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爽,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天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看官,作这一首《无俗念》词的,乃是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处机,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评论此词道:“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诵这美女是谁?乃是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玉树临风,琼苞堆雪,兼之生性清冷,实是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最妙不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便写下这首词来。   这时丘处机逝世已久,而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雕大侠杨过为妻。可是在河南少室山的山道之上,却另有一位少女,正在低低念诵此词。这少女约有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瘦瘦的青驴,正沿着山道缓缓而上。她心中默想:“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这一个“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她也不拉缰,任着那青驴信步而行,一路上山。过了良久,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这少女衣饰淡雅,腰间悬着一把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她正当诏华如花,喜乐之年,原该无忧无虑,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一层懊闷之意,可见闲愁袭人,眉间心上,实是无计回避。   这少女姓郭,单名一个襄字,乃是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有一个外号叫作“小东邪”。她一驴一剑,只身漫游,原是想排遣心中愁闷,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是愁上加愁,而名山独游,一样的也是愁思徒增。这时她正沿着河南少室山的山道而上,山势颇为陡削,但山道却是一级级宽大的石级,规模宏伟,工程甚是不小。这山道是唐时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共长八里。郭襄骑着青驴委折四回,只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溅而下;高与云平,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又转过一弯,遥遥望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郭襄望着那连绵的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来是天下武学之源,但是华山两次论剑,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的高僧?难道寺中的和尚自忖没有把握,生怕堕了威名,索性便不去与会?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和旁人争强赌胜?”她下了青驴,缓步走到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盖着一片碑林。这些石碑大半已经毁破,字迹糢糊,不知写着些什么。郭襄心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字,却是时间越久反而越加清晰?”一瞥眼间,只见一块大碑上刻的是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钊,钊中对少林寺僧的立功平乱,颇为嘉许。   原来唐太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的和尚投军立功,最著者共有十三人。十三人中只有昙宗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人不愿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郭襄神驰想像,心道:“当隋唐之际,少林寺的武功已名驰天下,数百年精益求精,这寺中卧虎藏龙,不知住着多少好手。”   便在此时,忽听得碑林旁的树丛之后,传出一阵铁炼啷当之声,又听后一人诵念佛经道:“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心念一动,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爱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只听得那铁炼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   郭襄低声道:“我却要问他一问,如何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随手将青驴的缰绳在树上一绕,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只见树后是一条上山的小径,一个僧人挑了一对大桶,口中念佛,缓缓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到和那僧人相距十余丈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每只铁桶都比平常的水桶大了三倍有余,而那僧人颈中、手上、脚上,更是绕满了粗大的铁炼,行走时铁炼拖地,不住发出声响。这对大铁桶本身便有数百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是惊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请留一步,小女子有一言请教。”   那僧人回过头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三年以前,郭襄在华山绝顶曾和他有一面之缘。郭襄知他虽然生性迂腐,但内功深湛,不在当世任何一位最强的高手之下,当下说道:“我道是谁,原来觉远大师。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觉远点了点头,脸上微微一笑,双手合什行礼,并不答话,转身便走。郭襄叫道:“觉远大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觉远又是回首一笑,点了点头,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谁用铁炼绑住了你?如何这般虐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摇,示意她不必再问。   郭襄好奇心起,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当下飞步追赶,想抢在他面前拦住,岂知觉远虽然全身带了铁炼,又挑着一对大铁桶,不论郭襄如何快步追赶,始终追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施展开家传轻功,双足一点,身子便如燕子般飞起,伸手往铁桶边上抓去。眼见这一抓必能抓中,不料落手之时,终究还是差了两寸。郭襄叫道:“大和尚,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炼声当啷当啷,有如乐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郭襄直奔得气喘渐急,仍是和他身子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当时我还不大相信,今日这么一试,这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   只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小屋之后,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进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说道:“大和尚,你莫非疯了,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觉远神色平和,只摇了摇头。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练一种高深的武功。”觉远摇了摇头。郭襄心中着恼,道:“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吟经,又不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什行礼,脸上似有歉意,可是仍旧一言不发,挑了两只铁桶,便下山去。郭襄探头到井口一望,只见井水清澈,隐隐冒上来一股寒气,也无什么特异之处,怔怔的望着觉远的背影,心头充满了疑云。   她适才这一阵追赶,微感心浮气躁,于是坐在井栏之上,观看四下里的风景,这时置身之处,已高于少林寺中所有的屋宇,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只听得寺中钟声自下面随风送了上来,令人一洗烦俗之气。郭襄心想:“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里,和尚既不肯说,我问那个少年便了。”当下信步落山,想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一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炼声响,觉远又挑了水走上山来。郭襄闪身在树后一躲,心想:“他明着不肯说,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捣什么鬼?”   但听得铁炼之声渐近,只见觉远肩头仍是挑着那一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一面走,一面看得津津有味。郭襄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一跃而出,叫道:“大和尚,你看什么书?”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郭襄笑道:“你装哑巴装不成了吧,怎么说话了?”觉远微有惊色,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郭襄道:“你怕什么?”觉远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黄衣僧人,当先一人喝道:“觉远,不守戒法,擅自开口说话,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和年轻女子说话?这便见戒律堂首座去。”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跟在那两个僧人之后。   郭襄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我自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们何事?”那身材较高的黄衣僧人白眼一翻,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向不许女流之辈擅入。姑娘请下山去吧,免得自讨没趣。”郭襄心中更怒,说道:“女流之辈便怎样?难道女子便不及男子了?你们为何难为这位觉远大师?既用铁炼捆绑他,又不许他说话?”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何劳姑娘多问。”郭襄怒道:“我知道这位大师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便这般折磨于他,哼哼,天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在那里?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问问这个道理。”   那两个僧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原来天鸣禅师是少林寺的方丈,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座,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三人在寺中,位望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罗汉堂座师”、“达摩堂座师”而不敢直呼法名,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瘦长的僧人法名弘明,是戒律堂首座的大弟子,奉了座主之命,和师弟弘缘一同监视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可恕小佛无礼了。”郭襄道:“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炼除去,那便算了,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   原来郭襄自和杨过、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后,三年来没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她心中长自记挂,于是禀明父母,说要出来游山玩水,实则却是到处打听杨过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妇会面,只须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湖上行侠的讯息,心中也便满足了。偏生一别之后,他夫妇俩从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处隐居,郭襄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没听到有人说起神雕大侠杨过六字。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杨过昔日曾说和少林寺的方丈等人相识,心想说不定那方丈会知道他的踪迹,这才上少林寺来。不料未进山门,先碰到觉远这件怪事。   弘明、弘缘两人见郭襄腰悬短剑,心下更是恼怒。弘缘沉着嗓子道:“你把腰间兵刃留下,咱们也不跟你一般见识,快快下山去吧。”   郭襄听弘缘竟要她将兵刃留下,怒气更增,从腰间解下短剑,双手托起,冷笑道:“好吧,谨遵台命。”弘缘自幼在少林寺出家,十多年来总是听师伯、师叔、师兄们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又听说不论是名望多大、本领多强的武林高手,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寺的山门。此刻郭襄虽然未入寺门,但已是在少林寺的范围之内。弘缘眼见她只是个年轻姑娘,那将她放在心上,只道她真是怕了自己,乘乖地交出短剑,于是袍袖一拂,罩住自己双手,便去按郭襄的短剑。   他手指刚碰到剑鞘,突然间手臂一震,如中电掣,但觉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推着他向后一仰,立足不定,登时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经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滚了十余丈,好容易抓住小路旁的一棵小树,这才不再滚动。弘明又惊又怒,喝道:“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到少林寺撒野来啦!”转过身来,踏上一步,右手一拳击出,左掌跟着在右拳背上一搭,双掌下劈,正是“闯少林”第二十八势“翻身劈击”。郭襄见他出拳有风,武功显是比弘缘强了许多,于是握住剑柄,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了下去。弘明沉肩回掌,来抓剑鞘。觉远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说。”便在此时,弘明一把已抓住剑鞘,正欲运劲里夺,猛觉手心一震,双臂隐隐酸麻,只叫得一声:“不好!”郭襄一腿横扫,将他踢了下去。弘明所受的这一招却比弘缘重得多,一直滚了二十余丈,头脸上擦出不少鲜血,这才停住。   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平白无端的跟他们动手,当真好没来由。”一瞥眼,只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当即抽出短剑,便往他手脚上的铁炼削去。她这短剑虽不是稀世奇珍,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只听当啷啷几声响,铁炼断了三条。觉远连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什么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弘明弘缘二人说道:“这两个恶和尚定是去报讯,咱们快走。你那个姓张的小和尚呢?带了他一起走吧!”觉远只是摇手,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多谢姑娘关怀,小的在这儿。”   郭襄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伟,脸上却犹带稚气,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已高了许多,但容貌却无甚改变。郭襄大喜,说道:“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咱们远远的走了吧。”张君宝摇头道:“没有谁欺侮我师父啊。”郭襄指着觉远道:“那两个恶和尚用铁炼绑着你师父,连一句话也不许他说,这还不是欺侮?”觉远苦笑摇头,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脱身,免惹事端。   这小东邪郭襄却是天生的侠义心肠,她明知少林寺武功胜过她的人真是车载斗量,不计其数,但既看见了眼前的不平之事,决不能便此撤手不顾,可是一面却又担心寺中好手出手截拦,当下一手拉了觉远,一手拉了张君宝,顿足道:“快走快走,有什么事下山去慢慢说不好么?”   一言甫毕,忽见山坡下黄墙的边门中涌出七八个僧人,手中都提着齐眉木棍,吆喝道:“那里来的野婆娘,胆敢至少林寺中撤野?”张君宝提起嗓子道:“各位师父不得无礼,这位是——”郭襄忙道:“别说我名字。”她想今日祸事看来闯得不小,说不定闹下去会不可收拾,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牵累到了爹爹妈妈,于是又补上一句:“咱们翻山走吧!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忽听得背后山顶上吆喝声响,又涌出七八个僧人。   郭襄见前后都出现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们这两个人婆婆妈妈!没点男子汉气概,到底走是不走?”张君宝道:“师父,郭姑娘是一片好意——”便在此时,下面边门中又窜出四个黄衣僧人,飕飕飕的奔上坡去,手中虽都没持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带风,武功大是不凡。郭襄见这般情势,便是想单独脱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气卓立,静观待变。当先一个僧人奔到离郭襄四丈之处朗声说道:“罗汉堂首座师尊传谕,着来人放下兵刃,在山下立雪亭中陈明详情,听由法谕。”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们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听,请问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儿呢,还是做的蒙古皇帝的官?”   这时淮水以北,大宋的国土均已沦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归蒙古该管,只是蒙古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忙于调兵遣将,也无余力来理会少林寺观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旧,与从前并无不同。那僧人听郭襄的讥刺之言甚是厉害,不由得脸上一红,心中也觉对外人下令传谕,有些不妥,于是语转和缓,合什说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且请放下兵刃,赴山下立雪亭中奉茶说话。”郭襄道:“你们不让我进寺,我便希罕了,哼,难道少林寺中有宝,我见一见便沾了光么?”她见情势不佳,便想乘此收篷,跟着又向张君宝使了眼色,低声道:“到底走不走?”张君宝摇了摇头,嘴角向觉远一努,意思说是要服侍师父。   郭襄朗声道:“好,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一个黄衣僧侧身让开,第二个和第三个黄衣僧却同时伸手一拦,齐声道:“且慢,将兵刃放下了。”郭襄眉毛一扬,手按剑柄。第一个僧人道:“咱们少林寺千年来的规矩,还请包涵。”郭襄听他言语彬彬有礼,心下倒是颇费踌躇:“倘若不留短剑,势必有一场争斗,自己孤身一人,如何是阖寺僧众的敌手?但若竟将短剑留下,岂不是将爹爹、妈妈、外公、姊姊、姊夫、大哥哥、龙姊姊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干净?”   她一时沉吟未决,蓦地里眼前黄影一晃,一个声音喝道:“到少林寺来既带剑又伤人,世上焉有是理?”跟着劲风飒然,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了下来。这僧人若不贸然出手,郭襄一番迟疑之后,多半便会将短剑留下。须知她和乃姊郭芙大不相同,虽然豪爽,却不鲁莽,眼前处境既是极度不利,她便会暂忍一时之气,日后再去和外公、爹妈商量,回头找这场子。但那僧人突然恃强伸手夺剑,郭襄岂能眼睁睁的让他将剑夺去?   这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剑鞘,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一个和尚跟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实在大是不雅,当下运劲向左斜推,跟着抓而向右。郭襄被他这么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剑鞘,危急中握住剑柄往外一抽,刷的一声,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将剑鞘夺了过去,左手的五根手指却被短剑一齐割断,剧痛之下,举剑鞘往郭襄脸上便点,郭襄斜剑一迎,当的一响,将剑鞘斩为两截。那僧人这时也已支持不住,脸色雪白,往旁退开。   众僧人见同门身受重伤,无不惊恐,挥杖舞棍,一齐攻来。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罢。”当下使出家传的“落英剑法”,便往山下冲去。众僧人排成三列,仰头挡住。   那“落英剑法”乃是黄药师从“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而来,虽不若“玉箫剑法”的精妙,却也是桃花岛的一绝,但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便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霎时间僧人中又有两人受伤。但郭襄虽然略占上风,背后的僧人却又抢到,居高临下的夹攻。只见边门中僧人一个又一个的涌出,愈战愈多。按理说郭襄早已抵挡不住,只是少林僧众慈悲为本,不能在山上伤她性命,是以所出招法都不是杀手,只求将她打倒,好好训诫一番,扣下她的兵刃,这便将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剑光错落,要攻近她的身子,却也不易。众僧初时只道一个少龄女郎,还不轻易打发?待见她剑法精奇,始知她若不是名门之女,便是名师之徒,只恐得罪不得,一面出招时更有分寸,一面急报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互斗之间,只见一个身材高瘦,便似一条竹竿般的老年僧人缓步走近,双手笼在袖中,微笑着旁观众人相斗,不时有两个僧人走到他的身前,低声禀告几句。郭襄已打得剑法微见凌乱,大声喝道:“说什么天下武学之源,原来是几个大和尚一拥而上,倚多为胜。”无色禅师说道:“各人住手!”众僧人一听,立时罢斗跳开。无色禅师道:“姑娘尊姓,令尊和尊师是谁?光临少林寺,不知有何贵干?”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诉你。我到少林寺来是为了打听大哥哥的讯息,这事也不能在众人之前说了出来。今日之事已闹成这等模样,日后爹娘和大哥哥知道,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吧。”于是说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说,我不过见山上风景优美,这便上来游览玩耍。原来少林寺比皇宫内院还要厉害,动不动便要扣留人家兵刃。请问大师,我走进了少林寺的山门没有?当日达摩祖师传下武艺,想来也不过教众僧强身健体,便于精进修为,想不到少林寺的名头越来越大,武功越来越高,倚众逞强的名头也是越来越响。好,你们要扣我兵刃,这便留下,除非你们将我杀了,否则今日之事,江湖上不会无人知晓。”   她本来便伶牙俐齿,这一件事原来也非全是她的过错,一席话只将无色禅师说得哑口无言。郭襄也想:“这一番胡闹,我固然是怕人知晓,看来少林寺更是不愿张扬。数十个和尚围斗一个年轻姑娘,说出去有什么好听?”当下“哼”的一声,将短剑往地下一掷,举步便行。   无色禅师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将短剑卷起,只见地下鲜血斑斑,有数人在短剑之下受伤,但剑锋上却是无半点血渍,于是双手托起剑身,说道:“姑娘既不愿见示家门师承,这口宝剑还请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还是老和尚通达情理,这才是名家风范呢。”她既占到便宜,随口便赞了无色一句,当下伸手拿剑,一提之下,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无色禅师掌心生出一股吸力,郭襄虽然抓住剑柄,却不能提起剑身。她连运三下劲,始终无法取过短剑,说道:“好啊,你是显功夫来着。”突然间左手斜挥,轻轻一拂,拂向他左颈的“天鼎”“巨骨”两穴。无色心下一凛,斜身闪避,气劲便此一松,郭襄应手提起短剑。无色道:“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岛主是怎生称呼?”郭襄笑道:“桃花岛主吗?我便叫他作老东邪。”原来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乃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来不遵礼法。他叫外孙女为“小东邪”,郭襄便叫他老东邪,黄药师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很是喜欢。这一层无色禅师却那里知道,听了郭襄这句话,心想黄药师定然和她并无渊源,否则她岂敢如此无礼乱说?这么一来,倒是少了一层顾忌。   无色禅师少年时出身绿林,虽然在禅门中数十年修持,佛学精湛,但往日豪气,仍是不减,郭襄不肯说出师承来历,他偏偏要试她出来,当下朗声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说出你的门派。”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无色禅师哈哈大笑,说道:“你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还有什么说的,自是唯命是听。”郭襄指着觉远道:“我和这位大师昔年曾有一面之缘,要代他求一个情。倘若十招中你说不出我的师父是谁,你须得答应我,不能再难为这位大师。”无色甚是奇怪,心想觉远迂腐腾腾!数十年来在藏经阁中管书,从来不与外人交往,怎会识得这个女郎?于是说道:“咱们本就没难为他啊。本寺僧众犯了戒律,均须受罚,那也不算是什么难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混赖。”无色双掌一击,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输了,便代觉远师弟挑这三千一百零八担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   郭襄跟他说话之时,心下早已计议定当,寻思:“这老和尚气凝如山,武功定是十分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御,非显出爹爹妈妈的武功不可。不如我占了机先,连发十招。”听他说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这两句话,不待他出拳抬腿,嗤的一声,短剑当胸刺过去,用的仍是桃花岛“落英剑法”中的一招,叫作“万紫千红”,剑尖刺出时不住颤动,使敌人瞧不定剑尖到底攻向何处。无色知道厉害,不敢对攻,当即斜身闪开。   郭襄喝道:“第二招来了!”短剑回转,自下而上倒刺,却是全真派剑法中一招“天绅倒悬”。无色道:“好,是全真剑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剑一刺不中,眼见无色反守为攻,伸指来拿自己手腕,暗吃一惊:“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这如此凶险的剑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还能抢攻。”眼见他手指伸到面门,短剑幌了幌,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恶犬拦路”,乃属“封”字诀。原来她自幼和丐帮的前任帮鲁有脚交好,喝酒猜拳之余,有时便缠着他比试武艺。丐帮中虽有规矩,打狗棒法是镇帮神技,非帮主不传,但鲁有脚使动之际,郭襄终于偷学了一招半式。何况先任帮主黄蓉是她母亲,现任帮主耶律齐是她姊夫,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数着实不少,纵然不明其中诀窍,但猛地里依样葫芦的使出一招来,却也是骇人耳目。无色的手指刚要碰到她的手腕,突然白光闪动,剑锋的来势神妙无方,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削断,总算他武功卓绝,变招快速,百忙中硬生生的倒退两步,但嗤嗤声响,袍袖上已给短剑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无色禅师变色斜睨,背上惊出了一阵冷汗。   郭襄大是得意,笑道:“这是什么剑术?”其实天下根本无此剑术,她只不过偷学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剑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过于奥妙,郭襄虽然使得似对非对,却也将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吓得满腹疑团瞠目不知所对。郭襄心想;“我只须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非杀得这老和尚大败亏输不可,只可惜除了这一下子,我再也不会了。”不待无色缓过气来,短剑轻扬飘身而进,姿态飘飘若仙,剑锋向无色的下盘连点数点,却是从小龙女处学来的一招玉女剑法“凌波微步”。   那玉女剑法乃当年女侠林朝英所创,不但剑招凌厉,而且讲究丰神脱绝,姿式娴雅,以郭襄这么一位美貌少女使将出来,当真令人瞧得心旷神怡。众僧人从所未见,无不又惊又喜。   第一回 昆仑三圣   要知少林派的“达摩剑法”、“罗汉剑法”等等,走的均是刚猛路子,那“玉女剑法”在江湖上绝迹已久,性质与少林派的诸种剑术又截然相反,只是一招“凌波微步”,已使无色禅师茫然若失。其实这玉女剑法也未必真的胜于少林多路剑术,只是一眼瞧来实在美绝丽绝,有如佛经中所云:“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无色禅师见了如此美妙的剑术,只盼再看一招,当下斜身闪避,待她再发。郭襄剑招斗变,东趋西走,连削数剑。张君宝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声。原来郭襄使的这一招是“四通八达”,三年前杨过在华山之巅传授张君宝,郭襄在旁瞧在眼中,这时便使了出来。   当年杨过所授的乃是掌法,这时郭襄变为剑法,威力已减弱了几成,何况无色禅师的武功胜她甚多,其时张君宝能用以制住尹克西,此刻郭襄却不能用以制住无色。但剑术之奇,却已足使无色暗暗心惊。屈指数来,郭襄已连使五招,无色竟是瞧不出丝毫头绪。他盛年之时纵横江湖,阅历极富,十余年来身任罗汉堂首座,更是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与本寺的武功相互参照比较,而收截长补短,切磋攻拒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论是何方高人,数招中必能瞧出他的来历,他和郭襄约到十招,已是留下了极大余地,岂知郭襄的父母师友,尽是当代第一流的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只瞧得无色眼花缭乱,出尽全力,方始堪堪招架得住,至于对方的门派剑法,那里说得出什么名目。   那四通八达的四剑八式一过,无色心念一动:“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绝,别说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什么端倪。只有我发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门武功拆解不可。”当即上身左转,一招“双贯拳”,双拳虎口相对,划成弧形交相撞击。郭襄见他拳势劲力奇大,不敢挡架,身形一扭,竟从双拳之间溜了过去。这一招是什么?原来是她在万花谷中见瑛姑与杨过相斗,弱不敌强,便使“泥鳅功”溜开。   无色喝采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扬起,屈肘当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黄莺落架”。他是少林寺中的武学大师,身份不同,虽然所会武功之杂,不下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最纯正的本门武功。那少林拳门户正大,看来似乎平平无奇,但练到精深之处,实是威力无穷。他这左掌圈花一扬,郭襄但觉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笼罩之下,当即倒转剑柄,以剑柄作为手指,使一招从武修文处学来的“一阳指”,迳点他的手腕上“腕骨”“阳谷”“养老”三穴。她的“一阳指”点穴功法实只学到一点儿皮毛,肤浅之至,但一阳指点三穴的手法,却正是一阳指功夫的精要所在。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天下驰名,无色禅师自然识得,他一见郭襄出此一招,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变招。其实无色倘若并不缩手,任她连撞三处穴道,登时便可发觉这“一阳指”功夫并非货真价实,但双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际,他岂肯轻易以一世英名,冒险相试?   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识得厉害!”无色哼了一声,击出一招“单凤朝阳”,这一招双手大开大阖,宽打高举,使她的一阳指无法用上,郭襄双拳交错,若有若无,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创,江湖上并未流传,无色纵然渊博,却也无法识得,当下双掌划弧,发出一招“偏花七星”。这时双掌犹如电闪,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要她若不是出内力相抗,手掌便须向后一拗而断。   无色禅师一招一式,均从平淡之中见功夫,这一招“偏花七星”似慢实快,似轻实重,姿式是“闯少林”的姿式,意劲内力,却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奥。少林派武功天下扬名,无色禅师是个中高手,这一招击来,果然是气吞河海,沛然莫御。小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难道你真能折断我的掌骨不成?”顺手一挥,使出一招“铁蒲扇手”,以掌对掌,反击过去。这一招她是从武修文之妻完颜萍处学来,乃是当年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传下来的心法。这铁掌功在武学诸派掌法之中,向称刚猛第一,无色禅师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见这女郎猛地里使出这招铁掌帮的看家掌来,不禁吓了一跳,若是跟他硬拚掌力,一来不愿便此伤她,二来却也真的对铁掌功夫有三分忌惮。他是个忠厚豪迈之人,但见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样,他虽见多识广,一时之间却没想到若要精研这许多门派的武功,岂是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女就能办到。当下急忙收掌,退开半丈。   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来了,你瞧我是什么门派?”左手一扬,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无色的下颚。旁观众僧和无色情不自禁,都是一声惊呼,原来这一招“苦海回头”,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艺的擒拿手法,却是别派所无。但这种擒拿功夫近身相搏,生死决於呼吸之间,若非有十分把握或是到了紧急关头,决不肯轻易使用。这一招“苦海回头”用意是左手按住敌人头顶,右手托住敌人下颚,将他头颈一扭,倘若成功,重则扭断敌人头颈,轻则扭脱关节,乃是一招极厉害的杀手。   无色禅师见她竟然使到这一招,当真孔夫子门口读孝经,鲁班门前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种擒拿手法他在数十年前早已拆得滚瓜烂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随手施应,即令是睡着了,遇到这种招式只怕也能对拆,当下斜身踏步,左手横过郭襄体前,一翻手,已扣住了她的胁下,右手疾如闪电,伸手到郭襄的膝弯之后。这一招叫做“挟山超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头”的不二法门,双手一提,便能将敌人身子提得离地横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盘肘”式反压他的手肘,既能脱困,又可反制敌人,但无色禅师这一招实在来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被提起,她双足离地,还能施展什么功夫,自然是输了!   无色禅师随手将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顾取胜,却没想到辨认她的师承门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种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说法?我总不能说她是少林派!”郭襄用力一挣,叫道:“放开我!”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从她身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叫道:“老和尚,你还不放我?”无色禅师是个有道高僧,眼中看出来众生平等,别说已无男女之分,纵是马牛猪犬,他也一视同仁,哈哈大笑道:“老衲这一把年纪,做你祖父也做得,还怕什么?”说着双手一送,将她抛出二丈之外。这一下过手,郭襄虽然被制,但无色在十招之内,终究认不出她的门派,他这种有身之人,说过了的话如何不算?正要出言服输,一俯身,忽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那两个铁铸的罗汉。   只听郭襄说道:“大和尚,你可认输了吧?”无色抬起头来,喜容满面,笑道:“我怎么会输?我知道令尊是郭靖,令堂是女侠黄蓉,桃花岛主是你外公。令尊学兼江南七怪、桃花岛、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长,郭二小姐家学渊源,身手果然不凡。”这一番话只把郭襄听得瞪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和尚真邪门,我这十招包罗了十位亲友的不同武功,他居然仍旧认了出来。”   无色禅师见郭襄茫然自失,当下笑吟吟的俯身从地下拾起一对铁铸的小罗汉,说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骗你小孩子,我所以能认出你来,全凭这对罗汉。杨大侠可好?你可有见到他么?”郭襄一怔之下,立时恍然,说道:“你没见到我大哥和龙姊姊吗?我上宝刹来,便是来打听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我说的大哥哥和龙姊姊,便是杨过杨大侠夫妇了。”无色道:“数年之前,杨大侠曾来敝寺盘桓数日,跟老和尚很是说得来。后来听说他在襄阳城外击毙蒙古皇帝,名扬天下,敝寺僧众接到这个讯息,无不欢忭。不知他刻下是在何处?原来他已成婚,他那位夫人,看来也必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女侠了?”   他二人都甚性急,均欲知杨过的音讯,你问一句,我问一句,却是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话。郭襄站立山坡之上,呆了半晌,说道:“原来你便是无色禅师,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还没谢过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今日得谢谢你啦。”无色笑道:“咱们当真是不打不相识。你见到杨大侠时,可别说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着远处山峰,自言自语:“几时方能见着他啊。”   原来当郭襄满十六岁做生日之时,杨过忽发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阳给她庆贺生辰。一时白道黑道上无数武林高手,冲着杨过的面子,都受邀赶到祝寿,即使无法分身的,也都赠送珍异贺礼。无色禅师请人带去的生日礼物,便是这一对精铁铸成的罗汉。这对铁罗汉肚腹之中装有机括,扭紧弹簧之后,能对拆一套少林罗汉拳,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异僧花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端的是灵巧精妙无比。郭襄觉得好玩,便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从怀中跌将出来,终于给无色禅师认出了她的身份。郭襄适才所使的一招,分别学自各位师友,无一不是奥妙绝伦之作,最后一招少林拳法,便是从这对铁罗汉身上学来。   无色笑道:“格于敝寺历代相传的寺规,不能请郭二姑娘到寺中随喜,务请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没有什么,我问的事,反正也问过了。”无色又指着觉远道:“至于这位师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释。这样吧,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们找一家饭铺,让老和尚作个东,好好喝几天酒,你说怎样?”无色禅师在少林寺中位分极高,竟对郭襄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如此尊敬,要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众僧侣在旁听了,心中都是暗暗称奇。   郭襄道:“大师不必客气。小女子出手不知轻重,得罪了几位师兄,还请代致歉意,这便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施了一礼,转身下坡。无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正当坐关之期,没能亲来道贺,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临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岂是相待贵客之道?”郭襄见他一番诚意,又喜他言语豪爽,也愿和他结个方外的忘年之交,于是微微一笑,道:“走吧!”   当下二人并肩下坡,走过立雪亭后,只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首一看,只见张君宝远远在后跟着,却是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张君宝脸上一红,应了一声:“是!”便在此时,只见山门前一个僧人大步奔下,他竟是全力施展轻功,跑得十分匆忙,无色眉头一皱,说道:“大惊小怪的干什么?”那僧人奔到无色身前,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话。无色脸色忽变,大声道:“竟有这等事?”那僧人道:“老方丈请首座便去商议。”   郭襄见无色脸上神色颇是为难,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说道:“老禅师,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一些俗礼算得了什么?你有要事便请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缘邂逅,咱们再喝酒论武,有何不可?”无色喜道:“怪不得杨大侠对你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这个朋友。”郭襄微微一笑,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当下两人施礼而别,只见无色大袖飘飘,回向山门。   郭襄循路下山,张君宝在她的身后,相距五六步,终是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道:“张兄弟,他们到底干么欺侮你师父?你师父一身精湛内功,怕他们何来?”张君宝走近两步,说道:“寺中戒律精严,僧众凡是犯了事的,都须受罚,倒不是故意欺侮师父。”郭襄奇道:“你师父真是个正人君子,天下从来没这样的好人,他又犯了什么事?我瞧他一定是代人受过,要不,便是什么事弄错了。”张君宝叹口气道:“这事的原委姑娘其实也知道,还不是为了那部楞伽经。”郭襄道:“啊,是给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偷去的经书么?”张君宝道:“是啊。那日在华山绝顶,小人得杨过大侠的指点,亲手搜查了那两人全身,自一下华山之后,再也找不到这两个人的踪迹。咱师徒俩无奈,只得回寺来禀报方丈和戒律堂首座。那部楞伽经是达摩祖师亲手所书,戒律堂首座责怪我师徒经管不慎,以致失落无价之宝,重加处罚,原是罪有应得。”   郭襄叹了口气,道:“那叫做晦气,什么罪有应得?”她比张君宝只大几岁,但俨然以大姊姊自居,又问:“为了这事,便罚你师父不许说话?”张君宝道:“这是寺中历代相传的戒律,上镣挑水,不许说话。我听寺里的老禅师们说,虽然这是处罚,但对受罚之人其实也大有好处。一个人一不说话,修为自是易于精进,而上镣挑水,也可强壮体魄。”郭襄笑道:“这么说来,你师父非但不是受罚,反而是在练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张君宝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师父和我十分感激,永远不敢忘记。”郭襄轻轻叹了口气,心中说道:“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只听得树林中一声驴鸣,郭襄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声,招呼青驴近前。张君宝颇有不舍之情,却又没什么话好说。郭襄知他心意,将手中那对铁罗汉递了给他,道:“这个给你。”张君宝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这——这个——”郭襄道:“我说给你,你便收下了。”张君宝道:“我——我——”郭襄将铁罗汉塞在他的手中,纵身一跃,上了驴背。   突然山坡石级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请留步。”正是无色禅师又从寺门中奔了出来,郭襄心道:“这个老和尚也忒煞多礼,何必定要送我?”只见无色行得甚快,片刻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张君宝道:“你回寺中去,别在山里乱走乱闯。”张君宝移身答应,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   无色待他走开,从袍袖中取出一张纸笺来,道:“郭二姑娘,你可知道是谁写的么?”郭襄下了驴背,接过一看,见是一张诗笺,笺上墨沈淋漓,写着两行字道:“十天后,昆仑三圣亲赴少林寺,领教武林绝学。”笔势挺拔遒劲,当真是力透纸背。郭襄看了,问道:“昆仑三圣是谁啊,这三个人的口气倒大得紧。”无色道:“原来姑娘也不识得他们。”郭襄摇头道:“我不识得。连『昆仑三圣』的名字也从没听爹爹妈妈说过。”无色道:“奇便奇在这儿。”   郭襄道:“什么奇怪啊?”无色道:“姑娘和我一见如故,这事自可对你实说。你道这张纸笺是在那里得来的?”郭襄道:“是那昆仑三圣派人送来的么?”无色道:“若是派人送来,那也没什么奇怪了。常言道树大招风,我少林寺数百年来号称是天下武学的发源之所,因此不断有高手到寺中来挑战较艺,那也不足为异。每次有武林中人到寺中,咱们总是好好款待,说到比武较量,能够推托,便尽量推托。咱们做和尚的,讲究的是勿嗔勿怒,不得逞强争胜,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那还算是什么佛家子弟么?”郭襄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无色又道:“只不过武师们既然上得寺来,若是不显一下身手,总是心不甘服。少林寺的罗汉堂,做的便是这门接待外来武师的干当。”郭襄笑道:“原来大和尚专职是跟人打架。”无色苦笑道:“一般武师,武功再强,本堂的弟子们总能应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见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来试上一试。”郭襄笑道:“你倒看得起我。”   无色道:“你瞧我把说话扯到那里去啦。这张纸笺实不相瞒,是在罗汉堂上降龙罗汉佛像的手中取下来的。”郭襄奇道:“是谁放在佛像手中的?”无色搔头道:“便是不知道啊。想我少林寺僧众数百,若有人混进来,岂能无人看见?这罗汉堂中更是经常有八名子弟轮值,日夜不断。刚才有人瞧见了这张纸笺后,飞报老方丈,都觉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议。”郭襄听到这里,已明其意,说道:“你疑心我和那什么昆仑三圣串通了,我到寺外捣乱,那三个家伙便混到罗汉堂中放这纸笺。是也不是?”无色道:“我既和姑娘见了面,自是绝无疑心,但老方丈和无相师兄他们,却不能不错疑到姑娘身上。也是事有凑巧,姑娘刚刚离寺,这张纸笺便在罗汉堂中出现。”   郭襄道:“我跟你说过,我不认得这三个家伙。大和尚,你怕什么?十天之后他们若是胆敢前来,跟他们见个高下便了。”无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们没有干系,我便不用耽心了。”郭襄心知他实是一番好意,只怕昆仑三圣是自己的相识,那么动手之际便有许多顾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于是说道:“大和尚,他们客客气气来切磋武艺,那便罢了,否则好好给他们吃些苦头。从这张字条上的口气上看来,这三人可狂妄得很呢。”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说不定寺中有谁跟他们勾结了,偷偷放上这样一字条,也没什么希奇。”无色道:“这事咱们也想过了,可是决计不会。那降龙罗汉的手指离地有三丈多高,平时扫除佛身上灰尘,必须搭起高架。轻功再好的人,也不能跃到这般高处。寺中纵有叛徒,也不会有这样好的功夫。”   他越说越怪,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见见这昆仑三圣,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要瞧瞧他们和少林寺僧比试武艺,结果谁胜谁负,只是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来这场好戏是不能亲眼得看见了。无色见她侧头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筹策,说道:“少林寺千年来经过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终于也没给人家挑了,这昆仑三圣既是决意跟咱们过不去,少林寺也不能堕了千年来的威风。郭姑娘,半月之后,你在江湖上当可听到音讯,且看昆仑三圣是否能把少林寺毁了。”他说到此处,壮年时的豪情胜慨,不禁又勃然而发。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这说话的样子,算是佛门子弟么?好,半月之后,我伫候好音。”说着翻身上了驴背。两人相视一笑,郭襄催动青驴,得得下山,心中却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这场热闹不可。   郭襄心想:“怎生想个法儿,十天后混到少林寺去瞧一瞧这场好戏?”又想:“只怕那昆仑三圣未必是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人物,给大和尚们一击即倒,那便热闹不起来。只要他们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这一场『三圣大闹少林寺』便有些看头。”她一想到杨过,不禁心头又是郁郁,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是落得个冷冷清清,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谷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冥冥。她心头早已千百遍的想过:“其实,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他所以悄然远引,也还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她任着青驴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东峰,秀耸拔地,沿途山景,观之不尽。如此游了数日,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却不知是那三休?人生千休万休,又何止三休?”折而向北,过了一岭,只见古柏三百余章,皆挺直端圆,凌霄托根柏旁,作花柏顶,灿若云茶,郭襄正在观赏,忽听得山坳后隐隐传出一阵琴声,不禁大奇:“这荒僻之处,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虽然均非精通,但她生来聪顶,又爱异想天开,因此偶然和黄药师论琴,跟朱子柳学书,往往有独到之见,发前人之所未发。这时听到琴声,好奇心起,当下放了青驴,循声寻去。   走出数十丈,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那琴声竟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在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一张,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雀鸟,有黄莺,有杜鹃,有喜鹊,有八哥,和那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外公说琴调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听了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毛羽缤纷,蔚为奇观。那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郭襄吃了一惊:“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鸟朝凤』?”以音乐感应鸟兽,原非奇事,古人只道对牛弹琴,牛不入耳,其实今人已知音乐可使母牛增产牛乳,可用音波诱鱼入网,甚至能以音乐促使植物生长加速,须知昆虫求偶,鸟兽呼侣,皆出之以音,宇宙之间,天籁无穷。师旷琴声能使风云变色,自是神乎其说,不足为信,但呼鸟驯兽,驱蛇起舞,却是历代均有。此是闲话,表过不提。且说郭襄听着琴声,越听越奇,心想可惜外公不在这里,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实可称并世双绝。   那人弹到后来,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着的雀鸟一齐起而盘旋飞舞。突然间铮的一声琴声止歇,群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那人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漫声吟道:“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吾欲揽六龙,回车拄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颜光。”但听那人吟声悲凉,似觉人生忧患,不可断绝,郭襄怔怔的听着,不禁两行情泪,垂下双颊。那人高吟已毕,仰天长叹,说道:“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世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   那人说到此处,突然间从琴底抽出一柄长剑,但见青光闪闪,照映林间,郭襄心想:“原来此人文武全才,倒要瞧瞧他的剑法如何。”只见他缓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块空地上,剑尖抵地,一画一画的划了起来,划了一画又是一画。郭襄大奇:“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剑法?难道以剑尖在地下乱划,便能克敌制胜?此人之怪,真是不可以常理测度了。”她默默数着他的剑招,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跟着变向纵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剑招始终不变,自左而右的划去,每一招均是相隔约莫一尺。郭襄约着他的剑势,伸手指在地下划了一遍,一看之下,险些失笑,原来他使的那里是什么怪异剑法,却是以剑尖在地画了一张纵横各一十九道的大棋盘。只见那人划完棋盘,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右下角画了个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画的是一张围棋棋盘,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势子。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着见他在左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又在那圆圈下两格处画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二着时,一时决不定该当弃子取势,还是力争边角,只见他以剑拄地,低头沉思。郭襄心想:“原来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抚琴,以雀鸟为知音;下棋又没有对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第二回 白衣书生   那人想了一会,白子不肯罢休,当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但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始终落在下风,到第九十三着上遇到了个连环劫,白势已是岌岌可危,但他仍是要勉力支撑。郭襄在旁看得心焦,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迳弃中原,反取西域?”   那人一凛,只见棋盘西边留着一大片空地,如果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先,即使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那人被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长笑,连说:“好,好!”跟着下了数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忙将长剑在地下一掷,转身说道:“那一位高人承教,在下当真是感激不尽。”说着向郭襄藏身处一揖。   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廋骨棱棱,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她向来脱略,也不理会男女之嫌,从花丛之中走了出来,笑道:“适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鸟语,百禽来朝,实深钦佩。又见先生画地为局,仗剑书谱,忍不住多嘴,还祈见谅。”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大以为奇,但听郭襄说到他的琴声,居然一丝不错,心下很是高兴,说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弃,愿闻清音。”郭襄笑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奇技,却是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却有点说不过去。好吧,我弹便弹一曲,你却不许取笑。”那人道:“怎敢?”于是双手捧起瑶琴,送到郭襄面前。   郭襄见这琴古纹斑烂,显是年月已久,接过时着手甚轻,于是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考槃”。郭襄的手法自没什么出奇,但那人却听得脸有惊喜之色,他顺着琴音,心中默想词句:“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寐言,永矢勿谖。”原来这调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意思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独往独来,虽然脸有憔悴之色,寂寞无侣,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那人听郭襄的琴音正说中自己的心事,不禁大是感激,郭襄琴声已毕,他还是痴痴的站着。   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   郭襄在江湖上闯荡数年,所经异事甚多,那人琴韵集禽,画地自奕之事,在她也只是过眼云烟,风萍聚散,不着痕迹。又过两天,屈指算来已是他大闹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昆仑三圣约定和少林高僧较量武艺的日子,郭襄天没亮便起来,低头沉吟,一时可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看到底是谁高谁下,心道:“我虽是妈妈的女儿,但她偏偏这么机伶,什么事儿眼睛一转,便想到了十七八条妙计,我却偏偏这么蠢,连一条计策也想不出来。好吧,不管怎样,我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说,说不定他们应付外敌,打得热闹,便忘了拦阻我进寺。”   这日早晨胡乱吃了些干粮,便骑着青驴,又往少林寺进发,行到离寺约有十里之处,忽听得马蹄声响,左侧山道上有三乘马连骑而来。三匹马一青一黄一白,都是腿长膘肥,步子甚是迅捷,转眼之间便从郭襄身前掠过,直上少林寺而去。马背上三人都是五十来岁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马鞍上都挂着盛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一动:“这三人均是身负武功,今日带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昆仑三圣了。我若是迟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戏。”于是伸手在青驴臀上一拍,青驴昂首一声嘶叫,泼刺刺的自后赶了上去。这青驴身形虽小,脚力却健,片刻间便追到了三乘马的身后。这时郭襄看清楚了那三个老者的身形,青马的乘客身材矮小,黄马的乘客中等身材,白马乘客却是极高极瘦,三人坐在马背上都不用马鞍。再细瞧那三头牲口时,只见三匹马均是鬣毛特长,小腿上也是长毛垂地,与中土一般马匹迥异。那三匹马登山越岭,如履平地,马上乘客一觉得郭襄纵驴追来,马鞭一挥,三乘马疾驰上山,顷刻间将郭襄的青驴抛得老远,再也追赶不上。只见青马和黄马上的乘客都回头望了一眼,见郭襄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孤身上山,似乎心中都感奇怪。   郭襄纵驴又赶了二三里地,那三骑马已奔得影踪不见,青驴这一程快奔,却已是喷气连连,颇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时尽爱闹脾气,发蛮劲,姑娘当真要用你时,却又追不上人家。”眼见更催也是无用,索性便在道旁一个石亭中憩息片刻,让青驴在道旁的泉水中喝一个饱。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声响,那三乘马转过山坳,奔了回来。郭襄大奇:“怎地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转来,难道当真是如此不堪一击?”   果见那三匹骏马奋鬣扬蹄,直奔进石亭中来,三个乘客翻身下马,让那马匹休息。郭襄瞧那三人时,见矮老者脸若朱砂,一个酒糟鼻子火也般红,笑咪咪的神色颇为温和可亲;那竹竿般身裁的老者却是脸色铁青,苍白之中隐隐泛出一层绿气,倒似终年不见天日一般,这两人身形容貌,无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个老者相貌平平无奇,只是脸色腊黄,微带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问道:“三位老先生,你们到了少林寺没有?怎地刚上去便回下来啦?”那青脸老者横了她一眼,似怪她乱说乱问,那酒糟鼻的红脸矮子笑道:“姑娘怎知咱们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从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却往何处?”那红脸老者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姑娘却又往何处去?”郭襄道:“你们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那青脸老者突然插口,说道:“少林寺向来不许女流踏进山门一步,又不许外人携带兵刃进寺。”他说话的语气甚是傲慢,他身形甚高,说话之时眼光从郭襄头顶上瞧了过去,向她望也不望一眼。郭襄心下气恼,说道:“你们怎又携带兵刃?那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难道不是兵器?”   那青脸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咱们相比?”郭襄冷笑一声道:“你们三个又怎样?难道便这般横?昆仑三圣跟少林寺的老和尚们交过了手么?谁胜谁败啊?”那三个老者听郭襄提到昆仑三圣四字,脸上都是神色微变,那红脸老者问道:“小姑娘,你怎会知道『昆仑三圣』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脸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厉声道:“你姓什么?是谁的门下?到少林寺来干什么?”郭襄俏脸一扬,道:“你管得着么?”那青脸老者脾气暴躁,又是数十年来到处受人尊崇,从未受过这般挺撞,手掌一扬,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跟着便想大欺小,男欺女甚不光采,自己是何等身份,怎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当下身形一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间悬着的短剑,这一下动作之快,实是难以形容,郭襄但觉凉风轻扬,人影闪动,自己的佩剑便给他抢了过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着了人家的道儿,倒是她行走江湖以来从所未有之事。其实以郭襄的武功阅历,若要在江湖间闯荡,原是大大不够,但武林之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的女儿,便是旁门左道之士,经过杨过传柬给她庆贺生辰之后,几乎也是无人不晓,即使不碍着郭靖的面子,也碍着杨过的面子。兼之郭襄人既美丽,性格儿又是豪爽好客,即使市井中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她也是一视同仁,往往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因此江湖间虽然风波险恶,她竟是履险如夷,逢凶化吉,从来没吃过半点亏。这青脸老者蓦然夺了她的剑去,竟使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夺,自忖武功远远不及人家,但如就此罢休,心下又岂能甘?   那青脸老者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挟着短剑的剑鞘,冷冰冰的道:“你这把剑,我暂且扣下了。你胆敢对我这等无礼,自是父母和师长少了管教,你去要他们来向我取剑,我会跟他们好好一说,教你父母师长多留上一点儿神。”这一番话真把郭襄气得满脸通红,听这人话中之意,直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没有家教的顽童,心想:“好哇!你骂了我,也骂了我外公和爹娘,你当真有通天本事,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乱逞威风?”她定了定神,强忍一口怒气,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脸老者哼了一声,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我教你,你该这么问:『不敢请教老前辈尊姓大名?』”郭襄怒道:“我偏要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说便不说,谁又希罕了?这把剑又值得什么?你为老不尊,偷人抢人的东西,我也不要了。”说着转过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间眼前红影一闪,那个红脸矮子已挡在她身前,笑咪咪的道:“女孩儿家不可发这般大的脾气,将来嫁了婆家做媳妇儿,难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儿么?好,我便跟你说,咱们师兄弟三人,这几天万里迢迢的刚从西域赶来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咱们神州中原,本是没你三个的字号。”   三个老者相互望了一眼,那红脸老者道:“请问姑娘,尊师是那一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说父母的名字,这时心下真的恼了,说道:“我爹爹姓郭,单名一个『靖』字。我妈妈姓黄,单名一个『蓉』字。我没有师父,就是爹爹妈妈胡乱教一些儿。”三个老者又相互望了一望,只听那青脸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黄蓉?他们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是谁的弟子?”郭襄这一气当真是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满天下,别说武林中人,便是寻常百姓,又有谁不知义守襄阳的郭大侠?   但瞧那三个老者的神色,却又不似假不知,郭襄心念一动,当即恍然:“这昆仑三圣远处西域,从来不履中土。以这般高的武功,爹爹却从来没提过他们的名头,那么他们真的不知爹爹妈妈,也是不足为奇的了。想必他们在昆仑山深处隐居,勤练武功,对那外事从来不闻不问。”想到这里,心下登时释然,怒气渐消,说道:“我姓郭名襄,便是襄阳城这个『襄』字。好啦,我都对你们说了,你们三位尊姓大名啊?”   那红脸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儿一教便会,这才是尊敬长辈的道理。”他指着那黄脸老者道:“这位是咱们大师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师兄,姓方,叫作天劳。”又指着青脸老者:“这位三师弟姓卫,名叫天望。咱师兄弟三个排行之中都有一个天字。”郭襄“嗯”了一声,心下默记一遍,说道:“你们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们跟那些和尚比过武艺么,却是谁的武功强些?”那青脸老者“咦”的一声,厉声道:“怎么你什么都知道?咱们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试武艺,天下没有几人知晓,你怎么得知?快说,快说!”说着直逼到郭襄身前,恶狠狠的瞪着她。   郭襄暗想:“我是什么人,岂能受你的威吓?本来跟你说了也不要紧,但你越是恶,我越是不说。”向着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这个名字不好,为什么不改作『天恶』?”卫天望怒道:“什么?”郭襄道:“如你这般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我当真还是少见。偷了我抢了我的东西,还这么狠霸霸的,这不是天上的天恶星下凡么?”卫天望喉头胡胡几声,发出犹似兽嘄般的响声。胸口突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那红脸老者方天劳急叫:“三弟,不可动怒!”拉着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将她扯在丈许之外,自己身子已隔在二人之间。郭襄见了卫天望这般暴怒的情景,知他若是猛然出手,其势定不可当,不由得心中也生惧意。   只见卫天望右手抓住短剑的剑柄,拔剑出鞘,左手两根手指平平挟住剑刃,劲透指节,喀的一声,剑刃又登时断为两截。他跟着将半截断剑还入剑鞘,说道:“谁要你这把不中用的短剑了?”郭襄见他手指上的劲力如此厉害,心下也自骇然,心想这虽然及不上外公的弹指神通功夫,却也是平生罕见的外门硬功,身上若是受了他手指的一戮,不死也受重伤。   卫天望见郭襄脸上变色,甚是得意,抬头哈哈大笑,这笑声刺入耳鼓,直震得石亭顶上的瓦片也格格而响。   蓦地里咯喇一声,石亭屋顶破裂,掉下一大块物事来。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卫天望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运足内力,发出笑声,方能震动屋瓦,其实这笑声中殊无愉快之意,只不过是运功叫喊几声“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顶,不由得惊喜交集。再看那掉下来的物事时,更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汉子,双手抱着一张瑶琴,躺在地下,兀自闭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这儿啊!”原来此人正是数日前她在山坳中所遇见的那个抚琴自奕的男子。   那人闭着眼睛幽幽吟道:“老冉冉其将至矣,恐修名之不立!”一睁眼见到郭襄,跳起身来,说道:“姑娘,我到处找你,却不道又在此间邂逅。”   郭襄道:“你找我干什么?”   那人道:“我忘了请教姑娘的高姓大名。”   郭襄道:“什么高姓大名?文绉绉,酸溜溜的,我最不爱听。”   那人一怔,笑道:“嗯,不错,不错!越是闹虚文、摆架子,越是没有真才实学,这种人去混骗乡巴老儿,那是最妙不过。”说罢双眼瞪看卫天望,嘿嘿冷笑。   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这般帮着自己。卫天望给他这么双眼一瞪,一张铁青的脸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驾是谁?”   那人竟不理他,对郭襄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郭襄道:“我姓郭,单名一个襄字。”   那人鼓掌道:“啊,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侠,令堂黄蓉黄女侠,除了无知无识之徒,不明好歹之辈,江湖上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他二人文武双全,刀枪剑戟,拳掌气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是凌驾古今,冠绝当时。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尔不知他二位的名头。”   郭襄心中一乐:“原来你躲在石亭顶上,早听到了我和这三人的对答。看来你其实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样人,我行二,却叫我郭大姑娘,又说我爹爹会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真是笑话奇谈了。”于是说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   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这名字倒是谦逊得很。”   何足道道:“比之天什么、地什么的大言不惭、妄自尊大的小子,区区的名字还算不易令人作呕。”   何足道一直对卫天望等三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那三人见他压破亭顶而下,显非等常,初时尚自忍耐,要瞧瞧这个白衣怪客到底是什么来历,但他言语越来越是刻薄,卫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便往何足道颊上一掌打去。   何足道头一低,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卫天望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着的短剑已给他挟手夺去。卫天望抢夺郭襄的短剑之时,身法奇快,令人无法看清,但何足道这一下却是飘然而过,轻描淡写的便将短剑随手取了过来,身法手势,均无什么特异之处。   卫天望一惊,抢步而上,出指如钩,便往何足道肩头抓到。何足道斜身略避,卫天望这一抓登时便落了空。   潘天耕和方天劳突然间倒跃出亭,卫天望左拳右掌,风声呼呼,霎时之间打出了七八招,但何足道左闪右避,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他手中捧着短剑,对敌人犹如暴风骤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只是微微一侧身,卫天望的拳招便落了空。   郭襄限于年岁,武功虽不甚精,但她自幼所见所处,都是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见识是极高的,见何足道举重若轻,以极巧妙的身法,闪避极刚猛的敌招,这等武功身法又是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成名的武学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   卫天望连发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得他出手,喉头间猛地一声低嘄,拳法忽变,出招迟缓,但拳力却是凝重强劲。   郭襄站在亭中,渐觉拳风压体,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   何足道不敢再行只闪扑而不还招,将短剑往腰间一插,双足一站,身子登时如渊停岳峙,喝道:“你会硬功,难道我便不会么?”待卫天望双掌推到,左手反臂一掌,以硬功对硬功,砰的一声,卫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两步,何足道却是站在原地不动。   卫天望自恃外门硬功当世少有敌手,岂知对方硬碰硬的反击,毫不借势取巧,竟以硬功将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又是双掌劈了过来。   何足道也是一声猛喝,反击一掌,喀喇喇响声过去,只震得亭子顶上的破洞中泥沙乱落。   卫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桩站住。他对了这两掌,头发蓬乱,双睛凸出,模样甚是可怖,双手抱着丹田,运了几口气,只见他胸口陷入,肚子胀起有如皮鼓,全身骨节格格乱响,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缓缓走来。   何足道见了他这等声势,知他这一击之中,将显示毕生功力,却也不敢怠慢,调匀真气,以待敌势。   卫天望慢慢走到了离何足道身前四五尺之处,本该发招,可是他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两步,直到与何足道面对而立,几乎呼吸相接,这才双拳骤起,一掌击向敌人面门,另一掌却按向对方小腹。这一次他双掌错击,要令何足道力分而散,招势掌力,两臻绝妙。   何足道也是双掌齐出,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接,右掌和他右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却是分出一刚一柔。   卫天望但觉击向他小腹的一掌如着无物,击他面门的右掌却似碰到了铜墙铁壁,心下甫觉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来,推着他的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   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对力,力弱者伤,中间实无丝毫回旋的余地,不论卫天望拿桩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击回来,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须迫得他口喷鲜血。   潘天耕和方天劳齐声叫道:“出掌!”两人相对着各推出一掌,两股掌力构成一道软墙,卫天望跌出来时背心在那掌力的气流上一靠,这才不致受伤,但五脏翻动,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气缓不过来,登时委顿不堪。   那红脸矮子方天劳见卫天望竟吃了这般大的苦头,心下暗自惊怒,但脸上仍是笑嘻嘻的说道:“阁下掌力之强,真乃世所少见,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说到掌力的刚猛浑厚,又有谁能及得爹爹的降龙十八掌?你们这昆仑三圣僻处荒山,井底观天,夜郎自大,总有一日叫你们见识见识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蓦地一酸,原来这时她想到要方天劳等见识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亲而是杨过。只听方天劳又道:“小老儿不才,再来领教领教阁下的剑法。”   何足道道:“方兄对郭姑娘很是客气,在下可没怪你,咱们不用比了。”   郭襄一怔:“你给那姓卫的吃这番苦头,原来是为了他对我不客气?”   方天劳走到坐骑之旁,从布囊中取出一柄长剑,刷的一响,拔剑出鞘,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嗡嗡之声,良久不绝。他一剑在手,笑容忽敛,左手捏个剑诀,平推而出,诀指上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那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师兄既要逼我动手,就拿郭姑娘这柄短剑跟你试几招。”说着抽出半截短剑。那短剑本不过二尺来长,给卫天望以指截断后,剑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头无锋。连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旧拿着剑鞘,右手举起半截断剑,斗然抢攻。这一下出招快极,方天劳眼前白影一闪,何足道已连攻三招,虽因断剑太短,伤不着他,但方天劳已自暗暗心惊,心想:“这三招来得好快,真是教人猝不及防,那是什么剑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长剑,只怕此刻我已血溅当场。”   何足道三招一过,向旁窜开,凝立不动,方天劳当即展开剑法,半守半攻,如游龙般抢到。何足道闪身相避,只不还手。突然百忙中又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劳手忙足乱,他却又已纵身跃开。   方天劳怒气渐增,一柄剑使将开来,白光闪闪,莫瞧他身材矮小,这剑法上的造诣却果真不低。   郭襄心道:“这老儿招数刚猛狠辣,和那姓卫的掌法是同一条路子,只是带了三分灵动之气,却更加厉害些——”正想到此处,忽听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个“了!”字刚脱口,但见他左手剑鞘一举,快逾电光石火,扑的一声轻响,已用剑鞘套住了方天劳长剑的剑头,右手断剑跟着递出,直指他的咽喉。   方天劳长剑不得自由,无法回剑招架,眼睁睁的瞧着断剑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长剑,就地一滚,才闪开了这一招。   方天劳滚在一旁,尚未跃起,但见人影一闪,潘天耕已纵身过来,抓住长剑剑柄,一抖一抽,脱出剑鞘,何足道与郭襄同时喝了声采:“好身法!”这脸有病容的老头始终不发一言,想不到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阁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头向郭襄道:“郭姑娘,自从日前闻你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请你品评品评。”郭襄道:“什么曲子啊?”何足道盘膝坐下,将瑶琴放在膝上,理弦调韵,便要弹琴。潘天耕道:“阁下连败我两位师弟,姓潘的还欲请教。”何足道摇手道:“武功比试过了,没有什么余味。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这是一首新曲,你们三位爱听,便请坐着,若是不懂,尚请自便。”于是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   郭襄只听了几节,不由得又惊又喜,她自听瑶琴以来,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曲子。原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考槃”,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蒹葮”之诗,两个截然不同的调子,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应一答,说不出的奇妙动听,但听那琴韵中奏着:“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蒹葮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天一方——硕人之宽,硕人之宽——朔回从之,道阻且长,朔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独寐寤言,永矢勿谖,永矢勿谖——”郭襄听到这里,心中蓦地一动:“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么?这琴曲何以如此缠绵,充满了思慕之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只是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考槃”和“蒹葮”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相互参差应答,却大大的丰富华美起来。   潘天耕等三人却听得半点不懂,他们不知何足道为人疏狂,性格中带着三分书呆子的痴气,既编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赶来要郭襄欣赏,何况这曲子也确实是为她而编,于是将眼前的大事也抛在脑后。但见他凝神弹琴,竟没将自己三人放在眼里,显是对自己轻视已极,此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长剑一指,点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来,我跟你比划比划。”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当真是神游物外,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间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辞山远水长,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   忽然间左肩上一痛,他登时惊觉,抬头一看,原来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但这一曲尚未弹完,俗人在旁相扰,实在大煞风景,当下抽出半截断剑,当的一声,将潘天耕的长剑架开,右手却仍是抚琴不停。这当儿何足道终于显出了生平绝技,他一手弹琴,一手使剑,无法再行按弦,于是对着第五根琴弦运气一吹,那琴弦便低陷下去,竟与用手按捺一般无异,右手弹奏,琴声中自也分出宫商角徵羽五音,高下低昂,无不宛转如意。   潘天耕急攻数招,何足道顺手应架,双眼只是凝视琴弦,紧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乱了琴韵。潘天耕愈怒,剑招越攻越急,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总是给他轻描淡写的挡开。郭襄听着琴声,心中乐音流动,对潘天耕的仗剑也没在意,只是双剑相交当当之声,扰乱了琴声。她双手轻轻击掌,打着节拍,皱眉对潘天耕道:“你出剑忽徐忽疾,难道半点不懂音韵吗?喏,你听着这节拍出剑,一拍一剑,那么夹着琴声之中就不会难听。”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见敌人坐在地下,单掌持着半截断剑,眼光向自己瞧也不瞧,但自己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来,斗然间剑法一变,一轮快攻,兵刃相交的当当之声,登时便如密雨。   第三回 划石为局   这繁弦急管一般的声音,和那温雅缠绵的琴韵决不谐和,何足道双眉一挑,劲传断剑,铮的一响,潘天耕手中长剑登时断为两截,但就在此时,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应声崩断。潘天耕脸如死灰,一言不发,转身出亭。三个人跨上马背,向山上疾驰而去。郭襄甚是奇怪,说道:“咦,这三人打了败仗,怎地还上少林寺去?当真是要死缠到底么?”一回头,却见何足道满脸沮丧,抚着那根断弦,似乎说不出的难受。郭襄心想:“断了一根琴弦,那又算得什么?”当下接过瑶琴,解下半截断弦,放长琴弦,重行绕柱调音。何足道叹道:“七年修为,终是心不能静。我左手断他兵刃,右手却将琴弦也断了。”郭襄这才明白,原来他只是懊悔自己武功未纯,笑道:“你想左手凌厉攻敌,右手舒缓抚琴,这是分心二用之法,当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够。你没练到这个地步,那也用不着气沮啊。”   何足道道:“是那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顽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杨夫人小龙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岛主、我妈妈、神雕大侠杨过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够。”何足道道:“世间居然有此奇人,几时你给我引见引见。”郭襄黯然道:“要见我爹爹不难,其余那两位哪,可不知到何处去找了。”但见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着适才断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举击败昆仑三圣,也足以傲视当世了,何必为了崩断琴弦的小事郁郁不乐?”何足道矍然而惊,道:“昆仑三圣?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郭襄笑道:“那三个老儿来自西域,自是昆仑三圣了,他们的武功果然各有独到之处,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战,总嫌有些不自量——”   只见何足道惊讶的神色愈来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问道:“有什么奇怪啊?”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仑三圣,昆仑三圣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惊,道:“你是昆仑三圣?那么其余两个呢?”何足道道:“昆仑三圣只有一人,从来就没三个。我在西域闯出了一点小小名头,当地的朋友说我琴剑棋三绝,可以说得上是琴圣、剑圣、棋圣。因为我长年住于昆仑山中,是以给了我一个外号,叫作『昆仑三圣』。但我想这个『圣』字,岂是轻易称得的?虽然别人给我脸上贴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联起来说,便是『昆仑三圣何足道』,人家听了,便不致说我狂妄自大了。”   郭襄拍手笑道:“原来如此,我只道既然是昆仑三圣,定然是三个人。那么刚才这三个老儿呢?”何足道道:“他们么?他们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原来这个老头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们的武功果然是刚猛一路,不错,不错,那红脸老头使的可不是达摩剑法?对啦,那黄脸病夫最后一轮急攻,却不是韦陀伏魔剑?只是他加了许多变化,一时之间没瞧出来?怎么他们又是从西域来?”   何足道说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个缘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仑山惊神峰绝顶弹琴,忽听得茅屋外有殴击之声,出去一看,只见两个人扭在一团,身上各受致命重伤,却兀自竭力拚斗。我喝他们住手,两人谁也不肯罢休,于是我将他们拆解开来。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时死了,另一个却还没断气。于是我将他救回屋中,给他服了一粒少阳丹,救治了半天,终于他受伤太重,灵丹无法续命。他临死之时,说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声,道:“那个跟他斗殴的,莫非是潇湘子?那人身形瘦长,脸容便似僵尸一般,是么?”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什么也知道?”   郭襄笑道:“我也见过他们的,想不到这对活宝,最后终于相互殴死。”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说,他一生作恶多端,临死之时心中懊悔,却也迟了。他说他和潇湘子从少林寺中盗了一部经书出来,两人互相防范,谁也不放心让对方先看,生怕对方学强了武功,便下手将自己除去,独霸这部经书。两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当真是寸步不离。但吃饭时生怕对方下毒,睡觉时担心对方暗算,提心吊胆,魂梦不安,只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于是远远逃向西域。到得惊神峰上之时,两人已是筋疲力尽,正知再这般下去,不出十日,生生的便会累死,终于出手打了起来。尹克西说,那潇湘子武功本来在他之上,那知虽是潇湘子先动手打了他一掌,结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风。后来他才想起,潇湘子在峰上受了重伤,元气始终不复,若不是两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仑山中了。”   郭襄听了这番话,想像那二人一路上心惊肉跳,死挨苦缠的情景,不由得悔然生怜,叹道:“为了一部经书,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说了这番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最后托我来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觉远和尚说,说什么经书是在油中。我听得奇怪,什么经书是在油中?欲待再问详细,他已支持不住,晕了过去。我准拟待他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再问端详,那知他这一睡就没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经书包在油布之中?但细搜二人身边,却是影踪全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迹未履中土,正好乘此游历一番,于是便来少林寺走一遭。”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少林寺中去下战书,说要跟他们比试武艺。”何足道微笑道:“这事却是从适才这三人身上而起了。这三人是少林寺的俗家子弟,据西域武林中的人说,他们都是天字辈,和此时少林寺的方丈天鸣禅师是同辈。好像他们的师祖从前和寺中的师兄弟闹了意见,一怒而远赴西域,传下了少林的西域一支。本来嘛,少林的武功是达摩祖师自天竺传到中土,再从中土分到西域,那也没什么希奇。这三人听到了我『昆仑三圣』的名头,要来跟我比划比划,一路上扬言说什么少林寺武功天下无敌,我号称琴圣、棋圣那也罢了,这『剑圣』两字,他们却万万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这名头不可。正好这时碰上了尹克西的事,我想反正要上少林寺来,索性到少林寺来斗上一斗,于是回避不见他们,自行到中原来啦。这三位脚程也真快,居然阴魂不散的也赶到了。”   郭襄笑道:“此事原来如此,可全教我猜岔了。三个老头儿这时候儿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说些什么?”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们素不相识,又没过节,所以跟他们订约十天,原是要待这三个老儿赶到,这才动手。现下架也打过了,咱们一齐上去,待我去传了这句话,便下山去吧。”郭襄皱眉道:“和尚们规矩大得紧,不许女人进寺。”何足道道:“呸!什么臭规矩?咱们偏偏闯进去,还能把人杀了?”郭襄原是个好事之人,但既已和无色禅师结交,对少林寺已无敌意,摇头笑道:“我在山门外等你,你自己进寺去传言,省了不少麻烦。”何足道点头道:“就是这样,刚才的曲子没弹完,回头我好好的弹一遍给你听。”   当下两人缓步上山,直走到寺门外,竟是不见一个人影,何足道道:“我也不进去啦,请那和尚出来说句话就是了。”于是朗声道:“何足道造访少林寺,有一言奉告觉远大师。”这句话刚说完,只听得寺内十余座巨钟一齐鸣了起来,当当之声,只震得群山齐应。   突见寺门大开,分左右走出两排身穿灰袍的僧人,左边五十四人,右边五十四人,一共是一百零八人,那是罗汉堂的弟子,合一百零百八名罗汉之数。其后跟着出来十八名僧人,灰袍上罩着淡黄袈裟,年岁均较罗汉堂弟子为大,却是高了一辈的达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来七位身穿大块格子僧袍的僧人,这七位僧人皱纹满面,年纪少的也已七十余岁,老的已达九十高龄,乃是心禅堂的七老,这七老辈份甚高,有的身怀绝技,有的却是全然不会武功,只是佛学精湛,少林寺中连方丈也对他们十分尊敬。最后是方丈天鸣禅师缓步而出,左是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右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三人跟在其后。在三人身后另有七八十名俗家弟子。   少林寺这等隆重的迎接来客,可说是极为罕有,过去纵然是官府大员或是名重武林的豪侠到来,也不过是方丈和无色、无相亲自出迎而已,心禅堂七老是决计不见外客的。原来那日何足道悄入罗汉堂,在降龙罗汉手中留下简帖,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无色、无相等大为震惊。数日后潘天耕等自西域赶到,说起此事,寺中各位高僧更增了一层戒心。要知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遥远,百余年来极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问,但寺中众高僧均知,当年远赴西域支派的那位师叔祖,武功上实有惊人的造诣,他传下的徒子徒孙自亦不同凡响。这时听潘天耕等言语之中,对昆仑三圣丝毫不敢轻视,真所谓善着不来,来者不善,寺中外观上一如其常,不动声色,但暗中却防范得极是严谨,并传下师旨,五百里以内的僧俗弟子,一律归寺听调。初时众人也道昆仑三圣乃是三个老头,后来听潘天耕等一说,方知只是一人,至于容状年纪,潘天耕等也毫不知情,只知他自负琴剑棋三绝而已。弹琴奕棋两项,驰心逸性,这是禅宗所忌,少林寺众僧是向来不理的,这数日之中,凡是精于剑术的高手,无不加紧磨练,要和这个号称“剑圣”的狂人一较高下。   潘天耕师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自当由自己手里了结,因此每日骑了骏马,在山前山后巡视,一心要拦住这个昆仑三圣,打得他未进寺门,先就望风披靡,然后再回到寺中,和各僧侣较量一下,瞧中州、西域两派,到底是谁强谁弱。那知石亭中一战,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锻羽而遁。天鸣禅师一得讯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临荣辱盛衰的大关头,“天下武学之源”这千年来的令誉,决不能在自己手中毁却,但心忖自己和无色、无相的武功,未必能强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这才不得不请出心禅堂七老来押阵。但心禅七老的功夫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谁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紧急当中出手制得住这昆仑三圣,在方丈和无色、无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且说老方丈见到何足道和郭襄,合什说道:“这一位想是号称琴剑棋三绝的何居士了,老僧未能远迎,还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礼,说道:“晚生滋扰宝刹,甚是不安,惊动众位高僧出寺相迎,更是何以克当?”天鸣心道:“这狂生说话倒不狂啊。瞧他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怎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功?”于是又道:“何居士不用客气,请进奉茶。这位女居士嘛——”言下颇有为难之色。何足道一听他言中之意是要拒绝郭襄进寺,狂生之态陡然显露,仰天大笑,说道:“老方丈,晚生到宝刹来,本是受人之托,来传一句言语。这句话一说过,原想拍手便去。但宝刹重男轻女,莫名其妙的清规戒律未免太多,晚生颇有点看不过眼。须知佛法无边,众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滞碍。”   天鸣禅师是位有道高僧,心地明澈,宽博有容,一听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谢居士指点,我少林寺强分男女,倒显得小气了。如此请郭姑娘一并光降奉茶。”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想:“你这张嘴倒会说话,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见天鸣方丈向旁一让,伸手肃客,正要举步进寺,忽见天鸣左首一个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说道:“单凭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弃千年来的规矩,虽无不可,却也要瞧说话之人是否真是大有本事,还是只不过浪得虚名。何居士请留一手,让众僧侣开开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规矩,是由谁而毁。”这人正是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他说话声音洪亮,听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显见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听了,脸上微微变色。要知无相这几句话中,显是含有瞧不起潘天耕等三人之意,谓何足道虽然击败三人,却也未必便有过人的本领。   郭襄见无色禅师脸带忧容,心想这位老和尚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寺僧众为了我而争斗起来,不论那一方输了,我都要过意不去,于是朗声说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进少林寺不可,你传了那句话,这便去罢。”她伸手指着无色道:“这位无色禅师是我好朋友,你们两家不可伤了和气。”何足道一怔,道:“啊,原来如此。”他转向天鸣,说道:“老方丈,贵寺有一位觉远禅师,是那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话要转告于他。”天鸣低声道:“觉远禅师?”原来觉远在寺中地位低下,数十年来隐身藏经阁中埋头读书,没没无闻,从来没人在他法名之下加上“禅师”两字,是以天鸣一时竟没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经失职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与楞伽经一事有关么?”   何足道摇头道:“我不知道。”天鸣向一名传事的弟子道:“叫觉远来见客。”那弟子领命匆匆而去。   无相禅师又道:“何居士号称琴剑棋三圣,想这『圣』之一字,岂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于此三者自有冠绝天人的造诣。日前留书敝寺,说欲显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赐教,让咱们瞻仰瞻仰绝技?”何足道摇头道:“这位姑娘既已说过,咱们两家便不可伤了和气。”无相怒气勃发,心想你留书于先,事到临头,却来推托,千年以来,有谁敢对少林寺如此无礼?何况潘天耕等三人败在你的手下,江湖上传言出去,说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输了给你,你这“剑圣”两字,岂不是叫得更加响了?看来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对手,非自己亲自出马不可。当下踏上两步,说道:“比武较量,也不是伤了和气,何居士何必推让?”回头向达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剑来!咱们领教领教『剑圣』的剑术,到底圣到何等地步?”   寺中各种兵刃,早已备妥,只是列队迎客之际,不便取将出来,以免徒嫌小气,那弟子听无相一吩咐,一转身便取了七八柄长剑出来,双手横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说道:“何居士是使自携的宝剑?还是借用敝寺的寻常兵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了一块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了起来,顷刻之间,画成了纵横各一十九道的一张大棋盘。经纬界线笔直,犹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线都是深入石板一寸有奇。这石板乃是以少室山的青石铺成,坚硬如铁,数百年人来人往,从未磨耗半点,他随手用一块石子挥画,竟然深陷盈寸,这份内功,少林寺中看来无人能及,只听他笑道:“比剑太嫌霸道,琴音无法比并,大和尚既然高兴,咱们便下一局棋如何?”   这一手裂石为局的惊人绝技一露,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堂七老,无一面面相觑,心下骇然。天鸣禅师知道如此浑雄的内力,寺中无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风霁月,对胜负也不如何介怀,正要开口认输,忽听得铁炼拖地之声,叮当而来,只见觉远挑着一对大铁桶,后面随着一个长身少年,走到天鸣跟前。觉远单掌行礼,说道:“谨奉老方丈呼召。”天鸣道:“这位何居士要见你,有句话跟你说。”觉远回过身来,一看何足道,却不相识,说道:“小僧便是觉远,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画好棋局,棋兴勃发,说道:“这句话慢慢再说不迟,那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对奕一局?”其实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此人生平对琴剑棋三项,都是爱到发痴,兴之所到,连天榻下来也是置之度外,既然想到奕棋只求有人放对,早忘了比试武功之事。天鸣禅师道:“何居士画石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见,敝寺僧众,尽皆甘拜下风。”觉远听了天鸣之言,再看一眼青石板上的大棋局,这才知眼前此人竟是来寺献示武功,当下不动声色,挑着那担大铁桶,吸一口气,将毕生所练的劲力都下沉双腿,在那棋局的界线上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只见他脚上铁炼拖过之处,石板上竟被他拖出一条五寸来宽的痕子,何足道所画的界线,登时随抹随灭。众僧一见,忍不住大声喝起采来。天鸣、无色、无相等人,更是惊喜交集,那想得到这个痴痴呆呆的老僧,身上竟有这等深厚的内功,自己和他同居一寺数十年,却没瞧出半点端倪。要知一人内力再强,欲在石板上踏出印痕,本是决不可能,只因觉远肩头挑了一对大铁桶,桶中装满了水,何虑五六百斤之重,这几百斤的巨力以他肩头传到脚上的铁炼,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凿子在石板上敲凿一般,这才能铲去何足道所刻的界线,倘若觉远空身而行,那便万万不能了。但虽是有力可借,终也是极罕见的神功。   何足道不待他铲完纵横一共三十八道的界线,大声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内功,在下可不及你!”觉远铲到此时,丹田中真气虽是愈来愈盛,但两腿终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听他这么一喝,当即止步,微笑吟道:“一坪袖手将置之,何暇为渠分黑白?”何足道道:“不错!这局棋不用下,我已是输了。我领教领教你的剑法。”说着刷的一响,从瑶琴底下抽出一柄长剑,剑尖指向自己胸口,剑柄斜斜向外,这一招起手式实是怪异之极,竟似回剑自戕一般,天下剑法之中,绝无如此不通的一招。觉远道:“老僧只知念经打坐,晒书扫地,武功一道可是一窍不通。”何足道却那里肯信?嘿嘿一声冷笑,纵身近前,那长剑斗然间弯弯弹出,剑尖直刺觉远胸口,出招之快真乃为任何剑法所不及。原来这一招不是直刺,却是先聚内力,然后蓄劲弹出。   倘若换作寻常武师,何足道出剑虽快,便可一击而中,但觉远的内功,实已到了随心所欲,收发自如的境界。何足道出剑虽快,觉远的心念却动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一收,扁担上的大铁桶登时荡了过来挡在身前,当的一声,那剑尖竟是刺在铁桶之上。剑身柔韧,弯成了个弧形。何足道急收长剑,随手挥出,觉远左手的铁桶横过,又挡开了。   何足道心想:“你武功再高,这对铁桶总是笨重之极的东西,焉能挡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对招,我反而有三分忌惮。”只见他伸指在剑身上一弹,长剑声若龙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长剑颤处,前后左右,瞬息之间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   但听得当当当当一共一十六下响过,何足道这一十六手“迅雷剑”,竟是尽数刺在铁桶之上。旁观众人见觉远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果然是不会半分武功,显得狠狈之极,但说也奇怪,何足道这一十六下神妙无方的剑招,竟是连觉远的衣角也碰不到半点,全都给他胡里胡涂,以极笨拙极可笑的方法用铁桶挡了开去。无色、无相等一看,都不禁担心,齐声叫道:“何居士剑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杀手!”   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着清,众人都瞧出觉远不会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战局之中,自己竭尽全力施展,竟尔奈何不了对方半分,那会想到他其实从未学过武功,所以能挡住剑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觉中所练成的上乘内功所致。何足道快击无功,斗然间大喝一声,剑挟寒光,一剑向觉远小腹上直刺过去。觉远叫声:“啊哟!”百忙中双手一合,当的一声巨响,两只大铁桶竟将一柄长剑生生的挟住。何足道使劲一夺,却那里动得半毫?他应变奇速,右手撤剑,双掌齐推,一般排山倒海般的掌力,直扑觉远的面门。   觉远双手提着铁桶,挟住了对方长剑,那里分得出手去抵挡?张君宝师徒情深,纵身扑上,使一招杨过昔年所教的“四通八达”,一掌斜击何足道的肩头。便在此时,觉远的劲力已传到铁桶之中,两道水柱从桶中飞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门。掌力和水柱一撞,水花四溅,泼得两人满身是水,何足道双掌之力便就此卸去。他正自全力和觉远比拚,顾不得再抵挡张君宝这一掌,噗的一下,肩头中掌。岂知张君宝小小年纪,掌法既奇,内力又是大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觉远叫道:“阿隬陀佛,阿弥陀佛,何居士饶了老僧罢!这几剑直刺得我心惊肉跳。”说着伸袖抹去脸上水珠,急忙走在一边。   何足道怒道:“少林寺卧虎藏龙之地,果真非同小可,连一个小小少年,竟也有这等身手。好小子,咱俩来比划比划,你只须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终身不履中土。”无色、无相等均知张君宝只是藏经阁中一个打杂的小厮,从未练过武功,刚才不知如何阴错阳差的推了他一掌,但说当真动武,别说十招,只怕一招便会丧生在他掌底。无相昂然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号称昆仑三圣,武学修为震古铄今,如何能和这烹茶扫地的小厮动手?若不嫌弃,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摇头道:“这一掌之辱,岂能便此罢休?小子,看招!”说着呼的一拳,便向张君宝胸口打去。这一半去势奇快,他和张君宝站得又近,无色、无相等便欲救援,却那里来得及?众人心中刚自暗暗叫声苦,却见张君宝两足足根不动,足尖左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轻轻巧巧的卸开了他这一拳,跟着左掌握指变拳护腰,右掌切击而出,正是少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   这一招气凝如山,掌势已出,有若长江大河,委实是名家耆宿的风范,那里是一个少年人的身手?何足道自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这少年的内力,远在潘耕三人之上,只是自忖十招之内,定能将他击败,见他这招“右穿花手”虽是少林拳的入门功夫,但发掌转身之际,雄浑沉稳,真是无懈可击,忍不住喝了声采:“好拳法!”   无相心念一动,向无色微笑道:“无色师弟,恭喜你暗中收下了这样一个得意弟子!”无色摇头道:“不是——”但见张君宝“拗步拉弓”、“单凤朝阳”、“袖底切掌”、“二郎担衫”,连续四招,尺度之严,劲力之强,合寺僧人无出其右。   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七老见了张君宝这几招少林拳打得如此神威凛凛,无不相顾骇然。无相惊道:“他的拳法如此法度严谨,也还罢了,这等内劲——”说话之际,何足道已是出了第六招,心想:“我连这黄口少年尚自对付不了,竟然敢到少林寺来留简挑战,岂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突然滴溜溜转个身子,一招“天山雪飘”,掌影飞舞,霎时之间将张君宝四面八方的裹住了。张君宝除了在华山绝顶受过杨过指点四招之外,从未有名师和他讲解武功,陡然间见到这种奇幻百端,变化莫测的上乘掌法,那里能够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转成寒鸡势,双掌举过额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遥遥相对,却是少林拳中的一招“双圈手”。这一招凝重如山,敌招不解自解。不论何足道从那一个方位进袭,全是在他“双圈手”笼罩之下。   猛听得达摩堂、罗汉堂众弟子轰雷也似的喝一声采,真是对张君宝这一招衷心钦服,赞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无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复奥妙的敌招。喝采声中,何足道一声清啸,呼的一拳向张君宝当胸击去。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转拙,却是劲力非凡。张君宝应以“偏花七星”,双切掌推出。拳掌相交,只听得砰的一声,何足道身子一晃,张君宝却是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声,拳法不变,又是踏上一拳,硬击硬打。张君宝所会的拳法有限,仍是应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声猛响,张君宝这次退出了五步,何足道却是身子向前一撞,脸上变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你用全力接我一下。”踏上两步,坐稳马步,一拳缓缓击出。这时少林寺前数百人声息全无,人人皆知何足道这一拳实是他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了平生之力。   张君宝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这一次拳掌相交之时竟然无声无息,两人凝了一凝,在霎息间各自催动内力相抗。说到武功家数,何足道比之张君宝何止多出百倍?但一比并到内力,岂知张君宝在无意之间自“九阳真经”学得心法,内力绵绵密密,浑厚充溢,竟是不知不觉间自臻极高的境界。两人内力来回激荡数转,何足道“嘿”的一声,向后退了一步,一口热血涌到心头,想要强自忍住,但眼前一黑,终于还是喷了出来。张君宝不知适才这一下竟会使他身受重伤,心下歉疚无已,“啊哟”一声叫,奔开去便要扶他。何足道右手一挥,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当真是狂得可以。”向天鸣禅师一揖到底,说道:“少林寺武功扬名千载,果然是非同小可,今日得令狂生一开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实无虚士。”说着转过身来,足尖一点,已飘身在数丈之外。他停了停脚步,回头对觉远道:“觉远大师,那人叫我转告的一句话,是什么『经书是在油中』。”话声甫歇,但见他足尖连点数下,已隐身在一列古柏之后,身法之快,武林中实是罕见。众僧见他重伤之下居然仍能施展这等轻功,无不暗暗心惊。   大敌既去,众僧一齐望着天鸣,听他示下,心禅七老中一个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说道:“这个弟子的武功是谁所授?”他说话声音极是尖锐,有若寒夜枭鸣,各人听在耳里,都是不自禁的打个寒噤。天鸣、无色、无相等心中均早存有这个疑问,一齐望着觉远和张君宝。觉远师徒却呆呆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天鸣道:“觉远内功虽精,未学拳法,那少年的少林拳,却是何人所授?”达摩堂和罗汉堂众弟子均想,万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难,竟是由这个小厮出头,赶走强敌,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赏赐,而授他内功拳法的师父,也自必盛受荣宠。   第四回 花落花开   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语,斗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厉声道:“我是问你,你的罗汉拳是谁教的?”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说道:“弟子照着这两个铁罗汉所使的套子,依样葫芦的学几手,实是无人传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声音突然放低,说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说一遍: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那一位师傅所传授,乃是自己学的。”他语音虽低,但话中威吓之意又增加了数倍,那是人人都听得出来的。张君宝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过什么坏事,虽见那老僧神态咄咄逼人,却也不畏惧,朗声道:“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烹茶,服侍觉远师父,本寺并没有那一位师父传过弟子武功。这罗汉拳是弟子自己学的,想是使得不对,还请老师父指点。”那老僧“哼”的一声,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狠狠的盯着张君宝,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   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份甚高,乃是方丈天鸣禅师的师叔,见他对张君宝如此声色俱厉,大是不解,但见他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脑海中忽地一闪,疾似电光火石般,想起了不知那一年在藏经阁中偶然看到的一本小书。那是薄薄的一册手抄本,书中记载着本寺的一桩门户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前,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乃是天鸣禅师的师祖。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由方丈及达摩堂、罗汉堂的两位首座考较合寺弟子的武功,看在过去一年之中,有何进境。岂知便在这一次中秋大校之中,发生了一桩惨变。各弟子献技已罢,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升座,品评诸弟子武功,突然间一个带发头陀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竟然妄居达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耻。众僧大惊之下,看这人时,原来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个火工头陀。达摩堂诸弟子自是不等师父开言,早已齐声呵叱。那火工头陀喝道:“师父是狗屁不通,众弟子更是不通狗屁。”说着涌身往堂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都被他三拳两脚,便击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点到为止,人人手下留情。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是狠辣,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无不身受重伤。首座苦智禅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头陀一身所学,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故意混进寺来捣乱,当下强忍怒气,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那火工头陀说道:“无人传授过我武功,是我自己学的。”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监管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又是身有武功之人,出手自重,那火工头陀三年间给他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火工头陀暗中便去偷学武功。少林寺的弟子人人会武,他处心积虑的偷学,机会良多,一个人苦心孤诣的做一件事,所谓哀兵必胜,加上他又有过人之智,十余年间给他练到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是不声不响在灶下烧火,那监厨僧人拔拳相殴,他也总不还手,只是他内功已精,再也不会受伤了。他生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全寺僧众,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来显露身手。   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侣,因此一出手毫不容情。苦智禅师问明原委,冷笑三声,说道:“你有这番苦心,委实可敬!”当下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较量。这苦智禅师当时在少林寺中武功可算第一,两人各出绝学,直斗到五百合开外。   一来苦智禅师年事高,那火工头陀方当壮年,二来苦智手下容情,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两人拆到一招“大缠丝”时,手足扭在一起,力强者胜,这中间已无丝毫假借余地。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居然有此造诣,双掌一分,喝道:“退开吧!”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只道对方施展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乃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火工头陀曾暗中瞧过罗汉堂的大弟子使过,见他双掌劈出,打断一根木桩,劲力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究竟全部偷学,未得明师指点,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在十余年中暗中窥看,岂能学得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解掌”,借力卸力,双方一齐退开,乃是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看错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肌骨一齐折断。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上救护,只见苦智内脏震伤,气若游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火工头陀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来,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震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竟是丝毫不得火工头陀的踪迹。寺中众高僧更为此事而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赴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劳等三人,便是苦慧的再传弟子。   经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规,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则挑断全身筋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再也无人偷学武功,这条寺规众人也渐渐淡忘了。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的情景,数十年来始终念念不忘,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傅而偷学武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经,无书不读,猛地里记得这桩旧事,不禁背上出了一背冷汗,叫道:“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宝——”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他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习练有素,一听首座令下,登时抢出,四面八方将觉远和张君宝团团围住。这十八人占的方位甚大,连郭襄也围在中间。那位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罗汉堂的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规,说道:“师父,我—我—”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知道张君宝只要一被擒住,便是侥幸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一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股劲风,逼得众僧人不能上前,跟着双桶一侧,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相似,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向旁一避,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大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炼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炼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底便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了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向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也决非觉远、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气,回寺覆命。   且说觉远担一挑了两人,直奔出百里之外,方才止步,只见所到之处是在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功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是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力从肩头将铁桶卸下。张君宝与郭襄双双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放了下来。桶中还剩下小半桶水,两人身上全已湿透。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在这荒山野地,那里有什么吃的,张君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来捉拿张兄弟,这般的不分是非黑白,当真是好没来由。”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却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竟是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郭襄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穿。左重则左虚,而右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什么『空却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什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只听他顿了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一部武学之书,暗想:“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读书成痴,凡是书中所载,他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间,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的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再看今日他师徒俩使何足道悄然败退,岂非又不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这时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九阳真经么?”   她心中一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听着他念诵,在心中暗暗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心中记着,明日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郭襄听至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   郭襄正自沉吟,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先动。劲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郭襄越听越是迷茫,要知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诀,却说“由己则滞,从人则活”,与她平素所学,大相迳庭,心想:“倘若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我竟舍己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这“后发制人”的拳理,要直到明季以后,武当派昌盛于世,才为武学之士所重视。其时才当宋末,郭襄乍然听来,自觉怪诞不经。   便是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总是有几分道理。”于是又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登山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背诵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郭襄听着,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颍,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   日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糢糊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到后来,终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   天上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容。张君宝悄声道:“郭姑娘,你饿不饿,我再去采些野莓来。”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张君宝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戒律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觉远师弟,无相禅师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却见觉远闭目不醒,理也不理。张君宝上前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起来,伸手一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已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什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吃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当不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了。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那里去?我又到那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那里去,心中微觉一酸,说道:“我是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是江湖上阅历全无。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到处追捕于你,这样吧。”说着从腕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过去给他,道:“你拿着这镯儿到襄阳城去,见我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到襄阳来难为你。”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道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你做了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能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飘然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自己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一个孤身少年,瘦骨棱棱的黯然西去,真是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寂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在远。少林寺僧众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一日午夜,他在一座大山脚下倚石休憩,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雄伟。正观赏间,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妻。那妇人口中唠唠叼叼,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只不作声。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咱俩又不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便是青菜萝葡,粗茶淡饭,也何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一一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当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妇人这一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直了腰板,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农夫妇尚能奋发自强,我张君宝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尽以余暇修习从觉远处听来的九阳真经。他天资过人,所学的又是武学奇书,十余年间竟是内力大进。某一日在山间闲游,见一蛇一鹊相互搏击,那鹊儿多方进逼,却始终输青蛇一筹,负创而去。张君宝心中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了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他以自悟的拳理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后来他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苍海卓立,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此后数十年中,郭襄足迹遍于天下,到处寻访杨过和小龙女夫妇,当真是情之所钟,至老不悔。但杨过夫妇竟是从此不知所终,再不在人间一现侠踪。这其间宋亡元兴,花落花开,不知经历了多少人事沧桑。郭襄在四十余岁那年,突然大澈大悟,在峨嵋山绝顶剃度出家,精研武功,其后稍收门徒,成为武学中峨嵋一派。   那昆仑三圣何足道在少林寺锻羽而归,回到西域,果然履行誓言,从此不再涉足中原,直到年老之时,才收了一个弟子,传以琴棋剑三项绝学。因此昆仑一派门人,虽然远在异域,却大都是风度翩翩,文武兼资。   其后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四派最为兴旺,人才辈出,各放异采。那日觉远大师在荒山中临终之时,背诵九阳真经,郭襄、张君宝、无色禅师三人虽均同时听闻,但因三人天资和根底不同,记忆和领会颇有差别,是以三人传下来的峨嵋、武当、少林三派武功,也是相异之处多而相同之处少。   郭襄家学渊源,所习最多,因此峨嵋一派弟子武功甚杂,往往只精一项,便足以成名。无色禅师听闻九阳真经时本身已是武学大师,这经文于他只是稍加启迪,令他于武学修为上进入更高的一层境界,但基本行功,却丝毫无变。只有张君宝除了杨过所授四招及一套罗汉拳外,从未学过武功,于九阳真经领悟最纯,但也因此缺了武功的根基,当时于经中精义,许多处所无法了解,到后来见蛇鹊相斗,自悟武功,却已在三十余年之后,少年时所听闻的经文,已不免记忆糢糊。   是以少林、武当、峨嵋三派的武功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三派的宗师分得九阳真经的若干章节,各凭自己的聪明智慧,钻研发扬。   元代中土沦于异族,百姓呻吟于蒙古的铁蹄之下,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抵抗官吏残暴,勉力自保,是以文事凋零,武学一道,反而更加光大。江湖间奇人异士,所在都有,比之宋末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之世,武功固更见精进,而惊心动魄,可歌可泣之事,也是书之不尽。其中西域奇士,大都出于昆仑,而中土豪侠,非少林、武当即属峨嵋。但这是指其卓荦大者,其余较小的门派山寨,又何下千百。   且说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整整六十年。其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眼见天色向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江南春色正浓,那壮士却也无心赏玩,心中默默计算:“今日是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须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玉虚宫,庆贺恩师他老人家九十岁大寿。”   原来这壮士姓俞名岱岩,乃是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张三丰直至七十岁后,武功大成,方收弟子,因之他自己虽已九十高龄,但七个弟子中年纪最大的宋远桥,也是四十岁未满,最小的莫谷声更只十余岁。七个弟子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却已闯出极大的万儿,武林人士提起那七弟子来,都是大姆指一翘,说道:“武当七侠,名门正派,那有什么说的。”   俞岱岩在武当七侠中位居第三,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灭一个绑人勒赎戕害良民的剧盗。那剧盗武功既强,人又阴毒,一听到风声,立时隐伏不出。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时光,才找到他的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传太极玄虚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当时预计十日可完的事,却耗了两个多月,屈指一算,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迫促,因此上急急忙忙的自福建赶回。   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渐窄小,靠右近海一面,常见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见闻可不在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地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那便是盐田。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之后,刮下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盐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步而来。俞岱岩只一瞥之间,便吃了一惊,但见这二十余人一色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知道当政者暴虐,收取盐税极重,因之虽是滨海之区,一般百姓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盐贩子购买私盐。这一群人行动骠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群盐枭,那原也不奇,奇怪的是每人肩头的扁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是一条铁扁担。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时犹似足不点地,霎时之间便抢在俞岱岩的前头。俞岱岩心想:“这帮盐枭,个个都是武林的好手。虽早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大,派中不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绝无是理。”若在平时,早便要去探视一下其中究竟,但这时念着师父的九十大寿,心想决不能多管闲事,再有耽搁,当下提气急赶,追过了那群盐枭。那二十余人见他脚步如此轻捷,脸上均有诧异之色。   俞岱岩赶到傍晚,到了一个小镇上,一问之下,却是余姚县的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便到临安,再折而西北行,要经江西、湖南两省,才到武当。晚间无船渡江,只得在庵东镇上找一家小客店宿了。   刚用过晚饭,洗了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杂,一群人过来投宿。俞岱岩听那些人说的都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大非寻常,于是探头向门外一瞧,却便是那群盐枭前来住店。本来做私枭的大都生性豪迈,一投店便是大碗价喝酒,大块价吃肉,但这群盐枭只要了些青菜豆腐,白饭吃了个饱便睡,竟是滴酒不饮。俞岱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上,按着师授心法,练了三遍行功,即便着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的一声轻响,俞岱岩此时已得师门心法真传,虽然睡梦之中,也是刻刻惊觉,登时便醒了。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吧!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余人也不答应,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从窗格子中向外一张,只见那二十个盐枭各自挑着担子,越墙跃出。这墙头虽不甚高,但人人挑着重担一跃而出,这一份功夫可当真轻视不得。俞岱岩自忖:“这些人的武功虽不及我,但难得二十余人,个个身手不弱。”又想起那人说道:“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那人若不说这句话,俞岱岩虽然醒觉,也不会跟踪前往,只因这一句话,挑动了他的侠义之心,暗想:“这群私枭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什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是误了恩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必喜欢。”   要知张三丰传艺之初,即向每个弟子谆谆告诫,学会武艺之后,务须行侠仗义,拯难济世。“武当七侠”所以名头响亮,不单因武艺高强,更由于慷慨任侠,急人之急,这才赢得武林中人人钦仰。这时俞岱岩想起师训,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一个“斜飞式”,轻轻巧巧的窜出墙外。   第五回 屠龙宝刀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俞岱岩吸一口气,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那二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俞岱岩见这群人迈动脚步,奔得快捷异常,肩头重负,竟似无物,心想:“私枭黑夜赶路,事属寻常。只是瞧这一干人个个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府库,一般官军那里阻挡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一点蝇头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样异谋。”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好在俞岱岩轻功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轰轰之声不绝。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脚步。领头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三个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俞岱岩心下嘀咕:“三个水旁的朋友,那是什么?”一转念,登时醒悟:“嗯,那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哑的声音道:“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领头那人一震,道:“尊驾也为屠龙刀而来?”那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声,却不答话。   俞岱岩只觉他这笑声大是古怪,听在耳中,令人心烦意乱,无法形容的不舒服,似乎十几条巨虫突然在背上搔爬,又似乎吞下了什么吐不掉,呕不出的异物。他心念一动,隐身在海旁的岩石之后,绕到前面,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拐杖,身上衣服有点点闪光,显是一件锦袍。又听海沙派的领头人说道:“这屠龙刀原是本派镇派之宝,既给宵小盗去,自当索回。”那锦袍客又是“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开,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话声未毕,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一惊,但见黑暗中锦袍上的闪光晃了几晃,拦道恶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担子向锦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电,黑暗之中那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   俞岱岩好生奇怪:“这锦袍客不知施放的是什么歹毒暗器,怎地手不抬、身不动,对方便已毙命?我跟他相距不远,居然没瞧出丝毫端倪。”他缩身在岩石之后,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海沙派的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我们料理大事要紧,回头再来收拾,这仇人是谁,将来总能查究得出。”众人答应了,挑上担子,又向前飞奔。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那尸身察看,只见那人如死虾般弯弯蜷曲,显是中了异毒,俞岱岩但觉此事大是跷蹊,生怕沾上了毒,不敢伸手去扳那尸身,于是加快脚步,再跟踪那批私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忽哨,二十余人四下散开,向东北方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们说的是什么屠龙刀,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只见那大屋的烟囱中一柱浓烟冲天而起,久聚不散,而烟囱中还是源源不绝的喷出黑烟来。众私枭放下担子,各人拿了一集木杓,在箩筐中抄起什么东西,四下散播。俞岱岩见他们拨撒的东西如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今晚所见之事,当真是匪夷所思,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道,他们定是不信。”   但见这帮盐枭撒盐之时,行动极之小心,似乎生怕将盐粒溅到了身上,俞岱岩久历江湖,登时恍然,知道盐上含有剧毒,这批人用毒盐围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他见到此事,更激起了侠义之心,暗:“双方谁是谁非,我固不知情,但这批人干这种鬼域技俩,太不光明正中。无论如何,须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海沙派的盐枭逐步撒盐,尚未及到屋后,于是施展武当派的“千山缩地功”轻身绝技,兜个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到进了围墙。   这座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有灯火。俞岱岩心想:“眼见浓烟是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又怕屋中人误会自己是敌人,横加暗算,于是拾了一根木柴,晃火折点燃了,当作火把,高高举在手中,朗声说道:“武当派弟子俞岱岩有事奉告,绝无他意,请勿起疑。”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但中气充沛,传送极远,按理大屋中每一间房内都可听到,但他连说了两遍,屋中静悄悄的却无回音。   俞岱岩是名门英侠,虽见这大屋中阴沉沉的,鬼气森森,却决不示弱于人,也不拔出腰间单刀,只是潜引真气,周流全身,一面昂然直入。穿过一个天井,来到了后厅,一瞥之下,不由得凛然止步。只见厅侧两个人尸横就地,一个是道人装束,另一个是乡农打扮,两人年纪都不小,脸上五官扭曲,形容可怖,显是身死之时曾遭受极大痛苦。但身旁并无血迹,身上更不见伤痕,显非身中兵刃而死。   俞岱岩继续向前,但见每一处门户都是洞开,但厅房之中均是黑黝黝的不知藏着些什么,除了他手中火把照出一团光亮之外,四周全是黑漆一团。饶是他胆大气壮,见多识广,到了这等情景之下,背上也是不自禁的暗生凉意。   再穿过一个院子,又来到一个偏厅。这厅中的情景更是可怖,横七竖八,一共死着二十余人,有的相互扭成一团,有的手中刀剑各各砍在对方身上。这些人有的死去已久,面目早已变色,有的却是新死。俞岱岩心想:“这大屋之中,定是有着一桩武林惨变。瞧这些人所使的兵刃,很有许多是名家子弟。像点穴橛、五行轮、判官笔这些家伙,倘若不是精通点穴打穴之术,如何能使?却不知为了何事,一一丧命于此?”   他初进屋时漫不在意,待得一见到这许多好手尸横就地,这才起戒惧之心,又朗声说道:“武当派弟子俞岱岩有事奉告,请前辈高人赐见。”只听得正厅中传出火焰燃烧的毕剥之声,又有人在呼呼吹气,却始终无人答话。俞岱岩转过一道照壁,一道屏风,跨步进了正厅,眼前突然一亮,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炉子,火焰烧得正盛,炉旁分站三人,各运真气,向炉中吹火,火炉中横架着一柄四尺来长的单刀。火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那单刀光茫闪闪,竟是镕炼不掉它半点。   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青布袍子,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只见那三人头顶白雾缭绕,鼓起腮帮,缓缓吹气。三股气流吹入炉中,火焰登时升起五尺来高,绕着单刀,嗤嗤声响。俞岱岩瞧了三个老者的情景,知他们内功深厚,合力吹出来的气息之强,为任何风箱所不及,自己站立之处和那炉子相距数丈,已是热不可当,则炉中之热,可想而知,但那柄单刀始终青光照耀,竟没起半点发热而转红之色。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损毁宝刀,伤天害理,快快给我住手。”   俞岱岩听了这声音,心中一震,知道便是途中所遇的那个锦袍客到了。那三个鼓风炼剑的老者却恍若不闻,只是吹气更急。但听得屋顶那人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如一叶落地,眼前金光灿烂,那锦袍客已闪身而进。这时厅中炉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清楚楚,见这锦袍客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年,面目俊秀,双眉斜飞,只是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身上所穿的那件锦袍用金丝绣满了狮虎花草,华美辉煌之极。他双手空空,并无兵刃,冷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觊觎这把屠龙刀,那也罢了,却何以胆敢用炉火损毁这等神兵利器?”一面说,一面踏步上前。   长白三禽中西首一人身子一晃,左手倏出,伸出又瘦又尖的五根手指,往锦袍客脸上抓去。锦袍客侧身避过,又抢上一步,东首那老者见他逼近身来,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呼的一声,往他头顶猛击下去。那锦袍客身手极是敏捷,身子微侧,铁锤一击落空,砰的一声猛响,铁锤落地,火星四溅,原来地下铺的不是寻常青砖,却是坚硬异常的花岗石。西首老者自旁夹攻,双手犹如鸡爪,上下飞舞,取的全是凌厉攻势。俞岱岩瞧得暗暗心惊:“这些人相互间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怨,何以出手竟是半点也不留情,招招全是意欲制人死命的杀手?”但见那锦袍客武功极是奇特,脸上露着诡笑,似还招似不还招,两个老者却丝毫奈何他不得。斗了数合,那使铁锤的老者厉声喝道:“阁下是谁?便要此宝刀,也须留个万儿。”锦袍客冷笑三声。只不答话,猛地里一个转身,喀喀两响,西首老者双腕齐折,东首老者机警异常,眼见情势不对,知道合三人之力,也阻挡他不住,当即拾起一柄火钳,便往炉中去挟那屠龙刀。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机伤敌,只是锦袍客转身迅速,一直没找着空子,这时眼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挟宝刀,知道这刀一落他手,再也难以索回,他有了宝刀之后,自己那里还能是他敌手?危急中勇气倍增,突然伸手入炉,抢先抓住刀柄,提了出来。   炉中火势何等猛烈,那屠龙刀虽没给镕成铁汁,却是炙热无伦,那老者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烟冒起,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他手掌心登时烧焦,但他兀自不放,竟如疯子一般,一时也不知痛楚,提着屠龙刀尚后跃开。余人见了这等情景,尽皆骇然,一呆之下,但见那老者提着刀,向外狂奔。   锦袍客冷笑道:“有这等便宜事?”手臂一长,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顺手回掠,屠龙刀挥了过来。刀锋未到,却已热气扑面,瞬息之间,锦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他微微一惊,不敢挡架,手上劲力一送,将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   俞岱岩一直在旁袖手观斗,但觉这一干人个个凶狠悍恶,无不带着几分邪气,事不关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时见老者命在顷刻,只要一入炉中,立时化成焦灰,且不理其中是非曲直,眼前救命要紧,于是纵身跃起,但见他轻如飞燕,矫若飞龙,一转一折,一挥一控,在半空中伸下手来,抓住那老者的发髻,向上一提,解救了他这洪炉之厄,跟着轻巧巧的落在一旁。这一手武当派的轻身神功,纵跃既高,在半空中又能回旋自如,名曰“梯云纵”,可说天下武林中诸派轻功之冠。锦袍客和长白三禽虽早见他站在一旁,一直也没在意,这时突然见他显示了这一手上乘轻功,这才吃惊。锦袍客长眉一挑,说道:“这一手便是闻名天下的『梯云纵』么?”   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这路轻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惊,但跟着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武当派名扬天下,无人不知。”说道:“不敢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锦袍客道:“很好很好,武当派轻功号称并世无双,果然是有两下子。”他说话的口气甚是傲慢,虽是称道俞岱岩的轻功,但言下之意,却似是长辈奖许后辈练武有成,只差着没说出“小子可嘉”四个字而已。俞岱岩心头有气,但按捺住却不发作,说道:“尊驾途中一举手而毙海沙派高手,这份功夫神出鬼没,更是令人莫测高深。”那人心头一凛,暗想:“此事居然叫你看见了,我却没瞧见你啊。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何处?”却淡淡的道:“不错,这种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领会,别说阁下,便是武当派掌门人张老头儿,也未必懂得。”俞岱岩向来甚有修养,别人再厉害的挺撞,他也不会反唇相稽,但这时听那锦袍客辱及恩师,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当派弟子自来讲究修心养性的功夫,这性命双修之学,比习练武功更是来得重视,心想:“他有意挑衅,不知安着什么心眼儿?此人功夫怪异,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为本门多树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武学无穷无尽,正派邪道,千千万万,武当派所学原是沧海一粟。如尊驾这等功夫,本师确是不会。”他这句话说得客气,但骨子中含义,却是说武当派实不屑懂得旁门左道的武功。   他二人一问一答,针锋相对。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一柄炽热的屠龙刀,皮肉焦烂,几已烧到骨骼,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身蓄势,各自想俟机抢夺。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南首那老者挥动宝刀,向外急闯,他这一刀在身前挥动,不是向着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的身前,首当其冲,但见一股疾风,袭向腰间,其势好不凌厉。他更没料得自己救了这老者的性命,他竟然会忽施反噬,危急中向上一跃,避过刀锋。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发疯般乱砍乱挥,冲了出去。锦袍客和其余两个老者忌惮刀势凌厉,不敢硬挡,只是连声呼叱,随后追去。   俞岱岩拔足跟随,他轻功远胜诸人,虽后发而先至,倏忽之间,已抢到那提刀老者身旁。只见他双手提刀,身形跌跌撞撞,似乎刀身极为沉重,猛力一纵,跃出了大门,但落下时脚下一个踉跄,竟尔摔了一跤,跟着一声惨呼,似乎莫名甚妙的身受重伤。   锦袍客和另外两个老者一齐纵身过去,同时伸手去抢宝刀,但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似乎猛地里被什么奇蛇毒虫所咬中一般。那锦袍客武功最强,只打个跌,跟着便跃起身来,急向外奔,那所谓“长白三禽”的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竟尔不能站起。   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正要伸手救人,突然间心中一凛,想起了海沙派在屋外撤布毒盐之事,这些海盐定是以剧毒的药物煎熬过,因此沾体即生大害。此时屋周均是毒盐,自己也无法出去了,游目一瞥之间见大门内侧左右各放着一张长凳,心念一动,伸手抓起,将两凳竖直,一跃而上,一双脚勾着一只长凳,便似踩高蹻一般,踏着双凳走了出去。但见三个老者惨叫不停,在地上滚来滚去,模样甚是可怖。俞岱岩知道危机四伏,不及细思,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一长臂便抓起了那怀抱宝刀的老者后心,脚踩高蹻,向东急行。   这一下大出海沙派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便可得手,却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将宝刀抢走,众人那里甘心?纷纷涌出,大声呼叱,钢镖袖箭,十余种暗器一齐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双足使劲,在两张长凳上一蹬,身形跃起,向前窜出数丈,所有暗器尽皆落空。他脚上勾了长凳,双足便似斗然间加长了四尺,这一迈开步子,行路大是迅捷,只跨出四五步,早已将海沙派诸人远远抛在后面。耳听得各人大呼追来,俞岱岩提着那老者纵身跃起,双足向后反踢,两张长凳向身后飞了出去。但听得砰砰两响,跟着三四人大声呼叫,显是为长凳击中。就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的轻功何等了得,在黑暗之中早已奔出数十丈外,手中虽提着一个老者,却是越奔越远,海沙派诸人再也追他不上了。   俞岱岩急赶一阵,耳听得潮声澎湃,后面无人追来,问道:“你怎样了?”那老者“哼”了一声,并不回答,跟着呻吟一下。这一下声音虽然不响,但犹似伤兽悲嗥,显是痛楚已极。俞岱岩心道:“他身上沾满毒盐,先给他洗去要紧。”于是走到海边,将他往浅水处浸了下去,自己手掌却不敢和海水相碰,生怕沾上了毒盐。   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阵,自己不能爬起,俞岱岩正要伸手拉他,忽然一个巨浪打来,将老者冲上沙滩。俞岱岩道:“现下你已脱险境,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们便此别过。”那老者撑起身来,说道:“你——怎地——不抢这把宝刀?”俞岱岩一笑,道:“宝刀纵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横加抢夺?”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诡计,要怎样泡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无冤无仇,泡制你干么?我今晚路过此处,见你中毒受伤,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摇了摇头,厉声道:“我命在你手,要杀便杀,若是想用什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厉鬼,放你不过。”俞岱岩知他受伤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微微一笑,正要举步走开,海中又是一个大浪打来,只溅得俞岱岩衣履尽湿,那老者呻吟一声,伏在海水之中,身子发颤。   俞岱岩心想,救人须救澈,这老者中毒不轻,我若于此时舍他而去,他还是葬身海底。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着他走上一个小丘,四下眺望,见东北角一块突出的山岩之上有一间屋子,瞧那模样,似是一所庙宇,当下抱着那老者奔了过去,凝目看屋前匾额,隐约可见是“海神庙”三字。俞岱岩推门进去,见这海神庙极是简陋,便只小小的一间,满地尘土,庙中也无庙祝居住。   于是将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垫上,他怀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湿,当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绒火石,点燃了半截腊烛,再看那老者时,只见他满面青紫,显是中毒已深,不由得暗暗吃惊,从怀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来,说道:“你服了这粒解毒丹药。”那老者本来紧闭双目,一听他之言,突然睁开眼来,说道:“我宁死也不吃你害人的毒药。”   俞岱岩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长眉一挑,说道:“你道我是谁?武当七侠纵然不肖,岂能干害人之事?这一粒是解毒丹药,只是你身中剧毒,这丹药也未必能够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还是将屠龙刀送去给海沙派,换得他们的本门解药救命吧。”那老者斗然间一跃而起,厉声道:“谁想要我的屠龙刀,那是万万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没有了,空有宝刀何用?”那老者颤声道:“我宁可不要性命,屠龙刀总是我的。”说着将刀牢牢抱着,脸颊贴着刀锋,当真是说不出的爱惜,一面却将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问一问这刀到底有什么好处,但见这老者双眼之中充满着贪婪凶狠的神色,宛似饥兽要择人而噬,不禁大感厌恶,转身便出。忽听那老者厉声喝道:“站住!你要到那里去?”   俞岱岩笑道:“我到那里去,你又管得着么?”说着扬长便走。没行得几步,忽听那老者放声大哭,哭得甚是悲痛凄凉,有似伤兽夜嗥,充满着衷苦绝望之情。这一哭触动了俞岱岩的侠义心肠,转过头来,问道:“你为何悲哭?”那老者道:“我千辛万苦的得到了屠龙宝刀,但转眼间性命不保,要这宝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声,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换海沙派的独门解药,再无别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不舍得啊,我不舍得啊。”这神态在可怖之中带着三分滑稽,俞岱岩想笑,却是笑不出来,隔了一会,说道:“武学之士,全凭本身功夫克敌制胜,行道仗义,显名声于天下后世,宝刀宝剑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为此烦恼?”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几句话你听见过么?”   俞岱岩哑然失笑,道:“这几句话我自然听见过,下面还有两句呢,什么『倚天不出,谁与争锋?』那说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又不是说什么屠龙宝刀。”那老者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且说来听听。”俞岱岩道:“此事武学之士人人皆知,说的是当年神雕大侠杨过杀死蒙古皇帝宪宗,为汉人扬名吐气。自此杨大侠有什么号令,天下英雄莫敢不从。『龙』便是蒙古皇帝,『屠龙』便是杀蒙古皇帝。难道世间还真有龙之一物么?”那老者冷笑道:“我问你,当年杨过大侠使什么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听师父说过杨大侠断了一臂,平时不用兵刃。那日在襄阳城外恶斗金轮法王,却是使剑。”那老者道:“是啊,杨大侠怎生杀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掷石子打死宪宗,此事天下尽闻。”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杨大侠平时用掌使剑,杀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宝刀屠龙』四字又从何说起。”   这一下问得俞岱岩无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是武林中说得顺口而已,总不能说『石头屠龙』啊,那岂不难听?”那老者冷笑道:“强辞夺理,强辞夺理,我又问你,『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话,却又是作何解释?”俞岱岩沉吟道:“『倚天』或许是一个人吧?听说杨大侠的武艺学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许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许是死守襄阳城的郭靖郭大侠。”那老者道:“是吗?我料到你说不上来了,只好这么一阵胡扯,我跟你说,『屠龙』是一把刀,便是这把屠龙刀,『倚天』却是一把剑,叫作倚天剑。这六句话的意思是说,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龙刀,谁得了这把刀,不管发施什么号令,天下英雄好汉都要听令而行。只要倚天剑不出,屠龙刀便是最厉害的神兵利器了。”   俞岱岩将信将疑,道:“你将刀给我瞧瞧有什么神奇?”那老者紧紧抱住,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想骗我的宝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筋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给他的一粒解毒丹药,这才振奋了起来,这时一使劲,却又呻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给我瞧便不瞧。你虽得了屠龙宝刀,却号令得动谁?难道我见你怀里抱着这样一把刀,便非听你的话不可吗?当真是笑话奇谈了。我瞧你啊,好好一个人偏去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鬼话,到头来枉送性命,还是执迷不悟。你既号令我不得,便可知这刀其实是无什么神奇之处。”   那老者呆了半晌,做声一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我跟你订一个约,你救我性命,我将宝刀的好处分一半给你。”   俞岱岩仰天大笑,说道:“老丈,你可把我武当派的弟子瞧得小了。扶危济困,乃是我辈分内之事,岂难道是贪图报答?你身上沾了毒盐,我却不知盐上安的是什么毒药,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这把屠龙刀,是从海沙派手中盗了出来的,他们恨我切骨,岂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将刀交还,怨仇即解,他们何必伤你性命?”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强,大有本事到海沙派中去将解药盗来,救我一命。”俞岱岩道:“一来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搁,二来你去偷盗人家宝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颠倒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吧!再一耽搁,毒性发作起来,那便来不及了。”   那老者见他又是举步欲行,忙道:“好吧,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提着我身子之时,可觉得有什么异样?”俞岱岩道:“我确是有些奇怪,你的身子瘦瘦小小,却有二百来斤,不知是什么缘故,又没见你身上负着什么重物。”那老者将屠龙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头向上一提,手中登时轻了,只不过八十来斤,心下恍然:“原来这小小一柄单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看来确是有点古怪,不同凡品。”于是将老者放在地下,说道:“这把刀倒是很重。”   那老者道:“岂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是姓俞还是姓张?”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笑道:“武当七侠中宋大侠年纪大了,殷莫两位不过二十左右,余下的二三两侠姓俞,四五两侠姓张,武林中谁人不知。原来是俞三侠,怪不得这么高的功夫。武当七侠威震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俞岱岩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听他这般当面谄谀,知他也不过是有求于已,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反生厌恶之感,说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德,单名一个成字,辽东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叫作海东青。”那海东青是生于辽东的一种大鹰,凶狠鸷恶,捕食小兽,是关外著名的猛禽。   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头看了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动身,若非动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说道:“你不懂得那『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八个字的含义,只道是谁捧着屠龙刀,只须张口发令,人人便得听从,不对,不对,这全盘想错了。”他说到这里,突然放低声音,说道:“俞老弟,这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部武学秘笈,有人说是九阳真经,有人说是九阴真经。只须取出来照着经书一练,那时候武功盖世,他说出来的话,有谁能违抗得?”   九阴九阳两部宝笈秘箓的名字,俞岱岩也曾听师父说过,只是当年觉远大师圆寂之后,少林、武当、峨嵋三派分得九阳真经中的若干章节,全书早已失传,至于九阴真经,更是数十年来少人提起,空余想像,当作是武林中一个可信可不信的传说而已。德成见俞岱岩脸上有不信之意,说道:“咱们长白三禽盗得宝刀,要用炉火镕开它来,取出刀中藏经,只是事机不秘,大功未成,而觊觎宝刀之徒纷纷沓来。俞老弟,你去盗了解药来解得我体内之毒,咱哥俩找了人迹不到的隐僻之处,镕刀取经,数年之后,武林中只容咱哥儿俩称霸,除了德成和俞岱岩,再没第三个人,你说妙不妙?”俞岱岩摇头道:“此事决不可信,别说刀中无经,即使藏得有经书,刀尚未镕,里面的纸草早已成灰。”德成道:“此刀坚硬无比,任你用多锋利的钢凿尖钻,对付不了它分毫,连一条细纹也划不出来,除了以火镕炼,休想剖得它开。”   第六回 血掌风帆   两人刚说到这里,俞岱岩脸上微微变色,右手伸出一挥,噗的一声轻响,煽灭了神台上的腊烛,低声道:“有人来啦!”海东青德成内功修为远不如他,却没听见有何异声,正一迟疑间,只听得远处几声忽哨,有人相互传呼奔向庙来。德成惊道:“敌人追来啦,快些从庙后退走。”俞岱岩道:“庙后面也有人来。”德成道:“不会吧——”俞岱岩道:“德老丈,来的是海沙派人众,你正好向他们讨取解药。在下可不愿赶这淌浑水,是祸是福,凭老丈自决。”   德成伸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颤声道:“俞三侠,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你万万不能!”俞岱岩只觉他五根手指寒冷如冰,紧紧嵌入了自己腕上肉里,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转丹成”,转了一个圈子,登时将他五指甩落。德成指骨痛得如欲断折,但当此紧急关头,知道除了俞岱岩出手相救,自己决计无幸,若说将这件拚了性命夺到的武林至宝乖乖的双手奉上,却又比割了自己一块肉还要难受,当下双手一合,将俞岱岩牢牢的抱住了。   俞岱岩吃了一惊,双臂一振,待要将他手臂震开,那知德成竟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物件一般,说什么也不放手,只听得格格两响,骨骼作声,俞岱岩只须稍稍再加劲力,立时便将他双臂崩断了。他心下不忍,不再运力,喝道:“你还不放手?”   这时只听得一路脚步之声,直奔到庙外,跟着砰的一响,有人伸足踢开了庙门。这一腿腿力雄猛之极,那庙门呼的一声被他踢得飞起,直撞进来。俞岱岩吃了一惊:“此人大是了得,倒是不可轻敌。”心念甫动,鼻中微微闻到一股腥臭,有什么物事从黑暗中掷了过来。俞岱岩身子一缩,使个巧劲,如一条泥鳅般从德成双臂间溜了出来,这一下身法奇快,竟是抢在这一阵怪异暗器之前,纵到了海神菩萨的神像后面。但听得德成“啊”的一声低哼,跟着刷刷数声,暗器打中了他的身上,接着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阵接着一阵,竟是毫不停留的撤了进来,俞岱岩只闻到腥臭之气越来越浓,似乎几千百条死鱼堆积在一起。德成东闪西避,如醉汉一般跌来撞去,但这海神庙占地甚小,他又被暗器打得头昏脑胀,只是一阵阵的受击,避让不开。   俞岱岩听着暗器落地的声响,心想:“难道这是夺命毒砂?那么德成中了这许多,早该支持不住。”正寻思间,突然省悟:“啊,是了。这是海沙派的毒盐。”他空有一身武艺,只是听得风声呼呼,毒盐一把把的不绝从门中掷了进来,却那里敢向外硬冲?接着听得屋顶上喀啦、喀啦几声,有人跃上屋顶,揭开瓦片,又向下投掷毒盐。   这一下只把俞岱岩吓得心惊肉跳,心想:“我命休矣!想不到无缘无故,在这里遭此大祸。”他眼见到那锦袍和长白三禽身受毒盐之害,长白三禽也还罢了,那锦袍显是武艺极高,但在屋外一沾毒盐,立即惨呼逃走,可见此物极是厉害。那毒盐在小庙中弥空飞扬,俞岱岩胸口烦恶欲呕,心知再过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伸手喀的一掌,击破神像的背心,缩着身子一钻,溜进了神像肚腹之中,这便如穿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做衣服,毒盐虽多,却已奈何他不得。   海沙派的毒盐倚多为胜,毒性发作却缓,因此德成在庙中不住口的哇哇的怪叫,始终没有摔倒。海沙派众人忌惮俞岱岩了得,却也不敢贸然便攻进庙来,只是不住手的撒放毒盐,要将他二人毒倒,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的进来擒拿,夺取屠龙刀。   一般金针、铁沙之类细小的喂毒暗器,均是打伤人体,毒性由血液流遍全身,厉害的见血封喉,立时毙命,这毒盐却是由皮肤传入,虽不能伤人见血,但毒性慢慢发作,终究也能致人死命。俞岱岩躲在神像之内,明知终非了局,可是一时实无善策,只有待海沙派稍一疏神,俟机从屋顶跃出。他取出两枚可解百毒的丹药,咽入腹内,一面屏息凝神,潜运内功,这样一来,胸口烦恶之意登消。   只听得屋外海沙派人众大声商议起来:“点子不出声,大概是晕倒了。”“那年轻的点子手脚很硬,再等一回,何必急在一时。”“这一次当真是大功一件,龙头大哥定是重重有赏。”只听得一人喝道:“喂,吃横梁的点子,乖乖出来投降吧,免得枉送了性命。”跟着一声号令,十余人涌进庙来,这些人身上均有解药,因此不怕毒盐。俞岱岩心想:“我跟他们海沙派无冤无仇,又不是贪图这把屠龙宝刀,不如跃将出去,跟他们两下善罢。”但转念又想:“我武当派威名震于天下,我这样出去,显是屈服投降,大损师门威望。”正迟疑间,忽听得庙外远处传来一声呼啸。这啸声细若游丝,但尖锐刺耳,震人心魄,俞岱岩只呆得一呆,倏忽之间,那啸声已到了庙外的岩石之下。这下来得好快,初听到啸声时显是尚在数里以外,但一转眼间,啸声即到跟前,天下除非是最快的飞鸟,方能片刻间飞行这么长的一段路程,否则即令是千里骏马,也不能这般的瞬息即至,然而这啸声明明是人声,并非飞鸟。   那啸声一止,忽听得德成大声怪叫,声音恐怖之极:“你—你也要屠龙——白眉——”一句话没说完,声音突然止歇,庙内庙外数十名海沙派人众,也是一声不出,四下里一片静寂,似乎人人突然之间僵化,变成了石头,又似猛地里见到什么可怕异常的物事,都吓得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万籁无声之中,忽听得波的一声响,庙内有人受伤倒地,跟著有人颤声道:“是白——白眉——大伙儿快走——”话犹未毕,又是声音突然止歇,想是那令众人吓得心胆俱裂的怪物,已进了庙门,众人连逃走之念也不起了。   俞岱岩大是奇怪:“『白眉』是什么啊?难道是一种凶恶无比的猛兽,还是一个厉害之极的人物,竟令这些人吓得这般模样?”忽听得一人说道:“教主问你们,屠龙刀在那里,好好献出来,教主大发慈悲,你们的性命都饶了。”这声音甚是慈悲和亲切,决不致令人起惧怖之感,但语气之中,自有威严。   只听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盗去了的,咱们正要追回来,教主——教主——”那慈和的声音道:“喂,那屠龙刀呢?”这句话显是对着德成说的了。德成却不答话,跟着噗的一声响,有人倒在地下,俞岱岩心道:“糟糕,德成遭了他们毒手。”他明知眼前事有蹊跷,自己孤身一人,只怕非对方之敌,但既插上了手,决不能袖手旁观,心想:“临事畏缩,非丈夫也。”正要跃将出去问个明白,忽听一人冷冷的道:“这人已吓死了,搜他身边。”   俞岱岩一惊:“怎么便吓死了?”但听得衣衫悉率之声,又有人体翻转之声,那声音柔和的人道:“禀报教主,这人身边无甚异物。”过了半晌,海沙派中领头的人颤声道:“教——教主,明明是他盗去的,咱们决不敢隐瞒——”听他声音,那是在教主威吓的眼光之下,惊得心胆俱裂。这恐惧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入俞岱岩耳中,他虽艺高人胆大,但听着也不禁有不寒而栗之感,又想:“那宝刀明明是德成握在手中,怎地不见了?”   只听那声音慈和的人道:“你们说这刀是他盗去的,怎会不见?定是你们暗中收藏了起来。这样吧,谁先把真相说了出来,我饶他不死。你们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谁先说,谁便活命。”庙中寂静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领:“启禀教主,咱们当真不知,不过咱们一定出力追查真相——”那声音冷冷的教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那声音慈和的人却说:“谁先禀报真相,就留谁活命。”过了一会儿,海沙派中无一人说话,突然一人叫道:“咱们找寻宝刀,确是不见影踪,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个死,今日跟你拚了,瞧白眉教——”一句话没说完,蓦地止歇,竟是无声无息的便送了性命。   只听另一人道:“适才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救了这老儿出来,那汉子轻功甚是了得,这会儿却已不知去向,那宝刀定是给他抢去了。”那教主“嗯”了一声,道:“留下这人的命。”但听风声飒然,出了庙门,一声清啸,已起于数十丈之外。俞岱岩急道:“我在这里,不须多伤无辜性命。”他知道教主的部属便要对海沙派众人施展杀手,于是从神像腹中跃出。   但海神庙中了无声息,竟似没半个人影。俞岱岩四下一望,只见各人好端端的站着,只是一动也不动,显得十分的阴森诡异。俞岱岩大奇,再点燃神台上的灯烛,不禁吃了一惊,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海沙派的二十余人一齐站着,显是被人点中了穴道,各人脸上神色个个显得极是可怖,烛光照射之下,饶是俞岱岩见识多广,也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白眉教的教主不知是如何三头六臂的人物,这些海沙派的人众看来个个都是桀惊悍猛的枭士,但一见这教主竟吓成这等模样。”于是伸手到身旁那人的“华盖穴”上一推,想替他解开穴道。   那知触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动,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没了呼吸,原来已被点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见海沙派的二十余条大汉,人人均已死于非命,只有一人委顿在地,不住喘气,自是最后那个说话之人,得蒙教主留下性命。俞岱岩惊疑不定:“我听那教主说『留下这人的命』,便知情形不对,立时挺身出来。这只是一转眼的时光,但对方竟能对二十余人施了毒手,手法之快,实是罕见罕闻。”他扶起那没死的海沙派盐枭来,问道:“白眉教是什么邪教?他们教主是谁?”连问了几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岱岩一搭他手脉,发觉他脉息紊乱,看来性命虽然留下,却已给人使重手震断了几处脉络,变成了不会说话、不会转念的白痴。   这时俞岱岩不惊反怒,心想:“何物白眉教,下手竟是这般毒辣残酷?”但想对方武功极高,自己单骑匹马,实非其敌,心下略加盘算,决意先赶回武当山,请示师父,查明白眉教的来历,然后武当七侠连袂东下,和那白眉教斗上一斗。他想;白眉教再厉害,自己师兄弟七人联手,总可应付得了,总不须师父亲自出马。   但见海沙派众人一个个死于非命,心下惨然不忍,又见庙中白茫茫的一片,犹似堆絮积雪,到处都是毒盐,心想:“这群人不做好事,到头来恶人还有恶人磨,但尸横枯庙,只怕不知情由的百姓闯了进来,再遭祸殃。”于是捡起兵刃,在庙后的菜地挖了一个大坑,将尸首一一放入。他搬动尸首时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沾上毒盐,或是将毒盐吸入肺中,搬了十余人后,再提起一人时,突然身上向前微微一俯。   只觉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普通身材,并非魁梧奇伟之辈,何以如此沉重?俞岱岩提起他身子一看,见他背上长长一条伤口,忙探手到伤口中一摸,着手冰凉,取出一把刀来。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来斤,正是许多人舍生忘死、拚了性命争夺的那把屠龙宝刀。原来海东青德成斗然间见到白眉教教主,心中向来震于他的威名,一惊之下,魂飞胆裂,竟尔吓死,那屠龙刀从手中跌将下来,砍入海沙派一名盐枭的后心。只因此刀既沉重,刀锋锐,一跌之下,直没入体。白眉教教主的下属搜索各人身边时,自是不能发觉,若非俞岱岩一念之善,埋葬被害各人的尸体,说不定这柄震撼武林的屠龙宝刀,就此湮没无闻了。   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顾茫然,寻思:“此刀虽然是武林至宝,但我看来,实是不祥之物,海东青德成和海沙派这许多盐枭,个个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给师父,请他老人家发落。”   于是将德成及众盐枭尸体抛入坑中,生怕庙中毒盐飞扬,为害人畜,索性放一把火,将那海神庙烧了。他将屠龙刀拂拭干净,在熊熊大火之旁细看,但见那刀乌沉沉的,非金非铁,不知是何物所制,自刀头以至刀柄,隐隐有一道碧痕。他眼见长白三禽鼓起烈火锻炼,但此刀竟是丝毫无损,实是异物,心下又想:“此刀如此沉重,临敌交手之时,如何施展得开?便说关王爷神力过人,他的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于是珍重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处默祝道:“德老丈,我并非觊觎此刀。但屠龙刀乃天下异物,如落入恶人手中,助纣为虐,贻祸人间。我师父至大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处置。”   他将包袱背在背上,迈开步子,向北疾行。走不到半个时辰,已至江边,星月微光照映水面,点点闪闪,宛似满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无船只。俞岱岩沿江东下,又走一顿时分,只见前面灯火闪烁,有一只渔船,在离岸十余丈之处捕鱼。俞岱岩叫道:“打渔的大哥,费心送我过江,当有酬谢。”只是那渔船相距过远,船上的渔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叫声,竟不理睬。俞岱岩吸一口气,纵声而呼,他二十年的内力修为,这叫声远远传了出去。过不多时,只见上流一艘小船沿江而下,张着风帆,顺风驶到岸边,把舵的梢公说道:“客官要过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烦梢公大哥方便。”那梢公道:“单放一趟,须得一两银子。”俞岱岩虽觉稍贵,但急于赶路,也不来跟他计较,说道:“好罢,便是一两银子。”纵身一跃,跳到了船上,船头登时向下一沉。那梢公没有防备,吃了一惊,说道:“这般沉重,客官,你身上带着什么啊?”俞岱岩取出一锭银子,交了给他,笑道:“没什么,是我身子蠢重,快开船吧!”那梢公一脸怀疑之色,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背上包袱。   那船顺风顺水,斜向东北过江,行驶甚速。航出里许,忽听远处雷声隐隐,轰轰之声大作。俞岱岩道:“梢公,要下大雨了吧?”那梢公笑道:“这是钱塘江的夜潮,顺着潮水一送,转眼便到对岸,比什么都快。”俞岱岩放眼东望,只见天边一道白线,滚滚而至。潮声愈来愈响,所谓“十万军声夜半潮”,当真是如千军万马一般。他心想:“天地间竟有如斯壮观,今日大开眼界,也不枉了辛苦这一遭。”只见江浪汹涌,远处一道水墙疾推而进。俞岱岩正瞧之际,不禁“咦”的一声,只见潮峰之顶,一艘帆船乘浪冲至,那船的白帆上绘着一只血色大手,伸开五指,似乎要迎面抓来,这情景诡异可怖,夜半斗然见到,令人不自禁的心中发毛。   俞岱岩目光锐利,虽在黑夜之中,亦能望见数十丈外白帆上的血手,那梢公却待对面帆船驶近,方才瞧见,但见那船乘潮直撞过来,忽地尖声惊叫:“血—血手帆——”叫声之中,充满了恐怖。俞岱岩道:“什么血手帆?”那梢公不答,猛地一跃,跳入江水。俞岱岩大吃一惊,眼见怒潮山立,再好的水性也支持不住,急忙抢过一枝长篙,伸到江中救人。那梢公在水中摇了摇手,满脸惶怖,便似见到了什么食人恶鬼一般,向下一沉,潜入江心潮中,霎时间不见了影踪。   那船无人掌舵,给潮水一冲,登时打起圈子来。俞岱岩忙抢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时,那血手帆砰的一声,撞在船上。这血手帆船的船头包以坚铁,一撞之下,俞岱岩所坐的小船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潮水猛涌进来。俞岱岩又惊又怒:“是谁这般强横霸道?”眼见小船已不能乘坐,纵身一跃,落向血手帆船的船头。   这时刚好一个大浪涌到,将血手帆船一抛,凭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变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气,双臂一振,施展“梯云纵”轻功,跟着又上窜丈余,终于落到了帆船的船头。   但见那船舱门紧闭,却看不见半个人影。俞岱岩叫道:“有人落水,快快施救。”他连说两遍,船中无人答话。俞岱岩怒气涌上,伸手去推舱门,触手冰凉,那舱门竟是钢铁铸成,一推之下,丝毫不动。俞岱岩劲贯双臂,大喝一声,双掌推出,喀喇一响,铁门仍是不开,但铁门与船舱边相接的铰炼却给他掌力震落。那铁门摇晃了几下,只须再加一掌,便能击开。   只听得舱中一人说道:“武当派梯云纵轻功,震山掌掌力,果然是名下无虚。俞三侠,你把背上的屠龙刀留下,咱们便送你过江去。”这声音温和亲厚,正是他在海神庙中所听见过的那个白眉教教主的下属,他想:“原来这血手帆船是白眉教之物,因此那梢公一见,宁可干犯大险,蹈着狂潮逃走,只是不知对方如何知道自己姓名,又知这屠龙刀是在自己手中?”   正沉吟不答,那人又道:“俞三侠,你心中奇怪,何以咱们知道你姓名,是不是?其实一点也不希奇,这梯云纵的轻功和震山掌的掌力,除了武当派的高手,又有谁能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俞三侠未踏入咱们浙江境内,三天前咱们已有消息,只是沿途没有接待招呼,你可得多多担代啊。”俞岱岩听了这番言语,仍是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只道:“别的事慢慢再说不迟,眼前先救那落水的梢公要紧。”那人哈哈一笑,说道:“这梢公有个外号,叫作讨债水鬼,在这钱塘江上不知己害了多少人命。俞三侠仁义过人,好心想救他,其实他早已瞧中你包袱中的银两,想要跟你讨前世欠了他的债呢。哈哈,哈哈。”   俞岱岩瞧那梢公的神气鬼鬼祟祟,心中早便犯疑,听那人一说,果是如此,于是说道:“尊驾高姓大名,便请现身一见。”那人道:“咱们白眉教跟贵派无亲无故、没冤没仇,还是不见的好,俞三侠请将屠龙刀放在船头,咱们这便送你过江。”俞岱岩一听之下,气往上冲,说道:“这屠龙刀是贵教所有的吗?”那人道:“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学之士,那一个不想据而有之。”俞岱岩道:“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在下须得交到武当山上,听凭师尊发落。在下年轻识浅,自己可作不得主。”那人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微,如蚊子一般,俞岱岩听不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船舱里那人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听到什么“俞三侠——屠龙刀——”几个字,他走上两步,问道:“你说什么?”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将帆船直抛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间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时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时正当春初,本该没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顺手在被叮处拍了两下,朗声说道:“贵教为了一刀,杀人不少,海神庙中遗尸数十,未免下手太过毒辣。”舱中那人道:“白眉教下手向来分别轻重,对恶人下手重,对好人下手轻。俞三侠侠名震于江湖,咱们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将屠龙刀留下,在下便将蚊须针的解药奉上。”俞岱岩听到“蚊须针”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间适才被蚊子咬过的处所一按,只觉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觉,但越想越是不对,这时候那里来的蚊虫?又何况是在大江之上,再转念一想,登时省悟:“他适才说话声音故意糊糢细微,引我走近,于是将这极细小的暗器射入我身中。”想起海东青德成、海沙派众盐枭、讨债水鬼各人对白眉教如此畏若蛇蝎,他这暗器之毒,定是可怕无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药救治,当下低哼一声,左掌护面,右掌护胸,纵身便往船舱中冲了进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劲风扑面,舱中人也是一掌拍出。俞岱岩盛怒之下,这一掌使了十成力。两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各自震退数步,俞岱岩没在舱中着地,跟着便被推回到了船头,但觉手掌之下,剧痛澈骨透心。原来适才交了这掌,又已着了人家道儿,对方掌心暗藏尖刺同时穿入他肉掌之中。那人的掌力和俞岱岩似在伯仲之间,即使不使诡计,武功也不在他之下。   只听那人斯斯文文的道:“我这掌心七星钉,毒性另有一功,俞三侠掌力惊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俞岱岩狂怒之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龙宝刀,双手持柄,呼的一声,横扫过去,但听得擦的一下轻响,登时将铁门斩成了两截,这刀看上去貌不惊人,但果然是锋锐绝伦。俞岱岩砍得兴起,横七竖八,连斩七八刀,铁铸的船舱遇着宝刀,便似纸糊草搭一般,登时摧枯拉杇,一片片掉入江中。舱中那人藏身不住,纵身往后梢一跃,叫道:“你连中二毒,还发什么威?”俞岱岩舞刀窜前,拦腰斩去。   那人见他势盛,顺手提起一只大铁锚一挡,又是擦的一声轻响,铁锚拦腰斩断。那人向旁跃开,叫道:“要性命还是要宝刀?”俞岱岩道:“好!你给我解药,我给你宝刀。”这时他腿上中了蚊须针之处渐渐麻痒,料知毒性已经发作,这把屠龙刀他是无意中得来,自己本不如何重视,舍之决不可惜,于是将刀呛啷一声,掷在舱面。   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爱惜无比。那人背着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见他只是看刀,却不去取解药。过了良久,俞岱岩觉得手中疼痛加剧。说道:“我以刀换药,解药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滑稽之极的说话。俞岱岩怒道:“我问你要解药,有什么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着他脸,笑道:“嘻嘻,嘻嘻!你这人怎地这般傻,不等我你给你解药,却先将宝刀给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儿一言,快马一鞭,我答应以刀换药,难道还抵赖不成?先给迟给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终是忌你三分。便说你打我不过,将刀往江中一抛,未必再捞得到。现下宝刀既入我手,你还想我用解药救你吗?”俞岱岩一听,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自忖武当派和白眉教无冤无仇,这人武功不低,也当是颇有身份之人,既取了屠龙刀,怎能说过的话不算话?   只听那人又道:“俞三侠,有一件事你不可不知,在下这蚊须针倒还罢了,这七星针中的毒性却当真有点儿厉害。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全身肌肉要片片跌落,耳鼻手足,无一得全,除了本教独有的解药之外,纵然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是无法相救。但就算给了本教的解药给你,也只能救得不死,你俞三侠一身天下知闻的绝世武功,可就此永不能复了。”这番话说得宛转亲切,娓娓动听,便似是至交好友良言相劝一般。   俞岱岩沉住了气,说道:“大丈夫生死有命,我俞岱岩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纵然命丧小人之手,有何足惧?”那人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好!武当七侠果然是名下无虚,中了我这七星钉、蚊须针的英雄好汉,世间不计其数,但不是哀哀求告,便是放声大哭,就算是最有骨气的,也只是破口大骂,如俞三侠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镇定如恒的,在下实不多见。”俞岱岩哼的一声,道:“尊驾高姓大名,可能见告否?”那人笑道:“在下只是白眉教中的一个无名小卒,武当派若要找白眉教报仇,自有教主出面。再说,俞三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贵派张三丰祖师便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未能真知俞三侠是死于白眉教之手。”他这般说法,竟如算定俞岱岩此时非死不可。俞岱岩只觉手掌心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痛痒难当,暗暗伸手抓住了半截断锚,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当和你拚个同归于尽。”   但听那人唠唠叼叼,正自说得高兴,俞岱岩猛里一声大喝,纵起身来,左手挥起断锚,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门胸口,同时击了过去。他自知已然无幸,但决计不肯出声求讨解药,这一下是临死之前的一击,威力何等惊人,那人啊哟一声,横挥屠龙刀想来挡截,百忙中却没想到那屠龙刀沉重异常,寻常刀剑十余把加在一起也没它重,他顺手一挥,只挥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动这把屠龙刀,只是运力之际,没估量到这兵刃竟是如此沉重,因此力道用得歪了,那刀直坠下去,斫向他的膝盖。那人吃了一惊,臂上使力,待要将刀挺举起来,只觉劲风扑风,半截断锚直击过来。这一下威猛凌厉,他武功虽强,却也无法抵挡,只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只好束手待毙,岂知便在这时,怒潮中一个大浪如山般推到,那帆船一颠一抛,断锚扫去的准头登时歪了,那人双足一使劲,一个筋斗,倒翻入江。   他虽然避开了断锚的横扫,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却终于没有让过,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觉五脏六腑一齐翻转,噗通一声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一口长气,见他虽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龙宝刀不放,冷笑一声,心道:“你便是抢得了宝刀,终于葬身江底。”   蓦地里白光一闪,一道白练斜入江心,卷住那人的头颈,扯了上来。俞岱岩吃了一惊,顺着白练的去路瞧去,只见一艘小船的船头站着一个白衫瘦子,手中持着那条白练,连人带刀一起卷上船来。俞岱岩中毒钉后全神贯注于那人身上,竟没觉察他暗中到了后援,这小船驶近,事前也没留心。   船头的白衫瘦子一声呼叱,所乘小船靠到了帆船之旁,那瘦子身形一起,如一只白燕般跃上了来。这时俞岱岩身上毒性发作,全身瘫痪,倒在船梢,眼见敌人上来,想要挥掌迎敌,却连站立也有所不能,心中一急,眼前一黑,登时昏迷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来时,首先见到的是一面镖旗,旗上绣着一尾金色鲤鱼。   第七回 黄金保镖   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这镖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中腾身而跃,显得甚是威武。俞岱岩心想:“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其时心中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是睡在一个担架上面,前后有人抬着自己,而所处之地却似是在一座大厅之中。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是不能转动。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双手双足竟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竟是一动也不动了,这才想到:“我是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俞岱岩心下奇怪:“听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啊!”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然不肯将姓名见告,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有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听这人说话颐指气使,极不礼貌。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开心,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尊客请便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顿了一顿,才道:“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胸中似略舒畅,问道:“尊客有什么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问你,你不是承担得下。这件事非同小可,却是半分耽误不得。”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独得的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将七七四十九枚钢镖毫不停留的施放,百发百中,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东南一带也是颇有威名。只是武当派和少林派两派弟子相互间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却不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信用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大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件。”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咱们不接,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件,自己却开口先说了三个条件。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儿牵扯纠缠,来历也不大清白,只怕更加值不上五万两银子。我这三个条件也不挺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势必给人家杀得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砰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要叫你吃些苦头。”那姓殷的“嘿嘿”两声冷笑,砰砰二下,将什么东西抛到了桌上,说道:“这是二千两黄金,算是保镖的费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得十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四,这十几万两的镖金,做十年也未必挣得起。”都大锦见了这许多金光灿烂的黄金,果然神气登时不同。他开镖局的,大批的金银虽经常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要自己一点头答应,这二千两黄金就是自己的,却教他如何不动心?   俞岱岩头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道:“殷大爷,你要我保什么镖?”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件,你可能办到?”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道:“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便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送来?”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固然“咦”的一声,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是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那知他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力,周身却不听使唤,这才知那七星钉的剧毒实是歹毒无伦,不但肢体瘫痪,连喉音也给毒哑了,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先生。”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咱们少林弟子,虽和武当派没什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什么来往——这个——”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耽误片刻,万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什么这个那个的?”都大锦道:“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道:“今日是三月廿九,四月初九午时,你若不能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到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数声,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   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都大锦“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吧!”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下,一拥而出。   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有向他凝望,无法回答。但见这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高手。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人?”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理他。   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号在江湖上说出来也甚是响亮,但姓殷的美貌少年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射得粉碎,这份功夫,若不是亲眼得见,旁人便是说了自己也决不相信。他走到几旁,捡起碎瓷片来看时,只见一枚枚银针刺入瓷中,便似用铁锤锤入一般,真不知他用怎么样的手劲才打成这般模样。   都大锦主持这龙门镖局已有二十余年,为人精明强干,江湖上的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便是天下各处的镖行,也没碰到过这般奇事。当下拿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随即招集镖局中各位镖头,套车赶马,即日上道。   他暗中与两位年高镖头一商议,都觉那姓殷客人临去时所说:“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这句话,实在大是凶险。三个人屈指一算,自都大锦的老母亲数起,数到祝镖头初生未满月的孩儿,以至灶下烧火挑水的小厮,不多不少,刚好是七十一口。三个人怔怔相对,不自禁的心惊肉跳。   祝镖头道:“总镖头,不是做兄弟的多口,我瞧这单镖镖金虽重,但前途危难重重,倒不如不接的好。”另一位史镖头道:“祝三哥这话说得太迟啦,镖都了接下来,难道凭着咱们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还能把这单镖退回给人家不成?”祝镖头怒道:“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史五弟可惜,我姓祝的便不可惜了?只是这件事中间处处透着邪门,安知人家不是故意摆布咱们来着。”史镖头冷笑道:“既然吃了这一行保镖的饭,日日夜夜,便得在刀尖子上讨生活。祝三哥要太平无事,该当在家里抱着娃娃别出门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便争吵起来。都大锦劝道:“两位别嚷。事已如此,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咱们镖局倾巢而出,保这单镖到武当山去。祝三哥不放心嫂子孩儿,那也虑得是,咱们就把镖局子的老小都送到乡下,那也不是胆小怕事,这叫做以策万全。”当下分派人手,护送老小到临安府之西的乡下去暂避。   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三跃,鱼儿化为龙。”俞岱岩躺在一辆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踪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汉子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护送我到武当山去。”又想:“救了我的这姓殷朋友不知是谁,听他声音娇嫩,似乎是个女子,那总镖头又说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面,更不能谢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耳听得车声辚辚,将出城门,忽听得都大锦大声道:“怎地你们又回来啦?我叫你们千万不可回临安来的。”只听一人道:“回禀总——总镖头咱们三——三只耳朵——”都大锦又惊又怒,喝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三个的耳朵怎么给割去的?”那人道:“咱们——咱们护送老太太们出城,没走到二里地,就给人拦住啦。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说道:『龙门镖局的家小,不许离临安城一步。』小的跟他争辩,那人拔出刀来,便割去了小的一只耳朵,他们——他们两个耳朵,也都割去了。那人叫小的回来禀告总镖头,说这单镖若不是依时送到,什么——什么鸡犬不留。”都大锦叹了口气,知道暗中早给人家严密监视上了,右手一挥,说道:“你们回去吧,好好在镖局子中耽着,没事就别出门。”鞭子一挥,纵马前行。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青力壮的少年镖师。各人选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攒赶路程。各人心中都是怀着鬼胎,均知若有半分错差,自己送了性命不说,临安府镖局中合门老小,无一能够活命。   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几十场出生忘死的恶斗,那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省,数日来竟是太平无事,别说江湖好手,绿林豪客,连小毛贼也没遇上一个。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到武当山已不过一日之程。   都大锦等这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眼见上武当山已不过半日之程,一路上虽然赶得辛苦,但总算没有误了那姓殷客人所规定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虽然口中没说什么,却是人人都担着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方才心中大宽。   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天时和暖,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道:“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声势甚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侠名头响亮,居然在江湖上闯下了挺喧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师道:“武当派近年来声威虽大,究竟根基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真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的人物便决不能有如此的精纯造诣。”史镖头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功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有见过。只怕是武林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越传越是厉害。”都大锦微微一笑。他的见识可比祝史二人要高得多,心知武当七侠的盛名绝非幸致,人家定是有他的惊人艺业,只是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场,这些话虽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总是不自禁的得意。   三人并辔而行,山道渐渐狭窄,三骑马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咱们见到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跟他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咱们不同门派,不相归属。只是张老道已九十余岁,当今武林之中,年纪是算他最长的了。咱们尊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什么。”祝镖头道:“依我说嘛,咱们大声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他一定伸手拦住,说:『远来是客,不用多礼。』那么咱们这几个头便可以省下啦。”都大锦嘴一动,微微笑了笑,他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中躺着的那个俞岱岩,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中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身份,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中的疑团便深了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问一见面就可剖明,但是祸是福,心中却也不免惴惴。   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有数匹马奔驰而至。祝镖师双腿一挟,纵马冲上前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马在前,三乘马在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脚下,反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自己拍马迎上前去。只见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说道:“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于是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是龙门镖局都大锦,不敢请问六位兄长的高姓大名?”六人中最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茎长毛,他向都大锦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什么?”都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那面生黑痣的人道:“送一个伤者?他人呢?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咱们是受一位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他如何受伤,中间过节,咱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咱们向来不加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自是非圆滑不可,这一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是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说道:“姓殷的?是怎生模样的人物?”都大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的人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话还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中间一人抢着道:“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都大锦愕然道:“什么屠龙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么?”中间这人性子极是暴躁,不耐烦跟他多讲,突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甚是柔和,心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那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亦太谦了。”那瞧过俞岱岩的人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片刻也耽误不得,咱们先接了去。”那脸生黑痣的人向都大锦抱拳道:“都兄远来劳顿,大是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耽搁不起,咱们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锦巴不得早些脱却干系,说道:“好,那么咱们在这里把人交给武当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负责便是。都兄的镖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百两之谱,长臂伸出,说道:“这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什么都够了,我都大锦并非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二人纵马上前,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其余一人护在车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吧!”都大锦见元宝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见了影踪。都大锦看那元宝,见上面捏出十个指印,深入半寸,连指纹几乎也可辨别。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这般指力,实令人不胜骇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侥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圆音、圆心各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叔,方有如此功力。”   祝镖头见他拿着那只元宝,瞪视金锭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说道:“总镖头,武当门下的子弟,未免不明礼数,见了面既不通问姓名,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来,当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弟子进了武当派的道观之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吧!”   这一趟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被蒙在鼓里,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受人折辱,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盘算如何才能出这一口恶气。   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虽然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是人人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丰厚的一笔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程,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祝贤弟,有一件事,为兄的心中好生懊悔。”祝镖头道:“什么事?”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一乘马自后赶来。这蹄声并不甚急,相反的却比寻常马匹缓慢的多,只听蹄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追越近。众人都觉奇怪,回头一瞧,原来那马四条腿特别长大,身子较之寻常马匹,几乎高了两尺,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问:“总镖头,咱们没什么干得不对啊?”   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已学了十二年满师。恩师圆业禅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金刚掌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的劝告。唉,当年若是多下五年苦功,今日那里把什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说到此处,那骑青骢马从镖队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有诧异的神色。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客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然略觉清瞿,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骠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的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去前去了。   都大锦望着他的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人物?”祝镖师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没带兵刀,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似是练家子模样。”刚说了这几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于是勒住了马,道:“尊驾要问什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临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位朋友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在下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震。要知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几步,道:“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铁划银钩』的张五侠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什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若不耽误各位,便请上山去喝一杯寿酒如何?”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心想:“武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于是也一跃下马,道:“咱们从临安赶到襄阳,原意是要来拜见尊师张真人的,只是——只是——没备寿礼,未免大是冒昧。”   张翠山微微一笑,道:“大家武林一脉,都总镖硕恁地见外。家师常说,我武当派的武功源出少林,嘱咐咱们见到少林派的前辈时,须得加倍恭敬。家师若知道都总镖头路过山下,早遣师兄弟们一齐来恭迎了。”都大锦听了这话,心下着恼,暗想:“我还道你是个谦谦君子,却原来比那六个家伙更是狡猾,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倘若你师父真有此言,何以那六人见了我这等无礼?你以虚假对我,我也以虚假相报便了。”于是笑道:“武当虽说源出少林,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少侠年纪轻轻,江湖上谁不仰慕?似老朽这般,真可说年纪活在狗身上了。”张翠山道:“都总镖头当真太谦了。这龙门跃鲤的镖旗一扬开,谁不大拇指一翘,说道二十四手降魔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非同小可。这几位大哥尊姓大名,相烦都总镖头引见。”都大锦听他这般说,于是替祝、史等几位镖头都引见了。张翠山道:“祝镖头一柄金刀,当年在信安道上独败弋阳五雄,史镖头以十八路三义棍驰名武林,今日一见,真是幸会。”原来这张翠山极得师父张三丰的宠爱,平日常听师父讲论江湖上的遗闻轶事。他记性极好,任何琐屑小事,一听过便记在心中,久久不忘。张三丰活到了九十岁年纪,交游遍天下,还能有什么掌故不知道?因此上张翠山年纪虽轻,各家各派的事故,几乎说得上无一不知,这时一听到祝史二镖头的名字,随口便将他们生平最得意的事说了出来。   都大锦数十年来薄有名望,张翠山知道他的拿手绝技,也不算希奇,但祝史二镖头是第四五流的脚色,在张翠山口中说来,竟是素来仰慕一般,祝史二人自是心中大悦。史镖头道:“总镖头,武当山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适逢他老人家大寿,咱们上山去磕几头也是该当的。”张翠山道:“磕头是不敢当。各位路经武当,咱们应该一尽地主之谊。我几个师哥师弟都爱朋友,各位上山去盘桓一宵吧。”   都大锦心中起疑:“怎地连祝史两人的武功来历,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中必有蹊跷。又莫非适才那六人对我无礼,受到了师长责备,因此命他赶来陪礼相邀?”想到了此处,心中舒畅了些,笑道:“倘若令师兄们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咱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那一个?”都大锦心想:“你这人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过了。”张翠山更加奇怪,“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他们都不屑跟我通姓道名,我也不知那一位是俞三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那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不肯说出姓名,我怎知道?阁下既然是张五侠,那么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侠”字,都是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但张翠山思索着这件奇事,并没察觉,道:“都总镖头当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睛,一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今日一直在山上玉虚宫中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后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总镖头会见到宋师哥他们?”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三侠?”   第八回 六侠寻仇   张翠山一楞,道:“我师兄弟之中,并无一人颊上有痣,痣上生毛。”都大锦听了这几句话,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说道:“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既在武当山下现身,其中又有两个是黄冠道人,咱们自然——”张翠山微笑道:“我师父虽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却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么?”都大锦回思适时情景,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来便把那六人当作是武当六侠,对方可从无一句自表身份之言,只是对自己的误会没加否认而已,不由得和祝史二镖头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这六人只怕不怀好意,咱们快追!”说着翻身上马,回过马头,向武当山直追而去。   张翠山也跨上了青骢马。那马迈开长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锦的坐骑齐肩而行。张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们去吧!”都大锦气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嘱,要将那人送上武当山交给张真人——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人去,只怕大事要糟——”张翠山道:“都兄送谁来给我师父?那六人接了谁去?”   都大锦催马急奔,一面将如何受人嘱托,送一个身负重伤之人来到武当的事说了。张翠山颇为诧异,问道:“那受伤之人是什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他伤得不会说话,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跟着一说俞岱岩的相貌模样。张翠山大吃一惊,叫道:“这——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虽心中慌乱,但片刻间随即镇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锦的马缰。   那马奔得正急,被张翠山这么一勒,竟是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边鲜血长流,大是痛楚,忍不住纵声而厮。都大锦斜身落鞍,刷的一声,拔出了单刀,心下暗自惊疑,瞧不出此人身形廋弱,这一勒之下,竟是立止健马。张翠山道:“都大哥不须误会。你千里迢迢,护送我俞三哥来此,小弟只有感激,绝无别意。”都大锦“嗯”了一声,将单刀刀头插入鞘中,右手仍是执住刀柄。张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样受伤?对头是谁?是何人请都大哥送他前来?”对这三个问题,都大锦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张翠山皱起眉来,又问:“接了我俞三哥去的六个人是怎等模样?”史镖头口齿灵便,抢着说了。张翠山道:“小弟先赶一步。”一抱拳,纵马狂奔。   这青骢马缓步而行,已是迅疾异常,这一展开脚力,但觉耳边风生,山道两旁的树木不住倒退。武当七侠同门学艺,连袂行侠,当真是情逾骨肉,张翠山听得师哥身受重伤,却又落入不明来历之人的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马快行,便是这匹宝马立即倒毙,那也顾不得了。一口气奔到了草店,那是一处三岔口,一条路通向武当山,另一条路东北行至郧阳。张翠山心想:“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去,那么适才下山时我定会撞到。”双腿一挟,向东北方追了下去。   这一阵急奔,足足有一个时辰,那马虽壮,却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这一带山道上人迹稀少,无从打听。张翠山一路追赶,心下不住寻思:“俞三哥武功卓绝,怎会轻轻易易的被人打得重伤?瞧那都大锦的神情,却又不是说谎之人?”眼看将至十偃镇,那青骢马忽地一声长厮,离开大道,向右首的荒坟堆中走了进去。张翠山知道有异,凝目一望,只见一辆大车歪歪的倒卧在长草之中。再走近几步,只见拉车的骡子头骨破碎,脑浆迸裂,死在地下。   张翠山飞身下马,掀开大车的帘子一看,只见车中无人,一转过身来,却见长草中一人俯伏,一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张翠山心中砰砰乱跳,抢过去一看,瞧那后影正是三师兄俞岱岩,急忙张臂抱起。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他双目紧闭,脸如金纸,神色甚是可怖,张翠山又惊又痛,伸过自己脸颊去挨在他脸上,竟是略有微温。张翠山大喜,伸手一摸他胸口,觉得他一颗心尚在缓缓跳动,只是时停时跳,说不定随时均能止歇。张翠山垂泪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却见他双手双足软软垂下,原来四肢骨节都已被人折断。但见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处冒出鲜血,显是敌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断,下手之毒辣,实是令人惨不忍睹。   张翠山怒火攻心,目眦欲裂,知道敌人离去不久,凭着健马脚力,当可追赶得上,一时狂怒,便欲赶去一拚,但随即想起:“三哥命在顷刻,须得先救他性命要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际预拟片刻即回,身上没带兵刃药物,眼看着俞岱岩这等情景,马行颠簸,每一震荡便增加他一分痛楚。当下稳稳的将他抱在手中,展开轻功,向山上疾行。那青骢马跟在身后,见主人不来骑坐,似乎甚感奇怪。   这一日是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九十寿辰,当天一早,玉虚宫便是喜气洋洋,六个弟子自大弟子宋远桥以下,逐一向师父拜寿。只是七大弟子之中,少了一个俞岱岩不到。张三丰和诸师兄弟知道俞岱岩做事稳重,到南方去诛灭的那个剧盗也不是怎生厉害的人物,预计定可及时赶到,但等到正午,仍是不见他的人影,众人不耐起来,张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俞三哥去。”   那知他一去之后,也是音讯全无。按说他所骑的青骢马脚力极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该回转了,不料一直到酉时,仍不见回山。大厅上寿筵早已摆好,红烛高烧,已点去大半枝。众人都有些心绪不宁起来,六弟子殷利亨、七弟子莫声谷在玉虚宫的观门口进进出出,也不知有多少遍。张三丰此时修为,早已心地澄澈,但他素知这两个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稳重可靠,能够担当大事,张翠山聪明机灵,办事迅敏,从不拖泥带水,直等到这时还不见回山,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测的大事。   宋远桥望了望红烛,陪笑道:“师父,俞三弟和张五弟定是遇上了什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预。师父常教训咱们积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一件侠义之事,那才是最好不过的寿仪啊。”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嗯嗯,我过八十岁生日那一天,你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过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个弟子一齐笑了起来。原来张三丰虽是一派的大宗师,但生性诙谐,师徒之间也常常说些笑话。四弟子张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岁,咱们每十年干桩好事,加起来也不少啦。”七弟子莫声谷笑道:“哈哈,就怕咱们没这么多岁数好活——”   他一言未毕,大弟子宋远桥和二弟子俞莲舟一齐抢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只听得张翠山道:“是我!”声音中带着鸣咽,只见他双臂横抱一人,抢了进来,满脸血污混着汗水,奔到张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声,叫道:“师父,俞——俞三哥受人暗算——”   众人大惊之下,只见张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原来他这般足不停步的长途奔驰,加之心中伤痛,终于支持不住,一见师父和众同门,竟自晕去。   宋远桥和俞莲舟都是极有见识之人,面临大变,却未慌乱,知道张翠山之晕,只是心神激荡,再加疲累过甚,三师弟俞岱岩却是存亡未卜。因之两人不约而同的一齐伸手,将俞岱岩抱起,只见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丝般的一口气。张三丰见心爱的弟子伤成这般模样,胸中大震,当下不暇询问,奔进内堂取出一瓶“白虎夺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腊封住,这时也不及除腊开瓶,左手两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药,喂在俞岱岩嘴里。但俞岱岩知觉已失,那里还会吞咽?   张三丰双手食指和拇指虚拿,成“鹤嘴劲”势,以食指指尖点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窍”,运用内力,微微摆动。以他此时功力,这“鹤嘴劲点龙跃窍”使将出来,便是新断气之人,也能还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摆到二十上下,俞岱岩仍是动也不动。张三丰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捏成剑诀,以掌心向下的阴手双取俞岱岩“颊车穴”。那“颊车穴”是在腮上牙关紧闭的结合之处,张三丰阴手一点,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阳手,一阴一阳,交互变换,翻到第十二次时,俞岱岩口一张,缓缓将丹药吞入喉中。殷利亨和莫声谷心神紧张,这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但俞岱岩喉头肌肉僵硬,丹药虽入咽喉,却不至腹,四弟子张松溪按摩他喉头肌肉,张三丰随即伸指点了他肩头“缺盆”、“俞府”诸穴,尾脊的“阳关”、“命门”诸穴,使得他醒转之后,不致因觉到四肢伤残的痛楚而重又昏迷,宋远桥和俞莲舟自入师门以来,见师父不论遇到什么疑难惊险的大事,始终泰然自若,但这一次竟是微微发颤,眼神流露出惶惑之色,两人均知三师弟之伤,实是严重已极。   过不多时,张翠山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三师哥还能救么?”张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谁人不死?”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小童进来报道:“观外有一干镖客求见祖师爷,说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张翠山霍地站起,满脸怒色,喝道:“便是这厮!”纵身出去,只听得门外呛啷啷几声响,兵刃落地。殷利亨和莫声谷正要抢出去相助师兄,只见张翠山一把抓住一条大汉的后心,提了进来,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都是这厮坏的大事!”殷利亨在武当七侠中性子最急,一听是这人害得三师哥如此重伤,伸脚便往都大锦身上踢去。宋远桥低喝道:“六弟,且慢!”只听门外有人叫道:“你武当派讲理不讲?咱们好意求见,却这般欺侮人么?”宋远桥眉头微皱,伸手在都大锦脑后和背心拍了几下,解开张翠山点了他的穴道,说道:“门外客人不须喧哗,请稍待片刻,自当分辨是非。”这两句话语气威严,内力充沛,祝史两镖头听了,登时气为之慑,只道是张三丰出言喝止,那里还敢啰唆?   宋远桥道:“五弟,三弟如何受伤,你慢慢说,不用气急。”张翠山向都大锦狠狠瞪了一眼,才将龙门镖局如何受托护送俞岱岩来武当山,却给六个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说了,宋远桥见都大锦这等功夫,早知决非相害俞岱岩之人,何况既敢登门求见,自是心中不虚,听张翠山说完,当下和颜悦色,向都大锦询问他自受托日起,直至遇到张翠山这十天来的经过。都大锦一一照实而说,最后惨然道:“宋大侠,咱姓都的办事不周,累得俞三侠遭此横祸,自是该死。咱们临安府满局子的老小,此时还不知性命如何呢。”张三丰一直伸掌心贴着俞岱岩的“神藏”“灵台”两穴,鼓动内力,将一股热气送入他的体内,听都大锦说到这里,忽然说道:“莲舟,你带同声谷,立即动身去临安,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   俞莲舟一怔,立即明白师父慈悲之心,侠义之怀,那姓殷的客人既说过这件事中途有半分差池,要杀得他龙门镖局老小七十一口鸡犬不留,这虽是一句恫吓之言,但都大锦等好手均外出走镖,倘若镖局中当真有甚危难,却是无人抵挡。张翠山道:“师父,这姓都的糊涂透顶,三师哥给他害得这个样子,便算他不是有意,咱们不找他麻烦,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护他的家小?”张三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宋远桥道:“五弟,你怎地心胸这等狭窄?都总镖头千里奔波,为的是谁来?”张翠山冷笑道:“他还不是为了那二千两黄金的镖金。”都大锦一听此言,登时胀得满脸通红,但拊心自问所以接这趟镖,也确是为了这笔厚酬。   宋远桥喝道:“五弟,对客人不得无礼。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吧!”武当门中,师兄威权甚大,宋远桥武功、年岁、德望?又无不高于众师弟几分,自俞莲舟以下,人人对他极是尊敬,张翠山听他这么一喝,不敢再作声了,但关心俞岱岩的伤势,却不去休息。   宋远桥道:“二弟,救兵如救火,师父有命,你就同七弟连夜动程,不得耽误。”俞莲舟和莫声谷答应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   都大锦见俞莫二人要赶赴临安去保护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张三丰道:“张真人,晚辈的事,不敢惊动俞莫二侠,就此告辞。”宋远桥道:“各位今晚在敝处歇宿,咱们还有一些事请教。”他说话声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严,教人无法抗拒。都大锦只得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眼看着俞莲舟和莫声谷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下山而去。须知两人心头极是沉重,也不知这一次是生离还是死别,不知日后是否还能和俞岱岩相见。   这时大厅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张三丰沉重的喷气和吸气之声,又见他头顶心热气缭绕,犹似蒸笼一般,过了大半个时辰,俞岱岩“哟”的一声大叫,声震屋瓦,都大锦吓了一跳,偷眼瞧张三丰时,见他脸上不露喜忧之色,无法猜测俞岱岩这一声大叫主何吉凶。张三丰缓缓的道:“松溪、利亨,你们抬三哥进房休息去。”张松溪和殷利亨抬了伤者进房,回身出来,殷利亨忍不住问道:“师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复原吗?”张三丰叹了一口长气,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个月后方能分晓,但手足筋断骨折,终是无法再续。这一生啊,这一生啊——”说着凄然摇头。殷利亨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时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之境,但心肠极软,稍有激动,便易流泪。   张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声,便打了都大锦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如电,都大锦伸手挡格,但手臂伸出时,脸上早已中掌。张翠山怒气难以遏制,左肘弯过,往他腰眼心撞去。这一下仍是极快,但张松溪伸掌在张翠山肩头一推,张翠山这个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锦身子向后一让,当的一声,一只金元宝从他怀中落下地来。张翠山左足一挑,将金元宝挑了起来,伸手接住,冷笑道:“贪财无义之徒,人家赏你一只金元宝,你便将俞三哥交了给人家作践——”话未说完,突然“咦”的一声,瞧着金元宝所捏的十个手指印,道:“大师哥,这——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啊。”宋远桥接过金元宝看了良久,递了给张三丰。张三丰将那金元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和宋远桥对望一眼,均不说话。张翠山大声道:“师父,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天下再没有第二个门派会这门功夫,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啊?”   在这一瞬之间,张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时如何在少林寺藏经阁中侍奉觉远禅师、如何打败昆昆三圣何足道,如何被少林僧众追捕而逃上武当,数十年间的往事,犹似电闪般在心头一掠而过。他脸上一阵迷惘,从那金元宝上的指印看来,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刚指法,张翠山说得不错,方今之世,确是再无别个门派中有这一项功夫,自己武当的武功讲究内力深厚,不练这类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门派,尽有凌厉威猛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头槌、肘槌、膝槌、足槌,说到指力,却均无这般造诣。只听得张翠山连问数声,若是说出真相,门下众弟子决不肯和少林派干休,如此武林中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相互间便要惹起极大风波了。   张翠山何等聪明,见师父沉吟不语,已知所料不错,又追问一句:“师父,武林中是否有甚奇人异士,能自行练成这种金刚指力?”张三丰缓缓摇头,说:“这是少林派累积千年来的经验传统,方得达成这等绝技,决非一蹴而至,便算是绝顶聪明之人,也无法自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在少林寺中住过,只是不得传授,直到此时,也不懂寻常血肉之躯,如何能练到这般指力。”宋远桥眼神中突然放出异样光茫,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给这种金刚指力捏断的。”殷利亨“啊”的一声,眼中泪光莹莹,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   都大锦听说出手残害俞岱岩之人,竟是少林派的子弟,更是惊惶,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不——决计不会的,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十余年,从未见过此人。”宋远桥凝视着他的双眼,不动声色的道:“六弟,你送都总镖头他们到后院休息,嘱咐老王要好好招呼远客,不可怠慢。”殷利亨答应了,引导都大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锦还想辩解几句,但在这情景之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殷利亨安顿了众镖师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见三师哥睁目瞪视,状如白痴,那里还是平时英爽豪迈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叫了声“三哥”,掩面奔出,冲入大厅之中,见宋远桥等都坐在师父身前,于是挨着张翠山肩侧坐下。   张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树,出神半晌,摇头道:“这事好生辣手,松溪,你说如何?”原来武当七弟子中,以张松溪最是足智多谋。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潜心料事,言必有中,这一次自张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虽心中伤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过节,这时听师父问起,说道:“据弟子想,罪魁祸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龙刀。”张翠山和殷利亨同时“啊”的一声。宋远桥道:“四弟,这中间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说出来再请师父示下。”张松溪道:“俞三哥行事稳健,对人很够朋友,决不致轻易和人结仇。他去南方所杀的那个剧盗,又是下三滥的,为武林人物所不齿,少林派决不致为了此人而下手伤害俞三哥。”张三丰点了点头,张松溪又道:“俞三哥手足筋骨俱断,那是外伤,但在浙江临安府已是身中剧毒。据弟子想,咱们首先要去临安查询,俞三哥如何中毒,是谁下的毒手?”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岱岩所中之毒,异常奇特,我推想至此,还没想出到底是何种毒药。岱岩右掌心有七个小孔,腰腿间有几个极细的针孔。江湖之上,还没听说有那一位高手使这种歹毒的暗器。”宋远桥道:“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发射这纤细的暗器而叫三弟闪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这等毒药?”众人默然不语,心下均在思索,到底那一门那一派的人物,是使这种暗器的?   过了半晌,五个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是那一个人物。张松溪道:“那个脸上生有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断三哥的筋骨?倘若他跟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将他杀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断他脊骨,伤他腰肋?这理由很明显,他是要逼问三哥的口供。他要问什么呢?据弟子推想,必是为了屠龙刀。据都大锦说:那六人之中有一人问道:『屠龙刀也在么?』”   宋远桥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传了几百年,难道时至今日,真的出现了一把屠龙刀?”张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过七八十年,当我年轻之时,就没听过这几句话。”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四哥的话很对,伤害三哥的罪魁祸首,必是在江南一带,咱们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恶贼下手如此狠辣,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张三丰向宋远桥道:“远桥,你说目下怎生办理?”近年来武当派中一切大小事务,张三丰都已交给了宋远桥,而这位大弟子处理得井井有条,早已不用师父劳神。   他听师父如此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父,这件事不单是给三弟报仇雪恨,而且关连着本派的门户大事,若是应付稍有不当,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场浩劫,还得请师父示下。”张三丰道:“好!你和松溪、利亨二人,持我的书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见方丈宏法禅师,告知此事,请老禅师的指示。这件事咱们不必插手,少林派门户严谨,宏法老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措施。”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三人一齐肃立答应。张松溪心想:“若是只不过送一封书信,单是差六师弟也就够了。师父命大师哥亲自出马,还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还防着少林派护短不认,叫咱们相机行事。”果然张三丰又道:“本派和少林派之间,关系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我一大把年纪,不上武当山来抓我回去,但两派之间,总是存着芥蒂。”说到这里莞尔一笑,又道:“你们上少林寺去,对宏法方丈固当恭敬,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声望。”宋张殷三弟子齐声答应。   张三丰转头向张翠山道:“翠山,你明儿动身去江南,相机查询,一切听二师哥的吩咐。”张翠山垂手答应。张三丰道:“今晚这杯寿酒也不用喝了。一个月之后,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师兄弟们也可再和他见一面。”他说到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数十载,临到九十之年,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殷利亨伸袖拭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张三丰袍袖一挥,道:“大家去睡吧。”宋远桥劝道:“师父,三师弟一生行侠仗义,积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有眼,总不该让他——夭折——”但他说到后来,眼泪已是滚滚而下。这一干人平素纵横江湖,豪气干云,碰到再大的危难之事也不能皱一皱眉头,但这时都是悲愤填膺,当真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身临此境,人人都是伤心到极处了。   宋远桥知道若再相劝,只有徒增师父伤怀,于是和诸师弟分别回房去睡。但人人满怀心事,在床上想一阵,恨一阵,又是难过一阵。   张翠山在诸同门中,和俞岱岩及殷利亨最是交厚,满怀恼怒,不知如何发泄,眼前只有都大锦等一干镖师在此,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个时辰,悄悄起身,决意去找都大锦来,打他一顿出一口恶气。张翠山生怕大师兄和四师兄干预,不敢发出声息,将到大厅时,只见厅上一人背负双手,不停步的走来走去。   黑暗蒙胧中,见这人身长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师父,张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为师父知觉,他查问起来,不能隐瞒,自当实言相告,那是自招一场训斥了。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仰视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诗写字,弟子们司空见惯,也不以为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原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原来师父是在空临王羲之的『丧乱帖』。”要知张翠山的外号叫作“银钩铁划”,固然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但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见了师父指书的笔致,但见他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家数。   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清刚峭拔,然而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躲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只见他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原来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余,先人坟墓惨遭毒手,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中。张翠山翩翩年少,无牵无虑,从前那里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才懂得了“丧乱”两字、“荼毒”两字。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见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个写了“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那便是适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到底此事与倚天剑、屠龙刀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有什么关连?   只见他写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是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心下又惊又喜,师父所书的二十四个字,分明是一套深奥高明之极的武功,每一个字包含数招,便有数种变化。“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只看得目眩神驰,潜心记忆。这二十四个字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之间形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其变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利亨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山修为未到,虽然见到师父施展拳剑,未能深切体会到其中博大精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拂郁。张三丰情之所致,将这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是机缘巧合。师徒俩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之中。   第九回 龙门镖局   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两个多时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直乃是“锋”字的最后一笔。张三丰仰天遥望,说道:“翠山,这一路书法如何?”张翠山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师父虽不回头,却早知道了,于是走到厅口,说道:“弟子今日得窥师父绝艺,真是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张三丰摇头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是看了,也领悟不多。”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不敢去睡,生怕一着枕之后,适才所见到的精妙招术会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下,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记忆,当兴之所至,便起身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变化,尽数记在心中,他跃起身来,习练一遍,自觉扬波搏击,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全身都是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最后一掌直划,呼的一响,将自己的衣襟扫下一大片来。张翠山心下惊喜,蓦回头,只见日头晒在东墙。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错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过午,原来自己潜心练功,不知不觉的已过了大半天。   张翠山伸袖一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双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运功替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三人一早便去了,龙门镖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原来各人见他静坐默想,都不来打扰他用功。张翠山这时全身衣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意示鼓励。张翠山走近床边,只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高耸,双颊深陷,除了鼻中尚有一些呼吸之外,直与死人无异。张翠山心中一酸,哽咽道:“三哥,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跟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   他骑了那匹高脚青骢马,疾下武当,这日天时已晚,只行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刚投店,天空鸟云密布,接着便下起倾盆大雨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稍止,次日清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只听到杀杀雨声,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笠帽,冒雨赶路,亏得那青骢马极是神骏,大雨之中,道路泥泞滑溜,但它仍是奔驰迅捷。   张翠山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混浊,江流滚滚,水势极是凶险,一过襄樊,便听得道路传言,说道下游流水沟决了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城,只见水灾的难民拖儿带女的逃了上来,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极是狠狈。   张翠山正行之间,只见前面有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高扬,正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张翠山催马上前,掠过了镖队,回马过来,拦在当路。   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冷冷的道:“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这些水灾的难民,都总镖头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怎么?”张翠山冷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来救济灾民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咱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上卖命混饭吃,有什么力量救灾?”张翠山低着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大锦手持刀柄,说道:“张五侠,你今日硬是找上我姓都的了?”张翠山道:“不错,我吃定你啦。”   祝史两镖头各自取出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是空着双手,嘿嘿冷笑,说道:“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中。”都大锦一张脸蛋胀成了紫酱之色,说道:“俞三侠不是已经到了武当山上?当他交在咱们手中之时,他早便身受重伤,这时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要强辩,俞三哥从临安出来时,可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默然。史镖头插口道:“张五爷,你到底要怎样,划下道儿来吧。”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手骨脚骨,一个个折得寸寸断绝。”