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17期 [三京画本] 黑山白水.................................盛 颜 [江湖夜话] 笑看吴钩.................................展 飞 [武侠新经典] 沧海...................................凤 歌 [当代武林精英榜] 太极王子周斌...............................柳隐溪 [] 《黑山白水》爆笑四格.............................. 《乌龙院》眼力大考验...........................敖幼祥 [星座刑事] 渐变金牛.................................爆 爆 [大家来找茬儿] 怎么看漫画................................李逾求 [沧海一粟] 《沧海》宝物纵横谈(上)........................绝世天骄 黑山白水 盛 颜 (本文字数:3254)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7期 字号: 【大 中 小】   第一折 宛转艳歌行      大兴安岭曼延北疆,到与燕山交接之处,生出一座挺秀的峰来,契丹人呼作黑山,后世称为赛汗罕乌拉。传说黑山是天神居所,契丹人死后,灵魂必定归于此处,受黑山之神管辖,所以契丹人视黑山为圣地,若非祭祀,不敢进山。   辽国天祚帝乾统七年的夏天,黑山道上,辚辚的车声碾破了一山寂静。车帷挽着,露出一个碧衣女子的侧影,凉风过处衣袖翩跹,风致楚楚。车后,两名男子骑马相随,当先一骑白衫素履,神情轩朗如朝霞初举,光耀幽深山道;殿后的少年着浅蓝布袍,下颌圆润,眼眸清澈。   行至半山,车中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白衫男子纵马上前,在车窗边道:“希茗,夜来醒了么?我想她是饿了。”碧衣女正给婴儿哺乳,闻言笑道:“是饿了呢。今天这孩子倒乖,睡了一路,让我也闷了一路,逸哥,你唱首歌来解解乏。”   崔逸道睨着她,微笑道:“希茗想听什么呢?”他想了想,弹铗而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声音清越,激起群山回应,将一首简单的北朝民歌唱出单骑入阵、所向披靡的慷慨来。   李希茗抿嘴一乐,逗着怀中婴儿,“夜来,阿爹没吓着你吧?姆妈给你唱首柔和的。”她曼声歌道:“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清冽阳光穿过缥青山林,映着她晶莹肌肤和浅红嘴唇,淡到极致反成浓艳。   崔逸道心中一醉,低声道:“希茗若是星辰,我便是天河,总是陪着你的。”李希茗不说话,低着头理婴儿襁褓,素白的颈项沁出微红。蜷在锦褥上打瞌睡的小丫环玎玲半睁眼睛,偷偷笑起来。   说话间,山道已尽,一条窄径壁立于前,只堪人行,再容不下车马了。崔逸道右手揽着李希茗,左手抱着婴儿,足尖轻点,瞬息间已攀到几丈外,蓝袍少年紧随其后。玎玲使劲仰着脖子,悻悻地对车夫崔穆道:“穆叔,阿躬的功夫这样好了,却不肯带我上去,忒也小气。”   崔穆装了一锅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未必摘下来的金莲就不是金莲了,在这里等着,一样得见。”玎玲向往地道:“咱们淮南的荷花都是红白两色,这深山老岭里倒长出金黄的来了,真想不出是怎么个好看法。”   崔穆哧地一笑:“那可是太夫人的药引子,再好看也不能簪到你小丫头脑袋上。”玎玲鼓起腮:“嘁,穆叔别把我当小孩儿取笑。”      黑山如此峭拔,却不料峰顶平坦如砥,方圆足有十余里。云烟淡淡,及膝深的草上,冶艳的夏花锦一般铺开。花海中央的天池,赤金色荷花吐蕊绽放,华丽花光与碧绿水色相互辉映,如梦如幻。   李希茗只觉丽色流转、花香缭乱,不由轻声叹息:“逸哥,见到这等景致,一路的辛苦都不枉了。”崔逸道微笑颔首,打量四围,见远处有八九个左衽窄袖的契丹汉子,牵着白马白羊,抱着白雁,想必是来祭祀山神的。他将婴儿递给她:“希茗,我去摘金莲。”言罢双臂展开,鹰一般掠过长草。   崔逸道落到天池中的荷叶上时,李希茗身侧忽有异动。一名戴着青狼面具的契丹人向她冲来,将草丛分出笔直的一线,其势如同破竹裂帛,眨眼间已距她七尺。契丹人的长鞭似灵蛇一般钻到她怀中,勾着婴儿的襁褓,一回手,竟将婴儿生生夺了过去。得手后契丹人决不迟延,转身狂奔而去。   侍立在旁的崔躬大吼一声,将佩剑当暗器来使,朝那契丹人掷去。长剑破空,钉在契丹人臀上,他踉跄前仆,却将手中婴儿奋力抛向伙伴,另一人接了就跑,如同接力。李希茗叫着“夜来”,拔步便追,但她不会武功,情急之下一脚踩到裙裾,反而跌进草丛。   变生俄顷,待崔逸道掠回,抢到婴儿的契丹人已快奔到山峰边缘。崔逸道拔剑追去,有如隼击长空,将拦路的契丹人一个个劈翻在地。剑光雪亮,一蓬蓬血花在草场上绽开,他的身法却无半点窒碍。   那契丹人流星般向下坠去,身影很快没于苍茫林海。崔逸道放声长啸,候在峭壁下的崔穆听到主人啸声,已然警觉,随即见一个怀抱婴儿的契丹男子从小径奔下,鹅黄色襁褓赫然是自家小姐的。崔穆迎上去,怕伤着孩子,攻的是契丹人下盘,紫铜烟锅狠击在他髌骨上,火星四溅。那契丹人只觉一股开碑裂石的大力斫在骨头上,身子晃了晃,死抱着婴儿不放手,步伐却慢下来。   崔穆这一阻,崔逸道便追了上来,踏着云杉的枝条,风一般卷过山林,跃过那契丹人的头,落在山道上。崔逸道出剑的速度极快,然而剑势夭矫,屈曲盘旋的剑路似一场冻雨般裹住了契丹人。契丹人只觉全身要害都笼罩在他冰冷剑光下,惶惶不知向何处反击,忽然耳郭剧痛,漫天剑光敛如一泓碧水,八宝崔氏的碧实剑已削去他一片耳朵,架在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旁。   崔逸道见夜来吃了这番惊吓,竟然不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心中顿时安稳,冷冷道:“还我女儿来。”契丹人并不退让,怒视着崔逸道,牙齿咬得咯咯响。这契丹人长得极高大,髡发空顶,只在两鬓留了两股长发,被耳朵上的两个金环收束着,此刻少了一片耳朵,头发便披散下来,发梢滴血,样子极凶。崔逸道怕他伤着女儿,不敢硬夺,出手点他穴道,却觉指下一滑,明明点在实处的穴道竟成了虚的。这契丹人决不是什么内家高手,但崔逸道连试几处都是如此,心中不由震动。   远远传来一声尖叫:“放开以敌烈!”崔逸道偏头一看,脸上忽然没了表情。来的是个萨满教中的巫女,抄一把解腕尖刀抵在李希茗心口,后面跟着眼神迷蒙的崔躬。巫女的白衣在山风中飞舞,馥郁的香气像河水一样漫过。她细腰柔软,步伐如舞,腕上系着的金铃发出叮叮之声,并不是什么出色的美人,却带着难描难画的魅惑。   玎玲怔怔地瞧着,只觉脉搏与她行走的节奏渐渐一致,心跳声春雷一般在耳边回响,极恐惧,却又极欢喜。连崔穆这样的老江湖也露出恍惚神色,唯有崔逸道不为所动,冷冷地站在当地。   巫女眼色媚人:“你,两个里选一个。要娘子,就放以敌烈走;要孩子,你娘子就死。”她的汉话颇流畅,只是腔调怪异,像咬着舌头说话。   崔逸道方才连毙九人,就是为了避免后顾之忧,殊不料这巫女暗中埋伏,竟挟持了李希茗。一边是倾心相许的妻子,一边是如珠如宝的女儿,又有哪一边舍得下?一颗心顿时如煎如沸。   巫女见他不语,手上微微加力,已挑破李希茗的罗衣,霎时鲜血涌出,湿透胸前衣襟。李希茗痛得全身发抖,神志却清明过来,低声道:“逸哥,你不必以我为念,先顾着夜来。”崔逸道望着她,夫妻对视,仿佛过了良久时间,在旁人来说不过顷刻。崔逸道不再犹豫,沉声道:“我放他走,你就保我娘子周全?”李希茗急了,颤声道:“逸哥,你别糊涂!”   巫女抬手在尖刀上一抹,竖起鲜血淋漓的手掌:“郁里拿自己的血起誓,你让以敌烈带了小孩走,我决不伤你娘子性命。如果违背誓言,叫我血液干枯而死。”   崔逸道撤剑,喝道:“滚!”以敌烈沿着山道狂奔而去。李希茗听着孩子尖利的哭声越来越远,禁不住泪流满面。   崔逸道眼神冰冷,虽是盛夏,郁里却觉得一股肃杀秋气直砭肌肤,寒毛都立了起来。她咬牙苦撑,挨了小半个时辰,算着崔逸道再也追不上以敌烈,才挟持着李希茗慢慢挪到崔逸道的马旁。那明雪骏向来认主,决不容生人靠近,在郁里面前竟很驯顺,低下头使劲舔着她手上的伤口。郁里轻轻启齿,婉转一笑,其容色之瑰丽,直可用惊心动魄形容,崔穆等自不待言,连崔逸道都有些许恍惚。便当此际,郁里突然发力,将李希茗往山道外抛去,自己身子一旋落到明雪骏背上,迅疾拍马而去。   崔逸道在十步外飞身跃起,挽住李希茗的罗袖。夏衫轻柔,承受不了李希茗的重量,哧的一声,只留了半截袖子在崔逸道手中,幸亏他应变极快,使出汴京紫衣秦家的神通拳,臂膀咔地一响,似突然长了一截,拿住了李希茗的手腕。崔逸道抱着妻子站在黑山道上,不由得冷汗涔涔,方才若稍晚一步,李希茗纵然不死,也必重伤。   “要找回你的孩子,到上京来。”郁里却已逃到十来丈外,远远地撂下这话,笑声洒落一路。崔逸道怒气勃发,再难遏制,一手挽着李希茗,一手挥剑,青郁的剑光突然暴长,直袭郁里背心。那剑气好生厉害,距离如此之远,郁里后背仍感到火辣辣得痛,不禁敛住笑声,催马疾行。   崔逸道虽然恨极,惜乎日行千里的明雪骏被郁里夺走,想追上她却是万万不能了。他低下头,见妻子白着一张脸,黑色眼睛里水气迷蒙,忙将她抱进马车,细细裹伤。李希茗挣扎着道:“这伤口瞧着吓人,其实不深。只是逸哥,你怎能让那些蛮子带走夜来?你怎么不去追她回来?”她咬紧嘴唇,定定地看向他,“我宁肯自己去当人质,宁肯自己受人千般磨折,也不愿夜来吃一点苦。我的意思,你竟不明白。”   “追不上那蛮子了。当时若不答应那巫女,只怕你已经……”崔逸道顿了顿,“那伙人处心积虑地夺了夜来去,自然是想要挟我什么,不会为难夜来的。八宝崔家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但凡这世上有的东西,我都会为夜来弄到手,你只管放心。”他微微仰起头,“崔家的基业,几百年来都在淮南,从未伸到北方。这次为母亲求金莲,却遇上这起蛮子,我应变不及,害你受伤,又失了夜来,这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他另有一层想法,是决计不敢对李希茗提起的:倘若夜来是被崔沈两家放逐到辽国的对头劫走,情形就不妙了。屈指算来,那被逐走的孩子现在才十五岁,短短两年就能设下这个局,驱使这许多高手来复仇,实在可怕。   李希茗知道夫婿少年得意,是南方武林的第一人,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略略宽心。“我也不是怪你,”声音越发低下去,“若不是我贪玩,定要与你来见识北地风光,夜来也不会……”她越说越涩,到末一句时难以为继,哽在了喉咙里。崔逸道低头吻住她苍白的嘴唇,不欲她再说下去:“希茗,我答应与你一起优游天下,难道会食言么?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伤,还有夜来,我们要带着她平平安安地回家去。你安心歇着。”将包袱里带的羽缎披风给她裹上,出了马车。   车外,崔穆等人兀自痴痴呆呆,那巫女的慑魂术还真是了得。崔逸道出掌击在三人玉枕穴上,崔穆、崔躬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脑门,醒了过来,玎玲却嘤咛一声,晕了过去,被崔穆一把托住。崔逸道伸两指搭在她脉上,道:“不碍事,放她到车里陪着夫人。崔穆守在此处,我与崔躬再去查勘一下,随后赶赴上京。”   上到峰顶,被崔逸道击毙的九名契丹人竟已不见,现场只剩九摊深褐色的污迹,散发出淡淡的腥味。崔逸道叹了口气,料想是那巫女动的手脚,用秘药化尽了尸体的衣服血肉。他找不到线索,只得悻悻离开。   辽立国以来,先后建有五京,即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与西京大同府。太祖阿保机在临潢建造的皇都,太宗德光时改称上京,终辽之世,一直是国家的统治中心。白石山中淌出的南沙水,在静穆的草原上流过,水之北是上京的皇城,水之南是上京的汉城。皇城的布局仿唐都长安之制,然除了宫室官署、贵族宅院,城中也多毡庐,循的却是契丹旧俗。汉城规模稍小,杂居着汉人、回鹘人、渤海人等,驿馆和集市也设在此间,倒比皇城还热闹些。   乾统七年的夏天,湿热不堪,尤胜往年,天祚帝早率百官去了散水原清暑,上京城中一时空了许多,守军也有些微懈怠。皇城大顺门的卫兵站在烈日下,眉梢挂着汗水结成的盐晶,眼神涣散。蓦地,他的表情专注起来,定定地看向对岸。一个白衣男子随一辆马车驰来,长发在风中扬起,容颜耀眼,令正午的炽烈阳光也为之暗淡。这一骑一车径直入了汉城北门,卫兵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马车在南横街的客栈前停下,崔逸道跃下马,一言不发地托着李希茗往内院去了。店主极会看事,笑嘻嘻地迎上来与崔穆交涉。崔躬茫然地站在当街,被玎玲狠狠拧了一把:“阿躬,你不要时时摆出这种如丧考妣的样子,惹得公子和夫人更烦。”   崔逸道将李希茗放到客房的床上,正好小二端了新汲的井水来,他便取了巾子为她拭汗。李希茗额上一凉,周身的暑气散去好些,却只是懒怠说话,将袖子掩了面,闷闷地躺着。崔逸道坐在床沿,神情似一把出鞘的剑,离上京越近,锋芒越利,看一看也能伤了人的眼睛。   李希茗的袖子渐渐湿了,崔逸道拿开她的手,见到不及掩饰的泪痕。玎玲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见到这光景想要缩脚,却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和阿躬在街边买到一种好稀罕的果子,听说解暑得很,请公子和夫人品尝。”将一个碧绿的西瓜往案上一搁,一溜烟去了。   这是西域传到辽国的水果,中原没有的。崔逸道瞥了一眼,道:“希茗,我切开来给你尝尝。你总不肯吃东西,伤口怎么复原?”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一刀斩下,清香四溢,露出漆黑的籽儿鲜红的瓤。李希茗瞧着这艳丽水果,想起黑山天池畔的杀戮,不由打个寒战,转过头去。   崔逸道看在眼里,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缓缓道:“这两天你总做噩梦,除了担心夜来,也因为那场血腥吧?黑山是契丹人的圣地,他们敢在那里动手,是什么后果都不计了。”他的手突然用力,“我担心你和夜来,下手就没留余地。”   李希茗勉力笑道:“逸哥,我既然嫁了你,就不该惧怕这种局面。就算前路血雨腥风,我也会随你去,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是着急,掳走夜来的那些人怎么一去无消息了?”“到了上京,那拨人也该现身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回夜来,你别急坏了身子。”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崔逸道的意料,掳走夜来的契丹人再没现过身。若在淮南,他自有大批人手调度,黑白两道也都买他的账;在辽国,他空有一身卓绝武功,却只有束手等待隐在暗处的敌手。   三日后,崔逸道打发崔穆将制成干花的金莲送回淮南,顺道联络辽东大豪郭服的半山堂,以极昂贵的代价换来半山堂的支持。然而半山堂的人将上京道所辖州县和部族细细篦了一遍,也没得到夜来的半点消息。   秋天来临的时候,崔逸道和李希茗终于绝望,离开了上京。长空暗淡,连着无边无际的衰草,空气里浸染着凄清的苍黄。道旁有两个人目送崔氏车马隆隆而去,当先的少年突然微笑起来:“八宝崔家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死心的,以后还有文章可做。”   落后一步的是个老年仆妇,闻言躬了躬身:“主人说的是。只可惜郁里和以敌烈两个蠢材误事,害主人白白丢了这么重要的筹码。”   “丢了也罢。”少年苍白韶秀的脸上,两道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微微扬起,深蓝的眸子里闪着凶光,“千丹,让他们这样不知生死地牵挂着,这滋味才叫好呢。”他年纪只十四五岁,说起话来却阴冷彻骨,“想动摇这些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是我操之过急了。真寂寺才复兴就遭此重创,总要好几年才恢复得过来。以后须更加耐心,慢慢布局,下好这盘棋。”      第二折萧家观音奴      郁里下黑山后,疾驰十三里,在白水之滨追上了以敌烈。   苍郁的山掩住了西沉的太阳,淡金的光芒洒满草原。以敌烈等在约定的侧柏林里,看她自无垠绿野中袅袅娜娜地行来。他眼睛里迸发出欢喜的光芒,放下婴儿迎上去,大力抱住她。郁里的身量只及以敌烈的肩膀,口鼻都被他胸膛封住,喘不过气来,奋力挣脱,嗔道:“你干什么?”   以敌烈打量着郁里,再度揽住她,庆幸道:“只是手上有伤。”郁里摸着他结了血痂的耳根,“可怜的以敌烈啊,没了耳朵的以敌烈,幸亏我们都活着。那个煞神,杀死了我们带出来的人傀儡。”她猛地想起一事,惊惶地拉开以敌烈衣襟,见他贴身穿的貔貅软甲上,赫然十几个指甲大小的圆洞。   两人相顾骇然,以敌烈吸了口气:“强弓也射不穿的甲,竟然被他一指戳穿。你家传了三代的宝物让我给毁了。”郁里颤抖着道:“多亏这宝甲,让那煞神两头都顾不到,否则他夺回孩子再来对付我,我们只好一起送命。”她反手勾住他,大叫一声以敌烈,似是恐惧,又似狂喜。   郁里在他怀中抖个不停,让这粗鲁汉子感到从未有过的爱怜。她温暖馥郁的体香渗进他的每一寸肌肤,于是每一寸都像着了火,古老的渴望猛然苏醒。劫后余生的欢庆,一点火星便可燎原。她躺在林间空地上,最后的阳光倾泻一身,他热切地覆盖下来,充满了她。   郁里的颈项向后弯着,弯出一个令他热血沸腾的弧度。她睁大眼睛,望着夕阳在侧柏的树枝间燃烧,隔着寥廓的草原,是庆州城外的释迦佛舍利塔。高而直的白塔,秀美无伦地立在草原上。她注视着玲珑的塔尖,只觉躯干化为乡线菊在青葱的大地上生长,四肢化为常春藤在湛蓝的苍穹上伸展,而世界成为她的花园。   白水奔流不歇,在他们身边唱着亘古不变的调子。夏夜的暖风里,一头大狼悄然接近,叼起婴儿,轻捷地去了。两个人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正是意乱情迷之际,浑然不觉。   月亮升起又沉,柔光穿过暗绿的枝叶,仿佛碎的水晶,落在地上有铮铮之声。以敌烈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抱着郁里道:“我们抢到这孩子,主人给我再多的赏赐也不要,我只要你。”她水一般从他怀抱里滑出来,狠狠地道:“呸,我可不是主人的赏赐!”以敌烈靠着树干,愉快地大笑起来。   郁里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脸上的玫瑰红突然褪尽,涩声道:“孩子呢?那孩子哪儿去了?”以敌烈一跃而起,扑到放孩子的地方,查看四周的足迹,仰起脸在空中嗅了嗅,脸色发暗:“是野狼叼走的,咱们快追。”   郁里反而镇定下来:“还追什么?昨天路过涅剌越兀部时,听说他们族中的猎手射死了狼王的孩子,惹来狼群报复,拖走了好几个小孩,吃得骨头都不剩。恐怕这汉人小孩已经到了狼肚子里。”   以敌烈颓然道:“郁里,这都怪我,让我来领主人的责罚。”他懊恼地敲着自己的头,“方才已经把咱们得手的消息传给主人了。”   郁里打了个寒噤:“主人为了得到这孩子,费了无数心思,我们却把她送进了狼肚子里。我不敢去见主人,”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以敌烈,我们快逃走吧。”以敌烈身体一震:“你想背叛主人?也许那孩子还活着呢,我们应该追上去。”   “若那孩子死了呢?追上去不过是空耗时间。这次带出来的人傀儡全部折损在那煞神手里,再空着手回去,只怕主人的惩罚比死还可怕。”郁里笑容惑人,眼神却悲哀,“以敌烈,你没想过离开真寂寺吗?今天我们在黑山做了冒犯山神的事,死后一定会沉进暗黑地狱,永无出头之日,既然如此,还顾虑什么呢?快活一天是一天。”说出逃走的话后,这念头就像落到干草堆上的火星,越烧越旺,她怕他不肯,竭力游说着,“趁主人还没练成冰原千展炁,我们逃走吧。到主人练成的那天,老主人给我们种下的烈阳珠就会被冰原千展炁感应到,从此过着缚手缚脚的日子,跟那些吃了千卷惑的人傀儡有什么差别?”   以敌烈看了她一眼,炯炯如闪电,决然道:“好!”拦腰抱起她,翻身坐到明雪骏背上,解开缰绳放马而去。猎猎风声中,他大喊:“痛快,这煞神的马比主人所有的马都跑得快。”   郁里辨着方向,忽然道:“以敌烈,别走这边。趁主人还没发现,我们一直逃到汉人的地方去。”以敌烈吃了一惊,“什么?到汉人的地方去?”“是,有一次主人喝醉了,我亲耳听到他说,他这一生都不能踏进宋国。”   明雪骏越跑越欢,驮着两个逃亡者,融进如洗的月色里。   母狼的利爪拨弄着婴儿。夏天食物充足,它并不饥饿,只想撕裂人类的小孩,看血肉飞溅,如它自己的孩子。但这婴儿与以前叼到的那些不同,不哭不闹,带着初涉尘世的新鲜和好奇盯着它,那样纯净的眼睛,黑的似星光微微的夏夜,白的如嘉鹿山中的初雪。它的爪子慢慢松开,她咯咯地笑,向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也许是饿得狠了,也许是凑巧,婴儿本能地找到了母狼的乳头,用力吮吸起来。母狼一激灵,眼中爆出噬血的凶光,又一点点褪去,渐渐温柔。失去六只小狼崽后,它夜夜在草原上游荡,寻觅报仇的对象,然而那饱胀却不可宣泄的痛楚,并不是将人类的小孩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就能舒缓。   母狼侧躺下来,让她可以吃得更舒服。她满足的咿呀之声,填平它失去孩子后的空洞。月光下,八九双绿油油的眼睛悄然接近,母狼警觉地站起来,龇着白牙低啸一声,身子微微弓起。狼群停住,面面相觑,不明白母狼的敌意从何而来。头狼站在离狼群较远的高处,凶狠地瞪着母狼。头一次,它们没了默契和沟通,头狼不理解妻子这种异乎寻常的反应。对峙良久,头狼忽然昂首长啸,狼群渐渐散开,母狼衔着婴儿往黑山深处奔去。   昏暗的洞穴里,母狼撕开襁褓,婴儿颈上挂着的磨牙棒滑落到浮土中,玉色青翠,宝光莹然。母狼将她的身体细细舔了两遍,认定了这孩子。狼群来去如风、四处游移,母狼只能独力养育她,而这次它找到一个更隐蔽的洞穴,决不让人再夺走它的心爱。   母狼粗糙的舌头在细嫩的婴儿肌肤上舔过,她放声啼哭,似乎到此时才知害怕。婴儿哭得倦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不见父母,小小人儿也不会言语,只是哭,连母狼给她哺乳时也噙着泪。母狼也不哄她,倒有大半时间在外觅食,回来时还给她带些新鲜血肉,嚼碎了喂她。可怜四个月大的孩子,哪里咽得下去,咳得脸皮紫胀,尽数吐了出来。母狼围着她转圈儿,虽然着急,却是无法。   到半夜,婴儿更发起热来,烧得脸蛋通红,身子滚烫。母狼遍山去找药草,黎明才回来,在嘴中嚼出汁液,一点点喂给她。如此反复数日,将母狼折腾得够呛,她倒慢慢好起来。失去人间父母的温柔看顾,婴儿逐渐适应了母狼的照料,细声细气地学着母狼嗥叫,学它的举止。   秋风起时,婴儿长出了门齿,母狼开始教她撕咬血食,并且日日迫她自己爬出狼穴。狼的孩子到这年纪,早已精壮利落地跟在母亲身后到处跑了,似她这样,实在令母狼忧心。这狼穴隐在山腹,洞道深而陡,她每次爬到第一个缓坡便骨碌碌滚下来。母狼决不心疼,低嗥着督促她继续向上爬。如此过得两月,她的四肢强壮许多,有一日竟真的爬到了洞口,母狼在她身后一顶,将她推出洞去。   天是冰晶样的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造出一个灿烂世界,一草一木,皆生光辉。彼时已是晚秋,黑山的树大半红透了,其间缀着金黄碧青,世间的许多颜色突然向这孩子席卷而来,与她局促洞中时在山缝里见到的一痕青天,不啻天壤之别,不由开心得手舞足蹈。   自此母狼便常常放她出来玩耍。从迁到此处,已经几个月不见人迹,母狼的警戒心也就淡了。某日它出山觅食,走得远了些,遇上了自己那一群的狼。此时正是狼发情的季节,且头狼与它夫妻重逢,分外亲热,到它离开,也恋恋不舍地跟了去。   两匹狼一前一后地掠过草原,百米外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眯着眼睛,弯弓搭箭朝它们射去,却哪里射得到,只见两匹青灰的大狼向着金红的落日奔去,似要奔进太阳一般。男孩身后的羊群潮水般涌来,褐袍老人扬着鞭子,喊道:“铁骊,羊要归圈了。”   萧铁骊僵直的手臂颓然垂下:“阿剌爷爷,我看见叼走观音奴的狼了,   可惜隔得太远。”阿剌严肃地道:“是那条缺了左耳的头狼和它的母狼?铁骊,你年纪还小,对付不了它们。”萧铁骊不服气,却也不多话,盯着越来越远的两个黑点,抿紧嘴唇,抿出两道细长的纹,倔强地划过下巴。   萧铁骊站在黑山的隘口,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他微微晃动着,心情也摇摆不定。最后,找到狼穴的决心战胜了对山神的敬畏,男孩悄无声息地穿过山体投下的巨大阴影,走进这收纳所有契丹灵魂的神圣所在。他战战兢兢地走着,心里反复念诵:“黑山的神啊,我不是故意冒犯你。阿爹的魂啊,请你保佑我。”   月暗星疏,白日里灿烂至极的一山红叶都模糊着,整座山便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鸡血石,细润的黑底子上泛着微微红晕。萧铁骊呼吸急促,除了深入禁地的恐惧,竟还有些兴奋。他找到一棵巨大的山檀,爬进它的树冠里藏好。那天陪阿剌大爷牧羊,见头狼和母狼一起奔进山中,萧铁骊就留了心。这七八日,他都见到母狼衔着食物进这隘口,不禁怀疑族里的猎手并没将母狼的孩子全部射死,山里还藏着母狼的幼崽。      萧铁骊空等了一夜,却不气馁。等到第三夜,果然见到母狼从山里出来,只是过隘口时步伐有些迟疑。萧铁骊不知它是否闻出了自己的味儿,抱着树干,大气不敢透一口。他每次出来,都在白水里洗过,衣帽靴袜一概不穿,赤身进山,此刻不由懊恼地想,狼鼻子灵得很,多半瞒不过去。   母狼东张西望了一阵便去了,萧铁骊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树上。他听族里的猎人讲,狼性狡猾,既然起了疑,只怕还会折回来。萧铁骊等了良久,只觉耐性磨成了一张纸,一捅就要破了。就在他再也忍不住时,母狼的身影在隘口一晃而过,轻巧得没半点声音。   瞧着母狼没进草原的夜色,萧铁骊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下树,长嘘一口气,想这回母狼是真的去了。他潜行到山外的一个草洼子旁,穿上衣服,弯指打了个呼哨,一条健硕的大狗便蹿了出来。男孩带着狗直扑母狼头次现身时的林子,狗低头在地上嗅着,果决地往山上奔去,在一道山脊上停住,狺狺低吠。   萧铁骊见再行几步便是黑沉沉的山谷,分明找到一条绝路上来,不由诧异。他走到山脊边缘向下看去,发现山壁上裂着一道大缝,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仿佛一个上古怪兽踞伏在他脚下,等他掉进张开的大嘴。这怪兽的嘴是俗称“地包天”的那种,下唇凸出很多,方圆足有七八丈。   风中飘来淡淡的狼臊味儿,狗先耐不住,一跃而下,对着主人兴奋地狂叫。萧铁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滑下去,在怪兽的“唇”上站定。一直躲在云层后的月亮恰在此际探出脸,银练似的光辉泻下来,令萧铁骊看得分明,怪兽的“咽喉”部位有个黑沉沉的洞口。   萧铁骊知道狼崽多半在春天出生,长到这时候已不会躲在狼穴里,但母狼的行踪证实它还有幼崽。男孩没有半点犹豫,喝住跃跃欲试的狗,自己钻进洞去。他要亲手逮到狼崽子,用作引诱整个狼群的饵,给可怜的妹妹报仇。狼穴很深,一直钻到尽头,萧铁骊方能直起腰来。洞壁的缝隙透进一线微光,虽然昏暗,但他目力甚好,借着这缕光已瞧见壁角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萧铁骊松开汗湿的刀柄,扑上去逮那小兽,触手之处滑腻无比,令他大吃一惊,拎到光下看时,哪里是什么狼崽,竟是个一岁不到的孩子,双足乱蹬,嘴里发出尖利的嗥叫。   萧铁骊欢喜得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观音奴还活着,观音奴还活着。”他迷糊了一会儿,猛地省起母狼随时都会回来,忙脱下短袍,严严实实地裹好孩子,缚到自己背上。男孩浑身都是劲儿,飞快地爬出狼洞。   直到出了黑山,趟过白水,瞅见部族的营盘,萧铁骊悬在半空的心才踏踏实实地归了位。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随即感到颈项疼痛难忍,他伸手一摸,指上带出淡淡的血痕,却是孩子咬的,不由低声道:“观音奴啊观音奴,你变得跟狼一样了,才长出几颗乳牙呢,咬人就这样狠。”说着埋怨的话,快乐却涨满胸膛,一溜烟地跑向自家毡房。   毡房里传出模糊的人声,萧铁骊诧异地停住脚,略一分辨,顿时僵在当地,面孔涨得通红。他听到母亲绵软的声音:“移剌,你该走了。”萧移剌懒洋洋地回答:“铁骊要回来了,所以赶我走?我来找你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要躲着藏着?大哥死了,你自然归我,连铁骊都是我的。”他说的是契丹人“报寡嫂”的风俗,哥哥死了,弟弟便可娶嫂子为妻,这是宗族赋予弟弟的权利,同时也是他的责任。   女人长叹一口气:“你还不明白铁骊的性子么?他死也不肯的。”萧移剌大声道:“这可由不得他!”他话音未落,毡房的帘子已被人挑开,清澈的晨光和着微凉的空气一起涌入,一个男孩逆光而立,怒目瞪着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耶律歌奴慌忙推开萧移剌,掩住裸露的前胸。   萧铁骊右手握着一把镔铁长刀,转侧间刀光雪亮。萧移剌一惊之下也拔刀而起,两条腿却被耶律歌奴死死抱住,不由发急:“放开,放开,你这婆娘到底帮谁?”   耶律歌奴叫道:“你要碰我儿子,除非杀了我。”转向男孩,“铁骊,你想做什么?这是你亲叔叔!我为你阿爹守了一年,现在决心嫁给他了。”   萧铁骊见母亲伏在男人脚下,神情仓皇,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婉转,是父亲在世时从没有过的,不由得热血直冲头顶,狂怒中举刀道:“黑山大神作证,我萧铁骊只有一个阿爹,决不会再认第二个。我也只有一个阿妈,决不与移剌家的孩子一起奉养。我只听你一句话,要我还是要他?”   耶律歌奴愕然松手,慢慢站起来,心想:果然是他的孩子,一样的强横霸道,一样的不顾惜人不体恤人。多年潜藏的怨恨忽然在这刻汹涌而出,她站得笔直,一字字道:“当年是移剌聘了我,却被你爹强夺过来。我几次逃走,都被你爹拦下,后来有了你,我才认命。如今你爹死了,我要嫁自己喜欢的男子,凭你去问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看谁说我耶律歌奴不该。”   萧铁骊眼中的火苗忽然熄灭,手中长刀无声无息地落在毡毯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毡房。耶律歌奴追了几步,伸出手去,只挽住了清冷的空气。铁骊的名字在她舌尖滚得几滚,终于未能出口。   萧移剌揽住她,苦笑道:“歌奴,你既然选了我,就别想留得住铁骊了。”他疑惑地摸摸头,“不过,铁骊背的是什么东西,软绵绵的还在动。”   萧铁骊僵着脖子走出母亲的视线,拔足狂奔起来。呼啸的风拍打着他的身躯,疼痛中满含快意。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脚下一绊,跌进草从。萧铁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湿漉漉地有汗也有泪,这才清醒些,记起自己还背着狼穴里捡回来的观音奴。男孩解开短袍,见脏兮兮的小孩儿蜷成一团,眼睛紧闭着,似乎很畏惧白天的光线。   萧铁骊低声道:“观音奴啊,阿爹死了,阿妈也不要我们了。你害怕么,你难过么?”问着问着,只觉眼眶一阵发热,勉力忍住,将那温暖的小东西贴在自己胸口,“你别怕,哥哥会护着你,再不让狼把你叼走,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抱着她没有目的地乱走,摇摇晃晃地走了许久,来到白水的一条支流旁,男孩忍不住跳了进去。浸在清凉的水里,他觉得好过很多,小孩却很抗拒,呜呜叫着,使劲扑腾。“观音奴,你一身狼味儿,要好好洗洗。”萧铁骊嘀咕着,不理她的抓挠撕咬,透彻地将她洗了一遍。   萧铁骊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举起洗干净的小孩,不由呆住了。秋日的明净光线里,孩子极少接触阳光的皮肤好似新鲜羊乳,洁白晶莹。他想不到一个人的眉眼能生得这样好看,而这梦一般的美丽竟托在自己掌心。他犹豫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脸蛋,被她一口逮住,再不松开。男孩痛极,却笑道:“观音奴饿了么?哥哥给你找吃的去。”   萧铁骊明白她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母狼从别家叼来的,可这有什么关系?他丢了一个观音奴,黑山之神便还了他另一个。从此这高天广地,他只能与观音奴一起相依为命了。      第三折 草色一万里      萧铁骊在草原上露宿一夜,第二日回了部族的营盘。各家的毡房都拆了,牛车上堆满家什箱笼,他才记起部族的司徒大人定在今日迁到冬季牧场。萧铁骊用自己的袍子裹着观音奴穿过零乱的营地,族人们见到这瑟瑟冷风中赤着上身的孩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沉默地看着他。男孩不以为意,径直走到自家车旁。萧移剌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也在,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见了萧铁骊,都安静下来。   耶律歌奴又惊又喜,扎煞着手唤了声铁骊。他身子一侧,将她晾在当地。萧铁骊放下观音奴,旁若无人地打开牛车上捆好的箱子,翻出父亲留给他的镔铁长刀,又取了一件父亲的袍子套上。那袍子拖到地上足有尺余,他挥刀斩去前襟和后摆,刀势圆转,杀意渗出,迫得旁边的人呼吸一窒。   偏萧移剌家的老大不知好歹,凑上来喊了声铁骊哥哥。萧铁骊见他抱着父亲生前常用的燕北胶弓,眼睛都红了,劈手夺过来,一把推开他。萧铁骊天生神力,那孩子吃不住这一推,仰面跌到,后脑勺正撞到箱子的锐角。萧移剌的老婆扶起来一摸,满手是血,不由破口大骂:“歌奴你养的好儿子!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比狼还狠。”      萧铁骊并非故意,却不解释,背着父亲的刀和弓,带了观音奴要走,被耶律歌奴拦住。女人与他僵持着,憋出一句:“你从哪里抱来的小孩?”   “是母狼养着的观音奴,从狼窝里抱回来的。”男孩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以后我就和她作伴儿。”   萧移剌的老婆闻言冷笑:“天下竟有这等事,看来我没说错,果然什么样的人生出什么样的种。”她不满丈夫安排自己来帮歌奴收拾东西,又心疼儿子的伤,借这事儿发作出来,“歌奴贱人”地骂个不休。   耶律歌奴充耳不闻,想到被狼叼走数月的小女儿还活着,一阵狂喜,伸手要抱观音奴。锵的一声,萧铁骊恰在这时拔出刀来。耶律歌奴缩回手,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委实没想到辛苦养育的儿子竟决绝如此。   萧铁骊的刀尖却是指着萧移剌的老婆:“你再骂一个字,就同这簪子。”他大步走上去,那女人吓蒙了,眼睁睁地看着长刀挑起自己头上的木簪,凌厉刀风割得脸生疼,而指头粗细的簪子已被劈成四片,散落地上。萧铁骊的第一刀从簪头剖到簪尾,这不出奇,难的是两片簪子未及分开,他已回刀横劈,将两片削成四片,拿捏之准,令人咋舌。   耶律歌奴知道亡夫是契丹各部族公认的勇士,不想他教出的儿子也这样了得,又骄傲又辛酸地站在旁边,听那孩子低声问:“阿妈,你真要嫁给叔叔,和这些人住到一起么?”她不愿舍弃一双儿女,也不愿舍弃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子,萧铁骊却不肯妥协,定要她作非此即彼的选择,不由得茫然失语。   萧铁骊等了一刻,听不到母亲回答,便决然去了。他才出营盘,阿剌大爷驾着一辆破旧毡车追上来,喊道:“铁骊,你常帮我做事,没什么好东西谢你,带上毡车,晚上睡觉也可以遮风挡雨。”萧铁骊胸口一热,摇头道:“我不要。”阿剌大爷摸摸他的头,“好孩子,送你一辆车,我阿剌穷不了。”   这时陆续有族人过来,手中拿着家常用的衣物器皿等,默默放到车上便去了,没一会儿竟堆了半车。蒲速盆大娘牵了一只奶水充足的小母羊过来,拍拍铁骊的肩,又说不出什么,只道:“可怜。”萧铁骊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却也无法拒绝族人的好意。男孩跪下来,额头贴着故乡的热土,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得到的这些,要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萧移剌沉着脸站在远处,他不认为娶歌奴有错,自己也容得下铁骊,但那孩子执意带着妹妹离开。族人们的反应似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搧到他脸上。回顾披头散发的妻子和面色惨白的长子,萧移剌想不通自己被大哥压了一辈子,到如今还要受他儿子的气。眼见耶律歌奴嘴唇颤抖,拔足去追铁骊,他抢上前攥住她的手,喊道:“歌奴!”   耶律歌奴触到萧移剌被愤怒烧红的眼睛,听他嘶声叫着自己名字,正如被萧迭剌抢走的那夜,他在毡房外痛楚难当的一声呼唤。当年在心底燃着的野火又烧了起来,她反过来抓紧他手,指甲陷进他手背:“移剌,我与你前生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受这种苦。”萧移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腔激愤化为乌有,低声道:“歌奴,是你看错了人,遇到我这没担当的懦夫。”两人牵着手,目送萧铁骊驾车远去,心中百种滋味,难以言表。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在草原上游荡,以长天为幕,以大地为家。父亲生前豢养的狗跟着他跑了出来,加上他箭法精准,常猎到狐狸或狍子与人交换所需之物。这个弃绝了自己亲族的男孩在草原上颇为出名,所遇的牧民大多愿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他,尤其是看到他裹在粗布襁褓中的妹妹时。那婴孩的美貌,像最阴晦的天气里突然露出的一线阳光,清澈明亮,一直照进人心里。善良的牧民们感叹:勇士萧迭剌的儿子竟沦落到这一步,而他美丽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在吃苦,真是可怜啊。   进入漫长的冬季后,萧铁骊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天气越来越冷,猎物越来越少。他记起父亲说过,木叶山的广平淀宽大平坦,冬天时比其他地方都暖和,便想带观音奴到那儿去过冬。奈何拉毡车的马已经很老了,走一段路就喘得不行,他也只能慢慢将息着赶路。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树叶大小的雪片漫天飞舞,三步外就已看不清楚任何东西。老马拼尽了最后一分力,倒毙在离广平淀二十里的路上。萧铁骊从驭手的位置上跳下来,摸摸它温热的身体,拔刀切断它的颈动脉,接了一钵血。他打开毡车的门,与猎狗抱在一起睡觉的观音奴闻到血的味道,立即向他爬来。   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马血。萧铁骊知道妹妹饿坏了,怕她呛着,将陶钵移开一些,立即招致她激烈的反抗。小人儿低嗥着,晶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萧铁骊等她喝饱了,也捏着鼻子把剩下的倒进口中,腥涩的马血令他想要呕吐,被他强压下来。他弯腰钻出毡车,取了一大块马肉,分成三份。人和狗的牙齿与老得嚼不动的马肉缠斗着,车里充斥着痛苦的咀嚼声。   吃完肉,人和狗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等着风雪过去。下半夜时,萧铁骊被狗的狂吠声惊醒,他拉开车门,随即被汹涌而来的雪淹没,原来堆积的雪已经没过了车厢。萧铁骊抱着观音奴,与猎狗一起爬到雪地上。   雪仍然没停,大得可以迷住眼睛,萧铁骊无路可走,只有选择马头对着的那个方向走下去。他的运气很不好,因为辽国从第一个皇帝到最后一个皇帝都保持着契丹人逐水草而居、以车马为家的习俗,一年四季各有行在之所,称为“捺钵”,而广平淀恰好是皇帝冬捺钵的地方,牙帐周围三十里都没有牧民的营地。他的运气也很好,一直没有偏离方向,在看到宿卫士兵的篝火时才倒下。   士兵们救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他冻得像一块冰,身体唯一还有温度之处便是胸口,那里伏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绺黑发露在外面。他们用刀划开男孩冻得硬邦邦的皮袍,发现小女孩已经昏迷,两只手却牢牢搂着男孩的脖子,士兵们很费了点力气才把两个孩子分开。士兵们给两个孩子灌下烈酒,用雪来摩擦他们的身体。小女孩还好,男孩的三个脚趾和左手的小指却保不住了。   萧铁骊清醒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观音奴。对于失去的,萧铁骊不在乎,他感激天神保全了他和妹妹的性命,而他还有一只完好的右手来握刀。   观音奴畏惧火焰又敌视生人,狂躁得士兵们没法安抚,直到萧铁骊搂住她才平静下来。老年士兵琢磨着女孩这半日的反应,忍不住问:“小兄弟,这是你妹妹?我瞧着脾性跟狼似的。”观音奴正啃着萧铁骊的手指,他任她含着,笑道:“观音奴曾经被母狼叼走,在狼窝里养了几个月。”   年轻士兵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观音奴:“还有这种事?”老年士兵呷了口酒:“原来如此。记得小时候我们部族也有个狼养的孩子,长到十来岁才被父母找回来,可人已经毁了,不肯穿衣服,学不会人话,只能爬着走路,每天昼伏夜出,对着月亮嚎叫。”   