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14期 [铁血柔情] 月冷金邪.................................燕 歌 [江湖夜话] 花满幽明................................东海龙女 [武侠新经典] 沧海14.................................凤 歌 [今之侠客行] 《乌龙院》眼力大考验...........................敖幼祥 [四月特企] 岁月无声·那些人,那些事.........................乱 步 [月末先知道] 目送归鸿,手挥五坑............................楚惜刀 [80后武侠] 萧杀...................................刘茹冰 狂歌杯赛事速递..............................多 多 [谐趣江湖] 来来往往.................................葡 萄 [星座刑事] 白羊轻狂天下乱..............................暴 暴 [大家来找茬儿] 武侠世界,动物纵横............................无 衣 月冷金邪 燕 歌 (本文字数:3259)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一 那一面的风情      十年生死人间,壮士空老边关。   不闻春风折柳,只见大漠孤烟。   时光便如同这天空的白云,悠悠来去,在不经意间将人的黑发染白,当年正值妙龄的少女此时已成了妇人,雄姿英发的少年脸上也有了风霜,而那大漠中的龙门客栈却没有变,依然倔强地屹立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中。   自从当年那一场血战之后,玉玲珑留在龙门客栈已有十六年,大漠的风沙在她脸上似乎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她看上去仍旧光彩照人,如同黄沙中的一颗明珠,每天都在闪着光。   今天阳光很好,玉玲珑穿着一身浅粉色的长裙,蓬松着头发,招呼伙计们接待客人。经过多年风雨,此时她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地道的老板娘了。金铁风没了一条膀子,已不在前台招呼,只管后面的事。   外面驼铃声响起,又是一队客商到来了,在这十几年里,玉玲珑也不知迎来了多少这样的客商,送走了多少这样的驼队,龙门客栈,仿佛永远都是这些商人的休息所。   客人约有十七八个,看样子也只是路过,不想在这里投宿,那些一早就候在客栈里的马贼也打不起精神,因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帮人没有什么油水。玉玲珑也这样想着,挨个儿招呼着客人,直到最后一个人走进来。   这人头上戴着个大竹笠,压得很低,把整张脸都挡住了,玉玲珑只能看到一个尖削的下巴。这人走到玉玲珑面前,低声道:“有上房么?”这声音听上去又哑又沙,像一把沙子在磨着锅底,让人极不舒服。   玉玲珑笑道:“有啊。不知客官打哪儿来,要住几天呀?”这些年来,她已完全适应了龙门这地方的人情风土。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将手中的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往桌上一扔,道:“有酒么?”玉玲珑向柜台扬扬手:“黑子,上酒。”   看来他并不是和这队客商一路的,想必只是和这些人临时走在一起,这下子马贼的眼睛都亮起来,他们只听这人将盒子扔在桌子上的声音就知道,这个盒子绝对不轻,一个头目向身边两个正在掷骰子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两人会意,突然一人大叫一声,道:“唉,你这小子猪油蒙了心!敢拿这种灌铅的骰子骗你老爷!”说着当胸一拳把另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打得转了出去,那麻子被打得转了几个圈子,撞上了那客人的桌子,麻子忙用手一扶那盒子,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了。”说完向那头目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这是信号,表明这个盒子里装得决不是平常之物。   那头目看着麻子,也轻轻点了点头。这麻子会意,突然抱起那个木头盒子,转身就跑。那头目等几个人也跳起来,大叫道:“那小子站住,大白天的敢抢人东西,往哪里跑?”几个人这样一拥而上,反而将大门堵住了。而那个麻子早已跑得很远了。   那头目转回脸,看了一下那客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客人竟还是纹丝不动,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东西一样。他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下去,连头都没有抬过。那头目倒没了底,他慢慢走到前,轻道:“老兄,这地方,财不露白,你认倒霉吧。”那客人淡淡地道:“不妨事,他会送回来。”头目怔了一下,冷笑道:“财入贼手,肉入虎口,还想得回来?兄台,破财免灾,嘴上就不要找台阶了吧。”那客人不答,又低头喝起酒来。   事实上,这个人从进到龙门客栈里来,就没有正眼瞧过一个人。同样,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相貌,那个大竹笠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头目脸上带着冷笑,伸出手,慢慢去掀这客人的竹笠……   突然间“砰”地一声大震,大门被猛得撞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那头目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屋子里所有人也都看向此人。   这人不是别个,竟是方才偷盒子的大麻子。此时看他那张麻子脸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吓得惨白,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着那个盒子,像是捧着阎王爷的招魂帖似的,放下担心,捧着又烧手。   他战战兢兢地来到那客人身边,颤抖着双手,将盒子轻轻地放在原位,忙不迭地拱手道:“小……小人有眼不……不识……有眼无珠……得罪得罪……”看他的样子,恨不得能跪下来舔那人的脚后跟。   那客人依旧不理,只是在慢条斯理地喝他的酒。   麻子脸上恐惧之色更重,突然一伸手,从怀里拔出一柄刀子,众人都道他要和这人拼命,心里正要喝彩,却见那麻子将刀尖对着自己的一只眼,想要捅,却又下不去手,咬牙切齿地试了几次,都不敢下刀子。   那客人见了,冷哼一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桌上一根筷子飞了起来,正点在麻子握刀的手肘上,那麻子小臂一紧,一刀子下去,那只眼睛立时被刺瞎,鲜血夺眶而出,流了满脸。   麻子大声惨叫,扔下刀子,却还是睁着一只眼向那客人看,那客人冷冷地挤出一个字:“滚!”麻子如获大赦,喜道:“谢……谢谢……”捂着一只瞎眼夺门而逃。   客栈里的人此时才明白那麻子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原来这客人的东西是不能轻易动的,不然就要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这人到底是谁?这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那头目也被方才的情形吓住了,一步步向后退去。那客人仍不抬头,只是淡淡道:“想走?”那头目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道:“走……走又如何?”那客人道:“走的话,每人留下一只眼睛。”那头目脸上的肉抽动几下,咬牙道:“我们不留又怎样?”   他的话只到此为止,一道耀眼夺目的青光闪过,他的脸上突然就多了朵花,血花。血花随着惨叫声迸出,他的一双眼睛都已被刺瞎。而那客人仿佛根本就没离开过椅子,那道青光就是从那盒子里发出的,可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那是什么兵器。   他用那仍旧平静如死水般的声音道:“不留一只,就留一双。”那头目惨叫道:“上,上,妈的给我做了他。”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动,所有人都已被这人可怕的招法吓呆了。此时金铁风也来到玉玲珑身边,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已隐约猜出这人是谁了。   这人刺瞎了头目的双眼,竟还不肯罢休,对那头目身后几人道:“我的话你们没听到?”那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但真要自己下手毁招子,他们还没这个狠劲,正在犹豫,这客人又是一声冷笑,左手已抚在那盒子上,几个人后退几步,像看怪物一般盯着这人的手,他们知道只要这只手再一动,就不知谁又要成为瞎子了。   眼看他又要出手伤人之时,突然从客栈外传来一阵轻咳之声。   咳嗽很轻,却很厉害,像是一个重病的人发出的。那咳嗽的人远在数百步外,但是这阵咳嗽却使得客栈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客人方要发作,听到这咳嗽声,那像拉满了的弓一般的身子突然僵住,随后又慢慢放松,最后那股杀气终于平息下去,他慢慢收回手,又抄起了酒壶,却发现壶里已空了。   他抬眼看了看玉玲珑,晃了晃酒壶,玉玲珑又取了一壶酒放在他桌上,双手一抱,悠然道:“这位客官好快的手哇……”客人倒了一杯,淡淡道:“老板娘好定的心哪!”   那些马贼见这客人不再出手,如获至宝一般,拥着那瞎眼的头目一溜烟地向外走,走到门外,他们看到了这个咳嗽的人。   这人大约四十来岁,面色惨白,尽是病容,一身青衣黑帽,帽子上还插着一支红翎,腰间挂着一柄刀,竟然是个捕快。   马贼们怔住了。捕快并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在这地方看到捕快。就如同在大海里看到鱼不奇怪,但在沙漠里看到鱼就奇怪了。   捕快走近了,马贼们暗暗将刀紧紧握在手中,但谁都没有敢出手,这个捕快一边咳嗽一边走来,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他的手并没有握着刀柄,但他身上竟有一种比方才那客人还可怕的东西。   沙漠里最可怕的是狼群,但此时马贼们宁可面对着狼群进行一场肉搏,也不想与他面对片刻。   六月的阳光很好,但几个马贼身上竟然一阵阵发寒,当这个捕快走过去时,一个马贼突然看到他的后脖子上露出一只刺青的龙爪。   那捕快没有理会这些人,他一步一咳地走进了龙门客栈。   金铁风与玉玲珑当然早就看到了他,二人心里都是一惊,龙门客栈在这地方开了二十年,从没有一个公门人来过,因为方圆数百里之内,无人不知龙门客栈的大名,龙门客栈中不但藏龙卧虎,而且与边关的官老爷们也有点交情,那些一般的公人是不敢来这里的。   而这个满面病容的捕快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既然开的是客栈,就是与人打交道的买卖,有人进门,总要上去招呼的,于是玉玲珑就走上前去,微微一笑,道:“哟,这位差官……”她的话还没说完,那捕快突然一抬头,目光中射出两道寒光,直视玉玲珑:“走开,京城刑堂捕快,奉命缉拿杀人逃犯邱残月,余者不问,拒捕者死,帮凶者连坐。”   说完,他的目光就盯在那爱刺人眼睛的客人身上。   玉玲珑心里一动,又与金铁风对视一眼,都暗道:“果然是他。怪不得方才那麻子拿了他的盒子会吓成那样,原来那里面装的就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子母剑。”   “子母剑”邱残月,在江湖之中可是大名鼎鼎,此人行事亦正亦邪,脾气喜怒无常,手中一柄子母追魂剑神出鬼没,据说从没有人见过这柄剑的样子,见过的人都下了地狱。另外他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有意动了他的剑,就要留下眼睛,不留眼睛的就留下一条命。   当然有人怀疑过这句话,南海剑仙与闻名遐迩的“木剑”萧离,就因为不信这句话而一个变成了瞎子,另一个没了性命。   从那以后,邱残月的名字在江湖中叫得更响亮了。而现在,一个小小的捕快就敢来动邱残月,看来是不要命了。   那捕快叫了这一声以后,客栈里的客人都闪到了一边,中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想看这出好戏。那个叫邱残月的如此厉害,真不知青光一闪之下,这捕快还能不能叫出第二声。   玉玲珑与金铁风并肩站在柜台边,脸上满不在乎,他们已看出这捕快不是一般人,但他们都是老江湖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都打过交道,店里发生这点儿事在他们来说就像吹进来一些沙子似的,司空见惯了。   忽听一声呼喝:“来啦,肉包子,热腾腾的……”只见小黑子端了一盘包子出来,他一探头,正看到那捕快,脸色立时变了,如同见了鬼一般,全身都抖动起来,手里的盘子也端不住了,向地上掉去。   金铁风眼疾手快,独臂一伸,将盘子连底接住,送回到他手里,喝道:“你他娘的,热晕了头是不是?”小黑子话也不说,端着盘子一转身,缩了回去。却又隔着门帘向金铁风招手:“掌柜的,你来!”金铁风不知何事,跟了进去。小黑子凑近他的耳边,说着什么。   那捕快并没有注意这边,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邱残月,邱残月自打那捕快一进屋子,他就静了下来,静得像是一尊石像,连那只执杯的手都放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他的手离那个盒子有一尺来远,但屋子里的人都不怀疑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剑拔出来,击杀那捕快于当场。   奇怪的是,邱残月一直没动,直到那捕快拉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后,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既像是呼气,又像是在吸气。好像他极力才能稳定住心神一般。   那捕快一屁股猛坐下来,他还是在咳嗽,有时甚至全身都因为咳嗽而缩成一团,看样子邱残月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他立毙剑下。但邱残月却没有出手,他连头也没有抬过。   等到捕快咳嗽稍稍止住了一些,他才用一块脏乎乎的手帕擦了擦嘴,又将手帕放回怀里,抓起桌子上的酒壶,先灌了一通,才抬头看着邱残月,豪笑道:“你想不到吧,老子还是追来了。你以为请得动黑云寨三位头领,就可以挡住我?”邱残月左手一紧,道:“你杀了他们?做捕快的就可以随便杀人么?”那捕快道:“你已是死犯,帮凶者连坐。”   邱残月脸上的肉在颤动,他的目光变得呆滞了许多,那捕快从怀里取出一张海捕公文,在邱残月面前一晃,道:“你是刑部通缉的要犯,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你。”邱残月冷笑道:“你一路追来,能不死已是奇迹,还能抓我归案?”那捕快一字字道:“抓你是我的职责所在,在我手上,你要敢不听话, 我会让你看到你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话刚说完,那捕快一掌拍在桌子上,那张桌子突然平平塌了下去,捕快拔刀在手,刀尖斜指身侧,邱残月静静地坐在原地,没有回答,但胸膛却突然剧烈起伏起来。   龙门客栈突然静了下来,连人的轻微呼吸声都能听到。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肃杀之气升起,这股杀气越来越强烈,不要说金玉二人,连那些普通客人都感觉到了。人们越站越远,有几个人已悄悄地跑到了门外。   客栈里的伙计却站在一边看热闹,有两人甚至还打起了赌,赌他们两个谁胜谁输,玉玲珑冷眼旁观,她看得出来,这两人早就交过手,邱残月应是吃了苦头,所以才要朋友帮忙挡住那捕快,可现在看来,那捕快也受了伤,胜负倒不分明。   刀在手中,却没有一丝颤动;剑在匣内,却已经呼之欲出。两人之间的杀气越来越浓,浓得不可化解。蓦地一声轻叱,刀尖直起,便欲刺出,而邱残月的左手也已经搭在盒子上,眼见这一场龙虎斗便要上演,却突然冒出一声怪叫,在两人中间猛地冒出一个鬼脸来。   这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鬼脸,对着那捕快的一面画的是咬牙怒目的钟馗,对着邱残月的另一面画的是呵呵傻笑的猪八戒,这鬼脸戴在一个人的头上,正在摇头晃脑。那捕快吓了一跳,单刀挥出,刺了过去。   忽听一声娇喝,几片柳叶形的刀片飞来,将刀打得一歪,一人像闪电般蹿了过来,一把搂起了中间那戴鬼脸之人,那刀片正是玉玲珑发出的,而救人的人却是邱残月。   邱残月面对着玉玲珑,相思柳叶发出之时,他心神一分,以为有人要助捕快关梦龙,剑光不由一顿,可那捕快却没有看到后边,相思柳叶也只是将他的刀击得歪了歪,他心思要快得多,猛然跃起,一刀斫下。   只听轰然声响,然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二人相对而立,相距不过五尺,邱残月的剑抵在那捕快左肩头,而捕快的那柄刀正指在邱残月咽喉上。   两个人都定住不动了,只有四只眼睛在相互对视。“噗”的一声,被刀气割裂的斗笠从邱残月头上落下来,分为两半,露出了他的脸。   所有人都怔住了,每双眼睛都盯着邱残月,盯着他的脸。   这张脸竟是如此的多情。   他的年纪已不轻,眼角已有了轻微的皱纹,但那直挺的鼻子,紧抿着如一弯残月的嘴唇,加上稍显尖削的下颔,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要小。   说他多情是因为那双眼。这双眼其实更适合长在女人的脸上。它不大不小,黑白分明,目光流转之间,一股伤入骨髓的忧郁让人怦然心动,这双眼看上去总透着一种蒙眬,如同在薄雾中看到两块晶莹的水晶一般。   客栈里突然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出声。这种沉静仿佛很长,其实只不过一刹那,就被一声笑划破了。   这笑声来自邱残月的怀里。他将那戴鬼脸的人揽在怀中,那人伸手从脸上将鬼脸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白里透红、珠光玉润的小脸。方才差点儿丢掉性命的举动对于这个女孩儿来说竟没有丝毫的影响。   玉玲珑又惊又气,喝道:“镶儿,你不要命了!”说着从邱残月怀中将女孩拉过来,没想到那女孩子竟然十分乖滑,一个旋身就避了开去,对玉玲珑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玉玲珑摇了摇头,看上去对这女孩子也没有什么办法。   伙计阿木走过来,对那孩子说道:“镶玉,来。”   原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儿就是金铁风与玉玲珑的独生女儿,大名唤做金镶玉的。她今年已有十五岁,生得一副美人坯子,脑子里从没有害怕的念头,四五岁时就一个人跑到沙漠里抓毒蛇蜥蜴,七岁时就用刀子将一个摸她脸蛋的客人的鼻子割下一半,活脱脱是个小女魔头。玉玲珑总说这孩子有一副毒蛇性子,但金铁风却是十分喜欢,说自己的接班人就应当这样子,如果像大小姐那样专攻琴棋书画、女红针黹,身形如柳,弱不禁风,那他的龙门客栈也算是开到了头,以后总要改姓的。   可这孩子单单就怕了一个人,这人就是阿木。金镶玉只要一到了阿木身边,管保乖得像个泥娃娃,大气也不敢出。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明白,阿木平时虽然不多说半个字,脸也总是阴沉得像一潭死水,但对金镶玉却是最好的,好得就像是对他的亲女儿一样。   现在阿木在叫她,金镶玉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说什么,撅着嘴走了过去,眼睛却始终瞟着邱残月。   邱残月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一松,将手中的子母剑向地上一插,道:“你动手吧。”那捕快道:“你要我杀你?”邱残月道:“我决不让你带我回京城,你若一定要带,就带我的头。”   那捕快“哼”了一声,突然手一颤,以刀尖封了邱残月身上几处大穴,道:“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邱残月冷笑:“从此地到京城,最少也要十天路程,我若绝食,七天便死。”   那捕快怔住了,这招他倒没想到。正进退两难之时,忽听一声冷笑:“你想死,我成全!”那捕快猛一抬头,就见一道乌光向邱残月头顶猛斩下来!那捕快当然不能眼看着他死在自己身前,刀背向上一迎,只听嗡然一声,刀停在半空,再看那道乌光,竟然是一只手,阿木的手。   阿木带了金镶玉,却并没有离开,他悄悄绕到二人身边,由于行动十分笨拙,没人注意到他,但他的手却是出奇地快,出奇地准,手腕一翻便将刀握在手中。只听“啪”的一声,那柄钢刀已变成了两段。血,从断刀上流了下来,可阿木竟然像是抓住了一个萝卜一样,没有一丝痛苦之色。   说话的不是阿木,而是屋顶上的人,那人脸色如炭,身形如电,正是小黑子,他一个细胸巧翻云从屋梁上飞下来,落在那捕快面前,两臂一伸,将那捕快的双手牢牢箍住,又听两声急响,铁琴先生弹出两颗算珠,正打在那捕快的后背。   在这三大高手的夹击之下,没有几个人能讨得了好去。只一个照面,那捕快便不能动了,就像邱残月一样僵在当地。   只听小黑子一阵冷笑:“关梦龙,你想不到也有今天吧。”铁琴先生一抖算盘,道:“山不转水转,十几年来关大捕头一向可好?”   关梦龙仔细看了看他们三人,冷哼道:“白金龙、唐知、铁琴先生,原来这十几年来你们一直龟缩在龙门客栈,做别人的狗,怪不得你们的牙越来越利了。”阿木眼睛一寒,反手一掌打在关梦龙脸上,关梦龙毫无惧色,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道:“你一直是这样咬人的么?”   阿木还要打,却被铁琴先生挡住了,因为金铁风已走过来。他早看出他不是常人,却没想到他是北京刑部大堂最有名的铁血捕头,关梦龙。   他名气大,是因为功劳大,他曾经一个人独闯跃龙潭,当着神龙九剑的面,将藏在那里的巨犯花毒蜂绳之以法。这一役使他威名远震,从一个普通捕快一跃成为副总捕头。   对于这个人,金铁风和玉玲珑都是知道的,他们更明白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整个刑部捕房,就算将他杀了,可是以关梦龙的精明,又如何不会设下眼线?迟早刑部总会知道的。   龙门客栈在这条道上狂了二十多年,一向是黑白通吃,自然有它的道理,对于官面上一向是不轻易得罪的,甚至平时还曾悉心打点过,唯一一次伤筋动骨便是在十六年前救玉玲珑那次,死了不少伙计,金铁风也没了一条胳膊。眼下对于关梦龙,他们也不想将他作弄得太苦。   金铁风来到关梦龙面前,笑道:“关大捕头,我这三个伙计得罪之处,还请你宽宏大量,只要你不动他们,我金铁风决不碰你一指头。”关梦龙冷哼道:“我要抓人,他们凭什么插手,莫不是你们蛇鼠一窝?邱残月请得动黑云寨当家,也就请得动你们龙门客栈。”   金铁风道:“你们之间的事,龙门客栈一无所知,他是犯人,你是官人,你抓他就像猫抓老鼠一样天经地义,我不想插手其中,可我这三个伙计似乎和你有点儿过节儿。”小黑子道:“当家的,我们三个之所以无处容身,逃来这里,一切都是这关某所赐。”关梦龙目光一扫,道:“白金龙身为武当弟子,却不守清规,天荡山下奸杀良家女子;唐知心狠手毒,半途劫杀山东巡抚马仲玉全家;铁琴先生贪财,劫过八万两的赈灾饷银。你三人都是身带重案,一逃十几年,以为就能销案了么?”   小黑子急道:“放你妈的屁,我又怎会……”铁琴先生一挡他的话头,道:“就算这些事都是我们做的,你关大捕头又能如何?我们要杀你,就当踩死一只蚂蚁,只是因为当家的给你面子,你才有机会说话。”关梦龙面不改色,哈哈一笑:“老子从当上捕快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善终,死在哪里都一样,天下的黄土埋天下的人,姓关的要是怕死,也不敢来这龙门客栈。”   阿木脸上的肉一颤,眼睛一翻,他的手又已抬起。此时已近黄昏,从窗子透过来的夕阳中看去,他的手已变了颜色,变成了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这一掌要是下去,关梦龙的脸只怕也要变得和这只手一样颜色了。   金铁风眼睛一翻,瞪了阿木一眼,道:“你带镶儿到后边去。”阿木看着金铁风,放下手掌,拉起金镶玉,不情愿地向后走去。   金镶玉双眼一直没离开过邱残月,此时跟在阿木身后,还向邱残月回头看去,“扑哧”笑出声来。她的眼珠在转,天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太阳落下去了,大漠上又变得漆黑一片,方才热得几乎能蒸得熟鸡蛋,此时却冷得能将酒冻成冰。龙门客栈的灯笼已升起来,与天上的繁星相比,这方圆几十里仅有的一点灯光,实在微不足道,但就是这一点微弱的灯光,就能给人以温暖的感觉,这又是万千星光所比不上的。   金铁风关上门,来到灯下,看着玉玲珑紧紧锁着的双眉,轻轻叹息了一声。玉玲珑道:“你也在为难?”金铁风道:“世上最难惹的人,一是官,二是贼,现在都来了,不为难才怪。”   玉玲珑道:“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关他们一辈子。”金铁风道:“邱残月是黑道上极有名的人物,与众多黑道高手都有关系,若交给关梦龙带走,那些人会认为是咱们与官府有勾结。可关梦龙也不是好送的菩萨,若放走了邱残月,说不定他就会拿龙门客栈开刀,况且阿木他们几个人已在他面前露了相,难保他不打龙门客栈的主意。”玉玲珑道:“如此,真是进退两难。”   金铁风走到窗子边,听着静夜里的风声,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你我相知十几年,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多少,这点儿小事还难不倒咱们龙门客栈。”玉玲珑道:“你有办法?”金铁风笑道:“我……”他只说出一个字,突然门被敲响了,声音很急,还有人轻声在叫:“当家的,当家的……”金铁风脸色一变,一手拉开屋门,小黑子站在门口,一脸焦急之色:“当家的,不好了,邱残月不见了。”   金铁风眉峰一扬,道:“什么时候?”小黑子道:“不清楚,可是送饭的时候还在。”玉玲珑道:“那最少也有两个时辰了,这段时间他的屋里有没有人去过?”小黑子摇摇头:“没有人。”玉玲珑不再问什么了,她绝对相信小黑子的话,是她派小黑子在屋子外面看守的,他说没人进去,那就算一只老鼠也没进去过。   这时,客栈里的伙计们也都赶了过来,大家围在一起,看着金铁风。   铁琴先生沉吟道:“邱残月的穴道被关梦龙封了七八处,没道理能自己解开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关梦龙连他的‘气海穴’都封了,就算他内力高到可怕,也不能自行撞开穴道。”   金铁风一直在沉思,这时才道:“逃便逃了吧,哼,请神容易送神难,就算他不逃,我还想送他走哩。”玉玲珑道:“不错,现在不妨也把那姓关的放了,他们之间的事,咱们龙门客栈不再插手了。”   小黑子急道:“当家的,不能放关梦龙……”金铁风一瞪眼:“那你说怎么办?杀了他?”小黑子不吭气了。金铁风甩了他一眼:“阿木,去把姓关的放出来……”玉玲珑突然间像想起了什么,叫道:“镶儿呢?快去找镶儿……”   片刻以后,大家都回到金铁风的屋子里,从每个人惊慌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没有找到金镶玉。伙计们把龙门客栈几乎要翻过来了,每个能躲人的地方都找了个底朝天,可就是没找到这两人。      玉玲珑呆坐在椅子上,眼泪已止不住流了下来。金铁风脸色铁青,屋子里静得能听得见人心跳。   就在这时,一个小伙计跑进来,递给金铁风一张字条,道:“当家的,这是在屋檐下发现的。另外还有这个。”连着纸条递过来的,还有一把小小的匕首。金铁风在灯下打开字条,上面的字仅有寥寥几个:想要你女儿,京城。他的手微微有些发颤,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躲过玉玲珑的眼睛,她抢过纸条,看了看,道:“邱残月把镶儿抢走了?”金铁风肯定地道:“很有可能。看来有人要对付龙门客栈了。”玉玲珑站到他身边,轻轻道:“京城?曹少钦?”金铁风道:“绝对是他。”玉玲珑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天空,口中喃喃道:“十六年了,十六年前……”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日子,曹少钦,楚梦白,傅人龙,金铁风的断臂,那柄弯刀,血色中的龙门客栈……   金铁风并没有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只是接道:“这些年来,曹少钦一直没有对付我们,是因为他在京城拔不开腿。王振死后,朝中的势力重新划分,这曹少钦本来获罪当贬,但几经沉浮,又重新手握权柄,当上了东厂督公,把持朝野,弄得乌烟瘴气。最近曹少钦一力建立东厂权威,吸纳了众多的黑道高手,我听道上的人讲,‘黑刀银发青面皮’这三个煞星,还有‘千面人屠’等人,也被收入东厂,身居要职。曹少钦一旦鼻孔朝天,便要对付龙门客栈了。”   铁琴先生道:“只是这次他学乖了,不来明的来暗的。”小黑子急道:“管它明的暗的,先把镶儿追回来要紧。我现在就去追。”金铁风轻轻摇手道:“不用,我方才看过,槽中最好的两匹追风马,都已不见了。其他的三匹马都被斩断了脖子,只剩下了骆驼,是无法追上他们的。”   小黑子汗都流了出来,道:“那怎么办?镶儿在他们手里,迟一分,险一分。”金铁风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握住了玉玲珑的手,灯光照在他们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视不语,最后同时点了点头。他们虽然都没有说话,但心里所想的不约而同,只是这一去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此时关梦龙也已给带过来,他冷冷地盯着金铁风,道:“现在知道窝藏罪犯的好处了?”金铁风哼了一声:“关大捕头,咱们龙门客栈从不求人,没有你也一样办事,只不过不想得罪官面,才不得不做个样子,你关大捕头要是给面子,大家都好看,不然的话,也别怪我老和尚搬家——吹灯拔蜡烛!”关梦龙哈哈大笑。      夜风更冷,寒气更浓,四人骑乘着四匹骆驼离开了龙门客栈,向东方走去,他们分别是金铁风、玉玲珑、关梦龙与铁琴先生,别人都被留在客栈,由小黑子与阿木暂时代理掌柜。   曹少钦会把金镶玉怎样?他们无法预知前路上的吉凶,只有一点他们心里都清楚,京城中已设下了可怕的陷阱,而他们就是自投罗网的猎物。   天已亮了,阳光照在大地上,现在正是清晨,阳光还不太毒,落在人脸上并没有烤炙的感觉,而是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金铁风猜得没错,现在邱残月就骑在一匹快马上,正赶往京城。他没了斗笠,却用一块白纱蒙住了脸,只露出那双眼睛。此时他正回忆着昨晚的那一幕。   夜色刚刚黑下来,邱残月闭着眼睛缩在角落里,屋子里暗得很,只是从一扇很小的窗子里透出些光亮,还有外面不住的喧哗之声。粗豪、野蛮、铁血,加上辛辣的烧刀子,形成了龙门客栈独有的气质。   突然,后墙上的窗子一声轻响,开了一条小缝,冷风立时灌了进来,随着冷风刮进来一条小小的黑影,这黑影全无声息,就像一只小猫。   邱残月的眼皮抬了抬,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寒光。   这只“小猫”慢慢走过来,站在邱残月面前,邱残月张眼望去,看到的是一双猫也似的眼睛,狡黠、锐利、凶狠,却又带着一丝独特的风情,如同一把涂着胭脂的刀。   事实上,金镶玉的人也正是如此。   邱残月就这样看着她,不说话,金镶玉也瞪着猫一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邱残月。屋里比方才还要静。   突然,金镶玉一声轻笑,轻轻说道:“老头儿,打什么地方来呀?”她双手一叉腰,还故意扭了两扭,极力地做出风情的样子,但由于她年纪还小,看上去十分幼稚。   邱残月不理她。金镶玉见他不说话,冷笑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从京城来!”邱残月吃了一惊,猛抬眼盯着她。金镶玉瞥了他一眼,嘴角一撇:“这还能难得倒小姑奶奶?”她一把脱下邱残月的靴子,指着道:“这是步云斋的鞋子吧,看样子还挺新的,是不是刚刚偷来不久呀?步云斋别无分号,只在京城西街板门巷,老头儿,我没说错吧?”   邱残月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脸上却不显出来,淡淡道:“小丫头眼力还行。”金镶玉一脸得意:“我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哩。”邱残月冷笑。   金镶玉见他不服,又像变戏法似的由身后一伸手,捧出一个盒子,正是邱残月的子母剑。邱残月眼睛一亮,金镶玉嘻嘻一笑,道:“想要不?想要咱们就拉钩!”邱残月哑着嗓子:“条件?”金镶玉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装出一身的江湖气赞道:“果然是江湖汉子,够爽快。”随后压低了声音道,“你答应我,留下来陪我几天。”邱残月不动声色,道:“做什么?” 金镶玉摆弄着他的剑,淡然道:“不做什么,只想让你陪着我说说话。”说完,偷偷地瞟了邱残月一眼。   邱残月似乎没有看到,冷笑一声,道:“我没工夫。” 金镶玉也冷笑道:“我可有工夫,你如果不答应,我会让你好看。”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片雁毛,扒去邱残月的袜底,在他的脚底板上来回轻轻搔动。   一股剧烈的麻痒从脚心传来,可邱残月又偏偏被封住了穴道,动不得半分,那股难受的滋味可想而知。邱残月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金镶玉停止了动作,道:“应不应?你不应,我天天来。直到弄得你尿裤子!哼,一个大男人如果尿了裤子,可好看得很哪!”邱残月吐出长长一口气,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不能在龙门客栈,官面上正在抓我,你如果想让我陪你玩儿,咱们可以去京城。”   金镶玉手托着腮,看着窗子外面的暗夜天空,不屑地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邱残月低声道:“天子脚下,什么好玩的都有,像什么比人还高的会飞的纸鸢,会动的洋画儿,金黄色的糖葫芦,喷香的年糕,天下最好的胭脂水粉,最好看最名贵的首饰……”金镶玉眼睛越睁越大,最后迫不及待地拉住邱残月的手,笑嘻嘻地说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邱残月看着金镶玉那猴急的样子,却不回答,金镶玉见他不说话,有些发急:“为什么不动?”邱残月低声道:“我的穴道未解,先为我解穴。”金镶玉骂道:“这时候你怎么不叫我小丫头了?我要会解还用你废话?”邱残月冷笑:“那你还是走吧。当我什么也没说。”金镶玉骂道:“走你个爹呀!我要去京城玩,你是我的仆人,得陪我去!”邱残月冷笑道:“好啊,不如你背我走……”金镶玉“呸”了一声,突然见到邱残月那只赤脚,眼珠儿一转,立时有了坏主意,她腻到邱残月怀里,撒娇道:“你是不是非要让我为你解穴呀?”邱残月道:“哼,可你没这本……”   他话没说完,金镶玉已用一根尖锐的银针猛地刺入他的脚指甲缝里!这突然而剧烈的疼痛使得邱残月整个身子都跳了起来,低吼了一声,金镶玉像是早知道他会这样,一只手已捂住他的嘴。邱残月被这一针刺得出了一身冷汗,内息急蹿,竟然冲破了诸处穴道,身得自由。   金镶玉在他耳朵边上一笑:“怎么样?穴道开了吧。”邱残月抽紧的身子慢慢放松,抹一把头上的汗珠,抄起地上的剑盒。二人一前一后,轻轻溜出来,到了后面,金镶玉拉了两匹马,与邱残月一同上马,但又跳下来,一把夺过邱残月的剑盒,没等他开口,剑光一闪,再闪,三闪,三颗血淋淋的马头已落在沙地上。   随后她把剑还给邱残月,嘴边露出一丝微笑,这下子,父母只剩下了骆驼,断断追不上她了。邱残月的眼睛慢慢收缩,心道:好厉害的小丫头,心机竟如此周密深沉。看来这一路上,自己还要小心应付才是。   邱残月拉了马,轻轻地说道:“这就走吧,京城的路还远着呢。” 金镶玉也拉了一匹马,却突然盯了邱残月一眼,眼珠转了转,手里轻摇着缰绳,道:“你白天不是跟那捕快说,宁可绝食死掉,也不回京城的吗?怎么……”邱残月眼神一寒,道:“我是从京城逃到这里的,他们断断不会想到我还会回京城去,所以……”   金镶玉笑着点点头,不再问什么,拉马前行。邱残月趁着金镶玉得意洋洋之际,将手背在身后,手指轻轻一弹,一把小小的匕首带着张小小的纸条飞射而出,钉在客栈的屋檐上。   他们先牵着马悄悄地走了一段路,随后打马扬鞭,直奔东方而去。      二 大漠歌舞意飞扬      大漠中骄阳似火,黄沙如流,金镶玉与邱残月并马飞驰,不时纵声大笑,她给邱残月讲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胡闹事迹,可邱残月却像是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从无一丝笑容,他的眼睛一如死水深潭,说不出的忧郁。   金镶玉仿佛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时轻瞟邱残月。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雷鸣之音,两个人都听得出来,那是一大群健马在飞奔,邱残月眼睛一寒,猛然抬头,暗道:“难道会是他们来了?”   金镶玉斜着眼睛看去,见前方不一刻出现了数十匹黑色健马,马上骑士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杂色不一。但每个人腰下都带着兵器,那些骑士像风一般从两个人身边掠过,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   邱残月松了口气,手从剑盒上移开了。金镶玉也没见过这些人,但这些人中有人见过她。那些骑士驰出一段之后,一个黑衣汉子猛然一勒马缰,叫了一声:“停住!”他来到为首一个马脸汉子面前,道:“老大,方才那个小丫头好像就是龙门客栈里姓金的。”马脸汉子一怔:“是金铁风的女儿?”黑衣汉子点头。   马脸汉子眼睛一眯,喝道:“捉到这小丫头,再去扫了龙门山那帮不成器的马贼,此后的龙门,就是咱们的天下,等到咱们兵强马壮,再回贺兰山找那两个混蛋算账,回头!”   众人纷纷勒转马头,黄沙倒卷,追了回来。刹那间就追到了两人身后。黑衣汉子大叫:“金少掌柜,我们老大有请,停下来叙叙吧。” 金镶玉心情正好,笑嘻嘻地勒住马,转头道:“好呀,你们老大呢?”马脸汉子冲到跟前,横了两人几眼,喝道:“金少掌柜,我想请你跟我们兄弟一起做笔买卖。”金镶玉道:“什么买卖,说来听听。”马脸汉子道:“龙门山的大旗也飘了有些年头了,兄弟们最近在贺兰山丢了饭碗,想来龙门山驻马,混口饭吃。怎奈怕山头上的刀把子们不给,我们兄弟想去和他们会会,请金少掌柜当个见证。”   金镶玉嘴巴一撇,道:“你们两帮人黑吃黑,关我屁事,姑奶奶要不去呢?”马脸汉子“嘎嘎”一笑,黑衣汉子接道:“只怕由不得少掌柜了吧。”金镶玉转着眼珠子,笑嘻嘻地打马来到黑衣汉子近前,低声道:“我金镶玉也是个重英雄的人,我看在你们这班人里,也就你算得英雄,如果你把那马脸的家伙给做了,我就跟你走。”   黑衣汉子脸色一正,大笑道:“金少掌柜也把我们兄弟看得太低了,如果挑拨离间有用的话,我们一早就死光了。”他向身边两人一使眼色,道:“带少掌柜上路。”两人刚要动手,金镶玉一摆手,道:“别动,你们都别碰我,我只想跟在这位大英雄旁边。”说着她腻到黑衣汉子身边,但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远方的天空。谁也不知道她在瞧什么。   邱残月一直在冷眼旁观,见她到了那黑衣汉子马旁,不由得想伸手去抚摸一下还在作痛的脚趾。   果然,耳边猛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黑衣汉子全身在刹那间缩成了一个虾球,一把五寸多长的刀子从他的裆部插了进去,邱残月看得清楚,黑衣汉子方才刚一拉马缰,金镶玉小手一挥,刀光一闪,她已出手。   黑衣汉子坐不住马鞍,滚了下来,在地上不住翻滚哀号,金镶玉啐了一声,骂道:“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王八蛋也想尝天鹅肉。”马脸汉子大惊,眼睛都红了,大叫:“剁了他们!”