这句话一出口,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那套武功,却是“天”字诀那一招中的一撇,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祝镖头为人慎重,待要退缩,却那里来得及,张翠山顺手使出“天”中的一捺,手指扫中他的腰肋,砰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原来祝镖头双足牢牢钩在鞍镫之中,但张翠山这一捺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不离镫,却跌得爬不起来。   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冲。张翠山转身吐气,左拳送出,却是“下”字诀中的一直,拍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后心。都大锦身子晃了一晃,他的武功可比祝史二镖头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马来,恼怒之下,正欲下马与张翠山放对,突然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原来张翠山这一拳劲力极是厉害,饶是都大锦练就了一身外门硬功,却也经受不起。他脚下一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上,虽是要强,却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竟是坐倒在地。镖行中其余三名年青镖师和众趟子手见了这等情景,只惊得目瞪口呆,那敢再上前相扶?   张翠山初时怒气勃勃,原是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竟将三个镖师打得如此狠狈,都大锦更是身受重伤,不自禁暗暗惊异,自己事先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套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有这么巨大的威力。这么一怔之中,便不想再下辣手,说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地步,也就够了。你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我在暗中窥探,只要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门七十一口,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忽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   都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手,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咱们虽然受了人家的镖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说,那些金子存在临安镖局之中,咱们身在异乡,这当口那里有钱来救济灾民啊。”张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而出,临安府老家中没好手看守,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他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旁边,手起一掌,喀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   众镖师脸上变色,相顾骇然,不知张翠山何以竟知道这藏金之处。原来张翠山年纪虽轻,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上的事见得多了。他心思细密,目光敏锐,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三个年轻镖师一见都大锦中拳跌倒,并不上前救助,反而一齐向这大车靠拢,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张翠山一见黄金跌得满地,冷笑几声,翻身上马,迳自去了。   适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不敢不将这二千两黄金拿来救济灾民,张翠山一面赶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个字中的招数变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样模学,只觉得招数神妙莫测,岂知一经施展,竟具如此神威,真比捡获了无价之宝还要快活十倍。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虽然壮健,却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境,忽地口吐白沫,发起烧来。张翠山很爱惜这头牲口,只得陪着它缓缓而行。这么一来,道上便走得慢了,到得临安府,已是四月三十的傍晚。   张翠山投了客店,寻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锦等这干人是否回了镖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在何处?今晚且上龙门镖局去探一探。”   他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打听,知那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畔。张翠山先到街上买了一套衣巾,又买一把杭州城驰名天下的折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换得焕然一新,对镜一照,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却那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侠士?他借过笔墨,想在扇上题些诗词,但手上一拿到笔,自然而然的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一笔一划,无不力透纸背,写罢持扇一看,心道:“学了师父这套拳法之后,竟是书法也大进了。”于是折扇轻摇,踱着方步,迳往里西湖而去。   此时宋室沦亡,临安府早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临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忆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那蒙古兵为了立威,平素比在他处更是残暴,而临安城中百姓所受的苦楚茶毒,也比他处更是厉害数倍。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张翠山一路行来,但见到处是断坦残瓦,满眼肃索,昔年繁华甲于江南的一座名城,半成废墟。其时天未全黑,但家家闭户,街上行人已极是稀少,唯见蒙古骑兵横冲直撞,往来巡逻。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身在墙角小巷相避。   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满湖灯火,但这时张翠山走上白堤,只见湖上一片漆黑,竟无一个游人。他心中暗暗叹息,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   那龙门镖局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门口蹲着一对玉石狮子,气象甚是威武。张翠山不须觅人打听,远远便即望见,他慢慢走近,忽地一怔,只见镖局门外的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上点着两盏碧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张翠山心道:“这人倒有这等雅兴!”只见龙门镖局外挂着大灯笼中都没点燃蜡烛,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关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经这大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这一下叹息,在黑沉沉的静夜中听来,大是鬼气森森,张翠山霍地转身,却见背后竟无一人,游目环顾,除了湖上那小舟中那个单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张翠山微觉惊讶,斜睨舟中游客,只见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样,也是作文士打扮,蒙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侧面的脸色极是苍白,给碧纱灯笼一照,映着湖中绿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世间的人物。但见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风拂衣袖,竟是一动也不动。   张翠山向舟中那人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嘀咕,他本想从黑暗无人之处,越墙而入龙门镖局,但见了舟中那人,似觉夜踰入垣未免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镖局大门外,拿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静夜中听来,这三下击门声甚是响亮,远远的传了出去。但隔了好一阵,屋内却无人出来应门。张翠山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一些,可是侧耳倾听,屋内竟无脚步之声。张翠山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原来里面竟是没有上闩。张翠山遇步而入,朗声道:“都总镖头在家么?”一面说,一面走进大厅。厅中黑越越的并无灯烛,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大门似乎被风一吹,自行关上了。   张翠山心念一动,跃出大厅,一看之下,竟自呆了,原来大门已紧紧闭上,而且上了横闩,那么显是屋中有人。张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闹什么玄虚?”他艺高人胆大,索性便大踏步闯进厅子。这一次左脚一踏进厅门,只听得前后左右,风声飒然,共有四个人抢上围攻。张翠山身形一侧,避开了敌人的突袭,黑暗中白光微闪,原来这四人手中都拿着兵刃。张翠山一个左拗步,抢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横扫,拍的一声,打在一人的太阳穴,登时将那人击晕,跟着左手自右上角斜挥左下角,击中了另一人的腰肋。这两下是“不”字诀中的一横一撇,他两击得手,左手直钩,右拳砰的一“点”,四笔写成了一个“不”字,却将四名敌人尽数打倒。   他不知暗伏在厅中忽施突袭的敌手是何方人马,因此出手并不沉重,每一招都只用了三分劲力,第四个给他一“点”中拳的敌手退出几步,喀喇一响,压碎了一张红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张翠山笑道:“我若真施毒手,你那里还有命在?在下武当张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声,甚表惊异,说道:“你当真是武当派的张五——张五——银钩铁划张翠山?可不是冒名吧?”张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间摸出兵刃,左手烂银虎头钩,右手镔铁判官笔,两件兵刃相交一击,呛啷啷一阵响亮,爆出几点火花。   这火花一闪之间,张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四人身穿黄色僧衣,原来都是和尚。那四个僧人中有两人面向着他,也看见了他的面貌。张翠山见这两个僧人满脸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极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寝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师是谁?”只听一个僧人叫道:“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走吧!”说着四个人纵起身来,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脚步踉跄,走了几步,摔倒在地,想是给张翠山击得重了。两个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厅外。张翠山道:“四位慢走!什么血海——”但话未说完,四个僧人早已越墙出外。   张翠山但觉今晚之事大是蹊跷,在厅上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怎么龙门镖局之中竟埋伏着四个和尚?自己一进门便施突袭,又说什么“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询问镖局中人,方能释此疑团。”于是提声又道:“都总镖头在家吗?都总镖头在家么?”大厅空旷,隐隐有回声传来,但镖局中竟无一人答应。他心道:“决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难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来?又难道是人人出去逃难,镖局中没有人?”当下从身边取出火折晃亮了,见茶几上放着一只烛台,便点亮腊烛,走向后堂,没走得几步,只见地下伏着一个女子,僵卧不动。张翠山叫道:“大姐,怎么啦?”那女子仍是不动。张翠山扳起她肩头,将烛台凑过去一照,不禁一声惊呼。   只见这女子脸露嬉笑之色,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张翠山手指碰到她肩头之时,已料到这女子可能已死,然而死人脸上竟是一副极滑稽的笑容,黑夜中斗然见到,禁不住吃了一惊。他站直身子,只见左前柱子后又僵卧着一人,张翠山走过去一看,却是个仆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脸露傻笑,死在当地。   张翠山心中大奇,左手从腰间拔出虎头钩,右手高举烛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见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一共死了数十人,当真是尸横遍地,恁大一座龙门镖局,竟没留下一个活口。张翠山行侠江湖,生平惨酷的事也见了不少,但蓦地里见到这等杀灭满门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乱跳,只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抖动,原来手上发战,烛火摇晃,映照得影子也颤栗起来。   他横钩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两句话:“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杀得你龙门镖局满门七十一口,鸡犬不留。”眼前龙门镖局中人人皆死,那显是为了都大锦护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寻思:“那人下此毒手,皆是因俞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该当是俞三哥极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领既高出都大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会遇上凶险,然则他何不亲自送来武当?我三哥仁侠正直,嫉恶如仇,又怎能和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团越多,举步从西厅走出,烛光火下只见两个黄衣僧人,背靠墙壁,瞪视着自己露齿而笑。张翠山急退两步,按钩喝道:“两位在此何事?”只见两个僧人一动也不动,这才醒悟,原来两人也早死了。   他走近一看,只见两僧身嵌墙壁之中,陷入数寸,显是被人用重手法一击震向墙壁,因而陷入。张翠山细看两人身上并无伤痕,只是腰间“笑腰穴”上有一点红痕,他点了点头,心道:“这些人死时都露笑容,原来均是笑腰穴中了敌人的重手。”突然间心下一凉,叫道:“啊哟,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适才那四个僧人说什么“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说:“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看来龙门镖局中这笔数十口的血债,都写在自己头上了,当时自己不明就里,不但亲报姓名,还露出仗以成名的银钩铁划兵刃。那四个黄衣僧人却是什么来历?   适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诀的四笔,便将四僧一一击倒,没来得及察看对方的家数,但四僧扑击时劲力刚猛,显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锦是少林弟子,这些少林僧自是应龙门镖局之邀,前来赴援的了,可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处,师父命他们前来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还是给人下了手去?   张翠山心中琢磨了半晌,一部分疑团已获解答,心道:“这四个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是疑心了我,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凶到底是谁?少林武当两派联手,绝无访查不出之理。这里一切且莫移动,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紧。”于是吹灭烛火,走到墙边,一跃而出。   他人未落地,突听得呼的一声巨响,一件重兵刃拦腰横扫而来,跟着听得有人喝道:“张翠山,躺下了。”张翠山人在半空,无法闪避,敌人这一击又是既狠且劲,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敌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轻轻巧巧的翻上了墙头,这一招乃是“武”字诀中的“弋”,正所谓“差池燕起,振迅鸿归,临危制节,中险腾机”,当千钧一发之际,转危为安。张翠山也是在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想不到新学的这套功夫重似崩石,轻如游雾,竟是决不费力的化解了敌人雷霆般的一击。   张翠山左足踏上墙头,右手的判官笔已取在手中,虽未看清敌人的来势,但适才这拦腰一击,刚猛劲狠,实是不可轻视的高手。那忽施袭击的敌人见张翠山居然能如此从容的避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声,喝道:“好小子,当真是有两下子。”   张翠山左钩右笔,横护前心,钩头和笔尖都斜向下方,这一招招式叫做“恭聆教诲”,乃是与武林前辈对敌之时的谦敬表示。敌人蓦地里出手,张翠山若不是无意间跟师父学了一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武功,早已腰断骨折,身受重伤,他心中虽然气恼,但谨守师训,对武林的高手不敢失礼。黑暗中但见墙下一左一右,分站两位身披大红金线袈裟的僧人,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粗大禅杖。张翠山心中一惊,暗道:“这两僧身穿大红金线袈裟,难道是威震天下的『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   只见左首那僧人将禅杖在地下一顿,杖尾击在青石之上,当的一声巨响,声音极是威猛,那僧人跟着说道:“张翠山,你武当七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这等毒辣?”张翠山听他直斥已名,既不称“张五侠”,也不叫“张五爷”,心头有气,他外表虽然谦和,但在武当七侠中性子最冷傲,当下冷冷的道:“大师不问情由,不问是非,躲在墙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袭击,这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吗?素闻少林派武功驰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是另有独得之秘。”那僧人怒吼一声,横挺禅杖,跃向墙头,人未到,杖头已然袭到。张翠山但觉一股劲风点至胸口,当下虎头钩一带,封住了禅杖的来势,判官笔疾点而出,当的一声,笔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觉手臂一震,竟尔站不上墙头,重又落在地下。但这一招一交上,张翠山但觉双臂发麻,不禁暗自吃惊,原来这僧人膂力之大,实是异乎寻常,心想另一个僧人倘若跟着功夫相捋,两人联手夹攻,自己只怕抵挡不住,当下喝道:“两位是谁,请通法号!”   右首那僧人缓缓的道:“贫僧圆音,这是我师弟圆业。”张翠山倒垂钩笔,拱手道:“原来是『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两位大师,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见教?”圆音说话似乎有气没力,呼吸喘急,说道:“这事关系少林武当两派门户大事,贫僧师兄弟乃少林派的末学后进,没有咱们置喙的余地,只是今日既撞上了这件事,只想请问张五侠,龙门镖局这数十口性命,还有我两个师侄也死在张五侠手下,常言道人命关天,如何善后,要请张五侠的示下。”他说的辞意似乎谦抑,但声势咄咄逼人,为人显是比圆业厉害得多。   张翠山冷笑道:“龙门镖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师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师亲眼所见么?”圆音叫道:“慧风,你来跟张五侠对质一下。”只见树丛后走出四个黄衣僧人,依稀正是适才在镖局之中,给张翠山一招“不”字诀击倒的四人。那法名慧风的僧人躬身道:“启禀师伯,龙门镖局数十口性命,还有慧通、慧光两位师弟,都是——这姓张的恶贼下的手。”圆音道:“你们可是亲眼所见?”慧风道:“确是亲眼所见,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这恶贼的手下。”圆音道:“佛门弟子可不能打诳语,此事关连着我少林和武当两大门派,你千万胡说不得。”慧风双膝跪地,合什说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风所云,实是真情,决不敢歉蒙师伯。”圆音道:“你将眼见的情景,一一照实说来。”张翠山听到这里,从墙头飘身而下。   圆业只道张翠山是要加害慧风,挥动禅杖疾向他头顶颈间扫去。张翠山头一低,抢步上前已转到了慧风身后。圆业一击不中,按着这伏魔杖的招数,本当带转禅杖,回击张翠山的肩头,但他此时已站在慧风身后,禅杖若是回转,势须先击到慧风,一惊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禅杖,喝道:“你待怎地?”张翠山道:“我要仔仔细细的听一听,听他说怎生见到我杀害镖局中人。”   慧风眼见张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过两尺,他只须手中兵刃一动,自己立时丧命,虽有两位师伯在旁,却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愤激,竟是凛然不惧说道:“圆心师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锦都师兄求救告急的书信,当即派慧通、慧光两位师兄星夜启程赴援,其后又传来号令命弟子带同三名师弟,赶来龙门镖局。咱们一进镖局,慧光师兄就说今夜恐有强敌到来,命咱四人埋伏在东边照墙之下应敌,又说小心别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可随便走动。”圆音道:“后来怎样,再说下去。”慧风道:“天黑之后没多久,便听得慧通师兄呼叱喝骂,与人在后厅动手,接着他一声惨呼,似乎身受重伤。我忙奔到后厅去看,只见他——他——这姓张的恶贼——”   他说到这里,霍地站起,伸着手指,直点到张翠山的鼻尖上,跟着道:“我们亲眼见你一掌把慧光师兄推到墙上。将他撞死。我自知孤身不是你这恶贼的敌手,便伏在窗上,只见你直奔后院杀人,接着八个镖局子的人从后院逃了出来,你跟踪追到,伸指一一点毙,直至镖局满门老小给你杀得清光,你才跃墙出去。”   张翠山一动不动的站住,慧风讲得口沬横飞,许多水珠都溅到他脸上。他既不闪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后来怎样?”慧风愤然道:“后来么?后来我回至东墙。和三位师弟一商量,都觉你武功太强,咱四人敌你不够,只有在镖局中等候三位师伯到来,再请示下。那知等不了多久,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居然又破门而入,这次却是指名道姓的找都总镖头来着。咱四人明知是送死,却也要跟你一拚。我大著胆子问你姓名,你不是自报姓名,叫做『银钩铁划张翠山』么?我初时还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当七侠』,不该做出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邪恶勾当来,但你自露兵刃,那难道是假的么?”   张翠山道:“我自报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点不假,你们四位,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说一遍,这镖局中数十口的命案,确是你亲眼瞧见我姓张的所干!”便在此时,圆音衣袖一挥,将慧风身子带起,推出数尺,森然道:“你便再说一遍,要教这位名震天下的张五侠无可抵赖。”他挥袖将慧风推开,是使他身离险地,免得张翠山恼怒之下,突然间杀人灭口,那可是死无对证了。   慧风道:“好,我便再说一遍,我亲眼目睹,见到你出掌击死慧光、慧通两位师兄,见到你出指点死镖局的八个人。”张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么?我是穿这一身衣服么?”说着一晃火折,在自己脸上照了一照。慧风瞪视着他的面容,恨恨的道:“你就是穿这身衣服,长袍方巾,不错,你那时左手拿着一把折扇,这把扇子,现下你插在头颈里啦。”张翠山恼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诬陷自己,高举火折,走上两步,喝道:“你有种便再说一遍,杀人者便是我张翠山,不是旁人!”慧风双眼中突然发出奇异的神色,指着他道:“你——你——”猛地里身子翻倒,横卧在地,圆音和圆业同声惊呼,一齐抢上扶起,只见他双目大睁,满脸惶惑惊恐之色,却已气绝而死。   第十回 妙龄少女   圆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这件事变起仓卒,圆音和圆业是惊怒交集,张翠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头,只见身后的树丛轻轻一动。张翠山喝道:“慢走!”纵身跃起,明知树丛中有人隐伏,这一窜下去极是危险,但势逼处此,若不擒住暗箭伤人的凶手,自己难脱干系,那知他身在半空,只听得身后呼呼两响,两柄禅杖分从左右袭到,左首圆音击出的一记,比圆业的更是威猛得多,同时听得这两僧喝道:“恶贼休得逃走!”张翠山一笔一钩齐齐下掠,反手使出一记“刀”字诀,一钩带住圆业的禅杖杖头,判官笔的一撇在圆音禅杖一点,身子借势窜起,跃上了墙头,凝目瞧那树丛时,只见树梢兀自轻轻摇晃,但隐伏之人早已走得影踪不见。   圆业怪吼连连,挥动禅杖便要跃上墙来拚命。张翠山喝道:“追赶正凶要紧,两位休得阻拦。”圆音气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杀人,还想抵赖什么?”张翠山挥动虎头钩,借力打力,逼得圆业无法上墙。圆音道:“张五侠,咱们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抛下兵刃,随咱们去少林寺吧。”张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碍脚,放走了凶手,还在这里缠夹不清。我跟你们去少林寺干么?”圆音道:“去少林寺听由本寺方丈发落,你连害本寺三条人命,这种大事我也做主不得。”张翠山冷笑道:“枉你身居『少林十八罗汉』之一,凶手在你眼前逃走,却也不知。”圆音道:“善哉,善哉!你伤害人命,决计不容你逃走。”张翠山听他口口声声硬指自己是凶手,心下愈益恼怒,一面跟他斗口,一面和圆业见招拆招,斗得极是猛烈,冷笑道:“两位大师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见圆业禅杖在地下一撑,借力窜跃起来,张翠山跟着纵起,他的轻功可比圆业高得多了,凌空下击,捷若御风。圆业横杖欲挡,张翠山虎头钩一转,嗤的一声,圆业肩头中钩,鲜血长流,负痛吼叫,摔下地来。这一下还是张翠山手下留情,否则钩头稍稍一偏,钩中他的咽喉,圆业当场便得送命。   圆音叫道:“业师弟,伤得重吗?”圆业怒道:“不碍事!你还不出手,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圆音咳嗽一声,运杖上击,圆业性子极是悍勇,竟不裹扎肩头伤口,舞杖如风,双双夹击。张翠山见这两僧膂力甚强,使的又是极沉重的兵刃,倘若给他们跃上墙头,自己以一敌二,倒是不易取胜,当下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居高临下,两僧始终无法攻上。“慧”字辈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见两位师伯久战无功,虽欲上前相助,却没插手足处。   张翠山心道:“为今之计,须得查明真凶,没来由跟他们纠缠不清。”笔钩横交,封闭敌招来势,一声清啸,正要跃起,忽听得墙内一人纵声大吼,声若霹雳。张翠山脚底一晃,立脚处的那堵墙竟然被人运巨力推倒,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从墙头的缺口中急冲而出,不等张翠山双脚落地,伸出两手,便来硬夺他手中兵刃。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见他十指如钩,硬抓硬夺,正是少林派中极厉害的“虎爪功”。圆业叫道:“心师兄,千万不能让这恶贼走了。”张翠山自艺成天下,罕逢敌手,半月前学得“倚天屠龙功”,武艺更高,这时见这少林僧来得威猛,反而起了敌忾之心,将虎头钩和判官笔往腰间一插,叫道:“你少林寺便是十八罗汉齐上,我张翠山又有何惧?”眼见圆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一探,一回一曲,嗤的一声,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圆心手抓刚欲搭上他的肩头,张翠山一足飞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盖。   岂知圆心的下盘功夫极是坚实,膝盖上受了这重重的一脚,只是身子一晃,却不跌倒,虎吼一声,右手跟着便抓了过来。同时圆音、圆业两条禅杖一点腰肋,一击头盖,齐齐袭到。那圆音说话气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实在三僧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数十斤重的精铜禅杖,在他使来竟如寻常刀剑一般灵便,点打挑拨,轻捷自如。张翠山乍逢好手,寻思:“我武当和少林近来齐名武林,到底谁高谁低,却始终没较量过。今日里正好一试少林高僧的手段。”当下展开一对肉掌,在两根禅杖、一对虎爪之间,纵横来去,斩截擒拿、指点掌劈,虽是以一敌三,反而渐渐占了上风。   要知少林和武当武功,各有长短,武当派中出了一位盖世奇才张三丰,可是少林寺千余年的浸润传授,究竟非同小可,只不过张翠山此时功夫,在武当派中已一等一的高手,而圆音、圆心、圆业三僧,虽然名列“十八罗汉”,在少林寺中总不过是二流脚色。因之时间一长,张翠山越战越是神完气足,挥洒自如,冷不防右手倏出,使个“龙”字诀中的一钩,抓住了圆业的禅杖,顺手一拉,往圆音的禅杖上碰了过去。这一下借力打力,但听得当的一下巨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圆音和圆业力气均大,再加上张翠山的力道,两人只震得虎口流血,四臂酸麻,两根禅杖也都变成弧形。圆心一惊之下,扑上相救,张翠山伸足一钩,反掌在他背心一拍,又是借力打力,便用他自己向前一扑的劲道,将他摔了一交。   张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还得再练几年。”说着转身便行。圆心纵身跃起,叫道:“凶徒休逃!”跟着圆音和圆心也追了上来。张翠山心道:“这三个和尚纠缠不清,总不成将他们都打死了。”提一口气,脚下展开轻功便奔。圆心和圆业大呼赶来。他们的轻功虽远不及张翠山,但口中叫着:“捉杀人的凶手啊!恶贼休得逃走!”沿着西湖的湖边穷追不舍。   张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们怎追得上我?忽听得身后圆心和圆业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啊哟!”圆音却闷哼一声,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张翠山一惊回头,只见三僧都是各伸右手,掩住了右眼,好像眼上中了暗器,果然听得圆业大声骂道:“姓张的,你有种便再打瞎我这只左眼!”张翠山更是一楞:“难道他的右眼已给人打瞎了?到底是谁在暗助我?”心念一动叫道:“七弟,七弟,你在那里?”原来武当七侠中以七侠莫声谷发射暗器之技最精,钢镖、袖箭、飞梭、铁钉、金钱镖、飞蝗石,无一不擅,因此张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   他叫了几声,却无人答应。张翠山急步绕着湖边几株大柳树一转,也不见半个人影。那圆业一目被射瞎后,暴怒如狂,不顾性命的要扑上来再和张翠山死拚到底。但圆音知道便是双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敌手,何况受伤的眼中麻痒难当,那暗器上似乎还喂得有毒,忙拉住圆业,说道:“业师弟,报仇之事,何必急在一时?这事便是你我肯罢休,老方丈和两位师伯能放过么?”   张翠山见三僧不再追来,满腹疑团,心想:“我自恃轻功了得,但暗中隐伏之人,却高我甚多,看来这人对我并无恶意,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当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赶回客店,没奔出数十丈,只见湖边芦苇不住摆动。此时湖上无风,芦苇自摆,定是藏得有人,张翠山轻轻走近,正要出声喝问,忽见芦苇中猛地跃出一人,一刀向张翠山头顶砍下,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张翠山一斜身,飞起右脚,踢在他的右腕,那人戒刀脱手,白光一闪,那刀扑通一声,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时,僧袍光头,又是一个少林僧。张翠山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只见芦苇丛中躺着三人,不知是死是伤。他见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心中对他也不加顾忌,走上几步俯身一看,只见躺着的三人正是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张翠山一惊,叫道:“都总镖头,你——你怎地——”一言未毕,都大锦倏地跃起,双手牢牢揪住了张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齿的道:“好恶贼,我只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便下这毒手!”张翠山道:“你干什么?”待要施擒拿法挣脱,只见他眼角边、嘴角边都是鲜血,此时虽在黑夜,但因和他相距不过半尺,看得甚是清楚,惊道:“你受了内伤么?”   都大锦向那少林僧叫道:“师弟,你认清楚了,这人叫作银钩铁划张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凶手。你快走,快走,别要被他追上——”突然间双手一紧,将额头往张翠山额上猛撞过去,却是要跟他撞得头碎骨裂,同归于尽。张翠山急忙双手翻转,在他臂上一推,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都大锦摔了出去,但自己胸口衣襟也被他扯了一大片下来。张翠山生平无所畏惧,然而今晚迭见异事,都大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一看,只见都大锦双眼翻白,已然气绝,那自是早受极重的内伤,自己在他臂上这么轻轻一推,决不能致他的死命。   那少林僧失声惊呼:“你——你又杀了都师兄——”转身没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数步,便摔了一交。张翠山摇了摇头,见祝史两镖头双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时。   张翠山瞧着三具尸体,大是怃然,他虽和都大锦并无交情,而都大锦护送俞岱岩出了差池,他更是一直恼恨在心,但眼见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总是不免有伤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大锦说道:『好恶贼,我只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便下这毒手!』我叫他将二千两黄金都救济灾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三百两。其实别说我并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岂有跟他为难之理?”一提都大锦的背囊,果是沉甸甸的,伸指撕开包袱,囊中跌出几只金元宝,滚在都大锦的脸旁。便在这霎时之间,张翠山忽兴人生无常之感,这位总镖头一生劳累,千里奔波,在刀尖上拚命,只不过是为了一些黄金,眼前黄金好端端的在他身旁,可是他却再无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战少林三僧,大获全胜,固是英雄一时,但百年之后,和都大锦也是无所分别,想到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   忽听得琴韵冷冷,出自湖中,张翠山抬起头来,只见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那个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抚琴。只听他弹了几句,曼声作歌:“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歌声清脆娇嫩,似是女子的声音。张翠山微微一惊:“此人歌中之意,正好说中了我的心事,倒是巧合。”眼见脚下是三具尸体,那人的游船若是摇过来瞧见了,声张起来,惊动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烦。正要行开,忽听那文士在琴弦轻轻拨三下,抬起头来,说道:“兄台既有雅兴子夜游船,何不便来舟上?”说着将手一挥,后梢伏着的一个舟子坐起身来,荡起双桨,便将小舟划近岸边。   张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见到什么,倒可向他打听打听。”于是走至一株大柳树下,待小舟划近,轻轻一跃,上了船头。   张翠山的轻功极是佳妙,从岸上跳到舟中,那小舟竟是不低不晃。舟中的书生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拱手为揖,左手向着上首的座位一伸,请客人坐下。碧红灯笼照映下,这书生手白胜雪,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酒涡,远观之似是个风流俊悄的公子,但这时相向而坐,显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绝色丽人。   张翠山虽倜傥潇洒,但师门规矩,男女之防守得极紧。武当七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人人律己严谨,他一见对方竟是个女子,一愕之下,登时满脸通红,站起身来,立时倒跃回岸,拱手说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多有冒昧。”那美书生不答,抚琴轻歌,歌曰:“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翱翔观彼泽,抚剑登轻舟。”   张翠山听她歌中之意,竟是邀己上舟,心想:“今晚遇上许多难解之事,这位姑娘若有所见,当可助我洗雪冤枉。”待要再到舟上,又想:“这姑娘素不相识,又是如此美貌绝俗,午夜和她舟中相见,只怕于她清名有累。”正沉吟间,忽听得桨声响起,那小舟竟缓缓荡向湖心,但听那姑娘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剧斗之后,忽然遇上这等飘忽旖旎的风光,张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涌,过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回去客店。   次日龙门镖局杀死数十口的大命案,在临安城中已传得人人皆知,好在张翠山蕴籍儒雅,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的踪迹,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联络的半个记号。到得申牌时分,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那少女的形貌,更是在心头拭抹不去,寻思:“我但当持之以礼,跟她一见又有何妨?若是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从她身上之外,更无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命案的真相。”用过晚饭,迳往钱塘江边的六和塔下走去。   那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张翠山脚下虽快,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到得六和塔下时,也已将黑,只见塔东的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塘江中的江船张有风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船头挂着的一盏碧纱灯笼,却和昨晚所见的一模一样。张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那少女悄然独坐船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立定主意要问她昨晚之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却躇踌起来,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宾,微风动波,惘焉若酲。”张翠山朗声道:“在下张翠山,有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吧。”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那少女道:“昨晚乌云蔽天,没有月亮,今宵云散天青,却比昨晚好得多呢。”声音娇媚清脆,但说话时眼望天空,竟没向他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问姑娘尊姓。”少女突然转过脸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张翠山面上转了两转,并不答话。张翠山见她清丽不可方物,为她的容光所逼,登时自惭形秽,不敢再说什么,转身一跃上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张翠山奔出数十丈,斗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十年来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一望,只见那少女所坐的船沿着钱塘江,顺流缓缓而下,一盏碧纱灯照映江面,张翠山一时心意未定,在岸边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并肩而下,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不自禁的顺着她目光也向月亮一看,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便撒下细细的雨点来。这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但张翠山心中怔怔的,却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是坐在船头,自也是淋得全身皆湿,张翠山猛地想起,叫道:“姑娘,你进船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一怔道:“难道你不怕雨了?”   她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那伞向岸上掷来。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一张开,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还题着七个字道:“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的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那也不足为奇,但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总是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是十分精致,那七个字虽写得微嫌劲力不足,但清丽脱俗,宛然是出自闺秀之手。张翠山抬起了头欣赏,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面有一条小沟,他左脚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若是常人,这一下非摔了个大筋斗不可。但他功夫何等了得,当下变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腾起,轻轻巧巧的跨过了小沟,只听舟中的少女喝了声采:“好!”张翠山转过头去,见她头上戴了一顶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的书画,还能入张先生雅眼么?”张翠山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道:“这『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少了些含蓄,不像其余的二个字,余韵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想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经先生一说,这才恍然。”   这时她所乘之舟不停的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江岸上伴舟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竟行出十余里之遥。这时天色更加黑了,对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先生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梢的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颇是怅然,只听得那少女远远的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先生请教——”   张翠山听到“我姓殷”这三字,心头蓦地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是一个相貌俊美的书生,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提气疾追,那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了一声叹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也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张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   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却又遭了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难过,也觉抱憾。”他二人一问一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是没落后半步。在风雨之中,那少女说话声音不响,却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张翠山耳中,足见她中气充沛,武功底子大是不浅。   那钱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张翠山问道:“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毒手,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锦说过,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张翠山道:“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谁来?”张翠山心中一寒,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杀的。”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个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过了一会,说道:“那——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我本来没想要和少林寺结仇,不过他们对我言语无礼,便饶他们不得。”张翠山道:“怎么——怎么他们又冤枉我?”那少女微微一笑,道:“那是我安排下的。”张翠山气往上冲,大声道:“是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少女道:“不错。”张翠山怒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何若如此?”   只见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之中,到此地步,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帆船离岸十余丈远,无法一跃而至,狂怒之下,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折下两根粗枝。他用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一掷,左手提了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数丈,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借力,跃到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   但是船舱中黑沉沉的寂然无声,张翠山正要举步跨进,但他盛怒之下,仍是颇有自制,心想:“擅自闯入妇女的船舱之中,未免无礼!”忽见火光一闪,舱中点亮了蜡烛!那少女道:“请进来吧!”   张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拢雨伞,走进船舱,却不由得一怔,只见船舱中坐着一个少年书生,方巾青衫,折扇轻摇,神态甚是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之间,又已换了男装,一瞥之下,竟与张翠山的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但那少女这一换装,不用答覆,已使张翠山恍然大悟,黑暗之中,谁都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大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那少女伸折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张五侠,请坐。”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壸斟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的清兴了。”   她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使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那少女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吧。”张翠山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从丹田升了起来,全身滚热,衣服上的水气渐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底之见了。”张翠山道:“姑娘是何宗何派,可能见示么?”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窗外,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   张翠山见她神色似有重忧,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我俞三哥到底是何人所伤,姑娘可能见示么?”那少女道:“不单是都大锦走了眼,其实我也上了当。我早该想到武当七侠英姿飒爽,怎会是如此险鸷粗鲁的人物。”张翠山听她不答自己问话,却说到“英姿飒爽”四字,显是当面赞赏自己的丰采,心头怦的一跳,脸上微微发烧,却不明白她说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少女叹了口气,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来,张翠山急忙低下了头,不敢观看。那少女道:“你认得这暗器么?”张翠山听她说到“暗器”两字,这才抬头,只见她左手臂上钉着三枚小小的黑色钢镖。她肤白如雪,但中镖之处却深黑如墨。   那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花形,钢镖上只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大吃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少林派的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错,是少林派的梅花镖,镖上喂得有毒药。”她晶莹洁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烛光之下看来,又是艳丽动人,又是诡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纸上用黑墨点了三点。张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但这梅花小镖除了少林子弟之外,却没听说还有那一派的人物会使。”那少女道:“这事我也好生奇怪,正如尊师所云,捏断令师兄四肢筋骨的,便是少林寺的绝技『金刚指』手法。”张翠山更是奇怪,心道:“师父在武当山上说这几句话,除了自己师兄弟外,并无外人在座,怎地她也知道了?”忙问:“姑娘遇到我二师哥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了?”那少女摇头道:“除了在武当山见过一面,此后没再见到。”张翠山大奇,道:“姑娘到过我武当山,怎地我不知情?——咦,姑娘中镖有多久了?快些设法解毒要紧。”说这些话时,关切之情见于颜色。   那少女心中感激,道:“中镖已二十余日,那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散发开来,但这三枚恶镖却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张翠山知道这般逼住毒性,除了灵丹妙药之外,尚须极深湛的内力,眼看这少女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居然有此本事,心下暗自钦佩,忍不住说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将来治愈后,肌肤上会有极大——极大的疤痕——”其实心中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过久,这条手臂要废。”又道:“如此美玉无瑕般的手臂之上,若是留下三个疤痕——”那少女泪珠莹然,幽幽的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晚上在那少林僧身边又没搜到解药——我这条手臂是不中用的了。”说着慢慢放下了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的内功虽浅,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气。”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说道:“张五侠,你心下疑团甚多,我先跟你说个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心下却又懊悔。”张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辈当为之事,怎会懊悔?”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付了龙门镖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中打发了,可笑都大锦犹如睡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当子弟感激不尽。”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谢我,待会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后,那知到了武当山脚下却出了岔子。”   第十一回 毒梅花镖   张翠山咬牙道:“那六个恶贼,姑娘亲眼瞧见了?可恨都大锦蒙蒙瞳瞳,语焉不详,说不明白这六贼的来历。”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见了,还跟他们交了手,可是我也蒙蒙瞳瞳,说不明白他们的来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那是我见这六人从武当山迎下来,都大锦跟他们招呼,称之为『武当六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远远望着,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的大车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马道旁,让都大锦等一行人走过,但一瞥之下,却看出了一个老大破绽。小妹当时心想:『武当七侠是同门的师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侠身受重伤,他们该当一拥而上,立即看他伤势才是。但他们只有一人往大车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会,反而颇有喜色,大声忽哨,赶车而去,这可不是人情之常。』”张翠山点头道:“姑娘心细,说得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是不对,于是纵马追赶上去,喝问他们姓名。这六人眼力倒大是不弱,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骂他们冒充武当子弟,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三这两语,我便冲上去动手。六人中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子跟我相斗,一个道士在旁掠阵,其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竟是极硬,三十余合中我胜他不得,突然间那道人左手一起,我只感臂上一麻,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镖。一中镖,手臂登时麻痒,那瘦子出言无礼,想要将我擒住,我还了他三枚金针,这才脱身。”说到这里,脸上微现红晕,想是那瘦子见她是孤身的美丽少女,竟有非礼之意。   张翠山沉吟道:“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那比用右手发射又难得多,少林派的门下怎地出现了道人,莫非也是乔装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须得剃个光头,和尚扮道士却容易得多,戴顶道冠便成了。”张翠山微微一笑。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瘦子我尚自抵敌不过,那道人似乎更厉害得多,何况他们共有六人?这可没了计较。”张翠山张口欲言,但终于又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说:『干么不上武当来跟咱们说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当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镖呢?我正自彷徨无计,一个儿在道门上闷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锦他们说话。你去找寻俞三侠,我便混在镖队之中,到了武当山上。大家惊骇悲痛之下,谁也没有细问,你们当我是镖局的,都大锦他们却又当我是武当山上的。”张翠山忽然想起,道:“那日你扮作一个车夫,帽檐儿压得低低的,是不是?”那少女笑道:“张五侠好厉害的眼力,倘若你不是有要事在身,只怕已被你揭破了。但我终究还是被宋大侠认了出来。”张翠山奇道:“我大师哥认了你出来?他可没说啊。”   那少女道:“宋大侠为人极是厚道,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安排住宿之处时,单独给了我一间耳房。”张翠山道:“大师哥为人,正是如此。”那少女道:“后来我随同都大锦等一同下山,看到你迫他们将那二千两黄金吐出来救济灾民。张五侠,你倒很会慷他人之慨,这二千两黄金是我的啊。”张翠山笑道:“那我替灾民们谢谢你啦。”那少女道:“可是财入光棍之手,他怎肯尽数吐出来?总算张五侠威名太大,他不敢不吐,只藏下了三百两。回到了这里,我叫人一看这梅花镖,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暗器,说道除非是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否则毒性难除。临安府中除了龙门镖局,还能有谁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镖局,逼迫他们取出解药,岂知他们不但不给,还埋伏下了人马,我一进门便对我猛下毒手。”   张翠山“嗯”了一声,沉吟道:“你却说故意安排,教他们认作是我?”那少女脸有靦腆之色,低下了头,轻轻的道:“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方巾,觉得穿戴起来很是——很是好看,于是我跟着也买了一套。”张翠山道:“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十人,未免过于狠辣,镖局中的人又和你没有怨仇。”那少女登时沉下脸来,冷笑道:“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九岁,倒还没听人教训过呢。张五侠大仁大义,这便请便吧,我这种心狠手辣之辈,原没盼望跟你结交。”   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不由得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待要出舱,但随即想起自己答应了助她治臂上之毒,于是说道:“请你卷起衣袖。”那少女峨眉微竖,说道:“你爱骂人,我不用你治了。”张翠山道:“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送了你的小命。”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张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你,跟我有什么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护送你三师哥上武当,会遇上这六个恶贼么?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观,臂上会中镖么?你倘是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中镖受伤么?”   除了最后两句话有些强辞夺理,另外的话也是合情合理,张翠山拱手道:“不错,在下助姑娘疗伤,那只是略报大德。”那少女侧头道:“那你认错了么?”张翠山道:“我认什么错?”那少女道:“你说我心狠手辣,这话是说错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锦这干人、镖局中的,全都该杀。”张翠山摇了摇头,道:“姑娘虽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师哥身受重伤,也未毙命,即使当真不治,咱们也只找首恶,这样一举连杀数十人,总是于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扬,道:“你说我杀错了人?难道用梅花镖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人吗?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么?”张翠山道:“少林派门徒布于天下,成千成万,姑娘只不过中三枚镖,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   那少女辩他不过,忽地举起右手,一掌在左臂上拍落,着掌之处,正是那三枚梅花镖的所在,这一掌下去,三镖深入肉里,伤得可就更加重了。张翠山万料不到这少女脾气如此怪诞,一言不合,便下重手伤残自己肢体,她对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随便杀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挡,为势已是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血。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太重,她内力已阻止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一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无礼!”呼的一声,有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张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紧急,不及细加分辩,反腿一脚,将那舟子踢出舱去。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爱死便死。”说着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她出掌奇快,手法又极是怪异,这一下竟是令他闪避不及。张翠山一楞,放开了她的手臂。   那少女沉着脸道:“你上岸去吧,我再也不要见你啦!”张翠山给她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道:“好!我倒没见过这般任性无礼的姑娘!”跨步走上船头。那少女冷笑道:“你没见过,今日便要给你见见。”张翠山拿起一块木板,待要抛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转念一想:“我这一上去,她终究是性命不保。”当下强忍怒气,回进舱中,说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来跟你这种不讲理的姑娘计较,快卷起袖来。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什么相干?”张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报。”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来你不过是代三哥还债来着。倘若我没护送过你三哥,我受的伤再重,你也见死不救啦。”张翠山一怔,道:“那却也未必。”只见那少女忽地打个寒战,身子微微一颤,显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衣袖,你当真是拿自己性命来开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认错,我便不要你救。”她脸色本是极白,这时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好,算我说错了,你杀人没有错。”那少女道:“那不成,错便是错,有什么算不算的。你为什么叹了口气再认错,显然不是诚心诚意的。”张翠山救命要紧,也无谓跟她多作口舌之争,大声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张翠山今日诚心诚意,向殷——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那少女道:“殷素素。”张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认错。”殷素素心下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脚下一软,坐倒在椅上。张翠山忙从怀中药瓶里取出一粒“百草护心丹”给她服下,卷起她衣袖,只见半条手臂已成紫黑色,那黑气正自迅速上行。张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问道:“你觉得怎样?”殷素素道:“胸口闷得难受。谁教你不快认错?倘若我死了,那便是你害的。”张翠山当此情景,只能柔声安慰道:“不碍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松,一点也不要用力运气,就当自己是睡着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当我已死了一般。”   张翠山心道:“在这当口,这姑娘还是如此横蛮刁恶,将来不知是谁做她丈夫,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怦然而动,脸上登时发烧,生怕殷素素已知觉了自己的念头,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双颊晕红,大是娇羞,不知也想到了什么。两人眼光一触,不约而同的转了开去,殷素素忽然低声道:“张五哥,我说话没有轻重,你别见怪。”张翠山听她忽然改口,把“张五侠”叫作“张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乱跳,当下吸一口气,收摄心神,一股暖气从自己丹田中升了上来,劲贯双臂。   过了一会,张翠山头顶笼罩着一层氲氤白气,显是用出全力,汗气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这是疗毒的紧要关头,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闭目不敢和他说话。忽听得波的一声,臂上一枚梅花小镖弹了出来,跃出丈余,跟着一缕黑血,从伤口中激射而出。这黑血渐渐转红,跟着第二枚梅花镖又被张翠山的内力逼出。   便在此时,忽听得江上有人纵声呼道:“殷姑娘在这儿吗?朱雀坛坛主参见。”张翠山微觉怪异,但运力甚急,不去理会,那人又呼了一声,却听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有狂徒在此欲害殷姑娘,常坛主快来!”那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狂徒不得无礼,你只要伤了殷姑娘一根毫毛,叫你身受千刀万剐之惨。”这人声若洪钟,在江面上呼喝过来,大是威猛。   殷素素睁开眼来,向张翠山微微一笑,对这场误会似表歉意。那第三枚梅花镖给殷素素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张翠山连运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来。但听得桨声甚急,那艘船飞也似的靠近,张翠山只觉船身一晃,有人跃上船来,他只顾用力,却也不去理会。那人钻进船舱,但见张翠山双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一时那里想得到他是在运劲疗伤,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张翠山后心拍去,同时喝道:“恶贼还不放手?”张翠山缓不出手来招架,吸一口气,挺背硬接了他这一掌,但听蓬的一声,这一掌力道奇猛,结结实实的打中了他的背心。   张翠山深得武当派内功的精要,全身不动,但借力卸力,将这沉重之极的掌力引到掌心,只听得波的一声响,第三枚梅花镖从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钉在船舱板上,余势不衰,兀自颤动。发掌之人一招既出,第二招跟着便要击落,见了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没受伤么?”但见她手臂的伤口中喷出毒血,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打错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劲,看来张翠山内脏已尽数震伤,只怕性命难保,忙从怀中取出伤药,想给张翠山服下。   张翠山摇了摇头,见殷素素伤口中出来的已是殷红的鲜血,于是放开手掌,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掌底不知击毙过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么这少年不避不让的受了一掌,竟是没事人的一般,说道:“你——你——”瞧了瞧张翠山的脸色,伸出三根手指去搭他的脉搏。张翠山心想:“索性便开开他的玩笑。”暗运内劲,腹膜上顶,霎时间心脏停止了跳动。要知内功精湛之人,不但能暂停呼吸,且能使心脏暂时停跳,中国的内功和天竺瑜伽之术,凡功夫练到深处,均有这等本事。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觉他脉搏已绝,大惊之下伸手去摸他胸口,更是吓了一跳。张翠山笑道:“殷姑娘,这位是你朋友么?你没给咱们引见。”一面说,一面接过殷素素递来的手帕,替她包扎伤口。那人见他说话行事了无异状,但一颗心终是不跳,右掌按住了他胸口,竟是惊讶得放不下来。   殷素素脸一沉,道:“常坛主不得无礼,见过武当派的张五侠。”那人缩手退开,施了一礼,说道:“原来是武当七侠的张五侠,怪不得内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鹏多多冒犯,请勿见怪。”张翠山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一张马脸,嘴巴和额角相距极远,两只手掌伸开来便似两把蒲扇,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显是有极深的外门功夫,倘若张翠山所练的内功不正是这种硬功夫的克星,那么适才这一掌真便要了他的性命。   常金鹏向张翠山见礼已毕,随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礼去,殷素素却只大刺刺的点一点头,不怎么理会。张翠山心下暗暗纳罕,他背上受了常金鹏这掌,知道此人武功实非寻常,怎么殷素素对他这般无礼,而他却也受之若素,只听他又道:“玄武坛白坛主约了海沙派、巨鲸帮,和福建神拳门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钱塘江口的王盘山岛上相会,扬刀立威。殷姑娘既然身子不适,待小人护送姑娘回临安府。王盘山岛的事,谅白坛主一人料理起来也绰绰有余。”殷素素哼了一声,道:“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嗯,神拳门的掌门人,过三拳也去吗?”常金鹏道:“听说是他亲自率领神拳门的十二名高手弟子,前去王盘山赴会。”殷素素冷笑道:“过三拳名气虽大,不足当白坛主的一击,还有什么好手?”   常金鹏迟疑了一下,道:“听说昆仑派有两名年青剑客,也赶来赴会,说要见识见识屠—屠——”说到这里,眼角向张翠山一掠,却不说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们要去瞧瞧屠龙刀吗?只怕是眼热起意——”张翠山听到“屠龙刀”三字,心中一凛,只听殷素素又道:“嗯,这几年武林中长江后浪推前浪,人才辈出,昆仑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觑了。我臂上的轻伤算不了什么,这么着,咱们也去瞧瞧热闹,说不定须得给白坛主助一臂之力。”她转头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咱们就此别过,我坐常坛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临去吧!你武当派犯不着牵涉在内。”   张翠山道:“我三师哥之伤,似与屠龙刀有关,详情如何,还请殷姑娘见示。”殷素素道:“这中间的细微曲折之处,我也不大了然,他日还是亲自问你三师哥吧!”张翠山见她不肯说,心知再问也是枉然,暗想:“伤我三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龙宝刀。常坛主说要在王盘山扬刀立威,似乎屠龙刀是在他们手中,那些恶贼倘若得讯,定会赶去。”说道:“发射这三枚梅花小镖的道士,你说会不会也上王盘上去呢?”殷素素抿嘴一笑,却不答他的问话,说道:“你定要去赶这份热闹,咱们便一块儿去吧!”她转面对常金鹏道:“常坛主,请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鹏应道:“是!”弯着腰退出船舱,便似仆役厮养对主人一般恭谨。殷素素只点了点头,张翠山却敬重他这份武功修为,站起身来,送到舱口。   殷素素向后梢招了招手,喝道:“过来!”后梢的舟子知道自己乱呼乱叫,闯出了祸,吓得脸上没半分血色,身子发颤,说道:“小——小人是无心之过,姑娘——姑娘饶命!”他见殷素素不动声色,更是害怕,转头向着张翠山,目光中露出哀求之色,似乎要恳他代为求情。张翠山心想这舟子误会自己侵犯殷素素,呼唤常金鹏来救,原是一片忠心,何必害怕成这个样子,只听殷素素道:“你有眼无珠、不生耳朵,要眼睛耳朵何用?”那舟子脸露喜色,知道殷素素说了这两句话,已是饶了自己的性命,当下屈膝说道:“多谢姑娘恩典!”刷的一下从里腿抽出一柄匕首,在自己双颊旁一挥,登时割下了两只耳朵,翻过匕首,便往自己左眼中刺落。   张翠山大吃一惊,探手长臂,其快如风,夹手将他的匕首抢了过来,说道:“殷姑娘,我斗胆说一个情!”殷素素幽幽的道:“好吧,你怎么说便怎么着。”向那舟子道:“还不谢过张五侠!”那舟子保全了一对眼睛,早忘了耳上疼痛,跪在船板上向着张翠山咚咚咚的连磕几个响头,又向殷素素磕头,退到了后梢。只听他精神十足的吆喝水手,升帆转舵,竟似死里逃生,遇到天大的喜事一般。   张翠山侧头瞧着殷素素,心想:“这位姑娘貌美如花,行事却恁地凶狠,她手下人对她这般畏惧,想见她平素之暴虐。我闯荡江湖,狠毒之辈也见了不少,却没遇到过这般厉害辣手的人物。”殷素素见他侧着身子,默然不语,望了望他长袍背心上被常金鹏一掌击破之处,说道:“你除下长袍,我给你补一补。”张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吗?”张翠山道:“不敢。”说了这两个字,又默不作声,想起她一晚之间连杀龙门镖局数十口老小,这等大奸大恶的凶手,自己原该出手诛却,可是这时非但和她同舟而行,还助她起镖疗毒,虽说是要酬谢她护送师兄之德,但总嫌善恶不明,王盘山岛上的事务一了,须得速即和她分手,再也不愿和她相见了。   殷素素见他脸色难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锦和祝史两镖头,不但龙门镖局满门和那两个少林僧,还有慧风,也是我杀的。”张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什么手段。”殷素素道:“那有什么希奇?我潜在湖边水中听你们说话。那慧风突然发觉咱们两人相貌不同,想要说出口来,我便发金针从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树上、草里寻我踪迹,却那里寻得着?”张翠山道:“这么一来,少林派便认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当真好聪明,好手段。”他这几句话充满了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张五侠谬赞了!”张翠山怒气填膺,大声喝道:“我姓张的跟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这般陷害于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当,号称武学的两大宗派,我想要你们两派斗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谁强谁弱?”张翠山听了这几句话,心下悚然而惊,满腔怒火暗自潜息,却大增戒惧之意,心道:“原来她另有重大奸谋,不只是陷害我一人那么轻易。倘若我武当派和少林派当真为此相斗,势必两败俱伤,成为天下武林中的一场浩劫。”   殷素素折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张五侠,你扇上的书画,可否供我开开眼界?”张翠山尚未回答,忽听得前面常金鹏船上有人朗声喝道:“是巨鲸帮的船吗?那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鲸帮少帮主,到王盘山岛上赴会。”常金鹏船上那人叫道:“殷姑娘和朱雀坛常坛主在此,贵船退在后面吧!”右首船上那人粗声粗气的道:“若是白眉教殷教主驾临,咱们自当退让,旁的人,那是不必了。”张翠山听了“白眉教殷教主”六个字,心中一动:“白眉教?那是什么邪教?怎地没听师父说过,眼见他们这等声势,力量可当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近年来师父在山上清修,少到江南一带走动,是以不知。”推开船窗向外一望,只见右首那船雕成一头巨鲸之状,船头上白光闪闪,数十柄尖刀镶成巨鲸的牙齿,船身弯弯,船尾高翘,便似鲸鱼的尾巴。这艘巨鲸船帆大船轻,行驶时比常金鹏那艘船快得多。   原来巨鲸帮是苏浙闽三省沿海的一个海盗帮会,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所乘船只构造特殊,行驶极快,官军的海船无法追上,而抢劫商船时却又极为便利,横行东海已历数十年。   常金鹏亲自站到船头,叫道:“麦少帮主,殷姑娘在这儿,你这点小面子也不给吗?”只见巨鲸船舱中钻出一个黄衣少年,冷笑道:“陆地上以你们白眉教为尊,海面上该算是咱们巨鲸帮了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你们先行?”张翠山心想:“江面这般阔,数十艘船也可并行,何必定要他们让道,这白眉教也未免太横。”   这时巨鲸船上,又加了一道风帆,抢得更加快了,两船越离越远,再也无法追上。常金鹏“哼”的一声,说道:“巨鲸帮——屠龙刀——也——屠龙刀——”大江之上,风急浪高,两船相隔又远,不知他说些什么。那麦少帮主听他连说了两句“屠龙刀”,只道事关重大,命水手侧过船身,渐渐和常金鹏的座船靠近,大声问道:“常坛主你说什么?”常金鹏道:“麦少帮主——咱们玄武坛白坛主——那屠龙刀——”张翠山微觉奇怪:“怎么他说话断断续续?”眼见那巨鲸船靠得更加近了,猛听得呼的一声响,常金鹏提起船头的巨锚掷了出去,锚上的铁炼声呛啷啷连响,对面船上的两个水手长声惨叫,那只大铁锚已钩在巨鲸船上。   麦少帮主喝道:“你干什么?”常金鹏手脚快极,提起左边的大铁锚又掷了出去。两只铁锚击毙了巨鲸帮船上三名水手,同时两艘船也已连在一起。那麦少帮主抢到船边,伸手去拔铁锚,常金鹏也不理他,右手一挥,一个碧绿的大西瓜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猛响,打在巨鲸船的主桅之上。原来这大西瓜乃是常金鹏所用的兵器,精钢铸成,瓜上漆成绿黑间条之色,共有一对,系之金链,使动时和流星锤一般无异,只是两个西瓜特大特重,左手的九十五斤,右手的一百零五斤,若非双臂有千斤之力,如何使他得动?   右手的铁西瓜击出,巨鲸船的主桅喀啦啦响了两声,从中断为两截。巨鲸船上众海盗纷纷惊叫呼喝,常金鹏双瓜齐飞,同时击在后桅之上,后桅较细,一击便断。   那麦少帮主实在殊非庸手,只是他平素惯使分水蛾眉刺,那是一种尺许来长的兵器,于水底交锋之际,转折回旋极是利便,这时两船相隔数丈,眼睁睁的瞧着两根桅杆一一击断,竟是无法可施,只有高声怒骂。常金鹏双瓜倏地收回,喝道:“有白眉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鲸帮称雄!”但见右臂扬处,铁瓜又是呼的一声飞出,这一次却击在巨鲸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声,船旁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海水涌入,船上众水手大声叫起来。   麦少帮主抽出蛾眉刺,双足一点,纵身跃起,便往常金鹏的船头扑来,常金鹏待他跃到最高之时,左手铁瓜飞出,迳朝他迎面击去,这一招甚是毒辣,铁瓜到时,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跃之力将衰未衰。麦少帮主叫声:“啊哟!”伸蛾眉双刺在铁瓜上一挡,便欲借力翻回。若是换作了张翠山,他轻功了得,只须施展“梯云纵”绝技,不但能避开铁瓜,还能就势进击,但麦少帮主的轻功虽然也不算弱,总是不能和武当子弟相提并论,那铁瓜本身已重达百斤,再加上常金鹏一送之力,麦少帮主但觉胸口气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鹏双瓜此起彼落,霎时之间在巨鲸船上击了七八个大洞,跟着提起锚炼,运劲回拉。喀喇喇几声响,巨鲸船船板碎裂,两只铁锚拉回了船头。白眉教船上众水手不待坛主吩咐,扬帆转舵,向前直驶。   张翠山在窗后见了常金鹏击破敌船的这等威猛声势,不禁暗自心惊:“我若非得恩师传授,学会了这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灵般的一掌击在我背心,如何经受得起?这人瞬间诱敌破敌,不但武功惊人,而且阴险毒辣,十分的工于心计,可说是邪教中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时,只见她神色自若,似乎这种事司空见惯,丝毫没放在心上。   只听得雷声隐隐,钱塘江中夜潮将至。巨鲸帮的帮众虽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遇到波涛山立的怒潮,却也是经受不起,何况这时已在江海相接之处,江面阔达数十里,距离南北两岸均甚遥远。帮众一听到潮声,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鹏和殷素素的两艘座船向东疾驶,毫不理会。张翠山探头到窗外一望,只见那艘巨鲸船已沉没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冲,登时便要粉身碎骨。张翠山听得帮众惨叫呼救之声,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鹏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要他们停船相救,徒然自讨没趣,只得默然不语。殷素素瞧了他神色,微微一笑,忽然纵声叫道:“常坛主,咱们的贵客张五侠大发慈悲,你把巨鲸帮船中那些家伙救起来吧!”这一着大出张翠山的意外,只听得前面船上常金鹏应道:“谨遵贵客之命!”船身侧过,斜抢着向上游驶去。常金鹏大声叫道:“巨鲸帮的帮众们听着,武当派张五侠救你们性命,要命的快游上来吧!”诸帮众顺流游下,常金鹏的座船逆流迎上,抢在潮水的头里,将巨鲸船上自麦少帮主以下,救起了十之八九,但终于有六七名水手已葬身在波涛之中。张翠山道:“多谢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鲸帮杀人越货,那船中没一个人的手上不是染满了血腥,你救他们干么?”张翠山茫然若失,一时答不出话来。要知巨鲸帮恶名素着,是水面上四大恶帮之一,他早闻其名,却不道今日反予相救。只听殷素素道:“若不将们救上船来,张五侠心中更要骂我啦;『哼!这年轻姑娘心肠狠毒,甚于蛇蝎,我张翠山悔不该助她起镖疗毒!』”这句话正好说中了张翠山的心事,他脸上一红,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齿,我那里说得过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积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第十二回 扬刀立威   就在此时,潮声如雷,震耳欲聋,张翠山和殷素素所坐的船被抛了起来,说话声尽皆掩没。张翠山向窗外一看,只见巨浪犹如一堵透明的高墙,巨鲸帮的人若不获救上船,这时都被掩没在惊涛之中了。殷素素走到后舱,关上了门,过了片刻出来,却又换上了女装,她打个手势,要张翠山除下长袍。张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解了下来。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缝补破裂之处,那知她提起自己刚换下来的男装长袍,打手势叫张翠山穿上,却将他的破袍收入了后舱。   张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将殷素素的男装长袍穿上了。那件袍子本就宽大。张翠山虽然比她高大得大,却也不显得窄小,只闻到袍子上一缕缕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张翠山心神一荡,不敢向她观看,恭恭敬敬的坐着,装作欣赏舱舱板壁上的书画,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却那里看得进去?殷素素也不来跟他说话。船中本来点着腊烛,但一个巨浪涌来,船身一侧,烛火登时熄了。张翠山暗道:“不好!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舱之中,虽说我不欺暗室,却只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于是推开后舱舱门,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着他稳稳的掌着舵柄,穿波越浪,顺流下驶。   一个多时辰之后,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顺风顺水,舟行更速,破晓后已近王盘山岛。那王盘山在钱塘江的东海之中,是一个荒凉小岛,山石嶙峋,向无人居。两艘船驶近岛南,相距尚有数里,只听得岛上号角之声呜呜吹起,两个人各举一面大黑旗、挥舞示意。座船渐渐驶近,张翠山见两面黑旗上镶以白边,心道:“黑旗白边,乃是金生水之意。常坛主说玄武坛坛主在岛上主持扬刀立威,北方玄武,壬癸亥子水,主黑。看来这白眉教中的人物精通五行变化之术,并非寻常愚民的邪教。”沉吟间座船驶得更加近了,只见黑旗上绣着一只飞龟之形。   两面大黑旗之间站着一个老者,他朗声说道:“玄武坛白龟寿恭迎殷姑娘。”声音漫长,绵绵密密,虽不响亮,却是气韵醇厚之极。片刻间坐船靠岸,那老者亲自铺上跳板。殷素素请张翠山先行,上岸后和白龟寿引见。白龟寿见殷素素神气间对张翠山极为重视,待听到他是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更是心中一凛,说道:“久仰武当七侠的清名,今日幸得识荆,大是荣幸。”张翠山谦逊了几句。殷素素笑道:“你两个言不由衷,说话不大痛快。一个是心中在想:『啊哟,不好,武当派的人也来啦,多了一个争夺屠龙刀的辣手人物。』另一个心中却说:『你这种邪教邪派的人物,我才犯不着跟你亲近结交。』我说啊,你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龟寿哈哈一笑,张翠山却道:“不敢!白坛主武功精湛,在下一听白坛主这份隔海传声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来瞧瞧热闹,绝无觊觎宝刀之心。”   殷素素听他这般说,面溢春花,好生喜欢。白龟寿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从来不对任何人稍假词色,但这时对张翠山的神态却截然不同,知道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实是不轻,又听得他称赞自己内功,当下敌意尽消,说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的人物早就到啦,还有两个昆仑派的年青剑客。这两个小子飞扬跋扈,嚣张得紧。那如张五侠名扬天下,却这么谦光。可见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养——”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山背后一人喝道:“背后鬼鬼祟祟的毁谤旁人,又算是什么大丈夫的行迳?”话声一歇,便转出两个人来。两人身材修长,一色的杏黄长袍,背上斜插长剑,都是二十八九岁年纪。   两人脸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样。白龟寿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来来来,我跟你们引见引见。”那两个昆仑派的青年剑客本来就要发作,但斗然间见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艳丽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动。一个人竟是目不转瞬的呆瞧着她,另一个看了她一眼,急忙转开了头,但随即又偷偷斜目看她。白龟寿指着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这位是高则成高大剑客。”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蒋涛蒋大剑客。两位都是昆仑派的武学高手。想昆仑派威震西域,武学上有不传之秘,天下武林,无不钦佩,高蒋两位更是昆仑派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矫矫不群的人物。这一次来到中原,定当大显身手,让咱们开一开眼界。”他这番话中显是颇含讥嘲,张翠山心想这二人若不立即动武,也必反唇相稽,那知高蒋二人只是唯唯否否,似乎没听见他说些什么。张翠山好生奇怪,再一看二人的神色,这才醒悟,原来他二人一见殷素素,一个傻瞪,一个偷瞧,竟是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   张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仑派名播天下,号称是剑术通神,那知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下流。”其实高蒋二人虽然生性傲慢了些,却非下流好色之徒,只是殷素素实在容貌太美,教人的眼光一和她面容接触,犹如磁石引铁一般,竟然再也难以分开。何况高蒋二人都是青年子弟,喜爱美色亦是人情之常。他二人这般贪看,未必心中存了什么猥亵之念,只是情不自禁,难以自持。   白龟寿又道:“这位是武当派张翠山相公,这位是殷素素姑娘,这位是敝教的常金鹏坛主。”他说这三人姓名时都是轻描淡写,不加形容,对张翠山更是只称他一声“相公”,连“张五侠”的字眼也免了,那显是将他当作极亲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张翠山脸上一转,秋波流动,含情脉脉。   高则成性较卤莽,见殷素素对张翠山神态亲近,两人关系显是不同寻常,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丛怒火,竟是在胸头燃烧起来,狠狠的向张翠山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蒋师弟,咱们在西域之时,好像听说过,武当派算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啊。”蒋涛道:“不错,好像是听说过。”高则成道:“原来耳闻不如目见,道听途说之言,大不可信。”蒋涛道:“是吗?江湖上谣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师哥说武当派怎么了?”高则成道:“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的人物厮混在一起,这不是自甘堕落么?”他二人一吹一唱,竟指名道姓的向张翠山叫起阵来。他们可不知殷素素也是白眉教中人物,“邪教”二字,是指白常二人而言。   张翠山听他二人言语如此无礼,登时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次上王盘山来,用意纯是在查察伤害俞岱岩的凶手,这两个昆仑弟子年纪虽较自己为大,却是初出茅芦的无名之辈,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何况白眉教行事确甚邪恶,观乎殷素素和常金鹏将杀人当作家常便饭一事可知,自己决不能跟他们牵缠在一起,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跟白眉教的这几位也是初识,和两位仁兄没什么分别。”   这两句话众人听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两坛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来却是初识,殷素素心中恼怒,知道张翠山如此说,明是瞧不起白眉教之意,高蒋两人相视冷笑,心想:“这小子是个脓包,一听到昆仑派的名头,心里就怕了咱们啦。”   白龟寿道:“各位宾客都已到齐,只有巨鲸帮的麦少帮主,还没有来,咱们也不等他啦。现下各位到处随便逛逛,正午之时请到那边山谷中饮酒看刀。”   常金鹏笑道:“麦少帮主座船失事,是张相公命人救了起来,这时便在船中,待会请他赴宴便了。”张翠山虽见白常两位坛主对已执礼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间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这些人越是疏远越好,于是说道:“小弟想独自走走,各位请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举手,便向东边一带树林走去。   这王盘山是个极小的岛屿,岛上除了山石树木,并无可观之处。东南角一个小小港湾,桅樯高耸,停舶着十来艘大船,想是巨鲸帮、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张翠山沿着海边信步而行,他对殷素素任意杀人的残暴行迳虽然大是不满,但说也奇怪,一颗心竟是念兹在兹的萦绕在她的身上,心想:“这位殷姑娘在白眉教中地位极是尊贵,白常两位坛主对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显然不是教主,不知是什么来头?”又想:“白眉教要在这岛上扬刀立威,对方海沙派、神拳门、巨鲸帮等都是由最重要的人物赴会,白眉教却只派一位坛主主持,似乎没将这些对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坛白坛主的气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坛常坛主之上。看来白眉教将是武林中一个极大的隐忧,今日当多摸一下他们的底细,日后咱们武当七侠只怕要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正沉吟间,忽听得树林外叮叮当当,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之声。   张翠山好奇心起,循声过去,只见两株大树之间,昆仑派的两个剑客高则成和蒋涛各执长剑,正在练剑,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着。张翠山心道:“师父平素说昆仑派的剑术大有独到之处,他老人家少年之时,还和一个号称『剑圣』的昆仑派名家交过手,这机缘倒是难得。”但武林之中,一派的师徒或师兄弟练习武功,极忌旁人偷看。张翠山是名门弟子,不愿贻人口实,虽然极想看个究竟,但终是守着武林规矩,只望了一眼,转身便欲退开。   那知他这么一探头,殷素素已看见了他,伸出纤纤素手,向他招了招,叫道:“张五哥,你过来。”张翠山这时若再避开,反落了个偷看的嫌疑,于是迈步走近,说道:“两位兄台在此练剑,咱们别惹人厌,到那边走走吧。”还没听殷素素回答,却见白光一闪,嗤的一响,蒋涛反剑掠上,高则成左臂中剑,鲜血冒出。张翠山吃了一惊,只道是蒋涛失手误伤。那知高则成哼也不哼一声,铁青着脸,刷刷刷三剑,招数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蒋涛的要害。张翠山这才看清,原来两人并不是练习剑法,竟是真打真斗,不禁大是讶异。殷素素笑道:“看来师哥不及师弟,还是蒋兄的剑法精妙些。”   高则成听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剑,剑诀斜引,一招“百丈飞瀑”,剑锋从半空中直泻下来。张翠山忍不住喝采:“好剑法!”蒋涛缩身一躲,但高则成的剑势不到用老,中途变招,剑尖一抖,“嘿!”的一声呼喝,刺入了蒋涛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来做师兄的毕竟也有两手,蒋兄这一下可比下去啦。”蒋涛怒道:“也未见得。”剑招忽变,歪歪斜斜,使出昆仑派中的一套“雨打飞花”剑法来。这一路剑全是走的斜势,飘逸无伦,但七八招斜势之中,偶尔又挟着一招正势,教人极难捉摸。高则成对这路本门剑法自是烂熟于胸,见招拆招,也毫不客气的还以击削劈刺。两人身上都已受伤,虽然中的均非要害,但剧斗中鲜血飞溅两人脸上、袍上、手上都是血点斑斑。师兄弟俩越斗越狠,到后来意似性命相扑一般。殷素素却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澜,赞几句高则成,又赞几句蒋涛,把两人激得兴发如狂,恨不得一剑将对方刺倒,好讨得殷素素的欢喜,显得自己剑法多强。   这时张翠山早已明白,他师兄俩忽然舍命恶斗,全是殷素素从中挑拨,而她所以要挑动两人相斗,当是因他们瞧不起白眉教而致。眼见两人越打越狠,初时还不过意欲取胜,到后来各人动了狂兴,竟是要致对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势非闯出大祸不可。看这二人的剑法果是极为精妙,只是变化不够灵动,内力也嫌薄弱,剑法中的威力只发挥得出一二成而已。殷素素拍手嬉笑,甚是高兴,说道:“张五哥,你瞧昆仑派的剑法怎样?”她听张翠山不答,一回头,见他眉头微皱,颇有厌恶之色,说道:“使来使去这几路,没什么看头,咱们到那边瞧瞧海景去吧!”说着拉了张翠山的左手,举步便行。   张翠山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中一动,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蒋二人,却也不便挣脱,只得随着她走向海边。瞧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殷素素呆呆出了一会神,忽道:“『庄子』秋水篇中说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却并不骄傲,只说:『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真是了不起,有这么博大的胸襟。”   张翠山见她挑动高蒋二人自相残杀,引以为乐,心中本来甚是不满,忽然听到这几句话,不禁一怔。“庄子”一书,道家修真之士是一定要读的,张翠山在武当时,张三丰也常拿来和他们师兄弟讲解。但这个杀人不贬眼的女魔头突然在这当儿发此感慨,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说道:“是啊,『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殷素素听他也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话来回答,但脸上神气,却有不胜仰慕钦敬之情,说道:“你是想起了师父吗?”张翠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道:“你怎么知道?”原来当年他在山上和大师兄宋远桥、三师兄俞岱岩共读庄子,读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这两句话时,俞岱岩说道:“咱们跟师父学艺,越学越觉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远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庄子』上这两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测、大不所穷的功夫,那才适当。”宋远桥和张翠山都点头称是。这时他想起庄子这两句话,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师父。   殷素素道:“你脸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想起极敬重的师长,但『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云云,当世除了张三丰道长,只怕也没第二个人当得起了。”张翠山甚喜,道:“你真是聪明。”惊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双手,脸上一红,缓缓放开。殷素素道:“尊师的武功,到底是怎般的出神入化,你能说些给我听听么?”张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学远不止于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从何说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膛若乎后矣。』”张翠山听她引用“庄子”书中颜回称赞孔子的话,而自己心中,对师父确是有这种五体投地的感觉,说道:“我师父不用奔逸纵尘,他老人家趋一趋,驰一驰,我就跟不上啦。”   殷素素聪明伶俐,有意要讨好他,自是谈得十分投机,久而忘倦。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时光很快的过去,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极是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张相公、殷姑娘,午时已到,请去入席吧。”张翠山回过头来,只见常金鹏相隔十余丈站着,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   他神情之中,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殷素素一直对他视作下人,傲不为礼,这时却脸含羞涩,低下头去。张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见了两人神色,禁不住脸上一红。常金鹏极是识趣,转过身来,当先领路。殷素素低声道:“我先去,你别跟着我一起。”张翠山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来啦?”便点了点头。殷素素抢上几步,和常金鹏并肩而行,只听她笑着问道:“那两个昆仑派的呆子打得怎样啦?”张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在树后隐没,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   进得谷口,只见一片青草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除了东首第一席外,每张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鹏见他走近,站起身来,大声道:“武当派张五侠驾到!”这八个字说得声若雷震,山谷鸣响。他一说完,和白龟寿快步迎了出来,每人身后跟随着本坛的五位香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并列两旁,躬身相迎。白龟寿道:“白眉教殷教主属下,玄武坛白龟寿、朱雀坛常金鹏,恭迎张五侠大驾。”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却也起立避席。   张翠山听到“殷教主”三字,心头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当下作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举步走进谷中,只见各席上坐的众人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心下微感不解,却也不去理会。原来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各路首领到来之时,白眉教只派坛下的一名香主引导入座,决不似对张翠山这般恭敬有礼,相形之下,显是意含轻视。这一节张翠山并不知道。   白龟寿引着他走到东首第一席上,肃请入座。这一张桌旁只摆着一张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贵的首席。张翠山一瞥眼,见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着高则成和蒋涛二人。他朗声辞道:“在下末学后进,不敢居此首席。请白兄移到下座去吧。”白龟寿道:“武当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张五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无人敢坐。”张翠山记着师父平时常说的“宁静谦仰”之训,心想:“若是师父或大师哥在此,这首座自可坐得,我却是不配。”坚意辞让。   高则成和蒋涛使个眼色,蒋涛忽地提起自己的座椅,凌空掷了过来。他这席和首席之间隔开五张桌子,但他这一掷劲力甚强,只听呼的一声响,那椅子飞越五张桌旁各人的头顶,在第一席边落了下来,端端正正摆好,与原有的一张椅子相距尺许,这一手巧劲,确是有独到的造诣。蒋涛一掷出椅子,高则成便大声说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谁封的泰山北斗?姓张的不敢坐,咱师兄弟还不致于这般脓包。”两人身法如风,抢到椅旁。   原来先前殷素素问他二人到底谁的武功高些,说想学几招昆仑派的剑法,准拟向剑法高明些的人求教。二人见到殷素素容颜娇丽绝伦,早已迷迷糊糊,听她求恳试练几式,当下毫不退辞的便拔剑喂招。初时不过想胜过对方,但越打越狠,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推波助澜,大加挑拨,两人竟致一齐受伤。待见她和张翠山神情亲密的走开,才知道上了她的当,两人收剑裹伤,心中又羞愤,又是妒忌,却又不敢向殷素素发作,这时乘机抢夺张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鹏伸手拦住,说道:“且慢!”高则成伸指作势,欲往常金鹏臂弯中点去,张翠山却道:“两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适不过。小弟便坐那边吧!”说着举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道:“张五哥,到这里来。”   张翠山不知她有什么话说,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随手拉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微笑道:“你坐这里吧。”张翠山万料不她竟会如此脱略形迹,在群豪注目之下,颇觉踌躇,若是跟她并肩同席,未免过于亲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令人面上无光,简直要使她无地自容。殷素素低声道:“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张翠山见她脸上露出求恳之色,不忍推辞,便在椅上坐了下去。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给他斟了杯酒。   这边高则成和蒋涛虽然抢到了首席,但见了这等情景,只有恼怒愈增。白龟寿挥动衣袖,在椅子上拂了几拂,扫去灰尘,笑道:“昆仑派的两位大剑客要坐个首席,那也不错啊,请坐请坐!”说着和常金鹏及十名香主各自回归主人席位就座。高则成和蒋涛心中均想:“这脓包不敢坐此首席,武当派的威风显是被昆仑派压了下去。”两人对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听得喀喇、喀喇两声,椅脚断折,两人一齐向后摔跌。总算两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着地,伸手在地下一撑,已自跃起,但饶是如此,神情已是异常狼狈,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来。高则成心知是白龟寿适才用衣袖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脚,暗想这份阴劲实是厉害,自己还没有这份功力。他本来十分自负,把白眉教当作是下三滥的旁门左道,丝毫没瞧在眼里,这才在王盘山如此飞扬跋扈,这时见到白龟寿衣袖轻拂之下,显示了如此功力,不由得锐气大挫。却听白龟寿冷冷的道:“昆仑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两位不用寻这两张椅子的晦气。说到坐烂椅子这点粗浅功夫,在座的诸君没有一位不会吧?”说着将手一挥,指着坐在末席的十名香主,道:“你们也练一练吧!”但听得喀喇喇几声响,十张椅子一齐破裂。那十名香主有备而发,坐碎椅子后笑吟吟的站着,神定气闲,可比高蒋二人狼狈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   在座群豪大都是见多识广之士,多数瞧出是白龟寿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这情景确实有趣,大伙儿都放声大笑。笑声中只见白眉教的两名香主各抱了一块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说道:“木椅单薄,无力承当两位贵体,请坐在这石头上吧!”原来这两人是白眉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躯粗壮,天生神力,每个人所抱的巨石都有七百来斤,托起巨石便递给高蒋二人,要他们接住。高蒋二人剑法精妙,但要接住这般巨大的岩石却万万不能。须知白眉教以已之长攻敌之短,有心要这昆仑二剑献丑。高则成皱眉道:“放下吧!”两名大力香主齐声嘿的一声猛喝,双双挺直,将巨石高举过顶,说道:“接住吧!”   这么一来,逼得高蒋二人只有缩身退开,只怕两个大力士有一个力气不继,稍有失闪,那七百斤的大石压将下来,岂不被他压得粉身碎骨?他二人心中虽气,却又不敢出手袭击这两个大力士,巨石横空,谁也不敢靠近去自履险地。   白龟寿朗声道:“两位昆仑剑客不敢坐首席啦,还是请张相公坐吧!”张翠山坐在殷素素之身旁,香泽微闻,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飘荡,忽地听得白龟寿这么一喝,登时警觉:“我千万不能自堕孽障,和这邪教女魔头有什情缘牵缠。”当即站起身来,走了过去。白龟寿听常金鹏极口夸赞张翠山本事,他却不曾亲眼得见,这时有心要试他一试,向两个手托巨石的大力香主使个眼色。两个香主会意,待张翠山走近,齐声喝道:“张相公小心,请接住了!”喝声一停,两人身子一矮,双臂下缩,随即长身展臂,大叫声中,两块巨石一齐向张翠山头顶压了下去。   群豪见了这等声势,情不自禁的一齐站起身来。白龟寿本意只是要试一试张翠山的武功到底如何,绝无恶意,一来“武当七侠”的名头在江湖上太响,今日一见,不过是个温文蕴籍的青年书生,颇有些出于意料之外,二来这位殷素素姑娘向来没把谁瞧在眼里,但对这位张五哥却是倾心无已,此人居然能引动殷姑娘的芳心,日后与白眉教必有极大的干连。但他一见这两个神力香主莽莽撞撞的将巨石掷了过去,心下登时好生后悔,暗叫:“糟糕,糟糕!”心想张翠山是名门子弟,当然不致为巨石所伤,但纵跃闪避之际,情景也必狼狈,倘若不幸竟尔小小的出了些丑,不但张翠山见怪,殷姑娘更要大为恚怒。他这人深沉毒辣,心下早已打定主意,若是情势不妙,立时便要加祸在那两个香主头上,宁可将两个香主毙于掌底,也不能得罪了殷姑娘。   张翠山忽见巨石凌空压到,也是吃了一惊,如果跳后避开,那和昆仑派的高蒋二人一般无异,未免堕了师门的威望,这时候也不容细想,练武之人到了紧迫关头,本身蓄积着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会发生出来,当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诀中的右钩,带动左方压下来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诀中的左撇,带动右方压下来的巨石。那两大块巨石本身已有七百来斤,再加上凌空一掷之势,每一块都有千斤以上的力道。张翠山并不以膂力见长,要他空手去托这两块巨石,那是一块也举不起的。可是张三丰这一套以书法中化出来的拳招,实有夺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当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后世武当名家王宗岳著有太极拳经,论到一般拳术时说道:“斯技旁门甚多,虽势有区别,概不外乎壮欺弱、慢让快耳。有力打无力,手慢让手快,是皆先天自然之能,非关学力而有也。”白眉教这两名香主膂力过人,那是有生俱来的先天自然之能,但张翠山的功夫却是从学力得来的。正如王宗岳拳经中所云:“察四两能拨千斤,类非力胜!观耄耄能禁众人,快何能为?”只要力道运用得法,四两尚可拨动千斤。张翠山使出师门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着那两个香主的一掷之势,带着两块巨石直飞上天。   这两块巨石飞掷之力,其实出自两个香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拨动,变了方向。他长袖飞舞,手掌隐在袖中,旁人看来,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掷向天空一般。群豪惊慌之下,连喝采也都忘了。只见两块巨石一高一低,先后跌落,张翠山轻飘飘的纵身而起,盘膝坐在较高的那块石上。但听得腾的一响,地面震动,一块巨石落了下来,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块跟着落下,平平稳稳的击在第一块巨石之上,两石相碰,火花四溅,只震得每一席碗碟叮叮当当的乱响。张翠山不动声色的坐在石上,笑道:“两位香主神力惊人,佩服佩服!”那两名香主却惊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片刻之间,山谷中寂静无声,隔了片晌,才暴出轰雷价一声采来,殷素素向白龟寿瞪了一眼,得意之情见于颜色。白龟寿大喜,知道自己险险做下错事,幸好张翠山武功惊人,却将这件事变成了自己讨好殷姑娘之举,于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声说道:“咱们久闻武当七侠的威名,今日得见张五侠的神功,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小人敬张五侠一杯。”说着一饮而尽。张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巨鲸帮的一席之上,突然一个黄衫汉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张五侠武功神妙,当在其次,最令人敬服的却是仁心侠骨,可不同那些奸诈阴恶、鬼计多端的小人。在下也敬张五侠一杯。”说着也举杯喝干,杯底朝天。   第十三回 金毛狮王   这人身材高大,但穿了一件短短的长衫甚不称身,正是昨晚在钱塘江中覆舟落水的巨鲸帮麦少帮主。他这几句话一来感激张翠山救命之恩,二来却是斥骂常金鹏暗使奸计。张翠山笑吟吟的举杯道:“不敢,在下还敬麦少帮主一杯。”说着举杯喝干。   他刚放杯坐落,常金鹏背后的五名香主一齐哈哈大笑,指着麦少帮主说道:“昨晚没喝饱潮水么?今日还在这里喝酒?”麦少帮主铁青着脸,正要反唇相稽,白龟寿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叫作屠龙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晶亮闪烁的眼光从左至右,扫视全场一周。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语声响亮,目光锐利,威严之气慑人。麦少帮主竟是不敢再发作什么,自言自语的说了几句话,坐回椅中。   白龟寿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拟柬请天下各路英雄,大会恒山,展示宝刀,只是此举筹划费时,须得假以时日。诚恐天下英雄不知宝刀已为敝教所得,因此上奉请各位驾临此间,瞧一瞧宝刀的面目。”说着一挥手,教下八名弟子大声答应,转身进了西首的一个大山洞中。   众人只道这八名弟子去取宝刀,目光都凝望着他们,那知八个人出来时身上都赤了膊,从山洞中抬着一只大铁鼎来。铁鼎烧着熊熊烈火,火焰冲起一丈来高。八个人离得远远的,用长杆肩抬而来,吆吆喝喝,将铁鼎放在广场之中。众人被火焰一逼,登时大感炙热。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两个人抬着一个打铁用的铁砧,另外两人手中各举一个大铁锤。   白龟寿道:“常坛主,请你扬刀立威!”常金鹏道:“遵命!”转身叫道:“取刀来!”适才挺举巨石的这两名神力香主走进山洞,回出来时,一人手中横托一个黄绫包裹,另一人在旁护卫。那香主将包裹交给了常金鹏,两人站在他的左右两旁。常金鹏打开包裹,露出一柄单刀。他托在手里,举目向众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说道:“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各位请看仔细了!”说着托刀齐顶,为状甚是恭敬。   群豪久闻屠龙宝刀之名,但见这刀黑越越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个疑团:“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见常金鹏缓缓的将刀交给了左首的香主,说道:“试铁锤!”那香主接过单刀,将刀搁在铁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香主提起大铁锤,便往刀口上击落。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铁锤的锤头中分为二,一半连在锤杆,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惊之下,都站了起来。要知断金切玉的宝剑利刃,武林中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柄屠龙刀削铁锤如切豆腐,连叮当之声也听不到半点,若非神物,那便是其中有弊。神拳门和巨鲸帮中各有一人走到铁砧之旁,捡起那半块铁锤来看时,但见切口处平整光滑、闪闪发光,显是新削下来的。   那两名香主提起另一个铁锤击在刀上,又是轻轻削裂。这一次群豪忍不住大声喝采。张翠山心想:“如此宝刀,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常金鹏缓步走到场中,提起宝刀,使一招“独劈华山”,嗤的一声轻响,将大铁砧中分为二。突然间抢到左首,横刀一挥,从一株大松树腰间掠了过去。纵跃奔走,举刀连挥,接连掠过了一十八棵大树。群豪但见他连连舞动宝刀,那些大树却好端端地绝无异状,正自不解,忽听得常金鹏一声长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树旁,衣袖拂出,击在松树腰间,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松树向外倒去。原来这松树早已被宝刀齐腰斩断。   只是那宝刀实在太过锋利,常金鹏用的力道又极为均衡,上半截松树断了之后,仍稳稳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倒塌。那大松树一断,带起一股烈风,但听得喀喇、喀喇之声不绝,其余的大树都一棵棵的倒了下来。常金鹏哈哈一笑,手一挥,将那屠龙刀掷进了烈焰冲天的大铁鼎中。   大树倒塌之声尚未断绝,忽然远处跟着传来喀喇、喀喇的声音,似乎也有人在斩截大树。白龟寿和常金鹏等都是一愕,循声望去,只见耸立着的船上桅杆一根根的倒了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悬有座旗。白眉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门各派的首脑见自己的座旗纷纷随着桅杆倒落,均是大为惊怒,各遣手下前去查问、但听得砰彭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众桅杆或倒或斜,无一得免,似乎停在港湾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风暴还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没。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变,一时说不出话来,初时还疑心是白眉教布置什么阴谋,但见白眉教的船只同时遭劫,看来却又不是,第二批人跟着奔去查问,但那草坪和港湾相距不远,奔去的十余人竟是无一回转。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白龟寿向本坛的一名香主道:“你去瞧瞧。”那香主应命而去。白龟寿强作镇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变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是船只尽数毁去,难道咱们不能坐木筏回去吗?来来来,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于是一齐举杯,刚沾到口唇,忽听得港湾旁一声大呼,其声惨厉,划过空中,似乎有人腰上被人刺了一刀。群豪霍地站起,胆子较小的酒杯落地,乒乒乓乓的连响。本来这些人杀个把人谁都不在意下,只是这叫声实在太过可怖。白龟寿和常金鹏听出这惨呼是适才去查问的那香主所发,一怔之间,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落地甚重,渐奔渐近,跟着一个血人出现在众人之前,正是那个香主。   他双手按住脸孔,手指缝中渗出血来,顶门上去了一块头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尽裂,一条极长的伤口也不知多深,血肉糢糊,便似被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抓了一把的模样。白龟寿抢过去伸手欲扶,那香主惨声叫道:“金毛狮王,金毛狮王!”白龟寿道:“我去瞧瞧。”常金鹏道:“我和你同去。”白龟寿道:“你保护殷姑娘。”他知那死去的香主武功甚强,在白眉教中算得是个硬手,但一转眼间被人伤得这般厉害,对手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鹏点点头道:“是!”   忽听得有人咳嗽一声,说道:“金毛狮王早在这里!”众人吃了一惊,四下里一望,却不见半个人影,这声音明明是从近处发出,却不知他躲在那里。只听那人叹声道:“蠢才,蠢才!”突然间呼的一声,一块巨石飞起,一个人从石头底下钻了出来。原来他早已隐身在大树之后,掘地钻到巨石下面,因之虽在肘腋之间,众人却无一得知。   众人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殷素素“啊”的一声叫,情不自禁的奔到张翠山身旁。只见那人身材魁异常,比常人足足高出一尺,肩膀也要阔出一尺,满头黄发,散披肩头,眼睛绿油油的发光,手中拿着一个一丈七八尺长的两头狼牙棒,在筵前这么一站,威风凛凛,真如天神天将一般。张翠山暗自寻思:“金毛狮王?这浑号自是因他的满头黄发而来了,他是谁啊?可没听师父说起过。”   再看这金毛狮王时,只见他身穿一件百兽兽皮所缝缀而成的长袍,这长袍上有虎皮、豹皮、野牛皮、鹿皮、熊皮、狐皮,虽然东一块,西一块,但手工精细,乃是高手匠人所为。诸般兽皮之中,就是没有狮皮,想是他自称“金毛狮王”,对狮子自是极为尊重了。他手中拿着的那根狼牙棒也是甚为怪异,棒身自此一端至彼一端,金光闪烁,却又不是黄金之色,寻常的狼牙棒只是一端有钉,但他的狼牙棒不但特长特大,而且两端有钉。众人见了他这股神态,谁都不敢说话。   白龟寿鼓着勇气,上前数步,说道:“不敢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谢,单名一个逊字,表字退思,有一个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张翠山一听,和殷素素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想:“这人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却是这般温文尔雅,而他的外号倒是适如其人。”白龟寿听他言语有礼,稍去怯意,说道:“原来是谢先生。尊驾跟咱们素不相识,何以一至岛上,便即毁船杀人?”谢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牙齿,白如编贝,闪闪发光,说道:“各位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白龟寿心想:“此事也瞒他不得。这人武功纵然厉害,但他总是单身,我和常坛主联手,再加上张五侠、殷姑娘从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于是朗声说道:“敝教白眉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儿在这里瞧瞧。”谢逊瞪目瞧着大铁鼎中被烈火锻烧着的那柄屠龙刀,见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损分毫,的是神物利器,于是大踏步走将过去。常金鹏见他伸手便去抓那柄刀,叫道:“住手!”谢逊回头淡淡一笑,道:“干什么?”常金鹏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谢朋友但可远观,不可碰动。”谢逊道:“这刀是你们铸的?是你们买的?”常金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出话来。谢逊道:“你们从别人手上夺来,我便从你们手上夺去,天公地道,有什么使不得?”说着转身又去抓那宝刀。   呛啷啷一响,常金鹏从腰间解下西瓜流星锤,喝道:“谢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无礼了。”他言语中似是警告,其实声到锤到,左手的镔铁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过去。谢逊更不回头,只是将狼牙棒向后斜垂,当的一声巨响,那镔铁大西瓜撞正狼牙棒上,登时碎作十七八片,四散飞掷。常金鹏身子一晃,突然间狂喷鲜血,倒地毙命。原来谢逊的内力从狼牙棒传到他的西瓜流星锤上,以巨力抗巨力,常金鹏在钱塘江中锤碎麦少帮主的座船时何等神威,这时却禁不起他狼牙棒的一撞。   朱雀坛属下的五名香主大惊,一齐抢了过去,两名香主去扶常金鹏,三名香主拔出兵刃,不顾厉害的向谢逊攻去。谢逊左手抓着屠龙刀,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铁鼎下一挑,一只数百斤重的大铁鼎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三名香主同时压倒。大铁鼎余势未衰,在地下打了个滚,又将扶着常金鹏的两名香主撞翻。五名香主和常金鹏尸身身上衣服一齐着火,其中四名香主已被铁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号翻滚。   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心惊肉跳,但见他一举手之间,连毙五名江湖上的好手,余下那名香主看来也是重伤难活。张翠山年纪虽然不大,但行走江湖,会见过的高手也已不少,可是如谢逊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却是从未见过,暗忖自己决不是他的敌手,便是大师哥、二师哥,也远远不如,即是武当七侠联手应敌,恐怕也难操胜算。当今之世,除非是师父下山,否则不知还有谁能胜得过他。只见谢逊提起屠龙刀,伸指一弹,发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声,他点点头赞道:“无声无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   他抬起头来,向白龟寿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说道:“这是屠龙刀的刀鞘吧?拿过来。”白龟寿心知当此情形之下,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若是将刀鞘给他,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责,定是死得极为惨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无生,于是凛然说道:“你要便杀,我姓白的岂是贪生畏死、欺善怕恶的小人?”   谢逊微微一笑,道:“硬汉子,硬汉子!白眉教中果然还有几个人物。”突然间右手一扬,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龙刀猛地向白龟寿飞去。白龟寿早在提防,一见他宝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不敢用兵器挡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闪身避让。那知这宝刀斜飞而至,刷的一声,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这一掷力道甚是强劲,带动刀鞘,继续激飞出去。谢逊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将屠龙刀连刀带鞘,引了过来,随手插在腰间。这一下掷刀取鞘,准头之巧,手法之奇,实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眼光自左至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说道:“在下要取这柄屠龙宝刀,各位有何异议?”他连问两声,谁都不敢答话。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德高望重,名扬四海,此刀正该归谢前辈所有,咱们大伙儿非常之赞成。”谢逊道:“阁下是海沙派的总舵主元广波罢?”那人道:“正是。”他听见谢逊知道自己姓名,既是欢喜,又是惶恐。谢逊道:“你知道我师父是谁?是何门派?我做过什么好事?”元广波嗫嚅着道:“这个——谢前辈——”他实是一点也不知道。谢逊冷冷的道:“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怎说我德高望重,名扬四海?这把刀本来是你海沙派得到的,后来给长白三擒夺了去,又落入武当派俞岱岩手中——”张翠山听到“又落入武当派俞岱岩手中”这句话,心口发热,暗想:“这姓谢的说话想来不假,原来此刀果是与三哥大有干系。”   只听谢逊续道:“白眉教暗下毒手,从俞岱岩手里夺来。哼哼,你海沙派反正已得不到手,便说此刀归我所有,大伙儿都非常赞成。你这人谄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这种无耻小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话每一个字便似打一个轰雷。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竟是不敢违抗,低着头走到他的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战。   在张翠山心中,滚来滚去的却只是这几句话:“白眉教暗下毒手,暗下毒手,从俞岱岩手里夺来,暗下毒手——”斜目看殷素素时,只见她脸色苍白,睫毛微微颤动,想是心中也思潮起伏不定。   谢逊道:“你海沙派武艺平常,专门靠毒盐害人。去年在余姚害死张登云一家十一口,本月初欧阳清在海门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吧?”元广波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件案子做得异常隐秘,怎地会给他知道了?谢逊喝道:“叫你手下人装两大碗毒盐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海沙派的帮众人人都携带毒盐,元广波不敢违拗,只得命手下人装了两大碗出来。谢逊取了一碗,凑到口边,闻了几下,忽然侧碗往口中便倒,连吞了几大口,说道:“咱们每个人都吃一碗。”   元广波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要自己服食毒盐,喜的却是他竟悍然自吞,这毒盐沾在身上也能致人死命,何况吞入肚中,这几口吃下去,定是性命不保。谢逊将狼牙棒在地下一插,伸手一把将元广波抓了过来,喀喇一响,捏脱了他的下巴,使他张着嘴无法再行合拢,当即将一大碗毒盐,尽数倒入他的肚里。   余姚张登云全家在一夜之间被人杀绝,海门欧阳清在客店中遇袭身亡,这是近年来武林中的两大疑案,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广波所为,众人见他被逼吞食毒盐,不自禁都有痛快之感。谢逊拿起另一大碗毒盐,说道:“我姓谢的做事一生公平正直,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张开大口,将那大碗盐都倒入肚中。这一招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张翠山见他虽然出手凶狠,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何况他所杀的均是穷凶极恶之辈,心中已对他颇具好感,忍不住朗声说道:“谢前辈,这种奸人死有余辜,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谢逊横过眼来,瞪视着他。张翠山微微一笑,竟无半分惧怕之色。谢逊道:“阁下是谁?”张翠山道:“晚辈武当张翠山,敬问前辈安好。”谢逊道:“嗯,你是武当派张五侠,你也是来争夺屠龙刀么?”张翠山摇头道:“晚辈到王盘山来,是要查问我师哥俞岱岩受伤的原委,谢前辈似乎知晓其中详情,还请示知。”谢逊尚未回答,只听得元广波一声惨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乱滚,滚了几转,卷曲成一团而死。张翠山急道:“谢前辈快服解药。”谢逊道:“服什么解药?取酒来!”白眉教接待宾客的司宾忙取酒杯酒壸过来。谢逊喝道:“白眉教这般小气,拿大瓶来!”那司宾亲自捧了一大坛陈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谢逊面前,心中却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那不嫌死得不够快么?”   只见谢逊捧起酒坛,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这坛酒少说也有三四十斤,竟给他片刻间喝得干干净净。他抚着高高凸凸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张口,一道白练也似的酒柱激喷而出,打向白龟寿的胸口。白龟寿待得惊觉,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个数百斤的大铁锤连续打到一般,饶是他一身精湛的内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委顿在地。谢逊转过头来,喷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散将下来,都落在巨鲸帮一干人身上。自帮主麦鲸以下,人人都淋得满头满脸,但觉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晕了过去。原来谢逊饮酒入肚,洗净胃中的毒盐,再以内力逼出,这数十斤酒都变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质却已微乎其微,以他内力之深,这些微毒质已丝毫不能为害。   巨鲸帮帮主麦鲸受他这般戏弄,霍地站起,但转念一想,终是不敢发作,重又坐下。谢逊说道:“麦帮主今年五月间你在闽江口劫一艘远东海船,可是有的?”麦鲸脸如死灰,道:“不错!”谢逊道:“阁下在海上为寇,若不打劫,倚何为生?这一节我也不来怪你,但你们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抛入海中,又将七名少女轮奸致死,江湖上英雄人物,能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么?”麦鲸道:“这——这——这是帮中兄弟们干的,我——我可没有。”谢逊道:“你手下人这般丢尽武林中人物的脸面,你不加约束,与你自己所干何异?是那几个人干的?”   麦鲸当此处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说道:“蔡四、花青山、海马胡六,那天的事,你们三个有份吧!”刷刷刷三刀,将三人砍翻在地。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   谢逊道:“好!只是未免太迟,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当时杀了这三人,今日我也不会跟你来比武了。麦帮主,你最擅长的功夫是什么?”麦鲸见仍是逃避不了,心想:“在陆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却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济,总能逃走,难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于是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谢前辈的水底功夫。”谢逊道:“好,咱们到海中去比试啊。”走了几步,忽道:“且慢,我一走开,只怕这里的人都要逃走!”   众人听了他这句话,都是心中一凛,暗想:“他怕我们逃走,难道要将这里的人个个置于死地?”麦鲸抓到这个机会,忙道:“其实便是到海中比试,在下也决不是前辈的对手,我认输便是。”谢逊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认输,这就横刀自杀吧。”麦鲸心中怦的一跳,道:“这个——比试武艺,胜负原是常事,也用不着自杀——”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试武艺?今日我是索债讨命来着,凡是作过伤天害理之事、杀过无辜之人性命的,一个也不能放过。只是怕你死得不服,是以叫你们一个个施展生平绝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得过我的,那便饶了他的性命。”   他这一席话一说完,从地下抓起两大块泥团,倒些酒水,和成了两块湿泥,道:“水性的优劣,端在瞧瞧能在水底支持长久,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鼻,谁先耐不住伸手揭泥,谁便横刀自尽。”当下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举起左手的湿泥,贴在自己脸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扬,拍的一声,另一块湿泥飞掷过去,封住了麦鲸的口鼻。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虽觉好笑,但谁都笑不出来。麦鲸在湿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盘膝坐倒,屏息不动。说到比拚长气,他原是有过人之处,自从七八岁起,他便常自钻到海底摸渔捉蟹,水性越练越高,便是一柱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这般比试他自信稳操胜算,焦虑之心尽失,凝神静心,更能支持长久。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斜目向着掌门人过三拳瞪视。   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谢前辈请了,在下是神拳门的过三拳。”谢逊嘴巴被封,不能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醮了些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过三拳见了这三个字,登时脸如死灰,现出极度恐怖之色,宛似光天白日之下,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一看,只见谢逊所写的,乃是“崔飞烟”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飞烟”似是一个女子名字,何以师父见了这三个字如此害怕?   原来崔飞烟乃是过三拳启蒙学武的业师之女,过三拳在师父死后,对这位师妹始乱终弃,崔飞烟有了身孕,他却另行投入神拳门下,不再理她。崔飞烟羞愤之下,自缢而死。此事极为隐秘,崔家的人早已死绝,除了过三拳自己,世间再也无人得知,不料事隔二十年,谢逊突然将她的名字写了出来。过三拳心想:“待一会他若胜了麦鲸,除去口上湿泥,不免将我当年这件丑事抖露出来。反正他饶我不过,还不如乘此良机全力进攻,他若运气发拳,势必会输了给麦鲸。”当下朗声道:“在下执掌神拳门,生平学的乃是拳法,向你讨教几招。”也不待谢逊有犹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出。他一拳既出,第二拳跟着递了出去。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乃是因他拳力极猛,一拳可毙牯牛,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拳的轰击,江湖上传扬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口鼻上的湿泥,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但在揭去之前,自己却占着极大的便宜。对方不能喘气运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个折扣。   他两拳击出,谢逊随手化解。过三拳只觉对方的劲力颇为软弱,和适才震死常金鹏、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声:“第三拳来了!”他这第三拳有一个啰唆名目,叫作“横扫千军,直摧万马”乃是他平生所学之中最厉害的一招,在这一招拳法之下,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这时麦鲸面红耳赤,眼前金星乱冒,实在再也忍耐不住,麦少帮主见父亲情势危急,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灵机一动,伸手到邻座一个本帮女舵主的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拗下钗脚寸许来的一截,对准麦鲸的嘴巴,伸指弹出。这半截银钗刺到麦鲸口中,虽然不免伤及他咽喉齿舌,但在湿泥上刺了一个小孔,稍有空气透入,那这场比试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眼见那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谢逊斜目已然瞥见,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断钗嗤的一声飞回,势头劲急异常,麦少帮主“啊”的一声惨叫,按住右目,鲜血涔涔而下,那断钗已将他一眼刺瞎。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在谢逊的小腹之上。   这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已是极为威猛,过三拳料想谢逊不敢伸手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不论避左避右窜高缩后,他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是不动,过三拳大喜,这一拳端端正正的击中了他小腹。人体的小腹本来极是柔软,但他着拳之处,如中铁石,只感拳上剧痛,心知不妙,急忙缩手,那知这一缩竟是缩不回来,一个拳头已被谢逊的小腹吸住。   谢逊左手倏出,往他腰间摸去。神拳门的两名弟子见师父被困,分从左右向谢逊扑了过去。谢逊横眼一瞪,两名弟子竟被他眼中威势所慑,停住脚步。谢逊抓住过三拳的腰带,轻轻一扯,拉了下来,在他头颈中绕了两圈,跟着绕了个空圈,打个死结。他肚子一放,过三拳的右拳缩回,但后领已被谢逊一把抓住,身子便如腾云驾雾的飞起,跟着颈中一紧,原来那腰带结成的圈子已被谢逊套在一株大树之上。   那圈子在他头颈中越收越紧,过三拳手足乱舞,想要伸手去解颈中的腰带,竟是不能,霎时之间,眼前出现了崔飞烟的影子,似乎见到她自缢而死时的痛苦惨状。他又害怕,又是懊悔,耳中只是响着:“天网恢恢,恶有恶报!天网恢恢,恶有恶报!”   谢逊回过头来,只见麦鲸已是双眼翻白,气绝而死。他先除去麦鲸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生平作恶多端,到今日遭受报应,已是迟了。”斗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客,从高则成望到蒋涛,又从蒋涛望到高则成,良久不语。高蒋二人脸色惨白,但昂然持剑,竟无惧色。张翠山见谢逊在顷刻之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武功之高,当真是从所未见,眼见他便要向高蒋二人下手,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但若你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施杀戳,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分别?”谢逊冷笑道:“有什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者胜而弱者败,那便是分别了。”   第十四回 玄冰火窟   张翠山叹道:“天道难言,人事难知,咱们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至于是祸是福,本也不必计较。”谢逊斜目凝视,说道:“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世,可惜缘悭一面。你是他及门高第,见识却如此凡庸,想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这一面不见也罢。”张翠山见谢逊文武兼质,心下原甚佩服,忽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我恩师学究天人,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谢前辈武功高强,非后学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师看来,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殷素素听他言语傲慢,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不可吃了眼前亏。张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可决不能容你辱及恩师。”   那知谢逊却并不发怒,淡淡的道:“张三丰开创宗派,说不定武功上真的有独特的造诣,武学之道,无穷无尽,就算我当真及不上他的万一,那也不足为奇。总有一日,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张五侠,你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我姓谢的今日想见识见识。”   殷素素听他向张翠山挑战,眼见常金鹏、麦鲸、过三拳等一干人尸横就地,或悬身高树,凡是和他动手过招的,无一得以幸免,张翠山武功虽强,显然也决不是他的敌手,说道:“谢前辈,屠龙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学问渊博,你还待怎地?”谢逊道:“关于这把屠龙刀,故老相传有几句话,你总也知道吧?”殷素素道:“听人说起过。”谢逊道:“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令得普天下群雄钦服?”殷素素道:“谢前辈无事不知,晚辈正想请教。”谢逊道:“我也不知道。我取此刀后,要找个清静之地,好好的想上几年。”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紧啊,谢前辈才识过人,如果你想不通,旁人是更加不能了。”   谢逊道:“嘿嘿,我姓谢的还不是自大狂妄之辈。说到文武之学,少林派掌门人空闻大师,武当派张三丰道长,还有娥眉、昆仑两派的长老,那一位不是身负绝学?至于聪明智慧,你白眉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可也是百世难逢的才智之士啊。”殷素素站起,说道:“多谢谢前辈称誉。”谢逊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红。今日王盘山岛上,无一是我敌手,这一着殷教主是失算了。他想只凭白坛主一人,对付海沙派、巨鲸帮各人已绰绰有余,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了出来——”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术。”谢逊道:“这就是了,人家说殷教主算无遗策,但今日此刀落入我的手,未免于他美誉有损。”   殷素素跟他东拉西扯,纯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好让他不再跟张翠山比武,于是说道:“人事难知,天意难料,外物不可必。诸葛武侯六出祁山而大功不成,不减令名。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前辈福泽深厚,轻轻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计的使尽心机,却反而不能到手。”谢逊道:“此刀出世以来,不知转过了多少主人,也不知替它主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后没有强于我的高手,将我杀了,又取此刀?”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这几句话之中颇有深意。张翠山更想起三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干连,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只不过一见宝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死活难料。   只听谢逊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二人文武双全,相貌俊雅,我若杀了你二人,有如打碎一对珍异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势禁,却又不得不杀。”殷素素惊道:“为什么?”谢逊道:“我取此刀而去,若是在这岛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这屠龙刀是在我姓谢的之手。这个来寻,那个来找,我姓谢的又不是无敌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没有闪失?旁的不说,单是那个白眉鹰王,我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过了他。”张翠山冷冷的道:“原来你是要杀人灭口。”谢逊道:“不错。”张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这些人的罪恶?”谢逊哈哈大笑,道:“我是叫他们死而无冤,临死时心中舒服些。”张翠山道:“你倒很有慈悲心。”   谢逊道:“世人孰谁无死,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无太大分别。你张五侠和殷姑娘正当妙龄,今日丧身王盘山上,似乎有些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来,还不是一般。当年秦桧倘若不害死岳飞,难道岳飞能活到今日么?只须死的时候心安理得,并无特殊痛苦,也就是了。因此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功夫,谁输谁死,再也公平不过。你们年纪轻些,就让你们占一个便宜。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水功,随便那一桩,由你们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气很大,比什么功夫都成,是不是?”她听了谢逊的语气,知道今日的难关看来已无法逃过。王盘山岛孤悬海中,白眉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绝无差池,因此不会再有强援到来。她话中说得硬,音调却已微微发颤。谢逊一怔,他是个机智绝伦之人,心想她若是跟我比赛缝衣刺绣,梳头抹粉,那可糟糕,于是朗声道:“当然以武功为限,难道还跟你比吃饭喝酒吗?”一瞥眼见张翠山拿着一柄折扇,说道:“要比文的也行,书画琴棋、诗词赋曲、猜谜对对,一切都可以比试一下,只是咱们以一场定胜负,你们输了便当自杀。唉,这般俊雅的一对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说到“一对璧人”四字,都是脸上一红。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说道:“你输了也自杀么?”谢逊笑道:“我怎么会输?”殷素素道:“比试便有输赢。这位张五侠是名家弟子,文才武学,都是一时之选,焉知没一样不能胜过你。”谢逊笑道:“凭他有多大年纪,便算招数再高,功力总是不深。”   张翠山听着他二人口角相争,心下暗暗盘算:“要比武功是决计敌不过的,他说琴棋书画、诗词赋曲,可惜这些我都只懂得一鳞半爪,只怕也及不上他的万一。却跟他比试什么?在什么功夫之中,我尚能侥幸跟他斗成平局?轻功么?新学的这套掌法么?”突然间灵机一动,说道:“谢前辈,你既迫得我动手,不献丑是不成的了。如果我输于谢前辈手下,自当伏剑自尽,若是侥幸斗成个平手,那便如何?”谢逊摇头道:“没有平手。第一项平手,再比第二项,总须分出胜败为止。”张翠山道:“好,倘若晚辈胜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辈如何如何,只是晚辈要前辈答允一事。”谢逊道:“一言为定。你划下道儿吧。”   殷素素大是关怀,低声道:“你跟他比试什么?有把握么?”张翠山低声道:“说不得,尽力而为。”殷素素低声道:“若是不行,咱们见机逃走,总胜于束手待毙。”张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尽数被毁,在这小小岛上,却逃到那里去?”于是整了整衣带,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谢逊道:“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今日正好让我的两头狼牙棒领教领教。你的烂银虎头钩呢,怎地不亮出来?”张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辈比兵刃,只是比写几个字。”说着缓步走到左首山峰前的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气,猛地里双脚一撑,提身而起。他武当派的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此时张翠山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何敢有丝毫大意?身形纵起丈余,跟着使出“梯云纵”绝技,右脚在山璧一撑,一借力,又是纵起两丈,手中判官笔看准了石面,嗤嗤嗤几声,已写了一个“武”字。一个字写完,身子便要落下。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倏地一翻,钩住了石壁的缝隙,支住身体重量,右手跟着又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其中所包含的阴阳刚柔、精神气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虽然张翠山内力尚浅,笔划入石不深,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有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向。两字写罢,跟着又写“至”字,“尊”字,越写越快,但见石屑纷纷而下,或如灵蛇盘腾,或如猛兽屹立,须臾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   张翠山写到“峰”字的最后一笔,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壁上一撑,翻身落地,轻轻巧巧的站在殷素素身旁。谢逊凝视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没有作声,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写不出,是我输了。”   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乃是张三丰意到神会、一夜苦思而创出全套笔意,一横一直、一点一挑,尽是融会着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倘若当时无此心境,又无凝神苦思的余裕,蓦地里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谢逊虽然聪明,那想得到其中有此原由,只道眼前是为屠龙刀而起争端,他就随意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语。其实除了这二十四字,要张翠山另写几个,其境界之高下,登时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输了,可不许赖。”谢逊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寓武学于书法之中,别开蹊径,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你有什么吩咐,请快说吧。”他一生之中,只有吩咐旁人,从来没有听命于人过一次,这时迫于诺言,心下大是沮丧。   张翠山道:“晚辈末学后进,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辈奖饰,怎敢说『吩咐』两字?只是斗胆求一事。”谢逊道:“求我什么事?”张翠山道:“前辈持此屠龙刀去,可要饶了这岛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发下重誓,不许泄露秘密。”谢逊道:“我才没这么傻,相信人家发什么誓。”殷素素道:“原来你说过的话不算话,说道比试输了,便得听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谢逊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转念一想,终觉无理,说道:“你们两个的性命我便饶了,旁人却饶不得。”张翠山道:“昆仑派的两位剑士是名门弟子,生平素无恶行——”谢逊截住他话头,说道:“什么恶行善行,在我瞧来毫无分别。你们快撕下衣襟,紧紧塞在耳中,不可透一点声音进去,再用双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误。”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似乎生怕给旁人听见了。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听他说得郑重,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双手按耳,突见谢逊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两人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震,又似脚底下站立着的土地也跟着颤动,只见白眉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着那错愕的神色变成痛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一个个的倒了下去,在地下扭曲滚动。昆仑派的高蒋二人一惊之下,当即盘膝闭目而坐,运用内力和谢逊的啸声相抗。张翠山虽然听不见啸声,但见他二人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而下,颜面手足上的肌肉都是不住抽动,可想而知,两人的定力实是挡不住啸声的强攻。两人的双手几次三番想伸上去按住耳朵,但伸到离耳数寸之处,终于又放了下来。突然间张翠山身子一震,只见高则成和蒋涛同时一跃而起,飞高丈许,直挺挺的摔将下来,再也不动了。   谢逊闭口停啸,打个手势,令张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说道:“这些人经我一啸,尽数晕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过来后神经错乱,成了疯子,再也想不起、说不出已往之事。张五侠,你的吩咐我是做到了,王盘山岛上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饶了。”张翠山默然,心想:“你虽不杀他们,但这些人虽生犹死,只怕比杀了他们更惨酷些。”心中对谢逊的残忍狠毒,直说不出的痛恨。   但想到他一啸之中,竟有如斯雷霆万钧的神威,心下也是不胜骇异,倘若自己事先没有以布塞耳,遭遇若何,真是难以想像,但见高则成、蒋涛、白龟寿等一个个昏晕在地,满脸焦黄,神情极是凄惨。谢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咱们走吧!”张翠山道:“到那儿去?”谢逊道:“回去啊!王盘山岛上扬刀立威之事已了,留在这里干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心想:“还得跟这魔头同舟一日一夜,这十二个时辰之中,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故?”   谢逊引着二人走到岛西的一座小山之后。只见港湾中舶着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来到岛上的座船了。谢逊走到船边,欠身说道:“两位请上船。”殷素素冷笑道:“这时候你倒客气起来啦。”谢逊道:“两位到了我的船上,是我嘉宾,焉能不尽礼接待?”三人上了船后,谢逊打个手势,命水手拔锚开船。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的梢公发号令时,始终是指手划脚,不出一声,似乎人人都是哑巴。殷素素好奇心起,说道:“亏你好本事,寻了一船又聋又哑的水手。”谢逊淡淡一笑,说道:“那又有何难,我只须寻一船不识字的水手,刺聋了他们耳朵,再给他们服了哑药,那便成了。”张翠山忍不住打个寒战,目光中露出极度厌憎之色。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既聋且哑,又不识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们也不会泄漏。可惜要他们驾船,否则连他们的眼睛也可刺瞎了。”张翠山横了她一眼,责备道:“殷姑娘,你是好好的一位姑娘,何以也如此残忍,这是人间的大惨事,亏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头,想要辩驳,但一句话说到口边,瞧瞧张翠山的面色,又缩了回去。谢逊淡淡的道:“日后回到大陆,自会将他们的眼睛刺瞎。”   眼见布帆升起,船头缓缓转过,张翠山道:“谢前辈,岛上这些人呢?你将船只尽数毁了,他们怎能回去?”谢逊道:“张相公,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婆婆妈妈的太喜多事。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去如春梦了无痕,岂不美哉?”张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但见座船渐渐离岛,心想:“岛上这些人虽然大都是作恶多端之辈,但如此遭际,总是太惨,倘若无人来救,只怕十日之内,无一得活。”又想:“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这般死在岛上,他们师长定要找寻,看来中原武林中转眼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几年来武当七侠纵横江湖,事事占尽上风,岂知今日之事,竟是缚手缚脚,命悬他人之手,丝毫没有反抗余地。张翠山又是气闷,又是恼怒,当下低头静思,对谢逊和殷素素都不理睬。一会儿舟中的僮儿端上酒菜,在几上斟了三杯酒。谢逊道:“待我抚琴一曲,以娱嘉宾,还要请张相公和殷姑娘指教。”从舱壁上取下瑶琴,一调弦音,便弹了起来。张翠山于音韵一道,素不擅长,也不懂他弹些什么,只是觉得琴音甚悲,充满着苍凉郁抑之情,越听越是入神,到后来忍不住凄然下泪。谢逊五指一划,铮的一声,琴声断绝,强笑道:“本欲以图欢娱,岂知反惹起张相公的愁思,罚我一杯。”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张翠山道:“谢老前辈雅奏,是何曲名,要请指教。”谢逊望着殷素素,似欲要她代答,殷素素摇摇头,也不知道。谢逊道:“晋朝稽康临杀头之时,所弹的便是这一曲了。”张翠山惊道:“这是『广陵散』么?”谢逊道:“正是。”张翠山道:“自来相传,稽康死后,广陵散从此绝响,却不知谢前辈从可处得此曲詷?”   谢逊笑道:“稽康这个人,是很有点意思的,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这不是很对你的脾胃么?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稽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稽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这家伙,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为了这件事心中发愁,向司马昭说稽康的坏话,司马昭便把稽康杀了。稽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他是三国的人,此曲就算在三国之后失传,难道在三国之前也没有了吗?”   张翠山不解,道:“愿闻其详。”谢逊道:“我对他这句话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了二十九个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了『广陵散』的曲谱。”说罢呵呵大笑,甚是得意。张翠山心下骇然,暗想:“此人当真无法无天,为了千余年前古人的一句话,竟会负气不服,甘心去做盗墓贼。若是当世有人得罪了他,更不知他要如何处心积虑的报复了。”一抬头,只见船舱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绢色甚古,画中峰峦笔立,气势壮伟,却没署名。谢逊见他注视不休,道:“这是梁朝张僧繇之作,是我到皇宫中去取来的。据说张僧繇画龙不点睛,一点睛,墨龙便破壁飞去。此说自是故神其事,决不可信。但你瞧他画笔流动,不亚于你在石壁上所书的二十四字呢。”张翠山道:“晚辈乱涂乱抹,焉敢和前贤相比?”   他三人自到了船舱之中,谢逊说古论今,评诗述文,宛似一位宿学大儒一般,张翠山虽然折服,但每一念及他行事之残酷,憎恨之情又油然而生。这时谢逊却在跟殷素素谈论五胡乱华胄石勒、石虎一怒之下便杀数万人的“盛事”,张翠山无心多听,从窗中望出去观赏风景,只见夕阳即将沉入海心,照得海中万道金蛇,闪烁不定,正出神间,忽地一惊:“那夕阳怎地在船后落下?”回头问谢逊道:“掌舵的稍公迷了方向啦,咱们的船正向东行驶。”谢逊道:“是要向东,没错。”殷素素也吃惊起来,道:“向东是茫茫大海,却到那里去?”   谢逊斟了杯酒,细辨酒味,说道:“这是绍兴的女贞陈酒,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力,两位不可小视它啊。”殷素素急道:“你还不叫稍公转舵?”谢逊道:“在王盘山岛上,不早已跟你们说清楚了?我得了这柄屠龙宝刀,须当找个清净之地,好好的思索几年,要明白这宝刀为什么是武林至尊,为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中原大陆是纷扰之地,人人知道我得了宝刀,今日这个来抢,明日那个来夺,打发那些兔崽子也够人麻烦的了,怎能静得下心来?倘若来的是张三丰先生、白眉教主这些高手,我姓谢的还未必稳胜。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个人迹不到的荒僻小岛,定居下来。”   殷素素道:“那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啊。”谢逊笑道:“你们一回中原,我的行藏岂不就此泄漏?”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待如何?”谢逊道:“只好委屈你们两位,在那荒岛上陪我过几年逍遥快乐的日子,等我想通了宝刀的秘密,咱三人再一起回来。”张翠山道:“若是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呢?”谢逊笑道:“那就在岛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辈子想不出,那就陪我一辈子。你两个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岛上成了夫妻,生儿育女,岂不美哉?”张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别别说八道!”斜眼一睨,只见殷素素含羞低头,晕红双颊。   第十五回 狂风海啸   张翠山心下一惊,隐隐觉得,若是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自己要管不住自己,谢逊是一个强敌,殷素素是一个强敌,而自己内心中的心猿意马,更是一个强敌,这种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当下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漏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任谁也不吐露今日的所见所闻。”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我姓谢的在二十五岁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手掌上小指和无名指齐根斩断,只剩下三根手指。   谢逊脸上殊无激动之色,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骗了我,害得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母亲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我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信任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五岁,二十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二十年来我不杀禽兽只杀人,我茹素食斋,不食禽兽之肉,但人肉却吃得津津有味。”   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弹这曲“广陵散”时,琴韵中充满了如此凄凉的心声,又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五岁上所遭之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他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他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道:“比你还要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场深仇大恨,我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的秘密?张五侠,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照我平日的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几年,这大破我常例之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道:“什么多活几年?”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也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其中有什么秘密?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吧了。”谢逊叹道:“假如真是如此,咱三个就在荒岛上守一辈子吧。”突然间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是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那知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腊烛,说道:“睡吧!”跟着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便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的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   海风一阵阵的从舱口中吹了进来,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渐渐的抵受不住,身子轻轻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头,感到长袍中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在张翠山心中,却是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出路只有一条:“不杀谢逊,不能脱身。”   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自称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何以不怕我下毒手加害?难道他有恃无恐,决不将我放在心上吗?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此人说得出做得到,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荒岛之上。”于是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那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殷素素适又于此时转过脸来。两个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在右颊上吻了一下。   张翠山大吃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喜欢,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霎时之间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驶,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朵大红花一般,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很是高兴。”她虽然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种儿女之情,竟也和初尝爱恋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了。   张翠山怔了一怔,没料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的九个字中,更是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然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得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上,淡淡的幽香,一阵阵的送进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是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是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身子突然坐直,低声说道:“咱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   殷素素心中正在迷迷糊糊地,忽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呆了一呆,道:“怎么?”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虽然身处险境,行事仍当光明正大,若当他睡梦之中忽施暗袭,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用金针射他穴道。虽是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但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个便宜。”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坐在后舱却已哈哈一笑,说道:“你若是忽施偷袭,我姓谢的虽是一般的不能着你道儿,总是还有一线之机,现在偏偏要什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是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一晃,已欺到张翠山身前,轻飘飘的一掌,拍向他的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他一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是嗤的一声轻响,但觉胸口一震,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自知对方武功高出自己十倍大有余,对方掌力未到之时,早已将气劲贯护全身,只守不攻,有了个多挨一刻便好一刻的想头。因此谢逊一掌击到,他手臂被震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守御上更占便宜,虽然决计伤不了对方,但不论谢逊如何运劲推掌,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劲力虽然比自己微弱得多,但说也奇怪,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掌力越催越重,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只听得脚底下船板格格而响,在这两人比拚之下,船板却抵受不起了。   只须两人再运力一催,船舱底非破裂不可,谢逊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压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只觉前胸是袭来的阴柔之力绵绵不绝,头顶压下的却是阳刚之劲雷霆万钧,一个人双掌之中竟能同时发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劲力,同样的威猛无俦,这等功夫,确是他生平从所未闻。好在武当派的武功原以绵密见长,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虽然武功相差甚远,张翠山原已立于必败之地,但他运起师传心法,借力卸力,四两拨千斤,谢逊在一时之间,也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心中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金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时会中我掌力。”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他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那知他年纪轻轻,内功上的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一面比拚掌力,一面都注意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你金针一发,我掌力加重,你的心上人活不到一时三刻。”   殷素素道:“谢前辈,咱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是暗叫:“发金针,发金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谢逊其实也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金针偷袭,船舱中地方既窄,那金针细如牛毛,黑暗中射出来时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挡,何况自己双掌和敌人胶凝斗力,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当下说道:“我本来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吧。”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吧!”   张翠山心道:“立什么鬼誓?快发金针,快发金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自己双手被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所藏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有什么稀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岁你总心满意足了吧?”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点燃了油灯,见张翠山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两行情泪流下了双颊。   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不枉在中原武林称雄。”殷素素从怀中掏出手帕,替张翠山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张翠山心中一直怪她失误良机,没有发射金针袭敌,但这时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句安慰她的话,忽地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我张五哥,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突然间也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高声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水一冲,反而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不由得心下慌乱,当即闭住呼吸,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大海洋翻天覆地的沸腾起来,张翠山尚未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浪之中,仍是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加思索,纵到后梢,只见黑影一晃,一名舟子被白浪冲出了船外,远远的跌出数丈,迅即沉没在波涛之中。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是一个浪头扑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打得船上断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武功显出了功效,他双脚牢牢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那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但听得喀喇喇、喀喇喇猛响,却是谢逊横着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一一击断。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   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侧,便似喝醉了酒,狂舞乱跳一般,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碰到了天地间自然之威,却也变得束手无策。那后桅向左直垂,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般鸟风!”眼见稍有犹豫,痤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一棒,将后后桅也打断了。   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浪骇涛之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那里?”他连叫数声,不听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了哭音。突然间一双手攀上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头顶,在海水之中,一个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的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在每一刻都可被大浪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之上,张翠山忽地发觉,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心中惊喜交集:“她好生生的在这儿,没有掉入海中。”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的,素素,咱俩死在一块。”   若是在寻常的境遇之下,两人身份大不相同,纵有爱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抱在一起,眼看四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掌,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被殷素素的柔情一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浪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决不摇晃。   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被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便来,事先竟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一加激荡,更惹起了一场龙卷风来。若不是谢逊和张翠山均是身负罕有的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又造得分外坚固,虽然船上的舱盖,甲板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安慰无恙。   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那儿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已无法驾驶。谢逊清理了舱面,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吧。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了给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大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事先竟是不及防备。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索套住,只觉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甲板之上。   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是大出意外,谢逊也是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相救了。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虽然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五哥,我倘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重复了一句:“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暗暗感激这场海潚。   在谢逊心中,却是连珠价的不住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惊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将自己交在它手中,任它随意摆布。这一场大海啸,一直发作了七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月之光。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了咱二人的性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不用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之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可说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这世界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被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随着谢逊那“贼老天”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一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星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正北飘行,说道:“五哥,咱的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啊。”张翠山道:“是啊,最好是向西,那么咱便有回归家乡之望。”殷素素出了一回神,道:“若是它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到那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没有尽头的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陶醉在目前的初恋滋味之中,不愿去想这种煞风景的事,说道:“我听人说过,东海上有一座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到了仙山岛上,遇到了美丽的女仙——”她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张翠山笑道:“我们便把这艘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去见她,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了给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坐什么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要渡什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便似开了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左手,轻轻抚摸。   两人沉迷在许许多甜美的念头之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目中泪光莹莹,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什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我却要入地狱。”   张翠山道:“胡说八道。”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心中一惊,隐隐觉得自己跟她邪正殊途,实非良配,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迁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   她唱的是一曲“山坡羊”,元时曲调盛行,那“山坡羊”的曲子,自南至北,到处皆歌,只是词句各有不同而已,只听她唱道:“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舱中大声喝采:“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没有好下场。”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有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有好下场。”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了。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三个人饿了两日,虽是生鱼,也吃得津津有味。那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可说是百发百中。船上虽无清水,但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一到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更是憔悴。张谢二人虽将自己外衣都给她穿上,仍是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勇敢地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那知天无绝人之路,这船突然驶到了一大群海豹之中。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下,宛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食,三人心情都是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什么东西?”三人齐声笑着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呆了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   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大家都知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流去,越北越冷,这时海中出现了小小的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座船一被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这一晚三人只是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黎明,海中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求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两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万丈之下的龙宫中去,去屠你妈的龙去吧!”一扬手,便要将刀投下,但甫要脱手之际,总是舍不得,叹了口长气,又将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满海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只剧烈震动。谢逊叫道:“妙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两个人伸开手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的冰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冷的光芒,显得又是奇丽,又是可怖。只见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左手在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盏茶时分,已沉得无影无踪。   谢逊将一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横广十七八丈,纵长约为五丈,比那座船是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一声,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身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似乎很感新奇。那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张翠山知他故意跟“贼老天”挑战,便是死到临头,也是决不屈服。   那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三人去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她身旁,她便心满意足,便是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白天里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因此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反而晚上起身捕鱼,猎取海豹。但说也奇怪,那冰山越是向北,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竟有十个时辰是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张翠山和殷素素还只体皮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是神情日渐失常,眼睛中射出异样的光彩,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   一日晚间,张翠山因白天没有安睡,这晚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一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臂抱住了殷素素,口中荷荷的,发出野兽的声音。张翠山这几日对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十分耽心,却没想到他以武林前辈的身份,竟会对一个少女突施非礼,心中又惊又怒,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笑道:“咱们早晚是个死,还讲究什么臭规矩?姓谢的便在陆地之上,也早不信骗人的什么礼义廉耻,何况今日?”张翠山怒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跟你拚命了。”谢逊冷笑道:“她是你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口中这么说着,双臂一紧,殷素素“啊”的一声,又叫了起来。张翠山道:“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谢前辈,大丈夫生时光明磊落,死时慷慨自如,虽在这冰山之上,并无第四人知晓,可也别做出卑污之事,自愧于心。”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我姓谢的从来不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见这姑娘生得美貌,今日便要占她身子,就算你是她丈夫,也给我站在一旁,乘乖的瞧着。你再多说一句话,我一掌先击你下冰山去。”   张翠山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叫道:“好,咱二人就拚一个同归于尽!”气凝右臂,呼的一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实在太滑,站不住足,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身子跃了起来,伸指便点到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左臂却又圈过将殷素素的纤腰抱住。   第十六回 南极仙境   殷素素左手双指倏出,往谢逊喉头水突穴点去。谢逊毫不理会,只是双足掌力,向张翠山脑门拍落。张翠山双掌翻起,接了他这一掌,霎时之时,胸口塞闷,一口真气几乎提不上来。殷素素虽在黑暗之中,认穴仍是极准,那两指点中在他水突穴上,实是不差分毫,岂知手指碰到他的喉头,又韧又硬,一弹便弹了出来,同时手指反而隐隐生疼。殷素素大吃一惊,心想便是练有最上乘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之人,也抵不住穴道上这两指之戮,此人居然能以潜力将自己手指反弹,武功之奇,当真是罕见罕闻。   其时她身子被谢逊紧紧抱住,右手被挟在他腋下,只有左手能得自由,点穴无效之后,寒冰的反光之中,但见谢逊双目血红,如要喷出火来。殷素素在这一霎之间,蓦地想起幼时跟随父亲到山中打猎,一只老虎受伤后负嵎而斗,目光中也正是这般豁出了一切的疯狂神色,事后想起,她常常觉得这只老虎很是可怜。这时她心念一动:“他平时吐属斯文,谦和有礼,虽然性情怪僻,却也是个允文允武的奇男子,今日突然举止乖张,看来是痛受刺激之下,头脑中有了病啦。”便在此时,眼前一亮,北方映出一片奇异莫可名状的彩光,于是柔声说道:“谢前辈,你安静一息。你瞧,这天边的光彩如何美丽!”谢逊顺着她手指瞧去,但见北边黑暗之中,射出无数奇丽无绝伦的光色,忽伸忽缩,大片橙黄之中夹着丝丝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长,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条金光、红光。谢逊心头一震,走到冰山北侧,凝目望着这片变幼的光彩。原来他三人顺水飘流,此时已近北极,这片光彩,便是北极奇景的北极光了,中国之人,当时从来无人得见,饶是谢逊博览群书,也是不知其故。   张翠山挽住殷素素,两人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这一晚谢逊凝望北极光,不再有何动静,次晨光彩渐隐,谢逊对昨晚之事心中羞惭,却也不再提起,眼光竟是连殷素素的脸一瞧也不瞧,言语举止之中,变得十分的温文。   如此过了数日,冰山不住北去,谢逊对老天爷的咒骂,又是一天天的狂暴起来,偶然之间,眼光中又闪耀出猛兽般的神色。张翠山和殷素素心意相通,虽然互相不提此事,但两人均是暗自戒备,生怕他又突然间狂性发作。   这一天算来已近戍时,但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面,良久良久,终是不沉下海去。谢逊突然一跃而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欺侮我,贼太阳,鬼太阳,我若是有一张弓,一枝长箭,嘿嘿,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冰山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一块冰块,用力向太阳掷了过去。这冰块远远飞出数十丈,落在海中。张翠山和殷素素相顾骇然,心中均想:“这人好大的臂力,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虽是掷到七十余块,劲力竟是丝毫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殷素素劝道:“谢前辈,你歇歇吧,别去理这鬼太阳了。”谢逊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呆呆的望着她。殷素素暗自心惊,勉强微微一笑。谢逊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叫道:“挤死你,挤死你!”殷素素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而这铁箍还在不断收紧。张翠山忙伸手去扳谢逊手臂,却那里扳得动分毫?眼见殷素素舌头伸出,立时便要断气,只得呼的一拳,击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   那知这一拳击下,如中铁石,谢逊如野兽般荷荷而吼。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张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见他理也不理,当即抽出判官笔,在他右肩“肩贞穴”、左手臂“小海穴”中重重的各点一点。谢逊也真了得,常人若是受这铁笔如此沉重的一点,双臂登时废了,但他只是一阵酸麻,倏地回过右手,抢过判官笔,远远掷了出去。   殷素素但觉箍在身上的铁臂微松,一矮身脱出了他的怀抱。谢逊左掌斜削,迳击张翠山项颈,右手却往殷素素胸口抓去。嗤的一响,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的扯下一块。张翠山知道自己若是纵身闪避,殷素素非被他再度擒住不可,当下便一招绵掌中的“自在飞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岂知手掌和他掌缘微微一沾,登时感到一股极大的黏力,再也解脱不开,只得鼓运内劲,与之相抗,但觉谢逊的手掌之中,传来一片炙热异常的气流,只烤得他心烦意乱,头晕脑胀。   张翠山和他比拚掌力,这次已是第三回,前两回中均无这般情形,若不是前两次中他并未使出这等古怪武功,那么这几日中他心神有异,武功竟自起了变化。谢逊一掌制住张翠山后,拖着他的身子,迳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踪身跃开,她双足尚未落地,谢逊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块激飞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声:“啊哟!”横身摔倒。谢逊突然发出掌力,将张翠山弹出数丈。这一下弹力极其强劲,张翠山落下时已在冰山的边缘,那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扑通一声,摔入了海中。   张翠山暗叫:“糟糕!”左手银钩挥出,擦的一声,钩住了冰山,借势跃回,心想殷素素势必又落入谢逊的魔掌之中,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谢逊双手按住眼睛,发出痛苦之声,殷素素却躺在地上。张翠山急忙纵上扶起,殷素素低声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话还没说完,谢逊虎吼一声,扑了过来。张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个滚,远远避开,但听得喀喀喀几声响亮,谢逊的十指都插入了冰山。他一站起身来子,双手已抓着一大块百余斤重的冰块,侧头听了听声音,向张殷二人掷了过来。   殷素素待要跃起躲开,张翠山一掀她背心,两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处,大气不敢透一声。但见谢逊掷出冰块后,一动也不动,显是在寻找二人藏身之所。张翠山见他双目中各流出一缕鲜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终于射出了金针,而谢逊在神智昏迷下竟尔没有提防,双目中针,成了盲人。   但他听觉仍是十分灵敏,只要稍有声息,给他扑了过来,这后果便无法设想,幸好海中既有浪涛,海风又响,再夹着冰块相互撞击的叮叮当当之声,将两人的呼吸都淹没了,倘若是在陆地上的静室之内,两人决计逃不脱他的毒手。   谢逊听了半晌,在风涛冰撞的巨声中,绐终发觉不到两人的所在,双目又痛,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怒之下,又加上恐怖,蓦地大叫一声,在冰山上一阵乱拍乱击,抓起冰块四下乱掷,只听得砰砰之声,响不绝耳。张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抱住,都是吓得面无人色,那些大冰块在头顶呼呼飞过,只须被他掷中一块,实无幸免。   这一阵乱跳乱掷,约莫有大半个时辰,张翠山二人却如是挨了几年一般,谢逊掷冰无效,忽然说道:“张相公,殷姑娘,适才我一时胡涂,狂性发作,以致多有冒犯,你二位不要见怪。”这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回复了平时的神态,他说过之后,坐在冰上,静待二人答话。   张翠山虽然行事讲究仁义,却也是个机智多智之辈,殷素素更是个使惯了诡计的,当此凶险的情境之下,那里敢贸然接口?谢逊说了几遍,听张殷二人如终不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两位既然不肯见谅,那也无法。”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张翠山猛地惊觉,当日他在王盘山岛上长啸一声,震倒众人,发出啸声之前,也是这么深深的吸一口气。他双眼虽盲,啸声摧敌却是绝无分别,这时危机霎息即临,若要撕下衣襟塞住双耳,已是迟了,当下不及细想,拉住殷素素的手用力一扯,两个人一齐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一时不明其理,谢逊啸声已发。张翠山拉着她急沉而下,寒冷澈骨的海水浸过头顶,也淹住双耳。张翠山左手扳住钩在冰山的银钩,右手拉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右手之外,两人身子全都没入水底,但仍是隐隐感到谢逊啸声的威力。那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动,带着他二人在水底潜行。张翠山暗自庆幸,倘若适才失去的不是铁笔而是银钩,就算逃过他的啸声,也是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过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换一口气,一直换了六七口气,谢逊的啸声方止,他这番长啸,消耗真力极大,一时也感疲惫,顾不得来察看殷张二人的死活,坐在冰块上暗自调匀内息。张翠山打个手势,两人悄悄的爬上冰山,从海豹皮上扯下绒毛,紧紧的塞在耳中,总算是暂且逃过一难。   可是跟他共处在这冰山之上,只要发出半点声息,立时便有大祸临头。两人愁颜相对,眼望西天,血红的夕阳未落入海面。两人不知地近北极,天时大变,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尽,另外半年却是长夜漫漫,但觉种种怪异,宛是到了世界的尽头。   殷素素全身湿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战,牙关相击的得得几声,谢逊已然听得。他纵声大吼,提起狼牙棒直击下来。张殷二人早有防备,急忙跃开闪避,但听得砰的声响,一棒打在冰山之上,击下七八块巨大冰块,飞入海中,这一击,少说也有千斤的力道。二人相顾骇然,但见谢逊舞动狼牙棒,闪动银光万道,直逼过来。他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长,这一舞动,威力及于七八丈远近,二人纵跃再快,也决计逃避不掉,只有不住的向后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山的边缘。   殷素素惊叫:“怎生是好?”张翠山右手摆了摆,拉着她手臂,双足使劲,跃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听得砰彭猛响,冰屑溅到背上,隐隐生痛。张翠山跳出时已看准了一块桌面大的冰块,左手挥出,搭了上去。谢逊听着二人落海的声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块,不住掷来,但他双眼已盲,张殷二人在海中又是继续飘动,第一块没掷中,此后是再也投掷不中了。   那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极小部份,在水底之下,尚隐有巨大冰体,但张殷二人所附的冰块,却是谢逊从冰山上所击下,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飘浮甚快,和谢逊所处的冰山越离越远,到天快黑时,回头远望,谢逊的身子已成了一个小黑点,那大冰山却兀自闪闪发光。   二人攀着小小冰块,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冰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长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一座小小冰山出现,两人手脚齐划,爬了上去。殷素素苦笑道:“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偏叫咱们吃这许多苦。你身子怎样?”殷素素道:“可惜没来得及带些海豹肉来。你的银钩也失去了么?”两人自管自的你言我语,谁也不知对方说些什么,一怔之下,忙从耳中取出海豹的绒毛,原来他们顾得逃命,浑忘了耳中塞有物事。   两人得脱大难,心中的柔情蜜意,斗然大增。张翠山道:“素素,咱俩便是死在这冰山之上,也是永不分离的了。”殷素素道:“五哥,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许骗我。倘若咱们是在陆地上,没经过这一切危难,倘若我也是这般一心一意的要嫁给你,你也仍旧要我么?”张翠山呆了呆,伸手搔搔头皮,道:“我想咱们不会好得这么快,而且,而且——一定会有很多阻碍波折,咱们的门派不同——”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也这么想。所以在船舱之中,你第一次和谢逊比拚掌力,我好几次想发金针助你,却始终没有出手。”张翠山奇道:“是啊,那为什么?我总当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生怕误伤了我。”殷素素低声道:“不是的。假如那时我伤了他,咱二人逃回陆地,你便不愿跟我在一起了。”   张翠山胸口一热,叫道:“素素!”殷素素道:“或许你心中会怪我,但那时我只盼望跟你一起,去一个没人打扰的荒岛之上,长相聚会。谢逊逼咱二人同行,那正合我的心意。”张翠山想不到她对自己竟是相爱如是之深,心中大为感激,柔声道:“素素,我一点也不怪你。”殷素素偎倚在他怀中,仰起了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天爷送我到这寒冰地狱中来,我是一点也不怨,只有欢喜。我只盼望这冰山不要回南,嗯,若是有一日咱们终于能回中原,你的师父会讨厌我,我爹爹说不定要杀你——”   张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鹰王殷天正,便是白眉教创教的教主。”张翠山道:“啊,原来如此。素素,不要紧,我说过我是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杀他的亲女婿啊。”殷素素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道:“你这话可是真心?”张翠山道:“素素,我俩此刻便结为夫妇。”当下两人一齐在冰山之上跪下,张翠山朗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张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结为夫妇,祸福与共,始终不负。”殷素素虔心祷祝:“老天爷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她顿了一顿,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弟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随我夫君行善,决不敢再杀一人。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张翠山大喜,没想到她竟会发此誓言,当即伸臂抱住她身子,两人虽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湿,但心中暖烘烘地竟是如沐春风。   过了良久,两人才想起一日没有饮食。张翠山的兵刃都已失在大海之中,但殷素素却随身佩着长剑,张翠山取过她长剑,以海豹皮裹住剑刃,力透指端,慢慢将长尖拗成一钩,见有游鱼游上水面,一钩而上。这一带的海鱼为抗寒冷,特别的肉厚多脂,虽是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气。   两人在这冰山之上,明知回归无望,倒也无忧无虑,其时白日极长而黑夜奇短,大反常态,已无法计算日子。也不知太阳在海面中升没几回,忽有一日,只见正北方有一缕黑烟冲天而起。殷素素首先看到,吓得脸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着黑烟。张翠山又惊又喜,道:“难道这地方竟有人烟?”这黑烟虽然望见,其实相距甚远,那冰山整整飘了一日,但见黑烟越来越高,到后来竟隐隐望见烟中夹有火光。殷素素道:“那是什么?”张翠山摇头不答,殷素素颤声道:“五哥,咱俩的日子到头啦!这是地狱门。”张翠山心中也大是吃惊,安慰她道:“说不定那边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烧山。”殷素素道:“烧山的火头那有这么高?”张翠山叹了口气道:“素素,既然到了这种怪地方,一切只有听由老天爷安排。老爷既不让咱们冻死,却要咱俩在大火中烧死,那也只得听天由命。”   说也奇怪,两人处身其上的冰山,竟是对准了那个大火柱缓缓飘去。当时张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祸是福,一切是命该如此。其实那火柱乃是北极附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喷射,烧得山旁海水暖了。热水南流,自然而然的吸引南边的冰水过去补,因而带着那冰山渐渐趋近。须知大海洋中所以发生飓风、海啸,大都是因气流水流冷热不同,以致剧烈流动所致,这道理说穿了其实毫不稀奇。   这冰山又飘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火山脚下,但见那火柱周围一片青绿,竟是一个极大的岛屿,岛的四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样,莫可名状。张翠山足迹遍于中原,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奇特的山峰,令人一见之下,心中如痴如狂,似醉似癫。原来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浆千万年来堆积而成。岛东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野,那火山灰逐年倾入海中而成,虽然地近北极,但因那火山万年不灭,岛上气候便和长白山、黑龙江一带相似高山处玄冰白雪,平野上却是极目青绿,苍松翠柏,生得高大异常,还有许多中原所无的珍奇花树。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跃起,双手抱住了张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们是到了仙山啦!”张翠山心中也是充满了快乐,迷迷糊糊地说不出话来。但见平野上有一群梅花鹿正在低头吃草,极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骇人之外,周围一片平静,绝无可怖之处。但那冰山飘到岛旁,被暖水一冲,被水一冲,反而向外浮动。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岛又去不了啦!”张翠山也知情势不妙,若是不上此岛,这冰山再向别处飘流,不知何时方休?情急中连出数掌,吧吧吧一阵响,打下一块大冰来,两人张手抱住,扑通一声,跳入海中。四手四脚一齐划动,终于爬上了陆地。   那群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望着张殷二人,显得十分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头梅花鹿的背上抚摸了几下,说道:“假使再有几只仙鹤,我说这便是南极仙境了。”突然间足下一晃,倒在地上。张翠山惊叫道:“素素!”抢过去欲扶时,脚下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定。只听得隆隆声响,地面摇动,却是火山又在喷火。原来两人在大海中飘浮了数十日,波浪起伏,昼夜不休,这时到了陆地,脚下反而虚浮,突然地面一动,竟致同时摔倒。   两人一惊之下,见别无异状,这才嘻嘻哈哈的站了起来。当日疲累已极,两人便在这平野之上,大睡了四个多时辰。醒来时太阳仍未下山,张翠山道:“咱们四下里瞧瞧,且看有无人居,有无毒猛兽。”殷素素道:“你只须瞧这群梅花鹿如此驯善,这仙人岛上定是太平得紧。”张翠山道:“但愿如此。可是咱们也得去拜谒一下仙人啊。”   殷素素虽然身在冰山,仍是是尽可能的使容颜整饬,衣衫修齐,这时到了岛上,更是细心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张翠山理了理头发,这才出发寻幽探胜。她自己拿了钩剑,张翠山折了一根松树枝干,作为杆棒,以防不测。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自南至北,一直快跑了二十来里,此时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驰,实是说不出的快活。沿途所见,除了低丘高树之外,尽是青草奇花。草丛之中,偶而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看来也是无害于人。   两人转过一大片树林,只见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脚下露出一个石洞。殷素素叫道:“这地方妙得紧啊!”抢先奔了过去。张翠山道:“小心!”一言未毕,只听得荷的一声,眼前白影一闪,洞中冲出一只巨大的白熊来。   那白熊毛长身巨,竟和一只大牯牛相似,殷素素猛吃一惊,急忙后跃。那白熊人立起来,提起巨掌,便往殷素素头顶拍落。殷素素弯过钩剑,刷的一剑,往白熊肩头削去,那知她平时使惯长剑,这时剑头钩转,短了一截,百忙中没想到此点,这一剑竟没削中,待得第二招回剑掠去时,那白熊纵身扑上,拍的一响,已将钩剑打落在地。张翠山急叫:“素素退开!”跃上去树干横扫,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盖之处。但听得喀喇一响,树干断为两截,白熊的左足却也折断。白熊受此重伤,只痛得大声吼叫,声震山谷,兀自像一个野人般舞爪向张翠山抓来。   殷素素拾起钩剑,待要上前相助,张翠山叫道:“把剑掷向天空!”殷素素一怔之下,依言将剑掷起。张翠山双足一点,使出“梯云踪”轻功,纵起丈余,左手翻转,接住剑柄。这时他左手持钩剑,右手握短棒,宛似拿到了最称手的银钩铁笔,使一招“锋”字诀中的一直,从半空中将杆棒直点下来,正中白熊的脑门。这一招劲力极大,树枝直插下七八寸有余,那白熊惊天动地般大吼一声,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仰天而毙。   殷素素拍手笑道:“好轻功,好笔法!”一言甫毕,猛听得张翠山叫道:“快跃过来!”殷素素听他呼声中颇有惊惶之意,不暇细问,向旁一窜,直扑到他怀里,回过头来,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声音发颤,原来在她身后一排站着七头大白熊,每一头都是张牙舞爪,狰狞可怖,却是听到那白熊受伤时的吼声而赶来救援。   莫看张翠山适才杀毙那头白熊甚是轻易,若要同时对付七头白熊,却是万万不能,张翠山叫道:“快逃!”拉住殷素素手臂,当即使开轻身功夫,回头便奔。那些白熊身材虽然粗笨,奔跑起来居然甚是迅速,当然张殷一展开轻身术,众白熊当即落后,但七头熊紧追不舍,不管二人如何转弯抹角,总是随后赶来。张翠山道:“咱们只有往海边,说不得再往海中一跳。”殷素素道:“白熊会游吗?”张翠山摇头道:“不知道!只盼它们不会!”两人一面说,一面足不停步的急奔。殷素素突然叫道:“啊哟,不好!”张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知道白熊吃什么为生?我曾听一个老梢公说,白熊最吃蜜糖,又爱吃鱼。”张翠山突然收住足步,道:“吃鱼?”心想:“要是白熊真的吃鱼,那么逃到海中也不济事。”   危急中正未想出计较,殷素素奇道:“咦,怎地白熊反而跑在我们面前啦!”只见迎面共有六头白熊奔来。张翠山道:“不是的!我们前后受敌!”眼见山旁有一株大松树,他先一跃而上,双足勾住树干,倒转身子,殷素素跟着跃起拉住他手。两人爬在离地七八丈的高处。殷素素道:“只盼望白熊不会爬树!”张翠山道:“会爬树也不打紧,来一头,杀一头!只要不被包围,那就好办得多。”说话之间,前面六头,后边七头,一共十三头白熊都围到了树下,仰头怒吼。这吼声震耳欲聋,显是欲得二人而甘心,以与被打死的那头白熊报仇。张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用甩手箭法,对准一头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果然波的一声轻响,树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伸爪抓住树枝,拔了出来,它狂怒之下,用头向松树猛撞。张翠山折了树枝再掷时,那些白熊却学了乖,一齐低头,在松树干上或咬或搔,树枝掷中熊背,却丝毫伤它们不得。过不多时,树干周围已被群熊咬了一两寸深,只须再咬一阵,群熊合力冲撞,这株百年大树非断不可。   张翠山叹道:“想不到我夫妇不死于大海,巴巴的飘到这里,竟葬身于群熊之腹。”   殷素素见了树下那十三头大熊凶恶的形相,心中感到说不出的惊怖,望着七八丈外的一株大松树,说道:“五哥,你施展轻功,一跃到地,再一跃便可逃到那边树上。”这一节张翠山已想到,但自己一人固可逃生,要带同殷素素却因相距太远,势有不能,中途必定被群熊截住。他摇了摇头。说道:“不成,跳不过去。”殷素素道:“五哥,你不用管我,两个人一齐死于非命,有什么好?”张翠山道:“咱们立过重誓,天上地下,永不分离。难道我舍得你一人遭难么?”殷素素心中感激,泪珠在眼中滚动,待要劝他独自逃生,喉咙中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只觉树身晃动,那大松树在群熊冲撞之下,转眼便要断折。殷素素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叫声未断,只听得远处也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声音不甚响,可是极为古怪,似枭鸣、似弹筝、似风过竹叶、似金铁交鸣。群熊声到这一阵尖叫,立时簌簌发抖,好像听到了天地间最可怖的声音一般,一头头庞然大物委顿在地。张翠山和殷素素相顾一眼,都感好生奇怪。殷素素提起嗓子,叫道:“救命,救命!恶熊要害人哪!”她叫喊声中,远处又有一声尖叫相应,但听那叫声霎时之间从远处到了身前,再快的飞鸟也未必有此迅捷,眼前红影一晃,一团火球从对面的大树上一跃而至,停在张殷二人处身的松树干上。两人这时方才看得清楚,原来是一头通身火红的猿猴,约莫三尺来高,遍身长满殷红如血的长毛,一张脸却是雪白似玉,金光闪闪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神情极是可爱。殷素素当听到那尖锐的叫声之时,心中原是喜忧参半,见群熊听到叫声后如此害怕,想来发出叫声的怪物定比白熊更为凶猛悍恶,只是身处绝境,最坏也不过是一死,这才又纵声呼叫,把那怪物引来,岂知一见面竟是如此美丽的一头灵猴,不由得大喜,脸露笑容,伸出手去。那玉面火猴甚具灵性,在这岛上从未见过人类,但见张殷二人脸上无毛,相貌俊美,只当是同类到了,竟也伸手去抚摸一下殷素素的手。殷素素指了指树下的白熊,说道:“这些恶熊要咬我们,你能给咱们赶走么?”   那玉面火猴灵异之极,虽然不懂她的说话,但见了她说话时所比的手势,已然领悟,一声清啸,轻飘飘的纵下树去,双手抓住一头白熊的头顶一分,抓出了熊脑,又跃上树来,棒到殷素素面前,显是以异味飨客的神情。   张殷二人见它一举手便生裂熊头,膂力之强,手爪之利,任何猛兽均无如此厉害,实是天地间罕见罕闻的神兽,心中大是骇异。殷素素实在不敢吃这热气腾腾的熊脑,但这时不敢得罪火猴,生怕惹恼了它,只得接了过来,勉强吃了一口,将其余的转递了给张翠山。那知这生熊脑入口,竟是鲜美软滑,远胜羊脑鱼脑,又从张翠山手里拿回一些来再吃,笑对火猴道:“多谢!多谢!”   那火猴纵身下树,顷刻间又生裂二熊,取出两副熊脑,自己吃得津津有味。说也奇怪,群熊既不抗拒,亦不逃走,只是伏在地下发抖,听任宰割。殷素素笑道:“把这些恶熊都弄死了吧,若不是你来相救,这会咱二人都已成了熊腹中之物。”那火猴应声而前,将余下的十头巨熊一一撕毙。张翠山和殷素素跃下树来,这片刻间生死之隔只差一线,倘若来的不是这头神猴,便是猛虎雄狮,见了这许多白熊也要远远走避,焉敢撄其凶焰?张翠山见十三头巨熊尸横就地,心中恻然生悯,说道:“其实杀一儆百,将之驱走,也就是了,不必尽数置之死地。”殷素素正拉着火猴的手,和它相处亲热。   第十七回 玉面火猴   她听得张翠山这么说,心中一凛,暗想:“五哥不喜我下手太狠,这脾气以后认真得改一改。”只中却笑道:“这会儿你却可怜起恶熊来,若不是这猴儿兄弟来救,你说那些恶熊会可怜咱俩么?”张翠山道:“倘若咱们也跟野兽一般残忍,那不是跟野兽没分别了么?”殷素素笑道:“野兽也有好的,你瞧这猴儿兄弟,本事又比你大,相貌也比你俊。”张翠山笑道:“啊哟,你不怕我呷唶?”   两人大难不死,说说笑笑,心神倍觉欢畅。那玉面火猴在两人身畔跳来跳去,也显得欢喜无限,似乎它独居岛上孤寂无侣,忽然得到了良伴一般。张翠山道:“不知道白熊洞中是否还有小熊,咱们进去瞧瞧。”殷素素携了火猴的手,倚它为护身之符,走进洞去。但见山洞极是宽敞,深入有八九丈远,中间透入一线天光,宛似天窗一般。只是洞中白熊的屎尿狼藉,甚是秽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臭得没法容身。”张翠山道:“只须日日打扫洗刷,过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凄凉。   当下和张翠山折下树枝,扎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群熊遗下的粪尿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那玉面火猴虽然灵异,总是不脱猴儿本性,东拉西爪,似是帮忙,却是捣乱。张殷二人感它救命之恩,任由它去胡闹。待得打扫干净,秽气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虽有海水,可惜没有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之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块慢慢熔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般,只是大为缓慢而已。   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便用长剑剥切白熊,打或条块,堆成个小丘一般。当地虽有火山,但究竟在极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敦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陇,便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便在树上安睡。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巅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   次日殷素素还没有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树,但觉得阵阵清香,竟是从熊洞中传出。她和张翠山并肩进洞,只见洞中堆满了嫣红奼紫、大大小小,许多叫不出名目的花朵,那火猴窜高纵低,正在将花朵掷来掷去。殷素素生平最爱花草,陡然间见到这许多奇花,当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色郑重,心中一怔,道:“什么?”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人,我还道是什么不好的事呢。什么法子?快说,快说!”   张翠山道:“火口口火焰太大,无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我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抛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上便向火山口进发。   那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人越走越热,先脱去了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连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又行里许,两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但见身旁已无一株花草,只余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一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鬈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吧。”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可从此不理你啦。最多咱们一辈子没火种,一辈子吃生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张翠山微微一笑,又走里许,两人都是气喘如牛。张翠山虽然内功精湛,也已给蒸得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种,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们做一对茹毛饮血的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一晃,险险晕倒,急忙抓住张翠山的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缚在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了出去。   但见石去如矢,将那长绳拉得笔直,远远的落了下去。可是百余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极远,未必便能点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出火来,那长绳却是连烟也没冒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再试吧!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灰心之下,站起身来,正要招呼那玉面火猴回去,却见它在地下捡起石块,学着张翠山的模样,奔跑一程,掷一块石子,玩得兴高采烈,丝毫没有怕热的样子。殷素素心念一动:“这火猴天生异禀,或许并不怕火。”于是撮唇一啸,说道:“猴儿兄弟,你能不能将绳子拿上去,点燃了拿下来?”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比划。   她只比了三遍,那火猴已然领会,弓身一跃,几个起落,已窜出百余丈外,拾起绳头,向着火山口疾奔,远远望去似一个火球向上滚动,实是迅捷无伦。张殷二人心中都有些懊悔,生怕它去得太快,累得它送得性命。殷素素望见那火猴奔得距火山口已只数十丈,忙纵声叫道:“猴儿,猴儿,快回来!”   语声甫毕,但见一缕青烟从绳头袅袅升起,长绳竟已燃着。那火猴拉着长绳回转,倏来倏去,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时分。殷素素大喜,迎上去将火猴抱在怀里。殷素素携着七八个干柴扎成的火炬,以备接火之用,当即在长绳的火头上点着了。两人看火猴时,但见它身上片毛不焦,真是神物。   当下两人一猴,喜气洋洋的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起火来。世上任何野兽见火无一惧怕,这火猴却不愧以火为名,顽皮起来,竟跳到火堆中打了几个滚。张翠山见了这等异状,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一件事来,只中“啊”了一声。殷素素道:“怎么?”张翠山道:“我曾听师父说道,有一种老鼠叫做火鼠,入火不焚,毛长寸许,可织以为布,称为火浣布。这种布若是脏了,用水洗不干净,须得投在火中一烧,当即洁白如新。看来这猴儿兄弟跟火鼠是差不多的了。”殷素素笑道:“几时猴儿兄弟落下毛来,我也给你织一件浣火布的衣服,不过你可得寿长些才好,等他两三百年,那就差不多啦。”   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熔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自船破浮海,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掌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那火猴除了熊脑之外,不吃肉食,自行去采野果来吃。   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结成夫妻以来,至此方始真正享到洞房春暖之乐。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出洞来,正自心旷神怡,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实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后,在岛上便此安居,那知又闯来了这个魔头。当下他一个人便如变成石像,呆立着动也不敢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向内陆走来,显是他眼瞎之后,无法捕鱼猎豹,一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终于支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道:“那谢的也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低声道:“他瞧见你了吗?”随即想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们两个亮眼之人,不能对付不了一个瞎子。何况还有猴儿兄弟相助。”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了过去啦。”殷素素道:“咱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拿着长剑,左手携着火猴,一同走出洞去。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朗声道:“谢前辈,你可要吃些食物?”谢逊斗然间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张翠山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远远掷了过去,说道:“请接着。”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张翠山见他本来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又是另一个念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干手净脚?这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麻烦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是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起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不再吃了,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旁生了一个火堆,一来免他受寒,二来得以烤干湿衣。谢逊睡到午后,这才醒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张殷二人守在他的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什么,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张翠山道:“这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不尽的念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谢逊破口大骂道:“什么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他这一张口咒骂,竟是老半天不停,直到他骂得自己也累了,这才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熊肉来,问道:“以后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望着殷素素,似要她开口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思说一切凭你的主意。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咱夫妻俩——”谢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那也可说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成。”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么样?”张翠山道:“咱们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十分的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再说一万遍致歉也是无用。既是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一辈子再也难以回中土,咱俩便好好的奉养你一辈子。”   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好如此。”张翠山道:“咱夫妻俩情深义重,同生共死,谢前辈若是狂病再发,害了咱俩任谁一人,另一人决然不忍独活。”谢逊道:“你是要跟我说,你两人若是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是活不成?”张翠山道:“一点不错。”谢逊道:“既是如此,你们耳中何必再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倘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   张翠山以谢逊学识渊博,请他替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山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吧。”自此三人一猴,便在岛上安居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张殷二人一有空闲,便在熊洞左近种植花木,烧陶作碗,堆土为灶,各种日用物品,次第粗具。谢逊也从不来和两人啰唆,只是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谢逊道:“我岂不知便是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是无所事事,何以遣此漫漫长夜?”两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   离熊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山洞。张翠山花了十来天功夫,将之布置成为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忽忽数月,有一日,他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百余里地,只见一片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林一探,但那玉面火猴喳喳的说个不停,只是摇头,似乎林中有什么连它也惧怕的物事。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连猴儿兄弟也怕,咱们别去惹祸了。”   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懒洋洋的,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来?”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道:“素素,你身子好吗?可有什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羞得满脸通红,低声道:“没什么?”张翠山见他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她说了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去。荒林寂寂,那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天候嬗变,这时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后来每日只有两个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须勉力而行。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生了火,夫妻俩偎倚在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五哥,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给他先取定个名字吧!”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五哥,这几天你有什么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什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所以喜欢得胡里胡涂啦!”   他说这几句话时,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殷素素何等聪明,如何瞧不出来,柔声道:“五哥,你若是瞒着我,只有更增我的忧心。你瞧出什么事不对了?”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见到了。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殷素素泪水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拚着跟他同归于尽,那也没什么。但是——但是——。”   张翠山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你说的不错,咱们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好的便罢,若是再行凶作恶,咱们只得给他杀了。谅他瞎着双眼,终究奈何咱们不得。”   殷素素自从怀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变得仁善起来,从前做闺女时一口气杀几十个人也不贬眼睛,这时变便是杀头野兽,也觉不忍。有一次张翠山捕了一头母鹿,两头小鹿一直跟到熊洞来,殷素素一定要他将母鹿放了,宁可大家吃些野果,挨过两天。这时听到张翠山说要杀了谢逊,不禁身子一颤。   她偎倚在张翠山怀里,这么微微一颤,张翠山登时便觉察了,温柔地一笑,说道:“但愿他不发狂。素素,我们的孩子叫作『念慈』,你说可好?让他大了之后,一直记得妈妈这时候仁善慈悲的心肠,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叫这个名字。”殷素素点了点头,心中很感舒畅,道:“从前,我每杀了一个人,总算是觉得很高兴,但这时想来,心头起了个仁慈的念头时,却比杀人更加欢喜些。只是我从前不会慈悲,那也无从比较起。咦,你又在想什么啦?”张翠山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殷素素道:“不错,倘若他真的发起狂来,却怎生制他?咱们有猴儿兄弟作帮手,跟在冰山上时是大不相同了。”   张翠山道:“火猴虽然灵异,但它也未必能全懂咱们的说话,缓急之际,未必可靠,须得另想法子。”殷素素道:“咱们给他进食物时做些手脚,看能找到什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会发狂的,说不定咱俩瞎疑心。”张翠山道:“我有一个计较。咱俩从明儿起,移到内洞去住,却在外洞中掘一个极深的坑道,上面铺以皮毛软泥。”殷素素道:“这法子好却是好,不过你每日要出外打猎,若是他在外面行凶——”张翠山道:“我一个人容易逃走,一见情势不对,便往危崖峭壁上窜去,他瞎了双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张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没有铁铲锄头,只得以天生的树枝当作木扒,实在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内力浑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来深,眼看谢逊的神气越来越是不对,时时拿着屠龙刀狂挥狂舞。张翠山加紧挖掘,预备挖到五丈深时,便在坑洞底周围插上削尖的木棒。这深坑底窄口广,他不进来侵犯殷素素便罢,只要踏进熊洞,非摔落去不可。   这一日午餐之后,谢逊只在熊洞外数丈处来回徘徊。张翠山不敢动工,生怕他听见响声,起了疑心,可是又不敢出外打猎,只守在一旁,瞧着他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的咒骂,从老天爷骂起,一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那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学问渊博,精通史事,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是怔怔的给听得甚有兴味。   突然之间,谢逊破口大骂起武林人物来,这一次自华陀创设五禽之戏起始,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钱不值。可是他倒也不是一味谩骂,于每一家每一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炙见,一贬一斥,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到了郭靖杨过,猛地里辞锋一转,骂起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来。   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稽,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的徒弟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让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说!”纵身一跃,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进熊洞。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一声,谢逊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然摔下,并没受伤,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只见谢逊从坑中窜了上来,兜头便是一下猛击下去。谢逊听风声,左手翻转,已抓住了树枝,用力向里一夺。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这一夺劲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枝擦得满是鲜血,谢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坠入了坑底。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早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见谢逊逗留在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因若是给谢逊听到了,他想自己动弹不得,少了一层顾忌,更易及早发难。这时见张翠山和他动手,一根树枝又被夺去,情势危急之中,顾不得腹痛如绞,抓起枕头边的长剑,向张翠山掷了过去。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十倍,他再窜上来时,我出剑劈刺,仍是非被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动道:“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听着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势去向。”   刚想到此节,只见谢逊哈哈一笑,又提气纵跃而上。张翠山看准他窜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的脑门,紧握不动,只听得擦的一声响,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他的额头,深入数寸。原来张翠山持剑不动,谢逊这一跃上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门硬碰到剑尖上去,长剑既然纹丝不动,绝无声息,谢逊武功再好,如何能够知晓?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将头向后一仰,同时急使“千斤墬”功夫,再行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之间,那长剑从脑门中直刺进去,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刺在他额头之上,不住颤动。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创口,头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可是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来,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一块块投去,却均被屠龙刀碰开。但见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飞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一步步向后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毕命,竟是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   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一出熊洞,那便追赶不上,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使动大开大阖的招数,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无法逃走,疯狂的心中大喜无已。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响婴儿的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只听那婴儿不住啼哭。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难临头,竟是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一齐爱怜横溢地瞧着这个初生的婴儿,那是一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一句话不说,目光不肯斜开一斜,能够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分福气。   夫妻俩已是心满意足,终于,在临死之前的一刻,能够看到了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他们已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够保护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他们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竟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转。婴儿在大声哭嚷着,这哭声使谢逊突然间心中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便清醒过来。他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时,妻子刚正生了孩子不久,但那婴儿终于也是难逃敌人毒手。这几声婴儿的啼哭,使他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往事:夫妻的恩爱,敌人的凶残,无辜婴儿被敌人摔在地上成为一团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诣还是无法报仇,自己武功日进,那知仇人进展更快,虽然得了屠龙刀刀中的秘密却总是不能查明——。他呆呆立着出神,一时温颜微笑,一时咬牙切齿。   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是面临着最重大的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三个人突然全神贯注于身上。谢逊问道:“是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谢逊道:“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是迫近身边,可是他居然并不动手,心中好奇,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抱一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的怀抱。谢逊又道:“你有没有烧了热水,给婴儿洗一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胡涂啦,什么也不给预备,这个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到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竟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间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一跃,横越而过。   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替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的哭声甚是洪亮,问道:“这孩子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危。”张翠山笑道:“谢前辈想得太远了,咱们四个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是终老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在这岛上?百年之后我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   殷素素自幼禀受父性,在白眉教中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之事,因之她向来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妻,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天生的慈爱沛然而生,竟是全心全意为孩子打算起来。殷素素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够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忽听得谢逊说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这孩子,这孩子,如何能够使他老死在荒岛之上,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殷素素大喜,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什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一番大恩大德。”谢逊连连摇手,说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没有?”张翠山道:“在下胡乱给他安了个名字!叫作『念慈』。谢前辈学问渊博,另行给他取个好名字吧!”   谢逊沉吟道:“张念慈,张念慈!这名字好啊,不用改了。”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个孩儿,他若将孩儿视若己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不再悉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必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道:“什么?”殷素素道:“你收了念慈孩儿做义子吧!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供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还请你不弃,俯允咱夫妇的请求。”   第十八回 重返中土   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儿给人一把摔死了,几成了血肉糢糊的一团,你们没有瞧见吧?”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得甚是恻然。谢逊又道:“我这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岁了。我谢逊将一身的文才武功传授于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什么武当七侠,少林三义。”这几句内凄凉之中带着狂傲,但自负之中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是油然而起悔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的双目,咱们四个人在此荒岛隐居,融融泄泄,岂不是好?”   三个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作为义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你肯让他姓谢?谢念慈,谢念慈,这名字很好啊,不过我那个死去的孩儿,名叫谢无忌。”张翠山道:“假如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作谢无忌。”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是骗他的,道:“你们把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谢姓张,咱们是一般的爱的。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了他。”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咱们一笔勾销。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谢逊。”   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被人摔作了一团肉浆,自己的孩儿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有益,一切全肯牺牲,抱了孩儿,说道:“你要抱一抱他吗?”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什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吧。”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子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吧!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是当着他喂乳,也没什么,但他发狂时欲图非礼,这时却文质彬彬,竟变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人,再这般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辈高人,咱夫妇跟你身份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素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俩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唯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是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是得意之极,张殷二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喜欢。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抚养孩子。谢逊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生之后,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   自此捕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有时那玉面火猴也陪同他出猎。只是那火猴杀熊太过轻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谢逊反觉没趣,初时尚要火猴引路,日子一久,他处处路径都已记熟,便要火猴陪孩子玩耍,不许它同去打猎。   忽忽数年,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是疼爱,有时孩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是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被大哥宠坏了。   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开始教他识字。五岁生日那天,张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他,好不好?”谢逊摇头道:“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似乎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的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一个大木排,装上风帆,不停的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素素道:“我们?难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什么?”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能疼他十年,已是足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说说的事,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都是扎基根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自无忌出世后,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龙宝刀,那知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只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捧着那柄屠龙宝刀,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的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忘?”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的一位有道高僧空见大师说过此事。”   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掌门空闻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替当今少林派四位班辈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来听师父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傻得很,他竟是只挨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是将他打死了。”张翠山心下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掌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是隐藏着一件极大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于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中心钦服之人,寥寥可数。便是尊师张真人,我虽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也只神交而已。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见,空智、空性两位大师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晒,只要能得他破口大骂,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他提到空见大师竟是如此钦迟,倒也颇出意料之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寺中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武学上的造诣少人知。”