萧铁骊的脸白了,想着他描摹的前景,打了个寒噤。老年士兵安慰道:“你妹妹还小呢,多跟她说话,好好教她走路,可以教回来的,不要担心。”   萧铁骊休息了一天,向士兵们辞行,得到若干食物和酒,他坦然接受。几天后这场雪化净,出去巡逻的士兵在二十里外找到了男孩提到的毡车。之前没有人相信男孩的话,十二岁的孩子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徒步行走二十里,这已经不能叫勇悍,而是近于传奇。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微蓝的坚冰绽出一道道裂缝,露出下面缥碧的河流,尔后裂成碎块,在河道中相互撞击,直至消融成水。此时的河流呈现天空般高远的蓝,白色云朵在水间摇荡,风起时泛着细碎的波纹。   萧铁骊沿着西辽河流浪,他行走的这块土地,后世称为科尔沁草原,碧色千里,在春天的阳光里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芬芳。在熟悉的地方,人们同情的目光压在萧铁骊身上,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愿意走得更远些,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萧铁骊每天走很多路,对观音奴说很多话。某个温暖的午后,他昏昏欲睡地躺在草丛里,向观音奴指点着周围的羊群:“看那些没有角的北羊,肉很细嫩,萧铁骊以后要养一大群北羊,烤给你吃。那些大尾巴的鞑靼羊,剪下的毛可以捻出很多线,萧铁骊的媳妇儿织成毯子,铺满你的毡房。”      这时,他听到她在咕噜:“铁骊,铁骊……”第一个音含混不清,随后便清晰起来。他喜不自胜,将她高高抛起,吓得她又发出狼嗥。很多次,他梦见观音奴变成一只灰色的小狼,拼命啃他的身体,他不觉得痛楚,只是说不出的伤心,如今总算摆脱了这梦魇。   萧铁骊走走停停,在青草六荣六枯后流浪到西夏国的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语,意为幽隐。祁连山的雪融化成河,即是古籍记载“不胜鸿毛”的弱水,而三千弱水归于居延海,成为漠南大小湖泊里至为美丽的一个,形若少女额上的眉,九月初三夜的月。   正是浓秋,弱水两岸的红柳与白色芦苇异常丰美,萧铁骊沿着河岸踏进居延绿洲。纯蓝的天穹与湖水相映,成片的胡杨林金红璀璨,令他一时恍惚,不知何为天空何为海子。居延绿洲嵌在苍黄的大戈壁中,是分隔漠南与漠北的要冲,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唐时,王维出使居延,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后世再没人能用十个字写出这里的壮美。   观音奴稳稳地骑在马上,兴奋地嚷嚷:“铁骊,今天我们抓鱼吃。”萧铁骊将她抱下马:“你乖乖等着,不要乱跑。”言毕解下佩刀,脱了衣衫,分水刺一般滑进居延海。彼时萧铁骊已长成身形高大的少年,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行走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较少女们心目中的英俊儿郎差之甚远,唯举手投足已有男子的沉稳气概。观音奴八岁,精灵顽皮,不复昔日的狼孩模样。   小女孩赤着脚,在只及脚踝的浅水处玩得很是高兴。   萧铁骊抱着一头大鱼自水中探出身子,鱼尾甩在他胸膛上,噼啪作响。瞅见空空如也的湖岸,他的手一松,鱼便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遁入水中。萧铁骊面容沉静,却有种凌厉的寒意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他亲手养大的妹妹,脾性为他深知,断然不是丢下他的刀和马到处乱跑的孩子。   岸边的湿泥上布满观音奴的小脚印,还有两个新鲜的大脚印,相隔不过尺余,足尖的指向却完全相反。萧铁骊仔细分辨,那脚印长而阔,显见得是个成年男子,但印痕极浅,似乎身体只有几斤的分量。萧铁骊大声叫着观音奴,沿着湖岸搜寻。五尺外的胡杨树下,他找到第二个脚印,沿着足尖的方向走下去,第十尺处又发现一个。脚印每五尺便有一个,萧铁骊找到后来,背心沁满冷汗。他想象一个不知何处飘来的妖魅,悄无声息地攫住观音奴,在原地转身后,又用这种步伐飘走。脚印止于通向居延城的车道,人马错杂,车辙零乱,他再找不到任何线索。观音奴就这样不见了。   居延城是西夏的军事重镇,贸易也相当发达,然而萧铁骊穿行城中,只觉满街繁华化作光影,穿过自己的身躯后呼啸而去。失去世间与他唇齿相依之人,竟是如此空虚绝望之事。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歇在一家破落客栈。   第二日,萧铁骊正与店主结账,忽听门外有人尖声锐笑,一个女子狂舞而过,手中挥着看不出颜色的孩子衣服。店内两个伙计低声议论:“可怜可怜,青姑竟然疯了。”“好端端地怎么变成这样?”“嗐,婴鬼摄走了她家老五,那是青姑唯一的儿子呢。”“这个月又丢了两个小孩,幸亏我家阿仁已经送得远远的。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铁骊懂得党项语。铁石般暗沉沉的少年猛然迸出夺人光芒,腰间钢刀弹出刀鞘三寸,耀得店主眼睛一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说话那人的领子,一字字问:“你方才说的婴鬼是什么东西?”那滑舌的伙计喘着气   道:“小哥,这样我怎么说话,你好歹也松一点儿。”萧铁骊放开他,听他道:“我看小哥是外地来的吧?这一两年,我们居延莫名其妙地丢了很多小孩。老人们都说是婴鬼作祟,摄走孩子的魂灵去修炼呢。”   萧铁骊窒了一下,问:“这种婴鬼多久出现一次?一般在什么地方出没?”伙计惊骇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会知道它的踪迹。银州大法师都对付不了的恶鬼,招惹不得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家里有孩子被摄走了?婴鬼只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孩。”   萧铁骊寻遍居延的大街小巷,发现这确是一座没有孩子的欢颜笑语的城市。偶然见到一两个,也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见萧铁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惊惶地躲到父母身后,全没一点孩子的生气。仅有一次,萧铁骊在居延城主的府第外见到一个艳丽如蔷薇的女孩。那一刻,萧铁骊右臂的肌肉紧张得微微发抖,右手握起一个中空的拳。他紧握住意念中的刀,想:“我若是婴鬼,不会放过这样的孩子。只要盯住她,一定会找到观音奴。”   那是一个浅金色的黄昏,居延城主的独生女儿卫慕银喜在车帷中探出头来。她看到对街有一个高大黝黑的契丹少年,表情狰狞,眼神锐利,紧盯着自己就像猎鹰俯视草丛中的兔子。车子很快滑过街市,少年的面孔也随之滑过,银喜恼怒地撅起嘴。   成年后的银喜回想起当日之事时,悲哀地认定:一切不幸,皆始于这日街中的惊鸿一瞥。      第四折 清昼逢妖鬼      居延城主卫慕谅有一匹赤血骏,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赏赐,卫慕谅对它珍爱异常。某日卫慕谅出游,归途中赤血骏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来。居延的医生对赤血骏的狂躁之症尽皆束手,城主府贴出榜文,宣称有人治好宝马,赏黄金十两。第二日,一个契丹少年来揭榜,药到病除。卫慕谅大喜,兑现赏金,契丹少年坚辞不受,说只愿城主收留,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地。   卫慕银喜认出这少年正是当日街中遇到的那一个,隐约有些害怕,拖住卫慕谅的袖子问:“父亲,你要留下他么?”萧铁骊惊奇地啊了一声,卫慕谅道:“怎么?”萧铁骊回答:“你是她父亲?我以为你是她哥哥。”话说得粗鲁,也非有意恭维,却将卫慕谅的每一个毛孔都熨帖得舒舒服服。坐在暗影里的卫慕谅微笑着,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萧铁骊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马房干活儿。”斜光中,只见他的手洁白晶莹,竟与如意无甚分别。   当夜萧铁骊宿在仆人房里,睡到半夜时他突然醒来。淡淡的月影里,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正翻检着萧铁骊的包袱。萧铁骊才睁开眼,手还未触到枕边的刀,那人已经察觉,回头笑道:“赤血骏的病是因为这个?”他举起一管细如牛毛的银针,根根白发亦如这针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老头子话音未落,萧铁骊已和身扑上,刀势狠而绝。薄薄的刃贴着老头子颈项,甚至已感觉到皮肤下的脉动,老头子却在这刻扣住了萧铁骊的脉门。萧铁骊只觉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贯指尖,还来不及反应,掌中刀已经坠下,被老头子夺去。   萧铁骊怔住,他自幼学刀,与人对决无数,大败小挫不少,却从没输得这样彻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失去武器的恐惧像一条冰冷黏腻的长虫,沿着指尖爬上来,盘踞在他胸口。   那老头子瞪着萧铁骊,愤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指人要害,哼,刀剑本是凶器,哪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拔出来与人搏命。”说着,将萧铁骊的镔铁刀当废纸一般团了几团,扔到地上,“年轻人,刀不是这么用的。”末一句话余音袅袅,人已越墙而去。   萧铁骊盯着一闪而过的老头子,默默计算他的身高、足长与步幅。虽然老头子的身法同样妖异,却可以肯定不是掳走观音奴的那个。他定下神来,才发现冷汗湿透衣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底。   父亲留下的刀是萧铁骊立身的根本,被毁得如此彻底,他再不知还有什么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这滔滔之世。少年呆呆地站在狭长的偏院中,望着鸽笼般密密匝匝的婢仆屋舍及后庭嵯峨的楼阁,淡月下卫慕氏的府邸仿佛一只暗黑的妖兽,一旦踏进它的巨口,似乎连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他一夜未眠,胸臆间充斥丧气,却没起念逃走。   天微明时,萧铁骊去马房应卯,并没人追究他对赤血骏动手脚的事,想来那古怪老头儿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过得几日,马房的管事回禀大管家,称新来的萧铁骊从不多话,做事麻利,是个踏实孩子。大管家当即给萧铁骊配了下人的腰牌,许他在外院自由走动。      居延双塔寺的住持法师精通佛法,曾蒙夏国皇帝亲自赐绯,每次开坛说法,方圆百里的信众都要赶来听讲,居延城主卫慕谅笃信佛教,亦是次次捧场。这日又逢法师讲经,居延城中香花满衢,清水洒道,以城主府的车马为先,城中各家显贵居次,百姓们徒步跟随,往双塔寺逶迤而去。萧铁骊紧紧跟在银喜小姐车后,随侍的婢女见了,笑着向车中说了句什么,便听“啪”的一声,半卷的帘子放了下来。他自入府中,对卫慕银喜的一应事情都极留心,婢女们看他样子傻傻的,倒有一片痴意在,一时传为笑谈。不过银喜小姐不发话,也没人去为难他。   双塔寺坐落在居延海旁,形制不大,建筑却极为精美。寺内的密檐式琉璃塔,玲珑挺秀,倒映水中宛然双塔,故此得名。寺外建有莲花形高台,供法师讲经用,信众们无论贵贱,均在旷野中席地听讲。这日法师讲得甚是精妙,梵音与水声相和,天光共云影徘徊,在场诸人尽都忘神。卫慕银喜眼尖,觑见父亲于此刻悄然离席,进了双塔寺西角门。她心中一动,止住跟随的婢女,蹑手蹑脚地跟了去。   一院寂寂,却找不到卫慕谅的踪影,银喜仰起头,盯着偏殿上饰有莲花漫枝卷叶纹的琉璃筒瓦和琉璃滴水,其后是广大天空,极明亮的蓝,深远而纯粹,凝神注视时让人感到不可言说的怅惘。女孩怔了一会儿,方要转去,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衣衫扫地之声,回过头来,正见到没藏空向她弯腰致意,长发水一般漫过宽大的麻质僧衣。   没藏空身材甚高,皮肤黎黑,深目白齿,有着党项男子的典型相貌,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银喜脸上时,她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那目光仿佛蜻蜓,短暂一驻,随即投向远处,银喜顺着没藏空的视线看过去,烦恼地拧起眉:“萧铁骊,你跟来做什么?”与没藏空同行的卫慕谅亦不悦,斥道:“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萧铁骊也不开口解释,也不识相退下,父女俩拿这木讷的仆人无法,倒是一贯淡漠的没藏空突然开口说话,缓解了尴尬气氛:“你叫萧……铁骊?”空的音质至为清澈,有不辨性别之美,宛如佛经中的妙音鸟伽陵频伽。萧铁骊愣了一下,答道:“不错。”   没藏空的手负在身后,右指轻叩着左手掌心,道:“铁骊是什么意思?”银喜站在空的右侧,见他长年隐在袖中的手露出来,不由得呼吸一窒。空的小指上套着没藏氏与卫慕氏盟誓之戒,与卫慕谅戴的白色戒指形制相同,非金非铁的材质,唯戒面漆黑,暗无光华。   夏国的开国皇帝嵬名元昊为卫慕氏女子所生,而嵬名元昊的皇后没藏氏生下了昭英皇帝嵬名谅祚,卫慕与没藏两家均是皇亲,且先后在皇权斗争中落败,遭逢灭族之祸。到圣文皇帝嵬名乾顺之时,卫慕与没藏两家均已没落,但卫慕银喜听父亲说过,没藏氏曾受卫慕氏大恩,故发誓以每一代的长子为质,侍奉卫慕氏家族,供卫慕氏驱使。此誓以戒指为凭,除非卫慕氏主动将戒指还给没藏氏,否则盟誓永不解除,将世世代代履行下去。银喜清楚地记得,父亲提到没藏空时,用轻慢的口气道:“空必须服从我的一切指令,否则会因违背密戒盟誓而遭受六神俱灭之苦。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孩子使唤,真是不错。”   银喜站在庭院中,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这双塔寺中的年轻僧人,无论就宗教戒律、世俗礼法抑或密戒盟誓来说,都是自己不可触及之人。待她回过神来,卫慕谅已与萧铁骊出了西角门,正在槛外等她。她向没藏空微微颔首,逃也似的奔出庭院。   那一夜,卫慕银喜辗转反侧,第二日特地招萧铁骊来问话。萧铁骊多次偷入内院,这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来。少年候在帘外,听见细微的杯盏撞击之声,尔后是长久的沉寂。良久,银喜方低声问他:“铁骊是什么意思?”略停了停,“你昨日怎么对他说的,今日就怎么对我说。”声音还未脱女孩的稚气,内里的情怀却已不似孩子。   萧铁骊一头雾水,答道:“铁骊是我契丹很老的一个部族,血统来自那一族的契丹人,常常起名叫铁骊,并没什么稀奇。”   “哦……你下去吧。” 卫慕银喜无意识地旋着细瓷茶杯,闷闷地想:“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字,怎么一向冷淡的空,特特去问它的意思?”   九月天气,菊花明媚,卫慕氏的府第里弥漫着清浅、微苦的香味。银喜躺在后园的竹榻上读经,昏昏欲睡之际,斜射的阳光将一道影子投在书页上。她懒懒回头,问:“谁?”树后的萧铁骊走出来,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令银喜恼怒,啪地一声合拢经书,撑起身子道:“萧铁骊,你总是在窥视我,不怕我告诉父亲将你撵出去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放肆?”   萧铁骊回答:“因为你是城中唯一美丽的女孩。”少年的眼睛白少而黑多,安静时像两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却似两簇黑色的火苗。他失去了观音奴,失去了父亲的刀,却执意要找到婴鬼,空手与它对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满怀绝望地迸出了这句回答,挟着难以言喻的热力涌向她。   卫慕氏女子向来早熟,十二岁的银喜也曾幻想,双塔寺中的英俊僧人在花树下向她表白,言辞温柔,目光如水,但决不会像现在这般,被铁柱般的萧铁骊狠狠盯着,身上飘来让人窒息的马粪味儿,说出的话一字字硬似石头。银喜耳轮发热,全身发抖,莲蕾形四梁花钗冠上的珠子瑟瑟直响。   西夏贵族女子的服饰极为华美,明紫色的交领右衽开衩长袍裹着女孩已开始发育的身体,花边重重的鎏金领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浅紫色小翻领内衣,以及红晕微微的雪白颈项。长袍开衩极高,露出粉色的细裥百褶裙,以及腰侧垂下的玫红鎏金宽带。即使蒙昧如萧铁骊,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丽。萧铁骊盯了卫慕银喜月余,却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身体发麻,似被闪电击中,慌不择路地离开,不敢再看。   却也只是片刻的事,惊呆了的老嬷嬷醒转过来,顿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进内院,还敢这样唐突小姐,真是该死,我要禀告主人重罚他。”   “不许去说。”银喜抱着膝,冷冷地道,“被这种人冒犯,说出去很好听么?我不许你去说。”   萧铁骊转出菊圃,正沿墙根走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住。那手好大力气,连他也挣扎不开,被一把拖进菊圃,死死摁在一丛菊花下。萧铁骊的那点绮思早抛到九霄云外,虽然手中无刀,体内潜藏的沛然刀气却裂肤而出,袭向那人。那人惊咦一声,手指微松,随即抓得更紧,道:“笨小子,方才若被人逮到,嘿嘿,你可再难见到美人了。”   重重叠叠的暗绿叶子间露出一张笑得菊花似的脸,正是那夜翻萧铁骊包裹的老头子。萧铁骊见他嘴唇不动便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惊惧,汹涌的刀气自然收敛。自来内力达到极高的境界,加诸兵器,便可生出剑芒刀气,伤人于无形,如萧铁骊这般不习内功,却能以自身为器蓄有丰沛刀气的,可说是天赋异禀。老头子不禁摇头叹息:“真是百年难遇的神刀之器,只可惜一味好勇斗狠,又耽溺美色,可惜啊可惜。”见萧铁骊瞪着自己,他得意地道,“哼,你用诡计混进府中,整日傻痴痴地守着人家的美貌小姐,还不许人说么?我可都瞧见了。”   传音入秘的上乘功夫自非寻常的腹语术能比,老头儿表情百变,语气激昂,花丛外的人皆似聋子般走过。萧铁骊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试探着站起来,退了两步,看那老头子没什么反应,随即快步逃开。老头子如影随形地追上来,在花叶间飘浮着,气恼地问:“喂,没听见我说话吗?”   萧铁骊手心汗湿:“听到了。”老头子追问:“那怎么不回答?”   “真是个古怪的妖鬼。”萧铁骊想着,慢吞吞地道,“你没有盯着那女孩,又怎知道我在盯着她?”那老头子睁大眼睛,静默片刻,脸突然红得无以复加,扑上来摇着萧铁骊,愤怒地道:“放屁,放屁,我在查要紧的事情,故此隐身在这府里,才不像少年人你这样无聊。”   萧铁骊虽然认为神鬼可怖,对这样的鬼倒也生不出敬畏之心,忍不住向他打听:“你见过婴鬼么?”老头子结舌道:“咦,啊,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婴鬼?”      萧铁骊想着观音奴,胸口热血上涌,竟道:“你也在找它?既然都是鬼,你找起来想必容易得多……”那老头子神色古怪,似笑非笑,未容萧铁骊说完,出手如电,提起他的领子飞越重重屋舍。他虽带着一个人,身法依然轻快,便有府中下人见到,也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这样无依无凭地御风而行,滋味实在不好。萧铁骊落在实地上时,不由得舒了口气。老头子冷冷地看着萧铁骊,忽然握住他的手:“我跟你一样是热的,”来回走了几步,“跟你一样有影子,”他大声咆哮起来,“你怎么会把我雷景行当成鬼?”   萧铁骊从未接触过玄妙的轻功,很难不把他当成鬼:“呃,你每次出来都这样……突然,所以我有些糊涂,算我弄错了。我妹妹被婴鬼摄走了,我很担心她,想你既然是……呃,听说你也在找婴鬼,才向你打听。”   雷景行悻悻地道:“什么算你弄错,你根本大错特错。”他顿了一下,“既然担心妹妹,为何不发愤去找,却赖在城主府里偷看那小美人?”   “我找不到婴鬼的踪迹,既然婴鬼只捉漂亮孩子,守着城中唯一好看的这个,总不会错。”   雷景行意味深长地道:“你的想法不错,但这样傻守着,管什么用?这事儿我已有眉目,等找到婴鬼的巢穴,一定带你去寻妹妹。”言罢径直去了,萧铁骊拔足追赶,哪里追得上,只得大叫:“倘若你找到婴鬼,一定要带我去。”时日越久,观音奴生还的希望便越小,然而这倔强少年,从来不退缩,从来不放弃。      第五折 边城染素香      没藏空穿过密魔之宫错综复杂的地道,进入中央的暴室,放下观音奴,拍开她的睡穴。他的耳朵耸了耸,本能地后退两步,等女孩儿爆发出刺耳的哭泣哀告,然而她只是仰起脸,沉默地看着他。地底暗黑,唯有壁上明珠放着微白的珠光,观音奴深陷在覆着熊皮的宽大软椅中,露出小小的面孔,仿佛夜海中央的月轮倒影,眼神却凶狠,似落入陷阱的小狼。   没藏空轻轻抚摩着观音奴的头顶,她头发尚未及肩,然柔滑如最上等的锦缎。观音奴并不作无谓的挣扎,只细细地磨着牙,咯咯有声。空收回手,心知自己再有什么动作,这孩子便会小兽一般扑上来咬人。他将观音奴留在暴室,回佛堂去做晚课,归来时赫然发现这孩子一直守在暴室门口,他刚开启石门,她便奋力冲出。空蹲下来,堪堪接住她,抱紧那不停挣扎的小小身体,忍不住笑道:“你出不去了。”观音奴颓然垂下双手,发现石门之外是幽深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   空的肩上微有湿意,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他拿起观音奴的手,见伤了好几处,想必是在石壁上摸索机关时割破的。空素有洁癖,此时竟不嫌恶,耐心给她包扎。烈酒淋到伤口上,观音奴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却不呻吟求饶,只死死咬住嘴唇。空来居延城之前,家中有个弟弟,天生不会说话,空对他很是怜惜。现在空已不记得弟弟的模样,然而遇到沉默无语的孩子,他不自觉地便要温柔些。   寺中煮的清粥,空给观音奴盛了来。袅袅的热气里,观音奴狐疑地吸吸鼻子,辨出一股异样的清气,无论如何不是粳米该有的香味。空在粥里加了夺城香,与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古怪,没有孩子不抗拒,每次都要空捏着鼻子灌下去。然而观音奴只踌躇片刻,便捧起汤碗喝得点滴不剩,令空十分诧异。他不相信她能辨别夺城的药性,不过是小兽一般,本能地追逐食物,本能地知道食物无害罢了。   观音奴终日沉默,空从未猎到过这样安静的孩子,便放纵她在密魔之宫中乱走,发现她记忆力惊人,走错一次的地方,下次便不会再错。她终日在阴森的迷宫中游荡,迷失在某条巷道时亦不哭泣,像只刺猬般蜷起来,躲进暗沉沉的帷幕里或壁龛下,有几次空找到她时,她竟已睡着。迷宫道路两旁均绘有壁画,模拟地狱景观,间杂魑魅、妖兽以及党项文的咒语,极为血腥可怖,衬着她熟睡中的纯洁面孔,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美感。   某次观音奴深夜梦魇,终于痛哭出声,反复叫着铁骊,空才知道她不是哑女,不由深为她的坚忍吃惊。过得几日,空在萧铁骊口中知悉这名字的意思,原来是契丹的古老部族之名。他推想这孩子来自辽国,但无论她来自哪里,终将葬身于夏国饕餮之口。他藏在密魔之宫的这个孩子,已经为主人知晓,勒令他马上献祭。   满月变成下弦月时,空抱着观音奴离开密魔之宫。踏进建筑在上一层的明神之宫时,他心中不忍,解开观音奴的穴道,不让她在昏睡中告别这世界。她醒过来,屏住呼吸看着僧人,眼底盛满恐惧。空叹了口气,方圆三百里内,他再找不到美丽如斯的孩子作替代,而密戒盟誓也不允许他偷换祭品,欺瞒主人。   观音奴打量四围,发现已经出了迷宫,但所到之处依旧不见天日。甬道幽暗,深紫色的帷幕沉沉地垂下来,因年代久远,呈现深浅不一的斑驳痕迹,映着火折子的微光,仿佛一张张窥视的怪脸。她预感不祥,忍不住拼命挣扎,被空大力握住。   观音奴的手掌渐渐冰凉,薄薄的汗水润湿了空的手指,夺城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便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仿佛走在五月的原野,肺腑为之一清。用夺城香来清洁这些孩子的血液,只须三日就已足够,空却喂了她月余。他自己都惊奇这效果,低头看观音奴,她狠狠地瞪回去。   空推开暗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观音奴双目刺痛,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来。隔着蒙蒙泪雾,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墓室,散布的火盆中烈焰腾腾,映着四壁和圆顶上彩绘的天国景象,浓艳奇诡的颜色直欲滴到人衣襟上。尽管燃着火,空气依然潮湿滞重,黏着人的肌肤。   空将观音奴带到早已备好的浴桶旁。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颤抖,那一刻忽然僵住,随即紧紧地抓住空,指甲陷进他的掌心。空掰开她的手指,亦在那刻,生出一丝怜惜。空根本无法对这孩子作彻底的清洗,她在大桶中咆哮、撕咬、踢打,将他弄得狼狈不堪,衣衫尽湿。   “够了,将她带上来吧。”重帘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空手忙脚乱地给观音奴套上白色棉布的小袍子,将她推到居延城主卫慕谅面前。火光中,观音奴赤着双足,头发和衣服都还湿答答地滴着水,她未经岁月剥蚀的脸,幼嫩如初发之花,光泽动人,气息甘甜,散发着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稚子之美。卫慕谅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将她放到祭台上,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观音奴只觉他的手所过之处,有如蛇行,令人作寒作冷。   卫慕谅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道:“空,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他取出一个琉璃瓶,利落地切开观音奴腕上的静脉,暗红的血汩汩流到瓶中,血色渐渐艳红,剧痛也化作钝痛。观音奴的意识有些模糊,火焰燃烧的毕剥声越来越远。   卫慕谅突然低头大力吮吸她的伤口,抬头时一抹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衬着他瓷白的皮肤,分外醒目。他迷醉地说:“如此香醇,真是神赐的青春之泉。”刺痛让观音奴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轻轻重复:“青春之泉?”清澈的童音突然在墓室里响起,倒叫卫慕谅和没藏空一怔。对这小女孩,卫慕谅没用什么禁制,所以观音奴轻而易举地抬起手,舔着腕上的伤口,露出可爱笑容:“哦,青春之泉。”   卫慕谅喝过无数美貌孩童的血,没一个有这样古怪的反应,他想她吓得傻了。空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想:“这荒野中长大的孩子,决不惮于品尝自己的鲜血。”   恐惧到了极限,也就无所谓恐惧,观音奴眼眸晶莹,拼命恫吓卫慕谅:“我小时侯被狼叼走过,可狼没有吃我,把我当自己的小孩儿养了起来。后来遇到一个萨满,萨满说我是孤杀鬼转生,所以连狼都不敢吃我。你想要青春之泉么?喝吧,喝吧,不出三天,保管你的皮变得像老死的狗一样松垮垮,裹着一包臭烘烘的血肉。”   观音奴越说越流利,回想以前在兀剌海城时,见一个女真部的萨满给人下咒,竟用党项语还原出来,连开场白都一丝不错:“取一角指天、一角指地的牛来,取无名的马来,正对华面,背对白尾,横看生出双翅的马啊……”这是诅咒杀父仇人的咒语,越到后面越是恶毒,音调极为凄厉。她心中愤恨,学得惟妙惟肖,连萨满狂舞悲号的癫狂状态也一并学来。观音奴腕上之伤没有愈合,舞蹈之时鲜血淋漓,溅到祭台上、卫慕谅脸上。火光映着她娇小的身子,在墓室壁上变幻出妖异的巨影。      观音奴似一只爪子锋利的鸟,在猎人掌中垂死挣扎。卫慕谅后退一步,拭去脸上的血,不知怎地,隐隐生出畏惧。天旋地转中,她突然晕厥,空伸出手,稳稳接住。卫慕谅面色青白,问:“死了么?”   空替观音奴敷药止血,“还有一口气儿。”卫慕谅沉默良久,道:“好好看护,明天是十月初一,我要在佛前求一道辟鬼符,喝光她的血。”夏国崇佛,开国皇帝嵬名元昊曾经下诏,规定每季第一个月的初一为礼佛圣节。   空点头应是,心中却想:嗜血而又怯懦的主人,同时供奉佛祖和邪魔的主人,果真能够青春永驻么?倘若死去,将到达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吸血魔君的黑暗地狱?   深紫的暮云低垂下来,压着空旷无际的荒漠,西沉的太阳给粗砂和砾石铺上一层暗暗的金。没藏空一袭白衣,在漠上掠过。他极为招摇,想那个好管闲事、到处游荡的老头子,不至于看不见。   一直留意着没藏空动静的雷景行果然追了来,速度奇快,离空最近时只有三臂远。空感到排山倒海的劲气从背后卷来,甚至破开了迎面而来的风。空在极速的奔驰中一个鹞子大折身,与雷景行擦肩而过。他算得极准,取的角度正是雷景行力量达不到之处。而雷景行第一次与空正面交手,发现他功力极强,每每觉得触手可及时,都被这滑不留手的家伙逃出。   雷景行追了半个时辰,热火般的空气渐渐冷却,浅琥珀色的月牙悬在天际,照着荒野中的暗红色陵城。皇帝嵬名元昊杀死自己的母亲卫慕氏后,为她修建了规模堪比帝陵的坟墓。赭红色的雄伟神墙围着占地一百八十亩的墓园,三十六座佛塔排列成莲花形状,拱卫着中央的巨大灵台,翡翠色、金黄色的琉璃瓦当、琉璃鸱吻、琉璃脊兽以及佛塔顶端的琉璃宝瓶在月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这座孤零零地建在贺兰山皇家陵园之外的巨大坟墓,被居延人称作暗血城。   空已逃到暗血城外,迅速翻过神墙,奔进西边的一座佛塔,开启机关后进入逶迤的地道。他停下步子,随即觉得一双腿软得再也迈不动,热汗沿着额发滴下来,模糊了眼睛。空将耳朵贴在地道的石壁上,辨出老头子在佛塔中兜了好几圈,还伸指敲了敲装有机关的四块青石浮雕,延宕半刻后竟施施然去了。空甚是失望,松懈下来后又觉庆幸,若不是他预先服下可令功力在半日内提高一倍的青罡风,只怕还未逃到此间,已被老头子追上。这条地道绕过灵台和封土,直通明神之宫的墓室,只有空和卫慕谅知道,他却泄露给一直在调查自己行踪的对头,然而并不后悔。   十月初一夜,新月如帘钩。雷景行潜入城主府邸,在仆役居住的偏房里找到萧铁骊,只说了一句:“我找到婴鬼的巢了。”萧铁骊二话不说,跟了他便走。   月光淡似轻烟,黑黢黢的佛塔里,雷景行在东西南北四面墙上各击一掌,分别是佛教的施无畏印、尊胜手印、月光菩萨手印和贤护菩萨手印。他虽不解其中意思,然方才电光石火间瞥见没藏空如此施展,依葫芦画瓢地使出来,地道便轰然而开。萧铁骊先跳进去,雷景行提防地道中还有机关,迅即跟上。   一路风平浪静,萧铁骊踏进半掩着门的墓室,一眼瞧见观音奴被绑在祭台中央,额上贴着符纸,双腕的鲜血沥沥而下,滴在两个琉璃钵中。居延城主卫慕谅站在旁边,举着一个盛血的琉璃杯,嘴唇猩红,衬着他雪白的肌肤,既妖冶又邪恶。   萧铁骊惊怒交迸,冲向祭台。空抽出朝槿刀,斫向萧铁骊,中途突然变招,拦的却是雷景行。双刀相交,空觉出雷景行的动作并不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明晰可辨,却似老鱼跳波,瘦蛟腾空,舒缓中透出睥睨对手的刀意。空有把握拆解这一招,然而雷景行的力量如此强大,七尺之地,空气如同胶质,空还击时,便似有千丝万缕牵系着自己手臂,分寸尽失。   与此同时,萧铁骊已冲到祭台前。观音奴面庞惨白,气息微弱,只剩眼睛还有一丝活气。她望着萧铁骊,喃喃道:“哥哥,杀了他。”萧铁骊一双眼睛变作赤红,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向祭台旁的卫慕谅扑去。养尊处优的卫慕谅如何挡得住这雷霆一击,身子软软倒下。   空失声道:“住手。”雷景行大喝:“不可。”然而萧铁骊的匕首已经穿过卫慕谅的胸膛,深至没柄。少年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在卫慕谅衣摆上拭净,转身替观音奴解开锁链,包扎腕上伤口。观音奴轻轻叹息,仿佛风吹铃兰的声音,靠着萧铁骊合上眼睛,昏睡过去。萧铁骊数着她细弱的呼吸,心情如同雨后的天空,清澈空明,伸展到极远之处。   空茫然地瞪着卫慕谅的尸体。他的本意只是让老头子来搅局,救下那孩子,不料竟送了主人的性命,没藏氏誓言要代代守护的主人。雷景行却瞪着萧铁骊,满心懊恼:“早就知道这少年出手决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竟巴巴地跑到府里将他带来。呼吸间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他却如此笃定安然,简直令人发指。”老头子气得顿足。   空的朝槿刀挽出一个极大的刀花,仿佛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带着死亡的气息刺向萧铁骊。萧铁骊触到花蕊中那一星雪亮,避无可避,只有松开观音奴,挡在她身前。雷景行哼了一声,后发先至,一手抓着萧铁骊,一手抓着观音奴,全速冲出墓室。卫慕谅的死是疏失,现在若还有人横尸在他面前,他该到神刀门的祖师爷面前磕头谢罪了。   空追出三十里地,雷景行固然甩不掉他,他要想在雷景行手中夺人,却也极难。最后萧铁骊不耐,冷冷道:“我,契丹萧铁骊,杀了卫慕谅。这老头和我不是一路的,不会一直拦着你,想报仇,以后还有机会。我妹妹伤重,禁不起这么折腾。”   空看着苍白如纸的女孩,风中飘来夺城的淡香。无论她到哪里,他都可以循香而至。忖量形势,空离开,月光照着他的背影,轻飘如鬼魅。萧铁骊垂下头,对付这等身手,他其实毫无办法。   雷景行听萧铁骊的话意,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合了他的脾胃。   公元一一一五年,即宋国政和五年,徽宗皇帝已不似即位时的勤政,醉心于花石美人,对外则强力开边,童贯于此年春天大举进攻夏国。亦即辽国天庆五年,辽之部族女真,其首领完颜阿骨打自立为帝,国号大金;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统兵十余万伐金,大败,退守长春州。而夏国一名小小城主暴亡,虽然是其亲族之痛,在历史上并没留下半点痕迹。   卫慕谅的独女银喜一身缟素,在葬礼上问没藏空:“你说,杀死父亲的人就是萧铁骊?”她的小指上戴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成为空的新主人,所以空恭谨地回答:“是。”   卫慕银喜双手握拳,低声重复了一遍:“萧铁骊。”党项人属于羌系民族,最重复仇,不死不休。她极目远眺,回想那日街中所见少年,誓言这一生要以萧铁骊之血和酒,盛于萧铁骊的头骨碗中痛饮。      第六折 瀚海迷蜃景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逃离居延,没藏空缀在后面,却不动手。雷景行暗中护着两个孩子,这一路追逐,倒成了他和空的较量。萧铁骊起初还绷着神经,后来就松弛了,只对观音奴道:“我们逃不出去了,多半会死的,你怕不怕?”观音奴伏在萧铁骊背上,叫了声哥哥便没言语了。她素日都是铁骊长铁骊短的,只有求他什么事时才肯喊哥哥,听得他一恸。   观音奴腕上的伤口灼热疼痛,也只是挨着,从不抱怨。若痛得狠了,就使劲咬着萧铁骊的衣领,把质地坚韧的土布咬得绵软稀烂。雷景行忍不住现身,用神刀门的药替她疗伤。他手上忙活,嘴也不闲,问萧铁骊:“少年人,你是块练刀的好料子,可愿做我弟子,学我功夫?”   萧铁骊的刀术学自亡父,用于战阵厮杀时极有效,比之雷景行的神刀,却是望尘莫及。此刻听雷景行问起,不由心驰神往,他还未答话,观音奴已抢着道:“铁骊自然愿意。”   雷景行笑道:“神刀门规矩不多,只有一条,‘神刀门下,不杀一人;但使人生,不使人死’。入我门来,再不能动杀戒,否则会被废掉武功,逐出门墙。”      萧铁骊和观音奴顿时面面相觑,他们长于草原,信奉的是强者生弱者亡,只觉这规矩莫名其妙,无疑伸着脖子等人来砍。萧铁骊道:“我不爱杀人,不过伤我妹妹者,必杀;夺我族人土地牲畜者,必杀。杀不过,只好给人杀。你这规矩稀奇古怪,我做不到。”   雷景行愣在当地,看他背着女孩扬长而去,感到非常挫败。这世间不知多少学刀之人渴望跻身神刀门,萧铁骊却将送上门的机遇推掉,况且没藏空穷追不舍,若能托庇于雷景行刀下,只怕就逃过了这一劫。方才雷景行只是爱惜人才,动了收他为徒的念头,现在却铁了心要收服这烈性的小子。生死关头尚能坚持自己,不轻许言诺,他很得雷景行激赏。   没藏空调集人手堵住巴丹吉林沙漠以外的所有通道,只要萧铁骊回头,必定遭遇凶狠的狙杀,渐渐将他逼入沙漠。空此时的目标不光是萧铁骊,连雷景行也算了进去。   初时是戈壁,还可见到胡杨、骆驼刺等,到后来黄沙漫漫,植物越发稀少,幸而还有泉水可饮。巴丹吉林沙漠中散布着一百多个沙间湖泊,多是咸水,也有甜泉,蔚蓝清透的水映着金黄沙山,一幅瑰丽而高远的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似乎永无尽头。人行其中,那盘亘了千万年的空旷和寂静便一点点压下来,消泯了初见沙漠美景的新奇。   雷景行一路紧随两个孩子,喋喋不休地讲述侠者以刀剑活人的道理,期望他们回头跟自己走,奈何萧铁骊与观音奴自小浸染弱肉强食的草原风气,他的话如同秋风过马耳。观音奴还反过来问雷景行:“你师父是谁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你,不怕你给人杀掉么?”   雷景行为之气结,“神刀门立派八十年,还没有弟子因为遵守戒条把命送掉的。想我祖师冼海声,刀法练至通神之境,神刀一出,木石皆成琉璃,天地可回转,刀势不可转,所以误伤心爱之人,断送了她的性命。祖师爷伤心之下,才规定门下弟子戒杀,赎神刀之孽。这功夫练到极处,真会失了控制,不由自己作主呢。”雷景行说着,露出敬畏的神色。   观音奴听得大为心动,暗想铁骊若练成这种功夫,可真是了不得,探询地看了萧铁骊一眼,他只是摇头,“这种规矩,我确实是做不到的。”观音奴吐吐舌头,不再理会雷景行。   那年的气候很反常,已是秋末,沙漠中依然炎热难耐。天空没有一片云,炽烈的阳光烤着漫漫黄沙,一呼一吸间,空气如同流火,灼得喉咙生痛。昏沉中,观音奴突然觉得耳边没了老头子的聒噪,倒有什么滴到自己手上,侧头去看,原来是铁骊的鼻子在流血。他木着一张脸,仿佛萨满作法时用的傀儡,麻木地挪着两条腿向前跋涉。她心中恐惧,眼泪不自禁地流下来,带着夺城的微香,打湿了他的后颈。   萧铁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观音奴哭着求他:“哥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低声道:“观音奴别哭,喝进去的水变成眼泪出来,可惜得很。”她果然立刻收声,他慢慢安慰道:“到了绿洲,我会放你下来自己走。现在若停下来,我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萧铁骊一行已被逼到巴丹吉林沙漠的中部,此处的沙山密集而高大,然长天与黄沙相接之处却有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湖畔有深红的林木婆娑起舞,月白的城郭巍然耸立。碧沉沉的湖水起伏摇荡,让身处火焰地狱的人们感到无限清凉,萧铁骊执著地向着湖水走去,浑不知这是当地人俗称的“阳炎幻境”,即因地表空气和上层空气的密度差异,光线发生折射而结成的下现蜃景。   雷景行追上来,见到萧铁骊的神色,吃了一惊,喝道:“这是海市蜃楼,你走一辈子也走不到的。”观音奴奇道:“什么海市蜃楼?”   “就是蜃妖吐气结成的幻境。我在海边,也常见到云雾缭绕的蓬莱仙岛,连仙人们的宫室车马也历历可辨。喂,傻小子你给我站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不能当真。”雷景行拉住萧铁骊,烦恼地捻着胡子,“今天没见卫慕家的人来滋扰,我觉得不对劲儿,方才去查探了一下,附近连个鬼影都没有。我琢磨他把你们逼到这儿,肯定有什么陷阱。我们不熟悉沙漠的地形和天气,到时候要吃大亏。”   萧铁骊筋疲力尽地点点头。雷景行叹了口气,道:“我懒得跟你这犟牛耗了,入不入神刀门都随你便,只是明天一定要走出这些沙山。我的骆驼虽然被卫慕家的人射杀了,脚程还是比你们快得多,拼得几日,一定会把你们带出这鬼沙漠。”   萧铁骊放下观音奴,后退半步,跪左膝,屈右膝,向雷景行深深行礼:“你救了观音奴,又对我们这样关切,萧铁骊无以为报,只能向黑山大神起誓,我虽做不成像你这样的人,但从今以后,萧铁骊若杀死一人,必救十人来赎自己的罪愆。”   雷景行白眼:“你救再多的人,死的还是死了。无论一个人有多坏,你以为我们有资格去决断他的生死么?”萧铁骊不以为然,但也不与他争辩。   当晚他们宿在沙漠中,下半夜时观音奴冻醒过来,往萧铁骊怀里钻,他用力揽住她。涅白的月亮挂在蓝琉璃似的天上,月光粼粼,黄沙杳渺,这一天一地的清寒衬得其中之人如同草芥沙粒。