众人纷纷抽刀,金镶玉一拉马缰,躲到了邱残月后面,笑嘻嘻地一拍他肩膀:“汉子,报答我的时候到了。一炷香的时间里,一定要打发掉这伙蠢贼。”   邱残月冷然不答,缓缓拔出子母剑,他拔剑虽慢,但出手却快得惊人,剑光一闪,冲在最前的两个贼人腕、肘、肩、喉接连中剑,栽下马来。这一招已分为八式,式式见血,八剑快得如同一剑。金镶玉得意洋洋地拍手叫好,邱残月冷然道:“前面去等我!” 金镶玉笑嘻嘻地跑走,回头还叮嘱一句:“别忘记拿回我的刀子。”   她这一走,马脸汉子一使眼色,七八名手下纵马追赶上去。邱残月突然跃起,脚尖一踩马背,凌空出剑,阳光中只见寒光乱闪,五名强贼跌下马,血溅黄沙。   马脸汉子被邱残月的剑法惊得一呆,喝道:“这是哪门子的剑法?” 邱残月缓缓道:“杀人的剑法!”马脸汉子怒吼一声,带领着手下三十来人冲上去。邱残月身子跃起,一剑向马脸汉子刺去,马脸汉子到底是这帮人的老大,手底倒真不含糊,横刀一封,格住剑尖,哪知邱残月内力吞吐,剑尖一缩一撞,已撞开刀身,中宫直进,刺进马脸汉子前心。马脸汉子怒吼一声,撒手抛刀,他勇悍非常,竟用一双手来抓剑身,拼上一条命,也要夺下邱残月的剑。   怎奈邱残月瘦瘦的身子里竟蕴有千斤神力,单手一抬,竟将马脸汉子从马背上抡了起来,向众人摔去,硬将三个人撞下马去。众贼见邱残月如此神勇,又失了头脑,发一声喊,四散逃窜。邱残月冷哼一声,四下一看,见还有几名强贼追赶金镶玉去了,他急忙将剑在黄沙中一插,以拭去鲜血,快步来到黑衣汉子跟前,伸手拔出了此人裆下的刀子。   但他情急之下却忽略了一点,此人受伤虽重,却一时没死,这一拔刀,黑衣汉子就势跳起,双手同扬,左手挥出一股白烟,右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一把匕首,邱残月还没起身,白烟已到眼前,由于二人相距太近,邱残月只怕有毒,闭住了呼吸,却没闭上眼睛,那股白烟冲入眼中,猛然一阵剧痛,邱残月心头大震:石灰!那柄匕首已闪电般刺入他的左腰。   邱残月骤遭突袭,却不慌乱,双腿连起,一脚将黑衣汉子的手腕踢断,另一脚直踹在他的咽喉上,黑衣汉子惨呼半声,身子滑出数尺,倒地不动了。邱残月一头一脸都是白灰,踉跄几步,一跤坐在地上。   腰间的匕首插得并不算深,血也出得不多,但最可怕的是那迷入眼睛的石灰,应当马上用水冲洗出来,但这里是大漠,水少得可怜,怎么办?   邱残月拔剑,来到两具死尸跟前,以血洗眼,但血液极黏稠,竟洗不去,邱残月仰天厉啸,跨马而去。   一阵阵剧痛,使邱残月几乎坐不稳马背,但他的心里却是极其平静,似乎如果自己不受伤,就对不起金镶玉。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金镶玉在前面什么地方呢?他一定要快点儿追上她,否则龙门客栈的人就可能追来了。他的机会越来越小,如果不能把金镶玉带到京城,就会有令他更伤心的结果。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惊呼:“救命啊……”随着叫声有一阵拍水声传来,邱残月猛然记起,这里有一个龙门湖,而那声音正是金镶玉的。   邱残月仿佛忘记了眼睛的剧痛,拍马赶到,身子如箭一般射进水中,叫道:“你在哪儿?金镶玉……”他用湖水洗去眼睛里的石灰与污血,但眼前却仍旧灰蒙蒙的一片,只能看到一个依稀的轮廓而已。   他的眼睛已被烧坏了。   金镶玉的声音在他左侧数十尺外传来:“救……救……我……” 邱残月寻声踏水而来,突然只觉得一股水流向自己袭来,与此同时,金镶玉大叫一声:“小心。”邱残月眼睛看不清前面的情况,但感觉不好,急忙在水中一个铁板桥,后脑入水,身子如一条鱼似的倒跃出去。      “哗啦”一声,一支蛾眉刺刺空了。金镶玉的叫声在十数尺外传来:“你看不见哪!”邱残月没有时间理会金镶玉了,他循声拔剑,直刺而出,剑上附着的内力竟迫开了湖水,邱残月大喝一声,将一名强贼穿胸刺透。   还没等他拔出子母剑,水下一名强贼无声无息地潜至,双手搂住他的腿,向下便扯。邱残月急施千斤坠,带着那强贼潜下水底,双脚刚一落实,他五指如钩,扣住那强贼后颈,用力一捏,那人全身酸麻,不由得放开了手,邱残月两根手指一错,“咔”的一声,那人颈骨断折,倒毙水下。   邱残月升上水面,长吸一口气,叫道:“金镶玉,金……”他的声音没完,只觉得身后又有人游至,他来不及找自己的剑,突然回手,一把扣住了那人的咽喉。那人被扣得出不了声,只把一双手向邱残月手上乱打。邱残月五指加力,正要将这人的喉结捏碎,突然觉得那人的脖颈光滑如玉,不像是男人,急忙松手,叫道:“金镶玉?”   金镶玉一声不响,慢慢向水下沉去。邱残月听她不答,急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就势向怀里一扯,想拉她出水。可金镶玉突然一声巧笑,像一条鱼般滑了过来。邱残月的手现在触及的,是一个几乎没有半片衣服的凉滑如玉的身子。邱残月猛然一顿,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哗啦啦。”远处水中又冒出一个头,那是个强贼,向这里看了一眼,不敢再战,慢慢游上岸去,撒腿便逃。邱残月听到了,道:“贼人逃走了!”   金镶玉看了看远方的天空,冷笑道:“放心,他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另外一个杀手。”邱残月一惊:“杀手?谁?” 金镶玉淡淡一笑:“老天。”   就在此时,天边突然传来雷鸣一般的声音,仿佛千军万马一齐冲来似的,邱残月看不到远处的情形,但感觉身边的水都在震荡,他猛吃一惊,道:“这是……”   金镶玉冷冷道:“沙暴!”她的话刚刚说完,天边突然像是立起了一堵无边无际的高墙,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推来——那是黄沙卷成的巨墙。   邱残月看不到远处的景象,但也感觉得出来,因为身边突然起了狂风。   那强贼没跑出多远,就被卷到了沙墙中,无数碎石如同冰雹,将他打得七零八落。   金镶玉拉着邱残月转了个身,背向风沙吹来的方向,只见天边已是黄蒙蒙一片,如同有无数鬼怪乘着巨大的风车,狂啸着扑来,金镶玉喊道:“吸气,下水!”两人一同长吸一口气,手拉手潜入湖水。身在水下,仍旧听得见上面的巨响。   两人吸一回气,潜一回水,如此十余次,风沙才过去,天空已恢复了以前的清朗。   邱残月钻出水面,长出一口气,道:“出来吧,风好像过去了。”却觉得手中没有动静,他将金镶玉拉出水面,说道:“怎样了?” 金镶玉动也不动,邱残月吃了一惊,用手一探她的鼻息,早已停止了。他心中暗道:“又在骗我……”等了一会儿,仍旧不见她动作,心内已是一惊,难道她真的呛水了?莫不是我方才捏的力道太大?如果真的是这样,一定要早早救治才行。   他立时慌了,扳过金镶玉的头,长吸一口气,嘴对嘴给她送气,嘴唇接触之下,只觉得柔软而冰凉,他的心怦然一跳。金镶玉闭着眼睛,可她的手在动,慢慢揽住了他的脖颈,向自己轻轻压下去……      邱残月猛然推开了她:“你……你没事!”他面色迷茫地静立水中。   金镶玉看着他,突然大声地笑了出来,笑得那么风骚,那么放肆,那么张狂,邱残月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仰首对着天空,仿佛在问些什么,嘴唇微张。   他取出那把刀子,递给金镶玉,冷冷地道:“这是你的东西。”金镶玉停了笑声,痴痴地盯着邱残月那虽有些苍老但却更有成熟男人魅力的面庞,竟哭了起来。她轻轻抚摸着邱残月的眼帘,幽幽地说:“这双眼睛,是你身上最好看的地方,但却瞎了,是为了我才被那些贼人弄瞎的吧,真好,这真好,否则我还真下不了手,自己来弄瞎它呢。”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刚刚发育起的胸脯贴上了他的心口,邱残月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金镶玉轻轻喘息着,脸上泛起了阵阵春潮,她正是个刚刚怀春的少女呀。   邱残月轻轻推开了她,冷冷地道:“快走吧,京城的路,远得很。”   金镶玉眼睛里含着泪水,自顾自地游上岸,拿起用石头压住的衣服,穿了起来。邱残月也慢慢走上岸,平躺在黄沙中,任太阳把自己的衣服晒干。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衣服干了就走,慢慢走向沙漠边缘。   天色很快黑下来了,金镶玉找来些枯树枝与干草,生起了一堆火,从自己的包袱中取出干牛肉,在火上烤了烤,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又吐出来:“不好吃,不吃!” 邱残月道:“不吃,给我!” 金镶玉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道:“等我一会儿,就有好吃的!”她趴在沙地上听了半天,捡起那块吐掉的干牛肉,轻轻地往身边一丢,随后捡起,又丢下。   邱残月听到轻轻的声响,禁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金镶玉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开口,邱残月闭上了嘴,不过片刻,沙子中突然有一条东西快速地蜿蜒而来,直奔那块牛肉而去。邱残月也听到了沙子中的异响,手中握紧了剑柄。   金镶玉面露喜色,最后一次把牛肉丢下去,随后手中已握住了自己的那把刀子。沙子中的那条东西猛然露出头来,一口将干牛肉吞下去,但此时寒光闪过,偷食者的头已被斩落在地,暗褐色的血溅在沙地中。   那是一条蛇。金镶玉踢开蛇头,一把揪起蛇身,那蛇身还在抽动,金镶玉手法熟练地一捋一甩,随后刀子一挥,在蛇身上划破一个口子,双手一分,一条白花花的蛇肉映着火光,闪现出一种金黄色。   金镶玉将蛇肉分成小段,慢慢烧烤,肉香四溢。   邱残月吃下几段,问道:“蛇肉?” 金镶玉头也不抬,冷冷地回答:“这种蛇我们管它叫‘沙龙’,一辈子生活在沙漠中,它的眼睛看不见,只在夜里才出来找些小虫子吃,靠着肚子感觉地面的震荡。这种蛇没毒,放心吃。” 邱残月顿了顿,道:“它难道一出生就是瞎眼的?”   金镶玉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才道:“对。因为它们看不到,所以只能夜里出动,而且将自己掩藏在沙子里。如果它们白天出来,肯定一刻也活不下去,那些危险的天鹰早就将它们杀死了。”   邱残月道:“沙漠中也有鹰?”金镶玉冷然道:“不错,不光沙漠的天空有鹰,地面上也有。”邱残月道:“地面上的鹰……龙门客栈?”   金镶玉道:“不错,在大漠,没有谁可以干得倒龙门客栈,就像在天空中没有谁能威胁到天鹰一般。”邱残月冷笑道:“龙门客栈难道是沙漠之王?”金镶玉目光转向遥远的大漠深处:“我爹说,龙门客栈虽然在沙漠里,却随时都像是在大海中的浪尖上,任何一个不小心,都会被浪头打得粉身碎骨,埋进深海。所以,龙门客栈不是王者,而是智者。”   邱残月长吸一口气,道:“不错,智者要比王者实用得多了。人一旦成了王,算计他的人就多了。” 金镶玉“哼”了一声:“那你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邱残月淡然道:“你看呢?你不是眼力挺好的?”   金镶玉冷笑:“好个屁呀!眼力再好,也难免变成个睁眼瞎子,别人对他怎么样,只看在眼里,却记不到心里。哼!这番好心倒不如喂了狗,好歹还能听两声叫唤!”邱残月心头轻颤,蒙蒙眬眬的眼前,依稀看到跳跃的火光中,一条纤细的身影轻轻站起,扬起了双臂,随后一阵轻佻而低回的歌声在耳边响起:   喝罢了酒呀来堂上坐,   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哥,   我的小丫头片子呀,   爱哥哥……   歌声虽轻佻,但其中的婉转回环之处,竟透着无限的豪放狂野,正如同大漠的风,大漠的雨,大漠的人一般!   她唱着,舞着,眼角却有泪珠滚下……   邱残月的心头突然像被烈酒浇过,一股雄雄之火腾腾而起,他亮剑起舞,剑光映射着火光,加上他的高亢之音,迸发出冲天豪气: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三 生亦何欢去何苦      终于看到绿色了,那是草,是树木,是水塘池沼,还有市镇、炊烟。   玉玲珑在骆驼上长长呼出口气,这种地方,她已经十多年没来了,现在看到它,非但没有多少喜悦,却凭空多了许多担忧。   她突然觉得,这地方比大漠危险多了。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金铁风,金铁风脸色如一块铁,身子亦如铁打的一般。   他们找个典当铺卖了骆驼,又买来四匹马,只喝了口水,便接着上路飞奔。关梦龙说认识一条捷径,他们一定要抢在邱残月到京城之前截住他,夺回金镶玉。   黄昏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榆临的大镇。   按着金铁风的意思,决不住店休息,加紧赶路。关梦龙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道:“不好,今夜可能会有大雷雨。前面近百里内,没有更好的休息地,我看不如在这里先住一夜。前方有个马场,我去换几匹快马来。”   铁琴先生想了想,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掌柜的,应下吧。”   金铁风与玉玲珑对视一眼,都点点头。   他们在镇子上找了一间客栈住下,草草吃了点饭,急急就寝,关梦龙自去换马。   睡到深夜之时,金铁风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他推醒玉玲珑,二人都是和衣而卧,行动起来十分方便。   二人分踞门边,凝神静听外面的脚步声。他们听出来人都是高手,如果不是人太多,只怕连这点声音都发不出。二人心中一紧,暗道:难道是邱残月的人要暗算我们?不禁都打足了精神。   突然外面一声大响,好像是门被踢碎了,但却是隔壁的门。二人对视一眼,还是静静听着。   外面像是有数十人拥进门去,灯光像从地底下迸发出的一样,照得通亮。但马上又听到有人在大声咒骂:“没有人!”“跑了!”“从窗子跑的,窗还开着哩!”有人怒吼道:“你他妈的是怎么盯的,让两个小贼瞧出了破绽?”一个懦弱的声音小声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这两个小贼鬼得很,小人实在不知道如何被看破……啊——”一声惨叫之后,他的声音断了。   随后只听隔壁屋子里风声乱响,数十人蹿出窗去。慢慢地声音远去了。   金铁风与玉玲珑松了口气,正要出门,但见对面的门开了,铁琴先生慢慢走出来,小声对二人道:“东厂的番子!看来不像是奔咱们来的。”金铁风点头,慢慢走进那间屋子,见一具尸体横在当中,前心被刺出一个洞,血仍在流着,看打扮正是客栈的伙计。屋内窗子洞开,夜风吹进来,吹开了床帐。   床上当然是空的。   金铁风突然冷笑一声,道:“真的跑了么?”他伸出五指,掀起了床板。一道剑光从里面闪电般刺出,如果不是金铁风早有准备,这一剑定可以将他一剑穿心。随着剑光,床铺下跃出一个人来,长剑如水,向金铁风罩来。   好凌厉的剑,好洒脱的剑,好凛然的剑!金铁风纵横大漠数十年,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剑法,威风凛凛,堂堂正正,却又不乏变通甚至狡黠。   他不由得后退几步。   那人跃出来后丝毫不停,剑如飞星,追射金铁风,此时金铁风已站稳身子,二指如钳子一般箝住了剑尖,向回一扯,低喝道:“撤剑!”那人只觉得一股巨力向外拉扯,剑柄竟要脱手,他丝毫不惧,猱身便上,一掌切向金铁风软肋。如果金铁风有两只手,这柄剑他是夺定了,可是他没有,只得弃剑回守,电光石火间,那人退后一步,抄住了尚未落地的长剑。   这一个照面,二人都施展出了上乘的功夫,铁琴先生与玉玲珑都暗喝了一声彩。   那人仗剑回退,此时天外电光一闪,照亮了屋子。三人看到眼前那人竟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这少年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仗剑而立时的那股英华,那般气魄,竟隐隐有一股宗师风范。   此时床铺里传来一声轻哼,那少年眼神一动,回手从床里扶起一个少女,那少女长发披面,看不到脸,只看到一双坚强的眼睛。她身子在微微颤动,像是受伤非轻。那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扶住少女,脸上没有丝毫惧怕,那少女眼神跟他几乎一模一样。   少年轻轻问了一句:“你怎么样?”少女看着眼前的四人,淡然道:“终究是我连累了你!”少年洒脱一笑:“江湖儿女,说什么连累。成败生死,还没分出来呢。”   那少女已看出金铁风的武功极高,只他一个人便不容易对付,更何况还有两个帮手,但她像是不知道害怕,也洒然一笑,道:“是,成败生死,还没分出来呢。”   玉玲珑踏上一步,道:“小兄弟,小妹妹,你们误会了,我们不是东厂的人。”那少女并不动容,道:“那你们是……”玉玲珑道:“大家都是江湖人,我们只不过恰逢其事,两位年纪虽小,气度却是不凡,如果信得过我,这些伤药送给小妹妹,以愈内伤。”说着取出几包伤药递过去。   那少年倒持长剑,深深一揖,道:“多谢。”坦然接过,喂那少女服下。金铁风突然道:“你不怕是毒药?”那少年淡淡一笑:“几位武功高强,若要杀我们,不必用这般手段。”金铁风哈哈一笑,点了点头,道:“看来兄弟是在躲避东厂的追杀,不知二位欲去哪里?”少年道:“不瞒三位,这是我一位叔叔的女儿,我欲送她去贺兰山的两位好汉那里。”   铁琴先生一抖算盘,道:“贺兰山?莫不是铁竹、贺虎?”少年道:“正是。”金铁风点头,道:“那是两位真好汉,听说以前是于谦大人的下属,因得罪了贪官,才不得已落草为寇。”   玉玲珑似还有些担心,道:“如果路途艰险,不妨来龙门客栈,只要说出‘龙门山有雨,却缘虎下山’这两句,龙门客栈就会认你为同道的。其实我真的很喜欢这位小兄弟的性子,不知你们二位尊姓大名?”   此时突然听得门外一阵马嘶,关梦龙换马归来,那少年看了看门外,欲言又止,一拱手道:“浮萍飘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几位赐药之情,容当后报。就此拜别。”说着背起少女,跳出了窗外,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铁琴先生皱了皱眉,道:“这少年气度倒是不凡,可就是有点儿不通情理,我们送他伤药,为他指条活路,他连声谢也不道。”玉玲珑道:“可能他有难言之隐吧。”金铁风眯着眼睛不说话,玉玲珑道:“你在想什么?”   金铁风突然苦笑了一声,道:“我在想,如果这少年是我们的儿子,那有多好。龙门客栈如果让他来当掌柜的,肯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玉玲珑禁不住笑了,拍了他一下,道:“就怕人家容不得咱们的镶儿,她的那个鬼脾气……”金铁风看了看那少年消失的地方,低声道:“这少年的事,不要对他说起。他是官面上的人,可能对这少年有所不利。”   三人出得门外,此时天色已快亮了,四人换马急驰,出了榆临。他们又跑出好一段路,已到了正午,路边出现一个小市镇,关梦龙从马上跳下来,叫道:“打尖了,马也要歇歇腿儿,不然跑不动了。”四人拉着马,走进镇子。   关梦龙向人打听,得知此镇唯一的酒店叫两得居,四人问明了路径,来到了两得居。掌柜是个青白脸的瘦子,一见关梦龙,马上跑出来迎接,将四人迎了进去。此地食客不太多,气氛也不算热烈,人人低头喝酒,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   金铁风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这里两面靠墙,不必担心有人从后面偷袭。四个人坐定,伙计端上酒饭,铁琴先生手指间暗藏银针,一一试过,见没有毒药,向金铁风点点头,四个人方才动筷。   关梦龙吃了几口,起身低声道:“我去方便方便,此间说不定会有东厂奸细,你们说话时要小心些。”说罢走了出去。   三个人闭口不言,只是吃饭。另一个角落里有个灰袍汉子,生得一脸麻子,一个鹰勾鼻子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二,他自四人一走进来,就总盯着他们看。金铁风早已看到这人,却不动声色。   那鹰勾鼻子见关梦龙走出门,这才站起来走到金铁风桌边,低声道:“朋友可是姓金?”金铁风手执筷子,夹起一块火腿肉,头也不抬地说:“朋友认错人了。”鹰勾鼻子冷笑:“不会的,这位夫人,一定是姓玉了?”玉玲珑道:“江湖风雨急,怎么说?”鹰勾鼻子应道:“家乡古道深。”   玉玲珑拱了拱手,道:“朋友哪条道上的?”鹰勾鼻子环顾四处,低声道:“小人以前是谭总督亲随,有幸见过夫人一面的。”玉玲珑听了,急忙站起来,鹰勾鼻子以眼神制止,道:“此地可能会有东厂奸细,不要高声。”玉玲珑道:“这位大哥在此做甚?”鹰勾鼻子道:“前日有人带着一位小姑娘途经此处,小人觉得这小姑娘眼熟,跟夫人竟很有些相像。言语之中,她巧妙地透露出自己是龙门客栈的人,我看与她同行的那人一脸凶相,可能是绑票……”   玉玲珑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鹰勾鼻子的手臂,急问:“人呢?”鹰勾鼻子道:“小姑娘故意悄悄丢下一件物事,目视小人,小人会意,将那物事收起,只待夫人赶来!”玉玲珑道:“什么物事?”   鹰勾鼻子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三人面前,三人看去,见是一柄带鞘匕首,鹰勾鼻子以柄向前,道:“夫人抽出一看,便知其中秘密。”   玉玲珑刚要动手,却被铁琴先生拦住,道:“我来!”他伸手抓住匕首之柄,向外一抽。   匕首应手而出,但仅仅半截,连带着出鞘之声,十几枚乌黑的针激射而出,一起钉入铁琴先生左胸。鹰勾鼻子抛去皮鞘,一阵狞笑,手中已多了两柄黑漆漆的长刀。此时此刻,屋子里的埋伏一同发作。   那些食客全都亮出了兵器,一个个的眼神都如见了血的恶狼。   金铁风扶住铁琴先生,叫道:“先生,先生……”铁琴先生怒视前方,咬牙道:“曹随心?”曹随心黑刀一摆,洋洋自得地道:“不错,老子正是‘黑云压城,双刀万里’。”金铁风哼道:“曹黑刀既是在此,那么‘陆银发’也一定来了!”   一个细眼长身之人走过来,将头上的黑巾一扯,露出一头白雪也似的头发,咧嘴笑道:“我就是‘银丝飞雪,百转千回’陆如意。”玉玲珑冷冷道:“黑刀银发青面皮,贾亭在哪里?”只听一阵阴阴的奸笑,那个青白脸掌柜的走进来,身后一个伙计用一柄雪亮的刀,抵住关梦龙的后腰。关梦龙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个字。   金铁风向陆如意怒吼:“解药拿来!”贾亭阴森森地道:“人都到齐了,还用得着咱家费事吗?曹公有令,格杀勿论!姓玉的,你没忘曹公挨你的那一刀吧。”   金铁风与玉玲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忆起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切。   那时,金铁风与玉玲珑初识于龙门客栈。玉玲珑护送山河图给西北总督谭岳,曹少钦带人追至龙门客栈,双方大打出手,金铁风仗义相助,玉玲珑的相思柳叶在曹少钦脸上留下了一道永难抹去的伤痕,在官场中一旦破相,就大大影响仕途,所以曹少钦一直恨玉玲珑入骨。   黑刀银发青面皮三人刚刚投靠东厂,没有立功,所以便迎合曹少钦的意思,自告奋勇来诱杀金铁风与玉玲珑。   铁琴先生惨然而笑,一抖手中的算盘,扑向曹随心。玉玲珑一把没拉住,铁琴先生三十六路“算无遗策”招法已缠住了曹随心。   金铁风与玉玲珑双双抢上,却被陆如意和贾亭挡住。   曹黑刀虽武功高绝,却没想到铁琴竟舍命而来,他的黑刀挡飞了十八颗铁算珠后,才算缓过一口气,如乌云一般攻了上来。   铁琴先生知道自己在中毒的情况下,万万敌不住对方,纵声大叫:“掌柜的快走……别被人包了饺子……”叫声未绝,曹随心左手一刀格飞了他的算盘,随后右手刀乌光一闪,直刺入铁琴先生心窝!   铁琴先生哼也没哼,竟迎着刀锋冲上去,一手扣住曹随心咽喉,曹随心弃刀,捉住铁琴先生手腕,用力一拧,手腕折断,臂骨破肉而出,铁琴先生惨叫一声,举头一撞,额头正撞在曹随心印堂上。   曹随心怪叫一声,踉跄后退,这一撞虽不算致命,却也撞得他眼前金星乱舞,头晕目眩。玉玲珑痛叫一声,十三片相思柳叶闪电般飞击而至,陆如意细眼一寒,一抖手射出十三根银针,将柳叶打落。但玉玲珑竟已撇开他直取曹随心,手中一柄短剑刺向曹随心心窝。   曹随心头晕目眩,来不及招架,短剑“夺”地刺入前心,透背而出。曹随心大叫一声,一把抓住玉玲珑手腕,也想如对付铁琴先生般拧断,但玉玲珑手腕滑若无骨,游鱼一般缩了出来,随即一脚将曹随心踢出门外。   才一眨眼工夫,曹随心死,铁琴先生亡。金铁风独臂攻向贾亭。他也知道此地凶险,应当机立断,走为上策,就凭黑刀银发青面皮三人,想要留下他们夫妻还不大可能,但此时对方手里还捉着关梦龙,他义气深重,断不肯将关梦龙单独留下,一定要全力相救。   金铁风一条胳膊,出招竟似比常人两条胳膊还要快、还要急、还要密,他这十三年来在客栈中潜心苦练,又有客栈中众高手相帮,竟练成了一种极为奇特的武功,单臂前伸,以肘为轴,如风车般晃开。他这样打出三拳,平常人还连一拳也打不出,因为他出拳之间不必缩回手臂,所以快了几倍不止。贾亭被这种怪异的拳法晃得不知所措,只能后退,而他身后就是被刀抵住的关梦龙。那伙计只见眼前一空,随后一片拳影如飞花落雪般打来,不由得一惊,挥刀上撩,却被金铁风一手抓住刀背,随后猛起一脚,踢在那伙计胸膛上。   只听“噼啪”一阵乱响,这伙计的肋骨也不知被踢断了多少根,撞向陆如意等人。就在这些人躲避之际,金铁风一手提了关梦龙,招呼玉玲珑道:“风紧,扯呼!”二人向后退去,后面是墙壁,但这酒店的顶子却是木板搭成,二人冲天而起,破顶而出。玉玲珑回手撒下十多片相思柳叶,阻住了下面的人。   贾亭面无表情,抬眼看着,也不下令追赶,目光中露出了冷笑。这些人好像已知道他们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果然,只听金铁风与玉玲珑几乎同时闷哼一声,双双从破洞中又落了下来,摔在地上,而方才被制住穴道的关梦龙却是飘然落下,负手而立,此前那股英雄气概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险的笑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断不会相信人的表情在短短一刹那间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方才关梦龙在金铁风手中突然能动了,他双拳齐出,同时打在二人腹部,金铁风与玉玲珑猝不及防,在空中一顿,关梦龙十指如风,点住了二人几处大穴。金、玉二人同时被制。   贾亭一声冷哼,露出了奸滑的笑容:“这里不是大漠,你就算是只雄鹰,在此地也比秃毛鹌鹑强不到哪里!”陆如意红了眼睛,道:“贾公,人已在手,交给我料理吧!”贾亭一笑:“随你。”   金铁风看着玉玲珑,二人都露出了一种极平静的笑容,互相都不愿错开眼神,因为他们知道,落在这些人手里,能多活一刻,已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陆如意背着手,来到二人跟前,低下身子,突然双手一拍二人腮帮子,以闪电般的手法将两颗麻核桃塞入他们嘴里,免得二人咬舌头自尽。陆如意目光如血:“你们杀我兄弟,落在我手里算你们倒霉,我们东厂的手段,你们怕是也听说过吧。”他向身边的人一点头,那人会意,从身边取出一袋子东西,哗啦作响地扔在地上,陆如意从中取出一把小小的钩刀,在二人眼前晃了晃,道:“这把小刀极为锋利,锋利得甚至于割下你身上的一片肉时,你都只会感觉到凉爽,过一会儿,才会有疼痛的感觉。而我的手法,绝对可以割够三千六百刀而使你们不死。”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把钢刷,幽然道,“这把刷子是用来刷肉的,人身上的肉。你们会像待宰的猪一样被放置在铁板上,滚汤的开水从头浇到脚,然后我就用它轻轻地在你们身上刷呀,刷呀,直到你们的皮肉褪尽,只剩下骨头。”他又从袋子里取出一张革皮,笑道,“这东西在砂锅里熬成汁,然后轻轻浇在你们身上,就像一层新的皮肤,然后轻轻把它们揭下来,你们会活着看到自己的整张皮,如何?你们想试试哪种呢?”   二人闭目冷哼,全无一丝惧怕。   陆如意眼光越来越厉,越来越毒,骂了一声:“吓不死的贼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他抄起了钩刀。突然金铁风睁开眼睛,叫了一声:“等一等。”陆如意冷笑,用手指拭着刀锋,眼皮也不抬:“有什么遗言,说吧。免得一会儿没了舌头,想说也说不了。”      金铁风看了玉玲珑一眼,道:“我只说一句话,你去死吧。”他突然全身一震,双目几乎瞪出眶外,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全喷在陆如意脸上。陆如意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伸手擦拭,却不想金铁风已飞起一脚,正踢在他的腹下。陆如意被踢起数尺高,全身缩成虾球,鼻涕、冷汗、尿液全都流了出来,“砰”地摔在地上,咽喉哽了几声,便没了命。   贾亭与关梦龙做梦也没想到金铁风能冲开穴道,关梦龙反应极快,双拳如风,擂向金铁风,金铁风豁出性命撞开穴道,以出人意料的手法杀死陆如意,自身已经脉寸断,命在旦夕,他不顾关梦龙的双拳,最后出指,解开了玉玲珑的穴道。   他已躲不开这致命的双拳。“砰。”铁锤般的拳头击中人身。但不是金铁风,而是玉玲珑——她穴道甫解,来不及招架开关梦龙的双拳,便以身子护住了金铁风。   好重的拳,玉玲珑被打得撞到金铁风背上,二人一齐飞了出去,落到墙角。金铁风狂叫一声,回身搂住玉玲珑,大叫:“珑儿……珑儿……”他叫一声,喷一口血,没叫三声,已然声如蚊蝇。   玉玲珑努力睁开双眼,这一击已使得她肋骨寸断,内脏受损,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回她的性命。玉玲珑躺在金铁风怀中,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软绵绵地全无一丝力气,她努力稳住眼神,盯着金铁风,吐了几口血,低低地道:“风哥,我不行了,要先走一步……”金铁风虎目含泪:“不会的,珑儿……到哪里……风哥都……陪着……”   东厂众人围在四周,却没有人上前,因为他们都看出来,这两个人活不了多久了。   玉玲珑的声音渐渐低沉:“风哥……我还想和你……一起……看一眼我们的……镶儿……我们的……龙门客栈。”金铁风用力将她抱在怀中,面向着北方:“看吧,珑儿,看……那里是我们的地方……你和……我……还有镶……”二人相互偎依,脸贴着脸,面朝北方的天空,睁目而逝。   半晌,东厂众人才慢慢围拢上来,一个人到近前看了一眼,探了探二人的鼻息,道:“大人,没气了。”贾亭看了看倒在一边的陆如意和曹随心,也叹息了一声,道:“都埋了吧。”此时一个手下跑来,递过一张字条,贾亭掠了一眼,脸上的肌肉轻颤,对关梦龙道:“常公公发信号来,让咱们马上赶过去,即刻动身。”      四 相知相忘是离别      金镶玉按着邱残月指引的方向,进入了华县县城,华县离榆临七十里,是一个大去处,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十分富庶。天色渐晚,金镶玉找了一个最大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掌柜见他们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多问了一句:“两位是什么关系呀?” 金镶玉眉毛一抬,骂道:“你个死人头没瞧见哪!这是我男人!”掌柜吐了一下舌头,心道:好辣的小姑娘。   邱残月一言不发,仿佛满腹心事,两个人安顿下来,吃过晚饭,已是华灯初上了。金镶玉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用手指狠扯着被头,嘴里轻轻嘟囔:“我揪你的头,揪你的脸,揪你的鼻子……” 邱残月拥着剑坐在桌边,也不理她,好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金镶玉停止了动作,瞟着邱残月,转转眼珠子,慢慢走下床来,找掌柜的要了两壶酒,几个冷拼,自己端进屋来。   她把酒菜放在桌子上,亲手倒了两杯,温柔地道:“喂,汉子,别成天像死了爹似的,板着个脸……”她话出口,自觉失言,脸上竟也一红。心道这下死木头又要不高兴了,不想这次邱残月竟然破天荒地笑了,这是金镶玉第一次看到他笑,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万年的冰原突然吹来了春风,绽开了鲜花一般,金镶玉竟看得痴了。   邱残月笑道:“是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应当对酒高歌,极时行乐才是。”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杯一翻,道,“我们一人一杯,喝个痛快!”金镶玉喜得眼角眉梢都泛起了笑容,她腻到邱残月怀里,嘴里轻哼着把自己那杯酒喝了下去。   二人喝个不停,两壶酒喝过,金镶玉已是满面飞春,红潮涌现,醉意冲上来。双手搂住邱残月的脖子,一张小嘴乱亲。邱残月笑道:“你醉了,上床睡吧。” 金镶玉“嗯”了一声,眼角瞟着他:“那你呢?”邱残月道:“我去会个朋友,他在此地极有势力,手里有最好的马,另外还可以找他借些银子,好陪你去京城痛痛快快大花一场。”金镶玉笑了,往床上一躺:“快去快回呀……” 邱残月微笑着为她盖好被子,吹灭了烛火,轻轻出门而去。   邱残月的脚步声刚刚消失,金镶玉腾地从床上跳起来,脸上的醉意一时间全不见了,她的眼睛映射着窗外的灯光,仿佛更亮、更利。   一位矮小客人醉醺醺地晃上楼来,被金镶玉一腿绊倒,倒拖进屋子里。   邱残月慢慢走下楼板,出得门去,此时门口一个闲汉早已注意到他,见他出来,向街角处一招手,一辆马车便笃笃地赶过来,停在邱残月跟前,邱残月问也不问,摸索着上了车。车夫戴着一顶大大的毡帽,毡帽下一双冷酷的眼睛扫了一眼邱残月,也不作声,扬鞭而去。   车子转过几条大街,停在一个镖局门前,邱残月下车,马车继续驰去。门前的趟子手见了邱残月,开了角门,邱残月慢慢走进去。   镖局并不算太大,最里面一间小院里亮着灯,邱残月走进院子,里面树影婆娑,池水映照,十分幽静。台阶上铺着红毯,两名小厮左右而立。   邱残月站定当院,沙着嗓子道:“常公公何在?”屋子里传出一个细如针尖的声音:“邱大侠回来得好快,请进来吧。” 邱残月一动不动,道:“请公公出来说话。”里面的人一阵冷笑:“原来邱大侠的胆量也仅仅如此,好吧,咱们就在外面说话,也显得透亮。”   门帘一掀,两个手执拂尘的小太监缓步而出,将一桌一椅摆在阶上,第三个人才慢慢走出来。   这人瘦高个子,一张脸黄惨惨的没有半根胡子,小眼睛一闪一闪的,嘴角微微下垂,让人看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凉意。   这个人,就是曹少钦最得力的干将,常言笑。   邱残月静立院中,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激动之色。常言笑啜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道:“人呢?” 邱残月道:“带来了。”常言笑问:“哪里?” 邱残月道:“城中。”常言笑道:“为什么不带来此地?” 邱残月不答,反问道:“我要的人呢?”常言笑脸上闪过一丝阴毒:“哦,原来邱大侠怕我们失信,才故意留了一手。” 邱残月“哼”了一声:“人在江湖飘,须防背后刀!”   常言笑小眼睛闪了一下,笑道:“来人哪,把周公子带到这里,让邱大侠看看,看是不是全须全影的。”一个小厮应了一声,转身而去,不一会儿,跟来四个人,中间押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脸血污,似是挨过不少苦头,脚步也踉踉跄跄地极是不稳,邱残月听到了,眉头猛一皱,喝道:“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常言笑一阵阴笑,道:“放心,他就只是破了点儿皮。”   邱残月叫了一声:“淮安!”那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头扑到邱残月怀里,哽咽道:“邱叔叔……” 邱残月急问:“淮安,你的声音……你觉得怎么样?疼得厉害吗?”那少年道:“不疼……” 邱残月心疼地拥住少年。   常言笑问道:“你的人给你了,我要的人呢?” 邱残月咬牙道:“安然客栈!”常言笑脸上笑容可掬,微微点头:“好,很好。”话音方落,邱残月怀中那少年突然手肘一沉,掌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插入邱残月小腹里去。邱残月全身猛然一缩,随后仰天一声狂吼,猛一转身,将那少年摔了出去,同时子母剑已然出鞘,一剑挥出。   那少年飞摔丈外,一个云里翻,头上脚下刚要站定,却猛然发现,自己只有一半身子飞了出来,腰以下的另一半还站在那里。   邱残月一剑,已将这人断为两截。好快的剑!   邱残月小腹剧痛,他稳住身子,戟指前方,沉声怒喝:“他……他不是……周淮安!”常言笑一阵阴笑:“他是千面人屠,你想见周淮安,去阴曹地府吧!”说着他一拂袖子,慢慢站起走进屋子里。而院内的伏兵则群起而至。屋顶上、树干中、土层内,池塘里都钻出了人影,行动极为敏捷,一看便知都是好手。      邱残月小腹重伤,如同一只断爪的老虎,这些人急于立功,不顾死活地围攻上来。邱残月大喝一声,直冲向屋子里,看样子想要擒贼擒王。众人吃了一惊,齐齐飞扑上来,堵住了屋子的门。邱残月趁这个机会身子倒射向院外。   众人齐叫:“休走了这厮!”邱残月刚到院外,耳边马蹄声急,四匹健马直踏上来,马背上刀光乱闪,没头没脑地剁下。邱残月眼睛不便,只得行险,一个虎跃从马腹下蹿过去,回身一脚,踢在马肋骨上。这一脚好刚猛,健马惊嘶,将边上的两匹马也一齐撞倒。邱残月单手一搭,跃上最后那匹马,子母剑横格在骑士的咽喉上:“快去安然客栈,不然让你人头落地,快走!”那骑士吓得连头也不敢点,生怕割破气管,双腿一夹,那马跳出镖局,奔腾而去。   后面马蹄声大作,众人纷纷跨马而来。华县城中顿时大乱。   邱残月挟持着这人纵马飞奔,不一时已到安然客栈,他手腕一翻,结果了这人的性命,脚尖在马背上一点,整个身子飞扑上二楼,撞得窗棂碎屑四下乱飞,客栈大乱。   邱残月哪儿有工夫理会这些,顺手捉住一个人,问道:“人字三号房在哪里,快带我去!”那人战战兢兢地带他来到金镶玉的门前,哆哆嗦嗦地道:“这……这里就是……”邱残月甩手将那人扔出去,一脚踢开房门,蹿进屋子,大叫道:“金镶玉,金镶玉……快逃……”他摸到床前一掀床帘,向里一探,竟摸了个空。   金镶玉竟不在屋子里。邱残月猛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说东厂的人早来一步,已把她抓走了?突然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窗齐碎,数十人拥进屋子里,有人大叫:“在这里了,连那小丫头也一并捉住!”邱残月心中一宽:毕竟他们还没有抓到金镶玉。   此时的邱残月早已是失血过多,重伤难支,这一路上他未及包扎伤口,血把他的下半个身子都浸透了。邱残月闷哼一声,将深深插入小腹的刀子拔出来,咬在口中,挥剑削下一条床帘,把伤口一裹,点住伤口周围几处穴道,止住流血。这股决绝的气势,令面前的敌人心胆皆寒。   谁不知道邱残月的大名,现在虽然他瞎了眼睛、伤了小腹,却仍旧没有人敢轻撄其锋。   双方正在对峙之时,突然客栈里有人大叫:“火!着火啦……”喊声未绝,楼下已冲上来一片火光,夹杂着无数浓烟,直蹿上二楼。   东厂众人齐齐一怔,此时浓烟已经弥漫到眼前,几个人忍不住咳嗽起来。为首的人吃了一惊,叫道:“大家先出去,死死围住,不要让姓邱的趁乱走了!”众人怕邱残月攻来,一个个慌忙跃出客栈。   邱残月也没料到客栈失火,一错愕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突然身后一扇窗子被撞开,金镶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快来,汉子!”邱残月的眼睛已被呛出了泪水,听了这声音,急忙跃出窗外。   后面是一条小巷子,金镶玉正站在一匹马的背上,见他跃出来,拉了他上马,飞奔出巷口。   客栈前正乱成一团,有人呼号,有人乱跑,有人救火,忙成一锅粥。金镶玉趁乱而走,但东厂的人亦不是寻常之辈,为首的人十分警醒,一瞟眼间看到了他们,大喊:“不要走了这两个!”众人急抖马缰,追了上来。   金镶玉径直奔向北门,邱残月努力辨了一下方向,忍痛道:“不要向北,转向西门……”金镶玉此时也已看到北门处横了一彪人马,她一拉马,奔向西门。西门处也有东厂的人,见一匹马奔来,十余名弓箭手拉满了弓弦,为首的太监叫道:“什么人,站住了!”金镶玉马到眼前,一勒缰绳,大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常公公被人围杀,还不去帮忙,在这里挡我做什么!”那太监一错愕间,急问:“此话当真,你是什……”话未说完,金镶玉马已到了,钉了铁掌的马蹄如两柄铜锤,重重击在那太监胸前。金镶玉扬鞭大叫,马蹄踏过地上的太监,冲了过去。几名弓箭手想要发箭,眼前寒光闪过,手中弓弦被一齐划断。   金镶玉已冲出西门。此时后面的追兵也到了,那太监还想起身,却被这些人打马冲过,踏做肉泥。   邱残月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天空星月惨淡,地面上倒也不算太黑,他咬着牙,一字字地道:“一直向西,有山。”好在金镶玉身子轻盈,那马背驮两人,倒也不太费力,否则奔不出数里,就要被追上了。   金镶玉头也不回,一直拼命打马,奔过半个时辰,前面果然到了一座山下。但后面追兵渐近,邱残月看了一下山势,道:“进山后向南,去两忘峰。”