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可惜可惜,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生生的打死了。他武功虽高,实是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逊焉能活得到今日?”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比大哥还要深湛么?”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他弟子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竟是充满了无比的怨毒。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学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能胜他半筹,假若空见大师的弟子尚且高出谢逊甚多,岂不是连自己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个“逊”字,性子极是倨傲,如果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远胜于他,他决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是大哥有命,却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到熊洞,去叫醒了儿子。无忌一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个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回归中土——”无忌奇道:“什么回归中土?”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不要打断自己话头,继续道:“若是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飘得无影无纵,那也罢了,什么休要提起,但要是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就可惜我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绝艺可说是倾囊以授。我师生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师父的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师门,不久便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过得极是快活。”   “过了两年,我师路过我故乡,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我的功夫。那知这位武林中的有德长者,竟是人面兽心,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施行强暴——”   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林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丑事。谢逊续道:“我妻子自是不从,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师父一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亲,将我甫满周岁的儿子谢无忌——”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将他摔成了血肉糢糊的一团。”谢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吗?”谢逊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摇手,叫他不要再问。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候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然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于他的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没有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场之后,苦练武功,五年后去找师父报仇。但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甚辱。但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当时我周游天下,遍访明师,这一番苦心孤诣,总算有了着落,十年之间,我连得三位高人传授,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那知我功夫强了,他竟是强得比我更多,第二次报仇还是重伤而归。”   “于是我潜心苦思,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三年之后,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师父倘若不是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第三次找上门去时,他家人却已迁离原处,再也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于探寻不到他的踪迹,想是他为了躲避这场大祸,在极荒僻之地隐居了起来。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他?”   “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一件案子,便留下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了吧?”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弟子。”原来两年之前武林中突然发生一场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岳南,半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的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杀,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是牵连的人数极众。只要发生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传,何况接连是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奉了师父之命,尽数下山查询,但竟是不得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于成昆。要知成昆声名向来极佳,被害的人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计非他所为。但要查知凶手是谁,自是非成昆身上着手不可,可是成昆这人近来忽然无影无踪,谁也不知他到了何处。纷扰多时,这些案子还是不了了之。虽然想找凶手报仇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均是徒呼负负。若不是谢逊今日说起,张翠山那里猜得到其中的过节原委。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杀人做案,那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寻访,总是比我一人之力强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你的手底,倒底也不知为了何故,未免可怜。”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十年,却学得他这婆婆妈妈起来。”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道:“没有找到,没有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张翠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见做了这许多案子,江湖上已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谢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是叫他师父么?”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是他传授的。他虽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的为非作歹,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是叫他师父。”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有害,过几天倒要好好解说给他听。”   只听谢逊续道:“我见师父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出来。今世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或是武当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霸,见他武功很是了得,决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宋远桥结果并未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是不免惴惴,须知谢逊的武功高出宋远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苦是当真下手,大师兄绝无幸理。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的旁人,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就跟你拚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了。”   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难。可是那时我又不识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不是杀了再说。”谢无忌奇道:“义父,你为什么要杀爹爹?”谢逊微笑道:“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谢无忌道:“嗷,原来如此!”这才放心。   谢逊抚着他小头上的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否则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结义为兄弟了。”他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客店中打坐养神。我心知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自有过人之处,若是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是只打得他身负重伤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师父来的计谋尽数落空,而且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深仇,可从此无由得报了。”谢无忌突然道:“义父,你眼睛看不见,等我大了,练好了武功,去替你报仇!”   他此言一出,谢逊和张翠山不约而同的霍地站起。谢逊虽然双目无神,仍是凝视无忌,低沉着声音道:“无忌,你可真有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中都很焦急,他们虽然身处极北万里之外的荒岛,将来未必能够重返中土,但武林中人素重信义,一诺之下,终身不渝,无忌要是答应谢逊报仇,那可是在肩头挑上了一副万斤重担。以谢逊几具通天澈地之能,尚自不能报仇,无忌这小小孩子若是信口答应了,岂非自陷绝境?   可是无忌年纪虽小,这种事情还是须得由他自决,亲为父母,也不能出主意,至于日后他长大成人,是否还记得孩童的话,那是将来之事了。不过张殷二人此时听来,均觉此事虽然渺茫,总是隐隐觉得非同小可,说不定便关涉到无忌的一生祸福。   只听无忌昂然道:“义父,害你全家之人叫做混元霹雳手成昆,无忌记在心中,将来一定代你报仇,也将他全家杀死,杀得一个不留!”   张翠山怒喝:“无忌你说什么?一人作事一人当,他罪孽再大,也只一人之事,岂可累及无辜?”   无忌应道:“是,爹爹!”吓得不敢再说。谢逊却道:“一个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也没有什么,倒是全家死光,剩着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更是难受。当时我明白这个道理,反之是找我师父报仇。其实真正的报仇,该当是将我师父全家害死,让他独个儿活着,日日想着亡妻丧子之痛。”   张翠山听得只是摇头,但碍着他是大哥,不便驳斥,生怕他更说许多惨酷恶毒的言语,让无忌记在心中,于是问道:“你跟我大师兄这场比武后来如何了结?大师兄始终没跟咱们说起这件事,倒是奇怪。”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后来没有去找他。”张翠山叹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什么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逊大哥才是真的。”张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   谢逊却并不笑,缓缓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坑上,暗运真气,将那『七伤拳』又复习了几遍。五弟,你从来没见过我的『七伤拳』,要不要见识见识?”张翠山还没回答,殷素素抢着道:“那一定是神妙无比,威猛绝伦,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侠了?”谢逊微微一笑,说道:“你怕我试拳时伤了你老公么?倘若这拳力不是收发由心,还算得是什么『七伤拳』。”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一株大树之旁,口中吆喝一声,宛似凭空打了个霹雳,猛响声中,一拳打在树干之上。   以谢逊的功力而论,这一拳便是不将大树打得断为两截,也当拳头深陷树干,那知他收回拳头时,那大树竟是丝毫不损,连树皮也不破裂半点。殷素素心中难过:“大哥在这岛上一住九年,武功是全然抛弃了。我从来不见他练功,原也难怪。”怕他伤心,还是大声喝了声采。谢逊道:“素妹,你这声采喝得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这极北荒岛之上,来来去去便是四个亲人,还练什么功?”谢逊问道:“五弟,你瞧出其中的奥妙么?”张翠山道:“我见大哥这一拳去势十分刚猛,可是打在树上,连树叶也没一片晃动,这一点心中甚是不解。便是无忌去打一拳,也会摇动树枝啊!”无忌叫道:“我会!”奔过去在大树上砰的一拳,果然树枝乱晃,月光照映出来的影子,在地上颤动不已。张翠山夫妇见儿子这一拳力道甚是强劲,心下甚喜,一齐瞧着谢逊,等他说明其中的道理。谢逊道:“三天之后,树叶便会萎黄跌落,七天之后,大树全身枯槁。我这一拳已将大树的脉络从中震断。”   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胜骇异,但知谢逊素来不打诳语,此言自非虚假,谢逊取过手边的屠龙刀,拔刀出鞘,喀的一声,在大树的树干中斜砍一刀,只听得砰彭巨响,大树的下半段向外跌落。谢逊收刀说道:“你们瞧一瞧,我『七伤拳』的威力可还在么?”   张翠山三人走过去细看大树的斜剖面时,只见树心中一条条通水的筋脉已大半震断,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断为数截,有的若断若续,显然他这一拳之中,又包含着数种不同的劲力。张殷二人大是叹服,张翠山道:“大哥,你今日真是叫小弟大开眼界。”谢逊忍不住得意之情,说道:“我这一拳之中,共有七种不同的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有柔,或柔中有刚,或横出,或直送,又或是自外向内收缩。敌人抵挡了一种劲力,抵不住第二种,抵了第二种,我的第三种劲力休又如何对付。嘿嘿,『七伤拳』之名,便由此而来。五弟,你说这拳力是太毒辣了些吧?”   无忌道:“义父,你把这『七伤拳』教了我好么?”谢逊摇头道:“不成!”无忌好生失望,还想缠着他苦求。殷素素笑道:“无忌你不是傻么?你义父这种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具最上乘的内功,如何能练?”无忌道:“那么等我先练好了上乘的内功再说。”谢逊摇头道:“这『七伤拳』不练也罢!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贤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一次损害,所谓七伤,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我若不是在练七伤拳时伤了心脉,也不致有时狂性大发,无法抑制了。”张翠山和殷素素此时方知,何以他这样一位文武兼资的奇人,一到狂性发作,竟会行若禽兽。   谢逊又道:“倘若我内力真的浑厚坚实,到了空见大师、或是武当张真人的地步,再来练这七伤拳,想来自己也可不受损伤,便有小损,亦无大碍。只是当年我报仇心切,连杀七人,才从崆峒派手中夺得这本『七伤拳谱』的古抄本,拳谱一到手,立时便心急慌忙的练了起来,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师父已死,报不了仇。待得察觉内脏受了大损,已是无法挽救,当时我可没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传的拳谱,却为何无人会此拳功。素妹,我又贪图这拳功发拳时声势喧赫,有极大的好处,你懂得其中道理吧?”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师门霹雳什么的功夫差不多?”谢逊道:“正是。我师父外号叫作『混元霹雳手』,掌含风雷,威力极是惊人。我找到他后如用这路七伤拳跟他对敌,他定当以为我使的还是他亲手所传的武功,只要拳力一到了他身上,他再惊觉不对可已迟了。五弟,你别怪我用心尖刻,我师父外表横鲁,可实在是天下最工心计的毒辣之人。若不是以毒攻毒,这场大仇便无法得报——唉,枝枝节节的说了许多,还没说到空见大师。且说那一晚我运气温了三遍七伤拳功,便越墙出外,要去找宋远桥。”   “我一跃出墙外,身子尚未落地,突然觉得肩头上被人轻轻一拍。我大吃一惊,以我当时功力,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挡架,可说是从所未有之事。无忌,你想,这一拍虽轻,但若是他掌上施出劲力,岂不是我已受重伤?我当即回手一捞,反击一拳,左足一落地,立即转身,便在此时,我背心上又被人轻轻拍了一掌,同时背后一人叹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无已觉得十分有趣,哈哈笑了出来,道:“义父,这人跟你闹着玩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却已猜到,说话之人定是那空见大师了。   谢逊续道:“当时我只吓得全身冰冷,如坠深渊,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他说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八个字,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可是这八个字他说得不徐不疾,充满慈悲心肠!我听得清清楚楚。但那时我心中只感到惊惧愤怒,回过身来,只见四丈以外站着一位白衣僧人。我转身之时,只道他离开我只不过两三尺,那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飘出四丈,身法之外,步伐之轻,实是匪夷所思。”   “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冤鬼,给我杀了的人索命来着!』因为我想若活人,决不能有这般来去如电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胆子反而大了起来,喝道:『妖魔鬼怪,给我滚得远远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岂怕你这种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什道:『谢居士,老僧空见合什!』我一听到空见两字,便想起江湖上所传『少林神僧,见闻智性』这两句话来。他名列四大神僧,无怪有这般高强的武功。”   第十九回 不堪回首   张翠山想起这位空见大师后来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听到这里,已是隐隐不安。谢逊续道:“当时我便回问道:『是少林寺的空见神僧?』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当。老衲正是少林空见。』我道:『在下跟大师素不相识,何故相戏?』空见说道:『老衲岂敢戏弄居士?请问居士,此刻欲往何处?』我道:『我到何处去,跟大师有何干系?』空见道:『居士今晚想去杀害武当派的宋远桥宋大侠,是不是?』我听他一语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惊。他又道:『居士欲再做一件震动武林的大案,激那混元霹雳手成昆出头,以报杀你全家的大仇——』我听他迳自说出了我师父的名字,更是骇异。要知我师父杀我全家之事,我从没跟旁人说过,这种丑事我师父掩饰抵赖也犹死不及,自己当然更不会说,这空见却如何知道?”   “我一听到『混元霹雳手成昆』七个字,身子猛烈的一声说道:『大师若肯见示他的行踪所在,我谢逊一生给你做牛做马,也所甘愿。』空见叹道:『这成昆所作所为,罪孽确是太大,但居士一怒而牵累着害死了许多武林人物,真是罪过罪过。』我心中本来想说:『要你多管什么闲事?』但想起适才他所显示的武功,我可不是他的敌手,于是说道:『在下这是迫于无奈,那成昆躲得了无影无踪,四海茫茫,教我到那里去找他?』空见点头道:『我也知你满腔怨毒,无处发泄,但那宋大侠是武当派张三丰张真人的首徒,你要是害了他,这个祸闯得不小。』我道:『我是志在闯祸,祸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来。』”   “空见大师道:『谢居士,你要是害了宋大侠,那成昆确是非出头不行,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远不及他,这场血海冤仇是报不了的。』我道:『成昆是我师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心你清楚。』空见大师摇头道:『他另投明师,三年来的进境非同小可。你虽练成了崆峒派的『七伤拳』,却伤他不得。』我心里惊诧无比,这位空见大师我生平从未见过面,但我的一举一动,他却似件件亲眼目睹。我呆了片刻,道:『你怎么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说的。』”   他说到这里,张殷夫妻和无忌一齐“啊”的一声。谢逊道:“你们此刻听着尚自惊奇,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全个人跳了起来,喝道:『他又怎么知道?』他缓缓的道:『这几年来,他始终跟随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断的易容改装,是以你认他不出。』我道:『哼,我认他不出,他便是化了灰,我也认得他。』他道:『谢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这几年来,你一心想的只是练武报仇,对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不是认他不出,你压根儿便没去认他。』这番话不由得我不信,何况空见大师是名闻天下的有道高僧,谅也不致打诳骗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将我杀了,岂不干净?』空见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举手之劳。谢居士,你曾两次找他报仇,两次都打败了,他若要伤你性命,那时候为什么便不下手?再说你去夺那“七伤拳谱”之时,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内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余二老呢?他们为什么不来围攻?要是五老齐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吧?』”   “当日我打伤『崆峒三老』后,发觉其余二老竟也身受重伤,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是一个未能得解的疑团。莫非崆峒派忽起内哄?还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我听见空见大师这般说,心念一动,说道:『竟难道那二老是成昆所伤?』”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愈说愈奇,虽然江湖上的事波谲云诡。两人见闻均广,什么古怪的事也都听见过,可是像谢逊所说那样的事,却实是猜想不透。两人心中均隐隐觉得,谢逊已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不论智谋武功,似乎又是处处胜他一畴。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师父暗中所伤么?”   谢逊道:“当时我这般冲口而问,空见大师说道:『崆峒二老受的是什么伤,谢居士亲眼得见么?他二人脸色怎样?』我默然无语,隔了半晌,道:『如此说来,崆峒二老当真是我师父所伤了。』原来我见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满脸都是血红的斑点,显然是他二人用阴劲伤人,却被高手以『混元功』逼回。这种满脸血红斑点,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内劲之外,除非是猝发斑症伤寒之类恶疾,但我当日初见崆峒五老之时,五个人都是好端端地,自决非突起暴病。当然武林之中,除了我师徒二人,再无第三人练过混元功。”   “空见大师点了点头,叹道:『你师父酒后无德,伤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后,惶惭无地,是以你两次找他报仇,他都不伤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将你打伤,但你两次都是发疯般跟他拚命,若不伤你,他始终无法脱身。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随在你身后,你三度遭遇危难,都是他暗中解救。』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两件蹊跷之事,在万分危急之际,敌方攻势忽懈。空见大师又道:『他自知罪过太深,也不敢求你饶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岂知你越闹越大,害死的人越来越多,今日你若是再去杀了宋远桥宋大侠,这场大祸可真的是难以收拾了。』”   “我道:『好,那姓宋的与此事无涉,我也不去找他了,便请大师叫我师父来见我。』空见大师道:『他没脸见你,也不敢见你。再说,谢居士,不是老衲小觑你,你便是见了他也是枉然,你的武功跟他差得太远,这场仇是报不了的啦。』我道:『大师是当世有道高僧,你叫我便此罢了不成?』他道:『谢居士遭遇之惨,老衲也代为心伤。可是尊师酒后乱性,实非本意,何况他已深自忏悔,还望谢居士念着昔日师徒之情,网开一面。』我心下狂怒,说道:『我若再打他不过,任他一掌击毙便了。此仇不报,我也不想活了。』”   “空见大师沉吟良久,说道:『谢居士,尊师武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练成了『七伤拳』,也伤他不得。你若不信,便请打老衲几拳试试。』我道:『在下跟大师无冤无仇,岂敢相伤?在下武功虽是低微,这七伤拳却也不易抵挡。』他见我执意要报此血仇,说道:『谢居士,我跟你打一场赌。尊师杀了你全家一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若打伤了我,老衲罢手不理此事,尊师自会出来见你。否则这场冤仇便此作罢如何?』我沉吟不答,心知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伤拳虽然厉害,要是真的伤他不得,难道这仇便不报了?”   “空见大师又道:『老实跟你说,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决不容你再行残害无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罢手,过去之事大家一笔勾销。否则你要找人报仇,难道为你所害那些人的子弟家人,便不想找你报仇么?』我听他语气严厉起来,狂性大发,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挡不住之时,随时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师父出来相见。』空见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请发拳吧!』我见他虽是身子矮小,但白眉白须,貌相慈祥庄严,不忍便此伤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声,击在他的胸口。”   无忌道:“义父,你使的便是这种震断树脉的『七伤拳』么?”谢逊道:“不是!这第一拳是我师父成昆所授的『霹雳拳』,我一拳击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我心中想,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后一步,若是将『七伤拳』施展出来,不须三拳,便能送了他的性命。当下我第二拳稍加劲力,他仍是晃了晃,退后一步。第三拳时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心中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劲力已加了一倍有余,但击在他的身上,仍是一模一样。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断他的肋骨,但他体内并不生反震之力,只是若无其事的受了我三拳。”   “我心想,若要将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伤。我虽然为恶已久,但对他舍己为人的慈悲心怀,也有些肃然起敬,于是我说道:『空见大师,你只挨打不还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应不去害那宋远桥便是。』他道:『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样?』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顿了一顿,又道:『但大师既然出面,我姓谢的敬重大师,自此而后,只找成昆自己和他的家人,决不再连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   “空见大师合什说道:『善哉,善哉!谢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谨代天下武林同道谢过。只是老衲立心化解这场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吧。』我心下盘算,只有用『七伤拳』将他击伤,我师父才肯露面,好在这『七伤拳』的拳劲收发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于是说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着发出,这一次用的是『七伤拳』的拳劲了。拳力一中在他的胸口,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   无忌拍手道:“这可奇了,这位老和尚这一次不再退后,反而向前。”张翠山道:“我想那是少林派的『金刚不坏体』神功吧?”谢逊点头道:“五弟见多识广,所料果然不错。我一拳击出,和前三拳已是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内腹中,有如五脏一齐翻转。我心知他也是迫于无奈,倘若不使这种神功,那便挡不住我的七伤拳。我久闻少林派的『金刚不坏体』神功,乃是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时亲身领受,果然是非同小可。当下第五拳我偏重阴柔之力,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阴柔之力反击过来,我好容易才得化解——”   无忌道:“义父,这老和尚说话可不算数了,他说好不还手的,怎地将你的拳劲反击回来?”谢逊抚着他的头发,说道:“我打过他五拳,空见大师便道:『谢居士,我没料到七伤拳威力如此惊人,我不运劲回震,那便抵挡不住。』”我道:“你没还手打我,已是深得盛情。”当下我拳出如风,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气打出。那空见大师也真了得,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刚柔分明,层次井然。我心下好生骇异,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轻飘飘的打了出去。他微微的点了点头,不待我拳力着身,便跨上两步,竟是在这霎息之间,占了机先。”   无忌自然不明白跨两步有什么难处,张翠山却深知高手对敌,能在对手出招之前,先行料到,实是极大的难事,通常只须料到一招,即足制胜。他点头道:“了不起,了不起!”谢逊续道:“这第十拳我已是便足了全力,他抢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两步。我虽是瞧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可以想见,那时我是脸如白纸,全无血色。空见大师缓缓吁了口气,说道:『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发吧!』我虽是万分的要强好胜,但内气翻腾,一时之间,那第十一拳确是击不出去。”   张翠山等听到这里,都是甚为心焦,无忌忽道:“义父,下面还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吧。”谢逊道:“为什么?”无忌道:“这老和尚为人很好,你打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倘若伤了自己,那也不好。”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见识,可说极不容易。张翠山心中更是喜欢,觉得无忌心地仁厚,能够分辨是非。   只听得谢逊叹了口气,说道:“枉自我活了几十岁,那时却不及孩子的见识。我心中充满了报仇雪恨之念,不找到师父,那是决不肯甘休,明知再打下去,两人中必有一个死伤,可也顾不了许多。我运足劲力,第十一拳又击了出去,这一次他却身形斗地向上一拔,我这一拳本来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他眉头一皱,显得很是疼痛。我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他用胸口挡我拳力,反震之力极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的反击之力虽然弱了,他自身受的苦楚却大得多。”   “我呆了一呆,说道:『我师父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大师何苦以金玉之体,为他挡灾蔽晦?』空见大师调匀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两拳,便——便化解了这场劫数。』我听他说话气息不属,突然心念一动:『看来他运起『金刚不坏体』神功之时,不能说话,我何不引他说话,突然一拳打出。』于是便道:『倘若我在十三拳内打伤了你,你保得我师父一定会来见我么?』他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道:『你虽答应了我,却怎料得他一定现身?』他道:『他亲口跟我说过的——』就在此时,我不等他一句话说完,呼的一拳便击向他的小腹。这一拳去势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来不及发动护体神功。”   “那知道道佛门神功,随心而起,我的拳劲刚触到他的小腹,他神功便已布满全身。我但觉天旋地转,心肺欲裂,腾腾腾连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树上一靠,这才站住。”   “我心灰意懒之下,恶念陡生,说道:『罢了!罢了!此仇难报,我谢逊又何必活于天地之间?』提起手掌,一掌便往自己天露盖拍下。”   无忌叫道:“妙计,妙计!可是义父,这一下不是太狠毒了么?”张翠山道:“为什么?”无忌道:“义父拍击自己的天灵盖,那位老和尚自然出声喝步,过来救你。义父乘他不防,便可下手了。不过老和尚对你这么好,你决不能伤他,是不是?”   张翠山和殷素素尽皆骇异,他们虽知自己的儿子聪明伶俐之极,那料到他在这顷刻之间,便能识破谢逊的奸计。他夫妇也都是一等一的机伶人物,江湖上阅历又多,但见事却比无忌还慢了一步。谢逊惨然叹道:“我便是要利用他的好心仁善,无忌,你料得不错,我挥掌自击天灵盖,虽是暗伏诡计,却也是行险侥幸。倘若这一掌击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绽,便不会过来阻止。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七伤拳的拳劲虽然厉害,怎破得了他的护身神功?那时要找我师父报仇之事,再也休提。当时我是孤注一掷,这一掌实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来救,我便自行击碎天灵盖而死,反正报不了仇,我原本是不想活了。”   “空见大师一见事出非常,大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何苦——』一面说,一面飞跃过来架开我的一掌,我左手跟着一拳击出,砰的一声,打在他的胸腹之间。这一下他确是全无提防,连运神功的念头也没生,他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这一拳?登时内藏震伤,摔倒在地。”   “我击了这一拳,眼见他不能再活,陡然间天良发现,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叫道:『空见大师,我谢逊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张翠山等三人都是默然,心想谢逊以这诡计打死这位有德高僧,确是大大不该,谢逊道:“空见大师见我痛哭,反而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无死?居士何必难过?你师父即将到来,你须得镇定从事,别要鲁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适才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眼下大敌将临,岂可再痛哭伤神?于是我盘膝坐下,调匀内息。那知隔了良久。始终不见我师父到来。我望着空见大师,脸上颇现诧异之色。”   “这时空见大师已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道:『想——想不到他——他言而无信——难道——难道什么人忽然绊住了他么?』我大怒起来,喝道:『你骗人,你骗我打死了你,我师父还是不出来见我。』他摇头道:『我不骗你,真是对你不起。』我狂怒之下,还想骂他,忽然想起:『他骗我来打死他自己,于他有什么好处?我打死他,他反而来向我道歉。』不由得心中十分惭愧,跪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给你了结?』他又是微微一笑,说道:『但愿你今后杀人之际,有时想起老衲。』”   “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为人。他知道若要我绝了报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决计做不到的,他说了也不过是白说,可是他叫我杀人之际有时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没伤你性命,就是因为忽然间想起了空见大师。”   张翠山万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见大师救的,对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无忌道:“义父,你为什么跟爹爹比拚掌力?”殷素素道:“他两人闹着玩呢,瞧是谁的功夫厉害些。”无忌有些不信,又问:“义父,那时你的眼睛已瞎了没有?”殷素素急忙喝阻:“无忌,别胡说八道。”谢逊道:“没有瞎啊,你为什么要问?”无忌道:“一定是爹爹打你不过,妈妈帮着爹爹,便把你眼睛射瞎——”张翠山和殷素素齐声喝道:“无忌!”两人语声十分严峻,无忌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下去了。   谢逊道:“你们别吓坏了我好孩儿,无忌,你说好啦,你怎样猜到的?”无忌向爹妈望了一眼,道:“我——我——”谢逊道:“你说得不错,那时你爹爹打我不过,你妈妈帮你爹爹,便将我眼睛射瞎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件事起因是我自己不好,我也没怪他们。是你妈妈跟你说的么?”他明知此事殷素素决不会跟儿子说,但这么一问,两人便不会出言阻止。无忌道:“不!前几天妈说要教我打金针,但第二天却又说不教了。我想一定是爹爹叫妈别教我,怕你知道之后心里不高兴。”谢逊哈哈大笑,道:“五弟,素妹,这孩子比我聪明五倍,比你们聪明十倍,你们说将来如何得了?”   张殷二人不约而同的伸出手去,各自握住了无忌的一只手。二人虽自得意,但隐隐的却也感到了一层忧虑,张翠山是生怕孩子聪明有余,将来却不学好,殷素素是怕他不寿。   无忌笑道:“义父,这么说来,你不是比我爹妈聪明两倍么?”谢逊道:“只怕两倍也不还不止。”无忌道:“后来那位老和尚能治好么?”谢逊叹道:“治不好啦!他气息越来越微,我手掌按住他灵台穴,拚命将以自己真力,延续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师父还没来么?』我道:『那是不会来的了。』我道:『大师,你放心,我不会再胡乱杀人,激他出来。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是找到他。』他道:『很好,很好!不过,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只听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龙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说到这个『秘』字,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此死了。”   直到谢逊源源本本的说了这个故事,张翠山夫妇方始懂得,他为什么苦思焦虑的要探索屠龙刀中的秘密,为什么平时温文守礼,狂性发作起来时却又是行如禽兽,为什么虽然身负绝世武功,却是终日愁苦——他三人结义十年,平素无话不说,但这位大哥的身世,可到今晚方才明白。   谢逊道:“后来我得到屠龙刀的消息,赶到王盘山岛上来夺刀,这些事你们亲眼得见,那也不用说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计的要找寻成昆,得了屠龙刀之后,却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寻个极隐僻的所在,慢慢探寻刀中秘密。为了生怕你们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们带同前来。想不到一晃十年,谢逊啊谢逊,你还是一事无成。”张翠山道:“空见大师临死之时,这番话或是没有说全,他说『除非能找到屠龙刀中的秘密——』,说不定是另有所指。”谢逊道:“这十年之中,什么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情景我都想过了,但没一件事能和他的说话相符。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那是确定无疑的,但我殚智竭力,猜想不透,无忌,你比我聪明得多,将来说不定你能想得出来。”   无忌道:“义父,那成昆今年有几岁啦?”谢逊脸色一变,说道:“孩子,你说的不错,他今年六十五岁啦,冤沉海底,再无报仇之日,贼老天,贼老天,你真会害人。”张翠山夫妇和无忌心中都明白,就算将来无忌能发见刀中所藏的秘密,能练成克制的功夫,他又能回归中土,找到成昆,看来那也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事,那时成昆十之八九早已不在人世了。四个人谈了一晚,天色将明。谢逊道:“无忌,你不要睡了,义父再传你一路武功。”张翠山夫妇对望一眼,无法阻步,只得相偕回洞。   自这晚一夕长谈之后,谢逊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无忌练功,却变成了严厉异常。无忌此时不过九岁,虽然聪明过人,但要短期内尽数领悟谢逊这身举世少见的武功,却怎生能够?谢逊竟是不加理会,只要无忌学得不如他意,他便又打又骂,丝毫不予姑息。殷素素常常见到儿子身上青一块、乌一块,心中甚是痛惜,跟谢逊道:“大哥,你神功盖世,三年五载之内,无忌如何能练得成?这荒岛上岁月无尽,你不妨慢慢教他。”谢逊道:“我又不是教他练,是教他尽数记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无忌练武功么?”谢逊道:“哼,一招一式的练下去,练到他头发白了,也不知成不成。我只是要他记着,牢牢的记在心头。”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这位大哥行事处处出人意表,只得一切由他。不过每见到孩子身上伤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无忌居然很是明白事理,道:“妈,义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记得牢些。”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谢逊忽道:“五弟,素妹,再过四个月,风向和海潮一齐转南,今日起咱们来扎木排吧。”张翠山惊喜交集,道:“你说扎了木排,回归中土吗?”谢逊冷冷的道:“那也得瞧贼老天发不发善心,这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   依着殷素素的心意,在这海外仙山般的荒岛之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实在不必冒着奇险回去,但想到无忌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没荒岛实在可惜,当下便兴高采烈的一起来扎结木排。好在岛上多的是参天古木,因为生于寒冰之地,木质致密,硬如铁石。谢逊和张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树木,殷素素便用树筋来编织帆布,搓结帆索。无忌奔走传递,连那玉面火猴也是毛手毛脚的在一旁帮忙。   饶是谢逊和张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个娇怯怯的女子,但因没有刀斧等就手家生,扎结这个大木排实是事倍功半。往往费了大半个时辰,方始弄倒一棵合用的大树。扎结木排之际,谢逊总是要无忌站在他的身边,盘问他是否忘了他所教的武功。这时张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开,由得他义父义子二人一问一答,但听所问答的都是些口诀之类。谢逊甚至将各种刀法、剑法,都要无忌一一记在心中。但要他记的又不是如何击刺变招的动作,只是要他背经书一般的死记。谢逊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释,便似一个最不会教书的蒙师,要小学生呆背诗云子曰,囵囫吞枣,生吞活剥。殷素素在旁听着,有时忍不住可怜孩子,心想别说是孩子,便是一个精通武学的大人,也未便能记得这些口诀招式,而且不加试演,死记住这些口诀招式又有何用?难道口中说几句招式,便能克敌制胜么?更何况无忌只要背错一字,谢逊便重重的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虽然他手掌上不带内劲,但这一个耳光,常常便使无忌半边脸蛋红肿半天。这座大木排一直扎了两个多月,方得大功告成,而竖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个月时光。跟着便是打猎腌肉,缝制存贮清水的皮袋,要知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上,说不定风向不顺,一飘便是半年数月。待得事事就绪,已是白日极短,黑夜极长,但风向仍未转过。三人在海旁搭了一个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风向一转,便可下海。这时谢逊竟是片刻也不和无忌分离,便是晚间,也要无忌跟他同睡。张翠山夫妇见他对儿子又是亲热,又是严厉,只有相对苦笑。一天晚上,张翠山半夜醒转,忽听得风声有异,他坐起身来,听得风声果是从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素素,你听!”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听得谢逊在洞外说道:“转北风啦,转北风啦!”这声音中竟又带着哭音,中夜听来,极其凄厉辛酸。次晨张殷夫妇欢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想在这冰岛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离开,竟有些恋恋不舍起来。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将木排推下海中,无忌抱了玉面火猴,第一个跳上排去,跟着是殷素素。张翠山挽住谢逊的手,道:“大哥,木排离此七尺,咱们一齐跳上去吧!”   谢逊忽道:“五弟,咱兄弟从此永别,愿你好自珍重。”张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说道:“你——你——”谢逊道:“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可是人事难料,天道难知,你一切小心。无忌已学得我一身武功,人又聪明,他日成就,当在你我之上。素妹虽是女子,却不会吃人的亏。我所担心的,反倒是你。”张翠山道:“大哥,你说什么?你不跟——不跟我一起去么?”谢逊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与你说过了。难道你忘了么?”   这几句话听在张翠山耳中,犹似雷轰电击一般,这时他方始记得,当年谢逊确曾有他犹个儿不离此岛的言语,但此刻他不再提起,张殷二人谁也没放在心上。当扎结木排之时,谢逊也从未露过独留之意,不料直到临行,他才忽然说了出来。张翠山急道:“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岛上寂寞凄凉,有什么好?快跳上木排啊!”说着手上使劲,用力拉他。但谢逊的身子犹似一株大树牢牢钉在地下,竟是一晃也不晃。张翠山叫道:“素妹,无忌,快上来!大哥说不跟咱们一起去。”殷素素和无忌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一齐纵上岸来。无忌道:“义父,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第二十回 十年争斗   谢逊心中实在也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别,他早想到三人此去永无再会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思之已久,知道若是和张殷夫妇同归中原,以自己仇家之众,必替他一家三口子惹下无穷的祸患。他虽是行事偏激,却是性情中人,既与张翠山、殷素素张翠山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爱护,实已胜过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是逾于亲儿。他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难免会泄露出去。若在从前,他自是枉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计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他又料知张殷二人也决不致袖手不顾,任由自己死于非命,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尽。只怕一回归大陆,四个人都活不到一年半载。但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   他听无忌这几句话中真情流露,将他身子抱了起来,柔声道:“无忌,乖孩子,你听义父的说话。义父年纪大了,眼睛又瞎,在这儿住得很安适,回到中原,只有处处不惯,什么也不快活。”无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儿天一服侍你,不离开你身边,你要吃什么喝什么,我立时给你端来,那不是一样快活么?”谢逊摇摇头道:“不行的。我还是在这里快活。”无忌道:“我也是在这里快活。爹,妈,不如咱们都不去了,还是在这里的好。”   殷素素道:“大哥,你若有什么顾虑,不如明言,大家一起筹划筹划。要说留你独个在这儿,咱们无论如何不允。”   谢逊心想:“这三人都对我情义深重,要叫他们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却如何想个法儿,让他们离去?”张翠山忽道:“大哥,你是怕仇家太多,连累了咱们,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个荒僻的所在隐居起来,不与外人来往,岂非什么都没事了?最好是咱们都到武当山去住,谁也想不到金毛狮王会在武当山上。”谢逊傲然道:“哼,你大哥虽然不济,也不须托庇于尊师张真人的庇下?”张翠山暗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强西藏、朔外大漠,何处不有乐土?尽可供我四人自在逍遥。”   谢逊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还有何处更荒得如此间的?你们到底走是不走?”张翠山道:“大哥不去,大伙儿决意不去。”殷素素和无忌也齐声道:“你不去,我们都不去。”谢逊叹了口气道:“好吧,大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回去那也不迟。”张翠山道:“不错,在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着急?”谢逊忽然喝道:“我死了之后,你们再没什么留恋了吧?”   三人一愕之间,只见他手一伸,刷的一声,拔出了屠龙刀,一刀便要脖子中抹去。张翠山大惊,叫道:“休伤了无忌!”要知以他武功,决计阻不了谢逊横刀自尽,情急之下叫他休伤无忌,谢逊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什么?”张翠山见他如此决绝,哽咽道:“大哥既是决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别。”说着跪下来拜了几拜。无忌却朗声道:“义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尽,我也自尽。大丈夫说得出做得到,你横刀抹脖子,我也横刀抹脖。”   这几句话果然制住了谢逊,他想无忌年纪虽小,素来说话甚有分寸,自己以死相胁,他竟然也以死相胁,纵声叫道:“小鬼胡头胡说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掷上了木排,跟着双手连掷,把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大声叫道:“五弟,素妹,无忌!一路顺风,早归中土。”   那玉面火猴见张翠山等被掷上木排,纵身飞跃,也跳上了木排。无忌放声大哭,叫道:“义父,义父!”谢逊横刀喝道:“你们若再上岸,我们结义之情,便此断绝。”   这时海流带着木排,缓缓飘远,眼见谢逊的人影慢慢糢糊,慢慢的小了下去。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义兄心意坚决,终不可回,只得挥泪扬手,和他作别,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见他身形,三人这才转头。无忌伏在母亲怀里,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那木筏便如此在大海中飘行,海流果是不停的向南,带着木筏向南行。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认不出方向,但见每日太阳从左首升起,从右首落下,每晚北极星在筏后闪烁,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动,便知离中原日近一日。最初二十余天中,张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不敢张帆,航行虽缓,但却安全,纵然撞到冰山,也是轻轻一触,便滑了开去。直至远离冰山群,才张起帆来。   北风日夜不变,木筏的航行登时快了数倍,且喜一路未遇风暴,看来回归故土,倒是有了七八成把握。这一月来,张殷二人怕无忌伤心,始终不谈谢逊之事。这日殷素素见海面波涛不兴,木排上的风帆张得满满的,直向南驶,忍不住说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纯,对天时地理也算得这般准,实是一位奇人。”无忌忽道:“既然风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过年前咱们还回到冰火岛,去探望义父。”张翠山喜道:“无忌说得是,等你长大成人,咱们再一齐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着南方,叫道:“那是什么?”只是远处水天相接之处,隐隐有两个黑点,张翠山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鲸鱼?要是来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会,道:“不是鲸鱼,没见喷水啊。”三个人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个黑点,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张翠山欢声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纵起身来,翻了个斛斗。他自生了无忌之后,终日忙忙碌碌,从未有过这般孩子气的行动。无忌哈哈大笑,学着父亲,也翻了两个斛斗。殷素素忙取过木柴脂油,在筏上生起一堆火来。   又航了一个时辰,太阳斜照,已看得清楚是两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无忌奇道:“妈,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动了一动,却没说话。张翠山握住她手,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殷素素叹道:“刚回来便碰见了。”张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瞧那帆。”张翠山凝神瞧去,只见左首一艘大船的帆上,绘着一只殷红色血手,张开五指,显得甚便诡异,说道:“这艘船的风帆好生奇怪,你认得么?”殷素素低声道:“是我爹爹的白眉教的。”   霎时之间,张翠山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素素的父亲是白眉教的教主,这邪教看来无恶不作,我见到岳父时却怎生处?恩师对我这场婚事会有什么说话?”只觉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是她也同时起了无数心事,当下说道:“素素,咱们孩子也这么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你还担什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长气,回眸一笑,低声道:“只盼我不致让你为难,你一切要瞧在无忌的脸上。”   无忌从来没见过船只,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艘船,心中说不出的好奇,没理会爹妈在说什么。那木排渐渐驶近,只见两艘船靠得紧密,竟似贴在一起。若是方向不变,木排便会在两艘船右首数十丈处交叉而过。   张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问一下你爹爹的讯息?”   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带你和无忌去见爹爹。”张翠山道:“嗯,那也好。”无忌忽然叫道:“爹,妈,你瞧,两只船上的人在打架。”张殷二人抬起头来,凝目望去,果见那边船上刀光闪烁,似有四五人在动武。殷素素有些担心,道:“不知我爹爹在不在那边?”张翠山道:“既是碰上了,咱们便过去瞧瞧。”于是斜扯风帆,转过木筏后的大舵,那木筏便略向左偏,对着两艘船缓缓驶去。   木筏虽然扯足了风帆,但行驶仍是极慢,过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只听得白眉教的船上有人高声叫道:“有正经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开些吧。”殷素素叫道:“是总舵的香主,那一坛的舵主在烧香?”她说的是白眉教的切口,那边船上那人的语气立时不同,恭恭敬敬的道:“原来是总舵的香主驾临,天市堂李香主,率领神舵坛封坛主、青龙坛程坛主在此。不知是那一位香主驾临?”殷素素道:“紫微堂香主。”   那边船上听得“紫微堂香主”五个字,登时乱了起来,稍过片刻,十余人齐声叫道:“殷姑娘回来啦,殷姑娘回来啦。”   张翠山虽和殷素素成婚十年,从没听她说过白眉教中的事,他也从来不问,这时听得两下里对答,才知她还是什么“紫微堂香主”,看来“香主”的权位,还是在“坛”主之上。他在王盘山岛上,己见过玄武、朱雀两坛坛主的身手,说武功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香主,当是因为她是教主之女,而这位“天市堂”李香主,想必是位极厉害的人物了。   只听得对面船上一个极苍老的声音说道:“听说敝教殷姑娘回来啦,大家暂且罢斗如何?”另一个高亮的声音说道:“好!大家住手。”接着兵刃相交之声一齐停止,相斗的众人纷纷跃开。张翠山听得那爽朗嘹喨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莲舟师哥么?”那边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莲舟——啊—啊—你—你—”张翠山道:“小弟张翠山!”他心情激动,眼见木筏跟两船相距尚有十余丈,从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劲一抛,跟着身子跃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跃到了对方船头。   俞莲舟抢上前来,师兄弟分别十年,不知死活存亡,这番相见,何等欢喜?两人四手相握,一个叫了声:“二哥!”一个叫了声:“五弟!”眼眶中充满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白眉教迎接殷素素,却另有一番排场,四只大海螺一齐呜呜吹起,李香主站在最前,封程两位坛主站在李香主身后,其后又站着百来名大小教众。大船和木筏之间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用长篙钩住木筏,不使离开。殷素素摧了无忌的手,从跳板上走了过去。   原来白眉教中地位最尊的,自是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他属下分为内三堂、外五坛分统各路教众。内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坛是神蛇、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五坛。天微堂主是殷天正的长子殷野王,紫微堂的香主便是殷素素,天市堂香主是殷天正的师弟李天垣。他虽武功极高,又是殷素素的长辈,但看在教主师兄的脸上,向来对殷素素极是客气。   李天垣见殷素素衣衫褴褛,又是毛,又是皮,手中还携着一个孩童,不禁一怔,但随即满脸堆欢,笑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这十年来不把你爹爹急煞啦。”殷素素拜了下去,说道:“师叔你们好!”又对无忌道:“快给师叔祖磕头。”无忌爬在地下磕头,一双小眼却骨溜溜望着李天垣,他斗然间见到船上有这许多人,心中说不出的好奇。   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师叔,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无忌。”李天垣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你爹爹一定要乐疯啦,不但女儿回家,还带来这么俊秀的一个小外孙。”殷素素见两艘船的甲板上都溅满了鲜血,两船的甲板上都有几具尸体躺着,低声道:“对方是谁?为什么动武?”李天垣道:“对方是武当派和昆仑派的人。”殷素素见丈夫跃到对方船上,和一个人相拥在一起,称他为师哥,早知对方有武当派的人手在内,这时听李天垣一说,不由得双眉紧锁,说道:“最好先别动手,能化解便化解了。”李天垣道:“是!”   要知李天垣虽是师叔,但在白眉教中,天市堂排名次于紫微堂,为内堂之末。论到师门之谊,李天垣是长辈,但在处理教务之时,殷素素的权位反超过师叔。   只听得张翠山在那边船上叫道:“素素,无忌,过来见过我师哥。”殷素素携着无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封程两位坛主怕她有失,紧随在后。   到了对面的船上,只见甲板上站着七八个人,一个四十余岁的高瘦汉子和张翠山手拉手,神态甚是亲热。张翠山道:“素素,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师哥。二哥,这是你弟妇和你侄儿无忌。”   俞莲舟和李天垣一听,都是大吃了一惊,白眉教和武当派正在拚命恶斗,那知双方的一个重要人物竟是夫妇,不但是夫妇,而且还生了一个孩子。俞莲舟心知道中间的曲折原委,非片刻间说得清楚,当下先给张翠山引见船上各人,一个矮矮胖胖的黄冠老道,是昆仑派的西华子,一个中年恶妇,是西华子的师妹,便是武林中名头很响的闪电手卫四娘,江湖中人背后都称她为“闪电娘娘”。甚余几人也都是昆仑派的高手,只是名望没有西华子和卫四娘这般响亮。   那西华子年纪虽已不小,却是没半点涵养功夫,一开口便道:“张五妹,谢逊那恶贼在那里?你总是知道的吧?”   张翠山尚未回归中土,还在茫茫大海之大,便遇上了两个难题,第一是本门竟已和白眉教正面冲突;第二是人家一上来便问谢逊在那里。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莲舟问道:“二哥,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西华子见张翠山不回答自己的问话,不禁暴躁起来,大声道:“你没听见我的话么?谢逊那恶贼在那儿?”原来他在昆仑派中辈份很高,武功又强,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的。   白眉教神蛇坛封坛主为人很是阴损,适才和这船上的人动手时,手下又有两名得力弟子丧在西华子的剑下,心中本就对他极是恼怒,于是冷冷的道:“张五侠是我白眉教教主的爱婿,你说话客气些。”西华子大怒,喝道:“邪教的妖女,岂能和名门正派的弟子婚配?这场婚事,中间定有纠葛。”封坛主冷笑道:“我殷教主外孙也抱了,你胡言乱语什么?”西华子怒道:“这妖女——”卫四娘早看破了封坛主的用心,知他是挑拨昆仑、武当两派之间的交情,同时又是乘机向张翠山和殷素素讨好,听得四华子接下去要说出更加不好听的话来,忙道:“师兄,不必跟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大家且听俞二侠的示下。”   俞莲舟瞧瞧张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团满腹,说道:“大家且请到舱中从长计议。双方死伤的兄弟,先行救治。”这时白眉教是客,而教中权位最高的,却是紫微堂香主殷素素。她携了无忌的手,首先踏进舱中,跟着便是李天垣。当封坛主踏进船舱时,突觉一股微风袭向腰间。   封坛主在江湖中的经历何等丰富,立知是西华子暗中偷袭,他竟不出手抵挡,只是身子向前一扑,叫道:“啊哟,打人么?”这一下将西华子一招“三阴绝户手”避了开去,但这么的一叫,人人都转过头来瞧着他二人。卫四娘瞪了师兄一眼,西华子一张紫瞠色的脸中泛出了隐红。须知既然来到了此间船上,封坛主等都是宾客,西华子这一下偷袭,实是颇失名门正派中高手的身份。   当下各人在舱中分宾主坐下。殷素素是宾方的首席,无忌侍立在侧。主方是俞莲舟为首,他指着卫四娘下首的一张椅子道:“五弟,你坐在这里吧。”张翠山应道:“是。”依言就座。这么一来,张殷夫妇分成宾主双方,也便是相互敌对的两边。   这十年之中,张翠山失纵,存亡未卜,俞岱岩伤后不出,其余武当五侠威名却又盛了许多。宋远桥、俞莲舟等虽是武当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隐然可和少林派的众高僧分庭抗礼,江湖上人对武当五侠极是敬重,因此西华子、卫四娘等辈份虽高,还是尊他坐了首席。   船中的众弟子奉上香茶,各人不提正事,都是随口客套。俞莲舟私下盘算:“五弟失踪十年,原来是和白眉教教主的女儿结成夫妇,这时当着众人之面问他,他必有难言之隐。”于是朗声说道:“咱们少林、昆仑、峨嵋、崆峒、武当五派,神拳、五凤刀等九门,海派、巨鲸等七帮,一共二十一个门派帮会,为了找寻金毛狮王谢逊、白眉教殷姑娘,以及敝师弟张翠山三人的下落,和白眉教有了误会,不幸互有死伤,十年中武林扰攘不安——”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说道:“天幸殷姑娘和张师弟突然在海上出现,这十年中的事故头绪纷纷,当非片言说得明白。依在下之见,咱们一齐回归大陆,由殷姑娘禀明教主,敝师弟也回武当告禀家师,然后双方再行择地会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从此化敌为友,那是最好不过——”   西华子突然插口道:“谢逊那恶贼在那儿?咱们要找的是谢逊那恶贼。”张翠山听到说为了找寻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个帮会门派大动干戈,十年争斗,死伤了不少人,心中大是不安。耳听得西华子不住口的询问谢逊的下落,不禁为难之极,若是说了出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岛找他寻仇,若是不说,却又如何隐瞒?   他正自迟不决,殷素素突然道:“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早已死了。”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同声惊道:“谢逊死了?”殷素素道:“便是在我生育这孩子的那天晚上,那恶贼谢逊狂性发作,正要杀害五哥和我,突然间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为的恶贼谢逊便此死了。”这时张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所以一直再说“恶贼谢逊已经死了”,也可说并未说谎,盖自谢逊听到无忌的第一下哭声,便即触发胸中天良,自此狂性收敛,去恶向善,至于逼他三人离岛,更是舍己为人、大仁大义的行迳,是以很可说“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死去,“好人谢逊”在九年前诞生。西华子鼻中哼了一声,他心中认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信不过她的说话,厉声道:“张五侠,那恶贼谢逊真的死了么?”殷素素坦然道:“不错,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早已死了。”无忌在一旁听得各人不住的痛骂恶贼谢逊,爹爹妈妈甚至说他早已死了。他虽然聪明,但那知武林中的各种过节,谢逊对他恩义极深,对他的爱护照顾,丝毫不在父母之下,他生性极厚,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叫道:“义父不是恶贼,义父没有死,义父没有死。”这几声哭叫,舱中诸人尽皆愕然。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住口!”无忌哭道:“妈,你为什么说义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么?”他一生只和父母及义父三人共处,虽然智力远胜常人,但人间的险诈机心,却是从来没接触过半点,若是换作一个在江湖上长大的孩子,即使没他一半聪明,也知说谎是家常便饭,决不会闯出这件大祸来。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说话,小孩子多什么口?咱们说的是恶贼谢逊,又不是你义父。”无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说。   西华子微微冷笑,问无忌道:“小弟弟,谢逊是你义父,是不是?他在那里啊?”无忌看了父母的脸色,知道他们所说的事极关重要,听西华子这么问,便摇了摇头,道:“我不说。”他这“我不说”三个字,实则是更加言明谢逊并未身死。   西华子瞪视张翠山,说道:“张五侠,这位白眉教的殷姑娘,真是你的夫人吗?”张翠山没料到他突然会问这句话,朗声道:“不错,她便是拙荆。”西华子厉声道:“我昆仑门下的两名弟子,毁在尊夫人手下,变成死不死、活不活,这笔帐如何算法?”张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惊,殷素素出口便道:“胡说八道!”张翠山道:“这中间必有误会,咱夫妇不覆中土已有十年,如何能毁伤贵派弟子?”西华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则成和蒋涛之被害,算来原已有十年了。”殷素素道:“高则成和蒋涛?”西华子道:“张夫人还记得这两人么?只怕你杀人太多,已记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么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们?”西华子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蒋二人虽然成了白痴,却还能记得一件事,说得出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毁得他们如此的,乃是——『殷素素』!”   他将“殷素素”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出来,语气中充满了怨毒,眼光牢牢的瞪视着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时拔剑在她身上刺上几剑。   白眉教的封坛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香主的闺名,岂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随口叫得?连清规戒律也不守,还充什么武林前辈?程贤弟,你说世上可耻之事,还有更甚于此的么?”程坛主接口道:“再没有了。名门正派之中,居然出了这种狂徒,可笑啊可笑。”西华子大怒欲狂,喝道:“你两个说谁可耻?”封坛主眼角也不扫他一下,说道:“程贤弟,一个人便算学得几手三脚猫的剑法,行事说话总得也像个人样子,你说是吗?”程坛主道:“自从玉虚道长逝世之后,都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原来玉虚道长是西华子的师伯,武功德望,武林中人人钦服。西华子紫胀着脸皮,对这句话却是不便驳斥,若说这句话错了,岂不是说自己还胜过当年名震天下的师伯?他身形一闪,站到了舱口,刷的一声,长剑出手,叫道:“邪教的恶贼,有种的便出来见个真章!”封坛主和程坛主所以要激怒西华子,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围,心想张翠山和殷香主既是夫妇,武当派和白眉教的关系已是大大不同,便算俞莲舟和张翠山不出手,至少也是两不相助,那么单独对付昆仑派的几个,便可稳操胜算。卫四娘秀眉紧蹙也已算到了这一节,心想凭着自己和师哥等六七个人,决难抵敌白眉教这许多高手,何况张翠山夫妇情重,极可能相助对方,于是说道:“师哥,人家到咱们船上,那是宾客,咱们听俞二侠的吩咐便是。”她是要用言语挤兑俞莲舟,心想以你的声望地位,决不能处事偏私。那知西华子草包之极,大声说道:“他武当派和白眉教早结了亲家,同流合污,已成一丘之貉,他还能有什么公正的话说出来?”   俞莲舟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听了西华子的话,沉吟不语。卫四娘忙道:“师哥,你怎地胡言乱语?别说武当派跟我们昆仑派同气连枝,渊源极深,十年来联手抗敌,精诚无间,俞二侠更是铁铮铮的好汉子,英名播于江湖,天下谁不钦仰。他武当五侠为人处事,岂能有所偏私?”西华子哼了一声,道:“不见得。”卫四娘心中暗骂师哥草包,竟听不出自己言中之意,于是大声说道:“师哥,你没来由的得罪武当五侠,掌门师叔怪罪起来,我可不管。”西华子听她抬出掌门师叔来,才不敢再说。   俞莲舟缓缓的道:“此事牵涉到武林中各大门派,各大帮会,在下无德无能,焉敢信口雌黄,随意处分?反正这事已扰攘了十年,也不争在再花一年半截的功夫。在下须得和张师弟回归武当,禀明恩师和大师兄,请恩师示下。”西华子冷笑道:“俞二侠这一招『如封似闭』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紧啊。”   俞莲舟并不轻易发怒,但他所说的这招“如封似闭”,正是武当派天下驰名的守御功夫,乃是恩师张三丰所创,他讥嘲武当武功,那便是辱及恩师,但他立时转念:“这件事处理稍有失当,便引起武林中一场难以收拾的浩劫。这个莽道人胡言乱语,我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西华子见他听了自己这两句话后,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电闪,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我师父和掌门师叔是本派最强的高手,眼神的厉害似乎还不及他。”但见俞莲舟眼中精光随即收敛,淡淡的道:“西华道兄如有什么高见,在下洗耳恭听。”西华子给他适才眼神这么一扫,心胆已寒,转头道:“师妹,你说怎么?难道高涛二人的事便此罢手不成?”卫四娘尚未回答,忽听得南边号角之声,呜呜不绝。昆仑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舱门口,说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应到了。”李天垣和封坛主、程坛主对望了一眼,脸上均是微微变色。西华子和卫四娘听说到了帮手,心中大喜。卫四娘道:“俞二侠,不如听听崆峒、峨嵋两派的高见。”俞莲舟道:“好!”张翠山却又多了一重心事,心想:“峨嵋派还不怎样,崆峒派却和大哥结有深仇。他伤过崆峒五老,夺了崆峒派的『七伤拳经』,他们自然要苦苦追寻他的下落。”殷素素跟他所想的相同,心想若不是无忌多口,事情便好辨得多,但想无忌从来不说谎话,对谢逊又情义深重,忽然听到义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见他面颊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后留下肿起的红印,不禁怜惜起来,将他搂在怀里。无忌兀自不放心,将小嘴凑到母亲耳边,低声道:“妈,义父没有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凑嘴到他耳边,轻轻道:“没有死。我骗他们的,这些都是恶人坏人,他们都想去害你义父。”无忌恍然大悟,自俞莲舟起,每个人都狠狠的瞪了一眼,心道:“原来你们都是恶人坏人,你们想害我义父。”谢无忌从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间人心的阴毒。他伸手抚着脸颊,母亲所打的这一掌兀自隐隐生疼。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这一掌虽是母亲打的,实则是为眼前这些恶人坏人所累。他自幼生长在父母和义父的慈爱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间竟有心怀恶意的敌人,谢逊跟他说过成昆的故事,但那终是耳中听来,直到此时,才面对面他心目中的敌人。过了好一会功夫,崆峒和峨嵋两派各有六七人走进船舱,和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见礼。崆峒派为首的是个精干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为首的则是个中年尼姑,这一干人见到白眉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舱中,都是一愕。   第二十一回 恩怨缠绵   西华子大声道:“唐三哥,静虚师太,武当派跟白眉教联了手啦,这一回咱们可得吃大亏。”原来那矮矮瘦瘦的葛衣老人叫做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那中年尼姑静虚师太,是峨嵋派的第四代弟子,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好手。他们听到西华子这么说,都是一怔。静虚师太为人精细,素知西华子的毛包脾气,还不怎样,唐文亮却眼睛一翻,瞪着俞莲舟道:“俞二侠,此话可真?”   俞莲舟还未答话,西华子已抢着道:“人家武当派已和白眉教结成了亲家,张翠山张五侠做了殷大教主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踪十年的张五侠已有了下落?”俞莲舟指着张翠山道:“这是我五师弟张翠山,这位是崆峒派的前辈高人,唐文亮唐三爷,你二人多亲近亲近。”他二人刚说得几句客套话,西华子又道:“张五侠和殷姑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但是瞒着不肯说,反而撒个漫天大谎,说谢逊已经死了。”   唐文亮一听到“金毛狮王谢逊”的名字,又惊又怒,喝道:“他在那里?”张翠山道:“此事须得先行禀明家师,请恕在下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喝道:“谢逊这恶贼在那里?他杀死我的亲侄儿,我姓唐的不能跟他并立于天地之间,他在那里?你到底说是不是?”最后这几句话声色俱厉,竟是没半分礼貌。殷素素怒从心起,冷冷的道:“他拳伤崆峒五老,盗去『七伤拳经』,此事你怎么不说了?”   谢逊击伤崆峒五老,盗走“七伤拳经”,乃是冒了成昆的名头,此事也是直到四五年前,崆峒派方才明白是谢逊所为。但因五老受伤,拳经文被盗去,实是崆峒派的奇耻大辱,上上下下方来秘而不宣,却不知殷素素如何得知?唐文亮一听之下,脸色登时苍白,十指箕张,便要向殷素素扑去,但一转头,眼见她是个娇娇怯怯的美貌少妇,以自己成名的前辈人物,实不便向她动手,强忍怒气,向张翠山道:“这一位是?”张翠山道:“便是拙荆。”西华子接口道:“也就是白眉教殷大教主的令爱。”白眉鹰王殷天正武功深不可测,迄今为止,武林中跟他动过手的,还没有一个能挡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听这少妇是殷天正的女儿,心中也不禁忌惮,只是道:“好,好,好!”   静虚师太自进船舱之后,一直文文静静的没有开口,这时才道:“此事的原委究是若何,还请俞二侠示下。”俞莲舟道:“这件事牵连既广,为时又已长达十年,一时三刻之间,岂能分剖明白?这样吧,三个月之后,敝派在黄鹤楼设宴,邀请有关的各大门派帮会一齐赴宴,是非曲直,当众评论。各位意下如何?”静虚师太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唐文亮道:“是非曲直,尽可三个月后再论,但谢逊那恶贼藏身何处,还须请五侠先行示明。”张翠山摇头道:“此刻实不便说。”唐文亮虽极不满,但想武当派既和白眉教联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个月之后,如何向天下群雄交代,当下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如此三个月后再见,告辞。”   西华子将手一挥,道:“唐三爷,咱们几个搭你的船,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什么不成?”西华子向卫四娘道:“师妹,走吧!”他本和俞莲舟同船而来,这么一来,显是将武当派当作了敌人。俞莲舟不动声色,客客气气的送到船头,说道:“咱们回山禀明师尊,便送英雄宴的请帖过来。”殷素素忽道:“西华道长,我有一件事请教。”西华子愕然回头,道:“什么事?”   殷素素道:“道长不住口的说我是邪教妖女,却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处?倒要请教。”西华子怔了一怔,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说?否则好好的一个武当派的张五侠,怎会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说着连连冷笑。殷素素道:“好,多承指点!”西华子见自己这几句话竟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也颇出意料之外,听她没再说什么,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   那两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虽然并在一起,两船甲板仍是相距两丈来远,那跳板也就甚长。西华子因和殷素素对答了几句,落在最后,余人都已过去。他正走到跳板中间,忽听得背后风声微起,跟着擦的一声轻响,他人虽暴躁,武功却着实不低,江湖上阅历也多,一听到这声音,知道背后有人暗算,霍地转过身来,长剑也已拔在手中。便在此时,脚底从中断为两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两船之间,空空荡荡的无物可以攀援,虽见足底蓝森森的大海,但一跃之后未能再跃,仍是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   他不识水性,一掉入海中,立时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碱水,双手乱抓乱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绳子,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觉有人拉动绳子,将他提出了水面。西华子抬头一看,那一端握住绳子的,却是白眉教的程坛主,脸上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原来殷素素恼恨他言语无礼,待各人过船之时,暗中吩咐了封程二坛主,安排下计谋,封坛主三十六柄飞刀神技,驰名江湖,不但出手既快且准,而且每柄飞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钢所铸,薄如柳叶,锋锐无比,对手见他飞刀飞来时,若以兵刃挡架,往往兵刃便被飞刀削断。这时他以飞刀切割跳板,轻轻一划,跳板已断。程坛主早在一旁备好绳索,待西华子吃了几口水后,才将他吊将上来。   卫四娘,唐文亮等见西华子落水,虽猜到是对方做了手脚,但跳板断得太快,各人的眼光又都望着殷素素,竟没瞧见跳板如何断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时,程坛主已将他吊了上来。西华子强忍怒气,只等人一上船,便出手与对方搏斗。那知程坛主只将他拉得离水面尺许,便不再拉,叫道:“道长,千万不可动弹,在下力气不够,你一动,我拉不住便要脱手啦!”西华子心想他若是装傻扮痴,又将自己抛在海里,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绳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坛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将长绳甩起了半个圈子。他臂力实是了得,这么一抖,西华子的身子向后凌空荡出了七八丈,跟着又是向前一送,将他摔向对船。西华子放脱绳子,双足落上甲板。他的长剑已在落海时失却,这时愤怒如狂,只听得白眉教的船上喝采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当下拔出卫四娘身上佩剑,便要扑过去拼命。但这时两船相距已远,无法一纵而过,空自暴跳如雷,除了戟指大骂,再无别法。   殷素素如此作弄西华子,俞莲舟全瞧在眼里,心想这女子果然是邪门,可不是五弟的良配,于是说道:“殷李两位香主,相烦代为禀报殷教主,三月后黄鹤楼头之会,他老人家若是不弃,务请大驾光临,今日便此别过。五弟,你随我去见恩师么?”张翠山道:“是!”殷素素听俞莲舟言下之意,竟是要也夫妇分离,当下抬头瞧了瞧天,又低头瞧了瞧脚底的甲板。   张翠山登时领悟,知她说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离”这两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带领你弟妇和孩子先去叩见恩师,得他老人家准许,再去拜见岳父。你说可好?”   俞莲舟点头道:“那也好。”殷素素心下甚喜,对李天垣道:“师叔,请你代为禀告爹爹,便说不孝女儿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归总舵,拜见他老人家。”李天垣道:“好,我在总舵恭候两位大驾。”站起身子,便和俞莲舟等作别。殷素素道:“我哥哥好吧?”李天垣道:“很好,很好!令兄近年连得奇逢,武功突飞猛进,做师叔的早已望尘莫及,实是惭愧得紧。”殷素素微微笑道:“师叔又来跟咱们晚辈说笑啦。”李天垣正色道:“这不是说笑,连你爹爹也是没口子的称赞,说他肖子跨灶,青出于蓝,你说厉害不厉害?”殷素素笑道:“啊哟,师叔当着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平,自称自赞,却不怕俞二侠见笑。”李天垣笑道:“张五侠做了我们姑爷,俞二侠难道还是外人么?”说着一举手,转身出舱。俞莲舟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很不乐意,微皱眉头,却不说话。   张翠山一等白眉教众人离船,忙问:“二哥,三哥的伤势后来怎样?他——痊可了吧?”俞莲舟“嗯”的一声,良久不答。张翠山甚是无急,目不转睛的望着二哥,心头涌起一阵不祥之感,生怕他说出一个“死”字来。俞莲舟缓缓的道:“三弟没死,不过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终身残废,手足不能移动。俞岱岩俞三侠,嘿嘿,江湖上算是没这号人物了。”张翠山听到三哥没死,心头一喜,但想到一位英风侠骨的好汉竟落得如此下场,忍不住潜然下泪,哽咽着问道:“害他仇人是谁?可查出了么?”   俞莲舟不答,一转头,突然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脸上,森然道:“殷姑娘,你可知道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谁?”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轻轻一颤,说道:“听说俞三侠的手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刚指法所断的。”俞莲舟道:“不错。你不知是谁么?”殷素素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俞莲舟不再理她,说道:“五弟,少林派说你杀死临安府龙门镖局老小,又杀死了几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张翠山道:“这个——”殷素素道:“这不关他事,都是我杀的。”俞莲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度痛恨的神色,但这目光一闪即隐,脸上随即回复平和,说道:“我原知五弟决不会胡乱杀人。为了这件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当山来理论,但五弟突然失踪,武林中尽皆知闻,这回事就此没了对证。咱们说少林派害了三哥,少林派说五弟杀了他们数十条人命。好在少林寺掌门住持空闻大师老成持重,尊敬恩师,竭力约束门下弟子,不许擅自生事,十年来才没酿成大祸。”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轻时作事不知轻重好歹,现下我也好生后悔。但人也杀了,咱们给他来个死赖到底,决不认帐便了。”   俞莲舟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向张翠山瞧了一眼,心想这样的女子你怎能娶她为妻。殷素素见他一直对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称“殷姑娘”不称“弟妇”,心下早已有气,说道:“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件事我决不连累你武当派,让少林派来找我白眉教便了。”俞莲舟朗声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说少林派是当世武林中第一大派,便是无拳无勇的孤儿寡妇,咱们也当凭理处事,不能仗势欺人。”   若在十年之前,俞莲舟这番义正辞严的教训,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剑相向,但她心中虽然恼怒,只听得张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三哥教训得是。”暗想:“我才不听你这一套仁义道德呢。但若我冲撞于他,倒令张郎难于做人,我且让你一步便了。”便携了无忌的手,走向舱外,说道:“无忌,我带你去瞧瞧这艘大船,你从来没见过船,是不?”   张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舱,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我——”俞莲舟左手一摆,说道:“五弟,你我肝胆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祸事,二哥也跟你生死与共。你夫妻之事,暂且不必跟我说,回到山上,专候师父示下便了。师父若是怪责,咱们武当七侠一齐跪地苦求,你孩子都这般大了,难道师父还会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离?”张翠山大喜,说道:“多谢二哥。”   原来俞莲舟外刚内热,在武当七侠之中,最是不茍言笑,几个小师弟怕他比大师兄宋远桥厉害得多。其实他于师兄弟上情谊极重,张翠山忽然失踪,他暗中伤心欲狂,面子上却是忽忽行若无事,今日师兄弟重逢,实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还是疾言厉色,将殷素素教训了一顿,直到此刻师兄弟单独相对,方始稍露真情。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杀伤了这许多少林弟子,此事决难善罢,他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   张翠山又问:“二哥,咱们跟白眉教大起争端,可也是为了小弟夫妇么?此事小弟心中实在太过不安。”俞莲舟道:“王盘山之会,到底如何?”张翠山于是将在临安如何夜闯龙门镖局、如何识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盘山参与白眉教扬刀立威,一直说至金毛狮王谢逊如何大施屠戮、夺得屠龙宝刀,逼迫二人他往。   俞莲舟听完这番话后,又详细询问昆仑派高则成和蒋涛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倘若你终于不归,不知这中间的隐秘到何日方能揭开。”张翠山道:“是啊,我义兄——嗯,二哥,那谢逊其实并非怙恶不俊之辈,他所以如此,实是生平一件大惨事逼成,此刻我已和他义结金兰。”俞莲舟点了点头,心想:“这又是一件棘手之极的事。”张翠山续道:“我义兄一吼之威,将王盘山上众人尽数震得神智失常,他说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了白痴,那么他得到屠龙刀的秘密,再也不会泄漏出去了。”俞莲舟道:“这谢逊行事狠毒,但确也是个奇男子,不过他百密一疏,终于忘了一个人。”张翠山道:“谁啊?”俞莲舟道:“白龟寿。”   张翠山道:“啊,白眉教中的玄武坛坛主。”俞莲舟道:“依你所说,当日王盘山岛上群豪之中,以白龟寿的内力最为深厚。他被谢逊的酒箭一冲,晕死过去,后来谢逊作狮子吼,白龟寿倘若好端端地,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张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时白龟寿晕在地下未醒,听不到吼声,反而保全了性命。我义兄虽然心思细密,却也没想到此节。”   俞莲舟叹了口气,道:“从王盘山上生还的,只有白龟寿和昆仑派的高蒋二人。昆仑派的内功有独到之处,高蒋二人虽然功力尚浅,总算还保全了性命,但自此疾痴呆呆,神智不清。旁人问他二人,到底是谁害得他们这个样子,蒋涛只是摇头不答,高则成却自始至终,说着一个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时我方明白,原来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华子再出言不逊,瞧我怎生对付他。他昆仑弟子行止不谨,还来怪责人家。”   张翠山道:“白龟寿既然生还,他该知道一切原委啊。”俞莲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说。你道为什么?”张翠山略略寻思,已然明白:“是了。白眉教想去抢夺屠龙宝刀,不肯吐露这独有的讯息,因此始终推说不知。”俞莲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纷争,便是为此而起。昆仑派说殷素素害了高蒋二人,咱师弟也都道你已遭了白眉教的毒手。”张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盘山之事是白龟寿说的么?”俞莲舟道:“不,他讳如深,什么也不肯说。我和四弟、七弟同到王盘山踏勘,见到你用铁笔写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个大字,才知你果然也参与了白眉教的『扬刀立威之会』。咱三人在岛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龟寿询问,他言语不逊,动起手来,被我打了一掌,不久昆仑派也有人找上门去,却吃了一个大亏,被白眉教杀了两人。十年来双方的仇怨竟是愈结愈深。”张翠山甚是歉疚,说道:“为了小弟夫妇,因而各门派子弟无辜遭难,心中如何能安?小弟禀明师尊之后,当分赴各门派解释误会,领受罪责。”俞莲舟叹了口气道:“这是阴错阳差,原也怪不得你。本来嘛,倘若单是为了你们夫妇二人,也只昆仑、武当两派和白眉教之间的纠葛,但白眉教为了要抢夺那屠龙刀,始终不提谢逊的名字,于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这些帮会门派,都把帮主和掌门人的血海深仇,一齐算在白眉教的头上,白眉一教,成为江湖上的众矢之的。”   张翠山叹道:“其实那屠龙刀有什么了不起,我岳父何苦如此代人受过?”俞莲舟道:“我从未和令岳会过面,但他统领白眉教,独抗群雄,这份魄力气慨,所有与他为敌之人,也都不禁钦服。”张翠山道:“峨嵋、崆峒等门派,并未参与王盘山会啊,怎地也和白眉教结下了冤仇?”俞莲舟道:“此事却是因你义兄谢逊而起了。白眉教为了想得那屠龙刀,接二连三的派遣海船,遍访各外海岛,找寻谢逊的下落,须知纸包不住火,白龟寿的口再密,这消息还是泄漏了出来。你这义兄曾冒了『混元霹雳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过三十几件大案,各门各派的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此事你可知道么?”张翠山点然点点头,低声道:“人家终于知道是他干的了。”   俞莲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大书『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是也』,其时我们奉了师令,曾一同下山查访,当时谁也不知真正的凶手是谁,那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始终不曾露面。但当白眉教知道谢逊下落的消息一泄露,各门派中深于智谋的人便连带想起,那谢逊本是成昆的唯一传人,又知他师徒不知何故失和,翻脸成仇,然则冒成昆之名杀人的,多半便是谢逊了。你想谢逊害过的人,牵连何等广大?单是少林派中最高一辈的空见大师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   张翠山神色惨然,说道:“我义兄虽已改过迁善,但双手染满了这许多鲜血——唉,二哥,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俞莲舟道:“咱们师兄弟为了你而找白眉教,昆仑派为了高蒋二人而找白眉教,巨鲸帮他们为了帮主惨死而找白眉教,更有以少林派为首许多白道黑道人物,为了逼问谢逊的踪迹而找白眉教。这些年来,双方大战过五场,小战不计其数。虽然白眉教每一次大战均落下风,但你岳父居然在群起围攻之下苦撑不倒,实在算得是个人杰。当然,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间隐晦难解之处甚多,不愿过走极端,处处替对方留下余地,但一般江湖人物却是出手决不客气的。这一次咱们得到讯息,白眉教天市堂李香主乘船出海,咱们便暗中跟了下来,只盼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那知李香主瞧出情形不对,硬不许咱们在后跟随,昆仑派的子弟们便跟他们动起手来。倘若你夫妇的木筏不在此时出现,双方又得损折不少好手了。”   张翠山默然,细细打量师哥,见他两鬓斑白,额头亦添了不少皱纹,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余生,终于能再见你一面,我—我——”   俞莲舟见他眼眶湿润,说道:“武当七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自从三弟受伤,你又失踪,江湖上改称咱们为『武当五侠』,嘿嘿,今日起七侠重振声威——”但他想到俞岱岩手足残废,七侠之数虽齐,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师兄弟七人联袂行侠江湖,终究难能,神色之间不禁黯然。   海舟南行十数日,到了长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张翠山夫妇换过了褴褛的衣衫,两人宛似瑶台双璧,风采不减当年。无忌穿上了新衫新裤,头上用红头绳扎了两根小辫子,甚是活泼可爱。俞莲舟潜心武学,无妻无子,因此特别喜欢无忌,只是他生性严峻,沉默寡言,虽然心中喜爱,神色间却是冷冷的。可是无忌聪明逾恒,心知这位冷口冷面的师伯其实待已极好,一有空闲,便缠着师伯东问西问,须知他生于荒岛,陆地上的事物什么也没见过,因之看来事事透着新鲜。俞莲舟竟是不感厌烦,常常抱着他坐在船头,观看江上风景,无忌问八句十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铜陵的铜官山脚下,天色向晚,江船便舶在一个小市镇旁,船家上岸去买肉沽酒,张翠山夫妇和俞莲舟在舱中煮茶闲谈。无忌独自在船头玩耍,只见码头旁有个老年乞丐,头颈中盘着一条青蛇,手中还舞弄着一条黑身白点的大蛇。他坐在地下,全神贯注的弄蛇,那条黑蛇一忽儿盘到了他头上,一忽儿横背而过,甚是灵动。   无忌在冰火岛上从来没见过蛇,看得甚是有趣。那老丐见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弹,那黑蛇突然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觔斗,落下时在他的胸口盘了几圈。无忌大奇,目不转睛的瞧着。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走上岸去,还有好戏法变给他。无忌当即从跳板走上岸去,那老丐从背上取下一个布囊,张开了袋口,笑道:“里面还有好玩的东西,你来瞧瞧。”无忌道:“是什么东西?”那老丐道:“很有趣的,你一看便知道了。”无忌探头过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见什么。他又移近一些,想瞧个明白,那老丐突然双手,将布袋套上了他的脑袋。无忌“啊”的一声叫,只觉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身子也被提了起来。   他这一声从布袋之中呼出,声音已甚微弱,而且一呼之后,立即被那老丐按住了口,但俞莲舟和张翠山是何等样人,虽然隔得甚远,已察觉呼声不对,两人更不打话,同时奔到船头,一瞥头便见无忌已被那老丐擒住。两人正要飞身跃上岸去,那老丐厉声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许动。”   他说话之时,嗤的一声,撕破了无忌背上的衣服,将那黑蛇之口对准了他背心的皮肉,这时殷素素也已奔到船头,眼见爱儿被擒,便欲施发金针。俞莲舟双手一拦,喝道:“使不得!”他认得这黑蛇在天下十八种剧毒的毒蛇之中,位居第十一,名叫“漆里星”,身子越黑,白点越细,那便毒性愈烈。这条黑蛇身子黑得发亮,身子白点也是闪闪发光,张开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对准着无忌背上的细板白肉,只要这一口咬下去,顷刻间便即毙命,纵使击毙了那个老丐,获得解药,也未必便能及时解救,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和这孩童为难,意欲何为?”   那老丐见俞莲舟手臂轻轻的一抖,铁炼便已飞起,功力之精纯,武林中甚是罕见,不禁脸上微微变色。张翠山提起长篙,在岸上一点,坐船便缓缓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开些!”张翠山愤然道:“难道还没七丈么?”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侠手提铁锚的武功如此厉害,便在七八丈外,在下还是不能放心。”张翠山只得又将坐船撑退了数丈。俞莲舟抱拳道:“请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帮中的无名小卒,贱名不足以污俞二侠的清听。”俞莲舟见他背上负了六只布袋,心想这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地位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这种卑污行迳来?何况丐帮素来行事仁义,他们帮主耶律渊如又和大师哥宋远桥是极好的朋友,这事可真奇了。正自沉吟,殷素素忽道:“东川的巫山帮,已投靠了丐帮么?我瞧丐帮中没阁下这一份字号?”那老丐“咦”的一声,还未回答,殷素素又道:“贺老三,你又来捣什么鬼。你只要伤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们的梅石坚剁做十七廿八块?”   那老丐吃了一惊,笑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认得我贺老三。小可我正是受梅帮主的差遣,来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开!你这巫山帮小小帮会,惹到我白眉教头上来啦。”贺老三道:“只须殷姑娘一句话,贺老三立时把公子送回,梅帮主还亲自登门陪罪。”殷素素道:“要我说什么说?”贺老三道:“我们梅帮主的独生公子,死在谢逊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听闻。梅帮主求恳张五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该当称张夫人,求恳两位开恩,示知那恶贼谢逊的下落,合帮上下,尽感大德。”殷素素秀眉一扬,说道:“我们不知道。”贺老三道:“那只有恳请两位代为打听打听,咱们好好侍候公子,一等两位打听到了谢逊的去处,梅帮主自当亲身送还公子。”   殷素素眼见毒蛇的獠牙和爱子的背脊相距不过数寸,心中一阵冲动,便想将冰火岛之事说了出来,一转头,向丈夫望了眼,却见他一脸坚毅之色。她和张翠山十年夫妻,知他为人极重义气,自己若是为救爱子,泄漏了谢逊的住处,倘若义兄因此死于人手,那么夫妻之情只怕也是难保,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不说。   张翠山朗声道:“好,你把我儿子掳去便是,大丈夫岂能出卖朋友?你可把武当七侠瞧得忒也小了。”贺老三一楞,他只道将无忌一擒到,张翠山夫妇非吐露谢逊的讯息不可,那知张翠山竟是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当下又道:“俞二侠,那谢逊罪恶如山,武当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还请你劝两位一劝。”   俞莲舟道:“此事如何处理,在下师兄弟正要回归武当,禀明恩师,请他老人家示下。黄鹤楼英雄大会,请贵帮梅帮主和阁下同来相会,届时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将孩子放下。”他离岸十余丈,说这几句话时丝毫没提气纵声,但贺老三听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送入耳中,便如接席而谈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武当七侠威震天下,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一次咱们破斧沉舟,干出这件事来,看来巫山帮是结下了一个惹不起的强仇。但梅帮主杀子之仇,不能不报。”于是抱拳,说道:“既是如此,小人多多得罪,只有请张公子回东川去。”   他这一抱拳,那条黑蛇便离无忌背心远了尺许。无忌的脑袋虽被套在布袋之中,但他四人的一番对答,句句听在耳中,只感到贺老三手臂一松,当即反手一掌,便拍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借着这一掌反震之力,身子向前一窜,已脱却贺老三的怀抱。他生怕贺老三纵蛇追噬,不及拉开头上的布袋,飕飕飕的向前连跃三个起落。   第二十二回 百岁寿诞   无忌奔出了十丈远近,这才拉脱头上布套,回过身来,只见贺老三躺在地下,动也不动了。张翠山急速撑船近岸,和俞莲舟、殷素素跃上岸来。殷素素奔向无忌,惊喜交集,将他搂在怀里,见他背上皮肉无损,紧紧的抱着他,连叫:“好孩子,好孩子!”   张翠山长剑连挥,先将贺老三身上盘着的两条毒蛇挑开斩死,然后俯身看他,但见他口中吐出一缕鲜血,双眼骨碌碌的乱转,脸上神情甚是痛苦,却是不能动弹。俞莲舟大是奇怪:“难道这小孩儿轻轻一掌,便将他打得这个模样?”伸手拉着他左臂提了起来,但见他四肢僵直,宛似给人点了穴道,于是伸掌在他胸口“膻中穴”颈后“大椎穴”两处推拿了几下。贺老三惨叫一声:“啊哟!你——你有种便一刀把我宰了,别——别这般折磨折磨人!”四肢痉挛、全身发抖,牙关打得格格直响。   俞莲舟吃了一惊,他替贺老三推拿两处穴道,原是要给他解穴。要知道“膻中穴”又名气海,为人身气之本源,“大椎穴”则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这两穴一通,周身任何一处被封闭的穴道都有好处,便算不能解开,也能查知何处穴道闭塞。不料一加推拿,贺老三竟会痛楚不堪,眼见他额头汗珠直落,知他禁受不住,只得先行点了他肩背的穴道,使他身子麻痹,暂止疼痛,回过头来望着张翠山。   张翠山却也不明其中之理,道:“素妹,你用毒针打了他么?”殷素素道:“没有啊。是不是他自己给毒蛇咬了?”贺老三道:“不——不是的。是你——你儿子在我背心上拍了一掌。”他斜眼瞧着无忌,又是诧异,又是害怕。   殷素素大是得意,道:“无忌,是你打得他这样的么?好孩子,真有本事,真有本事。”张翠山道:“解什么穴道?”自己儿子打了旁人穴道,做父亲的居然不会解救,说来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之这一句话似是问殷素素,似乎是问无忌,甚至似乎是问贺老三。殷素素笑嘻嘻的道:“孩子,爹爹叫你解穴,你便给他解了吧。教他知道小英雄『谢无忌』的手段。”俞莲舟第一次听到谢无忌三字,颇感奇怪,说道:“谢无忌?”张翠山道:“嗯,小弟的第一个孩儿过继给了义兄,跟他的姓。”   三个人一齐望着无忌,瞧他如何解穴,却见无忌摇头道:“我不会!”张翠山道:“怎么不会?”无忌道:“当时义父跟我说,这么一掌若是打中了敌人的太阳、膻中、大椎、露台四处大穴,一个对时便即毙命。我便问他如何解救医治。他沉着脸道:『这种打穴的手法,天下只有你会我会,何必学救治之法?是你敌人才打,既是敌人,打了何必再救?难道救活他之后,将来等他再来害你么?』”张翠山夫妇知道这正是义兄的口气,照他脾气确是下手狠辣,斩草除根。   贺老三倒是一条硬汉,说道:“俞二侠、张五侠,我存心不良,前来掳势公子,今日遭他毒手,那是罪有应得。你快快将我一掌打死,免我多受零碎苦楚。”俞莲舟眉头一皱,道:“你罪不至死,我这侄儿小孩子不知轻重,在下甚是抱歉,咱们当尽力救你。”抱起他身子,放入船舱。   俞莲舟回到岸上,问无忌道:“你打他的一掌,叫作什么掌法?”无忌见他神色严峻,心中害怕,哭了起来说道:“我不是故意打他的,他——他要放蛇咬我,我怕得很,我——我怕得很。”俞莲舟叹了口气,抱起他来,伸袖给他拭了拭眼泪,道:“二伯没怪责你。那人若是放毒蛇来咬我,我出手也不能容情啊。”   俞莲舟安慰了一阵,无忌才止了啼哭,说道:“义父说,这是武林中久已失传的掌法,叫做『降龙十八掌』!”这“降龙十八掌”五字一出口,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尽皆失色,俞莲舟手一松,将无忌放下地来。   原来这“降龙十八掌”,乃是南宋末年丐帮帮主洪七公的威名绝技,洪七公以此一套掌法和“打狗棒法”威震天下,江湖宵小闻名丧胆,成为武林五奇之一。那“打狗棒法”丐帮帮主代代相传,至今尚有存留,但“降龙十八掌”自洪七公传了弟子郭靖之后,郭靖弟子中并无杰出人材,没人学到这路神妙无方的武功。“神雕大侠”杨过虽是郭靖的子侄辈,但他断了一臂,已不能学这路必须双手齐使的掌法。近百年来,武林中前辈已只闻“降龙十八掌”之名,谁也没有见过,想不到无忌竟自从谢逊处学会了。   俞莲舟兀自不信,道:“你那打贺老三的,当真便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么?”无忌道:“义父说,这招叫做『神龙摆尾』。”俞张二人也曾听师父说起过“降龙十八掌”中的若干名目,似乎确有“神龙摆尾”这一招,至于招式若何,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了。不过以无忌这么小小年纪,随手反拍一掌,竟将贺老三这江湖好手打得命在垂危,这掌法即使不是“降龙十八掌”,只怕也和“降龙十八掌”差不多了。   张翠山道:“无忌跟我义兄学艺之时,小弟夫妇都引嫌避开,没想到他竟教了孩儿这等早已失传的神功。”无忌道:“义父跟我说,他只会得十八掌中的三掌,是跟一位江湖隐士学的,但他总觉得其中的变化有点不大对头,想是其中真正奥秘之处,那位隐士也是没有体会到。”俞莲舟和张翠山想像前辈风仪,都是不禁悠然神往,谢逊连三掌都没学全,而他所领悟到的掌法,无忌更是未必能学到一半,以此七零八落的掌法,已有如许威力,则当年洪七公和郭靖的神威,实是令人心向往之。   殷素素见爱子初试身手,便是一鸣惊人,将来还不是一位震惊武林的高手?心中喜之不尽,也没去留意他师兄弟如何钻研武功。张翠山道:“这姓贺的既然在此下手,想必巫山帮定然有接应,咱们不如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俞莲舟道:“正是。我已给他服了『夺命神散』,不知是否能保得性命?”   当下四人回到舱中,只见贺老三呼吸微弱,不停呕血。张翠山厉声道:“无忌,这一次对方使诈行奸,情势紧迫,原有不是。但以后你若非万不得已,轻易不可和人动手过招,更加不可任意使用你义父所传的这三招。”无忌道:“是,孩儿记得。”见父亲脸色难看,小眼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还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时船家已买了酒肉回舟,俞莲舟命他立即开船。吃过晚饭后,俞莲舟盘膝坐下,伸手按在贺老三的大椎穴上,潜运本身功力,给他伤治。殷素素微感不满,心想:“这位俞二伯实在有些婆婆妈妈,这种江湖道的下流胚子,抛在江中喂鱼也就完了。是他自己使鬼域技俩来害人,又不是咱们滥杀无辜。这样以内功给他疗伤,便算治好,你自己是大伤元气。”那知俞莲舟运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张翠山便来接替,到天明时,贺老三不再吐血,脸色也渐渐红润。   俞莲舟喜道:“这条命算是保住啦,不过武功只怕难复。”贺老三千恩万谢,说道:“两位的恩德,姓贺的没齿不忘。我也没脸去见梅帮主。从此隐姓埋名,自耕自食,再也不在江湖上混了。”船到安庆,贺老三拜别三人,上岸去自行请医补治。   那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着逆风,舟行甚缓,张翠山和师父及诸师兄分别十年,急欲会见,到了安庆后便想舍舟乘马。俞莲舟却道:“五弟,咱们还是坐船的好,虽然迟到数日,但坐在船舱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问你义兄的下落。”殷素素道:“咱们和二伯同行,难道有人敢阻俞二侠的大驾?”俞莲舟道:“咱们师兄弟七人联手,或者没有人能阻得住,单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敌得过源源而来的高手?何况,只盼此事能善加罢休,又何必多结冤家?”张翠山点头道:“二哥说的不错。”   舟行数日,到得武穴,已是湖北境内。这晚到了福池口,舟子泊了船,准拟过夜,俞莲舟忽听得岸上马嘶声响,向舱外一张,只见两骑马刚好掉转马头,向镇上驰去。马上乘客只见到背影,但身手健捷,显是会家子。他转头向张翠山瞧了一眼,说道:“在这里只怕要惹是非,咱们连夜走吧。”张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要知武当七侠自下山行道以来,武艺既高,行事又正,只有旁人望风远避,从未避过人家,近年来俞莲舟威名大震,便是昆仑、崆峒这些名门正派的掌门人,见了他也是不敢稍有失礼,但这次见到两个无名小卒的背影,便不顾在富池口多所逗留,那自是为了师弟一家三口之故。   当下俞莲舟将船家叫来,赏了他五两银子,命他连夜开船。船家虽然疲倦,但当时五两银子已是一笔小财,自是大喜过望,当即拔锚启航。   这一晚月白风清,无忌已自睡了,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在船头饮酒赏月,望着浩浩大江,胸襟甚爽。张翠山道:“恩师百岁大寿转眼即至,小弟竟能赶上这件武林中罕见的盛事,老天爷可说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就可惜仓卒之间,咱们没能给他老人家好好备一份寿礼。”俞莲舟笑道:“弟妹,你知我恩师在七个弟子之中,最喜欢谁?”殷素素笑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俞莲舟笑道:“你这句话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却故意说错。咱们师兄弟七人,师父日夕挂在心头的,便是你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摇头道:“我不信。”俞莲舟道:“咱七人各有所长,大师哥深通易理,冲淡弘远。三师弟精明强干,师父交下来的事,从没错失过一件。四师弟机智过人。六师弟剑术最精,七师弟近年来专练外门武功,他日内外兼修、刚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属——”   殷素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莲舟道:“我资质愚鲁,一无所长,勉强说来,是师传的本门武功,算我练得最刻苦勤恳些。”殷素素拍手道:“你是武当七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谦虚不肯说。”张翠山道:“咱们七人之中,向来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见,小弟更加望尘莫及。唉,少受恩师十年教诲,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颇有惘怅之意。殷素素道:“二伯又没显过武功,你怎知道?”张翠山道:“那日替贺老三疗伤,二哥顷刻之间,替他气运九转,这等精湛的内功,我如何能及?”   俞莲舟道:“可是七人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五年之间,恩师九十五岁寿诞,师兄弟称触祝寿之际,恩师忽然大为不欢,说道:『我七个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双全,唯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钵,唉,可惜他福薄,五年来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你说,师父是不是最喜欢五弟?”张翠山感激无已,眼角微微湿润。俞莲舟道:“现下五弟平安归来,送给恩师的寿礼,再没比此更重的了。”正说到此处,忽听得岸上隐隐传来马蹄声响。   那马蹄声自东而西,静夜中听来分明清晰,共是四乘马。俞莲舟三人对望了一眼,心知这四乘马连夜急驰,多半是与己有关,三人虽然不想惹事,岂又是怕事之辈?当下谁也不提此事,俞莲舟道:“我这次下山时,师父正自闭关静修。盼望咱们上山时,他老人家已经开关。”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说道,他一生只钦佩尊师张真人和少林派的『见闻智性』四大高僧。张真人今年百岁高龄,修持之深,当世无有其匹,现下还要闭关,是修练长生不老之术么?”俞莲舟道:“不是,恩师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惊,道:“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测,还钻研什么?难道当世还能有人是他敌手么?”   俞莲舟道:“恩师自九十五岁起,每年都闭关九个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当派的武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阳真经』。可是恩师当年听觉远祖师背诵这部真经之时,年纪太小,时候又仓促,记忆不全,因之本门武功终是尚有缺陷。这『九阳真经』传自达摩老祖,恩师言道,他越是深思,越觉其中漏洞甚多,似乎这只是半部,该当另有一部『九阴真经』,方能相辅相成。可是『九阳真经』他已学得不全,却又到那里找这部『九阴真经』去?何况世上是否真有『九阴真经』谁也不知。达摩老祖是天竺国不世出的奇人,我恩师的聪明才智,未必在达摩老祖之下,真经既不可得,难道自己便创制不出?他每年闭关苦思,便是意欲光前裕后,与达摩老祖东西辉映,集天下武学大成。”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了,都是慨然赞叹。俞莲舟道:“当年听得觉远祖师传授『九阳真经』的,共有三人。一是恩师,一是少林派的无色大师,另一位是个女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创派祖师郭襄郭女侠。他三人悟性各有不同,根底也大有差异。武功是无色大师最高,郭女侠是郭靖郭大侠和黄蓉黄帮主之女,所学最博,恩师当时武功全无根基,但正因如此,所学反而最为精纯。是以少林、峨嵋、武当三派,一个得其『高』,一个得其『博』,一个得其『纯』。三派武功各有所长,但也可说各有所短。”   殷素素道:“那么这位觉远祖师,武功之高,该是百世难逢了。”俞莲舟道:“不!觉远祖师是全然不会武功的。他在少林寺藏经阁中监管藏经,这位祖师是个书凯子,无经不读,无经不背。他无意中看到『九阳真经』,便如金刚经、法华经一般记在心中,至于经中所包藏的博大精深的武学妙旨,他却全然不解。”于是将『九阳真经』如何失落,从此湮没无闻的故事说了给她听。这事张翠山早已听师父说过,殷素素却是第一次听到,极感兴趣。   俞莲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时接连数日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但自和张翠山久别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谈锋也健起起来。他和殷素素相处十余日后,觉她本性其实不坏,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见所闻尽是邪恶之事,这才善恶不分,任性杀戳,但和张翠山成婚十年,气质已有有变化,因之初见时对她的不满之情,已逐日消除,觉她坦诚率真,比之名门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   张翠山难得师哥好兴致,正想问他师父所钻研的武功进展如何,忽听得马蹄声响,又自东方隐隐传来,不久蹄声从舟旁掠过,向西而去。张翠山只作没听见,说道:“二哥,倘若恩师邀请少林、峨嵋两派高手,共同研讨,截长补短,三派武功都可大进。”俞莲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师父说你是将来承受他衣钵门户之人,果真一点也不错。”   张翠山道:“恩师只因小弟不在耳边,这才时致思念。浪子若是远游不归,在慈母心中,却比随侍在侧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实小弟此时的修为,别说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是望尘莫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强胜得多。”俞莲舟摇头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论,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师的衣钵传人,负有昌大武学的重任。恩师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当一派是荣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学奥秘,慎择传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恶小人所能及,再进而相结天下义士,驱除鞑虏,还我河山,这才算是尽了我辈武学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师的衣钵传人,首重心术,次重悟性。说到心术,我师兄弟七人无甚分别,悟性却是以五弟为高。”   张翠山摇手道:“我想那是恩师思念小弟,一时兴到之言。就算恩师真有此意,小弟也是万万不敢承当。”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护着无忌,别让他受了惊吓,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极目远眺,不见有何动静,正迟疑间,俞莲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闪烁,伏得有人。前边芦苇中必有敌舟。”殷素素游目四顾,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异状,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吧?   忽听俞莲舟朗声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道经贵地,请恕礼数不周。那一位朋友若是有兴,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他这几句话一完,忽听得芦苇中桨声响动,六艘小船飞也似的划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江心。一艘船上呜的一声,射出一枝响箭,南岸一排矮树中窜出十余个劲装汉子,一色的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脸上却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   殷素素心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眼见敌人甚众,急忙回进舱中,只见无忌已然惊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声道:“乖孩儿,不用怕。”   俞莲舟又道:“前面当众的是那一位朋友,武当俞二、张五问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后艘的桨手之外,不见有人出来,更没有人答话。俞莲舟忽地省悟,叫声:“不好!”翻身入江中。他自幼生长江南水乡,水性极佳,刚一下江,只见四个汉子手持利锥,潜水而来,显是想锥破船底,将舟中各人生擒活捉。   俞莲舟微微冷笑,隐身船侧,待四人游近,双手分别点出,已中两人穴道,跟着踢出一脚踢中了第三人腰间的“志室穴”。第四人吃了一惊,俞莲舟左臂一长,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来。他想那三人穴道被点,势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于是一一掀起,抛在船头,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个汉子在船头打了个滚,纵身跃起,一锥便向张翠山胸口刺落。张翠山见他武功平常,也不闪避,左手一探,已抓住他拿锥的手腕,跟着左肘向外轻抵,撞中他胸口穴道。那汉子一声也没哼出,便此摔倒。俞莲舟道:“岸上的似乎有几个好手,礼数已到,不理他们,冲下去吧!”张翠山点了点头,吩咐船家只管开船。只是逆风逆水,舟行甚缓。慢慢驶近那六艘小船时,俞莲舟提起那四个汉子,拍开他们身上穴道,掷了过去。但说也奇怪,对方舟中固然没出声,岸上那十余个黑衣人也是悄无声无色,竟如个个都是哑巴一般。那四个潜水的汉子钻入舱中,不再现身。   座船刚和六艘小舟并行,便要掠舟而过时,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桨手突然右手扬了两下,砰砰两声,木屑纷飞,座船的舵已然炸毁,船身登时横了过来。原来那桨手掷出的是两枚渔家炸鱼用的渔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袋火药,因此炸力甚强。俞莲舟不动声色,身形一起,轻轻跃到了对方小舟之上,他艺高人胆大,仍是一双空手。   小舟上的桨手手持大桨,眼望前面,对俞莲舟跃上船来竟是毫不理会。俞莲舟喝道:“是谁掷的渔炮?”那桨手木然不答,俞莲舟知他装聋作哑,抢进舱去,只见舱中对坐着两个汉子,见他进舱,仍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现迎敌之意。俞莲舟一把掀住他的头颈,提了起来,喝道:“你们瓢把子呢?”那人闭目不答。俞莲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份,不愿以武力逼问,当即回到后梢,只见张翠山和殷素素也已抱着无忌过来小舟。   俞莲舟夺过桨手中的木桨,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毛贼放水!”但见船舱中水涌上来。原来小舟中各人早有预备,拔开舱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莲舟跃到第二艘小舟时,只见舟中也已小半船是水。他回头说道:“五弟,既是非要咱们上岸不可,那就上去吧!”那六艘小舟显是事先安排好了,作为请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带同无忌,跃上岸去。   岸上十余名蒙着脸的黑衣汉子早就排成了个半圆形,将四人围在弧形之内。俞莲舟见这十余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长剑,另一小半则或持双刀,或握软鞭,没一个用沉重兵刃。他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扫视一遍,神色冷然,并不说话。中间一个黑衣汉子右手一摆,众人忽然向两旁分开,各人微微躬身,倒握剑柄,剑尖向地,抱拳行礼,让出一条路来。俞莲舟还了一礼,昂然而过。这一干人待俞莲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间一合,封住了道路,将张翠山等三人围住,青光闪烁,剑尖一齐挺起。   张翠山哈哈一笑,说道:“各位原来是冲着张某人而来。摆下这等大阵仗,可将张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间那黑衣汉子微一迟疑,垂下剑尖,又让开了道路。张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谢逊抱着无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风声响动,五柄长剑一齐指住了无忌。殷素素吃了一惊,急忙倒退,那五人跟着踏步而前,剑尖不住颤动,始终不离无忌身周尺许。俞莲舟双足一点,倏地从人丛之外飞越而入,双手连拍四拍,每一下都拍在一个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只见四柄指着无忌的长剑一一飞入半空。这四下拍击实在来得太快,四柄长剑竟似同时飞上。他左手跟着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但觉着手处柔软滑腻,似是女子之手。他这一抓之时,中指已顺手点了那人腕上穴道,急忙放开,那人已是手腕麻庳,当的一声,长剑掉在地下。   那五人长剑脱手,急忙退开,月光下只见青光闪闪,又是两柄长剑刺了过来,但见剑刃平刺,锋口向着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俞莲舟心道:“这是昆仑剑法,原来这批人是昆仑派的。”待剑尖离胸口将近三寸,眼见敌招用老,突然胸口一缩,双臂回环,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时击在剑刃的平面之上。   这两下拍击,看似轻易,却是用上了武当心法,乃是他一身功力之所聚,照理对方长剑非撤手不可,岂知手指和剑刃相触,陡觉剑刃上传出一股柔劲,竟将他这一击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长剑并未脱手。但那二人究是抵挡不住,腾腾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哟”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自六艘小舟横江以来,对方始终没一人出过声,这时“啊哟”一声惊呼,声音柔脆,听得出是女子声音。   中间那黑衣人见俞莲舟这等厉害,左手一摆,各人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在灌木之后。但见这一干人大半身材苗条,显是穿着男人装束的女人。俞莲舟朗声道:“俞二张五,多多拜上铁琴先生,请恕无礼之罪。”   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隐隐听得有人轻声一笑,仍是女子的声音。殷素素将无忌放下地来,仍是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们都是昆仑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张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说多拜上『铁琴先生』?”俞莲舟叹了口气道:“她们自始至终,不出一声,脸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了。她们以五剑指住无忌,那是昆仑派的『寒梅剑阵』。后来两个人平剑刺我,又用昆仑派的一招『大漠平沙』。她们既然冒充昆仑派,我便将错就错,提一提昆仑的掌门铁琴先生。”   殷素素道:“你怎知她们是峨嵋派的?有人认出了么?”俞莲舟道:“不,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以是当今峨嵋掌门灭绝师太的徒孙一辈,那是峨嵋的第四代弟子了,我不认得她们。但她们以柔劲化解我指击剑刃的功夫,确是峨嵋心法。要学别派的数招阵式,那并不难,但一出到内劲,那就非显示真相不可。”张翠山点头道:“二哥以指击剑,她们还是撤剑的好,受伤倒轻,峨嵋派的内功好是极好的,只是未到适当功行便贸然运行,一遇上高手,便吃大亏,二哥倘若真将她们当作敌人,这两个女娃娃早就尸横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们向来客客气气的啊。”   俞莲舟道:“恩师少年之时,受过峨嵋派开派祖师郭襄女侠的好处,因此他老人家谆谆告诫,决不可得罪了峨嵋门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击剑,发觉到对方内劲不对时,收势已然不及,终于伤了二人。虽然这是无心之失,总是违了恩师的训示。”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后说是向铁琴先生请罪,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   这时他们的座船转了船舵,早已顺水流向下流,影踪不见,那六艘小舟均已沉没,舟中的桨手湿淋淋地一个个爬上岸来。殷素素道:“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低声道:“多半是巢湖的粮船帮。”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长剑,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莲舟道:“别动她们的兵刃,倘若剑上刻有名字,咱们以后便无法假作不知。这就走吧。”殷素素这时对这位二伯敬服得五体投地,应道:“是!”便携了无忌之手,走向江岸的大道。   经过那丛灌木,无忌喜呼起来:“有马,有马!”只见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柳树系着三匹骏马。无忌在冰火岛上从未见过马匹,来到中土后,一直想骑一骑马,只是一路乘船,始终未得其便。四个人走近马匹,却见柳叶上钉着一张纸条,张翠山取下一看,见纸上写道:“敬赠坐骑三匹,以谢毁舟之罪。”俞莲舟道:“她们倒也客气得很。”当下解下马匹,三个分别乘坐。无忌坐在母亲身前,大是兴奋。   张翠山道:“反正咱们形迹已露,坐船骑马都是一般。”俞莲舟道:“不错。前边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逼不得已要出手,下手不可太重。”他适才无意伤了两名峨嵋门下弟子,心中一直耿耿不安。殷素素好生惭愧,心想:“二伯只不过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伤人,只是逼对方撤剑,她们自行硬挺,这才受伤。比之我当年肆意杀这许多少林门人,过错之轻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一身作歹一身当,以后不可再让二伯为难。”于是说道:“二伯,这干人全是冲着咱俩夫妇而来,对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拦,由弟妹打发便是,倘真不行,再请你出手相援。”   俞莲舟道:“你这话可见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什么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说,只问:“他们明知二伯跟咱夫妇在一起,怎地只派些第四代的弟子来拦截?”   第二十三回 拦途截劫   俞莲舟道:“想是事急之际,不及调动人手。”张翠山见了适才峨嵋派众女的所为,料到是为了寻问谢逊的下落而来,说道:“原来义兄跟峨嵋派也结下了梁子,我在岛上却没听他说起过。”俞莲舟叹道:“峨嵋派门规极严,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灭绝师太自来不许她的弟子行走江湖,若非出家为尼,荒山静修;便是婚后相夫教子,深藏不露。这一次峨嵋派竟然遣人来和白眉教为难,咱们当时略感诧异。直至最近方始明白了其中缘故,原来河南兰封金瓜锤方评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墙上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十一个血字。”殷素素道:“那方评是峨嵋派的么?”   俞莲舟道:“不是。”他顿了一顿,道:“前辈的私事,咱们原不该背后谈论。只知灭绝师太少年时是武林中出名的美人,后来她忽然出家为尼,方老英雄便自断一臂,终身不娶。”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哦”了一声,明白灭绝师太和方老英雄少年时想是一对情侣,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无法成婚,于是一个出家,一个便断臂以报。临到老来,方评竟为谢逊杀害,灭绝师太自非替他报仇不可。   无忌忽然问道:“二伯,那方老英雄是好人还是坏人?”俞莲舟道:“方老英雄断臂后种田读书,从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坏人。”无忌道:“咳,义父这般胡乱杀人,那就不该了。”俞莲舟大喜,轻舒猿臂,将他从殷素素身前抱了过来,抚着他头,说道:“孩子!你知道不能胡乱杀人,二伯很是欢喜。人死不能复生,便是罪孽深种、穷凶极恶之辈,也不能随便下手杀他,须得让他有一条悔改之路。”无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莲舟道:“什么?”无忌道:“倘若他们找到了义父,你叫他们别杀他。因为义父眼睛瞎了,打他们不过。”   俞莲舟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答应不了。但我自己,决计不杀他便是。”无忌呆呆不语,小眼中垂下泪来。   天明时四人到了一个市镇,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后又再赶路。有时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骑,让无忌一试控缰驰骋之乐。无忌究是孩子心情,骑了一会马,为谢逊耽忧的心事也便淡忘了。   一路无话,不久便过了汉口。这一日午后,将到安陆,忽见大路上有十余名客商急奔下来,见了俞莲舟等四人,急忙摇手,叫道:“快回头,快回头,前面有鞑子兵杀人掳掠。”一人对殷素素道:“你这娘子忒也大胆,碰到了鞑子兵可不是玩的。”俞莲舟道:“有多少鞑子?”一人道:“十来个,凶恶得紧哩。”说着便向东逃窜而去。   武当七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残害良民。张三丰平素督训甚严,门人不许轻易和人动手,但若是杀伤正在作恶的元兵,非但不加责备,反而大为奖饰。因此武当七侠若是遇上大队元兵,那只有走避,若是见少数元兵行凶,往往便下手除去。这时听说只有十来个元兵,心想正好为民除害,于是便纵马迎了上去。   行出三里,果听得前面有惨呼之声。张翠山一马当先,但见十余名元兵手执钢刀长矛,正拦住了数十个百姓,大肆劫掠。地下鲜血淋漓。已有七八个人身首异处。只见一个元兵提起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用力一脚,将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空中大声惨呼,落下来时另一个元兵又是一脚踢上,将他如同皮球般踢来踢去。只踢得几脚,那孩子早没了声息,已然毙命。张翠山怒极,从马背上跃飞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已击在一个伸脚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没哼一声,软瘫在地,另一个元兵挺起长矛,往张翠山背心刺到。   无忌惊叫:“爹爹小心!”张翠山回过身来,笑道:“你瞧爹爹打这鞑子兵。”但见长矛离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转,抓住矛杆,跟着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叫一声,翻倒在地,眼见是不活了。   众元兵见张翠山如此勇猛,发一声喊,四下里围了上来。殷素素纵身下马,抢着元兵手中长刀,砍翻了两个。众元兵见势头不对,落荒逃窜,但这些元兵凶恶成性,便在逃走之时,还是挥刀乱杀百姓。俞莲舟大怒,叫道:“别让鞑子走了。”急奔向西,拦住四名元兵的去路,张翠山和殷素素也分头拦截。三人均知元兵虽然凶恶,武功都是平常,无忌比他们要强得多,不用分心照顾。   无忌跳下马来,见二伯和父母纵跃如飞,将十多名元兵逼了回来,拍手叫道:“好,好!”突然之间,那名被张翠山用矛杆撞晕的元兵霍地跃起,一伸臂便抱住了无忌腰间。无忌吃了一惊,反手一招“神龙摆尾”,拍的一声,打在那元兵的胸口。他见二伯和父母追杀元兵下手并不留情,因之这一掌也使了十成力。那知这元兵轻轻哼了一声,身子晃也没有晃,翻身便上弓马背,纵马疾驰。   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齐声叫喊,追了过来。俞莲舟两个起落,已奔到马后,左手拍出一掌,身随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后心。那元兵竟不回头,倏地反击一掌。波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只觉对方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胸口热血翻腾,身子晃了几晃,倒退了三步,但那元兵的坐骑也吃不住俞莲舟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着无忌,顺势向前一跃,已纵出丈余,展开轻身功夫,霎息间已奔出数十丈。   张翠山见二哥脸色苍白,受伤竟是不轻,急忙扶住。殷素素心系爱子,没命的追赶,但那元兵轻身功夫高极,越追越远,到后来只见远处大道上一个黑点,转了一个弯,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这元兵既能掌伤俞莲舟,自己便是追上了,也是决非他的敌手,她心中只是存着一个念头:“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将无忌夺回。”   俞莲舟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从长——从长计议。”张翠山挺起长矛,将身前两个元兵刺死,说道:“你伤得怎样?”俞莲舟道:“不碍事,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张翠山生怕剩下来的元兵之中尚有高手在内,自己若是一走开,他们便会过来向俞莲舟下手,当下四下里追逐,一个个的点倒砍翻,这才拉住一匹马来,向西追去。   赶出十余里,只见殷素素披头散发,兀自狂奔,但脚步蹒跚,显已筋疲力尽。张翠山俯身将她抱上马鞍。殷素素手指面前,哭道:“不见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双眼一翻,已自晕了过去。张翠山终是挂念俞莲舟的安危,心想:“该当先顾二哥,再顾无忌。”于是勒转马头,奔了回来。只见三个元兵,两个持矛,一个挺刀,围着俞莲舟。俞莲舟倚树而坐,那三个元兵始终不敢上前。张翠山怒喝:“鞑子纳下命来!”长矛抖处,搠翻了两个,另一个转身便逃。张翠山大喝一声,长矛掷出,他儿子被掳,义兄受伤,妻子昏晕,心中悲伤已极,这一掷出尽了全力,便听长矛破空,呜呜作声,拍的一响,将那元兵钉在地下。   殷素素悠悠醒转,叫道:“无忌,无忌!”俞莲舟闭目打坐,调匀气息,再从怀中取出一枚“太乙夺命丹”服下,惨白的脸色渐转红润,睁开眼,低声道:“好厉害的掌力!”   张翠山听师兄一开口说话,知道性命已然无碍,这才放心,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语。俞莲舟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无影无踪了吧?”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么是好?”俞莲舟道:“你放心,无忌没事,这人武功高得很,决不会伤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他掳了无忌无忌去啦。”俞莲舟点了点头,伸手扶住张翠山肩头,闭目沉思。   隔了好一会,俞莲舟睁开眼来,说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门派,咱们上山去问师父。”殷素素大急,说道:“二伯,怎生想个法儿,先行夺回无忌才是,那人是何门派,不妨日后再问。”俞莲舟摇了摇头。张翠山道:“素妹,眼下二哥身受重伤,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强,咱们便是寻到了他,也是无可奈何。”殷素素急道:“难道便如此罢了不成?”张翠山道:“咱们不用去寻他,他自会来寻咱们。”殷素素原是个聪明女子,只因爱子被掳,这才惊惶失措,这时一怔之下,已然明白。那元兵武功如此深湛,连俞莲舟也被他一掌震伤,自然是假扮的。他打伤俞莲舟后,若要取他夫妇二人性命,可说是易如反掌,但只将无忌掳去,其用意是在逼问谢逊的下落。   当下张翠山将师兄抱上马背,自己拉着马缰,三骑马缓缓而行。到了安陆,找一家小客店歇了,张翠山吩咐店伴送来饭菜后,就此闭户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他三人在途中杀死这十余个元兵后,大队元兵过得数日便会来大举残杀劫掠,报复泄忿,附近百姓不知将有多少遭殃,但当时他三人遇上这等不平之事,在势又不能袖手不顾。这正是亡国之惨,莽莽神州,无人能免此劫难。   俞莲舟潜运内力,在周身穴道中流转疗伤,张翠山坐在一旁守护。殷素素倚在椅上,又那里睡得着?到得中夜,俞莲舟站起身来,在室中缓缓走了三转,舒展筋骨,说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师之外,从未遇到这样的高手。”   当时张翠山长矛随手一撞,便将那人撞晕,那人自是装假,其时三人谁也没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来,那人依稀似是满腮虬髯,和寻常元兵也没什么分别。殷素素终是记挂爱儿,道:“他掳去无忌,定是逼问我义兄的下落,不知无忌肯不肯说。”张翠山昂然道:“无忌倘若说了出来,还能是我们孩儿吗?”殷素素道:“对!他是定不会说的。”突然之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翠山忙问:“怎么啦?”殷素素哽咽道:“无忌不说,那恶贼——那恶贼会逼他打他,说不定还会用——用毒刑。”   张翠山和俞莲舟同时叹了口气道:“玉不琢,不成器,让他经历些艰难困苦,未必没有好处。”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爱子此时不免宛转呻吟,正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心中自是不胜悲愤怜惜。然而倘若他这时正是平平安安的睡着呢?那一定是已将谢逊的下落说了出来,如此负恩无义,却比挨受毒刑又坏得多。张翠山心想:“宁可他即刻死了,也胜于做一个无义小人。”转眼望了妻子一眼,只见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怜的神色来,蓦地一惊:“那恶贼若果以无忌的性命相胁,说不定素妹便要屈服。”说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他师兄弟自幼同门学艺,一句话一个眼色之间,往往便可心意相通。俞莲舟一瞧他夫妇二人的眼色,已明白张翠山的用意,知他是耽心那人逼问无忌无效,挟着他追来,殷素素未必能忍受眼睁睁的瞧着无忌被杀,当下说道:“好,咱们连夜赶路。”   三人付了房饭钱,乘黑绕道,尽拣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来下手杀了自己,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将各种各样的惨酷的手段加在无忌身子。   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无事。但殷素素心悬爱子,山中夜骑,又受了风露,忽然生起病来。张翠山雇了两辆骡车,让俞莲舟和殷素素分别乘坐,自己骑马在旁护送。这日过了襄阳,到太平店镇上一家客店投宿。   张翠山安顿好了师兄,正要回房,忽然一条汉子抓开门帘,闯进房来。这汉子身穿青布短衫裤,手中提着一根马鞭,一身打扮便像个赶脚的车夫。他向俞莲舟和张翠山瞪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张翠山知他不怀好意,心下恼他无礼,眼见那汉子摔下的门帘荡向身前,左手抓住门帘暗运内劲,向外一送。那门帘的下摆飞了起来,拍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背心。那汉子身子一晃,跌了个狗吃屎,爬起身来,喝道:“武当派的小贼,死到临头,还在逞凶!”口中这般说,脚下却是不敢停留,迳往外走,但见他步履踉跄,适才吃门帘这么一击,受创竟是不轻。   俞莲舟瞧在眼里,并不说话。到得傍晚,张翠山道:“二哥,咱们动身吧!”俞莲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张翠山微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登时豪气勃发,说道:“不错!此处离本山已不过两日之程。咱师兄弟再不济,也不能堕了师门的威风。在武当山脚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赶夜路避人,那算什么话?”俞莲舟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当派的子弟如何死到临头。”   当下两人一齐走到张翠山房中,并肩坐在坑上,闭目打坐。这一晚纸窗之外,屋顶之上,总有七八个人来来去去的窥伺,但尽是心惮武当派的威名,不敢进房滋扰。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着,俞张二人也不去理会屋外的敌人。   次日用过早饭后动身。俞莲舟虽然坐在骡车之中,却叫车夫去了车厢的四壁,四边空荡荡,便于观看。只走出太平店镇甸数里,便有三乘马自东方追了上来,跟在骡车之后,相距十余丈,不即不离的跟着。再走数里,只见前面道上有四个和骑者候在道边,待俞莲舟一行人过去,四乘马便跟着后面。数里之后,又有四乘马加入,前后已共有十一人。赶车的惊慌起来,悄声对张翠山道:“客官,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强人?须得小心在意。”张翠山道:“不用怕,不是来抢钱的。”   在中午打尖之处,又多了六个人。这些人打扮各各不同,有的衣饰富丽,有的却似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带兵刃。一干人只声不出,听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皮色黝黑,似乎来自南方。到得午后,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几个大胆的纵马逼近,到距骡车两三丈处,这才勒马不前。俞莲舟在车中只管闭目养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眼。   傍晚时分,迎面两乘马奔了下来。但见当先一匹马上骑着个长须飘飘的老者,第二骑的乘客却是个艳装少妇。那老者空着两手,少妇左手中提着一对双刀。两骑马在道路当中一拦,挡住了去路。   张翠山强忍怒气,在马背上抱拳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这厢有礼,不敢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问道:“金毛狮王谢逊在那里?你只须说了出来,咱们决不跟武当弟子为难。”张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须得先向恩师请示。”那老者道:“俞二受伤,张五落单。你孤身一人,不是咱们这许多的敌手。”说着伸手腰间,取出一对判官笔来。只见那判官笔的笔尖铸作蛇头之形。张翠山外号叫作“银钩铁划”,双手兵刃之中,有一件便是判官笔,因此武林中使判官笔的点穴名家,他无一不知,一见这对蛇头双笔,心中一惊。   他当年曾听师父说过,高丽有一派使判官笔的,笔头铸作蛇形,其招数和点穴手法,和中土的大不相同,大抵是取毒蛇的阴柔毒辣之性,招术滑溜狠恶,这一派美其名曰“神龙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记得姓泉,名字叫什么却连师父也不知道。于是抱拳说道:“前辈是高丽神龙派的么?不知和泉老爷子是如何称呼?”那老人微微一惊,心想:“你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恁地见识广博,知道我的来历。”原来这老者便是高丽神龙派的掌门人,名叫泉建男,是岭南“三江帮”帮主卑词厚礼,从高丽聘请而来。他到中土已有数年,却从未出过手,想不到“三江帮”行事隐秘,但他一露面便给张翠山识破,于是蛇头双笔一摆,道:“老夫便是泉建男。”张翠山道:“高丽神龙派跟中土武林向无交往,不知武当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还请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脸上筋肉一动,说道:“老夫和阁下无冤无仇,咱们高丽人也知道中原有个武当派,武当七侠是行侠仗义的好男子。老夫只问阁下一句话,金毛狮王谢逊躲在那里。”   他这番话虽然不算无礼,但词锋咄咄逼人,同时判官笔这么一摆,跟在骡车之后的人众便四下分散,团团围了上来,显是若不明言谢逊的下落,便只动武一途。张翠山道:“若是在下不愿说呢?”泉建男道:“张五侠武艺超群,咱们人数虽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侠身上负伤,尊夫人正在病中,咱们有此良机,只好乘人之危,要将两位留下。张五侠自己请便吧。”他的中国话咬字不准,声音尖锐,听来加倍刺耳。   张五侠听他说得这般无耻,“乘人之危”四个字自己先说了出来,说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领教高丽武学的高招。若是泉老英雄让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若是我输了,大伙儿便一拥而上。咱们可不讲究什么单打独斗那一套。倘若武当派人多,你们也可倚多为胜啊。从前隋阳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丽,那一次不是以数十万大军攻我数万兵马。自来相斗,都是人多的占便宜。”   张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说无益,只有凭手上功夫以决胜负,若是能将他擒住,作为要胁,当可逼他手下人众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于是身形一起,轻飘飘的落下马背,左足着地,左手已握住烂银虎头钩,右手握着镔铁判官笔,说道:“你是客人,请进招吧!”泉建男也跃下马来,双笔互击,铮的一声,右笔虚点,左笔尚未递出,身子已绕到张翠山侧方。张翠山寻思:“今日我是为义兄的安危而战,素素跟我夫妇一体,她和义兄也有金兰之谊,为他丧命,那也罢了。但二哥跟义兄素不相识,若是为了义兄而使二哥蒙受耻辱,那是万万不该。”当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见泉建男右手蛇头笔点出,伸钩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钩笔相交,张翠山身子微微一晃。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帮那些人把武当七侠说得如何了得,原来也不过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将本国人士说得加倍厉害些。”当下左手笔跟着三招递出。张翠山左支右绌,勉力挡架,便是还了一钩一笔,也是虚软乏劲。泉建男此时改了主意,不再倚多为胜,心想今日将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收拾下来,自己来到中土便是一战成名,三江帮全帮上下,对自己更加要括目相看,当下双笔飞舞,招招向张翠山的要害点去。   张翠山将门户守得极严密,一面凝神细看对方的招数,但见他出招轻灵,笔上颇具韧力,所点的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的点穴名手,武功果然大不相同。   再斗一阵,但见他左手判官笔所点,都是背心自“灵台穴”以下的各穴,自灵台、至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阳关、腰俞、以至尾闾背处的长强穴;右手判官笔所点,则是腰腿上各穴,自五枢、维道、居胶、环跳、风市、中渎以至小腿上的阳陵泉。张翠山心下了然,他左手笔专点“督脉诸穴”,右手笔专点“足少阳胆经诸穴”,看似繁复,其实大有理路可寻,暗想:“当年师傅曾说,高丽神龙派的点穴功夫专走偏门,虽然狠辣,并不足畏。今日一见,果然不错。”他一摸清对方招式,银钩铁笔虽然上下挥舞,其实装模作样,只须护住督脉诸穴及足少阳胆经诸穴,其余身上穴道,不必理会。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长,大声吆喝,威风凛凛,张翠山心道:“凭着这点点武功,居然也到武当山脚下来撤野?”突然间左手银钩使招“龙”字诀中的一钩,嗤的一响,钩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风市穴。泉建男“啊”的一声,右腿跪地。张翠山右手笔电光石火般连连颤动,自他灵台穴一路顺势直下,使的是“锋”字诀中最后的一直,便如书法中的颤笔,至阳、节缩,直至长强,在他“督脉”的每一处穴道上都点了一下。这一笔下来,疾如星火,气吞牛斗,泉建男那里还能动弹?这一路所点各穴,正是泉建男毕生所钻研的诸处穴道,他身子固然不动,心中更是嗒然若丧,暗想:“罢了,罢了!对方纵是个泥塑木雕之辈,我也不能一口气连点他十处穴道。我便是做他徒弟,也差得远了。”张翠山银钩钩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请退开!在下请泉老英雄送到武当山脚下,便解他穴道放还!”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他的下属,定当心有所忌,就此退开。那知那艳装少妇突然举起双刀,叫道:“并肩子齐上,把骡车扣了。”张翠山喝道:“谁敢上来,我先将这人毙了!”那少妇冷笑一声,叫道:“大伙儿上啊!”纵马舞刀冲上,竟是丝毫没将泉建男放在心上。原来这少妇是三江帮中的一位舵主,他们这次大举出动,用意在劫持俞莲舟和殷素素,逼问谢逊的下落。泉建男不过是三江帮的客卿,既然不能为本帮效力,便是死在敌人手下,那也殊不足惜。   张翠山吃了一惊,眼见便是杀了泉建男仍是无济于事,只见七八名汉子抢到殷素素的骡车前,七八名汉子抢到俞莲舟身前,另有六七人和那少妇各展兵刃,围住了自己。正没做理会处,俞莲舟忽然朗声道:“六弟,出来把这些人收拾了吧!”   张翠山一愕:“二哥摆空城计么?”忽听得半空中一声清啸,一人叫道:“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槐树上纵落一条人影,长剑颤动,走向人丛中来,正是六侠殷利亨到了。张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三江帮中早分出数人上前截拦,只听得啊哟啊哟、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每个人手腕的“神门”穴上一一中剑,一一撤下兵刃。这“神门穴”是在腕骨的锐端,被利剑一刺,手掌中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殷利亨不疾不待的漫步扬长而来,遇有敌人上前阻挡,他长剑一颤,呛啷一声,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妇回身喝道:“你是武当——”呛啷呛啷两声,只因那少妇双手各执一刀,双刀落地时便有两下声响。   张翠山大喜,说道:“师父的『神门十三剑』创制成功了。”原来这“神门十三剑”,共有十三记招数,每一记招式各各不同,但所刺之处,全是敌人手腕的“神道穴”。张翠山十年前离武当之时,张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们商量过几次,但许多艰难之处并未想通。此时殷利亨使将出来,三江帮的硬手竟是没人能抵挡得一招。   张翠山只看得心旷神怡,但见殷利亨每一剑刺出,无不精妙绝伦,只用了五六种招式,“神门十三剑”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帮帮众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剑,撤下了兵刃。那少妇叫道:“风紧风紧,退走吧!”帮众有的骑马逃走,有的不及上马,便此转身急退。张翠山拍开泉建男身上的穴道,拾起蛇头双笔,插在他腰间。泉建男满面羞惭,落荒急奔而去,竟是不和三江帮帮众一路同行。   殷利亨还剑入鞘,拉住了张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张翠山笑道:“六弟,你长高了。”他二人分别之时,殷利亨只有十八岁,十年不见,殷利亨已自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变为身长玉立的青年。当下张翠山携着殷利亨的手,去和妻子相见。殷素素病得沉重,点头笑了笑,低声叫了声:“六弟!”殷利亨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极了,不但是我嫂子,还是我姊姊。”   张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树之上,我一直不知,二哥却早瞧见了。”殷利亨当下说起赶来应援的情由。原来四侠张松溪在下山采办师父百岁大寿应用的物事,遇到有两个江湖人物鬼鬼崇崇,路道不正,不禁起了疑心,暗想:“我武当派威震天下,难道还有什么大胆之徒到我武当山来捋虎须?”于是暗中摄着,偷听两人说话,才知张翠山从海外归来,已和二哥俞莲舟会合,“三江帮”和“五凤刀”都想截拦,逼问谢逊的下落。   张松溪匆匆回山,其时山上只有殷利亨一人,两人便分头赴援,心中均想,有俞二张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帮会门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了他二人。只是他们急于和张翠山相会,早见一刻好一刻,这才迎接出来。至于俞莲舟已然受伤之事,那两个江湖人物并未说起,是以张松溪和殷利亨并没知晓。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门中派来的二个高手。这三江帮一路,却是由殷利亨逐走。   俞莲舟叹道:“若不是四弟机警,今日咱武当派说不定要丢个大人。”张翠山道:“单凭小弟一人之力,保护不了二哥。唉,离师十年,小弟的功夫和各位兄弟实在差得太远了。”殷利亨笑道:“五哥说那里话来?你适才打败那高丽老头的功夫,师父就没传授第二个。你这次回山,师父他老人家一喜欢,不知有多少精妙的功夫传你,只怕你学也学不及呢。『这神门十三剑』的招术,小弟便说给你听如何?”   他师弟情深,久别重逢,殷利亨恨不得将十年来所学的功夫,一日之间便说给张翠山知道。两个人并肩行,殷利亨又比又划,说个不停。   当晚四人在仙人渡的客店中歇宿,殷利亨定要和张翠山同榻而卧。张翠山也真喜欢这个小师弟,见他虽是又高又大,还是跟从前一般对己依恋。原来武当七侠中虽是莫声谷年纪最小,但莫声谷自幼便少年老成,反是殷利亨显得比师弟稚弱。张翠山年纪跟他相差不远,因此一向对他也是照顾特多。   俞莲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还道是十年之前么?五弟,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喝了师父的寿酒之后,跟着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张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好妙极,妙极!新娘子是那一位名门之女?”殷利亨脸一红,忸怩着不说。俞莲舟道:“便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张翠山伸了伸舌头,笑道:“六弟若是顽皮,这金鞭当头砸将下来,可不是玩的?”俞莲舟微微一笑,但脸上随即闪过一丝阴影,说道:“那位纪姑娘是使剑,只盼那日江边蒙面的诸女之中,没有纪姑娘在内。”张翠山心中微微一惊,道:“纪姑娘是峨嵋门下?”   第二十四回 七侠重聚   俞莲舟点了点头,道:“咱们在江边遇到峨嵋诸女武功平平,不会有纪姑娘在内。否则为了五弟妹,却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这二伯偏心了。咱们这位未过门的六弟妹相貌既好,武功又佳,名门弟子,毕竟不凡,和六弟当真是天生一对——”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却是邪教教主的女儿,自己这么称赞纪姑娘,只怕张翠山心有感触,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得一人走到房门口,说道:“俞爷,有几位爷们来拜访你老人家,说是你的朋友。”却是店小二的声音。   俞莲舟道:“谁啊?”店小二道:“一共六个人,说是什么『五凤刀』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凛,心想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一路的人马,怎地敌人反而找上门来了,难道张松溪有什失闪?张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伤未愈,在店房中跟敌人动手不甚妥善。俞莲舟却道:“请他们进来吧。”   一会儿进来了五个汉子,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妇。张翠山和殷利亨虽然空着双手,但站在俞莲舟身前,蓄势戒备。却见这六人个个垂头丧气,脸有愧色,身上也没带兵刃,一点不像是前来生事的模样。领头的一人头发花白,四十来岁年纪,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三位是武当俞二侠、张五侠、殷六侠?在下五凤刀门下弟子孟正飞,请问三位安好。”俞莲舟等三人拱手还礼,心下都是暗自奇怪。俞莲舟道:“孟老师好,各位请坐。”   孟正飞却不就坐,说道:“敝门向在山西河东,门派窄小,久仰武当山张真人和七侠的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缘拜见。今日到得武当山下,原该上山去叩见张真人,但听闻张真人百岁高龄,清居静修,咱们这些粗鲁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扰他老人家的精神。三位回山之时,还请代为请安,便说山西五凤刀门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宁,福寿无强。”俞莲舟本因受伤未愈,坐在炕上,听他说到师父,忙扶着殷利亨的肩头下炕,恭敬站立,说道:“不敢,不敢,在下这里谢过。”   孟正飞又道:“咱们僻处山西乡下,真如井底之蛙,见识浅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胆妄为,擅自来到贵地。今蒙武当诸侠宽洪大量,反而解救咱们的危难,在下感激不尽,今日特地赶来,一来道谢,二来陪罪,万望三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躬身下拜。张翠山忙伸手扶住,说道:“孟老师不必多礼。”   孟正飞嗫嗫嚅嚅,想说又不敢说。俞莲舟道:“孟老师有何吩咐,但说不妨。”孟正飞道:“在下求俞二侠赏一句话,便说武当派不再见怪,咱们回去好向师父交代。”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各位远道自晋来鄂,想必是为了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狮王跟贵门有过节?”孟正飞惨然道:“家兄孟正仁惨死在谢逊的掌上。”   俞莲舟心中一震,说道:“咱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奉告那金毛狮王的下落,还须请孟老师和反位原谅。至于见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见到尊师乌老爷子时,便说俞二、张五、殷六问好。”孟正飞道:“如此在下告辞。日后武当派如有差遣,只须传个信来,五凤刀门下虽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劳,决不敢辞。”说着和其五人一齐抱拳行礼,转身出门。   那少妇突然回转,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妇人得保名节,全出武当诸侠之赐。小妇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诸侠的大恩大德。”俞莲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听她说的是妇人名节之事,也不便多问,只得含糊虚逊了几句,那少妇拜了几拜,出门而去。   “五凤刀”六人刚走,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张翠山。   张翠山喜极而呼:“四哥!”原来进房之人正是张松溪。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亲热。张翠山道:“四哥,你神计妙算,足智多谋,竟能将五凤刀门下化敌为友,实是不易。”张松溪道:“那也是机缘凑巧,小兄有什么功劳可言?”当下将经过情由说了出来。   原来那美貌少妇娘家姓乌,是五凤刀掌门人的第二女儿,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飞。这一次六个人同下湖北,寻访谢逊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帮的舵主,得知武当派张翠山知晓谢逊的所在。那乌氏少妇自幼娇生惯养,主张设计擒获张翠山逼问。孟正飞向来畏妻如虎,但这一次却决计不从,他说武当子弟极是了得,不如依礼相求,对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乌氏言道:“时机可还不可求,若是放得张翠山上了武当,他师兄弟一会合,又有张三丰作护身符,如何再能逼问?两人言语不合,吵起嘴来。其余四人都是师弟师侄,也不敢作左右袒。”   那乌氏一怒之下,说道:“你这胆小鬼,是给你兄长报仇,又不是给我兄长报仇。哼,你对武当子弟怕得这般厉害,便是那张翠山将谢逊的下落跟你说了,你有胆去找他么?嫁了你这种胆小鬼,实是我一辈子倒霉。”孟正飞对娇妻忍让惯了,不敢再说,但要依乌氏之见,在途中客店暗下蒙药,迷倒张翠山夫妇,却是坚决不肯。乌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着,就此悄悄离去。   她是想独自下手,探到谢逊的下落,好好臊一臊丈夫,那知这一切全给三江帮的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见乌氏貌美,起了歹心,暗中跟随其后,乌氏想使蒙汗药,却反给他下了迷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松溪一直监视着五凤刀六人的动静,等到乌氏情势危急,这才出手相救,将那三江帮的舵主惩戒了一番逐走。张松溪也不说自己姓名,但说是武当派门下弟子。   乌氏又惊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见,说明情由,两人一商量,武当派成了本门的大恩人,于是齐来向俞莲舟等人叩谢相救之德,张松溪待那六人去后,这才现身,以免乌氏羞惭。   张翠山听罢这番经过,叹道:“打发三江帮这个行止不端之徒,虽非难事,但四哥行事处处替人留下余地,化凶为吉,最合师父的心意。”张松溪笑道:“十年不见,一见面就给四哥一顶高帽子戴。”   这一晚师兄弟四人联床夜话,长谈了一宵。张松溪虽是足智多谋,但对那个假扮元兵掳去无忌、击伤俞莲舟的高手来历,也猜测不出半点端倪。次晨张松溪和殷素素会见了,五人缓缓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当。张翠山十年重来,回到自幼生长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见师父,和大师哥、三师哥、七师弟相会,虽然妻病子散,却也是欢喜多于哀愁。   到得山上,只见观外系着八头健马,鞍辔鲜明,并非山上之物。张松溪道:“观中到了客人,咱们不忙相见,从边门进去吧。”当下张翠山扶着妻子,从边门进观。观中道人和侍役见张翠山无恙归来,无不欢天喜地。张翠山念着要去拜见师父,但服侍张三丰的道僮说真人尚未开关,张翠山只得到师父坐关的门外磕头,然后再去见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僮轻声说道:“三师叔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张翠山摇了摇手,轻手轻脚走到房中。只见俞岱岩正自闭目沉睡,脸色惨白,双颊凹陷,十年前龙精虎猛的一条骠悍汉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张翠山想起自己初入师门之时,许多功夫都是三师哥所授,此刻眼见他如此凄惨,忍不住掉下泪来。   张翠山看了一阵,掩面走出,问那小道僮道:“你大师伯和七师叔在那里?”小道僮道:“在大厅会客。”张翠山走到后堂,等大师哥和七师弟会客之后相见,但等了半个多时辰,客人始终不走。张翠山问送茶的道人道:“是什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镖的。”   殷利亨对这位久别重逢的五师兄很是依恋,刚离开他一会,便又过来陪他,听得张翠山在问客人的来历,说道:“是三个总镖头。金陵虎蟠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太原晋阳镖局的总镖头云鹤,还有一个是京师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张翠山微微一惊,道:“这三位总镖头都来了?当今镖局之中,要数他三位武功最强,名望最大,同时来到山上,为了什么?”殷利亨笑道:“想是有什么大镖丢了,劫镖的人来头大,这三位老镖头惹不起,只好来求大师兄。五哥,这几年大哥越来越爱做滥好人,江湖上遇到什么疑难大事,总是来请大哥出面。”张翠山微笑道:“大哥是佛面慈心,别人求到他,总是难以推托。十年不见,不知大哥老了些没有?”   他想到此处,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难以抑制,说道:“六弟,我到屏风后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样。”于是走到屏风之后,悄悄向外一张,只见宋远桥和莫声谷两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远桥穿着道装,脸上神情冲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无多大改变,只是鬓边微见花白,身子却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发福。宋远桥并没出家,但因师父是道士,又住在道观之中,因此在武山上时常爱作道家打扮,下山时才改换俗装。莫声谷却已长得魁梧奇伟,虽只二十来岁,却已长了满脸的浓髯,看上去比张翠山的年纪还大些。   只听得莫声谷正大著嗓子说道:“我大师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凭着宋远桥三字,难道三位还信不过么?”张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气竟是半点没改。不知他为了何事,又在跟人吵嘴?”转头向宾客位上看去时,只见三个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气度威猛,一个高高瘦瘦,貌相清瞿,坐在末座的却像是个病夫,甚是干枯。三人身后,又有五个人垂身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子弟辈,只听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侠既这般说,咱们焉敢不信,只不知张五侠何时归来,可能赐一个确期么?”   张翠山听他说到“张五侠”三字,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个总镖头乃是为我而来,想必又是为了探问我义兄的下落了。”只听莫声谷道:“咱们师兄弟七人,虽然本领微薄,但行侠仗义之事,向来不敢后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奖,赐了『武当七侠』这个外号。这『武当七侠』四个字,说来惭愧,咱们原不敢当——”张翠山心道:“十年不见,七弟居然如此能说会道。从前人家问他一句话,他也要脸红半天,才回答得一句。十年之间,除了三哥和我之外,人人都是一日千里。”   但听莫声谷续道:“可是咱们既然负了这个名头,上奉恩师严训,行事决不敢有半步差错。张五哥是『武当七侠』之一,他这人文武全才,斯文和顺,咱们七人之中,要数他脾气最好。你们定要赖他杀了『龙门镖局』满门,那是截然的胡说八道。”张翠山心中一寒:“原来是为了龙门镖局都大锦的事。素闻大江以南,各镖局以金陵蟠镖局马首是瞻,想是他们听到我从海外归来,于是虎蟠镖局,约了晋阳、燕云两家镖局的总镖头,兴师问罪来啦。”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道:“武当七侠名头响亮,武林中谁不尊仰?莫七侠不用自己吹嘘,咱们早已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莫声谷听了这句讥嘲之言,脸色大变,说道:“祁总镖头到底意欲如何,不妨明言。”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正是虎蟠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朗声说道:“武当七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可难道少林派众高僧惯打诳语么?少林僧人亲眼目睹,临安龙门镖局上下大小人等,尽数伤在张翠山张五侠——的手下。”他说到“张五侠”这个“侠”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显是充满讥嘲之意。   殷利亨在屏风之后听得怒气勃发,这人出言嘲讽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记巴掌还更令他气愤,便欲挺身而出,跟他理论。张翠山一把拉住,摇了摇手。殷利亨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为难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养功夫越来越好了,无怪师父常常赞他。”   莫声谷站起身来,大声道:“别说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经回到武当,也只是这句话。莫某跟张翠山生死与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要寻张翠山的晦气,一切冲着我莫某便是。三位不分青皂白,定要诬赖我五哥害了龙门镖局满门,好!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干的。三位要替龙门镖局报仇,尽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间,莫声谷便是张翠山,张翠山便是莫声谷。老实跟你们说,莫某的武功智谋,远远不及我五哥,你们找到了我,算是你们运气。”   祁天彪大怒,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祁某今日到武当山来撤野,天下武学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门弄斧,太过不自量力。可是都大锦都兄弟满门被害十年,沉冤始终未雪,祁某这口气终是咽不下去。反正武当派将龙门镖局七十余口也杀了,再饶上祁某一人又有何妨?便是再饶上金陵虎蟠镖局的九十余口,又有何妨?祁某今日颈血溅于武当山上,算是死得其所。咱们再上山之时,尊重张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携带兵刃,祁某便在莫七侠拳脚下领死。”说着大踏步走到厅心。   宋远桥一直没有开口,这时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伸手拦住莫声谷,微微一笑,说道:“三位来到敝处,翻来覆去,一口咬定是敝师弟害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好在敝师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暂忍一时,待见了敝师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那身形干枯犹似病夫的,是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此人甚工心计,说道:“祁总镖头且请坐下。张五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终是不易了断,咱们不如拜见张真人,请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话下来。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天下英雄好汉,莫不景从,难道他老人家还会不明是非,包庇弟子么?”他言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语气中含意其实甚是厉害。莫声谷如何听不出来,当即说道:“家师闭关静修,尚未开关。再说,近年来我武当门中之事,均由我大师哥处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师极少见客。”言下之意,是说你们想见我家师父,可还够不上格。   那高高瘦瘦的晋阳镖局总镖头云鹤冷笑一声,道:“天下事也真有这般凑巧,刚好咱们上山,尊师张真人便即闭关。可是龙门镖局七十余口的人命,却不是一闭关便能躲过呢。”宫九佳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但莫声谷已自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说我师父是因为怕事才闭关吗?”宫九佳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远桥虽然涵养极好,但听他辱及恩师,却也是忍不住有气,当着武当七侠之面,竟然有人言辞中对张三丰不敬,那是十余年来从未有过之事。他缓缓的道:“三位远来是客,咱们不敢得罪,送客!”说着袍袖一拂,一股疾风随着一拂之势卷出,祁天彪、云鹤、宫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只茶碗突然一齐被风卷起,缓缓落在宋远桥身前的茶几之上。这三只茶碗缓缓卷起,缓缓落下,落到茶几上时只是轻轻一响,竟不溅出半点茶水。祁天彪等三人当宋远桥衣袖挥出之时,被这一股看似柔和,实则力道强劲之极的袖风压在胸口,登时呼吸闭塞,喘不过气来。三人急运内功相抗,但那股袖风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压陡消,波波三声巨响,三人都是大声的喷了一口气出来。但见祁天彪满脸血红、云鹤脸色惨白、宫九佳一张黄脸更是焦黄。三人这一惊是非同小可,心知宋远桥只须手袖子跟着一挥,第二股袖风乘虚而入,三人所运的内息被逼得逆行倒冲,就算不立毙当场,也须身受重伤,内功损折大半。这一来,三位总镖头方知眼前这位冲淡谦和、恂恂儒雅的宋大侠,实是身负深不可测的绝艺。   祁天彪为人爽直,抱拳说道:“多谢宋大侠手下留情,告辞!”宋远桥和莫声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转身道:“两位留步,不劳远送。”宋远桥道:“难得三位总镖头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当再赴京师、太原、金陵贵局回拜。”祁天彪道:“这个如何克当?”他领教了宋远桥的武功之后,觉得这位宋大侠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言谈举止之中,竟无半分骄气,心中对他甚是钦佩,初上山时那股兴师问罪、复仇拼命的锐气,已折了大半。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精悍、满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宋远桥道:“四弟,见过这三位朋友。”当下给祁天彪等三人引见了。张松溪笑道:“三位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给各位。”说着从怀中掏出三个小包,每人交了一个。祁天彪道:“那是什么?”张松溪道:“此处拆看不便,各位下山后再看吧。”师兄弟三人一直送到观门之外,方与三位总镖头作别。   莫声谷一待三人走远,急问:“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没有?”张松溪笑道:“你先进去见五弟,我和大哥在厅上等这三个镖客回来。”莫声谷奇道:“他们还要回来,为什么?”但心下记挂着张翠山,竟不待张松溪说明情由,急奔入内。   莫声谷刚走进内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来,向宋远桥张松溪纳头便拜。二人急忙还礼。云鹤道:“武当诸侠大恩大德,云某此刻方知。适才云某言语中冒犯张真人,当真是猪狗不如。”说着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几下,只打得双颊红肿,兀自不停。宋远桥愕然不解,急忙拦阻。张松溪道:“云总镖头乃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华好汉,无不同心。些些微劳,正是我辈份所当为,云总镖头何必如此。”云鹤道:“云某老母幼子,满门性命,皆出诸侠之赐,云某浑浑噩噩,五年来一直睡在梦里。想起适才言辞不逊,两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顿,云某心中方得稍减不安。”张松溪微笑道:“过去之事,谁也休提,家师便是亲耳听到这两句话,心敬云总镖头的所作所为,也决不会放在心上。”但云鹤始终惶愧不安,深自痛责。宋远桥不明其中之理,只是顺口谦逊了几句。但见祁天彪和宫九佳也是不住口的道谢,但瞧张松溪的神色语气之间,对祁宫二人并不怎样,对云鹤却甚是敬重亲热。三位总镖头定要到张三丰坐关的屋外磕头,又要去见莫声谷陪罪,张松溪一一辞谢,这才作别。   三人走后,张松溪叹了口气,道:“这三人虽对咱们心中感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看来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场祸事,仍是消弭不了。”宋远桥待问情由,只见张翠山从内堂奔将出来,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   宋远桥是谦恭有礼之士,虽对同门师弟,又是久别重逢,心情激荡之下,仍是不失礼数,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   张翠山略述别来情由,莫声谷心急,便问:“五哥,那三个镖客无礼,定要诬赖你杀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你也涵养忒好,怎地不出来教训他们一顿?”张翠山惨然长叹,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尽。待会等三哥醒来,我再一并详告,还得请众兄弟一同想个良策。”殷利亨道:“五哥放心。龙门镖局护送三哥不当,害得他一生残废,五哥便是真的杀了他镖局满门,也是兄弟情深,激于一时义愤——”俞莲舟喝道:“六弟,你胡说什么?这话要是给师父听见了,他不关你三个月黑房才怪。杀人全家老少,这种灭门绝户之事,我辈怎可做得?”   五人一齐望着张翠山,但见他神色甚是凄厉,过了半晌,说道:“龙门镖局的人,我一个也没杀,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训,没敢累了众兄弟的盛德。”五人一听大喜,都舒了一口长气。他们虽然截然不信张翠山会做这种狠毒惨事,但少林派的众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为,还说是亲眼目睹,而当三个总镖头上门问罪之时,他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不免稍有疑惑,这时听他这般说,无不放下了一件心事,均想:“这中间便有许多为难之处,但只要不是他杀的人,终能解说明白。”当下莫声谷便问那三个镖头去而复回的情由。张松溪笑道:“这三个镖客之中,倒是那个出言无礼的云鹤人品最好。他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暗中联络了山西、陜西的豪杰,歃血为盟,要举起义旗,反抗蒙古鞑子。”宋远桥等五人一齐喝了声采。莫声谷道:“瞧不出他竟具这等胸襟,实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说下去,等我归来再说——”说着急奔出门而去。   张松溪果然住口,向张翠山问些冰火岛的风物。当张翠山说到那头灵异无比的玉面火猴时,四人尽皆骇异。张翠山道:“咱们本想带同那火猴回到中土,但它在木筏上飘了数日,天候稍暖,它便觉得不惯,跳上浮冰,一跳向北,想是又回到冰火岛去了。”殷利亨道:“可惜,可惜。”宋远桥道:“小小一头猴子,竟能生裂熊脑,实是不可思议。”张翠山道:“那火猴虽然生具猴形,实则恐怕也非猿猴之属,想是冰火岛天候奇特,禀天地灵秀之气,因而生出这种奇兽来。”宋远桥点头道:“便是中土,深山大泽之间,原也有许多人不像人、兽不似兽的山魈木怪一类灵物。”   说话之间,莫声谷已奔了回来,说道:“我赶去向那云总镖头陪了个礼,说我佩服他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众人都深知这个小师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声谷来往飞奔数里,丝毫不以为累,他既知云鹤是个好男儿,若不当面跟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那便有几晚睡不着觉了。殷利亨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着你不讲,可是五哥说的玉面火猴故事,可更加好听。”莫声谷跳了起来,道:“啊,有这等事?”张松溪道:“那云鹤筹划就绪——”莫声谷摇手道:“四哥,对不住,请你再等一会。——”张翠山微笑道:“七弟总是不肯吃亏。”于是将玉面火猴的事重述了一遍。莫声谷道:“奇怪,奇怪!四哥,这便请你说了。”   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阳三地同时举义,那知与盟的众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便在举义的前三天,盗了加盟众人的名单,以及云鹤亲手缮就的举义策划书,要去向蒙古鞑子告密。”   莫声谷拍腿叫道:“啊哟,那可糟了。”张松溪!道:“他是事有凑巧,那时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太原府知府晦气,半夜里见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窃窃私议,如何一面密报皇帝,一面调兵遣将,将举义人等一网打尽。于是我跳进窗去,一剑一个,将那知府和叛徒杀了,取了张要加盟的名单和筹划书,回来南方。”   “云鹤等一干人发觉名单和筹划书被盗,知道大事不好,不但义举不成,而且单上有名之人,家家有灭门的大祸,于是连夜送出讯息,叫各人远逃避难。但这时城门已闭,讯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由于知府被戕,太原城闭城大索剑客。云鹤等人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心想这一番自己满门抄斩不打紧,而晋陕二省,不知将有多少仁人义士被害。不料提心吊胆的等了数日,竟是安然无事,后来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这件事竟是不了了之。他们见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想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到我身上。”殷利亨道:“你适才交给他的,便是那份加盟名单的筹划书了?”张松溪道:“正是。”殷利亨道:“那宫九佳呢?四哥怎生帮了他一个大忙?”张松溪道:“这宫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为,决不能与总镖头相提并论。六年前,他保镖到了云南,在昆明受一个大珠宝商之托,暗带一批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珠宝,送往北京。但到江西却出了事,在鄱阳湖边,宫九佳被鄱阳四义中的三义围攻,抢去红货。宫九佳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这批珠宝,何况他燕云镖局隐然北方镖局的牛耳,他招牌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再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想寻起短见来。”   “鄱阳三义不是绿林豪杰,却为何要劫取这批珠宝!原来鄱阳四义中的老大犯了事,给关入南昌府的死囚牢,转眼便要处斩。三义劫了两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却反而防范得更加紧了,鄱阳三义知道官府贪财,便想用这批珠宝去行贿,减轻老大的罪名。我见他四人甚有义气,便设法将那老大救出牢来,要他们将珠宝还给宫九佳。这位总镖头虽然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但生平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在北京城中,也不交结官府,欺压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阳四义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将那块包裹珠宝的锦锻包袱留了下来。适才我将那块包袱还了给他,他自是心中有数了。”俞莲舟点头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宫九佳也还罢了,鄱阳四义却为人不错。”   莫声谷道:“四哥,你交给祁天彪却又是什么?”张松溪道:“那是九枚断魂蜈蚣镖。”五人听了,都“啊”了一声,这断魂蜈蚣镖在江湖上名头颇为响亮,是凉州吴一氓的成名暗器。张松溪道:“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胆了些,这时想来,当日也真是侥幸。那祁天彪保镖路过潼关,无意中得罪了吴一氓的弟子,两人动起手来,祁天彪一掌将他打得重伤。祁天彪打了这掌之后,知道闯下了大祸,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镖银,便想连夜赶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对付那吴一氓。但他刚到洛阳,便给吴一氓追上了,约了他次日在洛阳西门外比武。”殷利亨道:“这吴一氓的武功未必在你我之下,祁天彪如何是他对手?”张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凭他的能耐,挡不了吴一氓的一镖,无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阳乔氏兄弟助拳。乔氏兄弟一口答应,说道:『凭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决不能对付得了吴一氓,你要咱兄弟出场,原也不过是要咱二人呐喊助威。好,明日午时,洛阳西门外,咱兄弟准到。』”   第二十五回 贵宾云集   莫声谷道:“乔氏兄弟都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祁天彪以三敌一,或能跟吴一氓打个平手。只不知吴一氓有没有帮手。”张松溪道:“吴一氓倒是没有帮手。可是乔氏兄弟却出了古怪。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乔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一下迎敌之策,那知到得乔,守门的说道:『大爷和二爷今朝忽有要事,赶去了郑州,请祁老爷不必等他们了。』祁天彪一听之下,几乎气炸了肚子。乔氏兄弟几年之前在江南出过事,当时祁天彪帮了他俩很大的忙,那知此刻有求于他二人,兄弟俩口上说得好听,竟是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祁天彪知道吴一氓心狠手辣,这个约会躲是躲不过的,于是在客店中写下了遗书,处分后事,交给了趟子手,自己到洛阳西门外赴约。”   “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我都瞧在眼里。那日我扮了个乞丐,易容改装,躺在西门外的一株大树之下。不久吴一氓和祁天彪先后到来,两人动起手来,斗不数合,吴一氓下杀手,放了一枚断魂蜈蚣镖。祁天彪眼见抵挡不住,只有闭目待死,我抢上前去,伸手将镖接了。吴一氓又惊又怒,喝问我是否帮中人,我笑嘻嘻的一答,吴一氓连放八枚断魂蜈蚣镖,都给我一一接了过来。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门武功去接,本也不难,但我防他瞧出疑窦,故意装作左足瘤,右手断,只使一只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镖手法,掌心向下擒扑。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险险给他第七枚毒镖划破,算是十分凶险。他果然喝问我是少林派中的那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装聋作哑,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吴一氓自知不敌,一怒而去,回到凉州后杜门不出,这几年来一直没在江湖上现身。”   莫声谷摇头道:“四哥,吴一氓虽不是善良之辈,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什么好人,那日倘若你给蜈蚣镖伤了手掌,这可如何是好?这般冒险未免太不值得。”张松溪笑道:“这是我一时好事,事先也没料到他的蜈蚣镖当真有这等厉害。”   莫声谷性情直爽,不懂张松溪这些行迳的真意,张翠山却如何不省得?四哥尽心竭力,想要消解龙门镖局全家被杀的大仇。他知道虎蟠镖局是江南众镖局之首,冀鲁一带以燕云镖局马首是瞻,西北各省则推晋阳镖局为尊。龙门镖局之事日后发作起来,这三家镖局定要出头,是以他先行伏下了三椿恩惠。这三件事看来似是机缘巧合,但张松溪明查暗访,等候机会,不知花了多少时日,多少心血?张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体,我也不必说这个『谢』字,都是你弟妹当日作事偏激,闯下了这个大祸。”当下将殷素素如何扮成他的模样,夜中去杀了龙门镖局满门之事,从头至尾说了,最后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结,你给我拿个主意。”   张松溪沉吟半晌,道:“此事自当请师父示下,但我想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已改过迁善,不再是当日杀人不眨眼的弟妹,古人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说是不是!”宋远桥面临这数十口人命的大事,一时踌躇难决,俞莲舟却点了点头,道:“不错。”殷利亨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个好好先生,容易说话,二哥却是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生怕他跟五嫂为难,一直在提心吊胆,却不知俞莲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他见二哥点头,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问起来,五哥只须说那人不是你杀的。你又不是撒谎,本来不是你杀的啊。”宋远桥横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赖,五弟心中何安?咱们身负侠名,心中何安?”   殷利亨道:“那怎生是好?”宋远桥道:“依我之见,待师父寿诞过后,咱们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儿来,然后是黄鹤楼头英雄大会,交代了金毛狮王谢逊这回事后,咱们师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三年之内,咱们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举。”张松溪鼓掌叫道:“对对!龙门镖局枉死了七十来人,咱们各作十件善举,如能救得一二百个无辜遭难者的性命,那么勉强也可抵过了。”俞莲舟也道:“大哥想得再妥当也没有了,师父也必允可。否则便是要五弟妹给那七十余口抵命,也不过是多死一人,于事何补?”张翠山一直为了此事,烦恼不安,听宋远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我去跟她说去。”   张翠山匆匆走进卧室,将宋远桥所想的法子跟妻子说了,又说众兄弟一等祝了师父的大寿,便下山去寻无忌。殷素素精神一振,心想凭着武当六侠的威望本事,总能将无忌找得回来。她本来无甚大病,只是思念无忌成疾,这时心头一宽,病体便日轻一日。   过了数日,已是四月初八,张三丰料知明日是自己百岁大寿,徒儿们必有一番热闹,虽然俞岱岩残废,张翠山失踪,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岁遐龄,也算难得,同时闭关参究的一门“太极神功”,也已深明精奥,从此武当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异采,当不输于天竺达摩东传的少林派武功,这天清晨,他便开关出来。   一声清啸,衣袖略振,两扇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张三丰第一眼见得的不是旁人,竟是十年来思念不已的张翠山。他一搓眼睛,还道是看错了,张翠山已扑在他的怀里,声音呜咽,连叫:“师父!”心情激荡之下,竟是忘了跪拜。宋远桥等五人一齐拥到,叫道:“师父大喜,五弟回来了!”“师父大喜,五弟回来了!”张三丰活了一百岁,修炼了八十几年,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但和这七个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间见到张翠山,忍不住搂着他,喜欢得流下泪来。   众兄弟服侍师父梳洗漱沐,换过衣巾。张翠山不敢便将烦恼之事跟师父说,只说些冰火岛的奇情异物。张三丰听他说他已经娶妻,更是喜欢,道:“你媳妇在那里?快叫她来见我。”张翠山只膝跪地,说道:“师父,弟子大胆,娶妻之时,没能禀明你老人家。”张三丰捋须笑道:“你在冰火岛上十年不能回来,难道便等了十年,待禀明我再娶么?笑话,笑话。快起来,不用告罪,张三丰那有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张翠山长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妇来历不正。她——她是白眉教殷教主的女儿。”张三丰仍是捋须一笑,说道:“那有什么干系?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白眉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来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   张翠山大喜,想到自己耽了十年的心事,师父只轻轻两句话便揭了过去,当下满脸笑容,站起身来。张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殷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卓绝,是个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虽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们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宋远桥等均想:“师父对五弟果然厚爱,爱屋及乌,连他岳父这等大魔头,居然也肯下交。”正说到此处,一名道僮进来报道:“白眉教殷教主,派人送礼来给张五师叔!”   张三丰笑道:“岳父送赞仪来啦,翠山,你去迎接宾客吧!”张翠山应道:“是!”殷利亨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张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纪老英雄送礼来,要你忙些什么?”殷利亨脸一红,还是跟张翠山出去。   只见大厅上站着两个老者,罗帽直身,穿的家人服色,见到张翠山出来,一齐走上几步,跪拜下去,说道:“张姑爷好,小人殷无福、殷无禄叩见。”张翠山还了一揖,说道:“管家请起。”心想:“这两个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取的名字总不外乎『平安吉庆,福禄寿喜』之类,怎地他二人却叫作『无福、无禄』?”但见他那殷无福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掠过鼻尖,直至左边嘴角方止。那殷无禄却是满脸麻皮,两人貌相都极丑陋,均已有五十来岁年纪。   张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摒挡,便要和你家小姐同来拜见尊亲,不料岳父岳母反先存问,却如何敢当?两位远来辛苦。请坐喝一杯茶。”殷无福和殷无禄却不敢坐,取出礼单,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说道:“我家老爷太太说这些薄礼,请姑爷笑纳。”张翠山道:“多谢!”打开礼单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十余张泥金笺的礼单上,一行行的写了二百款礼品,第一款是“碧玉狮子成双”,第二款是“翡翠凤凰成双”,无数珠宝之后,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贡品唐墨十锭”、“宋制桑纸百刀”、“端砚八方”,那白眉教主竟是打听到这位娇客善于书法,送了大批笔墨纸砚,其余衣履冠带、服饰器用,无不具备。殷无福转身出去,领了十名脚夫进来,每人都挑了一副担子,摆在厅侧。   张翠山心下踌躇:“我自幼清贫,山居朴实,这些珍物要来何用?可是岳父远道厚赐,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谢了一声受下,说道:“你家小姐旅途劳顿,略梁小恙。两位管家请在山上多住几日,再行相见。”殷无福道:“老爷太太甚是记挂小姐,叮嘱即日回报。若不过于劳累小姐。小人想叩见小姐一面,即行回去。”张翠山道:“既是如此,且请稍待。”   他回到卧房,跟妻子说了。殷素素大喜,略加梳装,来到偏厅和两名家人相见,问起父母兄长安康,留着两人用了酒饭。殷无福、殷无禄当即叩别姑爷小姐。张翠山心想:“岳父母送来这等重礼,该当重赏赐这两人才是。可是把山上所有的银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赏得出手。”好在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笑说:“你们小姐嫁了个穷姑爷,给不起赏钱,两位管家请勿见笑。”殷无福说:“不敢,不敢。得见武当七侠一面,甚于千金之赐。”   张翠山心道:“这位管家吐属风雅,似是个文墨之士。”当下送到中门,殷无福道:“姑爷请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驾临,以免老爷太太思念。敝教上下,尽皆仰望姑爷风采。”张翠山一笑。殷无福忽道:“还有一件事须得禀告姑爷知道。小人兄弟送礼上山之时,在襄阳客店中遇见三个镖客。他三人言谈之中,提到了姑爷。”张翠山道:“哦,他们说些什么?”殷无禄道:“一人说道:『武当七侠于我等虽有大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七十余口人命,终不能便此罢手。』他三人说自己是决计不能再理会此事的了,决意去请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出山,来跟姑爷理论此事。”   张翠山点了点头,并不言语。殷无禄探手怀中,取出三面小旗,双手呈给张翠山,道:“小人兄弟听那三个镖客胆敢太岁头上动土,已将这事搞到了白眉教身上。”张翠山一看那三面小旗,不禁一惊,只见第一面旗上绣着一头猛虎,侧头吼叫,作踞蟠之状。这面小旗,自是“虎蟠镖局”的镖旗了。第二面小旗上绣着一头白鹤在云中飞翔,那是“晋阳镖局”的镖旗,白鹤当是指他们的总镖头云鹤。第三面小旗上是用金线绣着九只燕子,包括了“云燕镖局”的“燕”字和总镖头宫九佳的“九”字。   张翠山奇道:“怎地将他们的镖旗取来了?”殷无福道:“姑爷是白眉教的娇客,祁天彪宫九佳他们是什么东西,明知武当七侠于他们有恩,居然还要去请什么开封府的神枪震八方谭瑞来这个家伙,来跟姑爷理论,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么?这次老爷太太原是差了咱兄弟三人,来给姑爷送礼的。咱们在襄阳听到了这三个镖客的无礼之言——”张翠山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无礼。”殷无福道:“是,那是姑爷的宽洪大量,人所不及。咱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这三个镖客,取来了三家镖局的镖旗。”   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镖局中的雄杰,江湖上成名已久,虽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但各有各的绝艺,何以殷天正手下三个家人,便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将他们料理了?但若是殷无福瞎吹,他们明明取来了这三杆镖旗,别说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难道他们在客店中使用什么薰香迷药,做翻了那三个总镖头?便道:“这三杆镖旗,怎生取来的?”   殷无福道:“当时二弟无禄出面叫阵,约他们到襄阳南门较量,咱三人对他三个。言明他们若是输了,便留下镖旗,自断一臂,终身不许踏进湖北省境。”张翠山愈听愈奇,愈是不敢小觑了眼前这两个家人,问道:“后来怎样。”殷无福道:“后来也没什么,他们便留下镖旗,自己砍断了右臂,说终身不踏进湖北省境一步。”   张翠山暗暗心惊:“这些白眉教的人物,行事竟是如此狠辣。”殷无福道:“倘若姑爷嫌小人下手太轻,咱们便追上去,将三人宰了。”张翠山忙道:“不轻不轻,已重得很。”殷无福道:“咱们心想这次是来给姑爷送礼,喜事重重,若是伤了人命,似乎不吉。”张翠山道:“不错,你们想得很是周到。你刚才说共有三人送礼,还有一位呢?”殷无福道:“还有一个兄弟殷无寿。咱们赶走了三个镖客之后,咱二人便来叩见姑爷,但恐那神枪谭老头儿终于得到讯息,不知好歹,还要来啰嗦姑爷,是以殷无寿便上开封去。无寿叫小人代他向姑爷磕头请安。”说着便爬下来磕头。张翠山还了一揖,道:“不敢当。”心想那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威名赫赫,威名已垂四十年,殷无寿为了自己而闹上开封去,不论那一方有了损伤,都是大大的不安,说道:“那神枪震八方谭瑞来我久仰其名,是个正人君子,两位快些赶赴开封,叫无寿大哥不必跟谭老英雄说话了,若是双方说僵了动手,只怕不妙。”   殷无禄淡淡一笑,道:“姑爷不用耽心,那姓谭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哥动手的。三哥叫他不许多管闲事,他会乖乖的听话。”张翠山道:“是么?”他心下却是不信,暗想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岂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许老了,可是开封府神枪谭家一家,武功极佳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那能怕了你殷无寿一人?殷无福瞧出张翠山有不信之意,说道:“那谭老头二十年前是无寿的手下败将,并有重大把柄落在咱们手中。姑爷万安。”说着二人行礼作别,出了中门。   张翠山手中拿着那三面小旗,踌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帮同打听无忌的下落,但想若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还吧了,却不免损了二哥的威名,于是慢慢踱回卧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阅着父母送来的礼单,心下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亲情,但想起无忌为敌所掳,此时不知如何,又是忧心如焚,只见丈夫走进房来,脸上神色不定,忙问:“怎么啦?”张翠山道:“那无福、无禄、无寿三人,却是什么来历?”   殷素素和丈夫成婚虽已十年,但知他对白眉教心中不喜,因此自己的家事和教中诸事,一直不跟他谈起,张翠山也从来不问。这时她听丈夫问及,才道:“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横行西南一带的大盗,后来受许多高手围攻,眼看无幸,适逢我爹爹路过,见他们死战不屈,很有骨气,便伸手救了他们。这三人并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们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终身替他为奴,抛弃了从前的姓名,改名为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我从小对他们很是客气,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妈妈说,讲到武功和从前的名望,武林中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三人。”   张翠山点头道:“原来如此。”于是将他三个断人右臂、夺人镖旗之事说了。殷素素皱起眉头,道:“他三人原是一番美意,却没想到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们邪教大不相同。五哥,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烦,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她顿了一顿,道:“待寻到无忌,咱们还是回到冰火岛上去吧。”忽听得殷利亨在门外叫道:“五哥,快来大笔一挥,写几副寿联儿。”又笑道:“五嫂,你别怪我拉了五哥去,谁教他叫作『铁钩铁划』呢?”   当日下午六个兄弟督率火工道人众道僮在玉虚门四处打扫侑置,厅堂上都贴了宋远桥所撰、张翠山所书的寿联,前前后后,一片喜气。次日清晨,宋远桥等换上了新缝的布袍,正要去携俞岱岩,七人同向师父拜寿,忽然一名道僮进来,呈上一张名帖。宋远桥接了过来,张松溪眼快,上面写道:“昆仑后学何太冲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寿比南山。”惊道:“昆仑掌门人亲自给师父来拜寿来啦,他万里迢迢的赶来,这个面子可是不小。”宋远桥道:“这位客人非同小可,该当请师父亲自迎接。”忙去禀明张三丰。   张三丰道:“这位昆仑掌门听说从未来过中土,亏他知道老道的生日。”当下率领六名弟子,迎了出去。只见何太冲穿着一件黄衫,神情甚飘逸,气象冲和,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后站着八名弟子,西华子和卫四娘也在其内。张三丰连声道谢,稽首行礼。宋远桥等六人跪下磕头,何太冲还了半礼,说道:“武当六侠名震寰宇,这般大礼如何克当?”   张三丰刚将何太冲师徒迎进大厅,宾主坐定献茶,一名小道僮又持了一张名帖进来,交给了宋远桥,却是崆峒派五老齐至。当世武林之中,少林、武当名头最响,昆仑、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论到辈份地位,不过和宋远桥平起平坐。但张三丰甚是谦冲,站起身来,说道:“崆峒五老到来,何道兄请少坐,老道出去迎接宾客。”何太冲心想:“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去接一下也就是了。”   少时崆峒五老带了弟子进来,何太冲并不站起,只是欠了欠身。接着神拳门、海沙派、巨鲸帮、巫山帮,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宋远桥等事先只想本门师徒共尽一日之欢,没料到竟来了这许多宾客,六弟子分别接宾客,却那里忙得过来?要知张三丰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些烦文褥节,每逢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整寿,总是叮属弟子,决不可惊动外人,那料到在这百岁寿辰,竟是武林中各路贵宾云集。到得后来,玉虚观中连给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够了。   宋远桥等无法可想,只得去捧些圆石,密密的放在厅上,各派掌门、各帮的舵主等尚有座位,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后来的只得用饭碗,菜碗喝茶。张松溪一拉张翠山,两人走到厢房中。张松溪道:“五弟,你瞧出什么来没有?”张翠山道:“他们是相互约好的,大家见面之时,显是成竹在胸。虽然有些人假作惊异,实则是欲盖弥彰。”张松溪道:“不错,他们并不是诚心跟师父拜寿来着。”张翠山道:“拜寿为名,问罪是实。”张松溪道:“不,不是兴师问罪,龙门镖局的命案,决计请不动铁琴先生何太冲亲自出马。”张翠山道:“嗯,这些人全是为了金毛狮王谢逊。”张松溪冷笑道:“他们可把武当门人瞧得忒也小了。纵使他们倚多为胜,难道武当门下弟子竟会出卖朋友?五弟,那谢逊便算是十恶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义兄,决不能从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踪。”张翠山道:“四哥说的是。咱们怎么办?”张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武当七侠大风大浪见惯多少,岂能怕了他们?”   俞岱岩虽然残废,但他们口中说起来总算还是“武当七侠”,而七兄弟之后,还有一位武学修为震古铄今、冠绝当时的师父张三丰在。只是各人均想师父已是百岁高龄,虽然眼前遇到了极重大的难关,但众兄弟仍当自行料理,不但决不能让师父出手,而且也不能让他人家操心。可是张松溪口中这么安慰师弟,在他内心,却知今日之事大是辣手,如何得保师门令誉,实非容易。   大厅之上,宋远桥、俞莲舟、殷利亨三人陪着宾客说些客套闲话。他三人也早瞧出这些客人来势不对,心中各自嘀咕。正说话间,小道僮又进来报道:“峨嵋门下掌门大弟子静虚师太,率同五位师弟妹,来向师祖拜寿。”宋远桥和俞莲舟一齐微笑,望着殷利亨。这时莫声谷正从外边陪着八位客人进厅,张松溪、张翠山刚从内堂转出。听到峨嵋弟子到来,也都向着殷利亨微笑。殷利亨满脸通红,神态忸怩。张翠山拉着他手,笑道:“来来来!咱们两个去迎接贵宾。”   两人迎出门去,只见那静玄师太已有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神态威猛,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高出半个头。她身后五名师弟妹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瘦男子,两个是尼姑,其中那静虚师太,张翠山已在海上舟中会过,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左右的姑娘。只见一个抆嘴微笑,另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那自是殷利亨未过门妻子金鞭纪家的纪晓芙姑娘了。   张翠山上前见礼道劳,陪着六人入内。殷利亨极是靦腆,一眼也不敢向纪晓芙瞧,行到廊下,见众人均已在前,忍不住向纪晓芙望去。这时纪晓芙低着头刚好也斜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触,纪晓芙的师妹大声咳嗽了一声。两人羞得满脸通红,一齐转头,那师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师姊,这位殷师哥比你还会害臊。”   张松溪一直在盘算敌我双方的情势,见峨嵋六弟子进来,稍稍宽心,暗想:“纪姑娘是六弟未过门的妻子,待会若是说僵了动手,常言道疏不间亲,峨嵋门下弟子或能助咱们一臂之力。”   各路宾客络绎到来,转眼已是正午。玉虚观中绝无预备,那能开什么筵席?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饭,饭上铺些青菜豆腐。宋远桥连声道歉。但见众人一面吃饭,一面不停的向厅门外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宋远桥等细看各人,见各派掌门、各帮舵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带兵刀,但其门人弟,有很多人腰间胀鼓鼓地,显是暗藏兵器,只有峨嵋、昆仑、崆峒三派的弟子,才是全部空手而来。其时武当派创派未久,武当山下尚未有“解剑岩”之设,众人上山携带兵刃虽然不敬,但宋远桥等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心中不忿:“你们既是来跟师父祝寿,却又为何暗藏兵刃?”   又看各人所送的寿礼,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仓卒间随便置办,不但跟张三丰这位武学大宗师的身份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帮首脑的气势。仅有峨峨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礼,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另有十件大红锦缎的道袍,上面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各不同的“寿”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静玄师太向张三丰言道:“这是峨嵋门下十个女弟子合力绣成。”张三丰心中甚喜,笑道:“峨嵋十女侠拳剑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却以威震武林的神功,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那真是贵重之极了。”   张松溪眼瞧各人神气,心中嘀咕:“不知他们还在等什么强援?偏生师父不喜热闹,武当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没邀请,否则也不致落得这般众寡悬殊、孤立无援。”要知张三丰交游遍于天下,七弟子又行仗义、广结善缘,若是事先有备,自可邀得数十位高手到来参与寿诞。   俞莲舟在张松溪身边悄声道:“咱们本想过了师父寿诞之后,发出英雄帖,在黄鹤楼头开英雄大宴,不料一着之失,全盘受制。”他心中已盘算定当,在英雄大宴之中,由张翠山说明不能出卖朋友的苦衷。须知凡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物对这个“义”字都看得很极重,张翠山只须坦诚相告,谁也不能硬逼他做不义之徒。便是有人不肯罢休,英雄宴上自有不少和武当派交好的高手,当真须得以武相见,也决不致落了下风。那料到对方已算到此着,竟是以祝寿为名,先自约齐人手,涌上山来,攻了个武当措手不及。   张松溪低声道:“事已此,只有拚死力战。”武当七侠中以张松溪最为多谋,昔日遇上难题,他往往能忽生奇计,转危为安,俞莲舟听了他这句话,心下黯然:“连四哥也是束手无策,看来今日武当六弟子要血溅出头了。”来客之中,若是以一敌一,除了铁琴先生何太冲之外,只怕谁也不是武当六侠的敌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势,不但是廿对一,且是三四十对一的局面。   张松溪扯了扯俞莲舟的衣角,两人走到厅后。张松溪道:“待会说僵之后,若能用言语逼住了他们,单打独斗,以六阵定输赢,咱们自是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他们有备而来,定然想到此节,决不答应只斗六阵便算,势必是个群殴的结局。”俞莲舟点头道:“四弟,咱们第一是要救出三弟,决不能让他再落入外人之手,多受折辱,这件事归你办。五弟妹身子虽然好了,但恐未曾复原,你教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大哥和我们四人多尽些力。”张松溪点头道:“好,便是这样。”他微一沉吟,道:“眼下或有一策,可以行险侥幸。”俞莲舟喜道:“行险侥幸,那也说不得了。四弟有何妙计?”张松溪道:“咱们兄弟各人认定一个对手,对方一动手,咱们一个服侍一个,一招之内便擒在手中。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强来。”俞莲舟踌躇道:“若不是一招便擒住,旁人定然立即上来相助,一招得手,只怕——”   张松溪道:“大难当头,出手狠些也说不得了。咱们使『龙爪绝户手』!”俞莲舟微微打了个突,迟疑道:“『龙爪绝户手』?今日是师父的大喜之日,用这种杀手,太狠毒了吧?”   第二十六回 指名挑战   原来“龙爪手”是武当派中一种极其厉害的擒拿手法,俞莲舟学会之后,总嫌其一拿之下,对方若是武功有了相当高的造诣,仍能挣脱,于是他自加变化,创出了十二招从“龙爪手”中脱胎的招数出来。要知张三丰收徒之先,曾对每个人的品德行为资质悟性,都详加考查,因此七弟子入门之后,无一不成大器,不但各传师门之学,并能分别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创新招,俞莲舟变化“龙爪手”的招数,原本不是奇事。但张三丰见他试演之后,只点了点头,不加可否。   俞莲舟见师父不置一词,知道招数之中必是还存着极大毛病,于是潜心苦思,更求精进。数月之后,再演给师父看时,张三丰叹了口气,道:“莲舟,这一十二招龙爪手,比我教给你的是厉害得多了。不过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论是谁受了一招,都有损阴绝嗣之虞。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定要一出便使人动弹不得么?”俞莲舟听了师父这番教训,虽在严冬,也不禁汗流浃背,心中栗然。   过了几日,张三丰将七个弟子都叫到跟前,将此事说给各人听了,最后道:“莲舟所创的这一十二下招数,苦心孤诣,算得上是一门绝学,若凭我一言就此废弃,也是可惜。大家便跟莲舟学一学,只是若非遇上生死关头,决计不可轻用。我在『龙爪』两字之下,再加上『绝户』两字,要大家记得,这路武功是教人断子绝孙、毁灭门户的杀手。”   当下七弟子拜领教诲,俞莲舟便将这路武功传了六位同门。七人学会以来,果然恪遵师训,一次也没有用过。今日到了紧急关头,张松溪提了出来,俞莲舟却仍是颇有踌躇。   张松溪道:“这『龙爪绝户手』擒拿了对腰眼之后,使他永远不能生育。小弟却有个计较在此,咱们只找和尚、道士作对手,要不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四弟果然心思灵巧,和尚道士便是不能生儿子,那也无妨。”   两人计议已定,分头去告知宋远桥和三个师弟,每人认定一名对手,全待张松溪大叫一声“啊哟!”六个人便各使“龙爪绝户手”扣住对手。俞莲舟选的是崆峒五老中年事最高的一老,张翠山则选了昆仑派中的西华子。   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张松溪朗声说道:“各位前辈、众位朋友,今日家师百龄寿诞,承众位光降武当,敝派上下,尽感荣宠,只是招待简慢之极,还请原谅,家师原要邀请各位同赴黄鹤楼,共谋一醉,今日不恭之处,那时再行补谢。敝师弟张翠山远离十载,近日方归,他这十年来的遭遇经历,未及详加禀明师长,再说今日是家师大喜的日子,倘若谈论武林中的恩怨斗杀之事,未免不祥,各位远道前来拜寿的一番好意,也变成寻事生非的恶意了。各位难得前来武当,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赏玩风景如何?”   他这一番话甚是厉害,先将众人的口都堵住了,那是声明在先,今日乃寿诞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谢逊和龙门镖局的事,便是存心和武当为敌。   众人连袂上山,便是不惜一战,以求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来,但武当派威名赫赫,无人敢单独与其结下梁子。倘若数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无所顾忌,可是要谁挺身而出,先行发难,却是谁都不想作这冤大头。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昆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张四侠,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咱们明人不作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上山,一来是跟张真人拜寿,二来正是要打听一下谢逊那恶贼的下落。”   莫声谷别了半天气,这时听了西华子之言,再也无法忍耐,冷笑道:“好啊,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西华子睁大双目,道:“什么怪不得?”莫声谷道:“我先前听说各位来到武当,是来给家师拜寿,但见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难道大家带了宝刀宝剑,来送给家师作寿礼么?这时方才明白,送的竟是这样一份寿礼。”西华子拍一拍身上,跟着解开道袍,大声道:“莫七侠瞧清楚些,小小年纪,莫要血口喷人,咱们身上谁暗藏兵刃来着。”   莫声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没有。”伸出手指,轻轻在身旁两人的腰带上一扯。他出手快极,这么一扯,已将两人的衣带拉断,但听得呛啷啷呛啷接连两声响过,两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闪闪,耀眼生花。原来那两人在长袍之内暗挂短刀,莫声谷早已瞧出,拉断衣带,短刀随即落下。   这一来,众人脸色均是大变。西华子大声道:“不错,张五侠若是不肯见示谢逊的下落,那么抡刀动剑,也说不得了。”张松溪正要大声惊呼:“啊哟”为号,先发制人。忽然门外传进来一声:“阿弥陀佛!”这一声佛号清清楚楚的送入众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从远处传来,但听来又像是发自身旁。张三丰笑道:“原来是少林派空智禅师到了,快快迎接。”门外那声音接口道:“少林寺方丈空闻,率师弟空智、空性暨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那空闻、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见大师已死,三位神僧竟是尽数来到山上。张松溪一惊之下,那一惊“啊哟”已然叫不出来,他心知少林高手既是大举来到武当,那么六人便是以“龙爪绝户手”制住了昆仑、崆峒等派中的人物,还是无用。   昆仑派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说道:“久仰少林四大神僧的清名,今日有幸得见,也算是不虚此行了。”门外又一个较为苍老的声音说道:“这一位想是昆仑掌门何先生了。幸会幸会!张真人,老衲等拜寿来迟,实是不恭。”张三丰道:“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集,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敢劳三位神僧玉趾?”一边说,一边带同弟子迎了出去。   他四人隔着数道山门,各运内力互相对答,便如对面唔谈一般。峨嵋派的静玄师太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余各帮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骇然,自愧不如。   其时空闻等人离山门尚远,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才见三位老僧,率领着九名中年、老年的僧人,慢慢走到门前。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长眉罗汉一般,空性大师身躯雄伟,貌相威武;空智大师却是一脸的苦相,嘴角下垂。   宋远桥心下暗暗奇怪,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心道:“若是常人生了空见大师这副容貌,不是短命,便是早遭横祸,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寿,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看来我这相人之学,所知实在大是有限。”   张三丰和空闻等虽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宗师,但从未见过面。论起年纪,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他出身少林,若从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那么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但他既未在少林受戒为僧,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大家以平辈之礼相见,宋远桥等反而矮了一辈。   当下见礼已罢,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何太冲、静玄师太等上前相见,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那少林方丈空闻大师极是谦抑,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后辈子弟都要合什为礼,招呼几句,乱了好一阵,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   空闻、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闻大师说道:“张真人,老衲依年纪班辈说,都是你的后辈,你我武当、少林,在武林中各有声誉,但老衲忝为少林派掌门,有几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张三丰性子向来豪爽,道:“三位高僧,可是为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么?”空闻道:“正是。咱们有两件事,要请教张五侠。第一件,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少林僧人六人,这七十七人的性命,该当如何了结?第二件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被金毛狮王谢逊害死,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还请张五侠赐示,少林全寺僧人,尽感大德。”   张翠山站起身来,朗声说道:“空闻大师,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七十七口性命,绝非晚辈所伤。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虽然愚鲁,却不敢打诳。至于伤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谁,晚辈倒也知晓,可是不愿明言。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见大师圆寂西去,天下无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狮王谢逊和晚辈有八拜之交,义结金兰。谢逊身在何处,实不相瞒,晚辈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个『义』字,我张翠山头可断,血可溅,我义兄的下落,决计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师无关,跟我众同门亦无干连,由张翠山一人担当。各位是以死相逼,要杀要剐,便请下手。姓张的生平没做半件贴羞师门之事,没妄杀过一个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有死而已。”   他这番话侃侃而言,满脸正气。空闻念了声:“阿弥陀佛!”心想:“听他言来,倒似不假,这便如何处置?”便在此时,窗外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爹爹!”   张翠山心头一震,这声音正是无忌,叫道:“无忌,你来了?”抢步出厅,巫山派和神拳门各有一人站在大厅门口,只道张翠山要逃走,齐声叫道:“往那里逃?”伸手要去抓他。张翠山思子心切,双臂一振,将两人摔得分向左右跌出丈余,奔到窗外,只见空空荡荡,那里有半个人影?他大声叫道:“无忌,无忌!”并无回音。厅中十余人追了出来,见他并未逃走,也就不上前捉拿,站在一旁监视。   张翠山又叫:“无忌,无忌!”仍是无人答应。殷素素这时身子已大至康复,在后堂听见丈夫大叫无忌,急忙奔出,又惊又喜,叫道:“无忌回来了?”张翠山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他的声音,追出来时却又不见。”殷素素好生失望,低声道:“想是你念着孩子,听错了。”张翠山呆了片刻,摇头道:“我明明听见的。”他怕妻子出来,和众宾客会见后多生波折,忙道:“你进去吧!”   他回进大厅,向空闻大师行了一礼,道:“晚辈思念犬子,致有失仪,请大师见谅。”空智大师道:“善哉,善哉,张五侠思念爱子,如痴如狂,难道谢逊所害的那许许多多人,便无父母妻儿么?”他身子瘦瘦小小,出言却是声若洪钟,只震得满厅众人耳嗡嗡作响,张翠山心乱如麻,无言可答。   空闻向两位师弟望了一眼,空智和空性都点了点头。空闻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断,还须请张真人示下。”张三丰道:“我这小徒虽无他长,却还不敢欺师。谅他也不敢欺诳三位少林高僧。龙门镖师的人命和贵派弟子,不是他伤的。谢逊的下落,他是不肯说的。”空智冷笑道:“但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难道武当门人不会打诳,少林门人便会打诳么?”他左手一挥,从他身后走了两名中年僧人出来。   在那两名僧人之后,又有一名僧人,只是他身材矮小,给两人遮住了身。那三个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临安西子湖边,被殷素素用金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圆音、圆业。他三人随着空闻大师等上山,张翠山早已瞧见,心知定要对质西湖边上的斗杀之事,果然空智大师没说几句话,便将三人叫了出来。张翠山心中为难之极,西湖之畔行凶杀人,确实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这时也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义深重,如何不加庇护?然而当此情势之下,却又如何庇护?   “圆”字辈三僧之中,圆音的脾气最是暴燥,依他心性,一见张翠山便要动手拼命,碍于师伯师叔在前,这才强自压抑,这时师父将他叫了出来,当下大声说道:“张翠山,你在临安西湖之旁,用毒针自慧风口中射入,伤他性命是我亲眼目睹,难道冤枉你了?咱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针射瞎,难道你还想混赖么?”张翠山此时只好辩得一分便是一分,说道:“我武当门下,所学暗器虽说不少,但均是钢镖袖箭之类大件暗器。我同门七人,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见过武当子弟使过金针银针之类么?至于金针上喂毒,那更加不必提起。”   武当七侠出手向来光明正大,武林中众所周知,因此若说张翠山以毒针伤人,上山来的那些武林人物确是不易相信。圆音怒道:“事到今日,你还在狡辩?那日针毙慧风,我和圆业师弟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么是谁?”张翠山道:“此人我倒是知晓,可便不愿跟你说。我武当子弟是受你逼供之人么?”   张翠山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圆音狂怒之下,说话越来越是不成章法,倒将一件本来自己大为有利之事,说成了强辞夺理一般。   张松溪接口道:“圆音师兄,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伤在何人手下,一时也辩不明白,可是敝师兄俞岱岩,却明明是为才林派的金刚指力所伤。各位来得正好,咱们正要请问,用金刚指力伤我俞二哥的是谁?”圆音张口结舌,道:“不是我。”张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未必已练到这等功夫。”他顿了一顿,道:“若是我三哥身子健好,跟贵派的高手动起手来,伤在他的金刚指力之下,那也怨他学艺不精,既然动手过招,总有死伤,那有什么话说?难道动手之前,还能立下保单,保证毛发不伤么?可是我三师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动弹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却用金刚指力,逼问他屠龙宝刀的下落。”他说到这里,声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于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这柄屠龙宝刀不可?何况那屠龙宝刀我三哥也只见过一眼,如此下手逼问,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侠仗义,也总是替天下武林中作过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终身残废,十年来卧床不起,咱们也正要三位神僧作个交代。”为了俞岱岩受伤、龙门镖局满局被杀之事,少林武当两派,十年来早已费了不少唇舌,只因张翠山失踪,始终难作了断。张松溪见空智、圆音等声势汹汹,便又提了这件公案出来。空闻大师道:“此事老衲早已说过,老衲曾详查本派弟子,并无一人加害俞三侠。”张松溪伸手怀下,摸了一只金元宝出来,但见金锭上指痕宛然,大声道:“天下英雄共见,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这金元宝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了金刚指力,还有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   圆音、圆业等指证张翠山,不过凭着口中言语,张松溪却取了物证出来,显心徒托空言,又更加有力了。空闻道:“善哉,善哉!本派僧人之中练成金刚指力的,除了咱师兄弟三人之外,另有达摩堂的五位长老。可是这五位长老是不出少林寺门,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伤得了俞三侠?”莫声谷突然插口道:“大师不信我五师哥之言,说他是一面之辞,难道大师所说,便不是一面之辞么?”   空闻大师甚有涵养,虽听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气,只道:“莫七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无法。”莫声谷快道:“晚辈怎敢不信大师之言?只是世事变幻莫测,是非之际,往往出人意外,各位只道那几位少林高僧是伤于敝师哥之手,咱们又认定敝三师兄是伤于少林高手的指下,说不定其间另有隐秘。是以晚辈之见,此事不妨从长计议,免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倘若鲁莽从事,将来真相大白,徒贻后悔。”   空闻点头道:“莫七侠之言不错。”空智突然厉声道:“难道我师兄空见大师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么?张五侠,龙门镖局之事,咱们暂且不问,但那恶贼谢逊的下落,你今日说固然要你说,不说也要你说。”   宋远桥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眼见僵局已成,朗声道:“倘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大师还是这般急于寻访他的下落么?”他说话不多,但这两句却极是厉害,竟是直斥空智觊觎宝物,心怀贪念。   空智大怒,拍的一掌,击在身前的朱桌之上,喀喇一响,朱桌四腿齐断,桌面木片纷飞,登时粉碎,这一掌实是威力惊人。他大声喝道:“久闻张真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张真人的功夫青出于蓝,咱们仰慕已久,却不知此说是否言过其实。今日咱们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胆请张真人不吝赐教。”   他此言一出,大厅上群相耸动,要知张三丰成名垂七十年,当年跟他动过手之人,已死得干干净净,世上再无一人。他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传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而已,除了他嫡传的七名弟子之外,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但宋远桥等武当七侠威震天下,其徒已是如此,师父的本领不言可喻。这时众人听空智竟然向张三丰挑战,无不大为兴奋,心想今日可目睹当世第一高手显示武功,实是不虚此行。   众人的目光一齐集在张三丰脸上,瞧他是否允诺,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空闻说道:“张真人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咱少林三僧自非真人对手。但实逼处此,贵我两派的纠葛,若不是各凭武功一判强弱,总是难解。咱师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联手请张真人赐教。张真人高着咱们两辈,倘若以一对一,那是对张真人太过不敬了。”   众人心想:“你话倒说得好听,却原来是要以三敌一。张三丰武功虽高,但百龄老人,精力已衰,未必能抵挡少林三大神僧的联手合力。”   宋远桥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是家师百岁寿诞,岂能和嘉宾动手过招——”众人听到这里,都想:“武当派果是不敢应战。”那知听宋远桥接下去说道:“何况正如空闻大师言道,家师和三位神僧班辈不合,若真动手,岂不落得个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僧既然叫阵,武当七弟子,便讨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学。”   众人了听了他这话,又是轰的一声,纷纷议论起来。原来空闻、空智、空性三僧,各带三名弟子上山,一共是十二名少林僧。众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残废,武当七侠只剩下六侠,以六人对十二人,那是以一敌二之局,宋远桥如此叫阵,可说是自高武当的身份上了。宋远桥这一下看似险着,实则也是迫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极高,武学的修养比自己师兄弟要深湛得多。若是单打独斗,自己当可和其中一人战成平手。俞莲舟伤后初愈,就未必能挡得住一位神僧。至于余下的一位,不论张松溪或是莫声谷,都非输不可。他叫阵是师兄弟二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实那九名少林弟子并不足畏,表面上武当派是以小敌多,实质却是武当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   空智大师如何不知这中间的关连,哼了一声,说道:“既是张真人不肯赐教,那么咱们师兄弟三人,逐一向武当六侠中的三位请教,三阵分胜败,三阵中胜得两阵者为赢。”张松溪道:“空智大师定要单打独斗,那也无不可。只是咱们师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弟子毒手,无法起床之外,余下六人却是谁也不敢退后。咱们二阵分胜败,武当六弟子分别迎战少林派六位高僧,六阵中胜得四阵者为赢。”莫声谷大声道:“便是这样。倘若武当派输了,张五师哥便将金毛狮王的下落,告知少林方丈。若是少林派承让,便请三位高僧带同这许多拜寿为名、寻事是真的朋友,一齐下山去吧!”   张松溪提出这个六人对阵之法,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他料知大师哥、二师哥的武功大致和三大神僧相若,至于其余的少林僧,却是势必连输三阵。   空智摇头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他却又难以明言。张松溪道:“三位向家师叫阵,说是要以三对一,待得咱们要以六人对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智大师却又要单打独斗。咱们便答应单打独斗,大师又说不妥。这样吧,便由晚辈一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这样总是妥当了吧?三位将晚辈一举击毙,便算是少林派胜了,岂不干脆爽快?”空智勃然变色,空性突然间哈哈大笑,空闻口诵佛号:“善哉,善哉!”空性自上武当后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这时忽然说道:“两位师哥,这位张小侠独力斗三僧,咱们便上啊。”原来他武功虽高,但自幼出家为僧,不通世务,听不懂张松溪的讥刺之言。空闻道:“师弟不可多言。”转头向宋远桥道:“这样吧,咱们少林六僧,合斗武当六侠,一阵定输赢。”宋远桥道:“不是武当六侠,是武当七侠。”空智吃了一惊,道:“尊师张真人也下场么?”   宋远桥道:“大师此言错矣。与家师动手过招之人,俱已仙逝。家师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虽然重伤,难以动弹,他又未传下弟子,但想我师兄弟七人,自来同生共死,今日是本派生死荣辱的关头,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顾?我叫他临时找个人来,点拨几下,算是他的替身。武当七弟子会斗少林高僧,你们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无不可。”空闻微一沉吟,心想:“武当派除了张三丰和七弟子之外,并没听说有何高手,他临时找个人来,济得甚事?若是请了别派的好手助战,那便不是武当对少林派的会战了。谅他不过要保存『武当七侠』的威名,致有此言。”于是点头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会斗武当七侠。”   俞莲舟、张松溪等,却都知道宋远桥这番话的用意。原来张三丰有一套极得意的功功,叫做“真武七截阵”。武当山供奉的真武大帝。张三丰有一日见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龟蛇二将,想起长江和汉水之会蛇山和龟山两山的山势,心想长蛇灵动,乌龟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龟一蛇,正是兼收至灵至重的两件物性,当下连夜赶到汉阳,凝望龟蛇二山,从蛇蜿蜒之势,龟山庄固之形中间,创想出了一套精妙无方的武功出来。   只是那龟蛇二山大气滂薄,从山势中演化出来的武功,森然万有,包罗极广,决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时施为。张三丰悄立大江之滨,不饮不食凡三昼夜之久,潜心苦思,终是想不通这个难题。到第四天早晨,旭日东升,照得江面上金蛇万道,闪烁不定。张三丰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就此回到武当山上,将七名弟子叫来,每人传了一套武功。   这七套武功分别行使,固是各有精微奥妙之处,但若二人合力,则师兄弟相辅相成,攻守兼备,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则比两人同使的威力又强一倍,相当于四位一流高手的劲力。自此每增一人,这套武功威力便增一倍,四人相当于八位高手,五人相当于十六位,六人相当于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齐施,那是等于六十四位当世第一流高手共同进击。须知当世之间,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过是寥寥二三十人,又那有这等机缘,将这许多高手集合在一起?便是集合在一起,这许多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恶,又怎能齐心合力。   张三丰这七套武功因是由真武大帝座下龟蛇二将而触机创制,是以名之为“真武七截阵”,七名弟子联手,那定然是天下无敌,便是举世高手一齐来攻,也是必胜无疑。张三丰当时苦思难解者,是如何将这套博大异常的武功施展出来,总觉得顾得东边,西边便有漏洞,同时南边北边,均予敌人以可乘之机,后来想到可命七弟子齐施,才破解了这个难题。只是觉得这“真武七截阵”不能由一人施展,总是未免遗憾,但转念想到:“这路武功如果一人能使,岂非单是一人,便足敌六十四位当世第一流的高手,这念项头也未免过于荒诞狂妄了。”这么一想,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   此时宋远桥眼见大敌当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当真可说得上“深不可测”四字,自己虽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这只是自忖之见,说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败涂地,亦未可知,因此才想到那套武当镇山之宝、从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阵”上去。   宋远桥听空闻大师答允以少林七僧斗武当七侠,便道:“请各位稍待,在下须去请三师弟临时寻个传人,以补足武当七弟子之数。”向俞莲舟等使个眼色,六人向张三丰躬身告退,一齐走进内堂。   莫声谷第一个开言,道:“大哥,咱们今日用一下『真武七截阵』,教少林僧见一见武当弟子的本事。只是谁来接替三哥啊?”宋远桥道:“此事须由大伙公决。咱们且别说,各自在掌心中写一个名字,且看众意如何。”莫声谷道:“好!”取过笔来,递给了大师兄。宋远桥在掌心中写了一个名字,握住手掌,将笔递给俞莲舟。各人挨次写了,一齐推开手来。只见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人手掌中写的是“五弟妹”三字。张翠山写的是“拙荆素素”四字。莫声谷掌心写的是“五师嫂”三字。只有殷利亨却握住了拳头,满脸通红,不肯伸手。莫声谷道:“咦,奇了,有什么古怪?”硬是扳开他的手掌,只见他掌心中写着“纪姑娘”三字。   张翠山心中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众均知殷利亨是一片好心,顾念张翠山病体初愈,不宜剧斗,想去邀请他未过门的妻子纪晓芙出马。莫声谷想要取笑,张翠山忙向他使个眼色制止。宋远桥道:“既是众意相同,五弟,你去请弟妹出来吧。”张翠山回进卧室,邀了殷素素出来,将大厅上的情势简略跟她说了。   第二十七回 玄冥神掌   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少林僧,那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白眉教我爹爹算帐便是。”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什么彼此?何况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刀是主。”莫声谷道:“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怎么,他们定要逼迫你们说出谢逊的下落来。”张翠山也道:“当年空见大师也曾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来也必知晓。”   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师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精奥?”宋远桥道:“其实咱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操必胜之算。不过听说弟妹金针之技神妙无方,临敌时弟妹在旁发金针相助,更能发挥『真武七截阵』的威力,而三弟心中,更是大感安慰。”   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阵”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绝无相当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这“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自是不免郁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称。这一番师兄弟间体贴的苦心,殷素素是聪明伶俐之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即领会。   她于是说道:“好,这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利亨道:“不会的,你只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伙儿都会提醒你。”当下七个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因卧病在床,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见面。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远桥说她要作自己的替身,摆下“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作为见面之礼,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得退敌之后,我慢慢将这阵法中的各种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问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眼睛直视,用力思索一件什么事情。张翠山惊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的出神,眼色之中,透出异样的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忆起了毕生的恨事。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神色也是大变,脸上是恐惧和忧虑之色。   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殷素素,谁都不明白两人的神气何以突然会变得如此,但各人心中,均是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连各人的心跳也可听得见。   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上了一阵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发颤,竟是不敢过去,却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   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到湖北襄阳,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也是满门鸡犬不留。』”各人听他缓缓说来,背上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汗。   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声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来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不理我。”俞岱岩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往事不可追,何必妨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吧!武当六侠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   俞岱岩自受伤以来,骨气极硬,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说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的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方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利亨更是哭出声来。   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张翠山的师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一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怎地不早说?”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的妻子素素,我怎敢跟你说,三哥,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亲兄殷野王。咱们白眉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个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至于途中另起风波,却是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了下来,四块木板一起压断,人却昏晕了过去。   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冤,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胸膛,但一霎之时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上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拜了几拜,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张三丰不明其中之理,温颜道:“什么事,你说吧,为师绝无不允。”张翠山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出于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猛地转过身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今日教各位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头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   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几声,五个人飞身摔出,已是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   便在此时,窗外一个孩童的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窗外,只见一人穿着蒙古军装束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   张三丰爱徒惨死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欲待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是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一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   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点了哑穴,可是跟谢逊学的武功甚是奇特,不到一顿饭时分,体内真气转动,便不知不觉的冲开被点的穴道。他在窗外见父亲横自刎,如何不急,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忌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么?”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依言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无忌扑在母亲的怀里,道:“妈,他们为什么逼死我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而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目光之中,竟是充满了威严和怨毒,每人眼光和他凛然生威的目光相触,心中忍不住一震。   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吩咐吧!”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几句冷冰冰的言语,背上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道:“是,妈妈,我要慢慢的等着,一个人也不放过。”   殷素素身子颤动,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听。”无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是早说一刻,张五侠也不必丧身。于是走至殷素素身旁,俯身过去。”   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半个声音。空闻道:“什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声音又是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道:“什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自己去找他吧。”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他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她将嘴巴凑到无忌耳边,极轻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空闻大声道:“女施主——”突然间殷素素双手一松,身子斜斜一倒,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自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的身前,谁也没有瞧见。   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断气。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从母亲身上拔出匕首,血淋淋的握在手里,瞪视着空闻大师,冷冷的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主的掌门,也是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自尽的。”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他拚命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这些恶人看。”他拿着匕首,从厅左慢慢走到右,将这三百余人的面貌长相,一一的记在心里,脑海中响着母亲的那两句话:“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上得武当山来之人,不是武学大派的高手,便是独霸一方的首脑人物,既敢来向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惹事生非,自是胆量气魄在在高人一等,但被无忌这般满腔怨毒的一瞪,人人心中竟是不禁发毛。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咱们就此告辞。”说罢合什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殷利亨喝道:“你们——你们逼死我五哥——”但转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一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冤仇结得不小,武当决计不肯善干罢休。”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只听大厅上,人人痛哭失声。   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利亨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这时也顾不得害羞,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利亨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来跟我五哥为难么?”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有命,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无忌突然接口道:“我妈已跟那个老和尚说了,你问他去便是。他若是不肯说,你们跟他为难吧。”他虽在悲痛之中,仍是懂得母亲临死那一招“嫁祸江东”之计的用意。   纪晓芙道:“好孩子,你殷六叔定会好好照顾你。”她话中之意,是说将来我和殷利亨定会当你亲生孩儿一般,只是这句不便出口。她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霍地跳开,厉声道:“我不要仇人的东西!”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无忌大声道:“你们快走,我要哭了。等仇人走干净了,我才哭。”纪晓芙柔声道:“孩子,我们不是你仇人。”无忌咬牙不语,突然说道:“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纪晓芙给她说得满脸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静玄师太脸一沉,道:“师妹,跟小孩多说什么?咱们快走吧!”无忌别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抱起,知他悲痛之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吧!”在也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是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竟是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暗叹:“此儿刚强如斯,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伸手按在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的损伤,内力一进,定当好转,那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身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有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澈骨。若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境,这一碰之下,只怕自己也要冷得发抖。张三丰说:“远桥,抱孩子进来的那个鞑子兵,你找找去。”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的敌手,忙说:“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他便走得不知去向。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那掌印碧油油的发亮,青翠欲滴。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是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处可想而知。   只见宋远桥和俞莲舟飞身进厅,说道:“山上已无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也都吃了一惊。张三丰皱着眉头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头陀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纪最长,曾听过“玄冥神掌”的名头,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过。张三丰道:“这碧绿色的掌印,是玄冥神掌唯一的标记。”殷利亨道:“师父,用什么伤药?我这就取去。”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什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众弟子各人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殷利亨道:“师父,这孩子当真无救了么?”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闯西走,说道:“除非—除非我师父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众弟子一听,每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觉远大师逝世已八十余年,岂能复生?那便是说无忌的伤势再也无法治愈了。俞莲舟忽道:“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似无后患,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要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那么施掌者身受其祸,同样的无法救治。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俞莲舟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于持重,怕我掌力胜他,是以未施玄冥神掌,否则我此刻早已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   六个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紧紧的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的怀里。张三丰心中大是怜惜,一咬牙,说道:“咱们尽力而为,他能再活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吧。”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命苦的孩子。”