观音奴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和悲酸,想要放声一哭,却又不知因何而哭,只拉了萧铁骊的手道:“哥哥,我讨厌沙漠,我很想回家。”   “回家?”天地虽大,萧铁骊并不知道家在何处,但他道:“好,如果这次逃出沙漠,我一定带你回辽国。”忍不住仰头长啸,清亮的啸声在空旷的沙漠中传得甚远。雷景行捂住耳朵,侧过身又睡着了。   火红的太阳腾出地平线,温度节节上升,灼热的一天又开始了。雷景行取出罗盘定了方向,提起萧铁骊和观音奴开始飞奔,只见黄沙中掀起一股烟尘,笔直地划过重重叠叠的沙山。此地流沙甚多,徒步行走时稍不留神就会塌陷进去,然而雷景行轻功超卓,带了两个人依旧轻捷如雁。   雷景行跑了半个时辰方才休息。他们在一个微含湿润之气的沙丘落脚,虽取不到水,却长着疏疏落落的植物。雷景行啃着沙枣,快活地道:“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出沙漠,吃牛肉喝老酒了。”萧铁骊极其不安,让一个老人抓着自己和观音奴的衣领逃亡,纵然他有神一般的力量,仍是令人羞愧之事。   三人走走歇歇,到那日午后,天边突然响起闷雷般的隆隆声,一团硕大无朋的黑云幽灵般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仿佛漆黑的海水在翻腾涌动,一浪高过一浪。北边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南边仍是艳阳高照,如同昼与夜同时出现,诡异而美丽。雷景行讶然道:“这云来得蹊跷,怕要起大风了。”他与萧铁骊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比普通沙尘暴要强烈几十倍的黑风暴,仍站在原地观察这奇特的天象。   黑云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沙漠,风暴中央极度低温的云团与地表的滚烫空气接触后,开始了猛烈的热力交换,并形成巨大的空气涡轮,扬起大量沙子,一面高达八十丈、宽达二十里的沙墙平地而起,如同海啸时的巨浪般向前推进,天地也为之倾侧。   雷景行拉着两个孩子亡命而逃,奈何黑风暴的狂暴力量已经完全爆发出来,并因热力交换变得更具破坏性。它驱策着那些高大的沙丘滚滚而来,仿佛洪荒时吞噬天地的怪兽,变得越来越庞大,迅速淹没了三人。   明艳的阳光最后一闪,天突然黑尽了,风沙猛烈地撞击着他们的身体,把他们的衣服绞成碎片,在一瞬间把他们变成瞎子和聋子。即使功力深湛如雷景行,也绝无可能在这样的风暴中奔行。他只能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用千斤坠的身法定住身子,并死死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腕。   雷景行提起一口真气,大喝道:“观音奴不要松手,萧铁骊抱紧我的腿。”这一喊,他口中立刻灌满沙子,而声音传到两人耳中时已变得很弱,萧铁骊摸索着抱住雷景行钢浇铁铸般的腿。雷景行腾出右手,迅速点了两人的十二处重穴。他用了南海神刀门的胎息法,能令人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中存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不解开穴道,将经脉寸断而亡,却也好过埋在沙中窒息而死。      雷景行带着两人向沙中坠去,沙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很快淹没他们的头顶。雷景行在沙底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光阴,每一刻都放至无限长,把他的心搓圆捏扁。他担心风暴逗留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胎息法会断送两条鲜活的生命;倘若到了时辰解穴出去,他又没把握在黑风暴中保全两人。幸而黑风暴不会长时间地滞留在某处,半个时辰后,雷景行听到风声转小,那咆哮的怪兽渐渐远去。他定下神,汇聚真气,使个一飞冲天式,想破沙而出,岂料沙面堆积极厚,他又带着两个人,冲到一半便坠下来,反而滑到沙海深处。他改用旱地拔葱式,依然无果,不得不费力挖出一条地道来。   挖了半晌,雷景行的头露出沙面,须眉鬓发挂满沙粒,像极了子午沙鼠。他游目四顾,发现黑风暴确实走了,欢呼一声,将萧铁骊和观音奴拉出来,拍开他们的穴道。三人没有衣服蔽体,满面黄沙,互相打量着,忍不住大笑。   太阳重又露头,猩红颜色,挂在森蓝的天空上。沙丘的曲线非常平滑,向光之面郁郁如血,背光之面沉沉如夜,整个沙漠如同上天愤怒的画作,光与暗,殷红与深黑,反差大得令人战栗。三人方从黑风暴中逃生,对这异象反而不以为异。一路上遇到野骆驼的尸体,以及风暴卷来的各色东西,惜乎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他们甚至捡到一匹还算完好的杏红细布,这布织造时将片金缠绕在棉纱上,华美而坚韧,三人各围一块,相携而去,心中均觉温暖亲近。   第二日,没藏空陪卫慕银喜来检视此处。银喜迟疑地道:“就是这里么?”空道:“我费了很多心思,才把他们逼到风势最盛之处,断然不会错的,主人放心。”   卫慕银喜望着绵延的沙丘,怏怏道:“这样就死了么?这样就报仇了么?我甚至找不到他的尸体,割下他的头颅呈于父亲墓前。”   空慢腾腾地道:“应该让主人手刃仇敌的,但保护他们的老头太过强大。把他们逼进沙漠后,发现有黑风暴的苗头,才想了这法子,连那老头一起解决。”他弯腰抓起一把沙,收紧拳头。沙粒温暖而硌人,他想:“那漂亮而凶狠的女孩,躺在哪一片沙下呢?这样死去,好过主人的零碎折磨吧。”   雷景行等三人自北而南,穿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弱水上游的宣化府。宣化乃丝路重镇,在汉代呼作张掖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西魏时更名甘州。此地风光明丽,物产丰饶,有塞上江南之称,曾被吐蕃人及回鹘人占据,宋国天圣年间归于西夏。   行到宣化,仍无卫慕家的人出现,可知是相信他们葬身沙漠了。雷景行想到此节,对萧铁骊道:“这黑风虽然骇人,倒也替你去了个大麻烦。夏国人最重复仇,倘若知道你没死,必定纠缠不休,咱们当然不惧,可也磨人得很。”萧铁骊听他说“咱们”,心中一暖。这一路行来,多得雷景行照顾,萧铁骊虽独行惯了,且答应带观音奴回辽国,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辞行,当下只说了声是。   雷景行知道萧铁骊不爱说话,转向观音奴指点此间风物,观音奴好奇心甚强,凡没见过的物事都要追问,一老一小唧唧哝哝,亲热得很。在宣化城外三十里的驿亭打尖时,趁萧铁骊去饮马,雷景行叹了口气道:“观音奴啊,我瞧铁骊要带你离开喽,可真舍不得你们。”   观音奴点头:“嗯,铁骊要带我回辽国。”雷景行干咳一声:“那个,铁骊一直不肯学神刀门的功夫,我也就不勉强他了,可观音奴根骨绝佳,不学很可惜呀。你一个小姑娘,又不和人打打杀杀,遵守神刀之戒很容易的。”   观音奴以手支颐,眼珠转来转去:“如果我学成的话,可以教给别人么?”雷景行眼中精光一闪,笑道:“你将神刀的功夫练到第七重时,就可以收徒弟啦。”观音奴便踌躇起来:“第七重很难练么?”雷景行含糊地道:“这要看各人的天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观音奴长长地哦了一声。   两人各有算盘,相对发呆,萧铁骊回来,只觉气氛古怪,却不知这一老一小都在算计他。入城后,雷景行带着萧铁骊和观音奴左穿右插,来到一条僻街,绿树荫蔽的小院,结满累累黄梨。雷景行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索性翻墙而入。院中似乎久无人住,熟透的梨子落到地上,沤得久了,空气里浸染着酒般香味。雷景行轻车熟路地进去,在书房中一阵乱翻,嘴里念念有词:“奇怪,老鬼把我的箱子收在哪里?”末了在暗格里找出一个藤箱,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羊皮面簿子,还有一卷旧画。   雷景行将书房中原来挂着的老子骑牛图一把扯下,换上箱子里翻出的旧画,拖一张圈椅坐定,清清嗓子,道:“观音奴可以拜师了。”   观音奴不理会萧铁骊的纳闷眼色,按雷景行的指点行礼如仪,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行完礼站起来,笑嘻嘻指着画卷上的人问:“师父,这个就是祖师爷爷么?”画上是个白衣红裳的女子,长长的裙裾直要拖出图外,手臂却裸露着,顾盼间光辉照人。画卷已微微发黄,她的美丽却不褪色,大漠阳光一般灼人。   雷景行叹了口气:“不,她是祖师爷的小师妹,也是神刀门唯一将刀法练到第八重‘万里云罗界’的女子。假以时日,她也许能像祖师爷一样达到第九重‘磨损胸中万古刀’。当然,这只是我妄自猜测,因为祖师爷某次与人决斗时误杀了她。以祖师爷功力之深,竟也不能回转。后来,祖师爷立下神刀之戒,要我们修习这种毁天灭地的武功时,有悲悯世人的胸怀,努力克制自己的杀性。”   观音奴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追问道:“一边修习,一边克制,这功夫要怎么才练得好呢?”   雷景行悚然动容,观音奴的话逼着他直面长久以来不愿深想的疑惑,他的十指紧紧交扣,缓缓道:“确实,神刀门历代弟子,最杰出者也只能练到‘万里云罗界’,我不过练到第七重的‘洁然自许界’而已。修武与养性,似乎相悖,其实是我们没有彻悟,这决不能成为违反神刀之戒的理由。观音奴,倘若你有一天杀了人,那你在我这里得到的,我将全部收回。”   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萧铁骊站在窗边,风中吹来酽酽的醉梨味道。听着雷景行和观音奴说话,他有些微恍惚和悲伤,没料到观音奴与他如此疏离,这等大事也不与他商量。观音奴却于此时抬眼看他,他熟悉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地争取想要的东西。   雷景行觉得刚才说的话太重,轻拍着观音奴,安慰道:“你的根骨极佳,比你哥哥也不逊色,我会好好教你。”观音奴却跑到萧铁骊身边,拖着他衣角道:“师父,虽然铁骊不能遵守神刀之戒,但我不要和铁骊分开。”   雷景行笑道:“那是当然。”他眼睛发亮,笑得像只狐狸,“看铁骊这几天欲言又止,想必对我们的行程有什么打算。我已经取到了存在朋友这儿的东西,接下来怎么走,嗯,铁骊你说说看。”   萧铁骊有种落入套中的感觉,看着这一老一小,闷闷道:“我要带观音奴回辽国。”“呵……”雷景行伸了个懒腰,“正好我没有游历过辽国。今天咱们歇在这儿,明天就动身到删丹吧。”      第七折 飘飘何所似      自西凉府往东,萧铁骊一行绕过腾格里沙漠,沿夏与宋的边界,缓慢地向辽国而去。雷景行喜欢游历山川、品尝美食,又是天下第一好管闲事之人,哪里出了妖鬼奇谈、诡秘悬案,他必闻风而至,誓要弄个水落石出,有时竟滞留某地一年半载,是以他们行进的速度极慢。到达宋辽夏三国交界的浊轮川时,观音奴已十三岁,萧铁骊更长成宽肩长腿的魁岸男子。   五年间,雷景行将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和神刀九式倾囊相授,观音奴颖悟,且能举一反三,令他欣喜异常。时间长了才发现,她并不热衷神刀九式,可以转授萧铁骊的碧海心法和轻功要诀倒是格外上心。这鬼灵精怪的女孩,一开始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师父,你想不想当师公?”   雷景行顿时呛住,心里明镜似的,缓缓道:“也没什么想不想的,你要牢牢记住,不守神刀之戒,决不能学神刀九式。”她心领神会,磨着萧铁骊与她一起练碧海心法。萧铁骊耿直之人,如何禁得起她巧言令色,百般纠缠。几年下来,懒怠练刀的观音奴进益不大,萧铁骊的刀法却是一日千里,让雷景行心痒难耐,整日想着把萧铁骊真正收归门下。奈何萧铁骊待他如师如父,却抵死不学神刀九式,只恐一入套中,终生不得自由。三人一路行来,颇不寂寞。      观音奴在神刀九式上不甚用功,却爱读书。某次她听雷景行用汉话吟诵《凉州词》,顿时惊叹艳羡,只觉音韵之美,无以复加,央着雷景行教她。识得汉字后,便将雷景行藤箱中的羊皮卷当书来读。卷中记的都是雷景行游历所见的山川地理、风俗人情和奇闻轶事,令观音奴对中原的花花世界生出无限向往之心。   这日行到浊轮川,三人在河边打尖休息,雷景行取出簿子勾画此间地理,观音奴捏着一卷羊皮书呆了半晌,忍不住问雷景行:“师父,你这一卷里,为什么起首一句就讲‘湖山信是东南美’,真有那样美么?”   雷景行搁下笔,笑道:“这话却不是我说的,是苏夫子《虞美人》中的句子。”当下将这首词念了一遍。绍圣四年苏东坡贬谪海南,与当地士子多有交游,雷景行彼时仍在师尊座前,见过苏东坡数面。雷景行虽为海南黎族,习的却是汉家文化,对苏东坡颇为仰慕。   观音奴听了一遍便能琅琅重述:“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唯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一时心中起誓,他朝要去见识这碧琉璃似的湖山。   萧铁骊在旁边听得好生气闷。他觉得汉话佶屈聱牙,若非雷景行和观音奴爱说汉话,他原不耐烦去学,忍不住拔刀而起,一舒胸中闷气。他习的仍是亡父传授的刀法,然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每一刀挥出,皆有风雷之声。只是碧海心法与神刀九式相得益彰,与他的刀路却不合,用力时常感到窒碍不通。观音奴习刀五年,虽不甚用心,这一点倒也瞧得出来,蹙眉瞅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师父?”雷景行微微一笑,低不可闻地说了一个快字。观音奴一愣,琢磨道:“何以见得快就是好?”   雷景行缓缓道:“铁骊本来就天生神力,修习碧海心法后,经脉中更是劲气充盈,然而萧氏刀法讲究稳和狠,并不求快,于是他每一刀挥出,都似江海潮生,却生生地把这潮水给截住了,尔后再挥出下一刀,怎么会不别扭?”观音奴大悟,叫道:“铁骊,你使刀的时候快点儿,不要断!”   萧铁骊闻言加快出刀的速度,起初举轻若重,没了章法亦失了平衡,到后来渐入佳境,只觉全身毛孔豁然大张,快美难言,而劲气与刀意合二为一,指东打西,无不如意。使到最后一式,漫天刀影敛去,方看见一个魁伟男子立于河岸,身后被烈烈刀风卷起的河水缓缓平复。观音奴看得心花怒放,大力拍手叫好。   至浊轮川边拔刀一舞,萧铁骊已窥见刀之堂奥。   进入辽国西境,萧铁骊听路人传言,新兴的金国在短短数年间侵吞了辽国宁江州、沈州、东京辽阳府一带的大片土地,西京道虽无战事之忧,然而末世的飘摇动荡之感已悄悄潜入人心。   宋真宗景德元年,辽宋订立澶渊之盟,宋国每年向辽国纳银绢三十万,换来辽宋边境百余年的和平;宋徽宗宣和元年,宋国与金国秘密缔结海上之盟,约定联合攻辽。国家间的盟约,自然因时势变化,而东方的苍莽大地,血腥即将再起。   朝堂上的变动,不是草芥小民所能预知,萧铁骊忧心的亦不过是族人的安危。金国夺去东京,离上京虽不近,却也不远了。于是昼夜兼程,与雷景行和观音奴赶至涅剌越兀部的春季营地。   辽天庆十年二月。早春的风依然砭人肌肤,草原上却已浮着一层茸茸绿意。萧铁骊放马驰过,想到十三年前带观音奴出走时的光景,心中一阵酸一阵痛,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转头瞧她,却笑盈盈地欢喜得很。   将近部族的营盘,遇到大队马群,蹄声隆隆,烟尘蔽日。三人不想撄其锋,侧身避让,待马群过完,才发现有人在后面紧紧追赶,箭矢如雨,射向赶马人。一支流矢飞过萧铁骊面前,他反手接住,看到箭尾上刻的标记,疑惑道:“是我们部族的箭?”   此时追赶的人已离得近了,观音奴侧耳听着风中传来的叫骂之声,怒道:“铁骊还琢磨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抢了咱们涅剌越兀的马,我去追回来。”萧铁骊不及阻止,她已纵马而去,捷如闪电。   逼近马群时,观音奴突然松开马缰,和身扑进马群。只见一领轻飘飘的月白旧衫,在马背上御风而行,远望去便似踏在惊涛之巅,好看煞人,也惊险煞人。须知马是活物,又在疾行之中,倘若她行差踏错,从一匹奔马跃到另一匹奔马时落空,即遭群马践踏,横尸当地。   萧铁骊心急如焚,急着冲进马群追她,却被雷景行控住马笼头。老头子斥道:“慌什么,观音奴的‘清波乐’步法,已经算得武林第一流了。”他看着她在马背上自如奔驰,又有些恨恨的意思,“若她练‘神刀九式’也似练‘清波乐’这般用心……”   说话间,观音奴已撵上奔在头里的赤鬃马。她跳上头马脊背,伏低身子,抱住马脖子,双腿夹紧马肚。赤鬃马是还没去势的儿马子,性情暴烈,连主人也不曾骑过的。观音奴这一坐上去,激得它暴跳狂嘶,使出混身解数要将她甩下去。然而不论赤鬃马如何闹腾,观音奴就像黏在它背上一般。她修习碧海心法,力量绵绵不绝,就是草原上的成年男子也远远不及。   终于,赤鬃马的凶悍抵不过观音奴的顽强,筋疲力尽地在她面前低头。她轻而易举地驱策它转向,群马跟着头马一起回转,后面的赶马人挥响长鞭,大声呵斥,马群回头的汹涌之势却无法逆转了,只得向两边闪开,唯有一人一马在逆流中安然不动。观音奴与那人交错而过,又愕然回头,只见淡青天地间,黑色风帽下,一双矢车菊似的蓝眼睛向她望过来,极清极深的蓝,漩涡般令人沉陷。   惊鸿一瞥后,观音奴已被马群裹挟而去。涅剌越兀部的牧马人见马群回来,大声欢呼,及至看清观音奴,全都怔在当地。谁也没料到,竟是如此纤细的少年带回了马群,犹带稚气的浅蜜色脸蛋,轮廓完美,汗珠晶莹,日光下漂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她笑着:“师父,铁骊,我把涅剌越兀的马夺回来了。”   牧人们正忙着将马拢在一起,忽闻嗖嗖数声,七支羽箭向观音奴背心的要害钉来,第七支箭几乎与第一支同时到达,竟是最难练的“七连珠”。观音奴坐在赤鬃马上纹丝不动,微微仰起下巴。萧铁骊一跃而起,挥刀斩下,削落七支羽箭,凛冽刀风在草地上划出一道深九分、长八尺的直沟。这一刀刚劲利落,激起一片彩声,唯雷景行看着地上干净笔直的轨迹,默然不语,想:“这般饱满,这般精纯,师尊极盛之日,也不过如此。铁骊不肯学神刀九式,实在可惜。”   抢夺涅剌越兀马匹的一干人围上来,当先的胖子身着轻甲,背负强弓,便是方才放箭的射手。胖子气势汹汹地喝道:“大胆暴民,竟敢妨碍我们办差。这是东路军征用的马,抗拒不交的,就地格杀。”   辽国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隶兵籍。涅剌越兀的牧马人同时也是本部族之兵,闻言挥着手中短钺,骂道:“放屁,皇上的旨意是十匹里征用一匹,涅剌越兀的大小马群加起来,只合征五百匹,现在你取走两千五,也他娘的抗旨。”另一个年纪较长的牧马人,捻着胡须,不冷不热地道:“东路军一直与女真人耗着,需要补充军马,我们该当出力。只是涅剌越兀也有守土之责,你把马弄走一半,女真人要打过来,我们使什么?”   胖子呸了一声,拔出腰刀。双方各有数十之众,尽皆露刃张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便在这时,一个黑衣蓝眸的男子插进两帮人中间,自马上俯身,凝神看着萧铁骊刀劈的痕迹。他气质清冷,俯仰间眼似寒泉,众人凡与他目光对上,尽都偏头避让,只觉一股子凉意直扎进骨头里去,那目光里竟似附着种莫可名状的冰冷魔力,消解了人心中的争斗之意。唯雷景行袖手而立,皓首蓝衫,干瘪瘦小,一双眸子却清光内蕴,与这黑衣男子坦然对视。   胖子垂下刀尖,示意手下退后两步,恭敬地道:“嘉树法师路过此间,不知有什么吩咐?”黑衣男子淡淡道:“没什么,路过涅剌越兀,想跟主人借宿,正好遇到有人矫旨行事。”他望向萧铁骊和观音奴,“两位好俊的功夫,实在是契丹年轻人中的翘楚。”观音奴见他不过二十来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忍不住朝他扮了个鬼脸。那男子微微一怔,转过头去。   胖子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态度顿时大变,与牧民们好生商量,圈了五百匹马走。牧民们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解决,拥上来向观音奴等人道谢,她笑嘻嘻地道:“谢什么,我们也是涅剌越兀部的。”   四人被牧民们簇拥着回到部族的营盘。不过半日,黑刀迭剌一双儿女的好本事便加油添醋地传遍了各家毡房。入夜后,营盘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欢迎贵客光临及兄妹回归。萧铁骊不习惯这样的热闹,观音奴却玩得甚是开心,与部族中的少女一起大跳渤海踏锤舞。契丹人本就善舞,观音奴的身手尤为轻灵,又惯着男装,远望去宛然一名俊秀少年,踢踏回旋于一帮女孩子间,令雷景行大乐,一边饮酒,一边击节。那黑衣男子也在座中,熊熊燃烧的篝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极北之地的冰雪塑成,连火焰的热力与牧民的热情都不能使之融化。   观音奴跳得发热,停下休息时,忽然觉得身后异样,转过头,见暗影里一个鬓发斑白的妇人手挽木桶,呆呆地望着自己,水洒出来也不知道。观音奴向她走去,那妇人慌忙后退,木桶倾侧,余水尽泼在她裙子上,益显狼狈。观音奴托住她,笑道:“大妈,我帮你。”   妇人直起腰:“不用啦。”踌躇片刻,低声问:“你叫观音奴?”她容颜老去,依稀可辨出昔日风采,仿佛一束旧年的丝,光泽已暗,颜色已褪,却还有轻柔的美感,是草原女子中罕见的。观音奴对她颇有好感,笑道:“是啊,我叫观音奴,我哥哥叫铁骊。”   妇人半张着嘴,眼底的欢喜和悲伤扭绞在一起,令五官有些微变形。被这样盯着,观音奴尴尬起来,正想拔脚溜走,见铁骊大步走来,却不说话,石头般杵在她和妇人中间。观音奴拉拉铁骊的袖子,他仿佛从梦中醒来,向妇人单腿跪下,唤了一声阿妈。耶律歌奴知道萧铁骊执拗,从不敢想他会回来认自己,听到这声阿妈,胸口一紧,然而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窝,已经干涩得流不出泪。   观音奴听得真切,不由一阵茫然。她由萧铁骊抚养长大,在旁人看来有缺失的家,在她则是天经地义。懂得人世伦常后,她也问过萧铁骊,咱们的爹妈在哪儿?萧铁骊一语带过,说阿爹死了,阿妈嫁给旁人了。他不愿多谈,她也就此撂开手,再没想过这事。父母于观音奴,不过是称呼或符号,乍然见到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竟不知如何是好。   萧铁骊慢慢站起来。这些年的游历开阔了他的心胸,不管当年如何愤恨和决绝,在遇到乌发覆霜、形容枯槁的母亲时,曾经的恨意便似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了。留意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肌肤皴裂、青筋毕现的手,萧铁骊的脸沉下来,道:“他对你不好。“   耶律歌奴挺直脊背,道:“移剌很好……不过你走后三年,他就因为箭疮过世了。”绝口不提移剌的正妻在他亡后,对她百般挑衅和欺侮。   至此一家团圆。萧铁骊还好,观音奴缓过神来,却是快活得很。她自幼与萧铁骊为伴,稍长后有了师父也是男子,得耶律歌奴温柔呵护,只觉心头暖乎乎的,似在云端。      第八折 动息如有情      黑山西麓密林中,涅剌越兀部营盘旁有一处奇妙泉水,六个泉眼中会喷出酸、甜、苦、辣、咸、涩六种味道的水。据部族里的老人说,用这六味泉洗澡,可治百病。观音奴陪母亲来过一次便上了瘾,有时耶律歌奴懒怠动弹,她自己也会忍不住跑来。   观音奴踩着厚厚的松针,轻快地走向松林深处。这座古老的森林,数百年来从未被人砍伐,四人合抱的树干支撑着巨大的树冠,苔藓苍翠,藤蔓纠结,予人阴暗神秘之感。然穿行其间的少女,却似浓密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清新而明亮。   走到林中最大的那棵松树旁,观音奴在横斜的枝条上系了根黑色布带。契丹人分娩后代,有“红男黑女”之俗,若生男孩,父亲便用胭脂涂脸;若生女孩,父亲则用黑炭涂脸,如此才能保证孩子平安长大。而来六味泉沐浴的人络绎不绝,为免男女混杂,也用红黑两色区分,若有男子来此,见到黑布,自然就会止步,这是多年来约定俗成的。岂料观音奴走到泉水旁,四丈见方的泉池中已有一个男子在沐浴,不由恼道:“喂,你这人怎么不守规矩啊,害我白跑一趟。”   池中男子抬起头,原来是在涅剌越兀借宿的那位法师。他气质冰冷,唯此刻长长的黑发散在水面,蓝色眼睛倦怠地半闭着,阴郁表情与幽暗森林说不出的契合,倒少了两分寒意,多了三分清韶。观音奴想师父说这人身份蹊跷,武功难测,宜敬而远之,悻悻道:“涅剌越兀的规矩,男人在六味泉洗澡时会在最大的松树上系一块红布,下次要做好记号。”   观音奴拔脚便走,却听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站住。”顿了顿,复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转身,扬眉:“那你又叫什么?”   男子眼底浮起一丝玩味之意:“耶律嘉树。”观音奴诧异:“好木头?”   耶律嘉树叹了口气,改用汉话道:“是嘉树。”他并不指望她能懂,然而那少女立即回以汉话:“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是这个嘉树?”嘉树胸口一痛,想着辞中深意,悲凉愤恨的情绪自心底蔓延开来,面上却淡淡的:“正是。你会说汉话?你读过《楚辞》?”   观音奴欢呼一声:“刚好知道这四句而已,居然蒙对了。我的汉话是师父教的,汉人这些词啦赋啦,像唱歌一样好听,可惜我会的也不多。”   “崔氏一贯以血统自矜,我鄙薄他家不与时世推移的傲慢作风,今日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在荒野中长大,却有这样的气质和谈吐,或许真是崔氏苗裔。”嘉树想着,徐徐道:“我要出来更衣了。”   观音奴眨眨眼睛,哦了一声,见他动也不动,方才反应过来,避到一棵松树后,停了片刻,又笑微微地探出头来:“我啊,叫萧观音奴。”   嘉树赤足站在泉池边,长衫敞着,露出“渭北春天树”一般秀削挺拔的身材。观音奴心中还没有男女之别,乍然见到这青年男子的裸体,并不扭捏害羞,弯指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赞道:“你长得真好看。”   嘉树掩上衣襟,瞪着一脸无辜的观音奴,一股热意从脸上直窜到耳根,想要发作而无可措词,重重哼了一声,背过身去。观音奴看他的反应,也知道自己过分,迅即展开轻功逃走,然而勉强克制的笑声,还是顺着风飘到嘉树耳中。嘉树抿紧嘴唇,披外袍,束腰带,着靴子,不过短短片刻,脸上的表情已经冷却。他收拾停当,冷声道:“千丹,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黄衣老妇从密林深处慢吞吞地走出来,弯腰行了一礼:“主人。”她眯着眼睛,却掩不住算计的光,“我看这就是当年郁里和以敌烈带走的小孩,眉眼跟崔逸道长得一般无二,年龄也合得上。我猜是那两个逃奴嫌孩子累赘,半路抛弃,却被涅剌越兀部的人捡来抚养。”   耶律嘉树淡淡道:“不论是不是,既然生成这副模样,就要让她派上用场,省得我费心改造那些人傀儡的相貌,却没一个满意的。嗯,松醪会的事情筹备得如何了?”   “一切顺利。”   “漏点消息到宋国吧,这样的热闹,怎么少得了崔沈两家的人。”   千丹迟疑道:“主人不是打算邀这女孩儿参加松醪会么?那岂不是让两头碰上了?”   “正是要他们在松醪会上重逢。以雷景行的身份和观音奴的模样,崔氏不能不信;在我的操纵下碰面,崔氏又不能不疑。人若是存了怀疑猜忌之心,只要添一把柴,就能燎起一场大火。”嘉树盯着水波微漾的泉池,眼神肃杀,“如果观音奴不是崔氏长女,至少她能帮我达到目的;如果她确实是崔氏长女,那么千丹,你不觉得加倍的痛快么?”   这日,族中石匠送了观音奴一块鸡血石,她爱不释手,兴冲冲地拿回来给耶律歌奴看。未近自家毡房,已听到絮絮的说话声。观音奴修习碧海心法后,目力和耳力均比常人敏锐数倍,听母亲道:“这孩子的骨头细细一把,像南边的汉人,定是小时侯吃了太多苦,我要给她补回来。”   萧铁骊道:“说不定观音奴真是汉人哪,平日里尽磨着先生教她说汉话念汉诗。”耶律歌奴大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铁骊自知失言,讷讷道:“其实把她从狼窝抱回来后,我就发现这个观音奴不是咱家丢了的那个观音奴,这个观音奴是黑山大神赐给我的。我一直当她是亲妹子,不,比亲妹子还亲。”   观音奴脑中轰地一响,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就没听到。她也不是悲伤,只是陡然感到一颗心失了依凭,恍恍惚惚地转身往营地外行去,一个人在草原上踯躅许久,倦了便躺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反反复复地想:“铁骊把我从狼窝里抱回来,可我不是铁骊的亲妹妹,那我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呢?别人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世,唯独我这样糊涂。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将到何处去?”她想到深处,竟隐隐约约地怕起来,不知这渺渺天地,自己何以长成这般模样,何以思想,何以恐惧。   萧铁骊的话仿佛一把钥匙,为观音奴打开了一道新的门,令她开始关注自我,思索自己与亲近之人的关系,然而这问题并不是想一想就能了悟。迷糊中,观音奴听到有人在耳畔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瞧,顿时陷进一片广大温柔的蓝里——是耶律嘉树的眼睛,挟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包住了她的灵魂。嘉树深深地看着观音奴,目光如同牵引傀儡的线,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随他而去。   嘉树的衣袖甚是宽大,无风而动,托在观音奴腰间。观音奴的眼睛大大睁着,婴孩般清澈纯净,视线始终不离嘉树双目。她的个子还不到他肩膀,只能使劲仰着头,面庞的光泽很柔和,宛如一朵向着太阳的葵花,温暖的气息轻轻呵在他微凉的颈项和耳垂上。嘉树心中战栗,突然垂下袖子,转过脸去,不与她视线相接,蛊惑人心的力量随之消失。这纯真可爱的少女终究跟那些失去自我意识、随法师摆布的人傀儡不同,令他包裹着冷硬铁甲的心猝然生出缝隙。   观音奴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突然多出来的人,揉揉眼睛,困惑地道:“嘉树法师好啊,你好像大雨过后悄悄冒出来的蘑菇,吓人一跳。”   嘉树搜索枯肠,找些话来抵消这一刻的尴尬:“那日见观音奴在马背上施展轻功,轻盈飘洒,是我生平仅见。今日在这里遇见,忍不住技痒,想和你比试一下。”话一出口,他就想把最后一句掰碎了咽进肚子里去,这毫无章法的应对让他懊恼极了。   观音奴吃了一惊,料不到这冷冰冰的人还有如此兴致,反正闲来无事,睨他一眼道:“好,比就比。”言罢展开身形,向前掠去。她奔了数里,听到身后全无声息,暗想已将他甩开,岂料一回头,见那人似笑非笑地跟在两步之外,悠闲好似散步。观音奴的好胜心被激起,身形微微一挫,随即全力奔出。   草原气候最是多变,方才还是晴好天空,忽然就乌云汇聚,雷声乍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将下来。嘉树越过她,道:“算了吧。”观音奴方才知道他一直让着自己,怒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又要比试又不尽力,你是什么意思?”嘉树看她这样认真,倒说不出话来。她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燕子般投进雨帘,他追了上去。雨越发大了,瓢泼或倾盆皆不足以形容,仿佛天河倒泻,汹涌而至。观音奴奔行甚疾,身体与雨水撞击的疼痛令她忘了适才的迷失和困惑,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观音奴衣衫尽湿,紧紧裹在身上,仿佛一杆春天的新竹,纤细而柔韧。她的脸微微仰着,像在承接雨水,五官极精致,气质却野性,越矛盾越美丽,令人无法呼吸。观音奴一直跑到脱力,脚一软,跌到地上。嘉树伸手想扶观音奴,又缩回去,静待片刻,看她将身子缩成虾米一般,白色布衣上渗出殷殷的血。他吃了一惊,弯腰抱起她。   此处的草原离平顶山最近,山中有数十个天然岩洞,嘉树辨了一下方向,带着观音奴往平顶山掠去。暴雨肆虐,他察觉怀中少女的身体越来越冰,不断有血渗到他手上,又被雨水冲走。   嘉树找到一个干燥的岩洞,洞中还有行旅遗留的干柴,他生起一堆篝火,来把观音奴的脉,却发现脉象虽弱,倒不像受了内伤的样子,心想总要把血止住再说。他不便查她伤处,低声问:“你的伤口在哪里?”   观音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只觉一把钝刀在肚子里不停搅动,仿佛有什么要从肚子里剥离出来,自出生到现在从未如此痛过。听嘉树问她,咬着牙道:“伤口在肚子里面。”   嘉树一愣:“那哪儿来这么多血?”观音奴心中害怕,又有种说不出的羞涩,涨红了脸,吃吃道:“那个,那个,是从下面流出来的。”嘉树懂了她意思,面上蓦地一热:“你以前没这样痛过么?没这样流过血么?”   观音奴摇摇头。嘉树尴尬至极,镇定一下情绪,想这是她一生都要面对的事,理应由她母亲来教导,但自己既然遇到,总不好让她把这个当成不幸或污秽,斟酌片刻,道:“恭喜你了,观音奴,过了今天,你就不再是小孩,可以算作大人了。”   观音奴虽然痛极,神志却清明,断断续续地道:“哼,我早就是……大人了。那么……你长大的时候……也这样痛过啰。”嘉树呛住,咳了两声,严正地道:“当然没有。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只有女人才这样。”   观音奴睁大眼睛,“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就不痛?”嘉树实在无法回答她的问题,避重就轻地道:“从现在起,你每个月都会这样一次,一直到老。”   观音奴倒抽一口冷气,看他一本正经,实在不像恐吓自己的样子,禁不住哭了起来:“不,我选择做男人。”嘉树苦笑:“这个也是可以选择的么?从古到今的女人都这样,是无法悖逆的自然。”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硬着头皮安抚道:“我倒是听说有些内功心法,练成后就能斩断赤龙,再也没有这样的烦恼。”   “真的?”观音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练的是南海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嘉树眉毛一挑:“那就没办法了,神刀门的内功师法自然,不会悖逆天道。”他的眼底浮着阴霾,声音却含了不自觉的温柔,“好了,你是勇敢的姑娘,不要哭哭啼啼的了。”   观音奴从未这样哭过,闻言也觉得不好意思,拿手背胡乱擦擦脸,“奇怪,跟你说说话,好像就没那么痛了。”嘉树道:“那好,你守住丹田,想象自己晒着夏天的太阳,暖洋洋的。”观音奴依言闭上眼睛,嘉树运起薰风之功,手掌过处,她衣服上的雨水顿时化作袅袅雾气,却不会触及她的身体。观音奴特有的体香在岩洞中弥散开来,含着草木的清气,令人陶醉。   篝火燃得很旺,观音奴身上的寒意一去,倦意便涌了上来,精疲力竭地枕着嘉树的腿,昏睡过去。嘉树端坐不动,回想刚才种种,心情郁悒,料不到自己发出幽渺离魂之术将她催眠,却又猝然收回,以致落得如此尴尬境地,更料不到自己刻苦修炼的冰原千展炁,在这样浑金璞玉的性格面前竟然毫无用处,这女孩儿天生就有种让人放松、不予设防的能力。   观音奴一直睡到月出东山,睁开眼时,正见到嘉树抱着手站在洞口,月光照着他的侧面,鼻梁挺直,嘴唇薄而坚定,睫毛像他的头发一样微带卷曲,在月光中历历可见,仿佛一幅剪影,那线条若刀削成,清峭而俊逸,在观音奴的心情看来,简直可说是温柔。   观音奴向嘉树致谢,他冷冷道:“既然你没事,我走了。”声音冷得彻骨,含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决断,说完便不顾而去,观音奴也不以为意,想这人外表虽然冷酷,心肠却很好。她灭了篝火,精神抖擞地回到自家毡房。耶律歌奴心痛得很,忙着帮她换干衣、煮热汤,又教她这时需注意的各类事情。观音奴安心地听着歌奴絮叨,早把铁骊和歌奴说的话撂到一旁。   耶律嘉树在涅剌越兀部住了五日,临行时专程来到耶律歌奴的毡房,邀请萧铁骊和观音奴参加松醪会:“三月初九,上京城重开松醪会,邀请了各方技击高手,胜出者可以得到萧纯锻造的刀,不知两位可有兴趣?”   萧铁骊小时便听父辈谈起松醪会是顶尖高手之约,不意自己有一日也可跻于其列,心中自然期待。而萧纯是辽圣宗时的铸剑大师,传世的兵刃虽然不多,件件都是神器。萧铁骊转头看雷景行不置可否,打了个呵欠,观音奴却目光热切,跃跃欲试,当即点头答应。      嘉树递出四张帖子,观音奴接过来,见封皮是繁复雅致的缠枝卷叶蒲桃纹,透出清幽幽的松木香,忍不住放到鼻端,用力一嗅。这举动很孩子气,嘉树的嘴角微微一弯,寒浸浸的眼睛里便多了些和悦温暖之意:“如此,我在上京恭候四位到来。”      第九折 未饮先如醉      辽国承袭唐制,以五京为中心,将国境分为五道。上京道所在,高原与盆地皆备,崇山与草原相接,风光壮美。尤其上京临潢府一带的平地松林,广大如海,青翠葱笼。百年前,真寂寺的主人耶律真苏在此与友人切磋武道,痛饮松膏酿的新酒,自此便成定规,每十年聚首一次,为辽国武林之盛事。后来真寂寺式微,松醪会便停了三十年,此番重开,收到帖子的人意外之余,也都欣然赴会。   三月初三,萧铁骊即与观音奴赶赴上京,雷景行与耶律歌奴也来助阵。四人安顿在汉城的白水客栈,前院是食肆,后院供住宿,甚是方便。吃饭之际,众食客议论纷纷,谈的都是松醪会之事。一人摩拳擦掌地道:“这次金国使臣来商量封册的事,听说松醪会重开,硬要掺和进去,说什么女真汉子想领教契丹英雄的本事。奶奶的,到时打他们个屁滚尿流。”另一人更兴奋,道:“除了收到请帖的高手,从没人知道松醪会的情形,这次竟允许观战,咱们一定要去呐喊助威。”   观音奴一边吃着糯米羊髓饼,一边笑道:“原来这么热闹,铁骊可不能输啊。”萧铁骊见她额发垂下来,快要拖到乳粥碗中,替她顺到耳朵后面:“我会尽力,不过你若上场,可不要太逞强。”   观音奴扬起眉毛:“哼,铁骊瞧不起人。说实话,我才不稀罕什么辽国武圣的名头呢,只想撂倒女真狗熊一两只,让他们晓得契丹女子也不输人。”   雷景行哧地笑出来:“又说大话。观音奴啊,你平时若肯用心练刀,又岂止撂倒狗熊一两只。”观音奴苦起脸道:“我哪里不用心了,只是每次集中精神练刀,头就痛得要命。喏,这里,这里。”耶律歌奴摸着她的头顶,骇道:“这么大的包,怎么弄的?”   萧铁骊道:“观音奴小时侯和人打架,被推到石墙上撞出来的。”雷景行摇头道:“我早看过了,没妨碍的,小妮子就是偷懒。”观音奴忙给他倒了半盏酥调杏油,抿嘴笑道:“师父,冷了就不好喝了。”   饭毕回后院休息,观音奴却是闲不住的,等歌奴困着了,悄悄地溜出客栈,一个人去逛上京的集市。她衣衫破旧,气质却如清辉泻地,即便在熙来攘往的集市中也难泯没于众人。一队骑兵自她身畔疾驰而过,未容人喘气,便又折回,当先一人叫完颜术里古,是金国使臣乌林答赞谟的侄子,术里古目光灼灼,扬起手中长鞭缠住观音奴的细腰,将她拉到马前,调笑道:“让我看看你的样子。”观音奴正专心看一个渤海人的杂耍,猝不及防,竟让他得手。   术里古放声长笑,伸臂一揽,想将观音奴抱到马背上。观音奴反手握住术里古的长鞭,用力一扯。术里古只觉一股力量海潮般向自己卷来,身子顿时摇摇欲坠,大惊之下奋力回拉,勉强稳住身子,手中长鞭却被观音奴夺走,连带掌心也被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观音奴将鞭子抛到地上,狠狠道:“什么样子?就是这样子。”   术里古脸色发白,跃下马,锵地一声拔出刀来。观音奴自不会退让,两下里乒乒乓乓打到一处,倒把看杂耍的人都吸引了过来。术里古刀法凶猛,步伐却笨拙,观音奴试出他刀路,卖个破绽诱他前扑,中途却突然变招,斜刺腰眼改成横削颈项。她速度奇快,乍看上去倒似术里古自己将脖子往她刀上抹去,围观的人群不由一阵骚动。   便在此刻,一人掠过来抓住了观音奴的刀锋。观音奴用力抽刀,那人却突然松手,她不由仰面跌倒。背部将要着地时,观音奴脚尖一挫,向后跃起,身子一个大回旋,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这姿势如飞鱼破浪一般惊险曼妙,且她发髻在半空中突然散开,芬芳润泽似黑色流泉,观者无不哗然,万万没料到这样俊爽的少年原来是个女儿家。   术里古有断袖之癖,一见之下不免失望:“原来是个女孩儿。”观音奴厌恶他兀鹫般贪婪的目光,呸了一声。   后出手之人叫完颜清中,是个眉宇开阔、神情温和的青年,清清嗓子正要说话,他身后的侍卫已抢着喝道:“大胆女子,竟敢冲撞大金国的贵人,还不跪下谢罪。”周遭霎时一片静默。   观音奴留意看术里古和完颜清中,耳悬金珰,只颅后留有头发,结成一根辫子垂下来,果然是女真人打扮,那侍卫的服色却是契丹的,不禁大怒:“大金?大金是什么玩意儿?辽国子民在煌煌上京的街边给人调戏,你不为民出头,在这里横什么?”斜眼看向术里古和完颜清中,冷冷道:“什么狗屁贵人?”她眉目也能说话,将鄙弃之情传达得淋漓尽致,围观者中有人禁不住笑出来,更有人大声喝彩。   术里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待要说话,被完颜清中摁住。完颜清中平和地道:“不过是个玩笑,姑娘何必这样咄咄逼人。”观音奴扬眉道:“玩笑么?”突然一刀刺向完颜清中,他侧身封挡,她顺势一转,滑到术里古身旁,挑断了术里古腰上的束带。观音奴得手之后,决不回头,跃上屋顶而去。集市中人听她撂下一句“不过是个玩笑”,看术里古手提裤子的窘态,不禁暴笑,直笑得术里古怒发欲狂,被完颜清中勉强拖走。   观音奴踏着屋舍疾奔。每次全力施展轻功,都令她感觉恣意放纵的快乐,正得意间,察觉有人追了上来,回眸一瞥,竟是耶律嘉树:“是你啊,真巧。”她开口说话,岔了气息,步伐便乱了。他托着她手肘,轻轻一旋,消解了她的冲刺之力,落在一条深巷中。嘉树低头看她飞扬的衣角平复下来,不动声色地想:“巧吗?不过,第一次遇到你时倒是真的巧。”   观音奴靠着某户人家的院墙调整呼吸。墙内的槐树开得正繁,浓绿的枝叶伸出来,缀满累累花朵。