金镶玉依言,纵马进山。   两忘峰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两座,中间有一条百丈深涧,双峰隔涧相望,仅仅有一条索桥连通。   金镶玉开始还能纵马,后来上得山峰后,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于是二人弃马步行上山。好在弃马处离峰顶已不太远,邱残月虽然伤重,却也能坚持到峰顶。   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峰顶,那里有一片平地,平地的尽头就是索桥,黑暗中看不到那头,仿佛是一条通向地狱的死路。但邱残月知道,这才是活路。   一到索桥头,邱残月指着对面,道:“你快过去……”突然金镶玉脚下一勾,将邱残月绊倒在地,她一把按住他的前心,手中明晃晃的刀子压住他的咽喉,嘴里狠狠地骂道:“妈的王八蛋,骗我!”   邱残月摔得有些重,嘴里咳出了血,但他并没有说话,更没分辩。   金镶玉气得眼睛通红,一膝撞在邱残月的小肚子上,痛得他缩起了身子。金镶玉一抬邱残月的下巴,问道:“为什么要骗我来这里?你跟那些人是什么关系?如果不说我就一刀一刀割了你!”   邱残月痛苦地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你答应我,听完我的话马上就过桥离开这里,我就说。”金镶玉骂道:“我当然要走,难道还陪你一起死在这里吗?你他妈也配!”邱残月喘息着道:“东厂的人抓了我朋友的儿子,我为了赎出他,只好答应了东厂的条件,骗你出来交给东厂……就这些,你走吧。”   金镶玉道:“你朋友的儿子?就是你说的叫什么安的那个吧。”邱残月睁开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金镶玉冷笑:“今天晚上你与我喝酒时,我就觉得你这王八蛋不对劲。于是我假装喝醉,看你想要干什么,你出门后,我换了一个客人的衣服,一直跟在你后面。”   邱残月的眼睛看不到,金镶玉的衣服已换成了男人的。   金镶玉接着道:“你在那院子里与什么常公公的话,我在墙头上都听到了。哼哼,想不到啊,你还真讲义气,为了朋友的儿子,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邱残月惨笑:“只不过却连累了你。”金镶玉松开了刀子,冷笑道:“如果不是看在你拼了老命来客栈救我的份儿上,我方才一刀就结果了你。”   邱残月努力坐起,道:“我说完了,你也该走了吧,东厂的人就要追来了。”金镶玉瞟了他一眼,没说话,手中一抛一抛地扔着刀子。邱残月道:“你说过,我不配与你死在一起,现在你只有平安脱险,我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人终一死,只求安心。”   金镶玉还是不理他,此时峰下响起了马蹄声、人叫喊声,邱残月有些急了,催促道:“你还不走?等他们追到,我想安心一死都难了。”   金镶玉突然小嘴一扁,竟哭了起来,邱残月道:“你哭什么!”金镶玉哭泣道:“你……你这混蛋,你只求自己安心……你想过别人的心吗?”邱残月呆住。金镶玉继续哭道:“你这个混蛋、王八蛋……你只顾及着自己的义气,从不想女孩子的感受,我……我恨死你……”   邱残月不敢开口,心中越来越是吃惊。   金镶玉停了哭泣,看着深不见底的山涧,嘴里喃喃地道:“你要死了,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到你这样的人呢?我知道,就算留住你的命,留住你的人,也终不能留住你的心。你根本就……根本就不在乎我……”   此时追兵渐近,数十人都执着火把,冲上峰来。邱残月咬牙站起,一把拖起金镶玉,硬扯过索桥。金镶玉像是呆了一般,任他拉扯。   他们刚刚走过索桥,后面的追兵也到了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火把照得两峰间一片通明,敌人中有人纷纷大叫:“在那边,在那边。”众人一拥上桥,便要追来。邱残月拔剑,子母剑在火光中闪过一道厉芒,“铮”地一声,将四根桥索斩断了一根。   索桥一歪,追兵大哗,连推带搡地退了回去,谁也不想葬身深涧。   邱残月迎着面前的火光,按剑而立,静静地道:“你还不走?”金镶      玉不答,反问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话实说。”邱残月不耐烦地道:“问!”金镶玉看着对面张牙舞爪的敌人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幽幽地道:“你心里,有没有我这个人?”邱残月一怔,半晌无言,手中剑渐渐垂下,划得钢索叮当直响。   金镶玉笑了。她这次是真的开心笑了:“你有,但不敢说。因为如果没有,你不会回来救我;如果没有,你不会不回答,如果没有,你就真的是一根木头。我说的对不对?”   邱残月长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问完了,现在可以走了。”金镶玉沉默片刻,缓缓地说:“不,我不走,我要与你死在一起。”邱残月猛然回头,用那双失神的眼睛朝向她,半晌之后,又慢慢转回头去。   金镶玉走过来,站到他身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睛,道:“以前我说过,这双眼睛是你最好看的地方,可我却非常想亲手弄瞎掉它。因为它太美,太美,女孩子看到都会喜欢上它。如果你瞎了,就不会看到别的女孩子,别的女孩子也不会喜欢一个瞎子,但是我喜欢,我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我要为你指路,为你烧饭,为你洗衣,为你……”   她低下头,将脸靠在邱残月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突然,对面的敌人中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道:“大人来了,大人……”只听一个深沉的声音喝道:“都是一群饭桶,人就在那边,为什么不过去?”众人心中不服,暗道:你也不看看这地势,邱残月一夫当关,谁人敢过?   一个高大的身形站在了最前面,向对面高叫道:“邱老弟,是你吗?”邱残月手一紧,将金镶玉掩到身后,回应道:“正是,来的是关兄吧。”关梦龙哈哈一笑,道:“邱老弟,这次咱们在龙门客栈合作得不错,可为什么你要袭击常公公啊?”邱残月也是一笑,道:“小弟也知道错了,不如关兄过来,咱们谈谈,看有没有一条活路给兄弟走。”说着,他手中的剑已背在肘后,只要关梦龙一上索桥,他就斩断铁索。   谁料关梦龙哈哈大笑:“好,既然兄弟看得起我,那愚兄就过来与你谈谈。”关梦龙说着,举步上桥。邱残月将金镶玉慢慢向后推,同时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剑。只等关梦龙走到桥心,就斩断铁索。   关梦龙走了几步,突然停步不前,他翻翻眼睛,笑道:“邱老弟,你弄到这个地步,无非是为了周尽忠的儿子,但现在此子死活你尚不知晓,不如你过桥来,我告诉你。”邱残月身子一震,冷冷地道:“常言笑说,他已经死了,你还要骗我吗?”关梦龙笑道:“那是因为你背叛了他,他很生气,所以故意这样说,乱你心神。你过来,我告诉你真实的情况。”邱残月沉默着,手中剑光亦闪烁不定。   金镶玉哼了一声:“这种把戏,骗鬼呀!人肯定早死了,他不敢过来,所以这么讲。”邱残月突然长剑一摆,一步步向前走去。金镶玉猛一跺脚,伸手拉住他:“你这笨蛋,他在骗你……”邱残月回手一指,封住了她的穴道,他没有转身,轻轻道:“我的性命已不长了,关梦龙虽不得已投靠东厂,但还不至于骗一个将死之人。如果能在死前听到我所关心的,从此再无遗憾。这穴道我封得不重,片刻之后会自然解开,你不会有事,没有人能来加害于你。我死之后,东厂的人会绕路来抓你,你一定要快走,回到大漠去,在那里,你才是王者,智者,中原,不是你来的地方。”他慢慢向前走去,走上了摇摇晃晃的索桥,关梦龙面带笑容,站在桥头看着他。   金镶玉恨道:“你……你个呆子……笨猪……蠢驴……”却偏偏不能动一下。   邱残月将要走到桥心,突然停住,以指弹剑,昂首而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金镶玉听着这悲壮的歌声,眼睛里忍不住流出了泪水。关梦龙负手向天,脸上阴晴不定。   邱残月歌罢,不再停留,径直走到桥头,面对着关梦龙。二人相隔不到一丈,关梦龙冷笑:“邱兄果然够本色。其实你只要斩断铁索,我便再拿你不着,为何放弃生的机会而来就死?”邱残月也冷笑:“人生自古谁无死?于谦大人功高盖世,不也被人诬陷致死?死一个邱残月,又算得什么!只恨我没死在鞑子手中,却死在汉人刀下。”关梦龙一拍掌:“好一个邱残月,好一个人生自古谁无死,你能从容就死,我很佩服,我关梦龙也不骗一个将死之人。”   他压低了声音,道:“周淮安年纪虽不大,却是人中之杰,他凭一已之力,冲过东厂数道关卡,已逃出京城,目前东厂还没有追拿到他。另外有消息说,周淮安还救了你的女儿,逃得不知去向。这下你可以安心了。”邱残月沉默良久,朝天一拱手,叹道:“忠良之后,幸免于死,此乃上天眷顾。”说完,他横剑立在桥头,道:“来吧,你我终究要有一个了断。”关梦龙沉声道:“不错,多年的恩怨,此时应当有一个了局了。”他一面大步向前,迎向邱残月,一面用手在身背后一招,告诉他手下人,只要他一缠住邱残月,这些人就夺桥而上,去捉金镶玉,斩草除根。   邱残月突然笑了起来,他不理会走来的关梦龙,转身朝着桥对面金镶玉的方向,叫了一声:“金镶玉,你听好了,我心里……有你!”说完,他挥剑如风,“铮铮”两声,斩断了两条铁索,那索桥只有四条铁索连接,此时已断去三条,只剩下一条连着,使得整座桥一下子翻转过来。   关梦龙大叫一声:“不要让他毁桥……”说着纵身而上,双拳带着风雷之音,击向邱残月,本来他的拳可以无声无息,但他故意使拳风大作,目的是使邱残月听到,好回头招架,这样他就可以缠住邱残月的剑,使他不敢斩断索桥。但他想简单了,邱残月根本不理会他的攻击,子母剑最后一次挥出,那条唯一的铁索应声而断,整座索桥发出一阵轰响,坠下深涧。   而与此同时,关梦龙的双拳已打中邱残月,邱残月虽然身受重伤,但本来可以躲过这一击,但他早已抱定必死之心,根本不想闪避,竟然一转身,用胸膛迎向双拳。风雷声中,邱残月的前胸塌陷下去。   关梦龙一击得手,竟没多少得意,他的注意力大都在那索桥上。曹少钦的命令是将龙门客栈的人斩草除根,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镶玉,却抓不着。他忽略了邱残月,以他的经验,中了这两拳的人,只能像金铁风夫妇一般,闭目待死,可是邱残月却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一双拳头竟然被吸在邱残月胸膛上,一时拔不出来。   邱残月双臂一圈,抱住关梦龙,面对着金镶玉,痛痛快快地大笑起来。那边金镶玉的穴道已开了,她站在不见了索桥的桥头,看着邱残月,听到他笑,金镶玉的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容,继而笑容越来越浓,越来越艳,终于笑出声来。   最后她也随着邱残月一起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狂放,那么狂野,那么狂热。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只要心里有对方,生离何苦,死别何惧!   两个人相对大笑,笑声中,邱残月仰头高歌:   “喝罢了酒呀来堂上坐,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哥……”他只唱出两句,便唱不下去了,血从他的嘴里狂喷而出,毕竟那两拳不是好受的。   他没有唱,但歌声并没有停止,金镶玉接了下去:“我的小丫头片子呀,爱哥哥……我的小丫头片子呀,爱哥哥……我的小丫头片子呀,爱哥哥…”   歌声中,邱残月抱着关梦龙,一齐向深涧堕去。   金镶玉的歌声停了,她呆呆地站在桥头,看着脚下无边的黑暗,想再看一眼邱残月那张脸,却再也看不到了。她的耳边,一遍遍地回响着那一句:“金镶玉,我心里……有你!”   “金镶玉,我心里……有你!”   有你!   对面的东厂众人一片纷乱,而金镶玉的脑海里却始终回响着这个声音,她的眼前,也仿佛出现了一幕幕场景:   客栈中的初见,大漠中的奔驰,龙门湖中的旖旎,华县城中的对饮,索桥边的生死……   这些场景一齐涌上心头,在她稍嫌稚嫩的心灵中刻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记。金镶玉抬起头,天空中云开雾散,一弯新月显了出来,在金镶玉看来,它就像邱残月的眼睛,永远在她触及不到的地方,默默地凝视着她。      尾声      大漠,多么熟悉的大漠,但现在在金镶玉眼睛里,竟透出几许陌生的意味。是不是因为物虽如旧,人事却非?   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心,已不再是离开前那颗幼稚的心,它已多了许多沧桑,许多回忆,许多遗忘……   金镶玉匹马前行,行了许久,竟没有回头望一眼。因为她知道,属于她的地方,永远是这冷酷无情的沙漠,她再也经不起风光旖旎的情感世界,她的心里有一个人的影子,在她今后的生命里,她一定会时常记起这个人,也会记起他的话:   回到大漠去,在那里,你才是王者,智者,中原,不是属于你的地方。   她的马后,一片生机盎然,花红柳绿;眼前,却是一派苍黄,风急沙狂,也许还有一个地方会使她能慢慢抚平创伤,她看到它时,心里会有种回家的感觉。那是龙门客栈,似乎永远存在于沙漠中的龙门客栈。   她抬起头,龙门客栈已在望,家已在望……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现在的龙门客栈,已完全不同于她离开之时了,东厂是不会放过龙门客栈的,比以往更大的危险在等着她。大漠之中龙门客栈的故事,惊心动魄,起伏如潮,永不完结!    花满幽明 东海龙女 (本文字数:3267)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深夜,暗云掩月,庭院静寂。   烛上蜡泪一滴一滴,落在了镏金烛架底座之上。房中四下里寂无人声,唯有燃烧的烛芯发出轻微的“嗞嗞”声。淡淡烛光映照,看得清四壁画屏高挂,琴筝并列,陈设得颇为精雅。   忽然顶上传来“咯啷啷”数声轻响,竟是屋上青瓦被揭去了数块,露出了宽约尺许的一道裂缝。清凉的晚风蓦然钻了进来,烛火微微一跳,反显得更是亮了。   灯影闪处,一束亮如银丝的纽状长索,自屋顶缝中悄然垂落。索尾微微一动,却有个身材纤瘦的黑衣少女自屋顶飘然而下,轻灵敏捷,宛若飞鸟无声敛翅而落。两丸亮如水银的明眸,向四周滴溜溜一转,光华灿然。突然她眼中一闪,俯身自黑漆香几之下,轻轻拾起一支绿簪。   她抬手将那支绿簪插在发上,又看了看屋顶那个新揭开的瓦洞。深吸一口长气,伸手正待揽住丝索,忽觉眼前黑影一闪!微风飒然,身边不知何时,竟已是多出一个人来,悄无声息,如风如影,却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少女手腕一晃,白腻如玉的掌中,已是多了一柄晶光闪耀的短剑!她剑身陡起,直刺当前那人面门,左足却在地上一蹬,“嗖嗖”声响,三支短箭自弓鞋底层疾速飞出,分三路打向要害之处,角度用力俱是刁钻毒辣。剑光闪处,她飞身而起,整个人轻若羽毛一般,飘然向外掠去。      “当当当”数声金铁交击,锵然有声!青影幻处,已将那三支短箭尽数打落在地!几乎与此同时,一柄幽然生光的铁青长尺只是向上划出,少女但觉腕上重重一震,似有喷涌大力传来,短剑顿时拿捏不稳,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于地上。   那人却也不上前追逼,铁尺隐成攻围之势,冷冷地不发一言。那黑衣少女情知难以逃走,索性丢下手中兵刃,当下退后一步,清俏的脸庞上却带着笑容,说道:“越捕神,你净拦着我做什么呢?”   灯影闪处,那人默默现身出来。但见他身材瘦高如竹,面容枯槁,眼小少须。他冷哼了一声,道:“五虹帮的谢萱姑娘,素闻你高空走索之技,惊动全城。莫非此等奇技,姑娘竟是用来潜入此地的么?”   谢萱被人叫破行迹,倒不慌张,反而眼珠一转,笑道:“不过是借此薄技混饭吃罢了,不值大人一哂。大人名噪帝都,不在国主身边伺候,却为何在这时分,居然会出现在盛泽知府大人爱妾房中呢?”   越镇恶不理她语中暗讥之意,淡淡道:“姑娘倒是好本事,素未谋面,居然识得区区一个越镇恶。”   那谢萱又是嫣然一笑,道:“如今南唐国中,但有井水处,便无人不闻玄衣捕神越镇恶的名头。大人你少年便入公门,极精追缉之道,为捕头二十年来,所捕大小盗贼歹徒何止千数,尤其是当年奉国主旨意,孤身深入贼窝,捣毁太湖水贼大帮‘太上帮’,并以单人之力,生擒贼首五人,更是名扬天下,曾受御赐铁尺。我谢萱虽无见识,倒还识得这柄铁尺呢!”   她口中说话,眼珠四下里转动,心中却在思索对策。只是这番话说得乖巧伶俐,那越镇恶也不由得脸色稍霁。他虽薄有声名,此时灯下看来,相貌却甚是猥琐,与常人想象中英姿勃勃的捕神形象相差甚远。   方才他轻易便将谢萱逼了回来,此时负手立于廊边,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面容恰被隐在廊下的暗影里,神态倒似颇随意。谢萱方才说话之间,已是真气流转试探数次,想要伺机从不同角度逃走。但越镇恶只是看似漫不经意地微拂衣袖,或是略略动动身子,便有无形气机涌出,总是恰恰挡住了她的去路。   谢萱叹了口气,知道再难逃走,索性当真放松下来,暗忖道:我今晚潜入府尊大人爱妾绿珠房中,盗走了她最为珍爱的西域奇葩优昙钵花,却不慎将发簪遗于房内。因恐留下证据,这才冒险来取。纵是落入越镇恶手中,左右不过是问个盗罪罢了,罪不至死……”当下便笑道:“捕神大人,盗走夫人爱花,原是我的不对,然而我已是把花送了回来,还望大人法外开恩。   面上含笑,心中却在暗暗犯疑:似玄衣捕神这等人物,来到盛泽已属偶然。况且绿珠夫人一盆花卉失盗,想必还不足以劳动越镇恶的大驾。   越镇恶轻咳一声,灯影之下,但见他一双细缝般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道:“谢姑娘,身为女夷中人,怎地如此不敢担当……绿珠夫人命丧你手,你还要装模作样么?”   四周灯火蓦然亮起,无数支火把有如夜空繁星一般,直照得室内室外亮如白昼。谢萱放眼一望,不禁吃了一惊。但见那室外赵府后园之中,到处是人。除府衙差役之外,还有些家丁婢仆模样的人垂手而立。   人数虽众,却有一种莫名的凝重气氛笼罩园中,并无一人敢高声喧哗。谢萱心中暗暗咒骂,想道:当真甚是倒霉,谁知这前后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那绿珠夫人竟然死于非命?这越镇恶枉自称做捕神,实则也甚是糊涂,我明明是五虹帮众,他却非说我是什么女夷教人……   越镇恶走向内室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回头对谢萱冷冷道:“进来吧。”他眼光扫了过来,谢萱虽是极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入内。   绿珠夫人只是侧室,故此处房舍虽然精致,面积却甚小,不过一厅一进而已。外厅素来便是放置优昙钵花之处,谢萱起意盗花,周边情形地势,她在暗中察探多日,已颇为熟悉。   里面卧房她却从未入内,此时方才抬步进去,便觉眼前一亮:当面放着一张螺钿八步嵌宝床,张有绣花锦帐罗帏,四处垂下轻纱。一抹绯红纱帘半勾在碧玉钩上,犹自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谢萱留神看时,只见案几墙壁上所置古玩字画,无一不是珍品,布置得甚是讲究,更胜外厅一筹。显然这绿珠夫人虽为侧室,确如外人所说,是极得赵府尊之宠爱的人儿了。旁边高几之上,置有一只陶盆。盆内所植花卉枝条翠绿,叶片肥厚。根部落有数片萎黄花瓣,微有些卷曲,却足有三寸长短。   谢萱撇了撇嘴,心下暗惊,已认出这正是自己从绿珠夫人室中盗走的优昙钵花。看来越镇恶盛名无虚,一头布局捕人,另一头却已派人自谢萱投宿的店中取来了这盆昙花,也堪称是人赃并获了。   一身丝绸便服的中年男子颓然坐于雕花檀木大椅之中,面色青白,神情忧郁,眼睛略略有些浮肿。此人正是当今盛泽知府赵铮。五虹帮人多习杂耍百戏,平素谢萱多于街头卖艺,凌于高空长索之上,也曾远远见过这位大人的尊容。平时他在众人环簇之下,仪仗森严,官服鲜明,气宇颇为轩昂。不料今晚见时,他却是如此狼狈的一副模样。   赵铮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她。他阴深的眸子之中,渐渐燃起了两团小小火苗,冷冷道:“捕神,就是这个女子么?”谢萱在他眼光逼视之下,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只听越镇恶答得一声:“正是。”那赵铮突然暴怒起来,大力一拍椅边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喝道:“越捕神!那还不快快把她下入死牢,本官誓要为夫人报得此仇!”越镇恶一时语塞,他是捕头,查验案子实情乃是本分。这谢萱虽然可疑,但她尚未亲口供认,又如何能先发牢中?但赵府尊心痛爱妾之死,自然是不可以常理度之。   谢萱吓了一跳,反讥道:“大人为朝廷命官,当知有证有据方才可信,敢问有何凭据认定夫人为我所害?”   赵铮一窒,脸色涨得通红,正要勃然大怒,忽听越镇恶冷冷道:“适才越某闻听优昙钵花被盗,察勘现场之时,已辨出入室盗花乃是缘索自屋顶而下,其系索之法正是五虹帮之惯例。现场所遗绿簪为姑娘所用饰物,且又在场抓了现行,自然为第一有嫌疑之人。”      谢萱嫣然一笑,面上毫无惧色,说道:“听闻赵府尊如夫人处有西域奇葩,名为优昙钵花。我甚是好奇,这才逞技盗走。然则虽是我盗走昙花,却未见得便是我害死了绿珠夫人呀!”   越镇恶肃容道:“谢姑娘,依我朝律令,嫌犯但有所问,捕头须一一作答,以驳其疑,且听越某道来。   “今日黄昏时分,越某因公到达盛泽,前来拜访了府尊大人。承蒙大人厚待,安置越某于后园染香轩,与绿珠夫人居所遥遥相对。今晚月色甚佳,我便依栏小酌一番,直至夫人死讯传出,才丢下酒杯赶了过来。   “那优昙钵花,据说一年只开一次,花期恰在今晚。据府尊大人言道,先前他曾说要与绿珠夫人一起赏花。只是后来夫人说身上疲倦,晚上也不思饮食,劝府尊大人歇于别房,府尊大人方才出房。绿珠夫人遣走房中侍候婢仆,方才歇下,自然一直留在房中不曾离开。绿珠夫人甚是羞怯,虽是夏夜,也一样将门窗紧闭,只在房中放冰块解暑。故此除姑娘你自房顶攀索之外,门窗上却也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   “今夜月色明亮,便是有只夜鸟飞入夫人房中,只怕都会被我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对月酌酒之时,只离开染香轩片刻。那便是谢姑娘你潜入之后,运用口技之术,做出前厅丝竹谑笑盛状,引得我出去探看。但我一探之下,却见前厅只是静悄悄地并无声音,当下便知有诈,慌忙赶回来时,便听见府尊大人在房中大放悲声,言道绿珠夫人已毙命于斯。   “自我被姑娘你调虎离山之计,调离染香轩侧,到府尊大人发现绿珠夫人身亡,不过只有半炷香的功夫。这段时间之内,以我所见,唯有姑娘你进入房中。那除你之外,更有何人有此嫌疑?你且答我,你入房之时,绿珠夫人却在哪里?”   赵铮霍然站起,目眦欲裂,向谢萱喝道:“是不是你盗花被她察觉,便对她下了毒手?”谢萱叫起冤来:“捕神大人!谢萱前去盗花之时,内室悄然无声,我唯恐被夫人发现,得手即刻离开,哪里还敢停留?”她眼珠一转,笑道:“不!各位自最后见到绿珠夫人,直到夫人死讯传出,有隙入房行凶者可不仅只有我一人。”   她向越镇恶嫣然一笑,说道:“自府尊大人离开夫人之后,便只有越捕神在染香轩饮酒。夫人房中并无一名婢仆,有谁能说不是越捕神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悄然离开那染香轩,潜入夫人房中行凶呢?横竖越捕神的名头这样响亮,随便捏造个理由,定能骗得夫人自动开门,倒也不需缘索攀窗而入。哦,这染香轩离夫人房间极近,便是行凶完毕,走个来回,也只需半炷香的时间。”   越镇恶不料她如此刁滑,一时语塞。赵铮听在耳中,却不由得皱起眉头,向越镇恶怀疑地看了过来。但听她又得意洋洋道:“再说远一些,发现夫人遇害的,却是咱们府尊大人。论说起来,这段时间内府尊大人也进过房中,焉知不会是府尊大人下手害死夫人,然后再大叫起来,故意洗脱自己的嫌疑?”   赵铮不料她竟还绕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怔,继而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什么官体,喝道:“大胆!你竟敢诬攀本官!本官自己的爱妾,如何不晓得疼爱,却有什么理由要亲手将她谋害?”   捕头见赵铮气极,忙喝道:“夫人仙逝,大人正是心情不好,你这丫头胡说八道,又有什么证据?”   谢萱向赵铮福了一福,微笑道:“正是呢,你们方才胡说八道一番,非说凶手是我,不知又有什么证据?我不过前来盗花,如果被发现了,料来一定要走,夫人却也拦不住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众人一呆,都觉她这几句话甚难反驳。   她见众人意似不信,叹了口气,说道:“捕神大人,都说夫人为我所杀,我想看看夫人遗体,成不成呢?”   绿珠夫人尸身所倒之处,乃是在卧房床榻之上,府中婆子丫环们业已将其停床安顿。床榻四周,被差役们以白粉勾出线条,聊为记号。   越镇恶冷冷看她一眼,点了点头。一名婆子过来,大着胆子轻轻掀起床榻两边绯红纱幕,桃红缎褥之上,仰面躺着一名神色沉静的年轻女子。   赵铮似是不忍目睹,掉过头去。   那女子修眉薄鬓、凤眸樱唇,颇有几分动人的颜色。脸上脂粉甚浓,显然死前曾精心装扮过,红红白白,看上去倒也娇艳,但脸部肌肉已经僵硬,怎么看都有几分像是覆上去的空壳一般。   她身着白色单缣,在胸口之处,有一处伤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煞是吓人。既是将睡之际,自然钗环钏珥也是一应俱无。但在那鸦翅般的鬓发之间,却簪有两朵拳头大小的鲜花,花瓣细长,略微卷曲,叠迭层起,形态极是娇美。然而花色却是截然不同,一朵花色雪白,花瓣便如那陶盆中落花一般,虽有些萎黄,但其冰清玉洁之态,仍是宛若玉雕;而另一朵的花色却是那种惊心怵目的赤红,妖异得近于红黑的颜色,如同凝血一般。这两朵花簪于鬓边,看上去煞是惹眼。   谢萱脸色微微一变。凝视着那两朵奇花半晌,方抬头问道:“我认得这白花便是优昙钵花,然这红花却是何物?”   那婆子看看谢萱,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显然将她当作了杀人凶手,极不情愿地说道:“这也是我家二夫人托人从西域买进的异种,与那优昙钵花一起被送入府中的,叫什么曼珠沙华。”   谢萱喃喃道:“曼珠沙华?”她眼望绿珠夫人头上所簪鲜花,脱口道,“夫人遗容如此安详,并不似凶杀,说不准倒是自杀呢。”   那婆子按捺不住,愤愤说道:“你这贱人杀了我家夫人,倒还来诬她是自杀!夫人受老爷宠爱,大夫人又是吃斋念佛不管事的。当家都是她一人做主,好不自在。且年岁又是春秋正盛,前两日刚刚听说还怀了小哥子,将来享福的日子树叶儿一般稠哩!除非是失心疯了,才想到要去自杀!阿昙,你是夫人的家养僮儿,你说是也不是?”   那阿昙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眉眼清秀,身材瘦削,倒颇有几分女子楚楚的风致。他闻言一声不吭,只是捂脸抽泣,双目红肿,显然对主母之死悲痛至极。越镇恶冷冷道:“如何?夫人根本没有自杀的意图和可能,只能是他杀。况且那刺入她胸中的一刀极是狠辣有力,她却是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手腕纤细如柳,怎能刺得如此之深?”   另一个差役插嘴道:“况且就算是夫人自杀,室内却无任何利器,凶器又在何处?”谢萱沉吟片刻,口中自语道:“这话倒也说得有理。”   她转过头去,向越镇恶道:“捕神精于追缉之术,以您的眼力,莫非看不出来,我虽略通武功,不过是些轻身功夫而已,实则内力粗浅至极,以我腕力,也不可能刺得如此之深啊!”   她微微一笑,又道:“夫人既非自杀,遗容又如此安详,显然是事起突然,从而遇害,行凶者必为其亲近之人!而试想若是我谢萱,夫人岂有不惊慌失措之理?”   越镇恶犹豫了一下,倒是那差人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似是对谢萱极为不齿,说道:“你还要再装下去么?你若不是女夷妖女,那南墙上那朵女夷花又系何人所留?”   谢萱身子一震,向南墙上望了过去:只见已有人将几上优昙钵花移开,花后的粉壁之上,果然画有一朵样子奇异的花朵,着笔朱红,似是以女子胭脂画成。虽只有寥寥几笔,却是形神俱备。花形似兰非兰,花瓣欲飞半合,似乎正有幽香扑鼻而来。   谢萱出神地凝望着那朵女夷花,喃喃道:“这花样子倒真是很美呢!不过任是谁人都画得出来,又何以证明是我所画呢?”   越镇恶却向赵铮道:“府尊大人,这正是女夷教中标志女夷花。女夷教地处巫山,建教已有百年,在江湖上大有声名。但凡她们教中女子,发上都有一支银簪,簪头便是一朵女夷花。她们但凡杀人之前,都是以这簪头蘸上胭脂,留下印记示意。本人浪迹江湖多年,花形真假倒也辨别得清,看此花形状,当非外人伪造,确为女夷中人所留。”   赵铮失神道:“女夷花?绿珠性子温婉,怎会惹上这样的煞星?这……”他“哼”了一声,向越镇恶说道,“女夷妖人阴险狡诈,决计不能以常理推断,更不要受她之惑!”谢萱瞪他一眼,心道:“这府尊大人好生固执,一见那女夷花,便得了失心疯啦!”   却听越镇恶说道:“若不是这朵女夷花,我们倒也不会对你起这样大的疑心。你方才说得不错,我与府尊大人都有进房行凶的嫌疑!只可惜我们手中却永远不会有这根女夷花簪,盖因女夷教中,从来都只有女子!这许多曾进入过房中之人,唯有你一个女子,若不疑你,还有何人!”谢萱苦笑道:“越捕神,你说得甚为在理。我几乎都要疑心是自己杀了绿珠夫人了,只可恨我亦不曾有这样一根簪子!”      众人看她鬓发上时,果然只见斜斜插有一根绿簪,但观其形状尺寸,却万万没有半分像是能印出女夷花来。   先前说话那差役不过二十几岁大小,看服色是越镇恶心腹随从。生得眉浓鼻直,英气勃勃。此时他“哼”了一声,说道:“饶是你舌灿莲花,却休想我们被你所蒙骗。哼,当初我族中一女子被你们教人拐走,明明将那罪魁祸首捉住,她也是这般舌灿莲花,竟叫我们相信得死心塌地,放了她走,终是没能救回那个族女。越捕神,赵大人,咱们可不能轻易相信这个妖女!”   越镇恶眉头一蹙,沉声道:“你不认罪,那也无妨。区区一根簪子,哪里不能藏好?今晚先将你下入天牢之中,再容我们慢慢查找证物罢了!”数名差役哄然应了一声,上前便要拖下谢萱。谢萱气急交加,虽是百般伶俐的口齿,一时也辩解不清,差点儿便要哭出声来。   忽听有女子声音叹息一声,幽幽说道:“列位,这小姑娘确系冤枉。”   众人吃了一惊,齐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竟然是出自于杨府家眷之中。杨家出此大事,除了被拘来此问话之人以外,府中家眷来看热闹者也不少,那些个粗婢丫头们倒是抛头露面,全不顾闺中体统。但府中妾侍或略有身份的下人,都是矜贵自持,多在脸上笼有面纱,唯恐被外人觑见形容。   此时说话的那个女子,身着素白长衣,头戴一顶紫色风帽,帽沿上垂下了数层雪白的轻纱,遮住了她本来面目。她这副打扮,在众女之中也并不突出,故此越镇恶起先并不曾注意。此时听她如此说话,又见赵铮满面茫然神色,显然不甚相熟,心中疑窦大起,大声喝道:“你是谁?”   手中铁尺已是疾速递出,直点向她肩上穴道,意欲先行拿下,再来慢慢审问。“当当”两声,声音清越,有如金石相击。然而众人却已看见那女子袖袂飞扬,白面紫底的袖中,伸出一只柔若兰花的玉手,两根纤如春葱的手指微微一屈,电疾光闪一般,反指正弹在铁尺之上!   余声延续,精铁打就的铁尺竟不敌这纤指之力,被激荡开去!   众人心中大骇,越镇恶更是惊骇莫名,他自十七岁在武林中立万扬名,至今从未有人空手能在他铁尺之下讨得便宜!在场差役之中,有几人是他带来的心腹,多年并肩出生入死,早已是心意相通,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齐声叱喝,手中兵器一齐向那女子身上招呼过去!   刀剑之光织成一面银色的大网,密密麻麻,凌空罩去!那白衣女子身形一转,“锵”的一声,夜色之下,一道耀目青光划过茫茫天穹!越镇恶等心中暗暗一惊:天底下竟有这样强的剑气!   却见那女子身形甫定,手中光芒一闪,已握有一柄薄如柳叶、清如泓水的长剑!她右腕抖动,剑身微斜,当空飘然划出一剑。   那一剑!   刀剑多为凶兵之属,盛泽乃江南剑派发源之地,剑术极盛,故此二三流武师之中,也不乏真有一两个用剑高手。谢萱惯走江湖,平日里也曾对他们的剑术惊羡十分,但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在这世上竟会有那样绚丽夺目、如花似锦的一剑!   只见茫茫夜色之中,唯有那道耀眼的剑光直冲斗牛!但它冲到半空中时,却又蓬然散开,剑光如雨,四下飘落,犹如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昙花,又如凭空飞来了最美的那一片云霞,瞬息即逝!   越镇恶后退几步,心中大骇,嘶声叫道:“天香手!云锦一剑!你是谁?你是谁!”那人轻笑一声,道:“越捕神何等样人,既然认出云锦一剑与天香手,又如何猜不出我正是来自于女夷神教?”   听她声音,显然是个年轻女子,语声清脆,如碎玉断冰一般,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冷肃之气。越镇恶哑声道:“你……你……”   那女子淡淡道:“放了这姑娘吧,那女夷花记,正是我亲手所留。”素手一扬,一道白光迎面飞来!越镇恶本能地偏头一闪,那白光宛若蛟龙一般,疾速地往房中一探,随即电光石火般地飞了回来,在她掌上一旋,随即伏低不动。这下谢萱方才看得清楚,那物件原来是一条极长的白绫飘带,此时又缠回了那女子纤腰之间。而她掌中却已多了一物,竟是绿珠夫人簪在鬓边的那朵曼珠沙华!   她行动确是快极,越镇恶待要反应之时,她早已得手。虽然她并不曾出手伤人,但他平生未曾这般输于别人,忍不住脸上一热,朗声道:“请姑娘通名!来此盛泽地面,越某还未曾讨教一二!”   赵铮已被众差役护在正中,他胆气稍壮,便大声喝道:“那女夷花记既为你所留,那我的绿珠也是被你所杀么?”   锵、锵!众差役各拔兵器在手,将那女子团团围住。   那女子充耳不闻,伸出两根葱指,自掌中拈起那朵艳极的红花,举到鼻端,轻轻一嗅,淡淡说道:“唉,这便是曼珠沙华吧?此花与优昙钵花,俱是代表往生之花。不过优昙钵花代表的,是对今生短如昙花的美好的哀悼,和对来生入世的企盼;而曼珠沙华,却是代表着妖异、灾难、死亡和分离的不祥之美。”   她话音低缓曼妙,于暗夜之中徐徐送来,更觉神秘莫测。   白衣女子手指捻动着那朵无叶的曼珠沙华,轻声吟道:“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明路。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这曼珠沙华的花语,说得真是好啊……曼儿,哪怕是临死之时,你都还是与以前一般无二,仍是这般执著于情痴,解脱不开么?”众人为她风华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听她口称“曼儿”之名,却不知所指何人。   白衣女子转过身来,向着那仍是捂着脸抽泣不止的阿昙,淡然说道:“阿昙,你也当真狠心。你害得曼儿落到如此地步,却还妄想独自一个人,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下去么?”那阿昙轻呼一声,仰起脸来,他虽是男子,那眉眼间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楚楚风致。只听他哀哀说道:“这位姑娘,我……奴才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白衣女子不言,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那阿昙似是不敢接受她冷峭的目光,低下头去,只是轻轻抽泣。他单薄的身子沐于晚风冷月之中,看上去更是令人顿生怜爱。   有几个官中的差役,因平日里在赵府来往,也多与这阿昙一起耍酒猜枚玩乐,彼此相熟,此时忍不住出声叫道:“哪里来的疯妇,在这里胡说八道!”“阿昙,莫要理这疯妇说话,看我们一顿棍子把她打将出去!”白衣女子没有开言,突然素袂轻扬,也不知她如何动作,袖影恍惚之间,几个人影蓦地飞了出去!那几个差役叫骂声立时终止,“扑通”几声,先后倒在地上。谢萱看得分明,只见他们虽是大睁着眼睛,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动弹不得,显见得是被那女子点住了穴道。   只是她手法快绝,谁也看不清她是如何点中。   越镇恶望着倒在地上的差役,冷然说道:“问案之机,倾听为上,最忌横生枝节,不便辨别分析。紧要关头,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你们几个好生躺躺,仔细领悟这道理吧。”当下竟不去理睬他们,也不上前解穴,反而袖起手来,对那白衣女子道,“姑娘请继续说下去吧。”   白衣女子赞道:“玄衣捕神,果然是有其他公门中人不及之处。”   她指尖微跷,轻拈花枝,那朵曼珠沙华在她指间转了两转。红得近乎紫黑的妖异颜色,衬着她舒如兰花的玉指,花色愈显深暗,那肤色却愈显如玉。   只听她缓缓道:“话说有一个女子,自小孤苦无依,因天性聪颖过人,便被一教派收入门下,后更做到香主之职。那教中规矩甚是奇特,自教主以下,凡身居显位者全是女子;教中虽也有男子,但为避男女之嫌,这些男子年龄多半幼小,且仅只是普通教众,供各有职司的女子驱役而已。他们一向也不能登堂入室,另有住所别居,候得行冠礼之后,便要逐出教去。   “这女子手下也有一名极得力的男子,当年他是家逢大变,父母俱亡,处境凄凉,才被收入教中。他入教时年纪极轻,只有一十五岁,比那女香主倒还要小上十岁;但过了两三年,却渐渐显出不同来。不但是武功见识远胜同侪,而且极富智谋,每次俱能出谋划策,因之很受这女香主的青睐,竟禀明教主,欲以副手之位相授。后虽教主未允,但因他二人性情投缘,也极为交好,私下里向以姐弟相称。日常练功习武、办事出行,都是形影不离。”阿昙身子微微一颤,低下头去。   那白衣女子道:“这女香主渐渐成为教中较为杰出的人物,而那男子虽未有任何职司,但也心甘情愿为她出力。他二人常受教中所遣执行任务,多次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功劳,博得了珠昙双煞之名。便相约发誓,定要凭二人之力,在武林中闯下一番天地。谁知在一次生死惨斗之中,那男子为救这女香主,不惜舍身力拼强敌,致使全身经脉尽数被敌人震断,后虽经妙手医治,恢复了部分功力,终是大不如前,甚至……甚至不能再行男女之事……”   谢萱虽不知当时争斗情况,但那白衣女子缓缓道来,也觉甚是惨烈,心中一动,问道:“那后来呢?”   白衣女子道:“后来?嗯……那男子武功大减,人也变得沉默孤僻许多,自然是不能再被重用了。教主可怜他遭此大变,便破例将他安置在司衣轩中,专管教中衣物之事。”   她轻轻一叹,道:“当时教中姐妹只道如此安排,也算全了他下半世的安稳。谁知那男子心气甚高,哪里愿意深藏教中,寂寂无名地度过半生?恰在此时,教中又另出一件大事,终于酿就祸端。   “那位女香主生得美貌,英姿飒爽,故博得了另一丧偶名门子弟的爱慕,遣人来教中提亲,要为续弦。教中长辈见那子弟人才着实出众,论算起来,只怕还是自家高攀了去,故此便允下亲事。谁知那男子闻知此事,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竟状若疯癫一般,居然欲强行闯入教内机枢所在花神殿,后被教众拦阻。而那女香主在殿中也一反平时温柔之态,当众斥退媒人,竟还扬言……扬言道……”   她顿了一顿,似是难以启齿,但终于还是说了下去:“她说她这一生中,决不会再爱他人。她心中唯一挚爱,便是那居于司衣轩的男子。”   “教中长辈自然大惊,此时方才得知,原来他们两个这些年出生入死,竟然结下了极深的情谊。那女香主浑然忘却教规森严,自己与他年岁相差甚大,且他已是个废人,竟是一心一意要与他白头到老……”   她又叹息一声,似有无限惋惜,说道:“果真如此,不过是一个悖妄罢了。谁知那男子闯殿不遂,回去便绝食起来。任那女香主百般劝解,他只认定是女香主变心,不肯进食。过得三日,已是奄奄一息。”   谢萱越听越奇,她年纪尚稚,从未知男女之间,竟有这般情爱。只听那白衣女子又接着说道:“那女香主情到深处,已是癫狂成魔,她突发奇想,竟认为是那子弟提亲坏事,当下连夜赶到那子弟家中,约他出来相见。那子弟只道她对自己有意,又想已是未婚夫妻,名分既定,见面也是无妨,当夜便偷偷出来相会。谁知她……她趁其不备,居然一剑将他刺死,割下头颅带回了教中。   “她将头颅提到那男子面前,以示自己爱他之切。那男子此时方知错怪了她一番深情,但也知她已闯下大祸,若被教中得知,唯有死路一条。二人逃命要紧,也顾不得其他,收拾细软金银,便连夜逃走……”   众人越听越奇,虽觉妖异惨绝,但又都是闻所未闻之事,不觉听得入迷。谢萱听得瞠目结舌,浑然忘了身处何地,忍不住出声问道:“那后来呢?”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道:“后来么……教中追杀甚紧,他二人银钱花尽,无路可逃,而居于市井之中又极易被人发现。故此二人商议,竟想了个绝妙的法子,将那女香主假作家道中落,寻亲不着,自愿嫁与一官员为妾,隐身深闺之中。而那男子也卖身投靠,自称是这女香主的家养僮子。教中追缉甚严,却一时也想不到他二人竟有如此藏身之所。这日子一过么……也就是三年的时光了……”众人越听越惊,越镇恶眉头一皱,道:“姑娘之意是……”一面眼光已转向了那阿昙身上。   