抱着无忌,走进自己书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   无忌穴道被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紫色却是越来越浓。张三丰知道那紫色一转成黑色,便此气绝无救,当下除去无忌上身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背心相贴。   这时宋远桥和殷利亨在外料理收殓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到师父云房中,见了他这等情景,知道师父正以“纯阳无极功”吸取无忌的阴寒毒气。张三丰自来未婚娶,虽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功”自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服侍,知道这种以内力疗伤的行功,极是危险,稍有运用不当,不但被治者立受大害,而施功之人,也蒙走火入魔之灾,三人均想:“师父功力之纯,当世自无其匹,但老人家究已百岁高龄,气血就衰,可别祸不单行,再出岔子。”三人战战兢兢的守候在旁,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一层绿气,十根手指尖微微颤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张松溪,千万不可勉强。”俞莲舟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忙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几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小腹中的纯阳之气,竟是极难凝聚,才知那“玄冥神掌”的威力,实是非同小可。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吸入自己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寒毒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莲舟和张松溪各人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阴体内的寒毒。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僮去请宋远桥和殷利亨来接替。   这等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到一盏热茶的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柱香。殷利亨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在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念。”原来殷利亨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宁定之后,才将无忌抱回。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候逐步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各人方得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日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性命是救回来了,岂知至三十六日上,俞莲舟陡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已是一丝也吸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也是无法可施。接连五日晚之中,六个人千方百计,用尽了所知的各种运气之法,却是没半点功效。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伤已好了,咱们不用成天抱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了一会吧。”无忌道:“是!”爬下地来,向张三丰、宋远桥等每人磕了几个头,说道:“太师父和伯父叔叔们救了无忌的性命,还求教无忌武功,将来好替我爹爹妈妈报仇。”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这般懂事,无不心酸,各各温言慰抚。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了口气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能解,看来咱们四十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何以竟会如此,这事实在令人大为费解。”   众人沉吟半晌,想不出中间的道理,若说那“纯阳无极功”不能化除阴毒,何以先前有效,到了第三十七日上却忽然失其效用?何以无忌四肢颈腹都尽温暖,只有顶门、心口、丹田三处却寒冷无比?俞莲舟寻思了一阵,忽道:“师父,莫非无忌在中了玄冥神掌之后,自运内力与之相抗,一个用得不当,阴毒和他内力纠结胶固,再也吸拔不出?”张三丰摇头道:“这小小孩童,便算翠山传过他一些运气吐纳之学,能有多大内力?”俞莲舟道:“不,师父,这孩子的内力并不弱啊。”当下说起他以一招“神龙摆尾”,将一名巫山帮弟子击成重伤之事。   张三丰一拍大腿,说道:“是了。原来他是学了金毛狮王谢逊的奇门武功。倘若他的内功是翠山所授,那是玄门之学,咱们的纯阳无极功和他内力水乳交融,相辅相成,自是见效更快。可是那谢逊所学,却是什么武功呢?”当下回进云房,对无忌道:“孩子,太师父要考量一下你的武功,你打我三掌。”无忌道:“我不敢打太师父。”张三丰笑道:“你如不用全力,我怎知你功夫的深浅?如何能够教你?”   无忌道:“好!我就打你。太师父可别用力还手啊。”张三丰笑道:“不用怕。”无忌身子横斜,右掌自右上向左下扑击,却是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张三丰左掌接住,无忌的掌力登时消得无影无踪,这一掌便如击空一般。张三丰点了点头,道:“不错!”无忌见他一击成功,转过身来,向后挥击一掌,那是一招“神龙摆尾”。张三丰用右掌接了,无忌仍如击在空中一般,丝毫感不到张三丰回震之力。张三丰却赞道:“很好,小小孩子,练到这样,那是极不容易了。”   无忌红着小脸,道:“太师父,我不打啦,打你不着。”张三丰道:“这两掌打得很好,再来一掌。”无忌左手划个圈子,右手推出一掌,却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张三丰微一惊:“他居然会这路掌法。”但接上手,便觉这一掌虽然来势刚猛,但其掌力却远不及先两招的精纯,便摇头道:“这一招不好,想是你没学会。”无忌忙道:“不是的。是我义父没学会。他说降龙十八掌是天下武功中最厉害的本事之一,可惜他只学会了一点儿。这招『亢龙有悔』,义父说他也不十分明白其中的精奥之处,可是要我先学着,将来慢慢的想,说不定自己会想明白。”   张三丰点头道:“这就是了。这一招和人真正动手之时,千万不能使,否则自己会反受其害。”无忌道:“太师父,你教我吧。”张三丰摇头道:“我不会。自从郭靖郭大侠在襄阳殉国,降龙十八掌已经失传。”当下细细盘问无忌所学的各种武功,无忌一一说了。   张三丰越听越奇,心想这金毛狮王之学,实是渊博到了极处,各门各派的武功,无不涉猎,可是并未由博返约,自成一家,因之也无特别精纯的极高功夫。当然,那也是无忌年纪太小,如何能学到义父的得意本事?但听无忌背诵如流,口诀拳经,心中记得不计其数,有许多甚至是张三丰也从未听见过。原来谢逊当年为要激使成昆出面,杀害了不少各家各派的好手,杀人之后,顺手便将他们的拳经剑谱携走,以备日后遇上他们的同门前来寻仇之时,可以预知对方的武功家数。   可是当要无忌一演,他却十九不会,只说义父教他诵招数歌诀,如何变化,却已来不及传授。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心下暗叹那谢逊对待无忌实是一片苦心,不愿让他在荒岛耽误了青春,却又在数年之内,教他记住了自己毕生所学,料想无忌日后长大,以他如此聪明的资质,自会逐步领悟。      第二十八回 重上少林   这三掌一对,张三丰知道无忌所学内功杂而不精,以之临敌固能速成,但和玄冥神掌中所留的寒毒胶缠固结,已是无法吸出体外,除非使其气息全然停止。但一人气息一绝,立时死亡,还说什么吸取寒毒?张三丰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最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背诵经文之时。我记忆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是只能通得三四成。眼下无法可施,只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之命,便是多活一日。”   当下将“九阳真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看似简单,但其中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中先向锁阴任、督、冲三脉的“阴蹻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轳辘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再上行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这样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有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荡漾漾,轻飘飘,似动似止,载沉载浮,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但上行而化除百会和膻中穴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天下第一。   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身上寒毒实在太过厉害,他体内所蓄的真气热力非但无法化除寒毒,反而脸上的绿意日盛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熬煎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是厉害。   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的进修,宋远桥等人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无忌服了多少,但始终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廋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上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白眉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但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白眉教手中,每次均将白眉教的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利亨将无忌拉入房中,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奈何之下,迫得向少林派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真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玉虚观中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又是一代宗师,竟然降尊纡贵,不耻求教,那自是大失身份之事。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灭绝师太决不外传,张三丰数次致书通候,命殷利亨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书信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眼下除了向少林寺低头求教,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嵩山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拱手向少林称臣,心下均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宋远桥等一直送下山来。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咱们一老一少两人去的好。”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两人上了少室山,便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尊觉远大师挑了一副铁担,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依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   两人到了立雪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向亭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师父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有事求见方丈大师。”那两名僧人听见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咪咪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那两个少年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咱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的少年,两个都是貌不惊人,不见有什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并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起来,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什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五位身穿深黄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是达摩院的护法,辈份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从来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此事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山亭去,稽首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小道如何克当?”空闻等一齐合什还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后,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心中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是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闻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不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小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然是四十岁后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不是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赠了我那一对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无所凭依。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说道:“小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什么?想未必有好意。”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小道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小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达摩老祖亲手所书的『九阳真经』,只是小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实以为憾。其时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小道。小道年纪最小,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基,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这数年之中,他岂有不存私心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份比空智长了三辈,他该当称之为“太师叔祖”才是,但觉远中途逃出少林,被视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口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张三丰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说道:“先师的恩德,小道无时或忘。”   少林四大神僧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不通世务;只有空智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自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反而使武当的名望,浸浸然有凌驾少林之势,心中大是不忿。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每个月中均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滋扰,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玉虚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固是死伤不少,少林寺中高手却也损折了许多。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种下的祸根?   空闻等别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易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此乃众所公认之事,小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误会了他言中之意,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是向各人挑战决斗,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侍无恐,想来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什么厉害无比的武功。一时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咱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寺中千百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话说是“不惧”,其实已是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小道所说求教,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小道修习先师所传的『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世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份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形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学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的武功太多,便是要学十分之一,也是大大不易。张真人再以一种神功和本派交换,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属多余。”他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此种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小道实感高义。”空智冷冷的道:“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但张翠山张五侠夫妇当年手刃多少个少林弟子?他二人自刎相谢,咱们也就不再追究此事,倘若追究起来,一命还一命,这小孩子也是该当抵命才是。”   无忌站在张三丰身旁,听他忍气吞声,甘受少林神僧的抢白,早已怒火填膺,这时听空智说到父母之事,那里忍耐得住?昂然道:“太师祖,这些和尚逼死了我爹爹妈妈,我宁可立时便死,也不要求他们救命。咱们走吧!”张三丰斥道:“在众位高僧之前,小孩子不得胡说八道。你父母之死,和众位高僧何干?”无忌气鼓鼓的不敢再说,但他生性高傲倔强,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太师祖便是说动了他们,以九阳神功教我,我也决计不学。我决不向逼死我父母的仇人,求怜乞命。”   只听张三丰说得唇焦舌燥,空闻等三人总是婉言辞谢。正说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五乘马奔上山来,当先一骑马上的乘客身材魁梧之极,威风凛凛,宛如一座铁塔相似。那大汉将到立雪亭,勒马一看,说道:“好极了!”这“好极了”三字,当真是声若雷震,人人都吃了一惊。那人正向空闻等打量几眼,说道:“巫山帮梅石坚,前来拜见少林方丈,相烦通报。”这两句话他是随口而出,但仍是震得每个人耳中嗡嗡作响,看来他是天生的大喉咙,再加上内力充沛,说话之声响亮无比。   无忌听到巫山帮梅石坚六个字,想起两年多以前,巫山帮的贺老三奉了梅帮主之命,将自己套在蛇袋之中,却被自己打得重伤,原来那梅帮主竟是如此威猛的人物,那日张三丰百岁寿诞,他却没上山祝寿。看到他这等声势,无忌不由得有些畏惧,缩在张三丰身后,生怕被那梅石坚认了出来。   空闻眉头一皱,心想:“又是来打听谢逊下落的惹厌人物,那张翠山夫妇实是害人不浅。”空智便道:“梅帮主求见敝寺方丈,不知为了何事?”梅石坚滚下马鞍,抱拳道:“在下要向空闻大师打听一个人的所在。”   空智说道:“出家人但知诵经礼佛,不问外事,梅帮主来少林寺打听旁人下落,可说是问道于盲了。”梅石坚道:“请问这位大师法名?”空智道:“姓名为身外之物,张三李四,都是一般。”梅石坚浓眉上竖,厉声说道:“大师连法名也不肯见告,那么是要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是也不是?”梅石坚道:“不错。在下的长子为谢逊所杀,要找他问他一问。大师若肯见告,巫山帮上下,尽感大德。”空智说:“梅帮主今日上山,也算有缘,若是早到一日,固然无法知晓,迟到一日,也是打听不着。”梅石坚听他这么说,喜动颜色,连称:“多谢指点。”   空智缓缓道:“当今之世,只有一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那便是这一位小兄弟,他是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的公子。”说着伸手向无忌一指。   无忌本来躲在张三丰的身后,但事到临头,又听到空智提起他父亲的名字,心想我岂能畏惧于他,弱了“张五侠”的威名?当即站了出来,说道:“梅帮主,你好不要脸!”   他这七个字一说,众人无不为之一震,料不到如此面黄肌瘦的一个小儿,一开口便是一鸣惊人。梅石坚大声道:“小小孩童,破口伤人,你不想活了?”无忌听了他这几句震耳欲聋的话,心中忍不住害怕,但强提精神,说道:“两年多以前,你叫一个叫做贺老三的人,假扮丐帮弟子,想将我擒去,此事可是有的?你明明是巫山帮的,为什么要冒充丐帮的名头,这不是不要脸么?”梅石坚满脸通红,大喝一声,一掌便往无忌脸上一掌,但也非将无忌打得半边脸颊高肿不可。   无忌待要要避,但觉对方一掌之力早已将自己全身罩住,气息闭塞,只得随手举掌一格,突然背心上一股柔温暖的力道传了过来,双掌相交,拍的一声轻响,梅石坚身不由主的登登登接连退出了三步。退到第三步时,已在立雪亭的台阶之上,他一步踏空,身形一晃,急使千斤坠之力,方始站稳身子。这一下情势大是狠狈,本已通红的脸孔,更是胀得犹如猪肝一般。他怒目瞪着无忌,心下好生奇怪:“贺老三说被他一掌击伤,我初时还不甚信,原来这小鬼果真甚是邪门。可是他十一二岁年纪,便算在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也不能有这等浑厚深沉的掌力?”   但空闻、空智等少林高僧却心中都是明明白白,知道乃是张三丰站在无忌背后,以“隔体传功”之法,接了梅石坚的一掌。无忌这手臂只不过犹似一根木棒短杖,张三丰用来向梅石坚的手掌轻轻一推。那“隔体传功”之法虽不甚难,可是要如这等丝毫不露痕迹,潇洒自如的退敌,少林三大神僧均是自愧不如。   梅石坚出了这个丑,心中好生不甘,暗想:“我是生怕伤了你这小鬼,以致只使一成力气,那料到你竟全力相击?在少林寺之前丢这个大人,以后巫山帮如何再能在江湖上立足?就算一掌将你击毙,从此不能再知谢逊那恶贼的下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了。”于是冷笑一声,喝道:“张小鬼,再接我一掌!”一口气从丹田中运将上来,劲贯右臂,呼的一声,一掌直击无忌的前胸。他掌力未到,手掌去势时所挟疾风,已将亭中诸人的袍角衣袖都激得飞扬起来,连空闻、空智这些武学高手,他掌风旁势所及,也不由得胸口有一阵闭塞郁闷之感,当即各自运气抵御。   张三丰近数年来闭关潜修,所创的“太极功”与任何武学中的内功均是截然相反,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简御繁、以逸待劳、以小敌大、以弱胜强,其中“借力打力”四字,尤为精义之所在。他眼见梅石坚这一掌打向无忌,掌力沉猛之极,不禁心下着恼:“无忌小小孩童,你竟下如此重手打他,若非我在其侧,岂不是给你一掌打得脑浆迸裂?”当下左掌在无忌背心上一按,一股修为将近百年的浑厚内力,传进了他体内。   无忌见梅石坚掌势来得厉害,右掌上托,左掌从右臂之下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的见龙在田。双掌一交,两股大力相互激荡,梅石坚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向后飞起数丈,撞塌了立雪亭的一角。各人眼前尘沙飞扬,但见得砖石泥灰纷纷坠下,那梅石坚却已跌在亭外一株四五丈高的大松树顶上,啊啊啊的大叫。张三丰的劲力虽大,却是柔和平正,竟没伤到梅石坚的分毫。但他轻功根底甚差,身居高树之巅,一跃下来便要跌得筋断骨折,只是双手牢牢抓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梅石坚所带来的巫山帮帮众中,有俩个轻功佳妙之人,便欲攀援上树,相救帮主。   张三丰在无忌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无忌点了点头,从地下拾起一粒石子,扣在中指和拇指之间,向着大树弹去。这小小一粒石子飞去时破空之声甚响,击在梅石坚处身所在的枝桠之上,但听得喀喇别一声响亮,那枝干带着梅石坚一齐摔了下来。这一着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想到他手指上弹出一粒石子,力道之强,竟足以击断一根粗大的树枝。   无忌抢上几步,伸出左手在梅石坚的背上轻轻一拍。梅石坚这一摔下来,心想定是非受重伤不可,不料无忌这么一拍,双足落地,免得出丑,但无忌这一拍击在他的背心,登觉四肢百骸,都是暖融融地说不出的受用,可是半点力道也不出来,只有直挺挺的在地下拍的摔了一交,这才爬起。   他那知这些对掌掷身、弹石断树、托背消力的功夫,全是张三丰借着无忌之手而行,只觉这小孩的武功深不测,自己生平从所未见,他对自己是手下留情,若不快走,不知要出多大丑,当下抱拳道:“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连“三年后再见”那些找场面的话也不说,翻身上了马背,带领从人,匆匆下山而去。   空闻、空智等都是大为骇异,“武林中传言这邋遢道人神功无敌,今日一见,他真实的本领只有更在传闻之上。”空闻本来不愿跟他交换内功,但见他显了这等身手,心想:“我便是再练五十岁,也决不能练到他这般的境地,可见他所学确是有独到之处。他功夫比我高得多,跟他交换并不吃亏。”于是说道:“张真人这『隔体传功』的功夫,可也是得自『九阳真经』么?”张三丰道:“这套功夫系小道所自创太极功,有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十三式』,却和达摩老祖所传的『九阳真经』无关。大师若能救得我这徒孙之命,小道不敢自秘,愿将太极拳十三式和对『九阳真经』的肤浅心得,各和位高僧一同研讨。”   空闻向空智望去,空智缓缓点了点头。空闻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将『九阳真经』中的内功修练秘诀,传与张公子。但只许张公子一人修习治病,不得转授旁人,将来更不得持此而与少林弟子对敌。这两节要请张公子发下重誓。”张三丰大喜,道:“这两节都可允得。无忌,你便发一个誓吧!”那知无忌摇头道:“我不发誓,我也不再学他们的功夫。”   张三丰一怔,心知他于父母之惨死,心中一直耿耿,虽然自己于道上曾多方开导,但这孩子性子极是倔强,宁可性命不在,却不肯向仇人求救,于是将他拉出亭外,远离少林众僧,低声道:“孩子,我带你来时,你已答应向少林派学九阳真经,怎地这时又反口了?”无忌道:“他们要我发誓,将来不得用九阳神功向少林弟子动手,那么杀父杀母之仇,如何报法?”张三丰道:“你若是此刻学不全九阳神功,一年之内,性命不保,又如何报那杀父之仇?你只须养好身子,天下厉害的武功甚多,只须学得精湛,那一种不足以制服仇人?又何必非用少林九阳神功不可?”无忌一想甚是,便道:“好,我听太师父的吩咐。”当下两人回到立雪亭中,无忌双膝跪地,朗声道:“弟子张无忌,今蒙少林派高僧授以九阳神功,疗伤治病,日后决不将少林九阳神功转授他人,亦决不以此功对付少林弟子,如违此誓,教我自刎身亡,和爹爹妈妈一样。”原来当年他父母命他拜谢逊为义父,名为谢无忌,准拟生下次子,方命其姓张,但张翠山夫妇一死,张门断了香烟,是以俞莲舟、殷利亨等要他复姓归宗。   无忌立誓之后,站起身来,心中暗道:“难道我将来不用九阳神功,便杀不得你们这些和尚?”空闻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小施主言重了。”向张三丰道:“咱们便带小施主进寺,传授神功。但张真人的太极十三式——”张三丰道:“相烦借一副纸墨笔砚,小道便在立雪亭中,将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的精义要旨,尽数书写出来。”空闻道:“如此有劳了。”说着行了一礼,带回众僧及无忌回进寺中。   无忌心中暗自不忿:“武当九阳功未必便输于少林九阳功,太师父和你们公平交换,本来大家都不吃亏,可是你们硬要他添上个太极十三式。再者,你们学了武当九阳功之后,可以互相传授,可以用来对付武当子弟。这么一来,武当派只好永远向少林派低头了。因我一人之故,使得宋师伯、俞师伯他们一生抬不起头来,这便如何是好?”他虽然聪明,究竟年纪太小,一时也想不出善法,既是太师父之命,只得听从。   空闻将无忌带入一间小小禅房,说道:“小施主路上辛苦,且歇息一会,老衲便即派人传你功夫。”说着袍袖展动,在他胸前背后拂了几拂,已拂中了他的睡穴。   空闻大师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见闻智性”,名列第二,他的点穴、打穴、拂穴之技,当世罕有其匹。别说无忌是个小小孩童,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除非不让他拂中,只要他衣角袍袖带到了一点穴道,劲力立时便透了进去,当死即死,当昏则昏,真是厉害无比。岂知无忌跟着谢逊,学的内功甚是怪异,身上穴道常自移位,那日他被假扮元兵的高手所擒,带到武当山上,明明哑穴被点,他还是叫了几声“爹爹”出口,便是这个缘故。此时他睡穴一被拂中,登时昏睡了过去,本来要睡足四个时辰才醒,但只过了一顿时分,他身上血行流动,穴道易位,便醒了过来。神智甫复,便听得空智的声音说道:“那张邋遢是一代宗师,既是答应交换,所书的神功秘诀当不会有假,便算他写得不十分明白,咱们总也能参悟出来。”无忌心想:“他们何以要点我睡穴?莫非要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么?”当下闭住眼睛,假装睡熟,却在凝神倾听。   其实少林和武当之间虽有嫌隙,空闻、空智、空性三人究是一代高僧,如何能对张三丰使什么阴谋诡计,堕了少林寺千百年来领袖武林正大门派的清名令誉?   第二十九回 蝶谷医仙   但无忌认定逼死自己父母的凶手之中,这些少林寺的和尚也在其内,因此一心只道他们尽是邪恶奸猾之辈。   只听空闻说道:“他写给咱们的太极十三式和武当九阳功,自不会假,但少林九阳功咱们却未练过,难道为了外人,反而去碰圆真的钉子?”无忌听了,心中一动:“原来他们都不会少林九阳功,别要教我些不打紧的假功夫,却骗了太师父的真功夫。”只听空智说:“师兄,你是掌门方丈,传下法旨,谅那圆真焉敢不遵?这是光大本门武学的盛举,又不是为了一己之私。”空闻叹了口气道:“空见师兄若是在世,咱们便不用为难了。”沉吟半晌,道:“三师弟,便请你持我锡杖去谕示圆真,命他将少林九阳功传于这姓张的少年。”空智道:“嘱方丈师兄法旨。”   原来当年觉远大师荒郊传经,张三丰演之为武当九阳功、郭襄演之为峨嵋九阳功、无色禅师演之为少林九阳功。那九阳功博大深微,每一派的传人均只寥寥数人,少林派因有七十二项神功绝技,专练九阳功的人更少。自无色传至空见,都是一线单传,因少林僧俗弟子均认觉远是本派弃徒,自他传下来的功夫,纵然精妙,大家都不屑钻研,反正本派绝技甚多,便是两世为人,也学不了这许多,何必去走这条说来不够响亮的路子?只是每一代均有一名弟子修习,庶免失传,便算已足。   此时少林寺中,只有空见的关门弟子圆真,会此少林九阳功。但这人生性极是怪僻,终年闭关不出,除了对三大神僧稍有礼貌之外,合寺僧侣,他谁也不加理睬。到了每年达摩老祖一苇渡江之日,寺中例行考较武功,由三大神僧评定高下,指明优劣,但那圆真每次总是生病,卧床不起。谁也不知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也不知道他功夫到底如何。因此空闻等想到要他去传授无忌功夫,都不由得皱眉。   过了一会,空智回来覆命,说道:“这圆真果然忒也古怪。他说他皈依我佛之后,发愿不见外人,既是方丈颁下法旨,他只允隔帐传授。”空闻道:“那也由得他。师弟,待张三丰写完经文,你去取来,看过无误,便带这少年去命圆真隔帐传授。再吩咐香积厨送一席上等素斋去立雪亭,款待张三丰,他究是一派之尊,咱们礼不可失。”三人又谈论了些别事,便出房去了。   无忌睡在禅床之上,等了良久良久,才听到有人进房,却是一个小沙弥送了饭菜来。无忌饱餐一顿,那小沙弥道:“小施主,请随我来。”无忌道:“到那里去?”小沙弥道:“方丈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无忌道:“是什么人?”小沙弥道:“方丈叮嘱,叫我不可多口。”无忌哼了一声,心想你们故作神秘,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还不是见那个叫作什么圆真的和尚。   当下跟着那小沙弥穿房过户,走过一个院子又是一个院子,无忌心想,这少林寺比咱们武当玉虚宫可要大得多了。一直绕过十几座偏殿,到了一个古柏的森森的小院之中。小沙弥站在门口的竹帘之外,朗声禀道:“张小施主到!”门内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进来吧!”无忌推门进去,那小沙弥顺手带上门自去。   无忌左右一看,只见室内空空洞洞,除了地下一个蒲团之外,四壁萧然,什么东西也没有。无忌本想,他既说“隔帐传功”,那么室中定有一个布帐,那知室中固然无人,连布帐也没一块,室中再无别处门户,却不知适才的人声从何而来。正奇怪间,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的道:“你坐下了!听我述说少林九阳功的秘奥。我只说一遍,能记着多少,全凭你的造化。本寺方丈命我传功,我传便传了,你能否领会,我可管不着。”   无忌从声音来处凝神瞧去,原来那话声是隔着一堵墙壁传来,那圆真和尚身在邻室。本来隔墙透过声音,原是毫不足奇,人人均能办到,但圆真的说话声音却是十分的清晰明白,和相对而谈绝无分别。无忌忍不住暗自惊异:“这人果然是内力惊人。”只听他缓缓说道:“立身期正直,环拱手当胸。气定神皆敛,心证貌亦恭。这是第一式,叫作『韦驼献杵』,你记住了。”他稍停片刻,又道:“足趾柱地,两手平开,心平气静,目瞪口呆。这是第二式,叫作『横担降魔杵』,你记住了。”第三式“掌托天门”第四式“摘星换斗”、第五式“倒曳九牛尾”,圆真一一说了,接着又道:“挺身兼努目,推窗望月来。排山还海后,随息七徘徊。这是第六式,叫作『出爪亮翅』,你记任了。”   他越说越快,一直说到第十二式“掉尾摇头”,那歌诀是“膝直膀伸,推手及地。瞪目摇头,凝神一志。挺身顿足,舒肱长臂,左右七次,神功已毕。九阳易筋,天下无敌。”那“天下无敌”四字刚说完,突然提声喝道:“谁在外面偷听,进屋来!”   砰的一响,室门撞开,跌进一个人来,正是适才带领无忌前来的小沙弥。他一交摔倒,蜷成一团,双目紧闭,脸上神情极是痛苦。无忌吃了一惊,忙问:“你怎么了?”伸手要去相扶时,隔墙那声音冷冷的道:“你还是顾自己的好,这当口专心凝志,记忆口诀要诀尚自不及,怎能再分心去理会旁人?”无忌道:“这十二招我都记住了。”圆真似乎大吃一惊,真不相信他记心如此了得,说道:“你背给我听听。”无忌当下便从第一式“韦驼献杵”背起,一直背到第十二式“掉尾摇头”,果然是一字不错,半句不漏。   圆真半晌做声不得,他奉方丈之命传授九阳神功,实则心中大是不愿,但方丈只命他传授,却没说“传会”,因此他一口气的快将下来,料想这小小孩童能记得一句两句,已是不易了,那知他过耳不忘,尽数记在心里,当真是天下罕见的奇才。   无忌见那小沙弥躺在地下手足抽动,甚是不忍,问道:“禅师,这位小师父怎么啦?”圆真冷冷的道:“他在门外偷听我传你功夫,我用『金刚禅唱』,叫他吃了些苦头,稍待片刻,便会好的。”他微一沉吟,说道:“我不知方丈何以命我传你九阳神功,你叫什么名字我固然不知,我法名如何你也不用问。我不知你以往学过什么功夫,但你如此聪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索性成全你一番,助你打通周身奇经八脉。你修练这九阳神功时进境便快上数倍。”无忌还没回答,忽见墙壁中伸了两只手掌过来。无忌大吃一惊,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只见这两只手掌穿壁而过,墙上留下了两个掌印的空洞,十指指印宛然,这砖头砌的墙壁在他掌力之下,竟似豆腐一般柔软,双掌无阻无碍,说过便过,石灰砖粉,簌簌跌落。只听圆真说道:“你手掌和我双掌相接。记住了,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不知你是何门何派的弟子,今日一会,缘尽于此。”   无忌听他言语虽然怪僻峭冷,但对自己却着实不差,先前心中对他所存敌意登时消减,说道:“多谢禅师。”伸出双手,贴在他的掌上。圆真道:“你四肢百骸,尽皆放松,心中不可有丝毫杂念。”无忌道:“是。”   只觉对方掌心之中,有一条暖烘烘的热气,透过自己掌心,分从双臂游上,这热线虽细,却是感觉得清清楚楚,缓缓的游走全身经脉,逢到关窍之处,若是数冲不过,对方掌心中传来的热力迅速即加强,几度强冲,便即破关而过,入脉尽通之后,那热线越走越快,无忌但觉天旋地转,几欲摔倒。   但圆真的双掌之上,有一股极为强韧的吸力将无忌的手掌牢牢黏住,使他不致跌倒。无忌只觉周身火滚,恨不得将全身衣服扯去,再在冰火岛上冰冷澈骨的海水中浸上一浸,方才痛快。过了良久良久,才觉得那条火线离开自己身子,从掌心回到对方手掌之中。   圆真缩回手掌,冷冷的道:“你去吧!”无忌从墙壁上的两个掌印孔中一望,黑洞洞的瞧不见什么,心想:“这位禅师传我神功,又助我打通奇经八脉,虽说是太师父以武当派的奇功跟他们少林交换,但我总得谢他一谢。”跪在蒲团之上,说道:“小子叩谢禅师传功通脉的恩德。”待要拜将下去,墙壁孔中突又伸进一只手掌,向着自己一挥,无忌只觉一股疾风吹在自己身上,登时立足不定,不由自主的飘身出了室门,原来圆真竟是不受他的叩谢。   无忌心道:“这位禅师的脾气确是甚为古怪。”只听圆真的声音在室中响道:“你去禀告方丈说传功已毕,小施主记性惊人,已尽数记住。”一听那小沙弥道:“是。”只见小沙弥退了出来,脸如死灰,神色不定。   无忌跟着他走出寺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但见人人均是靠着墙壁,低首缓缓而行,寺中虽有千百名僧人,竟是不闻有丝毫喧哗笑语之声,寺中僧俗弟子个个习武,却无一人挺胸凸肚、昂然阔步。无忌经过他身旁之时,谁都是视若无睹,没人向他瞧上一眼。无忌暗暗佩服:“少林寺为天下武林首领,寺中戒律,果然是精严无比。”相较之下,武当派的玉虚观中便随便得多,你便是叫嚷奔走,也无人来管。这一来因道家注重任心率性,二来张三丰自己便是马马虎虎,不修边幅之人,上行下效,各人喜欢如何便如何了。   两人来到立雪亭下,只见张三丰已书写了三十多张玉版纸,尚未写完。无忌心中感激,泪盈于眶,叫了声:“太师父。”又道:“寺中的禅师已将少林九阳功十二式传于孩儿。”张三丰甚喜,笑道:“很好,很好。”又写了一会,便也写完了。站在一旁传递茶水的僧人进寺禀报,空闻、空智、空性三僧又来到亭中,这一次三僧身后,却跟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穿着一件蓝布长衫,当是寺中的俗家弟子。   张三丰微觉奇怪,他知少林寺数百年来的规矩,俗家弟子若非艺成下山决不许走出寺门一步,俗人进少林寺山门固然不易,出寺更加艰难。这时掌门方丈带着这个弟子走出寺门,不知是何用意,不由得向他多瞧了两眼,只见这人身形瘦削,颧骨高耸,臂长腿短,一对眸子晶光灿然,显得极是精明能干。   空闻走到亭中,合什说道:“张真人辛苦了。”张三丰微微一笑,道:“多谢方丈师兄慈悲,令这孩子得窥贵派神功秘奥,当可救得他一条小命。”说着将写成的三十余张玉版纸递了过去,说道:“太极十三式和武当九阳神功的精要,已书在内,还请三位师兄不吝指点。只是内容过于庞芜冗,未臻自博返约之致,班门弄斧,可让三位见笑了。”空闻接了过来,看也不看,随手递给了身后的青年。那青年却一页页的翻阅下去。张三丰道:“天色不早,就此告辞。”空闻道:“张真人驾临少林,未得盘桓数日,老衲心中甚是不安,只得奉敬三杯水酒,聊表寸心。”服侍茶水的僧侣斟酒上来,张三丰和空闻对饮了三杯。跟着空智和空性也各敬酒三杯,张三丰也都干了。   他命无忌向三位高僧行礼告别,两人正要转身,空闻身后那青年忽道:“师伯,张真人所写的武学,未出少林范围,师父都教我学过的。”张三丰吃了一惊,心道:“那有此事?”不由得脸色微变。   空闻也叱道:“胡说!这是张真人毕生心血之所寄,武当派镇门之宝的太极十三式,你怎能学过?”那青年将一叠玉版递给空闻,说道:“师伯请看便知。”空闻随手翻阅,跟着空智、空性。二僧也是随手翻阅,每一页瞧了几个字便翻过不看。空智低声道:“师兄,果然便是我少林派的武功。”   张三丰又惊又怒,心想:“这太极十三式是我三十余年钻研,去年方得大成,讲究以弱胜强,后发制人,和少林武学截然相反,怎说是你少林派武功?便是我那武当九阳功,虽然源自达摩祖师的九阳真经,但八十年来,我加了不少变化,没一点不是别出心裁,你少林派如何知道?”空智将一叠玉版递给张三丰,淡淡的道:“武当派武学源出少林,原来并没经过什么变化。”张三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你少林派怕的是从我手中学到武当心法,江湖上传出去不雅,所以硬说这些功夫早就知晓。”当下抬头一笑,说道:“张某一言既出,再无反悔,这些功夫,本甚粗浅,不足当方家一笑,三位既瞧不上眼,便随手抛弃了吧。”却不去接空智递过来的一叠纸笺。   空智道:“听张真人的说话,言下似有不信之意。”转头向那青年说道:“友谅,我传你的太极十三式,以及九阳功的诀要,你背给张真人听听,且瞧有什么不同。”那青年道:“是。”朗声诵道:“一举动,周身要轻灵,尤须贯串。气如鼓荡,神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总须完整一气,向前退后,乃能得机得势——”一路背将下来,竟无一句一字错漏,背完总论,接着便背十三式的诀要。无忌插口道:“太师父,这人看了你所写的经文,记在心中,便说是少林派原有的,好不识羞。”张三丰这时也早明其理,原来空智这个徒儿记性惊人,过目成诵,空智命他将经文记在心中,却将原件当时还给张三丰,以示少林派没得武当派的好处。他哈哈一笑,说道:“三大神僧敬我九杯白酒,阁下便将我两套武学记在心中,如此聪明才智,张三丰自愧不如。请教阁下姓大名。”那青年道:“不敢,晚辈姓陈,名友谅。”张三丰正色道:“陈兄弟,以你才智,他日无事不可成,但盼不可误入岐途才好。老道赠你八个字:『诚以待人,谦以律己。』”   陈友谅和他冷电般的目光一触,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心想:“你上了我的当,便老羞成怒了。”冷冷的道:“多谢张真人指点,但晚辈是少林弟子,自有师伯、师父和师叔教诲。”张三丰笑道:“不错,算老道越俎代庖,多口的不是了。”见空智又将纸笺递来,当即接过,一股内劲从纸笺上传了过去,空智猛地一震,往后便倒,陈友谅站在他的身旁,忙伸手相扶。那空智这一倒劲力甚猛,陈友谅人虽聪明,武功却浅,给师父这么一撞,身子急飞出亭,砰的一声,摔跌在地。   空智究属多年修为,张三丰又不过是略显神功,并非真要他出丑露乖,这纸上传劲,未尽全力,因此他在将倒未倒之际,脚下一使劲,身子已然站直。张三丰微笑道:“这便是太极十三式的功夫,原来贤师徒虽然熟极流,却无暇修习。告辞了!”手一扬,满亭中纸屑飞舞,有如大雪漫天而下,原来他潜运神功,将数十张玉版笺一齐捏成了极细极细的碎片。纸屑随风四散之际,张三丰已携了无忌之手,飘然离去。空闻、空智、空性相顾茫然,对张三丰所显神功,实不禁又惊又佩,三人心中都有些懊悔:“这功夫如此厉害,不知陈友谅是否真能尽数记住,若有错漏,那倒是弄巧成拙了。”   张三丰和无忌下得山来,当晚在客店之中便命无忌依着圆真所传的口诀,修习少林九阳功。张三丰不愿见到无忌练功的姿式,盖以他的武学修为,不必听无忌述说口诀,只须见到他如何打坐、如何呼吸、如何运气,自能推想到少林九阳功的秘奥。因此在客店中要了两间店旁,分室而居,无忌进境若何,他也不加询问。张三丰信得过少林三大神僧定能信守诺言,这三位神僧虽于门户之见不免隔隘,但究是武林中一代高人,言出如山,既是答应传他神功,绝无欺诈诳骗之理。   一路行来,见无忌脸渐红润,张三丰心下也欣喜,暗想无忌已得武当和少林两派九阳神功的真传,两派神功相互补足,威力大增,当可化除体内所中玄冥神掌的阴毒无疑。这日行到汉水边上,两人坐了渡船过江,张三丰想起了少年时逃出少林寺,过汉水时风声鹤唳,生怕寺中僧人追来,实是狼狈不堪,当时年纪已比无忌为大,想不到日后竟开创武当一派和少林分庭抗礼,今日无忌却已兼学两派武功,将来成就,说不定更在自己之上了。正自捋须微笑,无忌忽然叫道:“太师父,我—我—”声音颤抖,神色大变。张三丰吃了一惊,只见他脸上烧得炭火般红,可是炙红之中,却又透出隐隐青气,忙问:“怎么了?”无忌道:“我——我难过得紧——抵不住——抵不住了。”身子一晃,便要摔出船外。张三丰伸左手拉住他手腕,右手便抵在他背心“灵台穴”上,送过内力,助他抗御寒毒。不料一股内力传送过去,立时走通他周身奇经八脉,无忌大叫一声,登时晕死过去。   张三丰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手指连扬,闭住了他身上一十二大穴,心道:“怎地他奇经八脉居然已经通了?他身中极厉害的寒毒,这奇经八脉如何通得?八脉一通,寒毒散入五脏六腑,那是再也不能化解了。”他以百岁高龄,修心养性已到达炉火纯青之境,但这时也不禁方寸无主,心神大乱,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暗想:“难道这少林九阳功如此了当,修习数日,便能打通奇经八脉?世间绝无此理。利亨、声谷随我十余年,尚未打通,少林九阳功数日的威力,岂能胜过我武当功十余年的勤修苦练?”要知张三丰若以本身功力相助,替殷利亨、莫声谷打通经脉自非难事,但外来的助力,总不若本身自运来得扎实可靠。他传授弟子不求此等速成,要各人循序缓进,渐成大器。   这时船到中流,汉水中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他身上一十二处大穴已闭,寒毒暂停侵入脏腑,可是手足已然动弹不得。张三丰这时也顾不得再避嫌疑,问道:“孩子,你学的少林九阳功是怎等模样?何以体内奇经八脉竟已通了?”无忌道:“是那个圆真禅师给我通的,他说可以助我早日练成九阳神功。”张三丰急问:“他如何助你?”当下无忌将怎生听到空闻、空智等商量,圆真禅师如何隔墙传功,他如何替自己打通奇经八脉等情一一说了。张三丰半晌做声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若要打通奇经八脉,难道我便不会?这圆真到底是好心还是歹意?”无忌道:“他跟我说了几遍:『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不知是何门派,你也不用知道我的名字。』”   张三丰喃喃的道:“圆真?圆真?从没听见过少林派中有这样一个高手。他不跟你见面,不让你知道名字,他也不知你的门派姓名。如此看来,他确是不知你和我的渊源。那么他自耗数年功力,助你打通奇经八脉,倒确是一番好心了。”   张三丰又问少林九阳功的口诀,无忌自第一式“韦驼献杵”背起,背至第三式“掌托天门”,张三丰是当世武学第一高人,一听之下,便知这些简单的歌诀之中藏着无穷秘奥,那圆真传与他的,自是少林九阳功无疑,即道:“不用背了。孩子,我是查问那传功之人的真伪,不得不问。自今而后,这一十二式神功可谁也不得传授,须知你曾发下重誓,不可有违。”无忌应道:“是!”但见太师父声音颤抖,泪光莹莹,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如何不知自知是命在旦夕,便未曾发过誓言,也不能将此神功传人了。   他忽地心念一动,道:“太师父,我能挨得到回山不死么?”张三丰忍泪道:“你别出此言,太师父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无忌道:“我盼能再见俞三伯一面,那便好了。”张三丰道:“为什么?”无忌道:“孩儿反正是活不成了。我要将这一十二式神功说给俞三伯听,盼他融会武当少林两神功,治好手足残疾,孩儿应了誓言,和爹爹一般自刎身亡,也好稍赎妈妈的错失。”   张三丰吃了一惊,万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是如此工于心计,随口道:“你那里话来?”无忌道:“那日我听得明白,妈妈用毒针伤了俞三伯,害得他全身残废,爹爹过意不去,这才自杀——”这番话触到张三丰的心事,点点眼泪,直酒到道袍之上,哽咽着喝道:“你——你不可再胡思乱想。”定了定神,正色道:“大丈夫行事该当光明磊落,你亲口答应过三位神僧,决计不传旁人,那便须得信守到底。你就算要死,也不能故弄狡狯。”这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无忌呆了一呆,点头受教。他自幼在父母及义父三人薰陶下长大,殷素素和谢逊都算不得是正人君子,那是不必说了,便是张翠山,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那荒岛之上,也不跟儿子讲论什么仁义道德,因此无忌是聪明机智有余,至于武林中生死一诺的朗朗风骨,却是近来日受张三丰的亲炙,方始领会。张三丰又想:“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并不怕死,却想到要去疗治岱岩的残疾,这番心地,也确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本色。”正想夸奖他几句,忽听得江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饶了你的性命,否则莫怪我无情。”这声音从波浪之声中传来,入耳清晰,显见呼叫之人内力甚是充沛。   张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头一看小船如飞的划来。他凝目一瞧,见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一个虬髯大汉,将自己身子护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双手操桨,用力划行;后面一艘船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那些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冲丈余,但后面船上究竟人多,而且划船之人显然武功也自不弱,两船相距越来越近。过不多时,那些武官和番僧便弯弓搭箭,向那大汉射去。但听得羽箭呜呜,破空之声极响,足见弩力劲急。张三丰心道:“原来他们是要那大汉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杀汉人,便想出手相救,但这时无忌命危,正是自顾不暇之际,而两舟和他所乘渡船相隔尚远,要加援手也是鞭长莫及。只见那大汉左手划船,右手举起木桨,将来箭一一挡开击落,手法迅捷无比。张三丰暗喝一声采,心道:“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难,我怎能坐视不救?”向摇渡的船梢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梢公见羽箭乱飞,早已吓得手酸足软,拚命将船划开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过去?颤声道:“老——老道爷,你——你说笑话了。”   张三丰见情势紧迫,夺过梢公手中的橹来,在水中划了半个旋儿,渡船便横过船头,向着来船迎去。猛听得“啊”的一声惨呼,男小孩背心上已中了一箭。那虬髯大汉一个失惊,俯身去看他时,自己肩头和背上连中两箭,手中木桨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时不动。后面的追舟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船去。那虬髯大汉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奋力抵御。张三丰纵声叫道:“英雄休惊,老道来救你了!”提起船上两块木板,飞掷出去,跟着身子纵起,左脚在第一块木板上一点,右脚跨出,再在另一块木板上一点,这么两个借势,大袖飘飘,便如一头大鸟般落下船来,早有两名武官弯弓搭箭,向他射来。张三丰袍袖一挥,两枝硬弩跌入了江心,双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挥出,两名番僧飞出丈许,扑通、扑通两声,一齐跌入江中。众武官见他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一出手便将两名武功甚强的番僧震飞,身手之厉害,实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无不胆怯。领头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来干什么?”   张三丰骂道:“狗鞑子!又来行凶作恶,残害良民,快快给我滚吧!”那武官道:“你知道这三人是谁?那是魔教反贼的余孽,皇上下旨普天下捉拿的钦犯!”张三丰听到“魔教反贼”四字,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这是陈州周子旺的部属么?”转头问那虬髯大汉道:“他这话可真?”那大汉全身鲜血淋漓,手中抱着男孩,虎目含泪,说道:“小主公——小主人给他们射死了。”这一句话,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张三丰心下更惊,道:“这位是周子旺的郎君么?”那大汉道:“不错。我有负嘱咐,这条性命也不要了。”轻轻放下那男孩的尸身,向那武官扑了上去。可是他负伤太重,肩背上的两枝长箭尚未拔下,身形刚纵起,“嘿”的一声,便摔跌在船舱板上。那小女孩手臂上也中了一箭,只是哭叫:“哥哥,哥哥!”   张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周子旺的子女,这件闲事不管也罢。可是既已伸手,总不能半途抽身。”当下向那武官道:“这男孩已然身亡,余下两人身中毒箭,也已转眼便死,你们已然立功,那便走吧!”那武官道:“不成!非将三人的首级斩下不可。”张三丰道:“那又何必赶人太绝?”那武官道:“老道是谁?凭什么来横加插手?”张三丰微微一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那武官使个眼色,说道:“道长道号如何?在何处道观出家?”只见两名蒙古军官突然手举长刀,向张三丰肩头劈了下来。这两刀来势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实是无处闪避。不料张三丰身子一侧,本来面向船首,轻轻一转之下,已是面向左舷。这一转看似寻常之极,但分寸拿捏之准,却是妙到巅毫,这两刀登时砍空。张三丰双掌起处,已托在两人的背心,喝道:“去吧!”掌力一吐,两名武官身子飞起,砰砰两响,刚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   他已数十年未和人动手过招,此时牛刀小试,大是挥潇如意。这些蒙古武官和番僧虽然均是皇帝驾下的高手,但在张三丰绝世神功之下,实无半点抗拒余地。那为首的武官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莫非——是——”张三丰袍袖挥动,喝道:“老道生平,专杀鞑子!”舟中的众武官番僧但觉疾风扑面,人人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张三丰袍袖一停,众人面色惨白,齐声惊呼,争先恐后的跃回舟中,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去。   张三丰见那大汉和女孩所中的弩箭,箭头有毒,当即取出解毒丹药,喂入两人口中。   第三十回 林中激战   张三丰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那虬髯大汉过船,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的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过了渡船。张三丰暗暗点头:“这人身受重伤,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这番出手虽然不免冒失,但这样的好汉子却也该救。”当下便也回到渡船,替那大汉和小女孩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待得一切料理定当,渡船已过了汉水。   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周身穴道闭塞,不能行走,若是到老河口投店,这汉子和那女孩都是钦犯,我一人照顾三人,只怕难以周全。”便一沉吟,取出三两银子交给梢公,说道:“梢公大哥,烦你顺水东下,过了仙人渡,送咱们到太平店投宿。”那梢公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心中早是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当下连声答应,摇着船沿江东去。   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相救小主的大恩大德,常遇春粉身难报。”张三丰忙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行此大礼。”一碰到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心下微微一惊,问道:“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道:“小人从信阳护送两位小主南下,途中和鞑子派来追捕的鹰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被一个番僧打了两掌。”张三丰一搭他的脉博,但觉跳动极是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更是骇然,但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若是换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他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是英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布舱中安卧静养。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到镇上药店里抓了药,煮了给各人分别服下,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坐在哥哥的尸身之旁,一动也不动。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站起身来说道:“我叫周芷若。不敢请教道长法号?”张三丰见她小小年纪,虽在丧乱之中,仍是态度雍容,行止有礼,不禁怜爱之心更甚,微笑道:“老道是张三丰。”   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长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什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周芷若明慧端丽,温顺文雅,心中对两人都很喜欢,但想到他二人是魔教中人,倘若深谈,说不定日后贻患无穷,便淡淡的道:“两位受伤不轻,不宜多谈。”   要知张三丰生性豁达,于邪正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言道:“正邪两字,原来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说白眉教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身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白眉教不由得深恨极恶,心想三弟子愈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是由白眉教而起,虽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但旋即为元军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白眉教虽非一派,但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西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和周芷若,只是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二人身份,实在是大违本愿,想到两个情若父子的弟子一死一伤,无忌又是毒深难治,不禁长叹了一声。   这时那梢公已煮好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煮了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穴道,暂保性命。无忌心中难过,竟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无忌摇摇头,不肯再吃了。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吧,我来喂这位大哥。”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张大哥,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子饿了?”无忌一想不错,当周芷若将饭送到他嘴边时,便张口吃了。周芷若细细心心的将鱼骨鸡骨剔除,每一口饭中再加上肉汁,无忌竟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   张三丰心中稍慰,但转念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只是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那碗青菜吃得干干净净,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虽是道士,却不忌荤腥,见常遇春食量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咱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   原来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每日只吃一顿晚餐,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宋末年,魔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均称之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只是历朝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极是岐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甚为隐秘,虽然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份。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何况你也早已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瞒你。我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固然当咱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咱们不起,甚至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咱们是妖魔鬼怪。可是你明知咱们的身份来历,还是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是不知如何报答了。”原来魔教所事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为“明尊”,称自己的教为“明教”,人却称为之为魔教。   张三丰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老道爷,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之中,显然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于是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不要见怪。”常遇春道:“老道长见教,自是金玉良言,我怎敢见怪?”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是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贱于你。”   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就皱起眉,竟蒙张三丰垂青,那自是极大的福缘了。   岂知常遇春朗声道:“遇春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之极,但遇春身属明教,终身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却坚决不从。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得暗自叹息,于是将无忌抱在手里,说道:“既是如此,咱们便此别过。”他不愿和魔教中人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   张三丰抱了无忌,便要出船上岸,常遇春又拜谢。周芷若向无忌道:“张家大哥,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腮上流下来的眼泪。周芷若惊道:“什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周芷若道:“多谢老道教诲。”   常遇春忽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总能化解吧?”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奇经八脉已通,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石可治,普天下再无一人医得”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能耐。”   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说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张三丰心下却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是魔教一派,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一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屑一顾。无忌宁可毒发身亡,我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要知那胡青牛以“青牛”两字为名,取意于“老子骑青牛出关而化胡”这句话,扣了这个“胡”字,那魔教原是由西域胡人传入中土,另一含意义是青牛吃草,兼有“食菜事魔”和“尝百草以治病”的意思,他我行我素,不加隐瞒,江湖上多知他是魔教中颇具身份的长老。   常遇春见他踌躇,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是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有相救周姑娘的大恩,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遇春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什么可想?”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说:“如此便拜托你,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咱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道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是一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道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败名裂,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咱们明教中人,忒也瞧得小。”他转头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暂且跟张真人去,好不好?”周芷若尚未回答,张三丰愕然道:“什么?”常遇春:“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是我知道的,自来邪正不并立,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相求于邪魔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若是见到张真人,说不定礼貌不周,双方反而弄僵。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是以我请周姑娘到武当山暂住,待张兄弟身子安好了,我送他上山,再来接周姑娘回去。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便是将周姑娘作抵押。”   张三丰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要他交在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   张三丰一时踌躇未答,常遇春又道:“咱们周子旺大哥仁义过人,在信阳举事失败,满门二十三口,全死于鞑子之手,连周大哥七十八岁的老母,也是难免一刀。小人拚了性命,抢着他一子一女出来,岂知小公子又中鞑子的毒箭身亡。这位姑娘是周大哥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亲骨肉,周大哥身在明教,仇敌遍于天下,不但鞑子要追捕他女儿,他无数强仇若是知道讯息,非跟你张真人找麻烦不可。张真人,武当派虽然威震天下,但你还得小心。”   张三丰心下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尚未答允收留周芷若,这个直心肠的汉子却已在谆谆叮嘱起来,要跟周芷若为难的人固多,江湖上要捉拿张无忌来加以逼问的人又岂是少了?只是无忌眼下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多大的凶险也顾不得了。他也无法多想,便道:“遇春,咱们一言为定,我替你好好照顾周姑娘,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待他体内阴毒去尽,便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常遇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人必当全力而为。”   他跳上岸去,在一棵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和周芷若两人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周芷若痛哭了一场,常遇春却站着默不作声。要知“裸葬”乃明教的教规,教众以为每人出世时一丝不挂,离世时也当如此,张三丰不知其理,只觉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无忌分手。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来到武当,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无忌手足动弹不得,只点了点头,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的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上。张三丰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如此美丽,他年定是个绝色佳人。无忌若得伤愈,我决不容他二人再行相见,否则不幸二人互有情意,岂不是重蹈翠山的覆辙?”   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在岸上西去,只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无忌霎时之间,只觉孤单凄凉,难当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无忌见他形相凶猛,心中好生害怕,暗想:“我太师父刚去,你便对我如此狠恶,日后不知要吃你多少苦头?”口中朗声道:“我是不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笑道:“今日我打了你,他日你与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吗?”无忌波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取出银两、雇了一艘江船,直航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原来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蝶谷,是在皖北的女山湖畔。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直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无忌曾乘船溯江而上,但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全身穴道封闭,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有天壤之别。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伤感,却也不敢流泪。每日子午两时,体内寒毒发作,每一次均有大半个时辰的痛楚难当,无忌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一日甚于一日。   好容易到得集庆(即今之南京)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青牛胡师伯脾气古怪,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大车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命大车转头,自己将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程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是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咱们慢慢走吧。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睹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一个身有内伤之人,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几乎四肢百骸骨节一齐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的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来越是难走,总算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将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些给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要赶路,无忌极力相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半夜三更的去惊吵胡青牛,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反而不肯医治,只得依了无忌,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无忌身上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强自忍耐,便在此时,忽听得远远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道:“往那里走?”“堵住东边,逼他到树林中去。”“这一次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快速异常的奔向树林中来。常遇春一惊而醒,一手拔出单刀,一手抱起无忌,以备且战且走。无忌低声道:“常大哥,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遇春点了点头,心中已是打好了主意,宁可力战而死,也要保护无忌周全,只是自己受伤后武功全失,不由得大是焦急。   他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只见影影绰绰,七八个人围着一人相斗。黑暗中看不清各人的身形,不知双方各是些什么人物,但见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却逼得敌人无法欺近身去,斗了一阵,众人身形移动,一步步打近,常遇春和无忌藏身处的大树旁来。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五十来岁的高瘦僧人。围攻他的众人中却是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常遇春凝神观斗,越看越是心惊,见围攻的人个个武功精奇。两个和尚一执禅杖,一持戒刀,禅杖横扫,戒刀斜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形变动奇快,忽而在左,忽而在右,长剑抖动,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的汉子双手各握一柄单刀,在地下滚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那僧人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的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娘!”原来这女子正是殷利亨的未婚妻子纪晓芙。无忌初时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心中盼望那和尚能突围而走,但这时认出纪晓芙后,心想那和尚既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在纪晓芙一边了。   常遇春低声的自言自语:“八个人打一个,太不要脸,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无忌低声道:“两个女子是峨嵋派的,嗯,两个和尚都是少林派的。他『大漠飞沙』使得多狠,正是昆仑派的绝招。这使地堂刀的汉子却不知是什么门派。”常遇春道:“是崆峒的吧。”无忌摇头道:“不是崆峒派的地堂刀法,右手用刀、左手使拐,这两人却使双刀。”常遇春心下暗自佩服:“当真名门子弟,见识毕竟不凡。”他那知无忌的武功却主要学自谢逊,此人武学博大精深,因一心和各家各派为敌,各家各派的武功便无所不窥。无忌日受亲炙,虽谈不上通晓,但见识却是不差。无忌见纪晓芙等久斗那和尚不下,越看越是钦佩那和尚武功了得,但见他掌力雄浑,忽快忽慢,虚虚实实,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别说捉摸他的招数门派了,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当即一名汉子和一个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使剑的道人喝道:“彭和尚,咱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了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是妙?”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   无忌在江船之中,听父母和俞莲舟说起在王盘山扬刀立威大会,以及白眉教和各帮会结仇的来由时,知道白龟寿是白眉教在王盘山仅得生还的玄武坛坛主。昆仑派虽也有两人侥幸不死,但已被谢逊的吼声震成了白痴,因此十多年来各门各派和白眉教斗争不休,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无忌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却听彭和尚朗声道:“那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他日后均是白眉教中人,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道人道:“什么见死不救?咱们又不是取他性命?只是跟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围攻他的一个少林僧叫了起来:“这是白眉教妖女殷素素嫁祸少林的奸计,谁能信得?”无忌听那少林僧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逝去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但见彭和尚和众人一问一答,手下却是丝毫没缓。那道人想引得他说话分心,便可乘虚而入,岂知彭和尚武功固强,心智也是高人一等,这等小小玄虚,焉能骗得了他?只是围攻他的人是集中了数派的精英人物,竟无一个庸手,他数次想突围而逃,却也不能。猛听得站在外围放射暗器的道人叫道:“啊哟,不好!暗器打光了!”六个人一听叫声,同时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激射而至。原来他“暗器打光了”这句话是个暗号,叫围攻的众人伏地相避。这五把飞刀劲道威猛之极,成梅花之形,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若在寻常之时,彭和尚只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便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   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身形突然纵起,跃高丈许,五柄刀一齐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是避过,但少林僧的禅杖戒刀、昆仑派道人的长剑一齐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迫得使用险招,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的光头之上,跟着右手一勾,已抢过了他手中的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已飞出数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险摔倒,七个人又将他重重围住。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一柄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叫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昆仑派的道人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掌叉已见散乱。常遇春急道:“他—他是我周大哥的师父啊,怎生救他一救才好?”无忌知他热肠过人,虽是自己身负重伤仍要冲出去救人,除了徒然送命之外,殊无半点补益,心念一动。低声道:“常大哥,你想去救彭和尚,是不是?”常遇春道:“不救不行的,他中了喂毒的暗器,可是我—我——”无忌道:“我教你个法儿,可使你恢复原来神力支持得半个时辰,只是不免损耗元气。”常遇春适才听他指明各派的武功,信得过他既是张三丰的传人,必有特殊本事,喜道:“好兄弟,快说。救人要紧,耗些元气怕什么?”无忌道:“你找块尖角石子来。”常遇春在地下一摸便摸到了,道:“这块成么?”   无忌点头道:“很好。你在自己腰下两旁,双腿之侧的一个地方,用尖角石子猛力击一下。”常遇春指着腿旁,道:“是这里么?”无忌道:“再下一点儿,对啦,还要偏左半寸,好,用力击下去。”常遇春依言一击,只觉右腿登时酸麻,无忌道:“这是提神打穴法,再打左腿。”常遇春有些迟疑,但他虽未学过点穴打穴之法,却知武学中确有这一门功夫,心想武当名震天下,打穴之法决计差不了,于是又在左腿上用石子猛力一击。   不料击了这两下之后,下半身登时麻痹,双腿再也作不了半分主,只见彭和尚一跃数丈,摔倒在地,常遇春大急之下,便要冲出去相救,但两只脚那里动得了?惊道:“张兄弟,怎——怎么了?”无忌心下暗笑:“我骗得你自己打了『环跳』双穴,这『环跳穴』一下,自是动不得了。”口中却假作惊惶:“啊哟,你不会打穴,只怕力道使得不对。再等一会儿,多半便行。”常遇春并非蠢笨之人,一转念间,已知着了这刁钻古怪的小兄弟的道儿,但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又惊又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只见彭和尚倒在地下,似已毒发身亡,那七人却也不敢走近身去。昆仑派的道人道:“许师弟,你放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昆仑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七个人围了上去察看。   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已威风凛凛的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以连发的“五行拳”,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却放过了纪晓芙和另一个峨嵋女弟子。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一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已是跪倒在地。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昆仑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   第三十一回 杀绝活口   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都是毫发无损。丁敏君听那昆仑道人叫喊,心道:“难道我不会用剑,还要你说?”长剑一招“虚式分金”迳往彭和尚足胫削去。   彭和尚长叹一声,心想:“因你二人是女流之辈,出家人使掌击打你们胸口,涉嫌轻薄,这才下手留情,不料一念之仁,反招来杀身大祸。”眼见她剑尖削到,只有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一剑格开了。   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可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我又不要杀他,只是留他下来,要他吐露白龟寿的所在。”纪晓芙道:“他身中喂毒暗器,伤势已重,先解了他的毒再说。”走到昆仑道人面前,道:“西灵师兄,请把蝎尾钩的解药给我。”原来那道人道号西灵子,那使飞刀的道人叫作西捷子,都是西华子的师弟。   西灵子道:“你先将他绑了,这和尚鬼计多端,甚是难防——”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强忍胸口翻涌上来的鲜血,他中了彭和尚这一记“五行掌”,受伤极是沉重。纪晓芙微一沉吟,点了点头,取出丝条,走到彭和尚身旁,柔声道:“彭大师,委屈你一下。”彭和尚只觉腿上中毒之处,不住麻将上来,心知若无解药,转眼便得送命,反正不给他绑,她长剑一挥,挑断自己脚筋,更加多受痛苦,若是出掌偷袭,旁边却有个丁敏君仗剑监视,只得苦笑一下,由得她绑住了手足。西灵子从怀中取出解药,喘着气说了用法。纪晓芙先替彭和尚拔下两柄飞刀,再在他腿上起下蝎尾钩,敷上解药。   丁敏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龟寿在那里,这该说了吧?”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忒也看得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要学他一学。”这几句话只听得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对彭和尚更增几分好感。要知张翠山自刎身亡,在武当、峨嵋、少林诸人士虽觉惋惜,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败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无忌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在太师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中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怪责的意思,只觉得父亲一生什么都好,就是娶错了母亲,却从无一人与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钦佩。   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魔教妖女缔婚,这叫作自甘下贱,有什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是不说,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刺聋你的左耳,再削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是。”她剑尖和彭和尚眼珠距离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休。彭和尚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稍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请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   丁敏君蛾眉上扬,厉声道:“好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莹玉哈哈一笑,一只左眼却睁着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中发毛,喝道:“你又不白眉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是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丁敏君见他虽无丝毫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是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便去刺他的左眼。纪晓芙挥剑格开,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的了,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功德。”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饶了他吧。”丁敏君朗声道:“这里少林派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是厉害,难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   纪晓芙长剑一横,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好。”丁敏君长眉一扬,喝道:“站开些,你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话,不用再啰里啰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抖动,又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这一次又加了三分劲。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是伸剑一格,她见师姊剑劲凌厉,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一交,当的一响,火花飞溅,两人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丁敏君大怒,喝道:“师妹,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中的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是劝你别这般折磨他,要他说出白龟寿的下落来,尽管慢慢问他便是。”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武当派殷六侠几次催你完婚,为什么你总是推三阻四,为什么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纪晓芙道:“咦,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干系?师姊怎地扯在一起。”   丁敏君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向魔教。”纪晓芙气得满脸惨白,颤声道:“我平时敬你是师姊,从无半分得罪你啊,为何今日这般羞辱于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把这和尚的左眼给我刺瞎了。”纪晓芙道:“本门自小东邪郭祖师开主宗派,派中历代宗祖,自守不嫁的女子很多,小妹不过心慕先师高德,不愿出嫁,那也事属寻常,师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道:“我不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言语。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一句一句,将你的事都抖露出来了?”纪晓芙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不敢再行倔强,柔声道:“师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   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什么为难的事儿。师父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眼前和尚正是唯一可资着手之处。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了咱们这许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可说是天公地道,你为什么不动手?”纪晓芙低声道:“小妹心软,下不了手?”丁敏君冷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像师父,一直有意把衣钵传你,你怎么心软?”   她同门师妹吵嘴,旁人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才隐约听出来,似乎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特别喜爱,有相授衣钵真传之意,丁敏君不免心怀嫉妒,这次不知抓到了她什么把柄,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的小小心灵中的极重恩怨,想起自己父母自杀那日,纪晓芙待己甚好,这时眼见她受过,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几个耳光。   只听丁敏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三年之前,师父在峨嵋金顶召聚本门徒众,传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剑』和『绝剑』两套剑法,你为什么不到?为什么惹得师父她老人家大发雷霆,以致将长剑震断,说从此世上没这两套剑法?”纪晓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瞒得过师父,却瞒不过我。我下面还有一句话问你,你若是将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不念咱同门学艺的情谊?”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父便是要传我衣钵,我也决计不敢相受。”丁敏君怒道:“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什么地方不如你,要来承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呢不刺?”纪晓芙道:“小妹便是做了不对的事,师姊如要责罚,小妹难道还敢不服的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于我——”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中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三年之前,你在甘州,当真是生病么?『生』是倒有个『生』字,却只是生娃娃吧?”   纪晓芙听到这里,一转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他要逃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拦在她的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的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父亲是谁?问你为什么以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却这么维护一个魔教的妖僧?”纪晓芙气急败坏的道:“你——你让我走!”丁敏君长剑指在她的胸前,大声道:“我问你,你把娃娃养在那里?你是武当派殷利亨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跟旁人生了孩子?”   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头一震。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这位纪姑姑是个好人啊,怎能对殷叔叔不住?”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对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西灵子这些人,也是大感奇异。   纪晓芙脸色惨白,向前疾冲,岂知丁敏君说动手便真动手,刷的一剑,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姊,你再苦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隐秘,她势必要杀己灭口,自己武功不及这位师妹,当真性命相搏,那是凶险之极,是以一上来乘机先伤了她的右臂,听她这么说,当下一招“笑指天南”,直刺她的小腹。   纪晓芙右臂剧痛,眼见师姊出的又是毫不容情的毒招,当即左手执剑,还招挡开。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迅即拆了二十余招。旁观众人个个都是武林的好手,但个个身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那一个,只有眼睁睁瞧着,心中均是暗自佩服:“峨嵋为当今武学四大宗派之一,剑法果是超逸绝伦,名不虚传。”她师姊二人互知对方剑法,攻守之际,分外紧凑,也是分外的激烈。   纪晓芙右臂伤口血流不止,越斗鲜血越是流得厉害,她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以便夺路而去,但她左手使剑甚是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总算丁敏君对这位师妹向来甚是忌惮,不敢过份进逼,只是缠住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竭。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法渐渐散乱,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两招,纪晓芙右肩上又接连中剑,半边衣衫上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吧,彭和尚对你已是感激不尽。”要知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回护敌人,已是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心威胁她的,更是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更重的清白名声?但这时纪晓芙便是去刺瞎了彭和尚的左眼,丁敏君也已决计饶她不过,心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日后可是祸患无穷。   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你这不要脸的丁敏君,无怪江湖上送你一个绰号叫作『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似无盐。要是世上的女子个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作和尚了。”其实丁敏君虽非绝色的美女,却也是颇具姿容,面目俊俏,甚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一声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见情势危急,只得随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浑号,盼她一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身,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   那知丁敏君的心思甚是细密,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那里去?是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利亨,殷利亨不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嘴巴大得像只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向人乱抛媚眼——”丁敏君听到这里,只气得全身发颤,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嘴中刺去。   原来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但彭和尚自来目光极是锐敏,不论是谁,只要给他见过一面,此人身材容貌上的特色,他便终身不忘。丁敏君对自己容貌上这些小小缺憾,原是常感不快,此时给彭和尚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教她如何不怒?何况殷利亨其人,她从未见过,“乱抛媚眼”云云,真是从可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闪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丁敏君不及收招,一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也是一掌拍出,掌力到处,击中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是不活了。   昆仑派的西灵子走近两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白眉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的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   纪晓芙惊魂稍定,撤下衣襟包好了臂上伤口,伸剑挑断绑着彭和尚手足的丝条,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彭和尚拾起西灵子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毁谤姑娘金名,不能再留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师傅,你别伤我师姊。”   彭和尚道:“纪女侠所命,焉能不遵?”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   彭和尚对西灵子等一干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冤,金毛狮王谢逊也不是非杀你们不可,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之上,却教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可别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西灵子、西捷子、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脸上划了一剑。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吧。”彭和尚笑道:“像你这种皮黄阔口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丁敏君喘息良久,才以剑鞘拄地,缓缓出林。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直到丁敏君出林,两人方松了一口气。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娘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说过——说过跟人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可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吗?一提那可糟了。”无忌奇道:“为什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跟谁也别说。”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啊。”   到得天明,常遇春穴道已解,将无忌负在背上,眼见林中横七竖八的尸首,心想:“那谢逊绝迹江湖,已是十余年,但武林中人,仍是源源不绝的为他送命。这件祸事,不知何日方解?”他在林中一动不动的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走错路了?”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长刀,纵马下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断,都被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之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士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他身前,便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姓什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或是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   无忌一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只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哼啷啷的爬将起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不快磕头?”   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弯里横扫一腿。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道:“姓什么?”常遇春还未回答,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无忌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吧!”   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心中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为人。”负着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两人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原来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着甚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下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之中,以张、王、刘、李四姓之人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皇帝不许,才取消了这条暴虐之极的杀人命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了。   其时元朝虐政,说之不尽。单以元顺帝至元三年这一年中而言,正史上便有这样的记载:“二月庚子,以广东蛋户四万户赐巴延。”“四月癸酉,禁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有马者拘入官。”“是月诏:禁汉人、南人不得习学蒙古、色目文字。”(色目即西方诸国文字,南人指前宋朝百姓)“五月辛丑,民间言朝廷拘刷童男童女,一时嫁娶殆尽。”“是岁,巴延奏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以上见元史、续资治通鉴二百零七卷)。一天之间,便将四万家好好的百姓派给一个大臣做奴隶,汉人只要有马便充公,携带兵器便杀头,家中有童男童女,要赶快使之完婚,方得安心,民不聊生之情,可想而知。   常遇春不敢多留,落荒而走,行了数里,遇到一个樵子,问起蝴蝶谷的所在,那樵子却摇头不知。常遇春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奼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但两人想起适才的惨状,那有心情来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绝,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无忌道:“那地方既叫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过了花丛,地下出现一条草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飞舞。二人鼻中都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花香,这时沿途所见花草,与寻常所见的已是大不相同。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常张二人的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中,心情都感振奋。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一块块花圃。常遇春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   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背负无忌,走进茅屋,只见厅侧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煽火煮药,满厅都是奇异的药草之气。常遇春将无忌放在椅上,跪下磕头,道:“胡师伯好。”   无忌心想,那中年人定是驰名天下的神医、人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了。他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什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虚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又伸掌在他周身穴道上拿捏了一周。   胡青牛忽道:“昨晚你跟谁动手了?是武当派的人么?”常遇春道:“没有啊?”胡青牛在他双腿之旁又摸了摸,脸一沉,说道:“遇春,你我七八年没见了,一见面便向师伯说谎,你的伤我不能治,快给我请出去吧!”常遇春急道:“胡师伯,我怎敢跟你老人家说谎?确实昨晚没跟人动手。我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动手也不能啊。”胡青牛道:“你双腿『环跳穴』昨晚明明被人点过,用的是武当派手法,时间是在子丑之交。”常遇春哑然失笑,道:“啊,那是我自己点了自己穴道。”于是将林中夜斗这会事简略说了。胡青牛听常遇春说上了无忌的当以致自打穴道,向无忌看了两眼,及至听到说彭和尚被丁敏君刺瞎右眼,连连叹息,说道:“彭莹玉和尚是本教杰出好汉子,跟我们虽不同宗,但实是个难得的人材。当时若能立刻医治,他这右眼或能复明,现下隔了这许多时候,那是无法可施了。”转头问无忌道:“这武当派的打穴之法,你是从那里学来的?”常遇春道:“师伯,他原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   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子女逃命、如何在汉水中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弟子蒙他太师父大恩,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位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便是他自己,年纪虽小,也是豪气过人,实在是个好人。”胡青牛冷笑道:“好人?天下好人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   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道:“哦,你起来,他是白眉教殷素素的儿子,那又是不同。”他走到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跟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你须得答允我一句话,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白眉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人言语说明在先,他跟我言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咱武当派也不领贵教的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是什么东西?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帮他治伤?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什么田地,为何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便深恶痛绝,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知他对自己爱如亲孙,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是白眉教的香主,我想白眉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第三十二回 过目难忘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便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将他背了出去,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答应,再求也是枉然,于是向无忌道:“小兄弟,魔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其道不同,但自大唐以来,世世代代均有雄杰之士。何况令外祖父是白眉教的教主,令堂是教中香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   无忌道:“好,常大哥请你在我背上第八根脊椎骨和第十三根脊椎骨上,用指节敲打几下。”常遇春喜道:“好!”依言敲击了三下,无忌双足登时便能动弹。他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出门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道:“你到那里去?”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展开轻身功夫,疾驰而去。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中『牛舍』之外的,又那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什么,急忙拔步追了出去。两人虽都身上有伤,但究竟常遇春伤势较轻,脚步较大,追上了无忌,一把抓住,将他抱了回来。无忌双手不能挥动,无法挣扎。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回进茅舍,说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是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魔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吧。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后,七天之内,若能求到第一流的良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此不能恢复。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伤发而死。”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是活着,也是无味。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常遇春是个豪气干云的汉子,也不再跟他多辩,解下身上带子,将无忌牢牢的缚在椅上。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竟是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般,连畜生也不如。魔教中有了这种没半点人性的东西,你还想小爷入教,真是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祖宗十八代也不知积下了什么阴功,生下你这种猪狗一般的畜生来。”他口齿极是伶俐,越骂越是厉害,花样翻新,骂到后来,胡青牛和常遇春听着,觉得实是生平闻所未闻之奇。   常遇春将他缚好,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   无忌大叫道:“胡青牛,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终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我——我——”心中一急,竟自晕了过去。胡青牛哼了一声道:“蝴蝶谷中,也不争多死你一人。你何苦去死在外边?”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   这一下正中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此人脾气古怪之极,他若是不肯施救,不论你如何苦苦哀求,如何动之以情、胁之以威,他总是见死不救,但若他有意救治了,便算再厉害的得罪于他,他也是要治好了人才罢。可是无忌最后一句话却使他深印于心:“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他见无忌年纪虽小,但英气勃勃,实非常物,况且又是张三丰爱徒之子,日后若是纠缠上了自己,当真是个大大的祸胎。他是个极工心计之人,盘算良久,打定了主意:“两个人都不救,蝴蝶谷中多添两个怨鬼,何足道哉?”   他走将过去,解开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待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自生自灭,着手之处,只觉无忌的脉膊跳动古怪无比。   胡青牛吃了一惊,再用心搭脉,更是惊异,心道:“难道他小小年纪,居然已打通了奇经八脉?我苦修数十年也不能办到之事,一个十余岁的孩童竟能打通?哦,那定是张三丰这老不死的怪道爱怜稚子,不惜耗费功力,替他打通了。”伸掌在他『灵台穴』上一按,试一运气,果然奇经八脉畅通无阻。再解开他上下衣裳,周身细看一遍,试按他丹田、胸口、顶门诸处,心下已是了然,冷笑道:“张三丰弄巧成拙,爱之适足以害之。这孩童奇经八脉不通,尚有可救,如今阴毒散入五脏六腑,如非是神,才能救得他的性命。嘿嘿,人道武当派张三丰武功神通,依我看来,实是愚不可及。”   过了半晌,无忌悠悠醒转,只是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三个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原来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怪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非常人所能想像。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世上已是罕见罕闻,而一个中了“玄冥神掌”之人,再行打通奇经八脉,更是千载难遇。大凡精于奕者,最难得的是棋逢敌手;精于算者,遇到极深奥的算题时方始废寝忘食,不解不休。胡青牛有心替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再也不能重见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无忌体内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容易。胡青牛一直思索了一个多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的铜片,运内力在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脏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要知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手足少阳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经八脉便即膈断。何谓十二经常脉?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脏,再加心包,此六着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共为十二经常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蹻、阳蹻这八脉不系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   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便解开他四肢上所闭塞的穴道,然后以陈艾炙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炙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于“手太阴肺经”每炙一处穴道,均可消减少些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寒,无忌所受的苦楚,却比阴毒发作时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   炙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炙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周身烧炙得处处焦黑。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如,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然不明医理,但跟谢逊学过点穴之术,各处穴道和所在却是知之甚详。和这位当世神医相较,无忌对穴道经脉的见识自是甚为肤浅,但所言一涉及医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他一面炙艾,替无忌拔除体内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无忌听在心中,多半并不了然,但为了意示“我武当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述,及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烧菜煮药的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无忌到来,跟他东拉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令他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炙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了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无忌手足即能动弹,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两人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难同当之意。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不免暗暗称奇;“这小子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替无忌烧炙奇经八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之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之湖海,蓄藏蓄积,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是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无忌服了之后,寒战半日之后,精神竟是健旺得多。   午后胡青牛又替无忌针炙,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哈哈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副实,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才喜欢。”其时他正用金针刺无忌腰腿之间“五枢穴”,这一穴乃是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无忌道:“人身上这个带脉,可算得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带脉?”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有带脉?”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带脉我看也没有多大用处。”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著有一部『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部薄薄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无忌。   无忌翻开一页来,只见上面写道:“十二经和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脉起少腹之侧,季肋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源而三岐,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只四穴,“针炙大成”一书中说带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显、若有若无,最为难辨。无忌一路翻阅下去,暗暗记诵,忽然想起那少林弟子陈友谅对付太师父的故事来。胡青牛的文章有条有理,剖析明白,何况文采斐然,音调铿锵。比之记诵武功秘诀,那是易上十倍。无忌看了一遍,还给胡青牛,摇头道:“这部书我看过的。我太师父在三十岁时着过一部『初学带脉入门浅说』,跟你这部书一模一样。也不知是你抄我太师父的,还是我太师父抄你的。”   胡青牛一呆,不禁大怒,心道:“我还只五十一岁,你说张三丰三十岁时着过这部医书,他今年已过百龄,那是七十多年以前所撰,自是我抄他的了。我这部『带脉论』精微深奥,处处道前人所未言,你却说和张三丰的什么『初学带脉入门浅说』一般无异,又是『初学』,又是『入门』,又是『浅说』。这小子也太过混帐。”怒气勃发之下,故意下重手一针刺在他穴道之旁,登时鲜血长流。无忌痛得险些儿叫出声来,但总算及时忍住,微微一笑,道:“你若是不认,我便将太师父那部『初学带脉入门浅说』背给你听听。”胡青牛道:“好,你若背错一字半句,立时取你性命。”   无忌在冰火岛上之时,从五岁起始,便给谢逊逼着背书,稍有错误,谢逊便是老大耳括子打将过来,一直背到十岁,因此这记诵功夫,可说习练有素,乃是他的拿手本领。但胡青牛说只要背错一字半句,便要取他性命,这怪医性子奇特无比,说得出做得到,自己若是背错了,他盛怒之下,难保不便下杀手,不由得暗自后悔,这玩笑实在开得太过凶险。但事已如此,已无退缩余地,于是朗声背道:“十二经和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脉起小腹之侧——”一路背将下来,直至篇末,竟是一字不误。   胡青牛听得呆了,心道:“此人过目不忘,无异是天下无双的奇才。”他却不知少林寺中尚有一个少年陈友谅,记诵的本事决不在无忌之下,当即赞道:“好聪明,好聪明!”替他带脉上的十大穴道,都刺过了金针。待他休息了片刻,有心再试他一试,说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针炙经』,不知张三丰是否也抄袭了去?”从室内取了一部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无忌翻开一看,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份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一不是极难记忆。他心念一动:“这十二卷医经,便是从头至尾看一遍,也非三四日可毕,如何能在一时三刻内记得住?我且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法”,但见红沙掌、铁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各种各样的掌力伤人的征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掌”。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了一遍,文中对“截心掌”的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视寒、暑、燥、湿、风五天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情下药。”   须知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种种牵连而定医疗之法。无忌将这治法看了几遍,心想:“眼下设法治好常大哥要紧,不必徒逞口舌之快,而得罪这位神医。”那“掌伤治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征状后,在“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无”。   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武功不及我太师父,我太师父医道不及胡先生,这部『子午针炙经』博大精深,我太师父也着不出来。但说到医治掌伤,胡先生所学,却也脱不出我太师父的圈子。”于是将红沙掌、铁沙掌等等百余种掌伤,丝毫不漏的背了一遍,最后道:“晚辈中了玄冥神掌,我太师父无法可治,原来胡先生也是束手无策。”   胡青牛冷笑道:“你也不用激我。你且瞧我是否束手无策?不过我治得好你身上的掌毒,你的性命却未必久长。”   无忌虽是聪明绝伦,却也不明白胡青牛这句话的用意,原来是说将无忌身上的阴毒治好,一显自己身手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以符自己决不替教外人治病疗伤的规矩。无忌其时一心一意,只盼能治好常遇春身上之伤,便道:“既是我命不久长,那么拜读一下胡先生这部旷古未有的『子午针炙经』,想亦无碍。”胡青牛心想:“反正你决不能活着走出我蝴蝶谷,就是将我的医术尽数记在心中,也不过是带入黄泉地府,去替阎王判官治病。”便点头道:“我这些医书,你尽管看好了。”   要知胡青牛虽然生性古怪,但学识渊博,见解高超,实是医中不世出的才子奇人。只是他身入魔教,对官绅富商、士大夫等人物固是深痛绝恶,于名门正派的武林人士,也有憎意甚深,脾气不免越来越是孤僻。可是他一身绝学,空扬大名于外,却无人可共同研讨,更无一个传人,荒山独处,孤芳自赏,原是大有寂寞之意,难得无忌到来,虽然是个医道一窍一通的孩童,但聪明过人,又佩服他的医学著作,心中也不免欢喜。   于是无忌潜心医书,日以继夜,废寝忘食钻研,不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过,其余“黄帝内经”、“华陀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宋徽宗皇帝勒撰圣总录”、“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乱翻一通。他是一意在寻找医治常遇春的方法,胡青牛却道他看不懂自己精奥的著作,硬充好汉,不肯询问,却从书籍中去求解释。   其实胡青牛也是个才智过人之士,只要稍加深思,便该能猜到无忌的用意,但他见无忌用心钻研自己毕生心血之所聚的书作,心下已自欢喜,也不再想及其他了。   如此过了数日,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是记了一肚皮的医理药方,但中国医道何等精妙,岂能在数天之内明白?屈指一算,到得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日之内得遇良医,可以痊愈,否则纵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他在门外草地上躺了六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之中,仍是毫不理会。无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每一本医书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书都道,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是这等见死不救。”   到得晚上,那雨下得更加大了,同时电光闪闪,一个霹雳跟着一个霹雳。无忌把牙一咬,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当下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是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独活便是。”常遇春哈哈笑道:“小兄弟说那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若是天幸得救,也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针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受罪。”   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将一枚金针,从他“关元穴”中刺了下去。他未练过针炙之法,这施针的手法,自是极为拙劣。胡青牛的金针又是软金所制,非有深湛的内力,不能使用,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拔将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绝无出血之理,但给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时鲜血涌出。要知那“关元穴”位处小腹,乃是人身的要害,这一出血不止,无忌心下大急,更是手足无措起来。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着自己弄得两手都是染满了鲜血。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何必跟你说?”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的面前便是。”胡青牛冷冷的道:“我说过不治的人,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过是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什么好处?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我是用不来的,这时候也没地方去寻找别种金针,便是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下来,用小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更不细想,便在常遇春“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了下去。这竹签硬中带有韧力,刺入穴道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   无忌不知这是自己乱刺一通之后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余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无忌知道这几下竹针刺穴并未全错,于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知道了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什么模样,牛膝、熊胆是怎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不识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照方煎一服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一声,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不死,算他命大。”无忌抢过药方,将几种药味的份量都减少了一二钱。那僮儿便依方烹药,煎成了浓浓的一碗。无忌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伤竟是减轻了好多。”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只是你的药方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在乱削乱砍一般。”无忌道:“是。看来份量是重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种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然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是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胡青牛脸色红润,不禁吃了一惊,暗想:“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当日无忌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什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各种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的药材,无一不是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六七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向无忌道:“小兄弟,我身上的掌伤已然痊愈,你每天在这门外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的舍命全交,已是结下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自己,只得含泪答应。常遇春道:“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和你太师父伯相会。”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服食了师伯不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什么。你伤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三十年的寿算。”   常遇春不懂,问道:“什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过八十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后再逢阴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五十岁上,便要一命呜呼了。”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功业,便四十余岁亦已绰然有余,何必五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   无忌一直送到蝴蝶谷口,才和他挥泪作别。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损三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无论如何?我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异。”   自此胡青牛每日替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阴毒。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大投胡青牛之所好,竟是将毕生所学,倾囊以授,有时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未想到过的许多途径。他初时打算将无忌治愈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无忌一死,谷中便少了这唯一可以谈得来的良伴,用药之际,竟是一味的拖延,不想他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猛地发觉,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臂弯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原来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那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神而明之,难以捉摸(按:中国医学中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用了许多巧妙的方法,始终不能将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这一日忍不住叹道:“你太师父武功虽高,于医道却是太过外行,他爱你适足以害你,当你中了玄冥神掌后,还来助你打通奇经八脉,真是累死了人。”   无忌摇头道:“不是太师父给我打通的。”他和胡青牛相处数月,觉得他为人固是怪僻,却非奸险阴恶之徒,于是将自己身世,以及如何在少林寺中学习“少林九阳功”的经过一一说了。胡青牛沉思半晌,突然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无忌,那少林僧是有意害你也!”无忌吃了一惊,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他何故害我?”胡青牛道:“嗯,这事果然奇怪。你将上了少室山后的一切情形,从头至尾的说给我听。”   无忌对这回事记得清清楚楚,将太师父和空闻、空智等人的对答,少林寺中所见所闻,毫不遗漏的说了。胡青牛背负双手,在室中踱来踱去,走了数圈,突然大声道:“那少林僧定是有意害你,这一节我决不料错,你太师父不明医理,又是诚信待人,是以没疑心到这一点。那少林僧圆真既是精修“少林九阳功”,又能助你打通奇经八脉,内功岂是泛泛?他双掌跟你掌心一碰,便当知你身有阴毒。但仍替你打通经脉,那不是存心害人么?”   第三十三回 精究医理   张无忌道:“可是他隔墙伸掌过来之时,已是有意助我打通经脉,那时未必已知晓我身中玄冥神掌。”胡青牛摇头道:“这圆真何以要害死你,此时我是猜想不透。你说跟他素不相识,他绝无害你之理,但你习了他的少林九阳功,神功外传,单是为了这件事,便足足害死十个张无忌有余。”无忌道:“我太师父言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名门正派之首,代出高僧,领袖武林垂千百年。我想少林寺中纵然有几个心胸偏狭之辈,但决不致于行事如此卑鄙?何况我太师父以『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和之交换,只有少林派占了我武当派的便宜。”   胡青牛冷笑道:“名门正派便怎样了?你的父亲母亲,难道不是给名门正派中的人活活逼死么?他们自以为名门正派,对被他们视为邪魔外道之人,下手狠辣,毫不容情,正派中的未必都是好人,魔教中的也未必都是坏人。”这几句触动了无忌的心事,他想起武当山上父母伏剑而死,在场逼迫的固然大都是名门正派之士,少林、昆仑两派为首,崆峒、峨嵋为众。便是武当派中的诸师伯叔,也是眼睁睁的瞧着父母自刎身亡,虽有哀痛之情,但在各人心中,却均认为死得应该。这番念头他一直暗藏心内,不敢在太师父和众师伯面前提起,此时胡青牛猛地将他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想头说了出来,他全身一震,不由得放声大哭。   胡青牛冷冷的道:“世事本是如此,你碰到一件事便哭,若是不死,日后有得你哭的呢。”无忌蓦地止声,擦干了眼泪。胡青牛又道:“你由头至尾没见到他面目,焉知不是相识之人?一个人语声可以假装,便是容貌,变换又有何难?他不肯跟你见面,此中便有跷蹊。你说他无缘无故,决不致下手害你。你可知我早便想害死你吗?只因你的病生得古怪,我才尽心竭力的救治,我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等治好,便要将你弄死。”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但知他既说出了口,决计不再轻易变通,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这世上之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说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越救越不对。我救活了的人,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一个身上受了一十七处刀伤、非死不可的少年,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那知后来他却杀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是谁?你怎么不去找他报仇?”胡青牛道:“我妹子临死之时,却要我立下重誓,决计不能找他报仇,甚且此人若是遇到危难,要我竭力救他。我本来不肯答应,但我妹子不听到我立誓,死不瞑目。唉,我苦命的妹子,她——她的心地可是太好了。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她临死时如此求我,我怎能不依?”   他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是他的义兄弟和他妹子不是夫妻,便是情侣了。”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忌本想狠狠挺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实在甚是可怜,便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无忌的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阴毒总归难以驱除,即是以至高至深的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无忌善解人意,山居寂寥,大是良伴,一是空闲,便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把脉针炙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心奇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炙经”、“太平圣惠方”、“疮伤经验全书”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逢我这个肯倾囊相授的明师,不到二十岁,便能和华陀、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他言下之意,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回春之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无忌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体内阴毒难除,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直至痊愈为止,无忌问起谷外消息,常遇春说道近年来蒙古人对汉人的欺压日甚一日,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名门各派和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一天厉害过一天,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最后一次来时,无忌已是医术大进,细心替他诊脉,拟了一张方子,要他照方长服,定可健身保元。常遇春说了声:“多谢!”便将药方随手收在怀里。   这一次常遇春和胡青牛相见,两人在内室中闭门长谈,直至深夜,仍不安睡,无忌暗自奇怪,心想常大哥和他这位胡师伯向来不睦,今番如此长谈,想是他魔教中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并非魔教中人,也不便多问。次晨常遇春别去。无忌送到谷口,常遇春道:“兄弟,这几日中,胡师伯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要来找他。我本想带你出去暂避几时,可是胡师伯言道,那对头决计奈何不了他,不必畏惧。但你一切得小心在意。”无忌好奇心起,问道:“是什么样的对头?”常遇春道:“这个我也不知。我在途中得到了消息,赶来向胡师伯报讯。兄弟,胡师伯老谋深算,他说不要紧,定有十足把握,只是我总有点放心不下。”   无忌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切,心中感动,两人说了好一阵话,这才分别。无忌回到茅舍,只见胡青牛一如平日,毫无应付大敌的举措,无忌倒是有些沉不住气,几次想问,但一开口,话题便被胡青牛截断。无忌知他不愿说及此事,也就不敢再问。   如此过了六七日,别说没有敌人上门寻仇生事,便连来求医的乡民也无一个。这天晚上,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的医书“此事难知”,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便觉头痛得厉害,正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无忌吃了一惊,心道:“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我是生了病啦。”伸手一搭自己脉膊,却无异状,心下更是暗惊:“莫非我体内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想去寻胡青牛时,却不见他的人影,无忌这几日中一直提心吊胆,等待胡青牛的对头上门,这时忽然不见了他,急忙奔出门去找寻。只见花圃中一个僮儿正弯了腰在锄草,忙问:“先生呢?”那僮儿道:“他不在房里么?刚才我还送茶进去。先生叫我别打扰他。”无忌一怔,哑然失笑:“我这不是庸人自扰么?到处寻遍了,却不到他房里去找他?”   张无忌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想起锄草僮儿“不得打扰”的话,不敢呼唤,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个儿读书吧。”无忌应道:“是。”他耽心胡青牛病势不轻,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当天晚上,僮儿送饭进房,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无忌心念一动:“难道昨晚我大睡之时,已有对头到来?先生虽将他逐走,但自己也受了伤?”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什么病?那是天花啊。”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红斑,心想那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轻则满脸麻皮,但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既非为敌人所伤,反倒放心。胡青牛道:“你和僮儿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用沸水煮过,你们千万不可混用。嗯——”他沉吟片刻,道:“无忌,这样吧,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了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无忌终是不肯。胡青牛道:“好吧,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嗓子虽然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隔着房门报出药名份量,那僮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日下午,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那一段,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和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再去平变,纵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着,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像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死半生,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点头赞叹,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马蹄声响,自谷外直奔进来。无忌掩卷站起,心想:“这蝴蝶谷极是隐僻,这两年多来,除了常大哥外,从无外人到来。只怕是先生的对头到了。他正卧病,那便如何是好?”忙奔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有数骑马奔进谷来,你说怎么办?”胡青牛“嗯”了一声,尚未回答,那几骑马来得好快,已是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慈悲治病。”   无忌听了这几句,心中一宽,回到草堂,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糢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无忌走到门口,说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病不起,无法替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吧!”那汉子道:“咱们奔驰数百里,危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这几日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踌躇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三人是同门师兄弟,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咱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无忌抢上一步,在他胸口和背心六处穴道上各点了一指。那汉子胸间热血翻涌,本欲继续喷出,给无忌这么一点,穴道闭塞,胸口登时舒畅得多。他见无忌小小年纪,竟具这等身手,脸上露出惊诧之色。   无忌走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了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一弹,无忌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拍的一响。一件小小的暗器击在草堂正中的桌上。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咱三人都是给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找他,『见死不救』若是治好了咱们的伤,咱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咱三人武功便是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刺刺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一看,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精巧无比。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是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汉子的武功大是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伤得这般厉害。常大哥说这几天会有胡先生的对头到来寻仇,多半便是那人了,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无忌轻轻的推开房门揭开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原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眼睛。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便听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决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位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上。这朵金花的边缘虽是锋利,但布帘是柔软之物,竟能一掷而破,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医仙,却也是武学的高手,虽在病中,功力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谷中驰来。无忌走到门外一望,只见那马车驰得甚快,驶到门前,曳然而止。车中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伸手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一晃,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是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沬,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急驰一二百里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人中,也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叫什么“圣手伽蓝简捷”,当日虽然不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难保,不能替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身上衣饰都甚华贵,便似富商大贾一般,可是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伤痕血迹,看来那是受了极奇异的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圣手伽蓝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不错。”转头向简捷道:“简兄,胡先生见到了么?”简捷摇了摇头,道:“梁大老板的面子大些,或许请得动胡先生。”   无忌道:“那金花的主人是谁啊,为什么这般横行霸道?”那大胖子道:“请小兄弟向胡先生禀报一声,便说芜湖源盛金号姓梁的远道前来求医。”竟是没答无忌的问话。最先到来那个口喷鲜血的汉子却知道无忌并非寻常少年,便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无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他治了我两年有余,也没有治好我身上的病痛。何况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用。”   说话之间,先先后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无忌大是奇怪,心想:“这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是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是如此了得,若要取了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何以只将每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死不救』的功夫。”   夜兰人静,茅舍中除了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无忌抬起头来,只听得那脚步行得甚是缓慢,正是走向茅舍而来。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那屋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那声音听来,那女孩年纪极是幼小。又是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啊。”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听那小孩道:“医生一定会给你治的。妈,你不要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还只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无忌已自童年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想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张无忌。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自刎而死那天,曾见过一面。”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无忌是自己未婚夫婿殷利亨的师侄,虽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年,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更是身子摇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不过六七岁年纪,看见母亲快要摔交,急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无忌忙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当下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看得明白,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中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一听她咳声有异,知是左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人处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时张无忌的针炙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己有天壤之别。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蝶谷医仙”胡青牛潜心苦学,在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年龄经验,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炙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纪晓芙初时见无忌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快极,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刺入了自己闭道,她这七处穴全属于太阴肺经,金针一到,立是胸口闭塞之苦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的本领。”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可怜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他几句,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想给他。但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以下台。后来他中了玄冥神掌之后,殷利亨不惜耗损功力,全心全意的替他治伤疗毒。无忌感激之下,爱屋及乌,对于纪晓芙也存了好感。年纪大后慢慢的分辨是非,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群豪,这才知峨嵋派实在是友非敌。   两年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之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心中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很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对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那之后便如春风过耳,决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利亨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既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说的坏事,他便未必当真是坏。   他一瞥眼间,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地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纪晓芙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是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无忌哥,他爹爹是妈的好朋友。”向无忌低声道:“她——她叫『不悔』,”顿了一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是一对儿,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纪晓芙见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原来杨不悔年幼天真,自幼除了母亲和扶养她的一个保姆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苦,杨不悔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和保姆表示喜欢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们怀里,在她们脸上亲吻,这时对无忌便也如此。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不可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无忌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叔叔伯伯,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若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妹,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不过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口狼籍,显是未经医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吧。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青牛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何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只好由得他们留在这儿。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累通一点粗浅医道,你若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纪晓芙受伤后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到了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况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她肩臂上一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得十分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那知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无忌将枣杏放在她的袋中,回到草堂。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替咱们治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无忌学会医术之后,除了替常遇春、纪晓芙治疗外,从未用过,眼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各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心中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十分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咱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那是一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第三十四回 怪伤奇医   张无忌究竟年纪尚幼,不明世情,给他两人这么一吹一捧,不免有些喜欢,说道:“名闻天下有什么好?胡先生既不肯动手,我也无法。但你们受伤均自不轻,这样吧,我给你们稍减痛楚便是。”于是取出金创药来,要替各人止血减痛。   可是待得详察每人伤势,不由得越看越是惊奇,原来每人的伤势固是各各不同,而且伤法甚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的伤科症状中从所未见的。有一人被仇敌逼着在肚里吞服了数十枚钢针。有一人肝脏被内力震伤,但医治肝伤的“行间”、“中封”、“阴包”、“五里”诸要穴上,却都被仇人先用尖刀戳烂,显然下手的那人也是精通医理,令人无从着手医治。有一人两块肺叶上被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不断的咳嗽喀血。有一人左右两排肋骨全断,可又没伤到心肺。有一人双手被割,却被左手接在右臂上,右手接在左臂上,血肉相连,不伦不类。更有一人全身青肿,说是被蜈蚣、蝎子、黄蜂等二十余种毒虫同时刺伤。   无忌只看了六七个人,已是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的伤势如此古怪,我是一件都治不来的。这下手伤人的凶手,为何挖空心思,这般折磨人家?”忽地心念一动:“纪姑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内伤,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忙走进厢房,一搭纪晓芙的脉膊,更是一惊,但觉她手脉跳动忽强忽弱、时涩时滑,显是内脏有异,但为什么全变得这样,实在说不上来。   那十四人伤势甚奇,他也不放在心下,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此时受这些怪罪,也算活该,可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声道:“先生,你睡着了么?”只听胡青牛道:“什么事?不管他是谁,我都不治?”无忌道:“是。只是这些人所受之伤,当真是奇怪得紧。”于是将各人的怪伤,一一说了。胡青牛隔着帘布,听得极是仔细,有不明白之处,叫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无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十五人的伤势细细说完。   胡青牛口中不断“嗯,嗯”答应,显似在用心思索,过了良久良久,说道:“哼,这些伤势,也难我不倒——”无忌身后忽有一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说:『你枉称蝶谷医仙,可是这一十五种奇伤怪毒,料你一个也医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将起来,假装生病。”无忌回头,见说话之人正是崆峒派的秃头老者圣手伽蓝简捷。他头上一根毛发也无,无忌初时还道他是天生的光头,后来才知是给那使金花之人在头上涂了烈性毒药,头发齐根烂掉,那毒药还在向内侵蚀,头皮越洗越痒,只怕数日之内,毒性入脑,非癫狂不可。这时他双手被同伴用铁炼缚住,这才不能伸手去抓头皮,否则如此奇痒难当,早已自己抓得露出头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医得了也好,医不了也好,总而言之,我是不会跟你治的。我瞧你尚有七八日的寿命,赶快回家,还可和家人儿女见上一面,在这里啰里啰唆,究有何益?”简捷头上痒得实在难忍,熬不住将脑袋在墙上乱擦乱撞,手上的铁炼叮当急响,气喘喘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儿早晚便来找你,我看你也难得好死,大家联手,共抗强敌,不是胜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毙么?”胡青牛道:“你们若是打得过他,早已杀了他啦!我多你们这十五个脓包帮手,有什么用?”简捷哀求了一阵,胡青牛不再理睬。简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个死,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咱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做翻你这贼大夫,大伙儿一起送命。”   这时外边又走进一人,正是先前呕血而经张无忌以点穴法止住那人,他见简捷暴跳如狂,伸手入怀,手腕翻将出来,手中已多了一柄蛾眉钢刺,点在简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辈,我姓薛的先跟你过不去。你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给你这么一下。”简捷的武功本在这姓薛的之上,但他双手被铁炼绑住,无法招架,只有瞪着圆鼓鼓的一双大眼,不住喘气。那姓薛的朗声道:“胡前辈,晚辈薛公远,是华山鲜于先生门下弟子,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说着跪了下去,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简捷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这小子磕头软求,或者能成。薛公远行过大礼,又道:“胡前辈身有贵恙,那是咱们没福。这里有一位小兄弟医道高明,还请胡前辈允可,让他治一治咱们的奇症怪伤。普天之下,除了蝶谷医仙的弟子,咱们身上所带的歹毒怪伤,那是再也没人治得好的了。”胡青牛冷冷的道:“这孩子名叫张无忌,他是武当派的弟子,乃『银钩铁划』张翠山张五侠的儿子,张三丰的再传弟子。我胡青牛是魔教中为人不齿的败类,跟他这种名门正派的高人子弟有什么干系?他自己身中阴毒,求我医治,可是我立过重誓,除非是明教中人,决不替人治伤疗毒。这姓张的小孩子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薛公远心中凉了半截,初时只道张无忌是胡青牛弟子,那么他本领虽然不及师父,遇到疑难之处,胡青牛定肯指点,不料他也是个求医被拒的病人。   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赖在我家里不走。哼哼,以为我便肯发善心么?你们问问这小孩,他赖在我家里有多久啦。”薛公远和简捷一齐望着张无忌,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薛公远道:“二十天?”张无忌道:“整整两年另两个月。”简薛二人面面相觑,都透了一口冷气。胡青牛道:“他便是再赖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只可惜一年之内,他五脏六腑中的阴毒定要发作,无论如何,活不过明年此日。我胡青牛当年曾对教祖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亲,我自己的亲生儿女,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医道救他们的性命。”   简捷和薛公远垂头丧气,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这位武当派的少年也懂一点医理,他武当派的医理虽然远不及我明教,但也还不致于整死人。他武当派肯救也好,见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没牵连。”薛公远一怔,听他话中之意,似是要张无忌动手,忙道:“胡前辈,这位张小侠若肯出手相救,我们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不救,关我屁事?无忌,你听着,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医术,除非出我家门,我才答应。”薛公远和简捷本觉有望,这时一听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   张无忌却比他们聪明得多,当即明白,说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们不可多打扰他,请跟我出来。”三人来到草堂,张无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识浅,各位的伤势又是大为怪异,是否医治得好,殊无把握。各位若是信得过的,便容小可尽力一试,生死各凭天命。”这当儿众人身上的伤处或痛或痒、或酸或麻,无不难过得死去活来,便是有砒霜毒药要他们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时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饴,听了无忌的话,人人大喜应诺。张无忌道:“胡先生不许小可在他家中动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医仙』的令誉,请大家到门外吧。”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却又踌躇起来,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能有什么本领?别给他乱搅一阵,伤上加伤,多受无谓的痛苦。简捷却大声道:“我头皮痒死了,小兄弟,请你先替我治。”   简捷说罢,叮叮当当拖着铁炼,便走出门去。张无忌沉吟半晌,到储药室中拣了南星、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紫苏等十余种药物,命僮儿在石臼中捣烂,和以热酒,调成药膏,拿出去敷在简捷的光头之上。药膏着头,简捷痛得惨叫一声,全身都跳了起来,只听他不住口的叫道:“好痛,啊,痛得命也没了,嗯,还是痛的好,比那麻痒可舒服多了。”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在草地上来回疾走,连叫:“痛得好,他妈的,这小子真有点儿本领,不,张小侠,我姓简的得多谢你才成。”   众人见简捷的头痒立时见功,纷纷向张无忌求治。这时有一人抱着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滚,原来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余条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肠壁之上吸血。张无忌想起医书上载道:水蛭遇蜜,化而为水。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于是命僮儿取过一大碗蜜来,命那人服了下去。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纪晓芙和女儿杨不悔醒了出房,见无忌忙得满头大汗,正替各人治伤。纪晓芙便帮着包扎伤口,传递药物。这一十五人本来个个是纵横湖海的豪客,这时却要伺候无忌的眼色行事,对他的一言一语,谁都不敢违拗。只有杨不悔无忧无虑,口中吃着梨枣,追扑蝴蝶为戏。   直到午夜,无忌才将各人的外伤初步治了一治,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每人的伤势均甚古怪复杂,单理外伤谨为治标。无忌回房睡了几个时辰,梦中听得门外呻吟之声大作,跳起身来,果见有几人固是略见痊可,但大半却是反见恶化。他束手无策,只得去说给胡青牛听。胡青牛冷冷的道:“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无忌灵机一动,说道:“假如有一个明教弟子,体外无伤,但腹内瘀血胀壅,红肿暗青,昏闷欲死,你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归尾、红花、生地、灵仙、血竭、桃仙、大黄、乳香、没药,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后便泻出瘀血。”   无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铅水,右耳灌入水银,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难当,不能视物,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谁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无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总须先治好那明教弟子目耳之伤,再慢慢问他仇人的姓名踪迹。”胡青牛思索了片刻,说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银灌入他左耳,铅块溶入水银,便随之流出。再以金针深入右耳,水银可附于金针之上,慢慢取出。至于生漆入眼,试以螃蟹捣汁化服,或能化解。”   如此这般,无忌将一件件疑难医案,都假托为明教弟子受伤,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便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伤势实在太怪,无忌依法施为之后,有些法子不能见效,胡青牛便潜心思考,另拟别法。   这样过了五六日,各人的伤势均是日渐痊愈。纪晓芙所受内伤,原来乃是中毒,敌人掌力不但震伤她内脏,还以毒性传入,无忌诊断明白后,以生龙骨、苏木、土狗、五灵脂、千金子、蛤粉等药给她服下,解毒化瘀,再搭她脉膊,便觉脉细而缓,伤势日轻一日。这时众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个凉棚,地下铺了稻草,席地而卧。纪晓芙在相隔数丈外另有一个小小茅舍,和女共住,那是无忌命各人合力所建,无忌这番忙碌虽然辛苦,但从胡青牛处学到了不少奇妙的药方和手法,也可说大有所获。这一天早晨起来,他一见纪晓芙的脸色,只见她眉心间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吃了一惊。   张无忌见了纪晓芙这等脸色,似是伤势又有反覆,消解了的毒气再发作出来,忙一搭她脉膊,叫她再吐些口涎,调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体内毒性转盛。张无忌苦思不解,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叹了口气,说了治法。张无忌依法施为,果有灵效。可是待得治好了纪晓芙,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腐臭难当。这样过了数日,一十五个伤者都是忽好忽坏,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间,又是突然沉重。无忌不明其中理由,去问胡青牛时,胡青牛总道:“这些人所受之伤大非寻常,倘若一医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来苦苦求我?”   这天晚上,张无忌睡在床上,潜心思索:“伤势反覆恶化,虽是常事,但不致于十五人个个如此,又何况一变再变,真是奇怪得紧。”直到三更过后,他想着这件事,仍是无法入睡。忽听得窗外有人脚踏树叶的细碎之声,有人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过。无忌好奇心起。湿破窗纸,向外一张,只见一个人的背影一闪,隐没在槐树之后,瞧这人的衣着,宛然便是胡青牛。   无忌大奇:“胡先生起来作甚?他的天花好了么?”但见胡青牛这般行走,显是不愿被人瞧见,过了一会,见胡青牛向纪晓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无忌心中怦怦乱跳,父亲传下来的侠义心肠登起,暗道:“他是去欺侮纪姑姑么?我虽非他的敌手,这件事可不能不管。”纵身从窗中跳出,蹑足跟随在胡青牛后面,只见他身形一闪,进了茅舍。那茅舍是仓卒之间胡乱搭成,无墙无门,只求聊以遮蔽风雨而已,旁人自是进出自如。张无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后,伏地向内一张,只见纪晓芙母女偎倚着在稻草垫上睡得正沉,胡青牛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投在纪晓芙的药碗之中,当即转身出外。无忌一瞥之下,见他脸上仍用青布蒙住,不知天花是否已愈,一刹那间,无忌心中恍然大悟,背上却出了一阵冷汗:“原来胡先生半夜里偷偷前来下毒,是以这些人的伤病终是不愈。”   但见胡青牛又走到简捷、薛公远等人所住的茅棚中去,显然也是去偷投毒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出来,想是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各不同,不免多费时光。无忌悄悄钻进纪晓芙的茅舍,拿起药碗一闻,那碗中本来盛的是一剂“八仙汤”,要纪晓芙清晨一醒,立即服食,但这时却多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便在此时,听得外面极轻的脚步声掠过地面,知是胡青牛回入卧室。   无忌放下药碗,钻出茅舍,轻声叫道:“纪姑姑,纪姑姑!”纪晓芙这等学武之人,本来耳目甚灵,虽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响动,便即惊觉,但无忌叫了数声,她终是不醒。无忌只得伸手轻摇她的肩头,摇了七八下,纪晓芙这才醒转,惊问:“是谁?”无忌低声道:“纪姑姑,是我,请你出来。”纪晓芙见他深夜到来,语声甚是紧迫,知道必有要事,便将手臂轻轻从杨不悔头颈下抽了出来,钻出茅舍。无忌道:“纪姑姑,你那碗药给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别动声色,明日跟你细谈。”纪晓芙点了点头,无忌生怕有人惊觉,回到自己卧室之外,仍从窗中爬进。   次日各人用过早餐,无忌和杨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远。纪晓芙知他用意,随后跟来。这几天无忌常带着杨不悔玩耍,别人见他三人走远,谁也没有在意。一直走出里许,到了一处山坡,无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纪晓芙对女儿道:“不儿,别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来编三个花冠,咱们每个人戴一个。”杨不悔很是高兴,自去采花摘草。无忌道:“纪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深仇大冤,为什么他要下毒害你?”   纪晓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识,直到今日,也是没见过他一面,那里谈得上『仇怨』两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师父说起胡先生时,只称他医术如神,乃是当世第一高手,他们跟他也是并不相识。他、他为什么要下毒害我?”张无忌于是将昨晚见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说了,又道:“我闻到你那『八仙汤』中,有铁线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气味。这两味药本来也有治伤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份量决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汤中的八种伤药均有冲撞,于你身子大有损害。虽不致命,可就缠绵难愈了。”纪晓芙道:“你说余外的十四人也是这样,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我峨嵋派无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张无忌答道:“纪姑姑,这蝴蝶谷甚是隐僻,你怎地会找到这里?那打伤你的金花主人却又是谁?这些事跟我无关,我原是不该多问,但眼前之事甚是跷蹊,请你莫怪。”纪晓芙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无忌话中之意,他是生怕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关,说起来令她尴尬,是以相处数日,他始终绝口不提,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能瞒着你什么?何况你年纪虽小,待我和不儿却是很好,我满腔的苦处,除了对你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泪,道:“自从两年多前,我和一位师姊因事失和之后,我便不敢去见师父,也不敢回家——”张无忌道:“哼,那『毒手无盐丁敏君』坏死啦!姑姑,你也不用怕她。”纪晓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无忌便将那晚他和常遇春躲在树林之中,见到她相救彭和尚的事说了。纪晓芙幽幽叹了口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瞒过?”张无忌道:“姑姑,殷六叔虽然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欢他,不嫁给他又有什么要紧?下次我见到殷六叔时,请他不要逼你便是。”纪晓芙听他说得天真,将天下事瞧得忒煞简单轻易,不禁苦笑了一下,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对不起你殷六叔,当时我是事出无奈,可是——可是我也没后悔——”   她瞧着无忌天真纯洁的脸孔,心想:“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张白纸,这些男女情爱之事,还是别跟他说的好,何况眼前之事,也不见得与此有关。”说道:“我和丁师姊闹翻之后,从此不回峨嵋,带着不儿,在此以西三百余里的舜耕山中隐居。两年多来,每日只和樵子乡农为伴,倒也逍遥安乐。半个月前,我带了不儿,到镇上去买布,想给不儿缝几件新衣,却在墙角上看到画着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剑。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门的讯号,我看了之后,自是大为惊慌,沉吟良久,自忖虽然我和丁师姊反目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没做任何欺师叛门之事,今日见到这讯号,说不定同门遇上了急难,不能不加援手。于是依据讯号所示,一直到了凤阳。”   “在凤阳城中,又看到了讯号,约我到临淮阁酒楼中聚会。我硬了头皮,和不儿一齐上临淮阁去,只见酒楼中已有七八个武林人士等着,崆峒派的圣手伽蓝简捷、华山派薛公远他们三师兄弟都在其内,可是并无峨嵋同门。我和简捷、薛公远他们以前见过面,问起来时,原来他们也是看到同门相招的讯号,各自赶到这儿赴约,到底为了什么事,却是谁也不知。”   “这日等了一天,不见同门到来,后来却又陆续到了几人,有神拳门的,有南少林的,都说是接到同门邀约,到临淮阁聚会。第二天又有几个人到来,但个个是受人之约,没一个是出面邀约的。大家一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敌人的愚弄?”   纪晓芙续道:“可是咱们聚在临淮阁酒楼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个门派。每个门派传讯的记号不但各各不同,而且均是严守秘密。若非本门中人,虽可见到,却决不知其中含意。倘若真有敌人暗中布下阴谋,难道他竟能尽知这九个门派的暗记么?我一来带着不儿,生怕真的遇上什么凶险;二来我也确是不愿和同门相见,既见并非同门遇上危难要我援手,当下带了不儿便想回家。我正要走下酒楼,忽听得楼梯上笃笃声响,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级上敲打,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声,一个弓腰曲背,白发如银的老婆婆走了上来。她走几步,咳几声,显得极是辛苦,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美丽之极,年纪虽尚幼小,但我生平遇到过的女子之中,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姑娘,不由得向她多瞧了几眼。那老婆婆右手撑着一根白木拐杖,布衣荆钗,似是个贫家老妇,可是左手拿着的一串念珠却是金光灿烂,闪闪生光。我凝神一看,只见那串念珠的每一颗珠子,原来都是黄金铸成的一朵朵梅花之形——”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纪晓芙点头道:“不错!可是当时却有谁想得到?”她从怀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铸梅花,正和张无忌曾拿去给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无异。无忌大奇,他这几天来心中一直记挂着那个“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一个多么狰狞可怖、凶恶厉害的人物,但听纪晓芙如此说,却是一个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纪晓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楼来,又是大咳了一阵。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一颗药吧?』那老婆婆点头,小姑娘取出一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咽下,接连说了几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双老眼半开半闭,喃喃的道:『只有十五个,嗯,你问问他们,有昆仑和武当的人来了没有?』她走上酒楼之时,谁也没加留神,但忽然听到她说了那两句话,几个耳朵灵的江湖朋友一齐转过头来望着她,待得见到是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贫妇,都道是听错了话。那小姑娘朗声道:『喂,我婆婆问你们:昆仑派和武当派有人来了没有?』众人都是一呆,谁也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崆峒派的简捷才道:『小妹妹,你说什么?』那小姑娘道:『我婆婆问:为什么不见武当和昆仑的弟子?』简捷道:『你们是谁?』那老婆婆弯着腰又咳嗽起来,突然之间,我只觉一股劲风直击向我胸口。这股劲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又来得迅捷无比,我忙伸掌一挡,登时胸口闭塞,体内热血翻涌,双腿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楼板之上,吐出了几口鲜血。我在茫无所措之中,但见那老婆婆身形飘动,东按一掌,西击一拳,中间还夹着一声声的咳嗽,顷刻间将酒楼上其余一十四人尽数击倒。她出手如此突如其来,身法之快,力道之劲,不但我从所未见,却是听也没听见过,酒楼上的一十五人,竟是没一个能还得一招半式,每个人不是穴道被点,便是受内力震伤了脏腑。那老婆婆左手一扬,十五朵金花从她念珠串上飞出,分击十五人的手臂,这一次她却不是志在伤人,因此每人被金花击中,却都不受什么损伤。她转过身来,扶着那小姑娘,说道:『阿弥陀佛!』便颤巍巍的走下酒楼去了。各人耳听得她拐杖着地,发出缓慢凝重的笃笃之声,一步步远去,偶尔还有一两声咳嗽,从楼下传来。”   纪晓芙说到这里,杨不悔已编好了一个花冠,笑嘻嘻的走来,道:“妈,这个花冠给你戴。”说着给母亲戴在头上。纪晓芙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酒楼之中,一十五人个个软瘫在楼板上,有的还能呻吟几声,有的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杨不悔道:“妈,你在说那个恶婆婆的事么?别说,别说,我怕得很。”纪晓芙道:“乖孩子,你再去采花儿编个花冠,给无忌哥哥戴。”杨不悔望着无忌,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无忌道:“要红色的,嗯,还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杨不悔张开双手,道:“这样大么?”无忌道:“好,就是这么大。”杨不悔拍手走开,说道:“我编好了你可不许不戴。”纪晓芙续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见十多人走了过来,都是酒楼中的酒保、掌柜的、厨子等等,将咱们抬到厨房之中。不儿这时吓得只有大哭的份儿,跟在我的身旁。那掌柜的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指着简捷道:『在他头上涂这个药膏。』便有个酒保将事先预备定当的一盒药膏,涂在简捷头上。那掌柜看看单子,指着一人道:『砍下他的右臂,接在他左脚上。』两名厨师取过利刃,依言施行。他说到我的时候,幸好还没什么古怪的苦刑,只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药水。我明知其中必有剧毒,但当时只有受人摆布的份儿,如何能够反抗?咱们一十五人给他们古古怪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后,那掌柜的说道:『你们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伤,没一个能活得过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说道,她跟你们原本无冤无仇,瞧你们可怜见儿的,便大发慈悲,指点一条生路,你们赶快到女山湖畔蝴蝶谷去,哀求一位号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施医。如果他肯出手,那么每个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则当世没一人能救你们姓命。这个胡青牛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你们倘若不是死磨死缠,他是决计不肯动手的。你们跟胡青牛说,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及早预备后事吧!』他说完之后,便给咱们套车叫马,指明路径,大伙儿便到了这里。”   张无忌越听越奇,道:“纪姑姑,如此说来,那临淮阁中的掌柜、厨师、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恶婆婆的一伙了?”纪晓芙道:“看来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那掌柜的按照恶婆婆单子上书明的法子,对咱们施这种酷刑。直到今天,我还是半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恶婆婆要干这种令人猜想不透的事?她若是跟我们有仇,要取我们性命原是举手之劳。倘是存心要我们多吃些苦头,想出这种恶毒的法儿来对我们痛加折磨,那为什么又送我们来向胡先生求医?又说她不久便来找胡先生寻仇,难道用这种希奇古怪的法儿将我们整治一顿,不过是试一试胡先生的医道么?”   张无忌沉吟半晌道:“我听常遇春老大哥说,胡先生有一个对头,日内便要来寻他的晦气,那自是这个金花婆婆了。按理说,胡先生原该将你们治好,齐心合力,共御大敌。否则是他口说不肯施治,为什么又教了我各种解救的药方和针术。这些方术施用起来,确是甚具灵效,这么说,那是他明里不救,暗中假手于我来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们,半夜里却又偷偷前来下毒,令你们死不死,活不活的。其中的跷蹊,当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商量了良久,想不出半点缘由。杨不悔却已编了一个极大极大的花冠,给无忌戴在头上。无忌道:“纪姑姑,以后除非是我亲手给你端来的汤药,你千万不可服用。晚上你手边要放好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前你还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几剂药给你服了,内伤无碍之后,乘早带了不儿逃走吧。”   第三十五回 医仙毒仙   纪晓芙点点头,又道:“孩子,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测,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们一起走吧。”张无忌道:“嗯。他虽称医仙,但竟治不好我体内阴毒,说我活不过明年此日,十九也是不安好心。”纪晓芙沉吟道:“你太师父张真人言道:你若能习得『九阳真经』中所载神功,当可化解体内阴毒,那部九阳真经当年被潇湘子和尹克西从少林寺中窃出后,从此不知所终,当世只有武当、少林、峨嵋三派,分得其中若干秘要。我师父本来有意传我衣钵,到那时该会授我『峨嵋九阳功』,唉,只是我做下了这等不肖之事,那有脸面再去见我师父?衣钵真传云云,更是休得提起。”   张无忌见她神色凄然,安慰她道:“纪姑姑不必难过,胡先生说我只有一年之命,侄儿自己按脉运气,知他所言非虚。尊师便传了你峨嵋九阳功,那时候我也已来不及救我了。本来咱们这时便走,最是稳妥,但如何医治姑姑内伤,我还有几处不明,须得再请教胡先生。”纪晓芙道:“他既在膳中下毒害我,那么教你的方术只怕也是故意不对。”张无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医术,却又是灵效如神,这中间的是非,我是分辨得明白的,奇就奇在这里。”   此时杨不悔第三顶花冠也已编好,三人头上各戴一顶,回到茅舍。   当天晚上,张无忌睁眼不睡,到得三更时分,果然又听得胡青牛悄悄从房中出来,到纪晓芙的茅棚中去下毒。这般过了三日,纪晓芙因不服毒药,痊愈得极快,简捷、薛公远他们却好了又发,反反覆覆,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是大出怨言,说无忌的医道太过低劣。无忌也不理会,暗想过了今晚,便可和纪晓芙母女脱身远走,自己阴毒难除,也不回到武当山去,免得太师父和诸师伯叔伤心,找个荒僻的所在,静悄悄的一死便了。   这晚临睡之时,无忌想明天一早便要离去,胡青牛虽然古怪,待自己究竟不错,这两年多来,授了自己不少医术,相处一场,临别也有些黯然之感,于是走到他的房外,问候了几句,又想起那金花恶婆早晚要来寻事,不知他何以抵御,一时好心,便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这么久,难道不厌烦么?干么不到别的地方玩玩?”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无忌道:“套一辆骡车,不就可以走么?只要用布蒙住车门车窗,密不通风,也就是了。”胡青牛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虽大,只可惜到处都是一样。你这几天胸口觉得怎样?丹田中寒气翻涌么?”无忌道:“寒气日甚一日,反正无药可治,那也任其自然吧。”   胡青牛顿了一顿,道:“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用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五味药,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五味药和自己的病毒绝无关连,而且药性颇有冲突之处,以穿山甲作药引,更是不通,问道:“先生,这些药份量如何?”胡青牛怒道:“我跟你说了还不快快滚出去!”   张无忌一听大怒,他自在蝴蝶谷寄居以来,每日里跟胡青牛谈论医理药性,胡青牛当他是半徒半友,向来颇有礼貌,这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回到卧房,心道:“我好意劝你远行避祸,没来由却遭这番折辱,又胡乱开这张药方给我,难道我会上当么?”他躺在床上,脑海中思潮起伏,只是想着适才胡青牛的无礼言语,正要朦胧入睡,忽地想起:“当归,远志——有药名而无份量,天下无这般的药方,莫非他说当归,乃是『该当归去』之意?”   一想到“当归”或是“该当归去”之意,张无忌跟着便想:“远志”是叫我“志在远方”,“高飞远走”,“生地”和“独活”的意思明白不过,自是说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独活,那“防风”呢?嗯,是说“须防走漏风声”。又说“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经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须二更时急走。”   这么一想,对胡青牛这张药不对症、莫名其妙的方子,他登时豁然尽解,一惊之下,跳起身来,但转念又想:“胡先生必是知晓眼前便有大祸临头,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敌人未至,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跟我说,却要打这个哑谜?若是我揣摩不出,岂非误事?此刻二更已过,须得快走。”他年纪虽小,却是颇有侠义心肠,暗想胡先生必有难言之隐,因是这些日子始终不走,说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对付大敌的巧妙机关,他虽叫我“防风”、“独活”,但纪姑姑母女却不能不救。   当下悄悄出房,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低声道:“纪姑姑醒来。”纪晓芙翻身坐起,道:“是无忌么?”便在此时,无忌只觉背后风声微动,待要转身,猛地里肩头和腰里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翻身栽倒。那敌人出手快极,跟着便挡开纪晓芙拍来的一掌,顺手又点中了她的穴道。这一晚是月半,月光从茅棚的空隙中照射进来,张无忌见那敌人方巾蓝衫,青布蒙脸,正是胡青牛,瞬息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间。   只见胡青牛手捏住纪晓芙的脸颊,逼得她张开嘴来,右手取出一颗药丸,便要喂入。纪晓芙一闻到这药丸,已感头晕脑胀,知是剧毒之物,但身子动弹不得,向睡得正沉的女儿望了一眼,凄然心道:“不儿,不儿,妈妈苦命,你也苦命。从今而后,妈妈再也不能照顾你了。”但见那人两根手指挟着药丸,正要塞入她的口中,忽见张无忌突然长身跃起,那人一惊回头,砰的一响,那人背上已被张无忌反手一掌,重重击中。   原来张无忌肩头和腰胁穴道虽然被点,但他自幼受谢逊之授,武功自成一家,穴道被点之后,片刻间即能运气通解,四肢能够转动后无暇多想,反手便是一招“神龙摆尾”,正击中在胡青牛背心的“筋缩穴”上。这招“神龙摆尾”乃“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这套掌法无忌虽只学得一知半解,仅得皮毛,但这一招“神龙摆尾”,他却使得威猛无俦。敌人武功虽高出他十倍,但一来万料不到他穴道被点之后,竟会立时自解,二来这一招掌法神奇奥妙,即是在全神贯注之时,化解也是不易,何况是出其不意的攻至?他“筋缩穴”一被击中,当即委顿在地。   他身子一软倒,蒙在脸上的青布也即掀开了半边,无忌一看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原来这人竟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脸,竟是一个中年妇人。   无忌道:“你——你是谁?”那妇人背心中了这掌,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无忌当即在纪晓芙肩上推拿一阵,解开她的穴道,说道:“纪姑姑,你用剑指住她胸口,不许她动弹,我瞧瞧胡先生去。”他心中大是焦虑,生怕胡青牛已遭了这妇人的毒手,又想这妇人自是金花恶婆的一党,眼下虽然侥幸被自己一招得手,因而制住,但只要金花恶婆一到,自己和纪晓芙决计逃不出她的毒手。   当下提气直奔,跑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声,推开房门,叫道:“先生,先生,你好么?”却不闻应声。无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镰,点亮了蜡烛,只见床上被褥揭开,却已不见了胡青牛的人影。   张无忌奔进室中之时,本来担心会见到胡青牛尸横就地,已遭那妇人的毒手,这时见室中空空荡荡地无人在内,反而稍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对头掳去,此刻或许尚无性命之忧。”正要追出,忽听得床底有一阵粗重的呼吸之声,他弯腰举蜡烛一照,却见胡青牛手脚被绑,赫然正在床底。无忌大喜,忙道:“先生,我来救你。”忙将他拉出,只见他口中被塞了一个大胡桃,是以不会说话。   张无忌取出他口中胡桃,想解开他的绑缚,却见引绑着他手脚的均是丝麻和着牛筋绞成的粗索,无法解开,只得取出小刀,要待用力割断。胡青牛道:“那女子呢?”无忌道:“她已被我制住,逃不了。”胡青牛道:“你别先解我绑缚,快带她来见我,快快,迟了就怕已来不及。”无忌奇道:“为什么?”胡青牛道:“快带她来,不,你先取三颗『牛黄血竭丹』给她服下,在第三个抽履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促,神色极是惶极。无忌知道这『牛黄血竭丹』是解毒灵药,胡青牛配制时和入许多珍奇药物,只须一颗,已足化解剧毒,这时却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难道她已然中毒?   但见胡青牛神色大异,焦急之极,当下不敢多问,取了牛黄血竭丹,奔进纪晓芙的茅棚,喝道:“快服下了!”那女子骂道:“滚开,谁要你这小贼好心。”原来她一闻到牛黄血竭丹的气息,已知是解毒之药。张无忌道:“是胡先生给你服的!”那女子道:“走开,走开!”只是她被无忌一掌击伤之后,说话声音是微弱。无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这女贼在绑缚胡青牛之时,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询问敌情,常下伸手在“肩贞穴”上点了两指,使她不能抗拒,然后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的口中。   一番扰攘,杨不悔已然醒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那个女子。无忌道:“姑姑,咱们去交给胡先生,请他发落。”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将她架入胡青牛的卧室。   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见那女子进来,忙问:“服下药了么?”张无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颇为喜慰。无忌于是割断他的绑缚。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脸内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脉搏,惊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伤?谁打伤你的?”语气中又是惊惶,又是怜惜,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声,道:“问你的好徒弟啊。”胡青牛转过身来,问无忌道:“是你打伤他的么?”无忌道:“不错,她正要——”第六个字还没出口,胡青牛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他两个耳光。   这两掌沉重之极,来得又是大是出意料之外,无忌丝毫没有防备,竟没闪避,只给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晕。纪晓芙长剑挺出,喝道:“你干什么?”胡青牛对这青光闪闪的利器竟是全不理会,问那女子道:“你胸口觉得怎样?嗯,我定能治好你。”但见他态度殷勤,与他平时“见死不救”的情状大异其趣,那女子却是冷冷的爱理不理。张无忌抚着高高肿起的双颊,越想越是胡涂。胡青牛给那女子解开穴道,按摩手足,取过几味药物,细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后抱着她放在床上,轻轻替她盖上棉被。这般温柔熨贴,那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   胡青牛脸上爱怜横溢,向那女子凝视半晌,轻声道:“这番你毒上加伤,若是我能给你治好,咱俩永远不再比试了吧?”那女子笑道:“这点轻伤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服的是什么毒药,你怎能知道?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医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吧?”   她说了这几句话,微微一笑,脸上娇媚无限,张无忌虽是不懂男女之情,但也瞧得出两人实在感情极佳,相互间眉梢眼角之中,蕴藏着缠绵的爱意。只听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说医仙万万及不上毒仙,你偏偏不肯信。唉,什么都好比试,怎能作践自己。这一次我却盼医仙胜过毒仙了。否则的话,我也不能一个人独活。”那女子轻轻笑道:“我若是去毒了别人,你仍会让我,假装不及我的本事。哈哈,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尽八宝不可了吧。”胡青牛给她掠了掠头发,叹道:“我可实在担心得紧。快别多说话,闭着眼睛。你若是暗自运气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试了。”那女子微笑道:“我才不会这样下作。”说着便闭了双眼,嘴角边仍带甜笑。   两人这番对话,只把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呆了。胡青牛转过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兄弟,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无忌愤愤的道:“我可半点也不明白,不知你在捣什么鬼。”胡青牛提起手掌拍拍两响,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兄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适才冒犯于你。”无忌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点头道:“正是拙荆。”他平素端严庄重,无忌对他颇为敬畏,这时见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见确是诚心致歉,又听得这女子竟是他的妻子,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   胡青牛搬过椅子,请纪晓芙和张无忌坐下,说道:“今日之事,两位定觉奇怪,此事也不便相瞒。拙荆姓王,闺名叫做难姑,和我是同门师兄妹。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除了修习武功,我专攻医道,她学的却是毒术。她说一人所以学武,乃是为了杀人,毒术也是杀人之用,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只要精通毒术,那么武功便等于强了一倍。但医道却是治病救人之术,和武术背道而驰。我想拙荆之言也不错,只是我素心所好,也是勉强不来。”   “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情感却好,师父给我二人作主,结成夫妇,慢慢的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了名头。有人叫我『医仙』,便叫拙荆为『毒仙』。她使毒之术,神妙无方,不但举世无匹,而且青出于蓝,已远胜于我师父,使毒下毒而称到一个『仙』字,可见她本领之超凡绝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几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中毒的人向我求医,我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当时我还自鸣得意,却不知这种举动对我爱妻实是不忠不义。『毒仙』手下所伤之人,『医仙』居然能将他治好,那不是自以为『医仙』强过『毒仙』么?”   纪晓芙只听得暗暗摇头,心中大不以为然,只听胡青牛又道:“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情深义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可是我这种对不起爱妻的负心薄幸、逞强好胜之举,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内人便是泥人,也会有个土性儿啊。最后我知道自己太过不对,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决计不再恃技医治,日积月累,我那『见死不救』的外号传了开来。拙荆见我知过能改,尚有救药,也就既往不咎,可是我改过自新没几年,便发生我妹子的事。”   “我妹子受了华山派鲜于通这贼子的欺辱,终于死在他的手里。但我妹子到死还是爱他,要我答应一生照料这个贼子。我见她死不瞑目,只得答应。那知拙荆早已在鲜于通身上下了极厉害的毒药,要他全身肌肉慢慢腐烂,苦受三年折磨方死。这鲜于通知道我答应过妹子救他,一见情形不对,便即上门求救。这可不是令我左右为难么?若是救他,那是对不起拙荆,倘若不救,却又违了我在舍妹临终时答应她的言语。   纪晓芙道:“那鲜于通现任华山掌门,武功很强,江湖上也颇具侠名,那知竟是个卑鄙小人。令妹既是害于他手,胡先生也不必救他了,何况令妹已死,也不会再知此事。”张无忌道:“不,不!人死之后,世上的事他还是知道的。”他时常思念父母,是以盼望父母泉下有知,将来自己死后,终于能再和父母相会。   胡青牛叹道:“幽冥之事,咱们虽然无法知晓,但我想对不起拙荆,日后尚可补过,对不起妹子——唉,她一生可怜,我怎能对不起她?于是我费尽心力,终于将鲜于通那贼子治好了。拙荆却也不跟我吵闹,只说:『好!蝶谷医仙胡青牛果然医道通神,可是我毒仙王难姑偏生不服,咱们来好好比试一下,瞧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我竭诚道歉,她自是不加理睬。”   “此后数年之中,她潜心钻研毒术,在好几个江湖人物身上下了剧毒,却又指点他们来向我求医。一来她毒术神妙,我的医术有时而穷;二来我也不愿使她生气,因此医了几下医不好,便此罢手。可是拙荆反而更加恼了,说我瞧她不起,故意让她,不和她出全力比试,一怒之下,便此离开蝴蝶谷,说什么也不肯回来。她在外边伤了人,总是叫他们来向我求医,而且下毒手段甚是巧妙,不露出是她的手笔,有时我查察不出,一时胡涂,便将来人治好了。这么一来,拙荆和我的嫌隙,便越结越深。唉,我胡青牛该当改名为“蠢牛”才对。像难姑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几生修下来的福份,我却不会服侍她、体贴她,常常惹她生气,终于逼得她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受那风霜之苦。何况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在所多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说到这里,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   纪晓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了一眼,心想:“这位胡夫人号称『毒仙』,天下还有谁更毒得过她的?她不去毒人,已是上上大吉了,又有谁敢来毒她?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当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对老年夫妇身中剧毒,到蝴蝶谷求医。这对老夫妇是东海灵蛇岛的主人,武功自成一家,原是老一辈的人物,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数十年前威震天下,谁都忌惮三分。我不敢直率拒医,但你想,我既已迷途知返,岂能一错再错?当下搭了搭脉,便说岛主银叶先生无药可治,老夫人金花婆婆中毒不深,可凭本身内力自疗。我一问起下毒之人,知道是西域白驼派一位极厉害的人物所为,和拙荆原无干系,但我既说过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那位老夫人许下我极重的报酬,只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想那灵蛇岛主人金花银叶夫妇在武林中是如何身份,居然出口向我求恳,那自是我极大的面子,但我顾念夫妻之情,还是袖手不顾。这对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两人知道无望,便即黯然而去。我知道为了不肯替人疗毒治伤,江湖上已结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无数对头。但我夫妻情深,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损我伉俪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纪晓芙和张无忌默然不语,心中颇不以他这种“见死不救”的主张为然。胡青牛又道:“最近常遇春来到蝴蝶谷,说途中遇到一位老婆婆,命他来告知我,银叶先生果然如我所料,已毒发身亡。遇春走后不久,拙荆突然回家,她见家中多了一个外人,便先用药将无忌迷倒了一晚。”张无忌恍然大悟:“那一晚自己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来是中了王难姑的迷药,自己却还道生病。这位毒仙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果是厉害无比。”   胡青牛续道:“我见拙荆突然回来,自是欢喜得紧。她跟我说,她也得悉了灵蛇岛金花婆婆重返中土的讯息,因此心下虽然恼我,还是回来向我告知。她要我假装染上天花,不见外人,两人守在房中,潜心思索抵御金花婆婆的法子。这位前辈异人武功太高,要逃走是万万逃不了的。但她有个古怪脾气,她若想杀你,出手以三下为限,只要你躲得过这三下不死,便饶了你性命。没过几天,薛公远、简捷以及纪姑娘你等一十五人陆续来了。我一听你们受伤的情形,便知金花婆婆是有意试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诺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果然决不替外人治疗伤病。一十五人身上,带了一十五种奇伤怪病,我姓胡的嗜医如命,只要见到这般一种怪伤,也是忍不住要试一试自己的手段,又何况共有一十五种?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只要我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惨毒报复,那就会厉害百倍,因此我虽然心痒难搔,还是袖手不顾。直到无忌来问我医疗之法,我才说了出来。但我特加说明,无忌是武当弟子,跟我胡青牛绝无干系。”   “难姑见无忌依着我的指点,施治竟是颇见灵效,心中又不快起来,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饮食药物之中,加上毒药,那自是和我继续比赛之意,这一十五人个个都是武学的好手,她走到各人身旁下毒,众人如何不会惊觉?原来是她先将各人迷倒,然后从容自若,分别施用奇妙的毒术。”纪晓芙和张无忌对望了一眼,这才明白,为何无忌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开她肩头,方得使她醒觉。   胡青牛续道:“那几日来,纪姑娘的病情痊愈得甚快,显见难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她一加查察,才知是无忌发觉了她的秘密,于是要对无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胡青牛对爱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来决意袖手不理了,但昨晚无忌来劝我出游,以避大祸,我心肠一软,还是开了一张药方,写了什么当归、远志、防风、独活几味药,只因其时难姑便在我的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   “可是难姑聪明绝顶,又懂药性,一听那药方开得不合常理,一加琢磨,便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将我绑缚起来,自己取出几味剧毒的药物服了,说道:『师哥,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可是你总是瞧不起我的毒术,不论我下什么毒,你总是救得活。这一次我自己服了剧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我大惊失色,连声服输,她却在我口中塞了一个大胡桃,教我说不出话来。此后的事,你们知道了。唉,无忌,你实在太对不起我,恩将仇报,我教你逃命,你却将我爱妻打得重伤。”说着连连摇头。   纪晓芙和张无忌面面相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对夫妇如此古怪,当真天下少见,胡青牛对妻子由爱生畏,那也罢了,王难姑却是说什么也要压倒丈夫,到最后竟是不惜以身试毒。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想,我有什么法子?这一次我如用心将她治好,那还是表明我的本事胜过了她,她势必一生郁郁不乐。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归西了。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驾临,将我一拐杖打死,也免得难姑烦恼了。”无忌心念一动,低声问道:“师母服的是什么毒药?如何解法?”说着连打手势,叫胡青牛别说。胡青牛向着脸朝里床的妻子望了一眼,明白无忌的意思,说道:“近几年起她下毒的本领大进,我压根儿便瞧不出她服下了什么毒药,如何解救,更是无从说起。”   张无忌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写道:“请写给我看。”口中却说:“如此说来,师母中此剧毒,那是无药可治了。”胡青牛道:“拙荆自己,定知解毒之法,可是我知道她的性儿,她是宁死不说。”嘴里这般说,手指却在桌上写道:“三虫三草之毒,虫为蜈蚣、蝮蛇、毒蛛、草为七步草、断肠草、锁喉菌。”跟着写了一张药方。无忌写道:“你也服此三虫三草之毒,我来救活你。”胡青牛微一沉吟,已知其意,心想:“此法虽然凶险,但为解救眼前困境,只有舍命一试。”只听张无忌道:“先生,你医术通神,难道师母服了什么毒也诊视不出。”胡青牛道:“我猜想是三虫三草的剧毒。但你想三种毒虫性阴,三种毒草性阳,单是服了其中一项,已是极其难治,何况共服六种?若是药物化解毒虫的毒性。阴衰阳盛,势必加强毒草的毒性,反之亦然,六大剧毒交攻,人是血肉之躯,如何抵抗得住?”说到这里,挥手道:“你们出去吧,若是难姑死了,我也决计不能独生。”   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还请保重,多多劝劝师母。”胡青牛道:“她若是听劝,早就没有今日之事了。”说到这里,声音已大是哽咽。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胡青牛反手一指,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说道:“师妹,你丈夫无能,实在治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剧毒,只有相随于阴曹地府,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说着伸手到难姑怀中,取出几包药末,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碾末而成。王难姑身子不能动弹,嘴里却还能言语,叫道:“师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会,将这包五色斑烂的毒粉,倒在口中,和津液咽入肚里。王难姑大惊失色,叫道:“你怎能服这么多?这许多毒粉,三个人也毒死了。”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难姑床头的椅上,片刻之间,只觉肚中犹似千百刀子在一齐乱扎。他知道这是断肠草最先发作,再过片时,其余三种毒物的毒性陆续发作,那时的疼痛难熬,非人所能堪。   王难姑叫道:“师哥,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得全身发颤,牙关上下击打,摇头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难姑叫道:“快服玉龙苏合散,再用针炙散毒。”胡青牛道:“那有什么用?”,王难姑笑道:“我服的毒药粉量轻,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则便来不及了。”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你却总是跟我争强斗胜,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宁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哎哟——哎哟——”这几声呻吟,确非假装,其时蝮蛇和蛛蜘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渐渐昏迷,终于人事不知。   无忌在房外听得清清楚楚,只听王难姑大声哭叫:“师哥,师哥,都是我不好,你决不能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原来他夫妻二人情深爱重,数十年来尽管不断斗气,互相却极是关切。王难姑自己死了觉得并不打紧,待得丈夫服毒自尽,却是大大的惊惶伤痛起来,张无忌抢到房中,问道:“师母,怎地相救师父?”王难姑见无忌进来,正是见到了救星,忙道:“快给他服玉龙苏合散,用金针刺他的『涌泉穴』、『鸠尾穴』——”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静夜之中,这几下咳嗽的声音清晰异常。纪晓芙抢进房中,脸如白纸,说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两字尚未说出,门帘无风自动,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美貌姑娘,已站在室中,正是灵蛇岛主夫人金花婆婆,却不知她二人如何进来。她见胡青牛手抱肚腹满脸黑气,呼吸极是微弱,转眼便要毙命,不由得一怔,问道:“他干什么?”   第三十六回 间关万里   旁人还未答话,胡青牛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王难姑大哭,叫道:“你为何这般作贱自己,服毒而死?”   金花婆婆这次从灵蛇岛重赴中原,除了寻那害死她丈夫的对头报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气,那知她现身之时,正好胡青牛服下剧毒。她身居灵蛇岛上,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难姑的脸色,知他们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她还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尽,霎时间报仇之心尽去,叹了口气,说道:“作孽,作孽!”携了那小姑娘,出房而去,只听她刚出茅舍,咳嗽声已在数十丈外,实是不可思议。   张无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脏尚在微弱跳动,忙取过玉龙苏合散给他服下,又以金针刺他涌泉鸩尾等穴,散出毒气,然后依法给王难姑施治。   忙了大半个时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转。王难姑喜极而泣,连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张无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见这金花婆婆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形同鬼魅,这时想起她来,犹是不寒而栗。王难姑道:“这金花婆婆行事极为谨慎,今日她离去了,日后必定再来查察。我夫妻须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请你起两个坟墓,碑上书明我夫妻俩的姓名。”张无忌答应了。当下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稍加收拾,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乘黑离去。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这一老一少两年多来日日相见,一旦分手,都有些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写医书,说道:“无忌,我毕生所学,都写在这部医书之中,现在送了给你。你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我心中极是过意不去,只盼你参研我这部医书,能想出驱毒的法子,那么咱们日后尚有相见之时。”张无忌谢过收下。王难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该也将一生功夫,传了给你。但我生平钻研的是下毒伤人,你学了也无用处。只望你早日痊可,将来我再图补报了。”   张无直等到那骡车去得影踪不见,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两个坟墓,叫了石匠来树立两块墓碑,一块上写蝶谷医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块写胡夫人王氏之墓。薛公远简捷等见胡青牛夫妻同时毙命,才知他病重之说,果非骗人,尽皆嗟叹。   王难姑既已远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伤病在张无忌诊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陆续辞去。无忌在这几日中,全神贯注阅读胡青牛所著这部医书,果见内容博大精深,奇妙微奥,不愧为医仙之名。他只读了八九天,医术已是大进,但如何驱除体内阴毒,却是不得端倪。他反来覆去的细读数过,终于绝了盼望,不由得心灰意懒。张无忌掩了书卷,走到屋外,瞧着两个假墓,心想:“一年之后,我才真的要长眠于地下了。”言今及此,不由得泪如泉涌。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无忌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极美的小姑娘,颤巍巍的站在他身后。金花婆婆问道:“小子,你是胡青牛的什么人?为什么在他坟上哭泣?”张无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金花婆婆一伸手,便抓住了无忌的手腕,搭了搭他的脉博,奇道:“是谁打你的?”无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人扮作一个蒙古兵的军官,却不知究竟是谁。我来向胡先生求医,他却不肯医治。现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不了,是以想起来伤心。”金花婆婆见他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却染上了这不治之症,连道:“可惜!可惜!”   张无忌初知玄冥神掌的阴毒极难驱除之时,原是十分惊惶,但后来张三丰师徒以内功替他疗治走赴少林寺求少林九阳功医仙胡青牛潜心诊疗两年,可说已竭尽天下的人力,仍是无效,他心灰意懒之下,已将一切置之度外,听金花婆婆连说可惜,当下淡淡一笑,说道:“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甚始之蕲生乎?”   金花婆婆一怔,登时呆了,细细咀嚼他这几句话。原来张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弟子虽然都不是道士,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庄子南华经,却均读得滚瓜烂熟。张翠山飘流了冰火岛后,身无长物,无忌长到五岁时,张翠山教他识字读书,因无书籍,只得划地成字,将庄子教了他背熟。他适才引这三句话,意思是说:“我那里知道,一个人贪生不是迷惑?我那里知道一个人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而不知回归故乡呢?我那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庄子的原意在阐明,生未必乐,死未必苦,生死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一个人活着,不过是做大梦,死了,那是醒大觉,说不定死了之后,会觉得从前活着的时候多蠢,为什么不早点死了?正而你做了一个悲伤哭泣的恶梦之后,一觉醒来,懊悔这恶梦实在做得太长了。   张无忌年纪幼小,本来不懂得这些生死的大道理,但他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生死之交的边界,时时均是可生可死,自不免体会到庄子这些话的含义。他本来并不相信庄子的话,但既然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自是盼望一个人死后会别有奇境,会懊悔活着时竭力求生的可笑。   金花婆婆却从他这几句话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俩数年的夫妻,恩爱无比,一旦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假如一个人活着正似流落异乡,死后却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被仇人害死,胡青牛不肯治丈夫的伤毒,都未必是坏事了。   只有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却不懂无忌说了这句什么话,不懂为什么婆婆一听,便这般呆呆出神。她一双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无忌,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终于,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幽冥之事究属如何,总是渺茫。死虽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不须强求,死亡终会到来。能够多活一天,便多一天吧!”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畏惧于她,甚至连逃走也无勇气,想像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大谬不然。那日灯下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明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无忌心中觉察得到,她对自己的关怀亲切,确是发乎真心,决非假装出来。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她在不在这里?”无忌当即将自己身世简略说了。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冥神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那屠龙刀的下落了”无忌道:“不错,他以诸般毒刑于我身,我却是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是确实知道的?”无忌道:“嗯,但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张无忌只痛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舍生全义,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张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银?为什么不喂我吞铁针?四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而越来越不长进了?”   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声,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那小姑娘忙握拳替她轻轻捶背,又取出一瓶药丸来喂了她服下。金花婆婆咳嗽渐渐止,放开了无忌的手,只见他自手腕以至手指尖,全成紫黑之色。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无忌哼了一声道:“她杀了我,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什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听话,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的动静。   金花婆婆微笑道:“阿离,你一个人在岛上没有小伴儿,无聊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这股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容易听话。”那叫做阿离的小姑娘长眉一轩,拍手道:“好啊,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不会想法儿整治他么?”   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心下大急,要是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也就自算了,倘若真的将自己抓到什么岛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先受她二人折磨,那可比什么都难受了。只见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到灵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们灵蛇岛上什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有见过,乖孩子,跟婆婆来吧。”张无忌突然转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已挡在他面前,无忌发足快,收足也快,身子一侧,斜刺里向左方窜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已挡住他面前,柔声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咱们走吧。”无忌咬紧牙齿,向她一掌猛击过去。金花婆婆微微一侧身,向他掌上吹了口风。无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风吹上来,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无忌哥,你在玩什么啊?我也来。”正是杨不悔走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游而归,陡然间见到金花婆婆,纪晓芙脸色立时变得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儿家?”   金花婆婆细细的眼睛一翻,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有死啊?我老太婆的事,要你来多嘴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么到今天还不死?”纪晓芙出身武学名家,原是颇具胆气,但这时处处要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险,携着女儿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无忌拔足欲行,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阳络,说道:“给我站着。”这三阳络一被扣住,无忌竟是半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又是奇怪,心道:“这小ㄚ头不知使的是什么邪门功夫?”   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但背后可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一个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掌门纪晓芙的授业恩师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名弟子。她相隔如此之远,面都还瞧不清楚,但说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见她内力之深厚充沛。灭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她一面的人可着实不多,有些仰慕她的人上峨嵋山去拜访,一概挡驾不见,连张三丰那样的人物都见不到,旁人是更加不必说了。走近身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使得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一点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灭绝师太道:“还没给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芙跪着不敢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她在师父跟前已下了不少说词,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   灭绝师太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死,你就过去给她瞧瞧啊。”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声道:“金花婆婆,我师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起来吧。”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管我事。”纪晓芙心如刀割,叫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须知灭绝师太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明明理亏,得罪了旁人,她也要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她弟子看待了。   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啦。阿离,咱们走吧!”说着慢慢转过身去。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何等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体支离,居然对师父如此无礼,心下大怒,一纵身,拦在她的面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说几句好话,便这样想走么?”说着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金花婆婆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鞘外一捏,随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炽,便要拔剑出鞘。那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是拔不出来。阿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丁敏君再一使劲,仍是拔不出来,原来金花婆婆适才在剑鞘外一捏,潜运内力,已将剑鞘捏得向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罢却又是心有不甘,胀红了脸,神情极是狼狈。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挟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登时裂为两片,剑锋脱鞘而出,说道:“这剑算不得是什么利器宝刀,但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不在灵蛇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什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道:“这贼尼声名极大,倒是有一点真实功夫,不妨伸量于她。”于是笑咪咪的道:“我老公死了,一个人在岛上闲得无聊,因此出来到处走走,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别说和尚道士,那自是讥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走走。灭绝师太生性严峻,从来不与人说笑,一听金花婆婆之言,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一挺,道:“亮兵刃吧!”丁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过手,尤其纪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莫测,更是关切。张无忌的手臂仍被阿离抓在手中,上身越来越麻,叫道:“快放开我!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若不放开,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是非放他不可,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笑道:“瞧你逃得掉么?”   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当年的剑法名动天下,自然是极高的,但不知传到徒子徒孙手中,还剩下几成?”灭绝师太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扫荡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然间,举起手拐杖,往剑身上一点。灭绝师太焉能给她点中?长剑晃动,往她肩头刺来。金花婆婆咳嗽声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身后,脚步未定,剑招先到。金花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杖,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   两人都是当世武林的一流高手,三四招一过,心下均已暗赞对方了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剑被竟被拐杖震断。旁观各人除了阿离外,都吃了一惊,看她手中的拐杖黑黝黝地毫不起眼,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剑,那自然是凭籍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适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所以断绝,乃是靠着那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金花婆婆功力上稍胜一筹。原来她这拐杖乃是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叫做“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珊瑚,在深海下历千万年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的兵刃,遇之立折。   金花婆婆是大有身份之人,知道灭绝师太兵刃虽断,却未输招,当下也不进招,只是拄扙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等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扇,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无忌仍是没能让开,但觉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便要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一加劲,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声叫道:“你放不放我?”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什么法子?”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咬去。阿离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啊唷!”松开右手手指,左手的五根指爪却向无忌脸上抓到。无忌忙向后跃开,但为势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上深深刻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手背上,却也是血肉模糊,被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   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她大敌当前,焉敢分心旁鹜?只见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但见她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已足可想见其大为不凡。金花婆婆一瞥眼,只见剑鞘中部用金丝镶着两个篆文:“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天剑。”金花婆婆心头,霎时间闪过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那六句话来:“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的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了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犹如撕裂一张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的“珊瑚金”拐杖,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是如此厉害,当真是名不虚传。”向着那柄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灭绝师太摇头不允,森然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适才交换了这数招,两人都是以深厚内力,逼住兵刃上的劲风,旁人看来只是随手拆了几招,绝无骇人耳目的地方,实则两人数十年来的修为,均已在这三四招中显示了出来。金花婆婆知道这位尼姑的功力比自己略浅,至于招数上的神妙处,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派的掌门,自是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讨不好去,于是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而去。   丁敏君和纪晓芙等从来不知这柄武林中轰传已久的倚天剑,竟是在师父手中,见她一击得胜,均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婆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的咳声,赶快远而避之。”原来她刚才挥剑一击之中,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还附着她修练三十余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般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竟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之,犹是心有余悸。   灭绝师太向纪晓芙道:“晓芙,你来!”当先走到茅舍中,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杨不悔叫道:“妈妈!”待要一起进去,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一场重责决计无法免了,当下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姓丁的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给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偷听。   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灭绝师太道:“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罢。”纪晓芙声音哽咽,道:“师父,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问她罢。”丁敏君道:“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言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细细跟我说罢。”   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生死关头,决不能稍带隐瞒,便道:“师父,六年之前,师父命咱们兄妹八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那里,他便跟到那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癫癫,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那知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   “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白衣男子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从店房中醒来,见我长剑无端端放在我的枕边。我自然是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跟他好言相恳,说道咱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峨嵋派可并不是好惹的。”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   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对世务殊为膈膜,听纪晓芙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不由得颇为悠然神往,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什么古怪本事。”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灭绝师太登时省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些滚得远远的。”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道:“后来怎样?”纪晓芙低声道:“弟子力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这个师妹竟大是偏袒,不禁狠狠的向纪晓芙瞪了一眼。   灭绝师太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是遭此变故,这一切全顾不得了,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那个穿白衣的男子叫什么名字啊?”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   灭绝师太听到杨逍两字,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板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已躲在屋外偷听,固是给她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等三个弟子也是各各脸色大变。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明教的大魔头,自称什么『光明使者』的杨逍么?”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份。”灭绝师太满脸怒容,问道:“他——他躲在那里?我去找他去。”纪晓芙道:“他说他在昆仑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子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灭绝师太道:“哼,岂仅是本派的仇人而已。你大师伯孤鸿尊者,昆仑派的名宿游龙子,便是给这个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纪晓芙心中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孤鸿尊者和游龙子都是名扬天下的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又是不敢出口。她们峨嵋弟子,均知师父和大师伯孤鸿尊者是师祖座下的两大弟子,却不知这两人情爱甚笃,原有嫁娶之约,只是孤鸿尊者中道殂逝,灭绝师太这才削发为尼。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口中喃喃自语:“杨逍,杨逍——今日总教你落在我的手中——”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了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到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承继人。”   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心中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不敢存此妄想。”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   第三十七回 危如累卵   张无忌愕然不解,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而且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忽然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手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最后要她再作一决定。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身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她双眼一霎也不敢霎,凝视着纪晓芙,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虽因相隔远了,听不到声音,但见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显是被她一掌击死。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   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闲步,瞧见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抓住了无忌肩头。无忌忙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身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倒也吓了一跳。   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敏君瞧见师父用重手法击毙纪晓芙,虽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拔出长剑,来寻杨不悔。张无忌抱着那小女孩,缩身在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杨不悔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她另一个弟子名叫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看见那个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道师父脾气甚急,若是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个五六岁的小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死。   灭绝师太道:“你怎么不早说?”狠狠的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仪随后跟去。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   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无忌不答,见她奔跑不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一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上,大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   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碎片,便是真有神仙到来,也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承位”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的剧痛。纪晓芙果然精神一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什么物事,突然间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兀自问个不停,她也不懂母亲为什么一动也不动,为什么不回答她的话。   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也是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究竟无忌大了几岁,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显是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我只知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使者,住在昆仑山的什么坐忘峰中。我除了将她送去之外,也没别法。”他也不知昆仑山在极西数万里外,他两个孩子如何去得?