁?”谷缜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抛弃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商清影玉容惨变,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缜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而言之,你别以为求求佛祖,念念经,就能安心。我告诉你,不止佛祖不会原谅你,那个孩子也会恨你一辈子,此罪此孽,你来生再世,也休想解脱……”   商清影身子轻轻一晃,涩声道:“你,你究竟是谁?”谷缜冷道:“你连我是谁都听不出来?果然是弃子淫奔、下流无耻的贱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脱口道:“你,你是缜儿……”忽地挣脱丫环,奔出佛堂,大声道:“缜儿,是你么?缜儿,你是缜儿么……”   庭中却是寂然无声,商清影张着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边摸边叫:“缜儿,缜儿……”嗓子渐自哽咽。陆渐听到衣袂破空之声,心知谷缜已然离去,暗暗叹一口气,也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来步,还能听到商清影凄切的叫唤声。   陆渐本想追上谷缜,问个明白,忽觉身后异样,若有人尾随盯视,回头望去,却不见人,再转头时,那种异感却又消失了。   陆渐寻思谷缜狡计百出,必有出府之法,自己与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当下瞅准方向,来到与薛耳预约之地,谁想却不见人,正感奇怪,遥见远处沈舟虚的书斋灯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听书房中传来重重一声冷哼,只听沈舟虚喝道:“你们三个,倒有脸回来?”   却听燕未归闷声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   沈舟虚哦了一声,却听沈秀笑道:“此事确是孩儿作主。孩儿以为,这三人深夜潜入总督府,本应擒捉。但怕的是他们别有同伙,若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觉,不易尽歼。故而莫如欲擒故纵,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踪,找到这干人的巢穴,将之一网打尽。”   沈舟虚沉吟道:“有理,安排追踪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   沈舟虚嗯了一声,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丢的?”   莫乙正是陆渐当日所见的大头怪人,只听他嘟哝道:“我追的人是个小子,胆子很大,竟想潜进内宅,我便拦住他,报上名号,先使了一招金山寺镇寺绝招‘蛟龙出窟’,左手虚晃,弯腰屈膝,头向左摆,右手化掌为指……”话未说完,沈秀扑哧一声笑将出来。   沈舟虚冷冷道:“罢了,莫乙你只需说出招式名称即可,至于招式变化,便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应了一声,“那小子长得高大,功夫却稀松得很,被我一指戳中腰胁,顿时蹲了下去,打一个滚,还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绝招‘飞鹰三踢’,将他连踹了三个筋斗。”   沈舟虚道:“如此说,你是占尽上风了?为何又被他逃了。”   莫乙叹道:“那小子连挨三脚,却不着恼,笑嘻嘻的说:‘你说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说:‘是又怎样?’那小子笑道:‘听说‘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记性超凡,无书不读,过目不忘,区区一向很是佩服。’我听得高兴,便说:‘既然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见主人。’不想那小子却说:‘不成,你说你是不忘生,难道我就信了?传说‘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背诵天下任何书籍,能一招不落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人物,你这个头大颈细、相貌猥琐的家伙,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虚听到这里,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忒也诡诈。这些话都是引你入套的先着。”   莫乙叹了口气,道:“现在想来也是,但我当时却不知道,一听之下,便觉气愤,说道:‘如此说,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说:‘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应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是不是?’我说:‘那是自然。’那小子说:‘那么天底下无论什么书,你都能背出来了?’我就说:‘我的劫力生在头脑里,过目不忘,无论何种书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着说:‘好啊,我这里恰好有一本书,你若背得下来,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听背书,便觉欢喜,说道:‘好呀,是什么书,你说名字,我立马背出’。那小子就从怀里取出一个册子来,说道:‘这本书名叫《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能背么?’我一听,顿时傻眼,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终是没想出有这么一本书来。”   沈秀接口道:“蠢奴才,天底下哪有这么一本书,定是他自己胡乱编写的,你没瞧过,又怎么背得出来?”   莫乙呸了一声,道:“你才蠢呢,这一点我又不是没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这时,怎么能够反悔?只好说,‘这本书我没瞧过,自然背不出来。但我只需瞧过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沈秀颇是悻悻,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这话答得虽然不错,却又不知不觉,落入他第二个圈套了。”   莫乙叹道:“是啊,他一听这话,便笑起来,说:‘好呀,你拿去瞧,但瞧这一遍需多长时间?”我说:‘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页,这册书不过一百多页,一盏茶的工夫就够了。’那人笑道:‘好,给你瞧。’说罢便将那书给我,我拿到近亮处,须臾瞧完,转过头来,正要背给他听,不料这一瞧,竟不见他的人影了。”   沈秀哈哈笑道:“你还说自己不蠢么?换了是我,便会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来看书。”   莫乙气哼哼地道:“好呀,你聪明,敢跟我比背书么?这书房里的书,大伙儿随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这奴才就会背死书,却不知活学活用,所以才会上当吃亏。想当年,宋太祖的宰相赵普,只通半部论语,便能治理天下,可见读书不在多,而在于能否举一反三,领悟书中的精神。”   莫乙呸了一声,道:“好呀,说到宋太祖,赵普、论语,咱们就来背《宋史》的《太祖本纪》、背《赵普传》、背《论语》、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虚接口道:“罢了,莫乙,沈秀的话不无道理,但你身为劫奴,背书无算,只为我若有遗忘,随时询问,而不是要你炫耀学问。只不过,沈秀的话也有不妥,那小子诡计多端,未尝不能因人定计,他对付莫乙用这一条计策,若是对付你,或许别有计谋了。”   沈秀笑道:“我哪儿有这么好骗?”沈舟虚淡然道:“斗智更甚斗力,轻敌者必败无疑。”沈秀略一沉默,嘻嘻笑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别信他,他嘻皮笑脸的,嘴里说知错,心里却一点儿都不服。”沈秀怒道:“姓莫的,我不惹你,你倒来惹我了……”   “够了!”沈舟虚沉喝道,“莫乙,那书册还在么?”莫乙道:“在这儿,我都背下来了。”   书房内沉寂时许,忽听莫乙惊道:“主人,你怎么将册子烧了?”沈舟虚淡然道:“这《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一个字都不许泄漏出去,知道么?”莫乙嗫嚅道:“知道了。”   沈秀道:“但那厮潜入内宅,万一……”沈舟虚冷道:“不妨,有凝儿在,他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沈秀笑道:“凝儿素来心软,只怕……”沈舟虚道:“那厮让他去了,我暂且不想拿他。”沈秀吃惊道:“莫非父亲猜到他的身份。”沈舟虚道:“此事不用多问。”   沈秀嗯了一声,意下颇为悻悻。却听沈舟虚徐徐道:“薛耳,你有‘丧心木鱼’,劫奴之中,神通仅次于凝儿,怎么也把人丢了?”   只听得薛耳呜呜哭道:“主人,我该死,我遇上的那人坏得很。他夺了我的木鱼,一脚踩碎,后来又骗我说他送走同伴,就跟我来见主人抵罪,没想到我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来,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来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让你等着,你就傻傻等着?现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搭搭地道:“我只当他是好人,不会骗我的。”   沈舟虚沉默半晌,道:“凡事必有赏罚,燕未归与沈秀欲擒故纵,以观后效;莫乙虽然大意纵敌,但拿到《实录》,功过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宝‘丧心木鱼’,更加妄信敌言,纵走强敌,罪不可恕,罚你经受两个时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叫一声,一迭声道:“主人饶命,主人饶命。”沈舟虚冷哼一声,道:“都散了吧。”   陆渐屏息聆听已久,忽听得薛耳撕肝裂肺的尖叫声,忍不住朗声道:“且慢。”一声叫罢,迈开大步,走入书房。    欢乐英雄,今安在哉 清 欢 (本文字数:91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平日与古龙迷们谈小说,说起古龙先生的作品,称长论短,大抵各有所宝。这一方面显示出先生的作品山渊海博,创作灵活多变;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读者口味偏杂,不能以一论之。唯有《欢乐英雄》一书,众皆赞赏,以为诗有诗品,画有画品,读古龙小说至《欢乐英雄》,乃知其书之品。   《欢乐英雄》也可以算是古龙小说中的另类。它不关推理侦探,无涉仁义大德,既不如小鱼儿一般机巧,也没有铁中棠的热肠。它不似七种武器,是系列造;也不似楚留香,是长图卷。至于主角,更是大违常规。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这四个人混迹一处,没有了侠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经济基础,只能当东西、买东西,既非帅哥配美女,也不是落难秀才戏仙狐。这样一本离经叛道,不合规矩的书,为什么能够得到大家的好感呢?   大概是因为这是先生最温暖的一本书了,虽然结尾的时候,先生习惯性潦草了一把。这四个人原本都不穷,但是为了自由的生活,或者帮助别人,于是一个个成了穷光蛋。这几个人成了穷光蛋,也并不气馁,想出许多方法来挣钱。钱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所守护的,其实是他们的友情。