白衣女子道:“女夷乃是花神,女夷教中女子,俟成年之后,多指一花为名,男子却无此殊荣。那女香主年少时曾去过西域,深爱曼珠沙华,故名唤曼珠,我刚才提到的曼儿便是了。至于那男子么……他自称是在一个夏夜出生的,彼时昙花开得极盛,故取名为昙,后受教规所限,不得不改了别的名字——不过如今看来,虽然是身份有了改变,他仍是深爱此花,仍延用至今……阿昙,你说是也不是?”   越镇恶脸色一变,目光停驻在那阿昙脸上。赵铮蓦地跳了起来,惊道:“绿珠她……嫁我已有三年之期……这……这……”   那阿昙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泪迹早已干透,红肿双目之中,反多了一抹狠毒之色。他向众人咯咯一笑,神情瞬间变得冰冷,说道:“不错。这名字乃是我当初成年之时,由曼儿亲自所取,我便是化为飞灰,也仍然叫做阿昙。”赵铮脸上肌肉抽动,先前儒雅之态已荡然无存,咬牙喝道:“妖人!原来是你!”   阿昙仰天长笑,说道:“大人,你倒是个痴心种子,曼儿嫁与你这些年来,你倒是对她颇为不错。如今她这一死,我二人倒是同病相怜,横竖谁都不能跟她相守罢了——这位姑娘,教主差你来抓我们的吗?”   白衣女子叹道:“阿昙!教主已然西去。”阿昙身子一震,失声叫道:“什么?”白衣女子低下头来,淡淡道:“三月之前,教主因病已逝,传位于春堂堂主春十一娘。”   谢萱好奇地问道:“不是说女夷教众以花为名么?怎地这人却以春为姓?”白衣女子闻谢萱发问,转过头来,淡淡扫了谢萱两眼。谢萱一怔,陡觉她那如清水月色般的两道目光,竟仿佛能穿透层层面纱,一直看到了自己心灵最深之处。正暗暗心惊之时,但闻她答道:“花的凋谢与开放,不过是仰仗季节的变换。若想花朵当真长开不凋,不如自己来做春神,这或许是那位新教主取这名字的意思。”   阿昙突然身影一闪,双臂陡然伸出,已将站得最近的一个婆子抓在手中!府中与之熟识的婆子丫环们惊叫一声,不由得纷纷后退。越镇恶站得甚远,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对府中佣仆下手,当即喝道:“大胆嫌犯,你要干什么?还不快放了无辜之人!”   阿昙咧嘴一笑,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邪恶。他揪住那婆子衣领,将她提到眼前,冷冷说道:“刘嬷嬷,你退个什么?昨日上午,你不还拿一对簪子送我,要我帮你在夫人面前美言几句,把你的侄女儿也弄进来吗?怎么才一天一夜的功夫,你便视我如蛇蝎一般呢?”   那婆子吓得浑身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阿昙冷笑一声,手掌轻挥,暗风涌动,正劈在那婆子颈上!只听“咔嚓”声响,那婆子哼都没能哼出一声,脑袋歪到一边,双眼突出,嘴角流出鲜血,眼见得是不能活了。   众捕快又惊又怒,大声喝道:“大胆嫌犯,竟敢当众杀人!”手中铁索铁尺“咯啷啷”一阵抖动,缓缓围了上来。   那阿昙全然不惧,咯咯笑道:“依你们本事,还是不要过来送死的好!”那干捕快见他方才出手狠辣快捷,显见得确是武功精深,又已知道他的来历,不禁颇为犹豫,一时竟不敢上前。   越镇恶挥了挥手,止住众人,说道:“珠玉双煞,当初在江湖之中大有声名,论教中地位,也只在四堂主及七大司花使之下……阿昙既是昙煞,想必那死去的绿珠夫人,便是原名曼珠的珠煞了。越某眼拙,昨日入府竟未曾认出二位,实在该死。”   他沉吟片刻,恍然道:“你的五官与以前颇有不同,大约是请江湖上人称“妙手无双”的青无颜改变了你的相貌吧。想来曼珠多是隐身闺中,而你却常要出来抛头露面,为防教中有人认出,故作此一举。不过——”   他望了白衣女子一眼,喟道:“一个人内在的神气风神,却不会随着相貌的改变而变化……只怕看在故人眼中,也是当即认了出来。”   那白衣女子也是嘿然不言,似是已经默认,众人便知越镇恶方才所言非虚。越镇恶眼中精光一闪,紧紧追问道:“这位女夷教中姑娘,你既说女夷花记为你所留,绿珠夫人与阿昙又为叛教弟子,如此说来,只怕绿珠夫人之死,确与姑娘你脱不了干系了?”   白衣女子淡淡道:“我因事路过盛泽,确是发现了二人的真实身份,这才潜心察访,并留下花记。你们被那小姑娘的口技骗开时,我便已自梁上潜入房中。哼,要使门窗四闭,仍能潜入房中,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可惜我终是来晚一步,曼儿早已命丧黄泉,且死状极惨。      “我心下奇怪,便在屋顶伏了下来,暗自察探。随后便见这小姑娘缘索入室,盗走优昙钵花;再后来,便是这位赵府尊入得房来,发现曼儿已死之事了。我本以为阿昙为她近侍,定能趁机一举击杀。谁知一时竟在房中寻不着阿昙的影子,这才趁乱混入府中女眷群中,伺机而动。”   她虽是轻描淡写,但众人思及这煞神暗伺于旁,只觉心中一阵发寒。只听她轻笑一声,接着说道:“只是曼儿断非这五虹帮的小姑娘所杀,这小姑娘聪明伶俐,说话很有道理。你们一帮男人却恃势欺压于她,定要将她下入牢中,我却有些看不惯呢。”   越镇恶轻咳一声,冷冷道:“依你说来,曼……绿珠夫人非你所杀,也非这谢萱所杀,然则却是何人下的毒手?”   赵铮叫道:“女夷妖女,所言多不可信!”   白衣女子面色一寒,虽是隔着数层纱幕,犹觉她眸光蓦如冷电一般穿纱而出,赵铮不由得后退一步。但听她淡淡道:“我是何等样人?便是将你合府灭掉,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要来骗你这狗官?”   赵铮寒意上涌,不敢再说,只是下意识地往越镇恶身边靠了靠。   阿昙突然怪笑一声,沉沉道:“你还不晓得我女夷教中手段,也不必指望越捕神啦,他可不是你家看家护院的奴才,一生一世都护卫你的安宁!实话对你说吧,曼儿是自杀而死!”   众人大惊,连那白衣女子都是一怔,赵铮更是失声叫道:“不!不!曼儿她怎会自杀,她如今事事顺意,又为何会有轻生之举?莫非是我还对她不够好么?”   那阿昙瞪了他一眼,向着白衣女子恨恨道:“神教虽对我有恩,但许多规矩,着实不通情理!为何教中男女不得有儿女私情?我们朝夕相处,便是石头,也有几分热乎,何况是本来热腾腾的人心?这也罢了,教主好生不晓事端,只为曼儿杀了一个臭男人,竟不顾她为教中立下的诸多功劳,一力追杀我等。我们吃尽苦头,流落江湖,最后曼儿……曼儿为救我性命,竟然不惜委身于……委身于那个臭男人!”   他口中“臭男人”便是府尊赵大人,当下已有赵府众佣仆本能地叫出来:“不许你对老爷不敬!”   阿昙双眉一展,袖中冷光蓦然飞出,“刷”地一声,冷光旋转,已割下最近一名家丁的头颅!那家丁还未叫出声来,鲜血已喷洒了一地!众人惊叫连声,赵铮更是牙齿捉对厮杀,一径喊道:“拿下!拿下!”   众捕快差役见越镇恶神色不动,也不敢擅自上前。   冷光陡敛,回到阿昙袖中。他冷笑道:“不敬?哼,你们这些狗奴才,少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他赵铮一个狗官,算哪门子大老爷,竟要我二人相敬!若不是要借他地方安身,只怕我早就要在他身上刺上十个八个窟窿!”他瞪着那白衣女子,说道,“我本以为会与曼儿就此下去,相守一生。谁知赵铮那老狗,前日居然会了一个姓秦的小狗,收了人家的不义之财!这倒也罢了,可那姓秦的小狗,千刀万剐的小贼,原来竟是女夷教欲得之人!这才引得你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赵铮嘴角微微一抽,脸色阴沉下来。   白衣女子冷冷道:“教规森严,自有论处。想我女夷教以扶助天下苍生为已任,是何等胸襟抱负!偏世人见我们教中多是女子,便百般诋毁。我们为正声名,如履薄冰,自然在男女相处上管束极是严厉。你们相差十岁,本就是惊世骇俗,偏又私通,如若传到江湖上,我教将会被说得何等不堪!小严者,为大爱矣。你区区一个教众,仗着有几分功劳,闯殿阻婚在先,唆使曼儿与你一起叛教出逃在后,本就该死。苟延残喘三年,已经是上天的恩德,还妄想逃脱一生一世么?”   谢萱忍不住道:“国有国法,教有教规。绿珠夫人……曼儿虽有罪孽,但她立功甚多,若当真是解回教中,交长辈们依律发落,想来也罪不至死啊!何至于会令她当晚便要自裁?”   白衣女子抬起头来,正视阿昙那张凄艳而苍白的面孔,眸光乍起冷芒,如刀剑一般,自纱幕之中射了出来,隐隐有一种莫名的威势。饶是那阿昙性子狞恶,也不由得往后缩了一缩。   白衣女子缓缓道:“阿昙,曼儿自杀,恐怕还是为了你吧?我教虽在武林之中颇有声名,但一向并不与官府为敌。她如此处心积虑,做出被女夷教中之人杀死的情状,却是希望赵大人心痛她的横死,在城中严加缉访,使我教中人容身不得。而越捕神正在府中,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她心上之人方才能够得以保全。   “你看她死状虽惨,但遗容却十分平静。且她临死前正当就寝之时,身上穿着单衣,脸上却是脂粉浓艳,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之后,方才甘愿赴死。园中鲜花无数,这许多的晚香玉、白茉莉她都不要,偏偏要簪着这两朵代表你二人名字的彼岸之花,自然是要对她心爱之人言明她情爱之切,心志之决。阿昙,她既有必死之心,而你与她相处极深,事先岂有不知之理?可是你毕竟还是放手不管,这与谋她性命又有何异?”   阿昙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低声说道:“我……我……”白衣女子不容她再多说,又道:“阿昙,当初你与她同奔江湖之时,是不是早已后悔了呢?她肯杀了提亲之人向你明志,你却忍心将她送入赵府为妾,在那个时候,你该已是对她有所不同了吧?她既肯牺牲自己,你也想下半世安稳,故此才不闻不问,任由她自杀身亡的吗?”   她这几句话说来平淡,却如利刀剔骨一般,鲜血淋淋,剖肉见理,令人怵目惊心。阿昙尖叫一声,突然哈哈狂笑起来,叫道:“你说得不错!你全都说对了!可是你能懂得我的心吗?不错!当初为图生存下去,我确是忍心让她做了那个臭男人的妾侍!可是你怎知道,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竟与另一个人日日亲昵,自己偏偏还要强颜欢笑之时,那心中是怎样一番滋味?嘿,这还不算呢,她身子虽被男人所污,但只要她心地清白如旧,我也不会在意。我也曾忍受不住,向她提出再次远走高飞。可是曼儿她呢?   “谁知……谁知这三年锦衣玉食,她过惯了府中富贵的日子,死活不肯再受江湖风霜之苦!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仍然爱她,没有她我无法一人离开,所以我也陪着她在这里拖下去……无休无止地拖下去!   “何况她……她虽与我情爱甚笃,甚至跟我逃亡江湖,可是因为我们年龄相差十岁,在她的心里,并不曾真正相信,我会成为她相守一生的丈夫。她常常抚摸着我的头发,叹息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阿昙,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与君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呢?’   “这些,我都能忍,我会等下去,等到她终于相信我,终于抛开了一切顾忌的时候……可是我等到的……等到的却是……她……她居然怀了那臭男人的孩子!”   阿昙头一摆,髻发散乱,披拂下来,夜色里但见他目中火光灼灼,有如恶鬼一般:“孩子!她可以不爱那个臭男人,可她没法不爱她自己的骨肉!我看着她天天摸着自己的肚子,对着她腹里的孩子哼啊、唱啊,不知道有多么开心,我的心里就像有团火在死命地炙烤!   “我可以给她温柔,给她爱情,我甚至可以把我的性命给她,可是我……我给不了她正常的男女欢爱,更万万给不了她一个孩子!我装作开心的样子,心里却不知有多么恐慌愤怒!我爱曼儿,为了她我才落到如此地步,不然以我的武功心智,即便行冠礼后被神教所逐,也定会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又何必来做人侍仆、低声下气?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可是现在,连她我都快要失去了……”   白衣女子叹道:“所以你……”   阿昙嘶声叫道:“所以,我早知你已发现了我们,但当年你便与曼儿交情匪浅,你又一贯自认为光风霁月,留下女夷花记,想必并不是要杀死我们,说不准只是想废掉我的武功,押解我二人回巫山总舵听候发落!但我对曼儿说,你定然是不会放过我的,而且我的下场必然悲惨至极!我又说,我一死倒不足为惜,只担心她一人在世间孤苦无依,再无人像我这般倾心为她,更不会有人像我一般,能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白衣女子望着她,慢慢道:“曼儿那傻丫头,听了这话哪里还不会感动?定然是真心地为你着急担忧,所以她……”   阿昙又狂笑起来,说道:“那是自然。我与她相处多年,她性子温顺,向来便是听从我的主张,此时听我说得条条有理,又怎会疑心有他?她吓得魂飞天外,我又故意叹息不已,假装无意地说道,若想保住我的性命,除非是有何事能引得府尊大为震怒,与女夷教为敌,方才能令教中来人暂时不敢动手,以保我生命无虞。当时她听闻此言之后,半晌没有说话。   “但我却听说京中贵人越捕神,在府中盘桓数日,昨日本是要走的,却被绿珠夫人强自留了下来。据说绿珠夫人为留住越捕神,不惜在酒席上亲自弹曲引箫,为老爷与捕神大人助兴。   “人人都道她是为了府尊大人的前途,才着意结交这在京中人脉极广的越捕神。唯有我才知道,曼儿她真实的用意究竟何在。昨日黄昏,她叫了我去,说道已有妙法解决,自此保管一劳永逸,叫我不用担心。她自怀孕以来,唯恐动着胎气,已甚少与我亲热,那天却显得依依不舍,浓情缱绻,对我恋眷极深,一如我俩初见之时。   “我知她已萌死志,心中也是好生不忍,忍不住也对她温柔许多。但一见她小腹微微隆起,不禁妒怒交加。我成废人之后,性子越来越是急躁,此时怒火顿起,也不管她在身后呼唤,起身便走了出来。及至晚间,晚间……她先是将我远远支开,接着又将越捕神你安置到距她房舍最近的染香轩,后来我便听闻她身死之事……听说她是被女夷教人所杀,那房中还留有女夷花的印记。嘿嘿,我二人出身女夷,岂能不知道你的本事?印上一朵女夷花,对你来说是再容易不过之事啊……   “可是我没想到,原来她那个时候,竟已是中了花毒,嘿嘿……曼儿,你当真情痴,我只道你一番安排,不过是要这女夷教的煞神当着越捕神二人的面杀了你,惹得越捕神一时性发,亲自带兵前来攻打神教,使神教无暇顾及于我。谁知你竟是……”      他身子摇晃,几乎要站立不稳。泪水潸潸而下,脸庞一片湿润,嘴角却仍然带着一抹邪恶的笑容。谢萱看在眼中,也说不出心中对他,到底涌起的情感是憎恨、厌恶,还是一种隐隐的悲哀和可怜。   园中一时寂静无声,大多数人脸上都布满惊骇之色,显然此事确是太过匪夷所思。越镇恶干咳一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沉声道:“既是如此,你才是真正害死夫人的凶手,本捕神要将你捉拿归案,你还不束手就擒?”众捕快这才醒悟过来,哄然而起,向阿昙身边拥了过来!   阿昙狞笑一声,清俊的面容竟有些扭曲,道:“哼,想我珠昙双煞是何等样人,当初既然相爱,当知情路坎坷曲折,心中早有准备,又岂能受此折辱?”   白衣女子素袖又是一拂,森然道:“那你是要与我动手了?”   阿昙冷笑道:“你我同出一教,岂不相知?以你才智卓绝,修为高深,教中只怕少有敌手,与你相斗,我定是自取其辱,岂能如此自不量力?斗是不必斗了,可是你也休想将我带回教中……捕神大人,我昙煞一生心地清净高洁,又怎会落入你等臭男人的掌控之中?”越镇恶已瞧出不对,刚喝出一声:“小心!”   阿昙喉头微动,似是强力咽下一物,当即冷笑道:“不必费心,那药我一向藏于牙中,此时早已咬碎,咽下肚去啦。此时便是大罗金仙,也是救我不回。”白衣女子神色陡变,眉宇间惊怒交加,失声叫道:“阿昙!”一边自怀中急忙摸出一只瓷瓶来,似是想上前救助。   谢萱凝神看去,但见阿昙眉心之间,隐隐有一道黑线闪现,便对白衣女子叫道:“姐姐,你不用救他啦。他定是服了金线草与银蝎涎混合的毒药,此药一入腹中,即渗进全身血管,中者无救。你便是运功逼毒,也是晚了一步。”   白衣女子手举瓷瓶,犹豫着停下脚步。阿昙额头汗珠滚滚而下,脸色渐变,强自笑道:“这小丫头倒……倒识得药性……我是……活……活不了啦……”   阿昙腹中剧痛,但强撑住身子,笑道:“你道……我……我是怕死么?哼,你……很聪明……说的很多……都对了……可是有一处你……说得不对……”   他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屈,跌跪在地,嘴中涌出大股大股的黑血,脸色也变得一片乌青,煞是吓人:“我先前设计……激得曼儿死去……根本不是……不是……为保自己性命……她既身死……我……我岂能独活……我……我是……要拉着她……和我一起死……”   他目光开始涣散,淡薄而空洞,茫然地望向幽暗的夜空。仿佛冥冥之中,终于看见了幸福的光明。他的唇边,绽发出一抹甜蜜的笑容。阴沉的面容上,也随之闪现出一层诡异的灿烂明艳之色。只听他喃喃说道:“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咳咳,永不负……我生……君未生……君生我……我……已老……如果有来世,曼儿……我们一定要……日日……日日与君……”   声音渐低,几不可闻。他蓦地一头栽倒在地,口中流出的黑血湿透了整张面庞与衣襟领口,四肢抽搐数下,当即气绝。   众人目睹他当场死去,虽是不齿他的阴毒,却也不由得有几分钦敬之意。一时都是默然无语,唯有一个差役忍不住道:“这……这太也有悖礼教!相差年纪十岁,一对妖人妖女之间,能有什么真的爱情!”   那白衣女子望着死去的阿昙,半晌不语。此时方才淡淡道:“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树木同龄比肩而生,谁知情爱却不独只生于同龄之间。纵然年纪相差,却一样是人,他们内心,同样有着何等丰富多彩的世界,有爱憎情痴、有义结生死、有刻骨之恨、自然……也有铭心之爱。”      谢萱见众差役将阿昙尸身与绿珠夫人放在一起,那朵曼珠沙华与优昙钵花掩映于鬓发之间,越发显得妖异怵目。脑子里似有灵光一闪,她突然排众而出,喝道:“不!绿珠夫人必不是自杀而亡!”   众人吃了一惊,赵铮没好气地斥道:“阿昙都说了她是自杀,你此时又来胡说什么?”谢萱不理他,问道:“捕神大人,夫人簪的曼珠沙华,却是从何而来?”   众人一怔,越镇恶脱口道:“那两盆花听说为她心爱之物,自然是一向都摆在她室中。她临死之前各戴一朵,又有什么稀奇?咦,谢萱姑娘,这两盆花皆为奇葩,你盗花之时,为何却只盗走了一盆?”   谢萱待要说话,旁边一个婆子撇了撇嘴,手指墙角,说道:“方才我进得屋来,只见那曼珠沙华竟被哪个下人毁掉了,连盆都砸个了粉碎。”   谢萱沿她手指看去,果见墙角一堆瓦砾残土,茎叶半埋,颜色尚青。当下脸色微微一变,失声道:“曼珠沙华竟在室中?莫非平时这花与优昙钵花都摆在这卧室之中么?我先前盗花之时,只忙着要快些离开,却没注意这个。”   那婆子答道:“平时倒是都放在外面廊下,我们还经常笑说夫人厚此薄彼,只将那优昙钵花摆在屋里呢!夫人爱花,园中花草都是亲自侍弄,我们不小心碰了一根半株的,饶是她好性儿,也要骂上我们几声。”   越镇恶见她不问其他,却关注起花盆摆放一事,心中颇有些不解,便道:“我在染香轩喝酒时,倒瞥见绿珠夫人出来了片刻,却将这花捧进屋去了。”   谢萱失声叫道:“果不出我所料!方才我近前之时,发觉夫人遗体虽然血腥甚重,但其中有一缕幽如兰麝之香,不知捕神大人可曾闻到?”越镇恶一呆,道:“夫人……夫人贵体,岂容我等亵渎?自然是由稳婆验过。”   一旁稳婆上前道:“夫人身上确有一种异香,老婆子闻所未闻。想必富贵人家,有些好香也不算难事。”   谢萱转头对先前那婆子道:“夫人甚爱这两盆奇花,为何从不将其放于一处,你们可明白么?”   那婆子满面茫然之色,摇了摇头。众人更是好奇,却听谢萱叹道:“我因早知赵府有此奇葩,也曾先去请教过许多高人。只是这花乃是异种,江南罕见。偏有一位花匠,年轻时曾从一波斯胡人处了解到一些关于此花的常识,我便也略有所知。各位若是不信,大可去了解一二。      “这两盆花虽都是来自西域的奇葩,却是万万不能放在一起。曼珠沙华是地狱之花,那优昙钵花却代表着洁白的往生佛界。它们花开之时放置一处,虽然花会越发鲜艳,却会产生一种幽幽的香气,那香中人欲醉,其中却暗含毒素。”   白衣女子幽幽叹息一声,说道:“这正如他二人一般,本是两朵难得的武林奇葩,在一起竟酿就一段孽缘。”   谢萱接着说道:“夫人爱花极甚,不会不知花性,平日昙花未开之时,尚将两花分置,以防不测。而今日昙花将开放之时,她却亲自将曼珠沙华拿入室中,这是为何?”   赵铮黯然低下头去,缓缓道:“原来……她自那时……便已萌死志了么……怪不得她推托身子不适,定要我去其他夫人之处,且连昙花都不让我看呢……”   他突然抬起头来,怒喝道:“一派胡言!本官差点被你骗了!若夫人中毒致死,这胸前伤口又是何人所为?”他目露凶光,凝视谢萱,缓缓道,“真正行凶者并不是阿昙,此后便只有你这妖女出入绿珠房中……”   谢萱淡淡一笑,道:“不错,夫人身有幽香,正是中毒之象。她深谙花性,明知二花并置即可毙命,又何须以刀自裁?况且女子天性爱美,夫人自萌死志,打扮得颇齐整,鬓边还簪有鲜花,必不肯以刀刺身,有碍观瞻。”      越镇恶一直凝神思索,此时猛然想起一事,手指那盆花叶残枝,叫道:“然则这盆花也是……毁于绿珠夫人之手?”   谢萱叹道:“她唯恐花毒害得别人,故此昙花甫开,她身中花毒之时,便已奋力将花盆砸碎!曼珠沙华既毁,自然不能再生毒素。我盗花时恰逢昙花盛开之期,若说我是在她死前入室盗走昙花,则曼珠沙华与昙花花香混合而生毒素,我便早已死于当场了。   “这说明我盗走昙花之时,夫人已将曼珠沙华毁去。我来之时,夫人已然香消玉殒!中此花毒之后,血液变稠,却是不易凝固,逐渐减缓运行,人于无知无觉中突然死亡。我观夫人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极稠,且至今不曾凝固。事实上夫人先中花毒,再受刀刺之伤!所以,夫人毙命之时,乃是在优昙钵花盛开之后,我来盗花之前。”   众人面面相觑,皆觉她说得大有道理。她抬头眺望天际那弯眉线般的纤月,若有所思,淡淡道:“不是自杀,也不是我杀的,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她微微一笑,向越镇恶道:“越捕神,你虽处嫌疑之地,但想来你是自命大丈夫的人,与绿珠夫人这弱女子既无利害冲突,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倒也不必下手取她性命。那么,在花开之后,我来之前,尚有一人曾进过绿珠夫人卧房呢……”她转向赵铮,徐徐道,“那便是你了,府尊大人。”   赵铮吃了一惊,又急又怒,喝道:“来人!拿下这胡说八道的妖女!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众差役应诺一声,便待冲上前来。越镇恶大喝一声:“且慢!听她说完不迟!”   众差役不知所措,只得呆立当地。赵铮怒极反笑,咯咯道:“不错!本官确在此时进入夫人卧房!然而夫人是死于匕首之下,时值夏夜,身上衣衫单薄,若我身携匕首出入,岂不为越捕神所察觉?”   谢萱躬身道:“正是呢,大人。所以谢萱斗胆猜测,大人匕首早就放于房中了,后来越捕神他们在房中搜不到匕首,盖因其早就丢出房外去了。”白衣女子一直凝视静听,此时言道:“然则门窗四闭,匕首却是如何丢出房外?”   谢萱在房中踱了几步,看了看那白粉勾出的绿珠夫人身死之处,突然走过去,蹲下身似是在仔细寻找。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手指上似是拈着一极小之物,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能让我去窗外看看么?”越镇恶望了一名差役一眼,那人连忙道:“我带你出去看看。”   过了片刻,谢萱进来,气定神闲地道:“越捕神,我已找到抛凶器之所!”众人惊呼一声:“什么?”唯有越镇恶神色不变,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道:“嗯,说说看。”   谢萱环视四周一眼,不慌不忙道:“刚才我从屋外进来,闻到一种极淡的异味,让我突然想起一事,顿生疑虑。故此我在夫人身死之处细细搜寻,便发现了一些差爷们忽略的小小东西。”   她扬起左手,指间果有一小片白色之物,众人睁大眼睛看时,方知乃是一张极小的纸片,约摸只有指头大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言为何。谢萱又道:“你们看这里,这窗下粉壁临地之处,有一道较浅的痕迹,显然是有物撞击之故,方才留下的。”   众人应她所指望去,果见墙角之处有一浅痕,地上还散落了些许细微的白色粉末。谢萱道:“看来夫人甚是喜欢种植花草,不但在房中养有优昙钵花,窗下也种有许多丛兰草。不过现在却似是被践踏过的一般,东倒西歪。更重要的是,我在那兰草丛中,发现有新鲜的羊粪。”   赵府一个仆人忍不住说道:“羊粪又怎地?赵府厨下养只羊有什么奇怪?”谢萱对他微微一笑,道:“看绿珠夫人房中极为精致整齐,生前定是爱洁之人。我闻到的,便是这羊粪之臭。听说夫人每日都要亲自侍弄花草,性又爱洁,试想她若见兰草丛中,竟然会有羊粪存在,如何能容忍?想必下人们也不至于如此疏忽,竟让一只又脏又臭的羊跑到府尊大人的后园之中拉屎拉尿吧?   “所以我只能推断,这只践踏兰草、羊胆包天的羊儿,却是有人故意将它引入这后园之中的。而据那羊粪的样子来判断,此羊入园的时间,应该正是在半夜,也就是夫人遇害之时。”   越镇恶微微一怔,说道:“我喝茶之时,似乎确是传来一两声羊叫。正说府尊后园怎会容许羊儿出没,还以为我自己是听错了呢。”   谢萱转身向越镇恶道:“捕神大人若有兴趣,我们不妨将绿珠夫人遇害一案,来重新演示一遍如何?若大人许可,还请赐几样东西于我,包括羊和一柄匕首,如此我才能好好演示。”   越镇恶招手唤过一个差役,从他腰间拔出一柄小匕首来,极为小巧,刀锋锐利,说道:“据伤口判断,这个或许与夫人遇害之凶器大小相若。”   早有人牵过一头羊来,依她之言在房外站好。又有人送来一叠极薄的纸,谢萱都一一看过,这才跪在地上,耐心地将纸展开裁开,一条一条地粘在一起,结成一条长带模样。她试试纸张韧度,似乎甚是满意,便将纸条一头系在匕首把柄之上,又用力提了提,竟把匕首吊了起来。   她随手拿过案头一枚小小的玉镇纸,将纸条另一头系于其上,“嗖”地一声,将其抛了起来!她手腕挥动,纸索灵动如蛇,直钻入房顶气窗之中!“啪”地一声,纸并玉镇纸终于自气窗窗格里落了下去,令外面候着的差役帮忙,将纸条垂下地去,几近地面,又将纸条另一端系好的匕首拿在手中。她做完这一切,方才抬起头来,微笑道:“此时我便是绿珠夫人,列位,咱们再看看当时夫人身死情形吧。”   她站入白粉勾勒之处,举起匕首,作势往胸口一插。围观众人明知是假,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谢萱转头向越镇恶道:“此时匕首已没入胸中,但我忍住剧痛,终于还是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越镇恶点点头,她手指一松,匕首“当啷”一声,跌落在地。谢萱叫道:“放羊吧。”窗外差役应了一声,想是松开了手中绳索。房中众人一拥而出,果见那羊“咩咩”叫了两声,扬着蹄子“噔噔”地跑了过去,把那丛兰花踩得东倒西歪。它跑到窗下,仰起头来,一口便将纸条的那头撕了下来,叼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院中寂静无声,人人屏息静气,唯有那羊的咀嚼之声,在夜色中听得分外清晰。只见那羊偏着脑袋,边吃边扯,顷刻间已将纸卷扯出许多。到得最后,那羊吃得性起,将头一摆,隐约听得房中有声轻响,似乎是有什么物件摔落的声音。那羊舌头卷得几卷,将最后一点纸屑吃入口中,它叫得两声,又随地拉了几颗羊屎。   一个差役自屋里跑了出来,叫道:“大人!大人!方才那纸卷被不断拉扯,匕首也随之被扯得升了起来,但因窗格阻挡,纸条破裂,与匕首脱落开去。那匕首恰落于气窗窗台之上!所落之处……”他偷眼看了看越镇恶,嗫嚅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尚遗有另外一柄匕首,上面满是血迹。”      众人神色大变,一时鸦雀无声。谢萱望了众人一眼,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多说啦。你们刚才都看得清楚,羊生性爱嚼纸张,若发现垂在外面的纸卷儿,卷入口中,自然便渐渐将匕首带走,最终搁于窗台之上……而我先前所发现的纸片,便是当时所留……”   越镇恶长叹一声,说道:“姑娘,不必多说了,确是我们冤枉你啦。唉,看来我这个捕神之名,也是名不副实啊。”   谢萱微笑道:“谢萱出自贫家,乡下姑娘多曾上山牧羊,故对其习性更为了解一些,大千世界何其神异,人非圣贤,岂能件件通晓?捕神也不必自谦啦。”   越镇恶闻言,一向冰冷的神色之中,也不觉多了几分暖意。   他掂了掂差役们送上来的那柄沾满血迹的凶器,目视赵铮,缓缓道:“赵大人……赵铮,你动手事起仓促,连柄新匕首都没来得及准备,便不得不动用了平时放在这里的一柄匕首么?”他顿了顿,却加重了说话语气,“本捕曾御前受封,对涉案官员等有革职查办之权!现本捕革去你知府一职,听候发落!”众人噤若寒蝉,但闻白衣女子冷冷说道:“赵铮,你忍心杀掉曼儿,可是因为发现了她与阿昙有染么?”   赵铮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终于站起身来,脸色铁青,放声狂笑道:“你所言不虚。我早发现她与阿昙有染,我赵铮堂堂知府,岂容此丑事发生?”谢萱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急切问道:“府尊大人,你是如何发现此事的?”   府内仆役鸦雀无声,只听赵铮恨恨道:“那日秦公子前来谒我,确也送些土仪。谁知晚归之时,竟于府衙被一自称来自女夷神教的白衣女子当众追杀。差役回来报我,我亦十分惊讶,晚间归房,便讲与曼儿听了,谁知她脸色大变,对我也敷衍了事,候我前脚出门,后脚她便令人偷偷叫了阿昙那奴才,两人闭门商议。   “哼,她二人三年之前同时来投入府中,论起亲密程度,哪里只像是主仆之情?我赵铮又不是瞎子,如何瞧不出端倪?那阿昙又每每对本大人视若仇敌。后来日子久了,自然被我看出二人非同寻常,一向便遣心腹之人暗自监视,又暗设些事件,将阿昙调往外厅,不准再入内室侍奉答应,叫二人断难有相处之机!   “是夜他二人闭门秘议,我只道他二人又要行何暖昧之事,便躲在窗外偷听。谁知一听之下,我才得知他二人竟然都是女夷神教的叛教弟子!哼,越捕神,她与那阿昙不清不白,我尚可暂忍,只叫人防备便是,然她竟为江湖匪类,心怀叵测,藏身于府衙之中,依我南唐律令,身为朝廷命官,我将其击杀却并无罪过!”   越镇恶沉吟道:“这个……”虽觉这赵铮未免有些令人不齿,但此番说辞却也无法反驳。谢萱叫道:“可是……她……有了你的孩子啊!”   赵铮嘿嘿一笑,倨然道:“我府中共有一妻四妾,她年岁原不甚轻,不过是生得比别人美一些,我才最为宠爱。难道其他人就生不出孩子?   “晚间我入她卧房之中,本就已暗起杀意,故此才安排下羊儿与纸帛之物。她却曲意奉承,又弹曲陪酒,使得我一时倒也下不了手!哼哼,酒毕我待歇下,她却执意要将我劝走。我在三夫人房中坐了片刻,毕竟放心不下,偷偷又折了回去,直入卧房,却见她卧于床上,竟沉睡了过去。虽是穿着单衣,却脂粉齐整,鬓边还簪了两朵奇怪的花儿!   “我望着那两朵花,想起那原是当初她与阿昙二人,遍求城中花匠,终于托人自西域带来,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无名火起!绿珠睡梦常被惊醒,我便将随身佩戴的一柄匕首压于她枕下镇梦。此时只要我摸出匕首,便能将她立刻杀死!正在这时,我突然发现那曼珠沙华不知何时已被人摔碎于墙角!惊讶之下,我看优昙钵花时,发觉它竟不翼而飞!   “哼,我赵铮原也是富家子弟,少时多习武术。只是向四下里一看,便知有人自房顶潜入室中,盗走了那盆优昙钵花!”   他目视谢萱,冷笑道:“有了这入室之人做替罪羊,我却为何还要手软?况且万事俱备,当即我自枕下摸出匕首,便将她……”   他喘息一声,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冷狠之意,却无半分愧疚之情。谢萱突然瞥见床榻之侧,端端正正叠放有一件崭新的男子中衣。衣角上露出五彩丝线绣就的蝴蝶双飞,只绣完了一只,另一只才有半边翅儿。   谢萱不禁脱口说道:“府尊大人!这件衣衫,想必是绿珠夫人为你所做的吧?”赵铮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道:“是又如何?”   谢萱拿起那件中衣,仔细凝视片刻,方才叹道:“府尊大人,年长日久,相处生情,夫人她……是当真爱上了你的啊,原来你竟全然不知么?你看她为你绣制的衣衫,若非用心施为,针脚断不会如此细密精致……她自杀而死,一来固然是要救阿昙;二来,只怕也是为了你吧。她知道阿昙性子,唯恐有天会对你不利,而她若身亡,以阿昙爱她之切,决不会独活于世间。她发鬓上簪有两朵花,那朵曼沙珠华,想必代表的是她与阿昙的孽缘了结;那朵优昙钵花,却是她对你的一片心意……她是真心想转投来生,以洁白如昙花之身,再与大人你白头偕老……”   白衣女子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此情此爱,美好短暂亦如昙花一现。她爱的男人,一个设计让她自杀;另一个竟然亲手杀了她!唉,曼儿,你平生为不负人,宁先负己,然为何人皆负你呢?莫非是他们……当真爱你至深之故么……情痴自苦啊……”   青光闪动,那白衣女子已是拔剑在手。谢萱悚然一惊,耳边但闻赵铮“啊”地一声大叫,抱头奔出门去!众人随后奔出,白衣女子衣衫飘然,如风掠过,直奔赵铮而去!   四周忽然燃起无数火把,映得刀剑雪亮如林。原来已有差役去领了大批官兵拥进园来,隔开赵铮,却将那白衣女子团团围住。   越镇恶手中铁尺一挥,向那白衣女子冷然说道:“本捕神此来盛泽,虽不想与你女夷教为敌,但如今遇你行恶,却是放你不过。”   白衣女子放目四望,却并不畏惧,淡淡道:“他们皆是我教中弟子,今日受这恶贼之累而死,我怎能不为他们报仇?”   越镇恶不再多说,挥臂大喝:“拿下!”已是攻了上来!众士兵捕快发声喊,手中刀枪挥舞,也冲上前来。谢萱急往后退,叫道:“捕神!杀死绿珠夫人的凶手呢?难道你身为捕神,竟然不缉拿凶手了么?”      刀剑丛中,但见那白衣女子身法轻盈,飘忽不定,时不时地刺出一剑,却是从无落空,不是那人兵器落地,便是点中穴道。只不过她似乎下手留有余地,并未伤及一条人命。   白衣女子剑光挥洒,已逼开越镇恶铁尺。眼见得一柄长剑斜刺而来,已要刺入她的咽喉,她却将腰肢一摆,头往后仰,整个人柔如无骨,那剑尖竟是贴着她的额头,一擦而过!   随即她身形一飘,身法奇绝,竟似一抹烟影。但见她在人群之中东奔西突,白影翻飞,青光吞吐,顷刻之间只听“当啷”之声不绝,夹杂着众人呼痛之声,那些刀枪横七竖八地跌落一地,却是持兵器者大多被那白衣女子的剑尖刺中了腕上穴道。   “叮”的一声轻响,几乎是间不容发之际,那白衣女子旋身一剑,青光闪处,剑尺交击,顿时将从左侧攻来的越镇恶逼了开去。只听越镇恶大喝一声,声音中也是又惊又怒,显然刚才这一交手,也是吃了暗亏:“你到底是谁,得以修习如此高深武技?”   白衣女子闪过数剑攒刺,笑道:“要知我是何人,便让我写来给你们瞧瞧罢了!”言毕右手手腕疾动,竟是以剑为笔,划众而过,竟在一方高过人头的假山石上连画数笔。更难得是她这几笔画了下来,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却并不似在恶斗之中,反如在闺中习字一般,气定神闲,不失高雅之态。   唯有那剑尖划过坚硬的山石表面,“嗞嗞”有声,火花四下里迸溅开来!   兵众围攻甚急,那白衣女子手腕一扬,左手中已多了一条银鞭。鞭影挥处,众人辟易。白衣女子闲闲道:“你们方才要问我是谁,现在我写给你们看,你们却又不允,真是叫人好生为难!”      她口中说着话,手下长剑仍在石上画个不停。越镇恶心中忖道:“我本是江湖上的好手,加上这许多官兵,若还不能拿下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以后颜面何存?”   当即使出平生绝学“封魔尺诀”来,但见铁尺飞舞,黑影横空,肃然杀气逼人而来!众心腹与他出生入死,自是看得出他内心所想。当下一齐冲上前来,甚至顾不上要捉个活口,招招式式,看在谢萱眼中,竟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白衣女子“咦”了一声,手中银鞭游动,“刷”地一声,竟凭空绕出无数个鞭圈而来,圈影晃动,手随意动,竟如有生命之神物一般,只不过几个照面,“啪”地一声,一差役腕上早着一鞭,手上长剑脱手飞出老远!   越镇恶更是心惊,铁尺击来,白衣女子竟不用银鞭,反将剑身回转,“铮”地一声,剑尺相击。越镇恶只觉她手中长剑之上,竟似有一股黏力,当下不由自主,铁尺被长剑牵引,只得顺着那一剑走势,堪堪将最后一笔划完!   正无奈间,蓦见剑光一闪,疾如迅电一般,直向越镇恶面上刺来!越镇恶待要回尺救护,惊觉周身上下,似被一种无形压力缚住,竟是难得动弹半分,眼见得剑光如虹,直奔面门而来,当下心中一凉:“我命休矣!”   剑光炫目,越镇恶紧紧闭上双眼。忽觉面上如有清风拂来,却是那白衣女子在最后关口手腕一转,剑尖堪堪是擦着他面颊而过。   冷月剑光,莹然映照。那剑身只是轻轻一送,“扑”地一声,已插入了赵铮胸口!   赵铮惨呼一声,仰面倒下,胸口涌出鲜血来,顿时湿透了半边衣衫,竟是当场毙命!   白衣女子手腕轻挥,长剑离体而出,带起一连串细小血珠,洒落于尘土之中。   众人见她蓦起杀人,虽重围之中而如入无人之境。惊骇之下,休道及时出手相救,便是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皆是呆若木鸡。   冷冷清辉之下,但见她俯首凝视剑上血珠,淡淡道:“纵是女夷叛徒,亦胜过你这无情无义之辈!”   越镇恶死里逃生,饶是他历经杀场,也不由得双腿发软,心中又惊又惧,也顾不得计较她话中讥诮之意,颤声喝道:“你究竟是谁?是谁?”   白衣女子轻笑一声,道:“我是何人,那石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么?”话音甫落,她手中长剑划过一片清光,早已将身纵起,有如一道白色闪电,在黑沉沉的屋顶上只是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但闻她清寒悦耳的声音,自月色中遥遥传来:“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明路。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她剑术绝艳,鞭法诡奇,越镇恶等人与她交手之际,竟然无暇分心去看她所刻是何字,但见她逸走时的身法,显然轻功也是卓越至极,己方更非其敌。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骇然浮起一念头:武林之中,女夷教内,竟然有这样出众的女子!   厮杀的喧闹与嘈杂,仿佛都远远隔了开去。唯有她留下的剑光鞭影,犹未完全散去,于紫蓝的夜空之中,绽放出许多光影的花朵,仿佛无数苦痛的灵魂,穿越各类兵刃的间隙,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一直落入这沉沉的世间,照亮了那样冷漠而模糊的幽明之路。   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女夷教中的女子,都以花作为名姓。她们定然也是期望人世的美好,当如百花一般灿然夺目。殊不知花朵犹有枯萎的时候,那些思念和爱慕的情感,怎会永远不被相负?在这纷繁而浑浊的世间,就算是珍贵罕有如优昙钵花与曼珠沙华,终究还是要孤独地凋落于幽明路上,徒然怀有对来生入世的企盼,却永远也达不到那遥远的幸福彼岸,只能陷入无穷的妖异、灾难、死亡和分离的不祥之中。   怕是要过了五更了罢?谢萱缩起身子,只觉寒意侵入骨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众人呆呆地站在那方山石之前,地下落了一层石末碎屑。石面之上,早被刻有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谢萱眼晴一亮,不由得直起身来。但见石上字字着力深锐,刚劲苍健,真如铁画银钩一般。尤其是那最后一笔,破空斜挑而起,气势凛然逼人,很难让人相信竟是出自女子手笔:   “永盛不凋,唯春长存!”    沧海14 凤 歌 (本文字数:3332)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姚晴只觉那声音突然响起,如在耳畔,不由大吃一惊,挥刀横扫,忽觉刀锋一紧,被来人箝住,继而刀柄变得炽热无比。姚晴疾疾放开长刀,横掠数尺,转眼一瞧,失声叫道:“宁不空!”   宁不空身着月白单衣,神色萧索,手拄一根拐杖,右手食中二指箝着长刀刀锋,刀身暗红,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转刀身,贴着仓兵卫的身子转了一转,那些藤蔓节节寸断,化为灰烬。他这般轻描淡写,似乎浑不费力,但知道“化生”之术者,却知其中的难处。孽缘藤断而复生,绝无一刀切断之理,宁不空如此轻易斩绝,正是破去了藤中的真气所致。   姚晴脸色苍白,呆呆望着他施为,心中忽地涌起一阵绝望,想自己历尽辛苦,练成神通,但与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远。   宁不空又一拂袖,拍开仓兵卫的穴道,方才转身,凹陷的眼窝对着姚晴,森然道:“‘地母’温黛是你什么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冷道:“什么人也不是。”宁不空沉吟道:“不可能,你会化生之术,定是地部高足了。”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认识的。”