又想起纪晓芙断气时曾伸手到胸口取什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取出一块黑黝黝的铁牌来,牌上雕着一张牙舞爪的魔鬼,那铁牌穿着一根绳子,挂在她的颈中。   张无忌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颈中,到芧舍中取过一柄铁铲,挖了个坑将纪晓芙的尸身埋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无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当时无忌胡乱煮些菜饭吃了,疲倦万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着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两个孩儿便离蝴蝶谷而去。无忌没有防身刀剑,本想执拾金花婆婆遗下的半截“珊瑚金”拐杖,倒是一件利器,但此刻遍寻不见,想是已被丁敏君顺手牵羊带走。   无忌在纪晓芙留下的包袱中,找到了七八两银子,他虽不知昆仑山究竟有多远,但想这寥寥几两银子不足盘缠之用,那是一定的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两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杨不悔脚小步短,已走不动了。歇了好一会,才又赶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里狼嗥枭啼,只吓得杨不悔不住惊哭。无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当此情境,只有强作英雄好汉,见路旁有个山洞,便拉着不悔,躲在洞里,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按住她的耳朵,令她听不见饿哭吼叫之声。   这一夜两个孩子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顺着山路行到傍晚,杨不悔突然尖声大叫,指着路边一株大树。无忌一看,吓得拉着不悔转头狂奔。原来树上两个僵尸,飘飘荡荡的挂在那里,两人七高八低的没奔出十余步,脚下石子一绊,一齐摔倒。无忌大著胆子回头一望,这一下更是吃惊,脱口而出:“胡先生!”原来挂在树上的一个僵尸这时被风吹得回过头来,正是胡青牛。另一个僵尸长发披背,是个女尸,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难姑。暮色苍茫之中,山风动衣,更加显得阴气森森。   无忌定了好一会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来,一步步走近,果见挂着的两个尸体,正是胡青牛夫妇。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无忌心下恍然:“原来他们还是没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水之中。   眼见天色不早,已不能再走,索性便在大树旁和杨不悔睡下。睡到半夜,猛听得有野兽撕打斗咬,无忌一惊而醒,目光下只见五六只豺狼正在呜呜低嗥,争食死骡。他急忙负起不悔,爬上树干,众豺狼听到声音,在树下团团打转,转了一会,又去嚼食死骡,终不死心,再爬到树下打转。直到天色大明,众豺狼才一齐散去。   无忌瞧清楚众豺狼确是远去,不再回转,于是负着不悔从树上下来,瞧着那血肉狼籍的死骡,心想:“群狼若不是先见死骡,一齐争食,咱两个这时也早成为狼肚中的食物了。”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身从大树上放了下来,忽然拍的一声响,王难姑尸身的怀中跌出一册,无忌拾起一看,原来是一部手写的册子,题签上写着“毒物大全”四字。   张无忌翻开书来,只见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毒物的质素、使用和化解的法子,毒药、毒草等等,那是不必说了,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希奇古怪的虫豸鸟兽,无不具载。他随手放在怀里,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捧些石头上的土块,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午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镇,无忌本想买些饭吃,那知市镇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无忌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尽皆龟裂,此时正当秋收之候,但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无忌心中慌乱,偏生杨不悔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能够忍饥不哭,勉力行走,已可算是极乖,还能出什么主意?走了一会,只见路边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看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无忌心下惶恐:“难道什么东西也没得吃的?咱俩也要这般饿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只见林中有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一路未见人烟,当下向白烟升起处快步走去。走到怜近,只见五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那些汉子听到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和杨不悔两人,脸上现出了大喜过望之色。两名汉子“啊”的一声,跳起身来。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张无忌道:“我们一路未得饮食,请大叔分些饭菜,当以银子相谢。”一个大汉笑道:“你还有银子么?先拿出来瞧瞧。”无忌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那大汉挟手便夺了去,叫道:“很好!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那里去了?”无忌道:“就只我们二人,没有大人相伴。”   那五个大汉哈哈大笑,其中二人拍手唱起歌来。无忌饿得慌了,探头到锅中一看,瞧是煮些什么,只见锅中上下翻滚的,都是些青草。一名汉子一把揪过杨不悔,狞笑道:“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另一个汉子道:“不错,男的娃娃留着明儿吃。”无忌大吃一惊,喝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妹子。”那汉子理也不理,嗤的一声,便撕破了杨不悔身上衣服,手一伸,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牛耳尖刀来,笑道:“很久没吃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着杨不悔,便到一旁去宰杀。又有一名汉子拿了一只土钵,跟在身后,说道:“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才不坏呢。”   张无忌只吓得魂飞大外,瞧他们并非说笑,实是真有宰杀杨不悔之意,大叫:“你们想吃人么?也不怕伤天害理?”一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汉子笑道:“老子有三个月没吃一粒米了,不吃人,还能吃牛吃羊么?”生怕无忌逃跑,过来伸手便揪他头颈。无忌侧身让开,左手一带,右掌拍的一下,击在他后心腰间。他武功得自金毛狮王谢逊的亲传,又自父亲处学得武当心法,这几年中虽然潜心医术,没有用功练武,但生平所习所见,尽是最上乘的武功,这一掌随手击下,便是一个习武多年的武师,也自抵不住,何况一个村汉?那汉子哼了一声,俯身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无忌身子一纵,跃到杨不悔身旁。那汉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无忌胸口插下。   无忌飞起右脚,正中那人手腕,那人手上一痛,尖刀脱手飞出。无忌一招鸳鸯连环腿,左足跟着踢出,直中那人下颚。那人正在张口呼喝,下颚被踢得急速合上,将自己半截吞尖咬了下来,狂喷鲜血,晕死过去,无忌忙扶起杨不悔,便在此时,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又有两人向背上扑到。   张无忌身子一闪,两人已然扑空。无忌一手一个,抓住两人背脊向里一合,砰的一响,两人天灵盖撞天灵盖,同时昏去。余下一名大汉终欺无忌年幼,虽见他身手敏捷,却也并不忌惮,拔出腰刀,恶狠狠的砍杀上来。无忌双手空空,微感惊慌,左闪右避,躲开了他砍来的三刀。那人第四刀使力更猛,无忌侧身一让,那人一刀没砍中,身子便向前一跌,无忌得到良机,顺手一掌,击中在他臂部。这一尚借势借力,那汉子身子飞了起来,噗的一声,水花四溅,正好没头没脑的倒栽在铁锅之中。一大锅青草汤正在煮得沸腾翻滚,他这一摔下去,满锅热汤全罩在头脸之上,那汉子“啊”的一声都没呼出,眼见是烫得不活了,正是害人不到,反害自己。   若是事先跟无忌说明,要他和这五个汉子放对,他是万万不敢的,须知他虽自幼习练武功,却并不知自己所学到底能管什么用。但杨不悔被人抓住,明晃晃的尖刀对准她的胸口,稍一迟疑,这个小妹子即成俎上鱼肉,那里还有犹豫的余地?岂知奋力应战之下,那五个汉子竟是不堪一击,他惊魂稍定,自己也不禁呆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杨不悔是惊弓之鸟,一听见人声,便扑在无忌怀里。无忌抬头一看,一颗心登时放下,叫道:“是简太爷、薛太爷。”原来进来的也是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个同门,这四人都是无忌手上治好的。最后一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汉子,貌相威壮,额头奇阔,无忌却没见过。   简捷“哼”了一声,道:“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几人怎么了?”说着手指被无忌打倒的五名汉子,无忌气愤愤的说了,最后道:“连活人也敢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简捷横眼瞧着杨不悔,突然嘴角边滴下馋涎,伸舌头在嘴唇上舐了舐,自言自语道:“他妈的,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肚了,尽喟些树皮草根——嗯,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张无忌见他眼中射出饥火,像是头饿狼一般,裂开了嘴,牙齿一亮一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将杨不悔搂在怀里。薛公远道:“这女孩的妈妈呢?”张无忌心想:“我若说纪姑姑死了,他们更会转坏念头。”便道:“纪女侠去买米去啦,转眼便来。”杨不悔忽道:“不,不,我妈妈飞上天去啦!”   简捷和薛公远等人阅历何等丰富,一听两人的话,便知纪晓芙已死。薛公远冷笑道:“买米?周围五百里地内,你给我找出一把米来,算你是本事。”简捷向薛公壤打个眼色,两人霍地跃起。简捷两双手犹似铁钩一般,牢牢抓住了张无忌双臂。薛公远左手掩住杨不悔的嘴,右臂便将她抱了起来。无忌惊道:“你们干什么?”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千里,大伙儿饿得熬不住啦。这女孩儿又不是你什么人,待会儿也分你一份吃便是。”无忌骂道:“你们枉自身为英雄好汉,怎能欺侮孤女幼弱?这事传扬开去,你们还能做人么?”简捷大怒,左手抓住他双臂,右手挟脸打了他两拳,喝道:“连你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咱们本来嫌一只小羊不够吃的。”   张无忌适才举手投足之间,击倒五名汉子,甚是轻易,但圣手伽蓝简捷是崆峒派的高手,一双手上练了数十年的功夫,无忌被他紧紧抓住了,却那里挣扎着脱?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取过绳索,将无忌和杨不悔都缚了。无忌知道今日已然无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当初实不该救了这几人的性命,那料到人心反覆,到头来竟会恩将仇报。简捷骂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头上的伤,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骂老子,是不是?”   张无忌道:“这还不是恩将仇报?我和你们无亲无故,可是若非我出手相救,你们四人的奇伤怪病能治得好么?”薛公远笑道:“张少爷,咱们受伤之后,丑态百出,什么怪模怪样,都让给你瞧在眼里么啦,传将出去,大伙儿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儿咱们实在饿得慌了,没几口鲜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的,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咱们一救吧。”简捷恶狠狠的狰狞可怕,倒也罢了,这个薛公远嘻嘻的阴险狠毒,张无忌瞧着尤其觉得寒心,大声道:“我是武当子弟,这个小妹子是峨嵋派的,你们害了我二人不打紧,武当五侠和灭绝师太能便此罢休吗?”   简捷一愕,哦了一声,觉得这句话倒是不错,武当派和峨嵋派的人可当真惹不起。薛公远笑道:“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到你到了我肚子里,你再去向张三丰老道诉苦吧。”简捷哈哈大笑,道:“肚里饿得冒出火来啦,你便是我亲兄弟,亲儿子,我也一口吞了你。”转头向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喝道:“快生火烧汤啊。还等什么?”那二人提起打翻在地的铁锅,一个到溪去掏水,另一个便生起火来。   张无忌道:“薛大爷,那个人反正已烫死,你们肚饿要吃人,吃了他不么?”薛公远笑道:“这几条死汉子全身皮包骨头,又老又韧,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无忌自来极有骨气,若是杀他打他,决不能讨半句饶,但这时身陷歹人之手,竟要被人活生生的煮来吃了,不由得张惶失措,哀求了几句,薛公远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当峨嵋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强称霸,今日却给咱们一口一口的咬来吃了,张三丰和灭绝老尼知道了,不气死才怪。”张无忌提气大喝:“薛大爷,你们既是非吃不可,将我张无忌吃了吧,只求你们放了这个妹子,我张无忌死而无怨。”薛公远道:“为什么?”张无忌道:“她妈妈去世之时,托我将这个小妹子交给她爹爹。你们吃了我,已足裹腹,明日买到牛羊米饭,就饶了这小姑娘吧。”简捷见他临危不惧,尚守信义,不禁心动,道:“怎样?”薛公远道:“饶了小女娃娃不打紧,只是泄漏了风声,日后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找上门来,简大哥有把握打发便成。”简捷点头道:“我是个胡涂蛋,从不想想往后的日子。”只见那名华山派弟子提了一锅清水回来,张无忌知道事情紧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们发个誓,以后决不说不出今日的事来。”杨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张无忌说些什么,隐隐约约之间,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那个气慨轩昂的青年男子一直默然坐在一旁,不言不动。简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骚气啊。”濠泗一带,对年青汉子,称为“小舍”。那青年道:“是!”从腰间拔出短刀,说道:“杀猪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将短刀横咬在口中,一手提了张无忌,一手提了杨不悔,向山溪边走去。无忌破口大骂,想张口去咬他手臂,却咬不到。他走出十余步,薛公远忽然叫道:“徐小舍,便在这儿开剥吧。”那徐小舍回头道:“在溪水中开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净些。”口中咬了刀子说话糢糊不清,脚下并不停步。薛公远道:“我叫你在这里,便在这里。”原来他老奸巨猾,瞧出那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对,生怕他一个人独吞。   徐小舍低声道:“快逃!”将两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断了缚住二人的绳索。张无忌道:“多谢救命大恩。”拉着不悔的手,拔足飞奔。简捷和薛公远齐声怒吼。纵身追去,那徐小舍横刀拦住,喝道:“给我站住!”   简捷和薛公远见那徐小舍横刀当胸,威风凛凛的拦在面前,倒是一怔。简捷喝道:“干什么?”那徐小舍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汉笑话么?”薛公远怒道:“饿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挥手向两个师弟喝道:“快追,快追!”   张无忌见杨不悔跑不快,将她横抱在手里急奔,他本已人小步短,这么一来,逃得更慢了,未出树林,便给两名华山派的弟子追上,无忌将杨不悔往地下一放。反手便是一掌,去势甚是劲急。一人举掌一挡,拍的一响,竟是将他震得倒退了几步,那人吼道:“小杂种,倒厉害啊!”两人一齐拔出单刀,砍了过来。无忌豁出了性命,在两人刀锋之中抢攻,不住口的叫杨不悔快逃。   那边简捷和薛公远也是各挺兵刃,夹攻那姓徐的青年汉子。这汉子饿了几天,早已有气无力,不似简薛二人,沿途杀人劫掠,虽然饥饿,却比他强得多了。斗了一阵,简捷刷的一刀,砍在那汉子腿上,登时鲜血淋漓。那汉子抵敌不住,手中兵刃又短,眼见再打下去,势非命送当场不可,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远掷去。薛公远侧身一避,那汉子便冲了出去。简薛二人也不追赶,迳自来捉张杨二小。那汉子远远的叫道:“张兄弟休慌,我去叫帮手来救你。”简薛二人上前合围,登时将张无忌和杨不悔又缚住了。   简捷瞪眼骂道:“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们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远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谁知他是好人坏人?他说姓徐,叫什么徐达。你别信他鬼话,天都快黑了,到那儿去叫帮手去。”一名华山派的弟子道:“听他口音,是凤阳府本地人,便叫些乡下人来,咱们也不怕。”简捷笑道:“凤阳府的人,哈哈,个个饿得爬也爬不动了。咱们快把两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饱餐一顿是正经。”   张无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肿,衣衫都扯破了,怀中银两物品,都撒在地上,他心中想:“原来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达,此人豪气干云,实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顷刻,不能和他相交了。”一低头,只见一本黄纸抄本掉在地下,书页随风翻动,正是从王难姑尸身上取来的那部“毒物大全”。无忌明知无幸,倒也不再作求生之想,顺眼往书页上瞧去,只见那部书正翻到“毒菌”一项,文中详载各种厉菌的形状、气味、颜色、毒性、解法、一种又是一种,他心中正乱,那里看得入脑?突然间眼角一瞥之间,只见左首四五尺之外,一段腐朽的树干之下,正生着十余株草菌,颜色鲜艳夺目。无忌心中一动:“这些草菌不知叫什么名称,不知有毒无毒?但瞧那毒书上所载,大凡毒菌均是颜色鲜明,这些草菌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这时也不想自己求生,心想自己反正体内寒毒难除,今日便是逃得性命,也不过多活得几个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杨不悔,完了纪晓芙临终时的嘱托。他移动双脚臀部,慢慢挨将过去,转过身来,伸手将那些草菌都采摘下来,这时天色极黑,各人饥火中烧,谁也没留心他。张无忌忽然眼望徐达逃去之处,跳起身来,叫道:“徐大哥,你带了人来啦,救命,救命!”简捷等信以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来。无忌乘四人凝视东首,倒退两步,反手将那些草菌都投在铁锅之中。简捷等不见有人,都骂道:“小杂种,你想疯了也没人来救你。”薛公远道:“开刀了,谁来动手?”简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说着一把揪起了杨不悔。无忌道:“薛大爷,我口渴得紧,你给我喝碗热汤,我死了做鬼也不缠你。”薛公远笑道:“好,渴碗热汤打什么紧?”便掏了碗热汤给他。一口碗热汤尚未送到嘴边,张无忌大声赞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热汤中一熬,果然是香气扑鼻。简薛众人饿得早就急了,闻到菌汤也不拿去喂无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鲜美得紧!”又去掏了一碗。简捷挟手抢过,大口喝了一碗,兴犹未尽,又喝了一碗。接着华山派的两名弟子每人都喝了两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简捷还捞起锅中草菌,大口咀嚼,谁也没问这些草菌从何处而来。   简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个底儿,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杨不悔后领,右手提了刀子。张无忌见众人喝了菌汤后若无其事,心想原来这些草菌无毒,不禁暗暗叫苦,简捷走了两步,忽然叫道:“啊哟!”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将杨不悔和刀子都抛在一旁。薛公远惊道:“简兄,怎么啦?”奔过去俯身一看。这一弯腰,他再站不直身子,扑在简捷身上。那两名华山派弟子哼也没哼一声,跟着便毒发而毙。   张无忌大叫:“谢天谢地!”滚到刀旁,反手执起,将杨不悔手上的绳索割断。杨不悔颤着双手,把无忌的手掌刺破了两处,这才割断他手上绳索。两人死里逃生,欢喜无限,搂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张无忌去看简薛四人时,只见每人脸色发黑,饥肉扭曲,死状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杀人,也就是能救好人。”当下将那部“毒物大全”珍而重之的收在怀内,决意日后要好好研读。无忌携了杨不悔的手,穿出树林,正要觅路而行,忽见东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执军器,快步奔来。张杨二人是惊弓之鸟,忙在大树后的草丛中一躲。那干人奔到邻近,只见当先一人正是徐达。他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挺着长枪,大声吆喝:“伤天害理的吃人恶贼,快纳下命来!”众人奔进树林,见简薛等四人死在当地,无不愕然。徐达叫道:“张兄弟,你没事么?我救你来啦!”无忌见他肝胆照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叫道:“徐大哥,兄弟在这里!”从草丛中奔出。徐达大喜,一把将无忌抱起,说道:“张兄弟,似你这等侠义之人,别说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见,我生怕你已伤于恶贼之手。不料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正是报应不爽。”问起简,薛等人如何中毒,无忌说了毒菌煮汤之事,众人又都赞他聪明。   徐达道:“这几位都是我从小交好的朋友,今日宰了一条牛,正好在皇觉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来。但若不是张兄弟机智,咱们还是来得迟了。”当下替无忌一一引见。一个方面大耳的姓汤名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姓邓名愈;一个黑脸长身的姓花名云;两个白净面皮的是一对兄弟,兄长叫作吴良,兄弟名叫吴祯。最后是个和尚,此人相貌大是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犹如一柄铁铲相似,脸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双目深陷,却是炯炯有神。徐达道:“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现在皇觉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风流快活和尚,不爱念经拜佛,整日便吃喝酒吃肉的。”杨不悔见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无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虽然吃肉,却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汤和道:“咱们在庙里煮的那锅牛肉,这时候也该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来背你。”将杨不悔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走。无忌见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欢喜,走了四五里路,来到一座庙宇。穿过大殿,便闻到了一阵烧牛肉的香气。吴良叫道:“熟啦,熟啦!”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咱们去端牛肉出来。”   第三十八回 铁琴先生   张无忌和杨不悔并肩坐在大殿的蒲团上,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等七手八脚捧出一盆一钵的牛肉来。吴良、吴祯兄弟提了一坛白酒,大伙儿便在菩萨面前,欢呼畅饮。无忌和不悔已饿了数日,此时有牛肉下肚,自是说不出的畅快。花云道:“徐大哥,咱们的教规什么都好,就是不许人吃肉,未免有点儿那个。”无忌心中一凛:“原来他们都是明教的。明教的规矩是食青菜,拜魔王,他们却在大吃牛肉。这当儿无米无菜,不吃肉难道饿死么?”邓愈拍手道:“徐大哥的话从来最有见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间,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跟著有人敲门,汤和跳起身来,叫道:“啊也!张员外家中寻牛来啦!”只听得庙门被人一把推开,走进来两个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好啊!员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们偷吃了!”说着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这贱和尚,今儿贼赃俱在,还逃到那里去?明儿送你到府里,一顿板子打死你。”朱元璋笑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你怎能胡赖咱们偷了员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赖我吃肉,这不罪过么?”那豪杰指着盘钵中的牛肉,喝道:“这还不是牛肉?”朱元璋使个眼色,笑嘻嘻的道:“谁说是牛肉?”吴良、吴祯兄弟走到两名豪杰身后,一声吆喝,抓住了两人手臂,登时令他们动弹不得。   朱元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笑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咱们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给你们见到,只好吃了两位灭口,以免泄漏。”嗤的一声,将一名豪仆胸口的衣服划破,刀尖刺得胸膛上现出一条血痕。那豪仆大惊,双膝麻软,连叫:“饶——饶命——”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两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厨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又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只得苦着脸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去跟员外说,是我偷宰了他的牯牛,咱们破肚开膛对质,瞧是谁吃了牛肉,连牛毛也没拔干净。”翻转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人只觉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划过,吓得尖声大叫。   吴氏兄弟哈哈大笑,抬腿在两人屁股上用力一脚,踢得两人直滚出殿外,众人放怀大吃,笑骂两名豪仆自讨苦吃,平日仗着张员外的势头,欺压乡人,这一次害怕剖肚对质,决计不敢向员外说众人偷牛之事。无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这姓朱的和尚容貌虽然难看,行事却是干净爽快,制得旁人半点动弹不得,手段好生厉害。”   汤和、邓愈等早听徐达说过,知道张无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杨不悔,都喜爱他是个侠义少年,不以寻常儿童相待,敬酒敬肉,就当他是好朋友一般。饮到酣处,邓愈叹道:“咱们汉人受胡奴欺压,受了一辈子的肮脏气,今日弄到连苦饭也没一口吃,这种日子,如何再过得下去?”花云拍腿叫道:“眼见凤阳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处都是一般,与其眼睁睁的饿死,不如跟鞑子拚一拚。”徐达朗声道:“今日人命贱于猪狗,这位小兄弟小妹妹险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为牛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活着也是枉然。”汤和也道:“不错。咱们今日运气好,偷到一条牯牛宰来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再说,天下的好汉子大多衣食不周,难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贼?”各人越说越是气愤,破口大骂鞑子官兵害人。朱元璋道:“咱们在这儿千贼万贼的乱骂,又骂得掉鞑子一根毛发么?是有骨气的汉子,便杀鞑子去!”汤和、邓愈、花云、吴氏兄弟等齐声叫了起来:“去,去!”徐达道:“朱大哥,你这劳什子的和尚也不用当啦,你年纪最大,大伙儿都听你的话。”朱元璋也不推辞,说道:“今后咱们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众人一齐拿起酒碗喝干了,拔刀砍桌,豪气横飞。   杨不悔瞧着众人,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心中暗暗害怕。张无忌却想:“太师父一再叮嘱,叫我决不可和魔教中人交好。可是常遇春大哥和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简捷、薛公远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人却好上万倍了。”他对张三丰向来敬服之极,然从自身的经历而言,却觉太师父对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见。虽然如此,仍想太师父的言语不可违拗。朱元璋道:“好汉子说做便做,这会儿吃得饱饱的,正好行事。张员外家今日宴请鞑子官兵,咱们先去揪来杀了。”花云道:“妙极!”提刀站了起来。徐达道:“且慢!”到厨下拿了一双篮子,装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给张无忌,说道:“张兄弟,你年纪太小,不能跟咱们干这杀官造反的勾当。咱们这几个人人穷得精打光,身上没半分银子,只好送这几斤牛肉给你。若是咱们侥幸不死,日后相见,大伙儿好好再吃一顿牛肉。”无忌接过篮子,说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赶尽鞑子,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朱元璋、徐达汤和等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是心中一凛,说道:“张兄弟,你说得真对,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各挺兵刃,出庙而去。   无忌心想:“他们此去是杀鞑子,若不是带着这个小妹子,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了。他们只有七个人,倘是寡不敌众,张员外家中的鞑子和庄丁定前来追杀,这庙中是不能住了。”于是挽了一篮牛肉,和杨不悔出庙而去。黑暗中行了五六里,猛见北方火光冲天而起,火势甚烈,知是朱元璋、徐达等人得手,已烧了张员外的庄子,心中甚喜。当晚两人在山野间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   沿途风霜饥寒之苦,那也是说之不尽,幸好杨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学名家,在娘胎里时体质便极壮健,因此一个小小女孩长途跋涉,居然没有生病,便有轻微风寒,无忌采些草药,随手便给她治好了。但两个小孩,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过走上二十里地,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那河南境内,和安徽也是无多分别,处处饥荒,遍地都是饿死的死尸。张无忌做了一副弓箭,仗着学过武艺,或射飞禽,或杀走兽,饱一天饿一天的,和杨不悔慢慢西行。幸好途中没遇到蒙古官兵,也没逢到江湖人物,至于寻常无赖奸徒,想打这两个孩子的主意,却那里是无忌的对手?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个老人闲谈,问起昆仑山坐忘峰的所在,这老人双目圆睁,惊得呆了,说道:“小兄弟,昆仑山距此何止十万八千里,听说当年只有唐僧取经,这才去过。你们两个娃娃,不是发疯了么?你家里在那里,快快回家去吧!”   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禁气沮,暗想:“昆仑山这么远,那是去不成的啦,只好到武当山见太师父再说。”但转念又想:“我受人重托,虽然路途艰险,怎能中途退缩?我寿命无多,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将不悔妹妹送到,多耽搁一天,便是对不起纪姑姑。”也不再跟那老人多说,拉着杨不悔的手便行。如此又行了二十余天,两个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烂,面目憔悴,那也罢了,无忌最为烦恼的,却是杨不悔时时吵着要妈妈,找不到妈妈,往往便哭泣半天。张无忌多方譬喻开导,说这一路西去,便是去寻她妈妈,又说个故事,扮个鬼脸,逗她破涕为笑。这一日过了驻马河,其时已是秋末冬初,朔风吹来,两个孩子衣衫单薄,都是禁不住发抖。无忌除下自己一件破烂的外衫,给杨不悔穿上。杨不悔道:“无忌哥,你自己也冷,却把衣服给我穿。”这个小女孩斗然间说起大人话来,无忌不由得一怔。   便在此时,忽听得山坡后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叮当之声,跟着脚步声响,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恶贼,你中了我的喂毒丧门钉,越是快跑,发作得越快!”无忌急拉杨不悔在道旁草丛中伏下,尚未藏好身子,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飞步奔来,数丈之后,一个手持双刀的女子追赶而至。那汉子脚步踉跄,突然间足下一软,滚倒在地。那女子追到身前,笑道:“恶贼,终叫你死在姑娘手里!”那汉子蓦地一跃而起,双掌齐出,波的一声,击中那女子颈下的胸口。这一招是那汉子的救命绝招,力道奇猛,那女子中掌倒地,手中双刀远远摔了出去。   那汉子不住喘气,从自己背上拔了一枚丧门钉出来,恨恨的道:“取解药来。”那女子道:“你杀了我吧!就是没解药。”那汉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的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寻,果然不见解药。那女子冷笑道:“这次师父派咱们出来捉你,只给喂毒暗器,不给解药。我既落在你手里,也不想活了,可是你也别想逃生。”那汉子怒极,提起那枚喂毒丧门钉用力一掷,钉在那女子肩头,喝道:“叫你自己也尝尝喂毒丧门钉的滋味,你昆仑派——”一句话没说完,背上毒性发作,软垂倒地。那女子想挣扎爬起,但胸口所受的掌力太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再坐倒。   一男一女两人卧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气。张无忌自从医治简捷、薛公远而遭反噬之后,对武林中人深具戒心,这时躲在一旁观看动静,不敢出来。过了一会,只听那汉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苏习之今日丧命在驻马店,仍是不知到底如何得罪了你昆仑派,当真是死不瞑目。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说了罢!”言语之中,已是没什么敌意。那女子姓詹名春,知道师门这喂毒丧门钉毒性的厉害,眼见和他同归于尽,心中万念俱灰,幽幽的道:“谁叫你偷看我师父练剑,这路『龙形一笔剑』,若不是他老人家亲手传授,便是本门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况你是外人?”苏习之“啊”的一声,说道:“他妈的,该死,该死!”詹春怒道:“你死到临头,还在骂我师父?”苏习之道:“我骂了便怎样?这不是冤枉么?我经过白牛山,无意中见到你师父使剑,觉得好奇,便瞧了一会。难道我又有这等聪明才智,瞧得片刻,便能将这路剑法的精义学去了?若是我真有这么好的本事,你们几名昆仑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说,你师父铁琴先生太过小气,别说我没学到这『龙形一剑』的一招半式,就算学会了一些,也是罪不至死啊。”詹春默然不语,心中也颇怪师父小题大做,只因发觉苏习之偷看练剑,便派出六名弟子,严令追杀,终于落到跟此人两败俱伤,心想事到如今,这人也已不必说谎,他既说并未偷学到武功,自是不假。   苏习之又道:“他给你们喂毒暗器,却不给解药,武林中有这个规矩么?他妈的——”詹春柔声道:“苏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后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这叫做命该如此。只是累了你家中大嫂,公子,小姐,实是过意不去。”   苏习之叹道:“我女人已在两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明日他们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詹春道:“你府上尚有何人?有人照料这两个孩子么?”苏习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我嫂子脾气暴躁,为人刁蛮,我在世时,她还忌我几分。唉!今后这两个娃娃,有得苦头吃。”詹春心肠甚软,垂下泪来,低声道:“都是我作的孽。”苏习之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师门严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跟我有什冤仇?其实,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伤你?否则我以实情相告,你为人仁善,必能照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凶手,怎说得上为人仁善?”苏习之道:“我没有怪你,真的,没有怪你。”适才两人拚命恶斗,这时却相互慰藉起来。   张无忌听到这里,心想:“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恶,何况那姓苏的家中尚有两个孩儿。”想起自己和杨不悔身为孤儿之苦,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詹姑娘,你丧门钉上喂的是什么毒药?”苏习之和詹春突然见草丛中钻出一个少年,一个女孩,已是奇怪,听得无忌如此询问,更是惊讶。无忌道:“在下粗通医理,两位所中伤毒,未必无救。”詹春道:“是什么毒药,我可不知道。伤口上奇痒难当,却是一点不痛。我师父道,中这丧门钉后,只有四个时辰的性命。”无忌道:“让我瞧瞧伤势。”苏詹二人见他年纪既小,又是衣衫破烂,容颜憔悴,活脱是个小叫化子,那里信他能治伤毒?苏习之道:“咱二人命在顷刻,你快别在这儿啰嗦,给我走得远远的吧。”无忌不去睬他,从地上拾起丧门钉,拿到鼻中一闻,嗅到一阵淡淡的兰花清香。这些日来,他一有余暇,便翻读王难姑所遗的那部毒物大全,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毒药,莫不了然于胸,一闻到这阵香气,即知丧门钉上喂的是“青陀罗花”的毒汁。这种花汁原有一阵腥臭之气,本身并无毒性,便是喝上一碗,也丝毫无害于人体,但一经和鲜血混合,却生剧毒,同时腥臭转为幽香,说道:“这是喂了青陀罗花之毒。”詹春并不知那丧门钉上喂的是何毒药,但师父的花圃之中种有这种怪花,她却知道的,奇道:“咦,你怎么知道?”要知青陀罗花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花,源出西域,为中土向来所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携了杨不悔的手,道:“咱们走吧。”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请你好心救咱二人一救。”无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简捷和薛公远要吃人肉的那些狞恶面貌,不由得又感踌躇。苏习之道:“小相公,是在下有眼不识高人,请你莫怪。”无忌道:“好吧!我试一试看。”伸指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点了几下,先止住她胸口掌伤的疼痛,说道:“这青陀罗花见血生毒,入腹却是无碍。两位先用口相互吮吸伤口,至血中绝无凝结的细微血块为止。”   苏习之和詹春都是颇觉不好意思,但这时性命要紧,所伤的又是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处,只得轮流着替对方吸出伤口中的毒血。张无忌在山边采了三种草药,嚼烂了替二人敷上伤口,说道:“这三味草药能使毒气暂不上攻,咱们到前面市镇去,寻到药店,我再替你们配药疗毒。”苏詹二人的伤口本来痒得难当之极,敷上草药,登觉清凉,同时四肢也不再麻软,当下不住口的称谢。二人各折一根树枝作为拐杖,撑着缓步而行。詹春问起张无忌的师承来历,无忌不愿细说,只说自幼便懂医理。行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客店歇宿,无忌便开了药方,命店伴去抓药。   这一年豫西一带未受天灾,虽然蒙古官吏横暴残虐,和别的地方无甚分别,但老百姓总算还有口饭吃。沙河店镇上一切店铺开设如常。客店中店伴照药方抓了药来,张无忌用土罐把药煮好了,喂着苏习之和詹春服下。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无忌每日变换药方,外敷内服,到第四日上,苏詹二人身上所中剧毒全部驱除,二人自是大为感激。问起无忌和杨不悔要到何处,无忌说了昆仑山坐忘峰的地名。詹春道:“苏大哥,咱两人的性命,是蒙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位师兄,仍在到处寻你,这件事情还没了结。你随我上昆仑走一遭,好不好?”   苏习之吃了一惊,道:“上昆仑山?”詹春道:“不错。我同你去拜见家师,说明你确实并未学到『龙形一笔剑』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日后总是祸患无穷。”苏习之心下着恼,说道:“你昆仑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过多看了一眼,累得险些进入鬼门关,也该放手了罢?”詹春柔声道:“苏大哥,你替小妹想一想这中间的难处。我跟师父去说,你没学到剑法,他是决计不信的。小妹受责,那也没有什么,但我那五位师兄倘若再失手伤你,小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他二人出死入生的共处数日,相互间已生情意,苏习之听她这般软语温存的说话,胸中的气登时消了,又想:“昆仑派人多势众,若是阴魂不散的缠上了我,最后终于还是送命在他们手里为止。”詹春见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什么要紧事,咱们去了昆仑之后,小妹再陪你一道去办如何?”苏习之大喜,道:“好,便是这么着。只不知尊师肯不肯信?”詹春道:“师父素来喜欢我,我苦苦相求,谅来不会对你为难。”苏习之听她这般说,显有以身相许之意,心中甜甜的受用,对无忌道:“小兄弟,咱们都到昆仑山去,大伙儿一起走,路上也有个伴儿。”詹春道:“昆仑山脉绵延千里,峰峦无数,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处,但慢慢打听,总能找到。”   次日苏习之雇了一辆大车,让无忌和杨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马而行。到了前面大镇上,詹春又去替无忌和杨不悔买了几套衣衫,把两人换得焕然一新。苏詹二人见这对孩儿洗沐换衣之后,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声喝起采来。两个孩子直到此时,始免长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   渐行渐西,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苏习之和詹春两个武林人物照看,一路平安无事。到得西域后,昆仑派势力雄厚,更无丝毫阻拦,只是黄沙扑面,寒风透骨,那是无可奈何的了。不一日来到昆仑山三圣坳,进了山坳,只见遍地绿草如锦,果树香花,苏习之和张无忌都万想不到这荒寒之处竟是别有天地。原来那三圣坳四周都是高山,挡住了寒气。昆仑派自“昆仑三圣”何足道以来,七八十年中花了极大力气,整顿这个山坳,派遣弟子东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异树,到这三圣坳中种植。   詹春带着三人来到铁琴先生何太冲所居的铁琴居,一进门,只见师兄弟们脸上神色严重,和她微一点头,便不再说话。詹春心中嘀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住一个师妹,问道:“师父在家吧?”那女弟子尚未答话,只听何太冲暴怒咆哮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都是饭桶,饭桶!有什么事叫你们去办,从来没一件办得妥当。要你们这些弟子何用?”只听得拍桌之声,震天价响。詹春向苏习之低声道:“师父在发脾气,咱们别去找钉子碰,明儿再来。”何太冲突然叫道:“是春儿么?回来了干什么不来见我?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话?那姓苏小贼的首级呢?”   詹春脸上变色,抢步进了内堂,跪下磕头,说道:“弟子拜见师父。”何太冲道:“我差你去办的事怎么啦?那姓苏的小贼呢?”詹春道:“那姓苏之人现在外面,来向师父请罪。他说他资质愚鲁,虽是不该看师父演练剑法,但本派剑法精微奥妙,他看过之后,莫名其妙,半点也领会不到。”詹春跟随师父日久,知他武功上极为自负,因此故意说苏习之极力称誉本门功夫,何太冲一高兴,说不定便饶了他。若在平时,这顶高帽何太冲必轻轻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是烦燥,哼了一声,说道:“这事你办得好!去把那姓苏的关在后山石室中,慢慢发落。”詹春见他正在气冲头上,不敢出口相求,应道:“是!”又问道:“师母们都好?我到后面磕头去。”   原来何太冲共有妻妾五人,最宠爱的是第五小妾,詹春为了求师父饶恕苏习之,便想去请这位五师母代下说辞。那知何太冲脸上忽现凄恻之色,长叹了一声,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总算赶回来还能见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惊,道:“五姑不舒服么?不知是什么病?”何太冲叹道:“知道是什么病就好了,已请了七个算是有名的大夫来看过,都是不知她生了什么病。全身浮肿,一个如花如玉的人儿,肿得——唉,不用说起。——”说着连连摇头,又道:“我收了这许多徒弟,没一个管用。叫他们到长白山去找老山人参,去了快两个月啦,没一个回来,要他们去找雪莲、首乌等救命之物,个个空手而归。”詹春心想:“从这里到长白山万里之遥,那能去了即回?便是到了长白山,也未必能找到老山人参啊。至于雪莲、首乌等起死回生的珍异药物,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一时三刻,那能要有便有?”但想师父对这个小妾爱如性命,眼见她病重不治,自不免迁怒于人。   何太冲又道:“我以内力试她经脉,却是一点异状也没有,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我杀尽天下庸医。”詹春道:“我去望望她。”何太冲道:“好,我陪你去。”   师徒俩一起到了五姑的卧房之中,詹春一进门,扑鼻便是一股药气,揭开帐子,只见五姑一张脸肿得犹如猪八戒一般,双眼深陷肉里,几乎睁不开来,喘气甚急,像是扯着风箱。这五姑本是个极美的佳人,否则何太冲也不致为她这般着迷,这时一病之下,变成如此丑陋,詹春也不禁大为叹息。   何太冲道:“叫那些庸医再来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妈子答应着出去,过了良久,只听得铁炼声响,七个穿着长衫的医生走了进来。这七个人脚上被铁炼锁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极是苦恼。原来这七人都是四川、云南、甘肃一带最有名的医生,被何太冲派弟子半请半拿的捉了来。但七位名医看法各各不同,有的说是水肿,有的说是中邪,所开的药方试服之后,没一张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是一日肿胀一日。何太冲一怒之下,将七位名医都锁了,说道五姑若是不治病逝,七个庸医(这时“名医”的名称已被改为“庸医”)一齐进入坟中殉葬。   七个医生用尽了全身本事,减不了五姑的一丝病情,自知性命不保,但每次会诊,总是大声争论不休,攻击其余六人名医生,说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们所害,与自己无涉。这一次七人进来,诊脉之后,三言两语,又争执起来。何太冲又急又怒,大声怒骂,才将七个不知是名医还是庸医的声音压了下去。   詹春心念一动,说道:“师父,我从河南带来了一位医生,年纪虽小,本领却比他们高些。”何太冲大喜道:“你何不早说,快请,快请。”每一位名医初到,他对之都十分恭敬,但“名医”一变成“庸医”,他可一点也不客气了。   詹春走到厅上,将张无忌带了进去,无忌一见何太冲,认得当年在武当山逼死父母的人中,便有此人在内,不禁心下极是恼怒。但何太冲却不识得无忌,要知隔了这四五年,无忌相貌身材均已大变,但见他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见了自己竟不磕头行礼,侧目斜视,神色间甚是冷峭,也不理会,问詹春道:“你说的那位医生呢?”詹春道:“这位小兄弟便是了。他的医道精湛得很,只怕还胜过许多名医。”何太冲哼了一声,心下那里相信。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罗花之毒,便是蒙这位小兄弟治好的。”何太冲一惊,心想:“青陀罗花的花毒不得我独门解药,中后必死,这小子居然能够治好,那倒有些邪门。”向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说道:“少年,你真会治病么?”   无忌想起父母惨死的情景,本来对何太冲极是憎恶,可是他天性仁善,素来不易记仇,否则何以会肯给纪晓芙、简捷等人治病?他明知父母之死,昆仑派也脱不了干系,但他难以见死不救,终于伸手治了詹春和苏习之的伤毒,这时听何太冲如此不客气的询问,心中虽是不快,还是点了点头。   他一进房,便闻到一股古怪的气息,过了片刻,更觉这气息忽浓忽淡,甚是奇特,于是走到五姑床前,瞧了瞧她脸色,按了她双手脉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针,从她肿得如同南瓜般的脸上刺了下去。何太冲大吃一惊,喝道:“你干什么?”待要伸手去抓无忌,见他已拔出金针,五姑脸上却无血液脓水渗出。何太冲五根手指离无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的停住,只见无忌将金针凑近鼻端一嗅,点了点头。何太冲心中露出一丝指望,道:“小——小兄弟,这病有救么?”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张无忌一声“小兄弟”,那是算得客气之极了。   张无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仔细瞧了一会,又打开窗子,向窗外的花圃细看,忽地从窗中跳出,却去观赏花圃的各种鲜花。何太冲因宠爱五姑,她窗外的花圃之中,所种的均是极名贵的花卉,这时见无忌行动怪异,自己指望他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却自得其乐的赏玩起花卉来,却教他如何不怒?只见张无忌看了一会花草,点点头,若有所悟,回进房来,说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张兄弟,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咱们昆仑派上下,齐感你的大德,一定要请你治一治。”张无忌指着何太冲道:“逼死我爹爹妈妈的人中,这位铁琴先生也有份。我为什么要救他亲人的性命?”   何太冲又是一惊,问道:“小兄弟,你贵姓,今尊令堂是谁?”张无忌道:“我姓张,先父是武当派第五弟子。”何太冲一凛:“原来这少年是张翠山的儿子。”当下深深一揖,说道:“张兄弟,令尊在世之时,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其实他是为了救爱妾的性命,在那里信口胡吹,詹春也帮着师父圆谎,说道:“令尊令堂死后,家师痛哭了几场,常跟咱们说,令尊是他生平最交好的良友。”张无忌半信半疑,但他生性不易记恨,便道:“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银血蛇的蛇毒。”何太冲和詹春齐声道:“金银血蛇?”这名称他们可从来没听见过。   张无忌道:“不错,这种毒蛇我也从来没见过,但夫人脸颊肿胀,金针探后针上却有檀香之气。何先生,请你瞧一瞧夫的十根足趾,趾尖上可有细小的齿痕。”何太冲忙掀开五姑身上的锦被,一看她足趾,果见每根足趾尖端都有一个齿痕。   第三十九回 金银血蛇   何太冲一看到爱妾足趾上的齿痕,对张无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说道:“不错,不错,当真每个足趾上都有齿痕,小兄弟实在高明,实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疗治,小妾病愈之后,我必当重重酬谢。”他转头对七个医生喝道:“什么风寒中邪,阳虚阴亏,都是胡说八道!她足趾上的齿痕,你们怎地瞧不出来?”张无忌道:“夫人此病原本奇特,他们不知病源,那也怪他们不得,都放他们回去吧!”何太冲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驾光临,再留这些庸医在此,那不是徒惹人厌么?春儿,每人送一百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去。”那七个医生死里逃生,无不大喜过望,急急离去,生怕无忌的医法不灵,何太冲又迁怒到他们身上。   张无忌道:“请叫仆妇搬开夫人的卧床,床底有两个小洞,那便是金银血蛇出入的洞穴了。”何太冲也不等仆妇动手,右手抓起一只床脚,单手便连床带人一齐提开,果见床底有两个小洞,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矿烟火来,薰出毒蛇,斩它个千刀万刀!”张无忌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身上所中的蛇毒,全仗这两条毒蛇医治,你杀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无法医治了。”何太冲道:“原来如此。这中间的原委,倒要请教。”张无忌指着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灵脂兰』而起。”何太冲道:“这叫做『灵脂兰』么?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爱花草,从西域带了这八盆兰花送我,这花开放时有檀香之气,花朵的颜色又极娇艳,想不到竟是祸胎。”   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种『灵脂兰』其茎如球,颜色火红,球茎中含有剧毒,我去掘来瞧瞧,不知是也不是。”这时何太冲的弟子们均已得知张无忌在治五师母的怪病,男弟子不便进房,詹春等六个女弟子却都在师父身旁,听得无忌这般说,便有两名女弟子拿了铁铲,将一株灵脂兰掘了起来,果见土下的球茎色赤如火,两名女弟子知道茎中含有剧毒,那敢用手去碰?   张无忌道:“请各位将八枚球茎都掘出来,放在土钵之中,加入鸡蛋八枚,鸡血一碗,捣烂成糊。捣药时务须小心,不可溅上肌肤。”詹春答应了,自和两名师妹同去办理。张无忌又要了两根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   过不多时,灵脂兰的球茎已捣烂成糊,无忌将药糊倒在地下,围成一个圆圈,却空出了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说道:“待会见有异状,各位千万不可作声,以免毒蛇受到惊吓,暴起伤人。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众人依言而为,张无忌也塞住鼻孔,然后取出火种,将灵脂兰的叶子放在蛇洞前烧了起来。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左边小洞中探出一个蛇头,蛇皮血红,头顶却有个金色肉冠。那蛇缓缓爬出,竟是生有四足,身长约莫八寸,这金冠血蛇刚从洞中出来,右边小洞中也爬出一蛇,身形略短,头顶肉冠则作银色。何太冲等见了这两条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声,这种异相毒蛇必有剧毒,那是不必说了,若是将它们惊走,只怕夫人的疾病难治。   只见两条怪蛇伸出蛇舌,你舐舐我的肩头,我舐舐你的背脊,神情亲热异常,相偎相倚,慢慢地爬进了灵脂兰药糊圈成的圆圈之中。张无忌忙将两根竹筒放在圆圈的缺口,提起一根竹棒,轻轻在银冠血蛇的尾上一拨。那蛇行动快如电闪,众人眼前只见银光一闪,那蛇已钻入了竹筒。金冠血蛇跟着也要钻入,但那竹筒甚小,长短只容得一蛇,银冠血蛇进去之后,金冠血蛇便无法再进,只急得胡胡而叫,声音如吹洞箫,甚是悦耳动听。   张无忌用竹棒将另一根竹筒拨到金冠血蛇的身前,那蛇便也钻了进去。无忌忙取过木塞,塞住了竹筒的口子。自那对金银血蛇从洞中出来,众人一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直到无忌用木塞塞住竹筒,各人才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无忌道:“请拿几桶热水进来,将地下洗得干干净净,不可留下灵脂兰的毒性。”六名弟子忙奔到厨下烧水,过不多时,便将地下洗得片尘不染。   无忌叫各人紧闭门窗,又命人取来雄黄,明矾、大黄、甘草等几味药材,捣烂成末,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银冠血蛇的竹筒之中,那蛇登时胡胡的叫了起来。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应。无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从竹筒中出来,绕着银蛇所居的竹筒游走数匝,状甚焦急,突然间急窜上床,从五姑的棉被中钻了进去。何太冲大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张无忌摇摇手,轻轻揭开棉被,只见那金冠血蛇一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无忌脸露喜色,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五姑身中这金银血蛇之毒,现下便是这对蛇儿吸出她体内的毒质。”   过了一顿饭时分,只见那蛇身子肿胀,粗了几倍,头上那金色肉冠更是灿然生光。无忌拔下银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那金蛇即从床上跃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银蛇。   无忌道:“好了,每日吸毒两次,我再开一张消肿补虚的方子,十天之内,便可痊愈。”何太冲大喜,将无忌让到书房,说道:“小兄弟神乎其技,这中间的缘故,还要请教。”无忌道:“据『毒物大全』所载,这金冠银冠的一对血蛇,在天下毒物之中,名列第三十七,虽然不算是十分厉害的毒物,但它有一种特点,便是性喜食毒。什么砒霜、鹤顶红、孔雀胆、鸠酒等等,它无不喜爱。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种了灵脂兰,这灵脂兰的毒性,可着实厉害,竟将这对金银血蛇引了出来。”何太冲点头道:“原来如此。”张无忌又道:“金银血蛇必定雌雄共居,适才我用雄黄、甘草等药焙炙那银冠雌蛇,金冠雄蛇为了救它伴侣,便到夫人脚趾上吸取毒血相喂。再过三个时辰,我用药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再去吸取毒血,如此反覆施为,便可将夫人体内毒质去尽。”   当日何太冲在后堂设了筵席,款待张无忌与杨不悔。无忌心想杨不悔是纪晓芙的私生女儿,说起来于峨嵋派的声名有累,因此当何太冲问起她来历时,含糊其辞,不加明说。   过了数日,五姑的肿胀果然渐消退,精神恢复,已能略进饮食,到第十天上,肿胀全消。五姑备了一席精致酒筵,亲向无忌道谢,请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虽仍憔悴,但俏丽一如往昔。何太冲自是十分喜欢。詹春乘着师父高兴,求他将苏习之收入门下。何太冲呵呵笑道:“春儿,你这斧底抽薪之计可着实不错啊,我收了这姓苏的小子,将来自会把『龙形一笔剑』传他,那么他从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师父,倘若不是这姓苏的偷看你老人家练剑,弟子不会去拿他,便不会碰到张世兄。固然师父和五姑洪福齐天,可是这姓苏的小子,说来也有一份功劳啊。”五姑向何太冲道:“你收了这许多弟子,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的忙。詹姑娘既然看中了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个吧,说不定将来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冲对爱妾之言向来唯命是听,便道:“好吧,我收便收他,可是有一个条件。”   五姑道:“什么啊?”何太冲正色道:“他投入我门下之后,须得安心学艺,可不许对春儿痴心妄想,企图娶她为妻,这个我可是万万不准的。”   詹春满脸通红,把头低了下去,五姑却吃吃的笑了起来,说道:“啊哟,你做师父的要以身作则才好,自己三妻四妾,却难道禁止徒儿们婚配么?”何太冲那句话原是跟詹春说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只见一名小鬟托着木盘,盘中放着一只酒壸,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颜色金黄,甜香扑鼻。何太冲道:“张兄弟,这是本山的名产,乃是取雪山顶上的琥珀蜜梨酿成,叫做『琥珀蜜梨酒』,为外地所无,不可不多饮几杯。”   张无忌本是不会饮酒,但闻到这琥珀蜜梨酒酒香沁入心脾,便端起杯来,正要去饮,突然怀中那金银蛇同时胡胡胡的低鸣起来。无忌心念一动,叫道:“此酒饮不得。”众人一怔,都放下了酒杯。无忌从怀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儿游于酒杯之旁,将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它连喝了三杯蜜梨酒,无忌将它关回竹筒,放了银冠雌蛇出来,也喝了三杯。这对血蛇互相依恋,单放雄蛇或是雌蛇,决不远去,同时对主人十分驯顺,但若双蛇同时放出,那不但难以补捉回归竹筒,而且说不定便暴起伤人,反噬主人。   五姑笑道:“小兄弟,你这对蛇儿会喝酒,当真有趣得紧。”张无忌道:“请命人捉一只狗子或是猫儿过来。”那小鬟应道:“是!”便要转身退出。无忌道:“这位姊姊等在这里别去,让别人去捉猫狗。”过了片刻,一名仆人牵了一头大黄狗进来,无忌端起何太冲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黄狗的口里。那黄狗悲吠几声,随即七孔流血而毙。   五姑吓得浑身发抖,道:“酒里有毒——谁——谁要害死我们啊?张兄弟,你又怎地知道?”无忌道:“这对金银血蛇喜食毒物,它们嗅到酒中毒药的气息,便高兴得叫了起来。”那小鬟惊得魂不附体,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从大厨房拿来——”何太冲道:“你从大厨房到这里,遇到过谁了?”那小鬟道:“在走廊里见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说话,揭开酒壸闻了闻酒香。”   何太冲、五姑、詹春三人对望了一眼,原来那杏芳是何太冲原配夫的贴身使婢。张无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踌躇不说,却在暗中察看。你想,这对金银血蛇当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以蛇毒传入她的体内?显而易见,是夫人中了慢毒性药,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银血蛇。从前那下毒之人,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那一位。”何太冲尚未说话,突然门帘掀起,人影一晃,无忌只觉双乳底下一阵剧痛,已被人点中了穴道,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一点儿也不错,是我下的毒。”只见进来那人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双目含威,眉心间聚有煞气。那女子对何太冲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涎的剧毒,你待怎样?”五姑见了这女子甚是害怕,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来这女子乃是何太冲的元配夫人,名叫班淑娴,武功比之何太冲只高不低。何太冲向来对她极是畏惧,但怕虽然怕,妾侍还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对妻子便又多怕三分。   何太冲见妻子冲进房来,默然不语,只是哼了一声。班淑娴道:“我问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样?”何太冲道:“你不喜欢这少年,那也罢了。但你行事这等不分青红皂白,如果我不是及时警觉,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班淑娴道:“这里的人全不是好东西,一古脑儿整死了,也好耳根清静。”她拿起毒酒的酒壸摇了摇,壸中有声,还剩得有大半壸毒酒。   班淑娴满满的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冲面前,说道:“我本想将你们五个人一起毒死,既是被这小鬼发觉,那就饶了四个人的性命。这一杯毒酒,却是非喝不可,谁喝都是一样,老鬼,你来决定吧。”说着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在手。   原来班淑娴是昆仑派中武功杰出的女弟子,年纪比何太冲为大,入门也较他为早,武学修为更是比他深湛。何太冲年轻时英俊潇洒,深得这位师姊欢心。他们师父是因和明教中一位前辈交手争斗而死,突然而逝,不及留下遗言,下一代的众弟子争夺掌门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娴极力扶助何太冲,两人联手,势力大增,别的师兄弟各怀私心,那就无法与之相抗,结果由何太冲接任掌门。他怀恩感激,便娶了这位师姊为妻。少年时还不怎样,两人年纪一大,班淑娴特别显得衰老,何太冲借口没有子嗣,便娶起妾侍来。可是由于她数十年来的积威,再加何太冲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对这位师姊又兼严妻,却是十分的敬畏。   这时见妻子将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压根儿就没违抗的念头,心想:“我自己当然不喝,五姑和春儿也不能喝,张无忌是咱们救命恩人,只有这女娃娃跟咱们无亲无故。”于是站起身来,将那杯毒酒递给杨不悔,道:“孩子,你喝了这杯酒。”杨不悔大惊,适才眼见二条肥肥大大的黄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毙命,那里敢接酒杯。哭道:“酒里有毒,我不喝,我不喝。”何太冲抓住她胸口衣服,正要强灌,张无忌冷冷的道:“我来喝好了。”何太冲微一踌躇,心中觉得过意不去。班淑娴因心怀妒忌,是以下毒想毒死何太冲最宠爱的五姑,眼见得手,却给张无忌不远千里的赶来救了,对少年原是极度憎恶,冷冷的道:“你这少年古里古怪,说不定有解毒之药。若是你来代喝,一杯不够,须得将毒酒喝干净了。”   张无忌眼望何太冲,盼他从旁说几句好话,那知他低了头竟是一言不发,詹春和五姑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班淑娴的怒气转到自己头上,这大半壸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张无忌心中冰凉,暗想:“这几人的性命是我所救,但我此刻遇到危难,他们竟是袖手旁观,连求情也不代求一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后,请你将这位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那爹爹那里,这事能办到么?”詹春眼望师父。何太冲点了点头。詹春便道:“好吧,我会送她去。”心中却想:“昆仑山横亘千里,我知道坐忘峰在在那里?”张无忌听她随口敷衍,并无诚意,知道这些人都是凉薄之辈,多说也是枉然,冷笑道:“昆仑派自居武林中正大门派,原来如此。何先生,取酒给我喝吧!”何太冲听了他这几句讽刺的言语,心下大怒,巴不得他早些中毒而死,当下提起大半壸毒酒,都灌进了无忌口中。杨不悔抱着无忌身子,放声大哭。班淑娴冷笑道:“你医术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张无忌肩背腰胁多处穴道,补上几指,随即倒转剑柄,在何太冲、詹春、五姑、杨不悔四人身上各点了穴道,说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放你们。”她点穴之时,何太冲和詹春等动也不动,不敢闪避。班淑娴向在旁侍候的婢仆喝道:“都出去。”她最后出房,反手带上房门,连声冷笑而去。   毒酒入腹,片刻间张无忌便觉疼痛难当,眼见班淑娴出房关门,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时便未必会死。”强忍疼痛,暗自运气,以谢逊所授之法,先解开了上身被点的诸穴,随即伸手拔下几根头发,到咽喉中一阵撩拨,喉头发痒,哇的一声,将饮下的毒酒呕出了十分八九。何太冲、詹春等见他穴道被点后居然仍能动弹,都是大为惊讶。   何太冲便欲出手拦阻,苦于自己被妻子点了穴道,空有一身极高的武功,却是不得施展,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张无忌觉得腹中仍极疼痛,但搜肚呕肠,再也吐不出来,心想先当脱此危境,再行设法除毒,于是伸手去解杨不悔的穴道,那知班淑娴的点穴手法另有一功,无忌竟是解之不开,只得将她抱在手里,轻轻推开窗子,向外一张,不见有人,便将杨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冲若以真气冲穴,大半个时辰后也能解开,但眼见张无忌便要逃走,待会妻子查问起来,又有风波,何况让这武当派的小子赤手空拳从昆仑派三圣堂中逃了出去,将自己忘恩负义的事迹在江湖上传扬开来,一代宗师的颜面何存?那是无论如何非将他截下不可。何太冲深深吸一口气,待要出声呼叫,向妻子示警,张无忌已料到此着,从身上摸出一颗黑色药丸,塞在五姑口中说道:“这是一颗『鸩砒丸』,十二个时辰之后,断肠裂心而死。我将解药放在离此三十里外的大树之上,作有标志,三个时辰之后,何先生可派人来取。倘若我出去时失手被擒,那么反正是个死,多有一个人相陪也好。”   这一着大出何太冲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声道:“小兄弟,我这三圣派虽非龙潭虎穴,但凭你两个孩子,却也闯不出去。”张无忌知他此言不虚,冷冷的道:“依我看来,夫人所服的『鸩砒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无人能解。”何太冲道:“好,你解开我的穴道,我亲自送你出去。”何太冲被点的是“风池”和“京门”两穴,张无忌在他“天柱”、“环跳”、“大椎”、“商曲”诸穴上推拿片刻,竟是毫不见效。   这一来,两人心下均是骇然。张无忌心道:“他昆仑派的点穴功夫确是厉害,胡青牛先生传授了我七种解开被点穴道的方法,但在他身上竟是每一种都不管用。”何太冲却想:“这小子有这许多推拿解穴的法门,手法怪异,劲力直透重穴,当真了不起。班淑娴明明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却如何半点也奈何他不得?武当派近年来名动江湖,张三丰这老道果然是有他人所难及的本事。那日在武当山上幸亏没有跟武当派动手,否则定要惹得灰头土脸。他小小孩童已是如此了得,老的大的出起手来,自是更加厉害十倍。”他却不知无忌“不受点穴”的功夫学自谢逊,而解穴的本事学自胡青牛。武当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实学,但无忌这两项本领,却和武当派无关。   何太冲见他解穴无效,心念一动,道:“你拿茶壸过来,给我喝几口茶。”张无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时喝茶,但想他顾忌爱妾的性命,不敢对自己施什么手脚,便提起茶壸,喂他饮茶。何太冲满满吸了一口,却不吞下,对准了自己肘弯里的“清冷渊”用力一喷。只见一条水箭笔直冲出,嗤嗤有声,登时将他手上穴道解了。   张无忌来到昆仑山三圣堂后,一直便见何太冲为了五姑疾病烦恼,畏妻宠妾,儒弱猥琐,便似个寻常没志气的男子,此时见他初次显现功力,不由得身子一震,大吃一惊:“这位昆仑派掌门的武功如此深厚,我可一直对他瞧得小了。看来他并不在俞二师伯、金花婆婆、灭绝师太诸人之下。我但见到他平庸颟顸的一面,没想到他身为昆仑派掌门,自有人所难及之处。这道水箭若是喷在我脸上胸口,立时便须送命。”   只见何太冲将右臂转了几转,解开了自己腿上穴道,说道:“你先将解药给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张无忌缓缓摇了摇头。何太冲急道:“我是昆仑掌门,难道会对你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发作,那便如何是好?”张无忌道:“毒性不会便发。”何太冲叹了口气,道:“好吧,咱们悄悄出去。”   两人跳出窗去,何太冲伸指在杨不悔背心轻轻一拂,登时解了她的穴道,手法犹如行云流水,轻灵无比。张无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钦仰的神色来,他自和何太冲相见以来,从未有过这种尊崇的感觉。何太冲懂得他的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携着一人,绕到三圣堂的后花园,从侧门走出。那三圣堂前后共有九进,出了后花园的侧门,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花径,又穿入许多厅堂之中,若不是何太冲带领,张无忌非迷路不可,便是没有昆仑派弟子拦阻也未必能闯得出来。这一来,他对昆仑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几分。一离开三圣堂,何太冲右手将杨不悔抱在臂弯,左手拉着张无忌,展开轻功,向西北疾行。无忌给他带着,身子轻飘飘的,一跃便是丈余,足尖在地下一点,又是进了丈余,但觉风声呼呼在耳畔掠过,便是骑着快马也没这般迅捷。一转眼间,三人已奔出二十余里,张无忌非但毫不用力,而且宛似凌空飞行,写意非凡。正行之间,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何太冲——何太冲——给我站住了——”这声音顺风传来,似乎极为遥远,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娴的口音。   何太冲微一迟疑,当即立定了脚步,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你们两个快些走吧,内人追赶而来,我不能再带你们走了。”张无忌心想:“这人待我还不算太坏。”便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给五夫人服食的并不是毒药,更不是什么『鸩砒丸』,只是一枚润喉止咳的『桑贝丸』。前几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给她服用,还多了几丸在身边,不免吓了你一跳。”何太冲又惊又怒,喝道:“当真不是毒药?”张无忌道:“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只听得班淑娴的叫声不断传来:“何太冲——何太冲——你逃得了么?”那声音又近了一些。何太冲所以带无忌和不悔逃走,完全是为了怕爱妾毒发不治,拍拍拍拍四个耳光,打得无忌双颊肿起,满口都是鲜血。张无忌见他第五掌又打过来,忙使一招“亢龙有悔”,往他手掌迎击过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掌,倘若学会了,原是威力无穷,但无忌只学到一点肤浅皮毛,如何能和昆仑派的掌门人争斗?何太冲见他一掌击来,招数特异,显是极上乘的武功,轻轻“咦”的一声,侧身避开,拍的一掌,又打在无忌右眼之上,只打得他眼睛立时肿起。无忌一招无效,知道自己本领跟他差得太远,索性垂手立定,不再抗拒。何太冲却并不因他不动手而罢手,仍是左一掌右一掌的打个不停。他出掌时并未运用内力,否则只怕一掌便能将无忌震死,但饶是如此,每一掌打到,都使无忌头晕眼花,疼痛不堪。   他正打得起劲,班淑娴已率领两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她见无忌并不抵御,未免无趣,说道:“你打那女娃子试试。”何太冲身形一斜,吧的一声,打了杨不悔一个耳括子。杨不悔吃痛,登时哇哇大哭。张无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这小孩子?”何太冲不理,伸掌又给杨不悔一下。张无忌纵起身来,一头撞在他的怀中。班淑娴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义,能够临危护友,那似你这等无情无义的薄幸之徒。”何太冲听了妻子讥刺之言,满脸通红,抓住张无忌后颈,往外丢出,喝道:“小杂种,见你爹爹妈妈去吧!”这一下用了真力,将无忌的头颅对准了山边的一块大石摔去。张无忌身不由主,疾飞而出,眼见头盖和大那大石相撞,便要脑浆迸裂——。   蓦地里旁边一股力道飞来,将张无忌身子一引,把他带在一旁。无忌惊魂未定,站在地下,眯着一只肿得高高的眼睛向旁看去。只见离身五尺之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粗布长袍的中年书生。班淑娴和何太冲相顾骇然,这书生何时到来,从何处走来,事先竟是绝无知觉,即使他早早就躲在大石之后,以何太冲夫妇的能为,也决不能无法发觉。何太冲适才提起无忌,将他掷向大石,这一掷之力,少说也有五六百斤,但那书生长袖一卷,当即消解了这股大力,将无忌带在一旁,显然武功奇高。但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俊美,只是双眉略向下垂,嘴边现着几条深深皱纹,不免有些衰老凄苦之相。他不言不动地站在当地,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在想什么事情。   何太冲咳嗽一声,说道:“阁下是谁?为何横加插手,前来干预昆仑派之事?”那书生深深一揖,说道:“原来尊驾便是铁琴先生何前辈了,久仰英名。这一位是何夫人吧?晚辈杨逍。”   “杨逍”两字一出口,何太冲、班淑娴、张无忌三人不约而同,一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是无忌的叫声中又惊又喜,何氏夫妇却是又惊又怒。只听得刷刷两声,两名昆仑女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师父师母。何氏夫妇手中长剑青光闪烁,何太冲横剑当腹,摆着一招“雪拥蓝关”势,班淑娴则剑尖斜指地下,那是一招“木叶萧萧”。这两招都是昆仑派剑法中精奥,看来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但在这两招之中,却均伏下七八招凌厉之极的后着,只须手腕一抖,剑光暴长,立即便可伤到敌身上七八处要害。   杨逍却似浑然不觉,但听无忌那一声叫喊之中,充满了喜悦,心中微觉奇怪,向他脸上一瞥。这时张无忌满脸鲜血,鼻肿目青,早给何太冲打得不成模样,但满心欢喜之情,还是在他难看之极的脸上流露出来。张无忌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使者,杨逍杨伯伯么?”杨逍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怎地知道我姓名?”张无忌指着杨不悔,说道:“她便是你的女儿啊。”拉过杨不悔来,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们终于找到了。”杨不悔睁着圆圆的眼睛,骨溜溜地望着杨逍,道:“你是我爸爸?我妈妈呢?我是来找妈妈的啊。”原来杨不悔想到妈妈时不住哭闹,无忌一路上只有哄她,说是跟她去找妈妈。   杨逍心头大震,抓住无忌肩头,说道:“孩子,你说清楚些。她是谁的女儿,她妈妈是谁?”他这么用力一抓,无忌的肩骨格格直响,痛到心底。无忌不肯示弱,不愿呼痛,但终于还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她是你的女儿,她妈妈便是峨嵋派女侠纪晓芙。”杨逍本来脸色苍白,这时更加没半点血色,颤声道:“她——她有了女儿?她——她在那里?”双臂一伸,抱起了杨不悔,只见她被何太冲打了两掌,两边面颊高高肿起,但眉目之间,宛有几分纪晓芙的俏丽。正想再问,突然看到杨不悔颈中黑色的丝条,当即伸手轻轻一拉。只见丝条尽头,结着一块铁牌,牌上一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那正是他送给纪晓芙的明教“铁魔令”。这一下再无怀疑,紧紧搂住了不悔,连问:“你妈妈呢?你妈妈呢?”杨不悔道:“妈妈不见了,我在寻她。你看见她么?”杨逍见她年纪太小,说不清楚,眼望无忌,意示询问。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杨伯伯,我说出来你别难过。纪姑姑被她师父打死了,她临死之时——”杨逍大声喝道:“你骗人,你骗人!”只听得喀的一声,无忌右边肩骨已被他捏碎,咕咚咕咚杨逍和张无忌同时摔倒,杨逍手中,还紧紧的抱着女儿。   第四十回 雪岭双姝   杨逍乍闻纪晓芙的死讯,昏晕过去,张无忌却是因肩头剧痛而跌倒。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双剑齐出,指住了杨逍眉心和咽喉。   原来杨逍是明教中的重要人物,和昆仑派怨仇甚深。当年昆仑派的前辈高人游龙子,就因和他比武不胜,因此活活气死。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的师父白鹿子,也是死在明教中人的手里,只是真凶是谁,不得而知,说不定就是杨逍,也是毫不奇怪。何氏夫妇跟他蓦地里狭路相逢,心中一直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素知他武功精湛,虽是师门深仇,却也不敢贸然便和他动手,那知他竟然晕倒,当真是天赐良机,两柄长剑同时指住了他的要害。   班淑娴道:“斩断他双臂再说。”何太冲道:“是!”这时杨逍兀自未醒,张无忌疼得满头大汗,心中却始终清醒。杨逍虽然捏碎了他的肩骨,可是他天性不会对人记恨,眼见情势危难,足尖在杨逍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一点。那“百会穴”和脑府相关,这么一震,杨逍立时醒转,一睁开眼,但觉寒气森森,一把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着青光一闪,又有一把长剑在自己左臂上斩落。杨逍待要出招挡架,为势已然不及,何况班淑娴的长剑制进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动弹不得,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何太冲的长剑斩到他左臂之上,突觉剑锋一滑,斜向一旁,剑刃竟是并不受力,宛如斩上了什么又光又韧的物件,但白袍的衣袖变红,还是斩伤了他。   便在此时,杨逍的身子猛然向前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绳索缚住他头颈,以快迅无伦的手法向前拉扯一般。班淑娴的剑尖本来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前急滑,剑尖便从眉心经过鼻子嘴巴胸膛,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深入半寸。这一招实是险极,倘若班淑娴的剑尖再深了半寸,杨逍已是惨遭开膛破腹之祸。他身子滑出,立时便直挺挺的站直。这两下动作,全是决不可能,但见他膝不曲、腰不弯,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装上了机括弹簧,而身体之僵硬怪诡,又和僵尸无异。   杨逍身刚站起,双脚踏出,喀喀两响,将何氏夫妇手中长剑同时踏断。以何氏夫妇剑法上的造诣而论,杨逍武功再强,也决不能一招之间,便将他二人兵刃踏断,只是他招数怪异,左臂和脸上都受了重伤,却突然反击。何氏夫妇惊骇之下,不及收剑,以致落败。杨逍双足踢出,从两柄长剑上折断下来的剑头激飞而起,分向两人射去。何氏夫妇各以半截断剑挡格,但觉虎口一震,半身发热,虽将剑头格开,却已是吃惊不小,急忙抽身后退,一个在西北方,一个站在东南方,虽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但阳剑指天,阴剑向地,两人双剑合壁,使的是昆仑派“两仪剑法”,气定神闲,凝若山岳,确是名家高手的气度。   昆仑派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是天下有名剑法之一,何氏夫妇同门学艺,从小练到大,精熟无比,这剑法施展起来更是威力倍增。杨逍和昆仑派数度大战,知道这剑法的厉害之处,虽然心中不惧,但知要击败二人,非在五六百招之后不可,此刻心中只想着纪晓芙的生死,那有心情争斗?何况手臂和脸上的伤势均是不轻,若是流血不止,也是麻烦,于是冷冷的道:“昆仑派越来越不长进了,今日暂且罢手,日后再找贤伉俪算帐。”一手仍是抱着杨不悔,另一手拉起张无忌,也不见他提足抬腿,突然间倒退丈余,一转身,已在数丈之外。何氏夫妇相顾骇然,好容易这大魔头自行离去,却那里敢追?杨逍带着二小,一口气奔出数里,忽然停住脚步,问无忌道:“纪晓芙到底怎样了?”   杨逍奔得正急,那知他说停便停,疾奔时势若狂飙,陡止时静如渊停,张无忌收势不及,向前一冲,若非杨逍将他拉住,已是俯跌摔倒,听杨逍这般问,喘了几口气道:“纪姑姑已经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用不着捏碎我的肩骨。”杨逍脸上闪过一丝歉色,随即又问:“她怎么会死?”张无忌喝下了班淑娴的毒酒,虽是呕出了大半,在路上又服了解毒药,但毒质未曾去尽,这时腹中又疼痛起来。他取出金冠血蛇,让他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缓缓将如何识得纪晓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见她被灭绝师太击毙的情由一一说了,待得说完,金冠蛇已吸尽了他体内的毒药。   杨逍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时的言语,垂泪道:“灭绝恶尼是逼她来害我,只要她肯答应,那便是替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继承掌门人之位。唉,晓芙啊,晓芙,你宁死也不肯答应,其实,你只须假装答应,咱们不是便可相会,便不会丧生在灭绝恶尼的手下了么?”张无忌道:“纪姑姑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却不肯虚言欺骗恩师。”杨逍凄然苦笑,道:“你倒是晓芙的知己——岂知她恩师却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张无忌道:“我答应纪姑姑,将不悔妹妹送到你手——”杨逍身子一颤道:“不悔妹妹?”转头向杨不悔道:“孩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杨不悔道:“我姓杨,名叫不悔。”杨逍仰天长啸,只震得四下里高叶簌簌乱落,良久方绝,说道:“你果然姓杨。不悔,不悔,好!晓芙,我虽是强逼于你,你却并没懊悔。”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他二人之间的一场孽缘,这时眼见杨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气犹存的殷利亨六叔,实是更易使女子倾倒。纪晓芙自被迫失身终至对他真心相恋,须也怪她不得。   张无忌左肩骨破碎,痛得大是难熬,接骨和止痛的草药一时找不到,只得先行理齐碎骨,摘些些消肿的草药敷上,折了两根树枝,用树皮将树枝绑在肩臂之上。杨逍见他小小年纪,单手接骨治伤,手法竟是十分熟练,心中微觉惊讶。   张无忌绑扎完毕,说道:“杨伯伯,我没负纪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们便此别过。”杨逍道:“你万里迢迢,将我女儿送来,我岂能无所报答?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我杨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天下只怕不多。”张无忌哈哈一笑,道:“杨伯伯,你也把纪姑姑瞧得忒也低了,枉自叫她为你送了性命。”杨逍脸色大变,喝道:“你说什么?”张无忌道:“纪姑姑没将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儿来给你。若是我有所求而来,我这人还值得托付么?”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难,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贪利无义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团圆?”只是他不喜表伐自己的功劳,途中的困厄一句也没提起,说了那几句话,躬身一揖。转身便走。杨逍道:“且慢!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杨逍自来有仇必报,有恩必报。你随我回去一年之内,我传你几件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张无忌亲眼见到他踏断何氏夫妇手中长剑,武功之高,江湖上实是少有其匹,便是学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处,但想起太师父曾谆谆告诫,决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来往,何况自己不过再有半年寿命,便是学得举世无敌的武功,又有何用?当下说道:“多谢杨伯伯垂青,但晚辈是武当子弟,不敢来学别派高招。”杨逍“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武当派中弟子!那殷利亨——殷六侠——”   张无忌道:“殷六侠是我师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亲叔叔没有分别。我受纪姑姑的嘱托,送不悔妹妹到昆仑山来,对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杨逍和他目光相接,自己也是心下惭愧,右手一摆,说道:“既是如此,后会有期。”身形一晃,已在数丈之外。杨不悔大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但杨逍展开轻功,顷刻间已奔得甚远,那“无忌哥哥”的呼声渐远渐轻,终于叫声和人形俱杳。   无忌悄立半晌,他和杨不悔万里西来,形影相依,突然分手,心中甚感黯然。这时肩头碎骨处又疼痛起来,于是绕过山岭,尽拣荒僻处走去,想先找些接骨止痛的草药敷上再说,又怕再和何太冲班淑娴等昆仑诸人碰面,只是往山深处行走。那昆仑山一带,花草树木和中原大异,胡青牛医书上所载的草药,竟是一项也寻不着。走了二十余里,无忌伤口加痛,于是坐在一堆乱石上休息,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听声音共有十余头之多。犬吠声越来越近,似在追逐什么野兽。   犬吠声中,一只小猴子急奔而来,后股上带了一枝短箭。那猴儿奔到离无忌十余丈外,打了个滚,它股上中箭之后,不能窜高上树,这时筋力竭,再也爬不起来。无忌走过去一看,那猴儿目光中露出恐惧和乞怜的神色。无忌触动心事:“我被昆仑派众人追逐,正和你一般狼狈。”又想起儿时在冰火岛上时那只玉面火猴,于是将猴儿抱起,轻轻拔下短箭,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给它敷在伤口。便在此时,犬吠声已响到近处,无忌拉开衣襟,将猴儿放在怀内,只听得汪汪汪几声狂吠,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已团团将无忌围住。那些猎犬嗅到猴儿的气息,围着无忌,张牙舞爪的发威,一时还不敢扑将上来。无忌见了这些猎犬露出白森森的长牙,神能凶狠,心中大是害怕,知道只须将怀中的猴儿掷出,群犬自会去扑击猴儿,不再和自己为难。但他自幼受父母陶冶,天生的侠义心肠,虽对一只野兽,也不肯相负,于是提一口气,从群犬头顶飞跃而过,迈开步子急奔。群犬胡胡猛吠,在后追来。   那些猎犬奔跑时何等迅速,无忌只逃出十余丈,就被群犬追上,只觉腿上一痛,已被一头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回身一掌,击在那猎犬头顶,这一掌使力极重,竟将那头猎犬打得翻了个觔斗,昏晕过去。其余的猎犬毫不畏惧,蜂涌而上,无忌拳打足踢,奋力与抗,他左肩骨碎,左臂不能转动,不久便被一头恶犬咬住了左手,但见四面八方,群犬扑上乱咬,头脸肩背,到处被群犬的利齿咬中,昏乱之中,隐隐似听得几声清脆娇嫩的呼叱之声,但这些声音好像很远很远,和他全没干系,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做了许多许多恶梦,看见无数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体,他要张口大叫,却又叫不出半点声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些野兽方才退去,只听得一个人的声音说道:“退了烧啦,或许死不了。”无忌睁开眼来,先看到一点淡黄的灯火,发觉自己是睡在一间小室之中,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身前。无忌道:“大——大叔——我怎——”只说了这几个字,猛觉全身火烫般疼痛,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恶犬围着狂咬。那汉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样?肚饿么?”无忌道:“我——我在那里?”各处伤口同时剧痛,又昏晕了过去。   待得第二次醒来,那中年汉子已不在室中。无忌心想:“我明明活不长久了,何以又要受这许多折磨?”一低头,见自己胸前项颈,手臂大腿,到处都缚上了布带,一阵药草气息,甚是刺鼻,原来已有人在他伤处敷了伤药。   张无忌闻到那药物的气息,即知替他敷药那人,对治伤一道,所知甚是肤浅。药物之中,显是有杏仁、马前子、防风、南星诸味药物,这些药若治疯犬咬伤,用以拔毒,原具灵效,但咬他的并非疯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损而不是中毒,药不对症,反而多增痛楚。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无力起床,直挨到天明,那中年汉子才又来看他。   无忌道:“大叔,多谢你救我。”那汉子冷冷的道:“又不是我救你的,谢我什么?”无忌道:“这是什么地方?是谁救我来的?”那汉子道:“这儿是红梅山庄,咱们小姐救你来的。你肚子饿了吧?喝几碗热汤提提神。”说着出去端了一碗热粥进来,粥碗上堆着一小堆肉松。无忌喝了几口,但觉胸口烦恶,头晕目眩,便吃不下了。   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强起床,脚下虚飘飘的没一点力气,他自知失血过多,看来一时不易复原。那汉子每日跟他送饭换药,虽然神色之间显得颇为厌烦,但无忌还是十分感激,只是见他不喜说话,心中纵有满腹疑团,却不敢多问。这天见他拿来的药物仍是防风南星之类捣烂的药糊,无忌忍不住说道:“大叔,这些药不大对症,劳你驾给我换几味成不成?”那汉子翻着一对白眼,上上下下打量张无忌,隔了良久,才道:“老爷开的药方,还能错得了么?你说药不对症,怎地将你死人也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咱们老爷虽然宽洪大量,就算听到了也不会见怪,可是你也不能太过不识好歹啊。”说着便将药糊在无忌伤口上敷了下去,无忌只有苦笑。那汉子道:“小兄弟,我瞧你身上的伤也大好了,该得去向老爷、太太和小姐磕几个头,谢谢救命之恩。”无忌道:“那是该当的,大叔,请你领我去。”   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穿过两进厅堂,来到一座暖阁之中。这时已届隆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寒冷,那暖阁中却是温暖如春,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但见暖阁正中挂着一幅工笔仕女主轴,几上一只大胆瓶中斜插着几枝红梅,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顾全身衣衫破烂寒蠢,站在这豪华的暖阁中实是大不相称,不由得大起自惭形秽之感。   暖阁中无人在内,那汉子脸上的神色却极是恭谨,躬身禀道:“那给狗儿咬伤的小子好了,来向老爷太太磕头道谢。”说了这几句话后,垂手站着,连透气也不敢用劲。过了好一会,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向无忌斜睨了一眼,发话道:“乔福,你也是的,怎么把他带到这里?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来,那怎么算啊?”乔福应道:“是,是!”无忌本已局促不安,听了那少女这几句话,更是羞得满脸通红,要知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并无替换衣服,确是生满了虱子跳蚤,心想这位小姐说得半点不错。但见她一张鹅蛋脸,颇为艳丽,乌丝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什么绫罗绸缎,闪闪发光,腕上戴着一只精致异常的金镯,这等装饰华贵的小姐,无忌也是从来没有见过,心想:“我被群犬围攻之时,依稀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那位乔福大叔又说,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当叩谢才是。”于是跪下磕头,说道:“多谢小姐救我一命,张无忌终身不忘。”   那少女一愕,突然间格格娇笑起来,说道:“乔福,乔福,你怎么啦?你作弄这傻小子,是不是?”乔福笑道:“小凤姊姊,这傻小子就向你磕几个头,你也不是受不起啊。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见了你当是小姐啦!”无忌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心想:“糟糕!原来她是ㄚ鬟,我可将她认作了小姐。”脸上又红又白,尴尬非常。   小凤忍着笑,向张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脸上污血未除,咬伤处裹满了布条,自知极是秽臭难看,恨不得地下有个洞便钻进去。小凤举袖掩鼻,道:“老爷太太正有事呢,不用磕头了,去见见小姐吧。”说着远远绕开无忌,当先领路,唯恐无忌身上的虱子臭虫,跳到了自己衣上。   无忌随在小凤和乔福之后,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个个衣饰华贵,所经屋宇楼阁,无不精致极丽。他十岁以前居住冰火岛上,此后数年,一半在武当山,一半在蝴蝶谷,饮食起居,均极简朴,当真是故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豪富的人家。   走了好一会,来到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匾额写着“狂犺居”三字。小凤先走进厅去,过了一会,出来招招手,乔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无忌一走进厅门,心中便是一惊,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上,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手中执着一根鞭子,娇声喝道:“咽喉!”一头猛犬急纵而起,向着站在墙边的一个人咽喉中咬去。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却见那狗口中咬着一块肉,踞地大嚼。无忌定一定神,这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的假人,周身要害之处挂满了肉块。那少女又喝:“小腹!”第二条猛犬窜上去便咬那假人的小腹。看来这些猛犬竟是习练有素,应声咬人,部位丝毫不爽。无忌一怔之下,立时认出,当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这些恶犬,再一回想,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声音,就是这个身穿狐裘的女郎。   他心目中本来想这位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是以要向她叩谢,此刻得知自己受了这般苦楚,全是出于这女郎所赐,忍不住怒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有恶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撕下身上的绷带布条,抛在地上,转身便走。乔福惊道:“喂,喂!你干什么呀?这位便是小姐,还不上前磕头?”无忌怒道:“呸!我多谢她?咬伤我的恶犬,不是她养的么?”   那女郎转过头来,见无忌大怒无已的模样,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无忌回过头来,和她正面相对,胸口不知怎地,蓦然间突突的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容颜娇媚万状,又白又腻,他美女子也见过不少,但生平从未像这一次般的动心,忙低下了头不看她,本来绝无血色的脸,但是涨得通红。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但觉她的眼色勾人心魄,竟是无法拒绝,于是慢慢的走近。那女郎站起身来,握住了他双手。张无忌全身一颤,只觉她两只手掌柔嫩温滑,不由得又窘又急,只想挣脱,却又不舍得挣脱。   那女郎道:“小兄弟,你恼我了,是不是?”张无忌在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给她握住了双手,相距不过尺许,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欲昏晕,那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无忌道:“我叫张无忌。”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个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的一张矮凳。张无忌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的魔力,这朱九真便是叫他跳到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的身畔,真是说不出的喜欢,当即依言乖乖的坐下。   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朱九真又娇声喝道:“心口!”一只大狗纵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悬挂的肉块已先被咬去,那狗便撕落假人胁下的肉块,吃了起来。朱九真怒道:“馋嘴东西,你不听话么?”走过去提起鞭子,刷刷便是两下。那鞭上生满小刺,两鞭抽落,狗背上登时现出两条长长的血痕。那狗想是饿得久了,兀自不肯放下口中的肉食,反而呜呜发威。朱九真道:“你不听我话?”,长鞭挥动,打得那狗满地乱滚,遍身鲜血淋漓。她出鞭之际,手法极是灵动,不论那猛犬如何窜突翻滚,始终逃不出长鞭挥去的圈子,到后来那猛犬伏在地下不动,低声哀鸣,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一息,才道:“乔福,搭下去敷药。”乔福应道:“是,小姐!”将那猛犬抱出厅去,群犬见了这般情景,尽皆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   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左腿!”“右臂!”“眼睛!”一头猛犬依声而咬,都没错了部位,朱九真笑道:“小兄弟,你瞧这些畜生贱么?不狠狠的给它们吃顿鞭子,怎会听话?”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之下吃过极大苦头,但见那狗被打的惨状,心下却也不禁恻然。朱九真见他不语,笑道:“你说过不恼我,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怎地会到西域来?你爹爹妈妈怎么了?”张无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名字,徒然辱没了他们,便道:“我父母双亡,在中原难以存身,随处流浪,便到了这里。”朱九真笑道:“我射了那只猴儿,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饿得慌了,想要吃猴肉,是不是?没想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张无忌胀红了脸,连连摇头,道:“我不是想吃猴儿肉。”朱九真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娇笑道:“你在我面前啊,乘早别赖的好。”她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学过什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将军』打得头盖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错啊。”   张无忌奇道:“左将军?”朱九真微微一笑,叫道:“前将军!”一头猛犬应声而出,伏在地下。她又叫:“车骑将军!”又有一头猛犬出来。原来她这数十头猛犬,都有将军封号,什么征东将军、折冲将军、平寇将军、威远将军等等,不一而足,她自己指挥若定,俨然是个大元帅了。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心下甚是歉然,说道:“那时我心中慌乱,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时跟爹爹学过两三年拳脚,不懂什么叫做武功。”   朱九真点了点头,对小凤道:“你带他去洗个澡,换些像样的衣服。”小凤抿嘴笑道:“是!”领了无忌出去。无忌对这位小姐恋恋不舍,走到厅门时,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他,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无忌羞得连头发根子中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是伤处,这一跌,着地之处,同时剧痛。但他不敢哼出声来,撑持着慢慢爬起,小凤吃吃笑道:“见了我家小姐啊,谁都要神魂颠倒。可是你这么小,也不老实吗?”张无忌大窘,抢先便行,走了一会,小凤笑道:“你到太太书房去么?咱们是从这儿来的么?”无忌站定一会,但见前面垂着绣金的软帘,确是从来没有见过,原来自己慌慌乱乱的又走错了路。小凤这ㄚ头却是狡狯,先又不说,直等到他错到了家,这才出言讥刺。无忌红着脸低头不语。小凤道:“你叫我声小凤姊姊,求求我,我才带你出去。”无忌道:“小凤姊姊——”小凤右手的一根食指指着面颊,一本正经的道:“嗯,干什么啊。”   张无忌道:“求求你,带我出去。”小凤笑道:“这才是了。”带着他回到那间小室之外,对乔福道:“小姐吩咐了,给他洗个澡,换上件干净衣衫。”乔福道:“是,是!”答应得很是恭敬,看来小凤虽然也是下人,但身份却又比寻常婢仆为高。五六个男仆一齐走上,你一声“小凤姊姊”,我一声“小凤姊姊”,小凤却爱理不理的,突然向无忌福了一福。无忌愕然道:“怎——怎么?”小凤笑道:“先前你向我磕头,这时跟你还礼啊。”说着翩然入内。乔福将无忌把小凤认作小姐向她跪下磕头的事说了,说时加油添酱,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无忌低头入房。却不生气,只是将小姐一笑一嗔,一言一语,在心坎里细细咀嚼回味。   一会儿洗过澡,见乔福拿来给他换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僮仆装束。无忌怔了良久,心想:“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如何叫我穿这等衣裳?”当下有心不穿,仍是穿回自己原来的破衣,却见肌肤都从群犬咬烂的破洞中露了出来,又想:“待会小姐叫我前去说话,见我仍是穿着这等肮脏的破衫,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又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登时心中坦然,便换上了僮仆的直身。   那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接连十多天,连小凤也没有见到一面,更不用说小姐了。张无忌痴痴呆呆,只是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但觉世上女子之中,再无一人比她更为可爱的了。有心想到后院,远远瞧瞧小姐一眼也好,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否则必为猛犬所噬。无忌想起群犬的凶恶神态,虽是满腔渴慕,终于不敢走到后院。   又过一月有余,他被群犬咬伤之处已然痊愈。但脸上手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无忌可毫不着恼,每当想起这是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而有一些甜甜之感。这些日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七日便发作一次,每发一回,便厉害一回。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将棉被裹得紧紧的,牙关不住打战。乔福走进房来,他见得惯了,也不以为异,说道:“待会好些,喝碗腊八粥吧!这是太太给你的过年新衣。”说着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无忌直熬过半夜,寒毒才慢慢减弱。他打开包裹一看,见是一套新缝的皮衣,衬着雪白的长毛羊皮,心中也自喜欢,只是那皮衣似是裁作仆僮装束,看来朱家是将他当定是奴仆了。无忌生来性情温和,处之泰然,也不以为侮,只想:“想不到在这里一住月余,转眼便要过年。胡先生说我只不过一年之命,这一过年,第二个新年是不能再见到了。”   富家大宅之中,一到年尽岁尾,便加倍有一番热闹气象,众人忙忙碌碌,刷墙漆门、杀猪宰羊都是好不兴头。无忌帮着乔福做些杂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来,心想给老爷、太太、小姐磕头拜年,定可见到小姐,只要再见她一次,我便悄然远去,到深山中自觅死所,免得整日和乔福等这一干无聊僮仆为伍。   好容易爆竹声中,盼到了元旦,无忌跟着总管,到大厅上向主人拜年。只见大厅正中坐着一对面目清秀中年夫妇,七八十个僮仆跪了一地,主人夫妇一时也瞧不明白。只见那对夫妇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边便有两名管家分发赏金,无忌也得到了四两银子。他不见小姐,心中十分失望,拿着那锭银子正自发怔,忽听得又娇又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表哥,你今年来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声音。一个男子声音笑道:“跟舅舅、舅母拜年,敢来得迟么?”   第四十一回 花园较技   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师哥这么早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来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中走进三个人来。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起,直到乔福使劲拉了他一把,这才走在一旁。   只见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青年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着一件猩猩红的貂裘,更衬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不可方物。那青年的另一旁也是个女子,三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年纪。自朱九真一进厅,无忌的眼光没再离开他脸儿,也没瞧见另外两个青年男女是俊是丑,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什么,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更非急色之徒,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无忌一人为然。只是他天性对人多情,不论对方男女老幼,均是如此,何况朱九真容色绝丽,无忌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他也决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觉能多瞧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心中便喜乐无穷了。   众僮仆领了赏,逐渐散去。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只听朱九真道:“爸,妈,我和大哥、青妹玩去啦!”主人夫妇微笑点头,三个青年男女并肩走向后院。张无忌不由自主,远远的跟随在后。这天是大年初一,众婢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贱钱,谁也没有理他。这时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英俊温雅,身长玉立,实是个罕见的美男子,虽在这等大寒天候,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色缎袍,显是内功颇有火候。那女子穿着黑色的貂裘,身形苗条,言语举止,极有斯文,说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可说各有千秋,但此刻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   三人一路说笑,一路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层吧?显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便是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们两个谁都不用谦虚了,大名鼎鼎的『雪岭双姝』,一般的威风厉害。”朱九真道:“我独个儿在家中瞎琢磨,那及得上你师兄妹俩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今日喂招,明儿切磋,那还不一日千里吗?”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似给她来一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个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比咱强么?”朱九真道:“咱们咱们的?哼,你们同门师兄妹,自是亲过表妹了。我跟青妹说着玩,你总是一股儿帮着她。”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亲,师妹也亲,我是一般厚薄,不分彼此。”朱九真倏地转过身来,说道:“表哥,听说你师父也收了一个女弟子,是不是?”那青年道:“是的。”那少女似乎存心气她,微笑道:“真姊,我那个小师妹美貌得紧呢,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整日价便是缠住了师哥,要他教这样教那样的。赶明儿你见到了她,一定也会打从心儿里爱她。”朱九真冷冷的道:“是么?难道比青妹你还美丽么?”那少女微笑道:“我怎及得上这个小师妹,除非是真姊,方能跟他比一比。”   朱九真道:“我又不是风流潇洒的美男子,怎地会见一个爱一个?”那男子听她辞锋直指自己,忙岔开话头,笑道:“表妹,你带我去拜访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一定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迳往狂犺居去。张无忌远远跟在后面,但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什么,当下也跟到了狗场之中。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那青年不住口的称赞,朱九真很是得意。那少女抿嘴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那青年一怔,道:“你说什么?”那少女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冠军将军』或是『骠骑将军』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要知朱九真所养的猛犬或称“征东将军”,或称“威远将军”,只只都有将军封号,那少女这般说,乃是讥笑那青年与犬为伍。那青年俊脸通红,眉间颇有恼色,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么?”那少女微笑道:“这些将军们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写意得紧啊,有什么不好?”   朱九真脸一沉,道:“青妹,我又没得罪你,怎地大年初一就来跟我过意不去?”那少女显得大是诧异,说道:“咦?我巴巴的来跟你拜年,怎地跟你过不去了?”朱九真哼了一声,心想双方尊长都是世代交好,心中虽然恼极了她,却是不便翻脸,问那个青年道:“表哥,你倒来评评这个理,是得罪了武小姐呢,还是她故意来跟我吵架?”那青年颇感为难,既不能帮表妹,也不能帮师妹,两个女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心胸狡窄的姑娘,不论偏袒了那一个,日后都是受罪无穷,唯一的法子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笑道:“表妹,咱们好久不见了,说这些气话干什么?我问你,舅舅舅母这些日子传了你什么厉害的武功,露几手给我观摩成不成?”   朱九真微一沉吟,道:“前几天爹爹教了我一路笔法,只是我没学好,请青妹和表哥指点。”那青年和少女一齐叫好,说道:“别客气啦,让我们见识见识,一开眼界。”朱九真一摆手,在旁伺候的狗仆便从壁上摘了一对判官笔下来。张无忌见墙壁上挂了许多兵刃,但长长短短的判官笔最多,似乎朱小姐平时擅使判官笔。他父亲张翠山号称“银钩铁划”,原是使判官笔的名家,平时和他讲论武功时,说到兵刃,自以谈到单钩和判官笔两种兵器为多,因此张无忌对判官笔的招数也相当熟习,心想:“曾听爹爹说过,武林中从未见过有女子使判官笔。这位朱小姐居然用这种兵刃,武功自是高强。”他对朱九真已倾心得如痴如呆,待见她所用兵刃和自己父亲一样,更增三分倾倒。只见她取了双笔在手,左笔轻轻一摆,说道:“青妹,你来跟我喂喂招啊,这路笔法一个人不能练。”那少女知她存心不良,有意要自己出丑,摇头道:“我这点微末道行,怎跟真姊垫手?”朱九真连声催促,那少女总是不肯下场。那青年见势成僵局,缓步而出,拱手道:“表妹,我来陪你玩,可是你得让我些儿,朱家判官笔要是点中了我『膻中』、『百会』,卫璧今年可没年酒喝了。”要知膻中、百会等穴都是人身极要紧的穴道,点中即死。朱九真给他奉承得很是欢喜,笑着叱道:“油嘴表哥!看招!”左笔下,右笔上,当真是分点他顶门“百会”、胸口“膻中”两穴。   双笔势出如风,电闪而至,卫璧竟是不闪不避,似乎料到朱九真决计不会当真伤他要害,那知朱九真双笔极是狠辣,认穴之准,不差分毫,一晃眼间,双笔笔尖和他两穴相去已不盈寸。卫璧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仍是笑道:“当真要表哥的性命么?”青光闪处,叮叮两声轻响,不知他何时已是长剑在手,架开了朱九真的判官笔。朱九真娇声喝道:“好!”双笔纵横,舞成了两道白气。张无忌在一旁瞧得心旷神怡,他曾听父亲说道:这判官笔固然是点穴打穴的利器,但因带了一个“笔”字,乃是武林中有文的兵刃,贵在潇洒自如,姿态飘逸,倘若一味蛮打恶斗,不免落了下乘。这时他旁观朱九真的笔路。当真是深得判官笔的三味,一时如瑶台簪花,娇媚自喜,一时又若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张无忌看了一会,心中一动:“她这路判官笔法,就如我爹爹的『倚天屠龙功』一般,也是脱胎于书法。”   再看卫璧的剑术,也是精妙入神,只是张无忌不懂剑术,便未能领略其中的好处。斗了一会,卫璧左支右撑,似乎越来越招架不住,只见朱九真左手笔自右向左一掠,右手笔惊雷奔电般的划了下来。卫璧“啊哟”一声,腾腾腾向后倒退三步,朱九真得理不让人,右笔指向他胸腹之交的“巨阙穴”,左笔指向他脐眼“神阙穴”,这一招“双阙归元”,甚是厉害不过。卫璧举起长剑,伸了伸舌头,道:“我投降啦!大小姐饶命!”说着双膝微屈,作个下跪之势。   朱九真很是得意,笑道:“承让,承让!”斜转向右,双笔脱手掷出,铮铮两响,末入砖墙之中,笔尾露出在外者不过数寸,别看她娇柔婀娜,内力还真示小。张无忌忍不住脱口喝采:“好啊!”他跟在朱九真身后,来到狗场,为时已久,但谁也没加留意,这声喝采一出口,他登时后悔不迭。场上众人一齐回头瞧着他,朱九真先见是个僮儿,也不理睬,她早就忘了两个月前群犬咬伤张无忌之事,向卫璧道:“表哥,我这路笔法破绽百出,你给我指点指点。”卫璧笑道:“我要是能指点,还能输在你手上吗?表妹,你这路功夫好看得紧,攻势又很凌厉,叫什么名字啊?”   朱九真双手叉腰,道:“你倒猜上一猜。”卫璧搔搔头,道:“舅舅是世代家传的书法名家,这路武功好像是从书中变化出来的。”朱九真拍手笑道:“不错!是什么书法呢?”卫璧道:“好表妹,你别考究我啦,我可说不上来。”张无忌站在一旁,见朱九真跟卫璧说话时满脸春风,心下早就说不出的难过,只想能有什么法儿可以压倒这个英俊美貌的青年,这时胸口一热,冲口而出:“大江东去帖!”   原来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是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朝臣兼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两家后人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例如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然也学“一阳指”神功,但武功便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拜武青婴之父为师,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都爱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是不相上下,两三年前就被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为“雪岭双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璧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个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客客气气,但二女唇枪舌剑,却谁也不肯让谁,只是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和卫璧同门学艺,日夕相见,比之朱九真要多份便宜。   三个人突然听到这个小僮儿口中吐出“大江东去帖”五字,都是一愕,其实卫璧和武青婴文武双全,何尝没瞧出这是“大江东去帖”,只是藏在心中不说而已。   这时见张无忌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也无特异之处,居然说得出“大江东去帖”,三人心中先是均感奇怪,但卫璧和武青婴一怔之下,登时明白:“想来是在练功场中侍候老爷小姐的小厮,老爷传授功夫之时,当然说过这路笔法的名字。”朱九真却知父亲传功时机密之极,绝无第三人听到,难道这小厮暗中窥探,偷学本门武功?这却非严加查究不可,当即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怎地知道这是『大江东去帖』?”张无忌听得小姐又来问自己姓名,心中一酸:“我早就跟你说了,原来你丝毫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叫张无忌。小人随口瞎说,不知道对不对。”   朱九真哦了一声,道:“你便是给众将军咬伤的那个小孩?”想起他曾一掌打碎“左将军”的头盖骨,颇有武功根底,更起疑心:“莫非他是我爹爹的仇人派来卧底的?否则我爹爹这门得意功夫的名字,他小小一个孩子怎能知道?”说道:“啊,我想起来啦。”待要详加查问,一瞥眼间,见卫璧和武青婴并肩坐在一旁,低声细语,不知说些什么,心中妒意又生,不再理会无忌,大声道:“表妹,我和表哥都献过丑啦,现下请你露一手绝艺给咱们瞧瞧。”武青婴和卫璧款款深谈,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理她。   朱九真大怒,冷笑道:“我这路笔法虽然平常,看来武家的武学却还挡不住。”武青婴抬起头来,冷冷的道:“我师哥知道你要强好胜,存心让你,亏你还得意呢。”朱九真道:“谁要他让我?你问问他,他能不能拆解我这招『双阙归元』?”武青婴道:“你道咱们都是傻子,瞧不出这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帖么?我师兄倘若当真不知,为什么这么巧,迟不迟,早不早的,刚好等你使到一句『一尊还酬江月』的『月』字诀上,这才罢手认输?”朱九真一呆,心想自己左笔掠,右笔直而钩,再加一招“双阙归元”,正是最后一字的“月”字诀,原来他师兄妹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将自己当作傻子来耍弄么?到了我背后,不知要如何的耻笑编排我了?想到这里,更是老羞成怒,大声道:“就算识得,未必便能拆解?就算表哥存心让我,青妹总不会让吧?单是嘴上说说,哼!你瞧,连我家里的小厮也会说,有什么希奇?”   武青婴站起身来,铁青着脸,道:“表哥,我回家去啦!人家把我比作低三下四的小厮,何苦赖在这里受人家羞辱?”卫璧陪笑道:“师妹,你别当真,表妹跟你说笑呢。这泥腿小厮是什么东西,这种人你府上要多少有多少,理他作什么?”张无忌听他言语中对自己如此轻贱,他脾气再好,也是不禁有气,却听朱九真道:“好啊,你瞧不起我的泥腿小厮,青妹,你在三招之内,未必便打得倒他。”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大声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难道不是人么?你又是什么高贵人物了?”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璧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的抢白,也不帮我。”卫璧见她楚楚的神态,心中早就软了,而且在他心底,虽对雪岭双姝无分轩轾,可是知道师父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要学他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欢心示可,当下对朱九真笑道:“表妹,你这个小厮武功很不差吗?让我考考他成不成?”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但转念一想:“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让表哥迫出他的根底来也好。”便道:“好啊,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的绝学,那是再妙也没有了,这人啊,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门派的弟子。”   卫璧奇道:“这小厮学的,不是府上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张无忌道:“你跟表少爷说,你师父是谁,是那一派的门下。”张无忌心想:“你们这般轻视于我,我岂能说起父母的门派,羞辱太师父和死去的父母?何况我又没真正练过武当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没学什么武功,只有我义父指点过我一些。但他眼睛瞎了,也瞧不见我到底练得对不对。”朱九真道:“你义父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门派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璧长笑道:“以咱们三人的眼光,还瞧他不出么?”缓步走到场中,笑道:“小子,你来接我三招试试。”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师妹莫恼,我狠狠打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岂知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对情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留心在意,卫璧这一个眼色,尽教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见张无忌不肯下场,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表哥武功很强,适才你已见过了。你不用想胜他,只须挡得他三招,就算是给我面子。”说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意示鼓励。   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若是一场跟他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不过让他门开心一场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的面前,已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那里还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命我给她挣面子,我岂能让她失望。”迷迷惘惘的走到卫璧面前,呆呆呆呆的站着。卫璧笑道:“小子,接招!”拍拍两声,打了他两个耳光。这两掌来得好快,无忌待要伸手挡架,脸上早已挨打,双颊上都起了红红的指印。卫璧既知他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这两掌也没真使上内力。否则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昏晕过去。   朱九真叫道:“无忌,还招啊!”张无忌听得小姐的叫声,精神一挀,呼的一拳打了出去。卫璧侧身避开,赞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一闪身跃到他的背后,张无忌急忙转身,那知卫璧手出如电,已抓住了他的后领,提臂将他高高举起,笑道:“跌个狗吃屎!”用力往地上一摔。张无忌跟谢逊和父亲学过几年功夫,但一来时间甚短,二来当时年纪太小,三来谢逊只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不求实战对拆,遇上了卫璧这等出自名门的弟子,竟是缚手缚脚,一点也施展不开。被他这么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撑持,已然不及,砰的一响,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鲜血长流。   武青婴拍手叫好,格格娇笑,说道:“真姊,我武家的功夫还成么?”朱九真又羞又恼,若说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卫璧,说他好吧,却又气不过武青婴,只有寒着脸不作声。张无忌爬了起来,战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见她秀眉紧蹙,心道:“我便是性命不在,也要给小姐挣这面子。”只听卫璧笑道:“表妹,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说什么门派?”张无忌突然冲上,一脚往他小腹上踢去。卫璧笑着叫声:“啊哟!”身子向后微仰,避开了他这一脚,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往外一摔。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无忌还是如箭离弦,平平往墙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一跃,这才背脊先撞上墙,虽免头破骨裂之祸,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头都要断裂,如烂泥一团般堆在墙边,再也爬不起来。   他身上虽痛,心中却仍是牵挂着朱九真的脸色,迷糊中只听她说道:“咱们到花园中玩去吧!”话意中显是气恼之极。张无忌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跃起,一纵上前,一掌便向卫璧打去。   张无忌这一掌,竟是使上了“降龙十八掌”中一招“亢龙有悔”。这降龙十八掌,在普天下掌法中威力第一,当年洪七公和郭靖恃此而傲视群雄,那是何等厉害?只可惜谢逊学到的已是破碎不全,而张无忌再学到的,更是这破碎不全掌法的一些皮毛,这时使将出来,连原来掌法的一成威力也及不到。饶是如此,这一掌击出,仍是风声虎虎。卫璧忙挥掌相迎,拍的一响,他竟是身子一晃,退了一步,武青婴更是“咦”的一声,大为诧异。   原来她的祖上武修文虽拜郭靖为师,但限于资质,这路降龙十八掌并未练成,传到武青婴之父武烈的手上,那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仍是全然知晓的,其中威力却仍然一点也发挥不出。武青婴常见父亲在密室之中,比划招式,苦苦思索,十余年来从不间断,但始终无甚收获。须知自武修文至武青婴,一百多年来已传了五代,每一代都在潜心钻研这套掌法的诀窍,可是百余年无数心曲,尽付流水。这倒不是武家这些子孙鲁钝愚笨,实在降龙十八掌的精要能否把握,和聪明智慧无关,说不定越是聪明之人,越是练不成。只看黄蓉聪明而郭靖鲁钝,反而郭靖练成而黄蓉始终学不会,便知其理。郭靖并非秘技自珍之人,但杨过、耶律齐、郭芙、郭襄、郭破虏武氏兄弟诸小辈,无一能得其真传,降龙十八掌所以失传,原因便在于此。   卫璧却不知张无忌这一掌的来历,只是双掌相交,但觉手臂酸麻,胸口气血震荡,一斜身,挥拳往张无忌后心击去。无忌手掌向后挥出,正是一招“神龙摆尾”。卫璧见他手掌来势神妙无方,急向后闪时,肩头已被他三根指头扫中,虽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婴都已看到,卫璧已是输了一招。   在美人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卫璧初时和张无忌放对,眼看对方年纪既小,身份又贱,实是胜之不武,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婴一粲,因此拳脚下都只使二三成,这时连吃了两次亏,大喝一声:“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声,一拳当胸打了过去,这招“长江三叠浪”中共含三道劲力,敌人如以全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汹涌而来,若非武学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伤。   这一招他是使出了全力,但他究非穷凶极恶之徒,只不过为了挽回颜面,并不想真的一拳便将表妹家中的僮儿打死,是以将这招“长江三叠浪”中的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张无忌见对方招数凌厉,左掌斜向下按,劲力似聚似散、如发如藏,乃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潜龙勿用”。这一招博大精深,奥妙无方,张无忌那能领会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之际,顺手便使出来。卫璧一掌打出,见他按掌相迎,姿式极是怪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心中一惊之下,喀喇一响,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他右臂下臂已然震断。幸好他一念之仁,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否则张无忌不懂这招“潜龙勿用”的妙用,两个人都要同时重伤在第三道劲力之下。   朱九真和武青婴齐齐惊呼,奔到卫璧身旁察看他的伤处。卫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时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两人不约而同,挥掌向张无忌打去。无忌一掌震断卫璧手臂,自己早是吓得呆了,朱武二女双掌打来,他避也不避,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时吐出了一口鲜血。可是他心中的愤慨伤痛,尤在身体上的伤痛之上,暗想:“我为你拚命力战,为你挣面子,当真胜了,你却又来打我!”卫璧叫道:“两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见他提起左掌,铁青着脸,一掌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身形急闪,避开了卫璧这一招。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伤,何必跟这小厮一般见识?是我错啦,不该要你跟他动手。”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要她向人低头认错,实是千难万难,若不是眼见情郎臂骨折断,惶急之际,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岂知卫璧一听,更是恼怒,冷笑道:“表妹,你的小厮本领高强,你那里错了?只是我偏不服气。”说着左臂横推,将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一拳便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要退后避让,那知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轻轻一挡,使他无路可退,卫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梁,登时鼻血长流。原来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她暗中相助卫璧,却不露相助的痕迹,要使卫璧脸上光采,心中感激。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远不如卫璧,再加朱武二女一个明助,一个暗帮,顷刻之间,给三人拳打足踢,连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鲜血。可是他骨气甚硬,愤慨之下,仍是奋力招架,虽是以一敌三,但临到拚命,将谢逊所授各种武功、父亲教过的一些武当派拳法掌法,扫数使将出来,虽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脚均无威力,但他所学的均是上乘家数,尤其“神龙摆尾”、“亢龙有悔”、“潜龙勿用”之三招,更是厉害,居然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仍是直立不倒。   朱九真喝道:“那里来的臭小子,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撒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眼见卫璧举起左掌,运劲劈落,当下左肩一撞,将张无忌的身上往他掌底推去。卫璧断臂处越来越是疼痛,不愿跟张无忌多所纠缠,是以这一掌劈下,已是用了十成力。无忌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撞,但觉劲风扑面,自知抵挡不来,只有任他一掌劈死。蓦地里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且慢!”黄衫一晃,一个人在旁窜到,举臂轻轻一格,挡开了卫璧这一掌。看他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格,卫璧竟是立足不定,急退数步,眼见他身形后仰,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黄袍之人行动快极,早已纵到他的身旁,在他肩后一扶,卫璧这才立定。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婴叫道:“朱伯父!”卫璧喘了口气,才道:“舅舅!”原来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卫璧受伤断臂,事情不小,狂犺居的狗仆向前飞报,朱长龄匆匆赶来,见到三人已在围攻张无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待见卫璧猛下杀手,这才出手救了无忌一命。   朱长龄见无忌混身血污,身子摇摇晃晃,但仍是咬牙站定,心中暗赞这小子极有骨气,横眼瞧着女儿和卫武二人,满脸怒火,突然间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声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孙越来越争气了。我生了这样的乖女儿,将来还有脸去见祖宗于地下么?”   朱九真自幼极得父母宠爱,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老父重重打了一个耳光,一时眼前天旋地转。不知所云,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朱长龄喝道:“住声,不许哭!”声音中充满威严,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当即住声。   朱长龄道:“我朱家世代相传,以侠义自命,你高祖子柳公佐一灯大师,在大理国官居宰相,后来助守襄阳,名扬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孙不肖,到了我朱长龄手里,竟会有这样的女儿,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还想伤他性命。你说,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虽是对着女儿厉声责备,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句句犹如刀刺,不由得满脸羞惭。张无忌见朱长龄一脸正气,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侠义中人。”   只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全身发颤,不住呼呼喘气。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第四十二回 真假谢逊   张无忌见朱九真半边粉脸肿起好高,显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但见她又羞又怕的可怜神态,想哭却不敢哭,只是用牙齿咬着下唇,便道:“老爷,这不关小姐的事。”他话一出口,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说话嘶哑,几不成声,那是咽喉处受了卫璧的重击之故。   朱长龄道:“小兄弟会使『降龙十八掌』的功夫,想必是丐帮子弟了?”张无忌不愿吐露自己身份门派,听他当自己是丐帮子弟,便含含糊糊的答应。朱长龄又呵责女儿道:“这路掌法由丐帮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传下来,他老人家当年威震大江南北,和咱们朱武两家都有极深的渊源。”转头向武青婴道:“郭靖郭大侠是你祖上修文公的师父,你既识得『降龙十八掌』,怎么还可动手?”他一顿疾言厉色的斥责,竟对卫璧和武青婴也是丝毫不留情面,张无忌听着,反觉惶悚不安。   朱长龄又问起张无忌何以来庄中,怎地身穿僮仆衣衫,一面问,一面叫人取了伤药和接骨膏来给无忌及卫璧治伤。朱九真明知父亲定要着恼,但又不敢隐瞒,只得将无忌如何收藏小猴、如何由群犬咬伤自己、如何救他来庄的情由说了。朱长龄越听眉头越皱,听女儿述说完毕,突然厉声喝道:“好啊,这位张兄弟是丐帮中的好朋友,你居然拿他当作厮仆,日后传扬开去,江湖上好汉人人要说我『乾坤一笔』朱长龄是个无义之徒。你养这些恶狗,我只当你为了玩儿,那也罢了,那知大胆妄为,竟然纵犬伤人?我今日不打死你这ㄚ头,我朱长龄还有颜面厕身于武林么?”朱九真见父亲动了真怒,双膝一屈,跪在地下,说道:“爹爹,孩儿再也不敢了。”朱长龄兀自狂怒不休,卫璧和武青婴一齐跪下求恳。张无忌道:“老爷——”朱长龄忙道:“小兄弟,你怎可叫我老爷?我疾长你几岁,最多称我一声前辈,也就是了。”   张无忌道:“是,是,朱前辈。这件事须怪不得小姐,她确是不知。”朱长龄道:“你瞧,人家小小年纪,这等胸襟怀抱,你们三个那里及得上人家?大年初一,武姑娘又是客人,我原不该生气,可是这件事实在太不应该,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们的行迳,岂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所作所为?既是小兄弟代为说情,你们都起来吧。”卫璧等三人含羞带愧,站了起来。   朱长龄向喂养群犬的狗仆喝道:“那些恶犬呢?都放出来。”三名狗仆答应了,将群犬放出。朱九真见父亲脸色不善,不知他有何举动,低声叫道:“爹。”朱长龄冷笑道:“你养了这些恶犬,纵犬伤人,好啊,你叫恶犬来咬我啊。”朱九真哭道:“爹,女儿知错了。”朱长龄哼了一声,走入恶犬群中,双掌挥动,拍拍拍拍四声响过,四条巨狼般的恶犬已狗骨碎裂,尸横就地。旁人吓得呆了,都说不出话来。朱长龄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但见他身形飘动,一阵黄影在这狗场上绕了一圈,三十余条猛犬已全被击毙,别说噬咬抗击,连逃窜几步也来不及。卫璧和武青婴相顾骇然,心想:“虽知他武功极高,但从未见他出过手,想不到竟是这般厉害。不知何年何月,咱们才能练到这般地步。”朱长龄尽毙群犬,将无忌横抱在臂弯之中,送到自己的房中养伤。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齐过来照料汤药。张无忌被群犬咬伤后失血过多,身子本已衰弱,这一次受伤不轻,又昏迷了数日,稍待清醒,便自己开了张疗伤调养的药方,命人煮药服食,这才好得快了。朱九真常自伴在床边,跟他猜谜说笑,持笛和歌,像大姊服侍生病的弟弟一般,细心体贴,无微不至。   张无忌伤愈起床后,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朱家的规矩,上午学武,下午练字,盖朱家家传武学,主要系脱胎于书法,书法愈精,武功跟着愈高。朱九真的小书房窗明几净,东壁悬着一幅杜牧书的“张好好诗”,北壁上两张山水条幅之间,悬着怀素如和尚的“食鱼帖”。朱九真每日练字,给张无忌一副纸笔,也要他临池学书,两人相对而坐,但闻笔尖在宣纸上划过时的沙沙微声,有时写得倦了,抬起头来相对一笑,此时之乐,实是虽宣难言。朱九真跟父亲学武之时,居然对张无忌也不避忌,常常叫他在一旁观看。空闲时拆解招数,也要张无忌作为对手。朱家的武功虽和张无忌大不相同,但攻守搏击之道,天下武学都是一例,朱长龄和朱九真毫不藏私的向他指点。张无忌自从离冰火岛来到中土后,一直颠沛离、流忧伤困苦,那里有过这等安乐快活的日子?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这日,无忌正和朱九真在房中写字,ㄚ鬟小凤进来禀报:“小姐,姚二爷从中原回来了。”朱九真大喜,掷笔叫道:“好啊,我等了他大半年啦,到这时才来。”拉着无忌的手,说道:“无忌弟,咱们瞧瞧去,不知姚二叔有没替我买齐了东西。”两人并肩走向大厅,无忌问道:“姚二叔是谁?”朱九真道:“他是我爹爹的结义兄弟,叫做千里追风姚清泉。去年我爹爹托他到中原去送礼,我请他到杭州买胭脂水粉、到苏州买绣花的针线和图样,又要买湖笔徽墨、碑帖书籍,不知他买齐没有。”要知这朱家庄僻处西域的昆仑山中,大姑娘家所用的精致物事,千里之内都无买处,和中土相隔万里之遥,来回一次,动辄便是两年三年,若是有人前赴中原,朱九真自要托他购买大批用品了。   两人走近厅门,只听到一阵呜咽哭泣之声,不由得都吃了一惊,进厅一看,更是惊诧,只见朱长龄和一个身裁高瘦的中年汉子都跪在地下,相拥而泣。那汉子身穿白装丧服,腰中系了一根草绳。朱九真走近身去,叫道:“姚二叔!”朱长龄放声大哭,叫道:“真儿,真儿!咱们的大恩人张五爷,张——张五爷——他——他——已死了!”朱九真惊道:“那——那怎么会?他——失踪十年,不是已安然归来么?”那身穿丧服的汉子正是千里追风姚清泉,呜咽着说道:“咱们住得偏僻,讯息不灵,原来张恩人在四年多以前,便已和夫人一齐自刎身亡。我还没有上武当,在途中已听到消息。上山后见到宋大侠和俞二侠,才知实情,唉——”   张无忌越听越惊,到后来更无疑惑,他们所说的大恩人张五爷,自是自己的生父张翠山了,眼见朱长龄和姚清泉哭得悲伤,朱九真也是泫然落泪,忍不住便要扑上前去,吐露自己身份,但转念一想:“我一直自充是丐帮子弟,这时说明真相,只怕朱伯伯和真姊反而不信,说我冒充求恩,反而被他们瞧得小了。”过不多时,只听得内院哭声大作,朱夫人扶着ㄚ鬟走出厅来,连连向姚清泉追问。   姚清泉悲愤之下,也忘了向义嫂见礼,当即述说张翠山自刎身亡的经过。张无忌虽然强忍,不致号哭出声,但泪珠却已滚滚而下,只是大厅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泪,谁也没留心到他。朱长龄突然手起一掌,喀喇喇一声响,将面前的一张八仙桌打塌了半边,说道:“二弟,你明明白白说给我听,上武当山去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那些人?”姚清泉道:“我一得到讯息,本来早该回来急报大哥,但想须得查明何人的姓名要紧。原来上武当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人数着实不少,小弟暗中到处打听,这才耽搁了日子。”   当下姚清泉将少林、崆峒、昆仑、峨嵋各派,海沙、巨鲸、神拳、巫山等等帮会中,凡是曾上武当山去勒逼张翠山的,诸如空闻大师、何太冲、静玄师太等的名字,都说了出来。朱长龄慨然道:“二弟,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咱们本来是一个也惹不起。可是张五爷对咱们恩重如山,咱们便是粉身碎骨,也得给他报这个仇。”姚清泉道:“大哥说得是,咱哥儿俩的性命,都是张五爷救的,反正已多活了这十多年,交还给张五爷,也就是了。小弟最感抱憾的,是没能见到张五爷的公子,否则也可转达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请他到这儿来,大伙儿尽其所有,好好的侍奉他一辈子。”   朱夫人当下絮絮询问这位张公子的详情,姚清泉说只知他受了重伤不知在何处医治,似乎今年还只八九岁年纪,大概张三丰张真人要传以绝世武功,将来可能出任武当派的掌门人。朱长龄夫妇跪下拜谢天地,庆幸张门有后。姚清泉道:“大哥叫我带去的千年人参王、天山雪莲、玉狮镇纸、乌金匕首等等这些物事,小弟都在武当山上,请宋大侠转交给张公子。”朱长龄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朱长龄向女儿道:“我家身受大恩,你可跟张兄弟说一说。”朱九真携着无忌的手,走到父亲书房,指着墙上一幅大中堂给他看。那中堂右端题着七个字道:“张公翠山恩德图。”张无忌见到父亲的名讳,已是泪眼糢糊,只见图中所绘是一处旷野,一个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银钩、右手挥铁笔,正和五个凶悍的敌人恶斗。张无忌知道这人便是自己父亲了,虽然面貌并不肖似,但依稀可从他眉目之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地下躺着两人,一个是朱长龄,另一个便是姚清泉,还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满眼惧色,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着一个女婴,无忌凝目细看,但见那女婴嘴角边有一颗小黑痣,那自是朱九真了。这幅中堂纸色已变淡黄,为时至少已在十年以上。朱九真指着图画,向无忌解释。原来其时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长龄为了躲避强仇,携眷西行,但途中还是给对头追上了。两名师弟为敌人所杀,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敌人正要痛下毒手,适逢张翠山路过,行侠仗义,将敌人击退,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依时日推算,那自是张翠山在赴冰火岛之前所为。   朱九真说了这件事后,神色黯然,道:“咱们住得隐僻,张恩公从海外归来的讯息,直至去年方才得知。爹爹因为立誓不再踏进中原一步,忙请姚二叔携带贵礼物,前赴武当,那知道——”说到这里,一名书僮进来请她赴灵堂行礼。朱九真匆匆回房,换了一套最素净的衣衫,和无忌同到后堂。只见后堂已排列了一个灵位,素烛高烧,灵牌上写着“恩公张大侠讳翠山之灵位”。朱长龄夫妇及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无忌跟着朱九真一同跪拜。朱长龄抚着他头,哽咽道:“小兄弟,很好,很好。这位张大侠慷慨磊落,实是当世无双的奇男子,你虽跟他并不相识,无亲无故,但拜他一拜,也是应该的。”当此情境,张无忌更不能自认便是这位“张恩公”的儿子,心想:“那姚二叔传闻有误,说我不过八九岁年纪。此时我便明说,他们也一定不信。”忽听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谢爷——”朱长龄咳嗽一声,向他使个眼色,姚清泉登时会意,说道:“那些谢仪该怎么办?要不要替恩公发丧?”朱长龄道:“你瞧着办吧!”无忌心想:“我明明听你说的是『谢爷』,怎地忽然改为『谢仪』?谢爷,谢爷?难道说的是我义父么?”   这一晚张无忌想起亡父亡母,以及独个儿在冰火岛上苦渡余生的义父,思潮起伏,那里睡得安稳?次晨起身,听得脚步细碎,鼻中闻到一阵幽香,见朱九真端着洗脸水,走进房来。张无忌一惊,道:“真姊,怎——怎么你给我——”朱九真道:“佣仆和ㄚ鬟都走干净了,我服侍你一下又打什么紧?”张无忌更是惊奇,问道:“为——为什么都走了?”朱九真道:“是我爹爹昨晚叫他们走的,每个人都领了一笔银子,各自回自己家去,因为在这儿危险不过。”她顿了一顿,道:“你洗脸后,爹爹有话跟你说。”   张无忌胡乱洗脸,朱九真拿了梳子,给他梳头,然后两人一同来到朱长龄的书房。这所大宅子中本有一百多名婢仆,这时突然冷清清的一个也不见了。朱长龄见二人进来,说道:“张兄弟,我敬重你是位少年英雄,本想留你在舍下住个十年八载,可是眼下突起变故,迫得和你分手,张兄弟千万莫怪。”说着托过一只盘子,盘中放着十二锭黄金,十二锭白银,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剑,说道:“这是愚夫妇和小女的一点敬意,请张兄弟收下。老夫若能留得这条性命,日后当再相会——”说到这里,喉头塞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无忌闪身让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虽然年轻无用,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府上眼前既有危难,小侄决不能自行趋避。纵使不能帮伯父和姊姊什么忙,也当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长龄劝之再三,无忌只是不听。朱长龄叹道:“唉,小孩子家不知危险。我只有将真相跟你说了,可是你先得立下一个重誓,决不向第二人泄露机密,也不得向我多问一句。”张无忌跪下地下,朗声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说之事,若是我向旁人泄露,多口查问,教我乱刀分尸,身败名裂。”   朱长龄扶他起来,探首到窗外一看,随即飞身上屋,查明四下里无旁人偷听,这才回进书房,在无忌耳旁低声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只可记在心中,却不许问我,不得向我说一句话,以防隔墙有耳。”无忌点了点头,朱长龄低声道:“昨日姚二弟来报张恩公的死讯时,还带了一个人来,此人姓谢名逊,外号叫作金毛狮王——”   张无忌大吃一惊,身子发颤。朱长龄又道:“这位谢大侠和张恩公有八拜之交,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强都结下了深仇,张恩公夫妇所以自刎,便是为了不肯吐露义兄的所在。他不知如何回到中土,动手为张恩公报仇雪恨,杀伤了许多仇人,只是好汉敌不过人多,终于身受重伤。姚二弟为人机智,救了他逃到这里,对头们转眼便要追到,对方人多势众,咱们万万抵敌不住。我是舍命报恩,决意为谢大侠而死,可是你跟他并无半点渊源,何必将一条性命陪在这儿?张兄弟,我言尽于此,你快快去吧!敌人一到,玉石俱焚,再迟可来不及了。”   张无忌只听得心头火热,又惊又喜,万想不到义父竟会到了此处,问道:“他在那——”朱长龄右手迭出,按住了他嘴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许说话。敌人神通广大,一句话不小心,便危及谢大侠性命。你忘了适才的重誓么?”张无忌点了点头。朱长龄道:“我已跟你说得明白,张兄弟,我当你是好朋友,跟你推心置腹,绝无瞒隐。你即速动身为要。”张无忌道:“你跟我说明白后,我更加不走了。”   朱长龄长叹一声,说道:“事不宜迟,须得动手了。”当下和朱九真及无忌奔出大门,见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门外,身旁放着几个包袱,似要远行。无忌东瞧西望,却不见义父的影踪。朱长龄晃着火折,点燃了一个火把。便往大门上点去。顷刻间火光冲天而起,火头延向四处,原来这座大庄院的数百间房屋上,早已浇遍了火油。   西域天山昆仑一带,自古盛产火油,常见油如涌泉从地底喷出,取之即可生火煮食。朱家庄广厦华宅,连绵里许,但在火油助燃之下,焚烧极是迅速。张无忌眼见雕梁画栋,顷刻间化为灰烬,心下好生感激:“朱伯伯毕生积储,无数心血,尽为焦土,那完全是为了我爹爹和义父,这等血性男子,世间少有。”   当晚朱长龄夫妇、朱九真、张无忌四人在一个山洞中宿歇,朱长龄的五名亲信弟子手执兵刃,由姚清泉率领,在洞外戒备。这场大火直烧到第三日上方熄,幸而敌人尚未赶到。第三日晚间,朱长龄带同妻女弟子,和姚清泉张无忌从山洞深处走去,经过黑越越的一条长隧道,来到几间地下石室之中。这几间石室中粮食清水等物,储备充分,只是颇为闷热。朱九真见无忌不住伸袖拭汗,笑道:“无忌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如此炎热?你可知咱们是在什么地方?”无忌鼻中闻到一阵焦臭,登时省悟:“啊,咱们便是在原来的庄院之下。”朱九真道:“你真聪明。”   无忌对朱长龄用心的周密,更是佩服。敌人大举来袭之时,眼见朱家庄已烧得片瓦不存,只有向远处追索,决不会猜到谢逊竟是躲在火场之下。他见石室彼端有一处铁门紧紧闭住,料想义父便藏在其中,心中虽是亟盼和义父相见,一叙别来之情,但想眼前步步危机,连朱长龄都不敢去和谢逊说话,自己怎能随便,倘若误了大事,自己送命不打紧,累了义父和朱家全家的性命,那是多大的罪过?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各人展开毛毡,正要安睡,忽然听得一阵急速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不多时便到了头顶。只听得一人粗声说道:“朱长龄这老贼定是护了谢逊逃走啦,快追,快追!”各人虽在地底,上面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在地窖中有铁管通向地面,传下声音。但听得马蹄杂沓,渐渐远去。   这一晚从地窖经过的追兵,先后共有五批,有昆仑派的巨鲸帮的,其中两批人却听不出来历,每一批少则七八人,多则十余人,兵刃锵锵,健马嘶吼,无不口出恶言,声势汹汹。无忌心想:“我义父若非双目失明,又受重伤,那将你们这些妖魔小丑放在心上。”待第五批人走远,姚清泉拿起木塞,塞住铁管之口,如此地窖中各人的说话,不致为上面偶然经过之人听见。但他话声仍是压低,轻声道:“我去瞧瞧谢大侠的伤势。”朱长龄点了点头。姚清泉伸手扳动铁门的机括,铁门缓缓开了。他左手提着一盏火油灯,走进铁门。这时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在姚清泉背后张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向里面而卧。张无忌乍见义父,热泪盈眶,只听姚清泉低声道:“谢大侠,觉得好些了么?要不要喝水?”   突然间劲风响处,姚清泉手中的火油应风而灭,跟着砰的一声,姚清泉被谢逊一掌击出,飞出铁门,重重摔在地下。只听谢逊大声叫道:“少林派的,昆仑派的,崆峒派的众狗贼,来啊,来啊,我金毛狮王谢逊岂能畏惧于你?”朱长龄叫道:“不好,谢大侠神智迷糊。”走到门边,说道:“谢大侠,咱们是你朋友,并非仇敌。”谢逊哈哈笑道:“什么朋友?花言巧语,骗得倒我么?”大踏步走出铁门,一掌向朱长龄当胸击来,这一掌劲力充沛,带得室中那盏油灯火焰不住晃动。   朱长龄不敢挡架,转身闪避,谢逊左手一拳便向朱夫人打去。朱夫人不会武功,眼见这一拳便要了她的性命,朱长龄和朱九真迫不得已,双双举臂架开他这一拳。张无忌见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禁吓得呆了。   那谢逊双掌如风,凌厉无比,朱长龄不敢与抗,只是退避。谢逊一掌击不中朱长龄,扫在石墙之上,但见石屑纷飞,足见他掌力惊人,若是中在人体,当真不死也得重伤。那谢逊长发披肩,双目如电,脸上血污斑斑,口中荷荷而呼,掌势越来越是猛烈。朱夫人和朱九真吓得躲在壁角,朱长龄见他拳掌攻到,只得将身边的木桌推过去一挡。谢逊砰砰两拳,登时将桌子打得粉碎。张无忌茫然失措,张大了口,呆立在一旁。眼看这个“谢逊”,根本不是他的义父金毛狮王谢逊。他义父双眼早盲,这人却目光炯炯,极具威猛。只是这大汉呼的一掌打过去,朱长龄背靠石壁,已是退无可退,但并不出掌招架,叫道:“谢大侠,我不是你敌人,我不还手。”那大汉毫不理会,一掌打在他的胸口。朱长龄神色极是痛苦,叫道:“谢大侠,你相信了么?”那大汉喝道:“狗贼,再吃我一拳!”又是一拳打去。朱长龄喷出一口鲜血,颤声道:“你是我恩公义兄,便打死我,我也不还手。”那大汉狂笑道:“不还手最好,我便打死你。”左一拳,右一掌,齐中胸腹。朱长龄“啊”的一声惨呼,身子软倒。   那大汉更不容情,又是一拳打去。张无忌抢上一步,拚命挡了他一拳,便觉这一拳劲力好大,一震之下,几乎气也透不过来,当下不顾生死,叫道:“你不是谢逊,你不是——”那大汉怒道:“你这小鬼知道什么?”一脚向他踢去。无忌闪身避开,叫道:“你冒充谢逊,不怀好意,假的,假的——”   朱长龄本已委顿在地,听了无忌的叫声,慢慢挣扎爬起,指着那大汉:“你——你不是——你骗我——”突然一大口鲜血喷出,射在那大汉脸上,身子向前一跌,顺势便伸指点了他右乳下的“神封穴”。要知朱长龄重伤之后,已非那大汉的敌手,却藉着喷血倾跌,出其不意,以家传的“一阳指”手法,点中了他大穴。“一阳指”点穴功夫天下无双,那大汉武功虽强,竟也受制,动弹不得。朱长龄又在他腰胁间补上两指,自己却支持不住,晕倒在地。朱九真和张无忌急忙上前扶起。   过了一会,朱长龄悠悠醒转,问无忌道:“他——他——”张无忌道:“朱伯伯,我再也不能隐瞒,你所说的恩公,便是家父。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怎会认错?”朱长龄摇了摇头,不能相信。张无忌道:“我义父双眼已盲,这人眼目完好,便是最大的破绽。我义父是在冰火岛上失明,此事外间无知晓,这人前来冒充,却不知我义父盲目这会事。”朱九真拉住他手,道:“无忌弟,你当真是咱家大恩公的孩子?这可太好了,太好了。”朱长龄兀自不信,无忌只得将如何来到昆仑的情由,简略说了。姚清泉旁敲侧击,问他武当山上和种情形,又询问张翠山夫妇当日自刎的经过,听他讲得半点不错,这才相信。朱长龄仍感为难,说道:“倘若这孩子说的是谎话,咱们得罪了谢大侠,那可如何是好?”姚清泉拔出匕首,对着那大汉的右眼,说道:“朋友,金毛狮王谢逊双目已毁,你既要学他,便须学得到家些,今日先毁了你这对招子。我姓姚的上了你的大当,若不是这位小兄弟识破,岂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的性命?”说着匕首向前一送,刃尖直抵他的眼皮。那大汉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一刀将我杀了。你当我开碑手胡豹是什么人?能受你逼供的么?”朱长龄“哦”的一声,道:“开碑手胡豹!嗯,你是崆峒派的。”胡豹大声道:“不错,天下各门各派,都知你朱长龄要为张翠山报仇。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姚清泉喝道:“你这人恁地恶毒!”匕首一抵,便往他心口刺去。朱长龄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道:“二弟,且慢,倘若他真的是谢大侠,咱哥儿俩可是万死莫赎。”姚清泉道:“这位小兄弟已说得明明白白,大哥你若三心两意,决断不下,眼前大祸,可就难以避过。”朱长龄摇头道:“咱们宁可自己身受千刀,决不能错伤了张恩公的义兄一根毫毛。”张无忌道:“朱伯伯,这人决不是我义父。我义父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头发是黄的,这人却是黑头发。”   朱长龄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携着他手,道:“小兄弟,你跟我来。”两人走出石室,再出了石洞,直到山坡后的一座悬崖之下。朱长龄和无忌并肩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说道:“小兄弟,这人倘若不是谢大侠,咱们非杀了他不可,但在动手之前,我须得心下确无半点怀疑。你说不是不是?”张无忌道:“这是你尊敬我爹爹和义父,唯恐有甚失闪,原是应当的。但这人绝非我义父,朱伯伯,你放心好了。”朱长龄轻轻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年轻之时,曾上过不少人的当。今日我所以不肯还手,以致身受重伤,还是识错了人之故。一错不能再错,此事关系重大,我死不足惜,却无论如何,须得维护你和谢大侠的平安。我本该问个明白谢大侠到底身在何处,方能真正放心,可是这件事我却又不便启口。”张无忌心下激动,道:“朱伯伯,你为了我爹爹和义父把百万家产都焚毁了,自己又受了这等重伤,难道我还有信你不过的。我义父的情形,你便是不问,我也要跟你说。”于是将父母和谢逊如何飘流到冰火岛上、如何一住十年、如何三人结义回来的种种情由,一一对朱长龄说了。当然其中一大半经过,是他转从父母口中得知,但也说得十分生动明白。   朱长龄一生饱经忧患,处事甚为慎重,听得无忌所言确无半点破绽,才长长的舒了口气,仰天说道:“恩公啊恩公,你在天之灵,祈请明鉴,我朱长龄今日还不能死,定当竭尽所能,抚养无忌兄弟长大成人。只是强敌环伺,我朱长龄武艺低微,万望恩公时加佑护。”说罢跪倒在地,向天叩头。无忌又是伤心,又是感激,跟着跪下。   朱长龄站起身来,说道:“现下我心中已无半分疑惑。唉!昆仑崆峒,少林峨嵋,那一派不是人多势众?小兄弟,先前我是决意拚了这条老命,杀得一个仇人是一个,以报令尊的大恩,但今日抚孤事大,报仇尚在其次,只是大地茫茫,却何处是避秦的桃源?连我这等偏僻之极的处所,他们也都找上来了,那里更有一块乐土?”他顿了一顿,又道:“谢大侠孤零零的独处冰火岛上,这几年的日子,想来也甚凄惨。唉,这位大侠对恩公恩嫂如此高义,我但盼能见他一面,死亦甘心。”   张无忌听他说到义父人在冰火岛受苦,极是难过,心念一动,冲口说道:“朱伯伯,咱们一起往冰火岛去,好不好?我在岛上的十年何等逍遥快活,待等一回到中土,所见所受,不是凶杀流血,便是耽惊受怕。”朱长龄道:“小兄弟,你很想回到冰火岛去,是不是?”无忌踌躇不答,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何况去冰火岛途中海程艰险!未必能至,不该累得朱长龄一家身冒奇危,须知大海无情,只要稍有不测,那便葬身于洪波巨涛之中。   朱长龄握住他双手,瞧着他脸,说道:“小兄弟,你我不是外人,务请坦诚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岛去?”话声诚恳已极。张无忌此时心中,确是苦厌江湖上人心的险恶,亟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见义父一面,如能死于义父怀抱之中,那么一生再无他求,在朱长龄面前,他也无法作伪,隐瞒自己心事,于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第四十三回 万丈深谷   朱长龄不再多言,携着张无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贼,确然无疑。”姚清泉点了点头,手执匕首,走进密室,只听得那开碑手胡豹长声惨呼,已然了帐。姚清泉从密室中出来,关上了铁门,但见他匕首上鲜血殷然,顺手在鞋底拂拭。朱长龄道:“这贼子来此卧底,咱们的踪迹看来已经泄露,此地不可再居。”当下领着各人,从石洞中出来,行了二十余里,转过两座山峰,进了一个山谷,一棵大槐树旁筑着四五间小屋。此时天将黎明,各人进了小屋后,无忌见屋中放的都是犁头、镰刀之类农具,但锅灶粮食,一应俱全。看来朱长龄为防强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难的所在。朱长龄重伤之下,卧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长衫,以及草鞋、包头,给各人换上,霎时间,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变成了农妇村女,虽然言谈举止不像,但只要不加近视,也不致露出马脚。   在农舍中住了数日,朱长龄因有祖传的云南伤药,服后痊愈很快,幸喜敌人也不再追来。张无忌闲中旁观,见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却率领弟子,收拾行李包裹,显有远行计。他知朱长龄是为了报恩避仇,决意举家前往海外冰火岛,心中极是欢喜。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日后到了冰火岛,如能天幸不死,终生得和这位美若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岛上厮守,不禁面红耳热,一颗心怦怦跳动,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义父见面之后,三人结成好友,在岛上无忧无虑的啸傲岁月,既不怕蒙古鞑子残杀欺压,也不必耽心武林强仇明攻暗袭,为人若斯,自也更无他求了。他想得喜欢,虽在黑暗之中,脸上也露着微笑,直到中夜,仍未睡着,正朦胧间,忽听得板门轻轻被人推开,一个人影闪进房来。无忌微感诧异,鼻中已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他心中一动,突然间满脸通红,说不出的害羞。只见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声道:“无忌弟,你睡着了么?”无忌不敢回答,紧紧闭住双眼,假装睡熟。过了一会,忽有几根温软的手指摸到他眼皮上,要探知他是否真的睡着。   无忌又惊又喜,又羞又怕,只盼朱九真快快出房,须知他心中对朱九真敬重无比,只求每日能瞧她一眼,便已心满意足,稚弱的心灵之中,固然从无半分亵渎的念头,便是将来娶她为妻的盼望,也是从未有过。这时见她半夜里忽然走进自己房来,如何不令他手足无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难道有什么要紧事情,须得半夜里来跟我说么?”便在此时,突觉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着肩贞、神藏、曲池、环跳诸穴上都一一被点。这一下大出无忌意料之外,那想得到朱九真深夜竟来点自己的穴道?不由得大是懊丧:“啊,真姊是来试探我睡着之后,是否警觉?明儿她解了我穴道,再来嘲笑我一番。早知如此,她进房时我便该跃起身来,吓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说嘴。”   只见朱九真点了他穴道后,轻轻推开窗子,飞身而去。张无忌心道:“我快些解穴,跟在她身后,扮鬼吓她,倒也好玩。”于是即以谢逊所授的独门解穴之法,冲解穴道。不料朱九真家传的“一阳指”功夫厉害无比,无忌直用了大半个时辰,方始解开被点的诸穴,这也因一来朱九真功力不够,二来她不欲使无忌受到些微损伤,因而使力极轻,否则倘若是练就一阳指力的高手来点,无忌解穴之法再妙,却也冲不开。待得他站起身来,匆匆穿上衣服,跃出窗去时,空山寂寂,树影深深,那里还寻得着朱九真的芳踪?   张无忌站在黑暗之中,颇是沮丧,但忽而转念:“真姊明儿要笑我无用,让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争强斗胜?我平日想博她个欢喜,也是不易,今晚倘若追到了她,只怕她反而要着恼了。”想到此处,登时心安理得。这时已是初春,山谷间野花放出清香,良夜人静,无忌一时也睡不着,信步便顺着山谷中一条小溪走去。山坡上积雪初溶,雪水顺着小溪流去,偶尔挟着一些细小的冰块,相互撞击,铮铮有声。   无忌走了一会,忽听得左首树林中传出格格一声娇笑,正是朱九真的声音。无忌吃了一惊,心道:“真姊瞧见了我么?”却听得朱九真低声叱道:“表哥,不许胡闹,瞧我不老耳括子打你。”跟着是几声男子的爽朗笑声,不问可知便是卫璧。无忌心头一震,几乎要哭了出来,做了半天的美梦登时破灭,登时心中雪亮:“真姊点我穴道,那里是跟我闹着玩?她是半夜里跟她表哥相会,怕我知道。”霎时间手酸脚软,又想:“我是个无家可归的穷小子,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样都远远不及卫相公。真姊和他是表兄妹之亲,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己宽解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人从后面走来,便在此时,朱九真和卫璧也低声笑语,手携手的并肩而来。张无忌不愿和他们碰面,忙闪身在一株大树后一躲,但听得两边脚步声渐渐凑近,朱九真叫道:“爹!你——你——”声音颤抖,似乎很是害怕,原来从另一边来的那人正是朱长龄,他对女儿深夜中和外甥私会一事,显得大为忿怒,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朱九真强作无所挂碍,笑道:“爹,表哥跟我这么久没见了,他今日难得来到这里,咱们随便谈谈。”朱长龄道:“你这小妮子忒也大胆,若是给无忌知觉——”朱九真忙接口道:“我轻轻点了他五处大穴,这时他正睡得香甜呢。待会去解开穴道,管教他决不知觉。”   无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欢真姊,为了我爹爹有恩于他,不肯令我伤心失望。其实我虽喜欢真姊,却是绝无他念。朱伯伯,你待我当真是太好了。”只听朱长龄道:“虽是如此,一切还当小心,不可功亏一篑,被他瞧出破绽。”朱九真笑道:“孩儿理会得。”卫璧道:“真妹,我也该回去了,只怕师父等我。”朱九真对他甚是依恋,道:“我送你去。”朱长龄道:“好,我也去再跟你师父谈一会,咱们此去北海冰火岛,大家须得万事齐备,不可稍有差失。”说着三人一齐向西。   无忌听得颇为奇怪,知道卫璧的师父叫做武烈,是武青婴的父亲,听朱长龄的口气,好像武家父女和卫璧都要到冰火岛去,怎么事先没听他说起?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难保不泄漏风声,别要累及义父才好。他藏身树后,低头沉思,突然间想到了朱长龄的一句话:“别要被他瞧出了破绽。”破绽,破绽,有什么破绽?   想到“破绽”两字,脑海中一个糢糊的疑团,蓦地里鲜明异常的显现在眼前:那幅“张翠山恩德图”中,为什么人人相貌逼肖,却将他尖脸的父亲画作了方脸?他父亲的眉目很像,不错,那因为他父子俩眉目相似,可是他父亲是尖脸蛋,不像无忌自己,脸作长方。   听朱长龄说:这幅书是十余年前他亲笔所绘,就算他丹青之术不佳,也不该将大恩公画得面目全非。画上的张翠山,倒像是长大了的张无忌一般。“啊,另有节难解之处。爹爹所用铁笔形似毛笔,笔管极短,但画中爹爹所使兵刃,却是寻常的判官笔。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笔的大行家,什么都可画错,怎能将爹爹所用的判官笔也画错了?”   张无忌想到此节,心中隐隐感到恐惧,在他内心,已是有了一个答案,可是这答案实在太可怕,无论如何不敢明明白白的去想它,只是安慰自己:“千万别胡思乱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这就回去睡吧,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半夜中出来,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他想到“性命之忧”四字,全身为之一震,自己也解释不来,为什么无端端的会这样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向着朱长龄父女所去的方向逃去,只见树林中透出一星光,原来这树丛之中,另有房屋。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放轻脚步,朝着火光悄悄前行,走到屋后,定了定神,探头从窗缝中向内一张,只见朱长龄父女和卫璧对窗而坐,在和人说话,有两个人背向无忌,看不见面目,但其中一个少女显是“雪岭双姝”之一的武青婴,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倾听朱长龄述说如何假装客商,到山东一带出海,他一声不响的听着,不住点头。无忌心想:“我这人不是庸人自扰吗?这一位多半是武庄主,朱伯伯既然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火岛,本来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惊小怪。”   只听得武青婴道:“爹,咱们都去冰火岛,要是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岛,回又回不来,那可怎生是好?”无忌心想:“这位果然是她爹爹武庄主。”只听他说道:“你若是害怕,那就别去。天下之事,不经艰难困苦,那有安乐时光?”武青婴娇嗔道:“我不过问一问,又引得你来教训人家。”武烈哈哈的一笑,朗声说道:“这一下原是孤注一掷。要是运气好,咱们到了冰火岛上,想那谢逊武功再好,也只一人,何况双目失明,自不是咱们的敌手——”无忌听到此处,一道凉气从背脊上直冲了下来,全身打战,答答两响,牙齿互击出声。他用力咬紧牙关,只听武烈继续说道:“——那屠龙刀还不手到拿来?那时『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我和你朱伯伯并肩成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终于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有那个人是不死的?”   卫璧说道:“听说金毛狮王谢逊武功卓绝,王盘山岛上一吼,将数十名江湖好手一齐震死,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被震成了白痴。依弟子之见,咱们到得岛上,不用跟他明枪交战,只须在食物中偷下毒药,别说他是盲人,便算他双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也决不会疑心他义儿会带人来害他啊。”朱长龄点头道:“璧儿此计甚妙。只是咱们朱武两家,上代都是名门正派的侠士,向来不碰毒药,便是暗器之上,也从不喂毒。到底要用什么毒药,使他服食时全不知觉,我可一窍不通了。”卫璧道:“我爹爹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晓,请他购买齐备便是。”   武烈站起身来,拍了朱九真的肩头,笑道:“真儿——”这时他回过头来,张无忌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假扮他义父的“开碑手胡豹”,什么将朱长龄打得重伤吐血、被姚清泉一刀杀死等等,全是诳骗无忌的巧妙机关,为了这戏要演得逼真,一掌击出,碰到墙上是石屑纷飞,遇到桌椅是坚木破碎,所以要武功精强的武烈亲自出马。只听武烈对朱九真笑道:“所以啊,这场戏还有得唱呢,你一路得跟那小鬼假装亲热,直至送了谢逊的性命为止。可千万别露出马脚。”   朱九真道:“爹,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朱长龄道:“什么?”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这小鬼,这些日子来,吃的苦头可真不小。要到那冰火岛,时候还长着呢,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龙刀后,我可要这小鬼一刀杀死!”   张无忌听朱九真这么恶狠狠的说话,眼前一黑,几欲晕倒,隐隐约约听得朱长龄道:“咱们这般用巧计骗他,诱出金毛狮王的所在,说来已有些不该。这小子也不是坏人,咱们杀了谢逊,取得屠龙宝刀之后,将这小子双目刺瞎,留在冰火岛上,也就是了。”武烈赞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侠义家风。”朱长龄叹道:“咱们这一步棋子,实在也是情非得已。武二弟,咱们出海之后,你们座船远远跟在我们后面,倘若太近,会惹起那小子的疑心,过份远了,又怕失了连络,这梢公舟师,可得费神物色才是。”武烈道:“是,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   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我从没吐露自己身份,怎地会给他们瞧破?嗯,想是我全力和卫璧及朱武二女周旋之时,使出了武当心法和降龙十八掌中的功夫,朱伯伯见多识广,登时便识破了我的来历。”又道:“他知道我爹爹妈妈宁可自刎,也不吐露义父的所在,若是用强,决不能逼迫我泄露真相。于是假造图画、焚烧巨宅、再使苦肉计使我感动。他不须问我一句,却使我反求他带往冰火岛去。朱长龄啊朱长龄,你的奸计,可真是毒辣之至了。”   这时朱长龄和武烈兀自在商量东行的各种筹划。张无忌不敢再听,凝住气息,轻轻提脚,轻轻放下,每跨一步,要听得屋中并无动静,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长龄、武烈两人武功强极,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断半条枝枯枝,立时便会给他们惊觉。这三十几步路,跨得其慢无比,直至离那小屋已在十余丈外,方才走得稍快。他慌不择路,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处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后来竟是发足狂奔,一个多时辰之中,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他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见自己处身在一个雪岭的丛林之内。他回头眺望,要瞧瞧朱长龄等是否追来,这么一望,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望无际的雪地之中,留着长长的一行足印。原来西域苦寒,这时虽然已是春天,但山岭间积雪未溶。他昨晚仓惶逃命,不敢在山谷和平地上逗留,竭力的攀登山岭,那知反而泄露了自己行藏。   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前面传来一阵狼嗥的声音,极是凄厉可怖,张无忌站在一块突出的悬崖之上,向前遥望,只见山谷中有七八条大灰狼仰起了头,向着他张牙舞爪的嗥叫。显是群狼腹饥,想要食之裹腹,只是和他站立之处隔着一条望不见底的万丈峡谷,无法过来。他回头再看,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山坡上有五个黑影,慢慢向上移动。此时相隔尚远,似乎这五人走得不快,实则奔行如风,不用一个时辰,便能追到,那自是朱武两家一行人了。张无忌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我宁可被饿狼分尸而食,也不能落入他们手中,苦受他们折磨。”想到自己对朱九真如此痴心敬重,那知她美艳绝伦的面貌之下,竟是藏着这样一副蛇蝎心肠,他又是惭愧,又是伤心,纵身便往密林中奔去。   树林中长草齐腰,虽然也有积雪,足迹却不易看得清楚。他奔了一阵,体中寒毒突然发作,双腿也已累得无法再动,便钻在一丛长草之中,从地下拾起一块尖角的石头,拿在手里,若是朱长龄等追到,发觉了自己藏身所在,那么便用尖石撞击太阳穴自杀。   他心意已决,灵台清明,回想这两个多月来,寄身朱家庄的种种经过,越想越是难受,心道:“少林寺的高僧害我,那也罢了。崆峒派、华山派、昆仑派这些人恩将仇报,我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对真姊这般一片诚心,到头来才知内中真相原来如此——唉,唉,妈妈临死之时叮嘱我什么话?怎地我全然置之脑后?”   他的母亲素素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清晰异常的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孩儿,你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张无忌热泪盈眶,眼前一片糢糊,心道:“妈妈跟我说这几句话之时,那柄匕首已插在她胸口。她忍着剧痛,如此叮嘱我,我却将她这几句血泪之言全不放在心上。若不是我会冲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的听到了朱长龄的阴谋,以他们布置的周密,我非将他们带到冰火岛上,害了义父的性命不可。”他心中一静,对朱长龄父女所作所为的含意,登时瞧得明明白白。朱长龄一料到他是张翠山的之子,便出手击毙群犬,掌击女儿,使得张无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义过人的侠士。至于将这些连绵数十里的华厦付之一炬,虽然有些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却又是不值什么了。   张无忌又想:“我在岛上之时,每天都见义父抱着那柄刀儿呆呆出神,十年之中,始终参解不透刀中的秘密。可是这朱长龄机智过人,计谋之深,远远胜我义父。我义父想不出,宝刀若是到了朱长龄手中,他却多半能想得出——”这时猛听得脚步声响,朱长龄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丛林之中。   武烈低声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内,不会再逃往远处——”朱长龄急忙打断他的话题,说道:“唉,不知真儿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这位小兄弟。我真是担心,他小小年纪,若是在这大雪遍野的山岭中有甚失闪,我便是粉身碎骨,也对不起张恩公啊。”他这几句话说得忧心如捣,自责甚深,张无忌听在耳里,不由得毛骨悚然,暗想:“他心尚不死,还在想花言巧语的骗我。”只听得朱、武二人各持木杖,在长草丛中拍打,张无忌全身蜷缩,一动也不敢动,幸而那林中占地甚广,要每一处都拍打到,却是无法办到。不久卫璧和雪岭双姝也赶到了,五人在这丛林中搜索了半天,始终没找到张无忌,各人都感倦累,便石上坐下休息。其实五人所坐之处,和张无忌相隔不过两丈,只是林密草长,将无忌的身子掩蔽得极是严密。   朱长龄凝思片刻,突然大声喝道:“真儿,你到底怎地得罪了无忌兄弟,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别?”朱九真一怔,朱长龄忙向她使个眼色。张无忌伏在草丛,却将这眼色瞧得清清楚楚。朱九真会意,便大声道:“我跟他开玩笑,点了他的穴道,不知怎样,这位小兄弟却当了真。”说着提高嗓子,纵声叫道:“无忌弟弟,无忌弟弟,你快出来,真姊跟你陪不是啦。”声音虽响,却仍是娇媚婉转,充满了诱惑之意。她叫了一会,见无动静,忽然哭了起来,说道:“爹,你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故意得罪无忌弟弟啊。”朱长龄大声怒喝,朱九真不住口的惨叫,似乎给父亲打得痛不可当。张无忌眼见他父女俩做戏,可是听着这声音,仍是心下恻然,暗道:“幸而我瞧见你们的神情,否则听了她如此尖声惨叫,明知于我不利,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   朱氏父女知道张无忌是藏身在这树林之内,一个怒骂,一个哀唤,声音越来越是凄厉,张无忌双手掩耳,那声音还是一阵阵传入耳中。他再也忍耐不住,把心一横,纵身跃出,叫道:“你们捣什么鬼,难道还骗倒我么?”朱长龄等五人齐声欢呼:“在这里了!”张无忌道:“真姊,你好!”穿林而北,发足狂奔。朱长龄和武烈便如两头大鸟般向他身后扑去。张无忌死志早决,更无犹疑,笔直向那万丈峡谷奔去,可是朱长龄的轻功胜他甚远,待他奔到峡谷边上,朱长龄已追到他的身后,伸手往他背心抓去。   张无忌只觉背心奇痛彻骨,朱长龄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紧紧抓住他背脊,就在此时,他足底踏空,半个身子已在深渊之上。他左足跟着跨出,全身向前一扑。朱长龄万没料到他宁可投崖而死,也不愿落入他的手里,被他一带,跟着向前倾出。以他数十年的武功修为,若是立时放手反跃,自可保住性命,可是他知道只须五根手指一松,那“武林至尊”的屠龙刀,便永远再无到手的机会,这两个月来的苦心筹划、成为一片焦土的巨宅华厦,尽数随着这五根手指的一松而付诸东流。   当真是时迟那时快,他策一犹豫,张无忌下跌之势却是决不稍缓,朱长龄叫道:“不好!”反探左手来和自后驰到接应的武烈相握时,却是差了尺许。他抓着张无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开,两人一齐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足底的万丈深渊,只听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惊呼声自头顶传来,一霎间便听不到了,两人冲开弥漫谷中的云雾直向下坠。   朱长龄心知这一摔下去,自必变成肉泥,但他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风浪,临危不乱,只觉身旁风声虎虎,不住的向下摔落,却是仍未着地。这峡谷两边相距并不甚宽,偶尔见到峭壁上有树枝伸出,朱长龄左手去抓,但几次都是差数尺,没能抓到,最后一次是抓到了,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强,那枝树枝吃不住力,喀喇一声,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时折断。但就是这么缓得一缓,朱长龄身子已有借力之处,双足一绞,使招“乌龙绞柱”,牢牢的抱住那株松树,提起无忌,将他放在树上,唯恐他仍要跃下寻死,抓住他手臂不放。   张无忌见始终没能逃出他的掌握,灰心沮丧已极,恨恨的道:“朱伯伯,不论你如何折磨我,若要我带你去找我义父,那是一万个休想。”朱长龄翻转身子,在树枝上坐稳了,抬头一望,上面的峭壁相距极远极远,朱九真等人固然见不到,呼声也已听不到了,饶是他大胆厉害,想起适才的死里逃生,也自不禁心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定了定神,笑道:“小兄弟,你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别胡思乱想。”张无忌道:“你的奸谋既被我识破,那是无用的了。便是逼着我带去冰火岛,我东南西北的乱指一通,大家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你当我不敢么?”朱长龄心想这话倒是实情,眼前不能跟他破脸,总要着落在女儿身上,另图妙策。当下气凝丹田,纵声叫道:“咱们都好好儿的,放心好啦!”   这一声叫了上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放心好啦——放心好啦——放心好啦——”朱长龄猛地里想起:“啊哟,不好!这雪山之中,可不能如此呼叫。”只见山壁上白雪滚滚而下,幸好这一带积雪不厚,并未造成雪崩,但朱长龄却也不敢再叫,一瞧四下的情势,向上攀援决不可能,脚下仍是深不见底,便算到了谷底,十九也无出路。唯一的法子是沿着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于是向张无忌道:“小兄弟,你千万不可瞎起疑心,总而言之,我决计不会逼迫你去找谢大侠,若有此事,教我姓朱的万箭攒身,死无葬身之地。”   他立这个誓,并非虚言,实则他明知便是逼迫,也决计无用,只有诱得他心甘情厚的带去,才有指望。张无忌听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宽。朱长龄道:“咱们从这里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再往下跳,知道么?”张无忌道:“你既不逼我,我何必自己寻死?”朱长龄点点头,取出短刀,剥下树皮,搓成了一条绳子,两端分别缚在自己和无忌腰里,两人沿着雪山斜坡,手脚着地,一步步向有阳光处爬去。   至于这般爬将出去,到底是步出生天,还是陷入绝境,朱长龄却也无法逆料,眼前之计,也只有走得一步算一步。那峭壁本就极陡,加上冻结的冰雪,更是滑溜无比,张无忌两度滑跌,都是朱长龄使力拉住,才不跌入下面的深谷。无忌心中并不感激,暗想:“你不过是想得屠龙宝刀,那里是真的好意救我了?”   两人爬了半天,手肘膝盖都已被坚冰割得鲜血淋漓,总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两人站起身来,一步步的向前挣扎而行,好容易转过了那堵屏风也似的大山石,朱长龄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眼前茫茫云海,更无去路,却是置身在一个三面皆空,当真是死路一条。这大平台上白皑皑的都是冰雪,既无树木,更无野兽,那里有可吃的东西?   张无忌反而高兴,笑道:“朱伯伯,你花尽心机,却到了这个半天吊的石台上来。这会儿就有一把屠龙宝刀给你,你拿着它却又如何?”朱长龄叱道:“你别胡说八道!”盘膝坐下,吃了两口雪,运气休息半晌,心想:“此时虽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这里再饿上一天,只怕再也难以脱困了。”于是站起身来,说道:“这里既是前路已断,咱们回去向另一边找找出路。”张无忌道:“我却觉得这儿很是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长龄怒道:“这儿什么也没得吃的,呆在这儿干么?”张无忌笑道:“不食人间烟火更好,便于修仙练道啊。”朱长龄心下大怒,但知若是逼得紧了,说不定他便纵身往崖下一跳,便道:“好,你在这儿多休息一会,我找到了出路,再来接你。别太走近崖边,小心摔了下去。”张无忌笑道:“我生死存亡,何劳你如此挂怀,你这时候还在妄想我带你到冰火岛去,劝你别操这份心了吧。”   朱长龄不答,迳自从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树旁,向左首探路而前。这一边的山壁地势更加凶险,只是不须顾到张无忌,他行得反而更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悬崖之上。眼前再无去路。朱长龄临崖浩叹,怔怔的呆了良久,才没精打采的回到平台。张无忌不用询问,一看他的脸色,便知没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之后,阴毒难除,屈指计来,原是寿元将尽,不论死在那里,都是一样,只是这朱伯伯好端端的有福不会享,贪心一起,竟陪着我在冰天雪地中活活饿死,可叹可怜!”   他初时憎恨朱长龄阴狠奸险,坠崖出险之后还取笑他几句,这时眼见生路已绝,朱长龄垂头丧气,心下反而怜悯他起来,温言说道:“朱伯伯,你年纪已大,什么荣华快活都享过了,此刻便是与世长逝,又有何憾?不用难过吧。”   朱长龄将张无忌一直容让三分,只不过不肯死心,盼望最后终能骗动了他。带领自己前往冰火岛去,这时眼见生路已断,心想所以陷入这个绝境,全是为了这个小子,一口怨气那里消得下去?双眼中如要喷出烈火,恶狠狠的瞪视着他。张无忌见这个向来面目慈祥的温厚长者,陡然间如同变成了一头野兽,不由得大是害怕,一声惊叫,站起来便逃。朱长龄喝道:“这儿还有路逃么?”伸手向他背后抓去,决意尽情将他折磨一番,使他死不死、活不活的受尽痛楚,这才将他弄死。   张无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见左侧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个洞穴,更不思索,便钻了进去,嗤的一声,裤管被朱长龄的手爪撕去了一块,大腿也已抓破。张无忌舍命向前爬行,同时反手一掌,拍出一招“神龙摆尾”。他与朱长龄武功相差悬殊,可是朱长龄对这一招“神龙摆尾”却也颇为忌惮,不敢过于逼近,但仍是弯着腰,一步步的追来。   第四十四回 金在油中   张无忌跌跌撞撞的急钻,突然间砰的一下,额头和山石相碰,撞得眼前金星乱舞。他知道这时朱长龄已撕破了脸,什么毒辣的凶狠的手段都会做得出,自己虽是死不足惧,可是他倘若不是一下子便下杀手,而是让自己吃够零碎苦头,这罪可就大了,因此拚命的向洞里钻去。他也没盼望能逃离朱长龄的毒手,只是能和他隔得远一步,就尽量的远远离开。幸而那洞穴越走越小,爬进十余丈后,他已是仅能容身,朱长龄却再也挤不进去了。张无忌又爬进数丈,只见前面透进光亮,心中大喜,手足兼施,加速前行,朱长龄又急又怒,叫道:“小兄弟,我不来伤你,别走啊。”张无忌却那里理他?朱长龄运起掌力,往石壁上击去,岂知这山石坚硬无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自己掌心剧烈疼痛,石壁竟是纹丝不损。他摸出短刀,想掘松山石,将洞口挖得稍大,但只挖得几下,拍的一声,一柄青钢短刀断为两截,山石上只划出浅浅的两条白痕。朱长龄狂怒之下,劲运双肩,向前一挤,身子果是前进了尺许。可是再想前行,却已是万万不能,坚硬胜铁的石壁压在他胸口背心,竟是气也喘不过来。   朱长龄但觉窒息难受,只是后退。不料身子嵌在坚石之中,前进固是不能,后退却也不得,这一下他吓得魂飞魄散,竭尽生平之力,双臂向石上猛推,身子才退出了尺许,猛觉得胸口一阵奇痛彻骨,竟已轧断了一根肋骨。   且说张无忌在窄小的孔道中又爬行数丈,眼前越来越亮,再爬一阵,突然间阳光耀眼。他闭着眼定一定神,再睁开眼来,只见面前竟是一个生满了红花绿树的翠谷。张无忌大声欢呼,从山洞里爬了出来。那山洞离地不过丈许,他轻轻一跃到底,脚底下踏着的是柔软的细草,鼻中闻到的是清幽的花香,鸣禽间隔,鲜果悬枝,那想得到在这黑越越的洞穴之后,竟是另有这样一个洞天福地?这时他已顾不到伤处的疼痛,放开脚步,向前疾奔,直奔了两里有余,才遇一座高峰阻路。原来这翠谷四周高山环绕,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四边的山峰都是又高又陡,决计无法攀援出入。   张无忌满心喜欢,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羊低头吃草,见了他也不惊避,树上十余头猴儿跳跃相嬉,看来虎豹之类猛兽身子笨重,不能踰峰而至。无忌心道:“老天爷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这等仙境,给我作葬身之地。”他缓步回到洞穴的入口处,只听得朱长龄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你出来,在这洞里不怕闷死吗?”张无忌大声笑道:“这里好玩得紧呢?”在矮树上摘了几枚不知名的果子,拿在手里,已闻到一阵甜香,咬了一口,更是鲜美绝伦,桃子无此爽脆,苹果无此香甜,而梨子却逊它三分滑腻。他拿了一枚果子,从洞中掷了进去,叫道:“接住,好吃的来了!”   那果子穿过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几下,已是砸得稀烂,但朱长龄连皮带核的咀嚼,越吃越是饥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给我几个。”无忌叫道:“你这人良心这么坏,饿死也是应该。要吃果子,自己来吧。”朱长龄道:“我身子太大,穿不过山洞。”张无忌笑道:“你把身子切成两半,不就能过来了么?”朱长龄料想自己阴谋败露,张无忌定要使自己慢慢饿死,以报此仇,当下也不向他求恳,索性破口大骂:“贼小鬼,这洞里就有果子,难道能给你吃一辈子么?我在外面饿死,你不过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饿死。”张无忌不去理他,吃了十二三枚果子,肚子也饱了。过了半天,突然一缕浓烟,从洞口喷了进来。张无忌一怔之下,随即省悟,原来朱长龄在洞外点燃松枝,想以浓烟薰自己出去,却那里知道洞内别有天地,便是焚烧千担万担的松柴,也是无济于事。他想想好笑,假意大声咳嗽。朱长龄叫道:“小兄弟,快出来,我发誓决不害你就是。”张无忌大叫一声:“啊——”假装晕去,自行走开,再也不去理他。   他向西走了二里多地,只见峭壁上有一片溶雪而成的瀑布冲击而下,阳光照射下犹如一条大玉龙,极是壮丽。那瀑布泻在一个碧绿的深潭之中,潭水却也不见满,想是另有泄水的去路。张无忌观赏了半晌,一低头,只见自己适才在山洞中爬行,手足上染满了青苔污泥,于是走近潭边,除下鞋袜,伸足到潭水中去洗涤。他足底一和潭水碰到,“啊哟”一声大叫,全身跳了起来。原来那潭水奇寒难当,足底碰到水面,竟比浸在滚水中还要痛楚。他扳过足底一看,只见肌肤上已是一片红肿,若是多浸得片刻,只怕两双脚都要冻掉了。他伸了伸舌头,叫道:“奇怪,奇怪!”他自幼生长在冰火岛上再冷的冰水雪块也碰过了,却从未遇到过这般寒冷的潭水。更奇的是,此水虽冷,偏又不结冰。他知道此水中定是含有奇特的物事,退开两步细看,忽听得阁阁数声,潭中跳出三只遍体血红的大蛙来。这蛙儿约有寻常青蛙四倍大小,一出水,身上便冒出一缕缕白气,便如冰块化为水气一般。无忌见这些红蛙生得奇异,童心大起,便要去捉一只来玩玩。他慢慢蹑步而前,突然扑上,伸手将一只红蛙按住。手掌刚和那红蛙滑腻腻的背脊相触,但觉一股暖气从红蛙身上直传到自己手臂。不料那红蛙极是凶恶,用力一挣,从他掌心挣脱,一口咬住他的右臂,再也不放。   张无忌大惊,忙伸手去拉,那知这红蛙生有满口利齿,紧紧咬住他的肌肤,倘若拉得重了,只怕连自己手臂上的肉也得拉下一大块来。便在此时,另外两头红蛙也跳跃而前,疾如电闪的扑上,分别咬住了无忌的双脚。无忌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大蛙,惊惶之下,左手五根手指使劲,拍的一响,捏破了右臂上那头红蛙的肚子,但觉手掌心热烘烘的都是鲜血,看来这红蛙吸血为生,是以不但遍体血红,并能在这奇寒的潭水中生存。   他俯下腰来,再将脚上的两头红蛙捏死,这才慢慢扳开死蛙的牙齿,看到自己臂上和脚背上的三排齿印,犹是心有余悸。他指着三头死蛙骂道:“死蛙儿,人家欺侮我,恶狗咬我,连你这小小的蛙儿也来咬我。反正我肚子也饿了,我吃了你们,瞧你们还敢不敢欺侮我?”眼见那肥肥的蛙腿,想来味道必甘美,于是找些枝枝,从身边取出火石火绒生了个火,将三只红蛙放在火上烤了起来。烤了一会,脂香四溢,眼见已熟,他已不管有毒无毒,撕下一条蛙腿,咬了一口,当真是滑嫩鲜美,非任何美味所能及。片刻之间,将三只红蛙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骨头。   约莫过了一顿饭时分,一股热气,突然从腹中冒了上来,只觉暖洋洋的,全身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宛似泡在一大缸暖水之中洗澡一般。原来这红蛙是天地间的一种异物,生于奇寒之地,其性却是至热,否则无法在这寒潭中过活。若是常人吃了一只,登时七孔流血而暴毙。刚巧张无忌身中玄冥神掌,体内积下无数阴毒,以至寒逢至热,两种毒性相互抵消,红蛙的热毒尽数消去,而体内的寒毒却也消减不少。   这是他无意中的巧遇,张无忌也不知其理,但觉全身慵倦,便欲睡倒。他生怕睡着之后,潭中又有红蛙上来吸血,强睁双眼,直走出里许,再也支持不住,便躺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这一呼呼大睡,待得醒来,月当中天,已是午夜,张无忌肚腹之中,犹有一团暖意缓缓滚动。他略加思索,已知这红蛙乃是大有补益的物事,适才这一场酣睡,自觉体内“心肾相交,水火相济”,精神奕奕,伸手抬足之际,劲力也大胜往昔。当下打坐运气,想把体内这股暖气,试行推到各处经脉之中,但试行半晌,只觉头晕目眩,烦恶欲呕,只得罢休,叹道:“我原说那有这样的好运气,倘若暖气能行走各处经脉,玄冥神掌的阴毒岂非就能治好了?”好在他早就一切任其自然,也不觉失望,到次日午间,肚中饥饿起来,折了一根长长的树枝,伸到寒水潭中撩拨,只撩得几下,树枝上便有三四头红蛙牢牢咬住。张无忌收回树枝,用石块打死蛙儿烤食。心想:“一时既是不得便死,倒须留下火种。”于是围了一个灰堆,将半燃的柴草藏在其中,以防熄灭。他自幼在冰火岛上长大,一切用具全须自制,这种在野地里独自过活的日子,在他毫不希奇,忙忙碌碌的捏土为盆,铺草作床。忙到傍晚,想起朱长龄饿得惨了,于是摘了一大把鲜果,隔洞掷了过去。他生怕朱长龄若是吃了蛙肉,力气大增,竟能冲过洞来,那可抵敌不住,是以烤蛙却不给他吃。这一次倒是朱长龄的幸运,倘若无忌不是有此顾虑,一念心慈,掷一头烤蛙给他尝尝美味,那当场便送了他的老命。   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这一日正在砌一座土灶,忽听得一头猴子吱吱狂叫,声音极是惨厉。张无忌循声奔去,只见一头小猴正在寒水潭边,大叫大跳,背心上被三头红蛙咬住了吸血,潭中又有两头红蛙跳上来咬它。张无忌飞身跃去,抓住猴儿右臂,先将它拉得远离寒潭,再弄死咬在它背身上的红蛙。只是那猴儿的右爪腕骨却已被一头大蛙咬断,一双手掌紧晃晃的悬着,痛得它吱吱直叫。   无忌心想:“我正苦于无伴,有只小猴儿做朋友倒好。”折了两根枝条作为夹板,把那猴儿的腕骨续上,找些草药,嚼烂了给它敷在伤处。虽然幽谷之中,药草难找,所敷的未具灵效,但凭着他的接骨手段,料得六七天后,断骨便能续上。   那猴儿居然也知感恩图报,第二日便摘了许多鲜果,送给无忌,不到十天,断腕果然好了。这一来,想是那小猴儿出去向同类大加宣扬,张无忌倒成了这山谷中的百兽医生,向他求治的尤以猿猴之属为多。猿猴的疾患和人相差不远,生疮的要拔毒生肌,跌伤的要止血裹创。张无忌大是高兴,心想我与其医人,还不如医兽,至少他们不会反过头来把我吃了。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他每日烤食红蛙,体内寒毒发作之苦,渐渐消减。这一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必觉有只毛茸茸的大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张无忌吓了一跳,睁开眼来,只见一只白色大猿,蹲在他的身旁。那大猿手里抱着一只小猴,正是无忌替它接续腕骨的那猴儿。那小猴吱吱喳喳,说个不停,指着大白猿的肚腹。无忌鼻中闻到一阵腐臭之气,见白猴肚上脓血糢糊,生着一个大疮,便笑道:“好,好!原来又带病人瞧大夫来着!”大白猿伸出左手,掌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的呈上。   无忌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蟠桃,心想:“妈妈讲故事时说,昆仑山有个女仙西王母,设蟠桃之宴,宴请群仙。这西王母虽是假的,但昆仑山出产仙桃,想是不假。”笑着接了,说道:“我不收医金,便无仙桃,我也跟你治疮。”于是伸手到白猿肚子上轻轻掀了一下,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那白猿腹上的恶疮,不过寸许圆径,可是触手坚硬之处,却大了十倍尚且不止。张无忌在医书之上,从未见过有如此险恶的疔疮,倘若这坚硬处尽数化脓腐烂,只怕是不治之症了。他按了按白猿的脉搏,却无险象,当下拨开猿腹上的长毛,再看那疔疮时,更是一惊,只见它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块凸起,四边用针线缝着。这显然是人类手迹无疑,猿猴虽然聪明,决不可能会用针线。张无忌细察疔疮,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压住血脉运行,以致腹肌腐烂,长久不愈,欲治此疮,非得取出缝在肚中的那物不可。   说到开刀治伤,他跟胡青牛学得一手好本事,原是轻而易举,只是手边既无刀圭,又无药物,那便麻烦得多了。略一沉思,又捡了一片尖石,磨得十分锋利慢慢割开白猿肚腹上缝补过之处。那白猿年纪已是极老,颇具天性,知道张无忌给它治病,虽然腹上剧痛,竟是强行忍住,一动也不动。张无忌割开右边及上下两端的缝线之处,揭开腹皮,只见它肚子里藏着一个油布包裹。这一下他更觉奇怪,这时不及拆视包中之物,将油布包放在一边,忙又将白猿的腹肌缝好。手边没有针线,只得以红蛙的利齿作针,在它腹上刺下一个个小孔,再将树皮撕成细丝,穿过小孔打结,勉强补好。忙了半天,方始就绪,白猿虽然强壮,却也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张无忌洗去手上和油布包上的血渍,打开包来看时,原来包裹是四本薄薄的经书,只因油布包得紧密,虽是长期藏在猿腹之中,书页却是完好无损。书面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文字,无忌一个字也不识得,翻开来一看,四本书中尽是这些怪文,但每一行之间,却以蝇头小楷写满了中国文字。张无忌定一定神,从头细看,文中所记似是练气运功的诀窍,慢慢诵读下去,突然心头一跳,有两行字极是熟悉,略加回想,即行记起是在少林寺中所学到的“少林九阳功”,但继续读下去却又不同。他随手翻阅,过得几页,又遇到了三行背熟了的经文,那却是父亲所授的“武当内功心法”。   他心中突突乱跳,掩卷静思:“这到底是什么经书?为什么既有少林九阳功,又有武当心法?”想到此处,登时记起太师父在带自己上少林寺去时所说的故事来,怎样太师父的师父觉远大师学得“九阳真经”,圆寂之前怎样背诵经文,太师父、郭襄郭女侠、少林派无色大师三人怎样各自记得一部份,因而武当、峨嵋、少林三派怎样武功大进,数十年来分庭抗礼,名震武林,“难道这便是那部给人偷去了的九阳真经?不错,太师父说,那九阳真经是写在楞枷经的夹缝之中,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经了。那为什么是在猿腹之中呢?”   这一部经书,的确便是九阳真经,至于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时世间已无一人知晓。原来在十余年之前,潇湘子和尹克西从少林寺藏经阁中盗得这部经书,被觉远大师直追到华山之巅,眼看无法脱身,刚好身边有只苍猿,两人心生一计,便割开苍猿肚腹,将经书藏在其中。后来觉远、张三丰、杨过等搜索潇湘子、尹克西二人身畔,不见经书,便放了他们带同苍猿下山(此事本末,具见“神雕侠侣”)。九阳真经的下落,从此成为武林中近百年来不解的大疑案。后来潇湘子和尹克西带同苍猿,远赴西域,两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对方先习成经中武功,害死了自己,互相牵制,迟迟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经书,终于来到昆仑山的惊神峰上时,尹潇二人互施暗算,斗了个两败俱伤。这部修习内功的无上心法,从此留在这头苍猿腹中。   潇湘子的武功本来尚比尹克西稍胜一筹,但因他在华山绝顶打了觉远大师一拳,由于反震之力,身受重伤,因之后来与尹克西相斗时,反而先行毙命。尹克西临死时遇见“昆仑三圣”何足道,良心不安,请他赴少林寺告知觉远大师,那部经书是在这个猿猴的腹中?但他说话之时神智迷糊,口齿不清,他说“经在猿中”,何足道却听作什么“金在油中”。后来他信守言诺,果然远赴中原,将这句金在油中的话跟觉远大师说了,觉远无法领会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起一场绝大风波,武林中从此多了武当峨嵋两派。   至于那头苍猿却是幸运,在昆仑山中采取仙桃为食,得天地之灵气,过了九十余年,仍是跳纵如飞,全身黑黝黝的长毛也尽转皓白,变成了一头白猿。只是那部经书藏在它肚腹之中,逼住大肠小肠,不免时时肚痛,肚上的肿疮也时好时发,今日幸得张无忌给它取出,就这头白猿而言,倒是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这一切曲折原委,张无忌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是猜想不出,他呆了半晌,便取过白猿所赠的那枚大蟠桃,撕去薄皮,尚未入口。已是清香扑鼻,轻轻一咬,但觉一股极甜的汁水,缓缓流入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其名的鲜果,可说是各擅胜场。张无忌吃完这枚大蟠桃,腹中已是半饱,心想:“太师父当年曾说,若我习得少林、武当、峨嵋三派的九阳神功,或能驱去体内的阴毒。但这三派九阳功都是脱胎于九阳真经,倘若这部经文当真便是九阳真经,那么照书修习,又远胜于分学三派的神功了。在这谷中左右也无别事,我照书修习便是。便算我猜错了,这部经书其实毫无用处,甚而习之有害,最多也不过一死而已。”   他心无挂碍,便将三卷经书放在一处干燥的所在,上面铺以干草,再压上三块大石,生怕猿猴顽皮,玩耍起来你抢我夺,说不定便将经书撕得稀烂,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经书,先行诵读几遍,背得熟了,然后照书中之法,自第一句习起。他心想,我便算真从经中习得神功,驱去阴毒,但既被活活的囚禁在这石谷之中,不论武功如何高强,总是不能出去,山中岁月正长,今日练成也好,明日练成也好,都无分别。他心中存了这个念头,修习九阳真经之时,成固欣然败亦喜的,居然进展奇速,短短四个月时光,便已将第一卷经书上所载功夫,尽数学成。   当年达摩祖师手着九阴真经,九阳真经两部武学奇书,一阴一阳,两部书中的武功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不分高下。只是九阳真经中的功夫偏重养气保命,九阴真经则偏重致胜克敌。从内功纯真言,是“九阳”较胜,说到招数的奇幻变化,则是“九阴”为优。当年铜尸陈玄风、铁尸梅超风偷得九阴真经下卷后,所修习的各种奇妙武功(见“射雕英雄传”),九阳真经中均付缺如,但九阳神功如能练到大成之境,却也非世间任何奇怪奇妙的武功所能伤。   张无忌练完第一卷经书后,屈指算来,胡青牛预计他毒发毕命之期早已过去,可是他身轻体健但觉全身真气流动,绝无半点病象,连以前时时发作的寒毒侵袭,也是要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发作时也极是轻微。此时他更无怀疑,知道这部经书就算并非九阳真经,却也于养生大有益处,加之他常食水潭中的血蛙,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自采了大蟠桃来相赠,待得练到第二卷经书的一小半,体内寒毒已被驱得无影无踪。本来此时再食血蛙,已有中毒之虞,可是一来他在不知不觉之中,九阳神功已练得小有成功;二来久食异种蟠桃,竟是百毒不侵。血蛙至阳之性,反而更加厚了他九阳神功的功力。   张无忌每日除了练功,便是与猿猴为戏,采摘到的果实,总是分一半给朱长龄,倒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是朱长龄局处在小小的一块平台之上,当真是度日如年,一到冬季,遍山冰雪,寒风透骨,这份苦处更是难以形容。张无忌练到第三卷经书时,早已不畏寒暑,高兴起来便跳到寒水潭中去洗个澡。他全身真气流动,肌肤一逢外侵,自然而然的生出抗御之力,血蛙牙齿虽利,却已咬他不到,潭水寒冷于冰,他也漫不在乎。   只是那九阳真经越练到后来,越是艰深奥妙,进展也就越慢,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功夫,最后一卷更是练了两年有余,方始功行圆满。这一日午夜,张无忌揭过最后一页经书,心中又是喜欢,又微微感到怅惘。他到这雪谷之中已是四年有余,自己也从一个孩子长成为身材高高的青年。这四年多来,说不定外面世界上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而他却安安静静的在深谷之中练成了九阳神功。这些日子来,他有时兴之所至,也偶然与众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遥望,以他那时精纯无比的功力,若要逾峰出谷,原非难事,但他想到世上人心的阴险狠诈,不由得不寒而栗,心想何必到外面去自寻烦恼,自投罗网?在这美丽的山谷中直至老死,岂不是好?   他在山洞左壁挖了一个三尺来深的洞孔,将四卷九阳真经,以及胡青牛的医经、王难姑的毒经,一起包在从白猿腹中取出来的包油布之中,埋在洞内,填上了泥土,心想:“我从白猿腹中取得经书,那是极大的机缘,不知千百年后,是否又有人凑巧来到此处,得到这三部经书?”伸出手指,在山壁上划下六个大字:“张无忌埋经处”。   他在修习神功之时,每日均是忙忙碌碌,心有所专,丝毫不觉寂寞,这一晚大功告成,心头反觉空虚,暗想:“此时朱伯伯便要再来害我,我也已无惧于他,不妨去跟他说说话。”于是弯腰向洞里钻去。他进来时十五岁,身子尚小,出去时已是十九岁,长大成人,却钻不过那狭窄的洞穴了。他吸一口气运起缩骨功来,全身骨骼挤拢,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空隙缩小,轻轻易易的便钻了过去。   朱长龄倚在石壁上,睡得正甜,梦见自己在家中大开筵席,厮役奔走,亲朋趋奉,好不威风快活,突觉肩头有人拍了几下,一惊而醒!睁开眼来,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站在面前。朱长龄跃起身来,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你——你——”张无忌微笑道:“朱伯伯,是我,张无忌。”朱长龄又惊又喜,又恼又恨,向他瞧了良久,才道:“你长得这般高了。哼,怎地一直不出来跟我说话?不论我如何求你,你总是不理?”张无忌微笑道:“我怕你给我苦头吃。”朱长龄右手倏出,施展“擒拿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厉声道:“怎么今天却不怕了?”突然间手掌心一热,不由自主的手臂一震,便放开了他的肩头,自己胸口兀自隐隐生痛,吓得退开三步,呆呆的瞪着他,说道:“你——你——这是什么功夫?”   张无忌练成了九阳神功之后,首次试用,竟是威力绝伦,朱长龄原是一流高手,但被他神功一震之下,居然不得不撤掌松指。这一下张无忌还只使了二成力,若是全力施为,只怕身不动、手不抬,一下子便能震断对手的手臂。他眼见朱长龄如此狼狈惊诧,心中自是得意,笑道:“这功夫还使得么?”朱长龄又问:“那是什么功夫?”张无忌道:“我不知,或许是九阳神功。”朱长龄吃了一惊,问道:“你怎样练成的?”张无忌也不隐瞒,便将如何替白猿治病,如何从它腹中取得经书、如何依法修习等情一一说了。   这一番话只把朱长龄听得又是妒忌,又是恼怒,心想:“我在这绝峰之上吃了四年难以形容的苦头,你这小子却练成了奥妙无比的神功。”他也不想自己处心积虑的陷害张无忌,才落得今日的结果,但觉对方过于幸运,自己却太过倒霉,当下强忍这口怒气,笑吟吟的道:“那部九阳真经呢,给我见识一下成不成?”张无忌心想:“给你瞧一瞧那也无妨,难道你一时三刻便记得了?”便道:“我已埋在洞内,明天拿来给你看吧。”朱长龄道:“你已长得这般高大,怎能过那洞穴?”张无忌道:“那洞穴也不太窄,缩着身子用力一挤,便这么过来了。”朱长龄道:“你说我能挤过去么?”张无忌点头道:“明儿咱们一起试试,洞里地方很大,老是在这块小小的平台上,味道确乎不大好受。”他心想朱长龄硬挤过去是不成的,但自己运功捏他肩膀、胸部、臀部各处骨骼,当可助他通过。   朱长龄笑道:“小兄弟,你真好,君子不念旧恶,从前我颇有对不起你之处,万望你多多原谅。”说着深深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道:“朱伯伯不必多礼,咱们明儿一起想法儿离开此处。”朱长龄大喜,道:“你说能离开这儿么?”张无忌道:“猿猴既能进出,咱们也便能够。”朱长龄道:“那你为什么不早出去,一直等到现下?”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从前我不想到外面去,只怕给人欺侮,现下似乎不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师父、师伯、师叔、他们。”朱长龄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后了两步,突然间身形一晃,“啊哟”一声,踏了个空,身子从悬崖旁摔了下去。   这一下乐极生悲,竟然有此变故,张无忌大吃一惊,俯身到悬崖之外,叫道:“朱伯伯,你好吗?”只听下面传来两下低微的呻吟。无忌大喜,心想:“幸好没直摔下去,但只怕已是身受重伤。”听那呻吟之声,相距不过数丈,凝神一看,原来悬崖之下刚巧生着一株松树,朱长龄的身子横在树干之上,一动也不动。张无忌瞧那形势,自己跃下去将他抱了再上悬崖,凭着此时功力,当不为难。于是吸一口气,看准了那根如手臂般伸出的枝干,轻轻跃下。   那知他足尖离那枝干尚有半尺,突然间那枝干倏地坠下,这一来空中绝无半点借力之处,饶是他练成了绝顶神功,但究竟人非飞鸟,如何能再回上崖来?心念如电光般一闪,立时省悟:“原来朱长龄又使奸计害我,他早扳断了树枝,拿在手里,等我快要着足之时,轻轻一松手,便将那树枝抛下。”但这时明白,已然迟了,身子笔直的坠了下去。   朱长龄在这方圆不过数丈的小小平台上住了四年,平台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无不烂熟于胸,他在黑暗中假装摔跌受伤,料定张无忌定要跃下相救,果然奸计得逞,将无忌骗得坠下万丈深谷。朱长龄哈哈大笑,拉着松树旁的长藤,跃回悬崖,心想:“我第一次没能挤过那个洞穴,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蛮,以致压断肋骨。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过来,我自然也能过去。我取得九阳真经之后,从那边觅路回家,日后练成神功,无敌于天下,岂不妙哉?哈哈,哈哈!”   他越想越是得意,当即从洞穴中钻了进去,没走多远,便到了四年前折骨之处。朱长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比我高大,他能钻过,我当然更能钻过。”想法原本丝毫不错,只是有一点却没料到:“张无忌已练成九阳神功中的缩骨之法。”朱长龄平心静气,在那窄小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去,果然比四年前又多挨了丈许,可是到得后来,不论他如何出力,要向前半寸,也已决不可能。   第四十五回 荆钗村女   朱长龄心知若用蛮劲,又要重蹈四年前的覆辙,势必再挤断几根肋骨,于是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气,果然身子又缩小了两寸,能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无气,越来越是窒闷,自觉一颗心跳得打鼓一般,几欲晕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来再说。那知进去时两足撑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进,出来时却已无可借力之处,双手被岩石束在头顶,伸展不开,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心中却兀自在想:“他身材比我高大,他既能过去,我也必能够过去。为什么我竟会挤在这里?当真是岂有此理!”那知世上确有不少岂有此理之事,这个文才武功,俱臻上乘的高手,从此便嵌在这窄窄的山洞之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且说张无忌又中朱长龄的奸计,从悬崖上直坠下去,霎时间自恨不已:“张无忌啊张无忌,你这小子忒煞无用。明知朱长龄奸诈无比,却一见面又上了他的恶当,该死,该死!”他虽自骂该死,其实却是拚死的求生,体内真气流动,运劲向上纵跃,想要将下坠之势稍为延缓,着地时便不致跌得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虚虚晃晃,实是身不由已,但觉耳旁风声不绝,顷刻之间,双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进了目中。   张无忌知道生死之际,便系于这一刻关头,只见丈许之外有一个大雪堆,这时也无暇分辨雪堆中到底是何物,当即在空中翻了一斤斗,向那雪堆中扑去,身形斜斜划了个弧线,左足已点上雪堆,波的一声,身子已陷在雪堆之中。他苦练四年的九阳神功便于此时发生威力,借着雪堆中所生的反弹之力,向上一纵,但那万寻悬崖上摔下来的这股力道何等厉害,只觉腿上一阵剧痛,双腿腿骨一齐折断。   他受伤虽重,神智却仍清醒,但见柴草纷飞,原来这大雪堆是农家积柴的草堆,不禁暗叫:“好险,好险!倘若这雪堆之下藏的不是柴草,却是一块大石头,我张无忌便一命呜呼。”他双手用力,慢慢爬出柴堆,滚向雪地,再检视自己腿伤,吸一口真气,伸手接好了折断的腿骨,心想:“我躺着一动也不动,至少要一个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没有什么,至不济是以手代足,总不会在这里活生生的饿死。”   又想:“这柴草堆明明是农家所积,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纵声呼叫求援,但转念一想:“世上恶人太多,我独个儿躺在雪地中养伤,那也罢了,若是叫得一个恶人来,反而糟糕。”于是安安静静的躺在雪地,静待腿骨折断处慢慢的自行愈合。   如此睡了三天,腹中饿得咕噜咕噜直响,但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动弹不得,倘若断骨处稍有歪斜,一生便成跛子。因此始终以最大毅力,半分也不移动,真是耐不住了,便抓几把雪块充饥。这三天中心里只是想:“从今以后,我在世上务要步步小心,决不可再上恶人的当。须知日后未必再能如此幸运,终能大难不死。”   到得第四天晚间,他静静躺着用功,只觉心地空明,周身舒泰,腿伤虽重,所练的神功却又深了一层,万籁皆寂之中,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之声,跟着犬吠声越来越近,显是有几头猛犬在追逐什么野兽。张无忌吃了一惊:“难道是朱九真姊姊所养的恶犬么?嗯!她那些猛犬都已被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会养起来啊。”目凝向雪地里望去,却见有一人如飞的奔来,身后三条大犬又吠又咬的追着他。那人显已筋疲力尽,跌跌撞撞,奔几步,便摔了一交,但害怕恶犬的利齿锐爪,还是拚命的向前奔跑。张无忌想起数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围攻之苦,不禁胸口热血上涌。   他有心出手相救那被群犬追杀之人,苦于自己双腿断折,行走不得,蓦地里听得那人长声惨呼,摔倒在地,两头恶犬爬在他的背上狠咬。张无忌怒叫:“恶狗,到这儿来!”那三条大犬不懂得人话,果然如飞扑至,嗅到张无忌并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几声,扑上来便咬。张无忌有心一试所练的神功,伸出手指,在每头猛犬的鼻子上一弹,三头恶犬先后了帐。无忌没想到随便出手即行轻轻易易的杀毙三犬,对这九阳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惊。   只听得那人呻吟之声极是微弱,便道:“这位兄台,你给恶犬咬得很厉害么?”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我——”张无忌道:“我双腿断了,没法子行走。请你勉力爬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口。”那人道:“是——是——”气喘吁吁的挣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会儿,爬到离张无忌丈许远处,“啊”的一声,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动了。   两人便是隔着这么远,一个不能过去,一个不能过来。张无忌道:“大哥,你伤在何处?”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给恶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肠子。”张无忌大吃一惊,知道肚破肠出,再也不能活命,问道:“那些恶狗为什么追你?”那人道:“我——夜里出来赶野猪,别——别踩坏了庄稼,见到一位大小姐和一位公子在大树下说话——我不过走近去瞧瞧——我——啊哟!”大叫一声,再也没声息了。   他这番话虽没说完,但张无忌十成已猜到了九成,多半是朱九真和卫壁半夜出来私会,却让这乡农撞见了,朱九真放犬咬死了他。正自气恼,只听得马蹄声响,有人连连呼哨,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犬。蹄声渐近,两骑马驰了过来。张无忌自练九阳神功后,目力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借着白雪反映上来的星光,依稀可以看到两匹马上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将军他们都死了?”说话的正是朱九真,她所养的猛犬,仍是各拥将军封号,与以前丝毫无异。   和她并骑而来的正是卫璧,他纵身下马,奇道:“有两个人死在这里!”无忌心下暗暗打定了主意:“他们若想过来害我,说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朱九真见那乡农肚破肠流,死状甚可怖,张无忌却是衣服破烂已到极点,蓬头散发,满脸长满了长长的胡子,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想来也是被狗子咬死了。她急欲卫璧谈情说爱,不愿在这里多所逗留,说道:“表哥,走吧!这两个泥腿子临死拚命,倒伤了我三位将军。”拉转马头,便向西驰去。卫璧虽见三犬齐死,心中微觉古怪,但见朱九真驰马走远,不及细看,当即跃上马背,跟了下去。   张无忌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心下只感恼怒,自己觉得奇怪,四年多前和她初遇时,对朱九真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头儿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是毫无犹豫,但今日重见,不知如何,她身上的魅力竟是消失得无形无踪。张无忌只道是修习九阳真经之功,实则凡是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这些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得到第二日早晨,天空一头兀鹰见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子,便飞下来啄食。那知道这头兀鹰也是命中该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张无忌脸上扑下来,无忌手一伸,早扭兀鹰的头颈,手上微一使劲,便将那鹰捏死了,喜道:“当真是天上飞下来的早饭。”拔去兀鹰羽毛,撕下鹰腿,便大嚼起来,虽是生肉,但饿了三日,却他吃得津津有味。   一头兀鹰没吃完,第二头又飞了下来。张无忌便以鹰肉充饥,躺在雪地之中养伤,静得腿骨愈合,接连数日,这旷野中竟是一个人也没经过。他身畔是三只死狗,一个死人,好在隆冬严寒,尸体不会腐臭,他又过惯了寂寞独居的日子,也不以为苦。   这一日下午,他运了一遍内功,眼见天上两头兀鹰飞来飞去的盘旋,良久良久,终是不敢下来。他正自无聊,只见一头兀鹰向下一扑,离地身子约莫三尺,便即冲向空际,身法转折之间,极是美妙。他忽然想道:“这一下转折,如果能用在武功之中,袭击敌人时对方固是不易防备,即使一击不中,飘然远扬,敌人也是极难还击。”要知他所练的九阳神功纯系修习内功,攻击防御的招数是半招都没有的。因此当年觉远大师虽然练就一身神功,受到攻击时却毛手毛脚,丝毫不会抵御;张三丰也要杨过当面传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对。张无忌从小便学过武功,和觉远及张三丰幼时截然不同,但要将极上乘的内功融化在他所学的招数之中,却也非短期内所能奏效。因此每见飞花落地,怪树撑天,以及鸟兽之动,风云之变,他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数上去。   这么一想,他只盼空中的兀鹰盘旋往复,多现几种姿态,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远远有人在雪地中走来,脚步细碎,似乎是个女子。张无忌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女子提着一只篮子,很迅捷的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尸犬尸,“咦”的一声,怔住停步。张无忌定神一看,但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荆钗布裙,是个乡村贫女,黄发蓬蓬,面容黝黑,脸上肌肤凹凹凸凸,嘴角歪斜,生得极是丑陋,只是一对眸子颇有神采,身段也是苗条纤秀。   她走近一步,看见张无忌睁着眼瞧着她,微微吃了一惊,道:“你——你没死么?”张无忌道:“我没死。”一个问得不通,一个答得有趣,两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的干什么?倒吓了我一跳。”张无忌道:“我从山上摔下来,把两条腿都跌断了,只好在这里躺着。”那少女问道:“这人是你同伴么?怎么又有三条死狗?”张无忌道:“这三狗凶恶得紧,咬死了这位大哥,可是它们也活不了啦。”   那少女道:“你躺在这里怎么办?肚子饿吗?”张无忌道:“自然是饿的,可是我动不得,只好听天由命了。”那丑女嫣然一笑,从篮子中取出两个饼来,递了给他。张无忌道:“多谢姑娘。”接了过来,却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饼中有毒吗?干么不吃?”张无忌已有四年多没跟人说话,偶尔和朱长龄隔着山洞对答几句,也是绝无意味,这时见那少女容貌虽丑,说话却很有风趣,心中喜欢,便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   这句话已有几分调笑的意思,他向来诚厚,说话从来不油腔滑调,但在这丑女面前,心中轻松自在,不知不觉的这句话便冲口而出。那少女听了,眼中忽现怒色,哼了一声。张无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饼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张,竟哽在喉头,咳嗽起来。那少女转怒为喜,说道:“谢天谢地,你这丑八怪不是好人,老天爷当场便要罚你。怎么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呢?”张无忌心想:“我四年不剪发,不剃面,自是个丑八怪,可是你也不见得美到那里去,咱们半斤八两,大哥别说二哥。”但这番话却无论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经的道:“我已在这里躺了九天,好容易见到姑娘经过,你又给我饼吃,真是多谢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问你啊,怎地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饼子抢回去。”   张无忌见她这么浅浅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极是狡谲的神色来,心中不禁一震:“她这眼光,多么像妈。妈临去世时欺骗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睛中就是这么一副神气。”想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跟着眼泪便流了下来。那少女“呸”了一声,道:“我不抢你的饼子就是了,也用不着哭。原来是个没用的傻瓜。”张无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饼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那少女本已转身,走出两步,听了这句话,转过头来,说道:“什么心事?你这傻头傻脑的家伙,也会有心事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了妈妈,我去世的妈妈。”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你妈妈常常给你饼吃,不过我所以想起妈来,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像我妈。”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么?老得像你妈了?”说着从地下拾起木柴,在无忌身上抽了两下。无忌若要夺下她手中木柴,自是轻而易举,但想:“我妈去世的时候,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那少女板着脸道:“你取笑我生得丑陋,你不想活了。我拉你的腿!”说着弯下腰去,作势要拉他的腿。张无忌吃了一惊,自己腿上断骨刚起始愈合,给她一拉那便全功尽弃,忙抓了一团雪,只要那少女的双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时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当场昏晕。幸好那少女只是吓他一吓,见他神色大变,说道:“瞧你吓成这副样子!谁叫你取笑我了?”张无忌道:“我若是存心取笑姑娘,教我这双腿好了之后,再跌断三次,永远好不了,终生做个跛子。”那少女嘻嘻一笑,坐到无忌身旁,道:“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   张无忌呆了一呆,道:“我也说不上什么缘故,只觉得你有些像我妈。你虽然没我妈好看,可是我喜欢看你。”那少女弯过中指,用指节轻轻在无忌的额头上敲了两下,笑道:“乖儿子,那你叫我作妈妈吧!”说了这两句话,登时觉得不雅,按住了口,转过头去,可是仍旧忍不住笑出声来。张无忌瞧着她这副神情,依稀记得从前在冰火岛上之时,妈妈跟爸爸说笑,活脱也是这个模样,霎时之间,只觉这丑女一点也不丑,清雅妩媚,风致嫣然,怔怔的呆望着她,不由得痴了。那少女回过头来,见到他这副呆相,笑道:“你为什么喜欢看我,且说来听听。”张无忌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瞧着你时,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会待我好,不会欺侮我!害我!”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错了,我生平最喜欢害人。”突然提起手中的木柴,在无忌断腿上敲了两下,跳起身来便走。这两下出其不意,正好敲在他断骨的伤处,无忌大声呼痛:“哎哟!”只听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无忌眼望着她渐渐远去,断腿处的疼痛甚是难熬,心想:“原来女子都是害人精,美丽的会害人,难看的也一样叫我吃苦。”   这一晚睡梦之中,他好几次梦见那少女,又好几次梦见母亲,又有几次,竟分不清到底是母亲还是那少女。他瞧不清梦中那脸庞是美丽还是丑陋,只是见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狯又妩媚的望着自己。他梦到了儿时的事情,虽然是母亲,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绊他跌一交,等到他摔痛了哭将起来,母亲又抱着他不住的亲吻,不住说:“乖儿子别哭,妈妈疼你!”   他在睡梦中突然醒转,猛地里想起了一件以从来没想到过的事:“妈妈为什么这般喜欢让人受苦?义父的眼睛是妈妈打瞎的,俞三师伯是在妈的手下以致残废的,临安府龙门镖局全家是妈杀的,她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呢?”他望着天空中不住瞬眼的星星,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她是好人坏人,她是我妈妈。”心中想道:“要是妈妈还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爱她。”   他又想到了那个村女,真不懂她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来打自己断腿,“我一点也没得罪她,为什么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兴?难道她真的是喜欢害人?”他很想她再来,但又怕她再想什么法儿加害自己。他摸到身边那块吃了一半的饼子,想起那村女说话的神情:“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忍不住自言自语:“你好看,我喜欢看你。”   这般胡思乱想的躺了两日,那村女并没再来,张无忌心想她是永远不会来了。那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着篮子,从山坡后转了出来,笑道:“丑八怪你还没饿死么?”无忌道:“饿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还活着。”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断腿上踢了一脚,问道:“这一半是死的还是活的?”张无忌大叫:“啊哟!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良心?”那少女道:“什么没良心?你待我有什么好?”张无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没有恨你,这两天来,我在天天想你。”那少女脸上一红,便要发怒,可是强忍住了,说道:“谁要你这丑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没有好事,定是肚子里骂我又丑又恶。”张无忌道:“你并不丑,可是为什么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喜欢?”那少女格格笑道:“别人不苦,怎显得出我心中喜欢?”   她见张无忌一脸不以为然,却不说话,又见他手中拿着吃剩的半块饼子,相隔三天,居然还没吃完,说道:“这块饼一直留到这时候,味道不好么?”张无忌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说这句话时,有一半意存调笑,但这时却说得诚诚恳恳,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虚,微觉害羞,道:“我带了新鲜的饼子来啦。”说着说着从篮中取了许多食物出来,除了饼子之外,又有一只烧鸡,一条烤羊腿,香喷喷的,拿着还有些烫手。张无忌大喜,四年多来,除了血蛙之外,从未吃过肉食,这鸡腿一入口,真是美无穷。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笑吟吟的抱膝坐着,说道:“丑八怪,你吃得开心,我瞧着倒也好玩。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就算不害你,也能教我喜欢。”张无忌道:“人家高兴,你也高兴,那才是真高兴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时候我心里高兴,就不来害你,那一天心中不高兴了,说不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张无忌摇头道:“我从小给坏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别把话说得满了,咱们走着瞧吧。”   张无忌道:“待我腿伤好了,我便走得远远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么我先斩断了你的腿,叫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张无忌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两句话绝非随口说说而已。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叹了口气,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你配么,丑八怪!你也配给我斩断你的狗腿么?”蓦地里站起来,抢过张无忌没吃完的烧鸡、羊腿、面饼,远远掷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张无忌脸上吐去。   张无忌怔怔的瞧着她,只觉她并不是发怒,也不是轻贱自己,却是满脸惨凄之色,似乎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张无忌对别人的伤心不幸,向来甚是同情,见那村女如此哀伤,有心想劝慰她几句,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适当的言辞。   那村女见张无忌这般神气,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里在想什么?”张无忌道:“姑娘,你为什么这般不高兴?说给我听听,成不成?”那少女听他如此温柔的说话,再也无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张无忌身旁,手抱着头,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张无忌见她肩头起伏,纤腰如蜂,甚是楚楚可怜,便低声道:“姑娘,是谁欺侮你了?等我腿伤好了之后,我去给你出气。”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过了一会才道:“没有人欺侮我,是我生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里想着一个人,总是放他不下。”张无忌点点头,道:“那是个年轻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凶狠吧?”   那少女道:“不错!他生得很英俊,可是傲慢得很。我要他跟着我去,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罢了,那知还骂我,打我,将我咬得身上鲜血淋漓。”张无忌怒道:“这人如此蛮横无理,姑娘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那少女流泪道:“可——可我总是放他不下啊,他远远避开我,我到处找他不着。”张无忌心想:“这种男女间的情爱之事,实是勉强不得。这位姑娘容貌虽然差些,但显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气虽然有点儿古怪,那也是为了心下伤痛,失意过甚的缘故。想不到那男子对她竟是如此狠毒凶狠!”于是柔声道:“姑娘,你也不用难过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你何必牵挂这个负心薄幸的恶汉。”那少女叹了一口长气,眼望远处,呆呆出神。张无忌知她终生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说道:“那个男子,不过打你一顿,可是我所遭之惨,却又胜于姑娘十倍。”那少女道:“怎么啦?你受了二个美丽姑娘的骗么?”张无忌道:“本来,她也不是有意骗我,只是自己呆头呆脑,见她生得美丽,就呆呆的看她。其实我那里配得上她,我心中也没有什么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摆下了一个毒计,害得我惨不可言。”说着拉起衣袖,指着手臂和臂膀上的累累伤痕,道:“这些牙齿印,都是她所养的恶狗所咬。”   那少女见到这许多伤疤,不禁勃然大恕,说道:“是朱九真这贱ㄚ头害你的么?”张无忌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少女道:“这贱ㄚ头爱养恶犬,方圆数百里地之内,人人皆知。”张无忌点点头,淡然道:“是的。这些伤痕早已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还活着,我也没死,也不必再恨她了。”那少女和他四目相对,凝视半晌,但见张无忌脸上神色平淡冲和,闲适自在,心中颇有些奇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到这儿来?”   无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向我打听义父的下落,威逼诱骗,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我吃尽了不少苦头。从今以后,『张无忌』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没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长龄更厉害十倍的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无意中害我义父。”于是说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什么?”张无忌心道:“我姓张、姓殷、姓谢都不好,『张』和『殷』两个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贵姓?”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以后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张无忌惊道:“你——你害你妈妈?那怎么会?”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有两个妈妈,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一个姊姊,爹爹就特别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娘恃着爹爹宠爱,她自己的娘家又很有来头,我妈常受她的欺压,只有偷偷痛哭。我哥哥姊姊又厉害得很,帮着他们亲娘,处处欺负我妈,你说,我怎么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我那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是武林中人,这几年来见惯了杀人殴斗之事,原也不以为奇,可是听到这个平平常常的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那少女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声调平淡,丝毫不见激动,慢慢的道:“我妈一见我闯下这个大祸,护着我立刻逃走。但我姊姊跟着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尽。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么?倘若我爸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么?”   这一番话,只将张无忌听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何等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想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开家里很久了么?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么?”那少女点点头。无忌又问:“你想到那儿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姊姊,也没什么。”张无忌胸中,突然兴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当年他万里迢迢的护送着杨不悔,也不过是一念生悯,这时见那少女楚楚可怜,便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问他到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呢?”张无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根毫毛,我决计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对我不理不睬,话也不肯说一句呢?”张无忌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武功再高,也不能勉强一个男子来爱上他所不爱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似乎是听到了一句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张无忌奇道:“什么事好笑?”那少女笑道:“丑八怪,你是什么东西?人家会来听你的话么?再说,我到处找他,找不到人,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尽力而为,你有什么本事?哈哈,哈哈!”张无忌一句话已到了口边,但给她笑得胀红了脸,说不出口。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停了笑,问道:“你要说什么话?”张无忌道:“你要笑我,我便不说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会笑死人么?”张无忌大声道:“姑娘,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如此笑我,可是不该。”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什么话?”   张无忌道:“你既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有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人若是仍旧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作个伴儿,我也陪着你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那么你就请便吧。”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个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着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熟鸭一阵乱踢,掩面疾奔而去。   这么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这位姑娘真是可怜,她心中不好过,原也难怪。”   第四十六回 初演神功   忽听得脚步声响,那少女又奔了出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定不服气,说我自己相貌这般丑陋,却还在瞧你不起,是不是?”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见投缘,倘若你没有变丑,像从前那样——”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地知道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张无忌道:“我这一次见你,你脸上比上次见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如果一个人生来便这样,决不会越来越难看的。”那少女惊道:“我——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是在越来越难看了?”张无忌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何分别?我妈妈跟我说,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坏,越会骗人,叫我要特别小心提防。”   那少女那有心思去理他妈妈说过什么话,急道:“我问你啊,你第一次见我时,我还没有变得这样丑怪,是不是?”张无忌知道若是答应一个“是”字,她必伤心难受,只是怔怔的望着她,心中对她很是怜悯。那少女聪明之极,一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么话,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你,我恨你!”这一次离去,却不再回转了。   张无忌又躺了两天,那日晚上,有头饿狼出来觅食,边嗅边爬。走到张无忌身边来。无忌手起一拳,登时将那饿狼打死。这头野狼觅食不得,反而做了无忌肚中的食料。   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腿伤已愈合大半,大约再过得七八天,便可起立行走了,心想那个村女这一去之后,从此不会再来,只可惜连名字也没问她,又想:“她脸上容色何以会越变越丑,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无法解答,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到半夜,睡梦中忽听得远处有几个人踏雪而来。这时他所练的九阳神功已有两三成火候,便在沉睡之中,方圆数十丈内稍有异动,也决计逃不过他的耳目,这几个人一齐走路,他立时便惊醒了。张无忌双腿仍是不可移动,上身却已能坐直,当下坐起身来,向脚步声处一望,这晚上一弦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只见走来共有七人,当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个村女。他凝目细看,心下微觉惊讶,这人果然便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后的六人,却是散成扇形,似乎是防她逃走了的模样。无忌心道:“难道她是被她爹爹、哥哥、姊姊们拿住了?怎么却到这儿来?”   他心中转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张无忌一看,那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原来那六人他无一不识,左边是雪岭双姝之一的武青婴。她父亲武烈、她师兄卫璧,右边是昆仑派掌门人何太冲,他妻子班淑娴,走在最右边的是个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识,却是峨嵋派的丁敏君,张无忌大奇:“她怎么跟这些人都相识?难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识破了我本来面目,便引他们来拿我,逼问我义父的下落?”他想到此处,心下更无怀疑,不觉大是气恼:“我和你无冤无仇,原来你也来加害于我!”寻思:“我双足眼下不能动弹,这六个人没一个是弱者,说不定这村女的武功也强。我姑且跟他们虚于委蛇,答应带他们去找我义父。待得将双腿养伤好了,那时再跟他们一个个算帐。”   若在四年之前,张无忌只是将性命溪出去不要,任由对方如何加刑威逼,总是咬紧牙关不说出而已,但此时一来他年纪大了,二来练成九阳真经后神情心定,遇到任何危难都能沉着应付,当下心中微微冷笑,丝毫不感畏惧,只是没料想到那村女居然也来出卖自己,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伤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作枕,谁也不理会。   那村女走到张无忌身前,静静的瞧了他半晌,隔了良久,才慢慢转过身去。张无忌听到她极轻微的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声音极轻极轻,可是叹息之中,却充满了哀伤之意。张无忌心下冷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怜起我来?”只见卫璧将手中长剑一摆,冷笑道:“你说临死之前,定要去和一个人见上一面,我道定是个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却原来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对。”那村女竟是毫不生气,只淡淡的道:“不错,我临死之前,要来再瞧他一眼。因为我要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话,我听了之后,才能死得瞑目。”   张无忌大奇,对两人所说的言语,半点也不懂,似乎这六人拿住这村女要杀她,而她却要来再瞧自己一面,有事要问,便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事?”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的答我。”张无忌道:“是我自己的事!我件件都可明白相告。若是旁人的事,便是我身受千刀万箭之苦,也决计不能吐露一字半句。”他生怕那村女问的是谢逊的所在,是以先把言语说得绝了。   那村女冷笑道:“旁人的事,要我担什么心?我问你,那一天你跟你我说,咱两人都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你愿意跟我作伴。这句话确是出于真心肺腑之言么?”张无忌坐起身来,只见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伤的神色来,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那么你是不嫌我容貌丑陋,愿意和我一辈子厮守么?”张无忌怔了一怔,这“一辈子厮守”五个字,他心中一直没想到过,只是他不忍见这村女哀伤无依,便道:“什么丑不丑,美不美的,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伴你说话谈心,我自然也是很喜欢的。”那村女声音颤抖,问道:“那么你是愿意娶我为妻了?”   张无忌身子一震,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的道:“我——我没想过——娶妻子——”只听得卫璧和武青婴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卫璧笑道:“连这样一个又丑又老的乡巴佬也要你,咱们便不杀你,你活在世上又有什么味儿,还不如就在这块大石上一头撞死了吧。”张无忌凝视着那村女的脸,只见她低下了头,眼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显是心中悲伤无比,只不知是为了她自己命在旦夕,是为了她容貌丑陋,还是为了卫璧那些利刃般的讽剌讥嘲?   张无忌心中大动,蓦地里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之后,颠沛流离,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这村女茕茕弱质,年纪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是不幸,这时候不知何以巴巴的来问这一句话,自己焉可令她伤心落泪,受人侮辱?何况这少女这般相问,自是诚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义父,以及太师父、众位师伯叔,有谁是这般真心的关怀过我?我日后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什么不好?”眼见那少女身子颤抖,便要走开,张无忌左手伸出,握住了她的右手,大声道:“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   那少女听了这话,眼光中霎时间射出极明亮的光采,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这话不是骗我么?”张无忌道:“我自然不骗你。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那少女坐下地来,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只手,柔声道:“你肯这样待我,我真是快活。”闭上了双眼道:“你再说一遍给我听,我要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你说啊,你要怎样待我?”   张无忌见她喜慰无比,心下也感快乐,握着她一双小手,只觉柔腻滑嫩,温软如绵,说道:“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却小时候的苦处,不论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为难,我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要保护你周全。”那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着我去,你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我——现下你跟我这般说,我很是欢喜。”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着眼睛听自己说话,却仍是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那村女只觉得他的身子一颤,睁开眼来,脸上的神色非常奇,又是气愤,又是失望,但也不免带着几分歉仄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说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妻,我很感激,像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弃。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于旁人的了。那时候他尚且不睬我,这时见我如此,更加眼角也不瞧我一眼。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啊——”   她虽骂那人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骂声之中,仍是充满着不胜眷恋低徊之情。张无忌听在耳中,心下酸溜溜的满不是味儿。武青婴冷冷的道:“他也肯娶你为妻了,情话也说完啦,可以起来了吧?”那村女慢慢站起身来,对张无忌道:“阿牛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决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你别恼我,有空的时候,便想我一会儿。”她的话说得很是温柔,很是甜蜜,张无忌忍不住心下一酸。   只听得班淑娴嘶着嗓子说道:“我们已如你所愿,让你跟这人见面一次。你也当言而有信,将那人的下落说了出来。”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经藏在他的家里。”说着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脸色微变,哼了一声,道:“瞎说八道!”卫璧道:“我们要问你,你杀我朱九真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道:“杀了朱——朱九真姑娘?”卫璧瞪了他一眼,恶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张无忌道:“雪岭双姝大名鼎鼎,谁没听见过?”武青婴嘴角边掠过一丝笑意,大声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那村女道:“指使我来杀朱九真的,是昆仑派的何太冲夫妇,峨嵋派的灭绝师太。”武烈大喝一声:“你妄想挑拨离间,又有何用?”呼的一声,便向那村女拍去。他这一喝威风凛凛,掌随喝声而出,便只一掌,激得地上雪花飞舞。那村女不敢强挡,身形一闪,避过了他这一掌,身法奇幻之极,不知她脚下如何跨步。   张无忌心下一片混乱:“她原来当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杀了朱姑娘,那自是为了我。我说受了朱姑娘的骗,被她所养的恶犬咬得遍体鳞伤,我可没要她去杀人啊。我只道她因为相貌变丑,家事变故,以致脾气古怪,那知竟是动不动便杀人。”只见卫璧和武青婴各持长剑分从左右夹击,剑气掌风之中,夹着地下激起的一片雪花。张无忌凝神观战,只见那村女东一闪西一窜,尽量避开武烈雄浑的掌力,但对武青婴和卫璧的剑招似乎不在意下,突然间纤腰一扭转到了武青婴的身侧,拍的一声,打了她一记耳光,左手探处,已抢过了她的长剑,武烈和卫璧大惊,双双来救。   那村女长剑颤动,叫声:“着!”竟是硬生生在武青婴的脸上划了一条血痕,想是武青婴一再讥笑貌丑,因而冒奇险,不理武烈和卫璧从两侧进攻,强使武青婴的俏脸受伤。   武青婴一声惊呼,向后便倒,其实她受伤不重,但她爱惜容貌,只觉脸上刺痛,便已心惊胆战。武烈左手一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闪避,叮当一响,手中长剑和卫璧的长剑相交。张无忌没看清她手腕如何奇奇怪怪的一转,卫璧已然长剑脱手,飞向天空。但就此时,武烈右手食指颤动,已点中了她左腿外侧的伏兔风市两穴。武烈这两下点穴,正是家传的一阳指法,虽然他远远不及上当年的一灯大师甚而祖上武三通的造诣,但指力究是非同小可。那村女轻哼一声,立足不定,倒在张无忌身上。那风市穴属于足少阳胆经,伏兔穴属于足阳胃经,一经一阳指的指力透入,那村女但觉全身暖洋洋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抬一根手指,也是宛似有千斤之力缚着,只是身上却不觉丝毫痛苦。须知那武烈虽非正人端士,但这一阳指的武学,却是极为正大光明,被点中了的人只是失却抗拒之力,不受任何苦楚。   武青婴拾起卫璧的长剑,恨恨的道:“丑ㄚ头,我却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斩断你两手两腿,让你在这里喂狼。”一剑正要向那村女右臂砍下,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儿手腕上一带,将她这一剑引开了,对那村女道:“你说出指使你的人来,那便给你一个痛快的。否则的话,哼哼!我瞧你断了四肢,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也不大好受吧。”那村女年纪轻轻,却是极具胆色,微笑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实在无法再瞒了。武青婴姑娘要嫁给一个男子,另外一个美貌姑娘也要嫁这人,两女不相下,那个美貌姑娘便指使我去杀了朱九真。这件事我本要严守秘密——”她还待说下去,武青婴已气得花容失色,手腕向前直送,一剑便往那村女心窝中刺去。   那村女鉴貌辨色,已将武青婴和卫璧、朱九真三人之间的尴尬情形,猜了个八九不离,她如此激怒武青婴,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将自己刺死,但见青光一闪,长剑已到心口,突然间什么东西无声无息的飞来,无声无息的在那剑上一撞,武青婴虎口震裂,呼的一声响,那剑直飞出去,这股力道大得异乎寻常,长剑竟是飞出二十余丈之外,方才落地。黑暗中谁也没看见武青婴的兵刃如何脱手,但这剑以如此劲道飞了出去,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掷,也决计无法做到,看来那村女暗中已到了强援。六个人一惊之下,各自退了几步,回头察看。这一带地势开阔,并无山石丛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个人影也无,六人面面相觑,都是惊疑不定。武烈低声道:“青儿,怎么啦?”武青婴道:“似乎是什么极厉害的暗器,将我的剑儿震飞了。”武烈游目四顾,确是不见有人,哼了一声道:“便是她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中了一阳指力,怎地尚能使力震飞青儿的长剑?这ㄚ头的武功当真邪门。”踏步上前,一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这一掌运劲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儿来称心摆弄于她。   掌心离她肩头约有七八寸,眼看她便要肩头粉碎,蓦地里那村女左掌翻将上来,双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热,但觉对方的掌力犹似狂风怒潮,竟非人力所为,“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已然飞起,砰的一响,摔出三丈以外。总算他武功深厚,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但胸腹间热血翻涌,头晕眼花,身子刚站直,待欲调匀气息,晃了一晃,终于又俯身跌倒。卫璧和武青婴大惊,急忙抢上扶起。忽听得何太冲道:“让他多躺一会!”武青婴回过头来,怒道:“你说什么!”心想:“爹爹受了敌人暗算,你却乘火打劫,反来讥嘲。”   何太冲道:“你血气翻涌,静卧从容。”卫璧登时省悟,道:“是!”轻轻将师父放回地下。何太冲和班淑娴夫妇对望一眼,心下大是诧异,他们都和那村女动过手,觉得她招术精妙,果有过人之处,然以年龄所限,内力未臻上乘,可是适才和武烈对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内力将他震倒,实是令人大惑不解。   他们感到奇怪,那村女心中更是诧异万分。她被武烈的一阳指点倒后,倒在张无忌怀中,动弹不得,眼看武青婴挥剑刺来,却不知突然从那里飞来一物,将她长剑震脱,跟着自己小腿上足三里和阳陵泉两处穴道中,突有一股火炭一般的热气透入,在伏兔和风市两穴上一冲。登时将被点的穴道解开了。她身一震,低头看时,只见张无忌双手握住自己两脚足踝,那热气源源不绝的从悬钟穴中涌入体内。这当儿变化快极,未及细想,武烈的一掌已拍了下来。她随手抵御,原来拚着手腕折断,胜于肩头被他拍得粉碎,那知双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给自己一掌挥出数丈之外。她一怔之下,心道:“难道这丑八怪、乡巴佬,竟是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   何太冲心存忌惮,不愿再和她比拚掌力,拔剑出鞘,说道:“我领教领教姑娘的剑法。”那村女笑道:“我没剑啊!”何太冲左足一挑,勾起武青婴掉在地下的长剑,柄前刃后,平平的向那村女当胸前飞去。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里。何太冲是一派掌门,不肯占小辈的便宜,说道:“你进招吧,我让你三招再还手!”那村女一剑刺出,迳取中宫。何太冲怒哼一声,低声道:“小辈无礼!”举剑一封。   却听得喀喇一响,双剑一齐震断,何太冲脸色大变,身形晃处,已自退开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来张无忌将九阳神功传到体内,但她不会发挥神功的威力,结果双剑齐断,若能运力攻敌,那么断的将只何太冲的兵刃,她手中长剑却可完好无恙。   班淑娴大奇,低声道:“怎么啦?”何太冲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门!”班淑娴拔出长剑,寒着脸道:“我再领教。”那村女双手一摊,意示无剑可用。班淑娴指着掉在二十余丈之外卫璧的那把长剑,道:“去捡来用啊!”那村女知道只要一离开张无忌之手,自己那里还有这般厉害的功力,不敢去拾长剑,只得扬一扬手中半截断剑,笑道:“就是这把断剑,也可以了!”   班淑娴大怒,心想:“死ㄚ头如此托大,轻视于我。”她却不似何太冲,处保持前辈高人身份,长剑回处,疾刺那村女的头颈。那村女举断剑挡架,班淑娴剑法轻灵之极,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断剑相护,班淑娴又已斜刺她右胁。接连八剑,势若飘风,始终不与那村女的断剑相碰。原来班淑娴见她适才出手,虽然没瞧出真正原因,但已猜到她内力奇大,是以打定了主意,尽量发挥自己剑法所长,不令对方有施展内力之机。   果然这么一来,那村女左支右绌,登时迭遇凶险,本来单以剑法而论,那村女虽然不及班淑娴,但要支持百余招,也勉强可以对付得了,只是她手中只有半截断剑,双足又不敢移动,变成了只守不攻,剑法上大大打了个折扣,又拆数招,班淑娴剑尖闪处,嗤的一声,在那村女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昆仑派的剑法是非同小可,这一剑刺中敌人,却不容敌人有半分喘息之机,跟住着着进逼,只听村女“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了一剑。那村女大声叫道:“喂,你再不帮忙,眼睁睁瞧着我给人欺侮么?”班淑娴退后两步,横剑当胸,四下一看,却见有人,但见她剑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   那村女疾舞断剑,连挡三剑,对方剑招来得奇快,她却也挡得迅捷无伦,这当儿眼明手快,当真是招招间不容发。班淑娴赞道:“死ㄚ头,手下倒快!”那村女半句也不肯吃亏,回骂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不料班淑娴是剑术上的大名家,数十年的修为,口中说话,手下丝毫没有闲着。那村女终究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虽然得遇名师,但岂能学得到班淑娴好整以暇的风范?这一说话微微分心,但觉手腕上一疼,半截断剑已然脱手飞出。   那村女“啊”的一声惊呼,班淑娴第二剑已刺向她的胁下。丁敏君一直在袖手观战,这时看出便宜,不及拔剑,一一招“推窗望月”,双掌便向那村女背上击去,同时武青婴也纵身而起,飞腿直踢那村女的右腿。那村女只吓得一颗心几欲从腔子中跳了出来,但觉全身炙热,如坠火窖,伸指在班淑娴的长剑上一弹,便在此时,背心中掌,腰间被踢。却听得“啊哟”“哎唷”两声惨叫,丁敏君和武青婴一齐向后摔出,班淑娴手中也只剩下了半截断剑。原来张无忌眼见情势危及,霎时间将全身真气,尽数运入那村女的体内,他所修习的九阳神功已有二成功力,威力大是不小,那村女伸指一弹之下,班淑娴的长剑登时折断,丁敏君双手腕骨和武青婴右足趾骨节一齐震碎。何太冲、武烈卫璧三人看到九阳神功显示威力的这副可怕声势,无不目瞪口呆,一时怔在当地,做声不得。   班淑娴将半截断剑往地下一抛,恨恨的道:“去吧,丢人现眼还不够么?”向丈夫怒目而视,一肚皮怨气,尽数要发泄在他身上。何太冲道:“是!”两人并肩驰去,片刻之间,已奔得老远,昆仑派轻功之佳妙,确是武林中一绝。至于班淑娴回家后如何整治何太冲出气,是罚跪顶剑,或是另有怪招,那也不必细表。卫璧一手扶着师父,一手扶了师妹,慢慢走开。他三人极怕那村女乘胜追击,可是又不能如何太冲夫妇这般飞驰远去,每走一步,便担一份心事。丁敏君双手腕骨断折,足腿却是无伤,咬紧牙关,独自离去。   那村女极是得意,哈哈一笑,说道:“丑八怪!你——”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原来张无忌助她驱退强敌,眼见六个对头分别离去,当即缩手,放脱她的足踝。那村女充沛体内的一股九阳真气蓦地里泄去,她便如全身虚脱,四肢百骸,再无分毫力气。张无忌一惊之下,便即领会,双手拇指轻轻按住她眉头尽处的“丝竹穴”,微运神功,那村女这才慢慢醒转。她睁开眼来,见自己躺在张无忌的怀处,他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觉大羞,一跃而起,突然伸手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骂道:“丑八怪,你骗人!你有一身厉害武功,怎么不跟我说?”张无忌痛叫:“哎哟!你干什么?”那村女哈哈笑道:“谁叫你骗人!”张无忌道:“我几时骗你了,你没跟我说你会武功,我也没跟你说我会武功。”那村女道:“好,我便饶了你这一遭。适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将功折罪,我也不来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吗?”张无忌道:“还不能。”那村女叹道:“总算好心有好报,若不是我记挂着你,要再来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她顿了一顿,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强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杀朱九真那鬼ㄚ头了。”