古龙在文中写道:“谁说英雄寂寞,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这几个人,历经磨难,依旧能够生死与同,其实是非常了不起的。   当你认识了这几个了不起的英雄,再回头去看先生其他的小说,你就可以发现,其实这些脉脉的温情,即便料峭如《大旗英雄传》,刚烈如《湘妃剑》,更加不用说《风云第一刀》、《楚留香》、《陆小凤》系列等,都一一存在着。先生的小说有两个好处,一个是机变无端,情节能够引人入胜;另一个则是温情。现世已经非常艰难,为什么还要反复强调人生的冰冷?希望或许渺茫,然而去相信,去坚持,去为之奋斗和付出,这本身就是美好生活的必须。   这些年来,模仿和延续先生的创作一直层出不穷,然而多是从机变上出发,在形式上亦步亦趋,真正珍贵的温情却少人问津。飘灯的《沽义天下》无疑让人欣喜,凤歌、傲月寒、我在审阅稿件的时候,都用了“眼前一亮”这个词,这不唯是对飘灯及其作品的赞许,也是对其延续先生精神所做的一点肯定。   欢乐英雄,今安在哉?在飘灯之《估义天下》也。 献祭传奇,不在守望 (本文字数:2206)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修罗道》一文的缘起是一次上课的走神。硕2时选修了唐传奇,期中论文要求选择自己最喜欢的一篇论述。这个选择对我来讲有些困难,因为每一部唐传奇都好美,却又并未达到完满。我想,如果能将这些各具性格的传奇人物放到一个时间、一个地点,让他们成为我笔下的角色,演出一幕幕悲喜,这是怎样的幸福。于是,在我的特权下,一部让唐传奇十二名篇济济一堂的武侠小说诞生了。   在一个名为修罗的小镇上,十二个以传奇人物为名的顶尖刺客,同时接到来自神秘“主人”的刺杀命令——杀死其余十一位传奇,最后剩下的那个,将得到自由。   南柯太守:故事中唯一以中年大叔形象出场的“传奇”。大约传奇主人十分追求唯美,因此,传奇组织中的刺客们无不美貌,只有他是个例外,因此也被主人早早干掉,众人看到的只是他躺在蚁穴旁的尸体。   裴航:阴险、多疑、残忍,患了严重的消渴症,需要不断饮水。这个怪癖最终让他成为了古龙式的陪衬——无论一开始如何先声夺人,却只是为了衬托主角的绝代风华。   聂隐娘:聪明、沉稳、冷静、果敢的女主角,一出场便干掉裴航。先声夺人的她,风情万种,沉稳冷艳。   柳毅:智慧出众、温文飘逸的男主角。白衣如雪,金环束发,赤足行于水滨,似极了唐传奇中为龙女仗义传书的谦谦君子。冷静机智的特质,令他在充满杀戮之意的小镇上,一度抢得先机。   红线:传奇中唯一不用技巧杀人的刺客,因为她的剑法已足够高绝。紫衣,缨络飘飞、肤若冰雪、乌蛮高髻,斜插金雀钗,额书太乙神名。冷酷的造型,冷酷的性格。她和柳毅少年相识,却不得不一次次面对必须杀死对方的绝境。原来杀戮,不过是掩饰寂寞的良药。   王仙客:奢华、懒惰、吝啬,带一点神经质。他到修罗小镇上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寻找自己的孪生妹妹小娥。王仙客喜欢收集最奢侈的衣饰器皿,哪怕到这边陲小镇执行生死契约,也不忍将它们放下。只因为他心中只有一个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都送给妹妹。   谢小娥:王仙客的妹妹。清秀、灵动,宛如深山中稍纵即逝的魅影。她和唐传奇中的小娥有着一样的命运,将永远处在为至亲复仇的痛苦中。只是,这亲人其实却是她一点点,死在自己的手中。   任氏:一位绝色妖狐。虽然传奇中人无论男女大多美秀,却没人能及得上她之十一。然而,倾城妩媚后面是难以述说的凄伤。多年前,她杀掉了背叛自己的男子,从此仅与灵狐为伍。再没有朋友,没有伙伴,甚至没有足以交谈的人。唯有那一头头狐狸,一直端坐在身边,睁着苍老的碧眼,狡黠地陪伴着她。   霍小玉:传奇主人最钟爱的属下。那一刻,他被簇拥在美艳绝伦的人偶群中,揭下面具,微笑着对主人说:“所谓璇玑谷中的第一美人,就是我。”那时,他双眼、双耳、咽喉都已被酷刑毁坏,甚至他的整个身体都只能靠机关支撑。然而他却依旧如暗夜中的王子一般,整洁、高贵、强大。他如此精心地修饰着自己的风仪,只为等待着心爱的主人,回头再看他一眼。   红娘:花前月下,小姐命薄,公子情深的故事似乎被讲述得太多,谁会想起红娘们那欲动未动的芳心呢?她永远如孩子一般带着笑容,有时甚至笑得泪流满面。她爱上了姐姐的情人,加入传奇,是为了替姐姐复仇。最后却发现,在主人的魅惑下,她错乱了身份,她和“姐姐”原来竟是同一个人。   荥阳公子:或许,他还是喜欢过红娘的。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因为刺客,实在是太过寂寞的一群。有了一个伙伴,谁也不肯轻易放手。然而,当来到修罗小镇上,他却宁愿交出所爱,去换取那一线生机。   昆仑奴:一个颇有着仗义之心的刺客。当荥阳公子说死前还有最后的心愿时,他毅然出手,帮其寻找所爱。不过,将刺客做成侠客,他离死亡大约也就不远了。   传奇主人·步非烟   作者的快乐,便在于处身于自己的世界中时,会拥有造物主一般强大的力量,无论多么风云无敌的人物,作者都可以左右他们的生死。然而,事实上这种力量真的存在么?   在传奇主人的身上能看到两个我。一个,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自由徜徉;另一个,在无尽的寂寞虚空前敬畏、犹疑、迷惘、挣扎……我相信,每一个创造者都会敬畏。因为创造的力量与其说是你拥有的才华,不如说是冥冥中,司艺术的神祇偶尔选择了你作为他的仆从。正如书中的传奇主人被给予绝世的武功,出众的智慧,敌国的财富,目的只是为了让她缔造一部万古流传的传奇。于是,年幼的她在无心地接过神明递过的糖果后沦为奴隶,不惜一次次承受分娩般的剧痛,创造出灿烂的作品。这就是神要的供奉。也是她订下的、不可逃离的契约。   我在想,或许现实中的我,并没有得到神明赐予的力量、智慧与财富,但如此就能逃离这个契约么?最大的诱惑,其实来自传奇本身。即便一无所有,我也要永恒缔造下去。因为可以和万千读者一起分享。   《修落道》这部传奇已在11月中旬,由21世纪出版社出版。很多读者已经买到。他们告诉我说,很喜欢随书附赠的十二传奇长卷、大幅海报,也喜欢封面那明丽的紫色。封面的MM是红线,美丽、冷漠、诡异。我感谢李堃将这个女子描摹得栩栩如生。这本书,宛如我心爱的孩子,带着我的祝福,已被摆放在全国大大小小的书城中。或者某一天,你会在书海中发现她,为这抹妖异的紫色流连,那么谢谢你,你找到了我的传奇! 好大一笔“西州”金 (本文字数:754)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2006年12月上半月版 昧爽剑号)      虽然蛀虫的出现让小编们很惭愧,但偶尔也能给编辑部带来笑声。比如这次,朝夕颜侠友指出12月上半月版P39倒数第6行的“西州金”疑为“酬金”之误。青眉百思不得其解,“酬”字就算拆开,也应该是“酉州”啊,怎么变成了“西州”?幸好小创一向有勤俭节约的好习惯,我们在稿纸堆里刨啊刨啊终于刨出了这篇文章的校对稿,这才真相大白。原来,此处原文用的是“本金”,三校的小创觉得用词不当,遂改为“酬金”,孰料创世神的“真迹”果真有如天书,清欢改稿子的时候,硬是把“酬金”看成“西州金”不假思索就这样改了过来……听到小创和清欢自嘲和彼此嘲笑,真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啊。   最近的错别字,仍以同音造成的错误为主,如P50“玉手神衣(医)”等,电脑这现代工具的使用,真是有利有弊。   有侠友询问为什么明明是《月落洞庭》,而P146昧爽剑号的介绍里,却是“‘叶’落洞庭”。这个错误,是全文统一为“月”时的漏网之鱼,小编和美编在今后的校对工作中,会共同努力,加大捕“鱼”力度的。   还有侠友认为P145第18行“众忍者牵扯不清……奋力扪扯”里的“扪”应为“猛”,其实,“扪”除了大家熟知的“摸”的意思外,还有“持、按”的意思,如《诗经·大雅·抑》里有“莫扪朕舌,言不可逝矣”(没人按住我的舌头,说出的话就收不回来了),还有“捉”的意思,如元代范康的杂剧《陈季卿悟道竹叶舟》里“莫不学李谪仙扪月去”——传说谪仙李白“入水捉月”而死,若摸一下水里的月影就死了,那也太神奇了。   侠友们看到这期杂志时,已经是元旦了吧。希望在新的一年,小编们不仅能给大家带来欢乐,也能为侠友们奉献更多可口的精神食粮。 相忘书 侧 侧 (本文字数:3260)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小二是很有前途的职业。”母亲对刘小二这样说。   于是刘小二和张平在同一天收拾了包袱,被介绍到寿春楼做店小二。他们从小一起下河摸鱼,上山逮兔,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寿春楼是离他们家不远的一家酒楼,洛阳老字号,母亲对左邻右舍说自己孩子在寿春楼,邻居还是要羡慕一下的。   刘小二和张平在进寿春楼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一起麻烦事。张平性格急躁,因为走得太快而不小心绊倒,将整盘菜都扣在了楼梯上,厨房的师父狠狠搧了他一个嘴巴,本来还要教训他,幸好外面有人叫起来,说:“打架了,拿刀砍人了,大家快闪开!”   虽然酒楼历来是打架斗殴的重要场所之一,但是他们遇上的这一场架不一样,那是洛阳城百姓在多年后还津津乐道的一件大事——京城名捕赵三爷,追赶西北巨盗林义沣七天七夜,在这个酒楼,决出了胜负。   很久之后,刘小二依然还记得这一场大战,在寿春楼的二楼,默不作声埋头扒饭的林义沣在逃亡了七天七夜之后已经非常憔悴,但他的耳朵与眼睛依然是警觉的,在赵三爷出现在楼梯口的同时,他的手指无声无息搭上了桌上的刀。赵三爷用的是一条粗大铁索。在寿春楼的二楼,厚重的刀和灵活的铁索,腾挪避让的两条身影如同互相击扑的兽类,迅速得只剩下影子。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酒楼大战,给寿春楼带来的损失非常巨大,那两个人离开,留下狼藉的桌椅、劈碎的围栏、砸烂的碗碟、破烂的布帘。洛阳官府象征性赔偿了几十两银子,老板绝望地问:“大人,这些银子还不够一半吧?”   “另一半你去向林义沣要吧。”胖胖的师爷好脾气地笑道。十二岁的张平对十二岁的刘小二说:“不如我们去洛阳金刀门?”“你想做捕头?”刘小二问。“做捕头干吗?那个林义沣打破这么多东西不用赔。”      洛阳金刀门,口碑相当不错的洛阳老字号门派,也是唯一由本地人办的武馆,比较信得过。刘小二和张平交了四个铜钱的面试费,就有个中年武师出来,捏捏他们的手臂,压压他们的脊椎,然后说:“资质一般,还行。”回来的路上,刘小二有点愤怒地问:“这几下就要四文钱?”   “人家资质好的,才能免费,我们一般的,一年就要交五百文。”   张平母亲的娘家是比较殷实的,所以知道儿子有意学武、向捕头这个职业发展,母亲立即去娘家借了钱,决心辛苦几年,把儿子培养成吃公家饭的。比较烦恼的是刘小二,他回家之后,妹妹正坐在门口等他,看见他回来了,拉着他的衣角说:“哥哥,爹爹让人捎回了五百文钱。”   刘小二心一跳,问:“给……我的?”妹妹偏着头看他:“给你干吗?爹爹说,他这一趟生意亏了,手边只有这么多钱,恐怕年底都不回来,叫娘省着点买米的。”   刘小二到屋内把钱裹在大大一张干枯荷叶里,抱在怀里就出门去了。在街口晃了老半天,转头拖着踢踏响的破鞋到东面去,正遇见跟着张母去金刀门报名的张平,张平说:“小二,一起来学武功吧。”   刘小二抓抓头,说:“学武功多累,我娘说小二也是一门很有前途的职业。”说完,他拖着踢踏踢踏响的鞋子,到金记米店买米去了。   很多年之后,刘小二依然记得今天,阳光温暖无比,照在人身上几乎要融化。他抱着五百文钱在金记米店与金刀门之间徘徊,一句话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张平在金刀门的前半年,几乎全都是在金记米店度过的,锻炼臂力的时候,师父就指导他们捣米粉;锻炼脚力的时候,师父就指导他们踩长石杵。后半年因为学生家长的抗议,才开始教授扎马步。到第二年开始传太祖长拳,一套长拳教了半年。至于刀法,直到张平满师回家,只学到一套地趟刀,什么金刀那是半点儿也没有见到。但毕业时,张平却打败了所有资质好的不好的学生,以金刀门那一年最好的成绩出师了。   与此同时,刘小二在店里已经受到了掌柜的赞赏,他从第二个月开始就再也没有摔过碗,并且迅速学会了如何妥当安排散客座位,如何穿插各桌菜式使大厨最快出菜,如何从一个人的衣服来判断该推荐本店的什么招牌菜。做得久了,他磨练得嘴皮飞快,反应迅速,记忆惊人,无论多少客人都能应付自如,一个人顶三个人用,人长大后,老板也给他加了钱,后堂洗菜的小妹桐子也开始朝他微笑。   桐子是长相相当不错的女孩子,如果忽略掉她脸上的麻子,五官是很端正的。