宁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声。仓兵卫道:“不空先生,她是陆渐的朋友。”   “是么?”宁不空微微一笑,道,“陆渐也在?”陆渐见了宁不空,心知大事去矣,叹道:“宁先生,陆渐在此。”宁不空点头道:“很好,很好。”陆渐道:“先生什么时候来的中土?”宁不空微笑道:“来了几日了。顺手办了两件事情。”   这时忽听一声怪笑,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陆渐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狱岛总管沙天洹, 他手中之人,则是汪直。   沙天洹将汪直抛在地上,呵呵笑道:“宁师弟,你真是算无遗策,猜到他必然从这条路上逃生。”宁不空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道:“辛苦沙师兄了。”   汪直怒道:“宁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袭南京,结果损兵折将,落到如此地步,你为何还要害我?”宁不空笑了笑,随口道:“我让你偷袭南京,你就偷袭南京了?你就这么听话?说到底,还是你觉得宁某的计谋可行,又急于拔掉胡宗宪这根心头刺,故而利令智昏,惨遭败绩。”   汪直默然一阵,大声道:“你要怎地?”宁不空笑道:“我要两样东西,第一,你写一封信,让你丰后、大隅等五岛岛众从此听命于我;第二,这些年你劫掠东南各省,收获丰厚,那些金银珠宝,我也很喜欢。”   汪直无法,冷哼一声,道:“若我做了这两件事,你就肯放过我了?”宁不空笑道:“那是自然。”汪直思索片刻,说道:“好,拿纸笔来。”   仓兵卫取来纸笔,汪直写了一封书信,又画了一幅地图,说道:“这样就行了吗?”沙天洹拿到手中,瞧了一遍,笑道:“不错,成了。”宁不空点点头:“很好。”忽将长刀向前一送,一声轻响,穿透汪直咽喉。   刀锋入喉,汪直一时竟不觉痛楚,盯着宁不空,口唇颤动,眼里流露茫然之色。宁不空拔出刀来,笑骂道:“蠢材,到了这步田地,还奢望活命。所谓倭寇之王,不过尔尔。”   汪直此时已说不出话来,口中血如泉涌,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宁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无征兆,待得汪直丧命,陆渐才还过神来,盯着汪直尸首,如坠冰窟,想到这些日子,谷缜与自己历尽奔波辛苦、九死一生,然而宁不空只一刀,便将这所有辛苦、所有希望,抹杀得干干净净。   陆渐欲哭无泪,脸上涌起一抹红潮,猛地身子前倾,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傍着木柱,慢慢委顿下去。姚晴见状吃惊,抢上前去,道:“你怎么了?”陆渐本想说“我没事”,但气息太弱,这句话只在心头转来转去,竟然说不出来。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热,颤声道:“到这时候,你还要说‘我没事’么……”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陆渐吸一口气,勉强笑笑,伸出手,给她拭去泪水,忽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你别管我了,快,快走……”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却不作声。   “生离死别,真是感人。”宁不空叹道,“瞎子我也感动得很呢。嗯,陆渐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不背叛我,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   陆渐摇头道:“背叛你的事,我……从来都没悔过!”宁不空哼了一声,面色阴沉下去,拐杖笃地一顿,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你既然死不悔改,我便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宁不空!”宁不空嘿嘿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么,不急,不急,我收拾了陆渐这孩子,再来跟你说话。”   姚晴大声道:“你有四幅祖师画像,是不是?”宁不空眉头一皱,道:“这件事他也跟你说了?这姓陆的小东西,真不晓事,难道他便不知道,你知道了这件事,就非死不可么?”   姚晴冷哼道:“可惜,你怎么也集不全其他四幅画像了。”宁不空道:“为什么?”姚晴道:“因为风、雷、地三部画像,都被我烧掉了。”   宁不空身子微震,略一沉默,蓦地呵呵大笑,森然道:“小丫头,你撒谎也须瞧瞧对象,难道你不知老夫是谁?”姚晴道:“谁撒谎了,你若不信,大可问问风君侯、雷帝子……看他们的画像在谁手里?”   宁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举刀,忽听沙天洹急道:“宁师弟且慢!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宁不空道:“怎么可能?一个小女娃娃,也能从风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抢走画像?沙师兄,你太也糊涂。”   沙天洹轻咳一声,干笑道:“听来虽然不可思议,但若万一是真的,岂不糟糕。宁师弟,此番我叛出狱岛,跟你前来中土,可全是为了这祖师画像;若有闪失,大家都是前功尽弃。”宁不空听了,稍一沉默,叹道:“那好,姚小姐你说你烧了画像,却是为何?”   姚晴道:“因为我已记下了这三幅画像的隐语,烧了画像,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这隐语了。”宁不空冷哼一声,道:“胡吹大气,宁某凭什么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扬声道:“持共和若拥下于白。”宁不空愣了愣,蓦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说什么?”姚晴道:“这是地部画像的隐语,还有风、雷二部的隐语,你想不想听?风部是周白响质……”   宁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不料姚晴说到“质”字,蓦地冷笑一声,道:“你想听么?本姑娘却不想说了。”   宁不空双眉一挑,脸上涌起一股杀气,食中二指拈着衣襟,微微捻动,过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缓下来,呵呵笑道:“好吧,姚小姐,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这还差不多!”姚晴点头道,“第一,你须得放过陆渐,从今往后,不得为难于他。”   宁不空冷笑一声,徐徐道:“若我不答应呢?”姚晴脸色微白,咬了咬牙,扬声道:“你若不答应,我立马自尽,你终此一生,也休想凑齐画像中的隐语。”陆渐大惊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虚弱,此时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宁不空脸色阴沉,仿佛密云不雨,两只瞎眼宛如两口小井,凹陷得愈发深了,正犹豫未决,忽听沙天洹低声道:“宁师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答应她,也没什么损害,不答应么……将来或许后悔。”   宁不空皱了皱眉,寻思陆渐始终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亲手将其折磨致死,难以发泄心中怒气,但仔细想想,这小子已是将死之人,眼下不杀他,徒然增添他几天痛苦。权衡片时,宁不空露出一丝笑意,徐徐道:“姚小姐舍命救情郎,这份痴情,宁某钦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过陆渐,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将发作,你须得给他真气,延他性命。”   宁不空笑道:“这却不难。”走到陆渐身边,按住他头顶,度入真气。姚晴从旁瞧着,生恐宁不空趁机弄鬼,当真提心吊胆,但瞧陆渐苍白脸上渐渐浮起一抹血色,心知宁不空真气奏效,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半晌,宁不空撤掌道:“我给他的真气,足够他支撑月余工夫,这下可好?”姚晴虽觉月余工夫太短,但此时形格势禁,也无他法,能挨一日,便算一日,只得叹道:“好吧。”宁不空道:“那么你将隐语写出来。”姚晴摇头道:“我若写出来,你岂不是立马就会杀掉我们,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宁不空笑道:“那么你说如何?”姚晴道:“我跟着你走,三日之后,再告诉你隐语。”心想若有三日工夫,陆渐自当远引,宁不空想要杀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宁不空略一思忖,蓦地点头道:“三日也不算长,如你所言便是。”说罢拄着拐杖,飘然出庙去了。   姚晴柔肠百结,凄惶不胜,蹲下身子,伸出纤长细指,拂起陆渐额前乱发,深深望着他憔悴的面庞、紧闭的双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这样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觉心酸难抑,只盼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祷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无论如何,都要活得好好的,若你死了,我决不饶你……”   沙天洹瞧得不耐,厉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庙门,随着那一众人远远去了。      野庙沉寂,瓦当上残雨点点,滴在阶前,嘀嘀嗒嗒,格外清晰。几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缱绻,乘着雨后清风,悠然来去。   倏尔风起,燕雀惊飞,一道人影疾如闪电,穿入庙内,瞧见地上汪直的尸首,叫道:“糟了。”再见靠着柱子的陆渐,又是一惊,伸手探他鼻息,气息虽弱,却未断绝。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车轮之声,有人朗声道:“未归,有消息么?”先前那人肃然道:“禀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辘声起,一名文士推着轮椅,飘然入内。   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虚。他见了汪直尸首,不由叹道:“终究来迟一步,瞧见凶手了么?”之前那人正是“无量足”燕未归,闻言道:“没瞧见,却看见这人。”说着一指陆渐。   此时又进来四人,除了宁凝、薛耳、莫乙,另有一个中年汉子,体格高瘦,细长的眉眼下,生着一个极大的鼻子,状若鹰勾,鼻翼上筋络交织,呈青黑之色。   四人见这情形,均露惊容,宁凝心头一急,不自禁快步抢上,俯身探视陆渐,细黑的眉毛微微颤抖。沈舟虚推车上前,把了把陆渐之脉,摇头道:“他还没死!”   宁凝舒了一口气,露出释然之色。沈舟虚注视陆渐,想了想,在其“玉枕”处度入一股真气。不多时,忽听陆渐啊呀一声,睁眼叫道:“阿晴,阿晴……”他头晕眼花,不辨东西,蒙蒙眬眬看见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便当是姚晴,双臂一张,将宁凝紧紧搂在怀里,大哭道:“阿晴,阿晴……”   宁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惊,欲要将他推开,但听他叫声凄惶,又觉心软,怔了怔,寻思道:“阿晴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想到这里,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却是他什么人呢?”想到这里,蓦地惊慌起来,忙将陆渐推开。   陆渐心神稍定,一被推开,便发觉怀中的并非姚晴,而是宁凝,顿时羞红了脸,道:“宁姑娘,我,我……”宁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虚身后。沈舟虚望着陆渐,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啊?这汪直是谁杀的?”   陆渐如实道:“宁不空。”沈舟虚双目陡张,眉间腾起一股青气,沉默半晌,慢慢道:“他为何要杀汪直?”陆渐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这其中的诡谲,只是凭着臆测,猜到一些,便说道:“听他说,是想杀了汪直,要他的人马和金银……”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陆渐四面瞧了瞧,不见姚晴,心慌起来,忍不住道:“你们,你们看见阿晴么?”沈舟虚道:“谁是阿晴?”陆渐道:“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儿,十七八岁,穿一身白衣,头上束着金环,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   宁凝见他急切的神情,听着他的话语,心中酸酸的,寻思:“原来他早就有心上人么?难怪那天对我冷冷淡淡,问他家乡在哪儿,他也不肯说。”想到这里,一股酸热之气直冲双目,眉眼不觉红了。   沈舟虚盯了陆渐半晌,见他不似作伪,便摇头道:“我们是追赶汪直来的,没见那个女孩儿。”陆渐吃了一惊,失声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宁不空捉去了。”猛地挣起,谁想内伤未愈,这一挣,胸中剧痛,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宁凝原本沉浸于伤感之情,忽瞧陆渐吐血,心头一慌,脱口道:“你,你别着急啊……”从袖里取出手绢,欲要上前,却被沈舟虚挥手拦住,瞥她一眼,轻哼一声,自她手中取过手绢,交到陆渐手里。宁凝心知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顿时羞惭不胜,红着脸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头来。   陆渐接过手绢,不住咳嗽,鲜血不住涌出,将手绢洇湿。沈舟虚一皱眉,道:“闻香,还有几支紫灵还魂香?”   那鹰鼻怪人道:“两支。”沈舟虚道:“这人伤了心肺,且给他燃一支。”那怪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长锦盒,展开时,盒中盛满各色线香,他从中取出一支紫黑色线香,插在地上点燃。随着一点红火明灭,奇香馥郁,沁入陆渐肺腑。   说也奇怪,陆渐嗅了一会儿,痛楚渐消,咳血渐渐止了,瞧那手绢,歉然道:“宁姑娘,对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净,再还给你好么?”宁凝当此情形,既不能说好,也不便说不好,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沈舟虚又问道:“宁不空为何要捉那个阿晴?”陆渐道:“宁不空有四幅祖师画像,阿晴有三幅,阿晴烧了三幅画像,将画中的隐语记在心里,宁不空若是想将画像上的隐语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说出三句隐语,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说到这里,他眉眼泛红,咬着牙,紧紧攥着双拳。   陆渐口才平平,说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虚聪明绝顶,略一推测,便理出其中头绪,胸中惊骇之情,无以复加,不觉长眉连耸,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师画像出世了?”陆渐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画像了。”   沈舟虚嘿了一声,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来,短时内是回不得南京了,闻香,你瞧一瞧,有什么线索。”那鹰鼻怪人点点头,俯下身子,硕大的鼻子微微抽动,如狗儿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将过去。   陆渐瞧得奇怪极了,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你不是瞧线索么,这又是干什么?”莫乙接口笑道:“他在闻臭屁呢?”陆渐讶道:“屁也可闻?”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岂有嗅闻之理。   不料那鹰鼻怪人苏闻香爬起来,一本正经道:“若有屁闻,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贱东西,闻什么不好,偏要闻屁。”苏闻香仍是不急不恼,说道:“书呆子你不知道,每个人的屁,气味都不相同,闻过屁的气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转,笑道:“有一个人的屁,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苏闻香道:“是谁呀?”莫乙道:“苏闻香。”苏闻香一愣,皱眉道:“苏闻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能不能够找到?”   苏闻香喃喃道:“我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找苏闻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谁,苏闻香又是谁?谁是苏闻香,我是谁……”他自言自语,将“谁是苏闻香,我是谁……”反复念诵,越念越快,目光渐渐呆滞起来,定定望着墙壁,仿佛痴了一般。   沈舟虚眉头一皱,蓦地一声断喝:“你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你!”这一喝蕴有无上内劲,苏闻香身子剧震,双腿酥软,瘫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就是苏闻香……”一边说着,一边拭去额上冷汗,神色疲惫,形同虚脱。   宁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痴,怎么尽说一些绕弯子的话,引他难过。”薛耳原是宁凝的跟屁虫,见宁凝开口,也装模作样责怪莫乙道:“书呆子,你太可恶,上次撺掇我听街上的人放屁,再将那放屁之人叫出来,结果惹恼了人家,给我一顿好揍,这次又哄苏闻香闻屁,劫奴之中,数你最坏了……”   莫乙听了责怪,不以为迕,反而咧嘴直笑,模样儿十分得意。   沈舟虚挥了挥手,不耐道:“闻香,能追到那伙人么?”苏闻香道:“能够的。”沈舟虚点头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带路,务必追上宁不空。”   宁凝微一迟疑,忽道:“他怎么办?”沈舟虚皱眉道:“谁?”但见宁凝双耳羞红,目光有意无意飘向陆渐,不由得冷哼一声,说道:“他也随着我们,唔,未归,你背他出去。”   燕未归点头,将陆渐负在背上,走出庙外,庙前却停着一辆马车,三匹骏马。陆渐随沈舟虚乘车,莫乙驾车,宁凝、薛耳、苏闻香三人骑马。燕未归则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赶月,疾逾奔马。   苏闻香骑在马上,将头扭来扭去,左嗅嗅,右闻闻。他嗅闻之时,呼吸尤为奇怪,呼气至为短促,吸气却极为深长,仿佛只这一吸,便要将四周空气吸得涓滴不剩,然后便指点方向,但有许多气味因风水流去,苏闻香追踪起来,也偶尔生出差错,走些错路,幸喜错而能改,大致方位不曾有误。      如此马不停蹄,忽东忽南,行了两日,次日入暮,苏闻香忽让众人止步,来到道边树林,趴在地上嗅了一会儿,神色迷惑,回禀道:“禀主人,这拨人奇怪极了,在树林中分开,有一个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却向西南去了。”   沈舟虚下车,推着小车来到树林中,审视良久,伸指从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泽紫暗,沈舟虚凑到鼻尖嗅嗅,皱眉道:“这土有血腥气。”又问苏闻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是女?”苏闻香道:“从体气嗅来,是女的。”   沈舟虚略一沉思,说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给你。”   “物件?”陆渐微微一愣。沈舟虚道:“好比手帕、香囊什么的,总之是那姑娘贴身之物。”陆渐寻思姚晴从未赠给自己什么贴身之物,正想说无,忽地眼神一亮,急从怀里掏出那装舍利的锦囊,说道:“这只锦囊,阿晴携带过许久,不知道有没有用。”   苏闻香接过,嗅了又嗅,道:“不错,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这个香气,这香气在林子中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极了。”说罢将锦囊还给陆渐。   沈舟虚听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许已经脱身了。”   陆渐又惊又喜,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阵,急道:“沈,沈先生,你为何这样说?”沈舟虚道:“宁不空一行曾在这林子里歇足,约摸歇足之时,那位阿晴姑娘突然发难,与宁不空等人斗了一场,然后故布疑阵,引得宁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赶,她却向正南方去了。”   陆渐听得睁大了眼,问道:“沈先生,此言当真?”   “不会错。”沈舟虚徐徐道,“这是闻香从气味上嗅到的,八九不离十。”   苏闻香也点头道:“眼睛会骗人,气味却不会骗人的。这个,这个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种体香,十分好闻,几十万个人中也遇不上一个,几乎和凝儿差不多了,她经过的地方,一下子就能闻到。”   宁凝忽地呸了一声,骂道:“苏闻香,你胡说什么?她的气味好不好闻,与我有什么相干?干吗拿我来说嘴?”苏闻香皱眉道:“我,我只是随口说说……”宁凝道:“随口说说也不许,我就是我,干么要和人家比……”说到这儿,眼圈儿泛红,扭过头去。   苏闻香不料她如此气恼,大为不解,挠了挠头,讪讪道:“凝儿别气,我,我以后不说你就是啦!”宁凝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陆渐心忧姚晴,不曾留意宁凝的心思,急声道:“苏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儿了。”苏闻香嗯了一声,边走边嗅,穿过树林。陆渐身子虚弱,行动无力,幸喜宁凝随在一旁,顺手搀扶。   苏闻香走了一阵,爬上一处高坡,抽抽鼻子,皱眉道:“这里有那位姑娘的气味,也有其他人的气味。”陆渐转念间脸色大变,失声道:“难道,难道阿晴又被他们捉住了?”   苏闻香不置可否,弯着腰默然向前。陆渐心急如焚,连催燕未归跟上,道盘两旁丛林幽深,怪石悬空,或如饿虎居高俯视,或如长戟森然下刺,但陆渐两眼凝注在苏闻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觉,一时间倒也不曾感受这山中的阴森气氛。   光影移转,日渐入暮,众人爬了一程,忽听水声轰隆,行得近了,却是两片山崖夹着一道深涧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苏闻香四处嗅嗅,又皱眉道:“奇怪,奇怪。”陆渐忙道:“苏先生,又怎么奇怪啦?”苏闻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气味了,其他人的气味却还在,沿着山涧,下山去了。”   陆渐一愣,急声问道:“这,这是什么缘故?”苏闻香道:“只有一个缘由,能叫我嗅不到气息,那就是这位姑娘掉进山涧,涧水湍急,将她留下的气味冲刷一尽,若是这样,我也没有法子……”   陆渐听得心下陡沉,水声入耳,化作嗡嗡鸣响,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涧深百尺,乱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涧水经过之时,便被切割成丝丝缕缕,更添湍急。想象人若落水,被这急流一卷,撞在这乱石之中,血肉模糊,哪儿能活命……霎时间,陆渐心头一空,既似伤心,又似迷糊,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只听得身畔宁凝失声惊呼,便即知觉全无了。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陆渐张眼看时,眼前四壁精洁,悬琴挂剑;阵阵香风飘来,送来几声鸟语。陆渐循声掉头,窗外却是一座花园,花木繁茂,鸟声啾啾,百啭不穷。   花丛中几双蛱蝶,来来往往,比翼而飞,陆渐瞧见,蓦地深深羡慕起来,想这蝴蝶尚能成双飞舞,而自己或许从今往后,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间,真是好不可怜。   想到这儿,他胸口窒闷,不由得剧烈咳嗽,挣得满面通红,忽觉嘴里腥咸,举手承接,尽是血水,心中好一阵凄凉:“我要死了么?唉,死了也好,这般活着,委实太苦。”   伤感间,忽听门响,宁凝推门而入,手捧托盘,盘中盛着一碗汤药,见他咳血,流露惊色,上前坐到陆渐身前,给他拭去血水,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吹得凉了,送到他嘴边。陆渐咬牙闭眼,微微摇头。   宁凝心里微微有气,叫道:“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陆渐仍是双目微阖,一言不发。宁凝见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无,是故不肯吃药。一时间,她望着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杂陈,那一点点怒气却慢慢散去了。   怔忡一会儿,宁凝收拾心情,软语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涧下游查探过了,并未发现尸首,或许那位阿晴姑娘依旧活着。她若活着,你死了岂不冤枉?”   陆渐身子一颤,张眼道:“宁姑娘,你,你不骗我?”宁凝只觉一股莫名怒气荡过心头,将碗重重一搁,叫道:“谁骗你了,你这人,真是,真是讨厌……”说到这儿,双眼一热,只恐再呆在这儿,便要当场落泪,一转身,便向外走。陆渐忙道:“宁,宁姑娘,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我喝药便是……”捧起那碗药,咕嘟嘟一气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   宁凝心中越发难受,冷冷道:“陆大爷你言重了,我只是一个劫奴,没爹没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气……”   陆渐愣了一下,摇头道:“宁姑娘,你这话不对,我也是劫奴,我也没爹没娘;嗯,我还有爷爷,他虽然爱赌博,心里却疼爱我的,可你也不错啊,那个姓商的夫人,对你就很好很好的。”   宁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泪水,低头转身,端起药碗,推门而出。陆渐心中迷惑,望着她背影,叹了一口气。他心神恍惚不定,这般躺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睡梦中,陆渐嗅到一股奇香,睁眼看时,却见床前放了一尊香炉,炉中燃着紫黑线香。陆渐隐约记得这线香名为“紫灵还魂香”,香气吸入,胸中痛苦大减,甚感舒服。陆渐当下支起身子,见香炉旁又有一碗汤药,只怕又被宁凝责骂,便不待她来,捧起喝了。   不多时,燃香焚尽,陆渐胃里空空,虚弱难受,瞧得房中无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着墙踱出门外,一眼望去,园中繁花将尽,流光点点,透过枝丫,印在地上。   陆渐心胸为之一畅,走了两步,忽见花丛中倩影依稀,定眼细看,正是宁凝,她坐在繁花丛中,身前支了一张矮几,几上铺了大幅宣纸。宁凝提一支羊毫,点蘸丹青,对着满园花草凝思一会儿,在纸上添一两笔,然后再想一阵,又添两笔。   陆渐悄然走到她身后,居高下望,只见纸上粗粗画着几丛珍珠兰,寥寥数笔,尽得清雅神韵;左侧则绘了一枝芍药,渲染入微,艳丽无方,与兰花相映成趣,各擅胜场。   陆渐瞧得舒服,不禁赞了一声“好”。宁凝不料他来,吃了一惊,笔尖轻颤,在宣纸上落下几点污墨。   陆渐哎呀一声,叫道:“糟了。”宁凝急急起身,背着身子挡住画儿,双颊白里透红,两眼盯着陆渐,目光清澈,透着几分恼意。陆渐挠挠头,尴尬道:“对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扰了你画画啦。”   宁凝盯着他,似乎有些恼怒,说道:“你这人,怎么不好好躺着,却跑出来了。”陆渐不觉微笑,说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宁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无论老少贤愚,面对美丽女子,难免都会有些赖皮。陆渐人虽老实,有意无意,也难免俗,闻言不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我就坐一会儿,透透气也好。”   宁凝望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正要收拾画具,陆渐却道:“怎么不画啦?”宁凝瞥他一眼,寻思:“你这么瞧着,我怎能画得下去?”却听陆渐道:“这幅画很好看,若不画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惊一乍,污了你的好画。”   宁凝见他一脸愧疚,心生不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虽然是你不好,这画却不算污了。”当即摊开宣纸,挥笔将一点墨污略加点染,便成一只青蝇,细腰轻翅,破纸欲飞;其他三点污墨则连缀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间,潇洒可爱。   宁凝将未竟花草一一勾完,问道:“你说,这画取什么名儿?”陆渐想了想,说道:“就叫‘蝴蝶戏花图’,好不好?”宁凝听了,双颊一热,心道:“瞧你老老实实的,取个名儿却不老实。”虽如此想,仍依陆渐所言,书下画名。   陆渐瞧着画,赞不绝口。宁凝听得好笑,说道:“你只说好,到底好在哪儿,你却说说?”陆渐张口结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儿,我是粗人,却说不出来。”   宁凝微微一笑,道:“好个粗人,只消这两个字,便推得干干净净了。嗯,这幅画有个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来么?”陆渐又是一愣,挠挠头,支吾道:“我是粗人……”   宁凝不觉莞尔,说道:“这两样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药是晚春开放,珍珠兰却长在夏日;我将它们画在一起,实在是大大的胡闹,你偏说画得好,果真是一个粗人……”说着注视陆渐,嘴角含笑,眼里大有促狭之色。   陆渐脸涨得通红,咳嗽两声,不服道:“不管怎样,就是好看,有人曾经说过,你的劫力在双眼,所以画得一手好丹青。”宁凝奇道:“是谁呀?”陆渐道:“仙碧姊姊,她是地部的高手,她的话一定不错。”   宁凝默然半晌,轻哼一声,道:“你认识的女孩子却挺多。”陆渐不防她说出这么一句,正不知其意,又听宁凝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画得一点儿也不好,有时候,我心里想得很好很好,画出来时,却总是不妥,怎么看也不满意,唉,比起古往今来的大画家,我可差得远了。”   陆渐心目中,对画的念头只分“好看”与“不好看”,说到“眼高手低”这些道道,却是一窍不通,当即也不作声。宁凝则盯着那画,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药鲜丽逼真,竟惹来一只蜜蜂,绕着那花嗡嗡乱转,却又不知如何下口。   陆渐笑道:“我说好吧,你还不承认,这下连蜂儿都引来了。”宁凝听他反复说好,初时不以为意,听得多了,却有几分信实,心里微微得意,破颜而笑,但见陆渐又咳两声,神色颓败,便道:“医书上说‘广步于庭’,既然出来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对你身子或许有些好处。”当即扶起陆渐,在花中小径中漫步。   陆渐忍不住问道:“宁姑娘,这是哪里?”宁凝道:“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园子。”陆渐道:“沈先生他们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宁凝道:“他们打听宁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来,主人对这件事很发愁。”陆渐“哦”了一声,说道:“那也难怪,宁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帮,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见了沈先生,千万提醒于他,让他当心。”   宁凝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宁不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听过。”陆渐道:“你们都姓宁,宁什么宁什么,听得惯了,自然耳熟了。”宁凝瞧他一眼,笑道:“你这次却还不笨。”   陆渐咧嘴笑笑,但倏尔之间,笑容尽失,轻轻叹了口气,止住步子,望着一丛乌斯菊呆呆出神。宁凝怪道:“你怎么了?”陆渐眼神一阵恍惚,忽地叹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会夸我‘还不笨’,你这会儿的口气,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宁凝心中微酸,沉默一阵,强笑道:“你别担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报,一定没事的。”陆渐转头望着她,眉眼通红,蓦地握住她手,颤声道:“宁姑娘,你这一句吉言,我一辈子都记得……”   宁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语。陆渐方才自觉失礼,讪讪无话。过了一会儿,宁凝问道:“你说过,宁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的?”   陆渐便将经过说了,问道:“你呢?”宁凝道:“我是孤儿,主人收留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什么也不懂。后来主人让我练《黑天书》,我也就练了,说起来,却没有你这么曲折的。”   陆渐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别的还好,这炼奴的事,真是可恶至极。”宁凝淡然道:“习惯了便好。”说到这儿,她注视陆渐,忽而笑道,“我却忘了,你这个劫奴呀,一点儿也不听话。”   陆渐道:“人生天地间,活的不就是一口气么?”话音未落,忽听一阵喧闹声,二人转眼望去,却见莫乙、薛耳行入园内。宁凝怕人闲话,忙将陆渐手肘放开。   薛耳远远嚷道:“凝儿,瞧我们给你带什么来啦?”说着手拿一支画轴,赶上前来。宁凝接过,展开一瞧,哎呀一声,惊喜道:“是文同的《墨竹图》,你们哪儿弄来的?”薛耳道:“主人刚从一个寒士手中买来的,花了二百两银子。”   宁凝微微点头,对那画中墨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头一点一捺比划起来。陆渐好奇道:“这文同是谁?”宁凝笑道:“他是北宋画竹的名家,与苏东坡还是亲戚,他画的墨竹或是潇洒俊逸,或是气势惊人,可谓‘疑风可动,不笋而成’,不足一尺,却有万丈之势。文同的墨竹、王维的山水、吴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鸟,都是我极喜欢的。”   “且慢。”陆渐叫道,“你说的宋徽宗,不是一个昏君么?”宁凝道:“那有什么关系,他做皇帝不好,画却是很好很好的。”陆渐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画不学也罢。”   众人面面相觑,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老大不服,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宁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寻思:“他年纪不大,却迂腐得很。”蓦地想起一事,问道:“薛耳,你们不是去查宁不空的下落么?怎么回来了?”陆渐闻言,忙侧耳倾听。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说到‘兵贵神速’,便追上去了,并让我们来接你。”   宁凝奇道:“接我干什么?”转眼望着陆渐,皱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说,他若没死,也不妨一同去。”陆渐喜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宁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园子,雇一辆马车,轱辘向南,宁凝问道:“去南方了么?”莫乙点头道:“是啊,看情形,那姓宁的也在追什么人。”陆渐惊喜不胜,脱口道:“追人?莫不是……”想着双拳紧握,身子发抖,流露激动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别高兴,主人也只是猜测哩。”   宁凝默不作声,凝神揣摩着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对这些话浑然不觉。陆渐听了这话,却是大生希望,心情随着那马车颠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劳心,思索一阵,不觉咳嗽起来,牵动肺腑,咳出一口血来。   宁凝吃了一惊,忙将墨竹卷起,道:“莫乙,薛耳,快找地儿歇一歇。”莫乙掀开帘子瞧瞧,说道:“前面有一处茶社。”当即招呼车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车入社,宁凝讨了些滚热茶水,给陆渐饮下,又叫来几品细软点心。陆渐吃了两块乳饼,又喝了几口热茶,肺腑里舒服许多,对着宁凝笑了一笑。宁凝则望着他,眉间大有愁意。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停在社外,社内的茶客则悄声议论起来。陆渐转眼望去,只见叶梵摇着一柄折扇,飘然而入,身后八名随从中,有六人挂彩,裹手缠脚,神情委顿。陆渐不见谷缜,心中微动,寻思:“莫非他聪明机警,逃过一劫?”想着暗暗欢喜。      同行      叶梵看到陆渐,目光闪动,大马金刀一坐,叫一壶茶,慢饮细品,两眼则始终一瞬不瞬,盯视陆渐。宁凝看在眼里,又见陆渐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会账,搀陆渐出了茶社。马车启动,宁凝才问道:“陆渐,你认得方才那人?”陆渐道:“我认得,他叫叶梵。”众人齐齐色变,莫乙失声道:“不漏海眼?”   话音方落,车身嘎的一声,遽尔停住。只听马车夫“驾驾”连声,连抽拉车马匹,两匹马奋力向前,几乎四蹄腾空,马车却是动也不动。   车上人无不脸色发白,只听有人笑道:“都下来吧!”