风起时,白色小花翩然坠落,附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洗得发白的布衫上。嘉树嗅到一种浅淡的草木香,极清极纯,即使槐花的郁郁甜香也不能掩盖。他有些恍惚,定了定神,问:“顽皮的小姑娘,随便就在街市中用轻功,不怕惊世骇俗么?”   观音奴微笑,“那又怎样?”   “一个姑娘用这种促狭招数,未免……”   观音奴快活地笑:“那又怎样?”   嘉树移开眼睛,真正是飞扬跋扈的青春,让他禁不住慨叹。顿了顿,嘉树笑道:“我家就在附近,真正的汉式庭院,观音奴去喝杯茶么?”他笑时仿佛冰河解冻,十分明澈,微有暖意,她不觉点了点头。   说在附近,其实已离了上京三十里,好在二人的脚下功夫都不弱。观音奴看面前立着两座峭拔的山,双峰对峙,如同一座天然石门,两侧还有怒目金刚的高大石雕,奇道:“你家在这石头山里面?”   嘉树微微颔首,引她穿过石门。绿草萋萋的谷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奇峰,形若仙人驾御的巨舟。两人攀上峰腰,进入一个高约八尺的隧洞。这隧洞纯是天然,并非人工穿凿,穿行其间,时见绿色藤萝盘踞的巨缝或圆孔,明亮的天光透过繁盛的枝叶洒进来。   前面的嘉树突然停步,观音奴不防,撞上他的背,捂着鼻子叫出声来。他连忙转身,恰对着她的脸,呼吸相闻。嘉树猝然后退,停了片刻,若无其事地转头指着一条石缝道:“看见对面山上的石窟了吗?”   观音奴探身出去,见远处的石壁上凿着三个窟,中间的最大,眉额上刻着“真寂之寺”四个汉字。她目力甚好,连深隐窟中的卧佛也辨出大致轮廓:“这石窟的名字有趣,凿在深山里头的佛祖可不是很寂寞么?”强劲的山风吹起她没束好的头发,露出线条柔美的下巴。他看着她,淡淡道:“是吗?我还听过一种说法,真寂的意思是圆寂,石窟中凿着释迦牟尼涅槃时的情景。”他说得客气,观音奴听得认真:“哦,原来是这意思。这下我可糊涂了,真寂寺只是个石窟,那你住在哪里呢?既然你是法师,为什么没有剃度呢?”      “我信奉居住在黑山的大神,而不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至于先祖为何用真寂寺命名我们的教派,我也不知道缘故。”观音奴好奇地道:“原来嘉树法师是萨满教中的巫觋啊,你懂得巫术么?”然而不管她怎么刨根问底,嘉树再不肯答话了。   走到隧洞中段,嘉树再度停下,这一次他很技巧地侧过身子:“观音奴,剩下的路程我得蒙上你的眼睛,如果你还愿继续走下去。”这一段隧洞非常幽暗,观音奴盯着他深蓝的眸子,点了点头,事实上,她对即将到来的冒险充满期待。观音奴闭上眼,嘉树蒙上一块丝帕,牵起她的手。她的掌心因为握刀,结了一层薄薄的茧,除此之外的肌肤幼滑若孩童。他抿紧嘴唇,感觉很不自在,竟是二十八载光阴里第一次牵女孩儿的手。   一声轻响后,两人消失在被无数佛教信徒膜拜过的隧洞中。有时秘密置于众人面前,反而让人漠视。观音奴感觉自己一直在走下坡路,随后变成平地。路程非常之长,期间听到不一而足的奇怪声响,她猜是各种机关。这情形让她想起小时在居延城遇到的吸血者,以及拘禁自己的地下迷宫。那时满怀惊恐,连哭都不敢,不比今日学得神刀门武功,虽不能说履险境如平地,心中确实没什么畏惧。   嘉树十三岁后修习真寂寺的冰原千展炁,体温原比常人低些,此刻握着观音奴的手,一股暖意从她指尖传来,说不出的舒服,平素走惯的路,竟觉得短了。走了大半个时辰,他解开她蒙眼的丝帕:“到了。”   观音奴睁开眼,却只见到一带粉墙,绕过墙去,才是曲院回廊,幽树明花。她是旷野中长大的人,几曾见过这等雅致庭院,罗幕低垂,花窗错落,移一步便换一种情味。两个侍童随嘉树去更衣,观音奴独坐在廊下,恍惚入梦。有小婢端了茶来,杯盏如雪,茗汤澄碧。观音奴也分不出好坏,只拿来解渴,一气喝下去,初时不觉得怎样,慢慢回味,一股奇异的香味自喉舌间生发出来,荡气回肠。   忽听得走廊上木屐声响,观音奴侧过头,见嘉树散着头发,披一袭宽大白衣而来。长廊幽暗,他逆光行走,身周萦绕着冷月样的光华。观音奴不懂什么复古衣装、魏晋风度,于人的美丑也不大放在心上,此刻看他仿佛世外仙人,不禁呆了呆。   嘉树见观音奴面颊绯红,一双眼睛清波流转,竟有种难描难画的娇态,吃了一惊:“怎么了?”观音奴困惑地道:“你家的茶恁地醉人,比酒还厉害。”嘉树道:“是么?”他语声有异,观音奴立即察觉,不安地换了个坐姿,然而四肢已经酸软麻痹,无法动弹。那股奇异的醉意迅速侵入她的意识,眼神亦渐渐蒙眬。嘉树端起观音奴的茶杯嗅了嗅,抱着她飞身掠出。   粉白底子琥珀黄花朵的夹缬罗幕垂下来,嘉树将失去意识的观音奴放到卧榻上,从暗格中取出一块混沌得辨不出颜色的香料,吩咐侍童们退到外室,看紧门户,不许任何人来扰。两名侍童懵懵懂懂,浑不知那是专用于上邪大秘仪的越世香。真寂寺的各种秘仪中,上邪大秘仪是代价最沉重的一种,施术者必须以自己的灵魂设誓,借助黑山大神的力量来控制受术者。世间有很多秘术都可以操纵人的生魂,然而没有哪一种能比得过上邪大秘仪,它能实现最彻底的侵占,也会导致最可怕的反噬。   嘉树以一柄小巧的银刀划破眉心,三颗血珠在刀刃处滴溜溜地滚动,却不坠下来。他将越世香和着染血的银刀抛进香鼎,仿佛倾进了整瓶烈酒,鼎中发出毕剥之声,即便放进炼剑炉中也不会燃烧的越世香冒出丝丝雾气,弥漫内室,模糊了各色器物,连一站一卧的两个人也模糊起来,不再似尘世中人。   嘉树立在卧榻旁,开始低声吟唱,音调奇特,像一条条色彩绮丽、身体冰凉的鳗鱼,游过袅袅香雾,缠绕着榻上的观音奴。和着吟唱的节奏,他的手指轻拢慢捻,似拨动琴弦,渐渐地手势繁复起来,然而动静间均循着一定的程式。他已将整个秘仪在脑海中预演了数百遍,此刻真正做起来,仍不敢有丝毫松懈,额头与背心沁出密密的汗珠。   观音奴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眼底和眼珠都是透明的,茫茫然没有焦距。她循着嘉树吟唱的韵律,向他伸出手来。越世香将空气变成了既稠且滑的油膏,她举到一半便凝滞在空中,手指仍竭力向着嘉树张开,仿佛溺水者的挣扎。   嘉树握住观音奴的手,凝视着她在秘仪中变成黑白琉璃的眼睛,深深地望进去,穿过那瑰丽的琉璃通道,触到了她纯白无垢的灵魂。他已破开虚空之门,将在其灵魂深处烙下“上邪之印”,把她牢牢地握在掌中,即使私密如人间夫妇,深爱似《世说新语》中的奉倩,也不能这样贴近一个灵魂,占有一个灵魂。   嘉树的吟唱突然断了,一室无声,这安静像是有形有质的,沉沉地压得人心悸。千丹点了两名侍童的睡穴,焦灼不安地候在夹缬罗幕外,却不敢闯进去。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她听到内室窸窣有声,大着胆子将罗幕分开一线,正见到衣履整齐的嘉树俯下身子,吻住榻上少女的嘴唇,千丹慌忙合上帘子。细细的一缕越世香飘了出来,仿佛每一颗香气微粒都长出了翅膀,又仿佛一脚踏进香气的河流,千丹恍惚起来,慌忙咬住手腕,一股腥味在舌尖上绽开,人才清醒。   千丹面色青白,颤抖着走出外室,绝望地想:“我看顾下长大的孩子,为什么都会走上这条路?使用上邪大秘仪也就罢了,方才那一幕,无论如何不是上邪大秘仪中的程式,难道嘉树对那女孩有了情愫?不,这决不可能,他明知道这是施行上邪大秘仪的禁忌。这孩子醒事以后,一心练功复仇,从未与女子有过纠葛,乍一见到这样明艳照人的女孩儿,有点把持不住,也是有的。”她不敢再想下去。   即便最柔嫩、甜美的樱桃花也不能比拟这少女的嘴唇,微微开启,齿间还留着茶的味道,舌头更香滑甘美到不可想象。嘉树捉住观音奴的手腕,一吻再吻,辗转吸吮,直到她发出不自觉的呻吟。他恍然惊起,单手握拳,抵住嘴唇,不相信自己竟然做出这种荒唐举动。   嘉树低头看着昏睡的观音奴。他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似极硬又极脆的玉,眉心的伤口已经愈合,看不出半点痕迹。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两道漆黑眉毛,压着他眼角微微上挑的碧蓝眼睛,那不是天空般坦荡明亮的蓝,而是深海的漩涡,黄昏的光线穿过重帘照进他眼底,折射出可怕的星芒。自二十岁时习得窥视和操纵人灵魂的术法,嘉树待人便有了不自知的俯视态度。唯此刻对着观音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红尘中的普通男子没有两样,并非太上,岂能忘情。   嘉树展开右手,见掌心多了个火焰印记,与他在观音奴灵魂深处烙下的一模一样,然而本该由恨意凝结成的青色火焰,却朱砂般艳丽,浮在他掌上,仿佛冰盘里的一枚荔枝。嘉树轻轻按住观音奴的额头,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试一试,看你是否能脱出我的控制,甚至反过来吞噬我的意识,撕裂我的灵魂。”   观音奴睁开眼睛时,仍在廊下,对之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也忘记了自己曾被麻痹。嘉树殷勤地将一碟软饼推到她面前:“尝尝调了蜜的松花饼。松树每年二三月开花,过了时候就吃不着了。”   观音奴觉得腹中空空,也不客气,尽数吃了,忍不住回味:“好吃,一股清香味儿。”她疑惑地揉着额角,“我来了多久?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恍恍惚惚跟做梦似的。”   “你坐了很久,恐怕家人会担心你,我送你出去吧。”   “要蒙上眼睛么?”   “不必了,我带你走近路。”嘉树递给观音奴一颗碧绿的珠子,“你含在口中,可辟百毒。”他言语直接,从不解释前因后果,常令人觉得突兀,但观音奴与寡言的萧铁骊相处惯了,倒也不以为异,依言含在口中。嘉树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路上会看到很多异象,全是阵法和幻术,你不要害怕,跟定我就行了。”   沿途果然诡异,松风呼啸、白水逆流、星海动荡……种种异象纷至沓来,观音奴初时尚能紧跟嘉树,到后来脚下稍一迟疑,便失了嘉树的踪影。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阵势立刻发动,腥风四起,脚下的土地震得似要翻转过来。混乱中,一只手把住她的臂,带她入了平安之地,此后一路安静,唯四围混沌,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因疾行而发热的身体,隔了布衣传出融融暖意,贴着他冰凉的掌心。      出得阵势,观音奴才发现天已经黑尽了,素白的新月挂在天上,像挽起夜幕的一枚钩,在真寂院中竟不知道日夜的更替。她定下神来打量周围,左首是离上京不过两里的望京山,右首是疏阔的草原,回望来路,只有漠漠淡烟而已。   嘉树道:“我就送你到这里。”见观音奴吐出珠子来还他,“你留着吧。”   观音奴摇头道:“这么好的东西,哪能随便要啊,没这个道理。”固执地塞回他手中。   “来这里的路……”嘉树还未说完,观音奴已经懂他意思,打断他的话头,“我不会对人说的,连师父和铁骊都不说。”她耸耸鼻子,笑道,“其实到底怎么进去,怎么出来,我现在也不明白。”   “多来几次便记得了。”他表情淡漠,深蓝色眼睛却似月下的海洋,细碎波浪微微起伏。两人作别,嘉树目送观音奴掠过草原,躲开卫兵的耳目,敏捷地攀上城墙。他转身欲回,却瞅见草丛中有个小布囊,是观音奴所佩之物,拾起来一看,里面装了一块特尼格尔田山出产的鸡血石,莹白的羊脂冻底子,嫣红的霞彩漫过大半石面,犹如一只展翅的火凤凰,被她当成宝贝收起来。嘉树摩挲着温润细腻的石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回到真寂院,千丹已跪在院中,也不知跪了多久。嘉树不唤她起来,修长的指轻叩着回廊栏杆,半晌方道:“你是侍候过母亲的老人,我向来看重,你倒不将我看在眼里,擅自在观音奴茶中加了千卷惑。若不是借上邪大秘仪将千卷惑的药力化解,她已失去全部记忆,变成了人傀儡。”   千丹低声辩道:“是,老仆知错,妄自猜度主人的心意,以为主人想洗去她的记忆,教给她仇恨。待到松醪会上崔逸道与她父女重逢,她便可直入崔家,为主人策应了。”   “你当真这样想?看来你并不知道,没有解药的千卷惑却可以借上邪大秘仪化解。我既然决定在今天给她施行大秘仪,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阻止。”嘉树顿了顿,“不过多耗我三成功力罢了。”千丹骇然失色,手心沁满冷汗,讷讷不能成言,只是叩首。   “服了千卷惑,等于是新生之人,要费多少心思调教,这短短半日怎么够?南海神刀门的雷景行可不是吃素的,到时被他看出破绽,可就白白浪费了这步棋。”他的眼底卷起危险的波涛,声音却安详,“隐忍了十五年,你以为将那些人割草一般杀光,我就快活了么?你以为我和母亲一样,对人施行上邪大秘仪是为了一己爱恋么?不,我要观音奴做我的眼睛,替我发掘这些浮华世家的罪恶;我要她做我的手,替我撕开这些清贵子弟的假面;我要让他们自己的子女来埋葬他们。”   嘉树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抛到千丹面前:“你擅自行事,差点坏我大计,罚你自断一指。”语声冰冷无情,千丹却大大地松了口气,伏在地上道:“多谢主人宽待。”真寂寺规矩严苛,断指不过是轻刑。她握住匕首,一刀斩下,切断左手的小指。十指连心,千丹痛得几欲晕厥。嘉树将伤药掷到地上,看也不看她,径直去了。   千丹并不怨恨嘉树,拾起伤药,想:“这孩子一味以冷酷模样示人,若果然绝情忘义了倒还好,怕的是他改不了那副软心肠,最后反而害了自己。”      第十折 为君起松声      观音奴回去,只被萧铁骊淡淡责备几句,因她素来贪玩,轻功又好,溜出去一天半日本是常事。此后几日,嘉树再没来找过她,而三月初九转瞬即到,上京城为之一空,差不多的人都涌进了城外松林瞧那场罕有的热闹。   松林中有片极开阔的平地,悬空建着十丈见方的高台,支撑木台的八块巨石形似老虎,故此得名白虎台。耶律真苏当日开松醪会,曾说高手切磋,断不能像寻常武林大会一样供闲人起哄,便在白虎台周围三里设了禁制。真寂寺的机关阵势之术天下无双,自松醪会停开,此间已三十年没有人迹,这次解禁,可谓轰动全城。   萧铁骊一行从荒僻的南端步入松林,顿觉踏进另一个世界,天光被树冠隔绝,碧森森的凉意袭来,令人遍体生寒。一路老枝虬结,藤葛盘绕,无数人聚在一起发出的细碎声音混着松涛传来,像一首宏大的歌谣。   走了盏茶功夫,观音奴奋力分开一根遮蔽视线的巨藤,咭地一声笑出来。原来已经到了地儿,白虎台周遭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连四围的大树上亦都爬满了人,竟再无一立锥之地可供落足。   “师父,我们来晚啦,这怎么进得去?”   雷景行笑道:“真寂寺向来低调,如今却这样招摇,那我们何妨再招摇一点?”解下佩刀,递向耶律歌奴,“无论如何,不要松手。” 耶律歌奴迟疑地握住刀鞘,旋即被雷景行带起,飞越人群。时间虽短,对耶律歌奴来说,却是极奇妙的经历,她被一股温暖的气流托着,急速地从空中滑过,脚下一尺之地,人头攒动。有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失去了全部依凭,即将跌落之际又被暖流托住,仿佛从波谷攀上波峰,尔后稳稳地落在白虎台上。   人群轰动,喧嚷声中,观音奴低声道:“衰而不竭,生生不息,师父的碧海心法已经练到这一步了,咱们可不成。”萧铁骊握住刀柄,笑道:“我的肩借你。”两人心有灵犀,观音奴在萧铁骊之后跃起。力量将竭时,萧铁骊的刀猝然出鞘,雄浑的刀气将人群破开一道缝隙,他借此落脚,而观音奴右足在他肩上一点,毫不停歇地掠过,末了还是她先到达白虎台。有侍童迎上来,将两人引到右侧入席。   其时已是仲春,风中薄有暖意,观音奴脸上仍厚厚地敷了一层金色面膏,将本来容貌掩去大半。契丹女子每到冬季,便将栝蒌的黄色果实制成面膏,既能悦泽面容,又可抵御风沙,人称“佛妆”。她的妆面,众人皆司空见惯,唯台下一个穿着连帽披风的旅人惊咦一声,解开帽子,定定地看向观音奴。这旅人的脸一直隐在风帽中,此刻露出来,朗如日月,利似刀剑,竟是宋国武林世家中声名最著的英华君崔逸道。周遭推推搡搡的看客被他气势所逼,都不禁往旁边让了让。   耶律嘉树高踞白虎台上,将台下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拊掌道:“各位静一静。重开松醪会,是家母多年来的心愿,虽然老人家无法亲眼目睹今日的盛况,但她在天有灵,也会感谢各位父老、朋友的捧场。真寂寺准备了一百桶松醪,大家放开来喝,不要拘束。”他声音清越,加以内力,涟漪一般向外扩散,全场为之一静,随即欢呼起来。林间散布着许多巨大酒桶,虽说是“放开来喝”,但旁边都有白衣侍者照拂,场面热闹却不混乱。   嘉树举起双手,压住喧嚣的声浪,向台下一一介绍:“此番莅临松醪会的嘉宾,有大辽魏王。”一位瘦削的老者端坐在矮几旁,向台下微笑致意。魏王耶律淳是兴宗帝第四孙,当今天祚帝的叔父,向来留守南京析津府,每逢冬夏入朝,宠冠诸王。此番他借朝觐天祚帝之机出席松醪会,实是给了真寂寺极大的面子。   “金国使臣乌林答赞谟大人。”这乌林答赞谟态度倨傲,纹风不动地坐在席上,一张脸冷得可以拿来做冻豆腐。方才为魏王欢呼的观众都沉默下来,场中气氛为之一僵。   “夏国的空见国师。”披深紫色袈裟的大和尚缓缓起立,向观者合十致意。和尚的眼睛长得很奇特,深灰色的眸子上覆着一层薄冰似的翳,看人时全无焦点,却又让每个人都觉得:他正看着自己。   “辽东半山堂的郭服堂主。”一个身着皮袍、头顶半秃的矮胖子朝四方团团一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初见郭服者,均觉他名不副实,不像凭着一鞭一钩纵横辽东三十年的大豪,殊不知他智谋深远,手段血腥。据说郭服是汉人与女真人的混血,其母原为宋国军妓,因故流落辽国,与奥衍女真的部落杂居,生他时不知父亲是谁,便随了母姓。郭服十七岁时,找到当年迫害母亲的汉军小头目,杀死他一家老少四十七口,连鸡犬都未放过,就此在江湖中立万。   “南海神刀门的雷景行先生。”雷景行只是来帮观音奴掠阵的,不料被嘉树一口道出身份,站起来搔搔头,咧嘴一笑。   观音奴不大留意这些大人物的亮相,打了个呵欠,低声对铁骊道:“这么多人,怪热的,我都出汗了。”铁骊道:“把脸上的栝蒌擦掉吧。”观音奴耸耸鼻子:“不行,我相貌不够威武,要用面膏来遮掩。”旁边顿时传来一声闷笑,观音奴侧头,见一个身材魁梧、结着长辫的女真武士斜视着她,意甚轻蔑。另一位袖手而坐,正是在上京集市中害她差点儿摔跟头的完颜清中,见观音奴视线转过来,便向她欠了欠身。观音奴愤愤地回头,心中盘算呆会儿挑选对手时,定要跟那取笑自己的女真武士打一场。   铁骊拿手肘碰了碰她:“嘘,观音奴,快看那把刀。”嘉树手中托着一把刀,正向众人展示此次松醪会的彩物。刀身从纯黑的鞘中缓缓拔出,亮银里沁着冷蓝的刀光顿时耀得人眼前一花,而刀口上淡淡的一抹胭脂红,于明艳中渗出一股烈烈杀气。据说这把刀名为燕脂,是铸剑大师萧纯为心爱的女子倾力打造的,钢质完美,线条流畅,比普通单刀更轻巧。   铁骊的眼睛灼灼发亮:“观音奴,这刀适合你用。”观音奴笑吟吟地道:“真的?我不稀罕什么宝刀,只求咱俩少受点伤,让阿妈少操点心。”   随后便该宣布赛程,郭服清清嗓子,抢先道:“我两位弟子想领教一下辽国诸位英雄的功夫,不如就让诸位依次向他们挑战,看看结果如何?”这话说得好生轻慢,台下顿时大哗,嘘声四起,更有人振臂高呼:“女真人滚出辽国去!”   嘉树不动声色地道:“郭堂主的弟子,功夫自然高明得很,不过比试尚未开始,二位高徒就坐到擂主的位置上,接受他人挑战,实在有失公允。即便我方胜了,也教人说是用了车轮战的法子,胜之不武。三十年前,松醪会上胜出的萧华老英雄虽已故去,辽国的青年俊彦却也不少,此次松醪会邀请了六位,与二位高徒一起,正好分作四对,决出四位胜者后再捉对比试,直到最后一位胜出。”   郭服干笑一声,道:“如此也好。”   魏王耶律淳主持抽签仪式时出了点岔子,观音奴指着方才笑她的女真武士完颜洪量,道:“我不抽签了,我就跟他比。”她身量尚未长足,玲珑秀气的手指这么戳着身材魁伟的女真人,其情形正如布娃娃向山林中的熊罴挑战,让人又是好笑,又为她捏一把汗。   魏王颇为担心,踌躇着看了嘉树一眼,却见他微一恭身,从容地道:“萧观音奴是参加此次松醪会的唯一女孩儿,年龄又最小,她不愿意抽签,王不妨照她的意思为她指定对手。”   余下六人依次抽了签,排在第一场的是观音奴与完颜洪量。台下有人认出观音奴便是那日在上京集市中呵斥女真人的小姑娘,这消息一经传开,很快引起共鸣。观众们跺着脚,有节奏地喊着:“观音奴,观音奴……”数千人的整齐呐喊汇成一股洪流,席卷整座森林,令乌林答赞谟也为之色变。至此,一场切磋武道的盛会,变作了辽金两国武林之争。   观音奴的身高与完颜洪量相差太多,若要与他对视,必须仰着脸,气势上先就输了一头,因此只平视着完颜洪量胸腹间的要害,握紧腰刀,一颗心渐渐沉潜下去,连周围地动山摇的呼喊也听而不闻。她从小与人打架无数,只这么一站,便是几无破绽、攻防皆宜的姿态。   完颜洪量稍稍收起轻视之心,一抖手中钢鞭,粗声道:“姑娘你先请。”钢鞭与软鞭不同,例属短兵器,他这把鞭子却长达三尺九寸,分为十三节,鞭身钉满倒刺,可知他膂力过人。观音奴目测一下钢鞭的攻击范围,懒懒笑道:“不必客气,你远来是客,我让着你。”   完颜洪量脾气急躁,与她耗了半刻,按捺不住大吼一声,一鞭挥出。这一鞭挟开碑裂石之力,破开空气时威势夺人。然他手上方有动作,观音奴已判明钢鞭去向,迅捷无伦地滑入鞭影中。完颜洪量没料到这小姑娘的打法竟这般猛进,避让不及,左肩被划了一道,而观音奴回刀后撤之际,堪堪躲过他毒蛇般倒卷回来的鞭梢。   第一回合,观音奴占了先机,赢得彩声一片。完颜洪量怒吼一声,不顾左肩的血沥沥而下,将鞭河一百零八式连绵不绝地施展开来,再不给观音奴可乘之机。这招式名为鞭河,果然像黄河之水流到壶口,顿时洪波涌起,怒涛千叠。白虎台是用坚如铁石的千年古木建造,然而钢鞭落空击到台面上时,竟激得木屑乱溅,鞭出纵横沟槽。   观音奴的轻巧和机变在这雄浑霸道的功夫面前变得毫无用处。若说完颜洪量像能够驱策河流的巨灵,少女则像一只粉色蝴蝶,在疾风骤雨似的鞭影里飞舞闪避,美则美矣,却让人生出不堪长鞭一击的焦虑。人群静了下来,只有钢鞭带起的风雷之声在呼啸。完颜洪量使到第七十三式“厉波赴海”时,观音奴已经力竭。她用尽全力躲避那如影随形的长鞭,至此已不能支撑。萧铁骊霍然起立,而雷景行指间不知何时已扣住了一枚精钢打造的刀片。   林中突然起风,于寂静中卷起阵阵松涛,让人悚然一惊。在雷景行和萧铁骊出手前一瞬间,在本来绝无可能出手的某个空隙,观音奴发出了第二刀。这一刀极其笨拙,在旁人眼中无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然而完颜洪量却露出极其恐怖的表情,发现观音奴的刀突然解体,化作一团晶亮的雾裹住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充斥着尖利的切肤之痛,甚至包括他的双目和口鼻,全身血液透过密密麻麻的伤口迸射而出,视野中一片血红。惊骇之下,完颜洪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钢鞭。   眨眼间胜败已定,方才还游走如意的钢鞭,垂死大蟒般盘在地上,观音奴的刀抵在完颜洪量腹部,堪堪推进半分。完颜洪量因发力时猝然松手,右肘已然脱臼。他输得实在莫名其妙,满场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却都莫衷一是,唯千丹辨出观音奴用了真寂寺的兵解之术。道家所谓兵解,指学道者因兵刃加身而解脱肉体,修成仙人,真寂寺的兵解却是一种强大的幻术,可令人产生兵刃解体,千万碎片揳进身体的幻觉。施展兵解之术本就消耗精力,况且是操纵观音奴发出,千丹担忧地看向嘉树,见他的脸白中沁紫,嘴唇全无一点血色,慌忙上前服侍。   观音奴与完颜洪量对满场欢呼听而不闻,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茫然对视。观音奴的第二刀完全不由自主,清醒之后,陡然觉得那一刻自己的灵魂被褫夺,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挤占了身体,让她产生强烈的排斥,心烦欲呕。   萧铁骊上前,掌着观音奴手腕抽回抵在完颜洪量腹部的刀,创口不深,只有少量鲜血渗出来。萧铁骊牵着观音奴回到席上,她脸上涂的栝蒌膏被汗水一冲,花猫一般,耶律歌奴拿巾子给她擦净,问她哪里不舒服,却白着脸儿不说话,眼神惶惑。雷景行的本意是让观音奴出来历练,吃到苦头后练刀能勤快点儿,看她现在魂不守舍的模样,颇感后悔。   完颜清中也上来搀扶完颜洪量,低声问:“大师兄,你感觉怎样?”完颜洪量一颗心兀自狂跳不已,左手按着胸口,察觉自己除了肩部和小腹的刀伤,其余并无伤损,怔忪地道:“没什么,一时眼离。”郭服听他低声讲述方才的幻觉,阴沉着脸道:“萧姑娘小小年纪,不但是南海神刀门的高足,还精通萨满教中的幻术,可真是了得啊,嘉树法师以为呢?”   耶律嘉树服了千丹呈上的药,脸色略微好转,道:“说到萧姑娘如何胜出,想南海刀术已臻通神之境,岂是我辈俗人可以妄测。”   雷景行打了个哈哈:“嘉树法师过奖。唔,法师的脸色这般难看,不知哪里不适啊?”   嘉树淡淡地道:“我这心疾与生俱来,发作时也不分时辰地方,让诸位见笑了。”台上坐的俱是一等一的高手,虽看不出观音奴借助了外力,却都觉观音奴胜得蹊跷,然而到底哪里不对,还真指不出来,台下的崔逸道亦露出深思的表情。   此后三局,完颜清中、萧铁骊与辽国另一名获邀者耶律阿宁胜出。观音奴呆坐一旁,无论周遭如何热闹,皆不为所动,只有萧铁骊比试时,一双明眸紧随他的刀锋移动,显得颇关切。雷景行看出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出来,暗想这次小妮子吓得不轻,悄悄问她:“你什么时候学会萨满教的幻术了?”观音奴摇头:“我哪里学过,定是那家伙输得难看,找个借口来搪塞,反正别人也见不到,他怎么说都成。”      休息半个时辰后,决出的四名胜者重新抽签,雷景行与耶律歌奴均要观音奴放弃,孰料她瞪大眼睛,愤愤地道:“我很差劲么?就算会输,也一定要上场,决不能让那个女真人不战而胜。”   耶律歌奴叹气道:“你未必跟那个女真人抽到一组啊。看你拿着刀子这样比来划去,我实在担心得很。你已经胜了一场,不用再比了,让你哥哥去打吧。”观音奴嘟起嘴:“阿妈不要泄我的气,说不定我会跟铁骊抽到一组,那岂不是更妙。铁骊,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   萧铁骊禁不起她的软语央求:“你倒是想得美,人家知道咱们是兄妹,呆会儿要分开抽签的。不过阿妈你就让观音奴上吧,有雷先生和我在旁边盯着,观音奴不会有事。”雷景行看她刚才已经被打蒙了,现在又这么精神,也欣赏她的斗志,颔首同意。   抽签时,萧铁骊与耶律阿宁抽到第一组,观音奴与完颜清中抽到第二组。耶律阿宁使一根钩棒,招数特异,萧铁骊胜得艰难,身上多处挂彩。雷景行看得心痒,想这小子家传的刀法虽然平平,辅之以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再加上他临敌对阵时反应超卓,常在必输之境中被对手逼出一些怪招来,进而逆转局势,实在是天生的武者,资质大佳。惜乎这头犟牛一直不肯真正拜到神刀门下,修习神刀九式,实在可恨啊可恨。   观音奴见铁骊胜了,暗暗盘算:“我跟完颜清中也算交过手,赢面不大呢,不过我若将他的内力多多消耗,对铁骊就大大有利。”转念一想,“不对,身为武者,自当光明磊落,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想东想西,不单看轻铁骊,也看轻了自己,只管放手一搏吧。”她卸了心里的包袱,笑吟吟地游目四顾,见耶律嘉树眼中微蕴笑意,向自己看过来,那目光清凉透彻,似乎能洞察自己心意一般,不由大骇,转念一想,怕什么,难不成他还会读心术?于是瞪回去,见嘉树眼中笑意更盛,便向他扮了个鬼脸。这一来一去,旁人还没什么,白虎台下一心关注观音奴的崔逸道却尽收眼底。   “咚”的一声鼓响,第二组的比试开始。完颜清中使的是双钩,一钩横在胸前,一钩指地,道:“萧姑娘,你先请。”同样的话,完颜洪量说来是傲慢,他说来便是文雅。观音奴也不多言,清叱一声,手中刀向他抹去,完颜清中抬右手一格,左手还了观音奴一钩,三把兵器顿时绞到一处,单刀与双钩相碰时的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俨如急管繁弦。   观音奴方才与完颜洪量对阵,只出了两刀,早憋了股劲儿,一上来就是快攻,刀势绵密,几无空隙。她轻功最好,在刀网中穿梭游走,宛如回风舞细雪,浓雨打梨花,看得众人入神。唯有雷景行在一旁拧眉、切齿、顿足、扼腕,只觉她或者火候不到,或者招式用老,或者准头不好,总之错过多少取胜机会,全是平日练刀不勤的缘故。   完颜清中性子沉稳,又防着观音奴使出什么古怪幻术,一直居于守势,直到观音奴露出破绽方才回击,右钩向她头上斩去,势如猛虎下山,是钩法中少见的招数。观音奴避无可避,上身往后一倒,细腰之柔,似被折断一般。完颜清中的杀着还在后头,身子向前一探,左钩攻向她胁下。观音奴向后下腰,未及收回,左手就势在地上一撑,伸足勾住了完颜清中余势未了的右钩,竟腾身而起,立在了完颜清中的右钩上,随后身子一旋,轻盈落地。她躲得虽漂亮,却再无余暇抵挡完颜清中的第二波进攻,幸好完颜清中也无意伤她,借她在空中调整姿势之机,以左钩震落了她的刀,替方才钢鞭脱手的完颜洪量找回了场子。   观音奴落地之际,亦是单刀脱手之时,却并不狼狈,姿态清拔,倾倒众人。她面颊发热,静了片刻,足尖轻挑落到地上的刀,伸手接住,爽快地承认:“你赢了。”   完颜清中轻咳一声,道:“萧姑娘轻功超群,在钢钩上也可作宛妙之舞,比汉人皇后的掌上舞更加惊险。”他倒是真心赞美,观音奴听来却不啻侮辱,瞥他一眼,笑容灿烂,星眸贝齿,耀得完颜清中眼前一花。谁知观音奴翻脸好比翻书,瞬间把脸垮下来,冷冷地道:“你酸叽叽地说什么,我听不懂。”她转身就走,将还没回过神来的完颜清中晾在当地,其人表情甚傻,惹得众人窃笑。   雷景行忍笑道:“观音奴啊,你再不用功,人家都把舞刀当成刀舞了。”观音奴懊丧地踢着矮几的木腿:“知道了。”   决胜之局在萧铁骊与完颜清中之间展开。两人都已比过两局,虽未直接交手,彼此的武功路数早看得眼熟。实际交手方知不然,萧铁骊与耶律阿宁对决时已倾尽全力,完颜清中则颇有保留,此刻尽数施展开来,杀得萧铁骊左支右绌。百招之后,完颜清中直袭中路,双钩一分,在萧铁骊胸腹间拉出两道伤口,鲜血泉水般涌出来。砰地一声,萧铁骊向后一倒,重重地砸在白虎台上。众人皆看出完颜清中占尽优势,但心中总有万一之想,只盼萧铁骊似刚才一般绝地反击,赢了完颜清中。此刻看他倒地,心底一凉,均想:“我们输给女真人了。”   观音奴从椅子上跳起来,全身簌簌发抖。惊恐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她以为自己尖叫出声,其实只是嘴唇开合而已。嘉树微微扬眉,万万没料到这纤细少女竟有如此狂暴的灵魂,她的愤怒狂潮一般卷过他的脑海,使他这个窥视者也感到战栗。如果灵魂可以杀人,此刻完颜清中已经千疮百孔。嘉树想:“暴烈的灵魂虽然比安静的灵魂难控制,然而她爆发出的力量如此巨大,若能善加利用,对我的谋划大有助益。”   完颜清中已收起双钩,萧铁骊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紧手中的刀,盯着完颜清中的眼睛,道:“比试还没结束。”他全身染血,面上的血污被汗水一冲,越发显得狰狞,黑多白少的眼睛曜石一般闪着光,其中的杀气和战意令完颜清中也觉得钦佩,双钩一错,道:“今日得与萧兄这样的汉子一战,无论胜败,都是人生快事。”   观音奴奔上去,将萧铁骊胸腹间的伤口紧紧裹住。两人到处流浪,受伤乃是常事,她做来自然驾轻就熟。完颜清中见她弯着颈项,嫩红嘴唇微微撅起,凝神为萧铁骊包扎的样子,心中蓦然一动,观音奴恰于此时抬头,恶狠狠地剜了完颜清中一眼,迫得他心中又是一跳。   观音奴回到场边,听雷景行懒洋洋地道:“哼,蛮牛,只凭一腔血气就可以赢人家了么?”她不由恨得跺脚:“师父只会说风凉话。”   耶律歌奴两手交握,捏得指节发白,涩声道:“观音奴,你去劝铁骊下来吧。”观音奴一愕,随即摇头:“不,铁骊不会下来,不会认输,除非他已经拼尽最后一分力。”   雷景行轻轻咳了一声,道:“观音奴,你还记得我教你练‘一江春愁’时说的话么?你记得一江春愁的九十九种变化,也记得每一种变化的九十九种衍生,但你从不肯想一想为什么如此变化。至于铁骊,你每次和他试招,倒是他输的时候多些,但刀法中蕴含的奥义,或者他比你领悟更多。铁骊是在你学神刀九式以后才开始梦游的吧?其实那家伙做梦都在练刀啊,他白天输给你,晚上做梦时琢磨出的反击,嗯嗯,我见过几次,大有可观。”   一江春愁是神刀九式的第一式,也是观音奴的入门第一课,她听雷景行这么一说,赧然之余,心中存着一线希望,叫道:“铁骊,你记得师父在删丹城时说过的话么?” 萧铁骊回过头来,听她一字字地道:“师父说,春江潮生,奔流到海,水还是那些水,可是流过的河道堤岸不同,呈现出来的形态气韵便也不同。武功同理,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拘泥在套路上头,随机而发才好,就跟铁骊做的那些梦一样。”   完颜清中哑然失笑,这道理众人皆知,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值得这样郑重地说出来么?倘若萧铁骊真懂得随机而发,甚或料敌机先,也不会被自己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萧铁骊心中一震,想起观音奴初学神刀九式时,最爱缠着自己和她过招。一江春愁变化繁复,轨迹莫测,乍见目眩,顷刻神驰,他不欲学神刀九式,刻意忘记白日所见,然而夜间发梦,那些神妙的招数便片鳞只爪地在脑海中复活,轻灵而诡谲,在匪夷所思的空隙里向他刺来,他竭力闪避,奋力回击,却每每在冷汗中惊醒。   此后的比试,成为鬼神亦感惊艳的一战。萧铁骊因幼妹的一席话而顿悟,并在必输之境中爆发,其招数流畅挥洒如庖丁解牛,飘然无迹似羚羊挂角,不拘泥于以往任何一种套路,后世人乃名之曰“梦域影刀”。这是一种纯粹的刀法,与幻术无关,然而它在梦境中衍生,一经展开,狂暴的战意里也挟着梦的魔力,不单催眠了对手,也催眠了众位凝神探究其精要的高手。   完颜清中应对这刀法,便似十五岁时孤身陷在狼群,碧眼环伺,腥风扑面,稍有差池便是噬肉灭魂之祸。   郭服眼底凶光毕露,令眼角亦为之变形,他脑海中来来往往,尽是当日劈杀汉军小头目一家人的情景,以及最后将仇人尸体鞭得体无完肤的痛快。   雷景行记起了少年时在南海学刀的情景,每天白沙上劈风千次,潮汐中破浪千次,然而无论他如何挥刀,终究不能将神刀九式练至更高境界。终有一日师父太息,道:“就这样吧,出去历练历练,或者有所进益。”三十年后的此刻,他再度重温那一刻寒凉苦痛的心情。   崔逸道目光灼灼,十三年前黑山道上被契丹人掠走的女婴,与白虎台上观音奴的面孔一时重合,一时分开。这容颜酷似自己、神情却像希茗的姑娘是否自己的女儿呢?他喃喃自问。   观音奴梦见小时候与铁骊夜宿兀剌海城外,野生忍冬的绿藤缠绕在林间,唇形花朵对生在叶腋上,初开时洁白,渐变为明黄,金银错杂,散发出清澈的香气,沁到衣服头发上。   千丹想起了江南,脂粉香味的腻水下隐着罗网,袅袅娜娜的柔枝里藏着冷箭,汉人的地方看起来温柔旖旎,其实诡谲险恶。   白虎台上,连夏国的空见国师也露出恍惚神色,唯耶律嘉树垂着眼帘,表情淡漠,然无风而动的衣袖和发梢,证明这可以操纵人灵魂的法师也在全力抵御梦之刀的力量。   这些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梦尽被萧铁骊的梦吞噬,形成极为狂暴的力量,杀得完颜清中一败涂地。如果说萧铁骊已展现的天赋仿佛海面上的浮冰,那么现在海水退去,露出了底下的崔巍冰山,叫人只能仰视。   辽国天庆十年三月初九,上京城松醪会,萧氏兄妹大败金国高手,夺得宝刀燕脂,名扬北疆。这消息被经商的行旅带到夏国居延城时,已是暮夏。卫慕氏的小姐银喜乍闻这消息,连鞋袜也未及穿,赤足闯入居延海旁的双塔寺。   幽暗的僧房里,卫慕银喜咄咄逼人地问没藏空:“听说了么?那个契丹的英雄,松醪会上打败半山堂高手的人,他叫作萧——铁——骊。”僧人的脸隐在暗影里,平静地回答:“辽国只有萧和耶律两姓,铁骊是他们的古老部族之名,叫萧铁骊的契丹人很多。”   卫慕银喜冷笑,“并不是每一个叫萧铁骊的契丹人,都有一个叫萧观音奴的妹妹。”空听出她的意思,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听说金兵已攻破辽都上京,天祚帝逃到了沙岭。现在辽国兵火连天,不可轻易涉足,况且你婚期已近……”   卫慕银喜的手指将桌面抓得咯咯响,打断他道:“杀父大仇不报,我有何面目与人谈婚论嫁?就算踏破铁鞋,我也要证实这萧铁骊是不是杀了我父亲的萧铁骊。”在漫长的光阴里持续不断地憎恨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辽国传来的消息成了银喜人生的一个转机。与野利氏的婚事,诚非她所愿,而与没藏空一起踏上复仇之旅,令她心底生出了隐秘的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欢喜。   空轻轻转动小指上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知道自己不能拒绝。      第十一折 此会在何年      昨夜有雨,初升的太阳照着草场,蒸出湿漉漉的青草味儿。萧铁骊从毡房里钻出来,深吸一口清凉空气,朝自家羊圈走去。围栏旁站着位中年男子,英俊得令人侧目,向萧铁骊抱拳道:“萧英雄,早。”说的是非常蹩脚的契丹话。   松醪会后,来涅剌越兀的访客便络绎不绝,显赫如魏王耶律淳,贫贱如边陲的牧民少年,然而没有哪位似眼前这位,未及道出来意,已令萧铁骊感到不适。   “我,崔逸道,宋国人,十三年前,黑山,我女儿……被抢走。”他说得断断续续,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风度仪表都无可挑剔。   萧铁骊知道自己为何不舒服了,面前这人与观音奴长得太过相像。他的身体突然绷得弓弦般紧,打断了崔逸道的话:“说汉话吧,我听得懂。”   “我的长女生在宋国大观元年,也就是贵国的乾统七年。那年夏天,我带妻女来黑山寻找金莲,却在山顶被一群契丹人伏击,抢走了我女儿。”   “黑山是我们的圣山,除了祭祀,没人会随便进山,更何况在山里抢人。我家观音奴是从黑山狼洞里抱回来的。”   “我无意冒犯圣山及萧英雄,也不曾质疑观音奴的来历,不过我确实在黑山丢了女儿。夜来被劫走时,尚在襁褓之中……”观音奴清亮的声音恰于此时响起:“铁骊,奶茶煮好了。”崔逸道遥望毡房门口的少女,续道:“若夜来长到现在,正好这般年纪。”   萧铁骊缓缓放松肌肉,吸气,吐气,道:“观音奴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要先向她讲明。至于她是不是你丢失的女儿,现在还不清楚。你在门外等着。”    萧铁骊回到毡房,艰难地开口:“观音奴,还记得你小时候被狼叼走的事儿吗?”观音奴正给雷景行和耶律歌奴斟茶,手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道:“记得啊,是铁骊把我从狼窝里扒拉出来的。”   萧铁骊额上的青筋暴了出来,费力地道:“我妹妹被狼叼走了,我从狼洞里把你抱了回来,但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比我亲妹妹还亲的妹妹。”   观音奴扑哧一声笑出来:“铁骊真会绕啊,我知道了。”她没半点惊讶之色,倒是雷景行诧异地放下茶碗,认真打量观音奴,见她秀骨玲珑,手足纤小,长得不像虎背熊腰的铁骊,也不同于身材高挑的耶律歌奴。   毡房中突然静了下来,观音奴微微笑着,语调轻快:“是啊,我不是阿爹阿妈亲生的,这不要紧吧?如果你们都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歌奴揽住观音奴,摸着她鸦翅般漆黑光亮的头发:“谁在意这个啊。观音奴是咱们家的宝贝,看到你笑,阿妈的皱纹都会少两道。”   萧铁骊闷闷地道:“方才在羊圈那儿碰到一个姓崔的汉人,说十三年前在黑山弄丢了女儿,年纪正好跟咱们家观音奴差不多。观音奴的样子……”他使劲吐出一口气,感觉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不想说出来,又不得不说出来,“跟他很像,非常像。那人就等在外面。”   崔逸道听得真切,掀开帘子走进毡房,向雷景行施了一礼,道:“久仰雷先生大名,后学有礼。”向耶律歌奴一揖,“大娘康健。”从容地坐下来,微笑道:“冒昧登门,打搅诸位了。在下崔逸道,宋国人氏,十三年前为家母求药,在贵国的黑山丢失了女儿。”他声音一低,用手按住胸口,“这是我一生至痛至悔之事,内子更是耿耿于怀,十三年来未尝展眉,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这次松醪会上,意外发现萧姑娘的神态酷似内子,又听说她是在黑山狼洞中抱回来的,故此寻到这里。我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只想请萧英雄指认一下当时的狼洞,看有没有小孩子的东西掉在那里。”言毕俯下身子,额头一直触到地面。   崔逸道与身着男装的观音奴斜向而坐,宛如大小玉树,交相映照。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性别不同,年龄悬殊,若不是源自同一血脉,岂能相像到这种程度。雷景行等人面面相觑,心里都信了八九分。   观音奴低头玩手指,半晌听不到人说话,抬头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勉强道:“只是去狼洞看看而已?”崔逸道笑道:“只是去狼洞看看。”   崔逸道站在黑山隘口,不由得心潮起伏。当年希茗在山中婉转作歌:“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歌声早已湮没在光阴深处,山林却依然青翠安谧,可谓一树碧无情。他们在此间痛失爱女,希茗对他虽无怨怼,伤痛之情却始终不息。她嫁给他十四年,人人称羡,皆道这姻缘坚固如金石,美好若云锦,唯他明白,她的痛苦煎熬是青瓷上的一痕瑕疵,也许相安无事,也许有一日便会裂开。   萧铁骊献上给山神的祭品,与观音奴一步步走进黑山。两人都很小心,呼吸轻柔,步履无声,唯恐惊扰了山神。崔逸道拍拍侍童崔小安的头,示意他赶紧跟上。到了当日那处悬崖,萧铁骊引着众人跃到洞口的平台上。   观音奴瞪着黑沉沉的狼洞,漫说如今身材高大的铁骊,便是自己也难爬进去,胸口蓦地一酸,回身抱住他,低低唤了声哥哥。委屈、庆幸、哀愁……种种情绪交织到一起,观音奴觉得心口生发出的那点酸痛一直浸到四肢百骸,沉得抬不起迈不开,像只松鼠一样巴着铁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拼命将哭声吞回去,间或传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泣,反而更增凄楚。萧铁骊心中难受不亚于观音奴,却说不出来,只感到胸口的衣裳被她的热泪漫漫洇湿,变成一块烙铁。   