张无忌脸一沉,道:“我本来没叫你去杀她啊。”那村女道:“啊哟,啊哟!原来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个美丽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张无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丽,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这可奇了,那么她害得你这样,我杀了她给你出气,难道不好吗?”   张无忌淡淡的道:“害过我的人很多,若是一个个都杀去了出气,也杀不尽这许多。何况,有些人存心害我,在我看来,他们也是很可怜的,好比这个朱姑娘,她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她表哥不和她好,担心他娶了武姑娘为妻。像她这样,又有什么快活?”那村女脸一沉,怒道:“你是讥刺我么?”张无忌呆了一呆,没想到说着朱九真时,无意中触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忌,道:“不,不。我是说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别人对你不起,你就杀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冷笑道:“你学武功如果不是为了杀人,那学来做什么?”张无忌沉吟道:“咱们学好了武功,坏人如想加害,咱们便可抵挡了。”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来你是个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   张无忌低了头瞧着她,总觉得这位姑娘的举止神情,自己是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熟悉。那村女颚下一扬,道:“你瞧什么?”张无忌道:“我妈妈常笑我爸爸是滥好人,是软心肠的可怜书生。她说话时的神气,就像你这时候一样。”那村女脸上一红,斥道:“呸!又来占我便宜,说我像你妈妈,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虽出言斥责,眼光中却孕含笑意。张无忌急道:“老天爷在上,我若是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诛地灭。”那村女笑道:“口头上占一句便宜,没什么大不了,又用得着赌咒发誓?”刚说到此处,忽听东北角上有清啸一声,啸声清脆悠长,是个女子。跟着近处有人作啸相应,那正是尚未走远的丁敏君。那村女脸色微变,低声道:“峨嵋派又有人来了。”两人听那远处传来的清啸之声,明亮凝聚,距离虽比丁敏君为远,但听在耳中,却是清楚得多,显然那人功力远较丁敏君深厚。   丁敏君听到啸声后,便停步不走。张无忌和那村女向东北方眺望,这时天已黎明,只见一个绿色的人形,在雪地里轻轻飘飘的走来,行到了丁敏加身畔,张无忌已看到原来是个身穿葱绿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说了几句话,向张无忌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近来。只见她衣衫飘动,脚步极是轻盈,出步甚小,但顷刻间便到了离两人四五丈之处。只见她清丽秀雅,容色极美,不过是十七八岁年纪。张无忌心下颇为诧异,暗想听她啸声、看她身法,料想必是个比丁敏君年长得多的女子。那知她似乎比自己还小。   只见这女郎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却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丁敏君出声警告:“周师妹,这鬼ㄚ头功夫邪门得紧。”那女郎点点头,斯斯文文的道:“两位尊姓大名?因何伤我师姊?”自她走近之后,张无忌一直觉得她好生面熟,待得听到她说话,登时想起:“原来她便是在汉水中相逢的周芷若姑娘。太师父携她上武当山去,如何却投入峨嵋门下?”胸口一热,便想探问张三丰的近况,但转念想到:“张无忌已然死了,我这时是乡巴姥、丑八怪、曾阿牛。只要我少有不忍,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不管是在谁的面前,我都不能泄露了自己身份,以免害及义父,使爸妈白白的冤死于九泉之下。”一想到已死的父母,独处荒岛的义父,便有天大的原因,他也不肯再以本来身份示人。   那村女冷冷一笑,说道:“令师姊一招『推窗望月』,双掌击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难道也怪得我么?你倒问问令师姊,我可有向她发过一招半式?”周芷若转眼瞧着丁敏君,意存询问。丁敏君怒道:“你带这两人去见师父,请她老人家发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这两位并未存心得罪师姐,以小妹之见,不如一笑而罢,化敌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什么?你反而相助于外人?”   第四十七回 千蛛绝户   张无忌一见丁敏君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莹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围攻,纪晓芙因而和丁敏君反脸,今日旧事重演,丁敏君又来逼迫这个小师妹,不禁暗暗为周芷若担心。不料周芷若对丁敏君极是尊敬,躬身道:“小妹听由师姐吩咐,不敢有违。”丁敏君道:“好,你去将这ㄚ头拿下,把她双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请师姐给小妹掠阵。”转身向那村女道:“小妹无礼,想请教姐姐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那里来的许多啰唆!”身形一晃,快如闪电般连击三掌。   周芷若斜身抢进,左掌擒拿,以攻为守,招数极为巧妙。张无忌内功虽强,武术上的招数却未融会贯通,但见周芷若和那村女都是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绵掌轻灵迅捷,那村女的掌却是古怪奇异。张无忌看得又是佩服,又是关怀,自己也不知盼望谁胜,只望两个都不要受伤。两女拆了二十余招,已是各遇凶险,猛听得那村女叫声:“着!”一掌斩中了周芷若的肩头。跟着嗤的一响,周芷若反手扯下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两人各自跃开,脸上微红。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抢步又上,只见周芷若眉头深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晃,墬墬欲倒。张无忌忍不住叫道:“你——你——”关切之情,见于颜色。   周芷若见这个长须长发的男子居然对自己大是关心,暗自诧异。丁敏君道:“师妹,你怎么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师姐的肩膀,摇了摇头。丁敏君吃过那村女的苦头,知道她的厉害,只是师父常自称许这个小师妹,说她悟性奇高,进步神速,本派将来发扬光大,都要着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试上一试。见周芷若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余招方始败落。已远远胜过自己,心中不免颇为嫉忌,待得觉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全无力气,才知她受伤不轻,生怕那村女上前追击,忙道:“咱们走吧!”两人携扶着向东北而去。   那村女瞧着张无忌脸上神色,冷笑道:“丑八怪,见了美貌姑娘便魂飞天外。”张无忌欲待解释,但想:“若不自露身世,这件事便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便道:“她美不美,关我什么事?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伤啊。”那村女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无忌想:“我本是对两位姑娘都关心。”说道:“我骗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这样二个年轻姑娘,武艺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厉害,厉害!”   张无忌望着周芷若的背影,见她来时轻盈,去时蹒跚,想起当年汉水舟中她对自己喂饮喂食,赠巾抹泪之德,暗暗祷祝,但愿她受伤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压根儿就没受伤。我说她厉害,不是说她武功,是说她小小年纪,心计却如此厉害。”张无忌奇道:“她没有受伤?”那村女道:“不错!我一掌斩中她肩头,她肩上生出内力,将我手掌弹开,原她已练过峨嵋九阳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那里会受什么内伤?”张无忌大喜,心想:“原来灭绝师太对她青眼有加,竟将峨嵋派镇派之宝的峨嵋九阳功传了给她?”那村女忽地翻过手背,重重打了张无忌一个耳光,这一下突如其来,无忌丝毫没加防备,半边颊登时红肿,怒道:“你——你干什么?”   那村女恨恨的道:“见了人家闺女生得好看,你灵魂儿也飞上天啦。我说她没受伤,要你乐得这个样子的干什么?”张无忌道:“我就是代她喜欢,跟你有什么相干?”那村女又是一掌劈了过来,这一次张无忌却头一低,让了开去,那村女大怒道:“你说过要娶我为妻的。这句话说了还不上半天,便见异思迁,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张无忌道:“你说过我不配,又说你心目中自有情郎,决计不能嫁我。”那村女道:“不错,可是答应了我,这一辈子要待我好,照顾我。”张无忌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见了这个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瞧着好不惹气?”张无忌笑道:“我又没有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你想她。”张无忌道:“我也没说喜欢她,但你为什么心中又牵记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识得那人在先啊。如果我先识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人好,再不会去爱旁人。这叫做『从一而终』。一个人要是三心两意,便是天也不容。”张无忌心想:“我相识周姑娘,远在识得你之前。”但这句话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对我一人好,我也只待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着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那村女沉吟半晌,数度欲言又止,突然间眼中珠泪欲滴,转过头去,乘张无忌不觉,伸袖拭了拭眼泪。无忌心下不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说道:“咱们没来由的说这些干什么。再过得几天,我的腿伤便全好了。咱们到处去玩赏风景,岂不甚美?”那村女回过头来,愁容满脸,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张无忌道:“什么事啊?但教我力之所及,总会给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我才跟你说。”张无忌道:“不生气就是。”那村女踌躇了一下,道:“你口中说不生气,心里也不许生气才成。”张无忌道:“好,我心里也不生气。”   那村女反握着无忌的手,说道:“阿牛哥哥,我从中原万里迢迢的来到西域,为的就是找他。以前还听到一点踪迹,但到了这里,却如石沉大海,再也问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后,帮我去找到他,然后我再陪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的,这不是生气了么?”张无忌道:“好,我帮你去找他。”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着远处天地相接的那一线,心摇神驰。轻声道:“咱们找到了他,他想着我找了他这么久,就会不恼我了。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切全听他的话。”张无忌道:“你这个情郎,到底有什么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什么好,我怎么说得上来?阿牛哥,你说咱们能找到他么?他见了我还会打我骂我么?”无忌见她如此疾情,不忍扫她的兴,低声吟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那村女樱口微动,眼波欲流,也低声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张无忌心想:“这位姑娘对她情郎痴心如斯,倘若世上也有一人如此关怀我,思念我,我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着周芷若和丁敏君并排在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并肩而行——。”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哟,快走,再迟便来不及了。”张无忌从幻想中醒了过来,道:“怎么?”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愿跟我拚命,假装受伤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声声说要拿我去见她师父,灭绝师太必在左近,这老贼尼极是好胜,怎能不来?”   张无忌想起灭绝师太一掌击死纪晓芙的残忍狠辣,不禁心下犹有余悸,惊道:“这老尼姑厉害得紧,咱们可敌她不过。”那村女道:“你见过她么?”张无忌道:“见是没见过,但峨嵋掌门,岂同等闲?”那村女眉头微皱,便取下柴堆中的硬柴,用树皮卷成绳子,扎好了一个雪枆,叫张无忌双腿伸直,躺在雪橇之上,拉了他飞奔。   她提气疾奔,迅捷无伦。张无忌回头瞧她,但见她身形微晃,好似晓风中一朵荷叶,极是美妙,脚下也不跨大步,拖着雪橇,一阵风般掠过雪地。那村女奔驰不停,赶了三四十里地,张无忌仍不听见气息粗重之声,好生佩服她轻功佳妙,但也颇为过意不去,说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什么喂不喂的,我没名字么?”张无忌道:“你不肯说,我有什么法子?你要我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气泄了,便停了脚步,掠了掠头发,说道:“好吧,跟你说也不打紧,我叫蛛儿。”张无忌道:“珠儿,珠儿,珍珠宝贝儿。”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张无忌一怔,心想:“那有用这个『蛛』字来作名字的?”   蛛儿道:“我就是这个名字,你倘若害怕,那便不用叫了。”张无忌道:“是你爸爸给你取的么?”蛛儿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还肯要么?是妈取的。她教我练『千蛛绝户手』,说就用这个名字。”   张无忌听到“千蛛绝户手”五个字,不由自由的心中一寒。蛛儿道:“我从小练起,还差着好多呢。等得我练成了,也不用怕灭绝这贱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黄澄澄的金盒来,打开盒盖,只见盒中两只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动。两只蜘蛛背上花纹斑烂,极是鲜明夺目。寻常蜘蛛都是八只脚,这两只花蜘蛛却各有十二只脚。张无忌一看之下,蓦地想起王难姑所著的“毒经”来,那经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剧毒之物,倘若身有十足,更是奇毒无比,螯人后无药可救。”眼前这对蜘蛛又多了两足,连“毒经”也未载及,想必比那十足蜘蛛更是厉害。   蛛儿见无忌脸现戒惧之色,笑道:“你倒是个行家,知道我这宝贝蛛儿的好处。你等一等。”说着飞身上了一棵大树,眺望周遭地势,跃回地下,道:“咱们且走一程,慢慢儿再说蜘蛛的事。”拉着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来到一处山谷边上,将无忌扶下雪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撬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雪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撬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步,那雪撬却带着石块,轰隆隆的滚下深谷,声音良久不绝。张无忌回望来路,只见雪地中柴撬所留下的两行轨迹,远远的蜿蜒而来,至谷方绝,心想:“这位姑娘心思倒也细密。灭绝师太若是顺着轨迹找来,只道咱们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尸骨无存了。”   蛛儿蹲下身来,道:“你伏在我背上!”无忌道:“你背着我走吗?那太累了。”蛛儿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么?”无忌不敢多说,便伏在她的肩上,轻轻搂住她的头颈。蛛儿笑道:“你怕握死我么?轻手轻脚的,教人头颈里痒得要命。”张无忌原是个坦诚率直之人,见蛛儿对自己一无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搂得紧了些,蛛儿突然间一跃而起,带着无忌飞身上树。   这一排树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儿从一株树上跃到另一株树上,她身材纤小,张无忌甚是高大,但她步法轻捷,竟是毫不累赘,过了七八十棵树,跃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来,轻轻将无忌放在地上,笑道:“咱们在这儿搭个牛棚,倒是不错。”张无忌奇道:“那不用了,再过得四五天,我断骨的接续便硬朗啦,其实这时勉强要走,也对付得了。”蛛儿道:“哼!勉强走,已经是个丑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说着便折下一条树枝,扫去山石旁的积雪。   张无忌听着“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这句话,蓦地里体会到她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听蛛儿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般的小曲,攀折树枝,在两块大石之间搭了一个上盖,竟成了一间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顶石墙,颇有天然雅趣。蛛儿搭好小屋,却又抱起地下一大块的雪团,堆在小屋顶上,忙了半天,直至外边瞧不出半点痕迹,方始罢手。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道:“你等在这里,我去找些吃的来。”张无忌道:“我也不怎么饿,你太累啦,歇一会儿再去吧。”蛛儿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里说得甜甜的,又有什么用?”说着展开轻身功夫,钻入了树林。   张无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儿语音娇柔,举止轻盈,无一不是个绝色美女的风范,可就是一张脸蛋儿却生得这么丑陋,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过的话来:“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会骗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这蛛儿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极好,有心和她终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没把自己放在意下。   他胡思乱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儿已提了两只雪鸡回来,生火一烤,味美绝伦。张无忌将一只雪鸡吃得干干净净,犹未餍足。蛛儿抿着嘴笑了笑,将顶先留下的两条鸡腿,又掷了给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鸡上省下来的,原是雪鸡身上的精华。张无忌欲待推辞,蛛儿怒道:“你想吃便吃,谁对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张无忌不敢多说,便把两条鸡腿吃之。他满嘴油腻,从地下抓起一块雪来,擦了擦脸,伸衣袖抹去。   蛛儿偶一回头,看到张无忌用雪块擦干净了脸,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着他。无忌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问道:“怎么啦?”蛛儿道:“你几岁啦?”张无忌道:“刚好二十岁。”蛛儿道:“嗯,比我大两岁。为什么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张无忌笑道:“我一直独个儿在深山荒谷中住,从不见人,就没有想到要剃须。”蛛儿从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来,按着他脸,慢慢将胡子剃去了。张无忌只觉刀锋极是锐利,所到之处,髭须纷落,她手掌手指却是柔腻娇嫩,摸在他面颊上,忍不住怦然心动。   那小刀渐渐剃到他颈中,蛛儿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头一割,立时一命呜呼。你怕不怕?”张无忌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蛛儿反过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斩,喝道:“叫你做个快活鬼!”张无忌吓了一跳,但他来势太快,刀子又近,待得惊觉,一刀已斩下,半点反抗之力也无,随身才知她用的只是刀背。蛛儿格格笑道:“快活么?”张无忌笑着点了点头。他本来为人朴实,但见了蛛儿,不知怎的,心中无拘无束,似乎跟他青梅竹马,自幼儿一块长大一般,说不出的逍遥自在,忍不住要说几句笑话。   蛛儿替他剃净胡须,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张无忌道:“怎么啦?”蛛儿不答,又替他割短头发,梳个髻儿,用树枝削了根钗子,插在他发髻之中,张无忌这么一打扮,虽然衣服仍是褴褛不堪,却已神采焕发,英气勃勃,变成一个极俊美的少年。蛛儿又叹了口气,道:“阿牛哥,真想不到,原来你是这样好看。”无忌心想她是为自身的丑陋难过,便道:“天地间极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极丑。孔雀羽毛华美,其胆却是剧毒,仙鹤丹顶殷红,何等好看,那知却是最厉害的毒药。诸凡蛇豸昆虫,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一个人相貌俊美有什么好,要心她良善那才好啊。”蛛儿冷笑道:“心地良善有什么好,你倒说说看。”   张无忌被她这么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会去害人。”蛛儿道:“不去害人却又有什么好?”张无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里就平安喜乐,处之泰然。”蛛儿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惨不可言,自己心里才会平安喜乐,才会处之泰然。”无忌摇头道:“你强辞夺理。”蛛儿冷笑道:“我若不是为了害人,练这千蛛绝户手干什么?自己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熬煎,难道是贪好玩么?”说着取出黄金小盒,打开盒盖,将双手的两根食指伸进盒中。   盒中的一对花蛛慢慢爬近,咬住了她的指头,只见她深深吸一气,双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力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为食,但蛛儿手指上血脉运转,也带了花蛛体内毒液,回到自己血中。张无忌见她满脸庄严肃穆之容,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层黑气,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痛楚。再过一会,又见她鼻尖上渗出细细的一粒汗珠。她这功夫练了几有半个时辰,双蛛直到吸饱了血,肚子涨得和圆球相似,这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   蛛儿又运功良久,脸上黑气渐退,重现血色,一口气喷了出来,张无忌闻着,只觉甜香无伦,但头脑却被这阵奇怪的香气冲得发晕,似乎气息中也含了剧毒。蛛儿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要练到怎样,才算大功告成?”蛛儿道:“要每只花蛛的身子从花转黑再黑转白,那便要去净毒性而死,蜘蛛体中的毒液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练过一千只花蛛,才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么五千只一万只也不嫌多。”张无忌听她说着,心中不禁发毛,道:“那里来这许多花蛛?”蛛儿道:“一面得自己养,它们会生小蜘蛛,一面须得到产地去捉。”张无忌叹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练这门毒功不可。这些花蛛剧毒无比,吸入体内,虽然你有抵御之法,日子久了,终究没有好处。”蛛儿冷笑道:“天下武功虽多,可是有那一间功夫,能及得上这千蛛绝户手的厉害?你别自恃内功深厚,要是我这门功夫练成了,你未必能挡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说着凝气于指,随手在身旁的一株树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来深。   张无忌又问道:“怎地你妈妈教你练这功夫?她自己练成了么?”蛛儿听他说到自己妈妈,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来,竟似一头要扑上来咬人的野兽,恨恨的道:“练这千蛛绝户手,练到八百只花蛛以上,身体内毒性积得多了,容貌便会变形,待得千蛛练成,更会奇丑难当。我妈本已练到将近五百只,偏生遇上我爹爹,怕自己容貌变丑,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将毕身的功夫散了,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虽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哥哥姊姊的欺侮凌辱,竟无半点还手的本事,到头来还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什么用?我妈是个极美丽极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长无子,我爹爹还是去另娶妾侍——”   张无忌的眼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练功夫——”蛛儿道:“不错,我是为了练功夫,才将一张脸毒成这样。哼,那个负心不理我,等我练成千蛛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无旁的女子,那便罢了——”张无忌道:“你并未和他成婚,也无白头之约,不过是——不过是——”蛛儿道:“爽爽快快的说好啦,怕什么?你要说我不过是片面的单相思,是不是?单相思便怎样?我既爱上了他,便不许他心中另有别的女子。他负心薄幸,教他尝尝我这『千蛛绝户手』的滋味。”   张无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辩说,心想这蛛儿脾气很是特别,好起来很好,凶野起来却是极端的蛮不讲理,又想起太师父和大师伯、二师伯们常说的武林中正邪之别,看来她所练的“千蛛绝户手”必是极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亲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戒惧之意。   蛛儿却并未察觉他心情异样,在小屋里里外外奔进奔出,折了许多野花布置起来。张无忌见她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颇俱雅趣,可见爱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却毒成这个样子,便道:“蛛儿,我腿好之后,去采些药来,设法治好你脸上的毒肿。”蛛儿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突现恐惧之色,说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毒功么?”张无忌道:“咱们或能想到一个法子,功夫不散,却能消去你脸上的毒肿。”蛛儿道:“不成的,要是有这法子,我妈妈的祖传的功夫,焉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方有这等惊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了。”张无忌道:“你知道胡青牛?”蛛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什么事奇怪?蝶谷医仙名满天下,谁都知道。”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便是他还活着,这人号称『见死不救』,又有什么用?”   张无忌心想:“这位姑娘对我很好,我终须有以报答。她不知蝶谷医仙的一身本事,已尽数传了给我,这时我且不说,日后我想到了治她脸上毒肿之法,也好让她大大的惊喜一场。”说话间天色已黑,两人便在这小屋中倚着山石睡了。睡到半夜,张无忌睡梦中忽听到一两下低泣之声,登时醒转,定了定神,原来蛛儿正在哭泣。无忌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安慰她道:“蛛儿,别伤心。”   那知他柔声说了这两句话,蛛儿更是难以抑止,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张无忌道:“蛛儿,什么事?你想起了妈妈,是不是?”蛛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的道:“妈妈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同我好。”张无忌拉起衣襟,缓缓替她擦去眼泪,道:“我喜欢你,我会待你好。”蛛儿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喜欢的人,他不睬我,他打我、骂我,还要咬我。”张无忌颤声道:“你忘了这个薄幸郎吧。我娶你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   蛛儿大声道:“不!不!,我不忘记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远不睬你了。”张无忌大是羞惭,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儿没瞧见他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蛛儿道:“阿牛哥,你恼了我么?”张无忌道:“我没恼你,我是生自己的气,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蛛儿忙道:“不,不!你说愿意娶我为妻,一生要好好的待我,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话。你再说一遍吧。”无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还能说什么?”蛛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手,柔声道:“阿牛哥,你别着恼,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为妻,我会刺瞎了你的眼睛,会杀了你的。”   张无忌身子一跳,道:“你说什么?”蛛儿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样。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位周姑娘。倘若你还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戮死你,再一指戮死自己。”她说着这些可怪的言语,但声调自然,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张无忌听她说到“峨嵋周姑娘”,心头怦的一跳。便在此时,只听得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峨嵋周姑娘,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蛛儿一惊跃起,低声道:“是灭绝师太!”她说得很轻,但外面那人还是听见了,森然道:“不错,是灭绝师太。”   外面那人起初说这句话时,相距甚远,但瞬息之间,便已到了小屋近旁,蛛儿知道事情不妙,便要抱着张无忌设法躲避,也已不及,只得屏息不语,过了一会,只听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来!还能在这里面躲一辈子么?”蛛儿握了握张无忌的手,掀开茅草。走了出来,只见相距小屋两丈来远之处,站着一个白发萧萧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当今掌门人灭绝师太。数十丈外,又有十二个人分成两排奔来。奔到近处,那十二个人在灭绝师太两侧一站,其中四个是尼姑,四个女子,四个男子,均是灭绝师太的弟子,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内。四个男弟子站在最后,原来峨嵋门下,掌门人数代相传的都是女子,男弟子不能获得传最上乘的武功,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灭绝师太冷冷的向蛛儿上下打量,半晌不语,张无忌见过灭绝师太掌毙纪晓芙的辣手,当下提心吊胆,伏在蛛儿身后,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是向蛛儿下手,明知不敌,也要竭力和她一拚。只听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转头问丁敏君道:“就是这个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   猛听得喀喇、喀喇两响,蛛儿闷哼一声,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双手腕骨折断,晕倒在雪地之中。张无忌眼前但见灰影一闪,灭绝师太以快捷无伦的身法欺到蛛儿身旁,以快捷无伦的手法断她腕骨,摔掷出外,又以快捷无伦的身法退回原处,颤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树,又诡怪又雄伟的挺立在夜风里。这几下出手,每一下都是干净利落,无忌全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实是快得不可思议,无忌竟是被这骇人的速度镇慑住了,失却了行动之力。   灭绝师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无忌,喝道:“滚出来!”周芷若走上一步,禀道:“师父,这人似乎断了双腿,一直行走不得。”灭绝师太道:“做两个雪撬,带了他们去。”众弟子齐声答应。除了丁敏君手伤未愈,其余十一名弟子快手快脚的扎成两个雪撬,两个女弟子抬了蛛儿,两名男弟子抬了张无忌,分别放上雪撬,雪撬跟在灭绝师太身后,向西奔驰。   张无忌凝神倾听蛛儿的动静,不知她受伤轻重如何,对自己生死,反而置之度外。奔出十余里,才听得蛛儿轻轻呻吟了一声。张无忌大声问道:“蛛儿,伤得怎样?受内伤没有?”蛛儿道:“她折了我双手腕骨,内脏没伤。”张无忌道:“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弯下三寸五分处,便可稍减疼痛。”蛛儿还没答话,灭绝师太“咦”的一声,回过头来,瞪了张无忌一眼,说道:“这小子倒还精通医理,你叫什么名字?”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道:“你师父是谁?”张无忌道:“我师父是乡下小镇上的一位无名医生,说出来师太也不会知道。”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来分食干粮。周芷若拿了几个冷馒头,分给张无忌和蛛儿吃,她见无忌剃须束发之后,变成个神采奕奕的美少年,不禁暗自惊异。各人歇了两个时辰,再又赶路。如此向西急行,一直赶了三天,看来显是有要务在身。峨嵋派弟子不论是赶路或休息,除非必要,谁都一言不发,似乎都变成哑巴一般,到底西去何事?张无忌猜不出半点端倪,这时他腿上断骨早已痊愈,随时可以行走,但他不动声色,有时还假意呻吟几声,好让灭绝师太不防,只待时机到来,便可救了蛛儿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经之处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远,立时给峨嵋派追上,一时却也不便妄动。他替蛛儿接上腕骨,灭绝师太冷冷的瞧着,却也没加干预。   第四十八回 围剿魔教   又行了两天,这日午后,来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积雪早已熔尽,两个雪撬便在沙地中滑行。正走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有乘者自西而来。灭绝师太做个手势,众弟子立时隐身在沙丘之后伏下,有两人分挺短剑,对住张无忌和蛛儿的后心,这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击敌人,无忌等若是出声示警,短剑向前一送,立时便要了他们性命。   听那马蹄声奔得甚急,但相距尚远,过了好半天方始驰到近处。马上乘客突然见到沙地中的足迹,勒马注视,静虚师太拂尘一举,十一名弟子分从埋伏处跃出,将乘者团团围住。张无忌探首一看,只见共有四骑马,乘者均穿白袍,白帽上绣着一个大红的火把。四人陡见中伏,齐声呐喊,拔出兵刃,便往东北角上突围,静虚师太大叫道:“是魔教的妖人,一个也不可放走了!”   峨嵋派虽然人多,却不以众攻寡,听着静虚师太指挥,两名弟子,两名男弟子分别上前堵截。魔教的四人手持弯刀,出手甚是悍狠,但峨嵋派这次前来西域的十二弟子,个个是派中的精萃,无一不是武艺精强,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众分别中刃,从马上摔了下来。余下那人却厉害得多,砍伤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夺路而走,纵马奔出数丈,静虚师太叫道:“下来!”身法轻灵,一下子便已欺到了那人背后,拂尘挥出,卷他左腿。那人舞刀挡架,静玄师太拂尘突然变招,刷的一声,正好打在他的后脑。这一招击中要害,拂尘中蕴蓄着静虚师太深厚的内力,那人如何抵挡得住?登时倒撞下马。   不料那人极是骠悍,身受重伤之下,竟图与敌人同归于尽,张开双臂,疾向静玄扑来。静玄侧身闪开,一拂尘又击在他的胸口,便在此时,马颈的笼子中有三只白鸽突然振翅飞起。静虚叫道:“玩什么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铁莲子分向三鸽射去,两鸽应手而落,第三枚铁莲子却被那白袍客打出一枝铁锥撞歪了准头,一只白鸽冲入云端,峨嵋派诸弟子暗器纷出,再也打它不着,眼见那鸽投东北方去了。静虚左手一摆,各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静虚面前。   自攻敌以至射鸽、擒人,灭绝师太始终冷冷的负手旁观。张无忌心想:“她亲自对蛛儿动手,那是对蛛儿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双腕震断之故。这老尼若要拦下那双白鸽,只是一举手之势,有何难处。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众弟子自行处理。”要知静虚、静玄等人,都已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高手,任何一人都能独当一面,主持武林中的大事,对付魔教中的几名徒众,自不能再由灭绝师太出手,现下由静虚、静玄亲自动手,都已是将对方的身份抬高了,只见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下两头被打死的白鸽,后鸽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个纸卷,道:“一模一样。可惜有一头鸽儿漏网。”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有什么可惜?群魔聚会,一举而歼,岂不是痛快?省得咱们东奔西走的到处搜寻。”张无忌听到“向白眉教告急”这几个字,心下一怔:“白眉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来?哼,你这老尼如此傲慢,未必是我外公的对手。”他本来想乘机救了蛛儿逃走,这时好戏当前,倒想瞧瞧热闹。只听静虚向四名白袍人喝道:“你们还邀了什么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围剿魔教的消息?”   四个白袍人仰天哈哈惨笑,突然之间一齐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众人吃了一惊,两名男弟子俯身一看,惊叫:“师姐,四个人都死了!”   只见那四个白袍男子脸上各露诡异笑容,均已气绝。静玄怒道:“妖人服毒自尽。这毒药到是厉害得紧,发作得这么快。”静虚道:“搜身。”四名男弟子应道:“是!”一人服侍一具尸体,便要往衣袋中搜查,周芷若忽道:“众位师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出兵刃去挑尸体的衣袋,只见袋中蠕蠕而动,原来每个人的衣袋中各藏着两条极毒的小蛇,若不是周芷若事先提醒,只要伸手入袋,立时便会给毒蛇咬死。众弟子脸上变色,人人斥骂魔教徒众行事毒辣。灭绝师太冷冷的道:“你们从中土西来,今日首次和魔教徒众周旋。这四个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已是如此阴毒,倘若遇上教中的主脑人物,咱们还有尸骨回归峨嵋么?”她哼了一声,又道:“静虚年纪不小了,处事这等草率,还不及芷若细心。”静虚满脸通红,躬身领责。   当晚一行人在沙漠中露宿,生起了一个大火堆。众人知道这一带已是魔教人众出没之所,轮流守夜,严加戒备。到得二更天时,只听得玎玲、玎玲的驼铃声响,有一头骆驼远远奔来。因众人本已睡倒,听了这声音,一齐惊醒。那驼铃声从西南方响来,但过了一会,铃声却响到了西北方。众人相顾愕然,过不多时,铃声竟又在东北方出现。如此忽东忽西,行同鬼魅,要知不论那骆驼的脚程如何迅速,决不能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   这时候那驼铃声却是自近而远,越响越轻,陡然之间,东南方铃声大振,竟似那骆驼像飞鸟般飞了过去。峨嵋派诸人从未来过大漠,听了这铃声如此怪异,人人都是暗中惊惧。灭绝师太朗声道:“是何方高人,便请现身相见。这般装神弄鬼,成何体统?”她这声音远远传送出去,数里内字字入耳清晰。果然她说了这句话后,铃声便此断绝,再无声响,似乎铃声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虚。   第二日白天平安无事,到得晚上二更天时,那驼铃声又再出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灭绝师太又再斥责,这一次驼铃却对她毫不理会,一会儿轻,一会儿响,有时似乎是那骆驼怒驰而至,但蓦地里却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头昏脑胀。张无忌和蛛儿相视而笑,虽然不明白这铃声如何能响得这般怪异,但知定是魔教中的高手所为,搅得峨嵋众人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灭绝师太手一挥,众弟子躺下睡倒,不再去理会铃声。这铃声响了一阵,虽然花样百出,但峨嵋众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觉得无趣,突然间在正北方大响数下,就此寂然无声,看来灭绝师太这“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法子,倒也颇具灵效。   次晨众人收拾衣毡,起身欲行,张无忌和蛛儿不约而同的“啊”的一声惊叫,只见身旁有一人躺着,呼呼大睡,这人自头至脚,都用一块污秽的毡子裹着,不露出半点身体,屁股翘得老高,鼾声大作。峨嵋派众人也都惊觉,昨晚各人轮班守夜,如何会不知有人混了进来?灭绝师太何等神功,便是风吹草动,花飞叶落,也逃不过她的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时才见?各人又是惊讶,又是惭愧,早有两人手挺长剑,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谁,弄什么鬼?”   那人仍是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弟子伸出长剑,将那毡子挑起,只见毡子底下赫然是个身披条子长袍的男子,伏在沙里,睡得正酣。静虚心知这人胆敢如此,定然大有来头,走上一步,说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事?”那鼻鼾声更响,简直便如打雷一般。静玄见这人如此无礼,心下大怒,挥动拂尘,刷的一下,便朝那人臀部打去。   猛听得呼的一声,静玄师太手中那柄拂尘不知如何,竟尔笔直的向空飞中飞去,一直飞上十余丈高,众人不自禁的抬头观看。灭绝师太大叫道:“静玄,留神!”话声甫落,只见那身穿长条袍子的男子已在数丈之外,静玄却被他横抱在双臂之中,静虚和另一名年长的女弟子苏梦清各挺兵刃,飞步向那男子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灭绝师太一声清啸,手执倚天宝剑,随后赶去。   峨嵋掌门的身手果真与众不同,瞬息间已越静虚、苏梦清两人,青光闪处,一剑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得快极,这一剑差了尺许,没能刺中,那人臂中虽抱了静玄,但奔跑之快,丝毫不逊于灭绝师太,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力,竟不远走,便绕着众人急兜圈子,灭绝师太连刺数剑,始终刺不到他身上。只听得拍的一响,静玄的拂尘才落下地来。   这时静虚和苏梦清也停了脚步,各人凝神屏息,望着数十丈外那两大高手的追逐。此处虽是沙漠,但两人飞奔快跑,尘沙却不飞扬。峨嵋众弟子见静玄被那人擒住,便似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无一心惊。众人平素知道这位师姊武功已颇得师父真传,如何一招之间便被敌人擒住,各人有心上前拦截,但凭以师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夺不下,却要门人弟子相助?这以众欺寡的名声传了出去,岂不被江湖上好汉耻笑?是以各人提心吊胆,却谁也不敢上前,只盼师父奔快一步,一剑便在他后心刺个透明窟窿。   片刻之间,那人和灭绝师太已绕了三个大圈,眼见灭绝师太只须多跨一步,剑尖便能伤敌,可是差来差去,便只差得这一步。那人虽然起步在先,灭绝师太是自后赶上,可是手中抱着一人,多了百来斤的重量,这番轻功较量就算打成平手,无论如何也是灭绝师太输了一筹。张无忌一扯蛛儿的衣角,道:“咱们走不走?”蛛儿道:“这场热闹不可不瞧。”张无忌也正是这个心思,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等奔到第四个圈子时,那人突然回身,将静玄向灭绝师太掷来,灭绝师太觉得这一掷之力有如狂风怒涛,势不可当,忙气凝双足,使个“千斤坠”功夫,轻轻将静玄接住。那人哈哈长笑,说道:“六大门派围剿光明顶,只怕没这么容易吧!”说着向北疾驰。他初时和灭绝师太追逐时脚下尘沙不惊,但这时却踢得黄沙飞扬,一路滚滚而北,宛如一条黄龙,将他背影遮住。   峨嵋众弟子拥向师父,只见灭绝师太脸色铁青,一语不发。苏梦清突然失声惊呼:“静玄师姊——”但见静玄脸如黄腊,喉头有个伤痕,已是气绝,众女弟子都大哭起来。灭绝师太大喝道:“哭什么?把她埋了。”众人立止哭声,就地将静玄的尸身掩埋立墓。静虚躬身道:“师父,这妖人是谁?咱们牢记在心,好替师妹报仇。”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此人多半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久闻他轻功天下无双,果然是名不虚传,远胜于我。”张无忌对灭绝师太本来颇存憎恨之心,但这时见她身遭大变之下,仍是丝毫不动声色,镇定如恒,而且当众赞扬死敌,自愧不如,确是一派宗匠的风范,不由得心下钦服。   丁敏君恨恨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师父过手动招,一味奔逃,算什么英雄?”灭绝师太哼了一声,突然间拍的一响,打了丁敏君一个嘴巴,说道:“师父没追上他,没能救得静玄之命,便是他胜了。胜负之数,天下共知,难道英雄好汉是自封的么?”丁敏君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躬身道:“师父教训得是,徒儿知错了。”静虚道:“师父,这『青翼蝠王』是什么来头,还请师父示知。”   灭绝师太将手一摆,不答静虚的话,自行向前走去。众弟子见大师姊都碰了这么一个钉子,还有谁敢多言?一行人默默无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个沙丘旁露宿。   灭绝师太望着那一堆火,一动也不动,有如一尊石像。张无忌想像她的心情,峨嵋派天下驰名,今日尽倾派中高手,远征西域,一招也没交手,便有一名女弟子送了性命,心中自是极为难过。群弟子见师父不睡,谁都不敢先睡,这般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灭绝师太突然双掌一推,一股劲风扑去,蓬的一响,一堆大火登时熄了。张无忌和蛛儿都是大吃一惊:“这老尼好大的掌力。”火堆一熄,众人都处在黑暗之中,仍是谁都不动。   冷月清光,洒在各人肩头,张无忌心中,忽起怜悯之意:“难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就会在西域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忽听得灭绝师太喝道:“熄了这妖火,灭了这魔火!”她顷了一顿,缓缓说道:“魔教以火为圣,尊火为神,自从第三十三代明尊教主杨破天死后,魔教并没有教主,两大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以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谁都觊觎这教主之位,自相争夺残杀,魔教便此中衰。也是正大门派合当兴旺,妖邪数该覆灭,倘若魔教不起内哄,要想挑了这妖孽,倒是大大的不易呢。”张无忌自幼便听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亲和魔教颇有牵连,每当多问几句,父母均各不喜,问到义父时,他不是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始终莫名其妙。   其后跟着太师张三丰,他对魔教也是深恶痛绝,一提起来,便是谆谆告诫,可是张无忌后来遇到的胡青牛、王难姑、常遇春、徐达、朱元璋等好汉,都是魔教中人,这些人慷慨好义,未必全是恶人,只是各人行动有些诡秘,外人瞧着颇感莫测高深而已。这时他听灭绝师太说起魔教,不禁留神倾听。   灭绝师太说道:“魔教历代明尊教主,都是以圣火令作为传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夺其魄,这块火令不知如何竟会失落,于是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两代教主,便成了有权无令的教主,这教主已做得很勉强。杨破天突然而死,实不知是中毒还是受人暗算,众说纷纭,魔教内部就此大乱。杨破天既是暴毙,不及指定继承之人,想那魔教中人才济济,有资格当教主的,少说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直到此时,仍是没有推定教主。咱今日所遇,也是个想做教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韦一笑。”   群弟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都没听见过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名字。灭绝师太道:“这人绝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紧,因此这人武功虽强,在中原却是半点名气也无。但白眉鹰王殷天正、金毛狮王谢逊,这两个人你们总知道吧?”张无忌心中一禀,只听得蛛儿轻轻“啊”的一声惊呼,灭绝师太向她横了一眼。殷天正和谢逊的名头何等响亮,武林中可说谁人不知,那人不晓,静虚奇道:“师父,这两人也都在魔教?”灭绝师太道:“『魔教四王,紫白金青』白眉是一王,金毛是一王,青翼也是一王。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见了,白眉、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狮王丧心病狂,倒行逆施,二十来前突然滥杀无辜,终于不知所终,成为武林中的一个大谜。殷天正没能当上魔教的教主,一怒而另创白眉教,自己去过一过教主的瘾,咱们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光明顶势成水火,那知光明顶遇上危难之时,还是会去向白眉教求救。”   张无忌心中甚为混乱,他早知义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均为正派人士所不容,却没料到他二人然居然都属魔教中的“护教法王”,一时自己想着心事,没听到峨嵋群弟子说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听得灭绝师太在说道:“咱们六大门派这一次进剿光明顶,志在必胜,众妖邪便是齐心合力,咱又有何惧?只是战斗时损伤便多,各人须得先存决死之心,不可意图侥幸,心存畏惧,临敌时堕了峨嵋派的威风。”众弟子一齐站起,躬身答应。   灭绝师太又道:“武功强弱,关系天资机缘,半分勉强不来。像静玄这般一招未交,便死于吸血恶魔之手,谁都不会耻笑于她。咱们平素学武,所为何事?还不是要锄强扶弱,扑灭妖邪?今日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华山六大派围剿魔教,吉凶祸福,咱们峨嵋派早就置之度外。静玄第一个先死,说不定第二个便轮到你们师父——”群弟子默然躬身,月光下显得人人脸色更是惨白。   只听灭绝师太道:“俗语说得好:『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丧。』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最怕是你们都死了,老尼却孤零零的活着。嘿嘿,但纵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有什么峨嵋派?只须大伙儿轰轰烈烈的死战一场,峨嵋派就是一举覆灭,又岂足道哉?”群弟子听了师父这番话,人人热血沸腾,拔出兵刃,大声道:“弟子誓决死战,不与妖魔邪道两立。”灭绝师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吧!”张无忌看着峨嵋派众人虽然大都是弱质女流,但这番慷慨决死的英风毫气,丝毫不让须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门派,自非偶然。不仅仅以武功取胜而已,眼前她们这副情景,大有荆轲西入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慨,看来魔教的势力,实是厉害。本来这些话在出发之时便该说了,但想来当时没料到魔教在分崩离析之余,群魔仍能联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这一出手,情势便大不相同。   果然灭绝师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来,白眉鹰王和金毛狮王亦能来,紫衫龙王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来。咱们原定是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使者杨逍,然后逐一扫荡妖魔余孽,岂知华山派的神机先生这一次神机妙算失灵,料事不中,哈哈,全盘错了。”静虚问道:“那紫衫龙王,又是什么恶毒的魔头?”灭绝师太摇头道:“紫衫龙王恶迹不着,我也是仅闻得其名而已。听说此人争教主不得,便远逸海外。不再和魔教来往。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说是极不好斗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了杨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历代相传,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右,地位均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杨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却是谁也不知。少林派空闻大师、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都是博闻广见之士,但他们两位也不知道。咱们和杨逍正面为敌,明枪交战,胜负各凭武功取决,那倒罢了,但若那光明右便暗中偷放冷箭,这才是最为可虑之事。”   众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头向身后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或是紫衫龙王突然掩到偷袭一般。灭绝师太冷然道:“杨逍害死纪晓芙,韦一笑害死静玄,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掌门人的衣钵传于谁人,当以这一役中是谁立功最伟大而定,倘若那一名男弟子奋不顾身,竟能侥幸伤得魔教法王,本师便不惜破除百年来的惯例——”   灭绝师太续道:“本派掌门,自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惯例是由女子担任,别说男儿无份,便是出了阁的妇人,也不能身任掌门。但本派今日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岂可泥守成规,只要是谁立得大功,不论他是男子妇女,都可传我衣钵。”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觉得师父郑而重之的安排后事,计议门户传人,似乎料不能生还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凄然之意。   灭绝师太纵声长笑,哈哈,哈哈,笑声从大漠上远远的传了出去。群弟子相顾愕然,暗自惊骇,灭绝师太衣袖一摆,喝道:“大家睡吧!”静虚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灭绝师太道:“不用守夜了。”静虚一怔,但随即领会,如果青翼蝠王这一等高手半夜来袭,众弟子那能发觉?守夜也不过白守。   这一晚峨嵋派戒备外弛内紧,似疏实密,倒无意外之事,次日续向西行,走出百余里后,已是正午,赤日当头,虽在隆冬,亦觉炎热。正行之际,西北方忽地传来隐隐几声兵刃相交和呼叱之声,众人不待静虚下令,均各加快脚步,向声音来处疾驰。不久前面便出现几个相互跳荡激斗的人形,奔到近处,只见是三个白袍道人手持奇形兵刃,在围攻一个中年汉子。那三个道人左手衣袖上都绣着一个红色火把,显是魔教中人。那中年汉子手舞长剑,剑光闪闪,和三个道人斗得甚是激烈,虽是以一敌三,却丝毫不落下风。   张无忌坐在雪撬之中,他腿伤早愈,但不愿被峨嵋诸人知觉,仍是假装不能行走,这时眼光被身前的一名男弟子挡住,须得侧身探头,方能见到那四人相斗。只见那中年汉子长剑越使越快,突然间转过身来,一声呼喝,刷的一剑,在一名魔教道人胸口刺过。峨嵋众人喝采声中,张无忌忍不住轻声惊呼,这一招“顺水推舟”,正是武当剑法的绝招,使这一招剑法的中年汉子,却是武当派的六侠殷利亨。   峨嵋群弟子远远观斗,并不上前相助。余下两名魔教道人见己方伤了一人,对方又来了帮手,心中早怯,突然呼啸一声,两人分向南北急奔。殷利亨飞步追那向南方的道人,他脚下比那道人快得多,跃出七八步,便已追到道人身后,拍出一掌,那道人回身招架,甩出了性命不要,图与殷利亨斗个两败俱伤。峨嵋众人眼见殷利亨一人难追两敌,逃向北方的道人轻功极了得,越奔越快,瞧这情势,殷利亨待得杀了南方那缠战的道人,无论如何不及再回身追杀北逃之敌。峨嵋弟子和魔教中人仇深似海,都望着静虚,盼她发令拦截。更有几个女弟子平素和纪晓芙交好的,知道殷利亨曾和纪晓芙有婚姻之约,这位武当六侠和本派的关系特别不同,纪晓芙因受魔教光明使者杨逍淫辱而死,各人加倍的同情殷利亨,均盼助他一臂之力。静虚心下也颇感踌躇,但想武当六侠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他若不出声求助,旁人贸然伸手,便是对他不敬,因之略一沉吟,便不发令拦截,心想宁可让这妖道逃走,也不能得罪了武当殷六侠。   便在此时,蓦地里青光一闪,一柄长剑从殷利亨手中掷了出来,急飞向北,如风驰电掣的射向那道人背心。说是如此,实则这柄长剑自脱手以至射到敌人身后,快得难以形容,那道人陡然惊觉,待要闪避时,那长剑已穿心而过,透过了他的身子,仍是向前疾飞。那道人脚下兀自不停,又向前奔了两丈有余,这才扑地倒毙,那柄长剑却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青光闪耀,笔直的插在沙中,虽是一柄无生无知的长剑,却也是神威凛凛,众人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无不神驰目眩,半晌说不出话来。   待待回头再看殷利亨时,只见和他缠斗的那个魔教道人身子摇摇晃晃,便似喝醉了酒一般,双手在空中乱舞乱抓,殷利亨不再理他,自行向峨嵋众人走来。他跨出几步,那道人再也支持不住,一声闪哼,仰天倒在沙地之中而死,至于殷利亨用什么手法将他击毙,却是谁也没有瞧见。峨嵋群弟子这时才大声喝起采来,连灭绝师太也点了点头,跟着叹息一声。这一声长叹也许是说:武当派有这等佳子弟。我峨嵋派却无如此了得的传人。更也许是说:晓芙福薄,没能嫁得此人,却伤在魔教淫徒之手。(在灭绝师太心中,纪晓芙当然是为魔教所害,而不是她自己击死的。)   张无忌一句“六师叔”冲到了口边,却又强行缩回,在众师叔伯中,殷利亨和他父亲最是交好,待他也特别亲厚。他瞧着这位相别八年的六师叔时,只见他满脸风尘之色,两鬓微见斑白,想是纪晓芙之死于他心灵有极大打击。张无忌乍见亲人,亟想上前相认,但终于想到不能显露自己真相,以免惹起无穷后患。   殷利亨向灭绝师太躬身行礼,说道:“晚辈大师兄率领师兄弟及第三代弟子,一共三十二人,已到了一线畔,晚辈奉大师兄之命,前来迎接贵派。”灭绝师太道:“好,还是武当派先到了。可和妖人接过仗么?”殷利亨道:“曾和魔教的木、火两旗交战三次,杀了几名妖人,七师弟莫声谷受了些伤。”灭绝师太点了点头,她知殷利亨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三场恶斗,定是惨酷异常,以武当五侠之能,尚且杀不了魔教的掌旗使,七侠莫声谷甚至受伤。灭绝师太又问:“贵派可曾查知,光明顶上实力如何?”殷利亨道:“听说白眉教、九毒会等魔教的支派,都大举赴光明顶,有人还说紫衫龙王和青翼蝠王也到了。”灭绝师太一怔,道:“紫衫龙王也来么?”两人一面说,一面并肩而行,群弟子远远跟在后面,不敢去听两人说些什么。   两人说了半个时辰,殷利亨举手作别,要再去和华山派联络,静虚说道:“殷六侠,你来回奔波,定必饿了,吃些点心再走。”殷利亨也不客气,道:“如此叨扰了。”峨嵋众女侠纷纷取出干粮,有的更堆沙为灶,搭起铁锅煮汤,她们自己饮食甚是简朴,但款待殷利亨却是加倍的周到,自然都是为了纪晓芙之故。殷利亨懂得他们的情意,眼圈微红,哽咽道:“多谢众位师姊师妹。”   蛛儿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突然说道:“殷六侠,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成么?”殷利亨手中捧着一碗汤面,回过头来,神能很是谦和,说道:“这位小师妹尊姓大名?不知要查问何事?但教所知,自当奉告。”蛛儿道:“我不是峨嵋派的,我是他们对头,被他们捉了来的,是这老尼姑的俘虏。”殷利亨起先只道她是峨嵋派的小弟子,听她这么说,不禁一呆,但想这个小姑娘倒很率直,便问道:“你是魔教的么?”蛛儿道:“不是,我是魔教的对头。”殷利亨不暇细问她的来历,为了尊重主人,眼望静虚,请她示意。静虚道:“你要问殷六侠何事?”蛛儿道:“我想请问:令师兄张翠山张五侠,也到了那一线峡么?”   此话一出,殷利亨和张无忌都是大吃一惊,殷利亨道:“你打听五师哥,为了何事?”蛛儿红晕生脸,低声道:“我是想知道他的公子无忌,是不是也来了。”这一下张无忌自是更加吃惊,心道:“原来她早知道了我的真相,这时要揭露。”只听殷利亨道:“你这话可真?”蛛儿道:“我是诚心向殷六侠打听,怎敢相欺。”殷利亨道:“我五哥逝世十年,墓木早拱,难道姑娘不知此事么?”   第四十九回 玉面孟尝   蛛儿一惊站起,“啊”的一声,道:“原来张五侠早死了,那么——他——他早就是个孤儿了。”殷利亨道:“姑娘认得我那无忌侄儿么?”蛛儿道:“五年之前,我曾在蝶谷医仙胡青牛家中见过他一面,不知他现下到了何处。”殷利亨道:“我奉家师之命,也曾到蝴蝶谷去探视过,但胡青牛夫妇为人所害,无忌早已不知去向,后来多方打听,音讯全无,唉,那知——那知——”说到这里,神色凄然,不再说下去了。蛛儿忙问:“怎么?你听到什么噩耗么?”殷利亨凝视着她道:“姑娘何以如此关切?我那无忌侄儿于你有恩,还是有仇?”   蛛儿眼望远处,幽幽的道:“我要他随我去灵蛇岛上——”殷利亨插口道:“灵蛇岛?银叶先生和金花婆婆是你什么人?”蛛儿不答,仍是自言自语:“——他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得我手掌鲜血淋漓——”她一面说,一面左手轻轻摸着右手的手背:“——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念着他。我又不是要害他,带他去灵蛇岛,婆婆会教他一身武艺,设法治好他身上玄冥神掌的阴毒,那知他凶恶得狠,将人家的好心,当作了歹意。”   张无忌只听得心中一片混乱,这时才知:“原来蛛儿便是在蝴蝶谷中抓住我的那个少女阿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情郎,居然便就是我。”侧头细看她的容貌,她脸颊浮肿,那里还有初遇时的半分俏丽,但眼如秋水,澄澈清亮,依稀还可记忆起一些当年的情景。   只听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她是金花婆婆的徒儿,按理说也是与魔教有梁子的。但金花婆婆实非正派之人,此刻咱们不想多结仇家,暂且将她扣着。”殷利亨道:“嗯,原来如此。姑娘,你对我无忌侄儿倒是一片好心,只可惜他福薄,前几日我遇到昆仑派的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得知无忌已于四年多之前,失足摔入万丈深谷之中,尸骨无存。唉,我和他爹爹情愈手足,那知皇天不佑善人,竟连仅有的这点骨血——”他话未说完,咕咚一声,蛛儿仰天跌倒,竟尔晕了过去。   周芷若抢上去扶了她起来,在她胸口推拿好一会,蛛儿方始醒转。张无忌甚是难过,眼见殷利亨和蛛儿如此伤心,自己却硬起心肠置身事外。便在此时,突然有几滴热泪,落在他手背之上,张无忌一抬头,只见到一张俏脸,眼眶中泪水盈盈,正沿着白嫩的面颊流了下来,却是周芷若。张无忌心中一动:“原来咱们幼小时汉水中的一会,她也没有忘记。”   蛛儿咬了咬牙,说道:“殷六侠,张无忌是被那何太冲害死的么?”殷利亨道:“那倒不是。据说朱武连环庄的武烈亲眼见到无忌自行失足,摔下深谷,武林中颇有名望的朱长龄,也是一起摔死的。”蛛儿长叹一声,颓然坐下。殷利亨道:“姑娘尊姓大名?”蛛儿摇头不答,怔怔下泪,突然间伏在沙中,放声大哭。殷利亨劝道:“姑娘也不须难过,我那无忌侄儿便是不摔入雪谷,此刻阴毒发作,也已难于存活。唉,他跌得粉身碎骨,未始非福,胜于受那无穷无尽的熬煎。”   灭绝师太忽道:“张无忌这种孽种,早死了倒好,若是留在世上,定是为害人间的祸胎。”蛛儿大怒,厉声喝道:“老贼尼,你胡说八道什么?”峨嵋群弟子听她竟然胆敢辱骂师尊,早有四五人拔出长剑,指住她胸口背心。蛛儿毫不畏惧,仍然骂道:“老贼,张无忌的父亲是这位殷六侠的师兄,侠名播于天下,有什么不好?”灭绝师太冷笑不答,静虚却道:“他父亲固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可是他母亲呢?魔教妖女生的儿子,不是孽种祸胎是什么?”蛛儿问道:“张无忌的母亲是谁?是魔教妖女?”   峨嵋众弟子齐声大笑,张无忌见众人嘲笑自己母亲,不禁面红耳赤,热泪盈眶,若不是决意隐瞒自己身世,便要站起身来厉声抗辩。静虚为人忠厚,见蛛儿确实不知,见蛛儿确实不知,说道:“张五侠的妻子便是白眉教殷天正的女儿,名叫殷素素——”蛛儿“啊”的一声,脸色大变,似乎突然间见到了最骇人的鬼魅一般,静虚续道:“张五侠便因娶了这个妖女,以致身败名裂,在武当山上自刎而死。这件事天下皆闻,难道姑娘竟然不知么?”蛛儿道:“我——我住在灵蛇岛上,中原武林之事,全无听闻。”静虚道:“这便是了。”蛛儿道:“那殷素素呢?她在何处?”静虚道:“她和张五侠一齐自刎。”蛛儿身子又是一跳,道:“她——她死了?”静虚奇道:“你认得殷素素么?”   便在此时,突见东北方一道蓝焰,冲天而起。殷利亨道:“啊哟,是我青书侄儿受敌人围攻。”转身向灭绝师太弯腰行礼,对余人一抱拳,便即向蓝焰奔去。静虚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着前去。众人痛恨魔教,与武当派敌忾同仇,既是殷利亨的师侄受敌人围攻,自是争相赴援。   众人奔到近处,只见又是三人夹攻一个的局面,那三个罗帽直身,都作僮仆打扮,每人手中各持单刀。众人只瞧了几招,心下便暗暗惊讶,原来这三人虽穿僮仆装束,出手之狠辣,却竟不输于一流高手,比之适才殷利亨所杀的那三个魔教道人,武功又高一筹,三个人绕着一个青年书生,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厮杀。那书生已落下风,但一口长剑,将门户守得严密异常,看来一时还不致有什么危险。   在那酣杀的四人之旁,站着六个身穿黄袍的汉子,袍上各绣着红色火把,自是魔教中人。这六人远远站着,并不参战,眼见殷利亨和峨嵋派众人赶到,六人中一个矮矮胖胖的汉子叫道:“殷家兄弟,你们不成了,夹了尾巴走吧,老子给你们殿后。”穿仆人装束的一人怒道:“厚土旗爬得最慢,姓颜的,还是你先请。”静虚冷冷的道:“死到临头,还在自己吵嘴。”周芷若道:“师姊,这些人是谁?”静虚道:“那三个穿佣仆衣帽的,是殷天正的奴仆,叫做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周芷若惊道:“三个奴仆,也这么——这么——”静虚道:“他们本是黑道中成名的大盗,原非寻常之辈。那些穿黄袍的是魔教厚土旗下的妖人。这个矮胖子说不定便是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师父说魔教五旗掌旗使和白眉教教主争位,向来不和——”他说到这里,那青年书生迭遇险招,嗤的一声,左手衣袖被殷无寿的单刀割去了一截。   殷利亨一声清啸,长剑递出,指向殷无禄。殷无禄横刀硬封,刀剑相交,此时殷利亨内力浑厚,已是非同小可,拍的一声,殷无禄的单刀陡然震得弯了过去,变成了一把曲尺。殷无禄吃了一惊,向旁跃开三步。突然间蛛儿犹如闪电般纵身而上,右手食指一戮,戮中了殷无禄的后心,又如闪电般跃回原处。   殷无禄武功原非泛泛,但蛛儿竟会突然间乘虚偷袭,却是谁也意料不到,何况他单刀被震得弯曲,已是大吃一惊,竟被蛛儿一指戮中。他左掌护身,右手握着曲刀,作横掠之势,就此僵硬不动,霎时之间,一张脸变成墨一般黑。   殷无福、殷无寿大惊之下,顾不得再攻那青年书生,抢到殷无禄身旁,见他早已气绝毙命。两人眼望蛛儿,突然齐声说道:“原来是离小姐。”蛛儿道:“哼,还认得我么?”众人心想这两人定要上前和蛛儿拚命,那知两人抱起殷无禄的尸身,一言不发,发足便向北方奔去。这个变故突如其来,人人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   那身穿黄袍的矮胖子左手一扬,手里已执了一面黄色大旗,其余五人一齐取出黄旗挥舞,虽只六人,但大旗猎猎作响,气势极是威武,缓缓向北退却。峨嵋众人见那旗阵古怪,都是呆了一呆,突然间两名男弟子发一声喊,拔足追去,殷利亨身形一晃,后发先至,拦在两人身前,横臂轻轻一推,那两人身不由主的退了三步,满脸胀得通红。静虚喝道:“两位师弟回来,殷六侠是好意,这厚土旗追不得。”殷利亨道:“前几日我和莫七弟追击烈火旗阵,吃了个大亏。莫七弟头发眉毛烧掉了一半。”一面拉起左手衣袖,只见他手臂上红红的有烧炙伤痕。那两名峨嵋弟子适才见过殷利亨的身手,不禁暗自心惊。   灭绝师太冷森森的眼光在蛛儿脸上转了几圈,阴沉沉的道:“你这是『千蛛绝户手』?”蛛儿道:“还没练成。”灭绝师太道:“倘若练成了,那还了得么?你为什么杀了这人?”蛛儿道:“我爱杀就杀,你管得着么?”灭绝师太身型一错,已从静虚手中接过长剑,只听得铮的一声,蛛儿急忙向后跃开,脸色有如白纸。原来灭绝师太在这一瞬之间,已在蛛儿的右手食指上斩了一剑,手法之快,谁都没有看清。那知蛛儿这根手指上套有精钢的套子,灭绝师太所用的不是倚天剑,这一剑竟然没能伤了她。灭绝师太将长剑掷还静虚,哼了一声,道:“这次便宜了你,下次休教再撞在我手中。”须知她是一派掌门之尊,对小辈既然一击不中,就须自重身份,不肯再度出手。   殷利亨见蛛儿练这种歹毒阴狠的武功,原是武家的大忌,但一来见她杀了殷无禄,乃是相助自己,二来她牵挂张无忌,一往情深,自己也不禁感动,不愿灭绝师太伤她,便劝道:“师叔,这孩子学错了功夫,咱们慢慢再叫她另从明师,嗯,或者我推荐她去铁琴先生门下,也是好的。”拉着那青年书生过来,说道:“青书,快拜见师太和众位师伯师叔。”那书生抢上三步,跪下向灭绝师太行礼,待得向静虚行礼时,众人连称不敢当,一一还礼。要知张三丰年过百岁,算起辈份来比灭绝师太高了实不止一辈,殷利亨只因曾和纪晓芙有婚姻之约,才算比灭绝师太低了一辈,倘若张三丰和峨嵋派祖师郭襄平辈而论,那么灭绝师太反过来要称殷利亨为师叔了。好在武当和峨嵋门户各别,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纪,随口乱叫。但那青年书生称峨嵋众弟子为师伯师叔,静虚等人自非谦让不可。   众人适才见他力斗殷氏三兄弟,法度严谨,招数精奇,的是名门子弟的风范,而在三名高手围攻之下,镇静拒敌,丝毫不见慌乱,尤其不易,此时走到临近一看,众人心中不禁暗暗喝采:“好一个美少年!”但见他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的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生出亲近之意。殷利亨道:“这是我大师哥的独生爱子,叫做青书。”静虚道:“啊,近年来颇闻玉面孟尝的侠名,江湖上都说宋少侠慷慨仗义济人解困。今日得识尊范,幸何如之。”峨嵋众弟子惊叹不已,看来“玉面孟尝宋青书”的名头,在江湖上着实响亮,是以一听之下,群相耸动。   蛛儿站在张无忌身旁,低声道:“阿牛,这人生得比你俊多啦。”张无忌道:“当然,那遇用说?”蛛儿道:“你喝醋不喝?”张无忌道:“笑话,我喝什么醋?”蛛儿道:“你那位周姑娘这般模样的瞧着他,倾慕之极,你还不喝醋?”周芷若这时果然正在瞧着宋青书,蛛儿的话说得很轻,谁都没有留意,不知怎的,周芷若却似都听见了,突然间回过头,晕生双颊,向张无忌和蛛儿望了一眼。   张无忌自从得知蛛儿即是当年在蝴蝶谷中遇见过的阿离之后,心中思潮一直翻涌不定。当时蛛儿用强,定要拉他前赴灵蛇岛,他挣扎不脱,只得拚命咬了她一口,岂知事隔数年,她竟对自己念念不忘。这时见众人围拥玉面孟尝宋青书,他想着自己的事,也没多加留神。忽听殷利亨道:“书儿,咱们这便走吧。”宋青书道:“崆峒派预定今日中午在这一带会齐,但这时候还不到,只怕出了什么岔子。”殷利亨脸有忧色,道:“此事是甚为可虑,咱们眼下深入敌境,危机四伏,实是大意不得。”宋青书道:“不如咱们便和峨嵋派同向西行,此去西方十五六里之处,或有敌人埋伏。”   静虚奇道:“宋少侠何所见而云然?”宋青书道:“晚辈胡乱猜测,只料敌不准。”静虚深知他父亲宋远桥,不但武功卓绝,而且精通奇门术数,擅于行军打仗的兵法,他家学渊源,料也不弱,当下便不再问。殷利亨道:“好,咱们便和峨嵋的众位前辈同行吧。”灭绝师太和静虚等心道:“这三四十年来,张三丰真人早就不管俗务,实则宋远桥才是真正的武当掌门。看来第三代的武当掌门将由这位宋少侠接任。殷利亨虽是师叔,反倒听师侄的话。”实则殷利亨素来随和温顺,不大有自己的主张,别人说什么,他总是不加反对。   一行人向西行了十四五里,前面出现一个大沙丘,静虚见宋青书加快脚步,抢上沙丘,左手一挥,两峨嵋弟子奔了上去,不肯落于武当之后。三人一上沙丘,不禁齐声惊呼,只见沙丘之西,沙漠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具尸体。众人心知不妙,急步上前,只见那些死者有老有少,不是头骨碎裂,便是胸口陷入,似乎个个受了巨棍大棒的重击。殷利亨江湖上见识最多,说道:“江西鄱阳帮全军覆没,是被魔教巨木旗歼灭的。”灭绝师太皱眉道:“鄱阳帮来干什么?贵派邀了他们么?”言中颇有不悦之意。要知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对各帮会颇有歧视,灭绝师太很不愿和他们混在一起。殷利亨忙道:“没邀鄱阳帮。不过鄱阳帮刘帮主是崆峒派的记名弟子,听说六派围剿光明顶,他们想必自告奋勇,为师门效力。”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众人将鄱阳帮帮众的尸体在沙中埋了,峨嵋群弟子对宋青书料敌的本事十分佩服,一个姓韦的男弟子道:“宋兄弟,过去还有多少路,咱们不会遇到敌人?”宋青书瞧着十七个排成一列坟墓,沉吟未答,突然间最西一座坟墓从中裂开,跃出一个人来,抓住姓韦的弟子,疾驰而去。   这一下众人当真是吓得呆了,七八个峨嵋女弟子都尖叫了出来,只见灭绝师太、殷利亨、宋青书、静虚四人,一齐发足在后追赶。追了好一阵,众人这才醒悟,原来从坟墓中跳出来那人,正是魔教中的青翼蝠王,他穿了鄱阳帮帮众的衣服,混在众尸首之中,闭住吸呼,假装死去,峨嵋群弟子不察,竟将他埋入沙坟。他艺高人胆大,当时竟不发作,直将众人作弄得够了,这才突然破坟而出。初时灭绝师太等四人并肩齐行,奔了大半个圈子,已然分出高低,变成二前二后,殷利亨和灭绝师太在前,宋青书和静虚在后。奔到第二个圈子时,静虚已然落后,宋青书反而和前面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足见他内力浑厚,年纪轻轻,修为着实深湛。可是那青翼蝠王轻功之高,当真世上无双,手中虽抱着一个男子,殷利亨等那里又追赶得上。   第二个圈子将要儿完,宋青书猛里立定,叫道:“赵灵珠师叔、黄绮文师叔请向离位包抄,孙良贞师叔、李明霞师叔,请向震位堵截——”   宋青书随口呼喝,号令峨嵋派的十多名弟子分占八卦方位,峨嵋众人本当群龙无首之际,听到他的号令之中自有一番威严,人人立即遵从。这么一来,青翼蝠王韦一笑已无法顺利大兜圈子,纵声尖笑,将手中抱着那人向天上掷去,自行疾驰而逝,灭绝师太伸手将从天空落下来的弟子接住,只听得韦一笑的声音隔着尘沙传了过来:“嘿嘿嘿,后生可畏,峨嵋居然有这等人才,灭绝老尼了不起啊。”这几句话显然是称赞宋青书的,灭绝师太脸一沉,看手中那名弟子时,只见他咽喉上露出两排齿印,已然气绝。   众人围住在她的身旁,均感无话可说。隔了良久,殷利亨道:“曾听人说道,这青翼蝠王每次施展武功之后,必须饱吸一个活人的热血,果是所言不虚。”灭绝师太又是惭愧,又是痛恨,她自接任掌门以来,峨嵋派从未受过如此重大的挫折,两名弟子接连被敌人吸血而死,但敌人面目如何,竟也没有瞧着。她呆了半晌,瞪目问宋青书道:“我门下这许多弟子的名字你怎地知道?”宋青书道:“适才静虚师叔给弟子引见过了。”灭绝师太道:“嗯,过耳不忘!我峨嵋派那有这样的人才?”   当日晚间歇宿,宋青书恭恭敬敬的走到灭绝师太跟前,行了一礼,说道:“前辈,晚辈有一不情之请相求。”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既是不情之请,那便不必开口了。”宋青书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是。”回到殷利亨身旁坐下。众人听到他向灭绝师太出言求恳,可是一被拒绝,随即不再多言,各人心中都是好奇心起,不知他想求些什么事。丁敏君最是沉不住气,走过去问道:“宋兄弟,你想求我师父什么事?”宋青书道:“家父传授晚辈剑法之时,说道当今之世,剑术通神,自以本门师祖为第一,其次便是峨嵋派的灭绝前辈。武当和峨嵋剑法各有长短,例如本门这一招『手挥五弦』,和贵派的『轻罗小扇』大同小异,但威力一强,便不够清灵活泼,远不如『轻罗小扇』的挥洒自如。”他一面说,一面取出长剑,比划了两招。那一招“轻罗小扇”不免有些不伦不类。丁敏君笑道:“这一招不对。”接过他手中长剑,试给他看,说道:“我手腕还痛着,使不出力,但就是这么一个模样。”   宋青书大为叹服,说道:“家父常自言道,他自恨福薄,没能见到尊师的剑术。今日晚辈一见丁师叔这一招『轻罗小扇』,当真是开了眼界。晚辈适才是想请师太指点几手,以解晚辈心中关于剑法上的几个疑团,但晚辈非贵派子弟,这种话本该不应出口。”   灭绝师太远远听着,将他每句话都听在耳里,听他推许自己为天下剑法第二,心中极是乐意,张三丰是当世武学中的泰山北斗,人人都是佩服的,她从未存心要盖过这位古今罕见的大宗师。但武当派居然认为她除张三丰外剑术最精,不自禁的颇感得意,眼见丁敏君比划这一招,精神劲力,都只不过三四分火候,名震天下的峨嵋剑法,岂仅如此而已?当下走近身去,一言不发的从丁敏君手中接过长剑,手齐鼻尖,轻轻一颤,剑尖嗡嗡连响,自右至左又自左至右的连晃九下,快得异乎寻常,但每一晃却又是清清楚楚。   众弟子见师父施展如此精妙的剑法,几乎将心提到了脖子里,殷利亨大叫:“妙极!”宋青书凝神屏气,暗暗心惊。他初时不过为向灭绝师太讨好,称赞一下峨嵋剑法,那知她一经施为,实有难以想像的奇奥,不由得衷心钦服,诚心诚意的向她讨教起来。   他问什么,灭绝师太便教什么,竟比传授本门弟子,还要尽力。宋青书武学修为本高,人又聪明,每一句都问中了窍要。   峨嵋群弟子围在两人之旁,见师父所施展的每一记剑招,无不精微奇奥,妙不巅毫,有的随师十余年,也未见师父显过如此神技。蛛儿站在人圈之外,忽向张无忌道:“阿牛哥,我若能学到青翼蝠王那样的轻功,真是死也甘心。”张无忌道:“这种邪门功夫,学他作甚?殷六——殷六侠说,这韦一笑每施展一次武功,便须吸饮人血,那不是成了魔鬼么?”蛛儿道:“他武功好,便杀死峨嵋派的弟子,要是他轻功差了些,给老尼他们捉住,还不是一样给人杀死。什么名门正派,邪魔外道,有什么分别?”   张无忌一时无言可答,忽见人丛中飞起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向天空,原来是宋青书和灭绝师太拆招,被她在第五招上,使一招“矫龙游龙”,将宋青书的长剑震上了天空。众人抬头一齐瞧着那柄长剑,突见东北角上相隔十余里处,一道黄焰冲天升起。这次六大派远赴西域围剿魔教,为了行动隐蔽起见,采的是分进合击的方略,议定以六色火箭为联络信号,这黄焰火箭乃是崆峒派的信号。殷利亨叫道:“崆峒派遇敌,快去赴援。”   当下众人疾向火箭升起处奔去,驰到邻近,但见黄沙寂寂,一个人影也无。殷利亨大声叫道:“崆峒派温老前辈在么?古老前辈在么?”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却无应声,突见西方十余里外,又是一道黄焰火箭上升。静虚叫道:“原来咱们赶到,他们却斗到了西方。”各人敌忾同仇,不辞辛苦,又急向西行,轻身功夫较差的便已落后。静虚仗剑殿后,生怕武功较弱的师弟师妹落了单,中伏遇敌。   待得灭绝师太、殷利亨、宋青书等人赶到,当地仍是寂然无人,但见地下落着一些焦了的碎纸竹片,那火箭花显是从此处放射上去的。各人正沉吟间,宋青书道:“前辈,咱们中了敌人的奸计,你瞧地下只有一个人的足迹。若是崆峒派遇敌,至少也会有四五人的足迹——”灭绝师太大怒,冷冷的道:“好妖人!”宋青书猛地省悟,道:“不好,崆峒派真是中伏,请跟我来。”说着向西南偏南的方向奔去。殷利亨和他并肩而行,问道:“你怎知崆峒派当真还敌?”宋青书道:“这黄焰火箭是真的,显是中原巧匠的制作,西域未必有人能制得一模一样。”殷利亨道:“你说是崆峒弟子落入了魔教手中,火箭炮被妖人得去?”宋青书道:“不错。妖人骗得咱们先向东北,再向西行,要咱们疲于奔命,实则他们定是在西南偏南之处,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灭绝师太在他们身旁约莫两丈之外,但每一句话都在耳里,点头道:“你料得不错。”   一行又奔出十余里,除了灭绝师太、殷利亨、宋青书等武功极深之的人之外,这几次来回奔驰,余人都已颇见气促。正行之间,突见前面一个小沙丘下站着一人,那人身旁另有一人躺着。灭绝师太冲上前去一看,只见正是蛛儿和张无忌两人,原来峨嵋群弟子急于杀敌复仇,已没将这两个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不再严密监守,不知如何,这两人反而抢在头里。灭绝师太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心中暗暗惊奇:“难道这鬼ㄚ头的脚程比我还快?”蛛儿笑道:“这火焰箭明明是对方的诱敌之计,骗得你们先向东北,再向正西。我想你们就算不能发觉,那姓宋的小子也该当猜到了,自会到这儿来,阿牛哥,你说是么?”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咱们在这里休息了半天啦,你们走得很累了,是不是?”灭绝师太厉声道:“鬼ㄚ头,你既猜到了,何不早说?”蛛儿笑道:“你又没问我,何况那时候我便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须自己跑一个上气不接下气,才会明白,这叫做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啊。”灭绝师太给她这几句话抢白得怒不可抑,却又不便出手教训于她,便在此时,只听得西南方传来一阵阵兵戮碰撞之声,斗得极是激烈。蛛儿道:“你跟我发脾气有什么用?你的同伙都快给人家杀光啦。”灭绝师太和殷利亨等一听,不再理会蛛儿,当即向西南奔去。   越走声音越是惨厉,不时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呼叫,待得驰到临近,各人都是吃了一惊,眼前是一片大屠杀的修罗场,双方各有数百人参战,明月照耀之下,刀光剑影,人人均在舍死忘生的恶斗。殷利亨一观战局,说道:“敌方是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嗯,崆峒派在这里,华山派到了,昆仑派也到了。我方三派会斗敌人三旗。书儿,咱们也参战罢。”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嗡嗡作响。宋青书道:“且慢,待峨嵋派众位师叔伯一齐到达,可期必胜。”张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大战的场面,但见刀剑飞舞,血肉横溅,情景惨不足睹。他并不希望魔教三旗得胜,但也不愿殷六叔他们得胜,一面是父亲的一派,一面是母亲的一派,可是双方却在势不两立的恶斗,每一个人被杀,他都是心中一凛,一阵难过。忽听得宋青书指着东方,道:“六叔你瞧,那边尚有大批敌人,待机而动。”张无忌顺着他手指瞧去,果见相距战场数十丈外,黑压压的站着三队人马,行列整齐,每一队均有百余人。战场上三派斗三旗,眼前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但若魔教这三队人一投入战斗,崆峒、华山、昆仑三派势必覆灭,只是不知如何,这三队人物始终按兵不动。灭绝师太和殷利亨都是暗暗心惊,问宋青书道:“这些人干么不动手?”宋青书摇头道:“想不通。”蛛儿突然冷笑道:“那有什么想不通,再明白也没有了。”宋青书脸一红,默然不语,灭绝师太想要出口相询,但终于忍住。   殷利亨却道:“还请姑娘指点。”蛛儿道:“那三队人马是白眉教的。白眉教虽然也是魔教的一支,但向来和五行掌旗使不睦,你们倘若把五行旗都杀光了,白眉教反而会暗暗喜欢。殷天正说不定便能当上魔教的教主啦。”灭绝师太等恍然大悟,殷利亨道:“多谢姑娘指点。”这时峨嵋群弟子已先后到达,站在灭绝师太身后。静虚道:“宋少侠,说到布阵打仗,咱们谁也不及你,大伙儿都听你号令,但求杀敌,你不用客气。”宋青书道:“六叔,这个——这个——侄儿如何敢当?”灭绝师太道:“这当儿还讲究什么虚礼?发号令吧。”   宋青书眼见战场中情势急迫,昆仑派颇占上风,华山派和洪水旗斗得势均力敌,崆峒派却是越来越感不支,给烈火旗围在垓心,大施屠戮,便道:“咱们分三路冲下去,一齐攻击锐金旗。师太领人从东面杀入,六叔领人从西面杀人,静虚师叔和晚辈等从南面杀入——”静虚奇道:“昆仑派并不吃紧啊,我看倒是崆峒派十分危急。”宋青书道:“昆仑派已占上风,咱们再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入,当能一举而歼锐金旗,余下两旗便是望风披靡。倘若去救援崆峒,杀了个难解难分,白眉教来个渔翁得利,那便糟了。”静虚大是钦服,道:“宋少侠说得不错。”当即将群弟子分为三路。   蛛儿拉着张无忌的雪撬,道:“咱们走吧,在这儿没什么好处。”说着向后便退。宋青书发足追上,横剑拦住,道:“姑娘休走。”蛛儿奇道:“你拦住我干什么?”宋青书道:“姑娘来历甚奇,不能如此容你走开。”蛛儿冷笑道:“我来历奇便怎样?不奇又怎样?”灭绝师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大开杀戒,将魔教人众杀个干净,听得蛛儿和宋青书斗口,身形一晃,已欺到蛛儿身边,伸手点了她背上、腰间、腿上三处穴道。   第五十回 义气干云   蛛儿和她武功相去甚远,这一下全无招架之功,膝弯一软,倒在地下。灭绝师太长剑一挥,喝道:“今日大开杀戒,除灭妖邪。”她和殷利亨、静虚各率一队,直向锐金旗冲去。   昆仑派何太冲、班淑娴夫妇领着门人弟子,对抗锐金旗已颇占优势,峨嵋、武当两派一冲入,声威更是大盛。灭绝师太剑法凌厉绝伦,没有一名魔教的教众能挡得了她三剑,但见她高大的身形在人丛中穿插来去,东刺一剑,西劈一剑,瞬息之间,已有七名教众丧生在她长剑之下。锐金旗掌旗使庄铮见情势不对,手挺狼牙棒,赶下迎敌,这才将灭绝师太挡住。但十余招一过,灭绝师太展开峨嵋剑法,越打越快,竭力抢攻,庄铮武艺甚精,和她斗了个旗鼓相掌。这时殷利亨、静虚、宋青书、何太冲、班淑娴等人放手大杀,锐金旗下虽也不乏高手,但如何敌得过峨嵋、昆仑、武当三派联手,顷刻间死伤极是惨重。   庄铮砰砰砰三棒,将灭绝师太向后逼退一步,跟着又是一棒,搂头盖脑的压将下来。灭绝师太长剑斜走,在狼牙棒上一点,以一招“顺手推舟”,要将他狼牙棒带开。那知庄铮是魔教中的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武林中可算得是一流高手,他天生膂力奇大,自幼得遇异人传授,内功外功俱达炉火纯青,这时狼牙棒上感到灭绝师太的内力,登时大喝一声,臂力反弹出去,拍的一响,灭绝师太长剑断为三截。灭绝师太兵刃断折,手臂酸麻,心下虽惊,却不退开闪避,反手抽出背负的倚天剑,一招“铁锁横江”,推送而上。庄铮但觉手下一轻,狼牙棒已被倚天剑部开,跟着半个头颅也被这柄锋利无匹的利剑削下。   锐金旗旗下诸人一见掌旗使丧命,个个心惊愤慨,高呼酣战。宋青书和灭绝师太等只道庄铮一死,锐金旗便即溃散,跟着洪水、烈火两旗也便败退,那知敌人反而是不顾性命的狠斗,昆仑和峨嵋门下接连数人被杀。   洪水旗中一人叫道:“庄旗使殉教归天,锐金、烈火两旗退走,洪水旗断后。”烈火旗阵中旗号一变,应命向西退却。但说锐金旗众人竟是愈斗愈狠,谁也不退。洪水旗中那人又高声叫道:“洪水旗唐旗使有令,锐金旗诸人速退,徐图为庄旗使报仇。”锐金旗中数人齐声叫道:“请洪水旗速退,为咱们报仇雪恨,锐金旗和庄旗使同生共死。”   洪水旗中突然扬起黑旗,一人声如巨雷,叫道:“锐金旗诸位兄弟,洪水旗决为你们复仇。”锐金旗中这时尚剩下七十余人,齐声叫道:“多谢唐旗使。”只见洪水旗旗帜翻动,向西退走。华山、崆峒两派见敌人阵容严整,断后者二十余人手持金光闪闪的圆筒,不知有何古怪,却也不敢追击。各人回过头来,向锐金旗夹攻。这时情势已定,昆仑、峨嵋、武当、华山、崆峒五派围攻魔教锐金旗,除了武当派只到四人,其余四派都是精英尽出,锐金旗掌旗使已死,群龙无首,自然不是敌手,但旗下诸人居然个个重义,视死如归,决意追随庄铮殉教。   殷利亨杀了数名教众,颇觉胜之不武,大声叫道:“锐金旗妖人听着:你们眼前只有死路一条,赶快抛下兵刃投降,饶你们不死。”那掌旗副使哈哈笑道:“你把我明教教众,忒也瞧得小了。庄大哥已死,咱们岂愿再活?”殷利亨叫道:“昆仑、峨嵋、华山、崆峒诸派的朋友,大伙退后十步,让这批妖人投降。”各人纷纷后退,只有灭绝师太却恨极了魔教,兀自挥剑狂杀。倚天剑剑锋到处,剑折刀断,肢残头飞,峨嵋派弟子见师父不退,已经退下了的又再抢上厮杀,竟变成了峨嵋派独斗锐金旗的局面。   魔教锐金旗下教众尚有六十余人,极厉害的好手也有二十余人,在掌旗副使吴劲草率领下,与峨嵋派的十余人相抗,以五敌一,原可稳占上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实在太过锋锐,青霜到处,所向披靡,霎时之间,又有七八人丧于剑下。   张无忌看得不忍,对蛛儿道:“咱们走吧!”伸手去解她身上穴道,那知在她背心和腰胁间推拿几下,蛛儿只感一阵酸麻,穴道却解不开。原来灭绝师太内力浑厚,出手轻轻一点,劲力直透穴道深处,张无忌的解穴法虽然对路,却非片刻之间所能奏功。他叹了一口长气,转过头来,只见锐金旗数十人手中兵刃已尽数断折,一来四面昆仑、华山、崆峒诸派人众团团围住,二来众教人也不想逃遁,各使空手和峨嵋群弟子搏斗。灭绝师太虽是痛恨魔教,但她以一派掌门之尊,不愿用兵刃屠杀赤手空拳之徒,左手手指连伸,脚下如行云流水般四下飘动,片刻之间,已将锐金旗的五十多名余众点住穴道。各人呆呆直立,无法动弹。旁观众人见灭绝师太显了这等身手,尽皆喝采。   这时天将黎明,忽见影影绰绰,东南西北各有人形移近,竟是白眉教的人众。当峨嵋派和锐金旗激斗之时,宋青书早在暗暗耽忧,注视着白眉教的动静,低声和华山派的神机子鲜于通商议抵御之策。白眉教教众走到离众人大约二十丈外,却又停步不动,显是远远在外监视,不即上前挑战。   蛛儿道:“阿牛哥,咱们快些离去,落入白眉教手中,那可糟糕得紧。”张无忌心中,对白眉教却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切之感。那是他母亲的教派,他从来没见过白眉教的教徒,当想念母亲之时,往往便想:“母亲是见不到了,几时能见外公和舅舅一面呢?”这时知道白眉教人众便在附近,总想看看,外公和舅舅是不是也在这里。   宋青书走上一步,对灭绝师太道:“前辈,咱们快些处决了锐金旗,转头再对付白眉教,免有后顾之忧。”灭绝师太点了点头。东方朝日将升,蒙蒙胧胧的光芒射在灭绝师太高大的身形之上,照出长长的影子,威武之中,带着几分凄凉恐怖之感。她有心要挫折魔教的锐气,不愿就此一剑将他们杀了,厉声喝道:“魔教的人听着:那一个想活命的,只须出声求饶,便放你们走路。”隔了半晌,只听得嘿嘿、哈哈、呵呵、魔教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声音十分响亮。   灭绝师太怒道:“有什么好笑。”锐金旗掌旗副使吴劲草朗声道:“咱们和庄大哥誓共生死,快快一剑将咱们杀了。”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说道:“好啊,这当儿还充英雄好汉!你想死得爽快,没这么容易。”长剑轻轻一颤,已将他的右臂斩了下来。吴劲草哈哈一笑,神色自若,说道:“明教替天行道,济世救民,生死始终如一。老贼尼想要咱们屈膝投降,乘早别妄想了。”灭绝师太愈益愤怒,刷刷刷三剑,又斩下三名教众的手臂,问第五人道:“你求不求饶?”那人笑道:“放你的狗屁!”静虚闪身上前,手起一剑,断了那人右臂,叫道:“让弟子来斩诛妖孽!”她连问数人,魔教教众无一屈服。静虚杀得手也软了,回头道:“师父,这些妖人刁顽得紧——”意下是向师父求情。灭绝师太决不理会,道:“先把每个人的右臂斩了,若是倔强到底,再斩左臂。”静虚无奈,又斩了几人的手臂。   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从雪撬中一跃而起,拦在静虚身前,叫道:“且住!”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静虚微微一怔,退了一步。张无忌大声道:“这般残忍无道,不惭愧么?”   众人突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先是一怔,随即有许多人看到他的怪模怪样,不禁笑出声来,待得听到他质问静虚的这两句话如此理正词严,便是各派的名宿高手,也不禁为他的气势所慑。静虚一声长笑,说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残忍不残忍?”张无忌道:“这些前辈,大哥,个个义气干云,慷慨求死,实是铁铮铮的英雄好汉,怎能说是邪魔外道?”静虚道:“他们魔教徒众,难道还不是邪魔外道?那个青翼蝠王吸血杀人,害死我师弟师妹,乃是你亲眼目睹,这不是妖邪,什么才是妖邪?”张无忌道:“那青翼蝠王只杀了二人,你们所杀之人已多了十倍。他用牙齿杀人,尊师用倚天剑杀人,一般的杀,有何善恶之分?”   静虚大怒,喝道:“好小子,你竟敢将我师父与妖邪相提并论?”呼的一掌,往他面门击去,张无忌急忙相避,那知静虚是峨嵋门下大弟子,武功已颇得灭绝师太的真传,这一掌击他面门,实是虚招,待得张无忌一闪身,飞出左腿,一脚踢中他的胸口。但听得砰彭、喀喇两声,静虚左腿早断,身子向后飞出,摔在数丈之外。原来张无忌胸口中了数招,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的发生抗力,他招数之精固是远远不及静虚,但九阳神功的威力何等厉害,敌招劲力愈大,反击愈重,静虚这一腿便如踢在自己身上一般。幸好静虚并没想伤他性命,这一腿踢出时只使了五成力,自己才没受厉害内伤。旁观众人大都识得静虚,知道她是灭绝师太座下数一数二的好手,怎地如此不济,一招之间便被这破衫少年摔出数丈?若说徒负虚名,却又不然,适才她会斗锐金旗时剑法凌厉,那是人人看见了的。难道人不可貌相,这褴褛少年竟具绝世武功?   灭绝师太心下也是暗暗吃惊:“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路道?我擒获他多日,一直没留心于他,原来真人不露相,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便要将静虚如此震出,也是有所不能,当今之世,只怕唯有张三丰那老道,以百年的内功修为,才有这等能耐。”   她是老姜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不敢小觑无忌,却已决意与之一拚,横着眼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这时张无忌正忙于替锐金旗的各人止血裹伤,手法熟练之极,伸指点了各人数处穴道,断臂处血流立时大减。旁观各人中自有不少疗伤点穴的好手,但张无忌所使的手法,却令人自愧不如,至于他所点的奇穴,更是人所不知。掌旗副使吴劲草道:“多谢少侠仗义,请问高姓大名。”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回过身来,好小子,接我三剑。”张无忌道:“且慢。”替最后一个断臂之人包扎好了伤口,这才回身,抱拳说道:“灭绝师太,我不是你对手,更不想和你老人家动手,只盼你们双方两下罢斗,杯酒言和。”他说到“双方两下罢斗”六个字之时,辞意十分诚恳,原来他心中所想到的双方,正是已去世的父母双亲,一边是父亲武当派的名门正派,一边是母亲白眉教的邪魔外道。   灭绝师太道:“哈哈,凭你这臭小子一言,便要咱们罢斗?你是武林至尊么?”张无忌心念一动,道:“是武林至尊便怎样?”灭绝师太道:“你便是有屠龙刀在手,也得先跟我倚天剑决一胜负。当真成了武林中的至尊,那时再来发号施令不迟。”峨嵋群弟子听师父出言讥刺张无忌,附和着都笑了起来。张无忌心中,便如电光般闪了几闪:“难道武林中人人想找我义父,想得到那柄屠龙刀,为的是要成为武林至尊?那时候真的便『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但听得众人讥笑之声,在耳边响个不停。”   以张无忌藉藉无名的身份地位,说出两下罢斗的话来原是大大不配,他一听得各人讥笑,登时面红耳赤,突然一回头,看到了站在峨嵋群弟子中间的周芷若。她脸上露出一副仰慕倾倒的神色,眼光中意示鼓励,更是一望而知。张无忌已冲口说道:“你为什么要杀死这许多人?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你杀死了他们,他们家中的孩儿便要伶仃孤苦,受人欺辱。你是出家人,难道心中不会安么?”他这几句话说得情辞恳切,旁边站的众人都是心中一动。张无忌原本不擅辞令,但想到自己的身世,出言便即真挚。周芷若胸口一热,眼眶登自红了。   灭绝师太脸色木然,始终不显现七情六欲,只是冷冰冰的道:“好小子,我用得着你来教训么?你自负内力深厚,在这儿胡吹大气。好,你接得住我三掌,我便放了这些人走路。”张无忌道:“我连你徒儿的一掌都躲不开,何况是师太?我不敢跟你比武,只求你慈悲为怀,体念上天好生之德。”吴劲草大声叫道:“曾相公,不用跟这老贼尼多说。咱们宁可个个死在老贼尼的手下,何必要她假作宽大。”灭绝师太斜眼瞧着张无忌,问道:“你师父是谁?”张无忌心想:“父亲、义父虽都教过我武功,却都不是我师父。”说道:“我没有师父。”此言一出,众人均是太感奇怪,本来心想他在一招之间震跌静虚,自是高人之徒,各人心中都还存着三分顾忌,那知他竟说没有师父。武林中人最尊师道,不肯吐露师父姓名,那是常事,但决不敢抹煞师父的存在,他说没有师父,那真的没有师父了。   灭绝师太不再跟他多言,说道:“接招吧!”右手一伸,随随便便的拍了出去。处此情势,张无忌不接也是不行,当下不敢大意,双掌并推,以两只手掌接她一掌。不料灭绝师太手掌一低,便像一尾滑溜无比、迅捷无伦的小鱼一般,从他双掌之下穿过,波的一响,拍在他的胸前。张无忌一惊之下,护体的九阳神功自然发出,和对方拍来的掌力一挡,就在这两股劲力将触将离的微妙状态之下,灭绝师太的掌力忽然无影无踪的消失。张无忌一呆,抬头看她时,猛地里胸口犹似受了铁锤的一击。他立足不定,向后接连摔了两个觔斗,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委顿在地,便似一顿软泥。灭绝师太的掌力如此忽吞忽吐,闪烁不定,引开敌人的内力,然后再加发力,实是内家武学中精奥之极的修为,旁观众人中武功深湛之士识得这一掌的妙处,忍不住喝采。   蛛儿抢到张无忌身旁,急忙扶他,说道:“阿牛哥,你——你——”张无忌但觉胸口热血翻涌,摇了摇手,道:“死不了。”慢慢爬起身来,只听灭绝师太对三名女弟子道:“将一干妖人的右臂全都砍了。”那三名女弟子应道:“是!”挺剑走向锐金旗的众人。张无忌忙道:“灭绝师太,你——你说我受得你三掌,就放他们走路,我——我挨过你一掌,还有——还有两掌。”   灭绝师太击了他一掌,已试出他的内功正大浑厚,并非妖邪一路,甚至和自己所学,颇有相似之处,又见他虽然袒护魔教教众,实则不是魔教中人,说道:“少年人别多管闲事,正邪之分,该当清清楚楚,适才这一掌,我只用了三分力道,你知道么?”张无忌知她以一派掌门之尊,自是不会虚言,她说只用三分力道,那就是真的只用三分,但不论余下的两掌如何难挨,总不能顾全自己性命,眼睁睁让锐金旗人众受她宰割,便道:“在下不自量力,再受——再受师太两掌。”吴劲草大叫:“曾相公,咱们深感你的大德!你英雄仗义,人人感佩。余下两掌千万不可再挨。”   张无忌道:“灭绝师太——”只叫了四个字,口一张,又是一大口血喷出来。蛛儿大急,伸手待去扶他,那知自己腿膝一麻,便又摔倒。原来她虽得无忌解穴,但血脉未曾行开,眼见无忌受伤,焦急之下,便即奔出相救,犹似一个双腿瘫痪之人,遇到火灾等事变,却会突然发足狂奔。蛛儿所以能够移动,乃仗霎时间的精神支持,过得片刻,终于站立不定。灭绝师太嫌她碍事,左手袍袖一拂,已将她身子卷起,向后掷出。周芷若抢上一步接住,将她轻轻放在地下。蛛儿急道:“周姊姊,你快劝他别挨那两掌,你的说话,他会听的。”周芷若奇道:“他怎会听我的话?”蛛儿道:“他心中很喜欢你,难道你不知道么?”周芷若满脸通红,啐道:“那有此事?”   只听灭绝师太朗声道:“你既要硬充英雄好汉,那是自己找死,须怪我不得?”右手一起,风声猎猎,直袭张无忌的胸口。张无忌这一次不敢伸掌抵挡,身形一侧,意欲避开她的掌力。灭绝师太右臂斜弯急转,那手掌竟从决不可能的弯角里横了过来,拍的一声,已击中他背心。他身子便如一束稻草在空中平平的飞了出去,重重摔摔在地下,动也不动,似已毙命。灭绝师太这一招手法精妙无比,本来旁观众人都会忍不住喝采,但各人对张无忌的侠义心肠均是暗中钦佩,见他惨遇不幸,只有惊呼叹息,竟没一人叫好。   蛛儿道:“周师姊,我求求你,快去瞧他伤得重不重。”周芷若一颗心突突跳动,听蛛儿求得恳切,原想过去瞧瞧,但众目睽睽之下,以她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如何敢去看视一个青年的伤势?何况伤他之人正是自己师父,这一过去,虽非公然反叛本门,究是对师父大大的不敬,是以一时之间犹疑不决,跨了一步,却又缩回。   只见张无忌背脊一动,挣扎着慢慢坐起,但手肘撑高尺许,突然支持不住,重新跌下。这时天已大明,阳光灿烂,人人见到他身下极大的一滩鲜血。张无忌已是昏昏沉沉,只盼一动也不动的躺着,但心中仍是记着尚有一掌未挨,救不得锐金旗众人的性命。他深深吸一口气,以坚强无比的意志之力,硬生生坐起。但见他身子发颤,随时都能再度跌下,各人屏住了呼吸注视,四周虽有数百人众,但静得连一针落地都能听见。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一刹那间,张无忌突然间记起了九阳真经中的几句话:“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在幽谷中诵着这几句经文时,始终不明其中之理,这时候猛地里想起灭绝师太之强之恶,自己决非其敌,照着九阳真经中要义,似乎不论敌人如何强猛如何凶恶,尽可当他是清风拂山、明月映江,虽能加于我身,却不能有丝毫损伤。然则怎样方能不损我身?经文下面说道:“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张无忌想到此处,心下豁然有悟,盘膝坐下,依照真经中所示的法门,一调真气,发觉丹田中暖烘烘地、活泼泼地,真气流动,顷刻间便遍于四肢百骸,那九阳神功的大威力,这时方才显现出来,他外伤虽重,呕血成升,但内力真气,竟是半点也没损耗。   灭绝师太见他运气疗伤,心下也不禁暗自讶异,这少年果是有非常之能。须知她打张无忌的第一掌乃是“飘雪穿云掌”中的一招,第二掌更加利害,是“铁手九式”的第三式,这都是峨嵋派掌法中精华所在。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将力道加到了七成,料想便算不能将他一掌毙命于当场,至少也要叫他筋断骨折,全身委瘫,再也动弹不得,那知他俯伏半晌,便又坐起,实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依照武林中的比武习惯,灭绝师太原可不必等候对方运息疗伤,但她自重身份,自不会在此时乘人之危对一个后辈动手。丁敏君大声叫道:“喂,姓曾的,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师父第三掌,乘早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你在这儿养一辈子伤,咱们也在这儿等你一辈子吗?”周芷若细声细气的道:“丁师姊,让他多休息一会,那也碍不了事。”丁敏君怒道:“怎么?你——你也来袒护外人,是不是瞧着这小子——”她本来想说:“瞧着这小子英俊,对他有了意思啦”,但立即想到各大门派的许多知名之士都在一旁,这些粗俗的言语,实是不便出口,因此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但她言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下面这句话虽然不说,实则还是和说出口一般无异。   周芷若又羞又急,气得脸都白了,却不分辩,淡淡的道:“小妹只是顾念本门和师尊的威名,盼望别让旁人说一句闲话。”这个大题目一提出,不但将丁敏君讥刺之言轻轻撇在一边,而且显得大是理直气壮。丁敏君愕然道:“什么闲话?”周芷若道:“本门武功天下扬名,师父更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前辈高人,自不会跟这种后生小子一般见识。只不过见他大胆狂妄,这才出手教训于他,难道真的会要了他的性命不成?本门侠义之名,已垂之百年,师尊仁侠宽厚,谁不钦仰。这年轻人萤烛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便算他再去练一百年,也不能是咱们师尊的对手,多养一会儿伤,又算得什么?”这一番话说得人人暗中点头。灭绝师太心下更喜,觉得这个小徒儿识得大体,在各派的高人之前,替本门增添光彩。   张无忌体内真气一加流转,登时精神焕发,把周芷若的话也是句句听在耳里,知道她是在极力回护自己,又用言语先行扣住,使灭绝师太不便对自己痛下杀手。不由得心中大是感激,站起身来,说道:“师太,晚辈舍命陪君子,再挨你一掌。”灭绝师太见他只这么盘膝一坐,立时便精神奕奕,暗道:“这小子的内力如此浑厚,当真邪门。”说道:“你只管出手击我,谁叫你挨打,不还手?”张无忌苦笑道:“晚辈这点儿粗陋的功夫,连师太的衣角也碰不到半分,说什么还手?”灭绝师太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乘早走开。少年人有这等骨气,也算难得。灭绝师太掌下素不肯饶人,今日对你破一破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前辈。这些锐金旗的大哥们你也都饶了么?”灭绝师太的长眉斜斜垂下,冷笑道:“我的法号叫作什么?”张无忌道:“前辈的尊名是上『灭』下『绝』。”灭绝师太道:“你知道就好了。妖魔邪徒,我是要灭之绝之,决不留情。难道『灭绝』两字,是白叫的么?”   张无忌道:“既如此,请前辈发第三掌。”灭绝师太斜眼相睨,如这般强顽的少年,一生之中确是从未见过,她素来心冷,但突然之间,起了爱才之念,心想:“我第三掌一出,他非死不可,这人究非妖人一流,年纪轻轻的如此送命,不免有些可惜!”微一沉吟,心意已决,第三掌要打在他丹田的要穴之上,运内力震伤他的丹田,使他立时闭气晕厥,待诛尽魔教锐金旗的妖人之后,再将他救醒。她左袖一拂,第三掌正要击出,忽听得一人叫道:“灭绝师太,掌下留人!”这八个字的声音有如针尖一般的钻入各人耳中,人人觉得极不舒服。   只见西北角上一个白衫男子手摇折扇,穿过人丛,走近身来。这人白衫的左襟之上,绣着一双小小的血手,五指箕张,颜色殷红,神态极是猛恶。这人行路足下尘沙不起,便如是在水面上飘浮一般。众人一看,便知他是白眉教中的高手人物。   原来白眉教教众的正式法服,和魔教一般,也是白袍,只是魔教教袍上绣着一个红色火炬,白眉教则绣着一只血手。那人走到离灭绝师太三丈开外,拱手笑道:“师太请了,这第三掌嘛,由区区的代领如何?”灭绝师太道:“你是谁?”那人道:“在下姓殷,草字野王。”   他“殷野王”三字一出口,旁观众人登时起了哄。要知殷野王的名声,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上着实响亮,他父亲白眉鹰王殷天正潜心钻研武学,将白眉教的教务都交给了儿子处理,殷野王名义上只是天微堂的香主,实则便是代理教主。灭绝师太见这人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但一双眼睛犹如冷电,精光四射,气势慑人,倒也不能小觑于他,何况平时也颇听到他名头,当下冷冷的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代接我这一掌?”张无忌心中激动:“他是我舅舅,是我舅舅。难道他认出我来了?”殷野王哈哈一笑,道:“我跟他素不相识,只是见他年纪轻轻,骨头倒硬,颇不像武林中那些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之徒。心中一喜,便想领教一下师太的功力如何?”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不客气,意下似乎全没将灭绝师太放在眼里。灭绝师太却也并不动怒,对张无忌道:“小子,你倘若还想多活几年,这时候便走,还来得及。”张无忌道:“晚辈不敢贪生忘义。”灭绝师太点了点头,向殷野王道:“这小子还欠我一掌。咱们的帐一笔归一笔,回头不教阁下失望便是。”殷野王嘿嘿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你有能便打死这个少年。这少年若是活不了,我教你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一说完这几句话,立时飘身而退,穿过人丛,喝道:“现身!”   突然之间,沙中涌出无数人头,每人身前支着一块盾牌,各持强弓,一排排的利箭,对着众人。原来白眉教的教众在沙中挖掘地道,早将各派人众团团围住了。众人注意着灭绝师太和张无忌对掌,全没分心,便是宋青书等有识之士,也只防备白眉教突然奔前冲击,那料得白眉教乘着沙土松软,竟然挖掘地道,冷不防占尽了周遭有利的地形。这么一来,人人脸上变色,眼见利箭上的箭头在日光下发出暗蓝色的光芒来,显是喂有剧毒。倘若殷野王一声令下,各派除了武功最强的数人之外,其余的只怕都要性命难保。   当地五派之中,论到资望辈份,均以灭绝师太为长,各人一齐望着她,听她的号令。灭绝师太的性儿最是固执不过,虽然眼见情势恶劣,竟是丝毫不为所动,对张无忌道:“小子,你只好怨自己命苦。”突然间全身骨骼中发出辟辟拍拍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不绝,一掌已向张无忌胸口击去。   这一掌,乃是峨嵋的绝学,叫做“佛光普照”。任何掌法剑法总是连绵成套,多则数百招,最少也有三五式,但不论三式或是五式,定然每一式中再藏变化,一式抵得数招乃至十余招。可是这“佛光普照”的掌法,便只一招,而且这一招也无其他变化,一招拍出,击向敌人胸口也好,背心也好,肩头也好,面门也好,招式平平淡淡,一成不变,其威力之生,完全在于以峨嵋派九阳神功作为根基。一掌既出,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当今峨嵋派中,除了灭绝师太一人之外,再无第二人会使。她本来只想击中张无忌的丹田,将他击晕便罢,但殷野王出来一加威吓之后,要是她再手下留情,那便不是宽大,而是贪生怕死,向敌人屈膝投降了。因此这一招乃是用了全力,丝毫不留余地。   张无忌见她手掌击出,骨骼先响,也知这一掌非同小可,自己生死存亡,便决于这顷刻之间,那里敢有些微怠忽?   第五十一回 奇人怪事   张无忌在这一瞬之间,只是记着“他自狠来他自恶,我只一口真气足”这两句经文,决不想去如何出招抵御,但把一股真气,汇聚胸腹。猛听得砰然一声大响,灭绝师太一掌已打在他胸口。旁观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只道无忌定然全身骨骼粉碎,说不定竟被这排山倒海般的一击将身子打成了两截。那知一掌过去,张无忌脸露讶色,好端端的站着,灭绝师太却是脸如死灰,手掌微微发抖。   原来适才灭绝师太这一招“佛光普照”,纯以峨嵋九阳功为基,偏生张无忌练的正是九阳神功。那峨嵋九阳功乃当年郭襄听觉远和尚背诵九阳真经后,记忆得若干片段而化成,和原本九阳神功的威力相较,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两种内功威力有大有小之分,性质却是一致,那峨嵋九阳功一遇到九阳神功,犹如江河入海,又如水乳交融,登时无影无踪。张无忌胸口轻轻一震,突然间全身舒适无比,精神大振,原来灭绝师太这一掌掌力中所含的内功修为竟在不知不觉之间,已被张无忌的九阳神功吸去。这并非张无忌有意如此,乃是两种内功本质相同,相互生出强烈感应,弱者投在强者之中,强者自然容纳。灭绝师太击他的第一掌乃是“飘雪穿云掌”,第二掌是“截手九式”,均非九阳功所属,是以击在张无忌的身上,却能使他受伤呕血。   这中间的道理,当时却无一人能够理会得,要知武林人士,人人知道九阳真经乃武学总诀,当南宋末叶,已经失传,但九阳真经却无一人见过。唯一见过的觉远大师却又是个不会丝毫武功之人,至于一掌之交,内力便被对方吸去,更是谁都没听见过。张无忌固然茫然无知,灭绝师太纵然见识广博,也只道张无忌武功深湛,自己伤他不得而已。她内力浑厚,便是连击百掌,掌力也不会耗竭,失了一掌之力,一时之间也未察觉。是以圈子内外的数百人,除了灭绝师太自己之外,个个均以为她手下留情,有的以为她爱惜张无忌的骨气,有的以为她顾全大体,不愿五派在白眉教的毒箭下伤亡太重,更有的以为她胆小害怕,屈服于殷野王的威吓之下。   张无忌躬身一揖,说道:“多谢前辈掌底留情。”灭绝师太哼了一声,大是尴尬,若说上前再打,自己明明说过只击他三掌,倘若就此作罢,那更是向白眉教屈服的奇耻大辱。便在这微一迟疑之间,殷野王哈哈大笑,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灭绝师太不愧为当世高人。”喝令:“撤去弓箭!”众教徒听了他的号令,陡然间翻翻滚滚,退了开去,一排盾牌,一排弓箭,排列得极是整齐,看来这殷野王以兵法部勒教众,进退攻拒之际,颇具阵法。   灭绝师太脸上无光,却又如何能向众人分辩,自己这一掌决非手下留情?各人明明见到她轻轻两掌,便将张无忌打得重伤,但给殷野王一吓之后,第三掌竟是徒具威势,一点力道也没使上。她便是竭力申辩,各人也不会相信,何况她向来高傲惯了的,岂敢去求人相信?当下狠狠的向张无忌瞪了一眼,朗声道:“殷野王,你要领教我掌力,这就请过来。”殷野王道:“今日承师太之情,不敢再行得罪,咱们后会有期。”灭绝师太左手一挥,不再言语,领了众弟子向西奔去,昆仑、华山、崆峒各派人众,及殷利亨、宋青书等跟随而去。蛛儿双足尚自行走不得,急道:“阿牛哥,快带我走。”   张无忌却很想和殷野王说几句话,道:“等一会儿。”迎着殷野王走了过去,说道:“前辈救援的大德,晚辈决不敢忘。”殷野王拉着他的手,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道:“你是姓曾?”张无忌真想扑在他怀里,叫出声来:“舅舅,舅舅!”但终于强行忍住,两眼却不自禁的红了。   有言道是:“见舅如见娘”,张无忌父母双亡,殷野王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所见到的亲人,如何不教他心情激动?殷野王见他眼色之中,显得对自己十分亲近,还道他感激自己救他性命,也不放在心下,眼光转到躺在地下的蛛儿时,淡淡的一笑,说道:“阿离,不认得我了么?”蛛儿脸色大变,颤声叫道:“爹!”   这个“爹”字一出口,张无忌大吃一惊,但随即明白了许多事情:“原来蛛儿是舅舅的女儿,那便是我的表妹了。她杀了二娘,累死了自己母亲,又说她爹爹一见到她便要杀她——哦,她用『千蛛绝户手』戳死殷无禄,大概这三个家人跟着主人,也对她母女不好。殷无福、殷无寿虽然恨她,却不能跟她动手,是以说了一句『原来是小姐』,便抱了殷无禄的尸身而去。”他回头瞧着蛛儿时,忽又想到:“怪不得我总是觉得她举动像我妈妈,那知道她和我有血肉之亲,我妈是她嫡亲的姑母。”   只听殷野王冷笑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爹,哼,我只道你跟了金花婆婆,便将白眉教不瞧在眼里了。没出息的东西,跟你妈一模一样,练什么『千蛛绝户手』,哼,你找面镜子自己瞧瞧,成什么样子,我姓殷的家中有你这样的丑八怪?”蛛儿本来吓得全身发颤,突然间抬起头来,凝视着父亲的脸,朗声道:“爹,你不提从前的事,我也不提,你既要说,我倒要问你,妈好好的嫁了你,为什么又要另娶二娘?”殷野王道:“这——这——死ㄚ头,男子汉大丈夫那一个不有三妻四妾?你作逆不道,今日狡辩也是无用。什么金花婆婆、银叶先生,白眉教也没放在眼里。”回手一挥,对殷无福、殷无寿两人说道:“带了这ㄚ头走。”   张无忌双手一拦,道:“且慢!殷——殷前辈,你要拿她怎样?”殷野王道:“这ㄚ头是我的亲生逆女,她毒死庶母,累死亲母,如此禽兽不如之人,怎能留于世间?”张无忌道:“那时殷姑娘年幼,见母亲受人欺辱,一时不忿,做错了事,还望前辈念在父女之情,从轻责罚。”殷野王仰天大笑,说道:“好小子,你究竟是那一号的人物,连我殷家的事也要插手管了起来?你是『武林至尊』不是?”张无忌一时冲动,真想便说:“我是你外甥,可不是外人。”但话到口边,还是忍住了。殷野王笑道:“小子,你今天的性命是捡来的,再这般多管江湖上的闲事,再有十条小命,也不够赔。”说着左手一摆,殷无福、殷无寿二人上前架起蛛儿,拉到殷野王身后。   张无忌知道蛛儿,落入她父亲手中,性命多半无幸,情急之下,冲了上去便要抢人。殷野王眉头一皱,左手陡地伸出,抓住张无忌的胸口,轻轻往外一挥。张无忌身不由主,便如腾云驾雾般的直摔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在黄沙之中。他有九阳神功护体,自是不致受伤,但陷身沙内,眼耳口鼻之中塞满了沙子,难受之极。张无忌不肯干休,爬起来又抢上去。殷野王冷笑道:“小子,第一下我手下留情,再一下可不客气了。”张无忌恳求道:“她——她是你亲生女儿啊,她小的时候你抱过她,亲过她,你饶了她吧。”殷野王心念一动,瞧了蛛儿一眼,但见到她浮肿的脸,不由得厌恶之情大增,喝道:“走开!”张无忌反而走上一步,便想抢人。   蛛儿叫道:“阿牛哥,你别理我,我永远记得你的好心。你快走开,你打不过我爹爹的。”便在此时,黄沙中突然间钻出一个青袍人来,双手一长,已抓住殷无福、殷无寿两人的后领,跟着双手一合,两人额头对额头猛撞一下,登时晕去,那人抱起蛛儿,疾驰而去。殷野王怒喝:“青翼蝠王,你也来多管闲事?”   青翼蝠王韦一笑纵声长笑,抱着蛛儿向前急驰,他名叫“一笑”,这笑声却是连绵绵不绝,何止百笑千笑?殷野王和张无忌一齐发足急追。这一次韦一笑不再大兜圈子,一迳向东南飘行。这人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殷野王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张无忌体内真气流动,更是越奔越快,但韦一笑快得更加厉害。眼见初时和他相距数丈,到后来变成十余丈、二十余丈、三十余丈——终于人影不见。殷野王怒极而笑,见张无忌始终和自己并肩而驰,半步也没落后,心下暗自惊异,这时明知已无法追上韦一笑,却要考一考张无忌的脚力,足底加劲,身子如箭离弦,激射而出。但见张无忌不即不离,仍是和他并肩而行,忽听张无忌道:“殷前辈,这青翼蝠王奔跑虽快,未必长力也够,咱们跟他死缠到底。”   殷野王吃了一惊,立时停步,自忖:“我施展如此轻功,已是竭尽平生之力,别说开口说话,便是换错了一口气也是不成。这小子随口说话,居然足下丝毫不慢,那是什么邪门?”他陡然间停步,张无忌一窜已在十余丈外,忙转身回头,退回到殷野王身旁,听他示下。殷野王道:“曾兄弟,你师父是谁?”张无忌忙道:“不,不!你千万不能叫我兄弟,叫我『阿牛』好了。我没有师父。”殷野王心念一动:“这小子的武功如此怪异,留着大是祸胎,不如出其不意,一掌打死了他。”便在此时,忽听得几下极尖锐的海螺之声,传了过来,正是白眉教有警的讯号。殷野王眉头一皱,心想:“定是洪水、烈火各旗怪我不救锐金旗,又起了乱子。倘若一掌打不死这小子,这时候却没功夫与他缠斗。不如借刀杀人,让他去送命在韦一笑手里。”便道:“白眉教遇上了敌人,我须得赶回应付,你去找韦一笑吧。这人凶恶阴险,待得遇上了,你须先下手为强。”   张无忌道:“我本领低微,怎打得过他?你们有什么敌人来攻?”殷野王侧耳听了一下号角,道:“果然是魔教的洪水、烈火、厚土三旗都到了。”张无忌道:“大家都是魔教一派,又何必自相残杀?”殷野王脸一沉,道:“小孩子懂得什么?”转身向来路奔回。   张无忌心想:“蛛儿落入了大恶魔韦一笑手中,倘若给他在咽喉上咬了一口,吸起血来,那里还有性命在?”想到此处,更是着急,当即吸一口气,发足便奔。好在韦一笑轻功虽佳,手上抱了一个人后。总不能踏沙无痕,沙漠之中还是留下了淡淡的一条足迹。张无忌打定了主意:“他休息,我不休息,他睡觉我不睡觉,奔跑三日三夜,好丁也追上了他。”   可是在烈日之下,黄沙之中,奔跑三日三夜当真是谈何容易,他奔到傍晚,已是口干唇燥,全身汗如雨下。但说也奇怪,脚下却毫不疲累,积蓄了数年的九阳神功一点一滴的发挥出来,越是使力,越是精神奕奕。他在一处泉水中饱饱的喝了一肚水,足不停步的奔跑。   奔到半夜,眼见月在中天,张无忌忽地恐惧起来,只怕突然之间,蛛儿被吸干了血的尸体在眼前出现。就在这时,隐隐听得身后似有足步之声,张无忌回头一看,却没有人。他不敢耽搁,发足又跑,但背后的脚步声立时跟着出现。张无忌大奇,回头再看,仍是无人,仔细一看,沙漠中明明有三道足迹,一道是韦一笑的,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却是谁的?再回过头来时,身前只一道足迹。那么有人在跟纵自己,定然无疑的了,怎么总是瞧不见他,难道这人有隐身术不成?   他满腹疑团,拔足又跑,身后的足步声又再响起。张无忌叫道:“是谁?”身后一个声音道:“是谁?”张无忌大吃一惊,喝道:“你是人是鬼?”那声音也道:“你是人是鬼?”   张无忌急速转过身来,这一次看到了身后那人留在地下的一点影子,才知那是个身法快的无与伦比之人,躲在自己背后。他叫道:“你跟着我干么?”那人道:“我跟着你干么?”张无忌笑道:“我怎么知道?所以要问你啊。”那人道:“我怎么知道?所以要问你啊。”张无忌见这人似乎并无多大恶意,否则他在自己身后跟了这么久,随便什么时候一出手,都能致自己死命,便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说不得。”张无忌道:“为什么说不得?”那人道:“说不得就是说不得,还有什么道理好讲。你叫什么名字?”张无忌道:“我——我叫曾阿牛。”   那人道:“假的。”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问道:“为什么是假的?”那人道:“假的就是假的,真真假假,还不是一般。我问你,你半夜三更的狂奔乱跑,在干什么?”张无忌知道这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异人,便道:“我一个朋友给青翼蝠王捉了去,我要去救回来。”那人道:“你救不回来的。”张无忌道:“为什么?”那人道:“青翼蝠王的武功比你强,你打他不过。”张无忌道:“打他不过也要打。”那人道:“很好,有志气。你朋友是姑娘么?”张无忌道:“是的,你怎么知道?”那人道:“要不是姑娘,少年人怎会甘心拚命。很美吧?”张无忌道:“丑得很?”那人道:“你自己呢,丑不丑?”张无忌道:“你到我面前,就看到了。”那人道:“我不要看,那姑娘会武功么?”张无忌道:“会的,是白眉教殷野王前辈的女儿,曾跟灵蛇岛金花婆婆学武。”那人道:“不用追了,韦一笑捉到了她,一定不肯放。”张无忌道:“为什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是个傻瓜,不会用脑子,殷野王是殷天正的什么人?”张无忌道:“他们两位是父子之亲。”那人道:“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的武功谁高?”张无忌道:“我不知道。请问前辈,是谁高啊?”那人道:“我也不知道。两个人谁的势力大些?”张无忌道:“鹰王是白眉教教主,想必势力大些。”那人道:“不错。因此韦一笑捉了殷天正的孙女,那是奇货可居,不肯就还的,他想要挟殷天正就范。”张无忌摇头道:“只怕做不到,殷野王前辈一心一意想杀了他自己女儿。”那人奇道:“为什么啊?”张无忌于是将蛛儿毒死父亲爱妾、累死亲母之事简略说了。   那人听完后,啧啧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当真是美质良材。”张无忌奇道:“什么美质良材?”那人道:“小小年纪,就会毒死庶母、害死亲母,再加上灵蛇岛金花婆婆的一番调教,当真是我见犹怜。韦一笑要收她作个徒儿。”张无忌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人道:“韦一笑是我好朋友,我自然知道他的心性。”   张无忌一呆之下,大叫一声:“糟糕!”发足便奔。那人仍是紧紧的跟在他背后。张无忌一面奔跑,一面问道:“你怎么又跟着我?”那人道:“我好奇心起,要瞧瞧热闹。你还追韦一笑干么?”张无忌怒道:“蛛儿已经有些邪气,我决不许她再拜韦一笑为师。倘若也学成一个吸饮人血的恶魔,那怎生是好?”那人道:“你很喜欢蛛儿么?为什么这般关心?”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她,不过她——她有点儿像我妈妈。”那人道:“嗯,原来你妈妈也是个丑八怪,想来你也好看不了。”张无忌急道:“我妈妈很是好看的,你别胡说八道。”那人道:“可惜,可惜!”张无忌道:“可惜什么?”那人道:“你这少年周身血性,着实不错,可惜转眼便是一具吸干了血的僵尸。”   张无忌心念一动:“他的话确也不错,我就算追上了韦一笑,又怎能救得蛛儿,也不过是白白饶上自己性命而已。”说道:“前辈,你帮帮我,成不成?”那人道:“不成。一来韦一笑是我好朋友,二来我也未必打得过他。”张无忌道:“韦一笑既是你好朋友,你怎地不劝劝他?”那人长叹一声,道:“劝有什么用?韦一笑自己又不想吸饮人血,他是迫不得已,实是痛苦难当。”张无忌奇道:“迫不得已?那有此事?”那人道:“韦一笑练内功时走火,自此每次激引内力,必须饮一次人血,否则全身寒战,立时冻死。”张无忌沉吟道:“那是三阴脉络受损么?”   那人奇道:“咦,你怎么知道?”张无忌道:“我只是猜测,不知对不对。”那人道:“我曾三入长白山,想替他找一头火蟾眼目,治疗此病,但三次都是徒劳无功。第一次还见了火蟾,差着两丈没捉到,第二次第三次连火蟾的影子也没见到。待眼前的难关过了之后,我总还得再去一次。”张无忌道:“我同你一起去,好不好?”那人道:“嗯!你内力倒够,就是轻功太差,那时再说吧。喂,我问你,干么你要去帮忙捉火蟾?”张无忌道:“倘若捉到了,不但治好韦一笑的病,也救了很多人,那时候他不用再吸人血了。啊,前辈,他奔跑了这么久,激引内力,是不是迫不得已,只好吸蛛儿的血呢?”那人一呆,道:“这倒说不定。他虽想收蛛儿为徒,但要是打起寒战来,自己血液要凝结成冰,那时候啊,只怕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张无忌越想越怕,舍命狂奔,那人忽道:“咦,你后面是什么?”张无忌回过头来一看,突然间眼前一黑,全身已被一只极大套子套住,跟着身子悬空,似乎是处身在一只布袋之中,被那人背在肩头。张无忌伸手去撕那布袋,岂知那袋子非绸非革,坚韧异常,摸上去布纹宛然,显是粗布所制,但撕上去纹丝不动。那人拍的一下,隔着袋子在无忌屁股上打了一记,笑道:“小子,乖乖的在我乾坤袋中不要动,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你开口说一句话,被人知觉了,我可救不得你。”张无忌道:“你带我到那里去?”那人笑道:“你已落入我乾坤袋中,我要取你小命,你逃得了么?你只要不动不作声,总有你的好处。”张无忌一想这话倒也不错,当下便不挣扎。   那人提起袋子往地下一掷,哈哈大笑,说道:“你能钻出我的布袋,算你本事。”张无忌运起内力,双手往外猛推,但那袋子软软的决不受力。他提起右脚,用力一脚踢出,波的一声闷响,那袋子微微向外一凸,不论他如何拉推扯撕,翻滚顶撞,这只布袋总是死样活气的不受力道。那人笑道:“你服了么?”张无忌道:“服了!”那人道:“你能钻进我的布袋,是你的福缘。”提起布袋往肩头上一掮,拔足便奔。   张无忌道:“蛛儿怎么办啊?”那人道:“我怎么知道?你再啰唆一声,我把你从布袋里抖了出来。”张无忌心想:“你把我抖了出来,正是求之不得。”嘴里却不敢答话,只觉那人脚下迅速之极,自己身子不轻,但他掮了自己,竟和空身走路无甚分别。   那人走了几个时辰,张无忌在布袋中觉得渐渐热了起来,知道已是白天,太阳晒在袋上,过了一会,只觉那人越走越高,似在上山。这一上山,又是上了两个多时辰,张无忌这时身上已颇有寒意,心想:“多半是到了极高的山上,峰顶积雪,所以这么冷。”突然之间,身子飞了起来,他大吃一惊,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叫声未绝,只觉身子一顿,那人已然着地,张无忌这才明白,原来那人是带了自己,正在纵跃,心想身处之地多半是极高的山峰上的危崖绝壁,那人背负自己,如此跳跃,山岩积雪,甚是滑溜,倘若一个失足,岂不是两人都一齐粉身碎骨?心中刚想到此处,那人又已跃起。   这人不断的跳跃,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张无忌藏身在布袋之中,但也猜想得到当地的地势险峻异常。当张无忌被那人带着又一次高高跃起时,忽听得远处一个声音叫道:“说不得,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负着张无忌的那人道:“路上遇到了一点儿小事,韦一笑到了么?”远处那人道:“没见啊,真奇怪,连他也会迟到。说不得,你见到他没有?”远处那人一面问,一面走近。张无忌暗自奇怪:“原来这个人就叫『说不得』,无怪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是『说不得』,再问他为什么说不得,他说道『说不得就是说不得,那有什么道理好讲。』怎么一个人会取这样一个怪名?”又想:“原来他和韦一笑是约好了在地相会的?却不知蛛儿是否无恙?我落入了他的布袋之中,他又是韦一笑的好朋友,不知要如何对付我?”   只听那说不得道:“铁冠道儿,咱们去找找韦兄去,我怕他出了什么乱子。”那铁冠道人道:“青翼蝠王精警聪明,武功卓绝,那会有什么乱子?”说不得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忽听得一个声音从底下山谷中传了上来,叫道:“说不得臭和尚,铁冠老杂毛,快来帮忙,糟糕之极了。”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一齐惊道:“是周颠,他什事情糟糕。”说不得又道:“他好像受了伤,怎地说话时中气如此衰弱?”他不等铁冠道人答话,背了张无忌便往下面跃去。铁冠道人跟在后面,忽道:“啊!周颠负着什么人,是韦一笑!”   说不得叫道:“周颠休慌,我们来助你了。”周颠笑道:“慌你妈的屁,我慌什么?吸血蝙蝠的老命要归天!”说不得惊道:“韦兄怎么啦,受了什么伤?”说着加快脚步。张无忌身在袋中,更如腾云驾雾一般,忍不住低声道:“前辈,你暂且放下我,下去救人要紧。”说不得突然提起袋子,在空中转了三个圈子,张无忌大吃一惊,倘若他一脱手,将布袋掷了出去,那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只听说不得沉着嗓子道:“小子,我跟你说,我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后面那人是铁冠道人张中,下面说话的是周颠,咱们三个人,再加上冷面先生冷谦,彭莹玉和尚,是魔教中的五散人。你知道魔教么?”张无忌道:“知道。原来大师也是魔教中人。”说不得道:“我和周颠不大爱杀人,铁冠道人、冷面先生、彭和尚他们,却是素来杀人不眨眼的。他们若是知道你藏在我这乾坤袋中,随随便便的给你一下子,你就筋碎骨裂,变成一团肉泥。”张无忌道:“我又没有得罪贵教,为什么——”说不得道:“铁冠道人他们杀人,还要问得罪不得罪么?从此之后,你若想活命,不得再在我袋中说出一个字来,知道么?”张无忌点了点头。说不得道:“你怎么不回答?”张无忌道:“你不许我说出一个字来啊。”说不得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就好——啊,韦兄怎么了?”   最后一句话,却是跟周颠说的,只听周颠那哑嗓子说道:“他——他——糟之透顶,糟之透顶。”说不得道:“嗯,韦兄心口还有一丝暖气,周颠,是你救他来的?”周颠道:“废话,难道是他救我来的?”铁冠道人张中道:“周颠,你受了什么伤?”周颠道:“我见吸血蝙蝠僵在路旁,冻得气都快没有了,不合强盗发善心,运气助他,那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阴毒当真厉害,就是这么一回事。”   说不得道:“周颠,你这一次当真是做了好事。”周颠道:“什么好事坏事,吸血蝙蝠此人又阴又古怪,我平素瞧着最不顺眼,不过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颠胃口,周颠便救他一会。想不到没救到吸血蝙蝠,阴寒入体,反而赔上周颠的老命。”铁冠道人惊道:“你伤得这般厉害?”周颠道:“报应,报应。吸血蝙蝠和周颠生平不做好事,那知道一做好事便横祸临头。”说不得问道:“韦兄做了什么好事?”周颠道:“他激引内毒,阴寒发作,本来只须吸饮人血,便能抑制。可是他身旁明明有一个少女,他宁愿自己送命,也不吸她的血,周颠一见之下,说道:『啊哟不对,吸血蝙蝠倒行逆施,周颠也得胡作胡为一下,周颠要救他一救。』”   张无忌身在布袋之中,听得韦一笑没吸饮蛛儿的血,真是一喜非同小可。说不得反手在布袋外一拍,问道:“那少女是谁?到那里去了?”周颠道:“我也这般问吸血蝙蝠,他说这是白眉老儿的孙女,名叫殷离,吸血蝙蝠已收他为徒,万万不能吸她的血。”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一齐鼓掌,说道:“韦兄一念之善,或许便是我教中兴的转机,青蝠和白鹰两王携手,明教便声势大振了。”说不得说着。将韦一笑身子接了过来,惊道:“他全身冰冷,那怎么办?”周颠道:“所以我说你们快活得太早了些,吸血蝙蝠这条老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一只死蝙蝠和白眉鹰王携手,于明教有什么好处?”铁冠道人道:“你们在这儿等一会,我下山去找个活人来,让韦兄饱饮一顿人血。”说罢纵身便欲下山。周颠叫道:“且慢!铁冠杂毛,这儿如此荒凉,等你找到了人,只怕韦一笑早就变成了韦不笑。说不得,你布袋中那个小子,拿出来给韦兄吃了罢。”张无忌一惊:“原来他们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说不得道:“不成,这个人于本教有恩,韦兄若是吃了他,五行旗非跟韦兄拚命不可。”于是将张无忌如何身受灭绝师太三掌重击,救活锐金旗下数十名好手的事简略说了,又道:“当时我混在白眉教的队伍之中,瞧得清清楚楚。这么一来,五行旗还不死心塌地的服了这小子么?”铁冠道人问道:“你把他装在袋中,奇货可居,想收服五行旗么?”说不得道:“说不得,说不得!总而言之,本教四分五裂,眼前大难临头,白眉教偏又跟五行旗打了个落花流水,咱们总得携手一致,才免覆灭。袋中这人有利于本教诸路人马携手,那是决然无疑的。”   他说到这里,伸出右手,贴在韦一笑后心的“灵台穴”上,运起真气,助他抵御寒毒。周颠叹道:“说不得,你为朋友卖命,那是没得说的,可是你小心自己的老命。”铁冠道人道:“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伸右掌和说不得的左掌相接,两股真力,同时冲入韦一笑的体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韦一笑低低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但牙关仍是不住相击,显然冷得厉害,颤声道:“周颠,铁冠兄,多谢你两位相救。”他对说不得却不言谢,须知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口头的道谢反而显得多余了。铁冠道人功力深湛,但被韦一笑体内的阴毒逼了过来,奋力相抗,一时却说不出话来。说不得也是如此。   忽听得东面山峰上飘下铮铮铮的几下琴声,中间挟着一声清啸。周颠道:“冷面先生和彭和尚寻过来啦。”提高声音叫道:“冷面先生,彭和尚,有人受了伤,还是你们滚过来吧!”那边琴声铮的一响,示意已经听到,彭和尚却问道:“谁—受—了—伤—啦——”那声音远远传来,山谷鸣响。周颠低声骂道:“性急鬼,一会儿也等不得。”   第五十二回 义气深重   只听得彭和尚急急地道:“到底是谁受了伤?说不得没事吧?铁冠兄呢?周颠,你怎么说话中气不足?”他问一句,人便跃近数丈,待得问完,身子已到了近处,惊道:“啊哟,是韦一笑受了伤。”周颠道:“你慌慌张张,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冷面兄,你来给想个法子。”最后那句话,却是向冷面先生冷谦说的。冷谦嗯了一声,却不答话,他和彭和尚定要细问端详,自己大可省些精神。果然彭和尚一连串的问话,连珠价迸将出来,周颠说话偏又颠三倒四,待得说完经过,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也已运气完毕。   彭和尚道:“我从东北方来,得悉少林派掌门人空闻大师亲率师弟空智大师,以及诸代弟子百余人,正赶赴光明顶,参与围攻我教。”冷谦道:“正东,武当五侠!”他说话极是简捷,便是杀了头也不肯多说半句废话,他说这六个字,意思是说:“正东方有武当五侠来攻。”至于武当五侠是谁,反正大家都知到是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和莫声谷,那也不必多费唇舌。   彭和尚道:“六派分进合击,渐渐合围。五行旗接了数仗,情势很是不利,眼前之计,咱们只有先到光明顶去。”周颠怒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杨逍那小子不来求咱们,明教五散人便挨上门去吗?”彭和尚道:“周颠,眼前明教大祸临头,倘若六派攻破光明顶,灭了圣火,咱们还能做人吗?杨逍得罪五散人固是他不对,但咱们助守光明顶,却不是为了杨逍,而是为了明教。”说不得也道:“彭和尚的话不错。杨逍虽然无礼,但护教事大,私怨事小。”周颠骂道:“放屁,放屁!两个秃驴一齐放屁,臭不可当。铁冠道人,杨逍当年打碎你的左肩,你还记得么?”铁冠道人沉吟不答,过了半晌,才道:“护教御敌,乃是大事。杨逍的帐,待退了外敌再算。那时咱们五散人联手,不怕小子不低头。”   周颠“哼”了一声,道:“冷谦,你怎么说?”冷谦道:“同去?”周颠道:“你也向杨逍屈服?当时咱们立过誓,说明教之事,咱们五散人决计从此袖手不理。难道从前说过的话都是放屁的么?”冷谦道:“都是放屁!”周颠大怒,霍地站起,道:“你们都放屁,我可说的是人话。”铁冠道人道:“事不宜迟,快上光明顶吧!”彭和尚劝周颠道:“颠兄,当年大家为了争立教主之事,翻脸成仇,杨逍固然心胸狭窄,但细想起来,五散人也有不是之处——”周颠怒道:“胡说八道,咱们五散人又不是想当教主,有什么错了?”说不得道:“本教过去的是是非非,便是争他一年半载,也是无法分辩明白。周颠,我问你,你是明尊天圣座下的弟子不是?”周颠道:“是啊!”说不得道:“今日本教大祸临头,咱们倘若袖手,死后见不得明尊。你要是害怕中原六大派,那就休去。咱们在光明顶上战死殉教,你来收我们的骸骨吧!”   周颠跳起身来,一掌便往说不得脸上打去,骂道:“放屁!”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说不得已重重挨了一掌,他慢慢张口,吐出十几枚被打落的牙齿,一言不发,但见他半边脸颊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瘀,肿起老高。彭和尚等人大吃一惊,周颠更是呆了。要知说不得的武功和周颠乃是在伯仲之间,周颠随手一掌,他或是招架,或是闪避,无论如何打他不中,那知他听由挨打,这一掌竟受了重伤。周颠心中好过意不去,叫道:“说不得你打还我啊,不打还我,你就不是人。”说不得淡淡一笑,道:“我有气力,留着去打敌人,打自己人干么?”周颠大怒,提起手掌,重重的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波的一声,也吐出了十几枚牙齿。   彭和尚惊道:“周颠,你这是捣什么鬼?”周颠怒道:“我不该打了说不得,叫他打还,他又不打,我只好自己动手。”说不得道:“周颠,你我情若兄弟,咱们四人便要去战死在光明顶上,生死永期,你打我一掌,算得什么?”周颠心中激动,放声大哭,说道:“我也去光明顶,杨逍的旧帐,暂且不跟他算了。”彭和尚大喜,说道:“这才是好兄弟呢。”   张无忌身在袋中,但对五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五人武功极高,那是不必说了,难得的是大家义气深重。明教之中高人辈出,难道个个都是邪魔外道么?”心中正自嘀怙,忽觉身子移动,想是说不得又负了自己,直上光明顶去。他得悉蛛儿无恙之后,心下已无担忧之事,所关怀者,只是中原武林六大门派围剿明教,不知将来如何了局,又想上到了光明顶后,当可遇到幼时小友杨不悔,她长大之后,不知是否会认得自己。   说不得等五人负着两人,行了一日一夜,到次日午后,张无忌忽觉那布袋是着地拖拉,初时不明其理,后来自己的脑袋稍稍一抬,额头便在一块岩石上重重碰了一下,好不疼痛,这才明白,原来各人是在山腹的隧道中行走。这隧道中寒气奇重,透气也不大顺畅,直行了大半个时辰,这才钻出山腹,又向上升。但上升不久,又钻入了隧道,前后一共过了五个隧道,才听周颠叫道:“杨逍,吸血蝙蝠和五散人来找你啦!”   过了半晌,听得一个人声音在前面说道:“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大驾光临,杨逍没能远迎,还望恕罪。”周颠道:“你假惺惺作甚?你肚中定在暗骂,五散人说话有如放屁,说过永远不上光明顶,永远不理明教之事,今日却又自己送上门来。”杨逍道:“小弟正自忧愁,六大派四面围攻,小弟孤掌难鸣,今得蝠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天圣的面上,仗义相助,实是本教之福。”周颠道:“你知道就好啦。”当下杨逍请五散人入内,僮儿送上茶水。   突然之间,那僮儿“啊”的一声惨呼,张无忌身在袋内,却也毛骨悚然,不知是何缘故,过了好一会,却听韦一笑说道:“左使者,伤了你一个僮儿,韦一笑以后当图报答。”他说话时精神饱满,和这些时来的气息奄奄大不相同。张无忌心中一凛:“他吸了这僮儿的热血,害死一条人命,自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听杨逍淡淡的道:“咱们之间,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蝠王上得光明顶来,那便是瞧得起我。”   这七人个个是明教中顶儿尖儿的高手,虽然互有心病,但眼下大敌当前,七人一旦相聚,各人均是精神一振。食用一些点心后,便即商议御敌之计。说不得将布袋放在脚边,张无忌虽然又饥又渴,却记着说不得吩咐过的言语,只听六个人分别估量敌方实力,只有冷谦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七人商议了一会,彭和尚道:“紫衫龙王和金毛狮王不知去向,光明右使存亡难卜,这三位是不必说了。眼前最不幸之事,是五行旗和白眉教的梁子越结越深,前几日大斗一场,双方死伤均重。倘若他们也能到光明顶上,别说六大派围攻,便是十二派、十八派,明教也有必胜把握。”说不得在布袋上轻轻踢了一脚,说道:“袋中这个小子,和白眉教颇有渊源,最近又于五行旗有恩,将来或能着落在这小子身上,调处双方嫌隙。”韦一笑冷冷的道:“教主的位子一日不定,本教的纷争一日不解,凭他有天大的本事,这嫌隙总是不能调处。左使者,在下要问你一句,退敌之后,你拥何人为主?”杨逍淡淡的道:“圣火令归谁所有,我便拥谁为教主,这是本教的祖规,你又问我作甚?”   韦一笑道:“圣火令失落已达百年,难道圣火令一日不出,明教便一日没有教主?六大门派所以胆敢围攻光明顶,没将本教瞧在眼里,还不是因为知道本教乏人统属,内部四分五裂之故。”说不得道:“韦兄这话是不错的。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亦非韦派,是谁做教主都好,总之是要有个教主。就算没教主,有个副教主也好啊,号令不齐,如何抵御外侮?”铁冠道人道:“说不得之言,正获我心。”   杨逍变色道:“各位上光明顶来,是助我御敌呢,还是来跟我为难?”周颠哈哈大笑,道:“杨逍,你不愿推选教主的用心,难道我周颠不知道么?明教没有教主,便以你光明左使为尊。哼哼,你职位虽然最高,旁人不听你的号令,又有何用?你调得动五行旗么?四大护教法王肯服你指挥么?咱们五散人更是闲云野鹤,没当你光明左使者是什么东西!”杨逍霍地站起,冷冷的道:“今日外敌相犯,杨逍无暇和各位作此口舌之争,各位若是对明教存亡甘愿袖手旁观,便请下光明顶去吧!杨逍只要不死,日后再图一一奉访。”   彭和尚劝道:“杨左使,你也不必动怒。六大派围攻明教,凡是本教弟子,人人有关,又不是你一个人之事。”杨逍冷笑的道:“只怕本教却有人希望杨逍给六大派宰了,好拔去了这口眼中钉。”周颠道:“你说的是谁?”杨逍道:“各人心中明白,何用多言?”周颠怒道:“你是说我吗?”杨逍眼望他处,不予理睬。   彭和尚见周颠眼中放出异光,似乎便欲起身和杨逍动手,忙劝道:“古人道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咱们便算吵得天翻地覆,说什么也是教中自己兄弟。教主之议,暂且搁下不提,咱们且商量御敌之计。”杨逍道:“莹玉大师识得大体,此言甚是。”周颠大声道:“好啊,彭贼秃识得大体,周颠便只识小体?”他激发了牛性,什么也不顾得,喝道:“今日偏要议定这教主之位,周颠主张韦一笑出任明教的教主。吸血蝙蝠武功高强,机谋多端,本教之中谁也及不上他。”其实周颠平时和韦一笑并没什么交情,相互间恶感还多于好感,但他存心气恼杨逍,便推了韦一笑出来。   杨逍哈哈一笑,道:“我瞧还是请周颠当教主的好,明教眼下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再请周大教主来颠而倒之,倒而颠之一番,那才好看呢!”周颠大怒,喝道:“放你妈的狗臭屁!”呼的一掌,便向杨逍头顶拍落。   适才他一掌打落说不得十多枚牙齿,乃因说不得不避不架,但杨逍岂是易与之辈?他在十余年之前,便因立教主之事,与明教五散人起了重大争执,当时五散人立誓不上光明顶,今日却又破誓重来,杨逍心下已暗自起疑,待见周颠突然出手,只道五散人约齐韦一笑,前来图谋自己,惊怒之下,右掌挥出,往周颠的手掌上迎了过去。韦一笑站在旁边,见杨逍掌心中隐隐有青气流转,知他已将“青竹手”练成,周颠伤后原气未复,万万抵敌不住,立即手掌拍出,抢在头里,接了杨逍这一掌。两人手掌相交,竟是无声无息的黏一起。   原来杨逍虽和周颠有隙,但念在同教之谊,究不愿一掌便伤他性命,因此这一掌“青竹手”未使全力,但韦一笑是何等样人?一招“寒冰绵掌”拍到,杨逍右臂一震,登觉一股阴寒之气,从肌肤中直透进来,忙运内力抵御,两人功力相若,登时相持不下。   周颠叫道:“姓杨的,再吃我一掌!”刚才一掌没有打到,这时第二掌击向他的胸口。说不得叫道:“周颠,不可胡闹。”彭莹玉也道:“杨左使,韦蝠王,两位快快罢手,不可伤了和气!”   彭莹玉伸手欲去挡开周颠那一掌,杨逍身形一侧,左臂略长,左掌已和周颠的右掌黏住。说不得叫道:“周颠,你以二攻一,算什么好汉?”伸手往周颠肩头抓落,要想将他拉开,那知手掌未落,突见周颠身子微微发颤,似乎已受内伤。说不得吃了一惊,他素知这位光明左使者功力通神,是本教绝顶的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将周颠伤了,眼见周颠的手掌仍和杨逍黏住,不肯撤掌,叫道:“周颠,自己兄弟,拚什么老命?”往他肩头一扳,同时说道:“杨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杨逍不撤掌力,顺势追击。   不料一拉之下,周颠身子一晃,没能拉开,同时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气,从手掌心中直传至胸口。说不得更是吃惊,暗想:“这是韦兄妙绝天下的『寒冰绵掌』啊,怎地杨逍也练成了?此人再会了这种阴毒掌力,那更是如虎添翼,不可复制。”当下急运功力,与那寒气相抗。但这股寒气越来越是厉害,片刻之间,说不得牙关相击,堪堪抵御不住。铁冠道人和彭莹玉双双抢上,一护周颠,一护说不得。聚合四人之力,寒气已不足为患,然而只觉杨逍掌心中传过来的力道一阵轻一阵重,时急时缓,瞬息万变,四个人竟是不敢撤掌,生怕便在撤掌收力的一刹那间,杨逍突然发力,那么四人不死也得重伤。说不得支持了一会,说道:“杨左使,咱们对你——”只说得这几个字,突然胸口一凉,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冻结成冰,原来他一开口说话,真气暂歇,便即抵挡不住杨逍手掌中传过来的寒气。   如此支持了一顿饭时分,但见韦一笑和四散人都是神色紧张,杨逍却悠然自若。冷面先生冷谦在旁冷眼旁观,心下好生怀疑:“杨逍武功虽高,但和韦一笑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未必便能胜得了他,再加上说不得等四个人,杨逍万万抵敌不住,何以他以一敌五,反而似操胜算,其中必有古怪?”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低头沉思,一时却会不过意来。只听周颠叫道:“冷面鬼——打——打他背心——打——”冷谦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人中只有自己一人闲着,解危脱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杨逍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虽然好得多,却也未必定能制胜。然见周颠和彭莹玉脸色发青,如再支持下去,阴毒入了内脏,那便是无穷之祸,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五枚烂银打就的小笔,托在手中,说道:“五枚银笔,打你曲穴、巨骨、阳溪、五里、中都。”这五处穴道都是在手足之上,并非致命的要穴,他又先行说了出来,意思是通知杨逍,并非和你为敌,乃是叫他撤掌罢斗。   杨逍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冷谦叫道:“得罪了!”左手一扬,右手一挥,五点银光直向杨逍射去。杨逍待那五枚银笔飞近,突然左臂横划,拉得周颠等四人挡在他的身前,但听周颠和彭莹玉齐声闷哼,五枚小笔分别打在他二人身上,周颠中了两枚,彭莹玉中了三枚。好在冷谦原意不在伤人,出手甚轻,所中又不在穴道,虽然伤内见血,却无大碍。彭莹玉低声道:“是乾坤大挪移!”冷谦听到“乾坤大挪移五”字,登时省悟。原来这乾坤大挪移是明教中历代相传一种最厉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并不希奇,只不过是武学中“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要质,但其中变化神奇,却是匪夷所思。数十年来,明教中从未听说有人练会这种功夫,是以人人一时想不到这武功上去。如此看来,杨逍其实是毫不出力,只不过是将韦一笑“寒冰绵掌”的掌力引着攻向四散人,而反过来又将四散人的掌力引去攻韦一笑,他居中悠闲而立,不过是隔山观虎斗而已。   冷谦道:“恭喜!无恶意,请罢斗。”他说话简洁之极,“恭喜”两字,是恭喜杨逍练成了明教中近百年来已然失传的“乾坤大挪移”神功;“无恶意”是说咱们六个人这次上山,对你绝无恶意,原是诚心共抗外敌而来;请罢斗是请双方罢斗,不可发生误会。杨逍素知他的脾气,他说话简单明了,决不会多说一个字废话,正因为不肯多说一个字,自是从来不说假话。他既说“无恶意”,那是真的没有恶意了,而且他适才出手掷射的五枚银笔,显为解围,不在伤人,于是哈哈一笑,说道:“韦兄,四散人,我说一、二、三大家同时撤去掌力,免有误伤!”见韦一笑和周颠等都点了点头,便缓缓叫道:“一、二、三!”   那“三”字刚出口,杨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间背心一寒,一股锐利的指力已戮中了他背上的“神道穴”。杨逍大吃一惊:“蝠王好不阴毒,竟然乘势偷袭。”待要回掌反击,只见韦一笑身子一晃,已然跌倒,显是也受人袭击。杨逍一生之中不知见过多少阵仗,虽然这一下变起仓卒,心下并不慌张,身形向前一冲,先行脱却身后敌人的控制,回过身来,一瞥之下,只见周颠、彭莹玉、铁冠道人、说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谦正向一个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人回手一格,冷谦“哼”了一声,哼声之中,微带痛楚。杨逍吸一口气,纵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谦,突觉一股寒冰般的冷气从“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时之间自身柱、陶道、大椎、风府,游遍了全身督脉诸穴。杨逍心知不妙,敌人武功既高,心又阴毒,抓正了自己与韦一笑、四散人六人一齐收功撤力的瞬息时机,闪电般猛施突袭,当下只得疾运真气和那寒气相抗。这股寒气和韦一笑所发的“寒冰绵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见细丝般一缕冰线,但游到何处穴道,何处便感酸麻,若是正掌对敌,杨逍有内力护体,决不致任这指力透体侵入,此刻既已受了暗算,只有先行强忍,助冷谦击倒敌人再说。   那知他拔步上前,右掌扬起,刚要击出,突然全身打个冷震,掌上劲力已消失得无影无纵。这时冷谦已和那人拆了二十余招,眼见渐渐不敌。杨逍心中大急,只见冷谦一足踢出,被那人抢上一步,一指戮在臂上,冷谦身形一晃,向后便倒。杨逍又惊又怒,心想冷谦先生和这人拆得二十余招,那么此人武功虽强,也未必能在自己之上,只是一招未接,先受暗算,纵有天大本事,却是半点施展不出。   张无忌藏身在布袋之中,先听得韦一笑、五散人和杨逍言语争执,跟着动起手来,他心中焦急之极,既怕双方有了损伤,又极想看看这明教七大高手情状,可是布袋中一片漆黑,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却瞧不见半点袋外之物。过了一会,好容易冷谦以几个字说得双方罢斗,那知突然又有强敌来袭,这人突然其来,张无忌事先没听到半点声音,韦一笑和四散人已被点倒,跟着冷谦在一番激斗后倒地,杨逍虽然勉力站着,但无忌听到他牙关相击,呼吸凝重,显然也已无力反抗。   半晌沉寂过后,脚步声响,内堂一人奔了出来,叫道:“爹,是谁来了?怎么不让我见见?”是个少女的声音。张无忌心中一动:“是不悔妹子。”只听杨逍喘息着道:“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杨不悔见到厅上的情形,惊呼道:“爹,你——你受了伤么?”回身瞧着那灰袍人,怒道:“是你伤了我爹爹?”那人冷笑一声,并不回答。杨逍急道:“不悔,快听爹的话,快走!”杨不悔本想扑上去掌击那袍人,略一迟疑,伸手扶住了父亲。   那灰袍人森然道:“女娃儿,出去!”杨不悔扶着杨逍,道:“爹,你到外面去歇歇!”杨逍苦笑道:“你先出去。”他自知为敌人所制,岂能轻易脱身?杨不悔转身向那灰袍人道:“和尚,你何以暗害我爹爹?”那灰袍人冷笑道:“好啊,你眼光锐利,瞧出我是和尚,那便容你不得!”左手袖袍一拂,右手食指已在暗藏的袍袖之下,向杨不悔“秉风穴”上点去。杨逍眼见这指若是点中,女儿非毙命当场不可,自己内力虽然未复,这情势却不得不救,当即右肘横伸,一个肘锤,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到。   那灰袍人左指一弹,正中杨逍肘底的“小海穴”,但右指却偏了一偏,虽然仍是点中了杨不悔,已非致命之处,杨逍爱女心切,强忍住全身的冰冷酸麻,左足飞起,将女儿踢出厅外,同时横身挡在厅门之前,不让那灰袍人追击。那灰袍人冷笑道:“这女娃儿中了我的“一阴指”指力,不能活过三天三夜。”向杨逍凝望一眼,又道:“光明使者名不虚传,连中我两指,居然仍能站立。”杨逍道:“少林神僧空见大师慈悲厚德,门下出了你这种不肖弟子,你是『圆』字辈的了,叫作圆什么?”   灰袍人暗吃一惊,赞道:“了不起,了不起!竟给你瞧出了我的门户来历。贫僧圆真!”张无忌当听到杨逍说起少林神僧空见大师之时,已是全神贯注,待听到那人自认是圆真更是大吃一惊,心想:“这人曾传我少林九阳功,明知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却又故意替我打通奇经八脉,叫我阴毒难除。看来此人武功奇高,又是阴险毒辣,实是六大门派中的第一厉害脚色。这次六派围剿明教,这人突然掩上光明顶,杨逍和青翼蝠王等尽为所制,这一次明教当真是一败涂地了。”   只听杨逍说道:“六大门派和我明教为敌,真刀真枪,决一死战,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迳,你少林派——”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圆真哈哈大笑,说道:“出奇制胜,兵不厌诈,那是自古已然。我圆真一人,打倒明教七大高手,难道你们输得还不服气么?”杨逍道:“你怎么能偷入光明顶来?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杨逍死亦瞑目。”要知圆真此次所以能偷袭成功,固是由于身负绝顶武功,但最主要的原因,却在于他知道偷上光明顶的秘道,越高明教教众的十余道哨线,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出手,才能将明教七大高手点倒。圆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顶七巅十三崖,自己当作天险,在我少林僧侣眼中,也不过是康庄大道而已,何足道哉?你们都中了我的一阴指,三人之内,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话下。贫僧这便上坐忘峰去,埋下几十斤火药,再减了魔教的魔火,什么白眉教啦,五行旗啦,急急忙忙上来相救,轰的一声大响,地下埋着火药炸将起来,烟飞火灭,不可一世的魔教从此无影无踪。这叫做:少林僧独指灭明教,光明顶七魔归西天。”杨逍等听了这番话,心下均是大感惊惧,知他说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紧,这传了三十三世的明教,真的要亡在这少林僧手下不成?只听圆真越说越是得意,又道:“明教之中,高手如云,你们倘若不是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何致有覆灭之祸?以今日之事而论,你们七人假若不是正在自拚掌力,贫僧便是悄悄的上得光明顶来,又焉能一击成功?这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哈,想不到当年威风赫赫的明教,杨破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场。”杨逍、周颠等面临身死教灭的大祸,听了他这一番话,回想过去二十年来的往事,均是后悔不已,心想:“这和尚的话可没说得错。”   周颠大声道:“杨逍,我周颠大是该死!过去对你不起。你这人虽然不大好,但做了教主,也胜于没有教主而闹得全军覆没。”杨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做教主?大家都错了,咱们弄得一团糟,九泉之下,也没面目回去见历代明尊教主。”圆真笑道:“各位后悔,已然迟了。当年杨破天初任魔教头子之时,气焰是何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没能亲眼见到明教的惨败。”周颠怒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杨教主倘若在世,大伙儿听他号令,你这贼秃会偷袭得手么?”   圆真冷笑道:“杨破天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有法子令他身败名裂——”突然之间拍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圆真的背上已中了韦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时,韦一笑也被圆真反戮一指,正中胸口的“膻中穴”。两人各退一步,同时摔倒,原来韦一笑极工心计,被圆真一指点中后,虽然受伤极重,但他内力究竟高人一筹,并非登时全无反击之力,只是装作晕去,等到圆真得意扬扬、决不防备之际,暴起袭击。这一掌他是逼出全身劲力,为了挽救明教的浩劫,意图与敌同归于尽。圆真虽然厉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向与殷天正、谢逊等人齐名,这奋力一击,岂同小可?“寒冰绵掌”的掌力侵入体内,但觉胸口烦恶欲呕,数番潜运内力欲图稳住身子,总是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只得盘膝坐下,与那“寒冰绵掌”的掌力相抗。韦一笑连中两下“一阴指”,更是气息奄奄,动弹不得。   刹那之间,厅堂上寂静无声,八大高手一齐身受重伤谁都不能移动半步。杨不悔在大厅之外,她功力较浅,受伤更重。圆真和明教的七大高手各运内力,企盼早一步能恢复行动,只要一方早得片刻,便能制死对方,自己得获安全。各人心中都是紧张万状,要知明教的生死存亡,实系于这一线之间。假若圆真能先一步行动,他虽重伤未愈,却能提起宝剑将七人刺死,然后慢慢的将息养伤,要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一个能先动弹,那么杀了圆真,明教便此得救,本来七人这边是占了便宜,但五散人功力略浅,中了一招“一阴指”后便劲力全失,而内功深湛的杨逍和韦一笑却均连中两指。“寒冰绵掌”和“一阴指”的劲力,原是不易分别高下,但韦一笑所拍出那一掌,已是在受伤之后,内力自不如圆真在未受伤时所递出的招数,看来对耗下去,倒是圆真先能移动的局面居多。   杨逍等暗暗心焦,但这运气引功之事,实是半分勉强不得,越是心烦气躁,越易大出岔子,这些人个个都是内家高手,这中间的道理如何会不省得?冷谦等吐纳数下,料知无法赶在圆真的前头,但盼光明顶上杨逍的下属能有一人走进厅来,只须有明教的一名教众入内,便是他不会丝毫武艺,这时只要提根木棍,轻轻一棍便能将圆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厅外那里有半点声息?这时已在午夜,光明顶上的教众或分守哨防,或各自安卧,不得杨逍召唤,谁敢擅入议事厅堂?至于服侍杨逍的僮儿,一人被韦一笑吸血而死,其余的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早已远远散开,别说杨逍按铃叫人,就算叫到,只怕一时间也未必敢踏入厅堂,走到这吸血魔王的身前。   张无忌藏身在布袋之中,听到身外一片寂静,也知道寂静之中,隐藏着极大的杀机,过了半晌,忽听得说不得道:“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咱们一救不可。”张无忌道:“怎么救啊?”圆真丹田中一口真气正在渐渐通畅,猛地里听得布袋中发出人声,一惊非同小可,那真气立时逆运,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第五十三回 生死成败   圆真武功虽强,但自潜入议事堂后,一心在对付韦一笑、杨逍等诸高手,那有余暇去察看地下一只绝无异状的布袋?突闻袋中有人说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暗叫:“我命休唉!”只听说不得道:“这布袋的口子用『千缠百扣结』缚住,除我自己之外,旁人是万万解不开的,但你可站起身来。”张无忌道:“是!”从布袋中站了起来。   说不得道:“小兄弟,你舍身相救锐金旗数十位兄弟的性命,义烈高风,人人钦佩。眼下咱们数人的性命,也全赖你相救。请你走将过去,一拳一掌,将那恶僧打死了吧。”张无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说不得道:“这恶僧人乘人之危,忽施偷袭,这种卑鄙行迳,你是亲耳听到的了。你若不打死他,明教上下数万人众,都要被人一一诛灭。你去打死他,乃是大仁大勇的侠义行为。”张无忌仍是踌躇不答,圆真说道:“我此刻半点动弹不得,你一拳打死我,岂不被天下好汉耻笑?”周颠怒道:“臭贼秃,你少林派枉称正大门派,却偷偷摸摸的上来暗袭,天下好汉不耻笑么?”   张无忌向圆真走了一步,便即停步,说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和六大门派之间的是非曲直,小可实不深知。小可极愿为各住援手,却不愿伤了这位少林派的和尚。”彭莹玉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时若不杀他,待这和尚功力一复,他非连你也害了不可。”圆真笑道:“我和这位小施主无怨无仇,怎能随便伤人?何况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看来还是被布袋和尚不怀好意的擒上山来。你们魔教中人无恶不作,对他还有什么好事做将出来。”这时双方气喘吁吁,说话都极艰难,但均是竭力提气,意图打动无忌之心。   张无忌甚感左右为难,明知圆真和尚居心险恶,但要上前一掌将他打死,却非本心所愿,何况这一掌倘若打下,那便是永远站在明教一面,公然和六大门派为敌。太师父、武当六侠、周芷若等等,全成了自己的敌人。明教素被武林中人认为是邪魔异端,如韦一笑吸食人血、义父谢逊滥杀无辜,确有许多不该之处,太师父当年谆谆告诫,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以免终身受祸,自己父亲因和魔教的母亲成亲,因而自刎武当山头,殷鉴不远,覆辙在前。又想到这圆真是神僧空见的弟子,那空见大师甘受一十三掌“七伤拳”,只盼能感化我义父,结果却身死拳下,这等大仁大义的慈悲心怀,实是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伤他弟子?再说,这位圆真和尚曾传我少林九阳功,也可说和我有几分师徒之谊,虽然他打通我奇经八脉,蓄意加害,可是我却并没被他害死啊——。   他生性只是记着旁人待他的好处,别人对他的欺压侮辱,事后他总是替那人找出些理由来解释一番,例如何太冲是为悍妻所逼、朱长龄是爱刀成狂、朱九真是对卫璧情有独钟等等,他心中早已一一原谅了他们。因之对于圆真当年的暗算,他也丝毫没有记恨。只听说不得又在催促劝说,便道:“说不得大师,请你教我一个法子,不用伤害这位和尚,而他也伤你不得,小可定然照办。”   说不得心想:“眼下已是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的局面。那里还能双方都可保全?不是圆真死,便是咱们亡。”正自沉吟未答,彭莹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怀,至堪钦佩。那便请小兄弟伸出手指在那圆真胸口『玉堂穴』上轻轻一点。这一点对他并无损伤,只不过令他几个时辰内不能运引内力。咱们派人送他下光明顶去,决不损他一根毫毛。”张无忌深明医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轻点一指,确能暂阻丹田中真气上行,但并不损伤身体。   却听得圆说道:“小施主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你点我穴道固然不打紧,但他们内力一复,立时便来杀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周颠骂道:“放你的狗臭屁!咱们说过不伤你,自然不伤你,明教五散人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了?”张无忌心想杨逍和五散人都不是出尔反尔之辈,只有韦一笑一人可虑,便问:“韦前辈,你说如何?”韦一笑颤声道:“我也暂不伤他便是,下次见面,大家再拚你死我活。”他说到你死我活这四个字时,已是声音微弱异常,上气不接下气。张无忌道:“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个个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岂能自毁诺言,失信于人?圆真大师,晚辈可要得罪了。”说着走向圆真身前。   那“玉堂穴”在人身胸口,位于“紫宫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属于任脉。这穴道并非致命的大穴,但位当气脉必经的通道,若是一加阻塞,全身真气立受干挠。张无忌听着圆真的呼吸,待得离他二尺,说道:“圆真大师,晚辈是为了周全双方,你别见怪。”说着缓缓提起手来。圆真苦笑道:“此刻我全身动弹不得,只有任你小辈横行。”自从“蝶谷医仙”胡青牛一死,张无忌辨认穴道之技已是当世无匹,他与圆真之间虽然隔着一只布袋,但伸指出去便是点向“玉堂穴”,竟无厘毫之差。   猛听得杨逍、冷谦、说不得齐声叫道:“啊哟!快缩手!”张无忌只觉右手食指一震,一股冷气从手指尖直传过来,有如闪电一般,登时全身皆冷。只听周颠、铁冠道人等一齐破口大骂:“臭贼秃,胆敢如此使奸!”张无忌全身簌簌发抖,心里已然明白,那圆真虽然脚步不能移动,但勉力提起手指,放在自己“玉堂穴”之前。张无忌苦在隔着布袋,瞧不见他竟会使出这一步棋子,一指点去,两根指尖相碰,圆真的“一阴指”已隔着布袋直传到他的体内。   张无忌虽然受损,但圆真是将全身残存的精神内力尽数逼出在手指之上,双指一触之后,他全身瘫痪,脸如白蜡,便如僵尸。厅堂上本来有八个人受伤后不能够移动,这么一来,又多了一个张无忌。周颠最是暴躁,破口大骂少林贼秃奸诈无耻。杨逍等人却想,这倒也怪圆真不得,敌人要点他穴道,他伸手自卫,原无什么不当。圆真虽然一时之间疲累欲死,心中却自暗喜,心想这小子年纪不大,能有多少功夫,中了一阴指后,料他不到一日便即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气当可在一个时辰后慢慢凝聚,仍是任由自己为所欲为的局面。   当下厅堂之上,又回复了寂静无声,过了大半个时辰,四枝蜡烛逐一熄灭,厅中更是漆黑一片。杨逍等听着圆真的呼吸由断断续续而渐趋均匀,由粗重而逐步漫长,知他体内真气正自凝聚,但自己略一运功,那一阴指寒冰般的冷气,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的发抖。各人越来越失望,心中难受之极。反盼圆真早些回复功力,上来每人一拳,痛痛快快的将自己打死。胜于惨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折磨。冷谦、周颠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其中说不得和彭莹玉两人却甚是放心不下。原来五散人中,说不得和彭莹玉都是出家和尚,但偏偏是这两人最具雄心,最为关心世人的疾苦,立志要大大做一番事业。   这时局势已定,最后终于是非丧生在圆真的手下不可,各人生平壮志,尽付流水。说不得道:“彭和尚,咱们处心积虑,想要赶走蒙古鞑子,那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唉,想是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劫难未尽,还有得苦头吃呢。”   张无忌守住心口一股热气,和那一阴指的寒气相抗,但说不得的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奇怪:“他说要赶走蒙古鞑子?难道恶名远播的魔教,还真能为天下百姓着想么?”只听彭莹玉道:“说不得,我早就说过,单凭咱们明教之力,蒙古鞑子是赶不了的,总须联络普天下的英雄豪杰,一齐动手,才能成事。你师兄棒胡,我师弟周子旺,当年造反起事这等声势,终于一败涂地,不是为了没有外援么?——”张无忌心道:“周子旺?那不是周芷若姑娘的父亲么?”彭莹玉以后几句话,就没听进耳里。   忽听周颠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两个贼秃还在争不清楚,一个说要以明教为主,一个说要联络正大门派。依我周颠看来,都是废话,都是放屁。咱们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无主,还主他妈个屁!彭和尚要联络正大门派,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六大门派正在围剿咱们,咱们还跟他联络?”铁冠道人忽然插口道:“倘若杨教主在世,咱们将六大门派打得服服贴贴,何愁他们不听明教号令。”周颠哈哈大笑,道:“牛鼻子杂毛放的牛屁更是臭不可当,杨教主倘若在世,自然一切都好办,这个谁不知道?要你多说——啊哟——啊哟——”他张口一笑,气息散涣,一阴指寒气直透到心肺之间,忍不住叫了出来。冷谦道:“住嘴!”他这两个字一出口,各人一齐静了下来。   张无忌心中思潮起伏:“看来明教这一教派,中间包藏着许多原委曲折,并不是单单专做坏事而已。”便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宗旨到底是什么?可能见示否?”说不得道:“哈,你还没死么?小兄弟,你莫其妙的为明教送了性命,咱们很是过意不去。反正你已没几个时辰好活,本教的秘密就是跟你说了,也没干系。冷面先生,你说是么?”冷谦道:“说!”他说话当真是简洁之极,本该说“你对他说好了”,六个字却以一个“说”字来包括了。   说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于大食国,唐时传至中土。当时唐皇在各处勒建大云光明寺,即是我明教的寺院。我教教义是众生平等,若有金钱财物,须当救济贫众,不茹荤酒,崇拜明尊。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腊方教主以来,已是算不清有多少次了。”张无忌也听到过方腊的名头,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间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田虎等人齐名,便道:“原来方腊是贵教的教主?”说不得道:“是啊。到了南宋建炎年间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绍兴年间有余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绍定年间有张三枪教主在江西、广东一带起事。只因本教素来和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说咱们是『魔教』,严加禁止。咱们为了活命,行事不免隐隐秘诡怪,以避官府的耳目。正大门派和本派积怨成仇,更是势成水火。当然,本教教众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检点,为非作歹之徒,给正大门派抓住了把柄,于是本教之声誉,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杨逍突然冷冷插口道:“说不得,你是说我么?”说不得道:“我的名字叫做『说不得』,凡是说不得之事,我是不说的。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这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杨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张无忌猛地一惊:“咦,怎地我身上不冷了?”原来他初中圆真的一阴指时,寒冷难当,但隔了这些时候,寒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须知张无忌在十岁那一年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直至十七岁那一年方才去净,七年之间,日日夜夜圴在与体内寒毒抗,运气御寒已和呼吸、霎眼一般,不须意念,自然而成。何况他长期服食血蛙,练成九阳神功,体内阳气充旺之极,过不多时,早已将阴毒驱除干净。   只听说不得道:“自从我大宋亡在蒙古鞑子手中,明教更成朝廷死敌,历代教主,均以联络江湖豪杰,驱除胡虏为已任。只可惜近年来明教群龙无首,教中诸高手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闹得自相残杀。终于有些洁身自好,翩然归隐,有些另立支派,自任教主。教规一堕之后,与名门正派结的怨仇更深,才有眼前之事。圆真和尚,我说可没半句假话吧?”圆真哼了一声,道:“不假,不假!你们死到临头,为什么要说假话?”他一面说,一面缓缓站了起来,向前跨了一步杨逍和五散人一齐“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各人虽明知他终于会比自己先复行动,却都没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寒冰绵掌”,竟能如此迅速提气运功。   只见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却半点没有摇晃。杨逍冷笑道:“空见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话啊。难道此中颇有暧昧说不出口吗?”圆真哈哈一笑,又向前迈了一步,说道:“你若不知晓其中底细,当真是死不暝目。你问我怎能知道光明顶的秘道,何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山巅,好,我跟各位实说了,是贵教杨破天教主夫妇两人,亲自带我上来的。”   杨逍一凛,暗道:“以他身份,决不致会说谎话,但此事想来决不能够!”只听周颠已骂了起来:“放你的狗屁!这秘道是光明顶的大秘密,是本教的庄严圣境。杨左使虽是光明使者,韦大哥是护教法王,也从来没有走过,自来只有教主一人,才可行此秘道,杨教主怎会带你一个外人行此秘道?”圆真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幽幽的道:“你既非查根问底不可,我便将二十五年前的一件隐事跟你说了。反正你们终不能活着下山,泄漏此事。唉!周颠,你说的不错,这秘道是明教的庄严圣境,历来只有教主一人,方能进入,否则,便是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可是杨破天的夫人是进去过的,杨破天犯了教规,私带杨夫人偷进秘道——(周颠这时插口骂道:“放屁!放屁!”彭莹玉喝道:“周颠,别吵!”)——杨夫人又私自带我走过秘道——(周颠插口大骂:“他妈的,呸,呸!胡说八道。”)——我不是明教中人,走进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规。唉,就算明教之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什么了?”他说起这段往事之时,声音竟然甚是凄凉。铁冠道人问道:“杨夫人何以带你走进秘道?”圆真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余岁的老人——少年时的事——好,一起跟你们说了。各位可知老衲是谁?杨破天是我师兄;杨夫人是我师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姓成名昆,外号『混元霹雳手』的便是!”   这几句话一出口,杨逍等固然惊讶无比,布袋中的张无忌更是险些儿惊呼出声。冰火岛上那日晚间谢逊所说的故事,清清楚楚的显现在眼前;他师父成昆怎地杀了他父母妻子全家、怎地滥杀武林人士图逼成昆出面、怎地拳伤空见神僧那成昆却不守诺言现身——无忌猛地想起:“原来那时这恶贼成昆已拜空见神僧为师,神僧为要化解这场冤孽,才甘心受我义父那一十三记七伤拳。岂知成昆竟连他自己师父也欺骗了,累得空见神僧饮恨而终。”   张无忌想到此处,立时又记起那天晚上自己对义父许下的诺言:“义父,你眼睛看不见,等我大了,练好了武功,去替你报仇——义父,害你全家之人叫混元霹雳手成昆,无忌记在心中,将来一定替你报仇。”再想:“义父所以时常狂性发作、滥杀无辜,各家各派所以齐上武当,逼死我爹爹妈妈,推究这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都是由于这成昆在从中作怪。”他心中愤怒无比,突然间全身燥热,有如火焚。说不得这乾坤一气袋密不通风。张无忌在袋中耽了这许多时候,本来早就气闷之极,仗着内功深湛,以绵绵龟息之法呼吸,需气极少,这才支持了下来。此时猛地里心神一乱,蕴蓄在丹田中的九阳真气失却主宰,茫然乱闯起来,霎时之间,便似身处洪炉,忍不住大声呻吟。   周颠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顷刻,谁都苦楚难当,是好汉子便莫示弱出声。”张无忌应道:“是!”以九阳真经中运功之法镇慑心神,调匀内息。平时只须依法施为,立时便心如止水,神游物外,这时却越是运功,四肢百骸越是难受,似乎每处大穴之中,同时有几百枚烧红了的小针在不住刺入。原来他修习九阳真经数年,虽然得窥天下最上乘武学的秘奥,但以未经明师指点,只是自己一人暗中摸索,体内积蓄的九阳真气越储越多,却不会导引运用。本来不加引发,倒也罢了,那圆真的一阴指却是武林中最为阴毒的功夫,一经加体,犹如在一桶火药上点燃了药引。偏生他又身处乾坤一气袋中,激发了的九阳真气无处宣泄,反过来又向他身子冲激。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中,张无忌正经历着修道练功之士一生最艰难最危险的关头,生死成败,悬于一线。周颠等那想到他竟会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就在这时撞到三花聚顶、五气朝元、龙虎交会的大关头,只道他中了一阴指后垂死的呻唤。   张无忌竭力抵御热气的煎熬,圆真的话却仍是一句句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听他说道:“我师妹和我两家乃是世交,两人从小便有婚姻之约,岂知杨破天暗中也在私恋我师妹,待他当上了明教教主,威震天下,我师妹的父母固是势利之辈,我师妹也心志不坚,竟尔嫁了他。可是她婚后并不见得快活,有时和我相会,不免要找一个极隐秘的所在。杨破天对我这师妹事事依从,绝无半点违拗,她要他带去看一看秘道,杨破天虽然极不愿意,但经不起她软求硬逼,终于带了她进去,自此之后,这光明顶的秘道,明教数百年来最神圣庄严的圣地,便成为我和教主夫人相会之地,哈哈,哈哈——我在这秘道中来来去去走过数十次,今日重上光明顶,还会费什么力气?”   周颠、杨逍等听了他这番言语,人人哑口无言,周颠只骂了一个放字,下面这屁字便接不下去。每个人胸中愤怒如要炸裂,对于明教的侮辱,再没比这一件事更为重大的了。而今日明教覆灭,更由这秘道而起。众人虽然听得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却都知圆真的话并非虚假。圆真又道:“你们气恼什么?我好好的姻缘被杨破天活生生拆散,明明是我爱妻,只因杨破天当上了魔教的大头子,便将我爱妻占了去。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杨破天和我师妹成婚之日,我曾去道贺,喝着喜酒之时,我心中立下重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气在,定当杀了杨破天,定当覆灭魔教。我立下此誓已有五十余年,今日方见大功告成,哈哈,我成昆心愿已了,死亦暝目。”   杨逍冷冷的道:“多谢你点破了我心中的一个大疑团,杨教主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原来是你下的手。”   圆真森然道:“当年杨师兄武功高出我甚多,咱们同门学艺,谁的功夫如何,大家心中明白——”周颠接口道:“因此你只有暗中加害杨教主了,不是下毒,便是如这一次般忽施偷袭。”圆真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我师妹怕我偷下毒手,不断的向告诫,倘若杨破天被我害死,她决计饶不过我。她说她和我暗中私会,已是万分对不起丈夫,要再起下毒心,那是天理不容。杨师兄,唉,杨师兄,他——他是自己死的。”   杨逍、彭莹玉等都“啊”了一声。圆真续道:“假如杨破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我倒饶了你们明教啦——”他声音渐转低沉,回忆着数十年前的往事,缓缓的道:“那一天晚间,我又和我师妹在秘道中相会,突然之间,听到左首传过来一阵极重浊的呼吸声音。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这秘道构造隐秘之极,外人决计无法找到入口,而明教中人,却又谁也不敢进入。咱俩听到这呼吸声音,当时大吃一惊,便即悄悄过去察看,只见杨师兄坐在一间斗室之中,手里执着一张羊皮,满脸通红。他已见到了我们,说道:『你们两个,很好很好,对得我住啊!』说了这几句话,忽然间满脸铁青,但脸上这铁青之色一显即隐,立即又变成血红之色,忽铁忽红,在瞬息之间,接连变换了三次。杨左使,你知道这种功夫吧?”   杨逍道:“这是本教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周颠道:“杨逍,你也已练会了,是不是?”杨逍道:“『练会』两字,如何能说?当年杨教主看得起我,曾传过我一些这神功的粗浅入门功夫。我练了十多年,也只练到第二层而已。再练下去,便即全身真气如欲破脑而出,不论如何,总是无法克制。杨教主能于瞬息间变脸三次,那是练到第五层了。他曾说,本教历代众位教主之中,以第八代钟教主武功最高,据说能将『乾坤大挪移』神功练到第六层,但便在练成的当天,走火入魔身亡,自此之后,从未有人练到第五层的。”周颠道:“这么难?”铁冠道人道:“倘若不这么难,那能说得上是明教的护教神功?”   这些明教中的武学高手,对这“乾坤大挪移”神功都是耳闻已久,因此一经提及,虽然身处危境,仍是忍不住要谈上几句。彭莹玉道:“杨左使,杨教主将这神功练到第五层,何以要变换脸色?”原来彭莹玉极工心计,这时询问这种题外文章,却是另有深意,他知圆真只要再走上几步,各人便即一一丧生在他手底,好容易引得他谈论往事,该当尽量拖延时间,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一人能回复行动,便可和他抵挡一阵,纵然不敌,事机或有变化,总胜于眼前这般束手待毙。   杨逍也是个极聪明之人,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意?说道:“『乾坤大挪移』神功的主旨,乃在颠倒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的乾坤二气,脸上出现青色红色,便是体内血液沉降,真气变换之象。据说练至第六层时,全身都能忽红忽青,但到第七层时,阴阳二气转换于不知不觉之间,外形上便半点也瞧不出表征了。”彭莹玉生怕圆真不耐烦,便问他道:“圆真大师,我们杨教主到底是何因归天?”   圆真冷笑道:“你们中了我一阴指后,当世只有四般人能够解救。武当、少林、峨嵋三派的九阳神功,再加上当年一灯大师传下云南大理一派的一阳指。得有这四种神功之一相助,各位或能暂且恢复行动之力,若想拖延时候,自行运气解救,老实跟位说,那是绝无用处。各位都是武学高手,便是受了再厉害的重伤,运了这么久的内息,也该有些好转了。却怎么全身越来越僵呢?”   杨逍彭莹玉等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但只教有一口气在,总是不肯死心,只听圆真又道:“那时我见杨师兄脸色变幻,心下也不免惊慌,我师妹知他武功极高,一出手便能致我们于死地,说道:『大师哥,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成师哥下山,任何责罚,我甘心领受。』杨师兄听了她的话,缓缓说道:『我娶得你的人,却娶不得你的心。』只见他双目瞪视,忽然眼中流下两行鲜血,全身僵直,一动也不动了。我师妹大惊,叫道:『大师哥,大师哥!破天,破天!你怎么了?』”圆真叫着这几句话时,声音虽然不响,但各人在静夜之中听来,又想到杨破天双目流血的可怖形象,无不心中为之一震。   只听圆真续道:“她叫了好几声,杨师兄仍是毫不动弹,我叫师妹大著胆子去拉一拉他的手,早已僵硬,再探他鼻息,原来已是气绝多时。我知她心下过意不去,安慰她道:『看来大师哥是在练一种极难的武功,突然走火,真气逆胸,以致无法挽救。』我师妹道:『不错,他是在练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正在要紧关头,陡然间发见了我和你私下相会的秘密。虽然不是我亲手杀他,可是他却因我而死。』我正想说些什么话来开导劝解,她忽然指着我身后,喝道:『什么人?』我急忙回头,不见半个人影,再回过头来时,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已是自杀身死。”   “嘿嘿,杨破天说道:『我娶得你的人,却娶不得你的心。』我得到了师妹的心,却终于得不到她的人。她是我生平至敬至爱之人,如果不是杨破天从中捣乱,我们的美满姻缘,何至有如此悲惨下场?如果不是杨破天当上魔教的教主,我师妹也决计不会嫁给这个大上她二十多岁的师兄。杨破天是死了,我奈何他不得,但魔教还是在世上横行。当时我指着师兄、师妹两人的尸身,说道:『我成昆立誓要竭尽所能,覆灭明教。大功告成之日,当来两位之前自刎相谢。』哈哈,杨逍、韦一笑你们马上便要死了,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长,只不过我是心愿完成,欣然自刎,好于你们万倍了。”   “这些年来,我没一刻不是在筹思摧毁魔教。唉,我成昆一生不幸,爱妻为人所夺,唯一的爱徒,却又视我若仇——”张无忌听他提到谢逊,更是凝神注意,可是心志一集中,体内的九阳神功真气越加充沛,竟似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胀得要爆裂开来,每一根头发都好像胀大了几倍。只听圆真续道:“我下了光明顶后,回到中原,去探访我多年不见的爱徒谢逊。那知一谈之下,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护教法王之一,并且还竭力游说,劝我也加入魔教,说什么戮力同心,驱除胡虏。我这一气之下,自是非同小可,但我转念又想:魔教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云,以我一人之力,那是决计毁它不了的。别说是我一人,便是天下武林豪杰联手和它作对,也未必毁它得了。只有从中挑拨,叫它内部自相残杀,那才有毁了它的机会。”   杨逍等人听到这里,都不禁惕然心惊,这些年来,个个都如睡在墓里,不知有大敌窥视在旁,处心积虑的要毁灭明教,各人偏生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闹得混乱不堪,圆真这番话真如暮鼓晨钟,发人猛省。只听他又道:“当下我不动声色,只说兹事体大,须得从长计议。过了几天,我忽然假装酒醉,意欲逼奸我徒儿谢逊的妻子,乘机便杀了他父母妻儿全家。我知道这么一来,他恨我入骨,必定找我报仇。倘若找我不到,更会不顾一切的胡作非为。哈哈,知子莫若父,知徒莫若师。谢逊这孩儿什么都好,便是易于愤激,不会细细思考一切前因后果——”   第五十四回 挪移乾坤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愤怒再也不可抑制,暗想:“原来义父这一切不幸遭遇,全是成昆这老贼在暗中安排。”只听圆真得意洋洋的又道:“谢逊滥杀江湖好汉,到处留下我的姓名,想要逼我出来,哈哈,我那会挺身而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谢逊结下无数冤家,这些血仇自是尽数算在明教的帐上。外敌是树得够多了,再加上魔教教主之争,你们内闹不休,正好一一堕在我的计中。谢逊没杀了宋远桥,虽是憾事,但他拳毙少林神僧空见,掌伤崆峒五老,五盘山上伤毙各家各派的好手不计其数,连白眉教的坛主也害了多人——好徒儿啊好徒儿——哈哈哈哈!”   他狂笑声中,张无忌只觉耳中嗡的一声猛响,突然晕了过去,但片刻之间,立时又即醒转。他一生受了无数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罝之,但想义父如此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竟在成昆的阴谋毒计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盲了双目孤零零在荒岛上等死,这等深仇大恨,岂能不报?   他胸中怒气一冲,布满周身的九阳真气更加鼓荡疾走,真气呼出不能外泄,那乾坤一气袋渐渐胀起来,但杨逍等均在凝神倾听圆真的说话,谁也没留神这布袋已起了变化。只听圆真说道:“杨逍、周颠、韦一笑,你们再没什么话说了么?”杨逍叹了口气,道:“事已如此,还有什么说的?圆真大师,你能饶我女儿一命么?她母亲是峨嵋派的纪晓芙,出身名门正派,并未属我明教。”圆真道:“斩草除根,养虎贻患。”说着又走前一步,伸出手掌,缓缓往杨逍头顶拍去。   张无忌在布袋中听得事态紧迫,顾不得全身有如火焚,纵身一跃,挡在圆真面前,左掌反手一撩,隔着布袋,将圆真的一掌架了开去。圆真被韦一笑打了一招“寒冰绵掌”后,本已身受重伤,这时勉能恢复行动,究竟元气未复,被张无忌这么一架,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喝道:“好小子!你——你——”   张无忌口干舌燥,全身真气越走越快。圆真一定神,上前一掌向布袋上拍去,这一掌没拍到张无忌身子,被鼓起的布袋一弹,竟是退了一步。他大吃一惊,不明所以,那想到这布袋中的少年竟是身负九阳神功之人。这时张无忌体内的九阳真气已胀到即将爆裂,倘若乾坤一气袋先行炸破,他便能全身脱困,否则驾御不了自己体内猛烈无比的真气,势必肌肤寸裂,焚为焦炭。   圆真见布袋古怪,当下踏上两步,又是一掌击去,这一次他又退了一步,但那布袋却被他一掌推倒,像个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几个滚。张无忌人在袋中,立足不定,摇摇晃晃的便如大风浪中的一艘小舟,胸中气闷,便不如将体内真气呼出。可是那布袋中这时也已胀足,要呼出一口气,竟是越来越难。圆真发出三拳,踢出两脚,都被袋中真气反弹出来,张无忌在袋中浑然不觉。圆真这几下幸好只碰在袋上,要是真的击中张无忌身子,此时他体内真气充溢,圆真手足非要受伤不可。   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见了这等奇景,也都惊得呆了。这乾坤一气袋是说不得所有之物,他自己却也想不出如何会鼓胀成球,更想不通张无忌在这布球中是死是活。只见圆真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一刀向布袋上刺去,那布袋遇到尖刀时只是凹陷一下,却不穿破。要知这布袋的质料奇妙,非丝非革,乃是天地间的一件宝物,圆真这柄匕首,又非宝刀,连刺数刀,却那里奈何得了它?   圆真见掌击刀刺都是无效,心想:“跟这小子纠缠什么?”飞起一脚踢出,那大布袋骨溜溜的从厅门中直滚出去。   这时那布袋已膨胀成为一个大圆球,在厅门上一撞,立即弹回,疾向圆真冲去。圆真见势道来得猛烈,双掌竖起,将那大球推开。只听得砰的一声大响,犹似晴天打了个霹雳,布片纷飞,这只乾坤一气袋已被张无忌的九阳真气胀破,炸成了碎片。圆真、杨逍、周颠等人身前都被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一冲,只见张无忌稳稳的站在当地,衣衫破烂,脸露迷茫之色,似对适才的变故大为不满。   原来就在这顷刻之间,他的九阳神功已然大功告成,龙虎相会,天地交泰。要知大布袋内真气充沛,等于是数十位高手同时各出真力,按摩挤逼他周身数百处穴道,这等机缘,自来无人遇到过,而这宝袋一碎,此后也再无人有此巧遇。内内外外的真气激荡,他身中数十处玄关一一冲破,这时只觉全身脉络之中,有如一条条水银在到处流转,舒适无比。   圆真是老奸巨猾、极工心计之辈,眼见张无忌神色不定,正是有机可乘,自己重伤之下,若不抓住良机,只要被对方占了先手,那就危乎殆哉,当即抢上一步,右手食指伸出,直点他胸口“膻中穴”。张无忌挥掌一挡,这时他神功初成,招数却是平平,前时谢逊和父母所教的武功也尚未融会贯通,如何能和圆真这种绝顶高手相抗?只一招之间,他手腕上“阳池穴”已被圆真的一阴指点中,登时机伶伶的打个冷战,退后了一步。可是他体内充沛欲溢的真气,便也在这瞬息间传到了圆真指上。这两种力道一阴一阳,恰好互克,但张无忌的内力来自九阳神功,远为浑厚。圆真手指一热,全身功劲如欲散去,再加重伤之余,平时功力已剩不了一成,知道眼前情势不利,一惊之下,转身便走。   张无忌怒骂:“成昆,你这大恶贼,留下命来!”拔足追出了厅门,只见圆真背影一晃,已进了一扇侧门。张无忌气愤填膺,发足急追,这一发劲,砰的一响,额头在门框上重重的撞了一下,原来他自己尚不知神功练成之后,一举手一提足全比平时多了十余倍劲力,一大步跨将出去,失了主宰,竟尔撞上门框。他一摸额头。只觉隐隐有些疼痛,心想:“怎地这等邪门,这一步跨得这么远?”忙从侧门中进去,见是一座小厅。他一心一意要和义父复仇,也顾不得圆真是否会在暗中伺伏袭击,穿过厅堂,便追了下去。   厅后是一个院子,昏夜中暗香浮动,院子中的花卉送出异香,但见西厢房的窗子中透出火灯之光,张无忌纵身而前,推开房门,眼见灰影一闪,圆真掀开一张绣帷,奔了进去。张无忌跟着掀帷而入,那圆真却已不知去向,他凝神一看,不由得暗暗惊奇,原来置身所在竟似是一间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靠窗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红烛高烧,照耀这房中花团锦簇,堂皇富丽,比之朱九真家中,更有过之。另一边是一张牙床,床上罗帐低垂,床前还放着一对女子的粉红绣鞋,显然是有人睡在床中。这闺房只有一扇进门,窗户紧闭,他明明见到圆真刚才走进房来,怎地一刹那间变得无影无踪,竟难道是有隐身法不成?又难道他不顾出家人的身份,居然躲上妇女的床中?   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开罗帐搜敌,忽听得步声细碎,有人走来,张无忌身子一闪,躲在西壁的一块挂毡之后,一个女子轻轻咳嗽,有两个人进了房中。张无忌在挂毡后向外张望,只见两个都是少女,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穿着淡黄绸衫,不住的咳嗽,左手扶在另一个少女肩上。那少女年纪更小,只是十四五岁,穿着青衣布衫,是个小鬟,说道:“小姐你息一息,不要生气着急!”   那小姐一阵剧烈咳嗽,反手便是一记巴掌,出手甚重,打在那小鬟脸上。那小鬟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可是那小姐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她一倒退,小姐身子一晃,转过脸来。张无忌在烛光下看得分明,这位小姐眼睛大大,眼球深黑,一张圆脸,正是他万里迢迢从中原护送来到西域的杨不悔。此时相隔数年,她身材长得高大了,但神态丝毫不改,尤其嘴角边使小性儿时微微撇嘴的模样,更加分明。只听她喘着气骂道:“你叫我别着急,哼,你自己自然不着急,最好是我爹爹给人整死了,你再害死我,那便是你的天下了。”那小鬟不敢分辩,扶着她坐下。杨不悔道:“快取我剑来!”   那小鬟走到壁前,摘下挂着的一柄长剑,张无忌见她双脚之间系着一根细细的铁炼,双手的手腕上也锁着一根铁炼,又见她左足跛行,背脊驼成弓形,待她摘了长剑回过身时,无忌更是一惊。但见她右目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形状极是怕人,心下不禁暗暗奇怪:“这小姑娘相貌之丑,似乎尤在蛛儿之上。不过蛛儿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肿,总能治愈,这小姑娘天生残疾,却是医不了的。”   只见杨不悔接过长剑,咳嗽了两下,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两颗药丸吃了。张无忌心想:“原来她藏得有灵丹妙药,是以身中一阴指后尚能移动,想来定是至阳的热药。”果然杨不悔服药之后,脸上不久便现出红晕,额头间冒出丝丝热气,她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扶我去厅上瞧瞧。”那小鬟道:“敌人恐怕未去,让我先去探一探风色,再来扶小姐去。”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难听,像个粗鲁的中年汉子。杨不悔道:“谁要你假好心,扶着我。”那小鬟无奈,伸出右手来扶。她双手锁着,右手伸出,左手便跟着过来。杨不悔左手一翻,已扣住她右手脉门,手指按住她“会宗”、“阳池”、“外关”三穴,那小鬟全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颤声道:“小姐,你——你——”   杨不悔冷笑道:“我父女受了敌人暗算,命在旦夕之间,你这ㄚ头还不乘机报复的么?咱父女岂能受你的折磨?今日先杀了你!”说着长剑翻过,便往那小鬟的颈中刺落。张无忌自见这小鬟周身残废,心下便十分可怜于她,突见杨不悔挺剑相刺,正在危急,不及细想,当即飞身而出,手指在剑刃上一弹。杨不悔拿剑不定,叮当一响,长剑登时落地。她虽在伤后,变招仍快,右手离剑后食中双指直取张无忌的两眼,那本来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招“双龙抢珠”,但她一经父亲数年调教,使将出来时大具威力。张无忌吃了一惊,向后跃开,冲口便道:“不悔妹妹,是我!”杨不悔听惯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一怔之下,说道:“是无忌哥哥吗?”她只认出了“不悔妹妹”这四个字的声音语调,却没认出张无忌的面貌。张无忌心微感懊悔,但已不能再行抵赖,只得说道:“是我!不悔妹妹,这些年来你可好?”   杨不悔定神一看,见他衣衫破烂,面目污秽,心下颇是怔忡不定,道:“你—你—当真是无忌哥哥么?怎么——怎么会到这里?”张无忌道:“是说不得带我上光明顶来的。那圆真和尚到了这房中之后,突然不见,这里另有出路么?”杨不悔奇道:“圆真走了么?”张无忌道:“他被青翼蝠王击了一掌,身受重伤,我追他到这里,却不见了。他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非追到他不可。”杨不悔却牵挂着父亲,道:“这房中没另外出路。我瞧爹爹去。”说着顺手一掌,往那小鬟的天灵盖击落,出手极是狠辣,张无忌惊叫:“使不得!”伸手在她臂上一推,杨不悔这一掌便落了空。   杨不悔两次要杀那小鬟,都受到张无忌的干预,心中大怒,厉声道:“无忌哥哥,你和这ㄚ头是一路的吗?”张无忌奇道:“她是你的ㄚ鬟,我今日初次见面,怎会和她一路?”杨不悔道:“你既然不明内情,那就别多管闲事。这ㄚ头是我家的大对头,我爹爹用铁炼锁住她手足,便是防她害我。此刻我父女中了敌人的一阴指,这ㄚ头自然要乘机报复,我父女落在她手里,那是惨不可了。”张无忌见这小鬟楚楚可怜,虽然形相奇特,却非凶恶之辈,说道:“姑娘,你可有乘机报复之意么?”那小鬟摇了摇头,道:“决计不会。”张无忌道:“不悔妹妹,你听,她说是不会的,还是饶了她吧!”   杨不悔道:“好,既然是你讲情,啊哟——”身子一侧,摇摇晃晃的立足不定。张无忌知她中一阴指后受伤甚重,忙伸手相扶,突然间后腰“悬枢”、“中枢”两穴上一下剧痛,扑地跌倒。原来杨不悔嫌他碍手碍脚,赚得他近身,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铁环打了他两处大穴。她打倒张无忌后,回过右手,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阳穴上击了下去。   这一下将落未落,杨不悔忽感丹田间寒冷彻骨,全身麻木,不由自主的放脱了那小鬟的手腕,双膝一软,坐在椅中。要知她受伤不轻,全仗至阳的妙药抵挡得一阵,适才使劲击打张无忌的穴道,力气已然用尽,再想打那小鬟,再也无能为力。只见小鬟拾起地下的长剑,说道:“小姐,你总是疑心我要害你,这时我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我并无此意。”说着将长剑插入剑鞘,还挂壁间。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你瞧,我没说错吧!”原来他被点中穴道之后,片刻间便以真气冲解,立即回复行动。杨不悔眼睁睁的瞧着他,心下大为骇异。   张无忌向那小鬟一揖,说道:“姑娘,我要追那和尚,你可知此间另有通道么?”那小鬟道:“你当真非追他不可?”张无忌道:“这人伤天害理,作下了无数罪孽,我——我——便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那小鬟咬着下唇,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一口吹灭了烛火,又取出一块手帕,遮住杨不悔脸上,然后拉着张无忌的手,在黑暗中走去。   张无忌对任何人都信他不存恶意,这小鬟拉着他手,便即跟了她走,没行数步,已到了床前,那小鬟揭开罗帐,钻进帐去,拉着张无忌的手却没放开。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小鬟虽然既丑且稚,总是女子,怎可和她同睡一床?何况此刻追敌要紧,当下缩手一挣。那小鬟低声道:“通道在床里!”无忌听了这个五个字,精神为之一振,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但觉那小鬟揭开锦被,横卧在床,便也躺在她的身旁,也不知那小鬟扳动了何处机括,突然间床板一侧,两个人便摔了下去。   这一摔直跌了数丈,幸好地上铺着极厚的软草,丝毫不觉疼痛,只听得头顶轻轻一响,那床板已然回复原状。张无忌心下暗赞:“这机关布置得妙极!谁能料到秘道的入口处,竟会是在小姐香闺的牙床之中。”拉着小鬟的手,向前急奔,跑出十余丈,听到那小鬟足上铁炼曳地之声,猛地想起:“这位小姑娘是跛子,足上又有铁炼,怎地跑得如此迅速?”那小鬟猜中了他的心意,笑道:“我的跛脚是假的,骗骗老爷和小姐。”张无忌在黑暗中瞧不见她的形貌,心道:“怪不得我妈妈说天下女子都爱骗人。今日不悔妹妹也来暗算我一下。”此刻忙于追敌,这念头在心中一转,随即撇开,在甬道中曲曲折折的奔出数十丈,突然间到了尽头,那圆真却始终不见。   小鬟道:“这甬道之中,我只到过这里,相信前面尚有通路,可是我找不到开门的机括所在。”张无忌伸手细细摸索,但觉前面是凹凹凸凸的石壁,没一处缝隙,在凹凸处用力推击,却是纹丝不动。那小鬟叹道:“我已试了几十次,始终没能找到机括所在,真是古怪之极。我曾带了火把进来,细细察看,没发现半点可疑之处。”张无忌心念一动:“她说没有机括,恐怕当真没有机括。”提一口气,运劲双臂,在石壁左边用力一推,毫无动静,再向右边推时,只觉石壁微微晃了一晃。   无忌大喜,再吸两口真气,使劲推时,那石壁竟然缓缓退后,却是一堵极厚、极巨、极重、极实的大石门。原来光明顶这秘道构筑精巧无比,有些地方使用隐秘的机括,但像这块大石门,却又是全无机括,若非天生神力或是身负绝顶武功之人,万万推移不动。所以要如此构筑,那是唯恐外人得知秘道的机密,这么一来,像那小鬟一般虽能进入秘道,但武功不到,仍是只能半途而废。张无忌这时九阳神功已然练成,这一推之力何等巨大,自能将石壁推开了。待那石壁移后三尺,他呼的拍出一掌,以防圆真躲在石后偷袭,随即闪身而入。   过了石壁,前面又是长长的一道甬道,两人向前走去,只觉那甬道中都是斜坡,越走越下。约莫走了一百余丈远行,忽然前面分了几道岔路。无忌逐一试步,发见岔路竟然共有七条之多,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左首前面有人轻轻咳了一下,虽然立即抑止,但静夜中听来,已是十分清晰。无忌低声道:“走这边!”抢步往最左一条岔道奔了下去。这条岔道忽高忽低,地下极是难行,无忌急于报仇,也顾不得危机四伏,鼓勇向前,听得身后铁炼曳地的叮当之声,响个不绝,便回头道:“敌人在前,情势凶险,你还是慢些来的好。”那小鬟道:“有难同当,怕什么?”无忌心想:“你也来骗我么?”顺着甬道不住左转,走着螺旋形向下,那甬道越来越窄,到后来仅容一人,便似一口深井,突然之间,张无忌觉得头顶一股极烈的巨风压将下来,当下反手一把抱住那小鬟腰间,一纵而下,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泥沙细石,落得满头满脸。   张无忌定了定神,只听那小鬟道:“好险,那贼秃躲在旁边,推大石来砸压咱们。”张无忌从斜坡回身走去,右手高高举在头顶,只走了几步,手掌便已碰到粗糙的石面,只听得圆真的声音隐隐从石后传来:“贼小子,今日葬了你在这里,有个女孩儿相伴,算你运气。贼小子力气再大,瞧你推得开这大石么?一块不够,再加一块。”只听得铁器撬石之声,接着再是砰一声巨响,又有一块巨石被他撬了下来,压在第一块巨石之上。那甬道不过仅容一人可以转身,张无忌伸手一摸,那巨石虽不能将甬道的口子严密封住,但最多伸得出一只手去,身子万万不能钻出。他吸了一口真气,双手挺着巨石一摇,石旁许多沙石扑簌而下,那巨石却是半点不动,看来两块数万斤的巨石叠在一起,当真便有九牛二虎之力,只怕也拉曳不得。他虽练成九阳神功,究竟人力有时而穷,这等一座小丘般两块巨石,如何挪动得它半尺一寸?   只听圆真在巨石之外呼呼喘息,却是他重伤之后,使力撬这两块巨石,也是累得筋疲力尽,只听他喘了几口气,问道:“小子——你——叫——叫什么——名——”说到这个“名”字,却又无力再说了。无忌心想:“这时他便回心转意,突然大发慈悲,要救我二人出去,也是决不能够。不必跟他多费唇舌,自看甬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于是回身而下,顺着甬道向前走去。   那小鬟道:“我身边倒有火折,只是没蜡烛火把,生怕一点便完。”张无忌道:“且不忙点火。”顺着甬道只走了数十丈步,便已到了尽头。两人四下里一摸索,张无忌摸到一只木桶,喜道:“有了!”手起一掌,将木桶劈散,只觉桶中散出许多粉末,也不知是石灰还是面粉,他捡起一条木片,道:“你点火吧!”   那小鬟取出火刀、火石、火线打燃了火,凑过去点那木片,突然间火亮耀眼,木片立时猛烈的烧将起来。两人吓了一大跳,鼻中闻到一股硝磺的臭气。那小鬟道:“是火药!”把木片高高举起,瞧那桶中的粉末时,果然都是黑色的火药,她低声笑道:“要是适才火星溅了开来,火药爆炸,只怕连外边那恶和尚也炸死了。”只见张无忌呆呆望着自己,脸上充满了惊讶之色,神色极是古怪,便微微一笑,道:“你怎么啦?”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你这么美?”那小鬟抿嘴一笑,道:“我吓得傻了,忘了装怪脸!”说着挺直了身子。原来她既非驼背,更不是跛脚,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直是秀美无伦,只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虽然容色绝丽,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张无忌道:“为什么要装那副怪样子?”那小鬟笑道:“小姐十分恨我,但见到我丑怪的模样,心中就高兴了。倘若我不装怪样,她早就杀了我啦。”无忌道:“她为什么要杀你?”那小鬟道:“她总疑心我要害死她和老爷。”张无忌摇摇头,道:“真是多疑!适才你长剑在手,她却已动弹不得,你并没害她。自今而后,她再不会疑心你了。”那小鬟笑道:“我带了你到这里,小姐只有更加疑心了。咱们也不知是否能逃得出,她疑不疑心,也不去理她。”   她一面说,一面高举木条,察看周遭情景。只见处身之地似是一间石室,堆满了弓箭兵器,大都铁锈斑斑,显是明教昔人放在地道之内,以备抵御外敌。再察看四周墙壁,却无半道缝隙,看来此处是这条岔道的尽头,圆真所以故意咳嗽,乃是故意引两人走入死路。那小鬟道:“公子爷,我叫小昭。我听小姐叫你『无忌哥哥』,你大名是叫作『无忌』了?”无忌道:“不错,我姓张——”突然间心念一动,俯身拾起一枝长矛,拿着手中掂了一掂,觉得甚是沉重,似有四十来斤,说道:“这许多火药或能救咱们脱险,说不定便能将大石炸了。”小昭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她拍手时腕上铁炼相击,铮铮作声。张无忌道:“这铁炼碍手碍脚,把它弄断了吧。”小昭惊道:“不,不!老爷要大大生气的。”无忌道:“你说是我弄断的,我才不怕他呢。”说着双手握住铁炼的两端,用劲一崩。那铁炼不过筷子粗细,无忌这一崩少说也有两三百斤力道,那知只听得嗡的一声,震动作响,铁炼却是纹丝不动。   无忌“咦”的一声,吸口真气,再加劲力,仍是奈何不得这铁炼半分。小昭道:“这炼子古怪得紧,便是宝刀利凿,也伤它不了。锁上的钥匙在小姐手里。”无忌点头道:“咱们若是出得去,我向她讨来替你开锁解炼。”小昭道:“只怕她不肯给。”无忌道:“我和她交情非同寻常,她不会不肯的。”说着提起长矛,走到大石之下,侧身静片刻,听不到圆真的呼吸之声,想已远去。   小昭举起火把,在旁相照。无忌道:“一次炸不碎,看来要分开几次。”当下劲运双臂,在大石和甬通之间的缝隙中,用长矛慢慢刺了一条孔道,小昭递过火药,无忌便将火药放入孔道之中,倒转长矛,用矛柄打实,再铺设一条火药,通到下面石室,作为引子。   张无忌从小昭手里接过火把,小昭便伸双手掩住了耳朵,无忌挡在她的身前,俯身点燃了药引,眼见一点火花沿着那火药线向前烧去,猛地里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猛烈的热气冲来,震得无忌向后退了两步,小昭仰后便倒。无忌早有防备,伸手揽住了她腰,石室中烟雾弥漫,那火把也被热气震熄。无忌道:“小昭,你没事吧?”小昭咳嗽了几下,道:“我——我没事。”无忌听她说话有些哽咽,微感奇怪,待得再点燃火把,只见她眼圈儿红了,问道:“怎么?你不舒服么?”   小昭道:“张公子,你——你和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无忌奇道:“什么呀?”小昭道:“你为什么要挡在我身前?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奴婢,你——你贵重的千金之躯,怎能遮挡在我身前?”无忌微微一笑,道:“你是个小姑娘,我自是要护着你些儿。”见石室中烟雾淡了些,便向斜坡上走去,只见那块巨石安然无恙,巍巍如故,只炸去了极小的一角,无忌颇为沮丧,道:“只怕要再炸七八次,咱们才钻得过去。可是所余火药,最多只能再炸两次。”提起长矛,又在石上钻孔,钻刺了几下,一矛刺在甬关壁上,忽然一块岩石滚了下来,露出一孔。无忌又惊又喜,伸手进去,扳住旁边的岩石,摇了一摇,微微有些晃动,使劲一拉,又扳了一块下来。他接连扳下三块巨石,那孔穴已可容身而过。原来甬道的彼端另有通路,这一次爆炸没炸碎大石,却将甬道的石壁碎松了。   无忌手执火把先爬了进去,招呼小昭入来。那甬道仍是一路盘旋向下,张无忌这次学得乖了,左手挺着长矛,提防圆真再加暗算,约莫走了七八十丈,到了一处石门,无忌将长矛和火把交给小昭,运劲推开石门,里边又是一间石室。这间石室极大,顶上垂下钟乳,显是天然的石洞,无忌走了几步,突见地下倒着两具骷髅。骷髅身上的衣服尚未烂尽,可以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小昭似感害怕,挨到无忌身边。张无忌高举火把,在这石洞中巡视了一遍,道:“这里似乎又是尽头之处,不知是否能再找到出路?”他伸出长矛,在洞壁上到处敲打,每一处都极沉实,找不到有声音空洞的地方。他走近两具骷髅,只见那女子右手抓着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插在她自己胸口。无忌一怔之下,立时想起了圆真的话来,他和杨夫人在秘道之下相会,给杨破天发见,杨破天愤激之下,走火身亡,杨夫人便以匕首自刎殉夫。“难道这两人便是杨破天夫妇?”他再走到那男子身前,只见他手旁摊着一张羊皮。张无忌拾起一看,只见一面有毛,一面光滑,并无异状。小昭接了过来,喜形于色,道:“恭喜公子,这是明教武功的无上心法。”说着伸出左手食指,在杨夫人胸前的匕首上割破一条小小口子,将鲜血涂在羊皮之上,慢慢便显现了字迹,第一行是“明教圣火心法:乾坤大挪移”十一个字。   张无忌在无意中发见了明教的武功心法,却并不如何喜欢,心想:“这秘道中无水无米,倘若走不出去,最多不过七八日,我和小昭便要饿死渴死。再高的武功学了也是无用。”向两具骷髅瞧了几眼,又想:“那圆真如何不将这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取了去?想是他做了这件大亏心事后,永远不敢再来看一眼杨氏夫妇的尸体。当然,他决不知道这张羊皮上竟写着武功心法,否则别说杨氏夫妇已死,便是活着,他也要来设法盗取了。”问小昭道:“你怎地知道这羊皮上的秘密?”   小昭低头道:“老爷跟小姐说起时,我暗中偷听到的。他们是明教徒,不敢违犯教规,到这秘道中来找寻。”   第五十五回 秘道练功   张无忌瞧着两堆骷髅,颇生感慨,说道:“把他们好好葬了吧。”两人去搜了些炸下来的泥沙石块,堆在一旁,再将杨破天夫妇的骸骨搬在一起。小昭忽在杨破天的骸骨中捡起一物,说道:“张公子,这里有封信。”无忌接过来一看,见封皮上写着“夫人亲启”四个字。年深日久,封皮已颇霉烂,那四个字也已腐蚀得笔划残缺,但依稀仍可看得出笔致中的英挺之气,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仍然完好。无忌道:“杨夫人未及拆信,便已自杀。”将那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堆上沙石,小昭道:“拆开来瞧瞧好不好?说不定杨教主有什么遗命。”   无忌道:“只怕不敬。”小昭道:“倘若杨教主有何未了心愿,公子去转告老爷小姐,也是好的。”无忌一想不错,便轻轻拆开封皮,抽出一幅极薄的白绫来,只见绫上写道:   “夫人妆次:自归杨门,夫人日夕郁郁,余粗鄙寡德,无足为欢,甚可歉咎,兹当永别,唯夫人谅之。三十二代周教主遗命,令余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后,前赴丐帮总舵,迎归第三十一代石教主遗物。今余神功第五层初成,即悉成师弟之事,血气翻涌,不克自制,真力将散,行当大归。命也天也,复何如耶?”张无忌读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杨教主在写这信之前,便已知道他夫人和成昆在秘道私会的事了。”见小昭想问又不敢问,于是将杨破天夫妇及成昆间的事简略说了。小昭道:“我说都是杨夫不好。她若是心中一直有着成昆这个人,原不该嫁杨教主。既是嫁了杨教主,便不该再和成昆私会。”无忌点了点头,心想:“她小小年纪,倒是颇有见识。”继续读了下去。   “周教主神勇盖世,智谋过人,仍不幸命丧丐帮四长老之手,石教主遗物不获归,本教圣火令始终未得下落。今余命在旦夕,有负周教主重托,实为本教罪人。盼夫人持余此亲笔遗书,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颁余遗命日:『不论何人迎归石教主遗物,重获圣火令者,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不服者杀无赦!令谢逊暂摄副教主之位,处分本教重务。』”张无忌心中一震,暗想:“原来杨教主命我义父暂摄副教主之位。我义父文武全才,原是明教中的第一位人物。只可惜杨夫人没看到这信,否则明教之中也不致如此自相残杀,闹得天翻地覆。”他想到杨破天对他义父如此看重,很是喜欢,却又不禁伤感,出神半晌,接读下去:   “——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光大我教,驱除胡虏,行善去恶,持正除奸,新教主其勉之。”无忌心想:“照杨教主的遗命看来,明教的宗旨实在正大得紧啊,各大门派限于门户之见,不断和明教为难,倒是不该了。”见那遗书上续道:“余将以仅余神功,掩石门而和成师弟共处,地老天荒,再不分离。夫人可依秘道全图脱困。当世无第二人负乾坤挪移之功,即无第二人能推动此『无妄』位石门,待后世豪杰练成,余师兄弟骸骨杇矣。破天谨白。年月日。”   在书信之后,是一幅秘道全图,注明各处岔道和门户,无忌大喜,说道:“杨教主本想将成昆关入秘道,两人同归于尽,那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让那成昆逍遥至今。幸好有此全图,咱们能出去了。”当下细看全图,找到了自己置身的所在,再一查察,登如一桶冰水从头上淋将下来,原来唯一的脱困道路,正是被圆真用大石塞阻了的那一条,虽得秘道全图,却和不得一般无异。小昭道:“公子且别心焦,说不定另有通路。”接过图去,低头细细查阅。   但那图上写得分明,除此之外,更无别处出路,张无忌见小昭脸上露出失望神色,苦笑道:“杨教主的遗书上说道,倘若练成乾坤大挪移的神功,便可推动石门而出。当世似乎只有杨逍先生练过一些,可是功力甚浅,就算他在这里,也未必管用。再说,又不知『无妄位』在什么地方,图上也没注明,却到那里找去?”小昭道:“『无妄位』吗?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六位之一,干尽午中,坤尽子中,其阳在南,其阴在北。『无妄』位在『明夷』位和『随』位之间。”说着在石室中踏了踏方位,走到西北角上,道:“该在此处了。”张无忌精神为之一振,道:“真的么?”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中,取过一柄大斧,将石壁上积附的沙土刮去,果然露出一道门户的痕迹来。他心想:“我虽不会乾坤大挪移之法,但九阳神功已成,这威力未必便逊于此法。”当下气凝丹田,劲运双臂,两足摆成弓箭步,缓缓推将出去,那石门绝无动静。不论他双手如何移动方位,如何催运真气,直累得双臂酸痛,全身骨骼格格作响,那石门仍是宛如生在石壁上般,连一分之微也没移动。   小昭劝道:“张公子,不用试了,我去把剩下来的火药拿来。”无忌道:“好!我倒火药忘了。”两人将半桶火药尽数装在石门之中,点燃药引,一炸之后,那石门虽然被炸得凹进七八尺去,甬道却不出现,看来这石门的厚度比宽度还大得多。无忌心中颇为歉咎,拉着小昭的手,柔声道:“小昭,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小昭一双明净的眼珠望着无忌,说道:“张公子,你该当怪我才是,倘若不带你来——那便不会——不会——”说到这里,伸袖拭了拭眼泪,过了一会,忽然破涕为笑,说道:“咱们既然走不出去了,发愁也是没用。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好不好?”无忌实在没心绪听什么小曲,但也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   小昭坐在他的身边,唱了起来:“依山洞,结把茅,清风两袖长舒啸。问江边老樵,访山中故友,伴云外孤鹤,他得志,笑闲人;他失志,闲人笑。”无忌起初两句并无留意,待得听到“他得志,笑闲人;他失志,闲人笑”那几句时,心中蓦地一惊,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满腹烦忧,不禁为之一消,又听她继续唱道:“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塞外挥刀。他得志,笑闲人;他失志,闲人笑!”悠闲的曲声之中,又充满着豪迈之气,便问:“小昭,你唱得真好听,这曲儿是谁做的。”小昭笑道:“你骗我呢,有什么好听?我听人唱,便把曲儿记下了,也不知是谁做的。”无忌想着“英雄不把穷通较”这一句,顺着小昭的调儿哼了起来。小昭道:“你是真的爱听呢,还是假的爱听?”无忌笑道:“怎么爱听不爱听还有真假之分吗?自然是真的。”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要是有琵琶配着,唱起来便顺口些。”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轻轻按捺,唱了起来: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着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今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辞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怀,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因而记下了,张无忌年纪虽然不大,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今日困处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那两句,不禁魂为之消。所谓“那一日”,自是身死命丧的“那一日”,无忌以前面临生死关头,已不知凡几,但从前或生或死,都不牵累旁人,这一次不但拉了一个小昭陪葬,而且明教的存毁、杨逍、杨不悔诸人的安危、义父谢逊和圆真之间的深仇,都和他有关,实在是不想就此便死。   他站起身来,又去推那石门,只觉体内真气流动,似乎积蓄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可是偏偏使不出来,就像有一条长堤拦住了滔滔洪水,水力被阻,无法宣泄。他试了三次,颓然而废,只见小昭又已割破了手指,用血涂在那张羊皮之上,说道:“张公子,你来练一练乾坤大挪移的神功,好不好?说不定你聪明过人,一下子便练会了。”张无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们穷终身之功,也没几个练成的,他们既然当得教主,自是个个才智卓绝。我在旦夕之间,怎能胜越前贤?”小昭低声道:“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便练一朝,也是好的。”无忌微微一笑,将羊皮接了过来,轻轻念诵,只见羊皮上所书,都是运气导行、移宫使劲的法门,试一照行,竟是毫不费力的便做到了。那羊皮上写道:“此第一层神功,悟性特高者七年可成,其次者十四年可成。”无忌大奇:“这有什么难处?何以要练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层神功的法门,依法施为,也是片刻间真气贯通,只觉十根手指之中,似乎有丝丝冷气射出。但见心法中特别注明:第二层神功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练至二十一年而无进展,则不可再练第三层,以防走火入魔,无可解救。   无忌又惊又喜,接着第三层练法。这时字迹已然隐晦,他正要取过匕首割自己手指,小昭在一旁瞧着,抢先用指血涂抹羊皮,无忌边读边练,第三层、第四层神功势如破竹般便练成了。小昭见他半边脸孔胀得血红,半边脸颊却发铁青,心中微觉害怕,但见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料知无疑。待见他读罢第五层神功心法续练时,脸上忽青忽红,脸上青时身子微颤,如堕寒冰,脸上红时额头汗如雨下。   小昭取出手拍帕,伸到他头上去替他抹汗,手帕刚碰到他额角,突然间手臂一震,身子一仰,险些儿摔倒。无忌站起身来,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时之间不明其理,却不知自己已然将这第五层神功练成了。   原来这乾坤大挪移神功,实则是运用力的一种极巧妙法门,根本的道理,在于发挥每个人本身所蓄有的潜力。须知每个人体内潜力原极庞大,只是平时使不出来,每逢火灾等等紧急关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负千斤。张无忌练就九阳神功后,本身所蓄的力量,已是当世无人能及,只是他未得高人指点,用不出来,这时一看到乾坤大挪移心法,体内潜力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这乾坤大挪移神功所以难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完全由于运劲的法门复杂巧妙无比,而练功者却无雄浑的内力与之相副。正好比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去舞百斤重的大铁锥,锥法越是精微奥妙,越是会将他自己打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但若舞锥者是个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了。以往练这神功之人,只因内力有限,勉强修习,变成心有余而力不足。每个得到这圣火心法的武林健者,又有谁肯知难而退?   昔日的明教各位教主,大都也明白这其中的关键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个个是坚毅不拔,不肯服输之人。大凡武学高手,都服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话,于是孜孜兀兀,竭力修习,殊不知人力有时而穷,一心想要“人定胜天”,结果往往是饮恨而终。张无忌所以能在半日之间练成,而许多聪明才智武学修为远胜于他之人,竭数十年苦修而不能练成者,其间的分别,便在于一则内力有余,一则内力不足而已。   张无忌练到第五层后,只觉全身说不出的力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这时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门,跟着便练第六层的心法,一个多时辰后,已练到第七层。那第七层神功奥妙之处,又比第六层加深了数倍,一时之间不能尽解。好在他精通医理穴道,遇到难明之处,拿来和医理一加印证,便即豁然贯通。练到一大半之处,突然间见到一行文字,与张无忌依照试行,猛地里气血翻涌,心跳加剧。他定了定神,再从头做起,仍是如此。他自练第一层神功以来,从未遇上过这等情形。   他跳过了第一句,再练下去时,又觉顺利,但三句一过,重遇阻难,自此而下,阻难越来越多,直到篇末,共有一十三句未能照练。张无忌沉思半晌,将那羊皮供在石上,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磕了几个头,祝道:“弟子张无忌,无意中得窥明教神功心法,旨在脱困求生,并非存心窥窃贵教秘籍。弟子得脱险境之后,自当以此神功为贵教尽力,不敢有负列代教主栽培救命之恩。”   小昭也跪下磕了几个头,低声祷祝道:“列代教宗在上,请你们保佑张公重整我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无忌站起身来,说道:“我非明教教徒,奉我太师父的教训,将来也绝不敢身属明教。但我展读杨教主的遗书后,知道明教的宗旨光明正大,自当竭尽所能,向各大门派解释误会,请双方息争。”小昭道:“张公子,你说有一十三句句子尚未练成,何不休息一会,养足精神,把它都练成了?”张无忌道:“我今日练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层神功,虽有一十三句跳过,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说:『日盈昃,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我何可人心不足,贪多务得?想我张无忌有何福泽功德,该受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三句练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小昭道:“公子说得是。”接过羊皮,请无忌指出那未练的一十三句,暗暗念诵几遍,记在心中。无忌笑道:“你记着干什么?”小昭脸上一红,道:“不干什么?我想连公子也练不会,倒要瞧瞧那是怎样的难法。”其实小昭记诵这一十三句,却是另有深意,她知张无忌坦诚无私,出洞之后,定要将羊皮交给杨逍,他这七层神功中少了一十三句,总是美中不足。因此她暗中记着,将来张无忌若要再练,即使羊皮已属他人,她也可以背给他听。   那知道张无忌事事不为已甚,适可而止,正是应了“知足不辱”这一句话。原来当年创制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内力虽强,却也未到九阳神功的地步,他所写的第七层神功心法,自己也已无法练成,只不过是凭着聪明智慧,纵其想像,力求变化而已。张无忌练不通的那一十三句,正是那位高人单凭空想而想错了的,似是而非,已然误入歧途。要是张无忌存着求全之心,非练到尽善尽美不肯罢手,那么到最后关头便会走火入魔,不是疯癫痴呆,便致全身瘫痪。   当下两人搬过沙石,葬了杨破天夫妇的遗骸,走到石门之前。   这次张无忌单伸右手,按在石门边上,依照适才所练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心法,微一运劲,那石门便轧轧声响,再加上一层力,石门缓缓的开了。小昭大喜,跳起身来,拍手叫好,只听得她手足上铁炼相击,叮叮当当的乱响。张无忌道:“我再拉一拉你的铁炼。”小昭笑道:“这一次定然成啦!”   那知张无忌拉住她双手之间的铁炼,运劲向外拉动,那铁炼渐渐延长,却是不断,小昭道:“啊哟,不好!你越拉越长,我可更加不便啦。”无忌摇头道:“这炼子当真邪门,只怕便拉成十几丈长,它还是不断。”原来这铁炼乃是明教上代教主以一块殒石铸成,那殒石不知从那一个星星中落下,其中所含金属的质地,与世间任何金铁均是不同,当时适有巧匠,以烈火铸成此炼。无忌能将之拉得伸长,已是当世任何旁人力所不及,她见小昭垂头丧气,安慰她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给你打开这铁炼。咱们困在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难道还奈何不了这两根小小铁炼吗?”小昭转头一笑,道:“张公子,你答应我的,将来可不许赖。”无忌道:“我去求不悔妹妹给你打开铁锁,她不会不肯。”张无忌要找圆真报仇,返身再去推那块万斤巨石,可是他虽练成神功,究非无所不能,两块巨石被他推得微微撼动,却是决计不能掀开。他摇摇头,便和小昭从另一边的石门中走了出去。他回身推拢石门,见那石门那里是门了,其实是一块天然生成的大岩石,当年明教建造这地道之时,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穷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少心血。   张无忌手持地道秘图,循图而行,地道中岔路虽多,但毫不费力的便走出了山洞。一出山洞来,强光闪耀,两人一霎时间竟然睁不开眼来,过了一会,才慢慢睁眼,只见遍地冰雪,太阳光照在冰雪之上,反射过来,倍觉光亮。小昭吹熄手中的木条,在雪地里挖了一个小洞,将木条埋在洞里,说道:“木条啊木条,多谢你照亮张公子和我出洞,倘若没有你,咱们可就不筹莫展了。”张无忌哈哈大笑,胸襟为之一爽,转念又想:“世人忘恩负义者多,这小姑娘对一根木条尚且如此,想来当是厚道重义之人。”侧头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洁净,柔美如玉,不禁赞叹:“小昭,你好看得很啊。”小昭喜道:“张公子,你不骗我么?”张无忌道:“你别装驼背跛脚的怪样了,现在这样子才好看。”小昭道:“你叫我不装,我就不装。小姐便是杀我,我也不装。”张无忌道:“瞎说!好端端的,她干么杀你?”   他走到崖边,瞧了四下的地势,原来是在一座山峰的中腰。他上光明顶时,是说不得将他藏在布袋中负上山来的,沿途地势如何,一概不知,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他极目眺望,只见西北方山坡上有几个人躺着,一动不动,似已死去,忙道:“我去瞧瞧。”携着小昭的手,一纵身,向那山坡疾驰而去。这时他体内九阳真气流转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练到了第七层,一举手,一抬足,在旁人看来,都非人力所能,虽然带着小昭,仍是身轻如燕,有如两头大鸟般向山边扑了上去。   到得近处,只见四个人死在雪地之中,白雪中溅着鲜血,四个人身上都有刀剑之伤。其中三人穿着明教徒的服色,另一人是个僧人,似是少林派子弟。无忌惊道:“不好!咱们在山腹中耽了这许多时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去啦!”一摸四人心口,都已冰冷,显已死去多时。急忙拉着小昭,跟着雪地里的足迹向山上跟去。没走出数十丈,又见到有七个人死在地下,情形惨厉可怖。   张无忌大是焦急,说道:“不知杨逍先生、不悔妹子等怎样了?”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将小昭的身子提着飞行,转了一个弯,只见五名明教徒的尸首,都是头下脚上的倒悬在树上,每个人脸上血肉模糊,似被什么利爪抓过。小昭道:“是华山派的虎爪手抓的。”无忌奇道:“小昭,你年纪轻轻,见识却博,是谁教你的?”他这句话虽然问出了口,但记挂着光明顶上各人的安危,不等小昭回答,便即飞步上峰。一路上但见死尸狼藉,大多数是明教的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不在少数。想是张无忌在山腹中的一日一夜之间,六大派发动猛攻。明教因杨逍、韦一笑等重要首领尽数重伤,无人指挥,以致失利,但众教徒虽在劣势之下,兀自困斗不屈,是以双方死伤均重。   张无忌将到山顶,已听见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打得极是激烈,他心下稍宽,暗想:“战斗既然未息,六大派或许尚未攻入大厅。”快步往相斗处奔去,突然间呼呼风响,两枚钢镖向他掷来,跟著有人喝道:“是谁?停步!”无忌脚下毫不停留,回手轻轻一挥,两枚钢镖倒飞去,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张无忌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地下倒着一名灰袍僧人,两枚钢镖穿过他肩头,钉在地上。无忌更是一呆,他适才这么回手一挥,只不过想掠斜钢镖来势,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那料到这轻轻一挥之势,竟是如此大得异乎寻常。他急忙抢上前去,歉然道:“在下误伤大师,抱歉之至。”伸指一提,挟起钢镖。   那少林僧双肩上登时血如泉涌,岂知这僧人极是骠悍,飞起一脚,砰的一声,踢在张无忌小腹之上。无忌和他站得极近,没料到他竟会突施袭击,一呆之下,那僧人已然倒飞去去,背脊撞在一棵树上,右足折断,口中狂喷鲜血。原来张无忌此时体内真气流转,一遇外力,自然而然而生反击。他见那僧人重伤,心下更是不安,上前扶起,连连道歉,那僧人恶狠狠的瞪着他,惊骇之心更甚于愤怒,虽然仍想出招击敌,却已无能为力了。忽听得围墙之内传出接连三声闷哼,张无忌无法再顾那僧人,拉着小昭,便从大门中抢了进去,穿过两处厅堂,眼前是好大一片广场。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西首人数较少,衣衫上鲜血淋漓,十之八九已然负伤,或坐或卧,是明教的一方。东首的人数一瞥之下,见杨逍、杨不悔、韦一笑、说不得诸人都坐在明教人众之内,看情形仍是动弹不得。广场之中,有两个人正在拚斗,各人凝神观战,无忌和小昭进来,谁也没加留心。张无忌慢慢走近,定神一看,只见相斗的双方都是空手,但掌风呼呼,威力远不及数丈之外,显然二个都是绝顶的高手。那两人身形转动,打得快极,突然间四掌相交,立时胶住不动,这般自奇速的跃动转为全然静止,只在一瞬之间,旁观众人忍不住轰天价叫了一声:“好!”无忌看清楚两人的面貌时。心下一震,原来那身材矮小、满脸精悍之色的中年汉子,正是武当派的四侠张松溪。他的对手是个身材魁伟的秃顶老者,长眉胜雪,垂下眼角,鼻子钩曲,有若鹰嘴。无忌心想:“明教中还有这等高手,那是谁啊?”忽听得华山派中有人叫道:“白眉老儿,快认输吧,你那里是武当派张四侠的对手。”张无忌听到“白眉老儿”四个字,心念一动:“啊,原来他是我外公白眉鹰王!”胸中立时生出一股孺慕之意,便想扑上前去相认。   但见白眉鹰王殷天正和张松溪头顶都冒出丝丝热气,两人便在这片刻之间,竟已各出生平苦练的内家真力,一决生死。一个是白眉教教主,明教的四大护教法王之一,一个是张三丰的得意弟子,身属威震天下的武当七侠,眼看这一场比拚,不但是白眉教和武当派双方威名所系,而且高手以真力决胜,败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忧。只见两个人犹似两尊石像,连头发和衣角也无丝毫飘拂。殷天正神威凛凛,双目炯炯,如电闪动,张松溪却是谨守武当心法中“以逸待劳、以静制动”的要旨,严密守卫。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内力修为是深了二十余年,但自己正当壮年,长力充沛,对方年已衰迈,时间一久,便有取胜之机。   岂知殷天正实是当代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纪虽大,精力丝毫不逊于少年,内力如潮,一个浪头又是一浪头般,从双掌上向张松溪撞击过去。   张无忌初见张松溪和殷天正时,心中一喜,但立即喜去忧来,一个是自己外公,和他有骨肉之亲,一个是父亲的师兄,待他有如亲子,当年他身中玄冥神掌后,武当诸侠个个不惜损耗内功,尽心竭力的为他疗伤,倘若两人之中有一人或伤或死,在他都是毕生大恨。张无忌微一沉吟,正想抢上去设法拆解,忽听得殷天正和张松溪同时大喝一声,四掌发力,一齐向后退出了六七步。   张松溪道:“殷老前辈神功卓绝,佩服佩服!”殷天正声若洪钟,说道:“张兄的内家修为超凡入圣,老夫自愧不如。阁下是小婿同门师兄,难道今日定然非分胜负不可么?”张无忌听他言语中提到父亲,眼眶登时红了,心中不住叫着:“别打了,别打了!”张松溪道:“晚辈适才多退一步,已输半招。”兜头一揖,神定气闲的退了下去。突然武当派中抢出一个汉子,指着殷天正怒道:“殷老儿,你不提我张五哥,那也罢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恼恨。我俞三哥、张五哥两人,全是伤折在你白眉教手中,此仇不报,我莫声谷枉居『武当七侠』之名。”呛啷啷一声,长剑出鞘,太阳照耀下剑光闪闪,摆了一招“万岳朝宗”的姿式。这是武当子弟和长辈动手过招时的起手式,莫声谷虽然怒气勃勃,但他此时早已是武林中极有身份的高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举一动,自不能失了礼数。   殷天正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阵黯然之色,缓缓的道:“老夫自小女死后,不愿再动刀剑。但若和武当诸侠空手过招,却又未免托大不敬。”指着一个手执铁棍的教徒道:“借你的铁棍一用。”那明教徒双手横捧齐眉镔铁棍,恭恭敬敬的走到殷天正身前,躬身呈上。殷天正接过铁棍,双手一拗,拍的一声,那铁棍登时断为两截。旁观众人“哦”的一声,没想到这老儿在久战之后,仍具如此惊人神力。   莫声谷知他不会先行发招,长剑一起,发一招“百鸟朝凤”,但见到剑尖乱颤,霎时间便如化为数十个剑尖,罩在敌人中盘,这一招虽然厉害,但仍是彬彬有礼的君子剑法。殷天正左手断棍一封,说道:“莫七侠不必客气。”右手断棍便斜砸下来。数招一过,旁观众人群耸动,但见莫声谷剑走轻灵,光闪如虹,吞吐开阖之际,又飘逸,又凝重,的是名家风范。殷天正的两根断棍本已笨重,招数更是呆滞,东打棍,西砸一棍,当真不成章法,但有识之士一看之下,便知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实已臻武学中的极高的境界。他脚步移动也极缓慢,莫声谷却纵高伏低、东奔西闪,只在一盏茶时分,已接连攻出六十余招凌厉无伦的杀手。   第五十六回 正邪决斗   再战数十合后,莫声谷的剑招愈来愈快,昆仑、峨嵋诸派均以剑法见长,这几派的弟子见莫声谷一柄长剑生出如许变化,心下都是暗暗钦服:“武当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今日里大开眼界。”可是不论他如何腾挪劈刺,总是攻不进殷天正的两根铁棍之内。莫声谷心想:“这老儿连败华山、少林的三名高手,又和四哥对耗内力,我已是跟他相斗的第五人,早就占了不少便宜,若再不胜,师门的颜面何存?”猛地里一声清啸,剑法忽变,那柄长剑竟似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正是武当派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   旁观众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时,忍不住齐声叫起好来,这时殷天正已不能守拙待巧,身形游走,也展开轻功,跟他以快打快,突然间莫声谷长剑破空,刺向殷天正胸膛,剑到中途,剑尖微颤,竟是弯了过去,斜刺他的右肩。要知使这“绕指柔剑”,全仗以浑厚内力逼弯剑刃,使剑招闪烁无常,敌人便难以挡架。殷天正也从未见过这等剑法,急忙沉着相避,不料铮的一声轻响,那剑反弹过来,直刺入他左手上臂。殷天正右臂一伸,不知如何,竟尔陡然间长了半尺,在莫声谷手腕上一拂,挟手将他长剑夺过,左手便已按住他的“肩贞穴”。   白眉鹰王的鹰爪擒拿手乃是百余年来武林中的一绝,当世无双无对,莫声谷肩头落入他的掌心,他五爪只须轻轻一捏,莫声谷的肩头非碎成片片、终身残废不可。武当诸侠大吃一惊,待要抢出相助,只见殷天正叹了口气,道:“一之甚为,其可再乎?”放开了手,右手一缩,拔出长剑,左臂上伤口鲜血如泉涌出。他向长剑凝视半晌,说道:“老夫纵横半生,从未在招数上输过一招半式。好张三丰,好张三丰!”他称扬张三丰,那是钦佩他手创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果然神妙难测,自己竟然挡架不了。   莫声谷呆在当地。自己虽然先赢一招,但对方终究是故意的不下杀手,没损伤自己,怔了片刻,便道:“老前辈手下留情。”殷天正一言不发,将长剑交还给他。莫声谷精研剑法,但到头来手中兵刃竟给对方夺去,心下羞愧难当,也不接剑,便即退下。   张无忌轻轻撕下衣襟,正想上去给外公裹伤,忽见武当派中步出一人,黑须垂胸,道家打扮,却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说道:“我替老前辈裹一裹伤。”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他敷在伤口之上,随即用帕子扎住。白眉教和明教的教众见宋远桥一脸正气,料想他以武当七侠之首的身份,决不会公然下毒加害。殷天正说了声:“多谢!”更是坦然不疑。张无忌大喜。心道:“宋师伯给我外公裹伤,想是感激他不伤莫七叔,两家就此和好了。”那知宋远桥裹好伤后,退开一步,长袖一摆,说道:“宋某领教老前辈的高招!”   这一着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忍不住叫道:“用车轮战打他老人家,这不公平!”他一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这衣衫褴褛的少年,除了峨嵋诸人,以及宋青书,殷利亨、说不得等少数几人外,谁都不知他的来历。宋远桥道:“这位小友之言不错,武当派和白眉教之间的私怨,今日暂且拦下不提。现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决生死存亡的关头,武当派谨向明教讨教。”   殷天正眼光缓缓移动,看到杨逍、韦一笑等人全身瘫痪,五行旗下的高手个个非死即伤,自己的儿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卜,明教和白眉教之中,除了自己一人之外,再无一个能抵挡得住宋远桥的拳招剑法,可是自己连战五个高手之余,已是真气不纯,何况左臂上这一剑受伤实是不轻。   殷天正微微一顿之间,崆峒派中一个矮小的老人大声说道:“魔教势穷力绌,再不投降,还待怎的?空智大师,咱们这便去毁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神位吧!”原来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坐镇嵩山本院,这次围剿魔教,少林小弟由空智率领,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便举他为进攻光明顶的发号施令之人。空智尚未答言,只听华山派中一人叫道:“什么投降不投降?魔教人众,今日不能留下一个活口。要知除恶务尽,否则他日死灰复燃,又是为害江湖,魔崽子们!见机的快快自刎,免得大爷们动手。”   殷天正暗暗运气,但觉左臂上剑刺及骨,一阵阵作痛,素知宋远桥追随张三丰最久,已得这位不世出的武学大师真传,自己神完气足之时和他相斗,也是未知鹿死谁手,何况此刻?但明教众高手或死或伤,只剩下自己一人支撑大局,只有拚掉这条老命了,自己死不足惜,所可惜者一世英名,竟在今日断送。只听宋远桥道:“殷老前辈,武当派和白眉教仇深似海,可是咱们却不愿乘人之危,这场过节,尽可日后再行清算。咱们六大派这一次乃是冲着明教而来,白眉教已脱离明教,自立门户,江湖上人人皆知,殷老前辈何必淌这场浑水?还请率领贵教人众,下山去吧!”   武当派为了俞岱岩之事,和白眉教结下极深的梁子,此事各派尽皆知闻,这时听宋远桥竟然替白眉教开脱,各人先是惊讶,随即明白宋远桥光磊落,不肯捡现成的便宜。殷天正哈哈一笑,说道:“宋大侠的好意,老夫心领。老夫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虽也自树门户,但本教有难,岂能置身事外?今日有死而已,宋大侠请进招吧!”说着踏上一步,立个旗鼓。两条白眉微微颤动,凛然生威。   宋远桥道:“得罪了!”说罢左手一扬,右掌抵在掌心,一招“请心式”挥击出去。这一招是武当派长拳中晚辈和长辈过招的招数。其时武当派创派未久,子弟不多,所有拳招剑法都是张三丰别出杼机的创始,并不依傍前人门户,所以宋远桥这一招出去,殷天正从未见过,不过见他弯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态,料知是礼敬的起手,便道:“不必客气。”双手一圈,封在当胸。依照拳理,宋远桥必当抢步前,伸臂出击,那知他伸臂出击是一点不差,却没抢步上前,这一拳打出,竟和殷天正的身子相距一丈有余。殷天正一惊:“难道他武当拳术如此厉害,竟已练成了隔山打牛的神功?”当下不敢怠慢,右掌挥了出去,抵挡他的拳力。   不料这一掌挥出,前面空空荡荡,并未接到什么劲力,不由得心中大奇,只听宋远桥道:“久仰老前辈武学深湛,家师也常称道。但此刻前辈已力战数人,晚辈却是生力,过招之际太不公平。咱们只较量招数,不比膂力。”一面说,一面踢出一腿,这一腿又是虚踢,离对方身子仍有丈许之地,但这一腿的脚法极是精妙,方位奇特,当真是匪夷所思,倘是近身攻击,可就十分难防。殷天正赞道:“好脚法!”以攻为守,挥拳抢攻,宋远桥侧身闪避,还了一掌。   霎时之间,但见两人拳来脚往,斗得极是热闹,可是始终相隔丈许之地。虽然招不着身,一切全是虚打,但他二人何等身份,那一招失利、那一招占先,各自心知,两人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怠忽,便和贴身肉搏一模一样。旁观众人不少是武学高手,只见宋远桥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子,拳脚出手却是极快,殷天正大开大阖,招数以刚为主。两人见招拆招,忽守忽攻,似乎是分别练拳,各打各的,其实是斗得激烈无比。   张无忌初看殷天正和张松溪、莫声谷两人相斗时,关怀两边亲人的安危,并没怎么留神双方出招,这时见殷天正和宋远桥相隔得远远的相斗,知道只有胜负之分,却无死伤之险,这才潜心察看两人的招数。看了半晌,但见两人出招越来越快,他心下却是越来越加不解:“我外公和宋大师伯都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但招数之中,何以竟存着这许多破绽?外公这一拳倘若偏左半尺,不就正打中宋师伯的胸口?宋师伯这一抓若是再迟出片刻,那不恰好拿中了我外公左臂?难道他二人故意相让?可是瞧情形又不像啊。”   其实殷天正和宋远桥虽然离身相斗,招数上却是丝毫不让,张无忌学会乾坤大挪移心法后,武学上的修为已比他们均要胜了一筹,但说殷、宋二人的招数中颇有破绽,却又不然。原来张无忌这么想,那是他是身负九阳神功之故,他所设想的招数虽比殷宋二人更精更妙,但常人却万万无法做到。正如飞禽见地下狮虎搏斗,不免会想:“何不高飞下扑,可制必胜?”殊不知狮虎在百兽之中,最为凶猛厉害。但要他们高飞下扑,却是力所不能。张无忌见识未够广博,是以一时想不到其中的缘故。   忽见宋远桥招数一变,双掌飞舞,有若絮飘雪扬,软绵绵不着力气,正是武当“绵掌”。殷天正正呼喝一声,打出一拳,两人一以至柔,一以至刚,各逞绝技。斗到分际,宋远桥左掌拍出,右掌陡地里后发先至,跟着左掌斜穿,又从后面抢了上来。殷天正见自己上三路全被他掌势罩住,大吼一声,双拳“丁甲开山”,挥击出去。两人双掌双拳,便此胶在空中,四条手臂作着斗力之状,此时看来似乎古怪,但若是近身真斗,却是面临最为凶险的关头。宋远桥微微一笑,收掌后跃,说道:“老前辈拳法精妙,佩服佩服!”殷天正也即收拳,说道:“武当掌法,果然冠绝今古。”两人说过不内力,斗到此处,无法再行继续,便以和局收场。   武当派中尚有俞莲舟和殷利亨两大高手未曾出场,只见殷天正脸颊胀红。头顶冒着热气,适才这一场比试虽然不耗内力,但对手实在太强,却已是竭尽心智,眼见他已是强弩之末,俞殷二侠任何一人下场,立时便可将他打倒,稳享“打败白眉鹰王”的美誉。俞莲舟和殷利亨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心中均想:“乘人之危,胜之不武。”  他武当二侠认为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旁人却未必都有君子之风,只见崆峒派中一个矮小老人一纵而出,正是那高叫焚烧明教历代教主神位之人,轻飘飘的落在殷天正正面前,说道:“我姓唐的跟你殷老儿玩玩!”说话的口气极是轻薄。殷天正向他横了一眼,鼻中一哼,心道:“若在平时,崆峒五老如何在殷某眼下?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殷某一世英名,若是断送在武当七侠手底,那也罢了,可万万不能让你唐文亮竖子成名!”虽然全身骨节酸软,只盼睡倒,就此长卧不起,但胸中豪气一生,下垂的两道白眉突然竖起,喝道:“小子,进招吧!”   唐文亮瞧出他内力已耗了十之八九,只须跟他斗得片刻,不用动手,他自己就会跌倒,当下双掌一错,抢到殷天正身后,一拳往他后心击去。殷天正斜身一勾,唐文亮已然跃开,他脚下灵活之极,犹如一只猿猴,不断的跳跃。斗了数合,殷天正眼前一黑,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唐文亮大喜,喝道:“殷天正,仇日叫你死在我唐文亮拳下!”   张无忌只见唐文亮纵起身子,凌空下击,正要飞身过去救助外公,却见殷天正右手斜翻,姿式妙到巅毫,正是对付敌人从上空进攻的一招杀手,眼看两人处此方位之下,唐文亮已是无法自救。果然听得喀喀两响,唐文亮双臂已被殷天正施展“鹰爪擒拿手”折断,砰的一响,摔在殷天正身旁数尺之外。他四肢齐折,再也动弹不得。旁观众人见殷天正在重伤之余,仍具如此神威,无不骇然。   崆峒五老中的第三老唐文亮如此大受挫败,崆峒派人人脸上无光,眼见唐文亮躺在殷天正身畔,只因相距过近,竟然无人敢上前扶他回来。过了半晌,崆峒派中一个弓着背的高大老人重重踏步而出,右足踢起一块石头,直向殷天正飞去,口中喝道:“白眉老儿,我姓宗的跟你算算旧帐。”原来这人是崆峒五老的中第二老,名叫宗维侠。他说“算算旧帐”,想是曾吃过殷天正的亏。   这块石头飞去,秃的一声,正中殷天正的额角,立时鲜血长流。这一下谁都大吃一惊,宗维侠踢这石头过去,原也没想能击中他,那知殷天正已是半昏半醒,没能避让。当此情势之下,宗维侠上前只须轻轻一指,便能致殷天正于死地,但见他踏上一步,武当派中走出一人,身穿土布长衫,神情质朴,却是俞莲舟,身形微晃,便已拦在宗维侠身前,说道:“宗兄,殷教主已身受重伤,胜之不武,不劳宗兄动手。殷教主跟敝派过节极深,这人交给小弟罢。”宗维侠道:“什么身受重伤?这人最会装死,适才若不是他故弄玄虚,唐三弟那会上他这个恶当。俞二侠,贵派和他有梁子,兄弟跟这老儿也有过节,让我先打他三拳出出气。”俞莲舟不愿殷天正一世英雄,如此丧命,说道:“宗兄的七伤拳天下闻名,殷教主眼下是这般模样,那里还禁得起宗兄的三拳?”宗维侠道:“好!他折断我唐三弟四肢,我也打断他四肢便了。这叫做眼前报,还得快!”   他见俞莲舟兀自犹豫,大声说道:“俞二侠,咱们六大派来西域之前,立过盟誓。今日你反而回护魔教的头子么?”俞莲舟叹了口气,说道:“此刻任凭于你。回归中原以后,我再领教宗大先生的七伤拳神功。”宗维侠心下一凛:“这姓俞的何以一再维护于他?”他对武当派确实是颇有忌惮,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不能示弱,当下冷笑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当派再强,也不能恃势横行啊。”这几句话寝寝然涉到了张三丰身上,宋远桥便道:“二弟,由他去吧!”俞莲舟朗声道:“好英雄,好汉子!”便即退开。这“好英雄,好汉子”六个字,似乎是称赞殷天正,又似是讥刺宗维侠的反话。但宗维侠不愿和武当派惹下纠纷,假装没有听见,一见俞莲舟走开,便向殷天正身前走去。只听得少林派的空智大师发令道:“华山派和崆峒派各位,请将场上的魔教余孽一概诛灭了。武当派从西往东搜索,峨嵋派从东往西搜索,别让魔教有一人漏网。昆仑派预备火种,焚烧魔教巢穴。”他吩咐了五派后,双手合什,说道:“少林子弟各取法器,诵念往生经文,替六派殉难的英雄、魔教教众超度,化除冤孽。”   众人只待殷天正在宗维侠一拳之下丧命,则六派围剿魔教的豪举便即大功告成。只见明教的众教徒一齐挣扎爬起,除了身受重伤无法动弹者外,各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一齐跟着杨逍,念诵明教的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明教众高手自杨逍、韦一笑、说不得诸人以下,直至厨工夫役,个个神态庄严,丝毫不以身死教灭为惧。空智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俞莲舟心道:“这几句经文,想是他魔教教众每当身死之前所要念诵的了。他们不念自己身死,却在怜悯众人多忧多患,那实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当年创设明教之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传到后世,反而变成了为非作歹的渊薮。”   张无忌在六大门派高手之前,本来心存畏惧,迟迟不敢挺身而出,待见那宗维侠要上前击死外公,空智又下了屠尽明教人众的号令,当下顾不得人寡力薄,大踏步抢了出去,挡在宗维侠身前,说道:“且慢动手!你如此对付一个身受重伤之人,也不怕人笑你懦弱无耻么?”这几句话声音清朗,震憾全场,各派人众本已奉了空智大师的号令,便要分别出手,突然听到他这几句话,一齐停步,回头瞧着他。   宗维侠见说话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伸手一推,想要将他推在一旁,以便上前打死殷天正。张无忌练成第七层乾坤大挪移神功后,劲力收发由心,不论对方以任何精妙的拳招攻来,都能圆转如意的应付。宗维侠一掌推到,张无忌随手一掌拍出,砰的一响,宗维侠倒退三步,待要站定,岂知对方这一掌的掌力雄浑无比,仍是立足不定,幸好他下盘功夫扎得坚实,但觉到上身一直后仰,急忙右足在地下一点,纵身后跃,借势纵开丈余。落下地来时,这股掌势仍未消解,又是踉踉跄跄的连退七八步,这才站定。这么一来,他和张无忌之间已相隔三丈以上。他心中惊怒莫名,旁观众人却是大惑不解,都想:“宗维侠这老儿在闹什么玄虚,怎地又退又跃,跃了又退,大捣其鬼?”便是张无忌自己,也想不透自己这么轻轻一掌,竟有如此威力。   宗维侠呆了一呆,登时醒悟,向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大丈夫光明磊落,岂可暗箭伤人?”他料定是俞莲舟在暗中相助,说不定还是武当诸侠一齐出手,否则单凭一人之力,未必能有这么强的劲道。俞莲舟给他说得莫名其妙,好在自己未曾对他偷袭,由得他胡说八道,反瞪他一眼,暗道:“你装模作样,想干什么?”宗维侠大步上前,指着张无忌,喝道:“小子,你是谁?”张无忌道:“我叫曾阿牛。”一面说,一面伸掌贴在殷天正背心“灵台穴”上,一股热力源源输入他的体内。他的九阳真气何等浑厚,殷天正颤抖了几下,便即睁开眼来,望着无忌,颇为奇怪。无忌向他微微一笑,加紧输送内力。殷天正正是武学大行家,如何不察觉到这股惊人的内力,宗维侠没走到身前,他胸口和丹田中闭塞之处已然畅通无阻,低声道:“多谢小友!”站起身来,傲然道:“姓宗的,你崆峒派的七伤拳有什么了不起,我便接你三拳!”宗维侠万没想到霎时之间,他竟又神完气足的站起身来,眼看这个现成的便宜是不易捡的了,心中忌惮着他“鹰爪擒拿功”的厉害,便道:“崆峒派的七伤拳固然没什么了不起,便请你接我三拳。”他盼殷天正和他拳相对,各比内力,那么他自己以逸制劳,当可仗着七伤拳的神功取胜。   张无忌听他一再提起“七伤拳”三字,想起在冰火岛的那天晚上,义父叫醒自己,说及以七伤拳打死神僧空见的事,后来他叫自己背诵七伤拳的拳诀,还因一时不能记熟,挨了他好几个耳光。这时那拳诀在心中流动,当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要知九阳神功中包含了天下所有的内功,而乾坤大挪坤运劲使力的法门,又是集任何武功的大成,一法通,万法通,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无秘奥之可言。   只听殷天正道:“别说三拳,便接你三十拳却又怎地?”他回头大声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姓殷的还没死,还没认输,你便出尔反尔,想要倚多取胜么?”空智左手一挥,道:“好!大伙儿稍待片刻,又有何妨?”原来殷天正上得光明顶后,见杨逍等人尽皆重伤,己方势力单薄,当下以言语挤住空智,不得仗着人多混战。空智依着武林规矩,便约定逐一对战,结果白眉教和五行旗的人众,还是一个个的非死即伤,最后剩下的殷天正一人。但他既未认输,便不能一拥上前的大加屠戮。   张无忌知道外公虽比先前好了些,却万万不能运劲使力,他所以要接宗维侠的拳招,只不过是护教力战,死而后已,于是低声道:“殷老前辈,待我来替你先接,晚辈不成之时,老前辈再行出马。”殷天正已瞧出他内力深厚无比,自己便他绝无伤势之下,也是万万及不上他,但想自己为教而死,理所当然,这少年不知有何干系,他本领再强,也决计敌不过对方败了一个又来一个、源源不绝的人力,到头来还不是和自己一样,重伤力竭,任人宰割,如此少年英才,何必白白的断送在光明顶上?当下问道:“小友是那一位门下?似乎不是本教教徒,是吗?”张无忌道:“晚辈不属明教,但对老辈心仪已久,今日和前辈并肩拒敌,乃是份所应当。”   殷天正大奇,正想再问,宗维侠又已踏上一步,大声道:“姓殷的,我第一拳来了。”张无忌道:“殷前辈说不配跟他比拳,你先胜得过我,再跟他老人家动手不迟。”宗维侠大怒,喝道:“你这小子是什么东西?叫你知道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张无忌心念一动:“今日如要退敌,只有说明圆真这恶贼的奸诈阴谋,然后才能设法使双方罢手,若是当真动手过招,我一人怎打得过六大门派这许多英雄?何况武当门下的众师伯叔都在此地,我又怎能跟他们为敌?”当下朗声说道:“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在下早是久仰的了。少林神僧空见大师,不就是丧生在贵派七伤拳之下么?”   他此言一出,少林派群相耸动。他们得知空见大师是死在谢逊之手,这次少林派高手尽出,前来围剿魔教,主要便是为他复仇。但空见大师的尸首全身骨骼尽数震断,外表一无伤痕,极似是中了崆峒派“七伤拳”的毒手。当时空闻、空智、空性三僧密议数日,认为崆峒派眼下并无绝顶高手,能够打死练就了“金刚不坏体”神功的空见大师,虽然空见的伤痕令人起疑,但料想非崆峒派所为。后来空性大师也曾率领子弟,暗加访查,得知空见大师在洛阳圆寂之日,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带。既然非五老所为,那么崆峒派中更无其他好手能对空见神僧有丝毫损伤,因此便将对崆峒派所起的疑心搁下了。何况当时谢逊曾在洛阳客房外的墙上,咬破指头,写上成昆杀神僧空见于此墙下十一个大字,少林派后来查知冒名成昆做下无数血案的均是谢逊所为,那是半点也没疑惑了。直到此时听张无忌这句话,心下才各自一凛。   宗维侠怒道:“空见大师为谢逊恶贼所害,江湖上众所周知,跟我崆峒派有什么干系?”张无忌道:“谢前辈打死神僧空见,是你亲眼瞧见的么?你是在一旁掠阵么?是在旁相助么?”宗维侠心想:“这破衫小子居然跟我缠上了,多半是受了武当派的指使,要挑拨崆峒和少林两派之间的不和。我倒要小心应付,不可入了人家圈套。”因此他虽没重视张无忌,还是正色答道:“空见神僧丧身洛阳,其时崆峒五老都在云南点苍派柳大侠府上作客。我们怎能亲眼见到当时情景?”   张无忌朗声道:“照啊!你当时既在云南,怎能见到谢前辈害死空见大师?这位神僧是丧生于崆峒派七伤拳手下,人人皆知。谢前辈又不是你崆峒派的,你怎可嫁祸于人?”宗维侠道:“呸!呸!空见神僧圆寂之处,墙上写着『成昆杀僧空见于此墙下』十一个血字。谢逊冒着他师父之名,到处做下血案,那还有什么可疑的?”张无忌心下一凛:“我义父没说曾在墙上写下这十一个字。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见后,心中悲悔莫名,料来不会再写此种示威嫁祸的字句。”当下仰天哈哈一笑,说道:“这些字谁都会写,谢前辈写此十一个字,有谁见来?我偏要说这十一个字是崆峒派写的。写字容易,练七伤拳却难。”他转头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令师兄确是为七伤拳拳力所害,是也不是?七伤拳是崆峒派不传人的绝艺,是也不是?”   空智尚未回答,突然一名身披大红金线袈裟而高大僧人闪身而出,手中金光闪闪的大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大声喝道:“小子,你是那家那派的门下?凭你也配跟我师父说话。”张无忌一看,这僧人肩头拱起,说话中带着三分气喘,正是少林“十八罗汉”中的圆音,当年少林派上武当山兴师问罪之师,便是他力证张翠山打死少林子弟,张无忌其时满腔悲愤,将这一干人的形相牢记于心。此刻胸口热血上冲,满脸胀得通红,身子也微微发抖,心中不住说道:“无忌,无忌!今日的大事是要调解六大门派和明教的仇怨,千万不可为了一己私嫌,闹得难以收拾。少林派的过节,日后再去算帐不迟。”虽然心中想得明白,但父母惨死的情状,霎时间随着圆音的出现而涌向眼前,不由得热泪盈眶,几乎难以自制。   圆音将禅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小子,你若是魔教的妖孽,快快引颈就戮,否则咱们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来难为于你,即速下山去吧!”他见张无忌的服饰打扮绝非明教中人,又误以为他竭力克制悲愤乃是心中害怕,是以有这几句说话。   张无忌道:“你便是圆音大师了?贵派有一位圆真大师呢?请他出来,在下有几句话请问?”圆音道:“圆真师兄不在此处,再有什么事快说,咱们没空闲功夫跟你这野少年瞎耗。你到底是谁的门下?”他见张无忌适才一掌将名列崆峒五老的宗维侠击得连连倒退,料想他师父不是寻常人物,这才一再盘问于他,否则此刻屠灭明教正当大功告成之际,那里还耐烦跟这来历不明的少年纠缠。   张无忌道:“在下既非明教中人,亦非中原那一派门下,不过和明教以及武当、少林、峨、华山六大门派,都有一点干系。这次六大门派围攻明教,实则是受了奸人的挑拨,中间存着极大的误会。在下虽然年少,倒也得知其中的曲折原委,斗胆要请双方罢斗,查明真情,谁是谁非,自可秉公判断。”他语声一停,六大派中登时爆发出哈哈、呵呵、哗哗、嘻嘻——各种各样大笑之声。数十人同声指斥:“这小子失心疯啦,你听他这么胡说八道!”“他当自己是什么人?是武当派张真人么?少林派空闻神僧么?”“哈哈,哈哈!”“他发梦见到了屠龙宝刀,成为武林至尊啦。”“他当咱们个个是三岁小孩儿,呵呵,我肚子笑痛了!”“六大门派死伤了这许多人,魔教欠下了海样深的血债,他想三言两语,便将咱们打发回去——”   峨嵋派中,却只有周芷若眉头紧蹙,黯然不语,她听着各人的讥笑,心下暗暗难过。她自和张无忌在沙漠中一会,对少年便起了同情之心意,这时听他这番不自量力的言语,不自禁的代他羞惭。   第五十七回 居间调人   六大派人众的讥讽嘲笑,一句句的钻进周芷若的耳中心中,她偷眼看张无忌时,却见他站在当场,昂然四顾,毫不为意,只听他朗声道:“只须少林派圆真大师出来,跟在下对质几句,他所安排下的奸谋便能大白于世。”这三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将出来,虽在数百人的闹笑声中,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六大派众高手心下都是一凛,登时便将对他轻视之心收起了几分,均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内功怎么如此了得?”   圆音待众人笑声停歇,气喘喘吁吁的道:“臭小子恁地奸猾,明知圆真师兄不在此处,便要他出来对质。你何以不叫武当派的张翠山出来对质?”他最后一句话一出口,空智立时便喝:“圆音,说话小心!”但华山、昆仑、崆峒诸派中已有许多人大声笑了出来,只有武当派的人众脸有愠色,默不作声。原来圆音一只右眼被殷素素在西子湖畔用暗器打瞎,始终以为是张翠山下的毒手,一生耿耿于心,张无忌听他辱及先父,怒不可遏,大声喝道:“张五侠的名讳,是你乱说得的么?你—你—”圆音冷笑道:“张翠山自甘下流,受魔教妖女迷惑,好色之报——”张无忌虽然心中一再说道:“今日主旨是要使两下言和斗罢斗,我万万不可出手伤人。”但一听到这几句话时,那里还忍耐得住,一纵而前,左手一探,已抓住了圆音的后腰,提了起来,右手抢过他手中禅杖,横过杖头,便要往他头顶击了下去。圆音被他这么一抓,有如雏鸡落入鹰爪,竟无半分抵御之力。少林僧队中同时抢出两人,两根黄金禅杖分袭张无忌左右,那原是武学中救人的高明法门,所谓“围魏救赵”,袭敌之所不得不救,便能解除陷入危境的伙伴。来救的两僧正是圆心、圆业。张无忌左手抓着圆音,右手提着禅杖,一跃而起,双足分点圆心圆业手中禅杖,只听得嘿嘿两声,圆心和圆业同时仰天摔倒,幸好两僧武功上均有不凡的造诣,临危不乱,那两条数十斤重的镀金镔铁禅杖才没反弹过来,打到自己身子。   众人惊呼声中,但见张无忌抓着圆音高大的身躯微一转折,轻飘飘的落地,六大派中有七八个人叫了出来:“武当派的『梯云纵』!”原来张无忌自幼跟着父亲及太师父、诸师伯叔,虽然没有正式按步就班的学练武当派武功,但见闻却多,这时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不论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都能取为我用。他对武当派的功夫耳濡目染,亲炙最多,突然间不加思索的使用出来之时,自然而然的用上了这当世轻功中最著名的“梯云纵”。俞莲舟、莫声谷等要像他这般纵起,再至空中轻轻回旋数下,原亦不难,姿式之圆熟飘逸,尤有过之,但要一手抓着一个胖大和尚,一手提一根沉重的禅杖,仍要这般的身轻如燕,却是万万无法做到。   少林诸僧见圆音落入他的手中,但距已有七八丈远,他只须禅杖一起,立时便能将圆音打得脑浆迸裂,要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冲上前去相救,决难办到。唯一的法门是发射暗器,但张无忌只须举起圆音的身子一挡,借刀杀人,反而害了他的性命。虽有空智、空性这等绝顶高手在侧,但以变起仓卒,任谁也料不到这少年有如此身手,竟被张无忌攻了个措手不及,毕竟也是慢了一步。只见他咬牙切齿,满脸仇恨复仇,举起了禅杖,众少林僧有的闭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拥而上,和圆音复仇。那知张无忌举着禅杖的手,并不落下,似乎心中有什么难以决定,但见他脸色渐转慈和,慢慢的将圆音放下地来。   原来在这一瞬之间,张无忌已克制了胸中怒气,心道:“倘若我手下打死打伤了六大派中任谁一人,我便成为六大派的敌人,再也不能成为居间的调人。武林中这场凶杀,再也不能化解,那岂不是恰巧堕入成昆这奸贼的计中?不管他们如何辱我,我定当忍耐到底,这才是真正为父母及义父复仇雪恨之道。”他想通了这节,便即放下圆音,缓缓的说道:“你的眼睛不是张五侠打瞎的,不必如此记恨。何况张五侠自刎身死,什么冤仇也该化解了。大师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对旧事如此念念不忘?”   圆音死里逃生,呆呆的瞧着张无忌,见他将自己禅杖递了过来,自然而然的伸手接过,低头退开,心中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崆峒派的宗维侠见张无忌露了一下身手,心下不禁暗暗惊异,但他既已身在场中,岂能就此示弱退下?大声说道:“姓曾的,你来强行出头,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道:“我只是秉公而言,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罢手言和,并无谁人指使在下。”宗维侠道:“哼,要我跟魔教罢手言和,那是难上加难。这姓殷的老贼欠了我三记七伤拳,先让我打了再说。”说着捋了捋衣袖。张无忌道:“宗前辈开口七伤拳,闭口七伤拳,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七伤拳还没练得到家。人身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再加阴阳二气,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一层损害,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幸好宗前辈拳功尚浅,尚有救药。”宗维侠听他这句话,的的确确是“七伤拳谱”的总纲,那拳谱中谆谆告诫,若非内功练到气走诸穴、收发自如的境界,万万不可练这七伤拳。但宗维侠不自量力,一觉内功颇有成就,便即试练,一练之下,立时察觉到这路拳功威力无穷,既经陷溺,便难以自休,何况只见其利,未觉其害,早把拳谱总纲中的话抛诸脑后,这时张无忌说起,才凛然一惊,说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张无忌不答他的问话,却道:“宗前辈试按你肩头『云门穴』,是否有轻微隐痛?云门穴属肺,那是肺脉伤了。你上臂『青灵穴』是否时时麻养难当?青灵穴属心,那是心脉伤了。你腿上『五里穴』是否每逢阴雨,便即酸软,五里穴属肝,那是肝脉伤了。你越练下去,这种象征越是厉害,再练得六七年便要全身瘫痪。”宗维侠凝神听着他的说话,额头上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原来张无忌经谢逊传授,已精通七伤拳的拳理,再加他深研医术,明白损伤经脉后的征状,说将出来,竟是丝毫不错。宗维侠这几年早知自己身上有这些毛病,只是一来病况不重,二来心底暗自害怕,一味的讳疾忌医,这时听张无忌一一指出,不由得脸上变色,过了良久,才道:“你—你怎么知道?”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晚辈略明医理,前辈若是信得过时,待此间事情一了,晚辈可设法给你驱除这些病症,只是七伤拳有害无益,不能再练。”宗维侠强道:“七伤是我崆峒绝技,怎能说有害无益?当年我掌门师祖木灵子以七伤拳威震天下,名扬四海,寿至九十一岁,怎么说会伤害自身?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张无忌道:“木灵子前辈想必内功深湛,自然能练,反而强壮脏腑。前辈一定要练,那自是由得你,其实依晚辈之见,你内功不到那个境界,练了也没用。”他所说的不无有理,但在各派高手之前,被这少年指摘本派的成名绝技无用,如何不恼?大声喝道:“凭你也配说我崆峒绝技有用无用。你说无用,那就试试。”   张无忌又是淡淡一笑,说道:“七伤拳自是神妙精奥的绝技,我不是说七伤拳无用,而是说内功修为倘若不到,那便练之无用。”周芷若躲在众师妹身后,侧身瞧着张无忌说话的神态,见他脸上尚带少年人的稚气,但勉强装作见多识广的老成模样,这般侃侃而谈,教训崆峒五老之一的宗维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   崆峒派中年轻性躁的子弟们见张无忌如此无礼,有的早已忍不住便要开口呼叱,但见宗维侠容色严肃,对这少年的言语凝神倾听,丝毫不敢小视,又都把冲到口边的叱骂声缩了回去。只听宗维侠道:“依你说来,我的内功是还没到家了?”张无忌道:“前辈的内功到家不到家,我也不知。不过前辈练这七伤拳时既然伤了身身,那么不练也罢——”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一人暴喝道:“二哥跟这小子啰唆些什么?他瞧不起咱们的七伤拳,便接我一招。”那人声止拳到,呼呼风响,直击张无忌后心。这一拳来得快捷异常,对准了无忌背上的灵台穴直击而下。这灵台穴乃是人身的死穴,别说给凌厉无比的七伤拳击中,便寻常一招,只要对准死穴,中招者非死也必重伤。   张无忌有心要以九阳神功慑服各派,明知身后有人来袭,却不转身,对宗维侠道:“宗前辈——”猛听得铁炼呛啷声响,抢出一人,娇声叱道:“你暗施偷袭!”伸炼往那人头上套去,正是小昭。那人左手一翻,格开铁炼,砰的一拳,已结结实实的打在张无忌背上。那知这一拳虽然正中灵台穴,张无忌好似绝无知觉,既不摇晃,亦不使劲将偷袭之人震开,只是对小昭微笑道:“小昭,不用担心,这种七伤拳一点儿也没有用处。”小昭吁了口气,雪白的脸上转为晕红,低声道:“我倒忘了你已练——”说到这里,急忙住口,拖着铁炼退了开去。   张无忌转过身来,只见突施偷袭之人是个大头瘦身的老者,原来这人是崆峒五老中位居第四的常敬之。他一拳击中无忌,见他浑如不觉,心下也自嘀咕,冲口而出道:“你—你练成『金刚不坏体』神功,那么是少林派的了?”张无忌道:“在下在少林派寺中学过一些功夫,不过不是少林派的弟子——”这常敬之知道凡是护身神功,全仗一口真气凝聚,一开口说话,真气即散,不等他住口,又一拳打了过去,砰的一声,这一次是打在无忌的胸口。无忌笑道:“少林派『金刚不坏体』神功练得深时,便在开口说话之时,也是诸邪不侵,你若不信,不妨再打一拳试试。”常敬之拳出如风,砰砰接连两拳,这前后四拳,明明都打在对方身上,但张无忌笑嘻嘻的受了下来,竟似不关痛痒,四招开碑裂石的重手,在他便如清风拂体,柔丝摭身。   那常敬之的外号叫作“一拳断岳”,虽然夸大,但他拳力之强,那是老一辈的人一向知道的。这时众人见他连击张无忌四拳,全成了白费力气,无不震惊。昆仑派和崆峒派素来不睦,这次虽然联手围攻明教,但双方互有心病,昆仑派中有人冷冷的叫道:“好一个『一拳断岳』啊!”又有人道:“那么四拳便断什么?”幸好常敬之一张脸膛本来黑黝黝地,虽然胀得满脸通红,倒也不大刺眼。少林派的诸人心中却各自怀疑:“这人说曾来我寺中学过功夫,那是谁啊?『金刚不坏体』神功咱们决计不传外人,何况除了昔年的空见大师,眼下本派无人具此功力。这少年这点点年纪,那能练成这门至少要有四十年火候的绝艺?”   宗维侠拱手道:“曾兄神功,佩服佩服!能让老朽领教三招么?”他知道自己七伤拳的功力比常敬之深得多,老四不成,自己未必便损不了对方。   张无忌道:“日后前辈真正练成上乘的崆峒派绝技七伤拳,晚辈那便避之唯恐不及,眼下呢,那便勉力接你三拳,想也无妨。”言下之意是说,七伤拳本是好的,不过你还差得远呢。宗维侠心下怒极,暗吸一口气,跨上了一步,臂骨中格格作响,辟的一响,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拳面和他胸口相碰,只觉他身上似有一股极强的黏力,一时缩不回来,大惊之下,更觉有一股柔和的热力从拳面一直传到自己心脉,宗维侠运力一缩,但觉精神大挀,胸腹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呆了呆,又是一拳打去,这一次打中张无忌的小腹,只觉对方送回来的力道强极,他退了一步,这才站定。   常敬之站在张无忌身侧,见宗维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已受了内伤,待他第三拳打出时,跟着也是一拳,变成了前后夹击。宗维侠一拳打他胸前,常敬之一掌打他后背,双拳夹攻,人人都可看出劲力凌厉非凡。那知两人拳力到时,犹如打在空虚之处一般无二,两道强劲的拳力被化解得无影无踪。   常敬之明知以自己身份地位,第一次偷袭已是大为不妥,但还可勉强说是为了不忿对方出言侮辱崆峒绝技,怒气无法抑制所致,这第二次偷袭却明明是下流卑鄙的行迳了。他本想合两人七伤拳的威力,势非一举将他毙于拳下不可,只要将他打死,纵然旁人觉得不对,但他总是为六大派除去一个碍手碍脚的麻烦,立下一场功劳。那知拳锋甫着人体,劲力立时消于无形,当真是令人大惑不解。   张无忌对宗维侠道:“前辈觉得怎样?”宗维侠怔了一怔,拱手道:“多谢曾兄以内力替在下疗养,神功惊人固不必说,而这番以德报怨的大仁大义,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为惊讶。原来张无忌在宗维侠连击他三拳之际,运出九阳真气,送入他的体内,一瞬即过,但那九阳真气太过强劲,宗维侠已是受用不浅,他知道若非常敬之在张无忌身后偷袭,那么第三拳上所受的好处将远不止此。张无忌道:“大仁大义四字,如何克当?宗前辈此刻奇经八脉都受剧震,最好是立即运气调息,那么练七伤拳时所积下来的毒害,当可在两年内逐步除去。”宗维侠自己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拱手道:“多谢,多谢。”张无忌俯下身来,接续唐文亮的断骨,对常敬之道:“拿些回阳五龙膏给我?”常敬之从身边取了出来给他,张无忌道:“你去向武当派讨一服三黄宝腊丸,向华山派讨一些玉真散来。”常敬之依言讨到,递了给他,张无忌道:“贵派的回阳五龙膏中,所用草乌是极好的;武当的三黄宝腊丸中,天竺黄雄黄藤黄三黄甚是有用,再加上玉真散,唐前辈调养两个月后,四肢当能完好如初。”说着续骨敷药,片刻间整治完毕要知武林各派,均有伤科秘药,各有各的灵效,这次围攻明教,自是各有携带在身。   旁观的人愈看愈奇,张无忌接骨手法之妙,非任何名医可及,那是不必说了,何以各派携有何种药物,他也是一清二楚?这么一来,崆峒派在势已不能再跟他动手。常敬之抱起唐文亮,神色尴尬的退了下去。唐文亮突然叫道:“姓曾的,你治好我的断骨,唐文亮十分感激,日后自当补报。可是崆峒派和魔教仇深似海,岂能凭你这一点小恩小惠,便此罢手?你要劝架,咱们是不听的,你若说我忘恩负义,尽可将我四肢再折断了。”众人一听,心道:“同时崆峒耆宿,这唐文亮却比常之有骨气得多。”张无忌道:“依唐前辈说来,如何才肯听在下的解架?”唐文亮道:“你露一手武功,倘若崆峒派及你不上,那才无话可说。”   张无忌笑道:“崆峒派高手如云,要及晚辈不上,那是谈何容易。不过晚辈这和事老是做定了,只好舍命一试。”四下一望,见到广场东首有一株高达三丈有余的大松树,枝桠四出,亭亭如盖,便缓步走了过去,朗声道:“晚辈学过贵派的一些七伤拳法,若是练得不对,请崆峒派各位前辈莫见笑。”各派人众听了,更是惊讶:“这小子原来连崆峒派的七伤拳也会,那是从何处学来啊?”只听他朗声念道:“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离藏精英恍惚,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   别派各人听到,那也罢了,崆峒五老听到他高吟这四句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拳诀,无不凛然心惊。要知这正是七伤拳的总诀,那是崆峒派的不传之秘,这少年如何知道?他们一时之间,那里想得到乃是谢逊将七伤拳谱抢去后,转而传给他的。只见张无忌高声吟罢,走上前去,砰的一拳击出,突然间眼前青翠晃动,那棵大松树的上半截平平飞出,轰隆一响,摔在两丈之外,地下只留了四尺来长的半截树干,切断之处,甚是平整。常敬之喃喃的道:“这——这不是七伤拳啊!”要知七伤拳讲究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这种震断大树的拳法虽然威力惊人,但显是纯刚之力。但他走近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但见树干断处脉尽皆震碎,却正是七伤拳练到最深时的功夫。原来张无忌存心威压当场,倘若用七伤拳震碎树脉,须至十天半月之后,松树枯萎,才显功力,是以七伤拳力震树之后,跟着以阳刚猛劲,断树飞枝。   只听得喝采惊呼之声,各派中彼起此伏,良久不绝,唐文亮道:“好!这是绝高的七伤拳法,唐文亮拜服!不过我要请教,曾小侠这路拳法从何处学来?”张无忌微笑不答,唐文亮厉声道:“金毛狮王谢逊现在何处?还请曾小侠告知。”张无忌心中一惊:“啊哟不好,我炫示七伤拳功,却把义父带了出来。我若是明言我跟义父之间的干系,摆明和六大派为敌,这和事佬又作不成来。”当即朗声道:“你道贵派的七伤拳谱,是金毛狮王夺去的吗?哈哈,错了,错了!夺谱之人,乃是当年的混元霹雳手成昆。那一晚崆峒山青阳观中夺谱激斗,有两位中了混元功之伤。在下说的可不错了?”   原来谢逊赴崆峒劫夺拳谱,成昆为了存心扰乱武功,暗中相助,以混元功击伤唐文亮、常敬之二老,当时谢逊不知,后来经神僧空见点破,这才明白(请参阅全书)。这时张无忌心想成昆一生奸诈,祸嫁于人,我不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况这又不是说的假话。唐文亮和常敬之疑心了二十余年,这时经张无忌一提,不由得对望了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宗维侠道:“那么请问曾小侠,这成昆现下到了何处?”   张无忌道:“混元霹雳手成昆一心挑拨六大派和明教不和,后来投入少林门下,法名圆真。在下曾在少林之中跟他学过武功,此事千真万确,若有虚言,我是猪狗不如之辈,死后万劫不得超生。”他这几句话朗朗说来,众人尽皆动容,只有少林派僧众一齐大哗。须知圆真是空见的入室弟子,佛学深湛,除了这次随众远征明教之外,从来不出寺门一步,如何能是混元霹雳手成昆?   只听一人高喧佛号,缓步而出,身披灰色僧袍,貌相极是威严,左才握了一串念珠,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他步入广场,说道:“曾施主,你如何胡言乱语,一再诬蔑我少林门下?你几时入过我少林寺学艺?当此天下英雄之前,少林清名岂能容你随口污辱?”张无忌躬身道:“大师不必动怒,请圆真出来跟晚辈对质,便知真相。”   空性大师沉着脸道:“曾施主一再提及敝师侄圆真之名,你年纪轻轻,何以存心如此险恶?”张无忌道:“在下是要请圆真和尚出来,在天下英雄之前分辩是非黑白,怎地存心险恶了?”空性道:“圆真师侄为我少林一派,苦战妖孽,力尽圆寂,他死后清名,岂容你——”张无忌听到“力尽圆寂”四字时,耳朵中嗡的一声响,脸色登时惨白,空性以后说什么话,一句也没有听见,喃喃的道:“他——他当真死了么?决——决计不会。”空性指着西首的一堆僧侣尸首,大声道:“你自己瞧去吧!”   张无忌走到这一堆尸首,只见尸体中有一具脸颊凹陷,双目向上翻挺,果然便是投入少林后化名圆真的混元霹雳手成昆。他俯身一探那尸首的鼻息,触手之处,只觉脸上肌肉冰凉,已然死去多时。张无忌又悲又喜,想不到害了义父一世的大仇人,终于恶贯盈满,丧生于此,虽然不是死于自己手下,但义父的大仇,却是报了,胸中热血上涌,仰天哈哈大笑,叫道:“奸贼啊奸贼,你一生作恶多端,原来也有今日。”这几下大笑声震山谷,远远传送出去,人人都是心头一凛。   张无忌回过头来,问道:“这圆真是谁打死的?”空性侧目斜睨,脸上犹似罩着一层寒霜,并不答话。殷天正本已退在一旁,这时说道:“他和小儿野王比掌,结果一死一伤。”张无忌躬身道:“是!”心道:“想是圆真中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寒冰绵掌后,受伤大是不轻,我舅父的掌力也非同小可,这才当场将他击毙。舅父替我报了这场深仇,那真是再好不过。”走到殷野王身旁,一搭他的脉息,知道性命无碍,便放宽了心,说道:“多谢前辈!”空性在一旁瞧着,愈来愈怒,纵声喝道:“小子,走过来纳命吧!”这几个字轰轰入耳,声若雷震。张无忌愕然回头,道:“怎么?”   空性道:“你明知圆真师侄已死,却将一切罪过都推在他身上,如此恶毒,岂能饶你?老和尚今日要开杀戒。你是自裁呢,还是非要老和尚动手不可?”无忌心下踌躇:“圆真伏诛,罪魁祸首遭了应得之报,原是极大的喜事,可是从此无人对质,事情真相反而不易明白,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空性踏上一步,右手便向他头顶抓了下来。只见他自腕至指,伸得笔直,劲道极是凌厉,殷天正喝道:“是龙爪手,不可大意!”   张无忌身形一侧,也不知他用何身法,轻飘飘的让了开去。可是空性大师乃少林三大神僧之一,这“龙爪手”又是少林绝艺中的上乘功夫,他一抓不中,第二抓跟着发出,这一抓去势更加迅捷刚猛。张无忌一侧身,又向左侧闪避,那知空性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发出,瞬息之间,这个灰袍僧人便变成一条苍龙一般,龙影飞空,龙爪舞动,将张无忌压制得无处躲闪。