四人对望数眼,下了马车,只见叶梵立在车旁,笑吟吟手拽车轮,任那两匹马如何奔跑,车轮始终纹丝不动。   他先声夺人,露了这一手神功,众人无不惴惴。陆渐咬了咬牙,扬声道:“叶先生,得罪你的是我,与他人无干。”   叶梵哼了一声,缓缓道:“谷缜呢?”陆渐听得这话,越发笃定谷缜脱身,心中大定,摇头道:“我没见他。”叶梵目光一寒,冷笑道:“那个地母传人呢?”陆渐道:“我与她失散了。”   叶梵两眼陡张,眉间涌起浓浓戾气,蓦地长笑一声,叫道:“好!”手掌微沉,哗啦一声,那马车如草纸糊就,应声化为一堆木屑,劲力却不停止,沿着缰绳传至马身,那两匹马发声悲鸣,摇摇晃晃冲出数丈,蓦地双双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来。   众人脸色惨变,那车夫更是又惊又怕,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叶梵一手按腰,望天冷笑道:“臭小子,我再问一遍,谷缜和地母传人在哪里?”   陆渐见那车夫眼泪汪汪,浑身发抖,心中大是不平,寻思这叶梵一掌毙了自己,却也罢了,此时为了立威,毁车毙马,岂不断了此人的生计。想到这里,血往上冲,不顾宁凝牵扯自己衣袖,大声叫道:“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个字。”   叶梵盯他一阵,忽而笑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何做了狱岛之主?”陆渐摇了摇头。叶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五尊之中,叶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铁打的汉子,落到我手里,叶某也能叫他化成一摊清水。”说着踏上一步,五指箕张,抓向陆渐。   莫乙心知陆渐无力抵挡,硬起头皮,右拳虚晃,左掌由肘下穿出,尚未击到,叶梵手腕略转,飘风般斜斜抓出,扣住莫乙手腕。莫乙知见虽博,功力却平平无奇,斗将起来,也只能欺负谷缜之流。忽觉手腕骤紧,剧痛涌来,咔嚓一声,左臂竟被齐肩卸脱。   莫乙惨叫一声,翻着两眼,昏死过去。薛耳与莫乙交情极好,见状大叫挥拳,扑向叶梵。叶梵丢开莫乙,一伸手拧住薛耳的大耳朵,将他提得双脚离地,薛耳不由得嗷嗷惨叫,叶梵哈哈笑道:“你这小怪物,信不信,我拧下你耳朵喂狗。”薛耳痛不可忍,叶梵说一句,他便惨叫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陆渐悲愤莫名,不由叫道:“叶梵,你是成名高手,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折磨我好了。”叶梵冷笑一声,道:“我偏要折磨他。哼哼,识相的,就说出谷缜和地母传人的下落。”   陆渐无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猛地咬牙,将头一低,狠狠撞向叶梵。叶梵见他用出如此拙劣招式,当真哑然失笑,一挥手,捏住陆渐脖子,喝道:“跪下。”陆渐身子无力,应声跪倒。   叶梵原本对他的“天劫驭兵法”有些忌惮,万不料一招便将此人制住,顿时志得意满,仰天大笑。正当此时,忽觉双手刺痛,如被火灼。叶梵脸色一变,放开二人,一转眼,望向宁凝,两人目光一触,叶梵急急掉头,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叶梵一不留神,几被“瞳中剑”灼伤双眼,惊怒难当,厉声道:“贱人找死?”只一晃,便到宁凝身前,二指如锥,刺向她双眼,陆渐情急间,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向前一扑,抱住叶梵左腿。叶梵方才探过陆渐经脉,深知他身受内伤,形同废人,是故未将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拼命,竟有能为抱住自己,不觉微微一惊,怕他弄鬼,气贯于腿,左手则在陆渐后心一拍,陆渐双臂发软,弛然松开,当即大叫一声,大张了嘴,一口咬住叶梵足踝。   叶梵真气护体,浑不惧他啃咬,但这情形委实尴尬,不由怒道:“狗东西,信不信老子踢死你。”陆渐已存拼死之心,两眼血红,只不松口。叶梵伸脚欲踢,却又怕一脚踢死了他,失了谷缜与姚晴的下落,正自犹豫,宁凝再发“瞳中剑”。叶梵厉喝一声,挥掌挡开。宁凝无法可施,挺身上前,举起手中卷轴狠狠打来,叶梵抬臂一格,宁凝只觉大力涌来,身不由己倒飞丈余,撞在道旁一棵树上,昏死过去。   叶梵震昏宁凝,俯身抓起陆渐,将他脸面朝下按在泥里,冷冷笑道:“你咬啊,咬啊,哈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叶梵镇守狱岛,常年辖制囚犯,锻炼得铁石心肠,折磨起人来尤为残忍。陆渐气出不得,扭动数下,便即昏厥。   那车夫眼望着叶梵行凶,吓得双腿发软,浑身筛糠,连逃跑的勇气也无。薛耳原本怯懦,见状既不敢上前相帮,又不肯丢下众人逃命,只是缩在一旁,呜呜直哭。   哭得两声,他双耳极聪,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噔噔噔来势惊人,薛耳听到时远在二里,念头一转,便至里内。薛耳正想转头去瞧,忽听呼的一声,若有劲箭从头顶一掠而过,直奔叶梵。   叶梵听到风声,回掌疾扫,那物与他掌力相撞,波的一声,纷然四散,竟是一团泥土。叶梵手掌发麻,心中暗惊,方欲转身,便听一声大喝,声如巨雷。他不及转念,放开陆渐,反向一掌,呼地迎向来人。   砰的一声,两股奇劲凌空相交,其间若有白光迸出。叶梵失声闷哼,挫退两步。薛耳微感讶异,定眼望去,只见身前一人高大魁伟,目光凛凛,不是“雷帝子”虞照是谁。   虞照左掌迫退叶梵,右手抓起陆渐,向后抛出,喝道“你瞧瞧他。”薛耳正要惊呼,忽见一道红影破空掠至,将陆渐轻轻接住,落地时,却是一名红衣夷女。   这夷女正是仙碧,她看陆渐满脸是血,气息若缕,当真又惊又气,扬声道:“虞照,别饶过这厮,陆渐他、他快要死了。”说到这里,眼鼻一酸,两眼通红。   虞照浓眉陡挑,脸上涌起一股怒血,叫骂道:“姓叶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说其他。”不由分说,便是两掌。叶梵闪过来掌,运掌反击道:“姓虞的,你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虞照呸了一声,道:“你这狗王八,也配与我论好汉?”   二人本是当世宿敌,之前屡次交锋,难分胜负。这些年,两人一个豹隐昆仑,一个龙潜东海,久不见面,此番相见,各有进益。虞照练成“雷音电龙”,雷光电合,攻守自如;叶梵的“鲸息功”已臻化境,六大奇劲分合由心。这两门奇功,威力均是极大,举手投足,无坚不摧。旁人只见官道上一蓝一灰两道人影,势如狂风纠缠,搅得狂沙冲天,掌风相交,轰隆隆如天鼓震动,掌力扫过地面,留下道道凹痕,如大铁铲铲过一般。   往来行人见这方情形,心惊胆战,哪敢近前,纷纷远离数里,遥遥观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但只瞧了须臾,便觉两眼昏花,胸中烦恶,移开目光,才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高叫道:“叶梵,这里地处官道,惊世骇俗,你敢不敢和我找一处深山,斗他娘的三天三夜!”叶梵冷笑道:“叶某正有此意,不分生死,决不罢休!”虞照道:“妙极,妙极。”叶梵道:“走!走!”   两人边斗边说,有如闲聊,一边说,一边翻翻滚滚,掠入道边树林,咔嚓之声不绝于耳,沿途树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伏过去。   仙碧望着二人去远,心中牵挂虞照的胜负安危,愁眉不展,再瞧陆渐,愁意更上心头,当即从随身包袱中取了几瓶丹药,混在一起,给陆渐服下,同时潜运真气,度入陆渐体内,催化药性。   八部之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医术,仙碧对症下药,真气又极纯厚,流转一周天,陆渐气息渐粗,脉搏渐洪。可仙碧这一度气,却发觉陆渐体内有了更大变故,当即柳眉一挑,神色凝重,沉吟间,忽听呻吟之声,却是莫乙醒了过来。   仙碧起身上前,为莫乙接好断臂,用树枝绑好,又给他服了几粒镇痛丹药,莫乙连声道谢。仙碧又走到宁凝身边,俯身察看,薛耳心中关切,上前问道:“凝儿没事么?”仙碧见他双耳异相,心念微动,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惊道:“你认识我?”仙碧点头道:“你是薛耳,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宁凝,那个大脑袋是莫乙……”瞧那车夫,却有些猜测不出,迟疑道:“他……是秦知味么?”   薛耳摇头道:“他不是秦老头,他是个赶马的。”仙碧一愣,自嘲笑笑,说道:“我叫仙碧,来自地部。”薛耳听得这话,神色讶异,继而流露崇敬神色,说道:“原来是仙碧小姐,令尊还好么?”   “难为你还惦记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挂念你,常说江湖险恶,怕你不能自保。”薛耳露出感动之色,抽了抽鼻子,说道:“我上次见令尊,年纪很小,但他对我却很好……”      仙碧见他眼眶润湿,不觉叹道:“别难过,将来一定还能再见的。”薛耳点点头,收拾心情,又问道:“凝儿还好么?”仙碧道:“叶梵手下留情,她只是闭了气。”说着抱起宁凝,推拿一阵,宁凝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忽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女子怀抱里,微感羞赧,说道:“你,你是……”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声极大,宁凝虽没亲见,却久闻其名,当即挣起,欠身施礼,瞧着这位传奇人物,目光里颇为好奇。仙碧也瞧着她,忽而笑道:“早听说‘玄瞳’宁凝是位美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宁凝双颊涨红,羞道:“姊姊才美呢!”目光一转,见陆渐满脸血污,昏睡不醒,也不知他伤得如何,不由急在心里,又怕仙碧瞧破,不敢询问,目光却凝注在陆渐身上。   仙碧久处情关,深谙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宁凝的心思。顿时蛾眉微蹙,暗自发愁:“这女孩儿对陆渐的关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结合?唉,我这陆渐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想到这里,喟叹一声,对薛耳道:“你去抱我陆渐弟弟。”又从包袱里取了若干银两,给那位车夫,道:“这些银子,算是赔偿你的车马。”那马车夫接过银子,亦惊亦喜,一迭声道谢去了。   仙碧与众人暂到附近人家歇息,歇下不久,陆渐醒转过来,与仙碧见过,得知此番幸得她和虞照相救,更是感激,问道:“虞先生和姊姊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为你那个阿晴。”仙碧叹道,“如今七日之约已过,祖师画像定要夺回的。”陆渐苦笑道:“姊姊不必费心了,阿晴如今面对强敌,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询问其故,陆渐说了。仙碧听说宁不空、沙天洹返归中土,秀眉紧蹙,又听说姚晴落入深涧,生死难料,便摇头道:“你放心,她定还活着。”   陆渐呆了呆,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失声道:“你见过她?”   “我没见过!”仙碧道,“但有地部弟子,昨日在一家客栈的墙上发现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语,大意是说遭遇强敌,要去天柱山躲避。”   陆渐既喜且疑,沉吟道:“她怎地给地部弟子留话?”仙碧微微冷笑,说道:“我起初也觉奇怪。可听你一说,我却明白了:宁不空要捉她,左飞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两方强敌,都难应付。是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挑拨我们和宁不空斗上一场,斗个两败俱伤。只没想到,天部也卷了进来。”说着叹了口气。   “姊姊。”宁凝忍不住问道,“这阿晴姑娘为何不去别处,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摇头道:“我也不知。这女子的心思,惯是难猜。”她注视宁凝,不由寻思:“比起那姚晴,这女孩儿可爱多多,她如非劫奴,却是陆渐的良配……”   陆渐听得这话,却别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阿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风声去天柱山,岂不是暗示我伤好之后,便去相会?”想着心跳加快,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说道:“姊姊也去天柱山吗?”   仙碧望着他摇头苦笑,说道:“你一听她去了,便急着去吗?”陆渐笑而不答,宁凝默默看着他,心道:“他找到阿晴姑娘之日,便是我与他离别之时么?”她自怜自伤,神情凄凉,又寻思,“既然都是离别,迟不如早。”便道:“姊姊,你陪着陆渐,我和莫乙、薛耳还要去追主人,助他对付宁不空。”   仙碧身子一颤,盯着她道:“沈舟虚要你对付宁不空?”宁凝道:“主人让我去,除了对付宁不空,还要做什么?”仙碧双眼凝视着她,神色忽而悲悯,忽而气愤,忽而又有些伤感,一时间倏忽数变,蓦地握住宁凝纤纤玉手,肃然道:“宁凝,你听姊姊的话,无论如何,不要去见沈舟虚,更不可对付宁不空。”   宁凝迷惑道:“姊姊这话什么意思?”仙碧凄然一笑,叹道:“至于其中缘由,我不便多说,但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去。”但瞧宁凝神色倔强,似有不服,正要再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叹息,仙碧心头微动,叫道:“飞卿么?”奔出门外,却见门外大树的树皮揭去一块,露出雪白树肉,上面刻有几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强。”   仙碧神色惨变,环顾四周,又叫道:“是飞卿么?”不想四野空寂,绝无人应。仙碧微感怅惘,忽听身后动静,转头一瞧,众劫奴纷纷出门,连陆渐也由宁凝搀了出来。   仙碧也不及细说,促声道:“如今糟了,形势紧迫,我要知会虞照。你们千万在此等我,不要前往天柱山。”说着头也不回,如一阵清风,飘然去了。   陆渐见仙碧恁地惊慌,大感疑惑,看过树上所刻字迹,问道:“这谷神通很厉害么?”却听无人答应,回头一看,其他三人也正盯着留字,脸色微微发白。   沉默时许,莫乙才皱了皱眉,叹道:“西城之主,东岛之王,万归藏城主仙逝之后,天下第一高手就是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陆渐奇道,“什么意思?”薛耳接口道:“这个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脱万城主的追杀。”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心道:“鱼和尚接了万归藏三招,便受不治之伤,谷缜的爹爹竟三次逃脱万归藏的追杀,又是何许人物?”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本是《道德经》里的话。”莫乙说道,“当年万城主第二次追杀谷神通不果,曾经说过一句话:‘谷神不死,东岛不亡。’此言传出,谷神通便得了这个绰号。主人也曾说过,东岛若无谷神通,早就亡了,多亏有他,东岛才得死而复生。原本万城主死后,大家都当他会反攻西城,但不知为何,十多年来,他竟没踏出东岛半步。这次忽来中原,说出来,真是十分惊人。”   陆渐心知谷神通此来中原,必与谷缜有关。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构成世间悲剧,不觉摇头叹息。宁凝思索片刻,忽道:“莫乙,这谷神通会不会对主人不利?”莫乙苦着脸道:“还用问么?他和主人仇恨可大了。”宁凝吃惊道:“什么仇恨?”莫乙迟疑道:“这个么,主人不让我说。”   “不说就罢。”宁凝冷哼一声,道,“既是主人的对头,我们是不是该知会主人,让他有所防备。”   莫乙道:“虽然这样说,但有这个累赘,我们猴年马月也追不上主人了……”说着向陆渐努了努嘴。   宁凝见莫乙神情,微微有气,说道:“书呆子,谁是累赘,你可说清楚些。”莫乙道:“还有谁呢,就是这个姓陆的,他本事不济,仇家又多,刚才几乎害死我们。还有,薛耳你说说,主人怎样说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祸,张口便道:“主人说,他已是一个废人,活不了几天的。”莫乙道:“对啊,带着这么一个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赘是什么?”   这些话本在陆渐意料之中,是以他听后只是自怜自伤,也不觉极大悲苦。宁凝却是心如刀绞,泪水涌出,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蓦地举拳,狠狠打向薛耳,骂道:“你胡说八道,你才活不了几天。”   薛耳头上挨了两下,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后,探头叫道:“凝儿,这都是主人说的,你干吗净打我……”忽见宁凝呆呆站立,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两点泪珠顺颊滑落。   薛耳见状,甚觉过意不去,忙道:“凝儿,你别哭呀,算我胡说好了。你要打就打,我决不再躲。”说着当真挺身出来,闭上双眼。   陆渐见宁凝竟为自己落泪,既是感动,又觉迷惑,心想这女子与自己相交甚浅,说的话也不过二十来句,何以对自己如此之好?当下说道:“宁姑娘,陆某微贱之躯,不值你为我担心。你们不妨先给令主报信,我在这户人家慢慢将养,等待仙碧姊姊。”   宁凝望着他,双颊涨红,眉头微微颤抖,蓦地扬声道:“谁担心你了?你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狠狠一拂袖,转身便走。莫乙向陆渐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养病,等我们办完了事,再来看你。”说罢和薛耳跟随宁凝去了。   陆渐目视三人去远,微觉怅惘,思索片刻,转头询问屋主人,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条,宁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两条路,地处荒野,迂远难行。当下问明路途,谢过主人,寻思:“我留在这里,徒自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望我前去相会。我死期将至,不承望能与她长相厮守,但在临死之前,能够见她平平安安,当真虽死无憾。”念到这里,抖擞精神,迈步向天柱山行去。   他虚弱已极,每走数里,便要歇息许久,这般停停走走,日渐西斜,天色向晚,树影摇动,恍如魑魅潜踪,山峦跌宕起伏,有如一尊尊雌伏巨兽,在月光里投下诡异倒影,丛林中怪声不穷,既似枭鸟,又似寒鸦,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声音,阴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耸。丛林深处,点点绿火漂浮不定,似乎藏了无数怪物,正向着这方窥视。   陆渐又累又饿,四周却越来越暗,浓阴蔽月,不见五指。他扶着树木,挪到一块大石边坐下,不自禁咳嗽起来,喉间涌起温热腥咸的液体。   “大约赶不到天柱山了。”陆渐自忖道,“造化弄人,没想到我死在这里。”想着自嘲苦笑,靠着石块喘息片刻,倦意如潮涌来,不觉睡了过去。   昏沉之际,忽地浑身战栗,若有所觉,陆渐努力张眼望去,不远处十余点绿光游弋不定。陆渐头皮发麻,双手着地乱摸,却只摸到一根细小树枝。   那绿光越逼越近,腥臭扑鼻,暗中黑影憧憧,竟是几头恶狼。陆渐屏住呼吸,握紧手中小枝。欲要挥出,忽觉手臂虚软无力,竟是无法抬起。眼见那当头恶狼前爪刨地,呜呜咆哮,它看出陆渐虚弱,一扭身,正要扑来,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闪,那狼的毛发腾地燃烧起来,它灼痛难忍,呜呜惨嚎,就地打个滚,熄灭火焰,转身便逃。群狼吃惊后退,蓦然间,火光再闪,又有两头恶狼身子着火,顿时一阵呜呜嗷嗷,群狼一哄而散,夹着尾巴钻进树林。   “宁姑娘?”陆渐不由叹了口气。黑暗里轻哼一声,细碎脚步声来到他身边,一双温软小手将他扶起。陆渐苦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条性命,真不知如何报答。”   宁凝默不作声,扶着他穿林绕石,曲折而行,竟如在白昼中行走。半晌停下,陆渐只听一阵细响,忽地火焰腾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却是一个洞穴。宁凝坐下,低头拨火,一言不发。   陆渐讪讪笑道:“宁姑娘,你没与莫兄、薛兄一道么?怎么来这里了?”话音未落,宁凝将手中树枝狠狠一敲,激得火星四溅。陆渐便是再愚笨十倍,也觉出她心中怒气,顿时噤若寒蝉,作声不得。   二人对火坐了半晌,陆渐又困倦起来,昏昏入睡。迷糊间,忽听得呻吟之声,陆渐一个机灵,张眼望去,只见宁凝蜷在地上,双手捂眼,浑身颤抖,似乎极为痛苦。   陆渐极为惊讶,扶着墙壁,挪到宁凝身前,问道:“宁姑娘,你怎么了?”宁凝颤声道:“你,你别过来。”陆渐怪道:“你哪儿痛么?”宁凝再不作声,身子却抖得越发厉害,只是竭力苦忍,再不肯呻吟一声。   陆渐蹲下来,瞧着她痛苦情形,却是束手无策。正自忐忑,宁凝却慢慢平复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头发衣衫均被濡湿,半晌抬起头,双眼又红又肿,恰似胡桃一般。   陆渐吃惊道:“你、你的眼睛。”宁凝依着洞壁,凄然一笑,道:“我很难看是么?”陆渐一愣,不觉莞尔,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儿,至此关头,首先记挂的却是自身容貌,当下说道:“哪里话,你很美啊,哪儿难看了。”   宁凝咬了咬嘴唇,轻哼道:“你撒谎,我的眼睛又红又肿,一定难看极了。”陆渐道:“有点儿肿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说着起身,向洞外走去,忽听宁凝叫道:“你、你去哪儿?”语气甚是惊慌。陆渐道:“我去找些泉水,给你清洗眼睛。”   宁凝急道:“你别去,外面黑漆漆的,你瞧得见么?”陆渐道:“你方才来,不也瞧见了,我摸索着就是了。”   “你傻了么?”宁凝轻轻叹道,“我的劫力在双眼,能够夜视,白天黑夜,对我并无分别。”陆渐心中恍然,寻思道:“无怪她方才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当下道:“不碍事,我一会儿就回来。”正要迈步,宁凝急了,失声叫道:“你、你别走,我、我瞧不见东西。”   陆渐这才一愣,止步回头,望着她红肿双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宁凝抿嘴喘息一阵,苦笑道:“痛得厉害,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次,过一阵就好。”   陆渐道:“怎会这样?”宁凝抿了抿嘴,幽幽道:“练成‘瞳中剑’之后,常常这样,或许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变成瞎子。”陆渐一惊,忙道:“你别说这么丧气的话。”   “这并非丧气,”宁凝摇头道,“修炼‘瞳中剑’的劫奴,无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陆渐失声道:“这是为何?”宁凝摇头苦笑,轻轻道:“‘瞳中剑’并非我自身的劫术,而是当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来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练成之后,能一下子将对手的双眼烧坏。”   “这却不然。”陆渐接口道,“我见你用过几次,怎没烧坏别人的眼睛?”   宁凝摇头道:“我每次眼痛,不能视物,心里就很难受。何况我也迟早会变成瞎子,主母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烧坏叶梵的眼睛,可事到临头,还是下不了手。”   陆渐注视宁凝,她面庞秀美绝伦,映着火光,发出柔和恬淡的神采,缕缕青丝也被火光映照,仿佛镀了一层绚丽的金色。过得良久,陆渐叹了口气,说道:“宁姑娘,难道你没有别的劫术,定要用这个‘瞳中剑’?”   宁凝摇头道:“不是说了么,‘瞳中剑’不是我本身的劫术,‘五神通’里,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炼。我本身的劫术却叫‘色空玄瞳’,能夜视、辨色、识图,但却不能伤人,也无法自保,于是主人便让我修炼‘瞳中剑’,这个本事很是霸道,反噬起来也极厉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来,直至失明为止。”   陆渐愤然道:“如此凶险,干吗还练。”宁凝轻轻惨笑道:“主人让我练的,又有什么法子。”陆渐气得发抖,禁不住咳嗽起来,好一阵才缓过气,冲口说道:“这个沈舟虚……咳咳……真是……咳……真是大大的混蛋。”   宁凝吃惊道:“你、你怎么骂我的主人?”陆渐道:“就是咳咳……就是骂他……他可恶透顶……分明……咳咳……分明就不把你当人。”宁凝怔忡一会儿,摇头道:“我是主人养大的,主母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即便我的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算是我报答他们的恩情。”   陆渐愤然道:“你、你……真是个糊涂虫,他们养你教你,只为利用你。”宁凝听了,心里有气,大声道:“你难道就不是糊涂虫吗?病成这样子,还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几乎就被狼吃了;你说我糊涂,你,你却比我糊涂十倍。”      陆渐见她神情愤怒,但却丝毫不见凶狠,反而颇为可爱,不觉哑然失笑。宁凝虽然无法视物,心思却敏锐如故,疑惑道:“你、你在笑什么么?”陆渐不愿说谎,便道:“没什么,看着你就想笑。”宁凝沉默时许,恨声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难看,是不是?”   陆渐愣了愣,说道:“哪里话?”宁凝蓦地转身,面朝洞壁,怒道:“你坐远一些,我不想再见你了。”陆渐微微苦笑,挪开半尺,宁凝知觉,喝道:“再坐远一些,越远越好。”陆渐嗯了一声,又挪了寸许,始终不离宁凝左右。   篝火燃烧,毕剥有声,火前的男女却寂然不语。时光慢慢流去,夜色也渐渐逝去,天亮前,陆渐打了一个盹,醒来时,天光大白,自洞外射来,照着一堆灰白余烬。陆渐转头一瞧,不见宁凝,顿时大惊,踉踉跄跄奔出洞外,叫道:“宁姑娘,宁姑娘……”   叫声未绝,忽听昂的一声,陆渐吓了一跳,掉头望去,却见宁凝牵着一头大水牛,逍遥而来。陆渐定眼细看,只见宁凝双眼红肿已退,但眼白里仍然布满血丝,当即责怪道:“宁姑娘,你眼睛还没好,怎么能够乱走?”   宁凝瞪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吗?”陆渐道:“是啊。”宁凝道:“你走着去?”陆渐道:“对呀。”宁凝冷笑道:“你走得动么?”   陆渐一怔,不禁默然,却听宁凝冷冷道:“你骑这头牛去。”陆渐迟疑道:“这牛……”宁凝道:“是我向农家买来的。”又从牛背上取下一个纱布包裹,掀开时,麦香扑鼻,却是几个白面馍馍,宁凝递给陆渐,又从牛颈下摘下一罐米浆,均是从农家讨来的。   陆渐接过馍馍、米浆,呆了一呆,蓦地狼吞虎咽,大吃起来。宁凝见他吃得很香,不觉笑道:“有那样好吃么?”陆渐眼睛红红的,嘴里塞满食物,呜声道:“这,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了,什么,什么山珍海味也比不上。”   宁凝一呆,眼眶倏热,叹了口气,掉过头去,只见远方重峦叠青,孤峰耸翠,山林幽旷深邃,若与天接,几片薄薄的云朵,仿佛画在碧蓝色的天幕上。   正瞧得出神,忽听陆渐道:“宁姑娘,你不吃么?”宁凝摇头道:“我路上吃过了。”陆渐笑道:“我也吃饱了。”宁凝深深看他一眼,笑道:“既然吃饱了,就上牛背来,我牵着你走。”   陆渐摇了摇头,挺身道:“不成,我是男子汉,怎么能让你牵着拉着。”宁凝呸了一声,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汉。”陆渐呵呵笑道:“不是有古诗说,活着是男子汉,死了也是男子汉么?更别说生病了。”宁凝道:“你哄人吧,哪儿有这样的诗?”陆渐道:“一定有的,只是原话未必这么说。”宁凝想了想,失笑道:“是不是‘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陆渐挠挠头,笑道:“对,对,就是这个,文绉绉的,我老记不住。”   宁凝莞尔道:“这次你可失算了,这首诗却是我们女子作的。”陆渐吃了一惊,道:“是么?”不觉语塞,半晌方道,“那这样好了,咱们轮流骑坐,只是我骑,叫人过意不去。”   他一再坚持,宁凝无奈,勉强应承,陆渐又断然以她为先,宁凝争他不过,只得翻上牛背,真觉哭笑不得,忖道:“千方百计给他找来的坐骑,却让我来受用。”可不知怎地,她坐在牛上,望着前方的陆渐,内心深处,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之意,化将开来。   陆渐身子乏力,行走不久,便又咳嗽起来,宁凝急忙下来,将他扶上牛背,自己牵牛而行。陆渐喘息稍定,深感愧疚,说道:“宁姑娘,真对不住。”宁凝道:“你乖乖坐着,就很对得住我了。”陆渐道:“我这样坐着,忒不自在,你给我找点儿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成了一个废人。”   宁凝不觉莞尔,说道:“你这样不老实,就讲几个故事,给我消闷解乏。”陆渐大喜道:“讲故事么,我可擅长了。”便滔滔不绝,将陆大海讲给自己的海外奇谈说给宁凝听,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陆大海那么神吹胡侃,那些幻奇怪谈,经他一说,竟然变得淡而无味,丝毫不觉有什么神奇之处了。   宁凝听了几个,说道:“这些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如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呢。”陆渐挠头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听了。”宁凝道:“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不好听?”   陆渐想了想,说道:“我小时候日子很是平常,只和人打过两次架,可惜都打输了。”宁凝奇道:“你为何与人打架?”陆渐道:“第一次是去镇上卖鱼,几个小泼皮抢了我的鱼,我一生气,就跟他们打,他们人多,把我按在泥塘里,几乎闷死。”   宁凝啊了一声,不忿道:“这些人可真坏,后来呢?”陆渐道:“后来爷爷给我出头,打伤了其中一人,被衙门关了好几天呢。”宁凝沉默半晌,又问道:“第二次呢?”   陆渐道:“第二次也是为了卖鱼,那时镇上有个姓黄的渔霸,大家都叫他大黄鱼。他见了我的鱼,就要强买,价格给得很低。我不肯卖,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当时正巧握着扁担,热血上涌,就狠狠一下,打得大黄鱼头破血流,可他的帮手多啊,一哄而上,拳脚齐下,若不是爷爷赶来及时,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后爷爷赔了无数小心,设了筵席,还请了很有面子的大户说情,才将这事平息下去,但从那之后,爷爷便不让我卖鱼了,骂我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只会给他惹祸添乱。”   “你爷爷好不讲理。”宁凝哼了一声,说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对,为何偏偏骂你呢?”   陆渐道:“爷爷说,穷人在世上,很是渺小,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觉得心中不平,觉得不平,就要与人硬抗,生也好,死也罢,总不肯轻易屈服的;爷爷说,我这性子若不改,定然活不长的,唉,却不料真被他说中了。”当下抬头望天,悠悠叹了口气。   宁凝心中大痛,默然前行。过了时许,陆渐又徐徐道:“后来,我遇上了阿晴,便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辈子也没经历过的。”宁凝身子一颤,步子不由自主,变得慢了。   陆渐仿佛自言自语,絮絮说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练剑,如何锄奸……不只说故事,还讲到与姚晴练剑时的悲喜,与她分别时的痛苦,变成劫奴后流落东瀛的苦闷,与阿市的纠缠不清,还有鱼和尚死时的伤心绝望,以及和谷缜脱出狱岛时的欢欣鼓舞……这种种心情并非杜撰,均是他亲身经历,此时娓娓道来,自然而然,朴实感人。或许是自知寿命不永,陆渐说起这些,心中忽地生出奇妙之感,仿佛所思所忆,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将死、回顾平生一般。   这样一个说,一个听,二人一牛,穿过羊肠小道,行走于茫茫原野,白云深处,传来牧童的短笛,呜呜咽咽,悠扬婉转,宁凝听着听着,不知怎地,忽就流下泪来。   江南烟雨,不期而至,入晚时分,雨说来就来,细如丝,轻如烟,弥漫天地,山峦旷野,平添几分伤心碧色。   附近全无人家,宁凝只得觅了一处岩角躲避,夜里风雨如晦,雷声隐隐,陆渐内伤沉重,又遭风寒,顿时不住痛咳,几次昏厥,容色越发憔悴,眉间透着一股死黑之气。宁凝难过已极,几度欲劝他别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对姚晴的刻骨情意,便不由住口,心中百味杂陈,道不出是何滋味。      次日风息雨霁,二人重又上路,陆渐已是无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气概,也是有心无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间或咳出血来。   走不多时,忽听宁凝惊叫一声,陆渐举目望去,只见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细看,不觉骇然,原来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尽向一个方向奔去,道路两旁的田野中,不时还有老鼠跳出来,加入其中。   陆渐愣了愣,转眼一瞧,宁凝紧攥牛绳,双颊雪白,双眼大睁,身子仿佛定住了,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儿家,害怕这小小动物,忙叫道:“到牛背上来。”这一句惊醒梦中人,宁凝情急间,也顾不得羞涩,纵身跃上牛背,望着眼前异象,浑身发抖。   陆渐道:“听说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预知天灾,避祸趋福,这附近或许发生了什么灾祸。”说到灾祸,宁凝不觉想到陆渐的病情,瞧他一眼,不胜烦忧,问道:“那该怎么办?”   陆渐道:“老鼠既是躲避灾祸,我们跟着它们,就能平安。”宁凝略一迟疑,点头道:“也好。”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闻,心中均是怦怦直跳,当下遥遥跟着鼠群,缓缓前行。   行了约摸半个时辰,忽听前方山谷里传来“呜噜噜、呜噜噜”的怪声,二人听得心中烦恶,遥遥望去,只见那座山谷石多树少,瘦石嶙峋。宁凝心觉有异,将陆渐扶下牛背,藏好水牛,绕过山岭,爬到崖顶,向下俯看。   不看则已,这一瞧,二人均是骇然。但见山谷中乌压压、黄乎乎,尽是老鼠,头爪相叠,挤得水泄不通,仿佛数十里内的老鼠不约而至,在此聚会一般。   宁凝恶心已极,扭头不看。陆渐胆量较大,定眼望去,只见鼠群中蹲着一个黄衫怪人,又瘦又小,黄毛黄发,呜噜噜怪叫不已。陆渐奇道:“原来是他。”宁凝道:“你认得他?”陆渐道:“别人叫他‘鼠大圣’,也是一个劫奴。”宁凝哦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瞧他能发怪声驭鼠,应是‘五神通’中的‘驭兽奴’了。”   忽听那鼠大圣停住怪声,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气?再撑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只听有人呸了一声,闷声道:“改你娘的屁,改叫什么名字?”陆、宁二人循声望去,却不见人,心中甚是惊奇。   鼠大圣嘻嘻笑道:“改叫螃蟹壳。至于肉么?都被我的乖乖们吃光啦。”另外那人沉默半晌,蓦地怒道:“他妈的,算你小子有种,老子认输,但是否老大,却不是我说了算。”   鼠大圣笑道:“你认输就好。”又呜噜噜叫了两声,灰黄鼠群退开一隅,露出一个人来,遍体鳞伤,一跃而起,却是一个精壮汉子,双臂又粗又长,直垂到地,神色十分沮丧。陆渐识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忖道:“这两人既在,宁不空必然不远了。”   忽见鼠大圣抬起头,怪叫道:“石守宫,你怎么说?”只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说道:“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你的乖乖们会爬墙么?”   陆渐循声一瞧,却只看见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觉奇怪,石壁上一处凸起忽地动了动,陆渐定神细看,不觉吃惊,敢情石块非石,而是一个灰衣裹满身子的怪人,形如壁虎,铸在石壁上也似。   石守宫一摆头,蓦地展动四肢,动如闪电,在岩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飞也似爬将起来,鼠大圣绿豆也似的小眼里流露出紧张神色,一瞬不瞬,死死盯着他,随他进退,左右躲闪。   石守宫绕着山谷石壁爬了两圈,速度之疾,换位之速,令人眼花缭乱。蓦然间,他鼓起两腮,噗地吐出一物,细长如缕,足有十丈,去如惊虹飞星。正中鼠大圣臀部。鼠大圣尖叫一声,捂着后臀,歪倒在地。那细长之物伸缩如电,嗖的一声,又缩回石守宫口中。石守宫伸出细长舌头,舔去嘴边血渍,嘻嘻笑道:“你知道的,我这‘灵舌镖’有毒,中者只有一刻好活,你若不服我,可是没救。”   鼠大圣浑身僵冷,出声不得,欲要点头,脖子却僵如石头。石守宫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鼠大圣活命第一,忙将小眼连眨三下。石守宫方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瓶,倾出一颗药丸,他双手取药,双脚和腹部仍然贴在壁上,纹丝不动,喝道:“张开嘴来。”鼠大圣勉力将嘴唇张开一线,石守宫将药丸噙在口中,鼓腮喷出,那药丸化作一点流光,在鼠大圣唇间一闪而没。   这一喷力道十足,准头更是奇佳,陆渐见了,不觉凛然。   鼠大圣服了解药,爬将起来,悻悻道:“石守宫,你不过占了地势的便宜。”石守宫阴阴道:“你反正输了。”鼠大圣哼了一声,扬声道:“赤婴子,你怎么不作声?”   只听从东边崖顶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我这么小,这么弱,哪儿能和你们争呢?”鼠大圣焦躁道:“去你妈的,你这小不点儿,惯爱扮猪吃老虎,再不出头,我可认石守宫为首了。”   那人沉默片刻,笑道:“既如此,我且试试。”忽听展翅声响,崖顶腾起一只大鹤,体格出奇,足比凡鹤大了一倍,飞在天上,有如一片长云。   石守宫脸色不变,一张口,“灵舌镖”噗地射向那巨鹤,他口舌极为有力,那镖去势劲急。那鹤却若有灵性,展翅盘旋,让过来镖,双翅骤敛,落在石壁上一棵松树上。这时间,陆渐方才看清那鹤背上有一个小人儿,坐着不足两尺,身子瘦小,故显得脑袋极大,虽似小儿,脸上却又皱巴巴的,仿佛年纪不轻。只见他盯着石守宫笑了笑,陆渐与他眼神一触,便觉微微晕眩。   石守宫鼓起两腮,正要再发“灵舌镖”,蓦地四肢发软,啪嗒一声,脱离石壁,掉落在地,张嘴蹙额,双手乱挥,似在与某一无形之物搏斗。那白鹤发声清唳,俯身冲下,两爪按住石守宫,石守宫吃痛,如梦初醒,急欲挣扎,那白鹤伸着长喙,闪电般在他肩上啄了一下,石守宫立时惨叫一声,忙叫道:“我服了,服了。”   