两炷香的工夫,小安从狼洞中爬了出来,腋下夹着一块破败得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缎子。崔逸道接过来细看,声音微微发颤:“这是我女儿的襁褓,内子亲手绣制,正面是千叶莲花,反面是折枝茱萸,我记得清清楚楚。”   “老爷,还有这个。”小安举起一根碧绿的磨牙棒。崔逸道一眼认出,不由狂喜,心道:“希茗,这确凿无疑是我们的女儿了。这一次,我一定带她回家。”   观音奴侧头看了萧铁骊一眼,在瞬间作了取舍。她蹲到小安面前,笑嘻嘻地拍去他身上的浮土,柔声问道:“你只找到这些东西么?没别的了?”小安摇摇头,口齿清楚地回答:“我仔仔细细找了三遍,只找到这两样,剩下的都是些骨头。”   观音奴站起来,看着崔逸道,认真地道:“当年被狼群叼走的小孩有好几个,看来您女儿也在其中。”她后退一步,拉住萧铁骊的手,“可是被救出来的只有我一个,我也许是您的女儿,也许不是。从我与父母分离的那一天起,我想,我这一生是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啦,可我确确实实地知道,萧铁骊是我哥哥。”铁骊宽大的手掌包着观音奴的小手,心中亮堂堂的。   崔逸道注视着观音奴,心想:“你要真跟这契丹人是兄妹,那才奇了怪了。”但他是何等样人,并不与观音奴辩驳,微笑道:“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的东西,我拿着也没用,不如送给姑娘玩儿吧。”   观音奴见那磨牙棒像竹枝上的一滴露珠,翠生生地从他指缝中滴下来,禁不住伸手接住,掌心顿时一凉。她不知这是极名贵的翠玉,见崔逸道并不逼迫自己认亲,笑吟吟地道:“那就多谢你啦。”   崔逸道不与观音奴正面冲突,私底下却来找萧铁骊商谈,态度恳切,言语感人。萧铁骊听得心乱如麻,却无辞推脱,只道:“我想想,过几日答复你。”于情,他决不愿意观音奴远去异国;于理,显然应促成观音奴与父亲相认。萧铁骊素有决断,唯独此事在心中反复斟酌,仍踌躇难决。   这日,观音奴陪耶律歌奴去六味泉沐浴,雷景行在附近写生,归来时见毡房中只有萧铁骊一人,困坐愁城,望着房顶发呆。雷景行丢下画囊,道:“铁骊啊,看你这几天心事重重,为了观音奴的事发愁?”   萧铁骊木然无语,呆了半晌,突然道:“先生,这姓崔的汉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在雷景行默许下学了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和轻功,却未修习过神刀九式,故此虽以弟子礼事雷景行,却不称他师父。   雷景行游历四方,对各地人物了如指掌,当下娓娓道来:“这崔逸道别号英华君,论家世背景、武功才略,都算得上宋国第一流。你知道武功传承,不外师徒、父子两条路,武林中各方势力,亦可因此归结为门派、世家、独行客三种。大宋武林的百年世家不少,以秦、卫、崔、沈四姓最著,‘紫衣秦’和‘怒刀卫’皆在汴梁,‘八宝崔’在宝应,‘凤凰沈’则在杭州,崔逸道便是如今八宝崔氏的家主。”   “我少年时行走淮南,曾遇到一件趣事,当时宝应附近的村子受水寇滋扰,被崔氏出面荡平,当地父老便送了‘武林第一世家’的牌匾给崔氏,岂料崔氏当时的家主一见这牌匾,勃然变色,坚决不肯接受。”雷景行微微笑了一下,“你道这是因为崔氏行事低调么?恰恰是因为崔氏自矜门第,看不起这样一块匾呢。话说九百年前,汉朝覆亡,中土大地分裂成三个国家,其后三百多年间,中土朝代更迭,南有六朝,北亦有六朝,最后北方的隋统一了中土,却又被唐取而代之。唐之后,历五代之乱,宋国再度统一中土。”   萧铁骊听得晕头胀脑,迷惘地道:“是么?可这跟崔家有什么关系?”雷景行嗤了一声,道:“小子没耐性,不要妨碍老人家讲古的兴致,你听我慢慢道来。原来中土人与我们南海黎族不同,也与你们契丹人不同,有所谓士族、庶族之分,其门第高低、血统贵贱,有如天渊之隔。”   萧铁骊听懂了这节,忍不住道:“我们辽国同样有贵人和平民。”雷景行摇头道:“士族与一般达官贵人不同,得有好几百年的乡土根基,家学相传,累世贵显,虽然中土朝代更迭频繁,其门户却岿然不动。南朝一流士族王谢袁萧,入唐后湮没无迹,故诗人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然北朝门阀崔卢李郑诸家,自北魏到唐末,皆为中原一流士族,人称‘山东名门’。唐国以科举取士,士族入仕再无特权,但世人仍以与崔卢李郑通婚为荣。唐国曾有皇帝向山东士族求婚而不可得,忍不住抱怨,我家两百年天子,难道还比不上崔卢?”   “唐亡后,中土纷乱,门阀士族日趋衰败,不过一些嫡系房支尚能维持,如清河崔氏的小房,因早就徙居淮南而得存。王谠的笔记中便记载,清河崔氏小房最专清美之称,世居楚州宝应县,号八宝崔氏。”雷景行呷了口茶,“这宝应县本名安宜县,唐时崔家有人出任楚州刺史,向皇帝献了十三枚定国宝玉,假托是尼姑真如得天帝所赐,唐国皇帝欣然将年号改为宝应,还把崔氏居住的安宜县也改为宝应县,这便是八宝崔氏的由来。似崔氏这等门阀,自曹魏始祖崔琰算起,已传承八九百年,原是中土最有名望的大士族,哪里肯囿于武林第一世家的小小名头。”   萧铁骊大为震动:“原来观音奴的家世这样了得。”雷景行微微一哂,“话又说回来,自太祖建立宋国,士族大多烟消云散,仅存的几家虽苦苦支撑,声名却早就不显于世,只有限的几个人比如专门研究谱牒的晓得罢了。盖今世不尚阀阅、血统,看重官品、财势。任你出身贫寒,一朝跃过龙门,做了新科进士,立时炙手可热,连当朝宰相也等着招婿呢。”   雷景行见萧铁骊眼中露出疑惑神色,心想这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遂道:“单说这八宝崔家,唐末时出了个厉害人物,七十二路碧实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一力护得家族平安。到如今崔氏在淮南名声不坠,凭的不是名门血统,而是武林朋友的捧场。崔氏现在的家主崔逸道不惟武功卓绝,更兼长袖善舞,将崔家的生意从南做到北,很是兴旺。”   萧铁骊神色黯然,喃喃道:“先生实在厉害,懂得这么多。”雷景行摆摆手,站起来整整衣衫,恭恭敬敬地道:“我师母出自荥阳郑氏一脉,我常为师母整理山东士族的谱牒,故此略微知道一些。”坐下来续道,“傻小子,我苦口婆心讲这许多,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你若让观音奴与崔逸道相认,她此后定然锦衣玉食,在武林中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崔氏门阀的规矩多,束缚也多,以观音奴的性子定不会痛快。空阔之原上奔驰惯了的人,在深宅大院中如何消磨?去留各有利弊,你自己好好斟酌。”   “上次魏王来涅剌越兀,要我投军,为国效力,我顾虑母亲和观音奴,一时不敢应承。但听魏王说,金主要我国用汉家礼仪封册他,派使者反复议了多次,最后还是谈崩了,一场大战必不可免。指不定哪一日,金人就要来攻打上京。”萧铁骊右掌作刀,狠狠斩在自己左腕,“既然观音奴有这样好的去处,我便不要她跟着我吃苦受罪。”   雷景行当时也在座,点头道:“金主要你们的皇帝以兄事之,岁贡方物,割上京、中京等三路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这样苛刻的条件怎么谈得拢。”他怔了半晌,“唉,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观音奴若回宋国,我也得离开了。”   一个冰且脆的声音响起,“谁说我要回宋国?”观音奴站在门首,眉宇间隐含煞气。萧铁骊神色凝重,双手按在矮几上,一字一顿地道:“方才我与先生说,崔逸道定是你阿爹,你应当与他相认,然后回宋国去。”   观音奴逼上来,面颊与萧铁骊相隔不过数寸,深潭似的眼睛里光芒迸发,似乎连眼波都在沸腾:“我为何要认他?我就认了他,又待如何?铁骊,你最好把话说明白。”萧铁骊眼都不眨,硬着心肠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观音奴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转圜余地,惊怒之下,全身发抖,挣扎半晌方逼出一句:“哥哥,你不要我了。”   萧铁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出,涩声道:“我没有不要你,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亲爹妈,他们日日盼着你回家。”   观音奴拖着铁骊的袖子,哀哀道:“哥哥,我生下来就跟着你,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铁骊,你怎么忍心让我跟人到宋国去?你留在涅剌越兀,我帮你放羊牧马,你去投奔魏王,我会照顾好阿妈和族人,万事都不拖累你,处处都听你的话。哥哥,别赶我走。”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来,比平日的男孩子打扮显得柔弱,言语可怜,听得雷景行和耶律歌奴好不心酸。萧铁骊胸中冰炭摧折,面上却不为所动。   观音奴见他软硬不吃,跳起来道:“阿妈,你也想我走么?”耶律歌奴尚未开口,萧铁骊亦重重地唤了一声阿妈,道:“这事我说了算。”歌奴夹在中间,两头作难,嗫嚅着说不话来。观音奴又灰心又失望,一步步退出毡房,狠狠地道:“就算你们都赶我走,我也不回宋国,我偏偏不回去。”   耶律歌奴听毡房外蹄声急促,知是观音奴骑马走了,叹道:“铁骊,你也知道观音奴的脾气,不该这么逼她。”雷景行亦道:“你说得和软点儿,两下里就不会戗起来。”   萧铁骊面色铁青,道:“先生,阿妈,我若说观音奴在宋国的家极好,她定会说不稀罕。我若告诉她上京形势危急,她更是死都不会走。用不着解释什么,我要她走,她就得走。”   观音奴放马奔出涅剌越兀部的营地,却无处可去,兜兜转转,来到那日与耶律嘉树同游的平顶山下。她将马系在山脚,徒手攀上当时歇息的岩洞。阳光射在暗红的岩壁上,落下深紫阴影,她蜷缩在岩洞一隅,感到与那日一般的钝刀切割之痛,只不过当时痛的是身,今朝痛的是魂。   观音奴呆坐半日,蓦地眼前一暗,有人挡住了洞口的光线。她抬起头,勉力一笑,“唉,嘉树法师,你一定给我施了什么咒,每次我倒霉落单,准能遇见你。”   自施行上邪大秘仪后,耶律嘉树不须着人跟踪,便可轻易找到观音奴所在。虽然清楚她并未疑心自己,只是随口一说,他的面颊仍然一热,含糊道:“嗯,我路过此间。”话锋一转,“你遇到什么倒霉事了?”   观音奴的下巴抵着膝头,颓然道:“我哥哥不要我了。”嘉树见她伤心如此,手微微一动,随即止住,道:“怎么会?”   “铁骊说我是宋人的女儿,应当回宋国去。只凭一个陌生人的说辞,他就不顾兄妹之情,狠了心撵我走。”观音奴捏着一快碎石,用力在地上划着,擦出一道微弱的电光。   嘉树缓缓道:“看观音奴恼成这样,莫非那宋人确实不是你的父亲?”观音奴眼底的光芒暗了下去,她的脾气跟萧铁骊相似,有一说一,纵然不情愿,仍道:“应该是的,我跟他长得挺像,而且狼妈妈养我的洞里也找出了他女儿小时候的东西,喏,就这个。”   嘉树深感失望,发现自己竟盼她说“不是”。他接过磨牙棒,触手光润,然透过碧莹莹的宝光,见面上浮着两个芝麻大的篆字“夜来”,刻得极为精细。他怔了半刻,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气,低声道:“春莺轻啭,夜来如歌;芙蕖半放,夜来香澈;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初雪娟净,夜来煮酿。原来你本名叫夜来,真是极美的名字。”   观音奴眨眨眼睛:“很美么?”忽然懊恼地道,“嗐,这才不是我的名字。”嘉树微微笑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他将冰原千展炁尽数收敛,谈笑间便令她紧蹙的眉尖舒展开来。   嘉树少时遭遇坎坷,自有种经过锤炼的成熟气质,且他与观音奴灵魂相通,便加意渲染这种态度,无声无息地侵入她的心魂。观音奴听他说话,似山泉般清凉,渐渐觉得那摧心裂肺的离别经他开解后也没什么大不了。   冰盘似的月亮从东方升起,勾勒出一带远山的乌蓝轮廓。观音奴靠着岩壁,喃喃道:“铁骊的话就像东流的水,说出来就不会收回,我骂他也没用,求他也没用。哼,走就走啦,只当是到宋国玩一趟。”   嘉树长长地嘘了口气,心想萧铁骊固然执拗,你的脾气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可想通了,淮南风光美丽,观音奴定会喜欢。”他顿了一下,用更温和的语气道:“既然观音奴的父母在宋国,怎么不愿回去呢?难道你对他们没有一点孺慕之情?”   “自从懂事,我不曾羡慕别的小孩有爹妈,哥哥也很好。你的意思跟铁骊一样,都认为我应当回到亲爹妈身边。我啊……”观音奴的唇边露出模糊的笑意,“跟焰尾草一样,风把种子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开出花来。这么大的草场,也不知道我是哪一棵焰尾草的种子,不知道就不知道啰,我不在乎。倘若铁骊不逼我,我宁可留在这里。”   嘉树怅然,心想:若是十三年前没有失去你,若是由我亲手将你养大,是否会像萧铁骊一样得到你清澈透明的爱。这突然而至的念头使他对自己也生出厌恶来,默然半晌,将一枚铁哨放到观音奴手中,自己拿着一枚吹了起来。哨音清亮,加以内劲,穿透力极强。   一对半大的游隼循着哨声飞到岩洞门口,头颈处的羽毛黑得发亮,泛着金属般的蓝光,上体灰蓝色,白色的腹部缀着黑斑,眼圆而利,喙短而宽,极为神气。嘉树伸出手,其中一只便飞到他肩上。嘉树向观音奴逐一演示各种哨音代表的指令,她见这对猛禽驯养后竟如此灵巧,正感艳羡,孰料嘉树道:“观音奴,这对游隼一只叫雷,一只叫电,送给你和萧铁骊,即便相隔万里河山,也可以借它们来传讯。”   观音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纯良如小鹿,欢喜地道:“真的?可我没什么东西回赠你。”嘉树想了想,“你不是有块火凤凰的鸡血石么?被我拾到,没来得及还你,送给我如何?”观音奴稍微安心,忙不迭地点头。   嘉树叹了口气,只觉她清若溪流,让人一望见底,忍不住切切叮嘱:“观音奴,此去宋国,似你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难免吃亏。不可像现在这般随便相信人,说话行事更要懂得保留三分。”   观音奴粲然一笑,仿佛岩壁上的白色花朵,迎着千里草原绽放,纯真而明媚:“那我现在随便相信你,也是不对的啰?”   她笑的那一刻,嘉树仿佛听到了花骨朵绽开时啪的那一声,如此容颜,近在咫尺,却似有千里之远,令他感到轻微的眩晕。月光像一匹冰凉的丝绸从指间滑过,他合拢手指,却什么都握不住,静了半刻,轻声道:“那么,你保重。”   辽天庆十年暮春,萧观音奴以崔夜来之名,与崔逸道归宋国。其年焰尾草的花开得极繁,像此后燃遍辽国的战火一样席卷原野,烈焰般的花朵几乎淹没了草叶的绿色。这场热烈盛大的花事,成为观音奴对故国的最后记忆。      [附:注释部分]   第一折注释:“黑山在庆州北十三里,上有池,池中有金莲。”——《辽史》卷三十二《营卫志中》   第二折注释:“黑山在境北,俗谓国人魂魄,其神司之,犹中国之岱宗云。每岁是日(注:即冬至日),五京进纸造人马万余事,祭山而焚之。俗甚严畏,非祭不敢进山。”——《辽史》卷五十三《礼志六》   第五折注释:“尤重复仇,若仇人未得,必蓬头垢面,跣足蔬食,要斩仇人而后复常。”——《旧唐书》卷一九八《党项传》   “喜报仇,有丧则不伐人,负甲叶于背识之。仇解,用鸡猪犬血和酒,贮于骷髅中饮之,乃誓曰:‘若复报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有力小不能复仇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赴仇家纵火,焚其庐舍。俗曰敌女兵不祥,辄避去。”——《辽史》卷一一五《西夏外纪》   其实史书的意思是,西夏的党项族重视复仇。如果仇恨化解,要搞一个用骷髅头喝血酒的仪式,并立下毒辣的誓言,表示不会再去寻仇。我用的时候变通了一下。从这段史料看,西夏女子颇勇悍。   第七折注释:“(天庆十年)三月己酉,民有群马者,十取其一,给东路军。”——《辽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   第九折注释:①“(天庆)十年春二月,金复遣乌林答赞谟持书及册文副本以来,仍责乞兵于高丽。……(三月)庚申,以金人所定‘大圣’二字,与先世称号同,复遣习泥烈往议。金主怒,遂绝之。”——《辽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   ②“(女真)人皆辫发,与契丹异。耳垂金环,留颅后发,以色丝系之。”——《北风扬沙录》   ③“苟奉倩舆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世说新语·惑溺第三十五》   第十折注释:“北妇以黄物涂面如金,谓之佛妆。”——宋●张舜民《使辽录》   契丹女子“冬月以栝蒌涂面,谓之佛妆,但加傅而不洗,至春暖方涤去,久不为风日所侵,故洁白如玉也。”——宋●庄绰《鸡肋编》   “有女夭夭称细娘,珍珠络臂面涂黄。南人见怪疑为瘴,墨吏矜夸是佛妆。” ——宋●彭汝励   第十一折注释:①关于山东士族,唐朝人说的山东是指崤山以东的黄河流域地区,涉及今天的河北、河南、山东三省。而现代人说的山东,仅指太行山之东的山东省。   ②“清河崔氏亦小房最著,崔程出清河小房也。世居楚州宝应县,号八宝崔氏。宝应本安宜县,崔氏梦捧八宝以献,敕改名焉。” ——唐●王谠《唐语林》 笑看吴钩 展 飞 (本文字数:3269)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7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一、伴君      大殿之内,七名劲装男儿均持长剑,随着一名老者的喝令,霍霍舞得正疾。这大殿极是富丽堂皇,正北面掩着珠帘,模模糊糊显出一个人影。大王自从受到惊吓,便不敢见风,哪怕是一丁点儿风,都足以让大王不安。因此窗户都是关着的,挡着厚厚的紫提绒金流苏窗帘。四周摆着十几盏九叶烛台,来自异域的香烛烧起来没有一点儿声音,一种说不清的细幽的香气便与光明一同充溢在大殿之内。   七名剑士沐浴着这样的香气,均觉得皇恩浩荡,自然人人抖擞精神,全力施展。那老者年纪已经有七十开外,留一把山羊胡子,瘦小的核桃脸皱纹密布,这一会儿仍然没听到大王的赞赏之言,不禁心下忐忑,愈发打起精神,喝令指挥,七名黑衣剑士更加卖力,大殿之内剑光闪烁,如同乌云之中射出条条闪电,令人目眩神驰。大殿下端站着十余名大臣,他们悄悄看看站在最左首的金吾将军沈鼎,见他也满面赞叹之色,均放下心来。   那指挥剑阵的老者感觉敏锐,心里暗暗嘀咕:“大王怎么没有一点动静?”于是指挥七名剑士使出“霜叶满天”这招,但见剑阵中银光暴起,散射开来,恰如一股疾风激落树叶,片片点点,三丈之内竟无疏漏之处,大殿中顿时寒意袭人,香烛火苗儿都似乎缩了一缩。   忽然之间,珠帘微微一晃,里面一道影子迅捷无比的飞出,落入剑阵之中。那老者叫道:“小心!”却听“叮叮叮”一串疾响,接着“当当当”数响,七名剑士手中的长剑均被斩断,人人只握着一个剑柄,剑身掉落在地,为烛光所映,闪着点点碎亮。七名剑士惊恐之极,回头望着核桃脸老者,却见老者的双眼比平时大了不止一倍了,皱纹反显得平了很多。   剑阵当中一人摇头叹道:“这个什么七金剑阵倒是好看,可惜全不管用的,唉,难道依我邦之大,人才之广,竟无人能挡住那贼?”那人正是大王。大王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却仍如少年一般矫健。适才大殿之中不下七十双眼睛,竟没有一个人看出大王如何出手的。众人不禁由衷钦佩,除了执戈卫士,余者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那老者及老者所率的“七金剑阵”是金吾将军沈鼎举荐的,沈鼎素知大王的脾气,只吓得汗流浃背,出列一步,着地跪倒,壮着胆子道:“禀大王,依微臣愚见,倒也不全是此剑阵不管用,实则是因为大王剑法得自天神梦授,岂是凡间之物所敢相比?此剑阵抵不住大王的一剑,未必便抵不住那贼的凡间招数。微臣妄言,伏乞圣察。”   大王若有所思,慢慢踱了几步,良久叹了一声:“沈将军,依你之见,上一回喜遇儿替我挨的那一剑,反而是大可不必了?”   喜遇儿是大王贴身近侍,为人机灵,武功卓绝,上回刺客闯进禁宫行刺,喜遇儿抢在大王身前受了这一剑,刺客一剑将喜遇儿刺了个对穿,剑尖透出,又将大王的右胸刺入近寸。喜遇儿拼出最后一分气力,一拳打得那刺客嘴角沁出血来。那刺客见事不妙,转身外逃,又杀了七名侍卫。但他因前头吃了喜遇儿一记重拳,身手之敏捷大打折扣,后来浑身鲜血淋淋才杀出包围,叫道:“半年之后,定当再取你项上人头!”纵身而去。   大王接连三次布诏,传扬喜遇儿壮举英名,募民间剑士增补宫禁卫戎之职,重金求天下利刃。三个月之后,当真得了一柄削铁如泥锋利无匹的宝剑“空影”,可杰出之剑士却真难选出。大王正烦闷之际,金吾将军沈鼎举荐九阴山“铁叟”华榛及其门下弟子组成的“七金剑阵”,大王即命七剑士进殿,便于大殿之内试演剑阵。   便在方才,沈鼎还想或许七剑士能合大王心意,那么作为皇城宫禁所有侍卫禁军之首,他也能略有安慰,哪知这七剑士最厉害的一招,居然在大王一击之下,全然不成样子。因此沈鼎沉声道:“还不退下!”华榛迟疑道:“沈将军,我在何处等候?仍回府上么?”   沈鼎面色大变,喝道:“何来许多废话!”那华榛还待再言,忽然之间,寒光一闪,大王已经一剑刺入他的胸膛。他七名弟子大惊之下,一齐站起。却听四周众卫士齐喝一声,铁戈举处,七名剑士手中无剑,加上猝不及防,有六名尸横就地,余下一名向殿门抢去,却被沈鼎一刀拦腰砍断。上半身跌在地上,下半身兀自又跑出三步,倒在众文官面前,众文官肝胆皆裂,却无人敢稍动。匡辞修忍不住浑身一抖,心惊胆战。大王收剑回鞘,叹道:“无用之人拿来作甚。”忽然厉声道,“依我邦之大,人才之广,难道竟无人挡住此贼?明日孤王再颁诏书,必选出杰能之士!”   殿上众臣知道危险已去,皆伏地庆幸。哪知大王忽然又道:“匡大傅!”众人心均提起,却听大王笑道:“你常常说什么君子坦荡荡,何必如此胆小!赐你黄金百两,美酒一瓶,回家压压惊吧。”匡辞修高声道:“微臣深谢大王恩德,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力求颂声字正腔圆,却是不尽人意,连自己都察觉出声音抖得厉害。好在众同僚同舟共济,适时齐声颂道:“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人人自危,心跳可闻。不知隔了多久,终于听大王一声长叹,说道:“依孤所见,山野民间,必有杰能之人。可惜尔等食我俸禄,却不能为孤分忧。沈鼎,你这颗脑袋暂且寄在项上,旬月之间,找不出真正英杰人物,便将它还给孤家!”沈鼎口称万死,高声谢恩。大王又道:“尔等亦是一般!”众臣皆诺诺。大王嗯了一声,殿侧宫人唱道:“退朝!”   太傅匡辞修捏着一把汗回到家中,早有家仆奉上茶来。匡辞修心情烦恶,端茶大大喝了一口,谁知那茶正烫,忍不住噗的一口吐出,将茶盏兜头甩在那家仆头上,那家仆烫得一个哆嗦,却不敢叫出声来。匡辞修怒犹未尽,扬手一掌,啪的一声清脆之极,那家仆跌坐在地,旋即翻身跪倒,连连磕头道:“小人该死,老爷饶命!”   匡辞修骂道:“我饶你命,谁饶我命?拉下去砍了!”那家仆吓得呆了,挣开众人,抱住匡辞修左脚,哭道:“老爷饶命啊,饶命啊老爷!”众家仆大惊,抢上去拖开,一齐喝骂,拖将出去。   匡辞修掸掸衣襟,听那家仆叫声凄惨,不由得心软了,挥手道:“算啦算啦,饶他一死,打六十棍,扔到马棚之中。从今以后,不许他再进到后院里面!”早有家仆奔出去传令。匡辞修摇头道:“败兴!”气吁吁坐下,望着左侧紫檀木小几上,忽然间眼睛一亮,不由得心下欣喜了:那上面摆着一只三腰女身瓶,里面插着一支返青的落叶松,旁边配了一朵蓝莛,说不出的清新动人。匡太傅啊了一声,眼光定在那花瓶上,却问道:“谁摆在这里的?”   家仆迟琼小心答道:“回老爷,午后离小姐来拜访老爷,老爷朝王未回,离小姐将此瓶放在这里。”匡辞修探身向那蓝莛苍松深深一嗅,脸上浮起一层微笑,叹了一声,又微微一笑,再接着一叹,如此三笑三叹,吟道:“有莛盈盈,在松之侧。莛兮若即,松兮若离。唉,这个离夕,这个离夕!迟琼,她说什么了没有?”   迟琼看着一名婢女。那婢女不自觉缩了下脖子,道:“离小姐好像也说了什么若即若离,只是跟老爷说的又不全像。”匡辞修嘿了一声:“算了算了,备车,把我送到支颐馆去。”那婢女道:“老爷,刚才夫人请您去一下。”匡辞修眉头皱起,自语道:“又是什么事?”想了一想,知道了答案,“谁让她长侄女长得好看啦?大王要选美,我又有什么法子?”摇头道,“你去禀报夫人,说我外出访客。”那婢女略有迟疑,但点头道:“呃,我这就去。”   匡辞修回头看着那瓶插花,露出笑意,慢慢踱进侧厅,一边道:“唤小知来,给我更衣。”青铜镜还是有点模糊的,以至于匡辞修看不清镜中葛袍上的麻线脚。但总之应该显得相当清雅。匡辞修微微一笑,却听一人咳嗽一声,不由得皱起眉来,闷闷道:“你怎么到前厅来了?”   来者正是匡夫人。匡夫人才过了三十,却已经有些衰老之态,总算保养得度,显得油白油白的,如同一只剥壳的煮鸡蛋。听匡辞修这一句问,本来就红红的眼圈一下子更红了:“老爷,玉良……”匡辞修眼睛眯起来,目光显得更加锐利,哼了一声道:“玉良的事你不要再讲了。朝中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虽然大王一向看重我,但只不过为了一个玉良,又不是国计民生,我能让大王收回成命么?”   匡夫人犹不死心,上前抓着匡辞修衣袍道:“老爷没听下面怎么说么?暴敛荒淫……可不是我说的,这还不叫关系国计民生么?”情急之下,一把正拉在匡辞修腰带上,不想竟然拉开了,啪的一声,上面系的一枚玉佩掉落在地。匡辞修啊呀一声,检视之下,那镂空的玉佩已是摔去了一块,本来是一个麒麟之形,这下可少了一只脚。匡辞修急忙低头,却还是一个婢女眼快,从旁边跑了两步过来,将拇指甲大的一块捡起来,右手捏了,左手在下面护托着,喜道:“老爷,给!”   匡辞修拿过来,合在那断头上一对,正是丝毫不差,可一松手,那断脚便又掉下来了,这一来真真切切觉得恼火异常,转头喝道:“你也太有失风范!知道么,这是大王赐给我的,名叫中坚之佩。上面雕的麒麟,那是说我‘振振公族’,你知道么?”   匡夫人也知道这事的不妙了:大王所赐之物,皆是无价之宝。倘有散失损坏,一被查证,便要落个“大不敬”之罪。然而她立刻便生了侥幸之心:大王赐给老爷的宝物多了,难道他还能一件一件都记着?至多老爷再不带着这玩意儿,他能知道么?   匡辞修斥道:“大王所赐之物,一有损毁,须得立即请罪。若真是像你方才所说,那便是‘大不敬’之上,进而欺君。再说,这中坚之佩……对了,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叫‘这玩意儿’?”他忽然觉得怎么样都讲不清楚,气咻咻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他心里暗暗发愁:谁都知道大王为刺客的事情绪恶劣,这些日子因无名小错诛杀大臣已逾十数人,自己虽说是大王为数不多的宠臣之一,可也难说大王不会突然翻面不认。于是恼道:“奴才,还不滚到一边去!”   匡夫人走出门口,胆子又大了,于是呜呜哭起来,不过声音一会儿就小了。匡辞修将络麻腰带仍然系了,一时也想不起来该到哪儿去,重重坐下来,眼光所及,正是那尊三腰女身瓶,心里叹了一声:“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唉,何以伊人一枝独秀,我已杂草丛生?”   迟琼一直在边上望着那枚断裂的玉佩,忽然道:“老爷,小人倒有一个法子,或许能修好这件宝物。”匡辞修有些惊奇:“哦,什么法子?”   迟琼道:“把鸡蛋清抹在两边,粘起来,好好晒上一两天,就很结实。”匡辞修道:“试过么?”迟琼道:“小人粘过一只陶盆。一年多了,还在用。”匡辞修喜道:“既有此法,那便试试无妨。迟琼,若是真能粘复这枚玉佩,我赐你个赎身平人。”迟琼喜出望外,连道:“谢老爷,谢老爷!”小心取了玉佩退出。   匡辞修看迟琼好像极有把握,心绪略好,正要出门,却见前院管事疾步进来禀道:“老爷,沈将军来访。”匡辞修咦了一声,自语道:“他来干什么?”微一沉吟,道,“请到荷香阁等候,我即刻就到。”   匡辞修换了一身彩绸正袍,不过用了半炷香工夫,可沈鼎已经等得极是焦躁,在厅中来回踱步。匡辞修咳嗽一声,沈鼎抬起头来,拱手而前,便要下拜,匡辞修微笑道:“愚兄与将军同殿称臣,不过痴长几岁,将军何需客气?”分宾主坐了,吩咐奉茶。   沈鼎二十七八岁年纪,脸孔方方正正,身材魁梧。他是三世武将,不大懂得礼道,端起茶来呼噜噜吸了一口,听得匡辞修暗暗皱眉,乃咳了一声笑道:“不知沈将军为何事而来?”   沈鼎神色诚挚,叹道:“真人面前,小子不敢说假话。前几年在下不识深浅,对太傅颇有简慢,着实无礼之极!”匡辞修心道:“白丁得势,眼高尾翘,毫不为奇。只不过今日是怎么了?”当下笑道:“你我同殿为臣,一文一武。虽形交不多,可心交非浅。呵呵。”   沈鼎道:“还是太傅说话深透!在下也这个意思,便是说不出来!”使个眼色,跟来的随从递上一方玳瑁匣子。沈鼎接了,启开匣盖,却见里面两颗色彩亮丽的明珠。匡辞修吃了一惊,却见沈鼎双手捧过来说道:“小子无以为敬,这两颗夜明珠还算看得过眼,请太傅赏个薄面。”匡辞修心下甚喜,却道:“此物价值连城,愚兄无功之臣,断不敢受,还请将军拿去。”   沈鼎慌忙推让,急道:“在下专门拿来孝敬太傅的,太傅不收,岂不还是怪罪在下这些年无礼么?”匡辞修不再坚持,将盖子盖了,说道:“将军有何事见告?倘若愚兄能稍有效劳之处,也不枉将军一番倚重。”沈鼎拱手道:“请太傅救我一救!”匡辞修诧道:“将军何出此言?”   沈鼎神色凄惶,说道:“今日大殿之上,在下办事不利,引荐的剑士均是无用之材,为大王所怪罪。在下自知难居金吾将军之位。”匡辞修笑道:“将军执掌宫禁防戎以来,法刑合律,检防甚周,将军何以与愚兄说起这等笑话来了?至于那刺客,愚兄不大懂得剑术,正要向将军讨教:那厮真的无敌么?”   沈鼎叹道:“那霍令风霍贼行刺大王之日,在下正巡城防,不在宫中。但据说,那霍贼使的是吴钩剑,此等剑我邦无人会使。在下于太傅面前不敢藏私,当日若非在下巡守城防,吃饭的家伙早就不在自家脖子上了!”   匡辞修道:“我不信以将军家传刀法,那霍贼就能轻易取胜!”   沈鼎道:“倘若论及谋形布防,明军纪,严行伍,在下确也略通一二,但说到刀法剑术,在下这点微末本事,哪值一提!不过在下所指的倒不是那霍贼能取了我的人头,而是……太傅请想,倘若那天我若在大王身侧,大王必定怪罪我保护不周,这颗脑袋还能在脖子上么?”       二、谋反      匡辞修想起闹刺客之事以来,大王诛杀了许多侍卫大臣,不自禁脊背生寒,干笑道:“嘿嘿,愚兄无用之材,大王尚且恤谅,以将军之能,大王自然更加倚重,将军之担忧,未免……呵呵,未免过虑了。”   沈鼎离座拜道:“在下身家性命危在旦夕,只望太傅搭救,岂敢在太傅面前胡言!不但在下,便是太傅自身是否能保得周全无虞,尚且难说!”   最后一句,让匡太傅心头一震。他三十岁刚刚出头便登上太傅高位,虽然表面上老成持重,一副食君禄忠君事的满足之态,但素知伴君如伴虎,内心何曾一日不担忧?听沈鼎话中有话,忙离座扶着沈鼎道:“将军请起,有什么话起来慢慢说不妨。”二人重新落座,匡太傅对左右侍候的家仆道:“都退下去,谁也不许进来。”沈鼎带来的那名随从也跟着出去了。匡太傅道:“依将军之意,却是如何?”    沈鼎神情沉重,慢慢吸了一口气,忽然低声而果毅地道:“废君!”    “啪”的一声,匡太傅手中的茶盏盖子掉落在地,茶水溅出。沈鼎一动不动,只两眼定定望着匡辞修,满是期待之意。   匡辞修沉声道:“将军何敢起如此大逆不道之意?你可知这是诛族之罪么?”沈鼎好像已经有了胜算,微笑道:“太傅请想,在下纵无此意,便不会招来灭族之祸么?不仅如此,恐怕亡国之灾也已相去不远了!”   匡辞修心头狂跳,然而这些年修炼的功夫早已火候不浅,仍不动声色,道:“哦?”沈鼎叹道:“依太傅远见卓识,岂会看不出来?只不过太傅持重,不便轻言。眼下我国之内,民不聊生,路多饿殍,邻国虎视眈眈。此危亡之时,大王犹是重役苛赋,广选美女,致使民多叛心,怨声载道。在下孤陋寡闻,却也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之理。请太傅思之!”   匡辞修没说多少话,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好一会儿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他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慢慢捡起茶盏盖子,声音更低了:“将军是第一个来找愚兄的么?”   沈鼎慢慢摇了摇头,断然道:“不。小子已与谷国监、季洗马等商议过。”匡辞修道:“他们怎么说?”沈鼎不答,只缓缓点了点头。匡辞修站起身来,在厅中踱了一圈,终于又坐回沈鼎面前,说道:“兹事体大,愚兄一时也不敢妄断。想听听将军之言,可有胜算么?”   沈鼎道:“天子之位,唯有德者居之。非是我等已有胜算,当此之际,非另举国君不可。当今太子已届成人,英姿勃发,仁心义行,迥异其父。若是废了大王,立太子为君,实在是我邦之幸。太傅以为如何?”    匡辞修眼睛一亮,却又皱起眉来沉吟。沈鼎换了称呼,说道:“兄弟深知太傅博学多才,德高望重,乃国家之柱石,更是太子最信赖之人,此事非太傅主持大局不可。因此斗胆冒昧,若是太傅以为不可,兄弟身家性命悉数交给太傅便是。”   匡辞修听他自称兄弟,忽觉得眼前一座从未遇过的险峰向自己压来。心想:你等最担心之事,乃是万一事成,太子登位,却来一个过河拆桥,问你们一个‘大逆不道’之罪,那便着实糟糕透顶。你来找我,只不过担心万一祸发,便由匡某承担。只是心里虽然明白这一节,却是不能说出来,又想大王如此行事,举朝文武皆生惧怕,惧怕久积,便是怨愤,就算自己不答应沈鼎等人,大王也迟早众叛亲离,遭到废逐。真到彼时,自己一定会作为佞臣被新王及新贵所诛杀。   因此想想问道:“将军等打算如何行事?”   沈鼎鉴面辨色,知道匡辞修已经首肯,说道:“廿五祭祀之日,兄弟执掌京畿军禁,届时调遣心腹军伍,到时一声令下,将大王团团围住,由太傅历数其失德无行条状,迫其退位。我等皆推太子即位。”   匡辞修不禁心头寒起,咽了口唾沫,喟然道:“大王的确……失道……唉,不得已而为之。只不过,到廿五不足十日,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过于仓促了些?万一事败,这个……这个……”   沈鼎森然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王自从遇刺之后,更加猜忌多疑,下榻之处,一夜数易。每日早朝也早就不再按时了,兴致来了,一日数次召见大臣,弄得大臣疲于奔命,没兴致时,一连数日不朝。他身边的四十九名执戈侍卫由他亲自管辖,死了一个喜遇儿,还剩下四十八个,那也是片刻不离。他自己的武功又很高,空影剑从不离身,我们有机会动手么?”   匡辞修问道:“此事不但关系你我身家性命,更关系国运兴衰。因此,愚兄以为,参与谋划之人得真正靠得住。将军……自然,将军等必是已经与太子商议好了?”   沈鼎微微一笑,说道:“太子系大王嫡出,父子连心,况且弑父之人,焉能为君?因此末将等不敢以此事惊动太子,只待届时推太子即位便可。自然,太傅乃太子启蒙之师,晓以大义,或可与太子商议。”   匡辞修心头一跳,接着便生出一股悲凉之意:“他们早与太子说好了,却以这等话来诓我。于是点头道:“将军所虑甚是。不错,大义面前,当舍小义。君与国孰重?自是先有国而后有君。我为国运计,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率先发难之人。!”   沈鼎拜道:“太傅深明大义,真是我国之幸。”匡辞修谦辞称惭。沈鼎自怀中取出一块熟牛革,说道:“请太傅于此誓书上题名。”匡辞修接来一看,却见写的乃是“君王无道,涂炭生灵,众叛亲离,理应废之”等等,下面是二十余人的落款,有太子洗马季善、国子监谷灿、金吾将军沈鼎、祭礼周合禧等等,几乎朝中王公大臣皆在上面。匡辞修意外之下,又复庆幸:“毕竟他们举事在即,还能想到找我,其实就算没有我,他们一样举事,只不过我就要落个佞臣之名了。”   沈鼎道:“大王心多猜疑,遍设耳目,不许王公大臣私交,这起誓仪式,我等便免了罢,只以此为誓,和衷共济,肝胆相照,太傅以为如何?”   匡辞修拿着熟牛革慢慢看了两遍,默默将上面的文辞人名牢牢记住,一边点头道:“嗯,正是。事前简约,临事突然,而后才能一举成功。临大事而有静气,颇合谋事之道。仪式么,免了也罢。”起身到案上取了笔,见众人名之前留着一处空白,想了一想,便在这里签上自己的名字。   沈鼎去后,匡辞修犹觉得心跳难平。过了良久,才发觉厅中的光线已经暗下去了,已是晚饭时候。一名家仆进来问道:“老爷,在哪里用饭?还是去后厅么?”平常日子,只要在家,匡辞修一般是与夫人一起吃晚饭。今日老爷与夫人不愉,因此家仆们愈发陪着小心。那家仆本料定匡辞修不去的,哪知匡太傅点头道:“呃,自然。不然去哪里呢?”   晚饭还是照例,六个菜,一盘鲜果,一盘饽饽。可匡夫人却觉得难以下咽。她偷偷看了匡辞修好几回,终于断定他仍然心绪欠佳。但那件事她还得提。她想了好一会儿,竟找到了由头儿,于是说道:“老爷,我们真该有个孩子的。”匡辞修唔了一声。   匡夫人道:“拙妇自事夫以来,享尽荣华富贵,可至今没有一男半女,真是……真是……亏是老爷,换了别人,拙妇还有容身之处么?”匡辞修本来一直怔怔的,这句话却像是听到了,哼了一声,说道:“有孩子有什么好?妇人之见!说不定哪天他便要了我的命!”   匡夫人啊呀一声道:“老爷却说胡话了,我是特别盼望能有一个孩子的,便是老爷的妾、婢生了,我也当是亲出的。可惜……”匡辞修却又在发怔。她以为匡辞修不会答应去向大王求情了,哪知他忽然道:“你放心,我保证让那玉良好好在你二哥家,哪里都选不走她。至于东伯旦那孩子么,你二哥真愿意过继给我们匡家么?”   匡夫人简直喜出望外了,高兴得拍起手来。   第二天一早,匡辞修与平时一般上殿候朝。只不过他再看众同僚时,目光所及,皆含有深意,因此颇是领会于心。日上三竿,大王仍未上朝,众大臣只等宣官命退朝。却忽听哪里有人啼哭起来,一会儿有消息悄悄传播,说是大王今日早起又杀了一名婢女。众人皆战战兢兢,再候大半个时辰,宣官唱旨退朝,乃各回自家。   匡辞修出朝门后便对小知道:“去支颐馆吧。”小知早有准备,取出昨日匡辞修穿过的那件葛袍,便在车厢中服侍太傅换上。大车驶出近十里许,沿途的景色已经空阔许多,再往前行了约摸二里,便能嗅到一股清新的青苗香气。又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小知探头瞧瞧,道:“老爷,到橘林了。”匡辞修道:“是么?”拉起帘子,却见路旁葱葱郁郁,浓叶当中点缀着无数青橘,煞是好看。匡辞修道:“停车吧,就在这里下,小知跟我走小路过去。离小姐喜欢清静呢。”   小知跟随着匡辞修走入橘林。此时已交午,林中却正清凉。踏着茸茸青草,匡太傅亦很小心,生怕踏倒了无意间开放的小花。行了一阵,却听前方枝繁叶茂中传来琴声,走得愈近,愈加分明,但听叮叮咚咚,浑然无着,令人疑似何处清泉漱石,抑或翠莺展喉、柳梢滤风。匡辞修不自觉向前探着头,脚步益发轻微,脸上的神情便显出一点点痴傻来。小知低声道:“老爷倘若真到了退居之时,最好是也种两亩橘园。”   匡辞修回头瞪他一眼,却先自己笑了。再行数步,便见前方露出一角草亭,草亭下一个素衣女子端坐,正临案俯首弄琴。旁边站着一个小丫头,执了一柄新蕉小扇,却忘了扇动,凝眸沉思。匡辞修慢步上前,那小丫头警觉过来,抬头见是匡太傅,便要出言提醒弄琴人。匡太傅却早在小丫头粉唇将启之时轻轻摇了摇手,又悄悄前行几步,在一株橘树下站住了。那小丫头向这里望了两眼,露出蛋清色的眼白,却忽然抿嘴而笑,拿扇子挡住脸颊。匡太傅侧头,小知正做了个怪脸儿,发觉太傅看自己,匆忙把舌头缩回去。   站在这里,便能看到支颐馆全貌。正南是一排竹楼,此时也传出阵阵琴声,听来不下数十具,响声颇大,也算整齐,但眼前这素衣人纤指巧拨,虽一缕而将其余悉数盖住。素衣人双袖承风,身形轻摆,琴声竟不像自指端所发,反而似是从四方飘来,弱处若有若无,强处心为之撼。   琴声忽然转疾,顿时风声大作,林中千万橘实一齐摇曳起来,蓦然间乌云急涌,闷雷隆隆,令人疑是急雨欲来。匡太傅不禁骇然变色,抬头望天,但见天色晴朗,一如方才。正惊愕间,琴声已然抑歇,再过片刻变得声疏调缓,如月影破云,空谷回音。后来,唯余清风送爽,枝叶轻摇。离夕小姐幽幽叹了一声,琴声亦至此而止。   匡太傅只觉得脏腑间似是浓云散尽,犹如雨后晴空,涤冽清新,击掌道:“好好好,俗客何等耳福,得闻离小姐新曲。不敢请教此曲何名?”    弄琴人哦了一声,转过头来,但见清眉明目之间,竟如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这一回头,似有一股无形之力,令满园橘实都跟着轻转,任谁见了都不禁心生惭愧之感。那离夕浅浅一礼,轻声道:“原来匡先生到了,小女子却兀自不知,当真失礼之极。”匡太傅如饮甘醇,上前道:“离小姐却是过于客气。”   离夕微微一笑,正如百合轻绽:“侍琴,叫她们都散了吧。”那小丫头答应一声,抿嘴一笑,向竹楼去传达。不一会儿,只听嘻嘻哈哈,竹楼出来十六七名鲜衣女子,穿越橘林,各自去了。离夕道:“先生请了。”牵裙裾,便要引客前往。匡太傅笑道:“不必他去,这里不是很好么?”   离夕微微一怔,笑道:“好吧,只要先生不嫌小女子简慢。”向那小丫头侍琴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两名老仆搬来两张藤椅,侍琴托了一副茶器过来。离夕请匡辞修坐了,自侧坐陪客,亲斟了一盏茶,一边道:“小女子这两日偶得此曲,名为《妾伤天》,仍有诸多不通之处,还请先生指点。”匡辞修连连摆手,摇头道:“匡某俗鄙,于琴技一道连给小姐当徒弟都不够,何来指点之说?只洗耳恭听罢了。”离夕道:“这真叫做‘虚怀若谷’了。”   匡辞修如沐春风,不由得想说两句了,乃道:“只有一处令人费解,我听此曲前一折如阳春白雪,正如五谷丰登,万物争春,欣欣向荣,一派安谧祥和之感;后一段却大有金戈铁马之气,直教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最后一折么,却又如泣如诉,似轻叹世事沧桑,又似感喟人生无常。唉,俗客便是俗客,此曲之妙,未能尽知。但如何名为《妾伤天》呢?”   离夕微微一笑,却叹道:“古言女子祸水。其实她们又何曾想祸国殃民,奈何命运弄人,身不由己。小女子感悟于斯,乃想问问苍天,何以待女子如此不公?”匡辞修无言以对,笑道:“你想得太多了。离小姐,我昨日收到青松蓝莛,本该就来道谢,无奈杂务缠身,今日才得闲,专程来致谢。另偶得一物,请离小姐收下。”右手伸入左袖,从中取出一个小盒,递给离夕。   离夕微笑道:“什么?”顺手接过打开,看着里面的东西,问道,“哦,这是夜明珠么?”匡太傅很是得意,点了点头,这正是昨日沈鼎所送夜明珠中的一颗。离夕合了匣子,笑道:“这个小女子却是不敢要。”   匡太傅有些不高兴了:“你总是见外。我置身官衙,或许沾染了一点世俗之气。这不是么……连朝靴都没换,但这颗珠子么,这是当年匡某夜晚读书用物,想来没有什么吧?”   