她年纪不大,才十七岁,正是最娇艳的时刻,麻花辫上常常插着小花,有时是橘花,有时是茉莉,有时是田埂边说不出名字的花朵,她笑起来的时候,只见牙齿不见眼,刘小二每次看见她笑的时候,就觉得眼前一片灿烂。张平满师回家的时候,衙门正在招捕快,张平花了二两银子去报名。   比武那天张平十分神勇,金刀门那些使纯金刀法的天资聪颖的弟子全都被他的地趟刀击败,到最后他顺利以第一名的成绩脱颖而出。此次官府一共招收三个捕快,不用说,张平一定能如愿以偿。特地带桐子来看他哥们儿的刘小二得意洋洋,比张平还开心。   刘小二给他庆功时,张平扒着蛋炒饭总结说:“这次之所以能赢,因为我家只有这最后二两银子了,我要不成的话,那就是白白丢了这半年的菜钱。”刘小二看见桐子托着下巴满脸崇拜地看张平扒蛋炒饭,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打断他的话问:“我的蛋炒饭怎么样?”   “还行。”张平继续埋头扒蛋炒饭。桐子继续托着下巴看张平。      没过几天,他们就发现事情和估计的都不大一样了。刘小二跑到张平家问他母亲:“伯母,阿平呢?”“去一个什么姑娘家了。”张母在那里歪着头想,“是叫什么名字来着……”“桐子?”他问。   “啊,没错。”张母点头。刘小二跑到桐子家时,发现张平正倒挂金钩在桐子的窗前,帮她家窗楣上刷红漆。桐子给他托着漆桶,倒挂着的张平如同没事人一般,还和她在谈笑。   刘小二冲着他们叫道:“张平,你没当成捕快!”只听砰一声响,张平从屋檐上直坠下来,重重跌了个狗吃屎,桐子手中的油漆被他衣服一带,哗啦啦全部倾倒在他的身上。张平爬起来,顾不上一身红色油漆和桐子的尖叫,急问:“怎么回事?”   “本府钱粮师爷的四儿子刚刚从边关回来,所以第一个考虑了他,知县大人姨婆家的独子,当然是第二个。”“第三个呢?”张平气急败坏地问。刘小二说:“你运气不好,金刀门的小少爷刚刚游历回来,金家的各位老师都证明,你平时思想觉悟比较差,经常性地毁谤教师,平时学习本朝皇上教诲总是最懒散的一个,所以认为你这样的人进入官府是绝对不适合的。”张平狠狠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是寿春楼的小二,今天去县衙结算官府欠我们的钱时,我亲耳听衙门的人这样说的。”   张平对官府就此绝望,整天在家混混过日子,刘小二却帮他找了个工作:“要不要过来寿春楼做护院?”原来寿春楼最近遇上怪事,窖里的好酒莫名其妙少了很多,掌柜的要请个会武功的来看着。张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着刘小二到了寿春楼。   虽然此后张平和桐子见面的机会更多了,不过刘小二是个很相信自身魅力的人,他觉得自己与张平相差不大,桐子选谁要看命。不过很快张平就离开了,原因当然不是为桐子。   张平来到寿春楼半个月后,掌柜的清点了一下酒窖的藏酒,吓了一大跳,自从张平来了之后,酒比他没来以前少得还快。掌柜结算了半个月的钱,打发张平回家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么厉害,怎么连酒都被喝光了还不知道?”刘小二不敢置信。   “我当然知道。”张平说。刘小二大叫:“那你为什么不说?”张平非常干脆:“因为有一半是我喝的。”刘小二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好容易缓过一口气,问:“你有没搞错?”   “有位前辈藏在寿春楼酒窖里,我请他喝酒,他一晚教我一招绝学‘打狗棒法’,目前已经教了我十六招了。”张平笑嘻嘻地说,“他就爱吃吃喝喝,我一陪他喝酒,他就开始比划招式……”   刘小二无力地瞪着他说:“张平,你没救了。”      总之张平在洛阳怎么都找不到工作,最后在他舅父的介绍下,去了京城,据说是管收账的。不过很快那个人就捎信回来说,张平催债还真没技术含量,每次都只会嚷嚷,根本不会教训人。只做了几天就走掉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刘小二现在已经是洛阳当红小二,他的绝技是空手端着十六只盛满菜的盘子在拥挤的酒楼中来去自如,而且还能自己一一平稳放下。自从在洛阳的绝活表演上他这一手绝技轰动全城之后,洛阳最大的酒店就派人来挖他了,东家多花了两倍月银留下了他,桐子在他面前又开始有了仰视的神情。   在酒楼里做事,常常会遇见一些很奇怪的人,因为无论怎么奇怪的人,都是要吃饭的。比如他十九岁那年的春天,洛阳牡丹会的时候。那几天真叫客似云来,即使是刘小二,也忙得团团转。好容易到了下午,人稍微少了一点,他发现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头进来了,他上去招呼,那老头一坐下就叫了他们店最好的状元红。刘小二看看他的衣着,再看看他腰间那根晶莹剔透的绿玉杖,就让人去取了一坛。这老头老而不朽,就着一碟花生米一口气喝了有三四小坛。刘小二估摸着差不多够玉石拐杖的价格了,上前去笑道:“客官,先不忙喝酒,本店最近推出喝女儿红免费送竹叶青活动,客官您要免费试试看本店五十年陈的竹叶青吗?要的话我马上帮您去取。”   那老头果然馋涎欲滴:“那当然是要的。快去拿来给我。”   “好嘞,我马上去。”他笑道,将账单递到他面前,“请客官先会账,不然我们库房不让取酒出来。”那老头咧嘴一笑:“我身上没带钱。”   “没事没事,区区十八两银子而已,客官可以留点东西在这里,我们给您写个条子,下次您老来取回就可以。”老头皱起眉,看看自己身上的东西,一边说:“要不你帮我付了?”刘小二笑道:“老人家,我在这里做了七年了,今年才拿到一个月二两七钱银子,我爹娘都要奉养,想存钱娶个老婆都想了两年了,你看,十八两这么多我怎么会有?”    “这样吧,小二,你有没听过打狗棒法?”那老头凑过来问。   刘小二觉得有点熟悉,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大可能知道的,下意识就摇了摇头。   “打狗棒法,天下无敌,我看你小伙子心地不错,也不欺老嫌贫,对我老头子还是客客气气的,骨架长得也不错,不如我用一招打狗棒法抵一两银子,教你十八招?”   说到十八两银子,小二还是有的,就藏在他的枕头下,攒了七年的所有家当正好是十九两四钱。此时听着老头这样说,他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拿着五百文钱走在去金刀门和米店的那条路上。如果当时自己拿家里仅有的五百文钱去了金刀门,现在会不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但仅仅只是一刹那的恍惚,他当即回过神来,对老头笑道:“老人家,我一个小二,学什么武林绝学有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也许有地痞流氓闹事……”   “那是护院的事情,我一个小二干吗揽事上身?”   那老头还是涎着脸凑上来:“也许有用呢。比如说你们外边那头恶犬,就很适合打狗棒法。”刘小二朝那条大狗勾勾手指头,说:“小三,过来。”那条狗立马扑进来,抱住他的腰,拼命舔他的手。   刘小二骄傲地问:“看见了?整条街上的狗都认识我。”那老头无可奈何,把自己腰间的碧玉杖拔出来,递给他,说:“给你给你,竹叶青呢?”“我马上去取。”他双手接过,笑道。      不久,店里来了一群江湖人,一群江湖人自然会扎堆喝酒,扎堆喝酒时自然会大讲最近的新鲜事。小二上菜时,他们正说到丐帮帮主遭人暗算,一身绝世神功有一个来月施展不出来,连打狗棒都被人抢走了,后来还是一群丐帮弟子凑钱赎回来的。又有人问:“说到打狗棒,各位知不知道最近赢得江南第一美人江月影下嫁的张少侠?有人认为他折柳代剑击败西北巨盗林义沣时,用的就是打狗棒法。”   “张少侠怎么会打狗棒法?”有人不解。还有人问:“说起来,张少侠新近在武林崛起,一出手就艺业惊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那个众望所归的八婆刀客尴尬地咳了一声,说:“这个兄弟也不知道,不过据说他在击败林义沣的时候,曾经说过,他能有今日,全拜十年前林义沣在洛阳一场大战所赐。”   刘小二给他们上了齐酒菜后,悄悄跑到账房去问:“那条绿玉杖呢?”“第二天就赎回了。”   “不会是乞丐赎走的吧?”刘小二问。他顿觉惊讶:“是啊,你怎么知道?而且还是一群乞丐恭恭敬敬捧着那条玉杖回去的。”   刘小二站在那里眨眨眼,前堂有人叫道:“小二。”“来了。”他立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职业性地笑问:“客官,有什么吩咐?”只不过瞬间恍惚,他就把那个老头抛在脑后。   很多年以后,他曾经后悔过一次,觉得自己应该替那老头付这十八两银子。那是他家遭小偷时,他和已经是他老婆的桐子躺在床上装睡,一声也不敢吭。不过这次后悔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后来清点东西,发现原来那小偷没有找到藏在柜子夹缝里的钱,只好拿走了抽屉里的几串铜钱和碎银子,总共加起来还不到十两银子。刘小二心里乐呵呵的,觉得跟十八两相比,自己还赚了八两银子。   是的,桐子最后还是嫁给了刘小二。原本在桐子心目中半斤八两的这一场比赛,因为张平的离开而迅速分出了胜负。   张平离开后半年,刘小二去桐子家提亲,做婚后计划陈述。“伯父,伯母,我打算结婚后不做小二了,想要自己开一家小酒店,寿春楼的大厨已经和我商量好两人一起合伙开店,到时候我还是跑堂,桐子打下手,两个人自主,比给别人干好。”   桐子父母平时就知道他对自己女儿没话说,何况现在刘小二眼看要有自己的事业,心里十分满意。母亲回头朝屋里大声问:“桐子,小二送来四大件,八小件,十二盘点心,你满意不满意?”   屋里桐子忸怩良久,说:“叫他再添一匹红绸,我就嫁了。”   桐子用这匹红绸做好了自己的嫁衣,欢欢喜喜嫁了过去。   婚后两人家里都给凑了点钱,他们与李大厨合伙,酒店红红火火开张了。到刘小二与桐子的孩子出生之后,刘小二似乎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安乐的后半生。刘小二的儿子刘青云五岁时,忽然有一天很多江湖人士吵吵嚷嚷地进了刘小二的小酒店,坐下就拍桌子叫上酒。刘小二忙烫好酒端上,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叫道:“有什么好菜尽管上来!大爷吃了这一顿,不知道有没有下一顿了!”   旁边一个留三络长须,看起来稍微年长的人喝斥道:“胡说八道!我们此次是替天行道,去铲除武林败类,正义必胜,区区‘折柳手’张平有什么可怕的?”刘小二心里一惊,忍不住在旁边插话:“前些年小人听说张平力挫西北巨盗,是人人称颂的少侠啊!”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一个小二有所不知。”一个肥胖的络腮胡哧之以鼻,“他是江南江家的姑爷,现在江家得罪了武林同道,他还不知好歹,不但不肯与江家划清界限,还独斗十大门派的高手,负隅顽抗,不肯将江家的‘惊世帖’交出……”   “李大鼓!”那个年长的人低声喝道。那个络腮胡连忙闭上嘴巴。   刘小二口齿清楚:“行,本店的下酒菜一共有四十八种,我给诸位上个四荤四素八小碟,另加四个冷盘,诸位看怎么样?”   “赶紧去弄,吃了好上路。”那个络腮胡性子最急,旁边有人嫌恶:“怎么说话?什么叫上路?真是不吉利。”   “我不过这么随便一说,你自己心里害怕才想到那里去!”络腮胡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年长者只好又出来打圆场:“你们也不必担心,这次江湖上的朋友志在必得,十大门派不用说,连三山九洞,西疆南蛮都来了异人,这次江南江家在劫难逃了,张平再怎么厉害,他难道还有三头六臂?”刘小二回到厨房内,正在剖鱼的桐子抬头看一眼他,忽然吓了一跳,问:“小二,你怎么了?脸色青紫……”  小二张张嘴,良久说不出话来。      那伙人离开之后,再也没有从这里经过,刘小二这个小酒店,江湖人士来得并不多。很久之后刘小二曾经见到过一个头发花白,脸色灰沉的老人,他的眼神浑浊,但腰板还挺得笔直,他带着一把刀,吃饭时也要放在自己的手边。刘小二记得他,多年前他曾见过一面的西北巨盗林义沣,但大盗也会有变成一个普通老人的一天吗?他觉得不可思议。   “林爷听说过‘折柳手’张平吗?”刘小二问。林义沣“唔”了一声,并不说话。刘小二战战兢兢:“斗胆问一句林爷……江南江家那一次之后……他怎么样了?”林义沣淡淡地说:“据说是死了。”   他的岳丈在车轮战中力竭而死,岳母自尽,妻子死在乱箭之下,他抱着妻子的尸身,携四岁大的儿子,跳下了万丈深渊,各大门派下到崖底细细搜寻了十来遍,终于确认他们一家已经粉身碎骨。这一役死伤无数,然而那罪魁祸首的“惊世帖”,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它。   林义沣笑笑说:“江南江家就这样没了。”      