猛听得嗤的一声响,张无忌平平飞出,右手衣袖已被空性抓在手中,光光的一条右臂上长长五条血痕,鲜血淋漓而下。少林僧众喝采声中,却夹杂着一个少女的惊呼。张无忌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小昭一脸惊恐的神色,叫道:“张公子,你——你要小心了。”   张无忌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对我倒真的很好。”过来适才空性龙爪手使动,威势非凡,无忌从未见过,竭力闪过,不料对方越攻越快,不由得慌了手脚,空性的第三十三招从左下角斜翻上,跟着又从右上角斜翻而下,两招混一,变幻难测,以致手臂被抓。空性的五根手指胜于五柄利锥,这一抓虽没伤到筋骨,但也已深入肌肤,大是疼痛。只见空性一招得手,纵身而起,又扑了过来。张无忌一时没想到抵御之策,只得倒退跃开,空性这一抓便即落空。   空性一抓不中,第二抓跟发出,张无忌又即纵身后退,两人面对着面,一个扑击,一个后跃,空性连抓了八九抓,尽皆落空。两人始终相距两尺有余,虽然空性连连速攻,张无忌未有还手余地,但两人轻功上的造诣,却极明显的分了高下。要知空性飞步上前,张无却倒退后跃,其间之难易,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但空性始终赶他不上,脚下早已输得一败涂地。无忌只须转过身来,向前奔出数丈,立时便将空性遥遥的抛在后面了。   其实张无忌不须转身,纵然倒退,也能摆脱对方的攻击,但他所以一直和空性大师不接不离,始终相距在二三尺间,乃在察看他龙爪手招数中的秘奥,看到第三十七招时,只见空性左手疾扑而前,用的又是第八招的“拏拿式”。他三十八招双手自上而下同抓,方位虽变,姿式却和第十二招“抢珠式”相同。原来那龙爪手只有三十六招,其要旨在于凌厉凶煞,不求变化繁多。空性生平极少和人动手,中年之时,虽逢大敌,但只要使出这龙爪手来,无不立占上风,总是在十二招以前,便即取胜,自第十三招起,只是自己平时练习,从未在临敌时用过,这一次直使到第三十六招,仍未能将敌人折服,那是生平从未有之事,到第三十七招时,迫得变化前招,力求克敌,心中思量:“这小子只不过仗着轻功高明,身形灵便,一味东躲西闪而已,倘若真和我动手拆招,未必挡得了我十二招龙爪手。”   张无忌这时却已看通了龙爪手所以如此厉害的关键所在,这一路三十六式的抓法,本身原无破绽可寻,但他此时精通乾坤大挪移法之后,仗着本身神功,能在对方任何神拳招中造成破绽,但心中踌躇:“此刻我便要取他性命,亦已不难,但少林派威名赫赫,这位空性大师又是少林寺中硕果仅存的三大耆宿之一,我若在天下英雄之前将他挫败,少林派颜面何存?可是要想不动声色的叫他知难而退,这人武功比崆峒诸老高明得太多,我却又难以办到。”正感为难之际,忽听空性喝道:“小子,你这是逃命,可不是比武!”   张无忌道:“要比武——”空性乘他开口说话而真气不纯之际,呼呼两招攻出,不料张无忌纵身飘开,口中言语继续接了下去:“——也成,要是我赢得大师,那便如何?”这几句话中间语气没半分停顿,若是闭着眼听他,便跟心平气和的坐着说话一般无异,决不信他在说这三句话之间,已连续闪避了空性的五招快速进攻。空性道:“你轻功固是极佳,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却也休想。”张无忌道:“过招比武,谁又能逆料生死胜败?晚辈比大师年轻得多,武艺虽低,气力上可占了便宜。”空性厉声道:“若是我在拳脚之上输了给你,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张无忌道:“这个可不敢当!晚辈输了,听凭大师如何处分,不敢有半句异言,但若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便请少林派退下光明顶。”空性道:“少林派之事,由我师兄作主,我只管得自己。我不信这龙爪手拾夺不了你这小子。”张无忌心念一动,已有主意,说道:“少林派龙爪手三十六招没半分破绽,乃是天下擒拿法中的无上绝艺,只不过大师练得不大对而已。”空性怒道:“好吧!你要是破解得了我的龙爪手,我立即回去少林寺,终身不出寺门一步!”张无忌道:“那也不必如此!”   两人这一番对答之际,四周众人采声如雷,越来越是响亮。原来两人一面对答,手脚身法却丝毫不停,只有愈斗愈快,但说话的语调却和平时一模一样,绝无半点停顿气促。当空性说“你轻功固是绝佳”这句话时,呼呼连出两招——。   第五十八回 以德服人   鲜于通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颤,背上冷汗直流。原来当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后,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恋。胡青牛以身相许,竟致怀孕,那知鲜于通贪图华山派掌门之位,弃了胡青羊不理,和当时华山派掌门的独生爱女成亲。胡青羊羞愤自尽,造成一尸两命的惨事。这件事是胡家的家门之丑,胡青牛自然是不会跟人说起,鲜于通那是更加不会泄漏半句,不料事隔十余年,突然被这少年当众揭了出来,如何不令他惊惶失措,脸如土色?可是鲜于通是个极工心计之人,心念一动,已起毒念:“这少年不知如何,竟知我的阴私,非下辣手除了他不可,否则给他说穿我的旧事,这一生就此身败名裂了。”霎时间镇定如恒,说道:“曾少侠既不肯将师承见告,在下便以华山派的微末武艺。领教曾少侠的高招。想空性神僧尚非曾少侠的敌手,在下这点粗浅功夫,如何能在曾少侠眼中?咱们点到即止,还盼曾少侠手下留情。”说着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张无忌肩头劈了下来,朗声道:“曾少侠请!”竟是不让张无忌再有说话的机会。   张无忌知他心意,随手举掌轻轻一格,说道:“华山派的武艺高明得很,领不领教,都是一般。倒是鲜于掌门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功夫,却是人所不及——”鲜于通不让他说下去,施展生平本事,贴身疾攻,用的正是华山派绝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他将折扇收拢,握在右掌之中,露出小半截尖利的扇柄,作蛇头之形,左手五指使的则是鹰爪功路子;右手蛇头点打刺戮,左手则是擒拿扭勾,双手招数截然不同——。   鲜于通所使这路“鹰蛇生死搏”,乃是华山派已传百余年的绝技,当年华山派大侠云伯天,在伏牛山见到一场苍鹰和毒蛇的生死搏斗,因而有悟,创设这套武功。鹰蛇搏斗并非奇事,历来武学名家由此得到启发的也在所多有,但华山派这套武功与众不同之处,在于鹰式和蛇式同时施展,迅捷狠辣,兼而有之。可是力分则弱,这路武功用以对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绌,顾得东来顾不得西,张无忌只接数招,却已知对方招数虽精、力道不足,当下随手拆接,说道:“鲜于掌门,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你当年身受一十七处刀伤,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着三日三夜不睡,竭尽心力的给你治好了,又和你义结金兰、待你情若兄弟。为什么你这样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   鲜于通无言可答,张口骂道:“胡——”他本想骂“胡说八道”,跟对方来个强辩,须知鲜于通言辞便给,口齿伶俐,耳听得张无忌在揭自己的疮疤,便想捏造一番言语出来,不但遮掩自己的过错,反而诬陷对方,待张无忌愤怒分神,便可乘机暗下毒手。那知刚说了一个“胡”字,突然间一股柔和而浑厚的掌力压了过来,逼住他的胸口,鲜于通喉头气息一沉,下面那“——说八道”这三个字便咽回了肚中,一霎时之间,只觉肺中的气息就要被对方掌力挤逼出来,急忙潜运内力,苦苦撑持,耳中却清清楚楚的听得张无忌说道:“不错,不错!你倒记得是姓『胡』的,为什么说了一个『胡』字,便不往下说呢?胡家小姐被你害得好惨,这些年来,你难道心中也不觉得惭愧么?”   鲜于通正感呼吸便要断绝,急急连攻三招,张无忌掌力一松,鲜于通只感胸口一轻,忙吸了一口长气,喝道:“你——”但只说了个“你”字,对方的压力又逼到胸前,话声立断。张无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是即是,非即非,为什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当年救了你的性命,是不是?他的亲妹妹是被你亲手害死的,是不是?”张无忌并不知胡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无法说得更加明白,但鲜于通却以为自己一切丑史,对方全都了然于胸,又苦于言语无法出口,脸色更加白了。   旁观众人素知鲜于通口若悬河,最擅雄辩,此刻见他脸有愧色,听到对方的严词诘责竟是无话以对,对张无忌的说话不由得不信。原来张无忌以绝顶神功压迫他的呼吸,除了鲜于通自己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之外,旁人但见张无忌双掌挥舞,拆解鲜于通的攻势,偶尔则反击数掌,纵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的秘奥。华山派中的诸名宿门人,眼见掌门人如此当众出丑,被一个少年骂得狗血淋头,却无一句辩解,人人均感羞愧无地。另有一干人知道鲜于通诡计多端,却以为他暂且隐忍,暗中必有极厉害的报复之计。   只听张无忌又严辞斥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那蝶谷医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的大恩,今日反而率领门人,前来攻击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亲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亏你也有脸来做一派的掌门!”他骂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若是在此,亲耳听到我如此为他伸怨雪恨,当可一吐心中的积愤,眼下骂也骂得够了,今日不伤他的性命,日后再我他算帐,当双掌力一收,说道:“你既自知羞愧,今日暂且寄下你颈上的人头。”鲜于通突然间呼吸畅爽,喝道:“小贼,一派胡言!”折扇柄向着张无忌面门一点,向旁跃开。张无忌鼻中突然闻到一阵甜香,头脑昏眩,脚下几个踉跄,但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   只听鲜于通喝道:“小贼,教你知道华山绝艺『鹰蛇生死搏』的厉害?”说着纵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张无忌右腋下的“渊腋穴”上了下去。他知道这一把抓下,张无忌绝无反抗之能,那知着手之处,便如抓到了一张滑溜溜的大鱼皮,竟是便不出半点劲道,但听得华山派门人弟子的采声雷动:“鹰蛇生死搏今日名扬天下!”“华山鲜于掌门神技惊人!”“教你这小贼见识见识货真价实的武功!”张无忌微微一笑,一口气向鲜于通口鼻间吹了过去。鲜于通陡然闻到一股甜香,头脑立时昏晕,这一下当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张口待欲呼唤,张无忌左手衣袖在他双脚膝弯中一拂,鲜于通立足不定,扑地跪倒,伏在张无忌的面前,便似磕拜求饶一般。   这一个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明明张无忌已然身受重伤,摇摇欲倒,那知一刹那间,变成鲜于通跪在他的面前,难道他当真是有妖法不成?只见他俯下身去,从鲜于通手中取过折扇,哈哈长笑,朗声说道:“华山派自负名门正派,真料不到还有一手放蛊下毒的绝艺,各位请看!”说着轻轻一挥,打开折扇,只见扇上一面绘的是华山最高峰,千仞叠秀,有如削成,另一面写着六句郭璞的“太华赞”:“华山岳灵峻,削成四方。爰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图文古雅,洵属妙品。张无忌折拢扇子,说道:“谁知道在这把风雅的扇子之中,竟藏着一个卑鄙阴毒的机关。”一面说,一面走到一棵花树之前,以扇柄对住花树一指,片刻之间,花瓣纷纷萎谢,树叶也变为黄色。众人看得清楚,无不骇然,均想:“鲜于通在这把扇子中藏的不知是什么毒药,竟有这等厉害?”   只听得鲜于通伏在地下,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声音凄厉,撼人心弦,“啊——啊——”的一声声长呼,犹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他的肌肤。本来以他这等武学高强之士,便是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强忍痛楚,决不致在众人之前,如此大失身份的呼痛。他每呼一声,便是削了华山派众人的一层面皮。只听他呼叫几声,大声道:“快——快杀了我——快打死我吧——”张无忌道:“我倒有法子治你的痛楚,只不知你扇中所藏,是何毒物。不明毒源,难以解救。”鲜于通道:“这——这是金蚕——金蚕蛊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众人听到“金蚕蛊毒”四字,年轻的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各派耆宿却无不变色,有些正直的有德之士,已大声的斥责起来。原来这“金蚕蛊毒”出于贵州苗疆,乃天下毒物之最,无形无色,中毒者有如千万条蚕虫同时在周身咬啮,痛楚难当,无可形容。武林中人说及时无不切齿痛恨,须知这种蛊毒无迹可寻,凭你是神功无敌,也能被一个半点不会武功的妇女儿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难得,各人均是只闻它的毒名,今日才亲眼见到鲜于通身受其毒的惨状。张无忌又问:“你将金蚕蛊毒藏在折扇之中,怎么会害到了自己?”鲜于通道:“快—杀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击,满地翻滚。张无忌道:“你将扇中的金蚕蛊毒放出害我,却被我用内力逼出回来,你还有什么话说。”鲜于通尖声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双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尽,但中了这金蚕蛊毒之后,全身已无半点力气,拚命将额头在地下碰撞,也是连面皮也撞不破半点。这毒物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叫中毒者真的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处的痛楚,加倍敏锐的感到,因此比之中者立毙的毒药,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当年鲜于通害死胡青牛的妹子胡青羊,这姑娘明知他薄幸负义,但恩情不断,临死时反求兄长维护爱郎。胡青牛的妻子毒仙王难姑却心下不忿,在他身上下了金蚕蛊毒,胡青牛记着对妹子发过的誓言,终于救活了他。这鲜于通也真工心计,乘着在胡青牛家中养伤之便,偷了王难姑的两对金蚕,此后依法饲养,制成毒粉,藏在扇柄之中。扇柄上装有机括,一加掀按,再以内力逼出,便能伤人于无形。他适才一动手便被张无忌制住,呼吸一畅,内力使发不出,直到张无忌放手相让,他即以“鹰蛇生死搏”中的一招“鹰扬蛇窜”,用扇柄虚指,将金蚕蛊毒射向敌人。幸得张无忌内力深厚无比,临危之际屏息凝气,反将毒气喷回到鲜于通身上,只要他内力稍差,那么眼前在地下辗转呼号之人,便不是鲜于通而是他了。   张无忌熟读王难姑的“毒经”,深知这金蚕蛊毒的厉害,暗中早已将一口真气运遍周身,察觉绝无异状,这才放心,眼见鲜于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但想:“我救是可以救他,却要他亲口吐露自己当年的恶行。”于是朗声道:“这金蚕蛊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问你什么,你须老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我便撒手不理,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时肉腐见骨,滋味可不好受。”鲜于通身上虽痛,神志却极清醒,暗想:“当年王难姑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后,也说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后,这才肉腐见骨而死,怎地这小子说得一点也不错?”可是心中仍不信他会有蝶谷医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自己身上的剧毒,说道:“你——救不了我的——”   张无忌微微一笑,倒过折扇,在他腰眼中点了一点,说道:“在此处开孔,倾入药物后缝好,那便能驱走蛊毒。”鲜于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点也——也——不错。”张无忌道:“那么你说罢,你这一生之中,做过什么亏心事。”鲜于通道:“没——没有——”张无忌双手一拱道:“请了!你在这儿躺七天七夜吧。”鲜于通忙道:“我——我说——”可是要他当众人之前,说出自己生平的亏心事来,那究是大大的为难,他嚅嚅半晌,终于不说。突然之间,华山派中两声清啸,同时跃出二人,手中长刀闪耀,纵身来到张无忌身前,一高一矮,年纪均已五旬有余。那身矮老者尖声说道:“姓曾的,我华山派可杀不可辱,你如此对付我们鲜于掌门,非英雄好汉所为。”   张无忌一抱拳,说道:“两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谅你也不配问我师兄弟的名号。”一俯身,左手便去抱鲜于通。张无忌拍出一掌,将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他周身是毒,只须沾上一点,便和他一般无异,阁下还是小心些吧!”那矮小老者一怔之间,只听鲜于通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白垣师哥,是我用这金蚕蛊毒害死的,此外再也没有了,再也没亏心事了。”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华山派人众,一齐大惊。矮老者道:“白垣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么说他死于明教之手?”鲜于通叫道:“白——白师哥——求求你,饶了我——”他一面说,一面不住的磕头求告,说道:“白师哥——你死得很惨,可是谁叫你当时这般逼迫于我——你要说出胡家小姐的事来,师父决不能饶我,我——我只好杀了你灭口啊。白师哥——你放了我——你饶了我——”双掌用力扼迫自己的喉咙,又道:“我害了你,只好嫁祸于明教,可是——可是——我给你烧了多少纸钱,又给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么还来索我的命?你的妻儿老小,我也一直给你照顾得衣食无缺啊。”   此刻虽然日光普照,广场上到处是人,但鲜于通这几句哀求之言说得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似乎白垣的鬼魂真的到了身前一般。华山派中识得白垣的众人,更是暗自惊惧。张无忌听他如此说,似也大出意料之外,本来只想要他自承以怨报德、害死胡青牛之妹的事,那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的师兄。原来胡青羊虽是因他而死,究竟是她自尽。白垣却是他亲手加害。当时白垣身中金蚕蛊毒后辗转翻滚的惨状,今日鲜于通一一身受,脑海中想到只是“白垣”两字,又惊又痛之下,便像自己见到白垣的鬼魂前来索命。   张无忌也不知那白垣是什么人,但听了鲜于通的口气,知他将暗害白垣的罪行推在明教的身上,华山派所以参与光明顶之役,多半由此而起,于是朗声说道:“华山派各位听了,白垣师父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错怪了旁人。”那高大的老者突然快如闪电的手起一刀,往鲜于通头上劈将下去。张无忌折扇伸出,在他刀上一点,那柄长刀荡了开去,拍的一声,砍在地下,直埋入土里一尺有余。那高老者怒道:“这人是本派叛徒,人人得而诛之,你何必插手干预?”张无忌道:“我已答应治好他身上的蛊毒,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贵派门内纷争,尽可待回归华山之后,慢慢清理不迟。”那矮老者道:“师哥,此人之言不错。”飞起一脚,踢在鲜于通背心“大椎穴”上,这一脚既踢中了他的穴道,又将他身子踢得飞了起来,直掼出去,拍挞一声,摔在华山派众人的身前。鲜于通穴道上受踢,虽然全身痛楚不减,却已叫喊不出声音,只是在地下挣扎扭动。他虽有亲信门人弟子,但生怕沾到他身上的剧毒,谁也不敢上前救助。   那矮老者向着张无忌道:“我兄弟俩,是鲜于通这家伙的师叔,你帮我华山派弄明白了一件大事,令白垣师侄沉冤得雪,我谢谢你啦!”说着深深一揖,那高老者跟着也是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道:“好说,好说。”那矮老者举刀在手,虚砍一刀,厉声道:“可是我华山派的清名令誉,被你这小子当众败坏无遗,我兄弟俩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那高大老者也道:“我兄弟俩,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敢情他身材虽然高大,却是唯那矮老者马首是瞻,矮老者说什么,他便跟什么。张无忌道:“华山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偶尔出一个败类,不碍贵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门派均是在所难免,两位何必耿耿于怀?”那高老者道:“依你说是不碍的?”张无忌道:“不碍的。”高老者道:“师哥,这小子说是不碍的,咱们就算了吧!”原来这高老者性子戆直,对张无忌又是暗存怯意,有些不敢和他动手。   那矮老者厉声道:“先除外侮,再清门户。华山派今日若是胜不得这小子,咱们岂能再立足于武林之中。”那高老者道:“好!喂,小子,咱们可要两个打你一个。你要是觉得不公平,那便乘早认输了事。”那矮老者眉头一皱,喝道:“师弟,你——”张无忌接口道:“两个打我一个,那是再好也没有,倘若你们输了,可不能再跟明教为难。”那高老者大喜,大声道:“咱们两个打你一个,那你决计活不了。我师兄弟有一套两仪刀法,变化莫测,联刀攻敌,万夫莫当。我就只担心你定要单打独斗,一个对一个。你既肯一个对我们两个,那是输定了,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张无忌道:“我决不反悔便是,老前辈刀下留情。”那高老者道:“我刀是决不容情的,这路两仪刀法一经施展,越来越是凌厉,那可没有什么客气。我瞧你这小子为人也不坏,砍死了你,倒是怪可怜的——”那矮老者怒喝:“师弟,少说一句成不成?”   第五十九回 两仪剑法   那高老者道:“少说一句,当然可以。不过我是警告他叫他留神,咱师兄弟这套两仪刀法,乃是反两仪,式式不依常规——”矮老者厉声喝道:“住口!”转头向张无忌道:“请接招!”一刀便砍了过去。张无忌举起鲜于通那柄折扇,按在刀背上一引,那高老者大声叫道:“喂,喂!不成,不成!这个样子,咱们宁可不比。”张无忌道:“怎么?”那高老者道:“这把扇子中有毒,不小心溅了开来,那可不是玩的。”张无忌道:“不错,这种剧毒之物,留在世上只有害人。”右手食中两根手指挟住扇柄,往下一掷,那扇子嗤的一声直没入土中,地下仅余一个小孔。这一手神功,广场之上再无第二人能够做到,众人忍不住都大声喝起采来。   那高老者将刀挟在腋下,双手用力鼓掌,说道:“你快去取一件兵刃来吧。”张无忌生性诚朴,本来不愿当众炫耀,不过今日的局面大异寻常,倘若不显示神功,艺压当场,要想六大派人众就此罢手、回归中原,那可是千难万难了,便道:“前辈看我用什么兵刃的好?”那高老者伸出手去,在他肩头拍了两拍,笑道:“你这娃儿倒也有趣,你爱用什么兵刃,居然问起我来了。”张无忌知他这么拍几下不过是老人家喜欢少年的表示,并无恶意,但旁观众人却都吃了一惊,心想这两人对敌过招,一个人随随便便的伸手去拍对方肩膀,而张无忌居然也毫不疑忌,倘若那高老者手上使劲,或是乘机拍中他的穴道,岂不是不用比武,便分胜败?其实张无忌有神功护身,那高老者倘若忽施暗算,也决计伤他不到。只听那高老者笑道:“我叫你用什么兵刃,你便听我的话么?”   张无忌微笑道:“那也不妨。”高老者笑道:“你这娃儿武艺很好,十八般兵刃,想是件件皆能的了。要你空手和我们两个老人家过招,又是太说不过去。”张无忌笑道:“空手也可以的。”那高老者游目四顾,想要找一件最不称手的兵刃给他,突然看到广场左角放着几块大石,每块总有二三百斤重,便道:“我让你也占些便宜,用件极沉重的兵刃。”说着向那几块大石一指,仰天呵呵大笑。他原意是出个难题,开开玩笑,须知这些大石每一块都极沉重,力气小些的人连搬也搬不动,何况那些大石被人长期来当作凳坐,四周光溜溜的,无可着手之处,那能作为兵刃?不料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这件兵刃倒也别致,老前辈是考我的功夫来着。”说着缓步走了过去。那高老者连连摇手,叫道:“我跟你说笑话的,不用当真。还是借一把剑来,试试我师兄弟的刀法吧!”张无忌却不停步,走到石块之前,左手一抄,已抄起了一块最大的岩石,轻飘飘的托在手里,回过身来,说道:“两位请!”话声甫毕,连身带石一跃而起,纵到了两个老者的身前。   众人只瞧得张大了,连喝采也忘记了,那高老者伸手猛拉自己的胡子,叫道:“这——这个可是奇哉怪也。”那矮老者却知今日实是遇上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大敌,自己师兄弟的一世威名是否能保,全瞧这一战了,当下稳步凝气,目光注视着张无忌,说道:“有僭了!”白光一闪,身随刀进,直攻张无忌的右胁。那高老者道:“师哥,真打吗?”矮老者道:“还有假的?”刀锋一掠,斜劈张无忌的肩头。张无忌旁退一步让开,只见斜刺里青光闪耀,高老者的青钢刀砍了过来。张无忌喝道:“来得好!”横过石头一挡,当的一声响,这一刀砍在石头之下,火花四溅,石屑纷飞。张无忌提起石头,顺势推了过去。高老者叫道:“啊唷,这是『顺水推舟』,你使大石头也有招数么?”   那矮老者大声喝道:“师弟,『混沌一破』!”一刀从背后反划了个弧形,弯弯曲曲的斩向张无忌,那高老者接口道:“太乙生萌,两仪合德——”矮老者接口道:“日月晦明。”两人一面呼喝,刀招源源不绝的递出,张无忌施展九阳神功,将那块大石托在手里运转如意,宛似搬弄一个铁弹。那高矮二老使开了两仪刀法,招招狠辣,招招沉雄,那知张无忌手中这块石头实在太大,只须稍加转侧,便尽数挡住了二老砍劈过来的招数。   酣斗良久,张无忌突然将大石往空中一抛,双手揪住高矮二老的头颈,面对面的一挤,二老被他抓住穴道,半步也动弹不得,张无忌身子向后弹出,那块大石已向二老头顶压将下来。二老颈后的穴道已被封闭,这块二百多斤的大石头砸了下来,焉有不粉身碎骨之理?众人失声惊呼声中,张无忌左掌扬出一拍,将那大石推出丈余,砰的一声,落在地下,陷入泥中几有尺余,他微笑着伸手在二老肩头轻轻拍了几下,说道:“两位老人家休得惊慌,晚辈跟两位开个玩笑。”他这么一拍,高矮二老被封的穴道登时解了。那矮老者脸如死灰,长叹道:“罢了,罢了!”高老者却摇头道:“这个不算。”张无忌道:“怎么不算?”高老者道:“你不过仗着力大,搬得起这块大石头,可不是在招数上胜了我哥儿两个。”张无忌道:“那么咱们再比过。”高老者道:“再比也可以,不过得想个新鲜法儿才成,否则净给你占便宜,咱们输了也不心服,你说是不是?”张无忌点头道:“是!”   小昭站在一旁,一直注视着场中的比拚,这时伸手刮着脸皮,叫道:“羞啊,羞啊!胡子一大把,自己老占便宜,反说吃亏。”她手指上下移动,手腕上的铁炼便叮当作响,甚是清脆动听。那高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好亏就是便宜。我老人家吃过的盐,还多过你吃的米。我走过的桥,长过你的路。小ㄚ头叽叽喳喳什么?”他回过头来,向张无忌道:“要是你不服,那就不用比了。反正这一回较量你没有输,我们也没有赢,双方扯了个直。再过三十年,大家再比过也不迟——”那矮老者听他越说越是胡混,自己师兄弟二人说什么也是华山派的耆宿,怎能如此耍赖,当即喝道:“姓曾的,我们认栽了,你要怎般处置,悉听尊便。”张无忌道:“两位请便。在下只不过斗胆调处贵派和明教的过节,实是别无他意。”   那高老者大声道:“这个不成!这还没说出比武新鲜的主意,怎么你就打退堂鼓了?这不是临阵退缩、望风披靡么?”矮老者皱着眉头不语,他知这个师弟虽然一生疯疯癫癫,但靠了一张厚脸皮,往往说得对方头昏脑胀,就此转败为胜。今日在天下众英雄之前施此技俩,原是没什么光采,然而如果因此而胜得张无忌,至少功过可以相抵。只听张无忌道:“依前辈之意,该当如何?”高老者道:“咱们华山派这套『反两仪刀法』的绝艺神功,你是尝过味道了,殊不知昆仑派有一套『正两仪剑法』,变化之精奇奥妙,和华山派的刀法可说是一时瑜亮,各擅胜场。倘若刀剑合璧,两仪化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相调,水火相济,唉——”说到这里,不住摇头,缓缓叹道:“威力太强,威力太强!你是不敢抵挡的了!”   张无忌转头向着昆仑派,说道:“昆仑派那位高人肯出来赐教?”那高老者抢着道:“昆仑派中除了铁琴先生夫妇之外,常人也不配和我师兄弟联手。就不知何掌门有这个胆量没有?”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乐:“这老儿说他傻,却又不傻,他是要激得昆仑派中的两大高手下场。”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了一眼,却不认得华山派中这高矮二老是什么人,他们是掌门人鲜于通的师叔,班辈甚高,想必平时少在江湖上行走,自己又僻处西域,是以不知他二老的名头,夫妻二人均想:“这两个老儿斗不过那姓曾的少年,便想拉我们赶这场混水。一起胜了,他们脸上也有光采,倘若输了,哼哼,凭咱夫妇二人的两仪剑法,难道会输给这个少年,天下绝无是理!”只听那高老者说道:“昆仑派的何氏夫妇不敢和你动手,那也难怪。他们的正两仪剑法虽然还不错,但失之呆滞,比起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来,原来稍逊筹两筹。”   班淑娴大怒,纵身入场,指着那高老者道:“阁下尊姓大名?”那高老者道:“我也姓何,何夫人请了。”这两句话一出,旁边众人有许多笑了出来,显然这高老者是捡了个现成便宜。班淑娴是昆仑派的“太上掌门”,连她丈夫平日也忌她三分,数十年来在昆仑山下颐指气使惯了,数百里方圆之内,俨然是个女王一般,如何肯受这等奚落取笑?突然间嗤的一声响,一剑直向那高老者左肩刺了过去。这一下拔剑出招的手法迅捷无伦,在一瞬之前,还见她两手空空,柳眉微竖,一瞬之后,已是长剑在手,剑尖离高老者的肩不及半尺。那高老者一惊之下,回刀横挥,当的一响,刀剑相交,在千钧一发“万劫不复”,一正一反,均是施发了两仪术数中的极致。莫看那高老者在张无忌手下缚手缚脚,似是功夫平庸,实则他刀法上的造诣确是不同凡响。   两人刀剑相交,各自退开一步,不禁一怔,心下均是佩服对方这一招的精妙。两人派别不同,武功大异,生平从未见过面,但一招之下,发觉自己这套武功和对方若合符节,配合得天衣无缝,犹似一个人一生寂寞,突然间遇到了知己般的喜欢。班淑娴忍不住想:“他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果然了得,若和他联手攻敌,当可发挥天下兵刃招数中的极致。”当下回头向何太冲叫道:“喂,你过来!”   何太冲虽对妻命不敢有违,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仍要摆足掌门人的格子,“哼”的一声,缓缓站起,四名小僮在前引路,一捧长剑,一捧铁琴,另外两个各持拂尘。走到广场中心,四名小僮躬身退下,分站在何太冲身后。班淑娴道:“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招数上倒也不算含糊。”那高老者嬉皮笑脸的道:“多蒙赞赏。”班淑娴横了他一眼,道:“咱们四个人就拿这小娃儿喂喂招,切磋一下昆仑、华山两派的武功。”她一回头,突然“咦”的一声,瞪着张无忌道:“你——你——”原来她和张无忌分手不过四年,虽然张无忌在这四年中自孩童成为少年,身材高了。嘴唇上也生了淡淡的胡须,但面目依稀还是相识。无忌道:“咱们从前的事,要不要一切都说将出来?我是曾阿牛。”班淑娴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如果自己给他揭破,那么他夫妇恩将仇报的种种不德事情,他也是毫不容情的当众宣布了,当下长剑一举,说道:“曾少侠武功大进,可喜可贺,还请指教。”言下显然是说,咱们只比武艺,不涉旧事。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久仰贤夫妻剑法通神,尚请手下留情。”   何太冲从身后小僮手中接过长剑,说道:“曾小侠用什么刀刃?”张无忌一见到他,便想起那对会吸毒的金冠银冠小蛇。他摔入绝谷,这对小蛇因无食料,竟致生生饿死,此刻想来,不禁有些可惜,跟着又想起他夫妇在武当山上逼死自己父母、逼迫自己吞服毒酒、何太冲将自己打得青目鼻肿,一把将自己掷向山石——。   倘若不是杨逍正好在旁,及时出手相救,自己这时尸骨早杇,还说什么做鲁仲连、做和事老?张无忌想到此处,胸头怒气上冲,心想:“好何太冲,那一天你打得我何等厉害,今日我虽不能要了你的性命,至少也得狠狠打你一顿,出了当日这口恶气。”只见何太冲夫妇和华山派的高矮二老分站四角,两把弯刀和两柄长剑在日光下闪烁不定,突然间双臂一振,身子笔直跃起,到了空中,轻轻一个转折,扑向西首一棵梅树,左手一探,折了一枝梅花下来,这才回身落地。   众人适才已见过他施展轻功,此刻回旋折梅,虽非跃得极高极远,但神姿飘逸,轻若行云,人人看了都是心头说不出的舒适。只见他手持梅花,缓步走入四人之间,高举梅枝,说道:“在下便以这梅枝当兵刃,领教昆仑、华山两派的高招。”那梅枝上疏疏落落的生着十来朵梅花,其中半数兀自含苞未放。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是一惊:“这梅枝一碰即断。那能和对方的宝剑利刃较量?”班淑娴冷笑道:“很好,你是丝毫没将华山、昆仑两派的功夫放在眼下了?”张无忌道:“我曾听先父言道,当年昆仑派前辈何足道先生,琴剑棋三绝,世称『昆仑三圣』。只可惜咱们生得太晚,没能瞻仰前辈的风范,实为憾事。”这几句话人人都听得出来,张无忌赞昆仑派的前辈,却是将眼前的昆仑人物瞧得不堪一击。猛听得昆仑派中一人声如破锣的大声喝道:“小贼种,谅有多大能耐,竟敢对我师父无礼?”喝声未毕,一个身穿杏黄道袍,满腮虬髯的道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身随剑至,直向张无忌背心刺去。这道人身法极快,这一剑刺出,虽似事先已有警告,但剑招实在去得太快,实和偷袭绝无分别。   张无忌竟不转身,待那剑尖将要触到他背心衣服,左足向后翻出,一脚踏将下去,刚好将长剑踏在地下。那道人用力一抽,竟是纹丝不动。张无忌缓缓回过头来,一看这个道人,原来是他初回中原之时,首次在海船中即行遇到的西华子,此人性子暴躁,一再对张无忌的母亲殷素素口出无礼之言。张无忌心中一酸,说道:“你是西华子道长?”西华子满脸胀得通红,并不答话,只是竭力抽剑,张无忌突然左脚一松,顺势用鞋底在剑刃上一点。西华子没料到他会陡然松脚,力道用得猛了,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凭着他的武功修为,这一下虽然出其不意,但立时便可拿桩站定,不料刚使得个“千斤墬”,猛地里剑上一股极强的力道传来,将他身子一推,登时一屁股坐倒,绝无抗御的余地,跟着听得叮叮叮的几声清脆响声,手中长剑已寸寸断绝,掌中抓着的只余一个剑柄。西华子惊愧难当,一瞥眼,只见师娘满脸怒色,心知自己这一下丢了师门极大的脸面,事过之后必受重责,不禁更是惶恐,急忙一跃站起,喝道:“小贼种——”张无忌本想就此放他回去,但听他骂到“小贼种”三字,那是辱及了父母,手中梅枝在他身上一掠,已运劲点了他胸腹间的三处要穴,脸上装作不知,对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妇说道:“就请进招吧!”   班淑娴对西华子低声喝道:“走开!丢的大人还不够么?”西华子道:“是!”可是竟不移步。班淑娴怒道:“我叫你走开,听见没有?”西华子道:“是!是!师娘,是!”口中说得十分恭谨,却仍不动。班淑娴怒极,心想这家伙干么不听起话来了?原来张无忌拂穴的手法快极,班淑娴眼光虽然敏锐,却万万想不到张无忌的内功出神入化,劲力可惜柔物而传,梅枝的轻轻一拂,无殊以判官笔连点他数处穴道,当下伸手在西华子肩头重重一推,喝道:“站开些,别碍手碍脚!”   西华子的身子平平向旁移开数尺,手足姿式却是半点没有改变,就像是一尊石像被人推了一掌一般。这么一来,班淑娴和何太冲才知这徒儿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张无忌点了穴道,心下暗自骇然,何太冲伸手便去西华子腰胁推拿数下,想替他解开穴道。那知劲力透入,西华子仍是一动不动。张无忌指着倚靠在杨逍旁的杨不悔道:“这个小姑娘当年被你们封住了穴道,强灌毒酒,我无法给她解开,今日令徒也是一样。贵我两派的点穴手法截然不同,那也不足为异。”   众人听他这么说,眼光都射向杨不悔身上,见她现下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说到“当年”,当然年纪更小,何太冲年妇以一派掌门之尊,竟然这般欺侮一个小姑娘,实在太失身份。班淑娴见众人眼色有异,心想多说旧事有何好处,一剑便往张无忌眉心挑来,便在同时,何太冲长剑指向张无忌后心,跟着华山派高矮二老的攻势也即展开。张无忌身形一晃,从刀剑之间窜了开去,梅枝在何太冲脸上掠过。何太冲斜刺他腰胁,逼他以梅枝来格。张无忌左手食指弹向矮老者的单刀,梅枝便格向何太冲的长剑。何太冲长剑微转,剑锋对准梅枝削去,心想你武功再高,木质的树枝终不能抵挡我剑锋之一削,那知张无忌的梅枝跟着微转,平平的搭在剑刃之上,一股柔和的劲力送出,何太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当的一响,刚好格开了高老者砍过来的一刀。   高老者叫道:“啊哈,何太冲,你倒戈助敌么?”何太冲脸上微微一红,不能自认剑招被敌人内劲引开,只说:“胡说八道!”狠狠一剑,疾向张无忌刺去。他出招攻敌,班淑娴正好在张无忌的退路上伏好了后着,高矮二老跟着施展反两仪刀法。这两仪刀法和两仪剑法虽然正反有别,但均是从八卦中化出,再回归八卦,可说是殊途而同归。四个人越使越是顺手,刀剑配合得严密无比。张无忌本也料到他四人联手,定然极不好斗,却不知正反两套武功联在一起之后,阴阳相辅,竟是没丝毫破绽。他数次连遇险招,倘若手中是一件兵刃,当可运劲震断对方刀剑,偏生一开始过于托大,只拿了一根梅枝,陡然间矮老者一刀着地卷到,张无忌闪身相避,班淑娴一剑疾弹出来,喝一声:“着!”已刺中张无忌的大腿。   张无忌回指一点,何太冲的长剑又已递到,高矮二老的单刀分取上盘下盘。张无忌一时难以抵御,灵机一动,滑步抢到了西华子身后。班淑娴跟上刺出一剑,招数之狠,劲力之猛,直是欲置张无忌于死地,那里是比武较量的行迳?张无忌在西华子身后一缩,班淑娴这一剑险险刺中徒儿身子,硬生生的拆开,西华子却已“啊哟”一声的叫了出来。待得何太冲从左首攻到,张无忌又是在西华子身侧一避,他一时还捉摸不到这两路正反两仪武功的要旨,想不出破解的法子,只有绕着西华子东一转,西一闪,暂且将他当作挡避刀剑的盾牌!心中暗叫:“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也未免太过小觑了天下英雄,今日才遭此厄。『骄着必败』这四个字,从今以后可得好好记在心中。焉知世上没有比『乾坤大挪移』更厉害的武功,没有比九阳神功更浑厚的内劲,常言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那是半点不错的。”   他大腿上刺伤虽然不重,但鲜血点点滴滴的流下,瞧上去情势颇为狼狈。旁观众人之中,却有许多人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原来西华子犹似泥塑木雕般站在当地,张无忌在他身侧钻来跃去,每当何太冲等四人的刀剑从他身旁间不容发的刺去劈过,西华子便大声“咦!”“啊!”“唉哟!”的叫喊,偏又半点动弹不得,当真是十二分的惊险,十二分的滑稽。班淑娴怒气上冲,眼见接连数次均可将张无忌伤于剑下,都是西华子横挡其间,碍手碍脚,恨不得一剑将他劈为两段,只是究有师徒之情,下不得手。华山派的高老者叫道:“何夫人,你不下手,我可要下手了。”班淑娴恨恨的道:“我管得你么?”高老者一刀横扫,迳往西华子腰间砍去。张无忌心想不妙,这一刀若是教他砍实了,不但自己少了个挡避兵刃的盾牌,而且西华子为己而死,又生纠纷,当下左手衣袖一拂,一股劲风,将高老者的这一刀荡了开去。   那矮老者一声不响,单刀斜劈,直攻张无忌,无忌身子一闪,让在右首,矮老者这一刀却不变向,疾向西华子肩头劈了下去,便似收不住势,非歌住他身上不可,口中却叫道:“西华道兄,小心!”原来这矮老者极工心计,知道若是劈死了西华子,势须和昆仑派结怨成仇,这时装作迫于无奈,咎非在己,以后便可推卸罪责。张无忌回身一掌推出,直拍矮老者胸膛。矮老者气息一窒,左手一掌推出,手中单刀却仍是劈向西华子,蓦地里双掌相交,矮老者踉跄后退,险些跌倒。   西华子眼见张无忌两番出手,相护自己,心下暗生感激之意,又想:“今日若是逃得性命,决不能和华山派这高矮二贼善干罢休。”这时何太冲、班淑娴夫妇见张无忌回护西华子,两人均是一般心意:“这小子多了一层顾虑,交手时更加缚手缚脚。”竟不感谢他救徒之德,剑招上越发的凌厉狠辣。少林、武当、峨嵋各派中的高手见此情形,不禁暗暗摇头,胸中微微感愧意,均觉若是在此局势之下杀了张无忌,自己也不免内疚于心。   高矮二老的刀招也是决不放松,忽攻张无忌,忽砍西华子,这其中虽然张无忌是主,但二老知道若要伤他,极是为难,但如攻击西华子而引他来救,易于造成对方的破绽,因此反宾为主,二老的两柄弯刀,倒是往西华子身上招呼的为多。无忌越斗越是情势不利,心想:“我打他们不过,送了自己性命也就罢了,何必饶上这个道人?”当下已砍向西华子下盘。张无忌飞起一脚,踢他手腕,矮老者忙缩手时,不料西华子穴道已解,突然砰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矮老者鼻梁之上,登时鲜血长流。矮老者的武功原比西华子高得多,但那料得到他呆立了这么久,居然忽能活动,变起仓卒,自是闪避不及。众人一见,无不哈哈大笑。班淑娴忍笑道:“西华,快退下!”西华子道:“是!那高的还欠我一拳!”伸掌想去打那高老者时,矮老者盘扫一腿,虚砍一刀,拍的一响,左手肘已撞在他的胸口。这三下连环三式,乃是华山派的绝技之一,西华子身子晃了几晃,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何太冲左手手掌搭在他的腰后,掌力一吐,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送出数丈以外,向那矮老者道:“好一招『长江三叠浪』!”手中长剑却是嗤的一声,刺向张无忌,他掌底驱徒、口中讥刺、剑下刺敌,分别对付三人,竟然潇洒自如,可见昆仑门人着实有非凡的修为。   高矮二老不再答话,凝神向无忌进击,此刻他四人虽然互有心病,但西华子这障碍一去,四个人刀法又配合得宛似天衣无缝一般。张无忌内力充沛,便是再斗一日一晚,也不致疲乏,但对手四人的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此攻彼援,你消我长,四个人合成了一个八手八足的极强高手,招数上反覆变化,层出不穷,所生出的压力越来越是沉重,看来再斗二三百招,张无忌不免命丧当场。   原来张无忌的九阳神功,学自天竺国(今印度)达摩老祖所传的“九阳真经”,而明教的“乾坤大挪移”,则渊源于波斯,两者相合,已达人类智慧之巅峰。但华山、昆仑两派的正反两仪刀剑之术,却是以中国固有的河图洛书、以及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中推演而得,其奥妙精微之处,如果研到极致,比之西域的乾坤大挪移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易理深邃,何太冲夫妇及高矮二老只不过学得二三成而已,否则早已将张无忌毙于刀剑之下,但饶是如此,张无忌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浑厚内力,却也无法脱困于这正反两仪的刀剑之外。   这一番剧斗,人人看得怦然心动,只听得何氏夫妇的剑上生出嗤嗤声响,剑气纵横,步步进逼。张无忌连试数次,知道若求冲出包围,原是毫不为难,轻功一施,对方四人中无一追赶得上。但自己逃走虽易,要解明教之围,却是谈不上了,眼下之计,只是严密守护,累得对方力疲,再行俟机进攻。不料敌方四人都是内力悠长之辈,双刀双剑组成了一片光幕,将张无忌密密包围,不知何时才显疲累之象。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苦苦支撑。何太冲等虽占上风,但四人心下却都满不是味儿,以他们的身份名望,别说四人联手,就是一对一的相斗,给这么一个后进少年支持到三四百合仍是是收拾他不下,也已大失面子。好在张无忌有挫败神僧空性的战绩在先,无人敢小觑于他,否则真是汗颜无地了。各人在兵刃上都感觉得到,张无忌反击的招数渐少,但要进招伤他,总是给他在极无可能的局面下躲了开去。四人都是欠临大敌,身经百战,越斗得久,越是不敢怠忽,竟是半点不见焦躁,沉住了气,决不贪功冒进。旁观各派中的长老名宿,便都指指点点,以此教训本派的弟子。   峨嵋派的灭绝师太对众弟子道:“这少年的武功十分怪异,但昆仑、华山的四人,招数上已钳制得他缚手缚脚。中原武功博大精深,岂是西域的旁门左道所能企及。两仪化四象,四象化八卦,正变八八六十四招,奇变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共有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天下武功变化之繁,可说无出其右了。”周芷若自张无忌下场以来,一直关心着他的胜负,她在峨嵋门下,颇获灭绝师太的欢心,已得她易经原理的心传,这时朗声问道:“师父,这正反两仪,招数虽多,终究不脱于太极化为阴阳两仪的道理。阳分太阳、少阴,阴分少阳、太阴,是为四象。太阳为干兑,少阴为离震,少阳为巽坎,太阴为艮坤。弟子看这四位前辈招数果然精妙,最厉害的还是在脚下步法的方位。”她声音清脆,一句句以丹田之气媛缓的送了出来,许多人不禁都转头瞧着她。   张无忌虽在力战之中,但耳目聪明,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一瞥之下,见说话的竟是周芷若,心中一动:“她为什么这般大声说话,难道是有意指点于我么?”只听减绝师太道:“你的眼光倒也不错,能瞧出前辈武功中的精要所在。”周芷若自言自语的道:“干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到干为顺,自巽到坤为逆。”她提高声音道:“师父,是了,正如你所教:天地定位,山泽道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昆仑派的正两仪剑法,那时自震位至乾位的顺;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则是自巽位至坤位的道。师父,你说是不是啊?”灭绝师太听徒儿指了出来,心下甚喜,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也不亏了我平时的教诲。”她平时极少许可别人,这两句话已是最大的赞誉了。   第六十回 独战高手   灭绝师太欣悦之下,没留心到周芷若的话声,实在太过响亮,两人面对面的说话,何必中气十足,将语音远远的传送出去,但旁边已有不少人觉察到异状。周芷若见许多眼光射向自己,索性装作天真欢喜之状,拍手叫道:“师父,是啦是啦!咱们峨嵋派的四象掌圆中有方,阴阳相成,圆于外者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而动者为天,方而静者为地,天地阴阳,方圆动静,似乎比这正反两仪之学又胜一筹。”灭绝师太素来自负本派四象掌为天下绝学,听周芷若这么说,正好对了她自高自大的心意,微微一笑,道:“道理是这么说,但也要瞧运用者的功力修为。”  张无忌于八卦方位之学,小时候也曾听父亲详细讲过,须知易经的义理,原是张三丰、宋远桥等人最得意的学问,张翠山所知虽浅。但武当派的内功以易经为基本,那是非习不可的。这时他听周芷若说及四象顺逆的道理,心中一凛,察看何氏夫妇和高矮二老的步法招数,果是从四象八卦中变化而出,无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一点施展不上,原来是西域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了中土最精深的心法,相形之下,还是中土功夫的义理更深,张无忌所以暂时不败,只不过他已将西域武功练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妇,高矮二老的中土武功,所学尚浅而已。在这一瞬时之间,他脑海中如电闪般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立时想到七八种方法,每一种均可在举手间将四人一一击倒。   但他转念又想:“倘若我此时施展,只怕灭绝师太要怪上周姑娘,这老师太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可不能连累于她。”于是手上招式半点不改,凝神观察四个人的招数,他既把握到敌手武功的总纲,看出去即是头头是道,再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分不清中间的纠葛披纷。这一番察看,教张无忌更领略到了中土武功的秘奥,虽非登堂入室,却已懂了个大略。   周芷若见他绝无好转的征象。心下暗自焦急,寻思:“他在全力赴敌之际,自不能在片刻间悟到这种精微的道理。”眼见何氏夫妇越逼越紧,张无忌更是支持不住,突然间鼓起勇气,仗剑飞身而出,叫道:“昆仑、华山的四位前辈,你们既然拾夺不下这小子,让我们峨嵋派来试试。”何太冲大怒,喝道:“别来啰嗦搅局,给我走开些。”班淑娴柳眉倒竖,说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一再回护于他?你吃里扒外,我昆仑派可不是好惹的。”周芷若被她说破心事。满脸通红。灭绝师太喝道:“芷若,回来!他昆仑派不是好惹的,你没听见吗?”这两句话的语气,显然是坦护徒儿。   张无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缠斗下去,只怕这位周姑娘还要另生他法来相助自己,要是给灭绝师太瞧破了,那可于她有极大的危脸,于是哈哈大笑,说道:“我是峨嵋派的手下败将,会被灭绝师太擒获,她们峨嵋派当然比你昆仑派高明些。”向左踏出两步,右手梅枝一带,一股劲风扑向矮老者的后心。这一招的方位时刻,拿捏得准确异常,矮老者身不由主,一刀往班淑娴肩头砍了下去。原来张无忌使的正是乾坤大挪移功夫,但依着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者者刀招的去势。班淑娴一惊之下,急忙回剑一档,呼的一声,高老者的弯刀又已砍至。   何太冲抢上坦护妻子,举剑格开高老者的弯刀,张无忌一掌拍出,引得矮老者一刀刺向何太冲小腹。班淑娴大怒,刷刷刷三剑,逼得矮老者手忙脚乱。矮老者叫道:“别上了这小子的当!”何太冲登即省悟,倒反长剑,向张无忌刺去。张无忌挪移乾坤,何太冲这二剑在中途转了方向嗤的一响,刺中了高老者的左臂。   高老者痛得哇哇大叫,一刀猛向何太冲当头砍了下去。矮老者举刀格开,喝道“师弟别乱,是那小子捣鬼,唉哟——”原来便在此时,张无忌迫使班淑娴剑招转向,一剑刺中了矮老者的肩后。顷刻之间,华山二老先后中剑受伤,旁观众人轰然大乱。只见张无忌梅枝轻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之刀去攻班淑娴左胁,以何太冲之剑去刺矮老者小腹。再斗数回合,蓦地里何太冲夫妇双剑相交,挺刃互刺。高矮二老者兵器碰撞,挥刀砍杀。到这时候,人人都已看出,乃是张无忌从中牵引,搞乱了四人兵刃的方向,至于他用的是什么法子,却是无一能懂。只有光明使者杨逍学过乾坤大挪移之术,依稀瞧了些眉目出来,但也决不相信世间竟然有人将这功夫练到了如此精深的地步。   但见场中夫妇相斗,师兄弟互斫,杀得好看煞人,班淑娴不住的叫道:“转旡妄位,进蒙位,抢归妹位——”可是张无忌乾坤大挪移功夫四面八方的罩住了,不论他们如何苦苦挣扎,刀剑使将出去,总是不由自主的招呼到了自己人身上。只听那高老者叫道:“师哥,你出手轻一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这小贼,又不是砍你。”高老者叫道:“师哥小心,这一刀只怕要转弯——”果然不出所料,话声未毕,那弯刀斜斜的斫向矮老者腰间。何太冲道:“娘子。这小贼——”班淑娴当的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下,矮老者心想不错,若以拳掌扭打,料想这小贼再不能用此邪法,跟看抛去单刀,一拳便向张无忌胸口打去,那知嗖的一声响,何太冲长剑迎面点至。矮老者手中没了兵刃,只得急忙低头相避。班淑娴叫道:“兵刃撤手!”何太冲用力一甩,长剑远远掷出,高老者也跟着松手放刀,左手以擒拿手向张无忌后颈抓去。五指一紧,手掌中多了一件硬物,一怔之下,却是自己的弯刀,原来给张无忌抢过来递回了他的手中。  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劲掷下,张无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的手里,接连数次,高老者竟是无法将自己的兵刃抛掷脱手。高老者惊骇之余,自己想想也觉古怪,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这时矮老者和何氏夫妇拳脚齐施,分别向张无忌猛攻,华山、昆仑的拳掌之学,丝毫不弱于兵刃,一拳一脚,均具极大威力。但张无忌身子滑如游鱼,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了开去,有时反击一招半式,却又令三人极难挡架。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万难取胜,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子,暗器来了!”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向张无忌吐去。无忌侧身一让,高老者已乘机将弯刀向背后抛出,笑道:“你还能——啊哟——对不住——”原来张无忌左掌一引,将班淑娴带了过来,高老者这口浓痰正好打在她眉心之间。   班淑娴怒极,决意与之同归于尽,十指疾往张无忌抓去,矮老者双手勾拿,正好挡着他的退路,高老者和何太冲眼见这是自缠斗以来唯一的良机,一齐扑上,心想这一次将他挤在中间,抓住了厮打,虽然观之不雅,却管教他再也无法取巧。张无忌一声清啸,拔身而起,双手同时施展挪移乾坤的神功,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但见何太冲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娴抓住丈夫的肩头,高矮二老也是互相紧紧搂住,四个人都摔在地下。何氏夫妇一发觉不对。急忙松手跃起,那高老者大叫:“抓住了,这一次瞧你逃到那里?啊哟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放手,我怎么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说二句成不成?”高老者怒道:“你也比我高明不到那里,还在摆师哥的架子。”   矮老者放开了双臂,厉声道:“起来!”高老者对师哥究属是心存畏惧。急忙缩手,双双跃起身来。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这不是比武,专使邪法,算那门子的英雄?”矮老者知道越是纠缠下去,越是出丑,大大方方的向张无忌抱拳道:“阁下神功盖世,老朽生平从所未见,华山派认栽了。”张无忌还礼道:“得罪!晚辈胜得侥幸,适才若不是四位手下容情,晚辈已命丧正反两仪的刀剑之下。”他这句话倒不是空泛的谦词,当周芷若在未加指点之时,他确是险象环生,虽然终于获胜,但对这四位对手的武功,实无丝毫小视之心。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么?你自己也说胜得侥幸。”张无忌道:“两位尊姓大名?日后相见,也好有个称呼。”高老者道:“我师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张无忌道:“败军之将,羞愧无地,贱名何足挂齿。”说看回入华山派人丛之中。高老者拍手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漫不在乎的。”抬起地下的两柄弯刀,施施而归。   张无忌走到鲜于通身边,俯身又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此间大事一了,我即为你疗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气入心。”便在此时,忽觉背后凉风袭体,微感刺痛,张无忌一惊之下,不及趋避,足尖使劲,身子如电般斜飞而上,只听得噗噗两声轻响,跟着“啊”的一下长声微呼,他在半空中转过头来,只见何太冲和班淑娴的两柄长剑并排插在鲜于通的胸口。原来何氏夫妇纵横半生,却当众败在张无忌手底,实是心有未甘,两人拾起长剑后对望一望,眼见张无忌正俯身在点解于通的穴道,突然使出一招“无声无色”,疾向他背后刺了过去。   这“无声无色”是昆仑派剑学中的绝招之一,必须两人同使,两人功力相若,内劲相同,剑招之出劲力可恰恰相反,于是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破空之声一齐抵消。这种剑招本意是在黑暗之中应敌的极厉害手法,对方武功再强,也不能闻声辨器,事先绝无半点征兆,白刃已然加胸,但若用之背后偷袭,也是令人无法防备。不料张无忌心意不动,九阳神功自然护体。变招快极,但饶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被划破了两条长缝。何氏夫妇收招不及,双剑竟将华山派的掌门人钉死在地下。   张无忌落下地下,共听得旁观众人哗然大噪,何氏夫妇一不做,二不休,双剑齐向张无忌攻去,心中均想:“背后偷袭的险恶勾当既已当众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死、自己夫妇也不能苟活于世。”是以剑剑是拚命的招数。   张无忌自避了数招,眼见何氏夫妇每一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突然心念一动。身子半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一块泥土,和着掌心中的汗水,捏成了两粒小小丸药,但见何太冲从左攻到,班淑娴的长剑自右刺至,他发步一冲,抢到鲜于通的尸体之旁,假意在他怀里一掏,转过身来,双掌分击两人。这一下用了六七成力,何氏夫妇只觉胸口窒闷。气塞难当,不禁张口呼气。张无忌手一扬,两粒泥丸分别打进了两人口中,乘看那股强烈的气流,咽入喉中。何氏夫妇一齐咳嗽,可是已无法将丸药吐出,心中大惊失色,眼见那物是从鲜于通身上掏将出来,想这鲜于通爱使毒药,难道还有什么好东西放在身上?   两人霎时间面如土色,想起鲜于通适才身受金蚕蛊毒的惨状,班淑娴几乎便是晕倒。张无忌淡淡的道:“这位鲜于掌门身上养有金蚕,裹在蜡丸之中,两位均已吞了一粒。倘若急速吐出,乘看蜡丸未溶,或可有救。”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妇不惊,急运内力,呕吐搜肠的要将“蜡丸”吐将出来。   何太仲和班淑娴内功均佳,几下呕吐,便将胃中的泥丸吐了出来,这时早已成了一片混看胃液的泥沙,却那里有蜡丸?华山派那高老者走近身来,指指点点的笑道:“啊哟,这是金蚕粪,金蚕到了肚中,拉起屎来啦!”班淑娴又惊又怒之下,一口气正没处发泄,反手便是重重一掌。高老者低头避过,逃了开去,大声叫道:“昆仑派的泼妇,你杀了本派掌门,华山派可跟你不能算完。”何氏夫妇听他这么一叫,心中更烦,暗想鲜于通虽然人品奸恶,终究是华山派掌门,自己夫妇失手将他杀了,已惹下武林中罕有的乱子,但金蚕蛊毒入肚,命在顷刻,这一切也已顾不了许多。眼前看来只有张无忌这小子能解此毒,但自己夫妇昔日如此待他,他怎肯伸手救命?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两位不须惊慌,金蚕虽然入肚,毒性要在六个时辰之后方始发作——晚辈了结此间大事。定当设法救你,只盼何夫人别再灌我毒酒,那就是了。”何氏夫妇大喜,虽给他轻轻的讥刺了几句,也已不以为意,只是道谢的言语却说不出口。讪讪的逃开。张无忌道:“两位去向崆峒派讨四粒『玉洞黑石丹』服下,可使毒性不致立时攻心。”何太冲低声道:“多承指教。”即派大弟子去向崆峒派讨来丹药服下。张无忌暗暗好笑,那玉洞黑石丹固是解毒的药物,但服后连续两个时辰腹痛如绞,稍待片刻,何氏夫妇立即腹中大痛,只道是金蚕蛊毒发作,那料到已上了张无忌的当。不过张无忌只是小作惩戒,惊吓他们一番而已,若说要报复前仇,岂能如此轻易?   这边厢灭绝师太向宋远桥叫道:“宋大侠,六大派只剩下贵我两派了,老尼姑女流之辈,全仗宋大侠主持全局。”宋远桥道:“小道已在殷教主手下输过一阵,师太剑法通神,定能制服这个小辈。”灭绝师太冷笑一声,拔出背上倚天剑。缓步走了出来,武当派中二侠俞莲舟自始至终,一直注视着张无忌的动静,对他武功之奇,深自骇异,暗想:“灭绝师太剑法虽强,未必及得上昆仑、华山四大高手的联手出战,倘若她再失利,武当派又制服不了他,那么六大派是栽到家了,我先得试一试他的虚实。”当下快步走入场中,紧了紧腰带,说道:“师太,让咱们师兄弟五人先较量一下这少年的功夫,师太最后必可一战而胜。”   他这几句话意思说得十分明白,武当派向以内力悠长见称,自宋远桥以至莫声谷,五个人一个个的跟张无忌轮流缠战下去,纵然不胜,料想世间任何高手,也决不能连斗武当五侠而不累得筋疲力竭,那时以强弩之末再来敌灭绝师太凌厉无伦的剑术,峨嵋派自非一战而胜不可。灭绝师太明白他的用意,心想:“我峨嵋派何必领你武当派这个人情?那时便算胜了,也是极不光采。难道峨嵋掌门能捡这种便宜,如此对付一个后生小辈?”她自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虽见张无忌武功了得,但想都是各派与斗之人太过脓包所致,那日在雪地里这小子何尝不是给我手到擒来?后来我大举屠戮魔教锐金旗人众,这小子出头干预。又有什么作为?”当下衣袖一拂,说道:“俞二侠请回!老尼倚天剑出手,不能平白无端的插回剑鞘!”俞莲舟听她如此说,抱拳道:“是!”退了下去。   灭绝师太横剑当胸,斜斜上指,走向张无忌身前,明教教众丧生在她这倚天剑下的不计其数,这时未死的教众见她出场,无不目眦欲裂,大声鼓噪起来。灭绝师太冷笑,说道:“吵什么?待我料理了这小子,一个个来收拾你们,嫌死得不够快么?”殷天正知道她这柄倚天剑极是难当,本教许多高手部是未经一合,便即兵刃被她削断,死于剑底,问道:“曾少侠,你用什么兵刃?”   张无忌道:“我没兵刃。老爷子你说该当怎生对付她手中的宝剑才好?”他亲眼瞧见灭绝师太的倚天剑无坚不摧?心中可真没有主意。殷天正缓缓抽出佩剑,说道:“这柄白虹剑送了给你。这剑虽不如这贼尼的倚天剑有名,但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利器。”说着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那剑陡地如软带般弯了过来,随即弹直,嗡嗡作响,声音甚是清越。张无忌恭恭敬敬的接了过来,说道:“多谢老爷子。”殷天正笑道:“这剑随我数十年,已杀了不少奸诈小人。今日再见它饮老贼尼颈中鲜血,老夫死亦无恨。”张无忌道:“晚辈尽力而为。”   他提起白虹剑,转过身来,剑尖向下,双手抱看剑柄,向灭绝师太道:“晚辈剑法绝非师太敌手,实是不敢和前辈放对。前辈曾对明教锐金旗下众位住手不杀,何不再高抬贵手?”灭绝师太的两条长眉垂了下来,冷冷的道:“锐金旗的众贼是你救的,灭绝师太手下决不饶人。你胜得我手中长剑,再来任性妄为不迟。”明教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下的教众纷纷鼓噪,叫道:“老贼尼,有本事就跟曾少侠肉掌过招。”“你剑法有什么了不起,徒然仗着一把利剑而已。”“曾少侠的剑法比你高得多了,你去换一把平常长剑,若是在曾少侠手下走得了三招,算你峨嵋派高明。”“什么三招?简直一招半式也挡不住。”   灭绝师太神色木然,对这些相激的言语全然不理,朗声道:“进招吧!”张无忌没正式练过剑法,这时突然要他进手递招,倒有点手足无措?想起适才所见何太冲的两仪剑法,招数颇为精妙,当下斜斜刺出一剑。灭绝师太微觉诧异适:“华山派的『峭壁断云』!”手中倚天剑一侧,第一招便即抢攻,竟是不拆张无忌的来招,剑尖直刺他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世间少见。张无忌一惊,滑步相避,蓦地里灭绝师太长剑一闪,剑尖已指到了他的咽喉。张无忌大惊,百忙中卧倒打滚,待要站起,突觉后颈中凉风飒然,心知不妙,右足脚尖一撑,身子斜飞出去。这一招是从决不可能的局势下,逃得性命,旁观众人待要开口喝采,却见灭绝师太飘身而上,半空中一剑上挑,不等张无忌落地,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之地。张无忌身在空中,无法避让,在灭绝师太宝剑横扫之下,只要身手再沉下尺许,那么双足齐断,若是沉下三尺,则是齐腰斩为两截。   这当儿真是惊险万分,张无忌所练成的乾坤大挪移法突生反应,不加思索的长剑一指,白虹剑的剑尖点在倚天剑剑尖之上,只见白虹剑一弯,咯的一声爆响,剑身弹起,他身子已借力跃在空中。灭绝师太决不容情,跃步上前抢攻,嗖嗖嗖连刺三剑,到第三剑上时张无忌身又下沉,只得挥剑一挡,叮的一声,手中白虹剑只剩下半截。他顺手一掌拍出,斜过来击向灭绝师太的头顶。灭绝师太挥剑一撩,削他手腕。张无忌瞧得奇准,伸指在倚天剑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倒飞了出去。   灭绝师太手臂酸麻,虎口大震,长剑被他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心头一惊,只见张无忌落在两丈之外,手持半截短剑,呆呆发怔。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鹬落,迅捷无伦,一刹那之间,灭绝师太连攻了八下快招,招招是致人死命的毒着,张无忌在劣势之下一一化解。连续八次的死中求活、连续八次的死里逃生。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在这一瞬之中,人人的心都似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实不能相信适才这几下竟是人力所能及,攻如天神使法,闪似鬼魅变形,就像雷震电掣,虽然过去已久,兀自余威迫人。   隔了良久良久,震天价的采声才不约而同的响了出来。适才这八下快攻、八下急避,张无忌全是处于挨打的局面,手中长剑又被削断,显然已居下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被他手指一弹,登时半身酸麻,张无忌吃亏在少了对敌的经验,若在此时乘虚反击,已然胜了。灭绝师太心中自是有数,不由得暗自骇异,说道:“你去换过一件兵刃,再来斗过。”张无忌向手中断剑望了一眼,心想:“外公赠给我的一柄宝剑,给我一出手就毁了,实是对不起他老人家。还有什么宝刀利刃,能挡得住倚天剑的一击?”正自沉吟,周颠大声道:“我有一柄宝刀,你拿去跟老贼尼斗一斗。你来拿吧!”   张无忌道:“倚天剑太过锋锐,只怕徒然又损了前辈的宝刀。”周颠道:“损了便损了。你打她不过,咱们个个归天,还保得这柄宝刀么?”张无忌一想不错上过去接了宝刀过来。杨逍低声道:“张公子,你须得跟她抢攻!可不能再挨打。”张无忌听他叫自己为“张公字”,微微一怔,随即省悟,杨不悔已认出自己,当然是跟她爹爹说了,当下说道:“多承前辈指教。”韦一笑低声道:“施展轻功,半步也不可停留。”张无忌大喜,又道:“多承前辈指点。”须知光明使者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武功之深厚,均可和灭绝师太一斗,未必便输于她,只恨受了圆真的暗算,重伤之后,一身本事半点施不出来,但眼光尚在,两个人各自指点了一个关键所在,正是对付灭绝师太的重要诀窍。   张无忌提刀在手,觉得这柄刀重约四十余斤,乌沉沉的虽不起眼,但式样古朴,显是一件历时已久的珍品,心想毁了白虹剑虽然可惜,终究是外公已经送了给我的兵刃,这把宝刀却是周颠之物,可不能再在自己手中给毁了,当下轻轻吸一口气,说道:“师太,晚辈进招了!”展开轻功,如一溜烟般绕到了灭绝师太身后,不待她回身,左一闪,右一趋,正转一圈,反转一圈,刷刷两刀砍出。灭绝师太横剑一封,正要递剑出招,张无忌早已瞧得不知去向。他在未练乾坤大挪移法之时,轻功已比灭绝师太为高,这时越奔越快,如风如火,似雷若电,连韦一笑这等素以轻功裨睨群雄之人,竟也自愧不如。但见他一个人影四下转动,迫近身去便是一刀,招术未曾用老,已然避开。这一次攻守异势,灭绝师太竟无反击一剑的机会,只是张无忌碍于她倚天剑的锋锐,却也不敢过份逼近。他内力浑厚,奔到数十个圈子后,体内九阳神功发动,更似不点地的凌空飞行一般。峨嵋群弟子一看不对,如此缠斗下去,师父是要吃亏。丁敏君叫道:“今日的局面是剿灭魔教,可不是比武争胜。众位师姊妹,大家一齐上,拦住这小子,教他不得取巧,乖乖的跟师父较量真实本领。”说看提剑跃出。峨嵋派男女弟子谁也不肯后人,手执兵刃,占住了八面方位。周芷若站在西南角上,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拦不拦在你?让不让也在你。”周芷若又气又羞,道:“你提我干什么?”   便在此时,张无忌已冲到了跟前,丁敏君嗤的一剑刺出。张无忌左手一伸,挟手将她长剑夺了过来,顺手便向灭绝师太掷去。灭绝师太一剑将那长剑斩为两截,但张无忌一掷之力强劲之极,来剑虽断,这劲力仍将灭绝师太的手腕震得隐隐发麻。张无忌身子更不停留,左手随伸随夺、随夺随掷,峨嵋群弟子此次来西域的无一不是派中高手,但一遇到张无忌伸手夺剑,竟是闪避的余地也没有,给他手到拿来,数十柄长剑飞舞空中,白光闪闪,接二连三的向灭绝师太飞去。灭绝师太脸如严霜,将来剑一一削断,削到后来。右臂大是酸痛,当即剑交左手——。   灭称师太左手使剑的本事,和右手使剑无甚分别,但见半空中断剑飞舞,有的旁击向外,兀自劲力奇大,围观的众人纷纷后退。片刻之间,峨嵋群弟子个个空手,却只周芷若手中的长剑没有被夺。   在张无忌是报她适才指点之德,岂知这么一来,却把周芷若显得十分突出。她心思周密,早知不妥,想要抢到张无忌身前攻击数招,但张无忌身法实在太快,何况是故意避开了她,不近她身子五尺之内。周芷若双颊晕红,一时手足无措,丁敏君已冷笑道:“周师妹,他果然待你与众不同。”这时张无忌虽受峨嵋群弟子之阻,但穿来插去,将众人视如无物,刀刀往灭绝师太要害招呼。灭绝师太变成了只有挨打,无法反击的局面,心中暗暗焦急,丁敏君的言语却一声声传入耳中:“你眼看师父受这小子急攻。怎地不上前相助?你提看兵刃呆呆的站在一旁,只怕你心中,还是盼望这小子打胜师父呢。”灭绝师太心念一动:“何以这小子偏偏留下芷若的兵刃不夺,莫非两人当真暗中勾结?我一试便知!”朗声喝道:“芷若,你救欺师灭祖么?”剑随身出一剑向周芷若当胸刺了过去。   周芷若大惊,不敢举剑挡架,叫道:“师父,我——”但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有时间分辩,她这“我”字刚出口,灭绝师太的长剑已刺到胸口。张无忌不知这一剑乃是试探是否真有情弊,待得剑到胸膛,灭绝师太自会缩手,不致当真刺下。他亲眼目睹,见过灭绝师太杀死纪晓芙的狠辣,知道此人诛杀徒儿,决不容情,当下不及细想,纵身跃上,一把抱起周芷若?飞出数尺,灭绝师太好容易反宾为主,长剑颤动,直刺他的后心。张无忌旨在救人,脚下不免慢了一步,只得回刀一挥,当的一响,手中宝刀又是断去半截。灭绝师太的长剑跟踪刺到,无忌反手运劲,掷出半截宝刀,这一下用了九成力,灭绝师太登时气息一窒,不敢举剑撩削,伏地闪避。   那半截宝刀从她头顶掠过,劲风刮得她隐隐生疼。无忌一见有机可乘,不及放下周芷若,随即抢身而进,右手一探,狠狠一掌拍出。灭绝师太一膝跪地,举剑削他手腕,张无忌变拍为拿,反手勾处,已将椅天剑夺到了手中。这种化刚为柔的急剧转折,已属乾坤大挪移第七层神功,灭绝师太武功虽高,却也万万料想不到。   张无忌虽然一招得胜,但对灭绝师太这类大敌,实是戒惧极深,丝毫不敢怠忽,以倚天剑指住她咽喉,生怕她又有奇招使出?慢慢的退开两步。周芷若身子一挣,道:“快放下我!”张无忌惊道:“呀,是!”满脸涨得通红,忙将周芷若放下,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只觉她头上柔丝在自己左颊拂过,不禁斜望了她一眼,只见周芷若也是俏脸生晕,又羞又窘,脸上虽是充满恐惧的神色,眼光中却不免流露出欢喜之意。   灭绝师太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瞧瞧周芷若,又瞧瞧张无忌,脸色越来越是铁青。张无忌倒转剑柄,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贵派的宝剑,请你转交尊师。”周芷若望向师父,只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知道今日的局面已是尴尬无比,张无忌如此对待自己,师父必当我无私有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难道我决心背叛峨嵋派么?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这少年对我不错,可是他终究是妖邪一派,我却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忽听得灭绝师太厉声喝道:“周芷若,一剑将他杀了。”   第六十一回 倚天宝剑   当年周芷若跟张三丰赴武当山,张三丰以武当山上并无女子,一切诸多不便,当下挥函转介,投入灭绝师太门下。她天资极是聪颖,又以自幼惨遭父母双亡的大变,刻苦学艺,进步神速,深得师父的钟爱,这八年之中,她没离开师父一步,灭绝师太的一言一动,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心中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这时听到师父蓦地一声大喝,仓卒间无法细想,手起一剑,便向张无忌胸口刺了过去。   张无忌却决计不信她竟会向自己下手,丝毫没有闪避,一瞬之间,剑尖已到胸口,他一惊之下,待要躲让,却已不及。周芷若手腕发抖,心想:“难道我便刺死了他?”迷迷糊糊之中,长剑略偏,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从张无忌的右胸透入。   周芷若一声惊叫,拔出长剑,只见剑尖殷红一片,张无忌右胸处鲜血有如泉涌,四围惊呼之声大作。张无忌伸手按住伤口,身子摇晃,脸上神色极是古怪,似乎在问:“你真的要刺死我?”周芷若道:“我——,我——”想过去察看他的伤口,但终于不敢,掩面奔回。她这一剑竟然得手,谁都出于意料之外。小昭脸如土色,抢上前来,扶住了张无忌,道:“张公子,你——你——”这一剑幸好稍偏,没刺中心脏,但已重伤右边肺叶,张无忌对小昭道:“你为什么要杀我——”说了这几个字,肺中吸不进气,弯腰剧烈咳嗽,他重伤之下,瞧出来分不清小昭和周芷若,鲜血泊泊流出,将小昭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   旁观众人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白眉教的人众,一时均是肃静无声。张无忌适才连败各派高手,武功高强,胸襟宽博,不论是友是敌,无不暗暗敬仰,这时见他无端端的被周芷若刺了一剑,心下均感不忿,眼见倚天剑透胸而入,伤势极重,都关心这一剑是否致命。   小昭扶着他缓缓坐下,朗声说道:“那一位有最好的金创药?”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说道:“敝派玉灵散是伤科圣药。”伸手撕开无忌胸前衣服,只见那伤口深及数寸,忙将玉灵散敷上去时,鲜血涌出,将药粉都冲开了。空性大感束手无策,道:“怎么办?怎么办?”昆仑派的何太冲夫妇更是焦急,他们只道已服下金蚕蛊毒,张无忌若是重伤而死,他们解毒无人,也是活不成了。何太冲抢到张无忌身前,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快说:快说啊。”   小昭哭道:“走开!你忙什么?张公子若是不活,大家左右是个死。”若在平时,何太冲是何等身份?怎能受一个青衣小婢的呼叱?但这时情急之下,仍是没口的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空性怒道:“铁琴先生,你再不走开,老纳可要对你不客气了。”便在此时,张无忌睁开眼来,微一凝神,伸左手食指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空性大喜,便即将玉灵散替他敷上。小昭撕下衣襟,替他裹好伤口,眼见张无忌脸白如纸,竟无半点血色,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   张无忌这时神智已略清醒,暗运内息流转,只觉通到右胸便即阻塞,心中只想:“我待教有一口气息尚在,不能让六大派将明教众人尽数杀死!”当下将真气在左边胸腹间运转数次,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武当两派若有那一位不服在下的调处,可请出来较量。”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骇然,眼见周芷若这一剑刺得他如此厉害,竟然兀自挑战。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峨嵋派今日已然落败,你若不死,日后再行算帐。咱们瞧武当派的吧!六大派此行的成败,全仗武当派裁决。”这几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少林、崆峒、昆仑、华山、峨嵋五派的高手均已败在张无忌手下,只余下武当一派尚未跟他交过手。这时他身受剑伤,死多活少,别说一流高手,只须是几个庸手跟他纠缠一番,他也是支持不住了,甚至无人和他对敌,只怕稍等片刻,他也会伤发而毙,武当五侠任谁一位上前,均可将他击死,然后照原来策划?诛灭明教。只是武当派自来极重“侠义”两宇,要他们出手对付一个身负重伤的少年,未免于声名大有损害,恐怕武当五侠谁都不愿,但武当派若不出手,难道“六大派围攻光明顶”这一件轰传武林的大事,竟然闹一个锻羽而归?此后六大派在江湖上脸面何存?其中的抉择,可实在为难之极了。灭绝师太说哪几句话、意思说六大派今后是荣是辱,全凭武当派决定,且看武当派是否有人肯顾全大局,损及个人的名望。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莫声谷五人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出主意。宋远桥的儿子宋青书突然说道:“爹,四位叔叔,让孩儿去料理了他。”武当五侠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武当派的晚辈,由他出手,胜于累及武当五侠的英名。俞莲舟道:“不成!咱们许你出手,跟咱们亲自出手并无分别。”张松溪道:“依小兄之见,大局为重,我五兄弟的名声为轻。”莫声谷道:“名声乃身外之物,只是如此对付一个重伤少年,良心难安。”一时议论难决,各人眼望宋远桥,听他示下。宋远桥见殷利亨始终不发一言,可是脸上愤怒之色难平,心知他未婚妻纪晓芙失身于明教杨逍,以致身死,实是生平奇耻大恨,若不一鼓将明教诛灭,扫尽奸恶淫徒,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缓缓说道:“魔教作恶多端,除恶务尽,乃是我辈侠义道的大节。两者不能兼得之际,当取大者。青书,一切小心。”   宋青书躬身道:“是!”走到张无忌身前。朗声道,“曾小侠,你若非明教中人,尽可离开,自行下山养伤。六大派只诛魔教邪徒,与你无涉。”张无忌按住胸前伤口,轻轻的道:“大丈夫急人之难,死而后已。多谢宋兄好意,可是在下与明教共存共亡!”明教和白眉教人众纷纷高叫:“曾少侠,你待咱们已然情至义尽,到此地步,不必再斗。”殷天正脚步蹒跚的走近,说道:“姓宋的,老夫再接你的高招!”那知一口气提不上来,脚下一软,又摔倒在地。   宋青书眼望张无忌,说道:“曾兄,既然如此,小弟碍于大局,可要得罪了。”小昭挡在无忌身前,叫道:“那你先杀了我再说。”无忌低声道:“小昭?你别担心,这少年本领平常?我对付他绰绰有余。”小昭急得道:“张公子,你——身上有伤啊。”无忌微笑道:“不怕!”宋青书听他说“这少年本领平常,我对付他绰绰有余”这两句话,不禁大怒,厉声道:“好!在下本领平常,领教你的『绰绰有余』!”张无忌柔声向小昭道:“小昭!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小昭知道眼前的局面已无法挽回,霍地站起,凄然道:“反正我独个儿也不会活着。”张无忌向她凝视半晌,眼光中充满了无限的柔情蜜忆,心想:“就算我此时死了,也有了一个真正待我极好的知己。”   宋青书向小昭喝道:“你走开些!”张无忌道:“你对这位小姑娘粗声大气,忒也无礼!”宋青书在小昭肩头一推,将他推开数步,说道:“妖女邪男,那有什么好东西!快站起来,接招吧!”张无忌道:“你父亲乃是谦谦君子,阁下年少气盛,却是这等粗暴!跟你动手,还用得着我站起来么?”他嘴里这么说,实则内劲提不上来,自知决计无力站起。   张无忌重伤后虚弱无力的情形,许多人都瞧了出来,宋青书如何会不知道,只听俞莲舟朗声说道:“青书,点了他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也就是了,不必伤他性命。”宋青书道:“是!”左手虚引,右手倏出一招,往张无忌肩头点来。张无忌动也不动,待他手指点到肩上的“肩贞穴”时,劲力一卸,宋青书这一指之力犹似戳入了水中,更无半点着力之处,只因出其不意,身子向前一冲,险险撞到张无忌身上,急忙站定,却已不免有点狼狈。   宋青书定了定神,飞起一脚,迳往他的胸口踢去,这一脚已使了六七成力。俞莲舟虽叫他不可伤了张无忌的性命,但不知怎的,宋青书心中对无忌隐隐蓄着极深的恨意,这倒不是无忌说他武功平常之故,却是因见周芷若瞧看张无忌的眼光之中,一直含情脉脉,极是关怀。最后虽是奉了师父之命而刺他一剑,但显而易见,她心中难受异常。宋青书自见到周芷若后,一双眼光,极难有片刻离开她身上,虽然常自强制自己,不可多看,以免被人认为是轻薄之徒,但周芷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被他瞧得清清楚楚,只是她刺剑之后,更是黛眉紧蹙,哀伤欲绝。宋青书隐隐知道:“这一剑刺了之后,不论张无忌这小子是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从她心上抹去了。”他明知自己倘若击死了张无忌,周芷若必定深责自己,可是心头妒火中烧,却又不肯放过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机。宋青书本来文武双全,乃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人品也是端方正直,但一遇到这“情”之一关,竟是方寸大乱。   众人眼见宋青书这一腿踢去,张无忌若非跃起相避,只有出掌硬接,那知足尖将要踢到他的胸口,张无忌左手五指轻轻一拂,宋青书这一腿之力竟然转向,从他身侧斜了过去,相距不过三寸。但就是差了这么三寸,这一腿全然踢了个空,宋青书在势已无法收腿,跟着跨了一步,左足足跟后撞,直攻张无忌的背心,这一招既快且狠,人所难料,原是极高明的招数,但张无忌手指一拂,又已将他的撞击卸开。   三招一过,旁观众人无不大奇。宋远桥叫道:“青书,他本身已无半点劲力,这是四个拨千斤之法。”究竟宋远桥眼光老辣,瞧出张无忌此时劲力全失,所用的功夫虽然叫做“乾坤大挪移”,其基本道理,却与中原武学中“四而拨千斤”的“借力打力”并无二致。宋青书被父亲一语提醒,招数忽变,双掌轻飘飘地,若有若无的拍击而出,正是武当绝学之一的“绵掌”。要知“借力打力”,原是武当派武功的根本,所谓“四两拨千斤”,须得对方出力千斤,方能借劲运劲,这时他所使的“绵掌”,本身的劲力就是在若有若无之间,叫张无忌想借力也无从借起。不料他绵掌一招招的打出,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已练到至高无上的第七层境界,别说绵掌虽轻,终究是有形之物,便是伤人于无形的毒气怪声,他也能随意化解,但见他闭目微笑,左手五指犹如抚琴鼓瑟,忽挑忽捻,忽弹忽拨,上身半点不动,片刻间将宋青的三十六招绵掌掌力尽数卸了。   宋青书心中大骇,偶一回头,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只见她满脸关怀之色,不禁心中又酸又怒,知道她关怀的决不是自己,深深吸一口气,左手一掌猛击张无忌右颊,右手一指便点他在肩后的“魄户穴”,这一招叫做“花开并蒂”,名称好听,招数却是厉害,双手递招之后,跟着右手一掌击他左颊,左手食指却疾点他左肩后的“风户穴”。这两招“花开并蒂”并成一招,连续四式,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势道之猛,手法之快,真是非同小可。众人见了这等声势,“啊”的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跨上一步。只听得拍拍两下清脆的响声,宋青书左手一掌打在自己左颊之上,右手一掌打在自己右颊之上,同时一指点中了自己“魄户穴”,另一指点中了自己“风户穴”。他这招“花开并蒂”四式齐中,却给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中最神妙的功夫,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倘若宋青书出招稍慢,那么自己点中了“魄户穴”后,以后两式便即无力使出,偏生他四式连环,迅捷无伦,“魄户穴”虽被点中,手臂尚未麻木,直到使了第二套“花开并蒂”之后,这才手足酸软,砰的一声,仰天摔倒,挣扎了几下,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宋远桥快步抢出,左手推拿几下,已解开了儿子的穴道,但见他两边面颊高高肿起,每一边留下五个乌青的指印,知他受伤虽轻,但这儿子心高气傲,今日当众受此大辱,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当下一言不发,携了他手回归本派。   这时四周喝采之声,此起彼落,议论赞美的言语,嘈杂盈耳,突然间张无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按住伤口,又咳嗽起来。众人凝视看他,极为关怀,人人均想:他重伤下抵御宋青书的急攻,虽然得胜,但内力损耗必大。有的人看看张无忌,又望望武当派众人,不知他们就此认输呢,还是另行派人出斗。   宋远侨道:“今日之事,武当派已然尽力,想是魔教气数未尽,上天生下这个奇怪少年来。若再缠斗不休?名门正派和魔教又有什么分别?”俞莲舟道:“大哥说得是。咱们即日回山,请师父指点。日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待这少年伤愈之后。再决胜负。”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豪气逼入,今日虽然认输,但不信武当派终究会技不如人。张松溪和莫声谷齐道:“正该如此!”忽听得刷的一声,殷利亨长剑出鞘,双眼泪光莹莹,大踏步走出去,剑尖对看张无忌,说道:“姓曾的,我和你无冤无仇,此刻再来伤你,我殷利亨枉称这『侠义』两字。可是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我是非杀他不可,你让开吧!”张无忌摇头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殷利亨道:“那我可先得杀了你!”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荡,轻轻的道:“殷六叔,你动手吧!”   殷利亨听到“殷六叔”三字,只觉语气极为熟悉,心念一动:“无忌幼小之时,常常这样叫我,这少年——”凝视他的面容,竟是越看越像,虽然分别了八年,张无忌已自一个小小孩童成长为壮健少年,加之胡须不剃。长发未理,相貌已是大异。但殷利亨心中先存下“难道他竟是无忌”这个念头,细看之下,记忆中的面貌一点点地显现出来,不禁颤声道,“你——你是无忌么?”张无忌全身再无半点力气,自知去死不远,再也不必隐瞒。叫道:“殷六叔,我——我常常在想念你。”殷利亨自来是情感极为充沛之人,双目流泪,当的一声抛下长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叫道:“你是无忌,你是无忌,你是我五哥的儿子张无忌!”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一齐围拢,各人又惊又喜,心头均是说不出的滋味。殷利亨这么一叫,旁边众人无不惊讶,那想到这个舍命力护明教的少年,竟是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   殷利亨见无忌昏晕了过去,忙摸出一粒“天王护心丹”,塞入他的口中,将他交给俞莲舟抱着,抬起长剑,冲到杨逍身前,戟指骂道:“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我——我——”喉头便住,再也骂不下去,一剑递出,便要往杨逍心口刺去。杨逍丝毫不能动弹,微微一笑,闭目待毙。突然斜刺里奔过来一个少女,挡在杨逍身前,叫道:“休伤我爹爹!”   殷利亨凝剑不前,定睛一看,不禁“啊”的一声,全身冰冷,只见这少女长挑身材、秀眉大眼,一模一样是当年纪晓芙的形貌。他自和纪晓芙定亲之后,每当练武有暇,心头甜甜的,总是想看未婚妻的俏丽倩影,及后得知纪跷芙为明教光明使者杨逍掳去,失身于他,更且因而毙命,心中之愤恨,自是难以言宣。此刻突然见到纪晓芙重新出现,身子一晃,失声叫道:“晓芙妹子,你——你——”那少女却是杨不悔,说道:“我姓杨,纪晓芙是我妈妈,她早已死了。”   殷利亨呆了一呆,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胡涂!你让开,我今日要替你妈报仇雪恨。”杨不悔指着灭绝师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杀了这个老贼尼。”殷利亨道:“为——为什么?”杨不悔道:“我妈是给这名贼尼一掌打死的。”殷利亨道:“胡说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杨不悔冷冷的道:“那是在蝴蝶谷中,老贼尼叫我妈来刺死我爹爹,我妈不肯,老贼尼就一掌将我妈打死了。我亲眼瞧见的,张无忌哥哥也是亲眼瞧见的。你再不信,不妨问问那老贼尼自己。”当纪跷芙身死之时,杨不悔年幼,什么也不懂得,但后来年纪大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当年的经过。   殷利亨回过头去,望着灭绝师太,眼中露出疑问之色,道:“师太——她说——纪姑娘是——”灭绝师太嘶哑着嗓子,说道:“不错,这等不知廉耻的孽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她和杨逍是两厢情愿,宁肯背叛师门,不愿遵奉师命,去刺杀这个淫徒恶贼。殷六侠,为了顾全你的颜面,我始终隐忍不言。哼,这等无耻的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于她?”殷利亨铁青着脸,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灭绝师太道:“你问问这女孩子,他叫什么名字?”殷利亨的目光转到杨不悔脸上,泪眼模糊之中,瞧出来活脱便是一个纪晓芙,耳中却听她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叫杨不悔。妈妈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当的一声,殷利亨掷下长剑,回过身来,双手掩面,疾冲下山。宋远桥和俞莲舟大叫:“六弟,六弟”但殷利亨既不答应,亦不回头,提气急奔,突然间失足摔了一交,但爬起身来,片刻间奔得不见了踪影。他和纪晓芙之事江湖上多有知闻,眼见事隔十余年,他仍是如此伤心不由得都替他难过。要知以武当六侠殷利亨的武功,奔跑之际如何会失足摔跌?那自是心神大乱、魂不守舍之故了。   这时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分坐四角,各出一掌,抵在张无忌胸、腹、背、腰四处大穴之上,齐运内力?给他疗伤。四人内力甫施,立时觉得无忌体内有一股极强的吸力,源源不绝的将四人内力吸引过去。四人一齐大惊,暗想如此不住吸去,只须一两个时辰,自己内力便致耗竭无存,但无忌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处,张无忌缓缓睁开眼睛,“啊”了一声。宋远桥等心头一震猛,觉得手掌心有一股极暖和的热力,反传过来,竟是无忌的九阳神功起了应和,转将内力反输到四人体内,宋远桥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静养要紧。”四个人急忙撤掌而起,但觉似有一片滚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适无比,显是无忌不但将吸去的内力还了四人,而且他体内九阳真气充盈鼓荡,反而帮助四人增强了内功的修为。宋远桥等四人面面相觑,暗自震骇,眼见他重伤垂死,那知内力竟是如此强劲浑厚,沛不可当。   此刻张无忌外伤尚重,内息却已运转自如,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宋大伯、俞二伯、张四伯。莫七叔,恕侄儿无礼!太师父他老人家福体安康。”   宋逮桥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无忌,你——你长得这么大了——”说了这句话,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白眉鹰王殷天正见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竟是自己外孙,高兴得呵呵大笑,却终究站不起身。   灭绝师太铁青着脸,将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看她向山下走去。周芷若低着头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向张无忌一望,张无忌却也正目送着她离去。两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苍白的脸颊上飞上一阵红晕,眼光中似乎是说:“我刺得你如此重伤?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你可要好好保重。”张无忌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周芷若秀眉上扬,心中十分喜欢,随即回过头去,加快脚步,远远去了。这一切全瞧在宋青书的眼中,他目光中闪耀着几星刻毒的恨意,但一瞬即过,谁也没有见到。   武当派和张无忌相认,再加峨嵋派这一去,六大派围剿魔教之举登时风流云散,崆峒和华山两派跟著作别。何太冲走近身来,说道:“小兄弟,恭喜你们亲人相认啊——”张无忌不等他接着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两枚避瘴气、去秽恶的寻常药丸,递了给他,说道:“请贤夫妇各服一丸,金蚕蛊毒便可消解。”何太冲拿看这两粒药丸,但见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蚕蛊毒。张无忌道:“在下既说消解得,便是消解得。”他说话声音虽然微弱,但光明顶这一战镇慑六大门派气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威严,不由得何太冲不信。他心想:“即使他骗我?所给的药不能消解蛊毒,当着武当四侠之前,我也不能强逼他给真药于我。何况少林派的那几个贼秃似乎也有回护这小贼之意。今日只好认命罢喇。”当下苦笑着说声:“多谢”微一稽首,和班淑娴分别将药丸服下,指挥众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尸首,告辞下山。   俞莲舟道:“无忌,你伤重不能行走下山,只好在此调养,咱们可又不能在此陪你,盼你痊愈之后,来武当一行,也好让师父见了你喜欢。”张无忌含泪点头。各人有许多事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但见无忌神情委顿,均知多说一句话便是加重他一分伤势,只有忍住不言。猛听得少林派中一人大声叫了起来:“圆真师兄的尸首呢?”另一人道:“咦,怎么不见了圆真师伯的法体?”莫声谷好奇心起,抢步过去一看,只见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门战死者的遗尸,可是单单少了圆真的一具尸体。   圆音指着明教教众,大声喝遭:“快把我圆真师兄的法体交出来,莫惹得和尚无名火起,一把火烧得你们个个尸骨成灰。”周颠笑道:“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奇谈!你这活贼咱们也不要,要这死和尚干么?拿他当猪当羊,宰来吃他的瘦骨头么?”少林人众一想倒也不错,当下十余个僧人四出搜索,却那里有圆真的尸身。众人虽觉奇怪,但想多半是华山、崆峒各派收取本门死者的尸身之时,误将圆真的尸身收了去。当下少林、武当两派人众连袂下山,张无忌上前几步,躬身相送。宋远桥道:“无忌孩儿,今日一战,你是名扬天下,对明教更是恩重如山。盼你以后多所规劝引导,总当使明教改邪归正,少作些坏事。”无忌道:“孩儿遵奉师伯教诲,自当尽力而为。”张松溪道:“你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恶小人!”无忌又应道:“是!”他和宋远桥等久别重逢,又即分离,十分的依依不舍。   杨逍和殷天正待六大派人众走后,两人对望一眼,齐声说道:“明教和白眉教全体教众,叩谢张大侠护教救命的大恩!”顷刻之间,黑压压的人众跪满了一地。   张无忌见人人行此大礼,不由得慌了手脚,何况其中尚有外公、舅舅诸人在内,急忙跪下还礼,那知他这一急跪,胸口剑伤破裂,几口鲜血喷出,登时晕了过去。小昭抢上扶起,明教中两个没有受伤的头目抬过一张软床,扶他睡在床上。杨逍皱了眉头,说道:“快扶张大侠到我房中静养,这几天中,谁也不能去惊动于他。”那两名头目躬身答应,将张无忌抬入杨逍房中。小昭跟随在后。经过杨不悔身前时,杨不悔冷冷的道:“小昭!你装得真像,我早知你必有古怪,只是没料到这么一个丑八怪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小昭低头不语,叮叮当当的拖着铁链,紧跟在张无忌身后。   这几天中,明教教众救死扶伤,忙碌不堪。经过这场从地狱边逃回来的大战,各人心中都明白了以往自相残杀、以致召来外侮的不该。人人关怀着张无忌的伤势,谁也不提旧怨,安安静静的耽在光明顶上养伤。张无忌九阳神功已成,周芷若刺他这一剑虽然厉害。但只因剑尖透入时偏了数寸,只伤及肺叶,未中心脏,因此静养了七八天,伤口渐渐愈合。殷天正、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人躺在软床之中,每天由人抬进房来探视,见他一天好似一天,都是极为欣慰。   到第八天上。张无忌已可坐起。那天晚上,杨逍和韦一笑又来房中探病,张无忌道:“两位身中一阴指后,这几天觉得怎样?”杨韦二人每日都要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伤势只有越来越重,但怕无忌挂怀,都道:“好得多了!”张无忌见二人脸上黑气笼罩,说话也是有气无力,说道:“我内力已回复了六七成,便替两位治一治看。”杨逍忙道:“不,不!张大侠何必忙在一时?待你贵体痊愈?再替咱们医治不迟。此刻用力早了,伤势若有反覆,咱们心中何安?”韦一笑道:“早医晚医,那也不争在这几日。张大侠静养贵体要紧。”张无忌道:“我义父当年和两位平辈论交,两位都是我的长辈,再称『大侠』什么,侄儿可实在不敢答应。”杨逍微笑道,“将来咱们都是你的属下,在你跟前,连坐也不敢坐,还说什么长辈平辈?”张无忌一怔,问道:“杨伯伯你说什么?”韦一笑道:“张大侠,这明教教主的重任,除了你来承当之外,那里还有旁人?”   张无忌双手乱摇,道:“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便在此时,忽听得东面远远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哨子之声,正是光明顶山下有警的讯号。杨逍和韦一笑微微一怔,心中均想:“难道六大派输得不服,去而复返么?”但两人都是第一流的高手,脸上丝毫不动声色。杨逍又道:“昨天吃的人参还好么?小昭,你再到药室去取些,给张大侠煎汤喝。”只听西面、南面同时哨子声大作。张无忌道:“是有外敌来攻么?”韦一笑道:“本教和白眉教不乏好手,张大侠不必挂心,谅小小几个毛贼,何足道哉!”   可是片刻之间,哨子声已在半山间响起。那敌人来得好快,显然不是小小毛贼。杨逍笑道:“我出去安排一下,韦兄便在这里陪着张大侠。嘿嘿,明教难道一蹶不振?变成人人可欺的脓包了。”他虽伤得动弹不得,但言语中仍是充满着豪气。张无忌暗自寻思:“少林、武当这些名门正派,决不会不顾信义,重来寻仇。来者只怕多半是残忍奸恶之辈。光明顶上所有高手人人重伤,这七八天中,没一人能将伤势养好,不论外敌是强是弱,咱们都无法抵挡。倘若强自出战,只有人人送命。”突然间门外脚步声急,一个人闯了进来,满脸血污,胸口插看一柄短刀。   第六十二回 秘道避祸   那人冲进室来,叫道:“敌人从三面——攻上山来——弟兄们抵敌——不住——韦一笑问道:“什么敌人?”那人手指室外,想要说话,但身子向前一俯,就此死去。但听得传警呼援的哨声,此起彼落,显是情势极为急迫。突然又有两个人奔进室来,杨逍认得当先一人是洪水旗的掌旗副使,只见他一条右臂齐肩斩断,脸色犹如鬼魅,后面那人也是全身浴血。那掌旗副使虽然身受重伤,仍是十分镇定,微微躬身,禀道:“张大侠、杨左使、韦法王,山下来攻的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路人物。”   杨逍长眉一轩,“哼”的一声道:“这些么魔小丑,也欺上门来了吗?”那掌旗副使道:“领头的是个西域番僧,武功甚强,他持着倚天宝剑——”张无忌等三人听到“倚天宝剑”四字,一齐“啊”了一声。杨逍道:“真是倚天宝剑,你没瞧错么?”那副使道:“这位王兄弟在我身旁执着火把,我是瞧得清清楚楚的。那番僧将我的鬼头刀和右臂一剑削断,我还看到剑刃上的『倚天』两字,决计错不了。”   他说到这里,冷谦、铁冠道人张冲、彭莹玉、说不得、周颠等五散人分别由人抬了进来。只见周颠气呼呼的大叫:“好丐帮,勾结了三江帮、巫山帮来乘火打劫,我周颠只要有一口气在,跟他们永世没完——”他话犹未了,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撑着木杖,走进室来。殷天正道:“无忌孩儿,你睡着别动,他妈的『五凤刀』和『断魂枪』这两个小小门派,谅他们能把咱们怎样?”   杨逍一听,心想:“这次来攻光明顶的,大大小小的帮会门派,着实不在少数。恨只恨咱们个个动弹不得。”这些人中,杨逍在明教中位望最尊、殷天正是白眉教的教主、彭莹玉最富智计,这三人生平不知遇到过多少大风大浪,每每能当机立断,转危为安,但眼前的局势实是已陷绝境,人人重伤之下,敌人大举来攻,眼看着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时每个人隐然都已将张无忌当作教主,不约而同的望的着他,盼他突出奇计,解此困境。张无忌在这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他自知武功虽较杨逍、韦一笑诸人为高,但说到见识计谋,只怕这些高手人人都胜他甚多,他们既然一无良策,自己那里有什么更高明的法子。   正沉吟间,突然想起一事,冲口而出叫道:“咱们快到秘道中暂且躲避,敌人未必能够发觉。就算发觉了,一时也不易攻入。”   他想到此法,自觉是眼前最佳的方策,语音之中,甚是兴奋,不料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附和,似乎个个认为此法决不可行。张无忌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且避过,待伤愈之后,和敌人一决雌雄,那也不算是坠了威风。”杨逍道:“张大侠此法诚然极妙。”他转头向小昭道:“小昭,你扶张大侠到秘道去。”张无忌道:“大伙儿一齐去啊!”杨逍道:“你先去,咱们随后便来。”张无忌听他语气,知道这些人决不会来,不过是要自己躲避而已,当下朗声说道:“各位前辈,我张无忌虽非贵教中人,但和贵教共过一场患难,总该算得是生死之交。难道我就贪生怕死,能撇下各位,自行前去避难?”   杨逍道:“张大侠有所不知,明教历代传下严规,这光明顶上的秘道,除了教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者死。你和小昭不属本教,不必守此规矩。”这时只听得隐隐喊杀之声,四面八方的传来。只是光明顶上道路崎岖,地势峻险,一处处的关隘,均有铁闸石门,明教虽无猛烈抵抗,来攻者却不易迅速奄至。加之明教名头素响,来袭敌人心怀顾忌,未敢贸然深入,但听这厮杀之声,却总是在一步步的逼近。   偶然远处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号呼之声,显是明教弟子竭力御敌,以致惨遭屠戮。张无忌心想:“再不走避,一个时辰之内,明教上下人众,无一得免。”当下说道:“这不可进入秘道的规矩,难道决计变更不得么?”杨逍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彭莹玉忽道:“各位听我一言:张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于本教有存亡续绝的大恩。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倘若教主有命,号令众人进入秘道。大伙儿遵从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坏了规矩。”杨逍、殷天正、韦一笑心中本有此意,一听彭和尚之言,人人叫好。   张无忌急忙摇手道:“小子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如何敢当此重任?加之我太师父与张真人当年谆谆告诫,命我不可身入明教,小子应承在先。彭大师之言,万万不可。”殷天正道:“我是你亲外公,叫你入了明教。就算外公亲不过你太师父,大家半斤八两,我和张三丰的话就相互抵消了吧,只当谁也没有说过。入不入明教,凭你自决。”殷野王也道:“再加一个舅父,那总够斤两了吧?常言道:见舅如见娘。你娘既已不在,我就如同是你亲娘一般。”张无忌听外公和舅父如此说,甚觉凄然,又道:“当年杨教主会有一通遗书,我从秘道中带将出来,原拟大家伤愈之后传观。杨教主的遗命是要我义父金毛狮王暂摄教主之位。”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封遗书。交给杨逍。彭莹玉道:“张大侠,大丈夫身当大变,不可拘泥小节,谢狮王既不在此,便请你依据杨教主遗言,暂摄教主尊位。”众人齐道:“此言最是。”   张无忌心想:“此刻救人重于一切,其余尽可缓商。”于是朗声道:“各位既然如此见爱,小子若再不允,反成明教的大罪人了。小子张无忌,暂摄明教教主职位,渡过今日难关之后,务请各位另择贤能。”众人齐声欢呼,虽然大敌逼近,祸及燃眉,但人人喜悦之情,见于颜色。须知明教自杨破天暴毙之后,统率无人,一个威震江湖的大教,闹得自相残杀、四分五裂,置身事外者有之,自立门户者有之,为非作歹者亦有之,从此一蹶不振,危机百出,今日重立教主,中兴可期,如何不令人大为振奋?能够行动的便即拜倒行礼,殷天正、殷野王虽是尊亲,亦无例外。   张无忌忙道:“各位请起。杨左使,请你传下号令:本教上下人等,一齐退入秘道。命烈火旗纵火阻敌,将光明顶上的房舍尽数烧了。”杨逍道:“是!谨遵教主令谕。”当即传出令去,命洪水、烈火二旗断后,其余各人,退入秘道。明教是主,白眉教是客,当下命白眉教教众先退,跟着是锐金、巨木、厚土三旗,光明顶上诸般职事人员,五散人和韦一笑等先后退入。待张无忌和杨逍退入时,洪水旗诸人分别进来,东西两面已是火光烛天。这场火越烧越旺,烈火旗人众手执喷筒,不断喷射西域特产约石油。那石油近火即燃,最是厉害不过,来攻的各门派人数虽多,却畏火不敢逼近,只是四面团团围住,不令明教人众漏网。烈火旗人众进入秘道后关上闸门,不久房舍倒塌,将那秘道的入口掩在火焰之下。   这场大火,直烧了两日两夜,兀自未熄。光明顶是明教总坛所在,百余年的经营,数百间美轮美奂的厅堂宇,尽成焦土。来攻敌人待火势略熄、到火场中翻寻时,见到不少明教徒战死者的尸首,皆已烧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认,只道明教教众宁死不降,人人自焚而死,杨逍、韦一笑等都已命丧火场之中。   小昭持着秘道的地图,将众人分别领入一间间石室安置。此时已然深入地底,上面虽然烈火熊熊,在秘道中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也丝毫不觉炎热。   众人进入秘道时,带足了粮食清水,便是一两个月不出去,也不会饿死。明教和白眉教人众各旗归旗,各坛归坛,肃静无声,众人均知这秘道是向来不许擅入的圣地,承蒙教主天大的恩典,才得入内,因此谁也不敢多走一步。杨逍等首脑人物都聚在杨破天的遗骸之旁,听张无忌述说如何见到杨前教主的遗书、如何练成明教圣火心法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张无忌述说已毕,将那张记述武功心法的羊皮交给杨逍。杨逍不接,躬身说道:“杨前教主的遗书上写得明白:『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这份心法自当由教主掌管。”   当下众人传阅杨破天的遗书,尽皆慨叹:“那料到杨教主一世神勇睿智,竟因夫妇之情而致走火归天。咱们若得早日见此遗书,何致有今日的一败涂地。”各人想到死难同伴之惨,自己狼狈逃命之辱,无不咬牙切齿的痛骂成昆,杨逍道:“这成昆虽是杨教主的师弟、是金毛狮王的师父,可是咱们都未能见他一面,可见此人心计之工。原来数十年前,他便处心积虑的要摧毁本教。”周颠道:“杨左使、韦蝠王,你们都堕入了他的道儿而不觉,也可算得无能。”他本想扯上殷天正,只是碍于教主的情面,将“白眉老儿”四个字咽入了肚里。杨逍脸上一红,说道:“总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成昆恶贼终究命丧野王兄的掌底。”烈火旗的掌旗使辛然恨恨的道:“成昆这恶贼作了这么大的孽,倒给他死得太便宜了。”众人议论了一会,当下分别静坐用功,疗养伤势。   在这秘道中过了七八日,张无忌的剑创已好了九成,结了个寸许长的疤。他这一复元,便即替受了外伤的弟兄们治疗,虽然药物多缺,但针炙推拿,当真是着手成春,众人初时只道这位少年教主武功深不可测,岂知他医道之精,几乎已可和当年的“蝶谷医仙”胡青牛并驾齐驱。再过数日,张无忌剑伤痊愈,当即运起九阳神功,给杨逍、韦一笑、杨不悔及五散人逼出体内一阴指的寒毒,三日之间,众大高手内伤尽去,无不意气风发,便要冲出秘道,尽歼来攻的敌人。张无忌道:“各位伤势已愈,内力未纯,既已忍耐多日,索性便再等几天。”   这数日中,人人加紧磨练,武功较浅的磨刀砺剑,武功深的则练气运劲,自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以来,明教始终挨打受辱,这口怨气可实在别得狠了。这天晚间,杨逍坐在张无忌身旁,将教中历来的规矩、明教在各地支坛的势力、教中重要人物的才能性格,一一详细禀告。只听得铁炼叮当响,小昭托了一茶盘,送上两碗茶来。张无忌想起一事,说道:“杨左使,这个小姑娘近来无甚过犯,请你打开铁锁,放了她吧!”杨逍道:“教主有令,敢不遵从。”当下叫杨不悔进来,说道:“不悔,教主替小昭说情,你给她开了锁吧。”杨不悔道:“那钥匙放在我房里的抽屉之中,没带下来。”张无忌道:“那也不妨,这钥匙想来也烧不烂。”   杨逍等女儿和小昭退出,对张无忌道:“教主,小昭这小ㄚ头年纪虽小,却是极为古怪,对她不可不加提防。”张无忌道:“这小姑娘来历如何?”杨逍道:“半年之前,我和不悔下山游玩,见到她一人在沙漠之中,抚着两具尸首哭泣。我们上前一问,她说死的二人是她爹娘,她爹爹在中原得罪了官府,一家三口,全被充军来到西域,前几日因不堪蒙古官兵的凌辱,逃了出来,终于她爹娘伤发力竭,双双毙命。我见她小小一个女孩,孤苦伶仃,虽然容貌奇丑,说语倒也不蠢,于是给她葬了父母,收留了她,叫她服侍不悔。”   张无忌点了头,心想:“原来小昭父母双亡,身世极是可怜,跟我竟是一般。”杨逍又道:“我们带了小昭回到光明顶上之后,有一日我教不悔武艺,小昭在旁听着,那也罢了,怎知我解释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时,不悔尚未领悟,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确的方位之上。”张无忌道:“想是她天资聪颖,悟性比不悔妹子快了一点。”杨逍道:“初时我也这么想,倒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起了疑心。故意说了几句极难的口诀,那是我从未教过不悔的,其时日光西照,地火明夷,火水未济,故意说错了方位,只见她眉头微蹙,竟然发觉了我的错处。从此我便留上了心,知道这小姑娘曾得高人传授,身怀上乘武功,到光明顶上非比寻常,乃是有所为而来。”   张无忌道:“或者她父亲精通易理,那是家传之学,亦未可知。”杨逍道:“教主明鉴,文士所学的易经,和武功中的易理颇有不同。倘若小昭所学竟是她父母所传,那么她父母当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我其时不动声色,过了几日,才闲闲问起她父母的姓名身世。她推得干干净净,竟是不露丝毫痕迹。当时我也不发作,只叮瞩不悔暗中留神,那一日我说个笑话,不悔哈哈大笑,小昭在旁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其时她站在我和不悔的背后,只道我父女瞧不见她的笑容,岂知不悔手中正在把玩一柄匕首,那匕首明净如镜。将她的笑容清清楚楚的映了出来。她却那里是个丑丫头?容颜之美,比之不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待我转过头来,她立时又变成了挤眼歪咀的怪相。”张无忌微笑道:“整日价装这怪样,当真是着实不易。”心想:“杨左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小昭这小丫头到他面前去耍枪花,自然要露出破绽来了。”   杨逍又道:“当下我仍是隐忍不言,这日晚间,夜静人定之后,我悄悄到女儿房中,来窥探小昭动静。只见这丫头正从不悔房中出来。她迳往东边房舍,不知找寻什么,每一间房间?每一处隐僻之所,无不细细寻到。我再也忍不住了,现身而出,问她找寻什么,是谁派她到光明顶来卧底。她倒也镇静,竟是毫不惊慌,说无人派她,只是喜欢到处玩玩,乃是好奇之心所致。我诸般恐吓劝诱,她始于不露半句口风,我关着她饿了七天七夜,饿得她奄奄一息,她仍是不说。于是我造了这副玄铁铐镣来,将她铐住,令她行动之时,发出叮当声响,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教主,这小ㄚ头是敌人派来卧底,那是决计无疑的,以她精通八卦方位这一节看来,只怕不是武当,是峨嵋派的了。只是谅这小小丫头,碍得甚事?念她服侍教主一场,教主慈悲饶她,那也是她的造化。”   张无忌站起身来,笑道:“咱们在地牢中关了这么多日,也该出去散散心了?”杨逍大喜,问道:“这就出去?”张无忌道:“伤势未愈的,无论如何不可动手。洪水、巨木两位掌旗使暂且在旁观战,便要立功,也不忙在一时,其余的便都出去吧。”杨逍出去一传号令,秘道中登时欢声雷动。张无忌推开阻门巨石,当先出去、待众人走尽,又将巨石推上。那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是明教中第一的神力之士,他试着运劲一推那块小山般的巨石,竟如蜻蜒撼石柱,纹风不动,不禁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心中对这位青年教主更是佩服无已。   众人出得秘道,生怕惊动了敌人,连咳嗽之声也是半点全无。张无忌站在一块大石之上,天上月光泻将下来,只是白眉教人聚排在西首宾位,天微、紫微、天吊三堂、神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五坛,各有统率,整整齐齐的排着——。。   东首是明教五旗: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各旗正副掌旗使率领本旗弟兄,分五行方位站定。中间是杨逍属下天、地、风、雷四门门主所统的光明顶教众。那天字门所属的是中原男性教众,地宇门所属乃女子教众。由杨不悔担任门主;风字门乃释家道家等出家人;雷字门则是西域番邦人氏的教众,虽然连日激战,各旗四门无不伤残甚众,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奋。青翼蝠王韦一笑及冷谦等五散人站在张无忌身后,卫护教主,人人肃静,只候张无忌令下。   张无忌缓缓说道:“敌人来攻本教重地,咱们虽然善罢,亦已不得。但本人若非迫不得已,不愿多所杀伤,务希各位体念此意,白眉教各位由殷教主率领,自西攻击。五行旗由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总领,自东攻击。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自北攻击。五散人自南攻击。韦蝠王与本人居中策应。”众人一齐躬身应命,却无半点声响发出。张无忌左手一挥,低声道:“去吧!”各人分成四队,分从东南西北四方包围光明顶。张无忌向韦一笑道:“蝠王!咱两个从秘道中出去,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韦一笑大喜,说道:“此计妙极!”两人重行回入秘道,从杨不悔闺房的入口处钻了出来。其时上面堆满了瓦烁,一走出来,满鼻便是焦臭之气。敌人之中却也不乏好手,其时明教人众距离尚远,但光明顶上留着的敌人已然发觉,大呼小叫,相互警告。张无忌和韦一笑相视一笑,心中均想:“这批家伙大惊小怪,不必相斗,胜败已分。”两人隐身在倒塌了的半堵砖墙之后,月光下但见黑影来回奔走。片刻之间,说不得和周颠两人并肩先至,已从南方攻到,冲入人群之中,砍瓜切菜杀般杀了起来。   跟着殷天正,杨逍、五行旗人众齐到,众人勇气百倍,大呼酣斗,犹似虎入羊群一般。夺得光明顶的本有丐帮、三江帮、巫山帮、海沙派等十余个大小帮会,但眼见光明顶烧成一片白地,明教人众没一个漏网,只道已然大获全胜,丐帮、巨鲸帮等一大半帮会这几日都已纷纷下山,光明顶上只剩下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四个帮会门派。明教教众突然间杀将出来,这四个门派中虽然也拥有若干好手,却那里是杨逍、殷天正这些一流名家的对手,不到一顿饭功夫,已是死伤大半。   张无忌现身而出,朗声说道:“明教高手此刻聚会光明顶。诸大帮会门派听了,再斗无益,一齐抛下兵刃投降,饶你们不死,好好送你们下山。”突然间一个身材极为矮小的番僧越众而出,说着一口清脆的中原口音,喝道:“你这小贼是谁?”杨逍喝道:“番僧无礼!这位是本教新任教主张教主!”那番僧叫道:“什么张教主,李教主,吃我一剑!”猛地里手腕一翻,这一下来得好快,寒光闪闪,一柄长剑刺到张无忌身前,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峨嵋派的倚天宝剑。   张无忌侧身避过,说道:“此剑乃峨嵋派之物,何以到了大师手中?”那番僧刷刷刷连攻三剑,剑光闪烁,招数极尽变幻。张无忌知道宝剑厉害,连连闪避,突然间左手一长,倏地一拿,已抓住那番僧的右腕。那番僧手臂酸麻,当的一声,倚天剑跌在地下。岂知这番僧的武功真了得,左手犹似闪电般击出,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张无忌神功护体,这一拳的劲力反弹出去。那番僧身子一晃,扑地跌倒,跟着几个翻身,便像一个大冬瓜般滚了开去。他跃起身来时,又已将那倚天剑抓在手中。彭莹玉挥剑拦阻,那僧番长剑一闪,彭和尚手中剑只剩下了一个剑柄。那番僧更不恋战,急冲下山去了。   张无忌心中挂念着周芷若,不知她手中的倚天剑何以会给那番僧夺去,决意要将那番僧擒住。问个明白,当下纵身跃起,疾追而下,忽听得左首山坳中“啊”一声尖叫,似是杨不悔的声音,跟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飞而上,显是被人击落了兵刃。张无忌救人要紧,急向声音来处奔去。那山坳中长满了浓密的小树,无法瞧得见树枝树叶后面的情形,张无忌更不理会,一跃而入,猛地里劲风扑面,一柄钢刀迎面破将过来。张无忌身形略侧,抓住那人手臀,将那人摔出数丈之外。只听得树丛中有喝骂斗殴之声,当即抢步进去,但见一条大汉直上直下的挥着两柄板斧,风声呼呼,砍得枝叶纷飞。杨不悔空着双手,只有闪跃而避。   张无忌身形一晃,已站在这条大汉身前,喝道:“住手!”那大汉给他威严所慑,为之一怔,随即双斧猛劈过去。张无忌左手一拂,使出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将他斧头的去势拂得偏了,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火光飞溅,双斧一齐斫在山石之上,石屑崩舞,斧头的刃口都卷了起来。那大汉双臂酸麻,无力再行举斧。杨不悔一拳打中他的太阳穴,那大汉眼珠突出,登时毙命。张无忌道:“不悔妹子,没受伤么?”杨不悔道:“没有。多谢你来救我。”张无忌微微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这么一耽搁,料知那番僧已无法追上,两人刚回到山顶,忽听得远处一个阴惨惨的声音尖厉异常的叫道:“有谁贪生怕死,下手决不容情!有谁贪生怕死,下手决不容情。”巫山帮等人众本已一败涂地,正自逃窜躲避,听到这鬼哭一般的声音一叫,突然间精神大振,转身死斗,顷刻之间,倒将明教教众杀伤了多人。但一来技不如人,二来寡不敌众,纵然拚死恶斗,总是一个个的倒毙下去。   张无忌朗声说道:“再斗更有何益,一齐投降吧!”诸帮众红了眼睛,竟不罢手,月光下瞧他们的险色时,却个个有恐惧之情,便似每个人身后跟着一个恶鬼,督促他们非战斗至死不可。张无忌起了不忍之心,身形晃动,犹如一阵风般转过每个帮众身边,手指连伸,人人都给点中了穴道,一一抛去兵刃,摔倒在地。只有三名高手及时避开,不能一招点中,但片刻之间,已给杨逍、韦一笑、殷野王三人分别击死。   明教这一仗大获全胜,敌人中除了极少数人逃走之外,三百余人非死即擒,光明顶上登时烧起熊熊大火,感谢明尊佑护。这十余日中,巫山帮等人众已在山顶搭了若干茅棚,暂行栖身,当下五行旗下教众又再砍伐树木,搭盖茅舍,地字门下的女教众则忙着烧水煮饭。众人大胜之余。虽然一夜不睡,也不疲累,只见白眉鹰王殷天正站起身来,大声说道:“白眉教教下各人听了:本教和明教同气连枝,本是一脉。二十余年之前,本人和明教的伙伴们不和,这才远赴东南,自立门户,眼下明教由张大侠出任教主,人人捐弃旧怨,群策击力。白眉教这个名字,从今日起再也没有了,大伙儿都是明教的教众,咱们人人听张教主的分派号令。要是那个不服,快快给我滚下山去吧!”   白眉教教众欢声雷动,都道:“咱们大伙儿都入明教,那是何等的美事。殷教主和张教主是至亲的家人,听那一位教主的号令都是一样。”殷天正大声道:“从今日起只有张教主,那个再叫我一声『殷教主』,那是大大的犯上叛逆。”张无忌拱手道:“白眉教和明教反而复合,真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在下迫于情势,暂摄教主之位。此刻大敌已除,咱们正该重推教主。明教和白眉教中有这许多英雄豪杰,小子年轻识浅,何敢居长?”   周颠单刀直入,爽爽快快的道:“张教主,你倒代咱们想一想,咱们为了这教主之位,闹得四分五裂,好容易个个都服了你。你若再推辞、那么你另派一个人出来当教主吧。哼哼!不论是谁,我周颠首先不服。若是要我周颠当吧,别个儿可又不服。”彭莹玉也站起身来说道:“张教主,倘若你不肯担此重任,明教又回到了自相残杀、大起内哄的老路上,难道到那时又来求你搭救。”张无忌心想:“这干人说的话也是实情,当此情形之下,我实不能袖手不顾。”于是朗声说道:“各位既是垂爱,小子不敢推辞,暂摄教主重任,只是有三件事要请各位允可,否则小子宁死不肯坦当。”   众人纷纷说道:“教主有令,莫说三事,便是三十件也允得。不知是那三件,便请教主示下。”张无忌道:“本教被人视为邪魔外道,虽说是教外之人心地偏狭,不明本教真相。但本教之中人数多了,难免良莠不齐,亦有不肖之徒行为放纵,残害无辜。这第一件事,是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为善去恶、行侠仗义。本人请冷谦冷先生担任刑堂执法香主,凡是违犯教规,和本教弟兄争斗修怨者,一律处以重刑,即令是本人的外公、舅父等尊长,亦无例外。”众人躬身说道:“正该如此。”彭莹玉道:“当年杨教主在世之时,本教教规何等严峻,近年来逐渐败坏。张教主和冷兄好好整顿一番,乃是本教第一件要紧是。”冷谦跨上一步,说道:“奉令!”他不喜多话,简简单单约两个字,等于是答应自当竭尽所能,奉行张无忌所吩咐的命令。   张无忌道:“这第二件事,说来比较为难。本教和中原六大派结怨已深,双方门人弟子、亲戚知友,都是互有杀伤。咱们既往不咎,前衍尽释,不再去和六大派寻仇。”众人听了,心头都是气忿不平,良久无人答话。周颠道:“倘苦六大派再来惹事生非呢?”张无忌道:“那时随机应变,倘若对方一意进逼,咱们自也不能束手待毙。”铁冠道人道:“好吧!反正咱们的命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咱们怎样,那便怎样。”彭莹玉大声道:“各位兄弟,六大派杀了咱们不少人,咱们也杀了六大派不少人,如果双方仇怨纠缠,循环报复,只有越死越多。教主命令咱们不再寻仇,也正是为咱们好。”众人心想这话原也不错,终于都答应了。   张无忌抱拳道:“各位宽洪大量,实是武林之福,苍生之幸。这第三件事,乃是依据杨前教主的遗命而来。杨前教主遗书中说道:凡是觅回圣火令、前赴丐帮请回第三十一代教主遗物者,接任第三十四代教主之位,在他逝世以后,教主之位由金毛狮王谢法王暂摄,咱们即当前赴海外,迎归谢法王,由他摄行教主尊位,然后设法寻觅圣火令和前代教主的遗物。那时小子退位让贤,各位不得再有异议。”   众人听了这番话,不由得面面相觑,心想:“群龙无首数十年,好容易得了位智勇双全、才德并备的教主。日后倘若是本教一个碌碌无能之徒无意中拾得圣火令,难道竟由他出任教主?”杨逍道:“杨前教主的遗言写于二十余年之前,其时世局,与今大不相同。金毛狮王自是要去迎接的,圣火令自是要寻觅的,但若由旁人担任教主,实难令大众心服。”张无忌坚执杨前教主的遗命决不可违,众人拗他不过,只得依了,均想:“金毛狮王只怕早已死了,圣火令失落将近百年,那里还找得着?且听他的,将来若是有变,再作道理。”   当下张无忌命人燃起圣火,宰杀牛羊,和众人歃血为盟,不可违了这三件约言。行誓已毕,天色已然大亮,忽听得树林中一人大声呼叫起来,声音极是惊惶。   第六十三回 沙漠埋尸   铁冠道人喝道:“什么人无事惊惶?”只见林中两个人急奔而出,正是洪水旗下的弟兄,奔到洪水旗掌旗使唐洋跟前,禀报了几句。唐洋奇道:“有这等事?”指指点点发了几句号令,洪水下三十余名弟兄,四面八方的搜了下去,余下的各占方位,布成防敌的阵势,唐洋亲自率领数人,到树林中去查察。洪水旗苦战之余,剩下的已不足百人,但唐洋指划分派,凛然若不可犯,单是洪水旗一旗,便足与江湖一般帮会门派分庭抗礼,张无忌瞧在眼中,暗想明教中人才济济,前途不可限量,心下甚是欣慰。   过不多时,唐洋从林中快步出来,向张无忌躬身行礼,脸上颇有惶愧之色,说道:“启禀教主,属下唐洋领罪。”张无忌道:“唐旗使何事?”唐洋道:“属下派人看管俘虏,不料众俘虏突起发难,抢了看管人员的刀刃,人人自杀而死,看守者阻止不及,大亏职守。”张无忌道:“此事甚奇。”与众人同到林中,只见巫山帮、五凤刀各被俘虏人众,一齐尸横地下。洪水旗下的奉命看管的八名教众,倒有六人受了伤,跪在地下领罪。张无忌道:“这些人确是自杀,并非为人所害?”领头的看守者禀道:“启禀教主,这些俘虏忽地一声不息的跳将起来,击倒了属下,抢去刀剑。人人自杀,自始至终没出一句声。”张无忌点点头道:“事出意外,并非你们过失,起来吧!”那人道:“谢教主恕罪之恩!”   张无忌一看众俘虏的伤痕,确是个个自杀毙命,只见尸堆中一人的手臂微微一动,尚未断气,当即俯身伸掌贴住那人的灵台要穴,一股九阳真气送了过去。那人睁开眼来,神色茫然。张无忌道:“你为什么自杀?”那人断断续续的道:“有谁贪生——怕死——下手——下手决不——容情——”张无忌一征,记起适才激战之时。山腰间有人如此呼喝,对方立即拚死恶斗,知道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又问:“是谁下手决不容情?”那人道:“我一家——一家老少——妻子幼儿——都在人家手中——”张无忌道:“在谁的手中?咱们给你去救将出来。”那人摇了摇头,唇角边露出一丝苦笑,头一低,就此气绝。   杨逍等听了那人之言,都是面面相觑,猜不透其中含意。张无忌命洪水旗将众尸体搬到山腰里掩埋了,和殷天正,杨逍、韦一笑回入茅棚,商议此事。彭莹玉道:“这些人的家属落入旁人手中,受人挟制,若不死战,只怕妻儿老小个个难以活命。江湖上有谁有这等威力权势,能驱策这许多帮会门派的豪杰?能将他们的家小扣以为质?”这些人除了张无忌之外,个个熟知江湖间情事,即均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周颠道:“那番僧手持倚天宝剑,定与峨嵋派暗有勾结,看来是六大门派在背后主持其事。灭绝老贼尼阴险狠毒,她斗不过咱们教主,便指使一般喽啰来跟本教为难。”冷谦道:“不是。”周颠道:“为什么不是?”冷谦不答。周颠又问:“为什么不是?”冷谦仍是不答。   说不得道:“我想扣押诸帮会家小之事,在中原有预谋。六大派围攻本教,期在必胜,灭绝老尼这些人自负得紧,决不会想到一个『败』字,不致事先伏下这着棋子。”众人点头称是。周颠道:“就算你的话有理,那么暗中跟咱们为难的人是谁?”说不得道:“倘若成昆这恶贼未死,咱们定说是他。现下可就难猜得很了。”众人商议了半日,不得要领。张无忌道:“此事且搁在一旁。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金毛狮王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那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   张无忌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吧,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重建总坛。金木水火土五旗分赴各地,招集明教分散了人众,传谕本人所约三事。外公和舅父率同旧部,探听究是那一些厉害的敌人暗中在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的两位下落。韦蝙王请分别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休好之意,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韦蝠王大才,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五散人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杨不悔却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满海冰山的风光。”杨逍微笑道:“那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杨不悔掀起了小嘴,却不作声。张无忌微微一笑,想起数年前护送杨不悔来西域时,一路上她缠着要说故事,自己曾将冰火岛上各种奇景、以及白熊、火猴、海豹、怪鱼,各种珍异动物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当下说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杨左使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到海外去吧。”杨不悔拍手道:“我怕什么?爹,咱俩都跟无忌——不,跟教主去!”杨逍望着张无忌不答,听他示下。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偏劳冷先生留镇光明顶,天地风雷四门,暂归冷先生统率。”冷谦道:“是!”周颠拍手顿足,大叫:“妙极,妙极!”说不得道:“周兄,妙什么?”周颠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谦,那是咱五散人的面子。再说,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几日几夜的海船,多了杨左使父女,谈谈说说,何等快活,倘若同着冷谦,那只不过多一块不开口的木头罢了。”众人一齐大笑,冷谦却既不生气,也不发笑,只常没有听见。   当日众人饱餐欢聚,分别休息。张无忌要杨不悔替小昭开了玄铁铐镣,但那钥匙失落在火场的焦木瓦砾之中,再也寻找不着。小昭淡淡的道:“我带了这叮叮当当的铁炼,走起路来反而好听,还是戴着的好。”张无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心在光明顶上住着,我接了谢法王回来,借他的屠龙宝刀给你斩脱铐镣。”小昭摇了摇头,并不答应。   次日清晨,张无忌率领众人,和冷谦分别。冷谦道:“教主,你身系本教的安危存亡,务请保重。”张无忌道:“冷先生坐镇总坛,多多辛苦。”冷谦向周颠道:“小心,怪鱼,吃你!”周颠握着他手,心中颇为感动,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谦今日破例多说了这六个字,那的确是十分耽心大海中的怪鱼将众兄弟吃了。冷谦和天地风雷四门首领直送下光明顶来,这才不舍而别。   无忌等行了百余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无忌睡到中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他练就九阳神功之后,耳目比常人灵敏十倍,侧耳倾听,心中一动,当即悄悄起来,向声音来处急速迎了上去。奔出数里,只见小小一个人影,正在黑暗中移动,他抢步上去,叫道:“小昭,怎么你也来?”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见到无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无忌轻拍她的肩头,说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小昭似乎受尽了委曲,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那里,我——我也跟到那里。”无忌心想:“这小姑娘父母双亡,又见疑于杨左使父女,原是十分可怜。想是我对她和言悦色,是以对我十分依恋。”   张无忌于是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小昭大喜,抬起头来。只见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在银波如水的月光照映下,当真是出尘脱俗,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却已笑得极是欢畅,犹似一朵带着晓露的水仙。张无忌微笑道:“小昭,你将来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张无忌尚未回答,忽听得东北角上蹄得杂沓,有大队人马自西而东,奔驰而过,但听那蹄声渐渐远去,至少也有一百余人。   过不多时,韦一笑和杨逍先后奔到。说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队人马奔驰,说不定又是本教之敌。”张无忌命小昭去和彭莹玉等人会合,自行带同杨韦二人,奔向蹄声传来之处查察。到得近处,果见沙漠中留下一排马蹄印痕。韦一笑俯身察看,忽然抓起一把沙子,说道:“有血迹。”张无忌将沙子凑近鼻端,登时闻到一阵新鲜的血腥之气。三个人循着蹄印追出数里,杨逍忽见左首沙中掉着半截单刀,抬起一看,见刀柄上刻着“冯人豪”三字,微一沉吟,说道:“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预备下马匹,回归中原。韦一笑道:“从光明顶下来,已然事隔半月有余,他们尚在这里,不知捣什么鬼?”   三人既然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归原地安睡。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来了一行人众,张无忌视物及远,已看清楚大部份是身穿缁衣的尼姑,夹杂看七八个男子。双方行到相距十余丈处,一名尼姑尖声叫道:“是魔教的恶贼!”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散了开来。张无忌瞧这情势,对方准是峨媚派的人众,不知何以去而复回,而那些人也是从未见过的,当下朗声说道:“众位师太是峨嵋门下吗?”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众而出,厉声道:“魔教的恶贼,多问什么?上来领死吧。”张无忌道:“师太上下如何称呼?何以如此动怒?”那尼姑喝道:“邪恶奸贼,凭你也配问我名号!你是谁?”   韦一笑恼她对教主无礼,一冲而前,身形如同鬼魅,穿入众人之中,已点了两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两人后领,猛地发脚,远远奔了出去,将两人摔在地下,随即又奔回原处。这几下兔起鹄落,快速无伦,峨嵋众人一怔之间,那两名男弟子已被他就像腾云驾雾搬运到了数十丈以外,横卧就地,一动不动。只听韦一笑冷笑一声,说道:“这位是当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胆无双的奇男子,统率左右光明使、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风雷四门的明教张教主,赶过峨嵋派下山,夺过灭绝师太手中倚天宝剑,像这样的人物,也配来问一声师太的法名么?”   他这番话一口气的说将出来,峨嵋群弟子尽皆骇然,眼见韦一笑适才露了这么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无人再会怀疑他的说话。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阁下是谁?”韦一笑道:“在下姓韦,外号叫做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一声。便有四个人奔去救护那两个被他搬到了远处的同门。韦一笑道:“奉张教主令:明教和六大派上息干戈,释怨修好。贵同门周身无伤,蝙蝠王这次没吸他的血。”原来韦一笑自经张无忌以九阳神功疗伤之后,不但驱除了所中的一阴指寒毒,连从前积下的阴寒之气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动,便须吸食人血以抗寒毒。   那四个人抬了那两名被点中穴道的同门回来,正待设法给他解治,只听得嗤嗤两响,两粒黄沙被以强劲之极的指力弹了过来。带着破空之声,直射那二人的穴道,登时替他解了。   原来那是杨逍以“弹指神通”的奇功,反运“掷石点穴”的功夫,将那两名峨嵋弟子的穴道解了。那中年尼姑眼见对方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武功高得出奇,何况明教教主之尊也亲身在此,若是动起手来,只怕立时便吃大亏,便道:“贫尼法名静空,不敢请问这位施展弹指神通、掷石点穴绝技的施主是谁?”杨逍尚未回答,周颠已哈哈笑道:“他是本教光明使者,可跟你是一家人啦!”静空退了一步,双眉倒竖,喝道:“原来你便是害死我纪师妹的恶贼杨逍!”手中长剑一振,忍不住便要扑前跟他拚命。   张无忌道:“此中情由,静空师太一问尊师便知,不必在此多生纠葛。”静空道:“我师父呢?”张无忌道:“尊师从光明顶下来,已半月有余,预计此时已进玉门关。各位东来,难道中间错过了么?”静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道:“师姊别听他胡说。咱们分三路接应,有信号火箭联络,怎会错过不见?”周颠听她说话无礼,正要教训她几句,张无忌低声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们寻不着师父,自然着急。”静空满脸怀疑之色,说道:“家师和众位师姐妹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隐瞒?”周颠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峨嵋派不自量力,来攻光明顶乃自灭绝师太以下,个个被擒,现下正关在水牢之中,教她们思过待罪,关他个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时再说。”彭莹玉忙道:“各位莫听这位周兄说笑,灭绝师太神功盖世,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怎能失陷于明教之手?此刻贵我双方已然止息干戈,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见到。”静空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韦一笑道:“这位周兄爱说笑话。难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会骗你们小辈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来诡计多端,奸诈狡桧,说话如何能信?”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挥,突然之间,巨木在东、烈火在南、锐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居中,五行旗旗下教众兵刃出手,将一干峨嵋弟子团团围在中间。白眉鹰王殷天正大声说道:“老夫是白眉鹰王,只须我一人出手,就将你们一干小辈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青人以后说话可得检点些。”这几句话轰轰发发,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中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眼见殷天王白须白眉,神威凛凛,众入无不骇然。   张无忌一拱手,说道:“多多拜上尊师,便说明教张无忌问她老人家好。”当先向东便去。唐洋待韦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过,这才挥手召回五行旗。峨嵋弟子瞧了这等声势,暗暗心惊,眼送张无忌等远去,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彭莹玉道:“教主,我瞧这事确是其中另有跷蹊。灭绝师太诸人东还,不该和这干门下弟子错失道路。各门各派沿途均有联络记号,那有影踪不见之理?”众人边走边谈,都觉峨嵋派这许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难明,何况那倚天宝剑落入了那番僧之手,更是兆头不好。张无忌挂念周芷若的安危,却又不便和旁人谈商。   这日行到傍晚,说不得忽道:“这里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树之间察看,从一名教众的手里接过一把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过不多时,赫然露出一旦尸首。这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辨,但从身上衣着看来,显然是昆仑派的弟子。几名教众一齐助手挖掘,不久掘出一个大坑,坑中横七竖八的堆着十六七具尸体,尽是昆仑弟子。倘若是本派掩埋,决不致如此草草,显是敌人所为。再查那些尸体,人人身上有伤。说不得命手下教众将各具尸体好好分开,一具具的妥为妥葬。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谁干的?”大家怔了一阵,彭莹玉才道:“此事倘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笔烂帐定然写在明教头上。”各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心照不宣,均知前面等着一批武功高强、行事毒辣的劲敌。只是这群敌人诡秘阴险,更显得难以对付。说不得朗声说道:“大家听了,若是明刀明枪的交战,大伙儿在教主率领之下,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也决不致输于旁人。只是暗箭难防,此后饮水食饭、行路住宿,处处要防敌人下毒暗算。”教众们齐声答应:“是!”   又行一阵。眼见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的黑了下来,众人正要觅地休息,只见东北角天边三四头兀鹰不住在天空盘旋。突然间一头兀鹰俯冲下去,立即又急飞而上,羽毛纷纷掉落,啾啾哀鸣,显是给下面什么东西击中了,吃了一个大亏。   锐金旗的掌旗使庄铮死在倚天剑下之后,副旗使吴劲草承张无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这时见几头兀鹰古怪,道:“我去瞧瞧。”带了两名弟兄,急奔过去,过了一会,一名教众先行奔回,向张无忌禀道:“禀告教主,武当派殷六侠摔在山谷之中。”张无忌大吃一惊,道:“是殷六侠?受了伤么?”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伤,吴旗使一见是殷六侠,命属下急速禀报教主。吴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张无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说完,快步奔去,杨逍、殷天正等随后跟来。到得近处,只见那里是一个峭壁,下临深谷,崖旁生满了长草小树,吴劲草左手抱着殷利亨,正在十分吃力的攀援上来。张无忌挂怀殷利亨的生死安危,沿着山壁抢了下去,一手抓住吴劲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利亨的鼻息。只觉他呼吸细微,张无忌便放宽了心,接过殷利亨的身子,几个纵跃,便上了峭壁,将他横放在地下,定神一看,不禁又是惊怒,又是难过。但见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关节,全都被人折断了,气息奄奄,动弹不得,对方下手之毒,实是骇人听闻。他神智尚未迷糊,一见到无忌,脸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两颗石子。原来他受伤后被人推下山谷,仗着内力精纯,一时却不致死,兀鹰想来吃他,被他侧头咬起地下的石子,喷气射击,如此苦苦撑持,已有数日。   杨逍见那四头兀鹰尚自盘旋未去,似想等众人抛下殷利亨后,便飞下来啄食他的尸体,心下恼怒,从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连弹,四头兀鹰应声落地,每一个的脑袋都是被小石打得粉碎。殷利亨点了点头,多谢杨逍替他出了这口气。   张无忌先给他服下止痛护心的药丸,然后设法替他接续断骨,但一加查察,便即皱起了眉头-但见他四肢共有二十来处断折,每一处断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无法接续。殷利亨道:“跟三哥一样,是少林派金刚指力——指力所伤——”张无忌登时想起当年父亲所说三师伯俞岱岩受伤的经过来,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捏得骨节粉碎,卧床已达二十余年。其时自己父母尚未相识,不料事隔这许多年月,又有一位师叔伤在少林金刚指之下。   他定了定神,说道:“六叔不须烦心,这件事交给了侄儿,定教奸人难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为,六叔可知道么?”殷利亨摇了摇头,他数日来苦苦挣命,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晕了过去。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最主要的是为了对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   张无忌见殷利亨虽然昏晕,性命已是无碍,只是断肢难续,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运。他负着双手,远远走了开去,要安安静静的细细思量一下。他走上一个小丘,坐了下来,心中两种念头不住交战:“要不要到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祸首,跟爹爹、妈妈、六叔报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认,交出行凶之人,事端就不致扩大,否则岂非明教要和武当派联合,共同对付少林?我已和众兄弟歃血盟誓,决不再向六大派寻仇生事,此刻事情闹到了自己头上,就将誓言抛诸脑后,那如何能够服众?祸端一开,此后怨怨相报,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伤残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   这时天已全黑,明教众人点起灯火,埋锅造饭,张无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见月亮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一直想到半夜,才这么决定:“咱们且到少林寺去求见掌门空闻神僧,说明前因后果,要他给一个公道。”转念又想:“但若把话说僵了,非动手不可,那便如何?”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要知他年纪轻轻,初当大任,所遭逢的却是江湖上最辣手的难题,身处恩怨仇杀之际,便是老成练达、识见超卓之士,也未必能有善策,何况他武功虽佳,处事的经验却是浅鲜之极,一心想要止战息争,但凶杀血仇,对一件件迫人而来。张无忌机缘巧合,当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脱,此后的烦恼艰困,实是无穷无尽呢!   他回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有动筷吃饭,恭敬肃穆的站着等候。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后自管用饭,不必等我。”去看殷利亨时,只见杨不悔已用热水替他洗净创口,喂他饮汤。殷利亨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间眼晴定定的瞧着杨不悔,大声道:“晓芙妹妹,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杨不悔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尴尬,右手拿着匙羹,低声道:“你再喝几口汤。”殷利亨道;“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杨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这汤再说。”殷利亨似乎甚为喜悦,张口把汤喝了。   次日张无忌传下号令,各人暂且不要分散,一齐到嵩山少林寺去,问明打伤殷利亨的原委再说。韦一笑、周颠等个个是侠义之士,眼见殷利亨如此重伤,均是心中不平,听教主说要到少林问罪,齐声喝采,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面对殷利亨极是抱憾,口中虽然不言,心里却立定了主意,决意竭全力,为他报仇,更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的前过。   一路无话,这日众人进了玉门关。分别买了牲口代步。殷利亨时昏时醒,张无忌问起他如何受伤的情形,殷利亨茫然难言,只是说:“少林派的和尚,五个人围攻我一个。是少林派的武功,决计错不了。”   众人生怕招摇,惹人耳目,都买了商贩的衣服换了,有的更推着独轮木车,装了皮货药材之物。这日清晨动身,在甘凉大路上赶道、骄阳如火,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行了两个时辰,眼见前面一排二十来棵大柳树。众人心中甚喜,催赶坐骑,奔到柳树之下休息。到得近处,只见柳树下已有九个人坐着。八个大汉均作猎户打扮,腰跨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极是神骏。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张无忌翻身下马,突然和那公子的目光一触,只见他双日炯炯有神,紫电般的闪了一闪,目光随即隐没,转过头来时,却变成了一副文弱儒雅的神态。这年轻公子美得出奇,手中折扇白玉为柄,但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但在一瞥之间,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都瞧向少年公子腰间,只见黄金为钩、宝带为束,悬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赫然镂刻着“倚天”两个篆文。这剑的形状长短,正和灭绝师太持以大屠明教教众、周芷若用以刺得张无忌重伤几死的倚天剑一模一样。明教众人大为愕然,周颠第一个忍不住要开口相询,便在此时,只总得东边大路上马蹄杂沓,一群人乱糟糟的乘马奔驰而来。   众人凝目一瞧,却是一队元兵,约莫有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妇女,被元兵用绳缚着曳之而行。这些妇女大都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马匹,有的跌倒在地下,便被绳子挂着,随地拖行。所有妇女都是汉人,显是这群元兵掳掠来的良民百姓,其中半数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烂,有的更是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极是凄惨。那些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则用鞭子抽打众女。这些蒙古人一生长于马背,鞭术精奇,一鞭抽去,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余人欢呼喝采,引以笑乐。   蒙古人侵入中国,将近百年,素来瞧得汉人比牲口也还不如,只是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淫虐欺辱,却也是极少见之事,明教众人见了,无不目眦欲裂,只待张无忌一声令下,使即冲上救人。   忽听有那少年公子说道:“六破,你去叫他们放了这干妇女,如此胡闹,成什么样子。”他说话也声音清脆无比,又娇又嫩,竟然似个女子。一名大汉应道:“是!”解下系在柳树上的一匹黄马,翻身上了马背,大声说道:“喂,大白天这般胡闹,你们也没官去管束么?快快把众妇女放了!”元兵中一名军官装束之人有骑马乘众而出,在臂弯中搂着一个少女,斜着醉眼,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死囚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爷的闲事!”那大汉冷冷的道:“天下盗贼四起,都是你们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闹出来的,乘早给我规矩些吧。”那军官打量柳荫下的众人,心下微感诧异,暗想平常老百姓一见官兵,远远躲开尚自不及,怎么这群人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管起官军的事来?一眼掠过,见到那少年帽子头巾上两粒龙眼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贪心登起,大笑道:“兔儿相公,跟了老爷去吧!有得你享福的!”说着双腿一挟,催马向那少年公子冲来。那公子本来和颜悦色,瞧着众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气,待听得这军官如此无礼,秀眉微微一蹙,说道:“别留一个活口。”   他这“口”字刚说出,飕的一声响,一支羽箭射出,将那军官射得洞胸而过,乃是他身旁一个猎户所发。此人发箭手法之快,劲力之强,几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那里是寻常猎户的身手。那军官一声不出,抱着怀中少女,一齐倒冲下马来。只听得飕飕飕连珠箭发,八名猎户一齐放箭,当真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众元兵虽然变起仓卒,大吃一惊,但个个是弓马娴熟的战士,各人连声呼哨,便即还箭。那八名猎户跃上马背,冲了过去,一箭一个,一箭一个,顷刻之间,射死了三十余名元兵。余下的见情势不对,一声忽哨,丢下众妇女回马便走。那八名猎户跨下的都是骏马,风驰电掣般追将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尽数就歼。   那少年公子牵过坐骑,纵马而去,更不回头再望一眼,他在瞬息间屠灭五十余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饭一般,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周颠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话问你啊!”那公子更不理会,在八名猎户拥卫之下,远远的去了。   第六十四回 女扮男装   张无忌、韦一笑等若是施展轻功追赶,原也可以追及奔马,向那少年公子问个明白,但群豪见那八名猎户神箭歼敌,侠义为怀,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贸然冒犯。众人纷纷议论,却都猜不出这九个人的来历。杨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装,这八个猎户打扮的高手却对她恭谨异常。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的那一个门派的人物。”这时杨不悔和厚土旗下众人过去慰抚一众被掳的女子,问起情由,知道均是附近村镇中的百姓,遗下从元兵的尸体王搜检出金银财物,分发众女,命她们各自从小路归家。   此后数日之间,群豪总是谈论著那箭歼元兵的九人,这些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所谓英雄重英雄,恨不得能与之订交为友,把臂谈心。周颠对杨逍道:“杨兄,令爱本来也算得是绝色的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装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上,那就比下去啦。”杨逍道:“不错,不错。他们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个猎户的排名就该在『五散人』之上。”周颠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骑射功夫有什么了不起?你叫他们跟周颠比划比划。”杨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论,看来比冷谦兄要略胜一筹。”要知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谦为冠,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杨逍和周颠素来不睦,虽然不再明争,但周颠一有机会,便是和杨逍斗几句口。这时周颠听他说八猎户的武功高于冷谦,那显是把五散人压了下去,心头愈怒,正待反唇相讥,彭莹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杨左使的当,他是有意激你生气呢!”周颠哈哈大笑,说道:“我偏不生气,你奈何得我?”但过不多时,又指摘起杨逍骑术不佳来。群豪相顾莞尔,知道他疯疯癫癫,说话行事,均是颠三倒四,每次和杨逍斗口,总是败下阵来。   这时殷利亨每日在张无忌医疗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说起那日从光明顶下来,心神激荡,竟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越远,在黄沙莽莽的戈壁中摸了八九日。待得觅回旧路,已和武当派师兄弟们失去了联络,这日突然遇到了一批少林僧人,那些人一言不发,便即上前挑战,殷利亨虽然打倒了四人,但寡不敌众,终于身受重伤。他说这批僧人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确然无疑,只是并未在光明顶上会过,想来是后援的人众,到底何以对他忽下毒手,实是猜想不透。一路之上,杨不悔对他服侍得十分周到,她知自己母亲从前负他良多,又见他情形如此凄惨,不禁怜惜之心大起。   这天黄昏,群豪过了永登,各人加紧催马,要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间,忽听得蹄声响处,大路上两骑马并肩驰来,奔到数十丈外,即便跃下马背,牵马候在道旁,神态甚是恭敬。群豪一看,那二人猎户打扮,正是箭歼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纷纷下马,迎了上去。那两人走到张无忌跟前,躬身行礼,其中一人朗声说道:“敝上仰慕明教张教主仁厚重义,群侠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请各位赴敝庄歇马,以表钦敬之忱。”张无忌还礼道:“岂敢岂敢!不知贵上名讳如何称呼?”那人道:“敝上姓赵。闺名不敢擅称。”众人听他直认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装,足见相待之诚,心中均喜。张无忌道:“自见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赞不绝口,得蒙不弃下交,幸如何之。只是叨扰不便。”那人道:“各位均是当世英雄,敝上心仪已久,今日路过敝地,岂可不奉三杯水酒,聊尽地主之谊。”   张无忌一来愿盼结识这几位英雄人物,二来要打听倚天剑的来龙去脉,便道:“既是如此,咱们自当造访宝庄。”那二人大喜,上马先行,在前领路。行不出一里,又有二人驰来。   那二人远远的便下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许,神箭八雄的其余四人也并骑来迎。明教群豪见他们礼教如此周到,尽皆喜慰。顺着青石板铺的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一条小河环绕,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是精神为之一爽,只见庄门大开,放下吊桥,那位小姐仍是穿着男装,站在门口迎接。那小姐一见众人来到,抢上前来,躬身行礼,朗声道:“明教诸位豪侠今日驾临绿柳山庄,当真是蓬荜生辉。张教主请,杨使者请,殷老前辈请!韦蝠王请——”她对明教群豪竟是个个相识,不须引见,便一一道出名号,而且教中地位谁高下,也是顺着次序说得中无错误。   众人一征之下,周颠忍不住便问:“大小姐,你怎地知道咱们的贱名?难道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么?”赵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侠名满江湖,谁不知闻?近日光明顶一战,张教主以绝世神功威慑六大派,更是传遍武林。各位东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将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岂独小女以为然?”众人一想不错,但口中咱是连连谦逊,问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师承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道:“在下是赵一伤,这是钱二败,这是孙三毁,这是李四摧。”再指着另外四人道:“这是周五输,这是吴六破,这是郑七灭,这是王八衰。”   明教群豪听了,无不哑然,心想这八人的姓氏依着“百家姓”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诡,所用的名字更是个个不吉,至于“王八衰”云云,那直是匪夷所思了,知道这定然不是真名、但江湖中人避祸避仇,随便取一个假名,也是寻常得紧,当下不再多问?赵小姐亲自领路,将众人让进大厅。群豪一看,大厅上中间悬着一幅赵孟俯绘的“八骏图”,八驹姿态各自不同,匹匹神骏风发。左边壁上悬着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冲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月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诗末题了一行小字道:“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书『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明。”   笔致英挺,有如腾蛟起凤,直欲从壁上飞出。张无忌家学渊源,对书法的品评颇有眼光,见这一幅字虽然英气勃勃,却有抚媚之致,显是出自女子的手笔,知是这位赵小姐所书。他虽读书不多,但诗句含意并不晦涩,一诵即明,心道:“这柄倚天宝剑果然起在她手中。诗中说道『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足见侠义正直,又说『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却又自负得紧。她落款『汴梁赵明』,原来是汴梁人氏中单名一个『明』字。”便道:“赵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来姑娘是中州旧京世家。”那小姐微微一笑,道:“张教主的尊大人号称『银钩铁划』,自是第一流的书家。张教主家传的书艺,小女子待会尚要求恳一幅法书。”   张无忌一听此言,脸上登时红了,他十岁丧父。并未好好跟父亲习练书法,此后学医学武,于文字一道,实是浅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写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先先父见背太早,在下未克继承先父之学,大是惭愧。”说话之间,庄丁已献上茶来,只见雨过天青的瓷杯之中,飘浮着嫩绿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群豪暗暗奇怪?此处和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如何能有新鲜的龙井茶叶?这位姑娘,实是处处透着奇怪。只见赵明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无他,等群豪用过茶后,说道:“各位远道光降,敝庄诸多简慢,尚请恕罪。各位旅途劳顿,想必饿了,请这边先用些酒饭。”说着站起身来,引着群豪穿廊过院,到了二座大花园中。   那花园占地极大,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却极是雅致。张无忌不能领略这座园子的胜妙之处,杨逍却已暗暗点头,心想这花园的主人实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只见一个水阁之中,已安排了两桌酒席。赵明请张无忌入座,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雄,则在边厅里陪伴明教的其余教聚入席。殷利亨无法起身,由杨不悔在厢房里喂他饮食。   赵明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干了,说道:“是绍兴的女贞陈酒,已有一十八年的功力,各位请尝尝酒味如何?”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虽已深信这位赵小姐仍是侠义之辈,但仍是处处小心,细看酒壶、酒杯均无异状,赵小姐已喝了第一杯酒,这才去了疑忌之心、放怀饮食。明教的教规本来是所谓“食菜事魔”,禁酒忌荤,但到了石教主手中,已革除了这种饮食上的禁忌,盖明教的总坛迁到昆仑山中之后,当地气候严寒,倘若不食牛羊油脂,内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阁四周的池中种着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气幽幽。群豪临水而饮,清风送香,极是畅快。那赵小姐谈吐甚健,说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轶事,竟有许多连殷天正和殷野王也不知道。她于少林、峨嵋、昆仑诸派武功颇少许可,但对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抑是推祟备至,每一句评赞又是洞中窍要。群豪听得津津有味,心下好生佩服,但问到她自己的武功师承时,赵明却是笑而不答、往往将话题岔了开去。   酒过数巡,赵明酒到杯干,极是豪迈,每一道菜上来,她总是抢先挟一筷吃了,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娇美,便是艳媚婉转,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张无忌道:“赵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威激。在下有一句言语想要动问,只是不敢出口。”赵明道:“张教主何必见外?我辈行走江湖,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各位若是不弃,便交交小妹这个朋友。有何吩咐垂询,小妹自当竭诚奉告。”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请问,赵姑娘这柄倚天宝剑是从何处得来?”   赵明微微一笑,解下腰间倚天剑,放在桌上,说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离此剑,不知是何缘故,可否先行见告?”张无忌道:“实不相瞒,此剑原为峨嵋派灭绝师太所有,敝教弟兄,丧身在此剑之下者实不在少。在下自己,也会被此剑穿胸而过,险丧性命,是以人人关注。”赵明道:“张教主神功无敌,听说曾以乾坤大挪移法。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得此剑,何以反为此剑所伤?又听说剑伤张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个青年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对此殊为不解。”说话时盈盈妙目,凝视张无忌脸上,决不稍瞬,口角之间,似笑非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心道:“她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便道:“对方来得过于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赵明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大概是太美丽了,是不是?”张无忌更是满脸通红,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饮一口掩饰窘态,那知左手微颠,竟泼出了几滴酒来,溅在衣襟之上。赵明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再饮恐有失仪,现下说话已是不知轻重了。我进去换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诸位请各自便,不必客气。”说着站起身来,团团一揖,走出水阁,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剑仍是平放在桌上,并不取出。侍候的家丁们不断送上菜肴——。   群豪相互对视了一眼,这些菜肴便不再食,等了良久。却不见赵明回转。周颠道:“她把宝剑留在这里,倒放心咱们。”说着便拿起剑来,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声,说道:“怎地这般轻?”抓住剑柄,抽了出来。剑一出稍,群豪一齐站起身,无不惊愕。这那里是断金切玉、锋锐绝伦的倚天宝剑,竟是一把木制的长剑,各人鼻端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但见剑刃色作淡黄,竟是檀香木所制。   周颠一时不知所措,将木剑又还入剑鞘,喃喃的道:“杨——杨左使,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虽和杨逍成日斗口,但心中实是佩服他见识卓超、此时遇上了疑难,不自禁脱口便向他询问。杨逍的脸色极是郑重,低声道:“教主,这赵小姐十九不怀好意。此刻咱们身处危境,急速离开为是。”周颠道:“怕她何来?她敢有举动,凭着咱们这许多人,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杨逍道:“自进这绿柳庄来,只觉处处透着诡异,似正非正,似邪非邪,难在捉摸不到这绿柳庄到底是何门道。咱们何必留在此地,事事为人所制?”张无忌点头道:“杨左使所言不错。咱们已用过酒菜,如此告辞便去。”说着便即离坐。铁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剑的下落,教主便不寻访了么?”彭莹玉道:“依属下之见,这赵小姐故布疑阵,必是有所为而来。咱们便是不去寻她,她自会再找上咱们。”张无忌道:“不错,咱们后发制人,以逸待劳。”   当下各人一齐出了水阁,回到大厅,命家丁通报小姐,说明教众人多谢盛宴,便此作别。赵明匆匆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淡黄的绸衫,更显得潇洒飘逸,容光照人,说通:“才得相会,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过简慢么?”张无忌道:“多谢姑娘厚赐,怎说得上『简慢』二字。咱们俗务缠身,未克多时。日后相会,当再讨教。”赵明嘴角边似笑非笑,直送出庄来。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群豪抱拳而别,一言不发的纵马疾驰,眼见离绿柳庄已远,四下里一片平野,更无旁人。周颠大声说道:“这位赵大小姐未必安着什么坏心眼儿,她拿一柄木剑跟教主开个玩笑,那是女孩儿家胡闹,当得什么真?杨逍,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杨逍沉吟道:“到底是什么道理,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不对劲。”周颠笑道:“大名鼎鼎的杨左使在光明顶上一战之后,变成了惊弓之——啊哟。”身子一晃,倒撞下马来。说不得和他相距最近,急忙跃下马背,抢上扶起,说道:“周兄,怎么啦?”周颠笑道:“没——没什么,想是多喝了几杯,有些儿头晕。”他一说起“头晕”两字,群豪相顾失色,原来自离绿柳庄后,一阵奔驰,各人都微微有些头晕,只是以为酒意发作,谁也没有在意,但以周颠武功之强,酒量之宏,喝这几杯酒怎能倒撞下马?其中定有蹊跷。   张无忌抑起了头,思索王难姑所载“毒经”中所载,有那一种无色、无味、无臭的毒药,能使人服后头晕,但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各种毒药都不相符,而且自己饮酒食菜,与群豪绝无分别,何以却丝毫不觉有异?突然之间,脑海中犹如电光般一闪,猛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在水阁中饮酒的各位一齐下马,盘膝坐下,千万不可运气调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白眉旗下弟兄,分布四方、严密保护诸位首领,不论有谁走近,一概格杀!”白眉教归并明教后,去了这个“教”字,称为“白眉旗”,旗下教众和五行旗下众人一听教主颁下严令,轰然答应,立时抽出兵刃,分布散开。张无忌叫道:“不等我回来,不得离散。”   群豪一时不明所以,只感微微头晕,绝无其他异状,何以教主如此惊慌,张无忌又再叮嘱一句:“不论心头如何烦恶难受,总之是不可调运内息,否则毒发无救。”群豪吃了一惊:“怎地中了毒啦?”只见张无忌身形一晃,已窜出十余丈外,他嫌骑马太慢,竟是施展绝顶轻功,一溜烟般直扑绿柳庄去。   他心中焦急异常,知道这次杨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剧毒,一发作起来只不过一时三刻之命,决不似中了“一阴指”后那么可以迁延时日,倘若不及时抢到解药,众人那就性命休矣。这二十余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庄前,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进去。守在庄门前的众庄丁只是眼睛一花,似乎有个影子在身边闪过,竟没看清有人闯进庄门。张无忌直冲后园,抢到水阁,只见一个身穿嫩绿绸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赵明。这时她已换了女装。   她听见张无忌脚步之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赵姑娘,在下向你讨几棵花草。”也不等赵明答话,左足一点,从池塘岸跃向水阁,身手平平飞渡,犹如点水蜻蜒一般,双手已将水中那些像水仙一般花草,七八棵株尽数拔起。正要踏上水阁,只听得嗤嗤几声响处,几枚细微的暗器直向他面门射来,张无忌右手袍袖一拂,将那些暗器卷在衣袖之中,左手衣袖挪出,攻向赵明。赵明斜身相避,只听得呼呼风响,桌上的茶壶、茶杯、果碟等物,一齐被那袖风带出,越过池塘,摔在花木之中,片片粉碎。张无忌身子站定,一看手中花草,只见每一棵花的根部都挂着鸡蛋大小的球茎,殷红如血。他心中大喜,知道解药已得,当即揣在怀内,说道;“多谢解药,告辞!”赵明笑道;“来时容易去时难!”掷去书卷。双手顺势从书中抽出两柄薄如纸。白如霜的短剑,面抢上来。   张无忌挂念殷天正众人的伤势,不愿和她恋战,右袖拂出,钉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针反向赵明射了过去。赵明斜身闪出水阁,右足在台阶上一点,重行回入,就这么一出一进,十余枚金针都落入了池塘之中,张无忌赞道:“好身法。”眼见她左手前,右手后在两柄短剑斜刺而至,心想:“这丫头心肠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练过九阳神功,读过王虽姑的『毒经』,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倾覆在她手中。”双手一探,挟手便去夺她短剑。赵明的武功也甚了得,皓腕倏翻,双剑便如闪电般削他手指。张无忌这一夺竟然无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变幻,何等奥妙,虽然夺不下她的手刃,手指拂处,已拂中了赵明双腕穴道。她再也拿捏不住,乘势掷出,张无忌头一侧,登登两响,两柄短剑都钉在水阁的木柱之上,余劲不衰,兀自颤动。张无忌心头微惊,倒不是惊讶她武功了得,以武功而论,她还远不到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人的地步,但心思灵机,变招既快且狠,双剑虽然把捏不住,仍要脱手伤人,若以为她兵刃非出手不可,已不足为患,躲避迟了一瞬。那便命丧剑底。可见临敌时的机变,往往能补功力之不足,弱能胜强,便由于此。   赵明双剑出手,右腕翻处,已抓了那柄套着倚天剑剑鞘的木剑在手,她却不敢拔剑出鞘,伸鞘往张无忌腰间砸来。张无忌左手食中两指疾点她左肩“肩贞穴”,待她侧身相避,右手一探,这是乾坤大挪移法岂能再度无功,早已将木剑挟手夺了过来。赵明站定脚步,笑吟吟的道:“张公子,你这是什么功夫?难道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么?我瞧那也平平无奇。”张无忌左掌摊开,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赵明插在鬓边之物。   赵明心中大吃了一惊,暗想:“他摘去我鬓边珠花,我竟是丝毫不觉,倘若他有意伤我性命,只须当摘下珠花之时,手指乘势在我左边太阳穴上一戳,我此刻早已命赴黄泉了。”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淡然一笑,说道:“你既喜欢我这朵珠花,送了给你便是,也不须动手强抢。”张无忌倒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扬,将珠花掷了过去,说道:“还你!”转身便出水阁。   赵明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张无忌转过身来,只听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两粒最大的珍珠?”张无忌道:“胡说八道,我没功夫跟你说笑。”赵明将那朵珠花高高举起,正色道:“你瞧,这里不是少了两粒珍珠么?”张无忌一瞥眼之下,果见珠花中有两根金丝的顶上没了珍珠,料知地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什么诡计,只哼了一声,不去理会。赵明手按桌边厉声说道:“张无忌,你有种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那知无忌最沉得住气,偏不受她激,说道:“你说我胆小怕死,也由得你。”说着又跨下了两步台阶。   赵明见激将之计无效,花容变色,惨然道:“罢啦,罢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见旁人?”反手拔下柱上的一柄短剑,叫道:“张无忌,多谢你成全!”无忌回过头来,只见白光一闪,赵明已将短剑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无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当”字还没说出,只见那短剑当真往她胸口插入,赵明惨呼一声,娇躯倒在桌边。张无忌这一惊着实不小,那料到她居然会如此烈性,数招不胜,便即挥剑自戕,心想这一剑若非正中心脏,或有可救,当即转身,回来着她伤势。   他走到离桌三步之处。正要伸手去扳她肩头。突然间脚底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坠下去。张无忌暗叫不好,双手袍袖运气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一掌便往东边击去,这一掌只要击中了,便能借力跃起,不致落入脚底的陷阱。那知赵明自杀是假,这着也早已料到,右掌运劲挥出,不让他手掌碰到桌子。这一切兔起鹄落,全是瞬息之间的事,双掌一交,张无忌的身子早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之中,他手腕一翻,抓住了赵明右手的四根手指,她手指又滑又腻,立时便要滑脱,但无忌只须有半分可资着力之处,便有腾挪余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赵明的上臂,只是他身子重而赵明身轻,一拉之下,两人一齐落入了陷阱。眼前一团漆黑,身子不住下坠,但听得拍的一响,头顶翻板已然合上。这一跌下,直有十余丈深,张无忌双足一着地,立即跃起施展“壁虎游墙功”到陷阱顶上。伸手去推翻板。触手之处,坚硬冰凉,竟是一块巨大的铁板,被机括扣牢牢地。他虽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悬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样,可将力道挪来移去,一推之下,铁板纹丝不动,身子已落了下来。赵明格格笑道:“八根粗钢条扣住了,你人在下面,怎能离得开?”好忌恼她狡猾奸诈,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寻找脱身之计。这陷阱的周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坚硬异常。赵明道:“张公子,你的『壁虎游墙功』当真了得。这陷阱是纯钢所铸,打磨得滑不留手,连细缝也没一条,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无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这里,有什么好笑?”突然想起:“这丫头奸滑得紧,这陷阱中必有出路,别要让她独自逃了出去。”当下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赵明惊道:“你干什么?”无忌道:“你别想独个儿出去,你要活命,乘早开了翻板。”赵明笑道:“你慌什么?咱们总不致饿死在这里。待会他们寻我不见,自会放咱们出去。最耽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张无忌道:“这陷阱之中,没有出路的机括么?”赵明道:“瞧你生就一张聪明面孔,怎地问出这等笨话来?这陷阱又不是造来自己住着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敌人的东西,难道故意在里面留下开启的机括,好让敌人脱身而出么?”无忌一想倒也不错,说道:“翻板一动,有人落下,外面岂能不知?你快叫人来开启翻板。”赵明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明天这时候,他们便回来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一会有刚才吃过喝过,也不会就饿了。”   无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可是外公他们还有救么?”五指一紧,用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杀了你再说。”赵明笑道:“你杀了我,那你是永远别想出这钢牢了。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握着我手干么?”无忌被她一说,不自禁的放脱了她手腕,退后两步,靠壁坐下。只是这钢牢方圆不过数尺,两人最远也只能相距两步,张无忌又是忧急,又是气恼!鼻中却闻到赵明身上的少女气息,加上怀中的花香,不禁心神为之一荡,当下站了起来,怒道:“我明教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何故处心积虑,要置我个个于死地?”赵明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问起,待我从头说来。你可知我是谁?”   无忌一想不对,虽然颇想知道这少女的来历和用意,但若等她从头至尾的慢慢说来,殷天正等人已然毒发毙命,何况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她捏造一套谎话来胡说八道一番,更是徒耗时刻,眼前更无别法,只有逼她叫人开启翻板,便道:“我不知道你是谁,这时候也没功夫听你说。你到底叫不叫人来放我?”赵明道:“我无人可叫。再说,在这里大喊大叫之上面也听不见。”张无忌怒极,和身扑上。赵明惊叫一声,出手撑拒,早被张无忌点中了胁下穴道,动弹不得。无忌左手叉住她咽喉,道:“我只须轻轻使力,你这条性命便没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只觉她呼吸急促,吐气如兰,无忌枕头仰起,和她离开得远些。赵明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这一着又是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开了扼在她喉咙中的手,说道:“我又不想欺侮你,是要你放我出去。”赵明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来人哪!把翻板开了,我落在钢牢中啦。”她不断的叫喊,外面却毫无助静。赵明笑道:“你瞧,有什么用?”无忌气恼之极,说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什么样子。”赵明道:“你自己才不羞,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明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张无忌一咬牙,心想事势紧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军覆没,伸过手去,嗤的一声。将赵明的裙子撕下手掌大的一片。赵明以为他忽起歹念,这才具的惊惶起来,叫道:“你——你做什么?”张无忌道:“你若决定要放我出去,那便点头。”赵明道:“为什么?”无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将那片绸手浸湿了,说道:“得罪了,我这是无法可施。”当下将那湿绸封住了她的口鼻。赵明立时呼吸不得,片刻之间,胸口气息窒塞,说不出的难过。她却也真硬气,竟是不肯点头,熬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竟晕了过去。   第六十五回 兴师问罪   张无忌一搭赵明的手腕,只觉脉息极是微弱,当下揭开封住她口鼻的湿绸布。过了半晌,赵明悠悠醒转,睁开眼来,狠狠地瞪了无忌一眼。无恶道:“这滋味不大好受吧?你放不放我出去?”赵明恨恨的道:“我便再昏晕一百次,也是不放,要么你就干脆杀了我。”张无忌见她如此硬挺,一时倒是束手无策,咬一咬牙,说道:“我为了救众人性命,只好动粗了,无礼莫怪。”抓起她的左脚,扯脱了她的鞋袜。赵明又惊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无忌不答,又扯脱了她右足的鞋袜,伸双手食指点住她两足脚底心的“涌泉穴”上,运起九阳神功,一股暖气便即从“涌泉穴”上来回游走。   那“涌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阴肾经”的起端,感觉最是敏锐,张无忌精通医理,自是明晓。平时儿童嬉戏,以手搔爬游伴足底,即令对力周身酸麻,此刻无忌以九阳神功的暖气擦动她“涌泉穴”,那是比之羽毛丝发更加难当百倍。只擦动数下,赵明忍不住格格娇笑,想要缩脚闪避,苦于穴道被点,那里动弹得半分?这分难受,远甚于刀割鞭打,便如几千万只跳蚤,在五脏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动咬啮,只笑了数声,便难过得哭了出来。无忌忍心不理,继续施为,赵明一颗心几欲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周身毛发,痒得几欲根根脱落,骂道:“臭小子——贼——小子,总有一天,我——我将你千刀——千刀万剐——好啦,好啦,饶——饶了我吧——张——张公子——张教——教主——呜呜——呜呜——”张无忌道:“你放不放我?”赵明哭道:“我——放——快——停手——”无忌这才放心,说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数下,解开了她的穴道。   赵明喘了一口长气,骂道:“贼小子,替我着好鞋袜!”无忌拿起罗袜,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刚才一心脱困,意无别念,这时一碰到她温腻柔软的足踝,心中不禁又是一荡。赵明将脚一缩,羞得满面通红,幸好黑暗中无忌也没瞧见,她一声不响的穿好鞋袜,在这一霎时之间,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似乎只想张无忌再来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听无忌厉声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赵明一言不发,伸手摸到钢壁上刻着的一个圆圈,倒转短剑剑柄,在圆圈中忽快忽慢,忽长忽短的敲击七八下,敲击之声甫停,豁喇一响,一道亮光从头顶照射下来,那翻板登时开了。原来这钢壁的圆圈之处有细管和外边相连,赵明以约定的讯号敲击,管机关的人不敢怠慢,立即打开翻板。   张无忌没料到说开便开,竟是如此直捷了当,不由得一愕,说道:“咱们走吧!”赵明低下了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张无忌想起她是一个女孩儿家,自己一再折磨于她,好生过意不去,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适才在下实是迫于无奈,这里跟你谢罪了。”赵明索性将头转了过去,向着墙壁,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哭泣。她奸诈毒辣之时。张无忌跟她斗智斗力,殊无杂念,这时内愧于心,又见她背影姻娜苗条,后颈中皮色莹白胜玉,秀发蓬松,不由得微起怜惜之意,说道:“赵姑娘,我走了,张某多多得罪。”赵明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过头来。   无忌不敢再行耽搁,又即施展“壁虎游墙功”一路游上,待到离那陷阱之口尚有丈余,右足在钢壁上一点,冲天窜出,袍袖一拂,护住头脸,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袭。身子尚未落下,游目一望,水阁中不见有人。他不愿多生事端,越过围墙,抄小径奔回明教群豪歇息之处。眼见夕阳在山,刚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将近一个时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忧急,脚下奔得更快,片刻间已到了原处,举目一望,吃了一惊。   只见大队蒙古骑兵奔驰来去,将明教群豪围在中间,众元兵弯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张无忌心想:“本教的首领人物一齐中毒,无人领头,如何抵挡得住大队敌兵的围攻?”脚下加快,抢上前去。刚奔到邻近,只听得人丛中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锐金旗攻东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那正是小昭的声音,她呼喝之声甫歇,明教中一队白旗教果从东北方冲杀出来,一队黑旗教众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队抵敌,突然间黄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众从中间并肩杀出,犹似一条黄龙,一条青龙卷将出来。元兵阵脚被冲,一阵大乱,当即退后。   张无忌几个起落,已奔到教众身前,众人见教主回转,齐声呐喊,精神大振。无忌见殷天正、杨逍等团团坐在地下,小昭却手执一面小旗,站在一个土丘之上,指挥教众御敌。五行旗、白眉旗各路教众都是武艺高强之士,一经小昭以奇门八卦之术布置方位,元兵竟是久攻不进。小昭叫道:“张公子,你来指挥。”张无忌道:“还是你指挥得好。待我出去擒住领兵的将军,胁他退兵。”只听得飕飕数声,几枝箭向他射了过来,无忌从教众手里接过一枝长矛,一一拨落,手臂一振。那长矛便如一枝箭般飞了出去,将一名元兵百夫长穿胸而过,钉在地下。众元兵大声叫喊,又退出了数十步。   突听得号角呜呜响动,接着十余骑马奔驰而至,无忌眼尖,早看到是赵明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头微蹙,暗想:“这八人箭法太强,若任得他们发箭,只怕众弟兄损伤非小。须得先下手为强!”但见那“神箭八雄”中为首的赵一伤手中摇动一根金色的龙头短杖,大声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带兵的元兵千夫长大叫了几句蒙古话,众元兵拨转马头,翻翻滚滚的去了。   那钱二败手中端着一只托盘,下马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说道:“我家主人请教主收下留念。”无忌一看,只见托盘中铺着一块黄色锦缎,缎上放着一只黄金盒子,镂刻得极是精致。无忌也不怕他弄什么鬼,伸手拿了,钱二败躬身行礼,倒退三步,这才转身上马而去。无忌将黄金盒子顺手交给了小昭,他挂念着众人中毒的病势,也无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从怀中取出那些水仙模样的花来,命人取过清水,捏碎那血红的球茎,调在清水之中,分别给殷天正、杨逍等人服下。这一役中,凡是赴水阁饮宴之人,除了张无忌因有九阳神功护体,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脑,无不中毒,只是杨不悔陪着殷利亨在外,小昭及诸教众在厢厅中饮食,各人遵从教主号令,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银针试过,倒是没有中毒。   那解毒物甚是对症,不到半个时辰。群豪体内毒性消解,不再头晕眼花,只是周身乏力而已,问起中毒和取得解药的原因,张无忌叹道:“咱们已然处处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无毒药,我当可瞧得出来,那知那女子下毒的心机直是匪夷所思,这种水仙模样的花叫作『醉仙灵芙』,虽然极是难得,本身却无毒性。这柄假倚天剑乃是用海底的『奇鲮香木』所制,本身也是无毒,可是这两种香气混在一起,便成剧毒之物了。”周颠拍腿叫道:“都是我不好,谁叫我手痒,去拔出这倚天剑来瞧他妈的劳什子。”无忌道:“她既处心积虑的设法陷害,周兄便是不去动剑,她也会差人前来拔剑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颠道:“走!咱们一把火去把那绿柳庄烧了!”   他刚说了那句话,只见来路上黑烟冲天而起,红焰闪动,正是那绿柳庄着了火,群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群豪心中同时转着一个念头:“这个赵姑娘事事料敌机先,早就算到咱们毒解之后,定会前去烧庄,她反而先行放火将这绿柳庄烧了。此人年纪虽轻,又是个女流之辈。却实是劲敌。”周颠拍腿叫道:“她烧了庄子便怎地?咱们还是赶去,追杀她个落花流水。”杨逍道:“她既连庄子都烧,自是事事有备,料想未必能追赶得上。”周颠道:“杨兄,你的武功也还罢了,讲到计谋,总算比周颠稍胜半筹。”杨逍笑道:“岂敢、岂敢?周兄神机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张无忌笑道:“两位不必太谦。咱们这次受有多大损伤,只没十三个位弟兄受了箭伤,也算是是天幸,这就赶路吧。”   群豪在道上问起无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无忌道:“我记得『毒经』中有一条说道:『奇鲮香木』如与芙蓉一类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数日不解。毒气若入脏俯,大损心肺。是以我叫各位不可运息用功。内息一作,花香侵入各处经脉,为害就是难以估计了。”韦一笑道:“想不到小昭这小丫头居然建此奇功,倘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本教死伤必重。”杨逍初时认定小昭乃是受强敌指使,前来明教卧底,但今日一役之中,她反而成了明教的功臣,却是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也想不透其中的原由。   当晚众人一早就投店歇宿了,小昭倒了脸水,端到无忌房中,无忌说道:“小昭,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后小用再做这些丫头的贱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高兴,那又是什么贱役不贱役了?”待无忌盥洗已毕,将那只黄金盒子取了出来,道:“不知盒中有没有毒虫毒药,毒箭暗器之类藏着?”无忌道:“不错,咱们该当小心才是。”将盒子放在桌上,拉着小昭走得远远地,取出一枚铜钱,挥手掷出,叮的一声响,正打在金盒子的边缘,那盒盖弹了开来,并无异状。无忌走近一看,只见盒中却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颤动,正是无忌曾从赵明鬓边摘下的那朵珠花,赵明所除去的两粒珍珠,却已重新穿在金丝之上。无忌一看,不由得呆了,一时想不出赵明此举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张公子,这位赵姑娘可对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来送你这么贵重的一朵珠花。”无忌道:“我是男子汉,要这种女孩子的首饰何用?小昭,你拿去戴吧。”小昭连连摇手,笑道:“那怎么成?人家对你一片情意,我怎么敢收?”无忌左手三指拿着珠花,笑道:“着!”将那珠花掷出,手势不轻不重,刚好插在小昭的头发上,却又没伤到她的皮肤。小昭伸手想去摘了下来,无忌摇手道:“乖孩子,难道我送你一点玩物也不成么?”小昭双颊红晕,低声道:“那我可多谢啦。就怕小姐见了生气。”无忌道:“今日你干了这番大事,杨左使父女那能对你再存什么疑心?”小昭满心甚欢,说道:“我见你去了很久不回来,心中急得什么似的,又见鞑子来攻,不知怎样,忽然大著胆子呼喝起来。现在这时候自己想想,当真害怕。张公子,你跟五行旗和白眉旗的各位爷们说说,小昭大胆妄为,请他们不可见怪。”无忌微笑道:“他们多谢你远来不及,那里会见怪了。”   自此一路无话,众人沿途谈论赵明的来历?谁都摸不着端倪。张无忌将双双跌入陷阱,自己搔她脚底脱困等情隐去了不说,虽然自己心中无愧,但当众谈论,总觉难以启齿。不一日来到河南境内,其时天下大乱,四方群雄并起,蒙古官兵的魁查更加严紧。明教大队人马,成群结队的行走不便,分批到嵩山脚下会齐,这才同上少室山,由吴劲草持了张无忌等人的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张无忌知道此次来少林问罪,虽然不欲再动干戈,但结果如何,殊难逆料,倘若少林僧人竟是蛮不讲理的动武,明教不得不起而应战,当下传了号令,命五行旗和白眉旗下各路教众,装作观赏风景,散在寺周四方,若听得自己三声清啸,便即攻入接应。诸教众接令,分头而去。   过不多时,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随同吴劲草迎下山来,说道:“本寺方丈和诸长老闭关静修,恕不见客中。”群豪一听,尽皆变色。周颠怒道:“这位是明教教主,亲自来少林拜山,老和尚们居然不见,未免忒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满脸愁苦之色,说道:“不见!”周颠大怒,伸手便是去抓他胸口衣服,说不得举左手一挡,说道:“周兄不可莽撞。”彭莹玉道:“方丈既是坐关,那么咱们见见空智、空性两位神僧。也是一样。”那知客僧双手合什,冷冰冰的道:“不见。”彭莹王道:“那么达摩堂首座呢,罗汉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是爱理不理的道:“不见!”   殷天正犹如霹雳般一声大喝:“到底见是不见?”双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轰隆一声,将道旁的一株大松树推为两截,上半截连枝带叶,再带着三个乌鸦巢,垮喇喇的倒将下来。那知客僧至此脸上才有惧色,说道:“各位远道来此,本来原当礼接,只是诸位长老尽坐关,各位下次再来吧!”说着合什躬身,转身去了。韦一笑身形一晃,已拦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上下如何称呼?”那知客僧道:“不敢,小僧法名慧贤。”明教群豪一听,无不气恼,想那“慧”字辈的僧人,是当今少林派中的第三代子弟,连“圆”宇辈的第二代子弟都不派一个下山见客,那实是欺人太甚,此若能忍,孰不可忍?韦一笑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很好,很好,大师擅说『不见』两字,不知阎罗王招请佛驾,大师见是不见?”慧贤被他这么一拍,一般冷气从肩头直传到心口?全身立时寒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他强自忍耐,侧身从韦一笑身旁走过,一路不停的抖索,一跄踉上山。   张无忌道:“韦蝠王拍了他这两掌,他师父师叔伯焉能置之不理?咱们迳自上山,瞧这群和尚是否当真不见?”众人料想一场恶斗已是难免,少林派素来是武林中泰山北斗,千年来江湖上号称“长胜不败的门派”,今日这一场大战,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是谁强谁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云,眼前这一场大战,激烈处自是非同小可。   不到一盏茶时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张无忌想起昔年随太师父上山,在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见,今日重来,虽然前后不过数年,但昔年是个瘦骨伶仃的病童,今日却是明教教主之尊,缅怀旧事,当真是恍然隔世。群豪在石亭中稍候半刻,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来,决当先礼后兵,责问殷利亨如此痛下毒手,是何原由,众僧若是蛮不讲理,那时再行动武不迟。岂知等了半天,寺中竟是静悄悄的绝无动静。  张无忌道:“进寺去!”当下杨逍、韦一笑往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铁冠道人、彭莹玉、周颠、说不得四散人在后,拥着张无忌进了寺门。来到大雄宝殿,但见佛像庄严,殿上一尘不染,佛像前香烟缭绕,琉璃灯中火光莹然,就是不见一人。张无忌朗声说道:“明教张无忌,会同座下杨逍、殷天正,韦一笑诸人前来拜山,求见方丈大师。”他说的声音虽然并不甚响,但中气充沛,内力浑厚,一两里内都能清清楚楚的听到,殿旁高悬的铜钟大鼓受这声音激荡,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杨逍、韦一笑等相互对望一眼,心中均想:“教主内力之深,实是闻所未闻,当年杨教主在世,也是远有不及。看来今日之战,本教可操必胜。”张无忌这几句话,少林寺前院后院,到处都可听见,但等了半晌,寺中竟无一人出来。周颠大声喝道:“丑媳妇终须见翁姑,少林堂堂门派,难道这般藏头缩尾,便能躲一辈子么?”他的话声可比张无忌说的响得多了,但殿上钟鼓却无应声。   群豪又等片刻,仍是不见有人出来。殷天正道:“管他们安排下什么诡计,咱们且闯进去!”群豪轰然道好。殷天正大踏步当先,走进后院,只见闯处静悄悄地,不见有一个僧人的影子。群豪越来越是惊诧,均知以少林派如此一个久享盛名的偌大门派,寺中武功卓绝的僧人固然极多,而智谋之士亦复不少,今日布了这个“空寺计”,定然伏下极厉害的阴谋,各人心中的戒备也是每走一步,便提高了一层。待得走到伽蓝殿口仍是不见有人,韦一笑向布袋和尚道:“说不得,你我二人上高掠阵!”说不得一点头,纵身而起,待得双足落在屋檐,只见韦一笑已在屋顶的三丈以外,心下暗自叹服:“韦蝠王轻功之精,我布袋和尚永远赶他不上。”只听周颠在底下大呼:“喂,少林寺的和老兄,这般躲起来成什么样子?扮新娘子吗?”   张无忌和群豪一殿一院的搜寻下去。始终不见有一名僧人的踪迹,而任何异状亦未发见。到得罗汉堂中,那是少林派高手精研武技的所在,这时见到壁上留着刀枪剑戟等兵刃长年悬挂过的痕迹,兵刃却已尽数取去。明教群豪不再说话,快步走入达摩堂,只见地下整整齐齐的放着九个蒲团,都已坐得半烂,堂中再无别物。杨逍道:“向闻达摩堂中所居者,乃是少林派的前辈耆宿,有的十年不出堂门一步,怎能不经一战,便见本教而远避?”彭莹玉道:“我心中忽有异感、只觉这寺中阴气沉沉,大大不祥。”周颠笑道:“和尚进庙,得其所哉,有什么异感?”张无忌想起昔日跟圆真学练“少林九阳功”的情景,道:“咱们到那邀去瞧瞧。”领着群豪,迳到圆真当年静修之处,但见墙壁上宛然留着圆真用手掌压破的那个掌印,只是人亡室空,四壁肃然。   周颠突道:“满寺和尚逃得清光,想必光明顶一战。教主威名远扬,少林派挂了免战牌啦!”杨逍道:“咱们到藏经阁瞧瞧!”   到得山后藏经阁,但见一排排的都是空木架,数千数万卷佛经已不知去向。群豪相顾茫然,猜不透其中源由。若说少林派避祸逃遁,难道竟甘心舍弃这经营千余年的基业?再说,就算首脑人物走了,留下若干火工、沙弥守寺打扫,明教群豪到来之时,也决不会跟这些人为难,妄加杀戮。难道是生怕留下活口,被明教逼问之下,泄漏秘密么?   众人回到大雄宝殿,韦一笑和说不得也分别回来,说道四下搜寻,未有发见,连适才那知客僧也是不知去向,竟似突然间土遁而去一般。杨逍转身出殿,召了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进来,命他率领旗下教众,四下搜集有无地窖、地道之类秘密藏身之所。颜垣应命而去,过了两个时辰,回殿禀报,说道到处都已详加插查,并无秘密藏身的所在,有几处坐关静修的密室,筑于极隐僻之处,但室中空空,并无人居。那颜垣精于土木构筑之学,旗下教众有不少是高手匠人,经厚土旗严密查过,少林寺自是一所空寺无疑了。杨逍、殷天正、彭莹玉等都是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之士,此刻见了这等异像,却谁也猜不透少林派在闹什么玄虚、安排下什么恶辣诡计。   众人正自群疑满腹、面面相观之际,猛听得西边喇喇一声响,数十丈外的一株松树倒了下来。、群豪吃了一惊,同时跃起身来来。奔到断树之处,只见那株松树生于一个大院子之旁,院子中并无人迹,却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树,竟会无风自倒,压塌了半堵围墙。众人走近断截处一看,只见脉络交错断裂,显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只是树脉断裂处略现干枯,并非适才所为。群豪仔细观察周遭,只听得“咦,不对!”“啊,这里动过手。”各种声音此起彼落。原来这大院之中,到处都有激烈战斗过的痕迹,地下青石板上,旁边树枝树干上、围墙石壁上,留下不少兵刃砍斩、举掌劈击的印记。这些记印尚甚新鲜,不过是两三日内之事,但显而易见,动手过招的都是第一流高手,石板上还有许多浅浅的脚印,乃是高手此拚内力时所留下。   韦一笑伏地闻嗅气息,更发现了许多所在有血腥之气,只是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因之洗得干干净净。这大院子空空旷旷,适才明教群豪已见院中无人,并不再加细擦,倘若不是那株松树因受掌风撞击而于此时倒下,谁也不致到这院子中来详加查看。   彭莹玉道:“杨左使,你说如何?”杨逍道:“三四日之前,少林寺中必定经过一场惨烈非常的激斗。那是绝无可疑的。难道少林派全军覆没,竟被杀戮得一个不存?”彭莹玉道:“我意正和杨左使相同。依这事势推断,必当如此,可是少林派的对头之中,又那里有这样厉害的一个帮会门派?莫非是丐帮?”周颠道:“丐帮势力虽大,高手虽多,总也不能一举便把少林寺中的众光头杀得一个不剩。除非是咱们明教,才有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没有干这件事啊?”铁冠道人道中:“周颠你少说废话成不成,本教有没有干这事,难道咱们自己不知道?”   不料周颠这句话听来似是废话,却提醒了杨逍一件事,他“啊”的一声叫,说道:“教主,咱们再到达摩院中瞧一下。”张无忌知他既说此话,必有原曲,点头道,“好!”群豪快步来到达摩院中,只见院中地下仍是放着那九个破烂蒲团,一尊达摩祖师的石像,高高供在神座之上,、背脊向外,脸面朝壁,那是纪念达摩祖师当年面壁九年,因而豁然贯通、参悟武学精要,这典故武林中人个个皆知,谁也不以为奇。周颠道:“咱们适才来看,就是这副模样,那有什么希奇?”杨逍向殷野王道:“殷世兄,你助我一臂之力,将那达摩石像扳转身来看看。”殷天正道:“这个不妥!”须知达摩祖师是少林寺的创建之人,乃禅宗传来中土的初祖,不但少林派奉若神圣,而天下武林人物,也是人人不敢冒犯,杨逍道:“鹰王放心,万事由小弟一人承当!”说着纵身一跃,上了神座,伸手便去扳那石像。只是那石像太过沉重,一时扳之不动。殷天正道:“野王,你去助杨左使一臂之力。”殷野王应声跃上,两人一齐使力,将那具二千余斤重的大石像扳了过来。   群豪一见,脸上尽皆变色,只见那具佛像颜面已削成一块平板,五官全然不见,上面却刻着四行大字:“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唯我明教,武林称王!”这十六个字显然是以指力刻划,深入石理。殷天正、铁冠道人、周颠等不约而同的一齐叫了出:“这是遗祸江东的毒计!”杨逍和殷野王跃下神座,周颠道:“铁冠牛鼻,倘若不是我那句话,杨左使怎能想得到敌人的移祸之计。”铁冠道人忧心忡忡,那有心情跟他斗口。问杨逍道:“杨左使,你怎地想得到石像中会有古怪?”杨逍道:“适才我来达摩院时,已看到这石像曾有移动的痕迹,可是那里想得到其中竟藏着这么一个天大的阴谋。”   彭莹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请左使指教。用手指刻下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教祸本教,使本教承坦毁灭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让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则他何以又使达摩佛像面向墙壁?倘若不是杨左使细心,那不是谁也没发现石像上会有这一十六个字么?”杨逍脸色凝重,说道:“这石像是另外有人给转过去的,暗中有一位武功高强之士,在相助本教,咱们已领了人家极大的情,直到此刻方知。”群豪齐声道:“此人是谁?杨左使从何得知?”杨逍叹道:“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他这句话尚未说完,张无忌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说道:“佛像上的字迹说道:『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料想武当即当遭难。”   韦一笑道:“咱们义不容辞,立即赴援,且看诬蔑本教的到底是那一批狗奴才。殷天正也道:“事不宜迟,大伙立即出发。看来这批奸贼已先走了数日。”张无忌想起武当山自太师父以下,个个对自己恩重如山,又不知宋远桥等是否已从西域回归本山,这一路上始终不听到他们的音讯,倘若途中有什么耽搁变故,那么留守本山的只有太师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师伯俞岱岩残废在床,强敌突然来攻,却如何抵敌?想到此处,不由得忧心如焚,朗声道:“各位前辈、兄长、武当派乃先父出身之所,今当大难,若有失闪,本座日后难以为人。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现请韦蝠王陪同本座,先行赴援,各位陆续分批赶来,一切请杨左使和外公指挥安排。”说着双手一拱,闪身出门。韦一笑展开轻功,和他并肩而行,群豪答应之声未出,两人已到了少林寺外的石亭之中。这两人轻功之佳、奔驰之速,当世再无第三人能修及上。   到得嵩山脚下,天色渐黑,两人那要敢有片刻耽搁,足不停步的急奔,直走了一夜,已奔出数百里之遥。韦一笑初时毫不落后,但时候一长,内力渐渐不继。张无忌心想:“要到武当山上,至少还得一日一夜的急驰,血肉之躯,究竟不能无穷无尽的奔跑不息,何况强敌在前,尚须留下精力大战。”于是对韦一笑道:“韦蝠王,咱们到前面。市镇上去买两匹坐骑,歇一歇力。”韦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口,便道:“教主,买卖坐骑,太耗辰光。”过不多时,迎面便有五六乘马驰来。韦一笑纵身而起,早将两个乘者提起,轻轻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吧。”张无忌微一迟疑,觉得如此拦路劫马,岂非和强盗无异?韦一笑叫道:“处大者事者不拘小节,那顾得这许多?”呼喝声中又将两名乘者提下马来。那几人倒也会一点武功,纷纷喝骂,抽出兵刃便欲和韦一笑动手,韦一笑双手勒住四匹马匹,将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乱飞。只听一人喝道:“逞凶行劫的是那一路好汉,快留下万儿来!”张无忌心想纠缠下去,只有更加多得罪人,纵身跃上马背,和韦一笑手中各牵一马,绝尘而去。那些人破口大骂,却是不敢来追。   张无忌道:“咱们虽然迫于无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举究属于心不安。”韦一笑笑道:“教主,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称得上『肆无忌惮、横行不法』呢!”说着哈哈大笑。张无忌心想:“明教被视人为邪魔异端,自有来由。可是到底何者为是,何者为邪,却也不易下个确论。”想起身负教主重任,但见识肤浅,很多事拿不定主意,虽然武功极强,可是天下事岂能一切尽以武力解决,他骑在马背之上,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谢逊归来,便可卸却自己难以胜任的担子。便在此时,突见人影一晃,两个人拦在当路。   第六十六回 武当报讯   韦一笑和张无忌将马一勒,只见拦在马前的是两名乞丐,每人手中均执一杖,背负布袋,却是丐帮中人,韦一笑喝道:“让开!”马鞭拦腰卷去,纵马便冲。一丐举杖挡开马鞭,另一名乞丐忽哨一声,左手一扬,韦一笑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便在此时,树丛中又窜出四名乞丐,看这诸人身法,竟是丐帮中的硬手。韦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赶路,待属下跟鼠辈纠缠。”张无忌见这些丐帮人物意在阻住武当派的救兵,用心极是恶毒,由此可知,武当的处境实是极为危险,心知韦一笑的轻功武技并臻佳妙,与这一干人周旋,纵然不胜,至少足以自保,当下双腿一挟,催马前冲。两名丐帮的帮众横过钢杖,拦住马头,张无忌俯身向外,挟手便将两根钢杖夺了过来,顺手一掷、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这两名丐帮子弟已被钢杖各自打断了大腿骨,倒在地下。无忌本无伤人之意,只是见缠住韦一笑的那四人武功着实不弱,只怕自己走后,韦一笑更增强敌,于是帮他料理了两个。   嵩山和武当山虽然分处豫郡两省,但一在河南西部,一在湖北北隅,相距并不甚远。一过马山口后,自一路都是平野,马匹奔跑,更是迅速,中午时分,过了内乡。张无忌腹中饥饿,便在一处市集上买些面饼充饥,忽听得背后牵着的坐骑一声悲嘶。无忌回过头来,只见那马肚腹上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个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隐去,正是敌人向他坐骑下了毒手。无忌飞身过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见又是一名丐帮子弟,前襟上兀自溅满了马血。张无忌怒从心起,一伸手闭了它的“大椎穴”,叫他周身酸痛难当,挨苦三日三夜方罢。   此时坐骑已死,身边又无银两,一搜那乞丐身边,倒有一百多两银子,无忌说道:“你杀我坐骑,以此赔还。”回身在市集中牵了一匹雄骏的大马,抛下银两,也不理马主肯是不肯,纵马使行。一口气奔到汉水塘上的三官殿,幸好江边泊着一艘大渡船。无忌牵马上船,命梢公摇到对岸。船至中流,无忌望着滔滔江水,不禁想起那日太师父携同自己在少林寺求医而归,在汉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一个周姓女孩的事来。正自出神,突觉船身摇晃,船舱中泊泊的涌进水来。张无忌生长冰火岛上,精通水性,原也不怕沉船,只是这么一来,又是多所耽搁,一转首,只见船尾那梢公满脸狞笑,涌身正要跃入江中。无忌身法快极,那梢公身子甫行跃起,它被他长臂在半空中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那梢公杀猪价叫喊起来。张无忌喝道:“快摇橹,若再弄鬼,戳瞎你的双目!”那梢公不敢不依,只得使劲摇噜。   无忌剥下那梢公的衣裤,塞在船舱中漏水之处。勉强挣到南岸,无忌抓住梢公胸口,问道:“是谁命你行此毒计,快快说来。”那梢公道:“小人是丐帮——”无忌不等他说完,纵马向南。此时天色早黑,望出来一片朦胧,再行得一个时辰,更是星月无光,那坐骑疲累已极,再也无法支持,跪倒在地下。无忌拍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你在这儿歇歇,自行去吧!”他展开轻功,疾向南驰。   行到四更时分,忽听得前面隐隐有马蹄之声,显是有大帮人众,无忌加快脚步,从这群人身旁掠过。他身法太快太轻,又在黑夜之中,竟是无人知觉。瞧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当山而去,二十余人不发一言,无法探知是什么来头,但隐约可见这些人均是携带兵刃,此去乃是和武当派为敌,绝无可疑。无忌一见,心中反宽:“我毕竟将他们追上了,那么武当派当是尚未遭难。”再走不到半个时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当山而去,如此先先后后,一共遇见了五批人。   待看到第五批上武当山去的武林中人之后,张无忌心下忽又忧急:“却不知已有几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动手?”张无忌虽然并非武当派弟子,但他因父亲的渊源,向来将武当派视作自己的门派。这么一想,奔跑得更加快了,将到半山,忽听得前面有几人追逐呼叱之声。无忌从山侧绕了过去,只见前面共有四条黑影,其一在前,三个白衣人往后追赶。追赶的三人之中,一个人长声喝道:“兀那和尚,你上武当山来干什么?”又一个道:“你便是报了讯息给武当派知道,又有什么用处?”只听得嗤嗤声响,有人用暗器向前面那人射了过去,听那暗器之声甚劲,发射者的手力大是不弱。   无忌心想:“原来前面那人是向本派报讯的朋友,后面追赶的三人乃是敌人,企图拦截。”他抢到头里,隐在山侧的树丛之中,片刻间前边奔跑之人已纵到身侧,只见他光头大袖,果然是个僧人。他手执一柄黑黝黝的戒刀,将激射而至的暗器一一抽打在地,左足一跛一拐,显已受伤,接着后面三人追赶而至,无忌从树丛中望将出来,看得分明,追赶的三个人手执钢杖,明明是丐帮人物,穿着明教的白袍。无忌心下暗暗恼怒:“爹爹曾说,丐帮当年行侠仗义,在老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率领之下,威震江湖,乃是中原第一个大帮会。岂知傅到今日,帮中弟子干的尽是不肖之事。”眼见前面那僧人脚步蹒跚,奔跑得渐渐慢了下来。一名丐帮子弟喝道:“你少林派已然全军覆没,谅你这漏网之鱼、斧底游魂又成得什么气候,快快束手投降,我明教尚可留一条生路给你。”无忌听他冒认明教之名,心下更怒。   前面那僧人似乎料知逃跑不脱,回转身来,横刀而立,喝道:“罪恶滔天的明教邪魔,且看你们横行得到几时,佛爷今日跟你们拚了。”三名丐帮的部众挥杖而上,登时将他围在垓心,一招一式,尽往他身上要害招呼。无忌见那少林僧的武功甚是了得,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斗到酣处,喝一声:“着!”一刀将一名丐帮弟子的右臂砍了下来,乘着余下二人一愕之际,反手一刀,又砍中另一人的肩头,剩下一人骇然败退,不敢再追。无忌见这少林僧刀法精奇狠辣,不禁暗赞一声:“好!”   那少林僧回过身来,更不喘息,提气便向山上踏步走去。无忌心道:“明教和少林、武当派嫌隙未解,何况又有人从中冒名为恶,自己倘若贸然出面,只怕更增纠纷。此刻时机紧迫,不能多耗无谓的辰光,我且暗中跟随在后,相机援助。”只见那少林僧一路上山,快到山顶,只听得一人喝道:“是那一路的朋友,光降武当?”喊声甫毕,山石后闪出四个人来,两道两俗,当是武当派的第三四代弟子了。那少林僧合什说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见武当张真人。”无忌听这人自己报名为“空相”,心下微微一征:“原来他是『空』字辈的,和空闻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师兄弟辈,怪不得武功如此卓绝。虽然比之空性神僧似乎稍有不及,但也是极为难得的高手了。”转念又想:“若不是空字辈的一流好手,怎能在少林派倾覆之际,独脱大难?他不辞艰辛的上武当来报讯,确是尽了侠义之道。”   武当派的一名道人说道:“大师远来辛苦,请移步观中奉茶。”说着在前引路,空相将戒刀交给了另一名道人,以示不敢携带兵刃进观。张无忌在山上住过数年,到处山石树木,无不熟悉、见那道人将空相引人三清殿,便蹲在长窗之外,只听空相大声说道:“道长快请禀报张真人,事在紧急,片刻延缓不得!”   那道人稽首道:“大师来得不巧,敝师祖自去岁坐关,至今一年有余,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他老人家慈范。”空相皱起眉头道:“如此则请通报宋大侠。”那道人道:“大师伯率同家师及诸位师叔,和贵派联盟,远征明教未返。”张无忌听得“远征明教未返”六字,心头暗自吃惊,知道宋远桥等在归途之中,也必遇到了阻难,只听空相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武当派也和我少林一般,今日难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他这一叹的奇意,说道:“敝派事务,现由洞玄子师兄主持,小道即替大师通报。”空相道:“洞玄道长是那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师叔门下。”空相长眉一轩,道:“俞三侠身子虽然残废,心中可是明白,老僧这几句跟俞三侠说了罢。”那道人道:“是,谨遵大师的吩咐。”转身入内。   那空相在厅上踱来踱去,心下极是不耐,时时侧耳倾听,是否敌人已攻到了山上,过不多时,那道人快步出来,躬身说道:“俞三师叔有请。俞三师叔言道,请大师恕他不能出迎之罪。”这时那道人的神态举止之中,比先前越加恭谨,想是俞岱岩一听得有“空”字辈的少林僧驾临,已嘱咐他必须礼貌十分周到。空相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向俞岱岩的卧房。张无忌站在窗外,寻思:“三师伯四肢残废,耳目加倍灵敏,我若到他窗外窃听,只怕被他发觉。”走到离俞岱岩卧房数丈之处,便停住了脚步。   过了约莫一盏荼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僮走到他的身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两名道僮答应了。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的道人是俞莲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僮,知道俞岱岩有时出来,便坐在软椅之中,由道僮抬着行走。见二僮走向放软椅的厢房,当下悄悄跟随在后,一等二僮进房,突然叫道:“清风,明月,认得我么?”   二僮吓了一跳,凝目瞧无忌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认不出来。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么?”二僮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啦!你的病好了?”三个人年纪相若,同在山上之时,常在一处玩耍,翻觔斗、豁虎跳、斗蟋蟀、捉田鸡,无所不为。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吧!”无忌道:“三师伯见我病愈归来,自是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那里会责骂于你。”二僮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这位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愈归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开这个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无伤大雅。明月道:“小师叔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清风当下笑嘻嘻的脱下道袍、鞋袜,给无忌换上了,明月则替他挽起一个道髻,片刻之间,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道僮。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小道僮,清风跌跛了腿,由你去替他。那你叫什么名字?”无忌想了一想,笑道:“清风一吹,树叶便落,我叫扫叶。”清风拍手道:“这名字倒好——”三人正说得高兴,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什么鬼,半天不见人出来。”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椅,迳往俞岱岩房中。   无忌和明月扶起俞岱岩,放在软椅之中,只见俞岱岩脸色极是郑重,也没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谁,只听他说道:“到后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   清风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无忌抬了后端,俞岱岩只瞧见清风的背影,便瞧不见无忌。空相随在软椅之侧,同到后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同去。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后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是半点声息也无。   清风和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那一位神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心头微微一惊:“他怎么知道来访的是少林僧人?”但随即想起:“想必那知客道人早已命人前来禀报,张三丰老道故弄玄虚。”俞岱岩却知师父近年来武功越来越是博大精深,从空相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但猜他是空闻、空智,空性少林三大神僧中的一位,却是猜错了,想是空相少出寺门,外界均不知少林派中有这样一位武学高手。张无忌的内功此时已在空相之上,由实返虚,自真归朴,不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然红光满面,但白须白发,此之八九年前分手之时,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急忙转过头去。   只听空相合什说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张三丰稽首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个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室内板桌上一把茶壶,二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被擒,仅小僧一人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正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哭。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是大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狂,少林寺中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着了魔教的毒手?”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不知如何失手,尽遭擒获——”张无忌暗暗心惊,寻思:“敌人究竟是谁?怎地这等厉害?”只听空相续道:“这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来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手不及,二来无一人携带兵刃,赤手空拳的御敌,大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被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于落了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够提防?”   只见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眼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俞岱岩、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齐叫了出来。空相泣道:“我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将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稽首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此武较量之际,这位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派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离,心下甚是难过。他性情温和,转过了头,不敢多看空性的首级。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扶他,说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刚说到这个“可”字,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空相双掌一齐击在他小腹之上。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那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还道空相悲伤过度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上中的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身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拍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须知张三丰过百年的修为,功力通神,空相虽是当代武林中一流高手,却也经不起他这轻轻一掌。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只说了一个字,较即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知他正以上乘内功疗伤。猛地里张三丰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无忌在旁见着,心下大惊,知道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那么凭他深厚无此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况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在这霎时之间,张无忌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是否立即表明身份,相救太师父?”便在此时,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那知客道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心情十分慌乱,却是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岩道:“是藏玄么?什么事?”那知客道人藏玄说道:“禀报三师叔得知,大批敌人到了观外,都是穿着魔教的服色,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秽言语,说要踏平武当派——”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听到了之后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少林派金刚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无忌心道;“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明教大举上山,乃是有备而来。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说该当如何?”俞岱岩默然不语,心知武当山上除了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只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经师父避地养伤,日后再复大仇,于朗声说道:“藏玄,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请他们在三清殿上小坐片刻。”藏玄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愈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俞岱岩这么说,已知通他的用意。说道:“岱岩,生死荣辱,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得悟武学精要,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此刻便传了你吧。”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那里还能学什么拳法剑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那里还有余暇传授武功,只叫了声:“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太极剑,与古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溪、利亨、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子弟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传之千古。”说到这里,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是没将压境的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知道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张三丰至胸前左臂半环,掌与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着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勾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抱虎归手、十字手——张无忌目不转晴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式演得特明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着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势”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双慢慢推出,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突然之间省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奥妙的功夫。”他武功本是极高,一经领会,登时越看越是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这是从中国固有哲理中变化出来的武学,与来自天竺达摩祖师的武功大异其趣,虽然未必便能胜过,但精微之处,却是决不逊色。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但一拳术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那便是举术的最高境界。”当下细细的解释了一遍。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知道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然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当由聪明才智之士领悟文中的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须知“乾坤大挪移法”根本之主旨实与太极拳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借力打力,虽然法门大异,却是殊途同归。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他心中事先隐隐约约都是已然想到,一说出来,立时便有大获我心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远桥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五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一酸。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释,只听有前面三清殿上传来一个苍劲悠长的声音,喝道:“张三丰老道既然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的模样。”   后山外院和前殿相距里许之遥,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傅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如何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那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传留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无忌二人抬起俞岱岩,跟在张三丰的后面。   四个人到得三清殿上,只见殿中坐着的、站着的,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多。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稽首,却不说话。俞岱岩大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群上武当,不知有何见教?”   张三丰的大名威震武林,人人的目光都集于他的身上,但见他一袭灰布道袍,白发如银,除了身材十分高大之外,也无特殊异状。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份,不愿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看得眼都花了。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报道:“教主到!”殿中众人一听,立时肃静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余人也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听得十余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八个人抬着一座黄缎大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不是旁人,正是绿柳庄的那“神箭八雄”。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一抹,抹了双掌灰土,跟着便满满的涂在脸上。明月见他涂成这等鬼脸,又是好笑,又是惊惶,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是以扮成这副模样,一时心中无主,也便依样葫芦,灰土抹脸,两个小道僮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轿门掀起,从骄子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着一道血红的火焰,轻摇折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明。也走进殿中,神箭八雄等在外侍候,只十余个首领人物跟进了殿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踏上一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赵明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折扇,一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得见武林中山斗之望,幸也何如!”张无忌又是一惊,心中骂道:“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罢了,居然还来冒用我的名字,当面欺骗太师父。”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也觉奇怪:“怎么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同,”当下稽首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赵明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藏玄率领火工道僮。献上茶来。赵明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于她。   第六十七回 狭路相逢   张三丰百载的修为,谦冲恬退,早已万事不萦于怀,但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是十分牵挂,当即说道:“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未归,不知彼等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赵明嘻嘻一笑,说道:“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伤,性命却是无碍。”张三丰道:“受了点伤?多半是中了点毒。”赵明笑道:“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毒,那就算是中毒吧。”须知张三丰深知几个徒儿的武功,个个已是当世一流好手,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此刻既是一鼓成擒,定是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毒药无疑。赵明见他猜中,也不隐瞒,随即坦然相告。张三丰又问:“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赵明叹道:“殷六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可就动也动不得!”张三丰听了这句话,鉴貌辨色,情知赵明之言非虚,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赵明背后众人相顾色喜,知道空相已然偷袭得手,这位武当高人已受重伤,强敌既去,那更是无所忌惮了。   赵明道:“我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张真人肯俯听否?”张三丰道:“教主请说。”赵明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投效皇室,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悉,更赶不在话下。”张三丰抬头望着屋梁,冷冷的道:“明教虽然多行不义,胡作非为,却是向来和元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皇室啦?老道倒是孤陋寡闻得紧。”赵明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后而已,何足奇哉?”张三丰双目如电,望到赵明脸上,说道:“元人残暴,多害百姓,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要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凡我黄帝子孙,无不有着个驱除鞑子之心,这才是大势所趋,老道虽是方外的出家人,却也知大义所在,空闻、空智乃当世神僧,岂为势力所屈?这位姑娘何以说话颠三倒四如此?”   赵明身后突然闪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大声喝道:“兀那老道,言语不如轻重!武当派毁灭就在眼前,你不怕死,难道这山上百余名遭人弟子,个个都不怕死么?”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阔,形相极是威武。张三丰长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的两句诗句,文天祥慷慨就义之时,张三丰正当年青,对这位英雄丞相极是钦仰,常常自叹其时武功未成,否则必当舍命去救他出难,此刻面临生死关头,自自然然的吟出文天祥这两句诗来。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文丞相也是不免有所拘执?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后史书如何书写!”望了俞岱岩一眼,心道:“我却盼这套太极拳能够流传后世,何尝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顾全身后之名?唉!管他能传不能传,武当派能存不能存!”   赵明白玉般的左手轻轻一挥,那大汉躬身退到了她的身后。她微微一笑,说道:“张真人既是如此固执,暂且不必说了。就请各位一起跟我走吧!”说着站起身来,她身后四个人身形晃动,团团将张三丰围住。这四人一个便是那魁梧大漠,一个穿着乞儿的鹑衣,当是丐帮中的高手,一个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个却是中年女子。张无忌见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飘逸,个个非同小可,心头一惊:“这位赵姑娘怎地手下竟有如许高手?”   眼见张三丰若是不跟随而去。那四个人便要出手抓他,张无忌心想:“敌方高手甚众,这一班人又尽是奸诈无耻、不顾信义之辈、非围攻光明顶的六大派可比。我就算是击败了其中数人,他们也决计不肯服输,一拥而上,总之难以保护太师父和三师伯的平安。但事已至此,只有竭力一拚,别无善策了。”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那四人,忽听得门外阴侧侧的一声长笑,一个青色人影闪了进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间欺身到那魁梧汉子的身后,一掌拍出。那大汉武功甚是了得,知道有敌来袭,更不转身,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岂知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中年妇人的肩头。那妇人闪身躲避,裙底飞出一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名僧人。瞬息之间,他连出四掌,攻击了四大高手,虽然每一掌都没打中,但手法之高,真是匪夷所思。这四人情知到了劲敌,各自跃开数步,凝神接战。   那青衣人站在张三丰身旁,并不理会敌人,却是躬身向张三丰拜了下去,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晚辈韦一笑,参见张真人!”原来这人正是韦一笑。他摆脱了途中敌人的纠缠,兼程赶至。   张三丰听他说自称是“明教张教主座下”,还道他也是赵明一党,伸手击退四人,多半另有阴谋,当下冷冷的道:“韦先生不必多礼,久仰青翼蝠王轻功绝顶,世所罕有,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韦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来声名不响,岂知这位张三丰居然知道自己轻功了得的名头,躬身说道:“张真人武林山斗,晚辈得真人称赞一句,当真是荣于华衮。”他转过身来,指着赵明道:“赵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败坏本教的声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阴险毒辣?”赵明格格一笑,说道:“我本来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阴险毒辣了,你便怎样?”韦一笑第一句便说错了,被她驳得无言可对,一怔之下,说道:“各位到底是何来历?先攻少林,再扰武当,倘若各位和少林武当有怨有仇,明教原有不该管闲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乔扮本教教众,我韦一笑不能不管!”   张三丰原本不信百年来和朝廷作死敌的明教,竟会投降蒙古,听了韦一笑这几句话,这才明白,心想:“魔教虽然声名不佳,遇上这等大事,究竟毫不含糊。”   赵明向那魁梧大汉说道:“你听他吹这等大气,你去试试,瞧他有什么真才实学。”那大汉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间的鸾带,稳步走到大殿中间,说道:“韦蝠王,在下领教你的寒冰绵掌功夫!”韦一笑不禁心头一惊:“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绵掌?他明知我有此技,仍是上前挑战,倒是不可轻敌。”双掌一拍,说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人道:“咱们既是冒充明教而来,难道还能以真名示人?蝠王这一问,未免太笨。”赵明身后的十余人一齐大笑起来。韦一笑冷冷的道:“不错,是我问得笨了。阁下甘作朝廷鹰犬,做异族奴才,还是不说姓名的好,没的辱没了祖宗。”那大汉脸上一红,怒气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韦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宫直进,迳取要害。   韦一笑脚步错动,早已避过,身形闪处,一指戳向他嘴心,他不先出寒冰绵掌,要先探一探这大汉的深浅虚实。那大汉左臂后挥,守中含攻。数招一过,那大汉掌势渐快,韦一笑只觉他掌风之中,隐含一股热气,往他手掌一看,只见他双掌掌心已变得血也似红,心中一动:“莫非这是朱砂七煞掌的功夫?这种功夫听说早已失传,这汉子是什么来历,居然会使这种奇异的掌法?”   眼见对方的掌力越来越是厉害,韦一笑知道自己内伤虽经张无忌治好,不必像从前那样,运功一久,便即饮人血抑制体内阴毒,但伤愈未久,即逢强敌,实是丝毫不敢怠慢,双掌一错,将寒冰绵掌的功夫使了出来。两人掌势渐缓,逐步到了互较内力的境地,突然间呼的一声,大门中掷进一团黑越越的大物,猛向那大汉身上冲去。这一团物事比一大袋米还大,天下居然有这等巨大的暗器。当真奇了。那大汉运劲拍出一掌,将这一团物事击出丈许,着手之处,只觉软绵绵地也不如是什么东西。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原来有人藏在袋中,身中那大汉劲力凌厉无俦的朱砂七煞掌,焉有不筋折骨断之理?   那大汉一愕之下,全身一震,早已被韦一笑无声无息的欺到身后,在他背心“大椎穴”上拍了一招“寒冰绵掌”。那大汉又惊又怒,急转身躯,奋力一掌往韦一笑头顶击去。韦一笑艺高人胆大,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让,那大汉掌到中途。手臂已然酸软无力,一掌虽然击在韦一笑的天灵盖上,那里有半点劲力,只不过是如同替他轻轻一抹一般。原来韦一笑的寒冰绵掌一经着身,对方劲力立卸,但高手对战,竟敢任由强敌掌击脑门,胆气之豪,实是从所未闻,旁观众人看在眼里,无不骤然。倘若那大汉竟有抵御寒冰绵掌之术,劲力一时不去,这一掌打在他的头顶岂不脑浆迸裂?但韦一笑一生行事古古怪怪,愈是旁人不敢为,不肯为、不屑为之事,他愈是干得兴高睬烈,津津有味。他乘那大汉分心之际出击偷袭,本来已有点不够光明正大,可是他跟着便以脑门坦然受他一掌,却又是光明正大过了火,到了胆大妄为、视生死如儿戏的地步。   在这一瞬之间,那丐帮高手已然扯开布袋,拉出一个人来,只见他满脸血红,早在朱砂七煞掌掌力的一击之下毙命,此人衣衫破烂,正是丐帮子弟,不知如何,却被人装在布袋中掷了进来。那丐帮高手大怒,喝道:“是谁鬼鬼祟祟——”一语未毕,一只白茫茫的袋子已兜头罩到,他提气后跃,避开了这一罩。只见一个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到了。他的乾坤一气袋被张无忌在光明顶上迸破,没了趁手的兵器,只得胡乱做几只布袋应用,究竟没原来那只刀剑不破的乾坤袋厉害。他轻功虽然稍有不及韦一笑处,但造诣也是极高,加之中途没受阻挠,前脚后脚的便赶到了。   说不得也回过身向张三丰行礼,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游行散人布袋和尚说不得,参见武当掌教祖师张真人。”张三丰还礼道:“大师远来辛苦。”说不得道:“敝教光明使者,白眉旗白眉鹰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马,都已上了武当。张真人你且袖手旁观,瞧明教上下,和这批冒名作恶的无耻之徒一较高低。”其实他这番话只是虚张声势,明教大批人众未能这么快便全体赶到。但赵明听在耳里,秀眉微蹙,心想:“他们居然来得这么快,是谁泄漏了机密?”忍不住问道:“你们张教主呢?叫他来见我。”说着向韦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问之色,显是问他教主到了何处。张无忌一直隐身在明月之后,知道连韦一笑和说不得迄未认出自己,眼见到了这两个得力的帮手,心中极是喜慰。   赵明冷笑道:“一只毒蝙蝠,一个臭和尚,成得什么气候?”一言甫毕,忽听得东边屋角一人长笑问道:“说不得,杨左使到了没有?”这人声者响亮,苍劲豪迈,正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到了。说不得尚未回答,杨逍的笑声已在西边角上响起。   只听杨逍笑道:“鹰王,究竟是你老当益壮,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杨左使不必客气,咱二人同时到达,仍是分不了高下。只怕你还是瞧在张教主份上,让了我三分。”杨逍道:“当仁不让!晚辈已竭尽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鹰王一步。”原来他二人途中较劲,比赛脚力,殷天正内力较深,杨逍步履轻快,竟是并肩出发,平头齐到。长笑声中,两人一齐从屋角纵落。张三丰久闻殷天正的名头,何况他又是张翠山的岳父,当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张三丰恭迎殷兄、杨兄的大驾。”心中却颇为不解:“殷天正明明是白眉教的教主,又说什么『瞧在张教主份上』?”   殷杨二人躬身行礼,齐声道:“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张三丰道:“两位均是一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赵明心中愈益恼怒,眼见明教的高手越来越多,张无忌虽然尚未现身,只怕说不得所言不虚,确是在暗中策划,布置下什么厉害的阵势,自己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计谋,看来今日且难以成功,但好容易将张三丰打得重伤,这是千载难逢、绝无第二次的良机,今日若不乘此机会收拾了武当派,日后待他养好了伤,那便棘手之极了,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转了两转,冷笑道:“江湖上传言武当乃是正大门派,岂知耳闻不如目见,暗中和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撑腰,本门武功可说不值一晒。”说不得道:“赵姑娘,你这是妇人之见,小儿之识,张真人威震武林之时,只怕你祖父都未出世,小孩儿懂得什么?”   赵明身后的十余人一齐踏上一步,向说不得怒目而视。说不得扬扬自若,笑道:“你们说我这句话说不得么?我名字叫作『说不得』,说话却向来是说得又说得,谅你们也奈何我不得。”赵明手下的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属下将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说不得叫道:“妙极,妙极,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们来比拚比拚,请武当宗师张真人指点一下不到之处,胜过咱们苦练十年。”说着双手一挥,从怀中又抖了一只布袋出来,旁人见他布袋一只又是一只,取之不尽,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只布袋。   赵明微微摇头,道:“今日咱们是来讨教武当绝学,不论是武当派那一位下场,咱们都乐于奉陪,武当派究竟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今日一战便可天下尽知。至于明教和咱们的过节,日后再慢慢算账不迟。张无忌那小鬼奸诈狡猾,我不抽他筋、剥他皮,难消心头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时。”张三丰听到“张无忌那小鬼”六个字时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难道真的也叫做张无忌?怎地又是“小鬼』?”说不得笑嘻嘻地道:“本教张教主少年英雄,你赵姑娘只怕比咱们张数主还小着几岁,不如嫁了咱们教主,我和尚看来倒也相配——”他话未说完,赵明身后众人已轰雷般怒喝起来:“胡说八道!”“住咀!”“野和尚放狗屁!”赵明红晕双颊,容颜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个呼叱群豪的首领,霎时之间成一怔怔作态的小姑娘。但这神气也只是顷刻间有事,她微一凝神,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不肯露一手,便留一句话,只说武当派乃是欺世盗名之辈,咱们大伙儿拍手便走。便是将宋远桥、俞莲舟这批杀之污刀的鼠辈放还给你,又有何妨?”   便在此时,铁冠道人和殷野王先后赶到,不久周颠和彭莹玉也到了山上,明教这边又增了四个好手。赵明估量形势,情知双方决战,未必能操胜算,最担心的还是怕张无忌在暗中作什么手脚——。   赵明的眼光在明教诸人的脸上扫了一转,心想:“张三丰所以成为朝廷心腹之患,乃是由于他近百年来盛名不衰,被人奉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若凭他这等风烛残年,还能活得多少时候?咱们也不须取他性命,只是折辱武当派一番,此行便是大功告成了。”于是冷冷的道:“咱们造访武当,原是想领教张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是和明教群殴,难道咱们不认得光明顶的道路么?这样吧,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也真不得!这里有三个跟随我多年的家人,一个学过几招三脚猫的拳脚,一个会得一点粗浅内功,再有一个练过几天杀猪屠狗的剑法。阿大、阿二、阿三,你们站出来,张真人只须将我这三个不中用的家人打发了,咱们佩服武当派的武功,确是名下无虚。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论,那也不用我多说。”说着双手一拍,她身后缓步走出三个人来。   只见那阿大是个精干枯瘦的老者,双手捧着一柄长剑,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宝剑,这人满脸皱纹,又矮又小,愁眉苦脸,似乎刚才给人痛殴了一顿,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儿女,旁人只要瞧他脸上神情,几乎便要代他伤心落泪。那阿二同样的枯瘦,身材却高得多,头顶心滑油油的,秃得不剩半根头发,两边太阳穴凹了进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却是精壮结实,虎虎有威,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是可见到肌肉处口尽皆盘根扎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张三丰、殷天正、杨逍等人一看,心下都是一惊,周颠说道:“赵姑娘,这三位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我周颠便一个也斗不过,怎地不识羞的乔装了家人,来开张真人的玩笑么?”赵明道:“他们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我倒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啊?”周颠被她一问,登时语塞,但随即打个哈哈,道:“这位是『一剑震天下』矮神君,嗯,这位是『丹气霸八方』秃头天王。至于这一位嘛,天下无人不如,那个不晓,嘿嘿,嘿嘿,乃是——那个『神拳无敌』猛尊者。”   赵明听他瞎说八道的胡诌,不禁噗哧一笑,说道:“我家里三个煮饭烹茶、抹桌扫地的家人,什么神君、天王的!张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脚吧。”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张真人请!”左足一蹬,喀喇一声响,蹬碎了地下三块方砖。着脚之处的青砖被他蹬碎并不希奇,难在邻近的两块方砖竟被这一脚之力震得粉碎。杨逍和韦一笑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家伙!”那阿大阿二两人缓缓退开中低下了头,向众人瞧都不瞧。这三人自进殿后,一直跟在赵明身后,只是始终垂目低头,神情猥琐,谁也没加留神,不料就这么向前一站,登如渊停岳峙,俨然大宗匠的气派,但退了回去时,却又是一副畏畏缩缩、佣仆厮养的模样。殷天正心想:“张真人身受重伤,就算不伤,他这么大的年纪,怎能和这等人拚斗拳脚?瞧此人武功,纯是刚猛一路,让我来接他一接。”当下朗声说道:“张真人何等身份,岂能和低三下四之辈动手过招?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别说是张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谅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脚。”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决非庸流,但偏要将他们说得十分不堪,好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赵明道:“阿三,你从前叫什么名字,自己还记得么?说给他们听听,且看配本配和武当高人动手过招。”她言语之中,始终紧紧的扣住了“武当”二字。那阿三道:“小人自投靠主人之后,从前名字早就不用了。既是主人有命,小人不敢不说。我从前复姓宇文,单名一个『策』字。”这宇文策三字一出口,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殷天正大声道:“宇文策,宇文策!二十年前,长安城中薛氏五雄是你所杀的么?那天晚上红衣蒙面、自称『八臂神魔宇文策』,寿筵中连杀十三高手,是你干的好事么?”宇文策冷冰冰的道:“你老人家倒好记心,我自己都忘记了,你倒原原本本的记着。”众人一听他直认不讳,无不大怒。须知长安城薛氏五雄武功既高,为人又是慷慨仗义,突然间一晚中被一个蒙面的红衣怪人尽数击毙,成为武林中轰传的大事。那一晚丧于这自己报名为宇文策的红衣怪客手下者,除薛氏五雄外,另有华山、峨嵋派中的几位高手,大家查不到宇文策的来历,便把这笔帐算在明教名下者有之,算在白眉教名下者亦有之。殷天正等虽和薛氏五雄没有交情,却为此事很吃了个哑巴苦头,被人打了闷棍喊不出冤。想不到事隔二十年,真正的凶手这才出头。   这宇文策虽然除了这件事外,在中原武林中迄未第二次露面,但单只这件事,已足以使人闻名而惧,凭着“八臂神魔字文策”七个字,不但足可和张三丰一较高下,而且即使他不向武当掌门人挑战,张三丰既如他现身,自非主持武林公道不可。他说出“宇文策”三个字来,可说已是逼得张三丰更无置之不理的余地。殷天正大声道:“好!你既是八臂神魔,让姓殷的来斗上一斗,倒是一件快事。”说着抢上两步,拉开了架子。宇文策道:“殷天正,你是邪魔外道,我宇文策是外道邪魔。咱俩一鼻孔出气,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们另拣日手来比过。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试试武当派功夫的虚实。”他转头向张三手道:“张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场,只说一句话便可交代,咱们决计不敢动蛮硬逼。”   张三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虽然身受重伤,但若施以自己新创太极拳中“以虚击实”的上乘武学法门,未必较输于他,所难对付者,倒是击败阿三之后,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拚内力,这却丝毫取巧不得,自己伤后运不得内力,这一关决计无法过去,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有打发了这宇文策再说。当下缓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贫道心领。贫道近年来创了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自觉和一般武学颇有不同处。这位宇文施主定要印证武当派功夫,殷兄若是将他打败,谅他心有不甘。贫道就以太极拳中的招数,和这位宇文施主拆几手,且看贫道的多年心血,是否不值方家一晒。”殷天正听他如此说,又是喜欢,又是担忧,心想他言语之中,对这套“太极拳”颇具自信,张三丰是何等样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则岂能轻坠一世的威名,但他重伤呕血,人人亲见,只怕拳技虽精,终究是内力难支,当下也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辈恭睹张真人神技。”   宇文策见张三丰居然飘然下场,心下倒起了三分怯意,但转念又道:“今日我便是和这老道拚个两败俱伤,那也是耸动武林的盛举了。”当下屏息凝神,双目盯住在张三丰脸上,内息暗暗转动,周身骨格便霹霹拍拍,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众人又是相顾一愕,知道这是外门硬功练到了最上乘境地之象,只听说少林派的三大神僧有此造诣,不料这八臂神魔居然也具此内劲。何况这种功劲是佛门正宗武功,自外而内,不带半分邪气,乃是金刚伏魔的神通,张三丰见到这等神情?也悚然一惊:“此人来历不小啊!不知我这太极拳是否对付得了?”当下双手缓缓举起,正要让那八臂神魔进招,忽见俞岱岩身后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道僮来,说道:“太师父,这位施主要见识我武当派的拳技,又何必劳动太师父大驾?待弟子演几招给他瞧瞧,也就够了。”   这个满脸尘垢的小道僮,正是张无忌。殷天正、杨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虽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都改变,但一听声音,立即认了出来。明教群众见教主早已在此,心中均是大喜。张三丰和俞岱岩却那里能够想到?张三丰一时瞧不清他的面目,只道便是清风,说道:“这位宇文施主身具金刚伏魔的外门神通,想必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小孩儿一招之间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岂同儿戏?”张无忌左手牵住张三丰的衣角,右手拉着他的左手,轻轻摇晃,说道:“太师父,你教我的太极拳法从未用过,也不知成是不成。难得这位宇文施主是外家高手,让弟子试试以柔克刚、运虚打实的法门,那不是很好么?”说话之间,将一股极浑厚、极柔和的九阳神功,从手掌上向张三丰体内传了过去。   张三丰在刹那之间,只觉掌心中传来这股力道雄伟无比,虽然远不及自己内力的精纯,但泊泊然、绵绵然,直是无止无歇、无穷无尽,一惊之下,定晴往无忌脸上瞧去,只见他目光中不露芒华,却隐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意,那是内功已到绝顶之境的现象。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师觉远大师、大侠郭靖等寥寥数人,似乎才有这等修为,至于当世高人,除了自己之外,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霎息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疑端,然而无忌的内力沛然而至,显是在助自己疗伤,此人绝无歹意,乃可一定,于是微笑道:“我衰迈昏庸,能有什么好功夫教你?不过你要领教宇文施主的绝顶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务须小心在意。”他决不知这个小道童就是张无忌,总道是那一派的高手少年,突然赶到赴援,因此言话中极是冲谦客气。张无忌道:“太师父,你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太师父和众位师叔的大恩。我武当派功夫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不致输于西城少林的手下。太师父尽管放心。”他这几句话说得恳挚无比,几句“太师父”纯出自然,决计做作不来,连张三丰也是大是奇怪:“难道他竟是本门弟子,暗中潜心修为,就如昔年本师觉远大师一般?”至于赵明、宇文策等人,更无丝毫疑心。张三丰放下张无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还目去瞧俞岱岩时,只见他也是一脸迷惘之色。   宇文策见张三丰居然遣这小道僮出战,对自己之轻蔑貌视,可说已到了极处。可是他是个深沉阴鸷之人,脸上不动声色,心想我一拳先将这小道童打死,激得老道心浮气粗,则和他正经动起手来,我当便有制胜把握,当下也不多言,只说:“小孩儿,发招吧!”张无忌道:“我新学这套拳术,乃我太师父张真人多年心血所创,叫做『太极拳”。晚辈初学乍练,未必即能领悟拳中精要,三十招之内,恐怕不能将你击倒。但那是我学艺未精,不是这套拳术不行,这一节你须得明白。”宇文策不怒反笑,转头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纵声大笑,阿大目光锐利却已瞧出无忌不是易与之辈,说道:“三弟,不可轻敌。”   宇文策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张无忌胸口打到,这一招神速如电的拳招递出,不料拳到中途,他左手拳更快的抢上,后发先至,撞击张无忌面门,招术上之诡异,实是罕见。张无忌自听张三丰演说“太极拳”之后,一个多时辰中,始终在默想这套拳术的拳理,见宇文策左拳击到,使出太极拳中一招“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运个“棚”字诀,粘连粘随,右掌已搭住敌人左腕,横劲拨出,宇文策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跨出两步,方始站定。旁观众人见此情景,齐声惊噫。   第六十八回 廿载恩仇   这一招“揽雀尾”,乃是天地间有自太极拳以来,第一次和人过招动手。张无忌身具九阳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术,突然使出太极拳中“粘”的功夫,虽然所学还不到两个时辰。却已如毕生研习一般。宇文策给他这么一棚,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气,犹似打入了汪洋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反而自己身子被自己的拳力带得斜跌两步。他一惊之下,怒气填膺,快拳连攻,只见臂影晃动,便似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向张无忌一般。三清殿上除了明月一个小道僮外,余下个个都是高手,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心中无不惊叹:“八臂神魔,名不虚传,无怪当年长安城中十三高手,都命丧于他拳底。”   张无忌有意要显扬武当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用张三丰所创太极拳的拳招。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挥琵琶”时,右捺左收,刹时间悟到了太极拳旨中的精微奥妙之处,这一招使得犹如行云流水,潇洒无比。宇文策只觉上盘各路全处在他双掌的笼罩之下,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有运劲于背,硬接他这一掌,同时右拳猛挥,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两败伤之局。不料张无忌双手一圈,如抱太极,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组成了一个急旋涡,只带得宇文策在原地急转七八下,如转陀螺,如旋纺锤,好容易使出“千斤坠”之力定住身形,已是满脸胀得通红,甚是狼狈。   明教群豪大声喝采。杨逍叫道:“武当派太极拳功夫如此神妙,真是今人大开眼界。”周颠笑道:“宇文老兄,我劝你改个外号,叫做“八臂陀螺』!”殷野王道:“多转几个圈儿也不算丢脸,古人不是说『三十六着,转为上着』么?”说不得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个黑旋风,那旋风嘛,原是要转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宇文策只气得脸色自红转青,怒吼一声,纵身扑上,左手或拳或掌,变幻莫测,右手却纯是手指的功夫,拿抓点戳、勾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笔,如点穴蹶,如刀如剑,如枪如戟,攻势凌厉之极,张抚忌太极拳招未熟,登时手忙脚乱,应付不来,突然间嗤的一声,衣袖被宇文策撕下了一截,只得展开轻功,急奔闪避,暂躲这从所未见的五指功夫。宇文策吆喝追赶,但那里及得上张无忌轻功的飘逸,接连十余抓,尽数落空。   无忌一面躲闪,心下转念:“我只逃不斗,岂不是输了?这太极拳我还不大会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斗上一斗。”一个回身,双手摆一招太极拳中“野马分鬃”的架式,左手却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噗的一声响,宇文策右手一指戳向张无忌肩头,却不知如何被他一带、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条左臂几乎提不起来。杨逍瞧出这不是太极拳功夫,却抢先叫道:“太极拳当真了得。”宇文策又痛又怒,喝道:“这是妖法邪术,什么太极拳了?”刷刚刚连攻三指。无忌纵身避开,眼见宇文策又是长臂疾伸,双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牵一引,托的一响,宇文策的两根手指直插进了三清殿中的一根大木柱之中,深至指根。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众人轰笑声中,俞岱岩厉声喝道:“且住!宇文策,你这是少林派金刚指力!”张无忌纵身跃开,一听到“少林派金刚指力”七个字,立时想起,俞岱岩和殷利亨两人都是为少林派金刚指力所伤,二十年来,武当派上下都是为此深怨少林,看来真凶却是眼前此人。只听宇文策冷冷的道:“是金刚指力便怎样?谁教你硬充好汉,不肯说出屠龙刀的所在?这二十年残废的滋味可好受么?”   俞岱岩厉声道:“宇文策,多谢你今日言明真相,原来我一身残废,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五弟。”要知当年张翠山自刎而死,乃是为了俞岱岩伤于殷素素的金针之下,无颜面对师兄之故。其实俞岱岩中了金针之后,殷索素托龙门镖局运回武当,医治数月,自会痊愈,他所以四肢被人折断,实出于大力金刚指的毒手,倘若当日找到了这个罪魁祸首,张翠山夫妇也不致惨死了。俞岱岩既悲师弟无辜丧命,又恨自己成为废人,满腔怨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无忌听了两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他幼时会听父亲说过,少林寺有一火工头陀偷学武艺,击死少林寺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争执,以致苦慧禅师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   张三丰道:“宇文施主心肠忒也歹毒,咱们可没想到当年苦慧禅师的传人之中,竟有施主这等人物。”宇文策狞笑道:“苦慧!哼,苦慧是什么东西?”张三丰一听,恍然大悟。那一年俞岱岩为大力金刚指所伤后,武当派遣人前往质问少林,少林派掌门方丈坚决不认,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听,得知西城少林已是式微之极,所传子弟只是精研佛学,不通武功,此刻听了宇文策这句“苦慧是什么东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传人,绝无辱骂开派祖师之理,登时朗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头陀的传人,不但学了他的武功,也尽数传了他狠戾阴毒的性儿!怪不得少林派会毁在施主手上。那个空相什么的,是施主的师兄弟吧”宇文策道:“不错,他是我的师兄,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刚相。张真人,我“金刚门”的般若金刚掌,跟你武当派的掌法比起来怎样?”俞岱岩厉声道:“远远不如,他头顶挨了我师一掌,早已脑浆迸裂。班门弄斧,死有余辜。”   宇文策大吼一声,扑将上来。张无忌一招太极拳“如封似闭”,将他挡住,说道:“宇文策,拿『黑玉断续膏』来!”说着伸出了右掌。宇文策心中一惊:“本门的续骨妙药,秘密之极,连本门的寻常子弟也不知其名,这小道童却从何处听来?”他那知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医经”之中,会说到这种药名。医经中说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是怪异,断人肢骨,无药可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制,却是其方不传。无忌想到此节,顺口说了出来,原来也只试他一试之意,待见他脸色陡变,即知所料无误,只听宇文策道:“你这小小道僮如何得知本门秘药之名?”张无忌道:“拿来!”他想起了父母之仇,恨不得立时置之于死地,不愿跟他多说一句。   宇文策适才和他交过了手,虽然吃了一点小亏,但见自己的大力金刚指使将出来之时,他只有躲闪逃避,并无还手之力,只要留神他古里古怪的牵引手法,斗下去可操必胜,当下踏上一步,喝道:“小家伙,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那就饶你,否则这个姓俞的便是榜样。”张无忌决意要取他的“黑玉断续膏”,然而如何对付他的金刚指,一时却无善策,乾坤大挪移之法虽可伤他。却不能逼得他取出药来。心中正自沉吟,张三丰道:“孩子,你过来!”张无忌道:“是!太师父。”走到他的身前。   张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极圆转,无使断续。当得机得势,令对手其根自断。一招一式,务须节节贯串,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适才见张无忌临敌使招,已颇得太极三昧,只是他原来武功太强,拳招之中,棱角分明,未能体会“太极拳”那“圆转不断”之意。   张无忌武功已高,关键处一点便透,听了张三丰这几句话,登时便有领悟,心中虚想着那太极图圆转不断,阴阳变化之意。宇文策冷笑道:“临阵学武,未免迟了吧?”张无忌双眉扬处,说道:“刚来得及,正好叫阁下试招。”说着转过身来,右手圆转向前,朝宇文策面门探去,正是太极拳中一招“高探马”。宇文策右手中指成刀形砍落,张无忌“双风贯耳”,连消带打,双手成圆形击出,这一下变招,果然体会了太师父所教“圆转不断”四字的精义,左圈右圈,一个圈圈跟着一个圈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个个太极图形,只套得宇文策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稳,犹如中酒昏迷。突然之间,他五指猛力戳出,张无忌使出一招“云手”,左手高,右手低,一个圆圈已将他手臂套住,九阳神功的刚劲使出,喀喇一声,宇文策的右臂上下臂骨齐断。这九阳神功的刚劲好不厉害,宇文策一条手臂的臂骨断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登时不成模样。以这份劲力而论,却非以柔劲为主的太极拳所能及。   张无忌恨他歹毒,那“云手”使出时连绵不断,有如白云行空,一个圈圈未完,第二个圈圈已生,又是喀喇一响,宇文策的左臂亦断,跟着喀喀喀几声,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绞断。张无忌生平和人动手,从未下过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师伯六师叔的大凶手,若非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断续膏”,早已取了他的性命。   宇文策一声闷哼,已然摔倒。赵明手下早有一人抢出,将他抱起退开。那秃头的阿二闪身而出,一掌疾向无忌胸口劈来,掌尖未至。无忌已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压力,当下一招“斜飞势”,将他掌力引偏。这秃头老者一声不出,下盘稳得如牢钉在地,专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内力雄浑无比。无忌见他掌路和宇文策乃是一派,看年纪是宇文策的师兄,武功轻捷不及,却是远为沉稳,他试用太极拳中粘、引、棚、按等口诀,想将他身子带歪,不料这人内力太强,反而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张无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拚比拚,瞧是你的少林内功厉害,还是我的九阳神功厉害。”见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蛮打,丝毫没有取巧的余地,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晃了一晃。   张三丰“噫”的一声,心中叫道:“不好!这等蛮打,力强者胜。正和太极拳的拳理全然相反。这秃头老者有力浑厚,武林中甚是罕见,只怕这一掌之下,小孩儿便受重伤。”便在此时,两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声,那阿二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张无忌却是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   九阳神功和少林派内功都出自达摩祖师。