离夕笑道:“先生却是喜欢疑心。莫非是老了么?”匡太傅被她揶揄,却只觉得受用。离夕收了嘻笑,诚色道:“我倒没那么想,但真是太贵重了,而且我……我也不喜欢。”匡太傅知道她的脾气,只好收回来,摇头笑道:“你这个离小姐啊,你!”尝了一口茶,于是道:“若是每日能于案牍劳顿之中得此清茶一盏,当真是人生之福呢。”   离夕展颜一笑:“那先生就天天来。反正离夕这里还算清静。”   两人于是坐着,不大互相看,然而好像又都在看着似的。侍琴忽然间在哪株树后笑了一声,但立刻便止住了。离夕问道:“怎么?”侍琴从树后转出来,怯怯的,一双亮亮的眼中却是笑意,小心道:“小姐,是小知。他说……他说也想讨小姐一杯茶尝尝。”小知跟出来,慌里慌气道:“老爷,离小姐,我没有。不是的,我只不过说笑话,我哪里敢……”   离夕微笑道:“小知,你也跟着先生常来的,客气什么?侍琴,给他斟一杯。”小知道:“不不……我真不渴……”便先退回去了,侍琴道:“你刚才还说要喝呢……”跟着理论去了,却只三两声,便又低声笑起来。   匡太傅有些羡慕小知: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对侍琴一样对待这个素衣人?他几乎可以明明白白地觉出,这颗跟随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心,此时在悸动,好像要忘乎所以,要与素衣人的芳心亲昵。然而离夕是决不会当婢妾的,不知将来会是哪一个有福的人,能得到她的芳心。他有些莫名的落寞,不自觉叹了一声。   离夕微笑道:“先生,想来想去,还是应该问一问:我听说过些日子王室要大祭,是不是真的呢?”匡辞修应道:“啊,是的。按说都是每年的春季,可今年,唔,大王遇到了刺客,养了几个月的伤,因此时候便改了。”离夕并不惊奇:“那刺客呢,有消息么?能抓得到么?”   匡辞修叹道:“那刺客行刺时蒙着面,哪里容易抓得到?大王的脾气更加坏了。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又要尽力办事,倒真不如……”却不说下去了,一面想着那签着自己名字的誓约。   离夕眼光闪动,眉头微蹙,似是什么事有些为难。匡太傅问道:“离小姐好像有什么事,倘有为难之处,俗客倒极愿意效劳呢。嗯?”离夕抬起眼睛看着他,两手捏着轻纱披肩,忽道:“先生,祭祀大典是不是一向由您来主持?”匡辞修苦笑道:“可不是么。”   离夕站起身来,慢步踱到亭边。园里的风好像大了一些,飘动的衣衫使她显得更加瘦弱,令人无限怜惜。她忽然转过身来,几步来到匡辞修面前,说道:“那祭祀用的女牲呢,已经有了么?”匡辞修好像意识到什么,几乎是跳了起来:“你要干什么?”离夕声音低沉,然而很是果决:“先生,我知道您说了算,您让我去。”匡辞修啊呀一声,想都没想便大声道:“不成!说什么都不成!离小姐,你……你……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离夕微微一笑,但有些悲戚之感,慢慢道:“小女子心意已决,您一定要帮我。”匡辞修简直要揪住她,手伸出来,却重重拍在自己腿上,沉声道:“告诉我,为什么?”离夕摇头道:“您不要问我理由,您只要帮我。”匡辞修气急败坏,大声道:“不行!”离夕眼中一瞬间掠过感激之色,却道:“先生不是说过么:君子成人之美。是不是离夕丑陋,当不得女牲?”   祭祖大典之中,国君为乞祖宗神灵保佑,示孝心,供奉各类用具,许多时候用度惊人,奴隶可以任意宰杀用以祭祖。前些时候大王下令选美,匡夫人得知侄女玉良被圈名时,起先很是高兴,但得知要从众美女中挑出一名最美貌的当作祭祀女牲之后,才千方百计阻挠侄女被选。   匡辞修气咻咻的,苦笑道:“离小姐,匡某……匡某自然是已经有了妻室,只恨自己不是翩翩少年,这个……离小姐才貌无双,当真称得上国色天香。用女牲祭祖,匡某一向是不大提倡的,更可说是一直反对。可大王的脾气是谁也没法子。我……我哪能行如此暴殄天物之事?却不得已!唉,只是你决不能当作女牲!”   离夕静静站着,风吹得她眼睛好像起了一层雾,睫毛上凝结着几粒颤动的露珠。匡辞修口气软了:“离夕,我本来很高兴呢……”离夕点点头,微笑道:“先生若是不帮我,我便直接去找大王。何况我也认得谷先生,季先生。自然,先生精通琴律,与小女子交情深厚,又管着这些事,我以为先生更能帮我。”   匡辞修膝头酸软,颓然低头:“好吧,你一定要告诉我,是为什么?”离夕犹豫片刻,挺起胸来,道:“先生想知道么?那么便对你说了罢:我不是本国人,我……我本是郑国国君的女儿。”   匡辞修不禁惊呼了一声。郑国被本国灭了已经三年多,现下郑国已被大王封给二皇子作为领地。匡辞修忽然抓住不答应她作女牲的理由了,于是沉下声来:“离小姐,你要做对本国不利的事么?”   离夕苦笑一声,叹道:“先生原来也会这么认为么?不错,三年之前,大王引十万雄兵将我父王逼死之时,我也曾想着将来要灭了你们国家,逼死你们的大王。因此我千方百计来到这里,但我很快就知道了,我除了天生有几分容貌,识得些音律琴曲,什么也不会。我永远也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伟业。那么,我就想当你们祭祖的女牲,将来我到了天上,侍奉你国的祖宗神灵。”她说到这里,口气不自禁的怨毒起来,“我要施展自己的本事,让他的祖宗神灵沉溺于享乐,不再庇佑你们的国君。我……我只能这样,况且或许很有用的。”    匡辞修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揪紧,良久低声道:“离小姐,你……你真的以为人死了会有灵魂么?”离夕瘦弱的身子抖了一下,好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凄然道:“先生,小女子很敬重您,您千万不要吓我。有的,人死了一定有灵魂!我每夜都能看到自己的父王来告诉我,他有多么不甘心!他是亡国之君,在天上也受欺凌。我是他的女儿,我一定要这么做。一定!”她口气很硬,然而身子微微发抖。   匡辞修沉吟着,终于道:“你不怕我将这些真相告诉大王么?我毕竟是本国的太傅。”离夕苦笑一声,摇头道:“那也没法子,只能怪我看错了人。先生,离夕并非愚顽不冥之人,先生对我的偏爱,我……岂能不知?可是……可是……我没这个福分。”   匡辞修几乎为自己卑鄙的念头感到惭愧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不,不,是我没这个福分。”离夕知道他答应了,于是重新坐下来,说道:“先生,您再听听这首《妾伤天》,好么?从今以后,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能听到这首曲子了。”橘林中于是飘荡着悠扬的琴声。匡辞修却听不下去了,他捋着颔下的短须,却发觉,不知何时,胡须已经湿透。橘林中的微风多了层寒意,触面生疼。   当夜,匡辞修蒙被强睡,耳中回旋着那《妾伤天》的曲调,恶梦连连,不自觉吟道:“妾伤天,不应我知。我既知,天其伤我。天其伤我!”匡夫人惊道:“你怎么了?”他猛然惊醒坐起,怔忡半晌。   一连三日,匡辞修仍是上朝。大王却没有宣朝。第四日卯时之后,大伙正以为便可离去,大王却宣臣上殿了,于是众人皆山呼,分列就班。大王心情好像不坏,于珠帘后问道:“尔等有事无事?有事奏来!”   匡辞修出列道:“禀大王,臣有事奏。”他忽觉得后背起了许多芒刺,知道沈鼎、谷灿等人均看着自己。大王嗯了一声。匡辞修于是道:“祭祀用的女牲,臣终于选出来了。”大王哼了一声:“还是那些女子里面的么?你们可以应付孤家,却不能应付孤天上的列祖列宗!”   匡辞修躬着身,汗便淌下来了,却胸有成竹地道:“禀大王,此次臣找来的女子,名叫离夕,确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此言一出,他几乎可以听到身后众大臣心里的惊叹之声。京师之中,不少王公大臣都知道离夕的名字,却无人告诉过大王。大家知道只要大王听到了这女子的名字,那么就会永远失去再见一次离夕的机会,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隐瞒。   大王道:“嗯?说说看。”匡辞修道:“此女并非我国人氏。幼年失去双亲,辗转之下,来到我国。素习琴技,眼下于城郊橘园设支颐馆授徒为生。臣粗识音律,慕名拜访,观离夕女天姿国色贤淑优雅,深为大王祭祖虔诚之心所感动,甘愿奉献自身祭祀事祖。想来正是大王诚心感动上天,因此差臣募得此女。”   大王好像来了兴致,声音充满了愉悦之意:“那么,去请来,孤亲眼看看。”匡辞修禀道:“臣已收离夕为义妹。此女现在臣家中,容臣带来。”   大王道:“那么,你快去。”       三、圣女      匡太傅去后,众大臣面面相觑。大王道:“嗯,好嘛,有人说太傅嘴里对孤忠心耿耿,做起事来却阳奉阴违。说其妻家侄女本来被选官选中,他却百般阻挠,莫非这是真的么?孤想告诉尔等:孤明察秋毫,尔等一言一行皆难躲过孤的耳目!”   大王到底没说匡太傅是不是真的阳奉阴违,却已将沈鼎等人吓得汗流浃背。有人偷偷望着香烛,觉得燃得分外慢。但终于听到动静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殿门慢慢走来,接着看到匡辞修带着一个女子到了大殿之前。匡辞修先跪下,那女子迟疑了一下,也跪下了。只听珠帘之后的大王轻轻低呼了一声,好像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只不过片刻又把持住了,道:“你就是离夕么?”那女子轻声道:“小女子离夕,拜见大王。”这声音如一阵微风吹过竹林。   珠帘微微一动,大王走了出来,双手负后,在离夕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腰间的空影剑便跟着晃动。大王忽然道:“你会奏琴么?”离夕答道:“小女子略识一二。”大王道:“那你奏来,孤听一听。”离夕道:“请大王恕罪,小女子此时不想动琴。”   “嗯?”大王吸了一口冷气,所有的大臣也都跟着吸冷气。众人心想大概要糟。大王站住了,双目射出锥子一样的光,不过这锥子好像比平时多了些热气,问道:“你什么时候才想动琴呢?”   离夕道:“小女子已经告诉过太傅,只要确定小女子是祭祖的女牲,小女子便不动琴,直到大典之日,小女子恳请大王允许抚琴一曲,以让众人知道小女子琴技,亦让大王放心,知道小女子上天事祖不会愚笨,令祖宗神灵生厌。”   大王明显地身子一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大殿内悄无声息,大王的呼吸声便格外的大。几乎人人都知道大王这是在决断。大王终于开口了:“嗯,很好。那么,若是孤不用你祭祖呢?”   几乎人人都听得出来,大王喜欢上了这位离夕小姐,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有人开始心里猜测:“或许是匡太傅的主意。嗯,他认了这离小姐作干妹妹,那么将来便是国舅。”沈鼎、谷灿等人悄悄交换眼色,谁也不知道匡辞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事情真的这样变化下去,那么匡辞修便是向大王说出自己参与谋逆的事,大王也会对他匡辞修特赦,而自己这些人,可就全完了。   却听离夕依然是那样不卑不亢、十分平静地道:“假如大王嫌弃小女子愚陋,不配升天事祖,那么小女子也并非不识趣到家,离开就是了。”大王道:“呃,你或许不明白孤的用意,孤是说……”离夕摇头道:“大王,离夕虽是女流之辈,却识得敬天必诚的道理。大王想必更知道了,因此小女子决不会更改心意。”   大殿上所有的人,几乎都忍不住要开口称赞她了。然而大王显然被激怒了,鼻息更加粗重起来,左手按在剑柄上。没有人不担心这把剑随时出鞘。沈鼎生铁一样的面孔上冒出了汗。匡辞修不由张开了嘴,像一条临死的鱼。但大王却哼了一声,大步走进珠帘之后。   “那么,便是你了。孤要让举国的女子都以你为典范。”等众人觉得心提到嗓子时,大王终于开口了,“匡太傅,这件事你办得很好。”然而声音却有些干燥,让人想到炒糊了豆子时冒出的青烟。“祭祖的另外事项呢?”匡辞修禀道:“臣已经准备好了。”大王道:“说来!”   于是匡太傅一项项细禀。大王不时嗯一声,以示大致满意。末了道:“自去岁以来天灾繁仍,致我邦声威大减,众邻国分明有些傲慢的味道。数月之前,更有刺客闯进宫中,险些要了孤的性命!孤自忖赏罚分明,天上的祖宗不肯大加庇佑,那都是因为尔等不肯踏踏实实办事,使孤祭祖所用鄙陋。今岁祭祖用物,孤亲检视,不敢疏忽。尔等也都看见了,这离夕女何等才貌,孤亦不敢擅充后宫,决意以其奉献先祖!自今日起,尔等提及此女,须加‘圣女’二字。孤也一般!”   众臣皆称是。大王道:“匡太傅,你仍然带圣女回去,大典三日之前,即让圣女停食人间烟火,焚香沐浴。”匡辞修声音有些发颤,却更显得持重而忠恳:“臣谨记。”大王吸了口气,眼光转向大殿的屋顶,又顺带着扫视了众大臣一圈,停在了离夕身上,胸膛便明显地挺了一挺,浑不是味似的吐了口闷气:“散朝!”   此后一连三日,大王再未上朝,只是派近侍来太傅处帮助祭祖相关预备。匡辞修一是忙,二是实在怕带出决别的意味,不忍与离夕见面。   第五天午后,匡辞修正在仔细检视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典礼条目,忽听一片笑声来到书房之前。“你们竟敢拦我。什么‘任何人不能进’,我是任何人么?我是夫人!”接着书房门开了,匡夫人直撞了进来,“老爷,你瞧,是谁来了?”把身后一个人向前一扯,极有功劳似的。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倒也高大,脸上有几粒酱紫色的痘。匡辞修怔了一怔,嗡的一声头皮发麻,人噌的站起来了:“太……子……殿下!”匡夫人这下可又忍不住大笑了:“老爷,你瞧他是太子么?”牵着那少年上前两步,“东伯旦,快叫姑丈,哦,不,要叫父亲大人!老爷,我二哥可真是体恤哪,果然就让东伯旦……”    匡辞修吁了口气,定了定神,跟前那个少年,身板比自己还要壮实许多,却清晰地叫着:“父亲大人!”这一下又刺着耳朵了。匡辞修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同时却也像在笑:“呵,起来吧。是东伯旦这孩子么?竟长得这样高了!”呃,好。几时来的?呃,好。姑丈总是忙,竟不知道。呃,先下去吧,让他们好好照应。迟琼!”   “是,老爷!”迟琼进门答应。“让东伯旦公子到东园漱风小筑先住下。缺什么,你们就着落。”“是,老爷!另外,那枚中坚之佩已经粘得很结实了……”说着从怀中小心地掏出来。   匡辞修拍了下脑袋,笑了:“是么?”接在手里反复看了一回,果然断处扳不下来,只有一道隐隐的纹路,倒更增质朴古色。“迟琼,我说的话,当然算数。明天起,你便是赎身平人了。文书么,我忙完了给你写。”   迟琼赶忙跪倒拜谢,而又道:“可老爷,迟琼就想在府上伺候,离开这里,倒要饿死呢。”“啊呀,这可倒是!”匡辞修怪罪自己粗心了,生出恻隐之心,点了点头,“那么,你便留下,只是要给你算年例了,这样吧,就算五十锱,可好?”迟琼简直要高兴得哭了,使劲地磕头,“谢老爷,谢老爷!”   匡辞修挥了挥手:“呃,下去吧。你们都下去吧,我这里还得一些时候。”拿起了祭祀表程。匡夫人道:“老爷,那几时办个仪式,让东伯旦……”“这个,再说吧。先住下来,呃,再说吧。”匡辞修又看了一眼东伯旦,有些迟疑:这孩子长得怎么这么丑呢?况且竟这样大了,算起来,比自己也就小十三四岁,过继为子,多少有点不对味,自己其实是想有一个可以抱在怀里的孩子的。   东伯旦笑起来,上前一步,便要拿那个三腰女身瓶,一边道:“嗯,姑丈,父亲大人,这是什么玩意儿?”“玩意儿”三个字让匡辞修不耐烦了:“别动!”东伯旦吓了一跳,便站在那里。匡辞修吐了口气,挤出笑容:“好啦,我这里忙,你们先下去吧。嗯,再说,再说。”   匡夫人真有些意外了,连迟琼赎身这样的小事他都很有耐心,却这样对待自己与东伯旦!白胖的脸便由圆变长,然而不怎么敢发作,只拉着东伯旦的手,转身出门去了。咣当一声,门关得很响。匡辞修怔了怔,半晌摇了摇头,眼光转到那尊瓶上,叹道:“别动,别动!你们怎么配动这‘玩意儿’?”噗的一下自己笑了,却觉得有一种大伤感涌上心头。   第七日时,王宫里便派来专门侍候圣女沐浴的婢女,匡太傅更不好与离夕单独会面了,虽然是在自己家里。   转眼之间,离夕住进匡府已是第九日。当日午后,匡辞修终于下定决心与离夕谈一谈,却有内侍传旨,言道大王召见,乃匆忙更衣觐见。   大王于内殿等候。匡太傅进殿门时,遇到守卫的沈鼎,沈鼎一言不发,却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匡太傅于是知道大王并未发觉明日就要实行的阴谋,疾步上殿拜道:“臣匡辞修拜见大王。”   大王道:“起来吧,太傅这些日子辛苦了。”匡辞修称谢站起,等大王问话。见太子也立于大王一侧,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却也向太子施礼。太子还以敬师之礼,一似平日。匡太傅于是心里想:“这年轻人暗中操作,明日便要夺他父亲的王位,却丝毫不动声色,真是可畏了。”   大王道:“你会占卜,嗯,占卜过么,这件大事?”   匡辞修伴君已近十年,早就习惯了大王说话,答道:“臣自受命躬行祭祖大典,无日不恭恭敬敬。前日臣卜了一卦,乃大吉之兆。”大王似有喜意,道:“哦?很好。那个离夕呢?她也好么?”   匡辞修小心道:“禀大王,圣女……”大王道:“对啊,该称作圣女,孤这一回便忘了,圣女如何呢?”匡辞修道:“圣女已绝人间烟火三日,大王派去的奴婆也检查过了,正是处子玉体,这个……圣女三日来不笑不言,不恸不悲,看来似有先祖神灵指引一般。”   大王于是叹了一声,然而很高兴地说道:“那便好。明日的事,就由太傅多劳心了。孤也已戒饮食三日了,可精神还算好,看来这一回祖宗神灵真要原谅孤以往的不敬了。”匡辞修诺诺。大王挥挥手:“你的事还很多,这便下去吧。”匡辞修再拜,躬身退出殿门,刚转过身来,却听身后太子的声音道:“先生,父王让我代他送送您。”   匡辞修便口称不敢。但太子已经出来了,道:“先生不辞辛苦,我送送先生,莫非还不该么?”却站在那里,并不再走了。匡辞修也只好站住。   太子望着匡辞修,却又好像望一侧的沈鼎,微微笑道:“明日之事,全依靠你们几位了。唉,按说这更是我的事,可我却是什么也不大懂……”   匡辞修脊背生寒,谦笑道:“太子放心。”沈鼎也低声道:“一切有我等。”太子于是道:“先生请慢走。”   匡辞修其实并未回家,便在部堂之中将典礼诸事又细细检查一遍,参与准备的官员有一百多人,匡辞修不厌其烦,一一叮嘱,确认再无漏洞,已到了掌灯时分,于是让各员都散了,分别乘车回家。   一进门,却先觉得有什么不对。家仆们都陪着小心,与平时并无不同,但揣着别样的不安似的。匡辞修让小知问了好几个人,却都支吾着不说。匡辞修正要就此不问了,眼光一扫,却让一个景象深深地刺痛了,他分三次吸进一口冷气,忽然咆哮道:“是谁?我要杀了他!”   那尊三腰女身瓶,裂成好几片,勉强用鸡蛋清粘在一起。可以看出做活时的慌张,因此对错了好几处茬口,那样的令匡辞修触目惊心。他一把拿起来,轻轻一响,陶瓶掉下来一块。他叫起来:“迟琼,是你吗?你给我滚出来!”迟琼爬着进来了:“老爷,小人该死!”匡辞修手在发抖:“你怎么会这样不小心!知道吗,这是什么?”   迟琼哭丧着脸,只连连磕头。匡辞修忽然觉出什么:“你一向很小心,怎么会打破这件东西?你说,到底是谁?”   迟琼道:“真的是小人不小心。”匡辞修喝道:“咄!你说,是谁?你不说实话,便死;是你打破的,也死!”迟琼流下泪来:“老爷,是东伯旦公子,他本来只想要玩玩……”“玩玩?”匡辞修怒极,反而笑起来了,“玩玩,嗯?”他颓然地摆了摆手,无力地道,“再也别让那东西到书房来。你,下去吧。”   当夜,匡辞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美丽的素衣人就在自己家里,可他却实在不方便再去看她一眼。他一次又一次想着她的音容笑貌,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惜啊,真是可惜。”一会儿又想人的命运,久久无落,四更天时,终于似是有了一点点结果,“全是人心在作怪呢。其实哪里有别的什么?我已经不是乳臭未干的少年了,父母前两年已经离世,可我竟没有子嗣,真是所谓的‘爱我者已亡,我爱者未出’。因此,谁喜欢怎样便怎样吧。”他抹干净眼角,抚着胸口,告诉自己,“睡吧,睡吧。”越是这样,越是没有困意。他想起早些年读书的情景,那时候往往通宵不眠,可为什么从来没有过这样头疼烦闷呢?   第二日天还没亮,匡辞修已经起床了。小知从后院回来禀道:“圣女已经都准备好了。她问老爷,什么时候上路?”匡辞修忽然觉得心底发凉,昨夜好不容易想好的一点结果在这一刻全推翻了,心里便想:“不知沈鼎他们什么时候行事,若在离夕死前,那该多好啊。新大王即位,多少看一点老师的颜面吧,那么我便拼了这张脸皮,哪怕是性命,求他放过离夕,随后我便辞去这太傅,回归乡里,种几亩田,栽几棵树,自然,全是橘树。那可不真是‘焦琴鸣兮,有凤来仪’么?”   他恍恍惚惚之中,已经出了前门,听得马鸣车动,大王的禁军已经来迎接了。匡太傅一语不发,回头看去,但见六名老奴婆簇拥着一个盛装女子出来。那女子面容娇美,神情冷静,隐隐有一丝微笑,好像是出嫁一般。到了后面的第二辆大车前,右手伸出抓住车门,左手轻轻揽着过于繁琐的衣裙,似乎有些吃力,然而仍然顺利地上车去了。那女子甚至没有向他看一眼。   忽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女孩来,高声叫道:“小姐,你要去哪里?”车帘被一只纤秀的手掀开,离夕露出头来,笑道:“侍琴,我去给大王祈福,你快回去吧。”禁军本来挡住侍琴,见圣女认得她,于是放开了。侍琴哭着扑上去,叫道:“可是他们都说,小姐要被杀了……”    离夕脸色微微一变,手一松,车帘合起。奴婆于是将侍琴拉开。侍琴两条腿乱踢着,一边哭喊,看到匡辞修,叫道:“先生……”匡辞修挥挥手,登上第一辆车。奴婆狠狠一推,侍琴跌在路旁,等她爬起来时,眼前挡满了高大的禁军。   队伍一路行进,到了王宫禁地。至二门时,匡太傅下了车,于一旁恭立。一名随从飞奔进一门禀报。不一刻,出来一列仪仗,黄盖白旄,大王居中大步走出。匡太傅上前拜见,大王问道:“好了么?”匡辞修道:“禀大王,所有准备,一应无漏。”大王好像很高兴,却乜着眼道:“呃,好啊。那,去吧。”大王登上王辇,众禁军开路,护卫着祭祖队伍浩浩荡荡向祖庙进发。   祖庙在皇城之南一座平缓的山上,去城中十六里。路呢,从昨夜起就开始洒水,细细地洒了三遍,这会儿真是半点儿灰尘也没有的。沿路站满了围观的民众,但远远见到旄节,便跪下了,齐声呼道:“上苍庇佑,吾邦昌盛。大王万岁,洪福齐天!”      四、祭祀      到山坡下时,太阳刚刚出来。跟随的官员全都下了车,大王随后也下了车辇。大王看定山顶,举起手来,向前一挥。沈鼎一声令下,千名禁军中三百名疾步奔出,在前面开路。大王于是在四十八名执戈卫士的保护之下,缓步上山。然后是圣女,然后是数十名王室男嗣,然后是近百名臣子,然后便是四百二十名祭祖用的奴隶。   大王的脚步从容而坚定,好像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丝毫无察。沈鼎躬身立在路侧,等大王的伞盖节仗过去,立起身来,再等王室人员过去,目光便向臣子们示意。匡太傅只觉陡然紧张起来,左右看看国子监谷灿、太子洗马季善以及其余十数名誓书上有名字的同僚,彼此会意,均不动声色然而果断地点了点头。他悄悄捏捏自己的左袖,很厚实的一团,知道那是拟好的宣布大王失德的文告帛书,略略定下心来。却又立刻有些不安,于是再捏捏右袖,却也有一团,知道按大王之命拟就的祭祖议程也在。他还想透过众人的缝隙看看前面的圣女,然而密密麻麻全是脊背,于是便在这脊背的前引后推之下到了山顶。   这实在是座好山,虽然平缓,可极具气势,满目青翠,朝阳照过来,辉映表里。回首看去,禁城好像不足十六里,便在山脚下一般,然而城墙、宫殿、街道已经有些模糊。回过头来,便是王陵,像山顶上又压上了一座小山。前面便是一座雄伟的石台,四周围着白玉栏桩,通到这里,是九九八十一级台阶。   一切都不用多言,众人便均站在该站的位置上。刚才在路上,那些待会儿要杀的奴隶嘴中已经被塞进了麻胡桃,因此没有一点声音。   大王不语,立在石阶之前,神情极是凝重。他手伸向腰间,慢慢解下平时决不离身的“空影剑”,执戈卫士上前接过。等大王上了约摸十个台阶,王室男嗣按尊卑长幼排列,俱摘下帽子,无声地迈步上台。   大王上完最后一个台阶时,匡太傅拖长声音道:“忠孝礼仪!”于是臣子们全在阶前跪下了。开路三百名禁军与四十八名执戈卫士按着老例,兵器不离手,单膝跪下。一时山顶之上,只有一个离夕没有跪下,但也不是站着,她已经坐在一个木雕的花座上,旁边六名奴婆换成了六名穿着七彩衣衫的少年婢女,届时这六名婢女同离夕一样,要经烈火遣送到上天。她们的脸上虽然悲戚,然而又有些安慰,她们因为自己的献身而使全家人从奴隶变成了平民。   大王仰视祖陵,双手扶地,慢慢叩下头去,于是,王室子嗣们均一起伏下身去。在大王一番高声祭拜后,匡太傅颂道:“圣女即祭!”六名少女抬起花座上的离夕,缓缓向祭台登去。匡辞修悄悄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却见离夕双手拉着鲜艳的衣衫,看来比平日丰润,她的花座上架着一具焦琴,只听叮的一声,奏起琴来。这琴声来得如此自然,似头发微动方知春风乍起,转眼间风过万物,四野已生机勃勃。离夕由六名如花少女抬着缓缓前行上升,正如来世间历练的天上仙子,劫难已尽,神命告竣,回归天庭之前,要给世间留下恒久的音律,播撒永远的幸福。   这曲子匡辞修听过,正是那首《妾伤天》。匡辞修不知怎么眼睛花了,他忽然觉得心底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谷灿。谷灿双目黑漆漆的,转过去看季善,片刻之间,十几名大臣均换过眼色,一齐望着沈鼎,大家不约而同慢慢点了点头。沈鼎忽然站了起来,右手向空中一举。匡辞修竟然情不自禁叫起来:“呵呼!”便在此时,离夕的曲子刚好猛然转疾,竟似是事先排演过一般。   山下的连同开路的上千人禁军队伍全站起来,七百名冲了出去,步伐急骤然而极为有序,片刻之间,将祭台团团围定。那四十八名执戈卫士反应过来,却早被另外三百名禁军围在核心。沈鼎举刀一挥,禁军齐喊:“忠君兴邦,阻者必杀!”仅有七八名卫士反抗,却转眼间被禁军撅死,余者懵懂之间,便被缴械制服。   祭台上的大王没明白过来,仅回过头,看着越来越近的离夕,听着越来越疾的琴声,好像不明白这突然的变化。待众禁军全部停下肃立如雕塑时,他才好像觉出什么,站起身来,所有的王室子嗣们也全站起来了。叮叮叮一串轻响,那是离夕一曲已尽,天地间好像仍然余音袅袅。   大王向前走了两步,扶着祭台的一根栏柱,看着慢慢走向前的沈鼎,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沈将军,你要弑君么?”沈鼎抱拳过头,单膝跪下,沉声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求尽忠报国。”大王笑起来,声音并不愉快,夹着恐惧与失望,又有些强笑的意外,像是漏气的风囊:“这,就是尽忠报国?沈将军,你很会说笑话。”   沈鼎却一点儿也没有笑,声音冷得像结冰的井绳:“此中另有原因。”   大王淡淡道:“哦,那是什么?”沈鼎不答,目光越过大王,看着他身后的太子。大王于是回过头来:“征儿,你等不得孤再老上几年么?”   太子慌道:“不是,儿臣……”他忽然跳开几步,一边掀开衣襟,铮的一声,抽出一柄剑,一边大声道,“孟子不也说了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儿臣看不得我邦这么坏下去,等不得将来不可收拾……你们说!”   匡太傅等在誓书上签过名的二十余名大臣在同僚的目瞪口呆中走到祭台之下,一齐躬身施了一礼,却没有再跪下。匡太傅自袖中取出帛书,展将开来,朗声念道:“夫天授君权,本意无他,唯御民兴邦。君持其德兮,民守其份。以失德之君,求守份之民,固未之闻。今上久骄,奢靡荒淫,夜无虚夕;好大喜功,寡恩少义;穷兵黩武,苛徭重役;草菅人命,如食三餐;无道非或,暴虐其久。而致民怨沸腾,臣危岌岌。国将不国,如高处累卵;荼毒生灵,似修罗杀场。臣等顺应天意,体察民情,无奈废君立储,非逆实忠……”   大王先是认真地听着,继而嘿嘿笑起来,终于哈哈大笑:“太傅,你好文采,你说孤失德,孤便失德么?好吧,如汝所言,孤天授君权,若是上天震怒,我国早就被他国所灭,又岂累尔等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征,你以为如此行事,便是上天要授你君权了么?”   祭台之上,本为表虔诚,不允许携带任何铁器。太子立于另一侧,手中一剑在手,胆子不由大了,大声道:“父王,你当国君已经二十年了,儿臣只想问问,你开始几年也曾经心怀仁慈,可这些年,你又怎样了?你想想看!”大王咬紧牙关,重重点头,冷笑道:“征,这只能怪你自己了!”他忽然大声道:“出来!”却听山野之中,忽然间四处响动,竟有三四千卫士冒了出来,左手持盾,右手握着短枪,一齐叫道:“忠君,忠君!”   这变故突如其来,匡辞修、沈鼎、谷灿等人神色大变。沈鼎反应最快,叫道:“太子,事非得已!”太子明白过来,持剑冲向大王。皇室子嗣哪有几人有胆量,一见太子冲到,均惊呼着闪开。太子叫道:“父亲,不要怪我,你和我不是寻常父子!”他自小也曾练武,一式“壮士怒”,左手盘向大王脖颈,右手剑一横,欲将大王挟持。沈鼎早将太子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喜道:“只要大王被太子掌握住,所有将士,焉有不听从之人!”    哪知大王身形一晃,左手自袍底翻出,一柄一尺八寸长的剑已经在手。凡是见过大王的无不识得此剑,沈鼎身为金吾将军,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空影剑。于是沈鼎便知道大王前头拿出来的不过是一柄假剑,接着便知道要糟,果然,大王一剑削断太子手中长剑,接着空影剑一递,指在吓得近乎痴傻的太子心窝上。大王的声音很沉定,然而却也透着一股悲哀:“我杀了太子,你们还怎么样废君立储?”   沈鼎只奔到第七十九级台阶上,便站住脚步,厉声道:“微臣斗胆犯威,请大王放了太子,自承让位,否则,微臣一千名军士虽少,却毕竟就在近前,而大王安排的将士,却未免远了些。”   大王傲然道:“孤任你为金吾将军,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这一千名军士,本来以为孤手中无剑,太子谋逆一定成功,才会顺从你等。再说,若是这一千名军士都忠于尔等,孤又从何得到消息而暗中布置提防?便是你二十一位在誓书上写下自己名字的同谋,你以为就真如誓书所说,‘生死相托,肝胆相照’么?”   沈鼎心头揪紧,回首望着祭台边的千名军士,高声道:“拥立太子,尔等皆成富贵,大伙儿跟我上来!”但众人竟不约而同地迟疑了,只有数十人蠢蠢欲动,山岭外围的三千将士一齐举起刀盾喊道:“杀!杀!杀!”那数十人便也停下。大王厉声道:“放下兵器,孤免尔等一死;倘有不识时务,诛灭九族!”在一片当当声中,千名军士瞬间扔了手中兵器。   太子此时早已六神无主,他忽然跪倒在地,哭道:“父王,饶了孩儿!是沈鼎他们鼓动孩儿,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大王冷哼一声,道:“沈将军,孤待你不薄,为何偏要反我?”沈鼎目光越过大王,停在离夕身上,喟然道:“大王,这样美丽的女子,微臣将她视若天神,你却为何要用来祭祖?微臣辅佐太子只要事成,便会请求赐离夕给微臣作妻。微臣已经二十九岁,你觉不觉得也应该婚配了?”   大王双目一寒,摇头道:“孤却不知你对离夕有意,何况,你只不过是在大殿上见过离夕,可那时孤已经封她为圣女了!”沈鼎的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凄凉:“不,大王,微臣与离夕相识已经一年有余,离小姐本来有意嫁与微臣,但,大王却相中了她,却故意令匡太傅出面,荐她作为祭祖的圣女!”   匡辞修在台下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惊奇之下,复又惭愧:“原来沈鼎早就认得离夕?是啊,离夕既是郑国的公主,到我国来,便是千方百计复仇,自然要想方设法结识掌握禁军的沈鼎。她这一切做得多么巧妙!那么,她真正看在眼中的,倒是沈鼎了。”他忽然觉得如同孩子般委屈,他既然在誓书上写下自己名字,刚才又宣读责备大王的不是,大王是一定要将自己灭族了,然而自己竟从来没真正得到过离夕的正眼相看!那些诗词上的互答,曲律上的会心,原来只不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大王摇头道:“这里头真的不对了!不过,孤也没心思听你说这些,你还不将刀放下,要罪加一等么?”沈鼎苦笑一声,忽然间双目惊奇之极,脸面由于兴奋而扭曲,叫道:“太子!”   大王一惊之下,来不及看清太子是不是真的又向自己动手,便挥剑向太子肩头刺去。便在同时,沈鼎已经掠起,手中金刀向大王砍到。这金刀是大王亲赐的,名曰“盗寒”,吹毛立断,削铁如泥。沈鼎只求速战速决,这一招“断水流式”挟着一道劲风,直劈大王当顶。   大王空影剑已经刺出,来不及回架,当即沉肩缩颈,着地滚出一圈。沈鼎一招占了上风,早将一切置之度外,金刀一拖,顺势抹向大王腰间。大王身子一滚,避开一尺。沈鼎一刀落空,金刀再起又剁,大王又躲。只听当当当一连串声响,沈鼎一刀刀都砍在石板之上,溅出点点火星。众王室抢着向石阶奔下。太子也跟着跑了几步,却又站住了,他提着剑,问坐在花座上的离夕:“你真对沈将军说过那些话么?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离夕微微一笑,既有苦涩之暗,又有智慧之明,一时间神色阴晴了数次。她身边的六名婢女早已跟着跑下去了,她孤独地坐在花座上,四野奔过来保驾的军士、正殊死拼斗的君臣、身边的太子似乎都没有惊动她,微风吹动她宽大的衣袖,于是她伸出手来,在面前的焦琴上轻轻一触,“嗡”的一声,焦琴奏响。   却听琴声无节漫吟,似百鸟杂鸣,深泉出涧,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暧昧之意,却是那般自然清新,迥无俗迹。她眼皮一抬,望了望祭台下的匡辞修,微微一笑道:“先生,妾伤天还有一折的,你仔细听一听,可好?”   匡辞修浑身一震,仰望着离夕随风舒卷的衣袖,脑海中忽然一亮,   于是便知道了离夕的所有计谋:她早与太子、沈鼎结识交往,只是这二人之间也不互知,正如自己从来没想过离夕与他们也有交往一样。离夕知道这二人一定会阻碍自己当作祭祖的女牲,因此,她选择了自己作为推荐之人。   不知道太子与沈将军喜欢她什么呢?他们一定是喜欢她倾国倾城的美貌。那么,他们与自己毕竟不是一样的。“我年纪大了,也早已有了妻室。喜欢一个人,最要紧的是她的心。却又不仅限于心,究竟是什么,真是说也说不明白呢。说不明白的事,难道便能算是诚心之言么?”他不禁喃喃道,“不错,谁不骗人呢?非其狡兮,情非得已……”   三千禁军冲将过来,片刻之间,已将先前缴械的禁军淹没,匡辞修只觉得四周都是奔过来的军士,忽然席地坐下,扯散衣襟,高声唱道:“有莛盈盈,在松之侧。莛兮若即,松兮若离……”   祭台上两个人拼斗不休。沈鼎耳听着越来越近的军士呼喝之声,不禁焦急之极,在与大王几次拼招后,沈鼎手中的金刀断落。沈鼎在此之前自然从来没有与大王交过手,虽知他武功高强,却不料竟然精湛如斯,自知必死无疑,右手一挥,断刀掷向大王,跟着合身一扑,双拳击出。大王哪里愿意同他鱼死网破,闪身便向祭台一侧抢去,高叫道:“保驾者重重有赏!”沈鼎自知回天无力,顿住脚步,望向那全身彩衣飘洒的离夕。   已有十来名军士奔上阶来。那太子见大王过来,吓得往台阶下疾奔,大王叫道:“将这逆子拿下了!”太子赤手空拳哪里有反抗余地,当即被军士拿下。沈鼎高叫道:“太子,我没负你!离小姐,我却害了你了!”   离夕似完全沉浸在琴声之中,蓦地双手急挥,琴声陡然转疾,忽然间铮的一声巨响,焦琴从中而裂。离夕道:“天其伤妾,妾何伤天?不死不休,如何了结?”手向断琴中一伸,已多了一把二尺六七寸长的弯剑,剑光一闪,没入大王前胸。这一下变化突起,竟是谁都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大王先是觉得心口一阵发冷,接着一股疼痛连同恐惧刹那间传遍全身,一字一顿道:“吴钩剑!原来你就是那个刺客霍令风!”   离夕摇头道:“不,你猜错了……”突然她的彩衣上便迸洒出更绚丽的一道鲜红,大王手中的空影剑送入了她胸口。沈鼎明白过来,砰地向着离夕跪下了,却高声道:“放了太子!大王已经死了,太子便是现今的大王,哪个敢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大王听得清清楚楚,却竟无暇分辩自己此时还活着,他又问:“那么霍令风的剑,怎么会在你手上……”   离夕脸上带着一抹追忆时的幸福,叹道:“只因为我是郑国的公主,而我郑国没亡的时候,父王就已经把我许配给他了。可是他……他却因为我的固执,来刺杀你,我说过,只要他杀了你,我就会嫁给他,可是……可是他那天逃回来就……”她无力说出剩下的话,松了握剑的手,慢慢倾倒于洁白的祭台之上。她奋力抬起头,见到大王也倒下了,胸口上还插着那把原本是霍令风的吴钩剑,她好像看见那剑柄上多了一只有力的手,那手的主人一身喜衣,带着一种世上最深情的微笑对自己说道:“公主,我已经杀了我们的仇人了……”于是她喃喃道:“令风,带我走,带我走……”她在满足的微笑中渐渐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身体飘浮起来,与那英俊的男子一起飞升向清澈无极的天宇。       五、余音      橘园里的支颐馆已经散了三年了,然而满园的橘树却依然是那样青翠茂盛。这一天树阴下走过来两人,那是一名书生带着一名书僮。那书生在已经破旧的一座草亭前久久伫立,抚摸着木柱石桌,不禁眼前模糊了。那书僮道:“老爷,这两年来新大王广施仁政,还废除人牲,老百姓可都说他好呢。那位离小姐死得也值了不是么?”   那书生叹道:“她当日哪里想到这么多呢。小知,我对你说过,琴意随心,不一样的人听了感受也不一样,其实琴声何曾改变过呢?”小知道:“是啊,怪不得有人说老爷自从告了病,琴技便比以前高超了好多呢。”书生道:“是么?谁说的?”小知道:“是侍琴。她还说要求您一件事……”书生道:“呃?会是什么事?”小知低下头去:“其实也是小人要求您的,只是……小人不敢说。”   书生怔了一怔,忽然间明白了,叹道:“这是多么好的事啊。那个东伯旦,别以为过继给我,便可以高人一等了。你为什么不敢跟他争?小知啊小知,我从前带你来这听琴,可没想到真正找到知音的,居然是你哪……”书生想笑一笑,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湿了,“我,我就没有你那么好的福气……”   两人走出橘林的时候,却见对面一辆大车驶来。书生顿住脚步,问道:“小知,那是谁来了?”小知踮着脚看了片刻,说道:“老爷,这是擎国侯沈鼎老爷的车呢。”书生眼神一时有些游离,像是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喟然长叹道:“这个沈鼎,唉,当真也和我一样痴。可我们又是多么不像……小知,你去把车夫叫来,我们打岔路回去。”   在车上,书生打起车帘,窗外的景色竟如同当年,青苗的香气也一样的清新。可那书生偏偏还在说:“琴声随心,不一样的人听了,是永远不会一样的……”    沧海 凤 歌 (本文字数:3237)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7期 字号: 【大 中 小】   北落师门(续)      谷缜几不信天下间竟有如此恶物,饶是他镇定过人,也不由两眼大睁,气为之闭,眼见那条怪蟒哧哧吐信,旋风般盘起一座蛇阵,上下两丈,蛇眼血红,静静盯着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忽地松口,前爪倏挑,那枚紫芝远远飞出。“哧”的一声锐响,蛇头骤晃,噬向紫芝。   北落师门忌惮蛇头高昂,不易跃上,是故抛出紫芝,诱那蟒蛇低头,蛇头甫动,它便纵奇步,跳上蛇头,方欲抓落,狂飙陡起,粗大蛇尾疾扫而至。北落师门立足未稳,便被千钧之力远远抛出。它亦甚是了得,凌空翻身,悄然着地,身如弯弓,尖声厉叫,双眼凶光迸出。   就当此时,那蟒忽又掉头,死死盯着谷缜,蛇信吞吐,哧哧尖啸,大有愤怒之意。   谷缜本不知这怪蟒为何来此寻衅,但稍一转念,便知必和北落师门及紫芝有关,不由瞪了那猫儿一眼,心中大骂。   原来,谷缜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间一件宝物,受山水灵气、日月之精,经历数百岁月,始才成形,能益气轻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伤。也因其神异,芝成之日,禽兽觊觎,一场争斗下来,终被这怪蟒所占据。   北落师门亦是灵兽,方来此间,即知紫芝所在,仗着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觅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时不觉,岂料北落师门贪得无厌,不但自吃,抑且带回送人。紫芝本就珍稀,不出数日,便所剩无几。怪蟒知觉之后,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终日潜伏在巢窟附近,北落师门再去,顿时与之遭遇。   怪蟒千年寿元,灵异无比,北落师门使尽解数,也难取胜,但这猫儿行事强梁,不占便宜决不罢休,既然不能取胜,便于蛇吻下掠走一枚紫芝。怪蟒岂肯罢休,远离巢窟,一路追来。谷缜亦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气,怪蟒嗅得,愤怒欲狂,巨口猛张,露出长剑般一对尖牙,蓦地将头一晃,闪电噬来。   谷缜疾使“猫王步”,让过一击,翻身跃上蛇颈,大喝一声,伸拳欲击,不料那蛇头一甩,谷缜遍体皆麻,几百根骨头几欲散架,凌空跌出两丈,所幸他经历数日锤炼,矫捷许多,落地疾滚,又闪过一记蛇尾,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风毒气,中人欲呕。   危急间,北落师门闪身跃上蛇背,猛抓蛇身,但那蛇鳞坚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白痕。但相较谷缜,怪蟒对这波斯猫更为忌惮,立时弃了谷缜,头尾齐至,北落师门不敢硬当,只得跳开。   双方疾如旋风,往来缠斗,那蟒力大无穷,攻守灵动,以一敌二,竟然不落下风;而这三者之中,又以谷缜最弱,迭遇惊险,不由心念疾转,寻思道:“《孙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这条蛇大约就是‘率然’之类,所盘蛇阵暗合兵法,首尾呼应,难以攻破,当务之急,便是破掉它的蛇阵。”一念及此,忽见那枚紫芝在侧,只因怪蟒专注对手,无暇顾及。再一转眼,遥见一株参天桧树,三人合抱,高出林表,大有凌云之势。   谷缜当即发动,使出“猫王步”,贴地抄起紫芝,直奔桧树而去。怪蟒发出哧哧怒啸,奔行如风,随后追赶。不料北落师门从旁袭扰,怪蟒且斗且走,追到桧树之下,谷缜早已爬到树腰。