刘小二的孩子六岁那年,刘小二送他去上书塾,渭水的支流经过洛阳城,正是初春时节,河道两旁的柳条已经发青,一粒粒绿色的小肉末附在青色粉条上,他听小孩子在念书:“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心里想,这些孩子念的是什么东西?不知不觉替自己送给先生的束修钱心疼起来。   杨柳下忽然有一条船慢慢划过来,刘小二看见一个很像张平的人坐在船头看杨柳,他盯着那人看了很久,那人也抬头看见了他,大声叫出来:“小二,小二,我回来了!”   张平就这样回来了,他带着一个小孩子,也就是五六岁年纪,相貌极其清俊可爱,也许是在外面跟着张平跑久了,眼睛里流露出特别冷淡的神情,沉默而安静。“我儿子,张微凉。”张平说。他的眉眼上已经印下了疲倦的痕迹,深深纵横。刘小二很熟悉这种痕迹,因为他自己的脸上也有。   刘小二带他回家,桐子看见他惊喜不已,忙请他们坐下,叫小二到对街买了糕点给孩子,自己去抓鸡,她在酒店里杀惯了鸡,只需干净利落一刀了事,一边还抽空问张平这几年是在哪里,张平笑笑说,只是在江湖上混而已。桐子已经全不介意两人的以前,笑问:“那嫂子呢?”   张平的孩子本来一直站在旁边看桐子杀鸡,听见这样问话,抬头向她看了一眼,说:“我娘已经去世了。”   桐子觉得心里一惊,张平却非常平静,微笑道:“他和她母亲长得很像。”看这孩子的眉眼这样漂亮,他母亲一定是个大美人。桐子心想。      张平的父亲看见独生子带着孙儿回来了,虽然责怪他,但也未尝不高兴,牵着孙子疼爱,一时间连追究他这几年的生活都忘记了。张平从不对人提起江湖,他在家安生过了一段日子,因为刘小二酒楼里人手太忙,就临时过来帮忙,居然手脚利索,赶得上干了十几年跑堂的刘小二,尤其在人群中来去自如,手中托盘稳稳当当,从未有闪失,不多久就有客人夸他:“小二,新来这个小二的功夫和你差不多啦,有前途!”   张平笑笑,说:“客官见笑。”   刘小二本来以为他马上会离开的,却不料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一转眼十来年,他在小二的酒楼做得好好的,开始成了半个东家。他们的儿子一起在书塾读书,逢年过节刘小二和桐子就请他们父子到自己家来吃饭,照例是张平带酒过来。小二喝着黄酒和他开玩笑:“你以前请武林前辈偷偷喝寿春楼最上好的女儿红,请我喝的就是这种没力气的黄酒?”   “陪我喝女儿红的人多得是,能一起喝黄酒的人却不多。”张平笑道。两个人一起喝着酒,看两个孩子在灶间帮桐子烧火,红红的火光照亮三个人的身影。   “真是想不到,二十年前,我们一起去做小二,之间各自转了这么长久,终于还是走回了同一个地方。”    断雁叫西风 龙 辰 (本文字数:3194)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马车随着宽阔的大道拐了个弯,一转过去,路途顿时变得狭窄起来,大约只能并排容下两辆马车。若是有辆车迎面而来,马鼻子中喷出的热气都能在两车交错时喷到来马的脸上。   顾今朝轻轻甩了下马鞭,似乎想驱走清晨的薄雾。但那若有若无的雾气挥之不去地在身边萦绕着,便如这些天来心中那个沉重的念头。   他侧头看了看驾车的老车夫——头缩在厚厚的棉衣里,手中的鞭子一下下有节奏地挥出。车中则了无声息,不知他们是否还在半梦半醒之间。顾今朝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一下。一个丧了丈夫的女人和一个没了爹的孩子,两个如此柔弱的人坐在车里,却似压得车都跑不动了。   小路越走越窄。两边的树木参差,原本在路边蜿蜒的杂草越见高起。秋意已深,草已枯黄。看在眼里,心头便也沉甸甸。   这条路本是官道。可此地正当祁县与文水交界。据传当年朝廷拨银修路,到了交界处,两县都上报银已用罄,因此这段路便不尴不尬地晾在当地,再也无人过问。   顾今朝暗想:天知道朝廷的银子落往何处!   他回头又看了看车子。天下乌鸦一般黑!能容得住一两个清官,不啻凤毛麟角。恍惚间,他眼前浮现起熟悉的身影,那一袭青衫的儒雅,一卷诗文的从容;一盏淡酒的狂放,一曲长吟的不羁,如今不过换得一个清冷的骨瓷坛。可叹自己除去眼下几个兄弟,平生知交就只得这个萍水相逢的书生。奈何天不眷顾!当自己两天两夜不休、快马赶到时,竟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冰冷木然的尸体便是十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知交。   朝廷的事,自己不懂,也不想懂。但顾今朝知道,朝廷中的险恶只会更甚于江湖。意气书生恰是当御史的不二人选。只是一个庙堂中的小小御史,却怎敌得过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这官道,这天下千千万万的贪渎之辈,又岂是你一个书生管得过来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现在只怕正有人高歌纵酒了吧。而余悲的也许只有她。   一想到她,顾今朝心中便是一震。扭头看去,车帘恰巧微微一摆,半边乌云般的发髻露了出来。那鬓边一朵小白花格外刺眼:“顾大哥,这么起早贪黑地赶路,真是辛苦你了。要不要歇息一下?”顾今朝抬眼望望四周。这哪里是歇息的地方!以她的身手与见识,如此说不过是聊表感激罢了。他淡淡地摇摇头:“赶过这段路再说吧。” 顾今朝不敢多看她一眼,一路上让她坐在车内,默然以对,实在避不开则匆匆应上两句。大半是为了安全,小半却是不愿与她面面相对吧。      十年前。   赶到喜堂时,顾今朝惊诧地发现整个厅堂竟只有他一个宾客,连司仪、媒婆、喜娘也一个不见。新娘子一身喜服,头上却没有盖头。他知道杨易之不拘俗礼,但万没想到居然豁达到如此。那时新婚夫妻对坐,似只等他一人。若是他不来,二人早就该入洞房了吧。   顾今朝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系了红绸的昆吾剑,递给杨易之:“杨兄,贺你大喜。”杨易之还未答话,一旁的新娘却已脱口道:“昆吾!”顾今朝的眼光一下扫过新娘,只这一扫,便深觉自己定是失态了。自己闯荡江湖多年,却还从未见过如此女子——温婉中透着英气,雍容处更有洒脱。顾今朝感觉脸上微微一热,正自窘时,听杨易之道:“闭月是南海容家的人,自然比我更识这些刀剑。”顾今朝“哦” 了一声,未料眼前的新娘竟是南海容家掌门的独生女儿。   南海容家本是武林世家,在江湖中的名头虽然未必及得上映雪堂曹家、听风阁乔家、行云楼展家和沐雨轩君家,但也名垂天南。容家子女既出其门,自是武林中人,不知怎么会与书生结亲。   他心思刚转,只听容闭月道:“昆吾乃上古名剑,实是武林中人梦寐不得的无价之物。顾大哥今日相赠,足见与相公相交之情。”杨易之听妻子侃侃道来,动容道:“顾兄,此剑既然如此珍贵,这份盛情小弟可不敢领受。顾兄闯荡江湖,若得此剑之助,岂不如虎添翼?”   顾今朝笑道:“我也是偶得此物。与你我兄弟之情相比,这剑又算得什么?”杨易之本是豁达之人,闻言微微一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顾今朝端起桌上酒壶,满满斟了一杯,祝杨易之夫妇百年好合。借杯底朝天的一瞬,他偷眼一瞥容闭月。只见容闭月手端酒杯,脸上似笑非笑,一双妙目正痴望着杨易之。顾今朝一口酒行到咽喉,忽觉气息一滞,竟要倒呛出来。他强运内息,将酒生生压下。一股辣意便顺着胸口烫下去。这酒,喝得太急了吧!   杨易之也是一口干尽杯中酒:“人生如白驹过隙,有几人能享百年寿命?只要夫妻同心,便是十年鸳鸯,也快乐过空活百年。”   顾今朝心中又是一痛。真没想到却应了当日这句不吉的话。整整十年。难道他们夫妻前生就只修得十年福报?   “咝咝”几声细响破空。顾今朝人虽沉思,反应却不慢分毫。他手中马鞭甩出,“啪啪”脆响如同新年夜里喜悦的爆竹。他收回鞭子,盯着插在梢上四根蓝汪汪的细针,冷笑道:“夺魄针,搜魂手,失魂落魄得意楼!”他话音刚落,两旁树叶簌簌响动,四个劲装蒙面人似大鸟划沙,分从四棵大树上疾掠而下,齐向一车一马扑来。   四人方一现身,顾今朝脚点马镫,人已盘在半空。马鞭一抖,四朵鞭花分袭来人。四人在空中硬生生向前踢出,借这一踢之力,倒翻出去,落地时,一人小腿裤脚裂开,显是躲闪稍迟,被顾今朝一鞭抽中。   顾今朝轻轻巧巧落回马上,左手提马拦在车前,右手一抖,四枚夺魄针插在马前地上:“得意楼杀人一向光明正大,怎也玩起这等偷袭的把戏?”   对面一人干笑两声:“尊驾好身手!就凭你从河南到山西,一人连退‘满天星’、‘五更断魂’、‘七绝斩’ 这些赫赫有名的堂口,我们得意楼也不得不暗中出手。不料还是低估了你!”顾今朝冷然道:“得意楼在杀手界名头也算响亮,如今竟和‘满天星’联手了?”   对面那人又是一笑:“阁下这次错了。我们得意楼向来独往独来,至于‘满天星’为谁出手,我们管不着,也没兴趣。你该明白我们想要什么!”   “笑话!你们要什么我怎知道?我只知没有五千两请不到得意楼出手。失魂落魄得意楼自崛起江湖以来,出手三十七次,夺命六十九条,失手三次。在山西境内,还没有哪个帮派能抢得了你们的生意。”四个蒙面人见他竟把自己的来历说得分毫不差,不禁隐隐觉得,此行只怕有些冒失。   为首那人稍稍一顿道:“阁下能否赐下万儿来?”顾今朝应道:“我一不想交你们这些朋友,二不想跟你们做生意。我只提醒几位一句。不管你们和前面那几拨朋友是不是一路的,都该知道他们下场如何。”   为首者心中一寒。得意楼接了这桩买卖,自然对此行人的行踪了如指掌。一路上已有五拨不同组织的杀手截杀过他们。“满天星”大当家重伤呕血。“五更断魂”旗下三大杀手一死两伤。“七绝斩”倾巢而出,却无一人全身而退。另两拨更是全军覆没,连个带活气的都没剩下。眼前这人出手如此狠辣,却还弄不清身份到底是谁:“阁下出手无情,我们自然知晓。不过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若是识相,交出东西,我们倒不一定要赶尽杀绝。”   顾今朝听他说到“赶尽杀绝”,身子已从马上弹起,扑向为首之人。那人没想到顾今朝会抢先出手,矮身后翻,贴地倒纵出去。饶是他见机得快,也觉左肩一痛,已被顾今朝马鞭鞭梢扫中。   顾今朝一招出手,再不留情。他掌中马鞭指南打北,转眼间与四个人都过了一招。他虽抢先出手,心下也是暗惊。这几人闪避招架间法度森严,均非庸手,且相差无几。他心中暗道:“‘得意楼’杀手既分三魂七魄,想来区别便在这武功高低上。此四人武功相去不远,大概是七魄中的人物。”   他又用心打量这四人手中兵刃:为首那人使一口单刀。另一人使一根竹节钢鞭。剩下两人都用子母鸳鸯双钺。自己对付这几人似还游刃有余。   起风了。树叶间洒下的点点金光被摇得支离破碎。   “顾兄,你是江湖中人。江湖可似这楼外春色,日曛景明。”顾今朝一饮而尽杯中酒:“江湖若像春色,官场岂不是夏日。”杨易之默然半晌,扬眉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顾今朝马鞭一带,抽在单刀刀背,挡开的单刀顺势架住两对鸳鸯钺。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在那书生心中,拼将一己之力,也要将乾坤倒转。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人一剑,刺入江湖,便想纵横自在,铲尽不平。   竹节钢鞭呼啸而来。“一打迎门三不过”是湘西阮家的招数!如此笨重的钢鞭能抖出三朵轻灵的鞭花,也算是阮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了。   十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改变一个人。不说行侠仗义,自己能浮沉江湖而不灭,已算万幸。江湖,江湖!江河湖海中的风浪都未见得如此险恶吧?自己要活下去,就得把他人按入水中。只是十三年前的自己,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顾今朝腾身倒纵,躲过袭来的两对鸳鸯钺。那两人配合得如此默契,这份身手,在江湖使鸳鸯钺的高手中,排名不会低于前十。   只是自己变了,他却为何还没变?难道十几年还磨不去一个人的棱角?也许,杨兄!这世上正需要你这样的人,但宦海毕竟是宦海。你纵然才华天纵,志大如鸿,须知人心叵测,非是才智可敌。   刀光回旋,身前三尺叶飞草伏。四人中算这使刀的功夫稍胜。顾今朝手中马鞭忽地一翻,以鞭梢反刺此人双目。一招两式,疾如骤雨。   江湖如何能像春色?也许更像这秋吧。秋色虽然诱人,但秋天的肃杀之气,垂暮之感,正如在江湖中闯荡多年的浪子心怀。杨兄,你宦海沉浮十几年,落得如此下场。江湖中人,何尝不是如此。不如归去……   四般兵器同时递到身前。顾今朝一声清啸, 如翩然一鹤冲天而起。他手中马鞭如八方风雨,一片如山如海的鞭影下,四名杀手纷纷后撤。   杨兄,你不害人,人要害你。你心中是朝廷律法,国家纲纪,他人心中却是结党营私,损公自肥。可自己呢?顾今朝的冷汗忽地一层层冒出来。十几年下来,手下屈死的无辜冤魂到底有多少?自己的所为与那些害死杨兄的凶手何异?