那小孩儿模样的赤婴子嘻嘻笑道:“我这么小,这么弱,你也服我?”石守宫呸了一声,道:“赢了就赢了,说什么便宜话,说到底,你还不是靠这只扁毛畜生。”赤婴子脸色一变,那鹤猛地探喙,又啄石守宫一下,石守宫惨叫道:“我认输了,还要怎地?”赤婴子冷冷道:“你骂我的鹤儿什么?”石守宫忙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鹤爷爷,鹤祖宗。”   赤婴子这才露出笑容,说道:“这么说,你们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扫过去,螃蟹怪和鼠大圣的脸色均是一变,转过目光,不敢与他相对。纷纷道:“愿赌服输,先说好了,谁胜了,以谁为首。”   赤婴子笑道:“这么说,从今往后,我就是狱岛劫奴的首领了?”其他三人齐声道:“不错,不错。”赤婴子笑道:“那么从今往后,我是老大,石守宫老二,鼠大圣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谓蛇无头不行,呆会儿对付‘天部六大劫奴’,诸位都要听我指挥,齐心协力,将他们一网打尽。”   四人对答之时,那巨鹤不住俯颈啄食地上的老鼠,顷刻吃了十多只,鼠群骚动起来,又无人挟制,顿时纷纷逃散。赤婴子不由笑道:“鹤儿,这些东西不干净,少吃一些。”说着摸那巨鹤颈项,谁料那鹤猛然掉头,伸喙啄来。赤婴子不待它啄到,目透异光,那鹤与他目光一交,顿时弯曲长颈,低低哀鸣。赤婴子于是摸摸它颈,笑道:“对啊,这才是乖鹤儿。”敢情这巨鹤被赤婴子驯服未久,凶野之性未泯,时而反噬,若非赤婴子身负异能,也难驾驭。   陆渐瞧在眼里,暗暗发愁,寻思:“这些怪人竟然是狱岛里炼出的劫奴,不只厉害,而且恶毒。听这话,他们似要对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归,均是‘五神通’,不善打斗,如何抵挡这些怪人?又不知阿晴能否躲过这些人的追踪……”他越想越愁,转眼望去,却见宁凝神色淡定,似乎并不如何忧虑。   忽听一声长长的厉啸,从不远处传来。那四人一齐住口,纷纷道:“主人叫唤了,快去,快去。”赤婴子控鹤飞举,冉冉当先飞去。剩下三人望影兴叹,悻悻徒步尾随。   陆渐道:“宁姑娘,形势急迫,我们追赶上去。”宁凝瞥他一眼,冷冷道:“你这样子,即便赶上,又能济事么?”陆渐苦笑道:“便不济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宁凝叹了口气,半晌道:“那就追赶好了,但须得小心,不可被他们发觉,若不然,这几人不好应付。”   陆渐应允,二人下山,牵出水牛,只因地上时有鼠类出没,宁凝心虚,也只得骑上牛背。两人蹑着踪迹,向那啸声发起处行去,绕过一处山脊,忽地眼界大开,但见群峰簇簇,松石巧设,乍一瞧,有如千山万壑,杳无尽藏,透着一股洪荒以来,便不曾改易的苍莽古拙,其中一峰尤为高峻,插入云端,仿佛支撑天地的一根巨柱。   陆渐瞧得心胸为之一畅,痛楚也减了几分,寻思:“这莫不就是天柱山么?好壮观的景象。”这时间,又听一声厉啸,啸声更急。陆、宁二人一路寻去,那啸声从山中发出,穿过一座山谷,眼前景象又是一变,只见白云深深,掩映梵宫,青霭茫茫,萦绕道宇,满山古松经历亿万斯年,沐雨而青,因风而啸,波涛阵阵,状如大海起伏。     行了约摸三刻工夫,忽地远远望见山峰之间,亘着一个平地,三三两两,立着十人之多。   宁凝一拉陆渐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钻入一片长草,低声道:“敌强我弱,咱们远远瞧着。”二人窥望那片平地,陆渐一眼认出宁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着仓兵卫,右手立着沙天洹。沙天洹面前一字排开,立着赤婴子、石守宫、螃蟹怪、鼠大圣。沙天洹一脸怒气,正在大声呵斥。   陆渐见人群中并无姚晴,微觉欢喜,但苦于无法听见声音,流露焦急之色。宁凝目力特异,不只所见极远,抑且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动,读出他的话来,当下一一转述。原来沙天洹正骂四名劫奴不服调遣,擅自离开。四劫奴不敢说出争夺首领之事,故而任是狗血淋头,也不吱声。沙天洹甚是烦躁,骂一阵劫奴,又骂姚晴,原来他从东岛带来的几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伤,无法前来赴约。   宁不空默然半晌,忽地连道两声惭愧,说道:“沙兄,你虽不服。这女子却真是奇才。这一路斗下来,越来越强,初时她只会用‘长生藤’困人,不料两百里后,竟然使出了‘蛇牙荆’,自古地母,由‘长生藤’至‘蛇牙荆’,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后没过一天,她竟又使出了‘恶鬼刺’,这一下宁某也失了算,故而吃了大亏。依我所见,这女子必有什么神奇遇合,要不然,怎能短短几日,接连勘破‘化生’玄机,突飞猛进?”   沙天洹仍是怒气不减,接着又骂温黛、沈舟虚、虞照、左飞卿、沙天河、崔岳、仇石……他在西城极不得意,被迫投靠东岛,故而除了火部,将其他七部之主一一骂遍,口中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正胡乱骂时,忽听东边一声朗笑,沈舟虚手推轮椅,带着四名劫奴转过山坳,飘然而至,微微笑道:“沙师兄何以这般愤激?小弟自忖与你无仇,何苦连小弟也骂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丧心昧德,全无公正,个个该骂,人人该死!”   沈舟虚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是兄长,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长幼之序,泽部确该由你来做部主。但你贪鄙狠毒,生性懒惰,不好好用功修炼神通,却只会干些下三烂的臭事。以至于推举部主时,没有一人支持于你;后来赌斗神通,又惨败给了沙天河。古人道‘知耻近乎勇’,既然败了,你就应当发愤图强,力改前非;谁知你不怪自己本领不济,只恨他人有眼无珠,竟在泽部的宴会上偷偷下毒,想要一举毒杀所有同门,天幸温黛师姐发觉,你才未能得逞。呵呵,以你的所作所为,又凭什么来骂别人?”   沙天洹面皮阵红阵白,怒哼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约你来,是要与你斗奴,哼哼,我在狱岛多年,炼了不少绝妙劫奴,今日定叫你天部六奴,从此除名。”   “恭敬不如从命。”沈舟虚笑了笑,说道,“可惜玄瞳、尝微不在,只有四奴,沙师兄也要斗么?”沙天洹道:“怎么不斗?”沈舟虚微微一笑,转目瞧向宁不空,笑道:“宁师弟,多年不见了,可相忘否?”   宁不空阴阴一笑,徐徐起身道:“哪里话?沈师兄音容笑貌,刻骨铭心,十多年来,宁某须臾不敢忘记。”沈舟虚静静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宁师弟眼睛坏了?呵呵,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   宁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师兄不也瘸了腿么?如今咱们算是扯一个直,谁也不占便宜。”   沈舟虚拍手大笑,连声道:“说得是,说得是。”   沙天洹不耐喝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咱们主对主,奴对奴,打了再说。”将手一挥,螃蟹怪厉喝一声,纵身上前,双臂疾挥,直扫沈舟虚。         劫中劫      沈舟虚见那巨臂扫来,面露微笑,端坐不动。只听他身侧“呔”地一声大喝,声如闷雷,麻影闪动,燕未归忽已钻到螃蟹怪身后,纵身腾起,一脚扫向螃蟹怪后脑。   螃蟹怪但觉厉风袭脑,如利刃劈落,不敢怠慢,回臂后扫。   一声闷响,如中败革,螃蟹怪横着跌出丈余,两臂撑地,轰隆一声,地上现出两个凹坑。螃蟹怪翻身站定,面色酡红如醉,摇摇晃晃,踉跄几步,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燕未归却如一只大鸟,掠出数丈,一个筋斗,轻飘飘落在一棵大树顶上,脚踩枝丫,如雀立树梢,纹丝不动。两人这一交手,“无量足”、“千钧螯”高下立见,螃蟹怪终是差了一筹。   “咻!”全无征兆,一抹细影破空而至,燕未归心中暗惊,闪身避过,转眼望去,却不知那暗器来自何方。原来只此须臾,石守宫已悄悄隐身于山石林木之间,泯然不见。他不仅攀山爬树如履平地,且精于隐蔽。   “咻。”锐声再起,这次却来自燕未归身后,一点虚影直奔他后心。燕未归躲闪不及。这当儿,火光忽起,“灵舌镖”似被某物击中,倏又缩了回去。   薛耳、莫乙齐齐欢叫一声:“凝儿来了。”   众人转眼望去,只见宁凝扶着陆渐,从乱草间婷婷立起,高叫道:“东北方。”燕未归闻言转身,此时石守宫正爬到东北方一棵大树的浓阴间,闻声疾转,蹿到西边一面山崖上,静伏不动。他随身携带各色布料,处在浓阴树丛间,便用绿褐色遮盖身子;若在乱石间,便用灰色伪装;落到地上,则用砂土色麻布伪装,总之百变不穷,叫人极难发觉。   宁凝的“色空玄瞳”对颜色极为敏锐,石守宫纵然伪装,在她眼中,与周边色彩仍然大异,当即一眼瞥出,赶上前来,抓起一块石头,嗖地掷向石守宫。石守宫被她瞧破,吃了一惊,疾疾闪避。只此慌乱,燕未归居高临下,已看见他身子动弹,飞身纵起,一腿蹴出。   石守宫疾疾仰头,嗖地吐出“灵舌镖”,燕未归闪身让过,脱下笠帽,凌空一抖,将那“灵舌镖”缠住,定眼瞧时,却是一条极细极柔的钢索,一端连着一枚细长棱锥,一端则与石守宫口中相连。   燕未归心头微动,飘然向后掠出,将那细索拉得笔直,石守宫惨哼一声,随着燕未归快步前奔。原来“灵舌镖”的钢索缠着他的舌根,一被燕未归牵扯,若不随之奔走,必被他将舌头活活拔出。   燕未归心知其理,故意蹿高伏低,他纵身上树,石守宫也只得上树,他下树,石守宫也只得随之跳下,他在地上转圈,石守宫也随之打转,真比牧童所牵牯牛还要听话。饶是如此,石守宫仍是舌根剧痛,两眼翻白,转了几圈几欲昏厥。天部众人见状,纷纷大笑。沙天洹羞怒万分,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燕未归奔走正疾,忽觉头顶风响,抬眼一瞧,天日忽暗,却是赤婴子控鹤扑来,巨鹤两爪,劈面抓下,端的劲风猛恶。燕未归闪身避过,正要反击,忽听宁凝叫道:“别瞧他的眼睛。”   话音未落,燕未归双目已被赤婴子双目吸住,但觉头脑一沉,忽地心生茫然,啊呀一声,放开斗笠,立在那里,神色呆滞。石守宫好容易夺回“灵舌镖”,忙收回口中,他恨透燕未归,当即鼓起两腮,正要射出毒镖,不料眼前白光一闪,竟被一张白色大网罩住。   沈舟虚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蚕丝罩住石守宫,天劲所至,“天罗绕指剑”哧哧钻入石守宫七窍,石守宫两眼发直,七窍中鲜血汩汩流出,沈舟虚一挥手,扪断蚕丝,石守宫身子瘫软若泥,吧嗒一声,扑倒在地。   沙天洹眼见劫奴丧命,心痛难遏,厉叫道:“沈瘸子暗算伤人?”呼呼两掌劈将过来。沈舟虚微微一笑,展开“天罗绕指剑”,缕缕蚕丝忽吞忽吐,忽直忽曲,流转自如,绵绵不绝。沙天洹枉自双掌乱挥,却无力破开他的剑势。薛耳、莫乙则趁机抢出,将燕未归抢回,一掌拍醒。   宁不空始终侧耳凝听,这时冷冷一笑,纵身上前,蓦地探出手杖,搭在那蚕丝之上,“火劲”所致,“天罗绕指剑”化为漫天飞灰。宁不空一闪身,掠至沈舟虚身前,手杖如电,直直刺下。   这时间,“呜噜噜、呜噜噜”怪声大作,鼠大圣蹲下身子,张口怪叫。不多时,无数老鼠从四面八方,黑潮也似涌将上来,吱吱乱叫,扑向天部中人。   宁凝花容惨变,拉着陆渐,转身便逃。苏闻香却一皱眉,从怀里取出盛满线香的盒子,从中抽了一支淡黄色的线香点燃,插在脚前。霎时间,一股刺鼻异香弥漫开来,鼠群顿时生出一阵骚动,尖声鸣叫,纷纷掉头狂奔。      鼠大圣又惊又怒,口中怪声更急,饶是如此,鼠群仍无回头之意,顷刻间逃得不见踪影,鼠大圣见此情形,不觉呆了。   宁凝松一口气,奇道:“这是什么香?”苏闻香道:“这叫‘五鬼驱鼠香’。”   话音未落,鹤鸣惊起,那头巨鹤双翅如轮,利爪宛如铁钩铸成,破空抓来。苏闻香疾从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线香,倏尔点燃,袅袅香烟,迎向巨鹤。那鹤一对铁爪离苏闻香头顶不足二尺,被那烟气一熏,陡然发出一声哀鸣,双翅连拍,在空中歪歪扭扭,盘旋半匝,扑通一声,摔落尘埃。   赤婴子身在鹤背,顿被颠了下来,额头摔了一个乌包,头昏脑胀,极为狼狈。那鹤甚是剽悍,一旦摔倒,忽又挣起,一瘸一拐,拍翅欲飞,奈何为那奇香所制,筋酸骨软,唯有原地打转,无力翱翔了。   宁凝瞧得好奇,问道:“这又是什么香。”苏闻香道:“这叫‘惊禽折羽香’,能制各种鸟雀。”   这时赤婴子爬将起来,双眼盯着苏闻香,射出异芒,苏闻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面意欲何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线香,飘然落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莫乙忽地摇头晃脑,口中吟诗,脚下不停,几步踱上前来,拦在苏闻香之前,正巧隔住赤婴子的视线。苏闻香哎哟一声,跌坐在地,瞪着两眼,仍有茫然之意。   “停杯投箸不能食……大家统统都闭眼……拔剑四顾心茫然……心茫然,心茫然……”莫乙眉头紧蹙,双目如炬,对着赤婴子两眼异芒,嘴里却是吟诗不绝,“心茫然,心茫然……”   苏闻香此时总算缓过神来,双眼紧闭,不敢睁开,口中大叫道:“各位小心,这人是‘五神通’中的‘绝智奴’,万不可和他两眼相对。”叫了两声,却听莫乙将“心茫然”三字念了七八遍,心中着急,忍不住唤道:“书呆子,支撑得住么?”   莫乙双目不瞬,口中念念有词:“……心茫然,谁怕谁,哈哈,他是绝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宁凝、陆渐、苏闻香、薛耳听他背出后面两句,均是松了一口气。   赤婴子的劫术正是“绝智”之术,对手倘若没有绝强定力,目光与他相接,必定短暂失忆,痴痴呆呆,忘乎所以。如此一来,赤婴子大可乘虚而入,为所欲为,或以巨鹤又啄又扑,或以刀匕加诸其身,对手往往死了,也是糊里糊涂,不知何以如此。   莫乙的劫术却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术,“劫海”蕴于脑部,任何事物,过目不忘。这两般劫术各有玄妙,互为克制。“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闻人,赤婴子久闻其名,见他主动上前,便已猜到其来历,一时凝神双目,丝毫不敢怠慢。   两人一个力求对手失忆,一个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尽在莫乙背诵的唐诗上,这首诗是李白三首《行路难》中的第一首,前后不过十四句,莫乙磕磕绊绊,两炷香工夫也只背了一半,就算一个启蒙学生,也比他强上十倍。一词一句,莫乙往往须得重复多次,才能艰难背出后句。但因二人凌空较劲,各以劫力相拼,背诵通顺与否,历历显示出两人劫力的消长强弱,滞涩不前,必是赤婴子的“绝智”略占上风,续出后句,则是莫乙的“不忘”占优了。   时间一久,莫乙汗如雨落,眼睑微微痉挛,半睁半闭,辛苦无比;赤婴子也是浑身湿透,面皮阵青阵红,双腿微微发抖。要知道,“绝智”之术若不破敌,必然反噬,故而丝毫也不能懈怠。   只听莫乙又道:“……雪满天……薛耳薛耳须向前……须向前……”薛耳和他甚有默契,听得这话,心头微动,他虽不敢睁眼,双耳却是奇聪,听得赤婴子呼吸,辨其方位,如在眼前,当即循其声息,挪近赤婴子。   赤婴子眼角余光瞥见,他劫术虽强,身子却弱,此时心力交瘁,若被薛耳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势必精力涣散,大败亏输,当即伸手,从袖里悄悄取出一把匕首。薛耳走到他身边,果然抬拳。赤婴子无力刺戳,只将匕首对准薛耳拳头,他若一拳打来,必被匕首割伤。   莫乙瞧见,忙道:“……将登太行雪满山……匕首匕首就在前……就在前……”薛耳闻声顿悟,将拳头生生收回,一脚横扫,正中赤婴子小腿。赤婴子惨哼一声,瞪直两眼,软倒在地。   莫乙大大松了一口气,长笑一声,摇头晃脑,朗朗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初时受制于人,背得磕磕绊绊,憋屈已极,此时禁止一解,顿将全诗一气背完,吐出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恶气。   薛耳按住赤婴子,夺过匕首,叫道:“杀了他么?”众人面面相觑,陆渐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互相残杀,这人也是可怜之人,还是饶了他的好。”   莫乙点头道:“饶他可以,但须捆起手脚,蒙住眼睛。”薛耳便扯下腰带,将他双手捆上,又撕下衣衫,蒙住赤婴子双眼。   忽听一声爆鸣,众人转眼望去,燕未归背负沈舟虚,趋退若电,沈舟虚双手接连发出“天罗绕指剑”,细丝满空,如斜雨连绵,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将宁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欲出不能。   泽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势,方能显见奇功,此时并无沼泽,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几度被困。天幸宁不空的“周流火劲”正是“天罗”克星,所过皆焚,屡次救出沙天洹,但也因此缘故,反被缚住手脚。宁不空不胜其烦,忽地取出那张小弩,听声辨位,发出“木霹雳”,只见火光焰焰,巨响腾空,夹杂着漫天细丝,乍眼一瞧,真是蔚为奇景。   沈舟虚抵挡数合,忽地一声长笑,驭使燕未归向后掠出,退回众劫奴站立之处,坐回轮椅之中。宁不空抢上前来,方要扳机发箭,沈舟虚蓦然喝道:“且慢。”   宁不空当下凝而不发,冷笑道:“怎么?”沈舟虚笑道:“宁师弟的木霹雳委实厉害,再斗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对手。”   宁不空静静而立,闻言一哂,冷冷道:“你这算求饶么?这却奇了,并不似你沈瘸子的作风。”沈舟虚也笑了笑,说道:“宁师弟说笑了,沈某何时求过饶来?”宁不空眉峰一耸,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分生死,莫要废话。”   沈舟虚摇头笑道:“宁师弟,你何苦这么心急,我让你住手,却是一番好心。”宁不空哦了一声,淡然道:“你也会有好心?”沈舟虚道:“你这一发‘木霹雳’射过来,本也伤不得沈某,只不过,若是误伤了此间一人,宁师弟却要懊悔终生了。”   宁不空皱了皱眉,冷笑道:“你打什么哑谜?”沈舟虚笑了笑,忽地曼声道:“凝儿,你多大年纪了?”宁不空听得这话,脸色骤然阴沉,浓眉紧蹙,形成一个川字。宁凝也是愣了愣,答道:“回主人,凝儿今年十六,再过两月,便满十七了。”   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宁不空,你看如何?”宁不空脸上闪过茫然之色,蓦地厉声喝道:“沈瘸子,你也算一代智宗,西城谋主,怎也用出这种下三烂的诡计?方凝带着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峡,难不成你黔驴技穷,用起计来,连死人也不放过?”    岁月无声·那些人,那些事 乱 步 (本文字数:3349)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壹 清明?诗话      还是在春节的时候,跟老家的长辈拉家常,听他们念叨些旧皇历,一说起来就是几十年前。几十年太遥远,对我来说,别说回忆,连想象都没个立脚的地儿。老人们喜欢说过节的事儿,但他们说起的那些节日,有的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过,有的压根儿就没概念。比如民间传统的“八节”:上元、清明、立夏、端午、中元、中秋、冬至和除夕,这里面可真有几个只有节日老人才知道了。   中秋和除夕依然还是那么热闹,立夏和中元这俩节日却基本已进了故纸堆儿。清明节大概介于这两者之间,既不算被如今的人们多重视,也没有惨淡到无人理会。但是这个节日本不该被人淡忘,毕竟在那么多为生者庆祝的喧闹节日里,只有这么个安静的日子,是为了死者祈祷。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唐?王维《清明》      不知道这首唐诗名篇的人怕是不多吧,诗中清明节细雨纷飞的景象,大抵在江南才有。清明节一般是在公历的四月五日,但其节期很长,有十日前八日后及十日前十日后两种说法,这近二十天内均属清明节,也正好赶上江南的梅雨期。   儿时每到清明,常跟了大人去扫墓,扫扫落叶,添几锹新土,供上果品,磕几个头,烧一堆火纸,放一串鞭炮——这基本是几千年来各地通行的清明习俗。后人们在坟前恭恭敬敬三叩首,不知祖先在九泉会不会宽慰一笑。   果品是个象征,祖先们享用不了,小孩子们常常拼了挨几巴掌,也要偷吃一点。这是普通百姓的作派,古代的帝王清明祭拜祖先都是三牲五牲、太牢少牢。据专家考证,民间扫墓供奉果品,也就是从帝王家学来的,自上而下的潜移默化,原本就是中国社会的特点。   然而清明本来只是一个节气,扫墓的习俗属于另外一个节日:寒食。由于清明与寒食的日子接近,而寒食是民间禁火扫墓的日子,渐渐的,寒食与清明就合二为一了,而寒食既成为清明的别称,也变成为清明时节的一个习俗,清明之日不动烟火,只吃凉的食品。当然这个习俗如今也消亡了,冰淇淋显然没有成为清明节的主食,一大家子人扫了墓之后,还是免不了热汤热饭热乎一番。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唐?韩翃《寒食》      寒食节的名称被清明节给掩盖了,但是寒食节的内容却喧宾夺主成为清明节的主要活动。寒食节源自一个著名的故事,主人公是重耳和介子推。对于看多了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个故事有点老套:一个狠毒的女人骊姬做了晋献公的妃子,她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奚齐继位,就逼得原来的晋国储君申生自杀,申生的弟弟重耳避祸远走。然后就是一路的历险和逃亡。   逃亡的生活很艰苦,在老板重耳饿得快要挂掉的时候,跟随他的职员介子推,勇敢而忠诚的从自己的腿上割下一块肉让他充饥。故事的结果本来也很老套,恶人有恶报,历尽苦难的人终于苦尽甘来。但是当这个结果朝皆大欢喜的方向发展时,终于有了点新意:介子推拒绝接受旧老板、新国君重耳的封赏,辞职不干,带了母亲隐居绵山不肯出来。   重耳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当他忽然回味起介子推的大腿肉时,便很真诚地一定要给介子推个大官做。介子推还是不肯出山,霸主重耳就想出了个很有霸气的招儿:放火烧,要把介子推烧出山来。谁知介子推却选择了与母亲一起葬身火海。为了纪念介子推,晋文公下令每年的这一天,禁止生火,家家户户只能吃生冷的食物。   介子推隐居绵山,与范蠡放舟太湖,大致是一个意思,明白伴君如伴虎,便先从老虎身边跑开。死了或者跑了的臣子都是好的,君王怀念这种知情识趣的人,赖在朝廷当功臣的,如明朝开国的那些个元勋,君王就不喜欢了,关进凌霄阁里一把火让他们全部涅槃。被火烧死的名人很多,但只有介子推的性命换来了个节日:寒食。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宋?吴惟信《苏堤清明即事》      汉代刘安所著《淮南子》中写道:“春分后……加十五日则清明风至。”这里说的“清明风至”之时正值阳春三月,所以有“三月节”之称。《岁时百问》一书也曾做解释:“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所以清明虽是个貌似清冷的节日,但自古就被广大热爱生命珍惜生活的劳动人民加入了鲜活的内容。据宋朝史籍记载:“清明前后十日,城中仕女艳妆饰,金翠琛缡,接踵联肩,翩翩游赏,画船箫鼓,终日不绝。”著名的《清明上河图》,就基本属实地纪录了古人过清明节那个热闹劲儿,谁说工业社会就比农业社会好,古人小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差。   从这个侧面看清明节,就活泼许多。那时普通老百姓业余生活其实也很丰富,清明节就有多种娱乐方式可供选择。   第一是荡秋千,这是我国古代清明节的保留项目。秋千最早叫千秋,后为了避忌讳,改了名儿。古时的秋千多用树桠枝为架,再栓上彩带做成。后来的人们越来越没创意,用两根绳索加上踏板就成了秋千。如今秋千都成了钢铁制品,荡一下铁链哗啦啦乱响,跟镣铐的声音差不多,没彩带来得浪漫。   第二是蹴鞠。鞠就是一种皮球,球皮用皮革做成,球内用毛塞紧。蹴鞠,就是用足去踢球。这是古代清明节时人们喜爱的一种游戏。相传是黄帝发明的,最初目的是用来训练武士。中国人喜欢跟老外比古代,我拿不了诺贝尔奖,可我有四大发明啊;我球踢得差劲,可足球发源于中国啊,蹴鞠这个伟大的体育项目,便不幸成为一帮臭脚的遮羞布。      耕夫召募爱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   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    ——唐?张继《闾门即事》      踏青更是清明时分重要的娱乐方式,这个习惯一直被保留到现在,直到上了大学,还有辅导员带着我们到野外去溜达,美其名曰春游,乱哄哄的没什么意思,很多同学不过是把打牌的地方由寝室转移到草地上。唐朝时,长安妇女清明踏青,会把红裙系在树上当帷幔,然后围拢了野餐,对比之下,古人春游要诗情画意得多。   踏青,自然有青可踏才成,踩一地枯草,会损了游兴。但踏青基本属于有闲阶级的腐败行为,在劳苦大众眼里,清明更多地意味着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重要节气。清明一到,气温升高,正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有“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的农谚。都干农活去了,谁有闲心踏青,麦苗倒是青的,你踏个试试……我试过,被一个老伯伯撵了好几道田垄。   清明节除了有慎终追远的感伤,还有把酒赏春的欢乐,能把快乐和悲伤结合得这么好的节日,大概只有这么一个。      贰 仲春?伤逝      张国荣:落花之殇   2003年4月1日子夜,愚人节就要过去,被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言忽悠了一天的人,此刻警惕性都有些下降,但是当听到张国荣的死讯时,大部分人都是选择摇摇头:怎么可能,就是要死,也不会这么巧吧——在这么一个日子!   任何人都无法知道,张国荣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个古怪的日子离开世界。难道他真的要借这充满谎言的时刻,来诉说生命的荒诞?张国荣是个骄傲的人,一位网友在纪念文章里说,哥哥很像希腊神话里的临水而照的那克索斯(Narcissus,意为水仙)。真的很像,他们都太喜欢自己,不容被世上的尘埃沾染。患上这种洁癖,唯死而已。   在缺乏信仰的社会,操守本身就是一种信仰。“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张国荣一跃,也许只是给自己的坚持画满一个圆罢了。张国荣死前撒了个谎,打电话给他的一位朋友,骗那人走出的士站到文华酒店楼下。这个骄傲的人,是想为他认真的选择找个见证者。可以想象那一幕,张国荣平静的合上手机,嘴角带着他独有的那种微笑,从容一跃……    目送归鸿,手挥五坑 楚惜刀 (本文字数:1821)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俗话说,三岁看老。   三岁的我是个满世界跑闹玩笑的丫头,只知道撕书。那些小人书如果未曾毁去,现在已极具收藏价值。调皮归调皮,却爱听故事,父亲给我说聊斋,我就安静不闹了。识字后渐渐改掉幼时的顽皮,肯乖乖呆在家里看书。七八岁起始读小说,看的是《西游记》、《封神演义》,十岁时,《射雕英雄传》和《七剑下天山》为我打开了一片新的灿烂天地,之后一本本武侠流水般看下来。放学路上,我尤喜给同学复述书中内容,有时尽是信口开河,倒也能自圆其说。   到了十二岁,金、梁、古、温、萧(萧逸)的作品看得七七八八,《蜀山剑侠传》也读完了,就拿了练习本开始乱写,从此踏上业余写作之路。很多个和风弄袖的日子,妹妹下楼玩耍去了,我独自坐在桌前,一字字刻画幻想中的江湖。起初皆是雷同于名著的情节,男主角无非是被名师收养的孤儿,只穿雪白衣衫,出场必潇洒持剑玉立。他和志同道合的红颜一起,在飘泊动荡的武林中惩戒坏人,拯救弱小,挽武林浩劫于举手之间。写着写着忽然不满意了,换本子再开个头,人物故事一律改过。那时没有写中短篇的念头,起笔都是冲长篇去的,中学时同时开写七部,美女帅哥跑马灯地闪——故事的起承转合,多半靠层出不穷杀出的厉害角色。直到后来读了中文系,学了叙事学,才知道当初为什么屡屡弃文,都写不下去。   当时的我,已具备了连挖数坑的特质,且喜新厌旧,人物随写随换。唯有一部小说,没有在反复重写时废稿。那个江湖被我修来改去写了十多年,至今,正慢慢以一个系列的形式呈现在世人的面前。陪伴我多年的人物,除了鲜活在我的心底外,终于悄然显露出他/她们的容颜。目前发表在《武侠版》上的《青丝妖娆》、《人面何处》、《妙手兰花》和《凤凰于飞》,都脱胎于此。   凤凰儿的故事是我完成的第一部武侠长篇。之前写牡丹、芙蓉两位女杀手的两篇文太悲了,到凤凰儿时就根据她的性格,有心写欢快些,调整写作情绪以及文风。在叙述凤凰儿自我蜕变的同时,我也和人物一起成长。兰心蕙质、恣意跳脱的凤凰儿,开朗的个性更符合我的本性,谁没有年少的时候呢?期望自己像展翼高飞的凤凰,直飞上九霄云外。如果你是她,必不愿在闺阁里虚度一生,会想要闯出来,亲眼看外面的大千世界。这样思考着,人物和故事逐渐成形,无论是四处抓贼惹出一段趣事,还是深入宝山经历一场风雨,凤凰儿随了时间的推移不断地成熟了,却依然未改江湖儿女的豪情与纯真。   在一部书里,陪伴一个可爱的人长大,是件多么快乐的事。于是写文的过程中,我时常因她欢笑而莞尔,因她忧愁而黯然。凤凰儿是一抹亮色,如你把她当成爱笑的邻家女孩,就能愉快地进入她的故事,与她同哭同笑,徜徉世间。你必会想起花光明媚的昨日,你也是这样一路走来的,从青涩到微醺,如一壶酣畅淋漓的好酒酿成。   同样成长的还有龙鬼。和无忧无虑的凤凰儿不同,他自小背负了太多期望和重担——说起来真像被考试压迫的学生们啊。好在他找到了凤凰儿做朋友,无论是多艰难的前路也好,有了彼此信赖的朋友在旁,携手同行,就让人满怀信心,继续走下去。当然我知道,大家多半把这种感情解读成姐弟恋,这也没什么不妥。爱慕的感情往往使男人更能承担和勇敢。我没有写谁和谁在一起的大团圆结局,甚至相反,有的人擦肩而过,有的人天涯暂别。人生没有常相聚的盛宴,留下一份如水的思念,在漫长的岁月里怀念,有时未尝不是幸福。如果你尚不明白这种感情,将来,我想你一定会懂。而所谓缘分,就是在若干年后的忽然回望时的欣喜与感动。   期待上天在冥冥中的安排吧。   大致说完了这一部,我想对这些武侠作品涉及的那个江湖再稍作点介绍。牡丹、芙蓉、以及凤凰儿,都是《失魂归魂》这部60万字长篇中的出场人物,被我拿来分别写了外传。而这个长篇也只是“浪子剑”系列的引子,一个绚烂且盛大的架空世界刚揭开了它的第一幕(每个作者都有个自己笔下的江湖,真应了古龙的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以我之惫懒,加上心有旁骛,花了不少辰光在奇幻和言情的写作上,因此,写了十几年武侠,我的江湖尚在起步阶段。便借由这部作品的发表,期冀自己能加紧创作,丰满这个世界的血肉,延续始终盘绕在心的武侠之梦吧。      少年时读武侠,喜欢横坐在柔软的单人沙发里,双脚跷在扶手上,以舒服的姿势读一天。此刻,但愿捧读今古武侠的你,也可以悠然看着我的文字,会心微笑。 萧杀 刘茹冰 (本文字数:3263)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玲珑修长的手指探入水中。水很凉,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但她还是快速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跳进巨大的木桶里。   她快速清洗着身上的污垢,动作像极了一个婆婆在用力刷马桶。   不过她刷的毕竟不是马桶,而是她年轻美好的身体,所以她不断因为疼痛而微微牵扯着嘴角。   一缕阳光从巨大房间的天窗泄下来,照在她俊美的脸上。玲珑微微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马上又是慕容世家雍容华贵的二小姐了。      三月初六,草长莺飞。萧飞从第一眼就爱上了眼前这个小镇。   暖暖的阳光,热闹的街道,屋檐下咬着自己尾巴转圈的小狗,卖着糯米糕眉眼里都是笑容的老大妈,脂粉店前一群羞涩的小姑娘。这些都让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他忽然就开心起来。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他宁愿守着一家杂货店。白日里卖东西,晚上在油灯下拨拉着算盘。腿上坐着咿呀学语的孩子,旁边是带着笑容纳着鞋底的妻子。春日里可以驾上马车去郊游,夏日里可以划着小船到荷叶深处。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嘴唇边就划过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是他情不自禁又低头看了看抱在怀中的剑。剑还在,那么江湖仍然还在。      张灯结彩。凤冠霞帔。钟无双漆黑的眸中看不出任何表情。喜娘弓着腰,眉飞色舞地对她讲述着当新娘的礼节。钟无双没有去记忆,因为新郎本就不是一个遵从礼节的人。   窗外的鞭炮噼啪响起时,一群孩子拍着巴掌闹开了。钟无双漆黑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然后将眼睛弯弯地笑成月亮。曾经,她也是兴冲冲穿着碎花棉袄,乐呵呵地去看新娘子的一个小姑娘。      萧飞抱着剑继续往前走。隐约间,他已经听到了慕容府中的喧哗与热闹。慕容府在江湖中的地位,一向如百姓说起皇宫。   今天是慕容世家大少爷慕容川的大喜之日,萧飞的嘴边忽然掠过一丝刻薄的笑容。因为只有他知道,大喜将变成大悲。或者,他怀中的剑也已经懂得。他望着慕容府门前忙碌着的成群仆人,已经开始在想象“树倒猢狲散”的景象。   慕容世家的一个小厮热情地迎过来:“大爷是来喝喜酒的么?里面请。”萧飞微微笑着点点头,走进了里面。他一向愿意别人把他看作一个谦恭平和的普通人。所以他在微微笑着的神情下,故意加上一丝受宠若惊。   他已经看到,大群的所谓武林豪杰,面对慕容世家的小厮时都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唯一和别人不同的是,他依然紧紧抱着怀中的剑,宛若一个少年抱着初恋的情人。   小厮也谦和地笑了笑,在他的眼中,面前这个面容俊秀、衣衫破旧的年轻人丝毫引不起他的注意。每一年,都有无数这样的少年来到慕容世家,怀中抱的是剑,心中想的却是攀上权贵。于是小厮轻轻走回府门,神态略有些嘲讽地准备迎接下一个客人。   他当然不知道,他已经将江湖传说中最冷血的一个杀手领到了面前。所以他能够安然地继续着他的工作,并且抽空走上一会儿神,想念一下在厨房忙碌着的老婆和摇篮中甜甜睡着的儿子。萧飞当然看出了礼貌的小厮眼角的嘲讽,于是他的嘴边又淡淡露出那种刻薄的笑。   离拜堂的吉时还早,花轿还没到。萧飞悄悄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往慕容府深处走去。      院落一重重,渐渐避开了声嘶力竭的喜庆。声音愈小处,人愈少。丫环仆妇大概早已拥到前厅,等着见他们的少夫人。但是萧飞还是看到了一个意外。紫藤花廊下正坐着一个青裙的姑娘,手中摆弄着花瓣,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萧飞承认她是很好看的那种女人,对于很好看的女人,萧飞一向都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给一个明朗的笑容。但是立刻他就后悔他的笑容还不如给一头母猪。因为好看女人脸色铁青地淡淡道:“你笑什么,给我跪下!”   萧飞居然真的笑嘻嘻地跪下了。当然,他依然紧紧抱着怀中的剑。这使得他下跪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对青裙姑娘的嘲弄。青裙姑娘只是怔了怔,依然用淡淡的口气说道:“原来你不是我家的仆人。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萧飞学着她的口气,也淡淡道:“既然我不是你家的仆人,那么,可以站起来回话么?”   青裙姑娘忽然笑了,笑容里忽然满是柔情蜜意,像一个妻子望着辛苦劳作后终于归家的丈夫。也许任何男人都会在这个笑容下忘乎所以。   很可能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因此她在满脸诱惑的笑容的同时忽然出了手。漫天青光飞舞。她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跪着的萧飞忽然腾空而起,在空中翻出一个美妙姿势后,轻飘飘地落到了她跟前。   青光闪闪的飞镖随后才落在地上,“叮叮”地发出寂寞的声响。它们躺在地上,依然散发出清冷凛冽的光辉,不会武功的人也看得出一定是涂抹了极其厉害的毒药。现在是萧飞露出了那种柔情蜜意的笑容,像对情人耳语一样轻轻道:“慕容世家的二小姐,果然很厉害。”   慕容玲珑冷冷道:“既然你已知道我是谁,赶快滚。”萧飞笑了笑,转身便走。他遭受过的呵斥实在太多,这句实在太稀松平常。      锣鼓声声。花轿已经抬到慕容世家门外。   喜娘颠着小脚跑进喧哗的大厅,高声嚷道:“新郎快出来接新娘子,千万不能误了吉时。”萧飞躲在角落里,手心轻轻摸着怀里的剑,冷冷地盯着大厅里所有的人。   大厅里此刻是耀眼的红烛、红布、红锦缎。这本来就是萧飞最讨厌的颜色。因为,这也是人血的颜色。每次将沾满鲜血的剑擦拭干净后,萧飞总会忍不住地呕吐。   他还有个名字,七号。在他的组织里没有人有姓名,有的只是编号。老大总是叫着他们的编号分派着任务。萧飞忽然对自己露出了那种最刻薄的笑容。因为他忽然觉得他才是最可怜最可笑的一种人。   他今天的任务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拜堂之时,刺杀慕容世家的大少爷慕容川。老大说主顾的要求就是,一定要在这个时刻刺杀,只有在这个时刻刺杀才能在江湖上造成最大的轰动,才能给慕容世家那个呼风唤雨了几十年的老爷子慕容东元最刺骨的打击。   萧飞淡淡看了一眼坐在太师椅上高大的慕容东元。慕容东元年轻时一定是个极俊美的男人,他的眼角眉梢至今仍残留着多年前的光彩,并且他的脸上始终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淡淡笑容。   当喜娘急急忙忙走进大厅找新郎的时候,慕容东元才收起了他高傲的笑容,微微愠怒道:“少爷呢?还不出来?”两个丫环急忙跪下:“少爷在东厅换衣服呢。”   “去找他来!我这个做爹的在半个时辰前就坐在这里等他了!”丫环急忙奔走,拥挤的大厅霎时一片安静。所有人乖巧地看着自己的脚,等待慕容东元的怒气过去。萧飞不由得又冷笑了。   慕容东元淡淡地抬了抬胳膊:“犬儿让各位久候了,抱歉,抱歉!”   慕容川实在是个值得他道歉的活宝。七岁时的慕容川已经懂得用慕容世家的名义到处骗吃骗喝。所有世家子骄奢淫逸的毛病都很全面地集中在了他身上。据说,他今天要娶的新娘子,是一个落泊镖师的女儿,也是他硬逼着别人嫁的。萧飞忽然思考起究竟谁是他的主顾了。   他的眼睛在大厅里扫视起来。因为他知道,主顾既然提出了那样的要求,那么势必在刺杀之时,他也在这个大厅之内才能亲眼目睹!可是扫视一圈后,他看不出谁是那个主顾。不过他却看出了另外一件事情。   那就是慕容世家的二小姐慕容玲珑并没有出席她哥哥的婚礼。据说他们兄妹不是一个母亲所生,所以感情并不算好。萧飞知道他自己永远理解不了这种大家庭的恩怨。他只知道他若有一个妹妹或者姐姐,他会比爱自己更爱她。   萧飞发现自己今天实在想得很多,不过这是他喜欢的工作状态。一个人想得太多的时候,做事才会很机械。凭着记忆的武功招数去杀人,总比凭着思维去杀人让他心里好过些。他又轻轻摸了摸怀里的剑。东厅传来长剑破空的声响!萧飞皱了皱眉头,因为他听出来只是类似于长剑破空的声响。而实际上,却只是一声女子凄厉的叫喊!   慕容东元怔了怔,立刻飞蹿了出去。大厅里的人涌进东厅,萧飞不起眼地被夹杂在里面。此时的萧飞还没想到,今天的任务已经失败。但是当他跨进东厅以后,他已经明白他的失败无法挽回了。   因为慕容川死了。所以他在拜堂的吉时刺杀慕容川的行动根本没办法进行了。东厅里一片安静,甚至慕容东元也只是呆呆伫立着。   卧在血泊中,一脸狰狞的慕容川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爹,哥哥他死得很奇怪。”慕容玲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进了东厅。她的脸上依旧平静淡然,仿佛在讲述着一只猫或者一只狗死得很奇怪。