怪蟒缠绕树干,急游上树,须臾便至谷缜身后,谷缜在前攀爬,哧哧蛇啸,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发软,攀爬无力。这时间,忽听一声猫叫,北落师门跳上蛇头,只一爪,怪蛇左眼流出血来。   原来怪蟒盘绕树干,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首尾不能呼应,蛇阵自然破了,蛇阵一破,既不能摇头甩掉对手,亦不能摆尾攻敌,要害之处,尽皆暴露在北落师门爪下。此时它左眼受损,一时痛极,逆转身形,欲要退回地面,不防北落师门将口对准眼角伤口,身子鼓胀数倍,毛发耸起,旋即收缩如初,乍胀乍缩,顿将一口气吹入伤口之中。霎时间,蛇头上鼓起一个大包,抑且越胀越大,怪蟒尖啸不已,身子拼命扭动,似乎遭受了极大痛苦。   谷缜看见,暗暗称绝。原来,那蛇年岁已久,鳞甲坚厚,北落师门纵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难伤它,此次能够抓破蟒蛇眼角,全因为蛇阵被破,出其不意,一旦怪蟒闭眼,落回地面,决难伤它。不料北落师门忽出怪招,由细微伤口鼓入空气,竟令怪蟒顷刻间皮肉分离,遭受重创。   一时间,北落师门有如一口风箱,不待怪蟒退到树下,身子忽胀忽缩,将气不住鼓入蟒蛇体内。那蟒眼瞧着膨胀起来,倏尔松开树干,重重跌落,激起泥土四溅。北落师门得势不让,任它如此翻滚,始终抱住蛇头,大力鼓气,那蟒身亦是越胀越粗,纵然落地,也不能如以往一般扭曲翻腾,体内痛苦难当,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说盘成蛇阵了。   不多时,那蟒胀粗了一倍有余,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师门这才跳开,蜷缩一旁,呼噜噜喘气。谷缜却怕怪蟒临死反噬,不敢向前,过一个时辰,见其不动,始才滑下树来,拨弄蟒身,却已死去多时了。   谷缜松一口气,望那死蛇,不觉寻思:这几日与禽兽为伍,离尘绝俗,颇得隐士之乐。可是沉冤未洗,陆渐姚晴又生死不明,的确不是逸乐游玩之时。如今“猫王步”小成,又有这灵猫相助,上古异蛇尚且授首,各方强敌,何足为惧。   想到此处,谷缜豪气陡生,稍事歇息,便将北落师门挑在肩上,向着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晨曦初露,鸡声报晓,谷缜立在山坡上,极目眺望,平林漠漠,烟云如织,茅庐炊烟淡如水墨,在穹隆中画出数点苍痕,阡陌水渠则如棋盘纵横,将原野分割成无数细小方块,一望无际。   谷缜数日来首次见到尘俗景象,心头忽生感慨:“这大千世界何尝不就是一方广大棋盘,其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造物手中的双陆棋子,任由摆布罢了……”想到这里,心念忽又一转,“造物又如何?我谷缜的命运尽只在自己手中,偏不由它摆布。”想到这里,纵声长笑,笑声远远送出,在身后群山中久久回荡。   下了山冈,谷缜摸索身周,分文也无,敢情被擒之后,随身物品均被白湘瑶搜去,所幸他早有防备,将传国玺诏、财神指环藏在别处,才免一劫。当下谷缜询问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远,不由忖道:“这几年桐城赵守真、江船之、姚中行,个个大发横财,老子若不打打抽丰,岂非不讲义气。”   想着哈哈大笑,迈步前行,不久入了桐城,问明路径,来到城东“真字绸庄”。这货栈是桐城首富赵守真开设,从生丝到绣货,无不收罗转卖,方圆数百里的蚕农织户均知赵大官人的大名。此时绸庄门庭若市,客商进进出出,落到谷缜眼里,这些客商分明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大元宝,骨碌碌滚进庄内,谷缜一旁瞧着,心中十分惬意。   立了片刻,谷缜走上前去,门前早有伙计看见,瞧他衣衫脏破,当即拦道:“叫花子,做什么?”   “能做什么?”谷缜笑道,“自是买绸缎了。”那伙计心中狐疑,瞧了谷缜一眼,道:“本庄只做大批买卖,少于一百斤生丝、五十匹缎子的生意,断然不做。若要买缎子做衣服头巾,奉劝你沿街直走,转过街角,左边正数第三间便是一家绸缎铺。”   谷缜见这伙计眼角势利,便笑了笑,道:“所谓狗眼瞧人,你怎么就知道爷爷不做大批买卖。怕只怕,我买得起,你卖不起。”   那伙计鼻子里哼了声,一副懒得理人的模样。谷缜看他一眼,径直入内,那伙计伸手去拦,谷缜将身一晃,伙计拦空,谷缜已到他身后,快步穿过人群,蓦地跳起,往柜台上一坐,叫道:“掌柜,掌柜。”   满堂皆惊,一众伙计掌柜叫骂起来,尽往前拥,谷缜一只泥脚踩住柜台,高叫道:“怎么,这庄子是卖缎子的铺子,还是打架的武馆?”   众人均是一愣,那掌柜分开人群,上前道:“阁下要买缎子?”谷缜笑道:“不错,先买五万匹缎子来揩脚。”   那掌柜面露愠色,喝道:“你这汉子太无礼。别说小庄没有五万匹缎子的存货,就算是有,哪有卖给你揩脚的道理?”   “到底是小本经营!”谷缜笑道,“也罢,便不为难你了。这样吧,我买一匹缎子,你怎么也要卖我。”   那掌柜不耐道:“好好,伙计,给他一匹,打发他出门。”果有伙计拿来一匹彩缎,谷缜瞧也不瞧,丢在一边,笑道:“打发叫花子么?爷爷要的缎子,与众不同。”   那掌柜见他衣衫虽破,言谈举止却不同凡俗,心中微觉奇怪,忍不住道:“怎么不同?”谷缜道:“我要的缎子,长五丈,宽四尺,重半两,你庄里有么?”   那掌柜脸色微变,目光闪烁半晌,摇头道:“哪有这种缎子,五丈长,四尺宽的缎匹,少说也有一斤来重,若说只重半两,闻所未闻;敝庄店小货贫,更无这等宝贝。”   谷缜笑了笑,说道:“你没有,赵守真有啊。”   那掌柜脸色又是一变,迟疑道:“敢问足下是……”谷缜笑道:“你管我是谁,只管告诉赵守真,有人向他讨‘天孙锦’来了,若不给,便拿二万两银子出来。”   那掌柜心中七上八下,惊疑不定。原来赵守真确有一幅“天孙锦”,长五丈、宽四尺,丝质奇特,不足半两,织造之美,巧夺天工。赵守真引为镇宅之宝,知者极少,这人公然来讨,要么是仇家,要么便是赵守真极要好的朋友,若是朋友,眼下得罪不得。当下不敢怠慢,只得道:“足下若不报身份,我怎么与主人禀告?”谷缜笑道:“你只管跟他说,八字头的爷爷来了。”   掌柜微一怔忡,目有怒色,但他久历商海,不知谷缜底细,不敢妄动,当即找来一名伙计,交代两句。   那伙计去后,谷缜仍跷腿坐在柜上,嘻嘻哈哈,绸庄内外,凡人均比他矮了一头,就像柜台上供着的一尊菩萨,引得人人侧目。   谷缜闹了一阵,玩心稍颓,正觉无聊,忽见门外进来三人,老少不一,三人见谷缜坐着柜台,也是惊愕,随即微微皱眉,当先一人叫道:“店家,给我六十匹上好彩缎。”   谷缜眼利,三人一来,便瞧见他们腰上均绣了三道银线,正是先天“乾”卦的图案。谷缜认得这图案是西城天部的标志,但凡西城弟子,部主以下分为金银紫青四品,这三人带绣银丝,品位不低,现身此间,必有所图。   思忖间,掌柜已调来锦缎,那三名天部弟子付了账,将锦缎搬上备好的马车,打马去了。   谷缜心中好奇,寻思:“天部沈瘸子以下,没有一个好货,如此鬼鬼祟祟,料也无甚好事。”想着跳下柜台,步出门外,忽见一人一骑飞奔而来,瞧见他便高叫道:“谷爷,谷爷。”   谷缜笑道:“你老这么叫,令爱怕是不大高兴。”原来那人读音不准,谷字读成平声,听来就如“姑爷”一般。   那人啼笑皆非,跳下马来,骂道:“你这人真是天生的强盗,又要我的宝贝,又要我的银子,如今还打我女儿的主意,可惜这主意岔了,赵某连生三个,都是儿子。”说罢哈哈大笑。   庄内的掌柜伙计,均从堂中出来,向那人行礼,那人正是绸庄主人赵守真。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宝贝、银子暂且不说,先借你宝马一用。”说罢夺过缰绳,翻身上去,笑道:“二万两银子暂且记下了,待我忙过这一阵,再来领取。”   赵守真目瞪口呆,张口欲问,谷缜早已挥鞭打马,比箭还疾,一溜烟钻出南门去了,遥遥望见那辆马车奔驰正疾。谷缜远远尾随,行了约摸五十里地,马车停在道边,道旁苍松错列,绿意森森,林前聚了二三十名天部弟子,为首一人,正是沈秀,他俨然首领装扮,襟带逍遥,料来脚伤未愈,左手拄杖,右手摇着一把羽扇,左右挥指,念念有词。   谷缜远远下马,藏在草中,见状轻啐一口,暗骂道:“这龟孙子尽学他乌龟老子,羽扇纶巾,当自己是诸葛孔明么?”又想,“这厮从来不安好心,这回召集部众,不知有甚阴谋。”心念未绝,忽见一名天部弟子疾逾奔马,沿官道奔到沈秀身前,诉说几句,沈秀将手一挥,天部弟子呼地散入两旁松林,立时大道空旷,寂无一人。   谷缜正奇,忽听鸾铃声响,掉眼望去,远处来了一行人马,居中马车锦幄绣缰,两名驾车男子均为东岛弟子,施妙妙、谷萍儿各骑白马,一左一右,护着马车。   谷缜顿时悟及,沈秀设伏在此,必是针对这东岛一行,而瞧目下情形,施妙妙等人全然不觉。   一念及此,谷缜心中大急,暗忖若是露面提醒,不啻于自投罗网;若要留书提醒,又为时势不容;虽说施妙妙无情,谷萍儿无义,但要他眼睁睁瞧着二人落入沈秀陷阱,却又十分不忍。   眼见车马逼近,谷缜忽将北落师门丢在一边,低声道:“贼猫儿,藏在此间,不要出来。”那猫瞥他一眼,蜷在草中,眯眼瞌睡。   谷缜见它听从,舒一口气,蓦地跳入附近水田,只一滚,便满身满脸都是污泥,又将头发披下,搭在脸上,而后跳至道中,哇哇大哭,边哭边满地乱滚,泥灰裹身,益发脏污难辨。   东岛诸人吃了一惊,一名东岛弟子喝道:“臭乞丐,你疯了么?”   谷缜披头散发,浑身泥浆,绝似落泊乞儿,听到骂声,只是哭着翻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始终占住道路,不令东岛马车经过。   那弟子大怒,跳下马来,取鞭欲抽,忽听施妙妙道:“住手。”纵身下马,看看谷缜,皱眉道:“你这人,哭什么?”言语间大有怜悯之意。   谷缜听得心头一暖,借势装疯,大叫道:“我不活啦,不活啦!”   施妙妙怪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不活啦?”   谷缜道:“我爹妈死了,媳妇儿跟人家跑啦,妹子不给我饭吃,赶我出来,我不活啦,不活啦……”说着又哇哇大哭,初时不过作戏,谁料这一哭,竟尔引动衷肠,想起这些年的遭遇,凄惨处犹有过之,不觉自怜自伤,真个泪如泉涌,大放悲声。   施妙妙听得心酸,叹口气,取了块银子,塞到谷缜手里,温言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轻易言死,乖乖的,别哭了。”谷缜左手攥住银子,右手擤把鼻涕,止住了哭,憨憨地道:“姐姐,这个白花花的,我家也有,能换好多果子糖吃……”   施妙妙见他傻里傻气,不禁哑然,却听谷萍儿冷笑道:“这人分明是个傻子。无怪丢了媳妇,还被妹子赶出家门。哼,他若也算男子汉大丈夫,我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   施妙妙听得满心不是滋味,转身道:“萍儿,他这么可怜,你还笑他?”谷萍儿撅嘴道:“他自己傻,怪得了谁?妙妙姐,是你心好,换了我呀,先给他两个嘴巴子,将他打清醒些。”   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气,扬声道:“萍儿,你心有怨气,冲我来便是,干吗撒在别人身上?”谷萍儿俏脸一沉,高声道:“是呀,我有怨气又怎的,哼,他,他若有个长短,我做鬼也不饶你……”施妙妙瞪着她,脸色发白,朱唇颤抖,睫毛倏颤,流下两滴眼泪。   忽听马车里有女子温言道:“好啦,好啦,有什么好争的,趁早赶路找人才是。”谷萍儿没好气道:“赶什么路?找了三四天,连人影儿也没有……”说到这里,嗓子一哽,也流下泪来。   白湘瑶撩开车帘,将谷萍儿扶下马,搂在怀里,轻叹道:“他或许逃进深山,怕人追捕,不敢出来……”谷萍儿经她一劝,越发哭得厉害,伏在白湘瑶肩上,身子颤抖,呜咽道:“山里,山里那么多野兽,他又没本事……”施妙妙听得心中酸溜溜的,蓦地赌气道:“那种人啊,被野兽吃了,也是活该……”谷萍儿转过头来,狠狠瞪她,施妙妙并不回避,四目相对,若有火花迸出。   白湘瑶微露浅笑,叹道:“萍儿,别淘气啦,咱们再找一天,再寻不到,那也是天意;你们谁也不许怪罪谁了。”施妙妙闻言,黯然垂下头去,谷萍儿却瞪着母亲,柳眉挑起,撅着嘴,神色极是倔强。   忽听一名东岛弟子怒道:“臭乞丐,拿了银子,还不快滚?”谷缜道声“好”,重又滚来滚去,仍是遮道拦路。那弟子怒道:“教你滚呢。”谷缜道:“这不是滚了么?”   那东岛弟子气得脸色发白,喝道:“谁让你这么滚了,让你滚到一边去,给爷爷让路。”谷缜停下来,嘻嘻笑道:“你要去前面的树林是不是?你也去玩藏猫猫么?”那弟子更怒,骂道:“我藏你爷爷……”谷缜笑道:“我爷爷藏在一个土包包下头,你要是也藏那儿,别人一定找不到的。”      东岛弟子皱眉道:“什么土包包?”另一个弟子笑道:“杨青,这傻子咒你死呢,土包包就是坟墓,他爷爷早死啦,你藏土包包下面,哈哈,有趣,有趣……”杨青恼羞成怒,抬脚便踢,施妙妙一伸手,扣住他肩井,杨青身子僵硬,脚在半空,竟踢不出去。   施妙妙向谷缜道:“这位大哥,你让开路,我们要过去。”谷缜道:“你也玩藏猫猫?”施妙妙见他缠夹不清,微觉不耐,皱眉道:“我们不藏猫猫,你也别胡闹。”谷缜啊呀一声,说道:“你们不玩,过去作甚?前面的人玩得好好的,你们去了,就藏不成了……”   众弟子莫名其妙,白湘瑶母女却饶有心机,闻言均是一凛,谷萍儿抹了泪,含笑道:“这位傻……嗯,大哥,你说前面有人玩藏猫猫,是些什么样子的……”话没说完,谷缜却怕她走近瞧破,又故意撒疯,滚来滚去,又哭又叫。谷萍儿连问几句,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心中有气,回头与白湘瑶换了一个眼色,蓦地高声道:“前方来的哪方同道,何必藏头露尾的,若有胆量,不妨出来一见。”   天部众人按捺不出,前方一片寂然。谷萍儿微一冷笑,又大声道:“妈,有道是‘逢林莫入’,前面这么大一片林子,好不凶恶,咱们不如绕道而行……”   话音未落,忽听沈秀哈哈一笑,天部众人从林中奔将出来,缎匹纷纷展开,五颜六色,在日光下斑斓夺目。   东岛诸人同时色变,谷萍儿见了沈秀,便想起“五谷通明散”来,当即抿嘴一笑:“唉,又是你呀?”沈秀见她玉雪肌肤,媚态入骨,心头一阵痒痒:“我阅女无数,如此妖媚女子却是少见,姚师妹也算美人,但说到这个‘媚’字,这小妞儿却更胜一筹。”当下摇扇笑道:“小子沈秀,忝为天部少主,谷夫人与小姐国色天香,小子心甚向往,只恨福缘浅薄,卒难亲近。如今奉家父之命,与二位相会此间,可谓天赐巧缘,不容错过,还望谷夫人与小姐屈移芳驾,盘桓数日,以解小子渴慕之情。”   他言辞轻佻,语含猥亵,谷萍儿笑容倏敛,眼中透出冷洌之色,白湘瑶却是一笑,眉飞眼动,目光脉脉,惹得沈秀神为之飞,忽听她淡然道:“沈舟虚是你爹?”沈秀忙笑道:“正是家父。”白湘瑶点头道:“久闻沈瘸子行事,不择手段,他奈何不得神通,便让你为难我们这些妇孺,扰乱他的心神,是不是?”   沈秀嘻嘻一笑,不置可否。一转眼,忽见施妙妙目光冷冷,素手把玩两枚银鲤,便笑道:“施姑娘的‘千鳞’纵然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施妙妙哼一声,蓦地抬手,漫天银雨,射向沈秀。沈秀笑摇羽扇,身旁却抢出两名天部弟子,抖出锦缎,结成遮天大幕,银鳞射在幕上,簌簌而落。   沈秀摇扇笑道:“柔能克刚,施姑娘不知这个道理么?”   施妙妙花容微变,一张手,四枚银鲤化雨飘出,霎时间,四名天部弟子涌上,手中彩绸翻飞,哪知立足未定,银光闪没,两名弟子失声惨叫,丢了绸缎,栽倒在地。   原来鳞至半空,施妙妙潜运磁劲,若干银鳞去势陡变,绕过锦缎。持缎的天部弟子猝不及防,顿吃大亏。   沈秀俊脸陡沉,高叫道:“布好阵势,勿要轻敌。”天部众人齐齐应命,齐齐散开。施妙妙见其三三两两,错落有致,暗合先天义理,分明是一路奇门阵法,当即心头凛然,握住六枚银鲤,微一扬手,银雨漫天。   天部众人随着沈秀呼喝,或是前奔,或是后退,或是高高纵跃,或是滚地向前,纷纷以绸缎遮蔽同伴,“千鳞”之术纵然奇诡多变,但对方遮拦紧密,鳞片即便绕过一道锦障,后续锦障也会补上,“千鳞”力道虽劲,也不能一一穿透。   施妙妙屡屡无功,攥着银鲤,不觉额间见汗,眼瞧着锦浪翻腾,缓缓逼来   “施姑娘何苦来哉?”沈秀微微笑道,“这‘天机云锦阵’是家父特意创来对付这‘千鳞’的。只可惜,阵法虽成,‘千鳞’之术,却是后继乏人。想当初,施、王二姓,高手辈出,一代之中,‘十鲤”高手便不下十人,那时候万鳞齐发,何其壮观。只可惜万城主两次东征,千鳞高手凋零殆尽,施浩然一死,便只剩一个只会‘六鲤’的小小女孩儿了。”   他故意出声,扰乱施妙妙心神,施妙妙却抿嘴默然,倾听沈秀声音来处,蓦地飞身纵起,一抖手,发出“六鲤”。锦障纷纷拦至,然而施妙妙这一击蓄力而发,去势惊人,哧哧细响,接连射穿两层锦障,始才衰弱,叮叮叮落在沈秀身前。   沈秀迸出一身冷汗,后移两步,冷笑道:“施姑娘好本事,可惜‘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再说了,姑娘这一轮下来,篮中的‘银鲤’怕亦不多了。”   施妙妙挥袖飘落,色冷如冰,轻轻一掠秀发,冷然道:“杨青、郑自然。”二名东岛弟子齐齐答应,施妙妙道:“你们两个,护送夫人小姐先走。”   二人同是一惊,齐道:“施尊主。”施妙妙道:“事关我岛兴衰,不得抗命。”她语调虽然平和镇定,却自有一种威严,叫人无法抗拒。杨、郑二人钢牙紧咬,流露悲愤之色。   谷萍儿忽地冷笑一声,道:“妙妙姐,你不要小瞧人了。”倏地掠出,双手一分,撒出两把“无相锥”,又趁天部弟子移阵抵挡,奔近锦障,左手白光一闪,哧的一声,一幅锦障裂成两段。   沈秀吃了一惊,定眼望去,只见谷萍儿掌中一口短剑寒气森森,沉如秋水,竟是一口宝剑,心知若任她一路划去,势必将这‘天锦阵’割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当即纵身上前,隐身一幅锦障之后,张手射出一蓬银丝。   谷萍儿胆识虽佳,江湖阅历却浅,临危涉险,应变之能不足,虽赌气闯入“天机云锦阵”,但瞧锦绣翻飞,五光十色,顿觉目不暇接,心神为之迷乱,那银丝又是无声而至,谷萍儿猝不及防,顿被裹住,心神越发慌乱,举剑便划,她掌中短剑名为“分潮”,分涛裂浪,锋利绝伦,只一划,便划断数十茎蚕丝。沈秀却不容她宝剑再挥,“天罗”又发,缠住她手,只一扯,谷萍儿短剑脱手,眼前银丝流动,第三张“天罗”如风罩来,将她层层缚住。   谷萍儿又惊又气,奋力挣扎,不想那张网越挣越紧。沈秀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擒捉,眼前银光忽闪。沈秀吃惊,放开天罗,疾往后撤,身旁弟子见机奇快,锦障掩至,哧哧几声,拦下数百片银鳞。   施妙妙逼退沈秀,俯身扶起谷萍儿,谷萍儿绝处逢生,喜不自胜,叫声“妙妙姐”,便流下泪来。施妙妙见她泪脸,亦气亦怜,目光转动,但见锦障蔽天,丝光起伏,形如湖波纵涌,海涛倒立,心知自己若在阵外,凭借“千鳞”远攻,未必会败,此时身入阵中,却不啻于自投罗网,“千鳞”威力更难发挥。   沈秀亦知此理,嘻嘻笑道:“施姑娘,如今你深陷阵中,插翅难飞,若不投降,更待何时。”   施妙妙不作一声,凝神寻他藏身之处,但沈秀学得精乖了,使出“流音术”,声音忽左忽右,难以捉摸。施妙妙正觉心急,疾风陡来,两面锦障如两道软墙,翻转逼来。   施妙妙娇叱一声,撒出六只银鲤,左方锦障后一声闷哼,有人受伤,来势亦是一顿,右面锦障却如云坠天倾,直直压来。   施妙妙心知一被罩住,大势去矣,挽着谷萍儿,飞身后掠,不料两幅锦障从后挡来。施妙妙娇叱一声,挥掌劈中锦障,却觉柔韧万端,似有一股潜劲,将她掌劲卸开,施妙妙吃了一惊,暗叫道:“周流天劲?”   “周流天劲”为天部神通之源,非禽兽毛发、蚕丝蛛缕不能传递,这些锦缎均是蚕丝织成,运用者又是天部弟子,“周流天劲”修为精深,注入锦中,便将这数十匹锦缎化为一张张“天罗”,柔韧无比,无怪以“千鳞”之利,也难攻破。   施妙妙一明此理,心下微乱,寻思谷萍儿若有“分潮”剑在手,尚可一战,如今却又被沈秀掠去,真可谓雪上加霜。   二女左冲右突,均被锦障拦回,不多时香汗淋漓,娇喘微微,四周彩浪越发翻滚不定,腾挪间隙更加逼仄,只听沈秀又笑道:“二位姑娘美如天仙,我见犹怜,何苦冥顽不化,若然有个好歹,伤着二位凝玉般的身子,沈某岂不心疼……”他心中得意,一面指挥围堵,一面风言风语,扰乱二女心神。      施妙妙果然中计,越听越怒,忽地纵起,径向声起处奔突。一不留神,沈秀觑空儿发出“天罗”,施妙妙避让不开,脚腕竟被缠住,未及挣脱,眼前忽地一黑,锦障罩下,将她重重裹住。一时锦缎掀开,但见沈秀盯着自己,嘻嘻笑道:“施姑娘,幸会幸会。”说罢伸手来摸她脸。施妙妙怒极,迎面啐了一口唾沫。沈秀让过,笑道:“姑娘不让我摸,我偏要摸摸。”说罢故意慢慢伸过手来,双眼一霎不霎,凝视施妙妙。   施妙妙望着那只臭手,羞怒已极,眼前一阵昏黑。沈秀见她神色,越发得意,正想大施淫猥,身旁一名衣带绣金的老者忽道:“秀少主,部主命我等擒拿谷神通的妻女,却没吩咐少主别的。”   沈秀眉头大皱,目有恼色,瞥那老者一眼,再瞧其他弟子,大多数一脸不以为然,当即眼珠一转,笑笑起身,说道:“吴长老,我与施姑娘闹着玩呢。”说着转过身来,笑嘻嘻地道:“谷夫人,只剩你啦。”   施妙妙闻言一惊,转眼望去,但见谷萍儿也被几匹缎子裹成粽子也似,见她望来,流泪道:“妙妙姐,都怪我害了你。”   施妙妙见她自责,不觉苦笑,心道:“这会儿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怕只怕,落到这些恶人手中,便求一死,也不得清白……”心头蓦地闪过谷缜的笑脸,胸中剧痛,两行热泪滚落双颊。   那两名东岛弟子武功虽强,较之施妙妙却差了不止一筹,此时不觉对视一眼,均有拼死之心,各自拔出刀剑,护在白湘瑶两侧。白湘瑶摇了摇头,说道:“杨青,郑自然,放下兵刃。”二人一愣,大觉不解,但既有令,也不敢违背,当啷两声,抛下刀剑。   沈秀亦是奇怪,笑道:“谷夫人要亲自出手么?很好很好,沈某正想领教。”白湘瑶微微一笑,摇头道:“哪里话,沈公子少年英俊,奴家一介弱女子,岂敢以卵击石,冒犯虎威。”   众人越发糊涂起来,沈秀笑道:“小子愚钝,还请夫人明言。”白湘瑶道:“还用说么?事已至此,奴家也只有任凭沈公子处置啦。”说话间,眼波流转,如水光涟涟,沈秀瞧在眼里,痒在心里,听到“任凭沈公子处置”一句,更是筋骨酥软,身子也轻了几斤,哈哈笑道:“夫人果真是长了几岁,甚识时务。”   白湘瑶微微笑道:“奴家虽然任凭处置,却有一言相告,沈公子要不要听?”沈秀笑道:“请说,请说。”   白湘瑶收敛笑意,徐徐道:“拙夫性子不是很好,若我等受了委屈,只怕不但天部覆灭,西城除名,沈公子想得一具全尸,也很不容易。”她神态温柔,言语淡定,但不知为何,话中之意却令沈秀心头突地一跳,干笑道:“夫人言重了,谷岛王威震寰宇,小子素来敬畏,只要夫人小姐不与小子为难,小子又岂敢让令母女受半点委屈。”   白湘瑶点点头,道:“既如此,我随你去见沈舟虚便是。”杨青、郑自然闻言大惊,失声叫道:“夫人。”白湘瑶摇头道:“眼下形势,彼强我弱,若是争斗,徒添死伤。你二人速速离开,告知岛王,神通自有主张。”   杨、郑二人均露出悲愤之色,站立不动。白湘瑶蓦地秀目一寒,叱道:“还不快走?”二人泪如雨落,双双一揖,转身便走。沈秀有意让消息传出,震慑东岛,是故笑吟吟任其离开,并不阻拦。      心碎      白湘瑶见二人去远,方要转身,忽觉有人拉扯自己衣襟,低头一看,却是那名乞丐,他满手泥污,顿在白湘瑶衣襟上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手印。白湘瑶大皱蛾眉,忍气道:“你做什么?”   谷缜憨憨道:“我要说话。”白湘瑶心中怪讶,问道:“说什么话?”   谷缜道:“我什么话都会说,人话,狗话,猪话,鸟话,样样都会的。”天部众人均是大笑,均想:“这傻子答得有趣。”   沈秀生平最爱戏弄弱者,当即笑道:“你会说猪话,狗话,会不会学狗爬?”谷缜傻笑道:“会呀会呀,我爬给你看……”说着当真手脚着地,如狗儿般爬向沈秀,边爬边笑。   众人见状,齐齐发笑。沈秀志得意满,见了这么一个活宝,有心取乐,摇扇笑道:“好好,乖狗儿,再叫我一声好爷爷,我给你糖吃。”   谷缜嘻嘻笑道:“我爷爷又老又丑,公子哥哥却长得好看,就像我妈一样……”沈秀初时听这傻乞丐赞自己好看,甚是得意,但听到后面一句,却是一愣,随即四周一寂,天部众人忍俊不禁,哄然大笑。沈秀脸色陡沉,怒道:“臭乞丐,你想死么?”谷缜笑道:“我不想死,我想骑大马,公子哥哥,你借我骑一骑好不好?”   沈秀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想要踢死谷缜,不料谷缜忽往左闪。沈秀一脚踢空,暗叫不好,目光方转,那“乞丐”恰似换了一人,身如疾电,已向右纵,两旁天部弟子阻拦不及,抬眼之时,谷缜已跨在沈秀颈上,左手扣住沈秀咽喉,右手二指如钩,扣住沈秀双目。   沈秀双眼剧痛,耳听得谷缜哧哧笑道:“公子哥哥,动不得,你若一动,可就成了瞎子。”这几句话,谷缜再没掩饰嗓音,沈秀听得耳熟,心念一转,脱口叫道:“是,是你。”   谷缜笑道:“是我,是我。”话音方落,沈秀“天突穴”一痛,身子软麻,心中悔恨交加,亦觉意外,不知谷缜从何而来,又为何这副装扮,竟然骗过自己。   谷缜这一击酝酿已久,时机把握更是精准,正是沈秀志得意满、心神松懈之时,然后又一面装疯卖傻,撩得沈秀心浮气躁,才突然使出“猫王步”,沈秀从未见过此等怪招,措手不及,竟被制住。   谷缜哈哈大笑,施妙妙、谷萍儿亦听出是他,喜极而呼,一个叫“坏东西”、一个叫“缜哥哥”。谷缜冲二人笑笑,向沈秀道:“沈兄,还不放人?”沈秀怒道:“放屁还差不多。”   谷缜早已看穿了此人,知道他嘴里虽硬,骨子里却最为贪生怕死,当即笑道:“既然如此,先借沈兄一只眼睛。”沈秀不由打个哆嗦,怒道:“眼睛也能借么?”谷缜笑道:“不打紧,我先借来把玩把玩,再还给沈兄便是。”   沈秀脸色发白,胸口急剧起伏,呼呼喘气半晌,怒哼道:“我放了这两个女子,你须得放我。”谷缜笑道:“要不这样,我借你两只眼睛吧,你什么时候放人,我什么时候还你,放一人我还一只,放两人,我尽数奉还。沈兄,如此可算公道?”   “去你妈的……”沈秀风度尽失,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口,天部众人无不皱眉。谷缜却任他谩骂,笑嘻嘻不作一声,沈秀骂了半晌,未见回应,气势大馁,恨恨啐道:“我若放了人,你如何对我?”谷缜笑了笑,道:“我保你不死。”   沈秀略一沉默,蓦地咬牙道:“好,放人。”   天部弟子不敢违命,稍一迟疑,放开施妙妙与谷萍儿,谷萍儿抢上前来,夺回“分潮剑”,举手便刺沈秀心口,谷缜拦住道:“我答应不杀他。”谷萍儿小嘴一撅,怒哼道:“跟这种人,讲什么信义。”谷缜笑道:“信义却是其次,你杀了他,谁能破这‘天机云锦阵’?”说着转头笑道:“白湘瑶,你那‘玉蛟索’还在么?”白湘瑶半嗔半喜,注视他片时,微微一笑,从袖里取出“玉蛟索”,掷将过来。   谷缜接过,将沈秀攒马蹄绑了,丢在马背上,笑道:“有道是‘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兄弟历来知道,沈兄是难得的好人,最爱助人为乐,只可惜兄弟俗人一个,与佛无缘,是以沈兄也不必送到西天,但送个三五百里,我就欢喜不尽了。”   沈秀怒目以向,谷缜笑笑,叫声“贼猫儿,出来”。只听路边树丛里喵的一声,北落师门跳将出来,谷缜张手去抱,不想北落师门忽使“猫王步”,将他绕过,扑入谷萍儿怀中。谷萍儿惊喜不胜,抚着它凌乱长毛,连声叫道:“粉狮子,粉狮子。”北落师门轻叫两声,舔着谷萍儿娇嫩脸颊,逗得她咯咯直笑。   谷缜甚是悻悻,心中暗骂:“这贼猫儿不要脸,欺负我也够了,见了女人却装好猫。”心中愤愤不平,哼了一声,牵了马匹,当先带路,白湘瑶母女坐上马车,施妙妙却向一名天部弟子道:“把篮子还我。”她被擒之后,银鲤篮子亦被夺走。那人只得将篮子送回,余下弟子却布下锦障,严加防备,怕她一得兵刃,便翻脸伤人。     施妙妙本也存有此心,但想方才沈秀欲对自己无礼,天部弟子亦曾仗义执言,便微微冷笑,收了银鳞,跃上马背。   谷缜四人走了百十里,天部弟子始终不即不离。施妙妙回头瞧瞧,道:“这群人老是跟着,太也可恶。”谷缜笑道:“这位沈兄若是死了还好,他们可以放开手脚,为他报仇;如今既然活着,他们势必千方百计救他脱难,若不然,无法回去交差。”   谷萍儿道:“你想个法儿,将他们抛下。”谷缜摇头道:“不成,不成。”谷萍儿怪道:“为什么不成?”谷缜道:“后有追兵,你们就须多些顾虑,没了这个顾虑,你们全力对付本人,那就糟糕极了。”   谷萍儿皱了皱眉,再不作声,施妙妙心头却是一乱,她于危难之际重见谷缜,得他相救,惊喜不胜,沿途沉浸喜悦之中,此时经谷缜一说,才想起他仍是东岛逃犯,自己身为五尊,始终是水火不容。想到这里,心中的喜悦便被冲淡了大半。   入夜时,四人入宿客栈,谷缜将沈秀交给其他三人,自去沐浴更衣,回来时,但见沈秀满脸青肿,谷缜故作惊讶道:“沈兄的脸怎么啦?谁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沈兄?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沈秀低头咬牙,面色阴沉。谷萍儿却咯咯笑道:“是我打的。瞧你怎么出气?”谷缜瞥她一眼,忽地伸手,将她头上玉簪摘下,转身便走,谷萍儿娇嗔追赶,两人绕着桌子,嬉闹起来。   沈秀瞧在眼里,几乎气炸肚皮;施妙妙亦觉心中酸涩,咬咬嘴唇,转头不瞧;唯独白湘瑶坐在桌边,含笑注视。   谷缜忽而停下,谷萍儿一头撞在他怀里,夺过玉簪,却就势偎着,拈着簪子笑道:“哥哥,你摘下了,就须给我戴上。”谷缜瞥一眼施妙妙,见她神色冷淡,心中气恼,便笑道:“好呀,戴就戴。”说罢给谷萍儿戴上玉簪。   施妙妙见两人举止亲昵,意态温存,那还有半分兄妹的样子,不由得腾地站起,喝道:“你们,你们……”话未说完,眼已红了。谷缜不觉心软,放开谷萍儿,叹道:“妙妙,你别当真……”说着便想去拭她泪水,施妙妙却是怨恨难消,打开他手,喝道:“别以为你做了一点儿好事,便能抵消之前的罪孽……”说到这里,满腹委屈骤然迸发,眼泪如决堤一般流了下来。   谷缜望着施妙妙,心中忽悲忽怒,不觉呆了。这时忽又听啜泣之声,转头望去,却见谷萍儿扁着小嘴,脸上满是泪水,不觉皱眉道:“萍儿,你又哭什么?”谷萍儿哽咽道:“我,我也不知为什么,就,就是想哭……”   谷缜暗暗皱眉,忽见沈秀斜眼望着自己,满脸幸灾乐祸,当即反手,给他一个嘴巴。沈秀眼冒金星,怒道:“姓谷的……”谷缜笑道:“沈兄莫怪,方才见你右脸上有只苍蝇,又大又黑,难看极了,忍不住帮你赶一赶……哎呀,不好,又飞到左脸上了……”手起手落,沈秀左颊剧痛,方知身在敌手,不容逞强,当即垂头丧气,再不作声。   谷缜在沈秀那儿出过了气,转眼瞧着白湘瑶,见她气度雍容,捧着茶盅,逍遥细品,谷缜盯她片刻,忽而笑道:“白湘瑶,我知道你嘴里不说,心里却开心极了,但你记住一句话,老子必定能够洗刷冤屈,重返东岛的。”说到最末一句,目中光芒乍现,有如闪电划过。   白湘瑶淡淡一笑,曼声道:“也不知道你说什么。不管以前有何恩怨,你今日都是救我一命,湘瑶谢过!”说罢盈盈起身,向谷缜施了一礼。谷缜皱了皱眉,掉头啐了一口。   这时忽听敲门之声,施、谷二女一惊收泪,谷缜左手捏住沈秀后颈要穴,笑道:“进来。”门开时,却是一名天部弟子,手持一支竹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谷缜道:“你有何事?”   那弟子道:“部主传书,交于少主。”谷缜一笑,道:“你取信出来,由我转交便是。”那弟子目视沈秀,见他点头,当即抽出管内纸条,一挥手,纸条为掌风所激,飘至谷缜身前,悬在半空,久久不落。   诸人均是一凛,不想区区一名东岛弟子,竟有如此掌力。谷缜却不以为意,信手接过纸条,念道:   “地部叛逆囊括祖师七图,宁不空重现中土,事出非常;速率弟子来天柱山与吾会合,勿得稽迟。”   谷缜念罢,寻思:“地部叛逆,必是姚大美人无疑,这么说她竟在天柱山?她在天柱山,陆渐亦在不远;宁不空为陆渐劫主,七图是祸乱之源,加上叶梵那厮,诸难并作,陆渐危矣。朋友有难,我谷缜岂能坐视。”   当下沉吟片刻,抬眼望去,见那天部弟子顾视屋内,目光闪烁,不觉笑道:“你告诉沈舟虚,沈兄立时赶往天柱山。”   那弟子一愣,看了看沈秀,咬咬牙,转身欲走。谷缜却笑道:“且慢。”转身道:“白湘瑶,借你镯子一用。”   白湘瑶一笑,挽起衣袖,露出如玉皓腕,腕上一只羊脂玉镯,凝乳铸雪,点瑕也无,却是一样宝物。白湘瑶摘下,递给谷缜,谷缜笑道:“你不心痛?”白湘瑶笑道:“给儿子用,有什么心痛的?”   谷缜冷笑道:“谁是你儿子?”向那天部弟子喝道:“接着。”将镯子抛将过去,那天部弟子接下镯子,意甚懵懂。谷缜笑道:“夜寒露重,这屋前屋后,房屋顶上的弟兄们等得久了,甚是辛苦。且拿这枚镯子换几坛好酒,暖暖身子。”   天部弟子目瞪口呆,面皮涨红。原来他此次借口送信,实欲趁机救回沈秀,他在门前吸引谷缜一行注意,另有十余名金、银二品的好手,埋伏上下四周,只待屋内众人松懈,立时一起杀入房中,抢回沈秀。然而谷缜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防范森然,令其无隙可入,此时先喝破诡计,再随手赐予宝镯。那弟子不觉方寸大乱,望着谷缜笑脸,拿镯子的手也微微发抖,直到谷缜挥手道:“去吧,去吧。”才醒过神来,悻悻去了。   那人一去,谷萍儿便忍不住叫道:“哥哥,你疯了?这镯子你不知道么?若换银子,买下十座这样的客栈也有多的。”谷缜漫不经心道:“不就是一块石头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谷萍儿撅嘴跌足,大发娇嗔,这镯子是白湘瑶祖传之物,她喜爱已久,几次讨要,白湘瑶亦不曾给,谷缜却讨了送人,教她心中十分气闷,嚷道:“妈,你方才干吗给他?”   白湘瑶笑了笑,道:“缜儿说的是,这镯子不过一块石头,没什么了不起的。妈不给他,他会笑妈小气,索性给了他,省得受他嘲笑。”谷缜拍手笑道:“好脾气。”白湘瑶淡然一笑,并不作声。   施妙妙却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忽地抬眼,盯着谷缜,迟疑道:“你怎么知道房屋上下四周有人潜伏?难道你当真得了奇遇,功力大进,耳力亦非同一般了?”原来她修炼暗器,耳力极聪,但方才亦仅听见些微动静,足见来的都是一流好手,而以谷缜之能,绝难听见。   谷缜笑道:“我听不见,却猜得到。”施妙妙冷笑道:“唬人么?”谷缜道:“声东击西,趁机救人,不过是最寻常的伎俩,何必听了动静,才能知道。都怪你平时不学无术,只知蛮干,故而老是吃亏。”眼见施妙妙秀眼瞪圆,便摆手道:“罢了,你早早歇息,明天还要去天柱山呢。”   施妙妙呸了一声,道:“谁去天柱山了?我才不去。”谷缜摇头道:“那可不成,你们非去不可。”   施妙妙怒道:“这是什么话?”谷缜道:“我今天救了你是不是?”   施妙妙一愣,悻悻道:“是又如何?”谷缜道:“我救了你,便是于你有恩。你老爹施浩然不是说过?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是不是。”   施妙妙隐觉又入了谷缜的圈套,心中气急,偏又无法可施,只得恨恨道:“不想你竟是施恩图报的小人。”谷缜嘻嘻笑道:“不错,不错,我就是小人,施恩图报。难道说,你这位大君子,还要忘恩负义不成?”   施妙妙急道:“你放,放……哼,谁忘恩负义了。”   谷缜却不让她反悔,笑道:“那你怎么报答我?”施妙妙道:“我,我……”忽一咬牙,道,“我赔你性命好了。”谷缜摇头道:“你死了,千鳞岂不失传?”施妙妙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忽见谷缜笑容诡谲,忙又道,“你若有非分之想,我宁死不从。”   谷缜奇道:“什么非分之想?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话未说完,谷萍儿已笑出声来。施妙妙羞怒难当,跌足要走,却听谷缜道:“你若走了,即是忘恩负义。”施妙妙骤然止步,怒道:“你想我怎么报答,要说便说,何必废话?”   “说的是。”谷缜笑道,“我一向不贪心,既是报答,第一件事,便是随我去天柱山。”施妙妙无法,只得道:“还有第二件?”   “不错。”谷缜笑道,“第二,不许将我当作劳什子重犯叛逆,动辄打呀杀的。”   施妙妙哼了一声,心里却松一口气:“如此也好,我便寻这个借口,不亲手捉他,至于别人怎样,我也管不得许多……”   谷缜见施妙妙呆呆出神,脸上时喜时忧,顿时猜到她心中所想,不觉暗喜:“这傻鱼儿,还有点儿良心。”当下又道:“至于第三么……”   “什么?”施妙妙叫起来,“坏东西,你没个完么?”   谷缜笑道:“至于第三么,我还没想好呢,待我想好,再与你说。”施妙妙气极,张口欲骂,却被他一双眸子牢牢盯着,仿佛心中隐秘尽被洞悉,顿时心如鹿撞,啐了一口,匆匆转身,入房去了。   谷萍儿撇嘴道:“哥哥,我也要去天柱山。”谷缜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孩儿家,回岛玩去。”谷萍儿腾地站起,瞪着他,眼里泪花直转,谷缜瞧得心软,又瞥白湘瑶一眼,笑道:“白湘瑶,你要不要去?”   白湘瑶笑了笑,道:“我们母女孤弱,若无妙妙护卫,难免又为人所制。又听说天柱山风光独好,又是禅宗祖庭,去瞧一瞧,也是好的。”   谷缜微微冷笑,心知这妇人静待时机,等着算计自身。但眼下自己占了上风,并不怕她,再说一路上,多一个对手比斗智谋,亦是赏心乐事;只不过多了这对母女,自己不能与施妙妙单独同行,未免美中不足。当下笑道:“也罢,既如此说,大家明早一路好了。”一转眼,见谷萍儿仍是低着头,闷闷不乐,当下笑道:“答应你了,还不开心么?”谷萍儿默不作声,抬头看他一眼,神情幽怨,继而转身,入内去了。   白湘瑶亦冉冉起身,含笑道:“夜色亦深,你也早早休息。”谷缜瞧她一眼,笑道:“这些虚情假意,早早收起来吧。”白湘瑶目中闪过一丝阴翳,笑了笑,转身去了。   谷、沈二人独守外屋,沈秀四肢被捆,血流不畅,又痛又麻,被谷缜兄妹打伤之处,更是隐隐作痛;当即闭眼假寐,一心盼着谷缜睡熟之后,设法脱身,不多时,身畔便传来鼾声,沈秀心中大喜,张眼瞧去,却是一愣,敢情谷缜正笑嘻嘻望着他,神采奕奕,殊无睡意。   沈秀情知中计,心中暗恨,又假寐片刻,再听谷缜呼吸匀细,俨然睡熟,当即张眼,却又见谷缜望着自己,不由怒道:“你这厮,不睡觉么?”谷缜笑道:“沈兄不睡,小弟万不敢睡。”   沈秀咬牙切齿,再度闭眼,其后但听谷缜忽而呼吸匀长,忽而鼾声大作,然而他每每闻声张望,谷缜总是笑眯眯盯着他,双眼眨也不眨。沈秀不胜其诈,不自觉放弃逃走之念,任是听到何种声息,也懒得睁眼,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内室中,白湘瑶独寝一床,妙、萍二人同床共眠。施妙妙辗转反侧,心中老是浮现出谷缜的音容笑貌:幼时的天真顽皮,情窦初开时的缱绻情深,以及那噩梦般的晚上,那张布满血污的脸和愤怒绝望的眼神……一切清晰如昨,仿佛深深烙在灵魂深处,一旦想到,便疼痛难忍。   施妙妙不由坐起身来,肌肤上密布细汗,竟有几分虚脱。呆坐良久,忽觉身畔谷萍儿轻轻颤抖。施妙妙伸手摸去,抚着谷萍儿滑嫩面颊,湿漉漉,热乎乎,施妙妙一惊,轻声道:“萍儿,你怎么啦?”话音方落,谷萍儿蓦地转身,手中精光乍闪,分潮剑逼在施妙妙颈上,剑气森冷,激得施妙妙肌肤战栗,骇然道:“你,你怎么了……”   谷萍儿细齿如贝,啮着红唇,美目中泪光迷离,流转着极复杂的情意。   二人默默对视,寒夜深深,心跳可闻,谷萍儿泪如走珠,大颗大颗流下来。“妙妙姐。”谷萍儿的嗓音极轻极细,微微颤抖,“你说,若是你死了,哥哥会喜欢我么?”   施妙妙心头一空,望着谷萍儿,说不出一句话。谷萍儿神色凄惶起来,又道:“妙妙姐,你说呀?”   施妙妙心口隐隐作痛,惨笑道:“难道说,你真的爱上谷缜了么?”谷萍儿泪如雨落,点点头。施妙妙又呆了呆,喃喃道:“可是,可是他是你哥哥呀。”   谷萍儿凄然道:“别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我爱上他,也没有法子的。”施妙妙印证日前所想,心乱如麻,闭上双眼,胸中方寸之间,有如千百根钢针刺扎。   “妙妙姐。”谷萍儿声音忽而柔和起来,有若梦呓,“我若杀了你,你会不会怪我?”   施妙妙身子激灵,张眼望去,但见谷萍儿的眸子神采涣散,渐渐迷乱起来,先是一惊,继而心灰意懒,苦笑道:“你真要杀我么,就杀好了。”   谷萍儿定定望着她,神色迷茫已极,过了半晌,叹了口气,黯然道:“若是杀了你,就能让哥哥喜欢我,那就好啦……”说着徐徐放下短剑,怔怔落泪。   施妙妙心中混乱已极,眼前这个少女身陷情海,不可自拔,而她爱上的偏又是自己心爱的男子。当日谷缜与之有染,施妙妙始终以为是谷缜放荡无耻,故而对谷萍儿倍加怜惜,抑且越是怜惜,就越痛恨谷缜,越痛恨谷缜,就越觉这少女可怜。如今看来,当日的情形,只怕并非如此,若是谷萍儿爱慕谷缜,以身相许,那么逼奸之事,便无法成立;只能说是二人情投意合,暗通款曲,至于那贼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是虚情假意了……   想到这里,施妙妙五内如焚,心中涌起一股恨意,恨不能谷缜就在眼前,立时使出“千鳞”,将他射成筛子。   谷萍儿低着头,攥着衾被,嘤嘤哭出声来,施妙妙不知怎的,心中怜意又生,按捺胸中波澜,将谷萍儿揽入怀中,轻叹道:“萍儿,别哭啦,姐姐明白的,你是个好女孩儿,从小到大,连蚂蚁都不曾踩死一只,又怎么会杀我呢?这些事不怪你的,若要怪,只怪谷缜下流无耻……”   话未谷萍儿推开她,怒道:“你,你讨厌透啦……”施妙妙一愣,皱眉道:“萍儿,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谷萍儿瞪着她,恨恨道:“你什么都不明白,枉费哥哥这么对你,你却从来都不曾明白过他,哼,真,真叫人不服。”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气,说道:“我不明白谷缜,难道你明白。”   谷萍儿恨恨地道:“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可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偏偏要和你好,叫我好恨……”说到这里,眉间露出凄惶不甘之色。   施妙妙听到这里,心头豁然一动,似喜还疑,喜的是谷萍儿亲口道出谷缜对自己的情意,疑的是既然谷缜对自己有情,又如何会逼奸谷萍儿,抑且谷萍儿本就深爱谷缜,谷缜若要行苟且之事,她亦不会拒绝,为何那日在东岛,谷萍儿神色那般委屈痛苦。   重重谜团涌上心头,施妙妙不禁迷惑起来。这时忽听白湘瑶慵懒道:“萍儿,妙妙,明日还要赶路呢,你们这么晚啦,还嘀咕什么呢?”谷萍儿身子微一哆嗦,嗯了一声,倒身睡下,施妙妙虽也躺下,却再也无法入眠了。   沈秀醒来时,已是东方微曙,张眼一瞧,谷缜躺在长凳上,睡得正香。沈秀暗暗一喜,正要用劲挪动身子,冷不防谷缜一只脚横空飞来,蹬在他脸上。   沈秀既怒且惧,却又不敢动弹,过了良久,谷缜张开眼,笑道:“沈兄,昨晚睡得可好?”沈秀心中将谷缜十八代祖宗骂遍,嘴里却淡淡道:“托谷兄的福,睡得再好不过了,咳,还请谷兄挪开尊足。”   谷缜咦了一声,笑道:“失敬失敬,我正梦见踢到城墙,脚趾生痛,不想却是蹬着沈兄的脸皮。”说罢起身摸摸沈秀的脸,笑道:“果然,果然,比城墙还厚还硬,沈兄天赋异禀,佩服佩服。”   