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靠着舔舐他人鲜血过活的小人罢了。   顾今朝手中马鞭无力垂下。四杀手发觉顾今朝的四肢竟在微微颤抖,原本精光四射的眼眸不知瞧向哪里,目中一片茫然,额角上豆大的汗珠蜿蜒流下。   得意楼杀手如何会让这样的机会错过。四人不约而同地出手。鸳鸯双飞!两对鸳鸯钺已罩住顾今朝前胸后背十三处大穴。九天雷动!竹节钢鞭挟着风雷之声压顶而来。忘忧回魂刀!刀光如玉带拦腰,画出优美的弧线。四人杀招齐出,配合得妙到毫巅!   顾今朝此刻心中虽是一片茫然,但多年江湖历练,已令他的反应远过常人。马鞭刷地翻出,如藤缠树,牢牢绕住势不可当的竹节钢鞭。两相较力,马鞭毕竟韧性不够,抵不住铁鞭上排山倒海般的劲力,啪地折断。马鞭一断,持铁鞭者重心微失。顾今朝已欺近身来。那人大惊,倒退。顾今朝反手一甩,半截马鞭射向忘忧回魂刀。刀光缭绕中,马鞭被削成十七八段。两对鸳鸯钺已划到顾今朝衣服。顾今朝双手拍出,掌力到处,两人气为之阻,在顾今朝身旁交错而过。可得意楼杀手并非等闲,顾今朝虽然躲过致命一击,但毕竟背后无眼,已被鸳鸯钺钺尖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忽地,头顶一阵簌簌。他抬头看时,就见一张若有若无的网正飘飘荡荡罩下。那网不知是用什么织成,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的银光。   顾今朝缩肩矮身,可双脚还未离地,忽觉两个踝骨一紧,已被牢牢抓住。只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头上那网已落下,兜头将他罩住。顾今朝低头就见双脚被一对铁环箍住。握住铁环的是一双惨白无血色的手。   一阵阴森的笑在头上响起,惊得林中群鸟乱飞。此时虽是白日,但这笑声听来如夜枭厉叫,刺得人耳鼓生疼:“老二,出来吧!” 随着这一声叫,地下钻出一个矮墩墩的人来。   顾今朝身在网中,脚被套住,却不怒反笑:“哈哈……你们天罗地网兄弟向来和得意楼水火不容。今天怎么联起手来了?奇怪啊奇怪。”   头顶“天罗”那阴惨惨的声音不疾不徐:“既然有现成的便宜,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就算跟得意楼联手一回,也无不可。”顾今朝摇头叹气:“只怕今天你们兄弟从不失手的威名,就要折在这里了。”   “天罗” 还未答话,“地网” 已冷笑起来:“你现在自身难保,还夸什么海口?”顾今朝也一声冷笑:“自身难保!不错,只是不知是谁……”他话音刚落,双足一顿,足踝上的两个铁环立时被崩得四分五裂,反扎进“地网”掌中。在“地网”的惨叫声中,顾今朝双手抓起罩在身上的网运气左右一分。可那网眼只被撑大一倍有余,却并不撕裂。他方自一愣,“天罗”见势不妙,已双手连收,将网拉紧。   这网紧紧缠在顾今朝身上。“天罗”见状大喜,忙再加力,要将他生生提起。顾今朝“哼”了一声,吐气吸胸,双脚如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而此刻,原本围在四周的得意楼杀手纷纷乘机,猱身又上。   人还是那几个,兵器还是那几件,只是出招凶狠尤有过之。顾今朝却身在网中,转动不灵,头顶上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天罗” 。   “以一敌五,不若以一对一。”顾今朝双脚猛然一收,“天罗”手上顿感一松,那网兜着顾今朝,向他藏身的树冠飞来。   顾今朝身在空中,视野开阔,见四野茫茫难测。脚下的四个杀手抬眼上看,阴阴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得意。稍远处一马一车孤零零立在那里,说不出的凄凉无助。“我若死在此处,他们却怎么办?”顾今朝一念及此,双手扭住网绳,用力拉扯。奈何这网是用九样异丝拧成,非宝刀宝剑难破。   车帘突然猛地翻起,一道白光乍现,如白虹经天。顾今朝只觉身子一轻,从空中落下。身旁纷纷扬扬飘着细丝。他身子尚在空中,手在腰间一扣,软剑已出手。剑光到处,无人可当。围在身周的杀手们齐齐退出丈许。   顾今朝一招“剑荡群魔”发出,目光便死死盯着盘旋在头顶的两条人影。“天罗”身如鬼魅,忽东忽西。但这身影却牢牢被一团白光罩住。素衣、玉手、剑光,无一不炫目夺魄。那绰约的风姿如仙子凌波。蒙眬中,似乎依然是十年前略带羞涩的新娘。顾今朝一时看得呆了,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她出手,从未想到,南海容家的武功居然如此美妙,堪比玄天之舞。   四个杀手被顾今朝一招逼退,齐声尖啸。顾今朝猛惊,回头。三道黑影从不远的树上飞起,扑向已全不设防的大车。这才是杀手们的最后一击!   车中传出小孩稚嫩的尖叫声。顾今朝大惊,飞身而起。   扑向大车的三人一人手使短铁棍,一个手持小叉,第三个握着泛起青光的短刀。三件短小的兵刃,同时指向车中的小孩儿。   顾今朝的“流彩虹”已被催至十成。他听身后风声响动,知道围在身周的四个杀手不会任由自己掠过不理。但只须耽搁分毫,小易势必落在那三人手中。“只要伤不在要害……”顾今朝双脚分踢,震开两对子母鸳鸯钺,借力一纵,去势更疾。他左手挥出,硬接竹节钢鞭一记;头一缩,一片刀光贴着脊背掠下。当下只觉左臂疼痛欲裂,后背似针扎火燎。这两下终究没有躲过。他在空中猛吸一口气,两处伤势痛楚稍减,掌中“流彩虹”已递向三人。那三人未料他来得如此之快,不由一愣。顾今朝却不给他们喘息之机,“流彩虹”杀招频出,光华四射。   若说方才“四魄”现身之初,顾今朝还未痛下杀手,如今生死一线,八十一路“飘萍剑法”已运到极至。使到酣处,他大喝一声, 手腕一抖,一剑分刺三人。三人同时感到森森的“流彩虹”剑芒迫到面门!   铁棍落地,短刀飞出。只有一人手中还握着小叉,但那手已被连臂斩下。另外两人左手抚住被洞穿的肩膀,五官不住抽搐。一旁观望的“四魄”打个呼哨,与三魂一起跃上树顶。只见树影摇摇,片刻间七人便失了踪影。   “天罗”在容闭月步步紧逼之下,自树上跌落,一股血箭从口中喷出。他左手抚胸,转眼看向身边的“地网”——一双手被断了的铁环扎得鲜血淋漓,只怕已经全废。顷刻之间,两人败势注定。   “地网”突然笑道:“我兄弟既入此行,便早知有今日……瓦罐不离井沿破,大将难免阵前亡……不知阁下可否赐下高姓大名?”顾今朝听他说起“大将难免阵前亡”,心中不禁一寒,顺口道:“难道我顾今朝……”   “天罗”本来一直不语,听到“顾今朝”三字,脱口道:“莫不是‘春江花朝秋月夜’的顾今朝顾四爷。”顾今朝一惊,随即平静道:“不错,正是顾某!你们既然知道了,休怪……”   容闭月一旁插话道:“顾大哥,他们……他们受人钱财……这原也不关他们的事。”顾今朝听她语声哽咽,心中一惊,忙回头看去,只见她眼圈微红,泫然欲泣,一抿嘴转身疾走。顾今朝也顾不得地上两人,紧跟上去。容闭月似是自言自语:“十年前我嫁给易之,亲朋故旧无人赞成。易之家人甚至说我双手断掌,命主刚强,日后必招祸患。如今想来不假,连易之身后都不得安宁。”   顾今朝听她忆起往事,心中也是一阵感伤,竟不知如何解劝。他默然半晌,回头道:“你们去吧!”“天罗地网”二人互相扶持,转身缓缓去了。   顾今朝望着两人背影轻叹道:“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此事一了,我也便退出江湖吧。” 他双眼在容闭月脸上一扫,似有深意,却不敢停留,转头道:“快去看看小易,也不知受惊了没有?”待二人奔到大车前,就见杨小易仍坐在车中,丝毫不见惊惶。   容闭月一把将他揽在怀中,杨小易却从她怀中挣脱:“娘,别害怕,顾叔叔不是把恶人都打跑了么?” 顾今朝见他小小年纪,言谈间竟颇有杨易之之风,心中又是一痛,抚着小易的头道:“小易,以后顾叔叔把这些功夫都教给你可好?”杨小易用力点头:“我练到顾叔叔这般功夫,再当御史便不怕这些恶人了!”顾今朝没料到他竟说出这句,愣了一下。只听容闭月喝道:“小小年纪,怎么跟你爹一个口气!还要当什么劳什子御史!”   顾今朝伸手揽过马缰:“走吧!车老板呢?”他说句“走”,便听路边草丛中发出“哼哟”之声,原是那驾车的老车夫晃晃悠悠站起,苦笑道:“要知道这么凶险,再多给我银子,我也不来。” 顾今朝忙赔笑道:“到了京城,车钱加倍。” 他扶老车夫上了马车,自己再催马走在前面。   谁知顾今朝刚走两步,忽地身子一震,险些栽下马来。容闭月一惊,掠出大车,只见他面如死灰,咬牙道:“刀上,有毒……”      一场恶斗,大车车帘已碎,顶棚也多处破损。容闭月搂着杨小易坐在车中,思绪起伏难平。方才多亏自己身上带有解药,顾今朝内力又厚,才可勉强压制住毒性。可是至少数日之间,顾今朝已无法催动内力与人动手。   日已西斜,林中数只寒鸦惊起,“呀呀”叫得人心凄欲碎。再走一阵,暮色更重,草木中似也透出阵阵寒气。顾今朝心中焦急,在马上长身眺望,忽见远处飞鸟盘旋,模模糊糊似有一座房屋。他忙一指:“且去那里看看是否有人家,可以投宿。”   待车到近前,几人才发现那是一座荒弃的古庙。顾今朝当先跳下马来,推开虚掩的庙门,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抽出腰间“流彩虹”梭巡一圈。这庙并不大,只有正配两殿。大殿神像半边已经坍塌,罩满灰尘,不知是城隍还是土地。供桌前有几个香炉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顾今朝心下稍安,将两扇“吱呀”作响的大门推开,让容闭月带着杨小易走进庙中。他则将大车与坐骑拴在庙外后,方才折返进庙。那车老板忙着将车上行李搬进,找些杂草铺在地上,又捡了些柴火,架起锅灶。   门外已见到淡淡的月色。月影蒙眬,被时不时飘过的云掩映,更显得如罩薄纱。顾今朝站在门口,负手向天,已站了半个时辰。容闭月不知他在看些什么,这一路她与顾今朝即使交谈,也只得三言两语。记得十年前新婚初见他,一股英气逼人,言谈间豪气十足,与杨易之虽是一文一武,但豪情却无二致。十年了,易之已经不在。顾今朝也俨然棱角尽去,只余下说不出的沧桑。她偶尔也见到顾今朝望向自己的眼神,似藏着多年的心事。其实她十年前便已知道,也许只是不想承认心中这隐隐的念头罢了。   容闭月在心里叹了口气。“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蒋捷只怕也是经过沧桑才写出这等词句的。她一抬头,却见顾今朝还立在原地。月已升高,他的背影投在地上,只见他背后衣衫尽裂,两道伤口虽已上了金创药不再流血,但仍是血肉模糊,触目心惊;左臂露在衣袖外,高高青肿起一块。她这才暗道:“真是糊涂,刚才心思都在小易身上,竟连这都忘了。”忙从随身行李中翻出一件长袍。   那长袍已有些褪色。容闭月摸着摸着,感觉似又伏在杨易之胸口,似又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她咬了咬嘴唇,站起身来,又觉不妥,推了推已在草堆上迷糊许久的小易,轻声道:“给顾叔叔送去。”杨小易接过母亲手里的长衫,揉了揉眼,向顾今朝走去。一长一短两条背影,便重叠到了一起。   顾今朝接过长衫,披在身上,冲容闭月微微一笑,却见容闭月静静看着他抖衣伸袖,眼中柔情无限。想是她见自己穿起长衫,又记起了易之。顾今朝心中一片苦涩,默默低头,突然幽幽道:“十八岁那年,我曾向一个老和尚求签。签上是《大般涅磐经》上的一句经文:一切诸行皆无常,恩爱终归别离。少年时不明白,如今咀嚼,大有深意。细想人生,大抵如此。”   此时,那车老板恰好招呼道:“杨夫人、顾大爷,用些饭吧。”他们为防路上错过宿头,便在车中带了白米、腊肉、酱菜,因此做来并不麻烦。   四个人围着火堆用饭,各人都有心事,不过片刻便匆匆吃完。车老板自去收拾碗筷。顾今朝、容闭月和杨小易围坐在火堆旁。火光明灭不定,照得三个人的脸色忽阴忽晴。   杨小易毕竟小孩心性,坐了片刻,忍耐不住,伸手扯扯容闭月的衣袖:“娘,每次饭后你都给我说故事。今天也说一个吧。”容闭月不由想起一家三口饭后的谈笑,还哪有什么心情。她伸手握住小易的手,轻轻道:“娘的故事都说完了。你累了就早些睡吧。”小易见母亲心情不好,也有些悻悻,低下头不再说话。顾今朝招手道:“小易来,顾叔叔给你说个故事。”   杨小易松开容闭月的衣襟,坐到顾今朝怀里。顾今朝抚着他头,眼从窗中望出,悠悠道:“十三年前,顾叔叔刚学成武功,离开师父闯荡江湖。那时的江湖……真是个好地方。”   “那年我一路仗剑载酒,从川西沿江东下,直到泰安境内,想在城内逛逛,再登泰山。泰安城本不大,不过半天时间便转了个八九,我正准备找个小店休息,突见街上人群向一个方向拥挤,不知出了什么事。我随人群挤过去,就见中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面黄肌瘦,显是穷人家的孩子。她旁边还端坐着一个鲜衣小帽的中年人,看模样似是哪家的下人。此人正喋喋不休:‘别看她年纪小,可能干了,十五两不算贵啊,大家好好看看……’我料是这贫家女孩的父母欠了他家主人的债,便拿女儿来抵。