慕容东元踉跄地奔到慕容川身边,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的确,我的儿子他死得很奇怪。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可是地上却有这么多的血。”   慕容玲珑接口道:“所以杀了他的不是利刃,而是重击。”人群中开始有窃窃耳语的声音。萧飞听得很清楚。   “听说新娘子的父亲钟镖师使的兵器就是两柄大锤。”   “最奇的是,那两柄大锤不是铁的,却是木的。有时候连皮肤都没捶破,却能让人呕血而死。”   慕容东元已经颤着嗓子吩咐仆人:“马上把钟镖师找来。”萧飞皱着眉头,看了看依然一身青裙的慕容玲珑,冷冷地笑了笑,他相信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件事情。   衣衫破旧的钟镖师颤巍巍地走了进来,结结巴巴道:“慕容大公子死了?不是我,不是我。”慕容玲珑淡淡道:“你这是做贼心虚么?”   钟镖师依旧机械地挥着手:“真的不是我。我虽然不愿意女儿嫁给他,可是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他呀。”钟镖师无助地望向东厅里的众人,企图得到一丝赞同,但是所有的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   无论如何,他也是目前嫌疑最重的一个。没有人愿意和慕容世家作对。但是萧飞不介意。他不介意当然是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所以萧飞朗声道:“慕容前辈,他不是凶手。”   慕容东元仔细看了萧飞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令郎身下的血还是鲜红的,所以我可以断定在当时的一炷香前,他还是活着的。”对于流出的血在什么时间是什么颜色,萧飞相信他比一个屠夫还清楚。慕容东元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进出东厅必须经过准备拜堂的大厅,据慕容前辈讲,在花轿到来的半个时辰前你已经坐在了大厅那里。前辈你坐的位置又恰好在东厅的门口,在那短短的一炷香的时间内,你有没有看到钟镖师到东厅?”   慕容东元变色道:“我非但没有看到他经过,那段时间内甚至没有任何人到东厅。这你又做何解释?”萧飞淡淡笑了:“这就对了。因为凶手根本不是从门口进来的。我想这个房间里一定有密道,并且挖密道的人一定是慕容世家的人才有可能进行。”   密道在萧飞的摸索敲击下很快便找到了。慕容东元忽然道:“敢问阁下的姓名?”“这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竟然不知道,在当今武林中,竟然还有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如果你愿意,我将女儿玲珑现在就许配给你。”    东厅里霎时又是一片安静。萧飞自己也是目瞪口呆。慕容东元俊秀的眼角折射出淡淡的光辉,定定地看着萧飞。萧飞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道:“那么我能否与慕容前辈私下聊一聊?”   “请随我来。玲珑,你也过来。”东厅里的人面面相觑,望着地下慕容川的尸体和那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密道。      一间素雅的阁子,一炷淡雅的兰香袅袅升起。慕容东元似已忘却了丧子之痛,又以他一贯的优雅稳稳坐在椅子上,淡淡对萧飞道:“无论如何,我也要谢谢阁下愿意保全住我女儿的名声。”   萧飞淡淡道:“也许慕容小姐只是一念之差。不过我并未说出凶手就是慕容小姐,前辈怎么会……”慕容东元冷冷地向慕容玲珑看去。而慕容玲珑却只是微微抿着嘴,看着她俊秀的手指,仿佛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慕容东元终于长叹一声:“慕容世家守卫森严,的确只有慕容世家的人,才能够有机会去挖那个密道。而慕容世家的人里面,除了我就只有玲珑能杀得了我儿子了。”   慕容玲珑忽然又对着萧飞露出了满是柔情蜜意的笑容:“可是,你一开始怎么会怀疑到是我?”“因为你的手。”“我的手?”慕容玲珑乖巧地将自己白皙的手伸出来,皱着眉头道,“难道这双手看起来就像是挖过密道的么?”   萧飞淡淡道:“你曾经用涂了剧毒的飞镖来射杀我。用毒镖的人,一般总会戴上制作精良的鹿皮手套,以防止毒药先伤了自己。但是也有的人不用戴,这类人必定练过铁砂掌。练过铁砂掌的人,当然可以轻松地把人打得呕血而死。”   慕容玲珑神色冷淡地收起了她那双白皙的手:“你说的的确很对。”   萧飞冷冷道:“我宁愿自己没有说对。妹妹杀了哥哥,这样的事情只会出现在你们这样的人家!”慕容玲珑淡淡道:“我为什么不杀他?他只会毁掉慕容世家百年来积累的声誉。我也知道,爹爹你并不会责怪我的,对不对?”萧飞忽然感觉心里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可怕到他忽然有些站立不稳。慕容东元看着他的女儿,冷冷道:“那么如果有一天,我败坏了慕容世家的荣誉,是不是你也要将我杀了?”   慕容玲珑低头道:“爹,我怎么会呢。”   慕容东元叹气道:“无论如何,你的做法也实在过分。今后十年,你都不得跨出房门半步。”   萧飞忽然道:“慕容前辈是否还想知道我的姓名?”慕容东元疑惑地看着他。   “我没有姓,也没有名。我有的只是一把剑。”萧飞又开始温柔摸着他怀中的剑。   慕容东元陡然从椅子上站起:“原来你就是那个杀人只用剑,然后留下‘七’字的杀手?”慕容玲珑的眼睛也陡然睁大。   萧飞点头道:“的确是我。”   “那么你今天到这里?”   “本来我今天的任务也是刺杀慕容川。但是慕容小姐先了我一步。按照我们组织的规矩,必须把先我杀人者的头颅带给我们的老大。”   “你不肯给我几分薄面?”   “杀手只知道任务,不知道面子是什么东西。”   慕容玲珑尖声道:“爹,多说无益。杀了他。”她的手又毫无预兆地挥了出去,小小的阁子内顿时满是青光闪耀。她的脸上露出了极美的笑容。每次她偷偷从密道钻出来,洗去浑身的泥垢时,总会露出这样美的笑容。因为她喜欢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总让她觉得自己做了别人命运的主宰。   她笑眯眯地看着萧飞手忙脚乱地抽出了剑。萧飞的剑没有刺向她也没有刺向父亲,而是轻轻在空中划了一下,划得好像又匆忙又笨拙。于是她笑得更开心了。   但是慕容东元笑不出来了,萧飞又匆忙又笨拙地一划,却将漫天的青镖全划到了他眼前。慕容东元只能匆忙跃起,未落地时已经看到萧飞的剑已经在前方等着他。但是慕容东元又只能落地,因为他不是一只小鸟。慕容东元乖乖地将脖子送到了萧飞的剑跟前。   慕容玲珑再也笑不出来了。萧飞的手也已经伸到了她胁下。   慕容玲珑轻轻一跃,却又重重落在了地上。她还是没快过萧飞的手,她胁下的穴道全部被萧飞封住。现在又是萧飞笑眯眯地望着她了。   慕容东元喃喃道:“果然是人才辈出啊,原来我果然是老了。你真的必须要杀了我女儿?”   “当然是必须!破坏了规矩,我只能死。”   慕容东元怜爱地望着卧在地上的慕容玲珑:“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远超过对你哥哥。”慕容玲珑疑惑道:“可是从小我和哥哥一起做错了事情,你总是只责罚我。”   慕容东元长叹道:“有些事情你又怎么会明白。你也一定想不到是我去找的杀手组织。”萧飞手中的剑忍不住抖了抖,他那个可怕的想法终于被证实。     慕容玲珑似乎也没有办法相信,她只是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父亲。   “因为他并不是你哥哥。你哥哥刚生下来就被我秘密送到一个老朋友那里。慕容川只是我从善堂里抱来的孩子。”   “为什么?”   慕容东元深沉地笑了:“因为,从来纨绔少伟男!而那个老朋友的信鸽前天刚到,他说你真正的哥哥现在武功极好,又很能吃苦耐劳,你说是不是只有那样的慕容世家子弟才配接管慕容世家,才能够称雄江湖?”   慕容玲珑又甜甜地笑了:“父亲愿意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让我知道,我死了并不要紧,因为我还有一个哥哥为我报仇,慕容世家的荣誉也不会消失,所以我完全可以死得放心。”她又媚媚地看向萧飞:“你一定很羡慕我,死了还有人为我报仇。而你只是一个死不足惜的杀手,你真是可怜。”   萧飞冷冷道:“你心里如果真的不怕死,现在又何必这样恐吓我?其实我根本就无意杀你。我这样做,只不过是想知道究竟你父亲是不是我的主顾。”   慕容东元点点头,忍不住微笑起来,如此高明的安排,他怎能不得意。萧飞收了剑,慕容东元坐下,气度又雍容了起来。   萧飞眼中刻薄的笑意又冷了冷:“你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朋友,却让别人的儿子去死,慕容川变坏,原是出自你的放纵,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慕容东元脸色变了变,萧飞忽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今天来,也并见得真的要杀了慕容川。”   慕容玲珑笑了,两颊的酒窝里似是盛满了掺了蜂蜜的米酒,“杀手可以毁约的吗,你们不怕砸了招牌?”   萧飞看着她,眼神忽然有了些温和,但神情却是越来越冰冷。   “别人的约是不可以毁的,但你的可以,”萧飞盯着慕容东元,缓缓说道,“因为我的义父,就是组织的首领,是一个特别的人。你通过中介找杀手,却一定想不到他是首领。”   “特别?”慕容玲珑还在好奇,慕容东元的血液却开始发冷。   “你姓萧——你义父——”慕容东元竭力控制着语速,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颤抖得太过厉害。   “萧九如。” 萧飞低头,仍然用水一般的目光看着怀中的剑,说出这个名字,似乎用了他很大的力气,“你定然也想不到,你的老朋友会把很多小孩子训练成杀手。”   慕容东元的眼睛发亮:“萧九如有几个义子?”   萧飞叹息道:“只有我一个。”   慕容东元霍地站起来,好似年轻了几岁,满面红光,很激动的样子,眼中流淌着的全是慈爱,手指着萧飞,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你是……”   萧飞点头。慕容玲珑似乎看见,在萧飞点头的瞬间,他的眼圈红了红。萧飞忽又摇头:“我不是。”   慕容东元愣住,酒红色的脸迅速转为败叶的颜色。“你怪我?”他的声音还在颤抖,但好在一句话已能说全。   萧飞好像没听见这句话,把剑放入剑鞘,转身站定,似是在犹豫,却很快离去,脚步坚决有力。   慕容东元跌坐在椅子上,眼睑下有了泪痕,慕容玲珑看看萧飞的背影,又看看父亲的样子,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他是?”   慕容东元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声音萧索:“我那个老朋友就是萧九如,他就是我托付给萧九如的那个孩子,只是现在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说他是你的哥哥。” 狂歌杯赛事速递 多 多 (本文字数:1669)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狂歌杯“U-80”新武侠征文大赛已经进行了三个多月,网络奖项的第一季度入选作品名单也已经确定,综合众多网络读者的投票和各位评委的意见,最终入选的十五部作品名单如下:   网络投票前十部作品:   《紫碧罗》 作者:席芙蓉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44   《忆梦》 作者:忆梦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62   《汉沅剑史》 作者:少康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10   《终南》 作者:周生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16   《浣花笺》 作者:忆梦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14   《伤意森林》 作者:申辰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20   《湘君》 作者:周生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34   《流水浮灯》 作者:周生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41   《乱世之殇》 作者:李海洋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7   《锻金录》 作者:墨涓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13   评委推荐五部作品:   《捡到一条龙》 作者:侧侧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8   《无处凭栏》 作者:雷池果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8   《楚殇》 作者:艾雪臣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32   《投海记》 作者:窃书女子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58   《破阵子?龙吟》 作者:飘灯   http://wxj.kuangge.net/u80/writinginfo.aspx?id=163   入选的十五篇作品中,有短中篇也有长篇,有传统风格也有幻想风格,题材多变、风格迥异、各有特色,都是值得一读的优秀作品。比如网络投票数第一名的《紫碧罗》,描写了一个国变与江湖之间的诡谲故事,不仅小说写得好,作者席芙蓉还为自己的作品创作了相关的音乐,这种多元化的创作方式获得了众多读者的好评。而由评委大力推荐的《投海记》也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描写了三个性格不同的女子在男性至上的武侠世界里惊心动魄的经历,而创作如此优美文章的窃书女子居然还是双学士、双硕士的理科高材生,实在是令人钦佩。   再经过近一个月时间的投票,最终获得第一季度网络大奖五千元奖金的作品就会从这十五部作品中诞生,请各位读者到狂歌文学网U80征文专页上(http://wxj.kuangge.net/u80/)阅读作品并踊跃投票以支持自己喜欢的作者和作品。    来来往往 葡 萄 (本文字数:341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杀气!很重的杀气!重得大概有400多斤!   杀手阿云一跃进竹屋,全身便被屋内浓浓的杀气笼罩住。   一名青衣男子端坐于木桌前,桌上摆放着一张破旧的古琴。男子手持杯盏,正在低头品茶,仿佛并没发现有人进来。   阿云距青衣人丈许,右手持剑,指向青衣男子:“为什么有这么重的杀气?”   青衣男子慢慢抬起头:“因为我点了这个!”他指了指屋角一块冒烟的竹片,“住在荒郊野外,蚊子实在太多,我便用青竹片配上药材做了这东西,点燃后,它能放出杀蚊的气体,也就是杀气。”   阿云的脸上不禁露出一抹钦佩的笑意:“哇,这发明真不错!不如便把这东西称作‘蚊香’,还比较直观。”   青衣人点头:“这个建议好。”   可片刻之后,阿云便忆起此行的目的。他收束心神,凝视青衣人,剑仍停在半空:“我,是来杀你的!”   青衣人依旧很镇定:“为何杀我?”   阿云:“阁下就是六指琴魔吧?”   青衣人点了点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阿云:“当然是坐计程驴,你以为我会笨到坐计程马?不仅起步价高,而且每里路还会贵出2两银子,很不划算的。”   六指琴魔:“你为什么不走来呢,那样会更省钱。”   “我是杀手,我不会浪费自己的每一分力量。”阿云盯着六指琴魔面前的那张古琴,举剑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冷笑,“六指琴魔?你不要心存侥幸!你仅有弹琴这一样本事,那还是因为你比一般人多出了一个手指吧?”   六指琴魔摇摇头,伸出双手:“你错了,完全错了。”   天啊!阿云居然发现,六指琴魔的左右手都只有三个手指。   六指琴魔黯然道:“我想,我不该问是谁雇你来杀我的,这是杀手的规矩,对吧?”   阿云决然地点头:“你说得没错,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是无影脚让我来的。不出卖雇主,是一个杀手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呵呵,”六指琴魔凄然一笑,“知道谁要杀我又如何?长生剑要杀的人,又怎可能不死?”   阿云略感吃惊:“你认识我?”   六指琴魔:“我不认识你,可是,江湖上又有几个人不认识阁下手中的这把长生剑呢?”   阿云满脸得意:“真没想到我的剑这么有名啊!呵呵,哈哈哈……”   六指琴魔怅然若失地喃喃道:“正如《终极无间》中曾经介绍过的,长生剑名列七种武器之杀手版第1位。因为其锈毒无比,且形状丑陋,江湖上的人都说,如果死于长生剑下,那真是……太窝囊了!”   阿云:“怕了吧?哈哈哈……”   六指琴魔:“你不觉得你今天的话太多了吗?   阿云若有所思:“的确如此。如在往常,长生剑早已出手。”   六指琴魔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全身,确认身上除了鼻孔、耳孔、嗓子眼、XX等必要的窟窿外,的确没有多出其他窟窿:“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你还不动手?”   阿云:“六指琴魔,勾魂摄魄。我倒是很想听你弹奏一曲,因为我也是一名音乐爱好者。”   六指琴魔:“你难道不怕?”   阿云摇头:“怕则早已出手。”   六指琴魔:“那么你想听什么?算你免费点歌好了。”   阿云想了想:“就《菊花台》吧。这应该是你摄魂曲中杀伤力最强的一首吧?”   六指琴魔:“我还以为你会点当下最时髦的《千里之外》呢。”   阿云:“不要将我的品味与吴宗宪那厮相提并论!我听说六指琴魔的《菊花台》能令听者汗流浃背,乱吐口水、狂喷鲜血、最终脱水而亡。”   六指琴魔:“既然知道,你还是要听?”   阿云:“也许在你死之前,你会多个知音。”   六指琴魔微笑:“其实,我更想多个女朋友。”说着他转轴拨弦,调整琴音,“这曲子音调有点儿高,我得站起来弹才能够到。我弹!”   音乐声起,时而沉郁悲壮,时而慷慨激昂。   一曲弹完,阿云不禁拍手赞叹:“好曲!好曲!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只是最后一节宫奏成了商。”   六指琴魔看着安然无恙的阿云,狂喜道:“知音啊!果然是知音!”   “哈哈哈哈。”阿云放声大笑,突然,一招‘无相无形’,剑尖抵住了六指琴魔的喉咙。   六指琴魔立在琴旁,纹丝不动:“在你动手之前,可不可以听我说一个故事?”   阿云:“你说吧,虽然我更想听你弹琴。”   六指琴魔:“雇你来杀我的无影脚是我的同门师弟,我们的师父便是江湖人称‘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琴王李失明。师父虽然双目失明,但他的摄魂曲独步武林,无人能敌,想当年曾以一曲《霸王卸甲》,令少林方丈智障大师彻底悟了。   “师父八十岁那年决定退出江湖,准备选个日子将摄魂曲谱传授于我。可是师弟知道以后大为不满,认为师父偏心。殊不知师父告诉我,师弟心浮气躁,内力未能达到,如强行练习曲谱必定会走火入魔。他现在只能潜心练习基银》等简单歌曲。师父让我在合适的时候再把曲谱复印一份交给他,切不可操之过急!”   阿云:“你师父难道不懂得夜长尿多?他应该像禅宗五祖弘忍传衣钵于六祖慧能一样,偷偷摸摸,立断立决。”   六指琴魔:“是啊。可是师父当时也没想到师弟竟是个无耻卑鄙的小人,居然趁师父睡着时偷偷潜入师父的房间,拿走师父藏在枕头底下的秘笈跑路了。   “师父知道后大怒:‘造反了,造反了,要偷秘笈也应该看清楚啊!竟然把我盲文版的《春宫秘谱》给K走了!’说完,师父便气血攻心,一命乌呼了。   “师弟不知实情,照着盲文版的《春宫秘谱》练习,结果走火入魔,毒气自脚而上,沿着双腿直奔以上部位而去。他为了保命,不得不自断双腿,从此才被江湖人称无影脚。   “令人想不到的是,无影脚竟在无意中自《春宫秘谱》的夹页中发现了前主人小李飞刀的读书笔记。他便从这断断续续的读书笔记中练成了和小李飞刀同宗同源的‘无影飞刀’。   “无影脚将自己断腿的罪过全部归结于我,千方百计要杀我。练成飞刀后,他的武功远远在我之上,只是行动不便,所以便不断派杀手前来。我早已为琴所困,归隐山林,可他却还不肯放过我……”   阿云听得目瞪口呆:“可是,可是,现在你仍然没有死。”   六指琴魔:“因为我今天才见到你。之前,从来没人能听懂我的这曲《菊花台》,其结果便是……”   阿云慢慢将剑从六指琴魔的喉咙移开:“我不杀你。”   六指琴魔:“那么,阁下有没有兴趣同我合奏一曲《千里之外》?”   阿云:“这是首琴箫合奏曲,可是我身上没有带箫。这该死的长生剑实在太重了,我真的背不动其他东西了……”   六指琴魔将一只泥巴团似的东西扔给阿云:“给你这个。”原来是只古埙。   阿云运足内力吹了几个音符,不禁夸道:“好埙,好埙!”   六指琴魔:“此埙的内胆乃是由七分黄金混合三分黄金制成。”   阿云:“哇,原来是合金打造,难怪音色如此纯正,丝毫没有含混不清之感!”   六指琴魔:“还有呢!此埙的外表乃白驼山的黑泥混合黑龙江的白泥精制而成。它是当年琴王高渐离赠给荆轲荆大侠之物,荆大侠十分喜欢,每天都带在身上。刺秦时,秦国卫兵认为他带的东西貌似地雷,便将其没收。时光荏苒,沧海桑田,没想到今世的我竟然有幸在一个老农手中求得此物,实乃毕生之大幸!”   阿云听得心旷神怡,眼神迷离,饱含羡慕之情。   “如果阿云兄喜欢,我愿忍痛割爱。”   阿云一把抓过古埙:“我从来不随便拿别人东西的……你看这埙挂在我身上还挺好看的嘛……也不是很重……啊!怎么取不下来了?看来我就只好收下了……不过我不会白拿的,我为你做件事吧。”说完,阿云便转身一溜烟跑了,似乎生怕六指琴魔后悔。。      紫竹林内,来时的计程驴夫还在原地等待。   驴夫一脸不高兴:“你今天杀人怎么这么慢?之前还要奏哀乐,难听得害我吐了好几回。我的驴车都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必须得加钱!”    “好的,加钱加钱。”阿云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这车夫离得远,不然不但会吐,兴许还会被琴音杀死,如果是那样,我可就只能走着回去了……      院内。无影脚正在挖鼻孔,见阿云进来,忙伸手向袖内摸去。   “‘无影飞刀’?”阿云见无影脚要用暗器,忙使出一招“寒夜流星”——“中!”   无影脚低头一看,身上已多了个窟窿:“为什么会这样?你……你……”   “你买我杀的人买我杀你这个买我杀他的人。”阿云顿了顿,“这是你的银子,还给你。我会让你的仆人为你买一口上好的棺材,保证宽敞明亮,四面通风。”   无影脚:“他出的银子比我多吗?”   阿云摇头:“不。此行我遇到了知音,而你又是一个欺师灭祖的该死之人。”   “我?欺师灭祖之人!哈哈哈……”无影脚放声冷笑,突然停了下来,看着阿云,惊道:“你……你……你中了‘毒菇九贱’?”   阿云:“笑话,我从小就是被师父用毒药喂大的,绝对的百毒不侵。”   无影脚:“我知道你百毒不侵,可是‘毒菇九贱’在毒药榜中排名第101位!”   阿云大惊失色:“啊!”   无影脚:“‘毒菇九贱’是六指琴魔的独门毒药,是采用七七四十……四十……”   阿云:“四十九。”   无影脚:“四十九种剧毒蘑菇,经过七七四十……四十……”   阿云:“四十九。”   无影脚:“四十九天精炼萃取而成,乃纯天然、纯绿色毒药。每隔一个时辰,一种毒菇便会发挥毒性,七七四十……四十……”   阿云:“四十九。”   无影脚:“四十九个时辰后,中毒者便会立即毒发身亡。就连五毒教教主采姑娘的小蘑菇都拿‘毒菇九贱’毫无办法”   阿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种无稽之谈?”   无影脚看着自己身上中剑的部位,叹息道:“我已是将死之人,没有必要骗你。如果你还是不相信,请看你自己的胸口!”   阿云将信将疑地掀开上衣,无影脚指着阿云的胸口道:“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啊!这……这……”阿云一身冷汗,胸口上竟赫然多出了几十个斑点!   无影脚深深叹了口气:“我和六指琴魔原是同门师兄弟。我们的师父便是江湖人称‘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   阿云:“琴王李失明对吧?”   无影脚:“不对,是毒王黄药水。从小我俩便跟随师父学习用毒之术。有一天师父对我们说,他终于醒悟,用毒之术并非正道,当今江湖大夫的待遇那么高,我们应当潜心学习医术,考个医师证,然后上岗悬壶济世。师父把《毒草宝鉴》交给我,说他不忍心将半生的心血毁灭,让我好好保存,决不可滥用,或许会对将来的医学发展有所帮助。可是师弟知道后心生怨恨,竟然残忍地用‘毒菇九贱’毒死了师父,我的双腿也被他……”   阿云:“原来是这样?”   无影脚:“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中了‘毒菇九贱’之毒,你可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杀手啊。”   阿云沉思片刻,从腰中取下古埙:“大概是这个了……”   无影脚接过古埙,在鼻子前嗅了嗅,眉头紧皱,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道:“感冒了,没闻出来。”   阿云:“……”   无影脚看到门口有只白色的野生旺财正在看热闹,便将古埙扔过去。旺财舔了舔,不多时便倒在地上,浑身抽搐。阿云定睛一看,白色旺财身上多出了几十个斑点,变成了一只时髦的斑点狗。   阿云无奈:“真没想到,琴声原来也会骗人。对不起,对不起!那刚才你伸手往袖子里掏东西,是……”   “噢,”无影脚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我是准备付你另一半的费用。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杀了六指琴魔这个败类,为师父报仇。现在……现在……咳咳……”   “对不起,”阿云看着痛苦万分的无影脚,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么痛苦,我……我……我要……我要……闭上眼睛。”   无影脚:“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我死不足惜,只是师仇未报……”   阿云:“为什么你中了我的剑还能说这么多话?”   无影脚:“你刺在我左胸的这一剑其实并没刺中我的心脏。我练过‘移心大法’,早已把心脏乾坤大挪移到屁股上去了。”   阿云:“啊?”   无影脚:“不过,我还是要死的。正如上文所说,被龌龊的长生剑刺中,即使不是致命部位,也必得破伤风而死。要知道,我们这是在古代,破伤风是绝症,师父在世都治不了。你不用管我,赶快回紫竹林,逼六指琴魔交出‘毒菇九贱’的解药吧。”   阿云看着无影脚,眼睛有些湿润:“我好后悔!为什么!为什么!”   无影脚正准备宽慰他几句时候,突然听到他接下来的话:“为什么我让计程驴夫走了,害我现在还得自己跑回紫竹林去。”顿时晕厥过去。      阿云身上已经出现了四十八个斑点!   阿云在和时间赛跑!   阿云施展他所学的全部轻功!   草上飞!云里翻!梯云纵!凌波微步!登萍渡水!飞鸟劫波!蜉蝣游!燕子三抄手!蜻蜓三点水!八步赶蝉!燕青十八翻!就地十八滚……   但是根本来不及了,江湖上最好的轻功也追不过时间!   就在阿云绝望之际,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赫然竟是鬼鬼祟祟的六指琴魔!   阿云大喜,飞身上前:“哈哈哈,天助我也,想跑路,没门!待我喘口气,便要一剑杀了你!”   六指琴魔一怔,随即平静下来:“杀我,易如反掌。可是,你就不怕身上的‘毒菇九贱’之毒么?你也一样会死!”   阿云:“解药一定在你身上。”   六指琴魔:“你错了,解药需要现配。你快决定,都死,还是都活!”   阿云静静地看着六指琴魔,他应该没有撒谎。   “当然是都死!你以为我还会再蠢一次,相信你会给我解药?”阿云仰天长笑,“更何况,你我都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话音未落,一道黑光闪过,那是长生剑舞出的一道最美的弧线……      葡萄插嘴补上的后记:绝代杀手阿云当然不会就这样挂了。话说那位正躲在树林中看热闹的毒手小姑娘小甜甜正是因为看到了阿云这一剑的风华,才会对他一见钟情,于是立即跳出来,随手为他解了毒。   之后,幸运的阿云虽因小甜甜而重生,却也终因小甜甜而赴死……不过这些可都是“前”话了,呵呵。    白羊轻狂天下乱 暴 暴 (本文字数:1905)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白羊座Aries(3月21日——4月19日)      为情所困、爱出风头、勇于找麻烦,是白羊座贴在脑门儿上的行动准则;而自恋则是他们掩饰不住的气质。就是因为太爱自己,所以白羊座的人很可能成为堪称武林典范的侠客,反过来,一旦伤心失望,心里觉得受伤害,就容易入魔!   千万别骗白羊座,无论是伤了他的感情,还是触动了他的尊严,都会让他发狂。   《冷却多情弦》中的冷新月,是个冷得让人怕的人,但他也痴情得让人心动,他的行事风格是典型的火象星座,一个身在情天恨海的白羊座。   “我要她醒来时,看到她亲手撒下的树种开出了怎样美丽的花。但凡践踏它们的人,必会为他们的不敬和鲁莽付出代价!”他终于压抑不住,眸底忽然有了癫狂的痕迹:“交出石璃盏吧,书锦。否则你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白羊座的人,缺乏耐性,急躁不安,而根源只是由于怕被人忽视,也受不了别人干扰他的生活。   “从来没有人能打断我弹琴。”他的声音异常冷漠,视线也异常凌厉。“呵呵……”尘晓弦喘了口气,忽然笑了起来,平静地道,“那也许可以说,我们是有缘人吧!”“陈词滥调!”白衣男子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你破坏了我的祭奠,总该有所偿还。”   白羊座的人不体贴自己,也不懂得照顾自己,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是绕着他们和他们的爱旋转的,如果他们不在了,世界就停止了。    “若要你们给湖衣做陪葬,应该不冤吧?”冷新月冷冷的语声再度响起,“就连那个什么石璃盏,也该为它不能救回湖衣谢罪吧?”      刀剑如梦,最终只是因为心有不甘,不甘于现实的不平,所以拔刀相助,不甘于有人伤害了你爱的人,或者你爱的人伤害了你,所以,复仇复仇再复仇。   而白羊座的人,入了江湖,就注定不甘于平凡,他们的心永远充满波澜。他们可能是比大侠更大号的巨侠!   他们也可能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情魔!   白羊座的人在江湖里,让人爱还是让人恨,往往只是一念之差。      光芒白羊座——唐宝牛(事见温瑞安《七大寇》系列)   他一出场,威风凛凛,太阳的光芒都会变得更热烈,只可惜他的外号太长,吾等能牢记的只有巨侠二字,想来,五百年内,江湖豪杰辈出,担的起巨侠二字的,也只有唐巨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当之无愧,自信爆棚。   他哪里来的自信?天生的,白羊座啊!   然而,朱小腰凋谢,那悲伤的唐巨侠更让我们看到白羊座的深情。顺便说,冷而傲的朱小腰好像是狮子座,命中注定的白羊座爱情克星。      火焰白羊座——殷离(事见金庸《倚天屠龙记》)   我们更容易记得她的另一个名字,阿蛛,蜘蛛的蛛。她记仇,杀死后娘,累死亲母。她痴情,她爱着那个记忆中的“狠心短命的小鬼”。   然而,当得知曾阿牛就是张无忌,她却选择离开,她爱的不是眼前这个优柔寡断的明教教主,她爱的是自己心中那个在他手上留下疤痕的少年。她叫殷离,离是离开的离,也是离火的离,烧着她的爱情,离开现世去飘零。      灿烂白羊座——王怜花(事见古龙《武林外传》)   男人啊,怕只怕天才不够天才,坏又不够坏。   王怜花算是天才,可惜,因为自觉是天才,涉猎太多,最终总是差沈浪那么一点点。因为是天才,太骄傲,难免被人算计。   他有着白羊座的超级自恋,对朱七七不肯用强,想用自己的魅力让朱七七倾倒。不够天才不够坏的王怜花,却很可爱。      白羊座的愚人节      看自信的人受骗,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加倍的愚人节乐趣。   愚人节时,如果想愚弄白羊座,那么“你被选中为XX大赛出线选手”、“某某给你的情书”、“今天晚上,学校北面,第九根电线杆下面见”,诸如此类,关于荣誉或者感情,是最容易让他上套的。就算他去年吃了同样的亏,今年十之八九还会扑上来。   不过,要小心,他会记仇的,受骗之后也会四处骗人报复的。   至于白羊座想防止被人骗,比较难,平日白羊座太拉风,难免让人期待他出丑,加之白羊座的人容易急躁,如果缺少同盟军通风报信,暗中示警,很容易中招。性格很难改变,所以,哪怕只是为了愚人节别被耍,也要在愚人节到来前的一段时间,尽量收买个能当眼线的帮手吧。   金牛座的人是白羊座人的天生盟友,找找看吧。    武侠世界,动物纵横 无 衣 (本文字数:3350)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14期 字号: 【大 中 小】   豢养动物是人的天性,江湖人当然也不例外,几乎每一部武侠小说里都可以看到一只或可爱或狰狞的动物“配角”。除此之外,武林中人更喜欢用动物的名称来命名自己的武功招式和兵器。有哪些呢?请进“今古茶馆”听无衣侃一侃。   1、马:马是人类最亲密的伙伴之一,家马由野马驯化而来,中国是最早开始驯化马匹的国家之一。在古代,马是农业生产、交通运输和军事等活动的主要动力。武侠小说大都是古代背景,所以马成为武侠世界里最常见的动物。   在武侠世界里,知名度较高的一种马是汗血宝马。汗血宝马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马匹,属热血马,产地为欧亚大陆北部,它的持久力和耐力超强,郭靖那匹可爱的小红马就是汗血马。(事见金庸《射雕英雄传》)   在中国古代的名马中,赤兔、的卢自然是大名鼎鼎,照夜狮子马也占有一席之地,此马浑身雪白,属“美马”一族。梁山泊好汉攻打曾头市,起因就是曾头市劫了别人献与梁山的照夜玉狮子马;张丹枫那匹通灵的坐骑,也是照夜玉狮子马。(事见施耐庵《水浒传》、梁羽生《萍踪侠影录》)      2、狗:很多人认为,狗是所有动物中对人类最忠实的。美国历史上曾有一次著名的因狗而起的法庭辩护,一位律师的话被长久传诵:“在这个自私的世界上,一个人唯一不自私、不会抛弃他、不忘恩负义的朋友,就是他的狗。”   在中国城乡最常见的狗就是“中华田园犬”了,嘿嘿,也就是俗称的土狗、菜狗。菜狗很普通,不代表它不好,与石破天相依为命的“阿黄”就是一条菜狗(事见金庸《侠客行》)。其实梁萧的“白痴儿”也是条菜狗呢。   牧羊犬的名头也不小,红遍世界的武侠电影《少林寺》中,牧羊犬就大出了风头。在武功招式里,狗的身影也时常闪现,丐帮的绝世武功“打狗棒法”可不就是由狗而来的吗?      3、骆驼:骆驼分单峰骆驼和双峰骆驼。单峰骆驼比较高大,在沙漠中能走能跑,可以运货,也能驮人。双峰骆驼四肢粗短,更适合在沙砾和雪地上行走。骆驼和其他动物不一样,特别耐饥耐渴,有着“沙漠之舟”的美称。   骆驼也是人类忠实的朋友,任劳任怨的那种。骆寒为人冷冰冰的,对自己的那匹单峰骆驼却特别温情。那骆驼随骆寒四处漂泊,想必也受了不少苦,毛色苍黄,邋遢狼狈。(事见小椴《乱世英雄传》)      4、鹿:鹿属反刍类动物,尾巴短,腿细长,种类多。通常雄鹿有角,有的种类雌雄都有角或都无角。鹿现已人工饲养,梅花鹿、马鹿等的嫩角叫“鹿茸”,是贵重的药材。   据金庸先生考证,梅花鹿身高腿长,奔跑起来不输于骏马,只是骑在鹿背上颠簸极烈。韦小宝和双儿紧紧抓住了鹿角,还是差点儿被抛下来,但是终于借此逃脱了洪教主的追杀。(事见金庸《鹿鼎记》)      5、猫:猫与狗一样,是人类最喜欢豢养的宠物之一。与狗儿的忠实不同,猫取胜的法宝是可爱。据专业资料显示,欧洲家猫起源于非洲的山猫,亚洲家猫则起源于印度的沙漠猫。   以阿富汗的土种长毛猫和安哥拉长毛猫为基础,经过100多年的选育繁殖,于1860年在英国诞生了一个新品种,就是著名的波斯猫。波斯猫举止优雅,有“猫中王妃”之称。喜欢跟女孩子亲近,离陆渐而去的北落师门就是一只波斯猫。(事见凤歌《沧海》)      6、虎:虎是猫科虎属的哺乳动物,东北虎是现存体积最大的猫科动物:雄性体重180——306公斤,雌性体重100——167公斤。老虎是捕猎能手,即使是这样,老虎捕捉猎物时往往有九成机会失手。   萧千绝养了一只黑虎,那黑虎啸傲山林、威慑万兽,自小到大只认萧千绝一个主人,脾气也很大,梁萧要摸它一下,结果被那黑虎好生吓唬了一番。可见虎作为百兽之王是轻慢不得的。(事见凤歌《昆仑》)      7、豹:豹也是种大型猫科动物,产于亚洲和非洲,欧洲、澳洲、南北美洲都不产豹——那美洲豹是怎么回事?嘿嘿,所谓的美洲豹,有时又称为美洲虎,其实既不是豹,也不是虎,而是另外一种大型猫科猛兽。   中国是豹的主要栖息地之一,有云豹、雪豹和金钱豹。李莫愁和杨过就曾巧遇一只母豹生产,用那只母豹的乳汁哺育过郭靖和黄蓉的孩子,最后李莫愁骑着豹子逃之夭夭。(事见金庸《神雕侠侣》)      8、狮子:狮是唯一一种雌雄两态的猫科动物。狮的体型巨大,公狮身长可达180厘米,母狮也有160厘米,雄狮有很长的鬃毛。与其他猫科动物最不同的是,狮属群居性动物。一个狮群通常由4-12只有亲缘关系的母狮、它们的孩子以及1-6只雄狮组成。   雄狮体态威猛,咆哮起来有雄视其他一切生灵的气魄。故而与狮子有关的武林人物或者武功都是厉害无比,如张无忌的义父“金毛狮王”谢逊、佛门神功狮子吼等。   狮子体形巨大,奔跑起来也不慢,那是不是意味着它也可以拿来当坐骑了呢?现实中骑狮子招摇过市的很少见,但《隆庆天下》中崔轩亮就有头调皮的小狮子,后来成了他的坐骑;《大漠荒颜》中沙曼华的坐骑也是一头白狮子。(事见孙晓、沧月作品)      9、寒鸦:寒鸦是一种体型略小(37厘米)的黑色或灰色鸦,嘴小且短。寒鸦分布范围极广,一般栖于林地、泥沼地、多岩地区等,常结成喧闹的小群,在野外常与秃鼻乌鸦混群。   以寒鸦为名的毒药却歹毒非常,江快雪身中寒鸦奇毒,赵扶风为了给她寻找解药,直走到土耳其去,等赵扶风回到中原已是物是人非……(事见盛颜《寒鸦劫》)      10、画眉:画眉鸟的鸣声洪亮,婉转动听,并能仿效多种鸟的叫声。加上此鸟善斗,尤为人们喜爱,成为珍贵的笼鸟品种。画眉体长约24厘米。背羽绿褐色,下体黄褐色,腹部中央灰色,头色较深而有黑斑。具有明显的白色眼圈,向后延伸呈蛾眉状的眉纹,故称画眉。   画眉是一种漂亮可爱的鸟,但在古龙笔下画眉变得有些可怖。一个杀人魔王竟化名为“画眉鸟”,想出各种方法杀人。而且每个被他杀死的少女,身上都有张翠绿的便笺,上书“楚香帅笑纳,画眉鸟敬赠”。(事见古龙《楚留香传奇之画眉鸟》)      11、鹦鹉:鹦鹉聪明伶俐,善于学习,经训练后可表演许多新奇有趣的节目,是各种马戏团、公园和动物园中不可多得的鸟类“演艺明星”,深受大众喜爱。   古龙大侠笔下的血鹦鹉能讲一口流利的人话,不仅如此,这只鹦鹉还能杀人,实在恐怖。(事见古龙《血鹦鹉》)      12、燕子:燕科鸟类的通称。益鸟,体型小巧,两翅尖长,尾羽平展时呈叉状,飞行时捕食昆虫,世界各地都有分布。燕子一般筑巢于屋檐下或横梁上,用泥土混合稻草、羽毛构成半碗状,内垫细草根和羽毛,雌雄二鸟一起衔泥做巢。   燕子是与人类最亲近的鸟类之一。轻功好的人多被形容为身轻如燕,民国时的大侠“燕子”李三就有一身好轻功。燕子多被与美景联系起来,《天龙八部》中,一心要光复大燕的慕容世家就住在风景如画的燕子坞。      13、蝙蝠:蝙蝠是唯一一类真正有飞翔能力的哺乳动物,有900多种,它们中的多数还具有敏锐的听觉定向(或回声定位)系统。大多数蝙蝠以昆虫为食,某些蝙蝠亦食果实、花粉、花蜜,热带美洲的吸血蝙蝠以哺乳动物及大型鸟类的血液为食。   蝙蝠常在黑夜出没,一般被认为是不祥的动物,常被与吸血鬼扯到一处。蝙蝠岛这样一个地方自然不难成为武林中的“魔窟”,被白道大侠们扫荡了一番。(事见古龙《楚留香之蝙蝠传奇》)      14、孔雀:孔雀因其美丽而闻名于世。雄孔雀羽毛翠绿,下背闪耀紫铜色光泽。孔雀尾上覆羽特别发达,平时收拢在身后,伸展开来长约1米左右,这些羽毛绚丽多彩,其末端还具有众多由紫、蓝、黄、红等色构成的大型眼状斑。   孔雀翎固然美丽,以孔雀翎为名的暗器也令人惊艳。据说在孔雀翎中藏着一个大秘密,只可惜这种暗器既没有人知道怎样制造,也没有人知道怎样使用。(事见古龙《七种武器之孔雀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