沈秀心中恨极,脸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谷兄过奖了。”   谷缜有一句,无一句调笑沈秀,待到天亮,内室三女相继出来,谷缜一瞧,便笑道:“谷萍儿,你卖核桃么?”谷萍儿奇道:“哪儿有核桃了?”谷缜笑道:“怎么没有,左眼一个,右眼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谷萍儿急忙取镜一照,果真两眼红肿,顿时叫起来:“妈,糟啦糟啦,快想法子。”白湘瑶皱眉道:“一点儿小事,也大惊小怪的。”找来凉水,给她敷眼,忙了半晌,方才消肿。谷萍儿又嫌秀发凌乱,双颊苍白,又催促母亲为自己整理发髻,涂染胭脂。   谷缜笑着旁观,又见施妙妙坐在一旁,偶看自己一眼,随即蛾眉紧锁,若有所思,不觉起了玩心,笑道:“乖妙妙,你老瞧我作甚?莫不是要相老公?”   施妙妙美目一瞪,伸手欲打,然而手至半途,忽又放下,喝道:“你少贫嘴,放尊重一些。”谷缜笑道:“你若温柔一些,我便尊重一些。”施妙妙见他眼神笑意,心知若是接口,他势必说出更多疯话,最妙不过不予理会。当即容色变冷,正襟危坐。谷缜大觉没趣,果然闭口。   整装已毕,片刻上路,谷缜爱人在旁,不耐寂寞,不时风言风语,撩拨施妙妙;不料施妙妙始终冷冷淡淡,既不羞涩,亦不恼怒,有时候分明恼了,却也只涨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谷缜十分无趣,词锋一转,对准白湘瑶,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白湘瑶却对他的性子再也明白不过,任他如何恶语相向,不过淡淡一笑,从始至终,不还一语。   谷缜不能快意情仇,大感憋闷,顿将怨气发泄在沈秀身上,遍寻由头寻他晦气,走了不足三十里地,沈秀挨了不下十记嘴巴,双颊高肿,有如猪头,但他隐忍功夫极好,任凭打骂,默不作声,唯有目光偶闪,透出浓浓恨意。天部众人见少主受辱,均是敢怒不敢言,遥遥跟随,寻机救人。   正午歇息之时,施妙妙远引一旁,手拈鬓发,低头沉思。谷缜远远见她明秀容颜,心如火焚,难受极了。   过了一会儿,施妙妙微微点头,忽有决绝之意,蓦地起身道:“谷缜,我有话说。”   谷缜闻言心喜,道:“什么话?”施妙妙道:“这里不便多说,你我寻一个偏僻之处,好好商量。”   谷缜笑道:“妙极。”当即起身,二人走了数步,谷萍儿忽地起身,大声道:“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鬼鬼祟祟的。”谷缜方欲反唇相讥,施妙妙已道:“萍儿你别担心,我与他清清白白,绝无鬼蜮。”   谷缜也笑道:“你乖乖守着这位公子哥哥,他是咱们的保命法宝,不可放走了。你娘武功平平,应付不过来。”谷萍儿又气又急,一跌足,恨恨坐下。   谷、施二人并肩而行,绕过一片树林,但见流泉淙淙,如奏笙簧,溪岸平沙,一片野花红紫杂糅,有如锦绣堆积。谷缜探身摘下一朵杯口大小的鹅黄野花,拈在指间,微笑道:“妙妙,这朵花配你正好。”说着漫不经心,插在施妙妙云髻之上,施妙妙出奇地没有闪避,凝眸溪水,望着水中倒影,人花相映,妙丽无方,益衬得两眉间清愁可挹。   施妙妙瞧着瞧着,泪如泉涌,顺颊滴落溪间,清漪四散,转眼又随清溪流去。   谷缜叹了口气,脸上再无嬉闹之色,注目远山,悠悠道:“妙妙,还记得么?那次,咱们还小,在海边拾贝壳,比谁的好看,我每次都输,但输了又比,总不服气。”   施妙妙苦笑道:“那是因为萍儿做裁判,她总向着我。”谷缜微微一笑,道:“那个小鬼,夏日炎炎,闹着要冰吃,你我去‘风穴’取冰,我差点儿被风吹下悬崖,亏你拉着我,才没摔死。”   施妙妙流露追忆之色,幽幽道:“记得你那时胆量又大,人又倔强,试了好多次,冰还是被你取到啦。”   谷缜瞧她一眼,笑道:“多亏你帮我,你待我的好,我永远都记得。”施妙妙目光离散,神色微微恍惚,喃喃道:“你也是呀,爸爸死后,世上只剩我一个,那时我伤心极了,常常躲在礁石后面哭,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哄我开心。”   谷缜沉默片刻,徐徐道:“妙妙,这世上别人不信我无辜,我都不在乎,唯独你不信我,让我格外心痛。”   “我信你又如何?”施妙妙露出凄然之意,“或许今生今世,你我注定无缘的。”   谷缜面色陡变,蓦地扣住施妙妙双肩,拧得她面朝自己,施妙妙目光一转,瞧向远处,始终不和他四目相对。“妙妙。”谷缜涩声道,“我不信什么缘不缘的,我认定的事,必然要做到,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就一定会娶你。”   施妙妙转过头来,凝视他道:“那么萍儿呢?她怎么办?”   谷缜一愣,皱眉道:“我当她是妹子……”施妙妙截口道:“但若论实,你们却是夫妻,何况她原本就喜欢你。”   谷缜胸口如中巨锤,倒退两步,双眼睁得极大,流露痛苦之色。   施妙妙轻轻叹了口气,道:“谷缜,萍儿从小就依恋我,叫我姐姐,我也很疼爱她,我只想她欢欢喜喜,不受烦恼。从前,我不知她的心意,见她受你欺负,十分生气,如今可好,她对你情爱已深,你们,你们正好可以结成一对鸳侣……”她说着,忽见谷缜目有怒色,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不由嗓子微滞,竭力按捺心中激动,续道,“你有罪也好,无辜也罢,瞧萍儿的面子,我从此不再追究,你,你带着她,走得远远的,去西极也好,南海也罢,好好过日……”   谷缜忽地啐了一口,怒道:“狗屁狗屁,都是狗屁……”蓦见施妙妙眼中泪光闪闪,泫然欲泣,又觉心中不忍,怒气消了大半,苦笑道:“妙妙,你真要把我送人?”   施妙妙转过脸去,默然半晌,一字字道:“此情悠悠,此恨绵绵,木已成舟,情断义绝。”   谷缜脸色倏无血色,呆呆望了施妙妙半晌,蓦地扬声大笑,道:“好好,好个木已成舟,情断义绝。”蓦地将袖一拂,又是一声惨笑,飘然穿过树林,转回休憩处,默然而坐。谷萍儿见他神色凄苦,心中暗奇,欲问缘由,却又不知怎么开口,随即又见施妙妙郁郁转回,脸色苍白,双眼泛红。谷萍儿既是好奇,又觉妒忌,轻轻哼了一声,撅嘴不乐。   其后,谷缜神色颓败,再无多话,只是低头默想,这一路上自然清净不少,少了他插科打诨,众人反觉旅途寂寞,十分不惯。   次日抵达天柱山,下马步行,入山不久,忽听前方传来叱咤之声,谷缜心头一沉,淡然道:“我去瞧瞧。”当下循声赶去,转过一片树林。只见叶梵守在一座山洞前,八名手下正在山洞前堆积柴草。叶梵一手按腰,冷笑道:“洞里的人,再不出来,当心叶某放火了。”   话音未落,忽听洞内一个娇脆的声音冷笑道:“姓叶的,你也算是东岛五尊么?不敢光明正大攻进来,尽使些下三流的手段。”   “仙碧,你来说废话。”叶梵冷笑道,“你那点儿本事,七拼八凑,不过尔尔,你老子的‘乱神’、‘绝智’固然厉害,你却只得了五成。叶某气凝神固,又岂是你能动摇?至于温黛妖妇的‘化生’你没学会,‘坤元’术又是个半吊子。要不是你运气好,遇上天部的‘玄瞳’、‘鬼鼻’,一个用‘瞳中剑’,一个用劳什子臭香……”   只听洞里一个怯怯的声音道:“不是臭香,是‘散魄香’……”   “名字取得臭屁,其实亦不过如此。”叶梵傲然道,“若是真能散人魂魄,老子怎么还是好好的?”   却听仙碧冷冷道:“‘不漏海眼’该换名号了吧?”叶梵道:“什么名号。”   仙碧道:“改作‘不漏海口’才是,要不然怎么尽夸海口,不敢当真来攻?”   “错了,错了。”洞内一个粗重的声音道,“该叫‘不漏屁眼’,憋了一肚皮狗屁,尽从嘴里放出来……”   谷缜闻言大乐,心道:“这不是虞兄么?他怎么也在?”又听虞照不住喘息,俨然中气不足,心中顿觉讶异。   叶梵脸色陡沉,冷冷道:“虞照,我敬你是个人物,本想留你一个全尸,现如今,只怪你自己不知趣。”   虞照呸了一声,道:“果然是满嘴放屁。有种的,你不要借他人之力,正大光明赢我一回。倘若如此,虞某倒还敬你一分半分的。”   叶梵目光阴沉,蓦地扬声道:“点火。”众随从点燃柴火,浓烟腾起,叶梵呼呼两掌,激得滚滚浓烟,灌入洞里。洞中顿时传来一阵咳嗽,不多时,洞中蹿出四条人影。叶梵长笑一声,双掌横推,两股狂飙,卷了过去。   红影倏晃,仙碧运起“坤元”之术,地上泥土坟起,势如长剑,刺向叶梵。叶梵大袖一拂,内劲所至,“土剑”颓然崩解,仙碧随后抢到,刷的一掌劈向叶梵。   叶梵浓眉拧起,掌势微吐,仙碧掌力却是微微一缩,身如狸猫,疾向右掠,娇叱一声:“起。”   叶梵前后左右,泥土应声拱起,如四面墙壁,挤压过来。叶梵心知这些泥土之中蕴含“周流土劲”,连绵不断,生生不绝,一被裹住,甚难摆脱,当即长笑一声,飞身纵起,掌如雷霆,凌空击下。   仙碧潜运“坤元”,四面泥墙倏尔聚拢,波的一声,纷纭迸散,密如箭镞,撞上叶梵的掌力,仙碧借势,如风掠出。   叶梵哈哈一笑,劲力内缩,“滔天势”变“陷空力”。漫天泥土为他内劲反复吸引,待得叶梵落地之时,早已聚成四尺见方一个泥球。叶梵大喝一声,推动泥球,势如狂风,撞向仙碧。   那泥球之中附有叶梵的“陷空力”,滚动之际,不断吸附裹挟地上泥土,如滚雪球,越滚越大,滚到仙碧身前,直径已不下丈余。   仙碧不料叶梵使出如此奇招,顿时连连后退,同时催动“坤元”,结成土障。不料叶梵一心逞能,欲以泥土击败“地部”高手,日后传为武林美谈,故而使得兴发,加上“涡旋劲”,引得那泥球忽而横转,忽而直滚,忽而立地疾旋,所过之处,声如闷雷,泥土横飞,仙碧结成的土障与之遭遇,要么崩解,要么便被卷走。仙碧几度欲以“坤元”神通摧败泥球,却觉泥球中内劲浑涵,收拢坚密,无法攻入。   东岛五大神通之中,西城诸部最忌惮的便是“鲸息功”。只因这门武功与“周流六虚功”同源异流,颇有相通之处。当年“西昆仑”梁萧客居灵鳌岛,为了重振天机宫,将之传与妻弟花镜圆。花镜圆之后,历代修炼者又屡加改进,时至今日,这门武功变化之奇,威力之大,较之梁萧之时,犹有胜之。但因为修炼不易,东岛修炼者多,成功者少,然而练成之后,内劲浑成浩瀚,变化随心所欲,往往能够克制西城的“周流八劲”,八劲为西城神通之本,一但受制,八部的奇技异能便会大打折扣。   故此叶梵凭借这门神通,以土制土,竟然压住“坤元”,几个来回,那泥球胀大一倍,两丈余高,形如小山,然而滚动之势却越来越快,带起烈风阵阵,刮得仙碧面皮生痛,只有躲闪之能,全无还手之功。   虞照面如黄蜡,由宁凝、苏闻香搀扶着观战,瞧到此时,浓眉陡耸,一晃身,宁、苏二人不由自主,被推开数尺。   虞照如同醉酒,左摇右晃,向叶、仙二人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均极艰难。那八名随从见状,各掣兵刃,齐齐攻来,虞照两臂一分,左手抓住一面琵琶,右手攥住一管玉箫,咔嚓两声,琵琶粉碎,玉箫寸绝,两名少女倒跌出去,脸色惨白,坐地不起。   虞照左手斜挥,铮铮数响,两面古筝长弦齐断,十余根琴弦为劲力所激,分作五路,反弹而回,抽中五名男女额角,那五人不及哼上一声,便即昏倒。   虞照霎时连败七人,身形一滞,面上闪过一股青黑之气。剩下一名少年原已胆寒,方要退走,此时见状惊喜,纵剑直刺虞照心口,剑将及身,虞照身形忽偏,长剑自他腋下穿过,虞照手臂下垂,将长剑夹住,那少年一抽不动,左拳挥出,击向虞照心口,不料虞照双眉陡扬,目如悬镜,呔的一声大喝,有如天降巨雷,在那少年耳边迸发,那少年拳头停在半空,瞪圆双睛,身子抖瑟数下,双腿忽软,瘫在地上,口中流出缕缕白沫。   虞照震昏少年,亦是一阵晕眩,当即取了腋下长剑,以剑拄地,撑住身子,举目一眺,敢情只此须臾,仙碧已被叶梵逼到一片山崖下,进退不得。   虞照眉峰微耸,扬声道:“叶梵,老子还没死呢,你欺负娘儿们,算什么好汉。”   叶梵闻声陡止,那泥球距离仙碧,不过半尺,仙碧背靠石壁,面色艳红,娇喘连连。   叶梵转过身来,拍手笑道:“雷帝子就是雷帝子,到了这步田地,依然旗帜不倒,佩服佩服。”   虞照却不瞧他一眼,向仙碧高声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快滚,老子瞧你,便觉心烦。”   仙碧秀眉微颦,喝道:“你这疯子,又发什么疯。”虞照道:“老子有手有脚,何必你管?况且大丈夫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死在他人拳脚之下,总好过死在娘儿们的怀里……”   仙碧气得脸色发白,喝道:“还说疯话。”   “老子疯又如何。”虞照冷笑道,“总好过你用情不专,三心二意……”仙碧愣了愣,脱口道:“你……你胡说八道。”   虞照冷冷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三心二意,左右逢源,一会儿向着左飞卿,一会儿向着我,将我二人耍得团团乱转,你却好从中渔利。老子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你的诡计,所以未予揭发,全瞧着地母的面子罢了。”   他这话至为决绝,仙碧又惊又气,又是不解,不由睁圆妙目,一双黛眉如飞蛾扑翅,颤动不绝。   叶梵见二人内讧,乐得看戏,微笑着负手而立。但见仙碧面色红白不定,一字字道:“虞照,你这话,可是当真?”   虞照道:“那还有假?”   仙碧呸了一声,道:“你当自己很聪明么?你那点猪脑子,能想出什么主意?哼,你想激我离开,自己送死,是不是?”   虞照被她道破心曲,又见她狠狠瞪来,秀目喷火,顿时面皮发烫,大声道:“你骂谁是猪脑子?”仙碧哼了一声,咬咬朱唇,沉吟片时,忽道:“左右这些混账话我都记下了,待我宰了这姓叶的,再和你好好算账……”说着呼地一掌,劈向叶梵。   叶梵略偏身形,一转泥球,隔开仙碧掌势,顺势纵送,泥球带起一股疾风,力压向前。仙碧运掌阻挡,却被叶梵以“涡旋劲”一带,摇动马步,斜蹿而出,雪玉双颊闪过一股血红,唯独眼中倔强如故,娇叱两声,反身又拍两掌。   虞照见仙碧并不受激,反而放手强攻,大有以死相拼之意,顿时心急如焚,一跌足,欲要上前,偏又身软无力。他本是急性之人,怎受得这般煎熬,情急之下,破口大骂。这回骂的却是叶梵,先骂他偷鸡摸狗,惯做小贼;又骂他赌博输了裤子,光屁股在街头招摇;更说他镇守狱岛,专一收容女犯,以惩淫欲……   叶梵纵然性情凉薄,却是大高手身份,行事大张旗鼓,唯恐世人不知,至于苟且偷赌之事,决然不为。更何况,狱岛三百年来,从不收容女犯,东岛女弟子犯了岛规,别有关押处所,虞照所言,尽是信口雌黄,肆意污蔑。然而一瞥众人,大多目光怪异,俨然信了几分,尤其是宁凝、苏闻香性子天真,一听之下,便即深信,各各目视叶梵,惊奇鄙夷之色,流露脸上。   叶梵气得七窍生烟,蓦地大喝一声,旋转泥球,逼开仙碧,内劲骤然前送,那泥团比箭还疾,直向虞照撞去。   虞照千方百计,正要引得战火烧身,见状叫声“好”,抛开宝剑,奋起余勇,欲要硬当泥球。不料仙碧后发先至,如风掠至,挽着他横飘丈余,泥球堪堪掠过二人身畔,激起一阵狂风,虞照只觉青丝拂面,香泽微闻,纵在千万险危之中,仍不由心湖荡漾,对方才的口出恶言,深深后悔起来。   忽听叶梵撮口长啸,厉如老猿清啼,左手挡开宁凝的“瞳中剑”,左手捏成两枚泥丸,飕飕两声,射中宁、苏二人膻中,两大劫奴顿时跌倒在地,软麻不起,眼睁睁望着叶梵双手忽推忽拨,将泥球驭得如一阵狂风,雷奔星驰,东旋西撞,逼得仙、虞二人甚是狼狈。   这时间,忽听一声轻笑,众人转眼望去,只见远处草木分开,踱出一个人来,不但形容俊逸,襟带潇洒,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温润和煦。   虞照惊喜交集,叫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叶梵眼神却是微微一变,厉声道:“谷笑儿,你来得好,老子正想着你呢。”   “彼此彼此。”谷缜笑道,“叶老梵,不过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叶梵道:“怎么说?”谷缜笑道:“不想你在‘鲸息功’之外,另外练成了一门厉害神功。”   叶梵倏地住手,向他打量,狐疑道:“什么神功?”谷缜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我管它叫‘屎壳郎神功’,不知叶老梵你中意不中意。”   众人无不愕然,却是仙碧最先会过意来,忍俊不住,咯的笑出声来,虞照亦是哈哈大笑。      原来屎壳郎本是一种小虫,生有怪癖,爱将牛马粪便团成球状,滚来滚去,叶梵推滚泥球之举,与这行径颇为近似,是以谷缜借来讥讽。   叶梵怒血喷涌,面如血浸,蓦地重重一哼。虞照伤势虽重,见识仍在,见叶梵目光闪烁,分明流露杀机,当即叫道:“谷缜小心……”话音未落,叶梵形如鬼魅,飘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谷缜心口,存心亲手捉住谷缜,抽上五六个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发泄心中愤怒。   以叶梵的心思,谷缜这等幺麽小丑,手到擒来,全不费力,不料一抓拿下,谷缜身子微躬,忽然不见。   叶梵心头一沉,但他身经百战,绝非沈秀可比,猝然收手,带起袖袍,向后拂出。谷缜“猫王步”尚未变足,便觉一股劲气如飞来峰岳,腾空压来,令他气促身重,啊呀一声,变换步伐,又向叶梵左侧攻去。   叶梵身不转,步不移,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左袖飘拂,劲力所至,袍子褶皱厉如刀剑锋刃,直指谷缜。谷缜但觉大力骤至,无法可当,急使“猫王步”遁走,不料叶梵右袖飘然拂来,袖上劲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弯,当空一绕,将谷缜挡了回来。   这一来,叶梵双袖或是右拂,或是左引,袖风所至,如同两道无形枷锁,遮拦阻截。谷缜每次步法未曾变足,便被袖风带动,左右闪避,渐渐的,竟然从叶梵身后徐徐向他身前转去。   谷缜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满,自以为这“猫王步”虽不说横行天下,也可让任何敌手头痛一时,何尝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时下眼前,竟受如此戏弄。叶梵却极得意,他被谷缜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转身抵挡,而是凭借袖风,圈转拦截,将谷缜逼回身前,再从容擒捉。   仙碧见势不妙,飞身纵出,扣住谷缜肩膀,径向前推,直撞叶梵左肩,此处不偏不倚,恰是叶梵袖风不能扫到的一处死角,叶梵若不抵挡,必被谷缜撞入,虽然未必受伤,却是大扫面子。   叶梵性子狷介,半点儿面子也不肯丢,因之肩头微侧,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则击向仙碧。   仙碧兵行险着,迫得叶梵出手护肩,不能分出袖风拦截谷缜,眼见计谋得逞,立时拽住谷缜,飘身后退。   这一进一退,均入闪电,谷缜身子忽重忽轻,已脱险境,但觉背脊生凉,额上汗水长流。   厉啸陡起,叶梵转过身来,指掌齐出,腾空扑向谷、仙、虞三人。他被谷缜讥讽,此番不再滚动泥球,专凭“鲸息功”取胜,劲力时小时大,大如巨象奔腾,大如细蜂蛰人,精奇飘忽,变化不测。   仙碧独撄锋芒,接了数招,险象环生,忽见谷缜纵身上前,施展“猫王步”,左盘右蹙,不时寻隙进逼。仙碧暗赞此子勇气可嘉,又觉这身法眼熟,只是战局仓促,一时间想不起来,又见他进如风飙,退如电缩,虽不能伤敌,亦能迫得叶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暗暗叫好,抖擞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气奔,周流不绝。   顷刻间,再拆十招,叶梵久战不耐,引唇长啸,呼地一掌,吐中带缩,正是“生灭道”的解数,缠住仙碧内劲,左掌暴出,一记“滔天势”射向谷缜。   叶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缜,不愿伤他,是以屡屡掌下留情,此时久斗不下,动了真怒,决意先伤谷缜,再擒仙碧。   掌劲方出,身后锐风忽起,夹杂破空之声。   叶梵心觉不妙,强将射向谷缜的劲力扭转,向后扫出。叮叮几声,那暗器为真气牵引,凌空相撞,坠如急雨。叶梵眼角瞥处,却是许多细小棱锥,他识得来历,大吃一惊,不及后退,仙碧已纵身抢至,一掌劈来,叶梵挥掌欲迎,忽就觉后颈风起,这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几无征兆,天幸叶梵身手奇快,于势子变穷之际,硬生生横移尺许,只觉白影闪动,疾风掠颈而过。叶梵颈肌微痛,竟被那白影伤了一线,当即纵身再掠,气凝于胸,防备仙碧抢攻,不料那白光动转如电,径直钻入仙碧怀中。仙碧发出一声惊呼,若惊若喜。叶梵定眼望去,那夷女怀中抱着一只雪团也似的波斯猫,猫眼湛蓝,赛似碧海晴空。   仙碧欢喜已极,泪蕴双目,连声道:“北落师门,北落师门……”说着眼泪忽就流了下来。那猫儿历经劫难,重归旧主怀抱,亦是欢欣踊跃,见仙碧落泪,便轻叫一声,跳到仙碧肩上,将她眼泪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来。   叶梵听到那猫儿名号,也是一惊,他自晓事以来,便听说过这西城灵兽,知它多有神异,只可惜机缘不巧,未曾亲自会过。然而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涌起一股傲气,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纵横四海,除了岛王,又怕谁来,若是畏惧这区区小猫,传将出去,徒自招人笑话。   他心念电逝,耳边却传来急切叫唤:“雪狮子,快回来,快回来……”叶梵掉头一瞧,但见白湘瑶母女与施妙妙押着一名年轻男子,并肩玉立,谷萍儿望着那波斯猫,神色惊急,连连跌足,白湘瑶却叹了一口气,道:“萍儿,别叫啦,那猫儿是不会回来了。”谷萍儿眼泪汪汪,撅嘴不乐。   叶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瑶施了一礼,转眼间,沉了脸道:“萍儿,方才是你用‘无相锥’伤我?”   谷萍儿与母亲、施妙妙久等谷缜不至,颇为担心,便押着沈秀过来。忽见叶梵下重手要伤谷缜,谷萍儿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时见问,才想起后果,又瞧叶梵叉手按腰,气势凶恶,不觉微微害怕,低头不语。却听施妙妙道:“叶梵,这‘无相锥’是我发的,与萍儿无关。”谷萍儿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却见施妙妙也投来目光,同时微微摇头,暗示她不要辩解。   谷萍儿好生迷惑,叶梵却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儿怎会向我动手?敢情是你这丫头,哼,难不成,你对这小禽兽余情未了?”   施妙妙红了脸,高声道:“谁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岛主问起,不好交代。”   叶梵神色稍缓,冷哼一声,道:“但愿你心口如一。”随即扫视三人,又点头道:“见到你们,很好,很好……”他言辞怪异,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瑶想了想,笑道:“叶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么?”   叶梵道:“岛王闻知凶讯,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险,二话不说,径寻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二位安然无恙,叫人松了一口气。”   白湘瑶笑笑,略一沉吟,曼声道:“叶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烦恼的事情么?”   叶梵皱了皱眉,摇头道:“岛王胸中奇峰绝壑,谷邃渊深,叶某愚钝,岂能窥测几微?”   白湘瑶轻叹一口气,流露怅然之色:“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极念亲情,是以心中两难,矛盾不解。”   叶梵心念一动,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瑶点头道:“你知,我知,不必说出来。”叶梵笑道:“也罢,我将他直接带回狱岛,重新囚禁,前后之事,只当从没发生过。夫人以为如何?”白湘瑶笑一笑,不置可否,转眼望去,谷萍儿亦注视自己,眼中透出恼恨之色。   却见叶梵转过身来,朗笑道:“谷笑儿,你是聪明人,还要劳我动手么?”   叶、白二人话中之意,谷缜自然明白,当即转眼,望着施妙妙笑道:“叶老梵,我有一个疑问,还请赐教。”   叶梵道:“但说无妨。”谷缜笑道:“倘若‘鲸息’对上‘千鳞’,却有几分胜算?”叶梵不料他厄难当头,忽发此问,心中奇怪,随口道:“东岛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习练者修为而定;三百年来,各大神通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龟镜’高手最多,‘鲸息’、‘龙遁’次之,但‘千鳞’、‘一粟’两脉,亦曾屡有异人,横绝一时……”   “说这些废话作甚。”谷缜道,“我只问一句,你与妙妙动手,谁胜谁负?”   叶梵冷哼一声,两眼望天,神色傲然。谷缜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胜了。”叶梵面色陡沉,瞪着谷缜,目露威棱,施妙妙也是桃腮蕴红,喝道:“谷缜,你不要挑拨离间,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认第一。”   “羞羞。”谷缜刮着脸笑道,“真没出息呢!”施妙妙呸了一声,道:“实力如此,什么出不出息的?”谷缜道:“你二人动过手?”施妙妙道:“这却不曾。”   “这就是了。”谷缜道,“有道是:‘行家一动手,便知有没有’,手都没动过,怎么知道谁高谁低?”   叶梵不觉哑然失笑,摇头道:“谷缜,我一向当你是聪明人,今天这挑拨离间的法子,却太愚蠢。”   “此事与你无关!”谷缜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还没还呢。”   施妙妙皱眉道:“你,你又耍什么诡计……”谷缜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这恩公有难,该不该报答。”施妙妙不由涨红了脸,胸口起伏,欲要发怒,然而转念又想,谷缜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儿也与他无缘再续鸳梦了。   自从知道谷萍儿对谷缜的心意,施妙妙数日之中,历经了种种内心煎熬,最终定下心思,决意牺牲自身,成全二人。想到这里,她一咬银牙,忽地注目叶梵,慢慢道:“叶尊主,你今日若放他一马,妙妙感激不尽……”   叶梵目透寒芒,审视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经心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面色苍白,指间多了六枚银鲤,通体散发森森寒气,苦笑道:“叶尊主,妙妙无意与你为敌,还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缜、仙碧见机,各占一隅,三方遥峙,围住叶梵。   叶梵微微一哂,忽地左迈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横抬,径向“革”、“鼎”。施妙妙识得这个架势,乃是“鲸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摆出,左来左当,右来右迎,纵使八方风雨骤至,也能应付自如。一时间,施妙妙望着叶梵,捏弄指间银鲤,欲出还收,心中为难已极。   这时忽听白湘瑶咯咯一笑,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颈项,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来。”   话音落定,略略沉寂片刻,四面草丛中,忽地涌出数十人来,正是天部高手。叶梵虽已知觉其人潜伏,但他素来自高,并不将潜伏之人放在眼里,此时见了,也不过一声冷笑,却听白湘瑶喝道:“围住施妙妙,不可让她走了。若不然,便给你家少主收尸吧。”   天部众人齐齐变色,却不敢不从,无奈纷纷展开锦障,将施妙妙拦住。施妙妙一愣,望着白湘瑶道:“夫人……你这是为何?”    太极王子周斌 柳隐溪 (本文字数:1612)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7期 字号: 【大 中 小】   本刊特约编辑/柳隐溪第一期:太极王子本刊独家深度报道      “太极王子”周斌小贴士:   昵称:阿斌 学历:本科   民族:汉族 籍贯:福建宁德   星座:天蝎 属相:孙猴子   血型:AB 级别:国际级健将   爱好:电脑、网游 心中的她:一见钟情      “哭也是一辈子,笑也是一辈子啊,呵呵,我选择笑的过。”——周斌   “一个平凡人,曾经辉煌过,要想再辉煌,再做平凡人。”——周斌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是大才子曹子建在《洛神》中对洛神的形容。在现实生活中似乎不会有这样令人由衷称羡的惊艳,然而今年,居然让我们见到了——在春晚武术节目《行云流水》中,在翠竹云海的背景前面,世界太极冠军周斌在打出经典招式“卧云平衡”和“退步跨虎”的时候,他的眼眸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是澄澈如水,澹泊如竹。      本刊特约编辑柳隐溪几经周折联系上国家武术集训队,经教练牵线,专门采访了世界太极冠军周斌,并获得多张独家照片,以飨读者。      柳隐溪:练习太极几十年,有没有后悔过?   周斌:没有,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然后他补充到:我非常庆幸,自己很早就选择了能够干一辈子的事业——即使到六十岁,我都可以打太极,多好啊!   柳隐溪:网上很多人组织了你的粉丝团,你知道吗?   周斌:希望大家更多地关注我们的国粹太极拳,而不是我们这几个人。”   柳隐溪:网友们还兴致勃勃地帮你设计未来呢。   周斌:希望《行云流水》对我来说只是一阵微风,但是希望这节目对太极拳的发展是台风!      采访手记:交谈过程中,我逐渐清晰地看见:一个曾经的小小游侠儿在向我走来,一步一步,渐渐长大……   小孩儿心性谁都经历过,周斌也不例外。   虽然周斌从小就是学习成绩优秀的孩子,但毕竟是孩子,调皮捣蛋少不了。机灵活泼的个性使得他“大错没有,小错不断”,据说还曾经是写检讨的高手,面壁的专业户。   小错铸成大错是在1997年“全国少年武术锦标赛”上,地点北京。太极剑七时开始比赛,平时随意惯了的他七时半才赶到场,等他赶到的时候,人家比赛都结束了。   北京的那一场赛事,大约是周斌永生也难以忘却的吧——获得平生第一个全国冠军的同时,灰头灰脸地写检讨。   此后,他再也不敢随意迟到犯小错儿了,此后,也再没有出现过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队里逐渐有了年龄比他还小的孩子,他的肩上,又多了一份作榜样的责任,“传、帮、带”的责任。短短几年的时间,周斌就先后获得了太极拳、太极剑、太极全能等项目的十五个全国冠军,及“第八届世界武术锦标赛”太极拳世界冠军。很快,在武术竞技赛场上,周斌以其显赫辉煌的战绩确立了稳固的地位,登上了“太极王子”的宝座。   有报道说:年少时期的周斌,在生活上十分随和朴素,从不与人攀比。在少体校训练期间,他穿的运动鞋底穿透了才舍得扔,从来不向家里要零花钱,就是训练点心,也只是拌面一碗,早上还只喝白开水,跟其他队员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翻阅这些资料的时候,我问周斌:“当年那个好孩子,还在吗?”   周斌狡黠地笑答:“在,又不在。”   他身边的人知道,虽然条件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对自己仍然要求节俭,对朋友却往往大手大脚的。每次出国,周斌都会花很多钱买礼物,但这些礼物都是送给教练、队友,和朋友的。出国那么多次,买了那么多东西,他唯独没有给自己买过什么。   唔,这个问题还是打住的好,要不然又该有粉丝心疼了……   (责任编辑:忽如寄)    渐变金牛 爆 爆 (本文字数:1790)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7期 字号: 【大 中 小】   金牛座会给人许多错觉,有的人觉得金牛座的人贪财爱算计,有的人觉得金牛座的人深情温暖,有的人觉得金牛座的人僵化固执。   其实大家都没错,只不过是只看到了金牛座在不同年龄段显出的不同方面特性,金牛座的人像幅渐变的泼墨山水画,弄淡变化,各显别致。   然而,无论何时,金牛座往往会作为一群人中的核心人物的特性是不会变的。   《三京画本·黑山白水卷》的主人公崔逸道,有领袖气质,又爱妻顾家,十足十一个金牛座首领的形象。      崔逸道将李希茗放到客房的床上,正好小二端了新汲的井水来,他便取了巾子为她拭汗。李希茗额上一凉,周身的暑气散去好些,却只是懒怠说话,将袖子掩了面,闷闷地躺着。崔逸道坐在床沿,神情似一把出鞘的剑,离上京越近,锋芒越利,看一看也能伤了人的眼睛。      ——金牛座的人,个性温和又坚实,性情沉着而踏实,忍耐力强,行事慎重。对事物虽然犹豫不定,但是一旦决定下来,就能以坚忍不拨的精神,执着向前,决不会中途放弃,简直可以称之为顽固。      “追不上那蛮子了。当时若不答应那巫女,只怕你已经……”崔逸道顿了顿,“那伙人处心积虑地夺了夜来去,自然是想要挟我什么,不会为难夜来的。八宝崔家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但凡这世上有的东西,我都会为夜来弄到手,你只管放心。”      ——而金牛座的人无论是摇摆不定,还是一往无前,最核心的理由都是因为“重视”,也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他微微仰起头,“崔家的基业,几百年来都在淮南,从未伸到北方。这次为母亲求金莲,却遇上这起蛮子,我应变不及,害你受伤,又失了夜来,这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   ……若在淮南,他自有大批人手调度,黑白两道也都买他的账;在辽国,他空有一身卓绝武功,却只有束手等待隐在暗处的敌手。      ——他们对于自己心爱的物品占有欲非常强,生活中比较爱追求物质上的满足,而且坚持事物的完美度,是一个在艺术设计及园艺方面非常有才气的人,为人幽默、风趣,常能得到朋友的亲睐。而且,金牛座往往在26岁之前,偏于感性和洒脱,一旦成家立业之后,往往会为了家庭而变得沉稳。   所以,金牛座的人,往往是在最青春的时刻与人建立深厚的友情,想靠近一个成熟的金牛座的人,比较难。      武侠名篇中的金牛座      金牛座的人会引人侧目,因为他们聪明、善布局,江湖动乱局面中,最冷静权衡局势的人往往是金牛座的人。   然而,他们心底的热血一旦被情义唤起,也往往是最冲动,最不计得失的朋友。      花木金牛座——黄蓉      金庸迷眼中,有两个黄蓉,一个黄蓉叫做蓉儿,她从桃花岛离家出走,跟着她那个傻傻的靖哥哥行走江湖,百无禁忌,无怨无悔。那是金牛的前身,是朵桃花,叫顷情。   另一个黄蓉是黄帮主,三个孩子的母亲,武林至尊的身份,统领丐帮,协助郭靖镇守襄阳。正气凛然,自命不凡。这是金牛的后事,堪为栋梁,称作稳重。      冰火金牛座——姬冰雁      姬冰雁是楚留香少年时的好友,因高亚男之故而孤身远走大沙漠,那时,他是个感情激荡的金牛座。   后来,他凭借自身的精明和强锐,十年艰辛创业,在大漠中成为兰州巨富。他不喜多言,待人接物冷漠如冰,精于计算得失利益,因而被戏称为“死公鸡”。   然而,当楚留香又找到他,他甘愿抛下亿万家财,再进大沙漠冒险。   他是个心底藏着热火的金牛座。      黑白金牛座——白愁飞      知道白愁飞的人,往往对他爱恨交织。想着他,仿佛眼里进了沙子,有点痛。   有人说他精于算计,每走一步都在算计别人。   可有人却知他是孤傲而不得志,最终扭曲了而已。   当他的惊神指与王小石的相思刀共同追随苏梦枕的时候,那才是他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候。   黑或者白,对于精于算计的金牛座来说,往往只是向哪边踏一步的问题。    怎么看漫画 李逾求 (本文字数:73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7期 字号: 【大 中 小】   身份证掉了怎么办?捡起来。   这个脑筋急转弯可是够老的了,同样,如果别人问你漫画怎么看,你如果回答用眼看的话,那这个笑话也真够冷的了。不过,漫画怎么看,这倒的确也是一个问题。   以之前的连环画来说,按照页码顺序,从前到后,一目了然,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漫画种类越来越多,怎样阅读漫画,就成了一个不能回避的话题。   香港漫画和台湾漫画,一般还是封后在前,封底在前,这样页码也是从后到前,根据页码来读,是不会错的,然而单独一页漫画中,常常是多幅漫画排列,可称为分镜(或分格),每格之间,又不是横平竖直,四四方方的,而且也没有标注阅读次序。先看哪个,后看哪个,就成了漫画初看者头疼的问题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一般来讲,是按照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顺序,或者根据漫画情景内容,总可以找到方法的。   对侠友们来说,大陆的漫画则更习惯一些。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盗版漫画太多,许多不法出版商将原本是四页的漫画拼凑到一页上,也就是俗谓的“四拼一”。这种情况下,同一页的“四格”阅读顺序,就是上左、上右、下左、下右。   这个阅读顺序,恰恰也是我们一般看四格的顺序,四格一般是由四格组成,或按从上到下排列,自然一目了然,或是组成一个四方体,按的便是上左、上右、下左、下右的顺序,为方便阅读计,一般在上面标清1、2、3、4。不过这期《终极无间》里面的四幅漫画,却忘记了标注,给部分侠友的阅读带来了不便,还请谅解。   说到漫画,这期还发生了一起“乌龙”事件,细心的侠友已经可以发现,本期与4月上半月版的“《乌龙院》眼力大考验”重复了,乌龙院里出乌龙,真的是……太乌龙了。 《沧海》宝物纵横谈(上) 绝世天骄 (本文字数:1539)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7期 字号: 【大 中 小】   《沧海》之中,宝物层出不穷,简直令人目不暇接,下面,请随天骄一起走入这个奇丽的武侠世界吧。      传国玺VS屠龙刀   珍贵程度:五星   相似指数:四星   传国玺是秦始皇命人以和氏璧所镌。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秦朝灭亡后传国玺为刘邦所得。西汉末年,外戚王莽意图篡汉称帝,命其弟王舜向王太后(王莽之女)索要玉玺,一向忠于汉室的王太后一怒之下将玉玺抛掷于地,致使玉玺损坏一角,后来王莽令工匠用黄金将其补齐。王莽兵败被杀后,传国玺先后为更始帝刘玄和赤眉军所立刘盆子所得。后来汉光武帝刘秀平定天下,重兴汉室,从此传国玺为历代东汉帝王所有。   东汉末年,中国开始陷入长达数百年的大动乱(期间只有西晋实现短暂统一),传国玺也在群雄争夺中易手十余次。值得一提的是,后赵石勒得到传国玺后别出心裁,在其右侧加刻“天命石氏”四字。隋朝一统华夏,将传国玺收入隋宫。大业十四年(618年),隋炀帝被杀于江都,传国玺被萧后与其孙杨正道带往漠北突厥,直到唐朝贞观四年(630),传国玺才又重归中国。五代后唐末帝李从珂是传国玺的最后一代主人,他在败亡前夕携传国玺自焚于洛阳玄武楼,传国玺从此失踪。成为历史疑案,至今难以破解。因此在《沧海》中凤歌说谷缜找到传国玺其实也并非毫无可能。   江湖传言“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屠龙刀为杨过的玄铁剑熔解后打铸而成,削铁如泥,得之者即为武林至尊;传国玺为和氏璧雕刻而成,得之则为天下之主,两者质地都是珍贵无比,而又同样象征着权力。传国玺与屠龙刀的对决正体现了庙堂与江湖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也正是武侠小说中永恒的话题。      祖师画像VS四十二章经   珍贵程度:四星半   相似指数:四星   西城创始人梁思禽临终前,将八幅画像分授八部弟子,并留下遗言——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只因此一言,八部间为争画像竟自相残杀,相互火并,使得西城内斗不断,这恐怕是思禽先生始料不及的吧。   在外表看来八部画像几乎一模一样,都画着一对神仙眷侣,男子端坐椅上,容貌俊朗,左颊上有一道伤疤,自颧骨划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后,怀抱波斯猫,双目含情注视男子,风姿楚楚,温柔可亲。不用说,他们就是梁萧和花晓霜了。此外,在画像右角有七个大字——有不谐者吾击之,左下角有一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圆圈)和代表八部的八卦记号。当在印章下方先用火烤,再用水浸,则会显现出一行密码,非绝顶聪明之人不能解。   宁不空费尽心力,还赔上一双招子才将泽、水、火、山四部画像收入囊中,姚晴更是冒死携地部画像出逃,并以仙碧为人质迫使左君侯和虞照交出了风、雷二部画像,而且在陆渐口中得知了宁不空所得四幅画像隐藏的密码。至此八部画像密码已现其七,唯有以智谋著称的沈舟虚还掌握着一幅天部画像。如此看来解开祖师画像之谜可能就在不久的将来,惊天秘密即会大白于人间。   《鹿鼎记》中的《四十二章经》共分八部,蕴藏着清朝龙脉和宝藏的秘密;而《沧海》中的祖师画像同样也有八幅,而且也隐藏着西城一个绝大的秘密。不过两者也有明显的不同,《四十二章经》事关天下兴亡,而祖师画像中更可能暗藏着梁萧与梁思禽两位大科学家的毕生研究成果,其次前者可拼凑出宝藏地图,而后者则更新颖,凤歌独创性的将密码引入武侠,这无疑更增添了解密的难度和悬念。究竟两者谁更珍贵更重要呢?还是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李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