这种事我也见得不少,本想伸手救了这小女孩,但身上也没多少银子,若是除去这十五两,今后的盘缠便成了问题。   “那中年人见吆喝半天,也无人答应,便有些着急,伸脚踢了那小姑娘一脚,喝道,‘别总低头哭丧着脸!抬起来让大家看看!’小女孩被他一脚踢了个趔趄,不由抽泣起来。我那时看得心头火起,正要挤过去。忽听有人大声道:‘不就是欠你十五两银子,也由不得你如此!’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书生挤出人群。那中年人斜眼看他,哼哼两声:‘十五两银子,你拿得出再指手划脚。’说着将手一摊。那书生的脸慢慢涨红,猛地伸手在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到那人手里。那人掂了掂,嘿嘿道:‘才十两,还差五两呢?’那书生又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些散碎银子。可一块一块数来,也只有四两有余。这书生脸色已变,打开随身包裹,抖出包裹中压在衣服下的一些铜钱。那些铜钱滚了一地,他一枚枚拾起,交给那中年人。这书生明明已不名一文,却仍旧硬气。当下那书生如释重负,拍了拍手,拉起小女孩道:‘你快些回家去吧……’”   顾今朝讲到此处,听得头顶上一声轻响。他住口不言,转看容闭月,见容闭月也正看过来。两人眼光一对,心照不宣,知是屋顶上有人到了。   顾今朝凝神细听,不到片刻便已了然。屋顶窗外,古庙四周,都有人悄悄掩近。他再听一时,对容闭月伸出四根手指。容闭月点点头,眼见一场大战在即,她伸手拉过杨小易。杨小易却拉住顾今朝的衣角:“顾叔叔,你还没讲完呢……”顾今朝点点头:“小易,这故事本长,今日晚了。我只告诉你,这书生便是你爹。他那年本是进京赶考,这一下花尽了身边所有盘缠。你可知他是如何上京的?”杨小易的眼一亮,只听顾今朝接道:“他竟沿路乞讨,直到京城。”容闭月不由“啊”了一声,心道:“易之怎地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顾今朝顺手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小易,当年我劝你爹官场险恶,不要太过涉身,你爹却只答我八个字。”他最后一句突然提高声音,震得庙宇内嗡嗡直响。只见他树枝一颤,在地上刷刷连写。容闭月长身看去,见地上有八个大字: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容闭月见字大惊。这八个字的壮志豪情,直逼云天,倒在其次;顾今朝手中一根树枝,画在方砖砌就的地面上,却如在纸上挥毫一般,点点如桃,撇撇如刀。在内力灌注之下,一根树枝竟不下于自己怀中的昆吾剑。   顾今朝字刚写就,容闭月听屋外又是一声轻响,接着几点轻响远去。顾今朝微微一笑,容闭月点头。顾今朝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窗外之人必是自知不敌,已然退去。   顾今朝松口气,站起身来,刚迈两步,猛听得一阵绵长的呼吸在窗外若有若无。看来此人内力悠长,决不在自己之下,若是敌非友,实是劲敌。   他沉吟片刻,朗声道:“窗外的朋友何必藏头露尾,请现身相见。”   那呼吸声突地一顿,显未料到他会出声相邀。一阵爽朗的笑声忽然响起,顾今朝的身子便是一震,人如木雕泥塑般呆立当场!随着笑声,一条人影飘进庙中。顾今朝脸上如罩寒霜,冷道: “二哥,你来了。”来人不慌不忙,踱步到顾今朝身前:“老四,我当然要来。”   顾今朝退后一步:“二哥,依咱们的规矩,我接了这买卖,别人不应再插手吧。”来人道:“老四,你还记得咱们的规矩么!我本就奇怪,平日来了买卖,你总是甘愿筹划,绝少出手,这次却争着出头。要不是大哥看出端倪,叫我跟了来,这次我们兄弟可就栽到家了。我问你,得意楼‘三魂’败在你手时,那孩子已完全被你掌握。你为何不趁势要出东西?”顾今朝静了半晌,涩声道:“二哥,难道你我十余年兄弟,真要反目不成?”   来人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凝住:“老四,难道你为了这女人,便不顾我们十余年的兄弟之情了么?”顾今朝忽然叹了口气:“二哥,就算我求你。” 来人摇头:“老四,若是私事,便是要了二哥这条命,我也没有二话。但你我一入这行,有些事便由不得自己。道上的规矩你难道不知么?”   顾今朝额上青筋一现,沉声道:“二哥!此事一了,我便退出江湖。以后江湖中便没了我顾今朝这号人物。” 来人冷笑道:“老四,就算我答应,大哥能答应么。不是二哥刻薄,你嘴唇一碰,说得轻巧。春江花朝秋月夜的名头,可坠得起么?难道大家都随你退出江湖么?”   容闭月听到“春江花朝秋月夜”几字,身子一震,颤声道:“连雨江……连二爷!”连雨江回过头来,冲容闭月微微一笑:“杨夫人,当真是真人不露相。你今天若不出手,我们还不知你是南海容家的人。好俊的身手!”   容闭月自然知道“春江花朝秋月夜”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杀手组织,崛起江湖不过十余年,风头却已直逼黑道第一杀手组织“雪落无痕”,大有与其一争雄长之势。今日日间“天罗”听到顾今朝的名字时曾脱口说出“春江花朝秋月夜顾今朝顾四爷”,容闭月那时心下便是一惊,但念及顾今朝一路出生入死护送自己母子,并不疑有他。如今连雨江突然现身,听他们对话,此中显然大有隐情。刹那间,她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难道顾今朝来杀自己母子的?难道他们合计好在此会面?她瞥眼看去,见顾今朝身子微微发抖,显见内心激动至极,正在难以决断间。   三人一时无言。风过旷野,如厉鬼呜咽,听来格外令人心悸。   连雨江看了容闭月一眼,终于转向顾今朝:“老四,二哥不逼你。只要杨夫人交出东西,大哥那自有我替你担当。大哥要是不允,我便和你一起归隐。你看如何?”顾今朝犹豫一下,并未出声。他情知“春江花朝秋月夜”接下的生意,从无活口。如今连雨江答应只拿东西,便放过容闭月母子,实是破天荒之事。   片刻间,他心意摇摆不休。毕竟兄弟七人一起出生入死。十余年间得来的江湖地位可以不要,可十几年的兄弟之情哪能说放就放?杨易之是他的生死之交,可连雨江等一干兄弟又何尝不是?   连雨江见他眼神犹疑,知他心动:“二哥的话你也信不过么?”顾今朝知道二哥极重然诺,既是如此说,定会在大哥面前一力维护。他暗想:“杨兄,你为朝廷已赔上性命,这身后之事,便由他去吧。能保得闭月和小易平安,你在九泉下也可安心!”良久,他终于吐了口气,回头去望容闭月。   容闭月脸上一片平静,见他转过脸来,缓缓道:“顾大哥,你一路护送,我们母子感激得很。只是这东西是易之用性命换来的。只要有我容闭月在,必让它大白于天下。”顾今朝一震,见她一双眸子明如秋水,容色凛然不可侮,只觉生来还未遇过如此尴尬的情形。他不由低头,眼光便落在地上那深入石里的八个大字: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吾曹不出,如苍生何!官位、利禄、名誉,甚至性命,在杨兄你心中不过过眼云烟。只有天下苍生!   顾今朝猛然抬头:“二哥,小弟此番不能从命!”连雨江神色一变:“老四,你是为了那姓杨的书生,还是为了这杨夫人?”顾今朝脸上一红:“二哥,随你怎么说。这东西是万万不能交的。”连雨江不禁勃然:“老四,你我兄弟十几年情义,春江花朝秋月夜在江湖中的名声,兄弟们出生入死赚下的地位,难道这些加在一起都抵不过这个女人么?”顾今朝大声道:“二哥,闭……她……杨易之也是我义兄。此话若传出去,有损杨大嫂名节。望你口下留情。”连雨江“哼”一声道:“老四,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二哥。你敢说你朝思暮想的那个南海容家女子,不就是眼前的她么?那东西你交是不交?”顾今朝不答,只是缓缓摇头。   连雨江双手一错,掌中已多了一对判官笔。两笔相击,铮然作响。一旁的杨小易顿觉刺耳难忍,头昏目眩。容闭月伸手将儿子揽在怀里,心中却七上八下:他竟要与多年的兄弟翻脸,究竟是为了易之,还是为了我?   顾今朝听连雨江双笔一碰,便发出如此骇人的声响,显是灌注了十成内力。他咬牙在腰间一扣,抽出“流彩虹”,左手捏个剑诀,右手一抖,“流彩虹”剑尖向下弯下。连雨江点头道:“老四,承你眼中还有二哥。不用谦让,进招吧!”   顾今朝当下低喝一声:“得罪了!”右手一抬,剑尖弹起,向上斜挑连雨江前胸。连雨江见他一招出手,法度谨严,心中赞道:“不想老四武功精进如此,今日只怕未必能讨得便宜。”他等顾今朝剑到胸前尺许,左笔嗖地斜封,架开来剑,右笔快如闪电,疾点顾今朝左肋。顾今朝退后避开,连雨江三击不中,停笔不发,喝道:“老四,你若不还手,就让杨夫人交出那东西!”顾今朝剑横胸前道:“二哥,你长我幼,小弟以小犯大,当让一招。你此番出手是为了‘春江花朝秋月夜’,小弟以私害公,当让二招。六年前,小弟受太行五煞围攻,若不是二哥相救,这条命早就不在,当让三招。”   连雨江点头道:“老四,你我刀头舔血,有今日无明日,何必在乎这些旧日恩怨。”他双笔一震,猱身又上。顾今朝听他语气冰冷,但眼角分明有泪光闪烁,不由长叹,随手挥动软剑,架开双笔。   窗外月已高升,银光透过窗子散进庙内。庙内三团银光飞舞,寒气迫人。容闭月只觉手上的汗渐渐冷了,又渐渐涌出一层。她见连雨江已变了三路笔法,或凌厉,或刁钻,或沉雄。顾今朝“飘萍剑法”堪堪使完,仍脱不出连雨江两笔的圈子。他吸一口气,“流彩虹”忽地不再夭矫灵动,剑势如霹雳狂风,一时间庙内剑气纵横。连雨江见他突然使出这路自己从未见过的剑法,心下略惊,一下被他逼得倒退数步。   容闭月心中略安。不料却听顾今朝叫道:“杨大嫂,快带小易先走!”容闭月便是一愣。她听顾今朝语气惶急,好似落了下风。她顿时抽出怀中昆吾,便要上前夹攻。顾今朝一剑快似一剑,嘴上不住喝道:“快走,快走。莫忘了杨大哥……”他下面的话还未说出,连雨江笔法已变,如初夏骤雨、冰雹齐至。容闭月在大惊失声道:“九天幻花笔法!”顾今朝被逼得连连后退,出剑越来越无力。   容闭月银牙一咬,昆吾出鞘。顾今朝看她抽出昆吾,大吼一声:“闭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容闭月听他称呼竟然变了。只一愣神,就见顾今朝嘴里喷出一股血箭。连雨江双笔疾点,喝一声,“老四,撤手吧!”“流彩虹” 应声落地。顾今朝又是一口血咳出,扑地摔倒。   连雨江见他没来由连喷鲜血,抢上一步,抓住他胳膊,见他面色如灰,惊道:“老四,你中毒了?”他话犹未落,顾今朝双掌翻出,正拍在他胸口。连雨江不防他重伤之下,还能暴起出掌,被两掌结结实实印在胸口,如断线风筝,直摔出去。顾今朝支撑站起,又咳出一口血:“二哥,对不住了。”   其实顾今朝中毒后虽服解药,但未能去尽,一直强自克制。与连雨江一场激斗,催动真力,便再也压制不住。他本想抢攻缠住连雨江,让容闭月母子逃走,但一轮疾攻,毒发更快,伤了心脉,才连吐鲜血。待连雨江一来扶他,便心念电转,出手打伤连雨江。他方才怕自己伤后无力,容闭月无法抗敌,因而出掌甚重。此时,见连雨江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心中大惊。他勉强走上两步,到连雨江身前五尺,凝神细听。连雨江气息奄奄,然而一呼一吸间连绵不断,显然多年修为非同小可,还不致有性命之忧。   顾今朝心中稍安,双膝跪倒:“二哥,小弟罪该万死。二哥见……”他情知下手太重,一个“谅”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容闭月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忙问:“连二爷无碍吧。”顾今朝撑起身子,摇头道:“性命多半无碍,只是……唉,我打伤二哥,和各位兄弟算是彻底破脸。” 容闭月低头道:“都是为了我们母子……”顾今朝打断她下半句话:“收拾东西,快走!” 随着这话,他又是一口血喷出。容闭月见他面如死人,灰中带白,惊道:“你毒又发作了?”顾今朝喘一口气,摆手道:“快——走——”   他话刚出口,只听庙外有人高声道:“到了这时,还走得了么!”那人声如龙吟,说“到”时声音距此还有里许之遥,说到最后一个“么”字,人则已到庙外。顾今朝一跤跌在地上,喃喃道:“大哥到了……”   庙门开处,投下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容闭月望去,见来人身形甚矮,约摸四十四五。那人一步步走来,身后留下一串脚印,好似踏在雪中一般。若不是亲见,容闭月万万想不到这瘦小之人就是威震天下的“春江花朝秋月夜”大当家“踏雪有痕”南再春。   顾今朝苦笑一声:“大哥,你也来了。”南再春不理顾今朝,搀起地上的连雨江,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喂他吃下,又扶他靠在一旁休息,似在自言自语:“竟下得了这样的重手。”   顾今朝喃喃:“大哥……你来得正好……小弟的性命……便请取去吧。”   “你的性命还用我取么?听你说话中气不足,想是中毒伤了心脉。若再不运功抵御,拖得一时三刻,毒气散入五脏,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了。”   容闭月脸色煞白,双手颤抖,情知顾今朝生死实已悬于一线。此时顾今朝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盘膝打坐,五心向天,一心将毒气逼住。南再春则似根本看不到几人,眼望窗外,悠悠出神。   庙中气氛静得怕人。杨小易看顾今朝跌坐在地,一动不动,想挣脱母亲的手,扑过去探看。容闭月却一把将他拉住,喝道:“别动!”她望着南再春的背影,心中一股寒意渐渐冒上。若是南再春此时出手,自己断然抵挡不了。可他,还在等什么呢?      门外又有风起,却是一人带进的风。门开处,一位青衣女子随风飘立南再春身边。容闭月见她约摸二十七八,身材高挑,更显南再春身形瘦小。   那女子刚叫声“大哥”,南再春便道:“如夜,你才来?”那女子微微喘息:“我的轻功哪里及得上大哥。四……二哥和四哥他们……怎么了!”她话说半句,便看到坐在地上的顾今朝和连雨江,顿时惊呼起来。   “嘿嘿,你四哥打伤二哥,自己又中了毒。他们一时都死不了。咱们兄弟的事回去再说。如夜,你去找杨夫人要东西。大哥二十年前便立下重誓,不与女子动手的。”容闭月听他语气虽波澜不惊,但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无限悲苦,想是应是回想起当年不堪回首的往事。   “是!”那女子答应一声,转向容闭月,“杨夫人!”她虽然只说三字,但言下之意却溢于言表。容闭月听方才对话,已知她定是“春江花朝秋月夜”中的老七白如夜。想不到这小小庙中竟能四雄聚会。   “易之不在了,我的命本不足惜。只是小易……”无名之痛阵阵绞着容闭月的心怀。看这情形,要想安然而退难如登天,她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当年我快意恩仇时,江湖上只怕还没你白如夜。我难道就怕了你不成!”   当下,容闭月左手将杨小易推开几步,右手一抖昆吾剑:“白姑娘,请!”   白如夜下巴微昂,似笑非笑,猛一抖手,一条烂银长鞭无声无息地卷到容闭月眼前。容闭月昆吾剑一撩,挡开这一鞭。这一下剑鞭相交,只听“铮”的一声。昆吾剑削铁如泥,却也未能损伤长鞭分毫。   白如夜的长鞭一丈七八,昆吾却长不盈尺,短长相去甚远。白如夜以长击短,将一条烂银长鞭舞动如飞,招招进逼。容闭月却左躲右闪,时不时还出一招,也绝递不到白如夜身前。两个女子以快打快,片刻便过了三十余招。白如夜心中焦急,长鞭舞得更快。容闭月的身形却越来越慢,最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不落下风。   白如夜心中暗道:“若被她将长鞭再带得两带,抢进中宫,我可非撤鞭不可。” 她正要变招,忽听南再春道:“南海容家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若是容老爷子在此,能讨教一二,何等快意!唉——左肋!”   白如夜听大哥夸奖容家剑法,心中惭愧,忽听他叫了声“左肋”,一时未明其意。容闭月却是心中一惊。她一招使出,破绽正在左肋,忙回剑去守。白如夜顿时明白大哥正出声指点。容闭月一招自保,又被白如夜抢到先手,连运内力挡了三招,才堪堪扳回平手。不想南再春又叫道:“左腿” !白如夜依声而行,长鞭刷地抽向她左腿。容闭月大惊之下,躲得略慢,“扑哧”一声,左腿裤角已被撕下一块。   “顶门!小腹!左臂!左腿!右胸……”南再春不住口叫来,白如夜长鞭如影随行,迫得容闭月手忙脚乱,一个不防,被长鞭卷中右腿,翻身摔倒,昆吾剑脱手而出。容闭月身虽倒地,却不甘就擒,展开容家掌法,一时迫得白如夜近不得身。无奈她右腕中的一下着实不轻,单一只左手却不是白如夜对手。不过五六招,被白如夜觑个破绽,一指点在左臂曲池。   南再春在一旁道:“时间不早。那东西如此重要,她一定贴身带着,快搜搜!”说完转过身去。白如夜答应一声,伸手探入容闭月怀中,可是摸索一阵,都不见有什么东西。只得除去容闭月外衣,细细再翻。   直到除得容闭月只剩贴身小衣,白如夜才摸到她肚兜内侧密密缝着薄薄一本东西。她叫声“是了”,双手轻轻用力,将东西拽下,却不看那东西,只是笑道:“我若是个男子,只怕要把持不住了!”羞得容闭月脸色煞白!   南再春问:“好了么?”白如夜道:“多半是这个!”她一面说,一面将容闭月的衣服穿好后,走过去将册子递给南再春。南再春接过册子,翻了两翻,呼出一口气:“看在老四面上,放了……”“他们”两字还未出口,他猛感到两股阴柔指风袭到。两人距离太近,南再春又毫无防备,只得勉强侧身,躲开“中脘”“气海”等大穴,硬接这一下。白如夜双手拂出,直戳在南再春胸前,如中生铁,指骨欲断。她要撤手再攻,南再春双手已到,拿住她两肩一抖。内力到处,白如夜浑身瘫软,跌倒在地。   南再春虽未被点中穴道,但这两指也不轻,一丝鲜血顺着口角流下。他盯着白如夜怒道:“老七,你……”他见白如夜脸上却带着微微笑意,心中更怒,喝道:“你也要学老四,背叛大哥么?”他话说出口,才若有所悟。   就在他一愣时,后心两股刚猛无俦的掌力袭来。南再春心下一凉,再也躲不开,硬生生挨了两掌。饶是他功力深厚,也抵挡不住,一大口鲜血狂喷出来。南再春也真了得,在如此重击之下,犹自不倒,转过身来,见身前站着一个五十许岁、车夫打扮的人。那人显然也未料到他还能支撑不倒,嘿嘿冷笑两声,又是一掌拍出。南再春眼前金星乱舞,勉强招架两招,胸口又中一掌。这掌一中,他再也站立不住,跌在地上。   那人负手道:“南大当家果然了得,竟然挨到我三掌。我容某还从没见过。”一直倒地不语的容闭月听到此处,忽地“啊”一声大叫。那人踱来,用袖子在脸上猛擦几下。容闭月目瞪口呆,喃喃道:“二叔,怎么是你?”   那人猛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今日‘春江花朝秋月夜’四大当家都败在我容不得手下,看他日江湖上谁还敢和我‘雪落无痕’争个短长!”   白如夜见南再春被打倒,勉强爬到他身边,听他已是进气少过出气,不禁放声大哭:“大哥,都是我不好!我不是要背叛大哥,只是,只是……为了四哥……四哥要做什么,我一定帮他……大哥你该知道的……”   南再春连受三掌两指,心脉俱断,此时全凭一口真气支撑。他一口口血喷出,身前地上都被染红。那边连雨江和顾今朝见变故陡生,心急如焚,但苦于重伤在身,动弹不得。南再春面上浮起一丝难得的笑容:“傻丫头……是我疏忽了……没想到……‘雪落无痕’后面是……南海容家……”   “这些年来你们‘春江花朝秋月夜’的风头也出够了吧。‘踏雪有痕’!这绰号如此猖狂,不是对着‘雪落无痕’来的么?如今也会败在我手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容不得此时意气飞扬,纵声长笑。   南再春叹一口气:“胜负成败俱过眼……说什么龙——争——虎——斗……”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终不可闻。白如夜伏在他身上放声大哭,顾今朝与连雨江同声大叫,震出一口口血来。   容不得志得意满,俯身拾起地上那本册子,轻轻吹去面上浮土,随手翻了两翻。他眼光扫过庙内众人,一个个非死即伤,生死俱在他手,当下将那册子向怀中一揣,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意,目光在几人身上转来转去。   容闭月见他已动杀机,当下高声道:“二叔!”容不得猛听她一叫,应道:“怎么?”容闭月缓缓道:“二叔。此番你已是大获全胜。只是侄女有几事不明,望二叔指教!”容不得“嘿嘿”笑道:“也罢。你们若是不问个明白,想必黄泉路上也不安心。” 众人听他语气森森,知他杀意已决。   容闭月知道这堂叔人如其名,天性凉薄,心狠手辣,今日落在他手,虽是至亲,也不抱生望,心中一阵凄凉:“二叔,我容家是何时与‘雪落无痕’扯上瓜葛的?”容不得道:“乖侄女,江湖上的杀手组织若不与武林世家、官府衙门有些瓜葛,绝难以立足。当年手创‘雪落无痕’的人便是我容家子弟。只是我容家在江湖上声名显赫,若非干系极大的事,我们不便插手。而每年‘雪落无痕’的收入要分三成给容家。当年若不是你非要和杨易之成婚,和你爹翻了脸,这份家业早晚会交到你手上,你怎会不知?”   容闭月听他提到爹爹,忙道:“我爹……还好么?”容不得微微一笑:“好不多好,却也不坏!只是这几年年纪大了,腿脚头脑都不太灵便,容家的事已交到二叔手上。”容闭月听他虽说得轻巧,只怕父亲境况十分不佳。   她顿了一顿,心中又存了万一之念,柔声道:“二叔,你知易之为何舍命要护着这册子么?这件案子关系重大,实在天人公愤。易之身为御史,职责所在,不由他不如此。二叔,望你看在易之是你侄女婿的面上……”   容闭月话未说完,见容不得脸上露出不屑:“杨易之一个小小御史,还真想翻天不成!这件事牵涉之广,上至户部尚书,下至河南半省大小数十官员,若是轻易就被他查了去,大家几十年官场岂不是白混了!”   容闭月听他话中有话,心下一惊:“难道说还有隐情?”容不得笑道:“罢了,就给你一个明白。这账册中的户部灾银,一出一入差了四十万两。不用说,你也知道是谁拿了去。户部何尚书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规矩总该知道。可大约是他想明年告老,这收手的一次便多拿了些。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忘了在开封地面上,没有周王点头,这银子能拿得踏实么?”容闭月隐约想到其中关节,一颗心如坠万丈寒潭。那寒意从心底直翻上来,刺得她浑身发抖。   “恰好这时,杨易之来查赈灾银。周王小指动动,便让他能查出些端倪。偏生这些河南官员一个个财迷心窍,还不醒悟。直到杨易之拿到账册,他们才乱了手脚。杨易之还未离开开封,他们便迫不及待地下了手。不管怎么说,杨易之也是朝廷四品命官。何尚书慌了神,派人来找周王,乖乖吐出二十万银子。你们动作也快,不几时就离了开封。可笑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有些门道的一个个请出杀手来追杀你们。哪有周王这般举重若轻,雇了我们‘雪落无痕’,却又不着急在河南境内出手。这些天,我看着这些人一拨拨如走马灯般来来往往,大牙也要笑掉了。顾今朝也真是条汉子,从河南到山西竟没人阻得住他。可惜他们‘春江花朝秋月夜’居然为你而内讧。这些年来,‘雪落无痕’的生意已被他们抢了不少。我早就惦记着怎么灭了他们。这可不是一箭双雕么?”   他不急不徐地道来,听得容闭月心如刀绞。她暗道:“易之!你一心一意为了朝廷社稷,哪知却被人用作刀使。他们分赃不均,便借你的手讨价还价。易之,你这条命丢得可值么?”想到此处,她的眼泪簌簌不绝落下。   容不得道:“乖侄女,我们江湖中人,这些尔虞我诈还看不惯么?只怪杨易之书生气太重,以为一个人便能将乾坤翻转么?嘿嘿!”容闭月突然抬头道:“二叔,按江湖规矩,‘雪落无痕’也好,‘春江花朝秋月夜’也罢,接了生意就不该多问主顾,这可是犯大忌讳的事。”容不得点头道:“你也不用拖延时间。看你们这些人,再拖几个时辰也不过如此。”容闭月确有此意,希望借机运气冲开被封穴道,如今见被他说破,只得道:“我只此一问。”   她神色悠然,一丝幸福浮上面庞,转眼便化为凄苦,“既然易之不在了,我独活世上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求二叔能放过小易一马,将他带回容家,好歹他也算半个容家人。”   “嘿,你跟了杨易之,脑筋也不好使了?斩草岂不除根。这小子若在,大哥便会知道你丧命我手,他能跟我甘休?你别怪我心狠,这件事干系太大,周王和何尚书哪个也不是善相与的。”   容闭月苦笑一下:“也罢,求你将小易带来,让我们母子死在一处。”容不得点头:“好,依了你。”转身提倒在地上的杨小易。   容闭月心下凄然:“易之,易之,我就快见到你了!” 她双眼方欲闭上,只见那边一角,顾今朝缓缓举手,微微一摆,什么东西飞来。容闭月顿觉身上七处被封穴道微微一震,登时解开。顾今朝又咳出一口血,落在前襟,跟着无力闭上双眼。此时容不得正转身去提杨小易,浑然不觉。   容闭月一寸寸探过手去,拾起昆吾剑藏在身下。容不得提了杨小易回来,向她身前一递,阴笑道:“看你们母慈子孝,真是可惜……”容闭月左手揽过杨小易,右手悄无声息自杨小易脚下刺出一剑。容不得万没想到容闭月的穴道竟然解开,他面上还带着笑,盘算着今晚过后‘雪落无痕’将声势大振。待到剑已及身,方才惊觉。容闭月知道庙中众人性命全在此一击,因此这一剑运足十二分功力。昆吾剑从容不得小腹由下而上刺入,直至没柄。容不得一声怒吼,左掌抚胸,右掌挥出。容闭月一剑刺出,早知他有垂死一击,左手将杨小易远远推出,右掌在他掌上一搭,借力后纵出去。   容不得双目圆睁,面上肌肉扭曲。他啸声一收:“好!好!我竟会死在容家剑法之下。”他探手入怀,掏出那册子两手一错。容闭月见状大惊,就要上前抢夺,可她犹豫一下,终于站住不动。片刻之间,容不得双掌一分,那册子化为片片碎纸,飘落在地,他的人就此僵住,一动不动了。      半晌,容闭月方才回过神来。她纵到顾今朝身边,勉力扶他坐起,见他已黑气罩面。顾今朝幽幽醒来,勉强一笑:“闭月,我终于护得你周全!” 容闭月知他方才出手飞出树枝,一下为自己解开七处穴道,实已大耗元神,再也克制不住体内毒气。如今看他面色,知是中毒已深。   容闭月眼中又垂下泪来。顾今朝三番两次舍命救她,情深义重,她自尽知,此时见顾今朝眼神散乱,知他命已不长久,不由激动叫道:“今……”她一字出口,又想到杨易之,心中如一团乱麻。顾今朝反而一片平和,笑了笑道:“闭月……我生平最大恨事……便是杨兄先遇到你。不过……我今日能护你平安,心愿已足……”他勉强说了几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容闭月感觉他身子微微抖动,知是散功前兆。顾今朝颤抖着抬起手来,想去握容闭月扶在他身上的手,抬了两抬,摇头叹气放下。容闭月不忍,轻轻将手递去。顾今朝感到柔若无骨的小手伸来,如中电击,目中精光一闪即逝,面上浮起笑容,缓缓吟道:“一切诸行皆无常,恩爱终归别离……”容闭月听这梵音,悠远万里。顾今朝的手终于冷下去,冷下去了。   白如夜的嗓子本已哭哑,见顾今朝在容闭月怀中不动,容闭月泪流满面,知顾今朝定然也已逝去。她凄叫一声“四哥”,猛然昂头,用力向地上撞去。容闭月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回头看时,白如夜脑浆已涂抹了一地。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似梦似醒。容闭月似看到杨易之、顾今朝两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心痛欲碎,便想这么一直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杨小易在耳边呼唤。她幽幽睁开眼来,见小易爬在自己身边,一声声唤着娘。   容闭月坐起身来,见庙中七凌八乱,几具尸体却不见了。“顾叔叔他们呢?” 容闭月抓住杨小易。杨小易见母亲醒来,先是一喜,听母亲问起,才道:“那个连什么的用大车载着顾叔叔几人的……尸首,走了。”他话一出口,也禁不住放声大哭出来。   容闭月搂住杨小易站起,一步步来到庙外。天色已经大亮,旷野秋风,日照鸦飞,一如昨日。不过一日光景,已然物是人非。她只觉天地之大,竟无处可去。易之不在了,顾今朝也不在了。“春江花朝秋月夜”、“雪落无痕”……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们一生奔忙在江湖江山。如今这江山江湖却直如梦幻。少年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尽归尘土。   “呀呀”几声,天上一行大雁飞过,直向南去。容闭月目送它们向天际飞去,渐渐消失在南方。原来人生还未必及得上这飞鸟。生不由己,死不由己。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只有这人生是被缚在层层尘网中啊……   (责任编辑 傲月寒) 璀璨的双子星 独 孤 (本文字数:294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一个人精彩总是很寂寞的,有个伙伴或者对手映衬才是最充实的,不然高处不胜寒可怕着呢。上帝觉得男人实在是太孤单,所以抽了亚当一根肋骨,造出了一个夏娃。无论是体育竞技场还是娱乐演艺圈,到处可见活跃的双子星。我们的武侠主角当然也不例外,哪可能少得了那璀璨的双子星呢。   首先让我无原则不负责地八卦一下:双子座乃著名的“黄道十二星座”之一。由哥哥星α星和弟弟星β星组成,它们被想象成友爱的两兄弟卡斯托和普尔尤克斯。   双子星,一个积极,一个消极,一动一静,一欢快,一沉稳。相互消长,共荣共存。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武侠小说中闪耀的双子星。      双子星1陆渐VS谷稹(《沧海》)   相异指数:9   陆渐和独孤我一样,本是山村一贫苦的孩子(鄙视自己一个,竟然和凤歌笔下伟大人物相比),只能靠自力更生,和爷爷一起打渔补网赚两个生活钱;谷稹则出身东岛名门,贵为岛主公子,更是走了大运,遇到了江湖传说中的财神,天下钱财取之不尽。   相处指数:7   陆渐淳朴老实,为人厚道,连杀忍者都心中不忍,更别说对朋友真情厚意了,萍水相逢真心相向。谷稹IQ很高,计谋万千,少年老成,圆滑世故,江湖经验丰富。这样两个相差千万里的人却能走到一块,互相牵挂对方,一则因为九幽绝狱生死患难功不可没,二则一个自幼无父无母,又与爷爷和喜欢的女孩失散,沦为劫奴,一个则是身遭莫大冤枉,遭人追杀。两者同病相怜。   闪耀指数:7   两人在太多的地方展示了通力合作的魅力。有九幽绝狱和鲨鱼阵的脱困,有海上的逃生,有面对西城高手的斗智斗勇,有为保护戚继光所做的各种努力,有患难过后男人真情的拥抱。      双子星2小方VS崔轩亮(《隆庆天下》)   相异指数:9   提起崔轩亮这个情种大花痴呀,实在是叫人没有脾气。身为“崔无敌”崔风训之子,竟然一点威武之气都没有,实在有点虎父犬子的味道。看见女人就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的,江湖处世又愣头愣脑,钱财稀里糊涂就被骗光了。而咱们的小方就不同了,同样的年纪轻轻却在岛上揽生意,虽然时不时杀杀黑,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做事却说一不二,日后还要成为剑神呢。   相处指数:7   两人在岛上第一次见面,小方小小苦力少年,就向小崔价钱上来了个狮子大开口,还假装来个优惠大酬宾,喜得小崔眉飞色舞,差点就傻傻地往外掏银子了。也亏了小方,在散发瘟疫的小屋内,还不忘小崔他们没付钱。大大咧咧的崔轩亮和精明的小方还真是周瑜黄盖一对呢。   闪耀指数:6   从《隆庆天下》第一部来看,小崔和小方之间才刚开始呢,故事还长着你,花痴和剑神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这闪耀指数暂时不能给高,还是留待以后。      双子星3徐子陵VS寇仲(《大唐双龙传》)   相异指数:8   徐子陵与世无争,恬淡怡然,女粉丝喜欢他的温文尔雅,善解人意,人也长得英俊,玉树临风呢。而寇仲呢,则很有野心,也比较功利,欲争霸天下,深得男粉丝之拥护。   相处指数:9   两人性格相差太大,徐子陵还老在寇仲的争霸事业中碍手碍脚。可是两人的兄弟之情却是那样的深厚,仲少会在乎陵少的看法和爱好,会因为陵少反对他太过功利地沉醉于争霸而慢慢地改变自己行事方式,最后还听从徐子陵为天下民生着想。   闪耀指数:10   已经没有必要去讨论谁才是《大唐》的真正主角,陵少很出神,寇仲同样精彩。有兄弟如此,夫复何求。两人从小培养的默契与感情无与伦比,几可到断背山之境界。在黄易大师的一手创造下,两人为读者奉献了一出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双子星4小鱼儿VS花无缺(《绝代双骄》)   相异指数:8   双子星怎会少了绝代双骄小鱼儿和花无缺呢。本是双胞胎,小鱼儿混迹于恶人谷,花无缺从小在移花宫脂粉堆中长大;小鱼儿在恶人谷中搞得鸡飞狗跳,恶人反被鱼来咬,乃一机灵古怪、诡计多端,有时候甚至还耍点泼皮无赖,却又心地善良的捣蛋鬼。花无缺却是武功高强,身边万千脂粉服侍拥护,一身的阴柔气,却胜在风度翩翩,细心聪慧,无微不至,与调皮捣蛋的小鱼儿简直就不是同一个父母生的。   相处指数:7   小鱼儿从小受到的是崩溃式教育,十大恶人不但没有把他给收拾下来,反倒调教得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而花无缺呢,却是一种精英教育,有容貌,有武功,有后援,可就是不知江湖险恶,哪会是小鱼儿这滑头的对手呢。只是小鱼儿也好不到哪去,一身三角猫功夫每次见到花无缺都得想尽办法逃命,好比猫狗不相容啊。   闪耀指数:8   没有花无缺的绅士表现,又怎能体现得出小鱼儿的调皮可爱呢;没有小鱼儿的撒泼耍诨,花无缺的翩翩君子形象也就失色几分。只是小鱼儿颇有女人缘呢,JJ、MM们似乎更喜欢他一些。两人虽然见面就是杀斗,可好在源自江枫和月奴的善良本质都在他们心底扎根,两人斗着斗着终于斗出了真相大白。      双子星5袁浩云VS江浪(《辣手神探》)   首先弱弱地解释下,这两人并不是武侠小说里面的人物,而是来自一部枪战片。如果把武侠背景置于热兵器时代,这部片子中的双子星就不由自主地老往我脑海中冲,其势不可当啊。   相异指数:8   袁浩云(周润发饰)是一个有别于传统警察形象、作风刚烈硬朗的神探,嫉恶如仇,对朋友极讲义气,对黑社会称得上心狠手辣,平时还嘴叼牙签,似乎很嚣张很拽的样子;江浪(梁朝伟饰)则是一个在黑社会卧底的神探,不仅要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以防暴露,还得在和警察交锋时保护好自己,免得被一枪爆头,冤枉地献身了。   相处指数:8   双方第一次交锋,就是枪场上的拔枪相向,发哥为牺牲的队友满憋一口气,对匪徒下手决不留情;而伟仔却是双重身份,既不能不全力以赴掩饰自己身份,又不忍心对发哥开枪。发哥不满上司的隐瞒导致其开枪差点打死卧底,伟仔嫌这个嚣张的家伙老在他卧底事业中碍事。双方都憋着一口恶气。   闪耀指数:8   当明白卧底的真相后,两人由曾经的互相攻击、恶语相向一变而成内心中互为推许的枪场江湖的知交。在结尾部分医院的大火并中,江湖人物的侠肝义胆展现得淋漓尽致。面对朋友被挟持,发哥选择妥协,就要向匪徒下跪,伟仔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眼见朋友为救他而作践自己。于是反抗了,枪响了,伟仔和匪徒倒下了。发哥仍然是发哥,绝对的主角,精湛的演技。只是伟仔演的那个小平头也出尽了风头,大放异彩。      好了,再让我将八卦进行到底,没有最八卦,只有更八卦:据《今古传奇武侠报》讯,2007年的双子星座整体运势走高。虽然会有些好事多磨,但要学会耐心的等待收获。在健康上要注意睡眠不足情况,要创造优质睡眠,还要多吃清淡保持新陈代谢平衡。2007年还会有比较好的学习运呢,要多准备些时间学习。双子星,加油! 大陆新武侠108将 木剑客 (本文字数:974)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4期 字号: 【大 中 小】   刑天舞干戚   人物:雷震天   出处:杨叛《梅影埋香》   刊期:2001年试刊号(总第1期)   文/木剑客 图/稻草人     赞曰:外具赤发,内有赤心。冰雪其质,河岳其魂。十年生聚,万里驰奔。鸳鸯合葬,埋香梅影。奥赛罗,项羽君,奸贼常得意,英雄累美人!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陶潜的诗,赞洪荒岁月中的英雄刑天,砍掉了脑袋,还要以乳为目,执斧持盾,抵死大战。我常由此想到杨叛兄发表在《武侠版》试刊号上的作品《梅影埋香》,文中的主人公雷震天,正好是这么一个不死的神魔、硬骨头的好汉。     中原武林中的智者白东石领着一群绝世高手,在雪谷之中、梅花树下伏击雷震天。群侠出生入死,伤亡殆尽,进而揭发出白东石的奸计。原来那沉默的独眼奇侠,是要将亡妻的骨灰归葬到梅树之下,而此处,正是英雄美人的相悦定情之地。一场除魔卫道的血战,忽然变成三角恋爱的花絮,活下来一对姐弟恋的小情侣,商磊与顾清瑶,只得报以一声叹息。有什么,比由奸贼们炮制出的英雄悲剧,更能打动人的呢?所以,司马迁写到项羽本纪时,久久不肯释笔,莎士比亚让奥赛罗去掐死苔丝狄蒙娜,赚到观众的眼泪。     杨叛已经为大陆新武侠贡献出一批钻石般的短篇作品,几千字的《小兵物语》,几乎可以标志着大陆新武侠的开端。篇幅上的短小有力,可能是杨叛将他的创作叫做“简单武侠”的原因。除此之外,我觉得,简单武侠,更是一种“元武侠”,他的作品直接跳过已经烂熟的港台武侠,回到唐代传奇、魏晋风骨、战国刺客中,去寻找一股世外奇秀之气。试刊号中小椴的《乱世英雄传》,也是这样,返璞归真的作品,显露出二位作家,将要在更加广阔的时空里,重构江湖版图的雄心。     经典之作,不厌百读,六年后重览,仍能感觉到作品里白雪战胭脂的凛凛侠气。我还想向大家指出来的是,试刊号上的作品,因当日编辑的唐突,修剪过分,雷震天这一名字,也是由原作中雷紫轻改来。作品里,雷震天一头黄发,这个奇异的形象说明杨叛受到动漫作品的影响, “元武侠”并非一味复古,而在加入新的元素。这个作品,谈到缺陷的话,恐怕是雷震天在雪地上不停地写诗,那些诗,大概不是一个由西域来的江湖汉子写得出来的,其实是杨叛兄自己的力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