两者殊途同归,练到最高境界,可说是不分高下。但“金刚门”的创派师祖火工头陀乃是从少林寺中偷学的武艺,拳脚兵刃固可偷学、那内功一道讲究的是体内气息运行,你便是眼睁睁的瞧着他打坐静修,却怎知他内息如何调匀、周天如何搬运?因此外功可偷学,内功却是偷学不来的,这一门的武艺外功极强,不输于少林正宗,内功却远远不及了。这阿二是“金刚门”中的异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内,居然另辟蹊径,练成了一身极强的内功,其造诣早已超过了当年的师祖火工头陀,可说乃是天授。他双掌之下,极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时蛮打硬拚,却被无息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惊又怒,深深吸一口气?双掌齐出,同时向无忌劈来,只听得张无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给你出这口恶气!”   原来这时殷利亨已在杨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两名明教教众用软兜抬着,到了武当山上,五行旗下诸好手,也是先后赶到。张无忌一声喝处,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大响,那秃头阿二连退三步,双目鼓起,胸口气血翻涌。无忌说道:“殷六叔,围攻你的众人之中,可有这秃头在内么?”殷利亨道:“不错!此人正是首恶。”张无忌问得明白,不必再留余地,只听那秃头阿二周身骨节霹霹拍拍的发出响声,正自运劲。俞岱岩叫道:“渡河未济、盘其中流!”意思是叫无忌不等阿二运功完成,就上前攻他一个措手不及。要知俞岱岩见识甚高,知道这阿二内力强猛,这一运功劲,掌力非同小可,实是难挡。   张无忌应道:“是!”踏上一步,却不出击,阿二双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无忌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一掌挥出,一拒一迎,将对方掌力尽行碰了回去。那阿二大叫一声,身子犹似发石机射出的一块大石,喀喇喇一声响,撞破墙壁,冲了出去。众人骇然失色之际,墙壁的破洞中闪进一个人来,提着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只见此人矮矮胖胖,圆如石鼓,模样甚是可笑,身法却极灵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颜垣。那秃顶阿二双臂臂骨、胸前肋骨、肩头锁骨,已尽数被他自己刚猛雄浑的掌力震断。颜垣放下阿二,向无忌一躬身,又从墙洞中钻了出去。倏来倏去,便如是一头肥胖的土鼠。   赵明见这小道童连败自己手下两个一流高手,心中早已起疑,一见颜垣向无忌行礼。妙目顾盼,立时认了出来,心中暗骂自己。“该死,该死!我先入为主,一心以为这小鬼在外布置,没想到他竟假装道僮,在此捣鬼,坏我大事。”当下细声细气的道:“张教主,怎地如此没出息,假扮起小道僮来?满口太师父长、太师父短,也不害羞。”张无忌见她认出了自己,便朗声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师父座下的第五弟子,我叫一声『太师父』有什么害羞不害羞?”说着转身向张三丰,磕头道:“孩儿张无忌。叩见太师父和三师伯。事出仓卒,未及禀明,还请恕孩儿欺瞒之罪。”张三丰和俞岱岩又惊又喜,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个力败“金刚门”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病得死去活来的孩童。张三丰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说道:“好孩子,你没有死,翠山可有后了。”转头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这么一个好外孙。”殷天正笑道:“张真人,恭喜你教出来这么一位好徒孙。”   赵明骂道:“什么好外孙、好徒孙!两个老不死,养了一个奸诈狡狯的小鬼出来。阿太,你去试试他的剑法。”那满脸愁苦之色的阿大应道:“是!”刷的一声,拔出倚天剑来,各人眼前青光闪闪,寒气侵人,端的是好一口宝剑。张无忌道:“此剑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的手中?”赵明啐道:“小鬼,你懂得什么?灭绝老尼从我家中盗得此剑。此刻物归原主,倚天剑跟峨嵋派有什么干系?”张无忌原不知倚天剑的来历,给她反口一问,竟是答不上来,当下岔开话题,说道:“赵姑娘,你取『黑玉断续膏』给我,治好了我二师伯、六师叔的断肢,咱们既往不咎。”赵明冷笑道:“既往不咎?说说倒是容易。你知道少林派空闻、空智,武当派的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此刻都在何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姑娘见示。”赵明冷笑道:“说得稀松平常,我干么要跟你说?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抵当日绿柳庄铁牢中,对我轻薄羞辱之罪!”说到“轻薄羞辱”四字,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得满脸飞红,又恼又羞。   张无忌听到她说及“轻薄羞辱”四字,脸上也是一红,心想那日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脚底,其实并无丝毫轻薄之意,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从权,究是大大的越礼,此事并未和旁人说过,倘若众人当真以为自己调戏人家少女,那可糟了,眼下无可辩白,只得说道:“赵姑娘,这『黑玉断续膏』你到底给是不给?”赵明俏目一转,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断续膏,那也不难。只须你依我三件事,我便双手奉上。”张无忌道:“那三件事?”赵明道:“眼下我可还没想起。日后待我想到了,我说一件,你便跟着做一件。”   张无忌道:“那怎么成,难道你要我自己杀了自己,要我做猪做狗,我也依你?”赵明笑道:“我决不会要你杀了自己,更不会叫你做猪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来呢。”张无忌道:“你先说将出来,如果是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么依你自也不妨。”赵明正待接口,一转眼,看到小昭鬓边插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给张无忌的那朵,不禁大恼,又见小昭明眸皓齿,桃笑李妍,年纪虽稚,却出落得犹如晓露芙蓉,甚是惹人怜爱,心下更恨,一咬牙,对阿大道,“把这姓张的小子两条臂膀斩了下来!”阿大应道:“是!”一振倚天剑,走上了一步,说道:“张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斩下你的两条臂膀。”周颠心中已蹙了很久,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自己斩下自己的双臂。”阿大满脸愁容,苦口苦面的道:“那也说得有理。”周颠这下子可就乐了,大声道:“那你快斩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张无忌站在一旁,心中颇为发愁,这口倚天宝剑锋锐无匹,任何兵刃一碰即断,唯一的迎敌之策,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夺他兵刃,然而伸手到这等锋利的宝剑之旁去抢夺,只要对方的剑招稍奇,变化略有不测,自己一条手臂自指尖以至肩头,不论那一处给剑锋一带,立时削断,如何对敌,倒是颇费踌躇。忽听张三丰道:“无忌,我创的太极拳,你已学会了,另有一套太极剑,不妨现下传了你,和这位施主过过招。”无忌喜道:“多谢太师父。”转头向阿大道:“这位前辈,我剑术不精,请太师父指点一番,再来跟你过招。”那阿大对张无忌的武功原本暗自忌惮,自己虽有宝剑在手,占了便宜,究是胜负难知,听说他要新学剑招,那是再好不过,须知新学的剑招不论如何精妙,总是生疏难熟。剑术之道,讲究的是轻翔灵动,至少也得练上一二十年,临敌时方能得心应手,熟极而流。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学招吧,我在这里等你!学两个时辰够了吧?”   张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这儿教,无忌在这儿学,即炒即卖,新鲜热辣。不用半个时辰,一套太极剑法便能教完。”他此言一出,除了张无忌外,人人惊骇,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均想:就算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再奥妙神奇,但在这里公然教招,敌人瞧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秘奥可言?阿大道:“那也好。我回避到殿外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占这个便宜,以佣仆身份,却行武林宗师之事。张三丰道:“那也不必。我这套剑法初创,也不知管不管用。阁下是剑术名家,正要请阁下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绽。”杨逍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一事,朗声道:“阁下原来是“玉面神剑”方长老,阁下以堂堂丐帮长老之尊,何以甘为旁人厮仆?”明教群豪一听,都是吃了一惊。周颠道:“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转了,这——这怎么可以?”   那阿大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道:“老朽百死余生,过去的事说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帮的长老了。”老一辈的人,都知玉面神剑方东白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剑术之精,名动江湖,而且英俊潇洒,是武林中出名的美男子,十多年前身染重病身亡,当时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是尚在人世,面目却已大异。   张三丰道:“老道这路太极剑法能得玉面神剑指点几招,荣宠无量。无忌,你有佩剑么?”小昭上前几步,呈上无忌从赵明处携来的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张三丰接在手里,笑道:“是木剑?老道这不是用来画符捏诀、作法驱邪?”当下站起身来,左手持剑,右手捏个剑诀,双手成环,缓缓抬起。这起式一展,跟着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拦扫、右拦扫——一招招的演了下来,使到第五十三式“指南针”,双手同时划圆,复成第五十四式“持剑归原”。张无忌小记招式,只是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张三丰一路剑法使完,竟无一人喝采,各人心中均是大感诧异:“这等慢吞吞、软绵绵的剑法,如何能用来和人对敌过招?”转念又想:“料来张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数,好让他瞧瞧明白。”   只听张三丰道:“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看清楚了。”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张三丰道;“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吧。”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   周颠失声叫道:“糟糕!越来越忘记得多了。张真人,你这路剑法很是深奥,看一遍怎能记得?请你再使一遍给咱教主瞧瞧吧。”张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剑出招,演将起来。众人只看了数招,心下大奇,原来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是没一招相同。周颠叫道:“糟糕,糟糕,这可更加叫人胡涂啦。”张三丰画剑成圈,问道:“孩儿,怎样啦?”张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收剑归座,只见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你这就请玉面神剑指教吧!”说着将手中木剑递了给他。张无忌躬身接过,转身向方东白道:“方前辈请。”   周颠爬耳搔头,满心担忧,只见方东白揉身进剑,说道:“有僭了!”一剑刺到,青光闪处,发出嗤嗤声响,只见内力之强,实不下于那个秃头阿二。众人凛然而惊,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说是砍金断玉的倚天宝剑,便是一根废铜烂铁,在这等内力运使之下,也是威不可当,“玉面”虽已迥非昔时,“神剑”两字却是名不虚传。张无忌左手剑诀一引,木剑横过,画个半圆,平搭在倚天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倚天剑登时一沉。方东白赞道:“好剑法!”一抖腕翻剑,剑尖向无忌左胁刺到。无忌回剑圈转,拍的一声,双剑相交,各自飞身而起。方东白手中的倚天宝剑被这么一震,颤动不绝,发出嗡嗡之声,甚是清越。   这两把兵刃一是宝剑,一是木剑,但平面相交,宝剑和木剑变成了毫无分别,张无忌这一招乃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已得了太极剑法的精奥。要知张三丰所转给他的乃是“剑意”,而不是“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胜,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心中尚有一两招剑法记着忘不干净,那么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这意思杨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隐约懂得,周颠却终于逊了一筹,这才空白忧急了半天。   这时只听得殿中嗤嗤之声大盛,方东白的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内力,使极锋锐利剑、出极精妙招术,青光荡漾,剑气弥漫,殿上众人便觉有一个大雪团在身前转动,发出蚀骨寒气。张无忌的一柄木剑在这团寒光中划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无半点渣滓,以意运剑,那木剑每发一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要去缠在倚天宝剑之上,这些细丝越积越多,像是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倚天剑裹了起来。两人拆到二百余招之后,方东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这柄宝剑好像不断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尔一剑刺出,真力运得不足,便被对方木剑带着运转几个圈子。   方东白越斗越是害怕,眼看二百招已过,始终无法削断无忌手中的木剑,激斗三百招双方居然剑锋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剑以来从所未遇之事。对方如同已撒出了一张大网,一步步的在向中央收紧。方东白连换了六七套剑术,旁观众人瞧得眼都花了,张无忌却总是持剑画圆,旁人除了张三丰外,没有一个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他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只有一招,然而变化无绝,应付不穷。猛听得方东白朗声长啸,须眉皆竖,倚天剑中宫疾进,那是竭尽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张无忌见他来势猛恶,回剑挡招,方东白手腕微转,倚天剑侧了过来,擦的一声轻响,木剑的剑头已削断六寸,倚天剑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到张无忌胸口而来。无忌一惊,左手翻转,本来捏着剑诀的食中两指一张,已挟住倚天剑的剑身,右手半截木剑向方东白的右臂斫落。剑虽木制但在他九阳神功运使之下无殊钢刃。方东白右手运力一夺,那倚天剑被对方两根手指挟住了,犹如铁铸,竟是不动分毫,当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撤手松剑,向后跃开,再无他途可循。只听张无忌喝道:“快撤手!”方东自一咬牙,竟不松手,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拍的一声响,他一条手臂已被木剑打落,便和用利剑削断一般无异。方东白不肯松手,原已存了舍臂护剑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断臂落地,已抢着抓住,断臂虽已离身,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着倚天剑。张无忌见他如此勇悍,既感惊惧,且复歉仄,竟没有再去跟他争剑。方东白左手抓过倚天剑的剑柄,走到赵明身前,躬身说道:“主人,小人无能力,甘领罪责。”赵明冷冷的道:“我叫你去砍下这小子双臂啊。”方东白脸上早已血色全无,听了这话,应道:“是!”左手回剑一挥,倚天剑霜刃到处,竟将他的左臂又削了下来。众人一见,比之见无忌以木剑断他右臂更是惊讶,不约而同“哦”的一声叫了出来。   张无忌大怒,指着赵明骂道:“赵姑娘你这人忒也狠毒。方先生已竭尽全力,何以你仍是放他不过。”赵明冷冷的道:“是你砍断他的手臂,又不是我砍断他的,到底是你狠毒还是我狠毒?”张无忌道:“你——你——你——”说了这三个“你”字,怒气塞喉,竟是说不下去了。赵明嫣然一笑,道:“是我的奴仆,也用得着你来操心。”她眼光转向张三丰,说道:“今日瞧在明教张教主的脸上,放过了武当派。”左手一挥,道:“走吧!”手下人抱起方东白、秃头阿二,宇文策的身子,向殿外便走。   张无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断绩膏,休想走下武当山。”纵身而上,伸手往赵明肩头抓去。手掌离她肩头约有尺许,突觉两股无声无息的拳风分从左右袭到,这两股拳风之来,事先没半点征兆,张无忌一惊之下,翻掌抵敌——。   第六十九回 千金之诺   张无忌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双手掌同时碰到,只觉对方劲力奇强,掌力中竟夹着一股阴冷无比的寒气,这股寒气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时缠得他死去活来的“玄冥神掌”的掌力。张无忌一惊之下,九阳神功随念而生,陡然间左胁右胁之上同时被两个敌人拍上一掌。张无忌一盘闷哼,向后摔出,但见袭击自己的乃是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这两个老者各出一掌和张无忌双掌比拚,余下一掌无影无踪的拍到了他的身上。   杨逍和韦一笑齐声怒喝,扑上前去。那两个老者又是挥出一掌,砰砰两声,杨逍和韦一笑腾腾腾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寒冷彻骨。那两个老者身子晃了两晃,右边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头,却也不过如此!”转过身子,护着赵明走了。众人生恐张无忌受伤,顾不得追赶,纷纷围拢着他。只见殷天正抱着无忌,坐在地下,满脸忧急。张无忌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摆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他体内九阳神功发动,将玄冥神掌的阴寒之气逼了出来。他身旁功力稍弱之人竟是抵受不住,有的竟是牙关格格相击,但挂念教主安危,谁也不肯退开。张无忌道:“外公,众位先生,我不妨事,请大家退开些。”众人见他开口说话,这才放心,依言走开数步,只见无忌头顶便如蒸笼,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他解开上衣,两胁之上宛然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印。这两个掌印在九阳神功运转之下,自黑转紫,自紫而灰,终于消失不见。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昔日数年不能驱退玄冥掌毒,顷刻间便被他消除净尽。无忌站起身来,笑道:“这一下虽然好险,可是终究让咱们认出了对头的面目。”杨逍、韦一笑和那两个老者对掌之时了各出全力,因之玄冥阴毒及腕而止,不能深入体内,但两人兀自打坐运气,过了半天才驱尽阴毒。   这时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进来禀报,来犯敌人已尽数下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请明教诸人。筵席之上,张无忌才向张三丰及俞岱岩禀告别来情由,众人听闻之下,尽皆惊叹。张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这三清殿上,我和这老人对过一掌,只是当年他假扮蒙古军官,不知到底二老中的那一老。说来惭愧,直到今日,咱们还是摸不清对头的底细。”杨逍道:“那姓赵的少女不知是什么来历,连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驱使。”张无忌道:“眼下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抢夺黑玉断续膏,好治愈俞三伯和殷六叔的伤。第二件是打听宋大师伯他们的下落。这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那姓赵的姑娘身上。”俞岱岩苦笑道:“我残废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药,那也是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他们要紧。”张无忌道:“事不宜迟、请杨左使、韦蝠王、说不得大师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踪敌人。五行旗各派一位掌旗副使,分赴峨嵋、华山、昆仑、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处,和各派联络,打探消息。请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顿白眉旗下教众。铁冠道长、周先生、彭大师以及五行旗掌旗使暂驻武当,禀承我太师父张真人之命,居中策应。”他在席上随口吩咐,殷天正、杨逍、韦一笑等逐一躬身接令。张三丰初时还疑心他小小年纪,如何能统率群豪,此刻见他发号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然一一凛遵,心下甚喜,暗想:“他能学到我的太极拳、太极剑,只不过是内功底子好、悟性强,虽属难能,还不算是如何可贵。但他能管束明教、白眉教这些大魔头,引得他们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后,翠山有后。”想到这里,忍不住捋须微笑。   张无忌和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饱,便即辞别张三丰,下山去探听赵明的行踪。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别,杨不悔却依依不舍的跟着父亲,送出里许。杨逍道:“不悔,你回去吧,好好照着着殷六叔。”杨不悔应道:“是。”眼望看张无忌,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无忌哥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杨逍和韦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马之交,少不得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说。”当下加快脚步,远远的去了。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到这里来。”牵看他的手,到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无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从小相识,交情非比寻常,但这次久别重逢,她一直对我冷冷的爱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话说?”只见不悔未开言脸上先红,低下头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无忌哥哥,我妈去世之时,托你照顾我,是不是?”无忌道:“是啊。”不悔道:“你将我万里迢迢,从淮河之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里,这中间出死入生,经尽千辛万苦。大恩不言谢,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记在心里,从来没跟你提过一句。”无忌道:“那有什么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没有这番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发而死。”不悔道:“不,不!你仁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无忌哥哥,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虽亲,可是有些话我不敢对他说。你是咱们教主,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当你亲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顶上,我乍见你无恙归来,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我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不怪我吧?”无忌道:“不怪!当然不怪。”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残忍,或许你瞧着不顺眼。可是我妈妈死得这么惨,对于恶人,我从此便心肠很硬。后来见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无忌微笑道:“小昭这小丫头很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看她不是坏人。”   其实红日西斜,秋风拂面。微有凉意。杨不悔脸上柔情无限,眼波盈盈,低声道:“无忌哥哥,你说我爹爹和妈妈是不是对不起殷——殷——六叔?”无忌道:“这些过去的事,那也不用说了。”不悔道:“不,在旁人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连我都十七岁了。不过殷六叔始终没忘记妈妈。这次他身受重伤,日夜昏迷,时时拉着我的手,不断的叫我:“晓芙!晓芙!”他说:“晓芙!你别离开我。我手足都断了,成了废人,求求你,别离开我。可别抛下我不理。”她说到这里,泪水盈眶,甚是激动。无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胡涂中的言语,作不得准。”不悔道:“不是的,你不知道,我可知道的。他后来清醒了,眼睛瞧着我的时候,那神气一模一样,是在求我别离开他。只是他不说出口而已。”   无忌叹了一口气,深知这位六师叔武功虽强,感情却极软弱,自己幼时便曾见他往往为了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场,纪晓芙之死对他打击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断折,也难怪他惶惧不安,于是道:“我当竭尽全力,设法去夺得黑玉断续膏来,医治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不悔道:“殷六叔这么瞧着我,我越想越觉爹爹和妈妈对他不起,越想越觉得他可怜。无忌哥哥,我已亲口答应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好,终身残废也好,我总是陪他一辈子,永远不离开他了。”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可是脸上神采飞扬,又是害羞,又是得意。   无忌吃了一惊,那料到杨不悔竟会向殷利亨付托终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不悔道:“我斩钉截铁的跟他说了,这辈子跟定了他。他如果一生一世动弹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的床边,侍奉他的饮食,跟他说笑话儿解闷。”   张无忌道:“可是你——”杨不悔抢着道:“我不是蓦地动念,便答应了他,我一路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要是他伤势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怔怔的瞧着我,我比什么都喜欢,无忌哥哥,我小时候什么事都跟你说,我要吃个烧饼,便跟你说,在路上见到个糖人儿好玩,也跟你说。那时候咱个没钱买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来给我,你还记得么?”无忌想起当日和她携手西行的情景,两小相依为命,不禁有些难过,低声道:“我记得。”   不悔按着他的手背,道:“你给了我那个糖人儿,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阳晒着晒着,糖人儿熔啦,我伤心得什么似的,哭着不肯停。你说再给我找一个,可是从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糖人儿了。你虽然后来买了更大更好看的糖人儿给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场。那时你很着恼,骂我不听话,是不是?”无忌微笑道:“我骂了你么,我可记不得了。”不悔道:“我的脾气很执拗,殷六叔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糖人儿,我再也不喜欢第二个了。无忌哥哥,有时我自己一个儿想想,你待我这么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该当侍奉你一世才是,然而我总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一样,我心底里亲你敬你,可是对他啊,我是说不出的可怜,说不出的喜欢。他年纪大了我一倍,又是我的长辈,说不定人家会笑话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对头,我——我知道不成的——不管怎样,我总是跟你说了。”她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向无忌多望一眼,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也不知道什么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说不得和韦一笑见他眼边隐隐犹有泪痕,不禁向着杨逍一笑,意思是说:“恭喜你啦,不久杨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四个人下得武当山来,杨逍道:“这赵姑娘前后拥卫,看样子不会单身行走,要查她的踪迹并不为难。咱们分从东南西北四方搜寻,明日正午在谷城会齐。教主尊意若何?”张无忌道:“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罢。”原来谷城在武当山之东,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嘱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极是厉害,三位若是遇上了,能避则避,不必孤身与之动手。”三人答应了,当即行礼作别,分赴东南北三方查察。   且说张无忌向西都是山路,他展开轻功,行走好不迅速,只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十偃镇。他在镇上面店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问起是否有一乘黄缎软轿经过。那店伴道:“有啊!还有三个重病之人,睡在软兜里抬着,往西朝黄龙镇去了,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张无忌大喜,心想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黑再追赶不迟,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当下行到僻静之处,找一块大石,睡了一觉,待到初更时分,这才向黄龙镇来。   到得镇上,未交二鼓天时,他闪身墙角之后,见街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一间大客店中却是灯烛辉煌。无忌一意要查清楚赵明的来历,顾不得孤身犯险,一纵身,轻轻上了屋顶,几个起伏,已到了那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顶,黑暗中凝目前望,只见镇甸外的河边空地上,竖着一座毡帐,帐前帐后人影绰绰,守卫得极是严密,心想:“赵姑娘莫非是住在这毡帐里面?她相貌说话都和汉人一模一样,起居饮食却带着几分蒙古之风。”但其时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汉人的豪绅大贾以竞学蒙古风尚为荣,那也不足为异。他正自筹思如何走近帐蓬,忽听得客店的一扇窗中,传出几下呻吟之声。无忌心念一动,轻轻纵下地来,走到窗下,向屋里一张——。   只见房中三张床上躺着三人,其余两人瞧不见面貌,对窗那人正是八臂神魔宇文策,他低声哼着,显是伤处十分痛楚,双臂双腿上都是缠着白布。张无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碎,定用他本门灵药黑玉断续膏敷治。此刻不抢,更待何时?”一推窗子,纵身而进,房中站着的一人惊呼一声,一拳打来。张无忌左手抓住他拳头,右手一指便点了他软麻穴,回头一看,只见躺着的其余二人正是秃顶阿二和玉面神剑方东白,被他点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兀自拿着两枚金针,想是在给三人针炙止痛。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瓶子,瓶旁则是几块艾绒。   无忌拿起黑瓶,拔开瓶塞一闻,只觉一股辛辣之气,十分触鼻。宇文策叫道:“来人哪,抢药——”张无忌运指如风,连点躺着三人的哑穴,撕开字文策手臂的绷带一看,果见他一条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着一层膏药。他生怕赵明诡计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药,引诱自己上当,当下在宇文策及秃顶阿二的伤处刮下药膏,包在绷带之中,心想瓶中纵是假药,从他们伤处刮下的决计不假。此时外面守护之人早已听见声音,有人踢开房门,抢了进来。无忌望也不望,抬腿一一踢出,霎时间客店中人声鼎沸,乱成一片。无忌接连踢出六人,已刮尽了宇文策和秃顶阿二伤处的药膏,心想若再耽搁。惹得玄冥二老赶到,那可大大不妙,当即将那瓶和刮下的药膏在怀中一揣,提起那个医生,向窗外掷了出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医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袭击。无忌乘着这一空隙,飞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利刃疾刺而至。张无忌左手牵,右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试,左边一剑刺中了右边那人,右边一枪戳中了左边那人,混乱中声,无忌早已去得远了。   他一路上好不喜欢,心想此行虽然查不到赵明的真相,但夺得了黑玉断续膏,那可比什么都强。此时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杨逍等人会面,迳回武当,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杨逍等回山。张三丰等听说获得黑玉断续膏,无不大喜。张无忌细着看宇文策伤处刮下来的药膏,再从黑瓶中挑了些药膏来详加比较,确是一般无异。那黑瓶乃是一块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触手生温,盎有古意,单是这个瓶子,便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张无忌再无怀疑,命人将殷利亨抬到俞岱岩房中,两床并列放好。杨不悔跟了进来,她不敢和无忌的眼光相对,脸上却是容光焕发,心中感激无量,显然张无忌送她到西域,在昆仑派代她喝毒酒这许多恩情,都远比不上治好殷利亨这么要紧。   张无忌道:“三师伯,你的旧伤都已愈合,此刻医治,侄儿须将你手脚骨骼重行折断,再加接续,望你忍得一时之痛。”俞岱岩实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残废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坏也不过是治疗无效,二十年来,早已什么都不在乎,心中只想:“无忌是尽心竭力,要补父母之过,否则他是终身不安。我一时之痛,又算得什么?”他是骨气奇硬的好汉子,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胆干去便是。”无忌命杨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将他断骨处尽数摸得清楚,然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劲奔十指,喀喀喀响声不绝,将他断骨已合之处,重行一一折断。俞岱岩虽然穴道被点,仍是痛得醒了过来。张无忌手法如风,大骨小骨一加折断,立即拚到准确部位,敷上黑玉断续膏,缠了绷带,再夹上木板。医治殷利亨那便容易得多,断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时已予扶正,这时只须敷上黑玉断续膏便成。   等到治完殷利亨,张无忌也已忙得汗流挟背,当下派五行旗正副掌旗使轮流守卫,以防敌人前来扰乱。当日下午,无忌用过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复夜来一晚奔波的疲劳,睡梦中,忽听得脚步轻响,有人在房门口一张,小昭守在门外,低声问:“什么事?教主睡着啦。”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轻声道:“殷六侠痛得已晕去三次,不知教主——”张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只见殷利亨双眼翻白,又已晕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显是在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   无忌见了这等情景,大是惊异,在殷利亨“承泣”“太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过来,问俞岱岩道:“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那也罢了,只觉肠胃心肺、五脏六腑,实是麻痒难当——好像,好像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岩所说,那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又问殷利亨道:“六叔,你觉得怎样?”殷利亨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来转去,真是好看,真是好看——你瞧,你瞧——”无忌“啊”的一声大叫,险险自己也晕了过去,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乱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烂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   无忌额头汗涔涔而下,知道终于是上了赵明的恶当,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宇文策和秃顶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壳,这等毒辣心肠,当真是匪夷所思。此刻他行动如风,迅即拆除两人身上的夹板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了无忌郑重的脸色,心知事不妙,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帮着用酒洗涤殷利亨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颜色非一旦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是惊惧,又是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来。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无忌呜咽道:“是我杀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种毒虫,那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准一种毒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间,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亲自刎时的心情,大错已然铸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是再无别的道路。他缓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是无药可救了么?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无忌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傲!”居然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无忌心中又是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句话来:“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而是三个。”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己,叫道:“我正要找她!”从杨不悔腰间拔出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走出。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无忌,道:“公子,你去还了给赵姑娘。”   张无忌向小昭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当下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到观门之外,只见赵明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余丈处,站着玄冥二老,两个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张无忌身形一晃,早已欺到赵明身前,左手一探,已抓住了她双手手腕,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   赵明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门来看你,这样凶霸霸的,难道是待客之道么?”张无忌道:“我要解药!你若是不给,我是不想活,你也不用想活了。”赵明微微一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关我什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无忌正色道:“谁跟你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赵明双手被他握住,只觉得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觉得他掌心中有一件坚硬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张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的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闪电。赵明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要?”张无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明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句话是真是假?为什么你一开口就问我讨解药?”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有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俞岱岩、殷利亨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明的种种恶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进示弱。   这时殷天正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明已被张无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是有恃无恐,各人也便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明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之强,震动天下,怎么遇到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我这次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就是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脚步一动,自己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于是放开了她的手腕。赵明伸手摸了摸鬓边的珠花,嫣然一笑,道:“怎么?你自己倒像是没受什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必使伤得了人。”赵明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虫七花膏。”赵明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以给你。你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以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我容易,要得解药,那是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给你的也是假药毒药。”张无忌心头一喜,道:“那三件事?快说快说。”赵明微笑道:“我不早跟你说过么?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想到了,我随时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也不会叫你去做违背武林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张无忌听她说“不会叫你去做违背武林侠义之道的恶事”,登时便放下了心,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我也当竭力以赴。”当下慨然道:“赵姑娘,倘若你惠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驱。”   赵明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赵明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吧?”张无忌生怕它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了过来。赵明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赵明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长袖一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明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强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将箭射了过来。张无忌左手一抄,将箭接在手中,只见那箭并无箭镞,箭杆上却绑着一封信。张无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张教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文曰:“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赐之婢仆,委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着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珍珠能够转动,当下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无忌从怀中取出针炙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那七种毒虫,七花是那七种毒花,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写得明白。其实无忌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是不须旁人指点。它一看解法,全无错误,心知并非赵明弄鬼,大喜之下,奔进内院,依法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便即大为减轻,内脏麻痹渐止,眼前彩晕渐消。张无忌再去取出赵明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用心察看,终于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芳清凉。这一次无忌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了他一条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绝无中毒象征,伤处更是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臂果是功效如神,两个多月后,殷利亨双手已能活动,只是俞岱岩残废已久,要说尽复旧观,势所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势,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然仍是残废,却不复是丝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却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无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城的众高手一鼓聚歼,然后再分头消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波动。五行旗各掌旗使此去,幸好均持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信符,自己又不泄漏身份,否则早已和各派打得流花落水。各掌旗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无不严密戒备,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说道白眉旗已重行改编,尽数隶属明教,只是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师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乱。   第七十回 明教大会   这时元军仍是极强,义师不旋踵便被扑灭,无一得成大事,况且起事者各自为战,互相并无呼应联络,终被元朝官兵一一歼除。   当日晚间,张三丰在后殿摆设素筵,替殷天正父子接风。席间殷天正说起各地举义失败的情由,每一处起义,明教和白眉教下的弟子均有参与,被元兵或擒或杀,殉难者极众。群豪听了,尽皆扼腕慨叹。   杨逍道:“天下百姓痛苦,人心思变,正是驱除挞子,还我河山的良机。昔年杨教主在世,日夜以兴复为念,只是本数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和中原武林多派怨仇相缠,难以携手抗敌。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和各派怒仇渐解,咱们正好同心协力,共抗胡虏。”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是不错。可惜都是废话,近乎放屁一类。”杨逍听了也不生气,道,“还请周兄指教。”周颠道:“江湖上都说咱明教杀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听到『明教』两字,人人恨之入骨,什么『同心协力、共抗胡虏』云云,说来好听,却是如何做起?”杨逍道:“咱们虽然蒙此恶名,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周颠笑道:“倘若是咱们杀了宋远桥、灭绝老尼、何太冲他们,张真人还不是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铁冠道人喝道:“周颠,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疯疯颠颠!”周颠伸了伸舌头,却不言语了。彭莹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依贫道之见,咱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领,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时人多眼宽,到底宋大侠,灭绝师太他们到了何处,在大会中也可有个查究。”周颠道:“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那是容易得紧,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众人齐道:“怎么样?你何不早说?”周颠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说道:“只须教主去问一声赵姑娘,少说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说哪,这些人不是给赵姑娘杀了,便是给她擒了。”   这两个多月来韦一笑、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人,曾分头下山探听赵姑娘的来历和踪迹,但自从那日观前现身、和张无忌击掌为誓之后,此人便不知去向,连她手下所有的人众,也是个个无影无踪,找不着半点痕迹。群豪诸多猜测,均料想她和朝廷有关,但除此之外,再也寻不着什么线索了。此时听周颠如此说,众人都道:“你这才是废话!要是寻得着那姓赵的女子,咱们不会着落在她身上打听吗?”周颠笑道:“你们自然寻不着,教主却不用寻找,自会见着。教主还欠着她三件事没办,难道这位如此厉害的小姐,就此罢了不成?嘿!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以我一想到她便浑身汗毛直竖,害怕得发抖。”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但想想也确是实情。   张无忌叹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个难题,我尽力办了,就此了结此事,否则终日挂在心上,不知她会出什么古怪花样。彭大师适才建议,本教召集各路首领一会,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当山上空等,终究不是办法。”杨逍道:“教主,你说在何处聚会最好?”张无忌略一沉吟,说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两位人物的恩情。一是蝶谷医仙胡青中先生,他老人家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我想,本教这次大会,便在淮北蝴蝶谷中举行。”周颠拍手道:“甚好,甚好!这个『见死不救』,昔年我每日跟他斗口,人倒是挺不错的。他见死不救,自己死时也无人救他,正是报应。我周颠倒要去他墓上磕几个响头。”当下群豪各无异议,言明三个多月后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领,齐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会。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白眉教下各掌职信使,分头自武当出发,传下教主号令,诸路教众,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手于当地主理教务外,一概于八月中秋前赶到淮北蝴蝶谷,参见新教主。   其时距中秋尚有三月,张无忌见俞岱岩和殷利亨尚未痊可,深恐伤势有甚反覆,以致功亏一贯,因此暂留武当,照料俞殷二人,暇时则向张三丰请教太极拳剑的武学。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诸人,仍是各处游行,探听赵明一干人的下落。杨逍奉教主之命,勉强留在武当,但为纪晓芙之事,对殷利亨深感惭愧,平日只有闭门读书,轻易不离室门一步。这日午后。张无忌来到杨逍房中,商量来日蝴蝶谷大会,有那几件大事要向教众交代。他以年轻识浅,忽当重任,常自有战战兢兢之意,唯惧不克负荷,误了大事。杨逍深通教务,因此无忌请他留在身边,随时向他咨询商量。   两人谈了一会,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面上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无忌叹道:“杨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之士。”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无忌翻开书来,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书中载得明白,明教于唐武后延载元年传人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人始习此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等重镇,均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杀明教徒,明教势力大衰,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历朝均受官府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尼教这个“摩”字,被人改为“魔”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   张无忌读到此处,不禁长叹一声,说道:“杨左使,本教教旨原是去恶行善,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受惨酷屠戳?”杨逍道:“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论是谁有甚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官民,什么时候能少了?什么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压,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压良民,豪绅土豪不敢横行不法,到那时候,本教方能真正的兴旺。”杨逍拍案而起,大声道:“教主之言,正说出了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当真能有这么一日么?”杨逍沉吟半响,说道:“但盼真道有这么一天。宋朝本教方腊方教主起事,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他翻开那本书来,指到明教大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震动天下的记载,张无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说道:“大丈夫固当如是。虽然方教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人四目相投,心意相通,不禁血热如沸。   杨逍又道:“本教历代均遭严禁,但始终屹立不倒。南宋绍兴四年,有个官员叫做王居正,对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观。”说着翻到书中一处,抄录着王居正那道奏章。张无忌见那奏章中写道:“伏见两浙州县有吃菜事魔之俗。方腊以前,法禁尚宽,而事魔之俗犹未至于甚炽。方腊之后,法禁愈严,而事魔愈不可胜禁。——臣闻事魔者,每乡每村有一二桀黠,谓之魔头,奉录其乡村姓氏名字,相与组盟为魔之党。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以相赈恤。盖不肉食则费省,费省故易足。同党则相亲,相亲故亲恤而事易济——”   张无忌读到这里,说道:“那王居正虽然仇视本教,却也知本教教众节俭朴实,相亲相爱。”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为此先王导其民使相亲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节俭,有古淳朴之风。今民之师帅,既不能以是为政,乃为魔头者窃取以瞽惑其党,使皆归德于其魔,于是从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说。民愚无知,谓吾从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济也,故以魔头之说为皆可信,而争趋归之。此所以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他转头向杨逍道:“杨左使,『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这句话,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证。这部书可否借我一阅,也好让我多知本教往圣先贤的业绩遗训?”杨逍道:“正要请教主指教。”   无忌将书收起,说道:“俞三伯和殷六叔伤势大好了,我们明日便首途赴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左使相商,那是关于不悔妹子的。”杨逍只道他要开口求婚,心下甚喜,说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赐,属下父子感恩图报,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无不乐从。”张无忌于是将杨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说了。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竟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侠垂青,原是杨门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纪悬殊,辈份又异,这个——”说了“这个”两字,却又接不下去。张无忌道:“殷六叔未满四十,方当壮盛。不悔妹子虽叫他一声叔叔,也不是真有什么血缘泛亲,师门之谊。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这头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杨逍原是个十分豁达之人,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利亨,总是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然倾心于他,倒是了赎自己的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于是长揖说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见关怀。属下先此谢谢。”   当晚张无忌传出这个喜讯,群豪纷纷向殷利亨道喜。杨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来。张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时,起初也颇惊奇,但随即便为殷利亨喜欢。说到婚期,殷利亨道:“待大师哥他们回山,众兄弟完聚,那时再办喜事不迟。”   次日张无忌偕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小昭等人,辞别张三丰师徒,首途前往淮北。杨不悔留在武当,服侍殷利亨,当时男女之防虽严,但他们武林中人,也不理会这些小节。   明教一行人晓行夜宿,向东北方行去,一路上见田地荒芜,民有饥色。沿海诸路本着殷实富庶之区,但眼前饿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极处。群豪慨叹百姓惨遭劫难,又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长,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的良机。这一日来到界牌集,离蝴蝶谷已然不远,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喊杀之声大震,有两支人马正在交兵。群豪纵马上前,穿过一座森林,只见千余名蒙古兵分列左右,在进攻一座山寨。寨上飘出一面绘着红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帜。寨中人数较少,己有渐渐不支之势,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发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贼,快快投降!”   周颠道:“教主,咱们上吗?”张无忌道:“好!先去杀了带兵的军官。”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五人应命而出,冲入敌阵,长剑搬动,两名元兵的百夫长首先落马,跟着统兵的千夫长也被殷野王一刀砍死。元兵群龙无首,登时大乱。山寨中人见来了外援,大声欢呼。寨门开处,一条黑衣大汉手挺长矛,当先冲出,元兵当者辟易,无人敢撄其锋。   只见那大汉长矛一闪,便有一名元军被刺,倒撞下马。众元兵惊呼连连,四下奔逃。杨逍等见这大汉威风凛凛,有若天神,无不赞叹:“好一位英雄将军。”此时张无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汉的面貌,正是常自想念的常遇春常大哥,只是剧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见。明教人众前后夹攻,元军死伤了五六百人,余下的不敢恋战,分头落荒而走。常遇春横矛大笑,叫道:“是那一路的兄弟前来相助?常某感激不尽。”张无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纵身而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   常遇春躬身下拜,说道:“教主兄弟,我又是你大哥,又是你属下,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原来常遇春归五行旗中巨木旗下该管,张无忌接任教主等等情由,已得掌旗使闻苍松示知,这几天中他率领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张无忌到来,不料元军却来攻打。常遇春见己寡敌众,本拟故意示弱,将元军诱入寨中,一鼓而歼,但张无忌等突然赶到应援,他便乘势开寨杀出。他在明教中职位不高,当下向杨逍,殷天正等一一参见,恭执下属之礼。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结义兄弟,都不敢以长上自居,执手问好,相待尽礼。   常遇春邀群累豪入寨,杀牛宰羊,大摆酒筵,说起别来情由。这几年来淮南淮北水旱相继,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无以为生,便啸聚一班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勾当,倒也逍遥快活,山寨中有粮食金银多了,便去赈济贫民。元军几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众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齐北行,料得元军新败,两三月内决计不敢再来。数日后到了蝴蝶谷外前。先到的教众,得知教主到来,列成长队,迎出谷来。其时巨木旗下执事人等,早已在蝶谷中搭造了许多茅舍木屋,以供典会的各路好汉居住。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等均已先此到达。张无忌接见诸路教众后,备了祭品,分别到胡青牛夫妇及纪晓芙墓前致祭。想起当日离谷时何等凄惶狼狈,今日归来却是云荼灿烂,风光无限,真是如同隔世。   再过三日便是八月中秋,蝴蝶谷中筑了高坛,坛前烧起熊熊大火。张无忌登坛宣示和中原诸门派尽释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颁下教规,重申行善去恶、除暴安良的教旨。众香主欢声雷动,一齐凛遵,各人身前点起香束,立誓对教主令旨,决不敢违。是日坛前火光烛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盟,至此为极。年老的教众眼见这片兴旺气象,想起十余年来本教四分五裂、几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张无忌又宣示道:“本教历代相传,不茹荤酒。但眼下处处灾荒,只能有什么便吃什么,何况咱们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驱除鞑子,众兄弟不食荤腥,精神不旺,难以力战。自今而后,废了不茹荤酒这条教规。咱们立身处世,以大节为重,饮食禁忌,只是余事。”当晚蝴蝶谷中月明如昼,数千教众畅怀尽欢,至晓方罢。   次日众人睡至午间,这才起身。张无忌刚梳洗罢,属下教众报道:“洪水旗下弟子朱元璋、徐达诸人求见。”张无忌大喜,亲自迎出门去。朱元璋、徐达率同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一见无忌出来,一齐躬身行礼,说道:“参见教主!”无忌常常念着那日徐达救命之恩,一见众人,喜之不尽,当即还礼,左手携着朱元璋,右手挽着徐达,同进室内,命众人坐下。众人告了罪,才行就座。这时朱元璋已然还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说道:“属下等奉教主令旨,赶来蝴蝶谷,本应早到候驾,但途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蹊跷之事,属下等跟踪追查,以致误了会期,还请教主恕罪。”   张无忌道:“却不知是遇上了何等跷蹊之事?”朱元璋道:“六月上旬。咱们便得到教主的令旨,大伙儿好生喜欢,咱兄弟们商议,该当备什么礼物,庆贺教主才是,准北是苦地方,没什么好东西的,幸得会期尚远,大伙儿便一起上山东去闯闯。咱们生怕给官府认了出来,因此扮作了赶脚的骡车夫,属下算是个车夫头儿。这天来到河南的归德府,接了几个老西客人,往山东荷泽。正行之间,忽然有一伙人赶了上来,轮刀使枪,模样十分凶狼,将咱们车中的客人都赶了下去,叫咱们去载别的客人。那时花兄弟性子暴,便要跟他们放对,徐兄弟向他使个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动手不迟。那伙人将咱们九辆大车有赶到一处山坳之中,那里另外还有十多辆大车候着,只见地下坐着的都是和尚。”   张无忌道:“都是和尚?”朱元璋道:“不错。那些和尚个个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但其中好些人模样极是不凡,有的太阳穴高高凸起,有的魁梧奇伟,徐兄弟悄悄跟我说,这些和尚都是身负高强武功之人。那伙凶人叫众和尚坐在车里,押着咱们一路向北。属下料想其中必有古怪,暗地里叫众兄弟着意提防,千万不可露出形迹。一路上咱们留神那伙凶人的说话,可是这群人诡秘得紧,在咱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吴良兄弟大著胆子,半夜里到他们窗下去偷听。连听了四五夜,这才探得了一些端倪。原来这些和尚竟然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高僧。”张无忌本已料到了几分,但还是“啊”的一声。朱元璋接着道:“吴良兄弟又听到一个人说:『主人当真神机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当六派高手。尽入掌中,自古以来,还有谁能做得到这一步的?』又有一人说:『这还不算希奇。一箭双雕,却把魔教的众魔头也牵连在内。』咱们七个人假装出恭,在茅厕里悄悄商量,都说此事既然牵连本教在内,碰巧落在咱们手上,总须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禀报教主知晓。”张无忌道:“各位说得甚是。”朱元璋道。“大伙见一路北行,越发装得呆头呆脑,汤和兄弟和邓愈兄弟又假装争五钱银子?笨手笨脚的打了一场架,显得半点不会武功。那伙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对咱们再不在意,咱们又老爷长、老爷短的,对他们恭敬得厉害。吴祯兄弟曾想弄些麻烦来,半途上麻翻了这伙凶人,救出少林群僧。可是咱们细想,这件事来龙去脉半点不知,眼着这伙凶人又是精明干练,武功了得,没的一个失手,打草惊蛇,反而误了大事,是以始终没敢下手。到得河间府,遇上了六辆大车,也是有人押解,车中坐的却是些俗家人。吃饭之时,我听得一个少林僧跟一个新来的客人招呼,说道:『宋大侠,你也来啦!』”   无忌站起身来忙问:“他说是宋大侠?那人怎生模样?”朱元璋道:“那人瘦长身材,五六十岁年纪,三络长须,相貌甚是清雅。”无忌一听,正是宋远桥的形相,不禁又惊又喜,再问其余诸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也都在内,又问:“他们都受了伤吗?还是戴了铐镣?”朱元璋道:“没有铐镣。也瞧不出受什么伤,说话饮食,都和常人无异,只是精神不振,走起路来有点虚虚晃晃。那宋大侠听少林僧这么说,只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那少林僧再想说什么,押解的凶人便过来拉开了他。此后两批人前后相隔十余里,再不同食同宿,属下从此也没再见到宋大侠他们。七月初三,咱们载着少林群僧到了大都。”张无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后来怎样?”朱元璋道:“那伙凶人领着咱们,将少林群僧送到西域一座大寺院中,叫咱们也睡在庙里——”   张无忌道:“那是什么庙?”朱元璋道:“属下进寺之时,曾抬头瞧了瞧庙前的扁额,见是叫做『万法寺』,但便因这么一瞧,吃了一个凶人的一下马鞭。当晚咱们兄弟们悄悄商量,这些凶人定然放不过咱们,势必要杀了众人灭口,天一黑,咱们便偷着走了。”张无忌道:“事情确是凶险,幸好这类凶人,倒也没有追赶。”汤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这着,事先便安排下手脚。咱们到邻近的骡马行中去抓七个骡马贩子来,跟他们换了衣服,然后将这七人砍死在庙中,脸上斩得血打模糊,好让那些凶人认不出来。又将跟咱们同来的大车车夫都杀了,银子散得满地,装成是两伙人争钱银凶杀一般。待那伙凶人回庙,再也不会起疑。”张无忌心中一惊,只见徐达脸上有小怒之色,邓愈显得颇是尴尬,汤和说来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却是丝毫不动声色,恍若没事人一般。张无忌暗想:“这人下手好辣,实是个厉害脚色。”说道:“朱大哥此计虽妙,但从今而后,咱们决不可再行滥杀无辜。”这是教主的训谕,朱元璋等一齐起立,躬身说道:“谨遵教主令旨。”   张无忌道:“朱大哥七位探听到少林、武当两派高手的下落,此功大是小小。待安排了抗元起义的大事之后,咱们便同赴大都,相救两派高手。”他说过公事,再和徐达等相叙私谊。说起那日偷宰张员外耕牛之事,一齐拊掌大笑。   当晚张无忌,大会教众,焚火烧香,宣告诸足并起,共抗元朝,诸路教众相互呼应,累得元军疲于奔命。那便大事可成。是时定下方策,教主张无忌率同光明左使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执掌总坛,为全教总帅。白眉鹰王殷天正,率同白眉旗下教众,在江南起事。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会同常遇春寨中人马,和郭子兴、孙德崖等,在准北濠州起兵。布袋和尚说不得率领韩山童、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皎儿等人,在河南颖川一带起事。彭莹玉率领徐寿辉、邹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赣、饶、袁、信诸州起事。铁冠道人率领布三王、孟海马等,在湘楚荆襄一带起事。周颠率领芝麻李,赵君用等在徐宿丰沛一带起事。冷谦会同西域教众,截断西域开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归总坛调遣,何方吃紧,便向何方应援。   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于杨逍的计谋,张无忌宣示出来,教众欢声雷动,意气风发。张无忌又道:“单凭本教一教之力,难以撼动元朝近百年的基业,须当联络天下英雄豪杰,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下中原武林人物,半数为朝廷所擒,总坛即当设法营救。明日众兄弟散处四方,一遇机会,便即杀鞑子动手,总坛也即前赴大都救人。今日在此尽欢,此后相见,未知何月。众兄弟须当义气为重,大事为先,决不可争权夺利,互逞残杀,若有此等不义情由,总坛决不宽饶。”众人齐声答应:“教主令旨,却不敢违!”呼喊声山谷鸣响。   当下众人歃血为盟,焚香为誓,决死不负大义。次日清晨,诸路人众纷纷向张无忌告别。众人虽均是意气慷慨的豪杰,但想到此后血战四野,不知谁存谁亡,大事纵成,今日蝴蝶谷大会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是时蝴蝶谷前圣火高烧,也不知是谁忽然朗声喝了起来:“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各人一个个的齐声而唱,相和之声越来越响:“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无人,忧患实多!怜我无人,忧患实多!”   那“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息实多!”的歌声,飘扬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再不回顾。张无忌想起如许大好男儿,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将鲜血洒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听歌声渐远,壮士离散,热闹了数日的蝴蝶谷重归沉寂,只剩下杨逍、韦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数人。张无忌详细询明万法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说道:“朱大哥,此间濠泗一带,方当大乱,不可错过了起事之机。你们不必陪我上大都去,咱们就此别过。”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齐道;“但盼教主马到成功,属下宁静候好音。”拜别了张无忌,出谷自去举事。   张无忌道;“咱们也要动身了。小昭,你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就在这里等我吧。”小昭委委曲曲的答应了,可是她一直送出谷来,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终是恋恋不舍的不肯分别。无忌道:“小昭,你越送越远,回去时路也要不认识啦。”小昭道:“张公子,你到了大都,会见到那个赵姑娘不会?”无忌道:“说不定会得见到。”小昭道:“你要是见到她,代我求她一件事成不成?”无忌奇道:“你有什么事求她?”小昭双臂一伸,道:“向赵姑娘借倚天剑一用,把这铁炼儿割断了,否则我终身不得自由。”无忌见她神情楚楚?说道极是可怜,心中有些不忍,便道:“只怕她不肯将宝剑借给我,何况要一直借到这里。”小昭道:“那么——那么,你将我带到她的跟前,请她宝剑一挥,不就成了。”无忌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跟我上大都去。杨左使,你说咱们能带她吗?”杨逍心知张无忌既如此说,已有携她同去之意,便道:“带她同去,那也不妨,教主衣着茶水,也有个人服侍,只是造炼声叮叮当当,容易引人注目。这样吧,叫她装作生病,坐在大车之中,平时不可出来。”小昭大喜,忙道:“多谢公子,多谢杨左使。”向韦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谢韦法王。”韦一笑笑道:“多谢我干什么?你小心我发起病来,吸你的血。”说着露出满口森森白牙,装个怪样。小昭明知他是开玩笑,却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你——你别吓我。”   这日午后,三骑一车,迳向北行。一路无话,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即今北平城)。其时蒙古人铁骑所至,直至数万里外,历来帝国幅员之广,无一能及。大都是帝皇之居,各小国各部族的使臣贡员,不计其数。张无忌等一进城门,便见街上来来往往,许多都是黄发碧眼之徒。四人到得西域,找了一家客店投宿。杨逍出手阔绰,装作是富商大贾模样,要了三间上房,那店小二奔走趋奉,服待得极是殷勤。杨逍问起大都城里的风景古迹,谈了一会,漫不经意的问起有什么古庙寺院。那店小二说了几所,便说到西域的万法寺来,说道:“这万法寺真是好大一座丛林,寺里的三座大铜佛,便是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座来,原该去见识见识。但客官们来得不巧,这半年来,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爷,平常人就不敢去了。”杨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碍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头,四下里一张,低声道:“客官们初来京城,不是小的多嘴,说话还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爷们见了人爱打便打,爱杀便杀,见了标致的娘儿们更是一把便抓进寺去。这是皇上圣旨,金口许下的,有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走到西番佛爷的跟前?”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势力,横行不法,欺压汉人,杨逍等知之已久,只是没料到京城之中竟亦这般肆无忌惮,当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说。晚饭后各自合眼养神,等到二更时分,三人从窗中跃出,向西寻去。   第七十一回 月心险恶   那万法寺高达四层,寺后的一座九级宝塔,更是老远便可望见。张无忌、杨逍、韦一笑三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已到了寺前。三人一打手势,绕到寺院左侧,想登上宝塔,居高临下的察看寺中情势,不料离塔三十余丈,便见塔上人影绰绰,每一层宝塔上都有人来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着。三人一见之下,心中又惊又喜,情知此塔守卫如此严密,少林、武当各派人众必是囚禁在内,倒是省了一番探访的功夫。只是敌方戒备森严,救人必是极不容易。何况空闻方丈、空智神僧、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等,那一个不是武功卓绝,竟然尽数落在他们手中,则对方能人之多、手段之厉害,自是不言可喻。三人来万法寺之前,已然商议定当,决计不可卤莽从事。当下悄悄退开。   突然之间,第六层宝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执火把缓缓移动,那火把从第六层亮到第五层,又从第五层亮到第四层,一路下来,到了底层后,从宝塔正门出来,走向寺去。杨逍挥了挥手,从侧面慢慢欺近身去。那万法寺后院一株株都是参天古树,三人躲在树后以为掩蔽,一听见风声响动,便即奔上数丈。要知万法寺中高手如云,实是丝毫不敢托大,三人的轻功造诣虽然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却也唯恐被人察觉,须得乘着风动落叶之声,才敢移步。如此走上二十多丈,火把照耀之下,已看清楚十余名黄袍男子,手中各执兵刃,押着一个宽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转头,无忌看得明白,正是昆仑派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他不禁心中凛:“果然连何先生也在此处。”   眼见一干人进了万法寺的后门,三人等了一会,见四下确实无人,这才从后门中闪身而入。那寺院房舍众多,规模之大,几乎可和少林寺相仿佛,好在中间一座大殿的长窗中灯火明亮,料得何太冲是被押到了该处。三人闪身而前,到了殿外,张无忌伏在地下,从长窗的缝隙中向殿内张望,杨逍和韦一笑分列左右把风守卫,防人偷袭。他二人虽然艺高人胆大,但此刻深入龙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那长窗的缝隙甚细,无忌只见到何太冲的下半身,殿中尚有何人,却无法瞧见。只听何太冲气冲冲的说道:“我既堕奸计,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一言而决。你们逼我做朝廷鹰犬,那是万万不能,便再说上三年五载,也是白费唇舌。”张无忌暗暗点头,心想:“这何先生虽不能说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大关头极是把持得定,不失为一派掌门之尊。”只听一个男子口音,冷冰冰的道:“你既是固执不化,主人也不勉强,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了?”何太冲道:“我便是十根手指一齐斩断,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一遍,你如胜得了咱们这里三人,立时放你出去,如若败了,便斩断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问你降也不降。”何太冲道:“我已断了两根手指,再断一根,又有何妨?拿剑来!”那人冷笑道:“等你十指齐断之后,再来投降,咱倒也不要你这废物了。拿剑给他!摩诃巴思,你跟他走走!”另一个粗壮的声音应道:“是!”   无忌暗运神功,轻轻将那缝隙挖大了一点,只见何太冲手持一柄木剑,剑头包着布,又软又钝,不能伤人,对面则是一个高大的番僧,手中拿着的却是一对青光闪闪的纯钢戒刀。两人的兵刃利钝悬殊,几乎不用比试,强弱便判。何太冲毫不气馁,木剑一晃,说道:“请!”刷的便是一剑,去势极是凌厉,昆仑剑法,当真别有独到之秘。那番僧摩诃巴思身裁虽然壮大,行动却甚敏捷,一对戒刀使将开来,刀刀斩向何太冲的要害。无忌只看了数招,便即暗惊:“怎地何先生脚步虚浮,气急败坏,竟似内力全然失却?”   张无忌自习得九阳神功及乾坤大挪移心法之后,于天下武学之变,尽罗胸中,这几个月来在武当山上日夕向张三丰请益,更是精进了一层,此刻见何太冲和那番僧动手,越看越觉其中必有跷蹊。何太冲剑法虽精,内力却和常人相去不远,剑招上的凌厉威力,全然施展不出,只是那番僧的武功实是逊他两筹,好几次猛攻而前,眼见便可将他毙于刀下,但总是被何太冲以精妙招术反得先机。拆到五十余招后,何太冲喝一声:“着!”一剑东劈西转,斜回而前,托的一声轻响,已戮在那番僧腋下。倘若他手中持的平常利剑,又或内力不失,剑锋早已透肌而入,那番僧性命不保,但他所用木剑剑头包布,那番僧只是微微一痛而已。   只听那冷冷的声音说道:“摩诃巴思退!温卧儿上!”张无忌向声音来处一看,只看说话之人脸上如同罩着一层黑烟,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负手而立,双目闭住,似乎对眼前事漠不关心。再向前看,只见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之上,有一双脚踏着。脚上穿一对鹅黄鞋子,鞋头上各缀一颗明珠。张无忌心中一动,眼见这对脚脚掌纤美,踝骨浑圆,依稀认得正是在绿柳庄中,自己曾经捉过的赵明的一对脚。他在武当山见她,全以敌人相待,但此时不知如何,看到了一对踏在锦凳上的纤足,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剧。   但见赵明的右足轻轻点动,料想她是全神贯注的在看何太冲和温卧儿比武,约莫一盏茶时分,何太冲叫声:“着!”赵明的右足在锦凳上一登,温卧儿又败下阵来。只听那黑脸的玄冥老人说道:“温卧儿退,黑林钵夫上!”张无忌听到何太冲气息粗重,想必他连战二人,已是十分吃力。片刻间剧斗又再展开。那黑林钵夫用的似是铜棍铁杵一类的粗重兵刃,使将开来,满殿都是风声,殿旁的烛火被风势激得忽明忽暗,烛影犹似天上浮云,一片片的在赵明脚上掠过。蓦地里眼前一暗,殿上红烛熄了半边,喀的一响,木剑断折,何太冲一声长叹,抛剑在地,这场比拚终于是输了。   玄冥老人道:“铁琴先生,你降是不降?”何太冲昂然道:“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内力若在,这番僧焉是我的对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斩下他左手的无名指,送回塔去。”无忌回过头来,杨逍向他摇了摇手,意思显然是说:“倘若此刻冲进殿去救人,不免误了大事。”但听得殿中断指、敷药、止血、裹伤,何太冲甚是硬气,竟是一哼也没哼。那群黄衣人手执火把,将他送回宝塔囚禁。张无忌等缩身在墙角之后,火光下见何太冲脸如白纸,咬牙切齿,神色极是愤怒。   一行人走远后,忽听得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说道:“鹿杖客,昆仑派的剑法果真了得,他刺到摩诃巴思那一招,左边这么一劈,右边这么一转——”说话的正是赵明,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殿中,手里提着一柄木剑,照着何太冲的剑法使了起来。番僧摩诃巴思手舞双刀,跟她喂招。那黑脸的玄冥老人便是鹿杖客,赞道:“主人真是聪明无比,这一招使得分毫不错。”她练了一次又练一次,每次都是将剑尖戮到摩诃巴思腋下,虽然剑是木剑,但重重一戮,每一次又都戮在同一部位,料必相当疼痛。摩诃巴思却聚精会神的跟她喂招,竟无半点怨避之意。   她练熟了这几招,又叫温卧儿出来,再试何太冲如何击败他的剑法。张无忌看到此时,心头早已明明白白,原来赵明将各派高手囚禁在此,使药物抑住各人的内力,逼迫他们投降朝廷。众人自然不降,那便命人逐一与之相斗,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学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用心之毒,计谋之恶,实是令人发指。   这时赵明已在和黑林钵夫喂招,最后数招有些迟疑不决,问道:“鹿杖客,是这样的么?”鹿杖客怔了一怔,转头道:“鹤兄弟,你瞧清了没有?”左首角落里一个声音答道:“苦头陀一定记得更加清楚。”赵明笑道:“苦头陀,劳你的驾,请你指点一下。”只见右首走过来一个白发披肩的头陀,驼背跛足,满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刀疤,原来相貌已是全然不可辨认。这头陀身材魁伟,虽然驼背,仍和鹿杖客差不多高矮。他一言不发,接过赵明手中木剑,刷刷刷刷数剑,便向黑林钵夫攻去,用的竟是昆仑派剑法,剑招之纯,便似从小练熟了的一般。此时张无忌方始看见,那黑林钵夫是个西域武士,所使的是一根长达八尺的铁杖。   苦头陀显是依样葫芦,模仿何太冲的剑招,因此也是丝毫不用内力,那黑林钵夫却是全力施为,斗到酣处,他挥杖横扫,熄后点亮了的红烛,突又黑了一半。何太冲乃是在这一招上无可闪避,迫得以木剑硬挡铁杖,这才折剑落败,但那苦头陀剑轻飘飘的削出,犹似轻燕掠过水面、贴着铁杖削了上去。黑林钵夫握杖的手指被木剑剑身一削,虎口处穴道酸麻,登时拿捏不住,当的一声,铁杖落在地下,撞得青砖砖屑纷飞。黑林钵夫满脸通红,心知这木剑若是换了利剑,自己十根手指早已削断,躬身道:“拜服,拜服!”俯身拾起铁杖。苦头陀双手托着木剑,交给赵明。赵明笑道:“苦师傅,最后一招精妙绝伦,也是昆仑派的剑法么?”苦头陀点了点头。赵明又道:“那何太冲不会么?”苦头陀又点了点头。赵明笑道:“苦师傅,你教教我。”苦头陀空手比剑,赵明持剑照做。练到第三次时,苦头陀行动如电,虽然驼背跛足,却是快得不可思议,赵明便显然跟不上了。但她聪颖过人,剑招虽然慢了,仍是依模依样,丝毫不爽。苦头陀翻过身来,双手向前一送,停着就此不动。   赵明一怔,张无忌心中暗暗喝一声采:“好,大是高明!”赵明侧头看着苦头陀的姿势,想了一想,登时领悟,说道:“啊,苦师傅,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击在我的臂上。这一招如何化解?”苦头陀反手做个姿势,抓住铁杖,左足飞出,头一抬,显是已夺过敌人铁杖,同时将人踢飞。这几下似拙实巧,看来已不是昆仑派的家数。赵明笑道:“好师傅,你快教教我。”神情又娇又媚,张无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内力不够,这一招学不来的。可是她这么求人,实是教人难以推却。”苦头陀做了两个手势,正是示意道:“你内力不够,没法子学。”一跛一拐的走开,不再理她。无忌寻思:“苦头陀武功之强,只怕和玄冥二老不相上下,虽不知内力如何,但招数神妙,大是劲敌。他只打手势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可是他耳朵又不聋,决不能哑。赵姑娘对他颇见礼遇,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赵明见苦头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气,说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来。”过不多时,唐文亮被押着进殿,鹿杖客又派了三个人和他过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亏,空手心掌,先胜两场,到第三场上,对手催动内力,唐文毫无可与抗,亦被斩断了一根手指。这一次赵明练招,由鹿杖客在旁指点。无忌此时已瞧出端倪,赵明显是内力不足,情知非数载之间可以速成,是以想尽学各家各派之所长,俾成一代高手,这条路子,原亦可行,招数精到极处之时,大可补功力之不足。   赵明练过掌法,说道:“叫灭绝老尼来!”一名黄衣人禀道:“灭绝老尼已绝食五日,今天仍是倔强如昔。”赵明笑道:“饿死了她也吧!唔,叫峨嵋派那个小姑娘周芷若来。”手下人答应了,转身出殿。   张无忌重回武当,数月之间,早已将别来经过一一向张三丰禀明,得知峨嵋派的周芷若,便是当日在汉水船中所遇的那个少女,虽然其时年幼,说不上什么男女之情,但于她殷殷照料之意,常怀感激。光明顶上周芷若刺他一剑,那也是奉了师父的严命,张无忌心中不存仇怨,这时听赵明带她前来,不禁心头一震。   过了片刻,一群黄衣人押着周芷若进殿。张无忌望了她几眼,但见她比之在光明顶上时,略觉憔悴,但容颜清丽如昔,虽是身处敌人掌中,却泰然自若。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剑,赵明忽道:“周姑娘,你这么年轻,已是峨嵋派的及门高弟,着实令人生羡。听说你是灭绝师太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剑招绝学,是也不是?”周芷若道:“家师武功博大精深,说到传她老人家剑招绝学,那是谈何容易?”赵明笑道:“这里的规矩,只要谁能胜得咱们这里三人,那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门,再无丝毫留难。尊师何以这般涯岸向高,不屑跟咱们切磋一下武学?”周芷若道:“家师是宁死不辱。堂堂峨嵋掌门岂肯在你们手下苟且求生?你说得不错,家师确是瞧不起卑鄙阴毒的小人,不屑跟你动手过招。”赵明竟不生气,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小小女子,有什么主张?师父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赵明道:“尊师叫你也不要跟咱们动手,是不是?那为了什么?”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剑法,虽不能说是什么了不起的绝学,终究是中原正大门派的武功,不能让无耻之徒偷学了去。”   赵明一怔,没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会给灭绝师太猜到了,听她左一句“阴毒小人”,右一句“无耻之徒”,忍不住心头有气,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执在手中,说道:“你师父骂咱们是无耻之徒。好!我倒要请教,这口倚天剑明明是我家家传的宝物,怎地会给你峨嵋派偷盗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故老相传,倚天剑和屠龙刀,乃是中原武林中的两大利器,却从没听说和番邦女子有什么干系?”赵明脸上一红,怒道:“哈!瞧不出你口齿伶俐得紧。你今日是决意不肯出手的了?”周芷若摇了摇头。赵明道:“旁人比武输了,或是不肯动手,我都截下他们一根指头。你这小妞儿想必自负花容月貌,以致这般骄傲,我也不截你的指头。”说着伸手向苦头陀一指,道:“我叫你跟这位师父一样,脸上划你二三十道剑痕,瞧你还骄傲不骄傲?”   她左手一挥,两个黄衣人抢上前来,执住了周芷若的双臂。赵明微笑道:“要划得你的俏脸蛋变成一个蜜蜂窝,那也不必会什么峨嵋派的精妙剑法。你以为我三脚猫的把式,就不能叫你变成个丑八怪么?”周芷若珠泪盈眶,身子发颤,眼见那倚天剑的剑尖离开自己脸颊不过数寸,只要这恶魔手腕一送,自己转眼便和那那个丑陋可怖的头陀一模一样。赵明笑道:“你怕不怕?”周芷若再也硬不起来,点了点头,低声道:“怕。”赵明道:“好啊!那么你是降顺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把我杀了吧!”赵明笑道:“我从来不杀人的。我只划破你一点儿皮肉。”   寒光一闪。赵明手中长剑便往周芷若脸上划去,突然间当的一响,殿外掷进一件物事,将倚天剑撞了开去。在此同时,殿上长窗震破,一人飞身而入,那两名握住周芷若的黄衣人身上不由自主的向外跌飞,一人回左臂获住了周芷若,伸右掌和鹿杖客砰掌一掌相交,各自退开了两步。众人看那人时,正是明教教主张无忌。   张无忌这一下闯入救人,当真是如同飞将军从天而降,谁都大吃一惊,即令是玄冥二老这种一等一的高手,事先竟没丝毫警觉。鹿杖客听得长窗破裂,即便抢在赵明身前相护,和张无忌一掌相交,竟然立足不定,退开两步,待要提气再上,刹时间全身燥热难当,宛似突然间跌入了一座熔炉之中。原来双掌相交,张无忌的九阳真气逼进了他的体内,鹿杖客练的是至阴至寒的内功,一遇纯阳之气侵袭,难以宁静。玄冥二老的另一个鹤笔翁在旁瞧见,一怔之下,急忙抢到他的身后,握住了他的左手,合两人之力,这才将九阳真气消净。   周芷若眼见大祸临头,万难避过,不料竟会有人突然出手相救。她被张无忌左手搂在胸前,碰到他宽广坚实的胸膛,鼻中只闻到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又惊又喜,一刹那间身子软软的几欲晕去。要知张无忌以又九阳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真气鼓荡而出,周芷若情窦初开,自知人事以来,从未和男子如此肌肤相亲,气息相闻,何况这男子又是她日夜思念的梦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只觉得无比的喜欢,四周敌人如在此刻千刀万剑同时斩下,她也无忧无惧。   杨逍和韦一笑一见教主冲入救人,跟着便闪身而入,分站在他身后左右。赵明手下的众高手以变起仓卒,初时微见慌乱,但随即瞧出闯进殿来的敌人只有三人,殿内殿外的守卫武士呼哨相应,知道外边再无敌人,当下众人立即堵死了各处门户。静候赵明发落。赵明既不惊惶,也不生气,只是怔怔的向张无忌望了一阵,眼光转到殿角两块金光灿烂之物,原来她伸倚天剑去划周芷若的脸时,张无忌掷进一物,撞开她的剑锋,所用之物正是她赠给无忌的黄金盒子。倚天剑锋锐无伦,一碰之下,早将金盒子剖成两半。她向两半金盒凝视半晌,向张无忌道:“这只盒子,你如此厌恶,非要它破损不可么?”无忌见到她眼光中充满了幽怨之意,并非愤怒责怪,竟是凄然欲绝,一怔之下,甚感歉咎,柔声道:“我身上没带暗器,匆忙之际,随手在怀中一探,摸了盒子出来,实非有意,望赵姑娘莫怪。”赵明眼中光芒一闪,问道:“这盒子是你随身带着么?”张无忌道:“是。”见赵明妙目凝望自己,而自己一只手还搂着周芷若,脸上微微一红,便把周芷若放开了。赵明叹了口气,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友,否则也不会这般对她。原来你们——”说到这里,将头转了开去。张无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没什么——只是——只是——”说了两个“只是”,却接不下去。赵明又转头对那两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没说一句话,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却是说了千言万语。   周芷若心头一惊:“这个女魔头对他显是十分钟情,岂难道世上竟有此事?”张无忌的性格心情,却不似这两个少女细腻周至,赵明的神色他只模模糊糊的懂了一些儿,全没体会到其中深意。他只觉得赵明赠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岩和殷利亨的残疾,此时他却将金盒毁成两截,未免对人家不起,于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两半截金盒,说道:“我去请高手匠人,将金盒重行镶好。”赵明喜道:“当真么?”张无忌点了点头,暗觉奇怪,心想你我都统率无数英雄豪杰,怎么去重视这些无关紧要的金银玩物?何况这只黄金盒子虽然做得甚是精致,也不能算是什么珍异宝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断续膏已经取出,盒子便无多大用处,破了不必挂怀,再镶好它,也是小事一桩。眼前有多少大事待决,你却尽跟我说这只盒子,想必是年轻姑娘婆婆妈妈,对这种身边琐事特别关心,真是女流之见,当下将两截金盒子揣在怀中。   赵明道:“那你去吧!”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尚未救出,怎能就此便去,但敌方高手如云,己方只有三人,说到救人,真是谈何容易,问道:“赵姑娘,你擒获我大师伯等人,究竟意欲何为?”赵明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劝他们为朝廷出力,各享荣华富贵。那知他们固执不听,我迫于无奈,只得慢慢劝说。”张无忌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周芷若的身旁,他在敌方众高手环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而回,竟是来去自如,旁若无人。他冷冷的向众人扫视一眼,说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告辞了!”说着携住周芷若的手,转身欲出。   赵明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但你把周姑娘带去,居然不来问我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张无忌道:“这倒是在下少礼了。赵姑娘,请你放了周姑娘,随我同去。”赵明不答,向玄冥二老使个眼色。鹤笔翁踏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要救人便救人,教咱们这伙人的老脸往那里搁去?你不留下一手绝技,兄弟们难以心服。”张无忌听了鹤笔翁的声音,怒气上冲,喝道:“当年我幼小之时,被你擒住,性命几乎不保。今日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鹤笔翁拍了过去。鹿杖客适才吃过他的苦头,知道单凭鹤笔翁一人之力,不是他的敌手,抢上前来,向他击出一掌。张无忌右掌仍是击向鹤笔翁,左掌从右掌下穿过,还了鹿杖客一掌。这是真力对真力相碰,中间实无闪避取巧的余地。三个人四掌相交,身子各是一晃。   当日在武当山上,玄冥二老以双掌和张无忌对掌,另出双掌击在他的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两掌拍了过来。张无忌那日吃了此亏之后,早已想到破解之法,焉能重蹈覆辙?手肘微沉,乾坤大挪移心法展开,拍的一声大响,鹤笔翁的左掌击在鹿杖客的右掌之上。两人掌法相同,功力相若,都是震得双臂酸麻,至于何以竟会弄得自己人和自己人比拚掌力,他二人武功虽高,竟然也不明白其中的诀窍。两人又惊又怒之下,张无忌双掌又已击到。玄冥二老仍是各出双掌,一守一攻,所用掌法已和适才全然不同,但被张无忌一引一带,仍是鹿杖客的左掌击到了鹤笔翁的右掌之上,这挪移乾坤的手法之巧,计算之准,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玄冥二老骇然失色,眼见张无忌第三次举掌击来,竟然不约而同的各出单掌。三个人真力相交,玄冥二老只觉对方掌力中的那股纯阳之气,激荡得自身气血翻涌,极是难耐。张无忌一招快似一招,想起幼时被鹤笔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数年之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纵是十分宽宏大量,此刻想起来也不免心头有气,因此击向鹿杖客的一掌尚留余地,对鹤笔翁却是毫不放松。   二十余掌一过,鹤笔翁一张青脸已胀得通红,眼见张无忌又是一掌击到,他左掌虚引,意欲化解,右掌却斜刺里重重击出。只听得拍拍两响,鹤笔翁这一掌狠狠的打在鹿杖客肩头,而张无忌那一掌却终究无法化开,被他正好打中在胸口。总算张无忌不欲伤他性命,这一掌真力只用了三成,鹤笔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更是红得发紫,身子摇摇晃晃,倘若张无忌乘势再补上一掌,那是非毙命当场不可。鹿杖客肩头吃了这一掌,也是痛得脸色大变,嘴唇都咬出血来。   玄冥二老是赵明手下数一数二能人,岂知不出三十招,便各受伤。赵明手下众人固然尽皆骇然,便是杨逍和韦一笑,也是大为骇异,须知那日玄冥二老在武当山出手,张无忌的武功远没今日之强,不意数月之间,进展神速若是。   原来张无忌留居武当数月,一面替俞岱岩、殷利亨治伤,一面便向张三丰请教武学中精微深奥的难题。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当绝学的太极拳剑,三者渐渐融成一体,几乎已到了武学中最高的境界。杨逍和韦一笑略一思索,即明其理,不禁赞叹张三丰学究天人,那才真的是称得上“深不可测”四字。   玄冥二老比掌败阵,齐声呼啸,同时撤出了兵刃。只见鹿杖客手中拿着一根短杖,杖头分叉,作鹿角之形,通体黝黑,不知是何物铸成;鹤笔翁手持双笔,笔端锐如鹤嘴,却是晶光闪亮。他二人追随赵明已非一日,也从未见过他二人使用兵刃。这三件兵刃使展开来,只见一团黑气,两道白光,霎时间便将张无忌困在垓心。张无忌身边不带兵器,赤手空拳,情势颇见不利,但他丝毫不惧,存心要试试自己武功,在这两大高手围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敌。   玄冥二老自恃内力深厚,玄冥神掌是天下绝学,是以一上阵便和他对掌,比拚内力,岂知张无忌的九阳神功,却非任何内功所能及,因此数十掌一过便即落败,但一用到兵刃,那是以招数诡异取胜。他二人的名号便是从所用兵刃上而得,鹿角短杖和鹤嘴双掌,每一招都是凌厉狠辣,世所罕见。张无忌聚精会神,在三件兵刃之间穿来插去,攻守自如,只是一时瞧不通二人兵刃招数中的路子,想要取胜,却也不易。   赵明手掌轻击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个人攻向杨逍,四个人攻向韦一笑,另有两人出兵刃制住了周芷若。但敌人数实在太多,每打倒二人,立时更有二人拥上,张无忌被玄冥二老缠住了,始终分身不出相援。他和杨韦二人若要全身而退,勉强或能办到,要救周芷若却是万万不能,心下正自焦急,忽听赵明说道:“大家住手!”这四个字声音并不响亮,她手下众人却一齐凛遵,立即跃开。杨逍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剑鞘。韦一笑右手握着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一口单刀,顺手一挥,掷还给了原主,哈哈大笑。赵明手下许多高手如苦头陀等一直没有出手,倘若群相上前,张无忌等人自然寡不敌众。但杨逍和韦一笑身处虎狼之域,竟是泰然自若,众人心下不禁暗暗佩服。倒是张无忌看到一名汉子手执匕首,抵住周芷若后心,脸上颇有忧色。   周芷若黯然道:“张公子,三位请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小女子感激不尽。”赵明笑道:“张公子,这般花容月貌的人儿,我见犹怜。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张无忌脸上一红,说道:“周姑娘和我从小相识。在下幼时中了这位——”说着向鹤笔翁一指,“——的玄冥神掌,阴毒入体,周身难以动弹,多亏周姑娘服侍我食饭喝水,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赵明道:“如此说来,你们倒是青梅竹马之交了。你是想娶她为魔教的教主夫人,是不是?”张无忌脸上又是一红,说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赵明脸一沉,道:“你是定要跟我作对到底,非灭了我不可,是也不是?”张无忌摇了摇头,说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来历,虽然有过数次争执,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张无忌,不是我张无忌来找姑娘寻事生非。只要姑娘放了我众位师伯叔以及各派武林人士,在下感激不尽。决不敷衍推搪。”赵明笑道:“嘿,总算你还没忘记。”转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对张无忌道:“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什么师兄师妹、未婚夫妻,那么我要毁了她的容貌,跟你丝毫没有干系——”   第七十二回 光明右使   她眼角一动,鹿杖客和鹤笔翁各挺兵刃,拦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汉子手执利刃,对准周芷若的脸颊。张无忌若要冲过来救人,玄冥二老这一关便不易闯过。赵明冷冷的道:“张公子,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韦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数口唾味沫,伸手在鞋底擦了几下,哈哈大笑,众人正不知他捣什么鬼,突然间青影一晃一闪。赵明只觉自己左颊右颊上被一只手掌摸了一下,看韦一笑时,却已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两柄短刀,不知是从何人腰间掏来的。赵明心念一动,知道不好,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脸颊,忙取手帕在脸上一擦,果见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污泥,显是韦一笑鞋底的污秽再混着唾沫,思之几欲作呕。   只听韦一笑说道:“赵姑娘,你要毁了周姑娘的容貌,那也由得你。我张教主名扬四海,英俊潇洒,要娶几个美貌女子为室,便是三妻四妾,又有何难?他压根儿就没将这位周姑娘放在心上。只是你心狠手辣,我姓韦的却放不过你。你今日在周姑娘脸上划一道伤痕,姓韦的加倍奉还,划伤两道。你划她两道,我划你四道。你断她一根手指,我断你两根。姓韦的说得出,做得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践,生平没说过一句空话。你防得我一年半载,却防不得我十年八年。”“你想派人杀我,未必得我上。告辞了!”这“了”字出口,早已人影不见。身法之快,众人无不骇然。他这几句话说来平平静静,但人人均知决非空言恫吓,眼看赵明白里泛红、嫩若凝脂的粉颊之上,被韦一笑的污手抹上了几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着短刀,赵明的脸颊早就损毁。这般来去如电、似鬼似魅的身法,确是再强的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张无忌,必也是自愧不如。若是长途竞走,无忌当可以内力取胜,但在庭除廊庑之间,如此趋退若神,当真是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张无忌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咱们就此告辞。”说着携了杨逍之手,转身出殿,心知在韦一笑十分有力的威吓之下,赵明不敢再对周芷若如何。赵明瞧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却不下令拦截。   张无忌和杨逍回到客店,韦一笑已在店中相候。无忌笑道:“韦蝠王,你今日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好叫他们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韦一笑道:“吓吓小姑娘,倒也不是难事。她装得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听我说要毁她的容貌,担保她三天三晚睡不着觉。”杨逍笑道:“她睡不着觉,那可不好,咱们前去救人更加难了。”张无忌道:“杨左使,说到救人,你有什么妙计?”杨逍踌躇道:“咱们这里只有三人,何况形迹已露,这件事当真辣手。”张无忌歉然道:“我见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终于坏了大事。”杨逍道:“事势如此,那是谁都忍不住的。教主独力打败玄冥二老,大杀敌人的威风,那也很好。”三人商谈半晌,不得要领,当即分别就寝。   次日无忌醒来,一睁开眼,便见窗子打开,一张脸向着他他凝望。无忌吃了一惊,揭帐一看,只见那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可怖,正是那个苦头陀。无忌一惊更甚,从床中一跃而起,只见苦头陀的脸仍是呆呆望着自己,却无出手相害之意。无忌心中一凉:“怎地睡得如此大意?敌人早就到了窗外,居然并不惊觉?”叫道:“杨左使!韦蝠王!”杨逍二人在邻室齐声相应。无忌心中一宽,却见苦头陀的脸已从窗边隐去。无忌纵身出窗,见苦头陀从大门中匆匆出去,这时杨韦二人也已赶到,见此外并无敌人,三人发足向苦头陀追去。那苦头陀等在街角,一见三人走来,立即转身,向北行去,脚步迈得甚大,却非奔跑。三人打个手势,当即跟随其后。   这苦头陀一足虽跛,但迈开大步,行走甚是迅速。此时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时便出了北门。苦头陀继续前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来到一处乱石岗上,这才停步转身,向杨逍和韦一笑摆了摆手,要他二人退开,随即抱拳向张无忌行礼。无忌还了一礼,心下寻思:“这头陀带咱们来到此处,不知有何用意?这里四下无人,若是动武,那是以一敌三,显是落了下风,瞧他情状,似乎不含敌意。”盘算未定,苦头陀荷荷一声,双爪齐到,扑了上来。他左手处打,右手龙爪,十指成钩,攻势极是猛恶。   张无忌左掌挥出,化开了一招,说道:“上人意欲如何?请先表明尊意,再行动手不迟?”苦头陀毫不理会,竟似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只见他左手自虎爪变成鹰爪,右手却自龙爪变成虎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之至。张无忌道:“当真非打不可吗?”苦头陀鹰爪变狮掌,虎爪变鹤嘴,一击一啄,招式又变,三招之间,双手变了六种姿势。张无忌不敢怠慢,施展太极拳法,身形犹如行云流水,便在乱石岗上跟他斗了起来。但觉这苦头陀的招数甚是繁复,有时大开大阖,门户正大,但倏然之间,又是诡秘古怪,全是邪派武功,显是正邪兼修,渊博无比。张无忌只是用太极拳跟他拆招。斗到七八十招时,苦头陀呼的一拳,中宫直攻。张无忌一招“如封似闭”,将他拳力封住,跟着一招“单鞭”,右掌已拍在他的驼背之上。只是这一掌没发内力,手掌一沾即离。   苦头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后跃开,斜眼向张无忌望了半晌,突然向杨逍做个手势,要借他长剑一用。杨逍解下剑鞘,连着剑鞘双手托住,送到苦头陀面前。张无忌暗暗称奇:“怎地杨左使将兵刃借了给敌人?”苦头陀拔剑出鞘,打个手势,叫张无忌向韦一笑借剑。张无忌摇摇头,接过他左手拿着的剑鞘,使招“请手”,便以剑鞘当剑,左手捏了剑诀,剑鞘横在身前。苦头陀刷的一剑,斜刺而至。张无忌见他教导赵明学剑,知他剑术极是高明,丝毫不敢轻忽,施展这数月中在武当山上精研的太极剑法,凝神接战。但见对手的剑招忽快忽慢,处处藏着机锋,但张无忌一加拆解,他当即撤回,另使新招,几乎没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张无忌心下赞叹:“若是半年之前遇到此人,剑法上我未必能是他的敌手。比之那玉面神剑方东白,这苦头陀又高一筹了。”   他心中一起爱才之念,不愿在招数上明着胜他,眼见苦头陀长剑挥舞,使出“乱披风”势来,白刃映着日光,有如万道金蛇,在空中乱钻乱窜。张无忌看得分明,蓦地里倒过剑鞘,刷的一声响,剑鞘已套在剑刃之上,双手环抱一搭,轻轻扣住苦头陀双手手腕,微微一笑,纵身后跃。他手上只须略加使劲,便已将长剑夺了过来。这一招夺剑之法,险是险到了极处,巧也巧到了极处。   那知他纵身后跃,身子尚未落地,苦头陀已抛下长剑,呼的一掌拍到。张无忌听到风声,知道这一掌中真力充沛,非同小可。他有意试一试苦头陀的内力到了何等地步,右掌回转,硬碰硬的接了他这掌,左足这才着地。霎时之间,苦头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张无忌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将对方掌力渐渐积蓄,突然间大喝一声,反弹出去,便如一个大水库在山洪爆发时储满了洪水,猛地里开闸放水,将苦头陀送来的掌力尽数送回。那等于是将苦头陀一二十掌的掌力归无成为一掌拍出,世上原无如此大力。这一掌苦头陀倘若受实了,势须立时腕骨、臂骨、肩骨、肋骨一齐折断,连血也喷不出来,当场成一团血肉模糊,死得惨不可言。   此时双掌相黏,苦头陀万难闪避,张无忌左手抓住他的胸口往上一抛,苦头陀一个庞大的身躯向上飞起,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乱石横飞,这一掌威力无俦的开山之掌,尽数打在乱石堆里。杨逍和韦一笑在旁看到这等声势,齐声惊呼出来,他二人只道苦头陀和教主比拚内力,至少也得一盏茶时分,方能分别高下,那料到片刻之间,便到了决生死的关头。二人心中虽有话说,却已不及言讲,待见苦头陀平安无恙的跃下地来,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   苦头陀双足一着地,登时双手作火焰飞腾之状,放在胸口,躬身向张无忌拜了下去,说道:“小人光明右使范遥,参见教主。敬谢教主不杀之恩。小人无礼冒犯,还请恕罪。”张无忌大吃一惊,这哑巴苦头陀,不但开了口,而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这一着实非始料所及,急忙伸扶起,说道:“原来是本教范右使,自家人不须多礼。”杨逍和韦一笑跟他到乱石岗来之时,早已料到了三分,只是范遥的身形面貌变化实在太大,不敢便说,待得见他施展的武功,更是猜到了七分,这时听他自报姓名,两人抢上前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杨逍向他脸上凝望半晌,不禁潸泪下,说道:“范兄弟,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遥抱住杨逍身子,说道:“大哥,多谢圣神佑护,赐下教主这等能人,你我兄弟终有重会之日。”杨逍道:“兄弟怎地变成这等模样?”范遥道:“我若非自毁容貌,自残肢体,怎瞒得过混元霹雳手成昆那奸贼?”三人一听,都知他是故意毁容,混入敌人身边卧底,以便侦查当年杨破天教主的死因。杨逍更是伤感,说道:“兄弟,这可苦了你了。”要知杨逍、范遥当年江湖上人称“逍遥二仙”,都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此刻范遥竟然变得丑陋不堪,其苦心孤诣,实非常人所能为。韦一笑性情古怪,向来和范遥不睦,但这时也不由得深为所感,拜了下去,说道:“范右使,韦一笑到今日才算服了你。”范遥跪下还拜,笑道:“韦蝠王轻功独步天下,越老越妙,苦头陀昨晚大开眼界。”   杨逍四下一望,说道:“此处离城不远,敌人耳目众多,咱们到前面山坳中说话。”四人迈开脚步,奔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小岗之后,该处一望数里,不愁有人隐伏偷听,但从远处却瞧不见岗后的情景。四人坐地,说起别来情由。   原来那日杨破天突然间不知所踪,明教众高手为争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范遥却深信教主并未逝世,独行江湖,寻访杨教主的下落,忽忽数年,没发现丝毫踪迹,后来想到或许是为丐帮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帮的重要人物拷打逼问,仍是问不出半点端倪,倒是无辜害了不少丐帮的帮众。此时听到明教诸人纷争,闹得更加厉害,有人正在到处寻他,盖范遥在明教中地位极高,倘若以他号召,自然立时声势大盛。范遥心灰意懒之下,竟去出家做了个带发头陀。   也是事有凑巧,这日他在太行山脚下经过,为避大雨,在一座破庙中躲雨,无意中偷听到了两个人的谈话,其中之一便是成昆。另一个却是个和尚,后来才得知,那是少林寺四大神僧之首的空见大师。范遥在光明顶上曾见过成昆,知道他是杨教主的师弟,本想待他二人说过正事,便即出来相见,那知只听得几句,便惊得呆了。只听见成昆跪在地下,向空见神僧深自忏悔,说他如何酒醉之下,逼奸弟子谢逊的妻子,又不合杀了他全家老少,以致谢逊到处找他寻仇。他始终避不见面,谢逊便杀害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留下了成昆的姓名。   张无忌等早知成昆和谢逊结仇的经过,但此时听苦头陀范遥说起,仍是心有余愤。范遥接着说,那日在破庙中只听成昆痛哭流涕,苦求空见大师收录他为弟子,以佛家大慈悲力,化解他的罪孽。空见大师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们既真心忏悔,佛门广大,决不拒你于门外。”当下便给他剃度,收他弟子,还答应助他了结谢逊这一作冤孽。   范遥说到这里,张无忌简述谢逊击毙空见神僧的经过,这位神僧甘受谢逊开山破石般拳力的打击,全是在盼望化解武林中一桩大血仇,那知成昆竟然欺骗了师父,在他临死时隐身不出,不和谢逊相见。接着杨逍又说到成昆如何偷袭光明顶,明教遭受大难,但这奸贼终于和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比拚掌力,力尽身死。范遥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杨逍见这个当年的风流人物,今日竟成为如此模样,不禁黯然神伤。   范遥说道:“金毛狮王和我素来交好,他全家遭难之事,我也略有所闻,那料到竟是他的业师所为。大雨停后,他二人出庙而去,我便悄悄跟在后面。我知他二人武功了得,只是远远蹑着,那知空见大师居然还是知道了,在前高宣佛号,说道佛家子弟,须当慈悲为怀。我便不敢再跟。过了一年,忽听得空见神僧的死讯,那心中疑窦大起,料想必和成昆有关,于是暗暗到少林寺侦查。我不敢迳到寺中,只在嵩山附近察看,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听到了成昆和朝廷密使的说话。那朝廷密使不是旁人,便是昨晚败于教主手下的鹿杖客,只是他二人武功太高,我一人决计不是对手,由于离得太远,隐隐约约的只听到三言两语,但『须当毁了光明顶』这七个字,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属下既知本教有难,不敢置身事外,一路跟随鹿杖客来到京师。鹿杖客我是不敢惹他,其余次一流的人物那就没有什么,我终于打听明白,这一干武林人物,都是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的手下。”   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乃朝廷宗室,官居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智勇双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义军起事,均被他遣兵扑灭。义军屡起屡败,皆因察罕特穆尔统兵有方之故。张无忌等久闻其名,这时听到鹿杖客等乃是他的手下,虽不惊讶,却也不禁为之一怔。杨逍问道:“那么那个赵姑娘是谁?”   范遥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杨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尔的女儿?”范遥拍手道:“不错,一猜便中。这位汝阳王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叫做库库特穆尔,女儿便是这位姑娘了,她的蒙古名叫什么绍明郡主。这两个孩子都生性好武,倒学了一身好武功。两人又喜欢作汉人打扮,说汉人的话,各自取了一个汉名,男的叫做王保保,女的便叫做赵明了。『赵明』二字,是从她的封号『绍明郡主』而来。”韦一笑道:“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个姓王,一个姓赵,倘若是咱们汉人,那可笑煞人了。”范遥道:“其实他们姓特穆尔,却把名字放在前面,这是番邦蛮俗。”杨逍道:“瞧这位赵姑娘的容貌身裁,活脱是汉人的一个美女,可是只须见她一行事,那番邦女子的凶蛮野性,立时便显露了出来。”   张无忌直到此刻,方知赵明的来历,虽知她必是朝廷贵人,却没料到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的郡主。和她交手数次,每次都是多多少少的落了下风,虽然她武功远远不及自己,但心思机敏、奇变百出,自己却又远不是她的敌手。   范遥接着说道:“属下暗中继续探听,得知汝阳王决意剿灭江湖上的教派会。他显是采纳了成昆的计谋,第一步便想要除灭本教。我仔细思量,本教内部纷争不休,外敌却如此之强,灭亡的大祸已迫在眉捷,要图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阳王的谋划,那时再相机解救。除此之外,实在别无其他良策。只是我曾和成昆朝过相,要使我所图谋不致泄露,只有想法子杀了此人。”韦一笑拍手道:“正该如此。”范遥道:“可是此人实在狡猾,武功又强,我接连暗算了他三次,每一次都没成功。第三次虽然刺中了他一剑,我却也被他劈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脱逃,不致露了形迹,但却已身受重伤,养了年余才好。这时汝阳王府中图谋更急,我一咬牙,便毁了自己容貌,打折了腿,假装驼背哑巴,投到了西域花剌子模国去。”   韦一笑道:“到花子剌子模?万里迢迢的,跟这事有什么相干?”范遥一笑,正待回答,杨逍拍手道:“兄弟,此计太妙。韦兄,范兄弟到了花剌子模,找个机缘一显身手,那边的蒙古王公必定收录。汝阳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剌子模的王公为了讨好汝阳王,定然会送他到王府效力。这么一来,范兄弟成了西域花剌子模国进献的武士,他容貌已变,又不开口,成昆便有天大的本事,也认他不出了。”韦一笑长声一叹,说道:“杨教主派逍遥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确是目光如炬。这等计谋,什么鹰王、蝠王,都是想不出来的。”范遥道:“韦兄,你赞得我也够了。教主,有一件事属下须得向你领罪。”张无忌道:“范右使何必过谦?”范遥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属下犯了残杀本教兄弟的重罪。属下果如杨左使所料,在花剌子模杀狮毙虎,颇立威名,当地王公便送属下到汝阳王府中。属下为了坚王爷之信,在大都闹市之中,亲手格毙了本教三名香主,显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结下深仇。”张无忌沉默半晌,心想:“残杀本教兄弟,原是本教五大禁忌之一,因此杨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虽然争夺教主之位,尽管相斗甚烈,却从来不伤本教兄弟的性命,范右使此罪实是不轻,但他主旨是为了护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于他。”于是说道:“范右使出于护教苦心,本人不便深责。”范遥躬身道:“谢教主恕罪。”张无忌暗想:“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他能在自己脸上砍上十七八刀,能将自己好好一条大腿打折,那么杀几个教中无辜的香主,自也不在他的意下。明教被人称作邪教魔教,其来有自,不知将来如何方得改了这些邪气魔气?”   范遥见张无忌口中虽然说“不便深责”,脸上却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杨逍腰间长剑,左手一挥,已割下了右手二根手指。张无忌大吃一惊,挟手抢过他的长剑,说道:“范右使,你——你——这是为何?”范遥道:“残杀本教无辜兄弟,乃是重罪。范遥大事未了,不能自尽。先断二指,日后再断项上这颗人头。”张无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过失,何苦如此?身当大事之际,唯须从权,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创药,替他敷了伤处,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好了,恐怕日后真的会自刎谢罪,想到他为本教受了这等重大的折磨,心中大是感动,突然双膝跪倒,说道:“范右使,你有大功于本教,受我一拜。你再残害自身,那便说我无德无能,不配当此教主大任。你再自刺一剑,我便自刺两剑。我年幼识浅,不明事理,原是分不出好歹。”范遥、杨逍、韦一笑见教主跪倒,急忙一起拜伏在地。   杨逍垂泪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兴衰,全系教主一人,教主令旨,你可千万不能违背。”范遥拜道:“属下今日比拳试掌,对教主已是死心塌地的拜服。苦头陀性情乖张,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双手扶他起身,经此一事,他和范遥相互知心,再无隔门阕。范遥当下再叙投入汝阳府后的所见所闻。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实有经国的大才,虽握兵权,朝政却被奸相把持,加之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弄得天下大乱,民心沸腾,全仗汝阳王东征西讨,击溃义军无数。可是此灭彼起,岁无宁日,汝阳王忙于调兵遣将,将扑灭江湖上教派帮会之事,暂且搁在一边。数年之后,他一子一女长大,世子库库特穆尔(王保保)随父带兵,女儿明明特穆尔(赵明)竟然统率蒙汉西域的武士番僧,向教派帮会大举进击。成昆暗中助她策划,乘着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之际,由赵明带同大批高手,企图乘机收渔人之利,将明教和六大派一鼓剿灭。绿柳庄中下毒等等情由,便是因此而起。只是近年来范遥奉命在海外搜寻谢逊下落,西域之行没能参与,直到后来方始得知,赵明以西域番僧所献出毒药“十香软筋散”,暗中下在从光明顶归来的六大派高手的饮食之中。那“十香软筋散”味碱如盐,清香似菜,想那盐粒青菜一般的滋味,混在菜肴之中,有谁能来辨得出?这毒药的药性一发作,全身筋骨日渐酸软,虽能行动如常,内力却已半点发挥不出,因此六大派远征明教的众高手在一月之内,一一分别就擒。只是在对华山派下毒时机会不巧,被人撞破,但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华山派还是不敌玄冥二老、神箭八雄、以及阿大、阿二、阿三等人的身手,死了十多人后,余人尽数被囚。   擒获少林群僧,用的仍是这个法子。但少林寺平常防卫严密异常,要想混入寺中下毒,那可是大大的不易,不比行旅之间,必须在市镇客店中借宿打尖,那么下毒轻而易举。范遥说道:“我本来只道是成昆干的好事,他以空见神僧之弟子的身份,要在寺中下毒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既已丧命光明顶上,这件事就十分奇怪了。我刚从海外归来,正好赶上了围擒少林群僧之役,只是我向来不开口,不便向人探询下毒的情形,何况少林派向来对本教无礼,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正是人心大快。就算将少林派的臭和尚们一起都杀光了,苦头陀也不皱一皱眉头。教主,你又要不以为然了,哈哈!”杨逍插口道:“兄弟,那尊达摩像,是你做的手脚了?”范遥笑道:“我见郡主叫人在达摩石像的脸上刻下了那几个字,意图嫁祸本教,我后来便又悄悄回去,将达摩像推转,叫他仍是面壁参禅。大哥,你们倒真心细,这件事还是叫你们瞧了出来。那时候你可想得到是兄弟么?”杨逍道:“咱们推敲起来,对头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维护本教,可那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挡好兄弟!”他说到这里,四人一齐大笑。   于是杨逍向范遥简略说明,明教决和六大派捐弃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须将众高手救了出来。范遥道:“敌众我寡,单凭我们四人,难以办成此事,须当寻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给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们服了,待他们回复内力,一哄冲出,攻鞑子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一齐逃出大都。”他十多年不开口,说起话来,声调已然很不自然,加之明教向来和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是对头冤家,是以言语之中,对众高手竟是毫不客气。杨逍向他连使眼色,范遥决不理会。张无忌对这小节却全不为逆,拍手说道:“范右使之言不错,只不知如何取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   范遥道:“我从不开口,因此郡主虽对我颇加礼敬,却向来不跟我商量什么要紧事。只有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对方却不答一句话,那岂不扫兴?加之我来自西域小国,她亦不能将我当作心腹,所以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是什么,我却无法知道。不过我知此事牵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如我所料不错,那么这毒药和解药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个管毒药,一个管解药,而且经常轮流掌管。”杨逍叹道:“这位郡主娘娘心计之工,一般须眉男子也及她不上。难道她对玄冥二老也不放心么?”范遥道:“一来当是不放心,二来也是更加稳当。好比咱们此刻想夺想偷解药,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还是找鹤笔翁好。而且,毒药和解药气味颜色完全一般无异,若非掌药之人知晓,旁人去偷药,说不定反而偷了毒药。须知那十香软筋散另有一般厉害处,一个人中了此毒后,筋萎骨软,自是不在话下,倘若第二次再服毒药,就算只有一点儿粉末,也是立时血逆气绝,无药可救。”韦一笑伸了伸舌头,道:“如此说来,解药是万万不能偷错的。”范遥道:“话是如此说,咱们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药偷来,找一个华山派、崆峒派的小脚色来试一试,那一种药整死了他,便是毒药了,这还不方便么?”张无忌知他邪气未脱,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只笑了笑,说道:“那可不好。说不定咱们辛辛苦苦偷来的两种都是毒药。”杨逍一拍大腿道:“教主此言有理。咱们昨晚这么一闹,或许把郡主吓怕了,竟把解药放在自己身边。依我说,咱们须得先行查明解药由何人掌管,然后再计议行事。”也沉吟片刻,说道:“范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欢的是什么调调儿?”范遥道:“鹿好色,鹤好酒,那还有什么好东西了。”   杨逍问张无忌道:“教主,可有什么药物,能使人筋骨酸软,好似中了十香软筋散一般?”张无忌想了一想,笑道:“要使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那并不难,只是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个时辰,药力便消,要像十香软筋散那么厉害,可没有法子。”杨逍笑道:“有半个时辰,那也够了。属下倒有一计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请教主斟酌。虽说是计,说穿了也是不值一笑。范兄弟设法去邀鹤笔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调配的药物,范兄弟先行闹将起来,说是中了鹤笔翁的十香软筋散,那时解药在何人身上,当可查知,乘机便即夺药救人。”   张无忌道:“此计是否可行,要瞧那鹤笔翁的性子如何而定,范右使你看怎样?”范遥将此事从头至尾拟假思想一遍,觉得这计策虽然简单,倒也没有破绽,说道:“我想杨大哥之计可行。鹤笔翁性子狠辣,又不及鹿杖客阴毒多智,只须解药在鹤笔翁身上,我武功虽不及他,当能对付得了。”杨逍道:“但若是在鹿杖客身上呢?”范遥皱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来,在山岗旁走来走去,隔了良久,双手一拍,道:“只有这样。那鹿杖客精明过人,若要骗他,多半会被他识破机关,只有抓住了他亏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吓,他权衡轻重,就此屈从也未可知。当然,这样蛮干说不定会砸锅,冒险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善策。”   杨逍道:“这老儿有什么亏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什么把柄落在兄弟的手上么?”范遥道:“今年春天,汝阳王纳妾,邀咱们几个人在花厅便宴。汝阳王夸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来敬酒,我见鹿杖客一双贼眼骨溜溜的乱转,大为心动。”韦一笑道:“后来怎样?”范遥道:“后来也没怎样,那是王爷的爱妾,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打什么歹主意。”韦一笑道:“眼乌珠转几转,可不能说是什么亏心事啊?”   第七十三回 妙盗解药   鹿杖客好色贪淫,一生之中,所摧残的良家妇女已是不计甚数。那日他见了韩姬的美色,归来后深自叹息,如何不早日见此丽人,倘若在王爷娶为姬妾之前落入他的眼中,自是逃不过他的手掌,后来想念了几次,不久另有新欢,也便将她渐渐淡忘了。不意此刻这韩姬竟会从天而降,在他床上出现,他惊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游龙子猜到了为师的心意,偷偷去将韩姬劫了出来。只见那韩姬被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头颈中肌肤胜雪,隐约可见到赤裸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动,悄声问她如何能来此,连问数声,韩姬始终不答,鹿杖客这才想到,原来她已被人点中了穴道。   正要伸手去解她穴道,突然鹤笔翁等到了门外,跟着房门又被苦头陀撞开,这一下变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狈万分,要待掩隐,已是不及。他心念一动,料定是王爷发觉爱姬被劫,派苦头陀来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为上着,右手刷的一声,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将韩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去。鹤笔翁惊道:“鹿师哥,快取解药来。”鹿杖客道:“什么?”鹤笔翁道:“小弟和苦大师,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鹿杖客道:“你说什么?”鹤笔翁又说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软筋散不是归你掌管么?”鹤笔翁道:“小弟便是莫名其妙,咱们四个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间,一齐都中了毒。鹿师哥,快取解药给咱们服下要紧。”鹿杖客听到这里,惊魂始定,将韩姬放回床中,令她脸朝里床。鹤笔翁素知这位师兄风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现女子,那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奇,何况鹤笔翁中毒之后惊惶诧异,丝毫没留神去瞧那女子是谁,即在平时,他也未必认得出来,盖在王爷宴会席上韩姬出来敬酒时一拜即退,鹤笔翁全神贯注的只是喝酒,那去管她这个珠环翠绕的女子是美是丑?   鹿杖客放下韩姬,说道:“苦大师请到鹤兄弟房中稍息,左下即取解药过来。”一面说,一面伸手将两人轻轻推出房去。这一推之下,鹤笔翁身子一晃,险险摔倒。苦头陀十分机警,也是一个踉跄,装作内力全失的模样,岂料他内力深厚,受到外力时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抗御。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时发觉师弟确是内力已失,苦头陀却是假装。他深恐有误,再是用力一推,鹤笔翁和苦头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个下盘虚浮,另一个却是既隐且实。鹿杖客不动声色,笑道:“苦大师,当真得罪了。”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扶,着手之处,却是苦头陀手腕的“会宗”和“汤池”两穴。苦头陀何等机警,一见他如此出手,已是机关败露,左手一挥,登时使重手法打中了鹤笔翁后心的“魂门穴”,使他三个时辰之内,不论如何救治,都是全身软瘫,动弹不得。两大高手中去了一个,单打独斗,他便不惧鹿杖客一人,当即嘿嘿冷笑,说道:“你要命不要,连王爷的爱姬也敢偷?”   他这一开口讲话,玄冥二老登时惊得呆了,他们和苦头陀相识已有十五六年,从未听他说过一言半语,只道他是天生的哑巴。鹿杖客虽已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绝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说话,心想他既如此处心积虑的作伪,则自己处境之险,更无可疑,当下说道:“原来苦大师并非真哑,十余年来苦心相瞒,意欲何为?”苦头陀道:“王爷知你心谋不轨,命我装作哑巴,就近监视察看。”这句话中其实破绽甚多,但此时韩姬在床,鹿杖客心怀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阳王对臣下善弄手腕,他也向来知道。苦头陀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时软了,说道:“王爷命你来拿我么?嘿嘿,谅你苦大师武艺虽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说着一摆鹿杖,便待动手。   苦头陀笑了笑,说道:“鹿先生,苦头陀的武功就算不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败我,只怕不是一两百招之内能够办到。你胜我三招两式不难,但想既挟韩姬,又救师弟,你鹿杖客未必能有这个能耐。”鹿杖客向师弟了瞥了一眼,知道苦头陀之言倒非虚语。他师兄弟二人自幼同门学艺,从壮到老,数十年中没分离过一天。两人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要他撇下师弟,孤身逃走,终究是硬不起这个心肠。苦头陀见他意动,喝命孙李二人进房,关上房门。说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看落在苦头陀身上,给你遮掩过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苦头陀头也不回,反手便点了孙李二人的哑穴和软麻穴,手法之快,认穴之准,鹿杖客也是暗暗叹服。只听苦头陀道:“你自己是不会宣扬的了,令师弟想来也不致故意跟你为难,苦头陀是哑巴,以后仍是哑巴,不会说话。这两位兄弟呢,苦头陀替你点上他们死穴灭口,也不打紧。”   孙李二人大惊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点也不相干,那想到吃狗肉竟吃出这等飞来横祸,要想出言哀求,却苦于开不得口。苦头陀指着韩姬道:“至于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两个法儿。第一个方法干手净脚,将她和孙李二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出走,被苦头陀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格杀却,还饶上孙三毁一条性命。第二条路是由你将她带走,好好隐藏,以后是否泄露机密,瞧你自己的本事。”鹿杖客不禁转头,向韩姬瞧了眼。只见她眼光之中,满是求恳,显要他接纳第二个法儿,鹿杖客见到她这等丽质天生,心想倘若一刀杀了,岂非可惜,不由得心中大动,说道:“多谢你为我设身处地,想得这般周到。你却要我为你干什么事?”他明知苦头陀必有所求,否则决不能如此善罢。   苦头陀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和我交情很深,那个姓周的年轻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儿。求你赐予解药,好救这两人出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当,倘若牵连于你,教苦头陀和灭绝老尼一家男盗女娼,死于非命,永世不得超生。”   原来苦头陀深知鹿杖客生性风流,若从男女之事上头着手,易于取信,他听杨逍说起明教许多兄弟丧命于灭绝师太的剑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谎话。要知范遥此人邪性未脱,说话行事,决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于罚下“男盗女娼”的重誓云云,更不在他的意下。   鹿杖客听了这几句话,一怔之下,随即微笑,心想你这头陀干这等事来胁迫于我,原来是为救你的老情人和亲生女儿,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虽然担些风险,但换到个绝色佳人,确也值得。也见苦头陀有求于己,登时便放宽了,笑道:“那么将王爷的爱姬劫到此处,也是出于苦大师的手笔了?”苦头陀道:“投我以解药,报之以韩姬,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鹿杖客大喜,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纵声大笑,突然间一转念,又问:“然则我师弟何以会中十香软筋散之毒?这毒药你从何处得来?”苦头陀道:“那还不容易?这毒药由令师弟看管,他是好酒贪杯之人,饮到酣处,苦头陀难道会偷他不到手么?”   鹿杖客再无疑惑,说道:“好!苦大师,兄弟结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决不卖你,盼你别再令我上这种恶当。”苦头陀指着韩姬笑道:“下次如再有这种香艳的恶当,请鹿杖先生也安排个圈套,给苦头陀钻钻,老衲欣然领受。”两人相对一笑,心中却各自想着别的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盘算,如何安置好韩姬之后,要出其不意的弄死这个恶头陀。   苦头陀心知鹿杖客虽是暂受自己胁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的身份,吃了这个大亏岂肯就此罢休,只要他一安顿韩姬,解开鹤笔翁的穴道,立时便会找自己动手,但那时六派高手已经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范遥见鹿杖客迟迟不将解药取出,心想我若催他,他反为刁难,于是慢吞吞的坐了下来,说道:“鹿兄何不解开韩姬的穴道,大家一起来喝几杯?灯下看来人,这等艳福几生才修得到啊!”鹿杖客情知这万法寺中人来人往,韩姬在此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取过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过一只杯子,倒了些粉末在杯,说道:“苦大师,你神机妙算,兄弟甘拜下风,解药在此,便请取去。”苦头陀摇头道:“这么一点儿药末,管得什么用。”鹿杖客道:“别说要救两人,便是六七个人也足够了。”苦头陀道:“你何必小气,便多赐一些又何妨?老实说,阁下足智多谋,老头陀深怕上了你的当。”鹿杖客见他多要解药,突然心中起疑,说道:“苦大师,你要相救的,莫非不单是灭绝师太和令爱两人?”   苦头陀正要饰词解释,忽听得院子中脚步声响,有七八人奔了进来,只听一人说道:“脚印到了此处,难道韩姬竟到了万法寺中?”鹿杖客脸上变色,一把将盛着解药的杯子揣在怀中,只道苦头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药,便即出卖自己。苦头陀摇了摇首,叫他且莫惊慌,取过一条单被,罩在韩姬身上,连头蒙住,又放下帐子,只听得院子中一人说道:“鹿先生在家么?”苦头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思说自己是哑子,叫鹿杖客出声答应。鹿杖客朗声道:“什么事?”那人道:“王府里有一位姬人被歹徒所劫,瞧那歹徒的足印,却是到万法寺来。”鹿杖客向苦头陀怒视一眼,意思是说:若非你故意栽赃,依你的身手,岂能留下足迹?苦头陀裂嘴一笑,做个手势,叫他打发那人,心中却想:“韦蝠王栽赃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从王府引到了这里。”   鹿杖客冷笑道:“你们还不分头去找,在这里嚷嚷的干什么?”他武功地位,人人对之极是忌惮,那人唯唯答应,不敢再说什么,立时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这一来,万法寺四下都有人严加追索,虽然料想他们还不敢查到自己房里来,但要带韩姬出去藏在别处,却是无法办到了,不由得皱起眉头,狠狠的瞪着苦头陀。范遥心念一动,低声道:“鹿兄,万法寺中有个好去处,大可暂且收藏你这位爱宠,过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松了,再带出去不迟。”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里。”范遥笑道:“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头陀未必不动心,鹿兄不呷醋么?”鹿杖客问道:“那么你说是什么地方?”范遥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   鹿杖客聪明机警,一点便透,大拇指一翘,说道:“好主意!”要知那宝塔是监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总管,便是鹿杖客的大弟子游龙子。旁人什么地方都可疑心,决不会疑心王爷爱姬竟会劫到最是戒备森严的重狱之中。苦头陀低声道:“此刻院子中没人,事不宜迟,立即动身。”将床上那单被四角提起,便将韩姬裹在其中,成为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交给鹿杖客。   鹿杖客心想你别要又让我上当,我肯负韩姬出去,你声张起来,那时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禁脸色微变,竟不伸手去接。苦头陀知道他的心意,说道:“为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苦头陀再替你做一次护花使者,又有何妨?谁叫我有事求你呢。”说着负起包袱,推门而出,低声道:“你先走把风,有人阻拦查问,杀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闪出,却不将背脊对正苦头陀,生怕他在后偷袭。苦头陀反手掩上了门,佝偻着身子,负了韩姬,迳往宝塔。此时已是戍末,除了塔外的守卫武士,再无旁人走动。那些武士见到鹿杖客,一齐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未到塔前,游龙子得属下报知,远远已迎了出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今日兴致好,到塔上坐坐么?”鹿杖客点了点头,和苦头陀正要迈步进塔去,忽然塔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却是赵明。鹿杖客作贼心虚,大吃一惊,没料到郡主竟在塔内,三人一齐上前参见。赵明向游龙子笑道:“你师父真收得个好徒儿,只管去迎接师父,就不顾得来接我了。”游龙子躬身道:“小人不知郡主驾到,请恕失迎之罪。”赵明笑道:“你安排得很是周到,明教想来救人,只怕没么容易。”原来昨晚张无忌这么一闹,赵明却不知明教只来了三人,只怕他们大举来袭,因此亲到宝塔上巡视一周。见塔上戒备周密,每一层均有两位高手把守,很是放心。她向苦头陀微微一笑,说道:“苦大师,我正在找你。”苦头陀点了点头。丝毫不动声色。赵明道:“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一下。”苦头陀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将鹿杖客骗进了宝塔,只待下手夺到他的解药,大功便即告成,那知这小丫头却在这时候来叫我。”要想找什么借口不去,仓卒之间无善策,何况他是假哑巴,想要推托,苦于无法说话,情急智生,心想:“且由这鹿杖客去想法子。”当下提起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一晃。   鹿杖客大吃一惊,肚里暗骂苦头陀害人不浅。赵明道:“鹿先生,苦大师这包裹袋着什么?”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师的铺盖。”赵明奇道:“铺盖?苦大师背着铺盖干什么?”她噗哧一笑,说道:“苦大师嫌我太蠢,不肯收这个弟子,自己卷铺盖不干了么?”苦头陀摇了摇头,右手伸起来乱打了几个手势,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谎,我做哑巴自有做哑巴的好处。”赵明看不懂他的手势,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释。   鹿杖客灵机一动,已有了主意,说道:“是这样的,昨晚魔教的几个魔头这么来一闹,属下生怕他们其志不小——这个,说不定要到高塔中来救人。因此属下和苦大师决定住到高塔中来,亲自把守,以免误了郡主的大事。这铺盖是苦大师的棉被。”赵明大悦,笑道:“我原想请鹿先生和鹤先生来亲自镇守,只是觉得过于劳动大驾,不好意思开口。难得鹿鹤两位肯分我之忧,那是再好没有了。苦大师,有鹿先生在这里把守,谅那些魔头也讨不了好去,你跟我去吧。”说着伸手握住了苦头陀的手掌。苦头陀无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疮疤,一来于事无补,二来韩姬明明负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赵明相信,只得将那个大包袱交了给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过,道:“苦大师,我在塔上等你。”游龙子道:“师傅,让弟子来拿铺盖吧。”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师的东西,为师的要讨好他,亲自给他背铺盖卷儿。”苦头陀心中暗骂,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韩姬的屁股上,好在她已被点中了穴道,这一声惊呼没能叫出声来,但鹿杖客已是吓得脸上变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赵明一躬身,便即负了韩姬入塔。他心早已打定主意,一进塔内,立时便将一条棉被换入包袱之中,倘若苦头陀向赵明告密,他便来个死不认帐。苦头陀被赵明牵着手,一直走出万法寺,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奇怪,不知她要带自己到那里去。赵明拉上斗蓬上的风帽,罩住了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去瞧张无忌那小子去。”   第七十四回 勇救各派   苦头陀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破了他机关的模样。苦头陀心中大安,回忆昨晚在万法寺中她和张无忌相见的情景,那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他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念一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她为什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哑巴,不会泄漏她的秘密。”当下点了点头,古古怪怪的一笑。赵明嗔道:“你笑什么?”苦头陀心想这个玩笑不能开,于是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主周全,便是龙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闯。   赵明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店门外。苦头陀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立时便查到了教主驻足的所在。”随着赵明走进客店。赵明问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张无忌正在床上打坐养神,只待万法寺中烟花射起,便去接应,忽听有人来访,甚是奇怪,迎到客堂,一见访客竟是赵明和苦头陀,心中一动,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苦大师的身份,特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驾到,有失迎迓。”赵明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道:“甚好。”   赵明仍是尚先引路,离那客店五间铺面,便是一家小小的酒家,内堂疏疏的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长长的木筷。此刻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赵明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苦头陀识趣,打个手势,说自己到外面喝酒。赵明点了点头,叫店二拿一只锅子,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什排着什么诡计。赵明斟了两杯酒,拿过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明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干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无忌拿起酒杯,灯光下只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不禁心中一荡,便把一杯酒喝了。赵明道:“再喝两杯,我知道你对我终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   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是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一抬头,只见赵明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是娇艳万状,不可方物。无忌那敢多看,忙将头转了开去。赵明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无忌摇了摇头。赵明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叫作明明特穆尔,『赵明』两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汉名,皇上封我为昭明郡主。”倘若不是苦头陀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身份毫不隐瞒的相告,亦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之色。赵明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无忌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叫这许多武林高手听你号令,身份自是非同寻常。”赵明抚弄着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壸又替两人斟了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奇道:“周姑娘又没有得罪于你,好端端的如何要杀她?”赵明道:“有些人我不喜欢,我便杀了,难道一定要是得罪了我,我才杀她?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她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在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伯,我总是很感激你。”赵明笑道:“你这人当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利亨之伤,都是我部属所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无忌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年,那时候你都未出世呢。”赵明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什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赵明道:“怎么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无忌道:“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那日我在武当山上,我向着爹爹妈妈的尸体立誓,日后我长大成人,定要替他们复仇。我把少林派、峨嵋派、崆峒派这些人的面貌,牢牢记在心中。当时我年纪小,心里充满了仇恨。可是后来年纪大了,事情懂得多了,我仇恨之心一点点的淡了下来。我实在不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应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应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阿大、阿二、玄冥二老之类的人物。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有对杨逍说,没有对张三丰说,也没有对殷利亨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明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觉得有些奇怪。   赵明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干干净净。”张无忌:“那我一定要阻拦你。”赵明道:“为什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无忌道:“我想你杀一个人,对你自己便多一份害处,多一分罪业。赵姑娘,你杀过人没有?”赵明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成吉斯汗大帝,是拖雷、拔都、忽必烈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笑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   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明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恨一个人真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掌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别死似的。”赵明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免了我多少烦恼。”   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点也不。韦蝠王这样威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后来想想,很是担心。赵姑娘,你要不再跟咱们为难了,把六大派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快快活活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明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顺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张无忌缓缓摇头:“我们汉人大家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   赵明霍地站起身来,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发叛么?”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赵明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显得又是温柔,又是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相信那是千真万确,无可挽回。”说到这里声调中竟是十分的凄苦和伤心。张无忌的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的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无忌道:“赵姑娘,夜色已深,我送你回去吧。”赵明道:“你连陪我多坐一会儿也不愿么?”无忌忙道:“不!你爱在这里饮酒说话,我便陪你。”赵明微微一笑,道:“有时候我独个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什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常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张公子,你说是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无忌没料到她竟会问到这一句话,究竟是番邦女子性情直率,口没遮栏,灯光掩映之下,但见她娇美无限,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你美。”赵明伸出右手,按在他的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张公子,你喜不喜欢常常见我,倘若我时时邀你到这儿来喝酒,你来不来?”无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一颗心怦怦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在这儿不能多耽,过不几天,便要南下。”赵明道:“你到南方去干什么?”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若是说了出来,我惹得你生气——”   赵明眼望窗外的一轮皓月,忽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三件事,总没忘了吧?”无忌道:“自然没忘。便请姑娘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赵明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脸,说道:“现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   张无忌原也猜到她要自己所做的这件事,定然极不好办,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件事便是个天大的难题。赵明见他大有难色,问道:“怎么?你不肯么?这件事可并不违背侠义之道。”无忌心想:“屠龙刀在我义父手上,此事江湖上众所周知,那也不用瞒她。”便道:“屠龙刀是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之物,我岂能背叛义父,取刀给你。”赵明道:“我不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我也不是真的要了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义父借来,给我把玩一个时辰,立刻便还给谢大侠。你们是义父义子之情,难道向他借一个时辰,他也不肯?借一把刀瞧瞧,又不是吞没他的,又不是用来谋财害命,也是违背侠义之道了?”无忌道:“这把刀虽然名闻武林,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只不过是特别沉重些,锋利些而已。”赵明道:“说什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龙刀是什么模样。你若是不放心,我看刀之时,你尽可站在一旁。凭着你的本领,我决不能强占不还。”   张无忌寻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后,我本是要立即动身去迎归义父,请他老人家担任教主大位。赵姑娘言明借刀看一个时辰,虽然难保她不有什么诡计,可是我全神提防,谅她也不能将刀夺了去。只是义父曾说,屠龙刀之中,藏着一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以义父的聪明才智,双眼未盲之时已得宝刀,始终参详不出,这赵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岂能有何作为?何况我和义父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已参透了宝刀中的秘密。”   赵明见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却难得多了。”张无忌知道这女又刁又毒,倘若另外出个难题,自己决计办不了,忙道:“好,我答应去给你借屠龙刀,但咱们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个时辰,倘若意图强占,我可决不干休。”赵明笑道:“是了。我又不会使刀,重甸甸的要来干么?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给我,我也不希罕呢。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取?”无忌道:“这几天就去。”赵明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什么时候动身,来约我便是。”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明道:“当然啦。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之上,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有这个道理。”   张无忌想起北海中波涛的险恶,茫茫大洋之中,自己能否找得到冰火岛,已是十分渺茫,若要来来去去的走上三次不出岔子,那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这位姑娘说得不错,义父在冰火岛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归中土,便道:“大海中风波无情,你何必亲自去冒这个险?”赵明道:“你冒得险,我为什么便不成?”无忌踌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吗?”赵明道:“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几年来我往东到西,爹爹从来就没管我。”无忌听到“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句话,心中一动:“我到冰火岛去迎接义父,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倘若那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乘我不在,便大举对付本教,倒是不可不妨,若是和她同住,她手下人有所顾忌,便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于是点头道:“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一亮,跟着喧哗之声大作,从不远处传了过来。赵明走到窗边一望,惊道:“啊哟,万法寺的宝塔起火!苦大师,苦大师,快来。”连叫数声,苦头陀竟不现身,她走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那掌柜时,却说那位大师一到便走,从没停留,早已就去了两个时辰。赵明大是诧异,却还没想到苦头陀竟会背叛自己。张无忌见火头越烧越旺,深怕大师伯等功力尚未恢复,竟被烧死在高塔之中,说道:“赵姑娘,少陪了!”一语甫毕,已是穿窗而出。赵明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他窜出窗子,张无忌已绝尘而去。   且说鹿杖客见苦头陀被郡主叫去,心中大定,当即负着韩姬,来到游龙子室中。游龙子是高塔的总管,居于最高的第七层中央,便于眺望四周,控制全局。鹿杖客进房后,对游龙子道:“你在门外瞧着,别放人进来。”游龙子一出门,他当即掩上房门,解开包袱,放了韩姬出来。只见她骇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鹿杖客悄声道:“你到了这里,那便不用害怕,我自会好好待你。”眼下还不能解开她的穴,以防她声张出来坏事,于是将她放在游龙子床上,拉过被来盖在她身上,另取一条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鹿杖客此人极工心计,知道韩姬所在之处,便是是非之地,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嘱咐游龙子不可进房,也不可放别人进去,他知这个大弟子对己既敬且畏,决不敢稍有违背。   他心中略加盘算:“此事若要苦头陀守住秘密,非卖他一个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女儿。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这么一闹,事情正是那姓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须说是那教主将灭绝老尼和周姑娘救去,当真是天衣无缝,郡主再也没半点疑心。这小魔头武功如此高强,郡主也不能怪咱们失察之罪。”   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四层上,灭绝师太因是掌门之尊,单独囚在一间小屋中。鹿杖客命看守者入门,只见灭绝师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静修。她已绝食数日,容颜虽然憔悴,但反而更显桀傲强悍。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你好!”灭绝师太缓缓睁开眼来,道:“在这里便是不好,有什么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强,主人说留着也是无用,命我来送你归天。”灭绝师太死志早决,说道:“好极,只是不劳阁下动手,请借一柄短剑,由我自己了断便是。还请阁下叫我徒儿周芷若来,我有几句话属咐于她。”鹿杖客转身出房,命人带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与众不同,否则为什么不叫别的大徒儿,单单叫她。”   不久周芷若来到师父房中,灭绝师太道:“鹿先生,请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说几句话便成。”周芷若待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门,扑在师父怀里,呜咽出声。灭绝师太一生心肠虽硬,当此死别之际,却也不禁伤感,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周芷若知道跟师父说话的机会无多,便即将昨晚张无忌前来相救之事说了。灭绝师太皱起眉头,沉吟不晌,道:“他为什么单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顶上刺他一剑,为什么他反来救你?”周芷若红晕双颊,轻声道:“我不知道。”灭绝师太怒道:“哼,这小子太过阴险。他是魔教的大魔头,能有什么好心。他是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钩。”周芷若奇道:“他——他安排下圈套?”灭绝师太道:“咱们是魔教的死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邪恶奸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来出手相救之理?这姓张的魔头定然看上了你,要你堕入他的壳中。他叫你将咱们擒来,然后故意卖好,将你救了出去。”   周芷若柔声道:“师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灭绝师太大怒,喝道:“你定是和你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周芷若吓得全身发抖,说道:“徒儿不敢。”灭绝师太道:“你真的不敢,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父?”周芷若垂泪道:“徒儿决不敢有违恩师的教训。”灭绝师太道:“你跪在地下,罚个重誓。”周芷若依言跪下,不知怎样说才好。灭绝师太道:“你这样说:小女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这淫徒心存爱慕,若是和他结成夫妇,我亲身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周芷若大吃一惊,她天性柔和温顺,从没想到所发的誓言之中,竟能会如此毒辣,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也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但见师父两道如电一般的目光,狠狠盯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目眩头晕,便依着师父所说,照样念了一遍。   灭绝师太听她罚了这个毒誓,容色便霁,温言道:“好了,你起来吧。”周芷若已是哭得泪人一般,委委屈屈的站起身来。灭绝师太脸一沉,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这全为你好。你一个年纪轻轻女孩子,以后师父不能再照看你,倘若你重蹈你纪师姊的覆辙,师父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何况师父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更是半点大意不得。”说着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周芷若一怔,当即跪下。灭绝师太将铁指环高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女尼灭绝,谨以本门之位,传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   周芷若被师父逼着发了那个毒誓之后,头脑中已是一片混乱,突然听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门,更是茫然失措,惊得呆了。灭绝师太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周芷若,奉接本门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周芷若恍恍惚惚的依言举起左手,灭绝师太便将铁指环套在她的食指之上。周芷若颤声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如何能当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脱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说到这里,抱着师父双腿,哭出声来。   鹿杖客在外面早已等得很不耐烦,听到兽声,打门道:“喂,你们话说完了吗?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灭绝师太喝道:“你啰唆什么?”对周芷若道:“师尊之命,你也敢违背么?”当下将本门掌门人的戒规申述一遍,要她记在心中。周芷若见师父言语之中,俨然嘱咐后事的神态,更是惊惧,说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灭绝师太厉声道:“你不听我言,便是欺师灭祖之人。”她见周芷若苦苦楚楚可怜,想到自己即将大去,要这个性格柔顺的弱女子挑这副如此沉重的担子,只怕她当真不堪负荷,不过峨嵋派群弟子之中,只有她悟性最高,要修习最高深武功,光大本门,除她之外,更无第二个弟子合适,想到此后长长的日子之中,这小弟子势必经历无数艰辛危难,不禁心中一酸,将她扶了起来,搂在怀里?柔声说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门,不传给你的众位师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始能与别派较一日之短长。”周芷若道:“弟子的武功那能及得上众位师姊?”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的境界,很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你此刻虽然不及众位师姊,日后却是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那便是这四个字。”周芷若神色迷茫,瞧着师父,不知其意何在。   灭绝师太将口唇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已是本门掌门,得将本门的一件大秘密说与你知。本派的创派祖师郭女侠,乃是当年大侠郭靖的小女儿。郭大侠在元兵攻破襄阳之时,恶战殉难,他临死时曾将一个秘密,说与本派祖师郭女侠知悉。郭大侠当年名震天下,生平有两项绝艺,其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侠的夫人黄蓉女侠,最是聪明机智,她眼见元兵势大,襄阳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侠的绝艺就此失传,岂不可惜?何况她料想蒙古人纵然一时占得了中国,我汉人终究不干为鞑子奴隶,日后中原血战,那兵法和武功两项,将有极大的用处。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将杨过杨大侠的一柄玄铁重剑,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一柄倚天剑。”周芷若对屠龙刀和倚天剑之名,习闻已久,却从来不知这一对刀剑,竟是本派祖师郭襄女侠的母亲所铸。   灭绝师太又道:“黄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穷一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分别藏在刀剑之中。屠龙刀中藏的乃是兵法,此刀名为『屠龙』,意为日后有人得到刀中兵书,当驱除鞑子,杀了鞑子皇帝。倚天剑中藏的则是武学秘笈,其中最为宝贵的,乃是一部『九阴真经』,一部『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盼望后人习得剑中武功,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周芷若睁着眼睛,愈听愈奇,只听师父又道:“黄女侠铸成一刀一剑之后,将宝刀授给儿子郭公破虏,宝剑授给本派郭祖师。当然,郭祖师曾得父母传授武功,郭公破虏也得传授兵法。但郭公破虏和父母同时殉难,郭祖师的性子和父亲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的武学,和当年郭大侠并非一路。”   周芷若曾听师姊们说过,江湖上各帮各派如何争夺屠龙刀,以致群侠同上武当,逼死了张无忌的父母,今日听师父说起,才知此刀此剑原来和本派有着偌大的关连,只听灭绝师太又道:“一百年来,武林中风波迭起,这对刀剑换了好几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龙宝刀乃是武林至尊,唯倚天剑可与匹敌,但到底何以至尊,那就谁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虏青年殉国,没有传人,是以刀剑中秘密,只有本派郭祖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生前曾竭尽心力,寻访屠龙宝刀,始终没有成功,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恩师一清师太。我恩师为人太过慈和,心肠太软,收了我那不成材的师姊,累得屠龙刀固然没有找到,连本门的倚天剑也给我师姊盗了出去,拿去献给朝廷。我恩师饮恨而终,遗命要我寻到屠龙刀,夺回倚天剑。”周芷若道:“啊,原来我有这样的一位师伯。”   灭绝师太脸上突然笼罩了一股煞气,说道:“这等欺师灭祖的本门叛徒,你也叫她师伯么?”周芷若低下了头,不敢言语。灭绝师太道:“后来这个叛徒终于给我找到,此人心术不正,武功难以学到上乘,嘿嘿,为师总算不负你师祖的遗志,清理了门户。”周芷若惊道:“清理了门户?”灭绝师太脸上闪过一丝又骄傲又残酷的神色,昂然道:“不错,在长沙岳麓山脚下,我追到了那个叛徒。我用一招『非花非烟』,刺入她的心窝。这招『非花非烟』,正是她从前教过我的,一直讥笑我使得不对,说我永远学不会。那一晚岳麓山月下斗剑,我本在二百招内便可取她性命,但我偏偏要用这一招『非花非烟』杀她,以致多斗了一百多招。嘿嘿,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周芷若听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知如何,对那个背叛本门的师伯,心中竟是隐隐生出了几分同情和怜悯之意。   只听得鹿杖客又伸手打门,说道:“完了没有?我可不能再等了。”灭绝师太道:“不用性急,片刻之间,便说完了。”她悄声对周芷若道:“时刻无多,咱们不能多说废话。总而言之,这柄倚天剑后来是鞑子皇帝赐给了汝阳王,我到汝阳王府中劫了回来,这一次不幸误中奸计,落入了魔教手中。”周芷若道:“不是啊,是那个赵姑娘夺了去的。”灭绝师太眼睛一瞪道:“这姓赵的女子,明明和那魔教教主是一路,难道你到此刻,仍是不信为师的言语?”周芷若心中实在难以相信,但不敢和师父争辩。灭绝师太道:“为师要你接任掌门,实有深意。为师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与流水,实也不愿再生出此塔。那姓张的淫徒对你心存歹意,决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虚与委蛇,乘机夺到倚天剑。那屠龙刀是在他义父恶贼谢逊手中。这小子无论如何不肯吐露谢逊的所在,但天下却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周芷若明知师父说的乃是自己,又惊又羞,又喜又怕。灭绝师太道:“这个人,那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诱,取得宝刀宝剑,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你且试想,倚天剑在姓赵女子手中,屠龙刀在谢逊恶贼手中,他这一干人同流合污,刀剑相逢,取得郭大侠的兵法武功。自此荼毒仓生,天下不知将有多少人无辜丧生,妻离子散,而驱除鞑子的大业,更是难上加难。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难,实是不忍要你担当,可是我辈一生学武,所为何事?芷若,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说到这里,突然间站起身来,双膝跪下,向周芷若拜了下去。   周芷若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急忙也跪了下去,叫道:“师父。”灭绝师太道:“悄声,别让外边的恶贼听见,你答不答应?你不答应,我不能起来。”   第七十五回 天龙五刀   周芷若心乱如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师父连续要叫自己做三件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门,然后又要自己以美色对张无忌相诱,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三件事便是在十年之中分别要她答应,以她柔和温婉的性格,也是无抵挡不住,何况是在这片刻之间?周芷若神智一乱,登时便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突然间只觉上唇间一阵剧烈疼痛,她睁开眼来,只见师父仍是直挺挺的跪在自己面前。周芷若哭道:“师父,你老人家快些请起。”灭绝师太道:“那你是答应我的所求了?”周芷若流着泪点了点头,险险又欲晕去。灭绝师太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取到屠龙刀和倚天剑后,找个隐秘的所在,一手执刀,一手持剑,运起内力,以刀剑互砍,宝刀宝剑便即断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剑刃中的秘笈。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子,那宝刀宝剑也从此毁了。你记住了么?”她说话声音虽低,语气却是严峻。周芷若点头答应,灭绝师太又道:“这法子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从当年黄女侠传于本派郭师祖,此后只有本派掌门,始能获知这个秘密。想那屠龙刀和倚天剑都是锋锐绝伦的利器,无坚不摧,无物不破,就算有人同时得到宝刀宝剑,有谁敢冒以刀剑互砍,无端端的同时毁了这两件宝刃?你取得兵法之后,择一个心地仁善,赤诚为国的志士,将兵书传授于他,要他立誓驱除胡虏。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练。为师生平有两大愿望,第一是逐走鞑子,光我汉室河山;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两件事说来甚难,但眼前摆着一条明路,你只须遵师嘱,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时为师在九泉之下,也要对你感激涕零。”   她说到这里,只听得鹿杖客又在打门。灭绝师太道:“进来吧!”板门一开,进来的不是鹿杖客而是苦头陀。灭绝师太也不以为异,心想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论是谁来都是一样,便道:“你把这孩子领出去吧。”她不愿在周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心神过于激荡,只怕抵受不住。   那知苦头陀走近身来,低声道:“这是解你体内毒性的解药,请快服了。待会听得外面叫声,大家拚力杀出。”灭绝师太奇道:“阁下是谁?何以给解药于我?”苦头陀道:“在下是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特来相救师太。”灭绝师太怒道:“魔教的奸贼,到此刻尚来戏弄于我。”苦头陀笑道:“好吧!就算是我戏弄你,这是毒上加毒的毒药,你有没胆子服了下去?药一入肚,一个时辰后肚肠寸寸断裂,死得惨不可言。”灭绝师太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的药粉,张口便服入肚内。周芷若惊叫:“师父——师父——”苦头陀伸出另一只手掌,喝道:“不许作声,你也服了这毒药。”周芷若一惊,已被苦头陀捏住她的脸颊,将药粉倒入她的口中,跟着一瓶清水灌了下去,药粉尽数落喉。灭绝师太大惊,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全盘策划付诸东流,当下奋不顾身的扑上,一掌向苦头陀打去。可是她此时功力全失,这一掌能有什么力道,被苦头陀轻轻一推,便撞到了墙上。苦头陀笑道:“少林群僧、武当诸侠都已服了我这毒药。我明教教徒是好人还是歹徒,你片刻便知。”说着哈哈一笑,转身出房,反手带上了门。   原来苦头陀护送赵明去和张无忌相会,心中只是挂着夺取解药之事。赵明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飞奔回到万法寺,进了高塔,迳登最高一层,走到游龙子房外。游龙子正站在门外。见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声:“苦大师。”   苦头陀点了点头,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儿为师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爷的爱姬风流快活,却叫徒儿在门外把风。乘着这老儿正在胡天胡帝之时,掩将过去,正好夺了他的解药。”当下佝偻着身子,从游龙子身旁走过,突然间反手一指,点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别说游龙子丝毫没有提防,便是全神戒备,也未必躲得过苦头陀这一指,他要穴一被点中,立时呆呆的不能动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哑巴头陀,难道刚才这一声“苦大师”叫得不够恭敬么?   苦头陀一推房门,快如闪电的扑向床上,双脚尚未落地,一掌已击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这一掌若是不能将他击得重伤,那便是一场不易分得胜败的生死搏斗,是以这一掌用上了十成的劲力。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这一掌只击得棉被破裂,棉絮纷飞,揭开棉被一看,只见韩姬口鼻流血,已被他一掌打得香消玉碎,却不见鹿杖客的影子。苦头陀心念一动,回身出房,将游龙子拉了进来,塞在床底,刚掩上门,只听得鹿杖客在门外怒声叫道:“龙儿,龙儿,你怎敢擅自走开?”   原来鹿杖客在灭绝师太室外等了好一阵,暗想她母女二人婆婆妈妈的不知说到几时方罢,心中挂念着韩姬,便即回到游龙子房来,见这一向听话的大弟子居然没在房外守卫,心下好生恼怒,推开房门,幸好并无异状,韩姬仍是面向里床,身上盖了棉被。鹿杖客拿起门闩,先将门上闩,转身笑道:“美人儿,我来给你解开穴道,可是你不许出声说话。”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到被窝中去,手指刚碰到韩姬的背脊,突然间手腕上一紧,五根铁钳般的手指已将他脉门牢牢扣住。这一下全身劲力登失,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只见棉被掀开,一个长发头陀钻了出来,正是苦头陀。   范遥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脉门,左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周身一十九处大穴。鹿杖客登时软瘫在地,再也动弹不得,眼光中满是怒色,苦头陀指着他说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遥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负机智绝伦,其实是昏庸无用之极。此刻我若杀了你,非英雄好汉之所为,且留下你一条性命,你若有种,日后只管来找我范遥报仇。”生怕他运气冲穴,此人内力深厚,却是不可不防,当下抓着他的四肢,喀喇喀喇数声,将他手足的骨骼都折断了。范遥此人邪气极重,此时兴犹未足,伸手脱去鹿杖客全身依服,将他剥得赤条条地,和韩姬的尸身并头而卧,再拉过棉被,盖在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这才取过他的鹿角双杖,旋开鹿角,倒出解药,然后逐一到各间囚室之中,分给空闻大师、宋远桥、俞莲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个个送毕解药,耗时已然不少,中间又不免费些唇舌,解释几句。最后来到灭绝师太室中,见她不信此是解药,索性吓她一吓,说是毒药,要知范遥恨她伤残本教众多兄弟,能够阴损她几句,也觉快意。   他分送解药已毕,正自得意,忽听塔下人声喧哗,其中鹤笔翁的声音最是响亮:“这苦头陀是奸细,快拿他下来,快拿他下来!”苦头陀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谁去救了这家伙出来?”探头向塔下一望,只见鹤笔翁率领了大批武士,已将高塔团团围住。苦头陀这一探头,孙三毁和李四摧双箭齐发,大骂:“恶贼头陀,害得人好惨!”原来鹤笔翁等三人穴道被点,本非一时所能脱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贸然进去。岂知汝阳王府中派出来的武士在万法寺中到处搜查,不见王爷爱姬的影踪,便有人想起了鹿杖客生平好色贪花的性子来。   可是众武士对鹿杖客向来忌惮,虽然大家心中起疑,王爷爱姬的失踪只怕和他有关,却有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挨到后来,各人心想倘真搜查不到踪迹,王爷必定罪责,那武士总管哈礼赤花心生一计,命一个猥猥琐琐的小武士去敲鹿杖客的房门,谅那鹿杖客身份极高,就算动怒,也不能对这无足轻重的小武士怎么样。这小武士硬起了头皮,提心吊胆的去打门,不料打了数下,房中无人答应。哈礼赤花一咬牙,命他只管推门进去瞧瞧。这一瞧,便瞧见鹤笔翁和孙三毁、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时鹤笔翁运气冲穴,已冲开了三四成,哈礼赤花给他一解穴,登时便行动自如。他怒气冲天,查问鹿杖客和苦头陀的去向,知道到了高塔之中,便率领众武士围住高塔,大声呼喊,叫苦头陀下来决一死战。   苦头陀暗骂:“决一死战便决一死战,难道我姓范的还怕了你不成?只是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药未久,一时三刻之间功力不能恢复。这鹤笔翁已听到我和鹿杖客的说话,就算我去将鹿杖客杀了,也已不能灭口,这便如何是好?”一时彷徨无计,只听得鹤笔翁叫道:“死头陀,你不下来,我便上来了!”苦头陀返身入游龙子的房中,将鹿杖客和韩姬一起裹在被窝之中,回到塔边,将两人高高举起,叫道:“鹤老儿,你只要走近塔门一步,我便将这头淫鹿摔了下来。”众武士手中高举火把,照耀得四下里白昼相似,只是那宝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绰绰的,仍是可看到鹿杖客和韩姬的面貌。鹤笔翁大惊,叫道:“师哥,师哥,你没事么?”连叫数声,不听见鹿杖客答话,只道已被苦头陀弄死,不禁心下气苦,叫道:“贼头陀,你害死我师哥,我跟你誓不两立。”苦头陀手肘一撞,解开了鹿杖客的哑穴。鹿杖客立时破口大骂:“贼头陀,你这里应外合的奸细,千刀万剐的杀了你——”苦头陀容他骂得几句,又点上了他的哑穴。鹤笔翁见师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头陀真的将师兄摔了下来,不敢走向塔门。   这样僵持了良久,鹤笔翁始终不敢上来相救师兄。苦头陀只盼尽量拖延时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栏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鹤老儿,你师兄胆大包天,竟将王爷的爱姬偷盗出来。是我捉奸捉双,将他二人当场擒获,你敢包庇师兄么?哈礼赤花总管,你还不快快将这老儿拿下?他师兄弟二人反上作乱,罪不容诛。你拿下了他,王爷定然重重有赏。”哈礼赤花斜目睨视鹤笔翁,要想动手,却又不敢。他见苦头陀突然开口说话,虽觉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见鹿杖客是和韩姬裹在一条棉被之中,早已信了九成,他高声叫道:“苦大师,请你下来,咱们同到王爷跟前分辩是非。你们三位都是前辈高人,小人谁也不敢冒犯。”苦头陀胆大包天,心想回到王府之中去见王爷,待得分明白是非黑白,塔上诸侠体内毒性已解,当即叫道:“妙极,妙极!我正要向王爷领赏。哈总管,你看住这个鹤老儿,别让他乘机逃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急马急奔进寺,直冲到高塔之前,众武士一齐躬身行礼,叫道:“小王爷!”苦头陀从塔上望将下来,只见此人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跨着一匹神骏白马,身穿锦袍,正是汝阳王的世子库库特穆尔,汉名王保保的便是。他厉声问道:“韩姬呢?父王大发雷霆,要我亲来查看。”哈礼赤花上前禀告,言语之中,竟说是鹿杖客将韩姬盗了来,现被苦头陀拿住。鹤笔翁急道:“小王爷,莫听他胡说八道。这头陀乃是奸细,他陷害我师哥——”王保保双眉一轩,叫道:“一起下来说话!”   苦头陀在王府中日久,知道这位小王爷王保保精明能干,犹胜乃父,自己的诡计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小王爷,自己一下高塔,倘若小王爷三言两语之际便识穿破绽,下令众武士围攻,单是一个鹤笔翁便不好斗,自己脱身或不为难,塔中诸侠那就救不出来了,事到如今,只有破脸,于是高声说道:“小王爷,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师弟恨我入骨,我只要一下来,他立刻便会杀了我。”王保保道:“你快下来,鹤先生杀不了你。”苦头陀摇头道:“我还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爷,我苦头陀一生不说话,今日事出无奈,被迫开口,那全是我报答王爷的一片赤胆忠心。你若不信,我苦头陀只好跳下高塔,一头撞死给你看了。”   王保保听他言语之中,已有七八成是在胡说八道,显然是有意拖延时间,低声问哈礼赤花道:“哈总管,他有何图谋,要故意延搁,是在等候什么人到来么?”哈总管道:“小人不知——”鹤笔翁抢着道:“小王爷,这贼头陀抢了我师哥的解药,要解救高塔中囚禁着的叛逆。”王保保一听,登时省悟,叫道:“苦大师,我知道你的功劳,你快下来,我重重有赏。”苦头陀道:“我被鹿杖客踢了两脚,腿骨都快断了,这会儿动弹不得。小王爷,请你稍待片刻,我运气疗伤,当即下来。”王保保喝道:“哈总管,你派人上去,扶苦大师下塔。”苦头陀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谁一移动我的身子,我两条腿子就废了。”   王保保此时更无怀疑,眼见韩姬和鹿杖客双双裹在一条棉被之中,就算两人并无苟且之事,父王也不能再要这个姬人,低声道:“哈总管,举火,焚了这座塔子。派人用强弓射住,有人从塔上跳下,一概格杀。”哈礼赤花答应了,传下令去,登时弓箭手弯弓搭箭,团团围住高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种柴草。鹤笔翁大惊道:“小王爷,我师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道:“这头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辈子,塔下一举火,他自会下来。”鹤笔翁叫道:“他若是将我师哥摔将下来,那可怎么办?小王爷,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片刻之间,众武士已取过柴草火种,在塔下点起火来。鹤笔翁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之人,受汝阳王礼聘入府,向来甚受敬重,不料今日连中苦头陀的奸计不算,连小王爷也不以礼貌相待,眼见师兄的性命危在顷刻,这时也不理什么小王爷不小王爷,提起鹤笔双笔,纵身而上,挑向两名正在点火的武士,巴巴两响,两名武士远远摔开。王保保大怒,喝道:“鹤先生,你竟要犯上作乱么?”鹤笔翁道:“你别叫人放火,我自不会来跟你捣乱。”王保保不去理他,喝道:“点火!”左手一挥,突然他身后窜出五名红衣番僧,从众武士手中接过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掷了过去。柴草一遇火焰,登时便燃起熊熊烈火。鹤笔翁大急,从一名武士手中抢过一根长矛,扑打着火的柴草。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红衣番僧各持戒刀,登时将鹤笔翁围住。鹤笔翁怒极,一抛长矛,伸手便来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的兵刃。不料这番僧绝非庸手,戒刀一翻,反剁他的肩头,鹤笔翁待得避开,身后金刃劈风之声,又有两柄戒刀同时砍到。   原来这五名番僧乃是王保保手下的亲信,属于“天龙十八”之部内。王保保之出府时,喜欢单骑独行,但十八番僧总是远远相随卫护。这天龙十八部共分五刀五剑、四杖四钹,这五人乃是“五刀神”,每个人各有杰出的技艺。若是单打独斗,谁也不是鹤笔翁的对手,但五刀神联手,攻守相助,鹤笔翁武功虽高,一时却有些手忙脚乱,何况眼见火势上腾,师兄的处境极是危险,不免沉不住气。   鹤笔翁一被“天龙五刀”缠住,王保保手下众武士加柴点火,将那高塔烧得更加旺了。这宝塔有砖有木,在这大火灾烧之下,底下数层便必必剥剥的烧了起来。苦头陀抛下鹿杖客,冲到囚禁武当诸侠的室中,叫道:“鞑子在烧塔了,各位内力是否已复?”只见宋远桥、俞莲舟等人各自盘坐用功,凝神专志,谁也没有答话,显然到了回复功力的紧要关头。这时看守诸侠的武士有几名抢过干预,都被苦头陀抓将起来,一个个掷出塔外,活活的摔死,其余的冒火突烟,逃了下去,也有几名被烧断了去路,无法出塔,只有反而逃了上来。   过不多时,火焰已烧到了第三层,囚禁在这一层中的华山派诸人,不及等功力恢复,十分狼狈的逃到了第四层。火焰毫不停留的上腾,跟着第四层中的崆峒派诸侠也逃了上去,有的奔走稍慢,连衣服须发都烧着了。   苦头陀正束手无策之际,忽听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韦一笑的声音。苦头陀大喜,往声音来处瞧去,只见韦一笑站在万法寺后殿的殿顶,双手一抖,将一条长绳抛了过来,苦头陀伸手接住。韦一笑叫道:“你缚在栏干上,当是一道绳桥。”苦头陀刚将绳子缚好,神箭八雄中的赵一伤飕的一箭,便将绳子从射断。苦头陀和韦一笑同时破口大骂,可是知道这神箭八雄箭法厉害,若要搭绳桥须得先除去八人再说。韦一笑骂道:“射你个奶奶,那一个不抛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骂,一面抽出兵刃,纵身下地。他所用的乃一对虎头双钩,若非今日事态紧急,那是轻易不动兵刃。他双足刚着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时仗剑围了上来,却是天龙十八部中的五剑僧,五个人手中兵刃青光闪烁,剑招极是诡异,和韦一笑斗在一起。   鹤笔翁挥动鹤笔苦战,高声叫道:“小王爷,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对你要不客气了。”王保保那去理他。四名手执禅杖的高大番僧分立小王爷的四周,生怕有人偷袭。鹤笔翁焦躁起来,双笔突然使一招“横扫千军”,将身前的三名番僧逼开两步,提气一冲,已冲到了高塔之旁。五名番僧一齐追到,鹤笔翁双臂一展,正如大鸟般上了高塔第一层的屋檐。那五名番僧见火势烧得正旺,便不追上。   鹤笔翁一层层的上跃,待得登上第四层屋檐时,苦头陀从第七层探头出来,高举鹿杖客的身子大笑叫道:“鹤老儿,给我停步!你再动一步,我便将鹿老儿摔成一团肉泥。”鹤笔翁果然不敢再动,叫道:“苦大师,我师兄弟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苦如此跟咱们为难,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阻拦。”   灭绝师太服了苦头陀给她的解药后,只道真是毒药,自分必死,只是周芷若竟被他也灌了毒药,自己全盘计划,尽数化为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伤心,忽听得塔下喧哗之声大作,跟着苦头陀和鹤笔翁斗口、王保保下令纵火等等情形,一一听得清楚。她心下奇怪:“莫非这鬼模样的头陀当真是救我来着?”试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和自中毒以来的情形大不相同。原来灭绝师太不肯听赵明之令,到大殿上比武,已自行绝食了六七日,胃中早是空空如也,解药一入肚中,迅速化入血液,药力行开,比谁都快,加之她内力深厚,犹在宋远桥、俞莲舟、何太冲诸人之上,仅比少林派掌门空闻神僧稍逊,那十香软筋散的毒性,遇到解药渐渐消退,被灭绝师太用力一逼,内力登时生出,不到半个时辰,内力已复了五六成,她正在加紧催动内功,忽听得鹤笔翁在外面高声大叫——。   鹤笔翁几句高声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钻入灭绝师太的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阻拦。”灭绝师太自幼严守清规,少年之时,连男子的面孔也不见,什么“老情人”云云,叫她如何不怒?她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怒声喝道:“你满嘴胡说八道,不清不白的说些什么?”鹤笔翁求道:“老师太,你快劝劝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师兄下来。我担保你一家三口,平安离开。玄冥二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言而无信。”灭绝师太怒道:“什么一家三口?”苦头陀虽然身处危境,还是呵呵大笑,很是得意,说道:“老师太,这老儿说我是你的旧情人,那位周姑娘嘛,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儿。”灭绝师太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沉声喝道:“鹤老儿,你上来,我跟你拚上一百掌再说。”若在平时,鹤笔翁说上来便上来,何惧于一个峨嵋掌门,但此刻师兄落在别人手中,不敢蛮来,叫道:“苦头陀,那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信口开河。”灭绝师太双目瞪着苦头陀,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么?”苦头陀哈哈一笑,正要乘机挖苦她几句,忽听塔下喊声大作,往下一望,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飞舞,在人群中穿插来去,呛啷啷,呛啷啷之声不绝,众番僧、众武士手中兵刃纷纷落地,原来是教主张无忌到了。   张无忌这一出手,围攻韦一笑的五名持剑番僧五齐飞。韦一笑大喜,一闪身,抢到他的身旁,低声道:“我到汝阳府去放火。”张无忌点了点头,已明白他的用意。须知自己这里只有寥寥数人,要是急切间救不出人,对方涌来的应援人手定然越来越多,这青翼蝠王到汝阳王府去一放火,众武士保护王爷要紧,乃是个绝妙的调虎离山,斧底抽薪之计。只见韦一笑一条青色人影一晃,已自掠过高墙。   张无忌一看周遭情势,朗声问道:“范右使,怎么了?”苦头陀叫道:“糟糕之极!烧断了出路,一个也没能逃得出。”此时天龙十八部的番僧,倒有十四人攻到了无忌身畔。无忌心想擒贼先擒王,只须擒住了那头戴金冠的鞑子王公,便能要胁他下令救火放人,当下身形一侧,从众番僧间窜了过去,犹似游鱼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蓦地里左首一剑刺到,寒气逼人,剑尖直指胸口。张无忌急退一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这是家兄王保保,你莫伤他。”但见她手中长剑颤动,婀娜而立,刃寒胜水,剑是倚天剑,貌美如花,人是赵明。她急跟张无忌而来,只不过迟了片刻。   张无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则我可要对不起两位了。”赵明叫道:“天龙十八部,此人武功了得,结天龙阵挡住了。”那十八番僧适才吃过无忌的苦头,不须郡主言语点明,已知道他的厉害,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四钹神”手中的八面铜钹齐声敲击,十八番僧来回游走,挡住王保保和赵明的身前,将无忌隔开了。无忌一瞥之下,见这十八名番僧盘旋游走,步法极是诡异,十八个人阻成一道人墙,看来其中还蕴藏着不少变化。他心念一动,忍不住想凭着一身武功,冲一冲这座天龙阵,但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大响,高塔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无忌一回头,只见火焰已烧到第六层上。火舌缭绕之中,两个人拳掌交加,斗得极是激烈,正是灭绝师太和鹤笔翁。最高一层的栏干之旁,倚满了人,都是少林、武当各派人物,这一干人武功尚未全复,何况那高塔离地数十丈,纵有绝顶轻功,内力丝毫未失,跳下来纵不活活摔死,也必筋折骨断。   张无忌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的转了几转:“要破此天龙阵,非片刻间所能奏效,何况击败众番僧,又有别的好手上来,想擒那鞑子王公,大也不易。灭绝师太和这鹤笔翁斗了这些时,始终未曾落败,看来她功力已复,那么我大师伯等内力当也已经恢复,只是宝塔太高,无法跃将下来而已。”一动念间,突然满场游走,双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夺,将神箭八雄尽数击倒,此外众武士中,凡是手持弓箭的,都被他或断弓箭,或点穴道,眼看高塔近旁已无弯弓搭箭的手,便纵声叫道:“塔上各位前辈,请逐一跳将下来,在下在这里接着。”   塔上诸侠一听,都是一怔,心想此处相距地面数十丈,若是跳了下去,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是有千斤之力,也无法接住。崆峒、昆仑各派的人中,便有人嚷道:“千万跳不得,莫上这小子的当!他要骗咱们摔得粉身碎骨。”无忌眼看烟火沵漫,已烧到了第七层,众人若再不跳,势必葬身火窟,提声叫道:“莫七叔,你等我恩重如山,难道小侄会存心相害么?你先跳吧!”莫声谷原是个极为大胆之人,心想与其活活烧死,还不如活活摔死,便叫道:“好!我跳下来啦!”纵身一跃,从高塔上跳了下来。张无忌看得分明,待莫声谷身子离地约有四尺之时,一掌轻轻拍出,击在他的腰里。这一掌中所运,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绝顶神妙武功,吞吐控纵之间,已将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拨为自左至右。莫声谷的身子向横里直飞出去,一摔数丈,此时他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一个回旋,已然稳稳站在地下,顺手一掌,将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喷鲜血。他大声叫道:“大师哥、二师哥、四师哥!你们都跳下来吧!”   塔上众人见莫声谷居然安好无恙,一齐大声欢呼起来。宋远桥爱子情深,要他先脱险地,说道:“青书,你跳下去!”宋青书自出囚室后,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说道:“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复,不能去相助师父,却不肯自行逃生,听宋青书这么说,摇了摇头道:“我等师父!”   这时何太冲班淑娴等已先后跳下,都由张无忌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自直坠改为横摔,一一脱离险境。这一干人功力虽未全复,但只须恢复得五六成,已是众番僧、众武士所难以抵挡。莫声谷等顷刻间夺得兵刃,护在张无忌身周。王保保和赵明的手下意图杀上阻挠,均被莫声谷、何太冲、班淑娴等挡住。塔上每跃下一人,张无忌便多了一个帮手。那些人自被赵明囚入高塔之后,人人受尽屈辱,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割去了手指,此时重出生天,个个含愤拚命,霎时间已有十余武士尸横就地。   王保保见情势不佳,传令:“调我的飞弩亲兵队来!”哈总管正要去传小王爷号令,突然间东南角上火光冲天。哈总管一惊,叫道:“小王爷,王府走了火啦,咱们快去保护王爷要紧。”王保保关怀父亲安危,顾不得擒杀叛贼,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诸多小心!”不等赵明答应,掉转马头,直冲出来。王保保这一走,天龙十八部的众番僧及王府武士倒去了一大半,余下众武士见王府失火,谁也没想到只是韦一笑一个人捣鬼,只道大批叛徒进攻王府,无不惊惶。   其时宋青书、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等都已跃下高塔,双方强弱之势登然逆转,待得空闻大师、空智大师,以及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藏经阁众高僧一一跃下时,赵明手下的武士已无可抗御。赵明心想此时若再不走,反而自己要成为他的俘虏,当即下令:“各人退出万法寺。”转头向张无忌道:“明日黄昏,我再请你饮酒,务请驾临。”   第七十六回 以德报怨   张无忌一怔之间,尚未答应,赵明已是一笑嫣然,退入了万法寺的后殿,只听得苦头陀在塔顶大声叫道:“周姑娘,快跳下,火烧眉毛啦,你再不跳,难道想做焦炭美人么?”周芷若道:“我陪着师父!”灭绝师太和鹤笔翁斗得正酣,她功力尚未全复,但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鹤笔翁却一来挂念着师兄,心有二用,二来适才中了麻药之后,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是以两人竟斗了个不分上下。灭绝师太听到徒儿的说话,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别来管我!这贼老儿辱我太甚,岂能容他活命?”鹤笔翁心中暗暗叫苦:“这老尼全是拚命的打法,我救师兄要紧,难道跟她在这火窟中同归于尽不成?”当下大声说道:“灭绝师太,这话是苦头陀说的,跟我可不相干。”灭绝师太撤掌回身,问苦头陀道:“兀那头陀,这等疯话可是你说的?”苦头陀嘻皮笑脸的道:“什么疯话?”   这一句话,明摆着要灭绝师太亲口重复一遍:“他说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儿。”这两句,她如何能说得出口。但就是苦头陀这句话,灭绝师太已知鹤笔翁之言不假,只气得全身发颤。   鹤笔翁见灭绝师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阵黑烟卷到,正是偷袭的良机,烟雾之中,噗的一掌,击向灭绝师太的背心。周芷若和苦头陀看得分明,齐声叫道:“师父小心!”“老尼小心!”但灭绝师太回掌反击,已挡不了鹤笔翁的阴阳双掌,左掌和他的左掌相抵,鹤笔翁的右手所发的玄冥神掌,终于击在他的背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厉害,当年在武当山上,甚至和张三丰都对得一掌,此刻一掌击在灭绝师太的背心,灭绝师太身子一晃,险险摔倒。周芷若大惊,抢上扶住了师父。苦头陀却心中大怒,喝道:“阴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甚?”提起裹着鹿杖客和韩姬的被窝卷儿,抛了下来。鹤笔翁为人虽然狠毒,却是同门情深,危急之际不及细想,扑出来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窝卷儿离塔太远,鹤笔翁只抓到被窝一角,却跟着一起摔将下来。   张无忌站在塔下,烟雾弥漫之中,瞧不清塔上这几人的纠葛,眼见一大捆物事和一个人摔下,那捆事物不知是什么东西,隐约间只看到其中包得有人,但那人却看清楚是鹤笔翁。他生性仁善,明知鹤笔翁曾累得自己不知吃过多少苦头,甚至自己父母之死,也和他有莫大关连,可是终究不忍袖手不顾,任由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纵身上前,双掌分别拍出,将那被窝和鹤笔翁分向左右,击出三丈。   鹤笔翁一个回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一声:“好险!”他万没想到张无忌以德报怨,竟会救了自己一命,转身去看师兄时,却又吃了一惊。原来张无忌双掌齐使乾坤大挪移之去,同时化解两边自上向下急坠的来势,究属不易,何况那被窝中裹着鹿杖客和韩姬两人,下坠之力更强,他一掌拍出,无法再顾得那被窝卷摔向何处。岂知这一拍之下,被窝散开,滚出两个赤裸裸的人来,正好摔入火堆之中。鹿杖客穴道未解,动弹不得,须发登时着火。鹤笔翁大叫:“师哥!”抢入火堆之中,抱起了鹿杖客。他跃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莲舟叫道:“吃我一掌!”一掌击向他肩头。鹤笔翁不敢抵敌,沉肩相避,岂知俞莲舟这一掌,虽然似已用老,他肩头下沉,俞莲舟这一掌仍能跟着下击,拍的一声,只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此刻救师兄要紧,一咬牙,抱着鹿杖客身子,飞身跃出了高墙。   便在此时,塔中又是一根燃烧着的大木柱倒将下来,压着韩姬的尸身,片刻间全身是火。只听得塔下众人齐声大叫:“快跳下来,快跳下来!”   苦头陀在塔顶东窜西跃,躲避火势。那宝塔梁柱烧毁后,砖石纷纷跌落,塔顶已微微晃动,随时都能塌将下来。灭绝师太厉声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师父,你先跳了,我再跳!”灭绝师太突然纵身而起,一掌向苦头陀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贼子,实是容你不得!”苦头陀在塔顶再也不能逗留,一声长笑,纵身跃下。张无忌一掌击出,将他轻轻送开,赞道:“范右使,大功告成,当真难能!”苦头陀站定脚步,说道:“若非教主神功盖世,大伙儿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猪。范遥行事不当,何功之有?”   灭绝师太见苦头陀跃下,长叹一声,伸臂抱住了周芷若,踊身往塔下一跳,待离地面约有丈许,双臂一推一托,反将周芷若托高了数尺,然后落下。这么一来,周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高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下坠之势却反而加强。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后拍去。岂知灭绝师太一来死志已决,二来决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怨,见张无忌手掌拍到,拚起全身残余的力气,反手一掌击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大响,无忌那挪乾坤的掌力被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但听得喀喇一响,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无忌却也被她挟着下坠之势的这一掌打得胸口血气翻涌,连连退了几步,心下大惑不解,灭绝师太这一掌,明明便是自杀。   周芷若扑到师父身上,哭叫:“师父,师父!”其余峨嵋派的众男女弟子,一齐围在师父身旁,乱成一团。灭绝师太道:“芷若,从今日起,你便是本派掌门,我要你做的事,你都不会违背么?”周芷若哭道:“是,师父,弟子不敢忘记。”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这时只见张无忌走上前来,伸手要搭他脉博,看看是否尚有挽救之方,灭绝师太右手蓦地里一翻,紧紧抓住张无忌的手腕,厉声道:“魔教的淫徒,你若是玷污了我爱徒的清白,我做鬼也不饶过——”最后一个“你”字没说出口,已然气绝身亡,但手指竟是丝毫不松,五根指甲,将无忌手腕上的血也掏了出来。   苦头陀叫道:“大伙儿一齐跟我来,到西门外会齐。若再耽搁,奸王可要派大队人马来啦。”张无忌抱起灭绝师太的尸身,低声道:“咱们走吧!”周芷若将师父的手指轻轻扳离无忌的手腕,接过尸身,向无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这时昆仑、崆峒、华山诸派高手早已蜂涌而出,只有少林派空闻、空智两位神僧不失前辈风范,过来合什向张无忌道谢,和宋远桥、俞莲舟等相互谦让一番,这才先后出门。   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内力几已耗尽,最后和灭绝师太所对那一掌,更是大伤元气。莫声谷将他一把抱起,负在背后,无忌默运九阳神功,内力这才渐渐增强。其时天已黎明,群雄来到西门,驱散把守城门的官兵,出城数里,杨逍已率领骡马大车来接,向众人贺喜道旁。空闻大师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张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气运难言。大恩不言谢,为今之计,咱们该当如何,便请张教主示下。”张无忌道:“在下识浅,有什么主意,还是请少林方丈发号施令。”空闻大师坚执不肯。张松溪道:“此处离城不远,咱们今日在鞑子的京城中闹了这样一个天翻地覆,那奸王岂能罢休?待得王府中火势救灭,定必派遣兵马来追。咱们还是先离此处,再定行止。”何太冲道:“奸王派人来追,那是最好不过,咱便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出出这几日胸中的乌气。”张松溪道:“大伙儿功力未曾全复,要杀鞑子也不忙在一时,还是先避一避的为是。”   空闻大师道:“张四侠说的是,今日便是杀得多少鞑子,大伙儿也必伤折不小,咱们还是暂且退避。”少林掌门人说出来的话究竟声势又是不同,旁人再无异议。空闻大师又问:“张四侠,依你高见,咱们该向何处暂避?”张松溪道:“鞑子料得咱们不是向南,便向东南,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迳向蒙古,诸位以为如何?”众人都是一怔,心想蒙古是鞑子的根本之地,如何反而深入敌境。杨逍却拍手说道:“张四侠的见地高极。蒙古地广人稀,莽莽荒漠之中,随便找一处荒山,尽可躲得一时,鞑子定道咱们回归中原,万万想不到咱们竟会前往蒙古。”众越想越觉张松溪此计大妙,当下拨转马匹,迳向北行。   行出五十余里,群侠在一处山谷中打尖休息。杨逍早已购齐各物,干粮酒肉,无一缺或。众人谈起脱困的经过,都说全仗张无忌和范遥两人相救。这边厢周芷若和峨嵋派众人在地下掘了一坑,埋葬灭绝师太。空闻、空智、宋远桥、张无忌等一一过去行礼致祭。灭绝师太一代大侠,虽然性情怪僻,但平素行侠仗义,正气凛然,武林中人所共敬。峨嵋派弟子放声大哭,余人也各凄然。   空闻大师朗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峨嵋诸侠只须继承师太遗志,师太虽死犹生。这一次奸人下毒,谁都吃了大亏,本派空性师弟也为鞑子所害,此仇是非报不可,如何报仇,却须从长计议。”空智大师道:“中原六大派原先与明教为敌,但张教主以德报怨,反而出手相救,双方仇嫌,自是一笔勾销。今日乘大伙儿都在间,老衲举明教张教主为中原武林盟主,此后只须张教主号令到处,中原各门各派一齐凛遵,同心协力,驱除胡虏。”他说一句,群豪便喝一声采,待他说完,众人更是欢声雷动,只有周芷若默默无言,心中翻来覆去,尽想着师父嘱咐自己的事。   张无忌连连摇手,请道:“各位且慢,此事万万使不得。武林各派,向以少林为尊。说到德高望重,则要算我太师父张真人。武当诸侠都是我的师伯师叔,小子何敢僭越?”宋远桥道:“无忌,大伙儿推你为武林盟主,固然有一半是为了今日感你相救之德,可是众人也是为天下苍生请命。只盼各门各派从此齐心,再不自相残杀,一致对付胡虏。中原武林中,若无一位发号施令的总盟主,只怕驱除鞑子的大业,着实不易成功呢。”张松溪也道:“少林派两位神僧的推举之意,极是诚恳。你太师父这么高的年纪,难道还能请他老人家担当这等剧繁重任?”众人一再相劝,张无忌心下惴惴不安,无论如何不肯答应,说道:“小子年轻识浅,若说稍有所长,也不过武功上略略有些成就。天下武林盟主一席,责任非轻,只有少林方丈神僧,或是宋大师伯,那才合适。”杨逍道:“教主,时机一失,不可再来。难得今日群雄聚会,大众归心。这武林盟主你若不当,别无群雄齐心归服之人,大伙儿一旦散向三岳五岳,再要聚集,那可难了。当日你在光明顶上,嘱咐咱们要和六大派化解仇怨,齐心合力,难道你便忘了。”   张无忌凛然心惊,默默无言。范遥大声道:“教主,做这武林盟主可不是做皇帝,大伙儿不是要你作威作福,乃是要你任天下之大劳,负天下之大怨。你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等天下的大劳大怨,你竟推三阻四的不肯担当么?范遥当你是英雄,甘心追随于你,事到临头,你竟畏首畏尾么?”张无忌向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说道:“范右使责备得是,无忌谨受教益。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原当不避艰危。”他抱拳向群侠说道:“诸位推爱,小子不敢再辞,但愿大业克成,不负平生之志。”   群雄听张无忌这么一说,登时欢声雷动。杨逍取过一皮袋酒来,刺破手指,将向滴在酒里,各人依次滴过,再每人喝了一口血酒,立誓自今而后,同心同德,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山河为志。张无忌又是兴奋,又是惶恐,但想到范遥那几句话,为武林盟主者,当任天下之大劳,负天下之大怨,唯有鞠躬尽瘁,以报托付之重而已,至于成与不成,谁也不能逆料。他想到此处,心下反而坦然。这几个月来,他经历了不少风浪,增长了不少见识,此时出任武林盟主,反比当初接任明教教主之时,内心要镇定得多。同时对驱除鞑子一事,认为义所当为,不似于明教的正邪善恶,心中有许多不安之情,犹豫之意。   待各人歃血为盟已毕,张无忌道:“方今天下纷扰,我明教教众已分处四方,机缘一到,立即举义抗元。盼各派尊长知照本门本派的弟子,就近投效义军,不得争权夺利,自相吞并。一切是非争执,只可向本派掌门投告,由本人会同各派掌门长老,秉公评断。”众人齐声答应,说道:“原该如此。”张无忌道:“此间大事已了,我有些私人俗务,尚须回大都一转,谨与各位作别。今后数年之间,当与各位并肩驰驱疆场,与鞑子决一死战。”群豪呼声震天,山谷鸣响,一齐送到谷口。杨逍道:“教主,你是天下英雄之望,一切多多保重。”无忌道:“兄弟理会得。”马鞭一响,胯下坐骑向南驰去。   将近大都之时,无忌心想昨晚万法寺中这一战,汝阳王手下的许多武士已识得自己面目,倘若撞上了,只怕诸多不便,于是到一家农家去买了一套庄稼汉子的旧衣服换了,头上戴个斗笠,用煤灰泥巴将手脸涂得黑黑地,这才进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一打量,前后左右,并无异状,当即闪身入内,进了自己的住房。小昭正坐在窗边,手中做着针线,见他进房,一怔之下,这才认得了他出来,满脸欢容,如春花之初绽,笑道:“公子爷,我还道是那一个庄稼汉闯错了屋子呢,真没想到是你。”无忌笑道:“你在做什么?一个儿闷不闷?”小昭脸上一红,将手中缝着的衣衫藏到了背后,忸怩道:“我胡乱做些活计。”忙将衣衫藏在枕头底下,斟茶给无忌喝,笑道:“你洗不洗脸?”无忌道:“不洗了。”拿着茶杯,心下沉吟:“赵姑娘要我陪她去借屠龙刀。一来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失信于人。二来我本要去接应义父他老人家回归中土。义父本来担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后,应付不了。此时武林群豪同心对抗胡虏,私人的仇怨,什么都该化解了。只须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谅旁人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大海中风涛险恶,小昭这孩子是不能一齐去的。嗯,有了,我要赵姑娘安顿她在王府之中,那倒比别的处所平安得多。”   小昭见他忽然微笑,问道:“公子,你在想什么?”无忌道:“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着你很是不便。我想到了一处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脸上突然变色,道:“公子爷,你到什么地方去,我跟你到什么地方,小昭要天天这样服侍你,不愿到陌生的所在去寄居。”无忌劝道:“我是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是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小昭道:“公子爷,在光明顶上那个山洞之中,小昭已打定了主意,不论你到那里,我都跟你到那里。除非你把我杀了,才能撇下我。你是不是见了我讨厌,不愿意我陪着你么?”无忌道:“不,不!你知道我是很喜欢你的,我不愿意你去冒无谓的危险。我一回来,立刻就会找你。”小昭摇头道:“你撇不下我的。只要在你身边,什么危险我都不在乎。公子爷,你带我去吧!”   张无忌握着小昭的手,道:“小昭,我也不须瞒你,我是答应了赵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涛连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险,殊是无益。”小昭胀红了脸,道:“你陪赵姑娘一起去我更加要跟着你。”说了这两句话,急得双眼中已是泪水盈盈。无忌道:“为什么更加要跟着我?”小昭道:“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我跟着你,也好照着你些儿。”无忌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对我暗中已生情意?”听她这辞中忱忱之诚,心下不禁感激,笑道:“好,我带便带了你去,大海中晕起船来,可不许叫苦。”小昭大喜,连连答应,道:“我若是惹得你麻烦了,你把我抛下大海去喂鱼吧!”无忌笑道:“我怎么舍得?”   他二人虽然相处日久,有时旅途之际客舍不便,便同卧一室,但小昭自居婢仆,无忌又是性格端方之人,从来不说戏谑调笑的言语。这时无忌冲口而出说了一句“我怎么舍得”,自知失言,不由得脸上一红,转过了头望着窗外。小昭却叹了口,自去坐在一边。无忌道:“你为什么叹气?”小昭道:“你真正舍不得的人多着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阳王府的郡主姑娘,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心中那会挂念着我这个小丫头。”无忌走到她的面前,说道:“小昭,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道么?难道我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人吗?”他说着这两句话时,声音极是诚恳。小昭大是害羞,又是喜欢,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只须你许我永远服侍你,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会吧。”说着掀开被窝,服侍无忌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缝衣。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炼偶而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觉心中十分的平挣满足,过不多时,便合上眼睡着了。   这睡直到傍晚始醒,无忌吃了碗面,道:“小昭,我带你去见赵姑娘,借她的倚天剑斩断你手脚上的铐镣。”两人走到街上,但见蒙古兵卒骑了马来回奔驰,戒备甚严,想是昨晚汝阳王府失火、万法寺大乱之故。无忌和小昭一听到马蹄声音,便缩身在屋角后面,不让逻兵见到,不多时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无忌带着小昭推门入内,只见赵明已坐在昨晚饮酒的座头上,笑哈哈的站了起来,说道:“张公子真乃信人。”无忌见她神色如常,丝毫不以昨晚之事为忤,暗想:“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说我派人杀了她父亲的爱姬,将她费尽心血捉来的六派高手一齐放了,她必定恼怒异常,不料她一如平时,且看她待会如何发作。”只见桌上已摆设了两副杯筷,无忌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远远站着伺候。   无忌抱拳说道:“赵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诸多得罪,还祈见谅。”赵明笑道:“爹爹那韩姬妖妖娆娆的,我见了就讨厌,多谢你叫人杀了她,我妈妈尽夸赞你聪明呢。”张无忌一怔,说不出话来。赵明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们不肯归降,我留着也是无用。你救了他们,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紧,当今中原武林,声望之隆,自是无人再及得上你了。张公子,我敬你一杯!”说着笑盈盈的举起酒杯。   便在此时,门口人影一晃,走进一个人来,却是苦头陀。他先向张无忌行了一礼,再恭恭敬敬的向赵明拜了下去,说道:“郡主,苦头陀前来向你告辞。”赵明并不还礼,冷冷的道:“苦大师,你瞒得我好苦。你郡主这个觔斗栽得可不小啊。”苦头陀站起身来,昂然说道:“苦头陀姓范名遥,乃是明教光明右使。朝廷与明教为敌,本人混入汝阳王府,自是有所而来,多承郡主礼敬有加,今日特来作别。”   赵明仍是冷冷的道:“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礼?”苦头陀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后,在下即与郡主为敌,倘若不明白相告,有负郡主平日相待之意。”赵明向无忌看了一眼,道:“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使手下个个对你这般死心塌地?”无忌道:“咱们是为国为民、为仁侠、为义气,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识,可是一见如故,肝胆相照,只是不枉了兄弟间这个“义”字。”苦头陀哈哈大笑,道:“教主这几句言语,正说出了属下的心事。教主,你多多保重,这位郡主娘娘心狠手辣,大非寻常,你千万提防了。”无忌道:“是,我自是不敢大意。”赵明笑道:“多谢苦大师称赞。”   苦头陀转身出店,经过小昭身边时,突然一怔,脸上神色惊愕异常,似乎突然见到什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失声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么啦?”苦头陀向她呆望了半晌,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错人了。”推门走了出去,一面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赵明与无忌对望一眼,都不知他说小昭像谁。忽听得远处传来几下忽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极是尖锐。张无忌一怔,记得这是峨嵋派招聚同门的讯号,当日在西域遇到灭绝师太等一干人时,曾数次听到她们以此讯号相互联络,抵御明教教众的来攻,心下甚奇:“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又遇上了什么敌人么?”忽听赵明道:“那是峨嵋派门下,似乎遇到了什么急事,咱们去瞧瞧,好不好?”无忌奇道:“你怎么知道?”赵明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们四日四夜,俟机拿人,怎么会不知道。”无忌道:“好,咱们便去瞧瞧。赵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剑一用。”赵明笑道:“你未借屠龙刀,先向我借倚天剑,算盘倒是精明。”解下腰间系着的宝剑,递了过去。   无忌拿在手里,拔剑出鞘,道:“小昭,你过来。”小昭走到他的身前,无忌挥动长剑,嗤嗤嗤几下轻响,小昭手上脚上的铐炼一齐削断,呛啷啷的跌在地下。小昭拜道:“多谢公子、多谢郡主。”无忌还剑入鞘,交给赵明,只听得峨嵋派的哨声更是凄厉,直往东北方去,便道:“咱行去吧。”赵明摸出一小绽黄金,抛在桌上,闪身便出店门。无忌生怕小昭轻功太浅,跟随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间,不即不离的跟在赵明身后。只奔出十余丈,便觉小昭的身子轻飘飘的,始终不见落后。虽然无忌此刻并未施展极上乘的轻功,但脚下已是极快,小昭居然能够跟上,那么她武功显然不弱。转眼之间,赵明已越过几条僻静小路,来到一堵半塌的围墙之外。无忌听到墙内隐隐有女子争执的声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内,拉着小昭的手,越墙而入,黑暗中落地无声。围墙内遍地长草,原来是个废园。赵明跟着进来,三个人便伏在长草之中。   废园的北隅有个破败的凉亭,亭中影影绰绰,聚会着十来个人,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你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论资望,说武功,那一门都轮不到你来做本派的掌门——”无忌一听这声音好熟,却是丁敏君的话声,当下蛇行鼠伏,从长草中低身而前,走到离凉亭数丈之处,这才停住。此时星光黯淡,瞧出来蒙胧一片,但无忌眼光锐敏,已隐约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的弟子,除丁敏君外,其余灭绝师太座下的大弟子均在其中,左首一人身形修长,青衫曳地,正是周芷若。只听丁敏君的话声极是严峻,不住口的道:“你说,你说——”   只听周芷若缓缓的道:“丁师姊说的是,小妹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不论资历、武功、才干、品德,那一项都够不上做本派的掌门。先师命小妹当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辞,但先师厉言重责,要小妹发下毒誓,不得有负先师的嘱咐。”只听一个作尼姑装束的女子道:“先师西去之时,确有遗言要周师姊继任本派掌门,这几句话咱们人人听到,不但是本派同门,便是少林、武当、昆仑、崆峒诸派英侠,也均可作证。”又有一个中年汉子道:“先师英明果决,既要用师妹继任掌门,必有深意。咱们同受先师栽培的大恩,自当遵奉先师遗志,同心辅佐周师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冯师哥说先师必有深意,这『必有深意』四个字,果然是说得好。咱们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亲耳听到苦头陀和鹤笔翁大声叫嚷么?周师妹父母是谁,先师为何对她另眼相看,这还不明白不过么?”苦头陀昨日对鹿杖客说,灭绝师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儿,只不过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气一时发作,随口开句玩笑,但鹤笔翁这一公然叫嚷出来,旁人听在耳里,虽然未必相信,总不免有几分疑心,何况这等男女之私人们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灭绝师太对周芷若如此另眼相自,旁人均是不明所以,“私生女儿”这四个字,正是最好的解释。各人听了丁敏君这几句话,一齐默然不语。   周芷若颤声道:“丁师姊,你若是不服小妹接任掌门,尽可明白言讲。你胡言乱语,败坏先师毕生清誉,该当何罪?小妹先父姓周,名讳上子下旺,先母薛氏。小妹蒙武当派张真人之荐,引入先师门下,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先师一面。你受先师大恩,今日先师尸骨未寒,便来说这等言语,这——这——”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哽,眼珠滚滚而下,再也说不下去了。丁敏君冷笑道:“你想在本派掌门,尚未得同门公认,自己身份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什么败坏先师清誉,什么该当何罪,你想来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请问:你既受先师之嘱,继承掌门,便该即日回归峨嵋,掌管门户,何以突然不声不响又回大都?先师逝世,本派事务千头万绪,在在均要掌门人分理,你孤身一人回到大都,却是为何?”   周芷若道:“先师有一副极重的担子,交在小妹身上,要小妹务必办到,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敏君道:“那是什么事?此处除了本派同门,并无外人,你尽可明白言讲。”周芷若道:“这是本派最大的机密,除了本派掌门人之外,不得说与旁人得知。”丁敏君冷笑道:“哼,哼!你什么都往『掌门人』三个字上一推,须骗我不倒。我来问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门,不少丧于魔教之手,魔教教众死于先师倚天剑下的,更是不计其数。先师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然则先师尸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来寻魔教姓张的小淫贼、那个当教主的大魔头?”   张无忌躲在长草之中,听到最后这几句话,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时,只觉一根柔腻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颊之上,轻轻括了两下,正是身旁的赵明,用手指替他括羞。无忌满脸通红,心想:“难道周姑娘真的来找我么?”只听周芷若嗫嗫嚅嚅的道:“你——你又胡说八道了——”丁敏君十分得意,大声道:“到这时候你还想抵赖?你叫大伙儿先回峨嵋,咱们问你回大都有什么事,你偏又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众同门情知不对,这才摄在你的后面。你向你父亲苦头陀探问小淫贼的所在,当咱们不知道么?你去客店找那小淫贼,当咱们不知道么?”   第七十七回 捷立不屈   她左一句“小淫贼”,右一句“小淫贼”,张无忌脾气再好,却也不禁着恼,突觉头颈中有人呵了一口气,不问可知,那是赵明又在取笑了。只听丁敏君又道:“你爱找谁说话,爱跟谁相好,旁人原是管不着。但姓张的小淫贼是本派的生死对头,昨晚众人推他为武林盟主,你既算是本派掌门,何以不出言反对?就算彼众我寡,反对不了,至少也得声明一句,我峨嵋派不服,不当他是武林盟主,却为何你一言不发,一般的歃血为盟,我瞧你啊,正是打从心中欢喜出来呢。那日在光明顶上,先师叫你刺他一剑,他居然不闪不避,对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对他挤眉弄眼,不痛不养的轻轻刺了他一下,这中间若无私弊,有谁相信?”   周芷若哭了出来,说道:“谁挤眉弄眼了?你尽说些难听的言语来诬赖人。”   丁敏君冷笑一声,道:“我这话难听,你自己所作所为,便不怕人说难看了,你的话便好听了。哼,刚才你怎么问那客房中的掌柜来着?”“劳你的驾,这里可有一位姓张的客官吗?”“嗯,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高的,或者,他不说姓张,另外开个姓氏。”她尖着嗓子,学着周芷若慢吞吞的声调,说得别特别的妖媚宛转,静夜听来,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张无忌心下恼怒,暗想这丁敏君乃是峨嵋派中最为刁钻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万万不是她的对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为周芷若撑腰,则一来这是峨嵋派本门事务,外人不便置喙,二来只有使周芷若处境更为不利,眼见周芷若被丁敏君挤逼得绝无分辩余地,自己却是束手无策。   峨嵋派中本有若干同门,遵从灭绝师太的遗命,奉周芷若为掌门人,但丁敏君辞锋咄咄,说得入情入理,各人心中均想:“先师和魔教结怨太深,周师妹和魔教教主果是干系非同寻常,倘若她将本派卖给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丁敏君又道:“周师妹,你是武当派张真人引入先师门下,那魔教的小淫贼是武当派张五侠之子。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古怪阴谋,谁也不知底细。”她大声说道:“众位师兄师姊,先师虽有遗言,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老人家万万料想不到,她圆寂之后,本派的掌门人立即便去寻那魔教教主,相叙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兴衰,关系太大,先师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选掌门。先师的遗志,乃是要本派光大发扬,决不是要本派覆灭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见,咱们须得继承先师遗言,请周师妹交出掌门铁指环,咱们另推一位德才兼备,资望武功足为同门表率的师姊,出任本派掌门。”她说了这几句话,同门中已有五六人出言附和。   周芷若道:“我受先师之命,接任本派掌门,这铁指环决不能交。我实在不想当这掌门,可是我曾对先师立下重誓,决不能——决不能有负她老人家的托付。”这几句话说来半点力量也无,有些本来不作左右袒的同门,听了也不禁暗暗摇头。   丁敏君厉声,道:“这掌门铁环,你不交也得交!本派第一条门规,严戒欺师灭祖。第二条门规,严戒淫邪无耻。你犯了第一、第二两条大戒,还能掌理峨嵋门户么?”   赵明将嘴唇凑到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声好姊姊,我便出头去替她解围。”无忌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姑娘足智多谋,必有妙策使周芷若脱困,但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这一声“好姊姊”叫起来未免肉麻,实在叫不出口,正自犹豫,赵明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无忌无奈,只得在她耳边低声叫道:“好姊姊!”赵明噗哧一笑,正要长身而起,亭中诸人已然惊觉。丁敏君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在这儿偷听。”   突然间墙外传来几声咳嗽,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说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几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凉亭外已多了两个人。这二人对着月光而立,张无忌看得分明,一个是体态龙钟的老妇,手持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个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丑,却是殷野王之女,无忌的表妹蛛儿阿离。   那日韦一笑将蛛儿擒去,上光明顶时随手在山边一放,转身再寻时便已不知去向。张无忌自和她分别以来,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尔出现,而且又和金花婆婆在一起,无忌心喜之下,几欲出声招呼。   只听得丁敏君已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来干什么?”金花婆婆道:“你师父在那里?”丁敏君道:“先师已于昨日圆寂,你在园外听了这么久,却来明知故问。”金花婆婆失声道:“啊,灭绝师太已圆寂了!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等着再见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话没再说得下去,弯了腰不住的咳嗽。蛛儿轻轻拍着她背,一面向丁敏君冷笑道:“谁耐烦来偷听你们说话?我和婆婆经过这里,但听你几哩咕噜的说个不停,我认得你的声音,这才进来瞧瞧。我婆婆问你,你没听见么?你师父是怎样死的?”丁敏君怒道:“这干你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舒了口长气,缓缓的道:“我生平和人动手,只在你师父手下输过一次,可是那并不是武功招数不及,只是敌不过倚天剑的锋利。这几年来我发愿要找一口利刃,再与灭绝师太一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总算不枉了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应借宝刀于我一用,打听得峨嵋派人众被朝廷囚禁在万法寺中,有心要救你师父出来,和她较量一下真实本领,岂知万法寺已成一片瓦烁。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毕生不能再雪此败之辱,灭绝啊灭绝,你便不能迟死一天半日吗?”   丁敏君道:“我师父此刻若是尚在人世,你也不过遭一次挫败,叫你输得死心塌——”突然间拍拍拍拍,四下清脆响声过去,丁敏君目眩头晕,几欲摔倒,脸上已被金花婆婆左右开弓,连击了四掌。别看这老婆婆病骨支离,咳嗽连连,岂知出手竟是迅捷无伦,又是手法怪异,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无丝毫抗拒躲闪的余地。   丁敏君惊怒交集,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指着金花婆婆道:“你这老乞婆,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金花婆婆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辱骂,对她手中闪闪发光的利剑也似视而不见,只缓缓的道:“你师父到底是怎样死的?”她说话的语音极其萧索,显得十分的心灰意懒。丁敏君手中长剑的剑尖虽然距她胸口不过两尺,终究是不敢便刺了出来,但仍是倔强异常的骂道:“老乞婆,我为什么要跟你说?”金花婆婆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的道:“灭绝师太,你一世英雄,可算是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岂知一旦身故,门下弟子竟是如此不肖,竟无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掌门户吗?”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尼走上一步,合掌说道:“贫尼静住,参见婆婆。先师圆逝之时,遗命由周芷若周师妹接任掌门。只是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门未服。先师既已圆寂,今婆婆难偿心愿,大数如此,夫复何言?本派掌门未定,不能和婆婆定什么约会,但峨嵋派乃武林大派,决不能堕了先师的威名。婆婆有什么吩咐,便请示下,日后本派掌门,自当凭武林规矩,和你作一了断。但若婆婆自恃前辈,逞强欺人,峨嵋派虽然今遭丧师大难,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溅荒园,有死而已。”这一番话侃侃道来,不亢不卑,连伏在长草中的张无忌和赵明也是听得为之暗暗叫好。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尊师圆寂之时,已然传下遗命,派下了继任的掌门人,那好极了。是那一位?便请一见。”她言语之中,显然已比对丁敏君说话时客气得多了。   周芷若上前施了一礼,说道:“婆婆万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门人周芷若,问婆婆安好。”丁敏君大声道:“也不害羞,便自封为本派第四代掌门人了。”   蛛儿冷笑道:“这位周姊姊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时,多承周姊姊的照料。她不配做掌门人,难道你反配么?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赏你几个嘴巴!”   丁敏君大怒,刷的一剑,便向蛛儿分心刺来。蛛儿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脸上击去。她这身法手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样,但动作之迅捷,却是输了一筹。丁敏君立即低头,便躲了开去,但她那一剑却也没能刺中蛛儿。   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这么容易一招还没是没学会。瞧仔细了!”右手挥去,顺手在丁敏君左颊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颊上一掌,跟着又是顺手击左颊,反手击右颊,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只觉全身在一股大力的笼罩之下,四肢竟是动弹不得,给她连打四掌,绝无招架之能。   蛛儿笑道:“婆婆,你这手法我是会的,就没这股内劲。我来试试。”丁敏君身子仍是被金花婆婆逼住了,眼见蛛儿的一掌又要打到脸上,气愤之下,几欲晕去。   突然间周芷若闪身而上,纤手一伸,架开了蛛儿这一掌,说道:“姊姊且住!”转头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适才我静住师姊已说得明白,本派同门武艺上虽不及婆婆精湛,却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   金花婆婆笑道:“这姓丁的女子牙尖齿利,口口声声的不服你做掌门,你还来代她出头么?”周芷若道:“本派门户之事,不与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师之托,虽然本领低微,却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门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说得三个“好”字,却已剧烈的咳嗽起来。蛛儿递了一粒药丸过去,金花婆婆接过服下,喘了一阵气,突然间双掌齐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一掌按在她的后心,将她身子平平的按在双掌之间,双掌着手之处,正是周芷若的致命大穴。她这一招怪异之极,周芷若虽然学武年份不长,究已得了灭绝师太的三分真传,不料莫名其妙的便对方制住了前胸后心的要穴,只吓得花容失色,话也说不出来。   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这掌门人实乃稀松平常,难道尊师竟是将峨嵋派掌门的重任,交了给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气。”   周芷若定一定心神,寻思:“她这时手上只须内劲一吐,我心脉立时便被震断,死于当场。可是我如何能够堕了师父的威风?”一想到师父,登时勇气百倍,举起右手,说道:“这是峨嵋派掌门铁环,乃先师亲手套在我的手上,岂有虚假?”   金花婆婆一笑,说道:“要做峨嵋派的掌门,责任非轻,自贵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以降,每一代掌间人肩上都要挑一副重担,这其中的关键,难道尊师也跟你说了么?我瞧未必。”周芷若道:“自然跟我说了。”她此言一出口,心头登时一震:“她怎么知道本派的秘密?”金花婆婆道:“那么那柄倚天剑呢?”周芷若道:“这是本派之物,跟你有什么相干?金花婆婆,我老实跟你说,先师虽然圆寂,峨嵋派并非就此毁了。我落在你的手中,你要杀便杀,若想胁迫我做什么不应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却有那一个肯降服了?周芷若虽是年轻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艰巨,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张无忌见周芷若胸背要穴俱被金花婆婆按住,生已在呼吸之间,而她兀自如此倔强不服,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时便伤了她的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纵出相救。   赵明已知他心意,抓住他的右臂,轻轻一摇,意思说不必忙在一时。只听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也不算怎么走眼啊。这个掌门人武功虽弱,性格儿倒强。嗯,不错,不错,武功差的可以练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其实周芷若此早是害怕得六神无主,只是想着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唯有硬着头皮,捷立不屈,金花婆婆赞她性格坚强,那可将她看错了。   峨嵋众同门本来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见她不计私嫌,挺身而出的回护丁敏君,而在强敌的挟持之下,丝毫不失本派威名,心中均各起了对她敬佩之意。静住长剑一晃,口中几声呼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开,各出兵刃,团团将凉亭围住了。   金花婆婆笑道:“怎么样?”静住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门,意欲何为?”   金花婆婆咳了几声道:“你们想倚多为胜?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什么分别?”突然间放开了周芷若,身形晃处,直欺到静住身前,食中两指,迳挖她的双眼。静住急忙回剑削她双臂,只听得“嘿”的一声闷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门师妹。原来金花婆婆的手法神异莫测,明攻静住,左足却已飞出,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间的穴道。但见她身形在凉亭周遭滴溜溜的转动,大袖飞舞,间中还传出几下咳嗽之声,峨嵋门人长剑击刺,竟没一剑能刺中她的衣衫,但男女弟子,却已有七八人被打中穴道倒地。金花婆婆的打穴手法极是毒辣,被打中的都是大声呼叫,一时废园之中,凄厉的叫声此起彼落,闻之心惊。   金花婆婆双手一拍,回入凉亭,说道:“周姑娘,你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么样?”周芷若道:“本派武功当然高于婆婆,当年婆婆败在先师剑下,难道忘了么?”金花婆婆怒道:“灭绝老尼徒仗宝剑之利,那算得什么?”周芷若道:“婆婆凭良心说一句,倘若先师和婆婆空手过招,胜负如何?”   金花婆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尊师和我到底谁强谁弱,是以今日到大都来,唉!灭绝师太这一圆逝,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峨嵋派从此衰了。”   那七八名峨嵋弟子的呼号声啊啊不绝,正似作为金花婆婆这句话的注脚。静住等年长弟子用力给他们推拿过血,丝毫不见功效,看来金花婆婆的打穴手法另成一家,非她本人方始解得。张无忌当年治过不少伤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这个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罕有能及,有心出去相救,转念又想:“这一来帮了周姑娘,却得罪了蛛儿。我这位表妹不但对我甚好,而且是骨肉至亲,我如何可厚此薄彼?”   只听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我么?”周芷若硬着口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咱们年岁尚轻,自是不及婆婆,日后进展,却是不可限量。”   金花婆婆笑道:“妙极妙极!金花婆婆就此告辞。待你日后武功不可限量之时,再来解他们的穴道吧。”说着携了蛛儿之手,转身便走。周芷若心想这些同门的苦楚,便一时三刻也是难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们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这几位同门师姊师兄,还请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难。自今而后,金花婆婆和我这蛛儿所到之处,峨嵋门人避道而行。”   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门,立时便遇此大敌。倘若答应了此事,峨嵋派那里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这峨嵋一派,岂非就在我手中给毁了?”   金花婆婆见她踌躇不答,笑道:“你不肯堕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罢了,你将倚天剑借我一用,我就给你解救你的同门。”周芷若道:“本派师徒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这倚天剑宝剑,怎么还能在咱们手中?”金花婆婆原本也已料到此事,借剑之言,也也不过是万一的指望,但听到周芷若如此说,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突然间厉声道:“你要保全峨嵋派声名,便保不住自己的性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道:“这是断肠裂心的毒药,你服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师父的嘱咐,柔肠寸断,寻思:“师父叫我欺骗张公子,此事我原本干不了,与其活着受那无穷折磨,还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管的干净。”当下颤抖着接过毒药。静住喝道:“周师妹,不能吃!”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又待跃出阻止,赵明在他耳边低声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药。”无忌一怔之间,周芷若已将丸药送入口中咽下。   静住等人纷纷呼喝,又要抢上和金花婆婆动手。金花婆婆冷笑道:“这毒药么,药性一时三刻也不能发作。周姑娘,你跟着我,乖乖的听话,老婆子一喜欢,说不定便给解药于你。”说着走到那个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门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数下,那几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是四肢酸麻,一时仍不能动弹。这几人眼见周芷若以身试毒,救了自己的苦楚,心中都是十分感激,有人便开言道:“多谢周师妹!”   金花婆婆拉着周芷若的手,柔声道:“乖孩子,你跟着我去,婆婆不会难为你。”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自己,身不由主的便腾跃而起。   静住道:“周师妹——”抢上欲待拦阻,斜刺里一缕指风,劲射而至,却是蛛儿从旁发指相袭。静住左掌挥起一挡,不料蛛儿这招乃是虚招,拍的一响,丁敏君脸上已吃了一掌,这“指东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学。但听得蛛儿格格娇笑,已然掠墙而出。张无忌道:“快追!”一手拉着赵明,一手拉着小昭,三人同时越墙。静住等突然见到长草中还躲着三人,无不惊愕。金花婆婆和张无忌的轻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弟子跃上墙头,那六人早已没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张无忌等只追出十余丈,金花婆婆已然惊觉,脚下丝毫不停,喝问:“来者是谁?”赵明道:“留下本派掌门,饶你不死!”低声向张无忌道:“你给我掠阵,别现身!”身形一晃。抢上数丈,倚天剑剑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后,这一招“金顶佛光”,正是峨嵋派剑法的嫡传,也亏她聪明过人,竟然在万法寺中一学之后,使将出来便丝毫不爽。她内劲虽然不足,轻功却已臻上乘,这一招身随剑去,大具威势。   金花婆婆听得背后金刃破风之势有异,放开了周芷若,急转身躯。赵明手腕一抖,又是一招“千峰竞秀”。金花婆婆识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宝剑,心下又惊又喜,伸手便来抢夺。数招一过,金花婆婆已欺近赵明身前,手指正要搭到她执剑的手腕,不料赵明长剑急转,使出一招昆仑派的“旋风手”来。   金花婆婆初时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手持倚天剑,使的又是峨嵋嫡系的剑法,自当她是峨嵋弟子。   金花婆婆为了专心对付灭绝师太,对峨嵋派剑法已钻研数年,料得赵明功力不过尔尔,这一欺近身,倚天剑定然手到拿来,岂知赵明在危急之中,竟会使出昆仑剑法,这一下金花婆婆武功虽高,可也着了她的道儿,急忙着地一滚,方始躲开,但左手衣袖已被剑锋轻轻带到,登时削下一大片来。   金花婆婆惊怒之下,欺身再上,赵明知道自己武功可和她差着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是挥动倚天剑,左刺右劈,东舞西击,忽而崆峒派剑法,忽而华山派剑法,一招昆仑派的“大漠飞沙”之后,紧跟是一招少林派达摩剑法的“金针渡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剑法中的精华所在,每一招均具极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剑的锋锐,金花婆婆武功虽高,竟是无法逼近她身子的六尺之内。蛛儿看得急了,解下腰间长剑,掷给金花婆婆。赵明疾攻七八剑,到第九剑上,金花婆婆不得不用兵刃招架,擦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脸色大变,倒纵而出,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谁?”赵明笑道:“你怎地不拔屠龙刀出来?”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龙刀在手,谅你也非我对手。你敢随我去一试么?”   张无忌听到到提及屠龙刀,心下大奇,只听赵明道:“你这老婆子取得到屠龙刀,那倒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来再战。”金花婆婆道:“你转过头来,让我瞧个分明。”赵明斜过身子,伸出舌头,左眼闭,右眼开,脸上肌肉扭曲,向她扮了个极怪的鬼脸。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抛下断剑,携了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张无忌道:“咱们再追。”赵明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来。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无恙便是。”无忌道:“你说什么屠龙刀?”赵明道:“我听这老婆子在废园中说,她在海外向一位故人借得到了柄宝刀,要和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一斗。『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要和倚天剑争锋,拾屠龙刀莫属,难道她竟向你义父谢老前辈借到了屠龙刀?我适才仗剑和她相斗,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她手边又无宝刀,只叫我随她去一试。似乎她已知屠龙刀的所在,却是无法到手。”无忌沉吟道:“这倒奇了。”赵明道:“我料她必去海滨,扬帆出海前去找刀,咱们赶在头里,别让双眼已盲、心地善良的谢老前辈,受这恶毒的老婆子欺弄。”   张无忌听了她最后这两句话,胸口热血上涌,忙道:“是,是!”他初时答应赵明去借屠龙刀,只不过是为了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此刻想到金花婆婆会去和义父为难,恨不得插翅赶去相救。当下赵明带着两人,来到王府之前,向府门前的卫士嘱咐了几句。那卫士连声答应,回身入内,不久便牵了九匹骏马,提了一大包金银出来。赵明等三人骑了三匹马,让那六匹马跟在身后轮流替换,直向东行。   次日清晨,那九匹马都已疲累不堪,赵明向地方官出示汝阳王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再换了九匹坐骑,当日深夜,已驰抵海边。   赵明骑马直入县城,命县官急速备好一艘最坚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粮食、清水、兵刃、寒衣,一应备齐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驱逐向南,海边的一百里内,不许另有一艘海船停泊。汝阳王金牌到处,小小的县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谨,不到一日,一切均已办妥。赵明和无忌、小昭三人均换上水手装束,用油彩抹得脸上黄黄的,再黏上两撇鼠须,更无半点破绽。三人坐在海船之中,专等金花婆婆到来。   这明明郡主料事如神,果然等到傍晚,一辆大车来到海滨,金花婆婆携着蛛儿和周芷若,前来雇船。船上水手早受赵明之嘱,诸多推托,直到金花婆婆取出一锭黄金作为船资,船老大方始勉强答应。金花婆婆等三人一上船,便命扬帆向东。   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之中,一叶孤舟,正向东南行驶。   这艘海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层,船头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装有铁炮,原是蒙古军的炮船。当年蒙古大军拟远征日本,大集舟师,不料一场飓风,将蒙古海军打得七零八落,东征之举,归于泡影,但舟舰的规模,也从那时起遗了下来。这艘大炮船若是泊在岸边,自是颇显威武,但到了大海之中,却又成了犹如随风飘荡的树叶一般。   这时张无忌、赵明、小昭三人,化装了水手,躲在船舱下层。当日赵明一见到这艘船,就知不妙,百密一疏,竟没想到那位县官加倍巴结,去向水师借了一艘炮船来。临到上船之时,船中粮食清水均已齐备,而其余海边船只,已遵奉赵明之命,早向南驶出数十里之外。赵明苦笑之下,只有嘱咐众水手在炮口上多挂渔网,在船上装上几担鲜鱼,装作是炮船旧了无用,早已改作了渔船。金花婆婆在海边到处寻不到船,见有这样一艘大船,便雇了下来,倒也没瞧出破绽。   其时舟行已有两日,张无忌和赵明在底舱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见白天的日头,晚上的月亮,总是在左舷出现,显然这船是在迳向南行。其时已是初冬天气,北风大作,船帆吃饱了风,行驶甚速。无忌已和赵明商量过几次:“我那义父是在极北的冰山岛上,咱们要去找他,必须北行才是,怎么反而南去?”赵明每次总是答道:“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况这时节没南风,咱们便要北驶,也没法子。”   到得第三日午后,那舵工抽空下舱来向赵明禀报,说道金花婆婆对这一带海程甚是熟悉,什么地方有大沙滩,什么地方有礁石,竟比这舵工还要清楚。张无忌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是了!莫非她是要回灵蛇岛去?”赵明道:“什么灵蛇岛?”张无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灵蛇岛啊,她故世的丈夫叫做银叶先生,灵蛇岛金花银叶,当年威震江湖,难道你没听说过么?”赵明噗哧一笑,道:“你就大得我几岁,江湖上的事儿,倒像是挺内行似的。”张无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郡主娘娘多知些江湖的闲事。”他二人本是死敌,各统豪杰,打过几次激烈的硬仗,但在海船的舱底同处数日之后,言笑不禁,又共与金花婆婆为敌。相互间的隔膜竟是一天少于一天。   那舵工禀报之后,只怕金花婆婆知觉,当即回到掌舵之处。赵明笑道:“大教主,那就烦你将灵蛇岛金花银叶威震江湖的事迹,说些给我这独处深宫的小丫头听听。”无忌笑道:“说来惭愧,银叶先生是何等样人,我是一无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却大大的跟她作过一番对。”于是将自己如何于蝴蝶谷中跟“蝶谷医仙”胡青牛学医;如何各派人众被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整得生死不得;如何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终于又死于金花婆婆手下种种情由,一一向赵明说了。他想胡青牛脾性虽然怪僻,但对自己实在不错,一想到他夫妇二人的尸体被金花婆婆高高挂在树上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红了。他说这番故事,只是将蛛儿要擒自己到灵蛇岛去作伴、自己执意不肯、反而将她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说。为何要略去此节,自己心中也说不上来,或许怕被赵明听来颇为不雅吧?   第七十八回 紫衫龙王   赵明一声不响的听完,脸色郑重,说道:“张公子,初时我只当这老婆婆只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原来其中尚有许多恩怨过节,听你说来,这老婆婆极不好斗,咱们可千万大意不得。”张无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双全,手下又统率着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对付区区一个金花婆婆,那也是游刃有余了。”赵明笑道:“就可惜大海之中,没法召唤我手下的众武士、诸番僧去。”   无忌微微一笑,道:“这些煮饭的厨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该算是第二流了吧?”赵明一怔,随即格格笑了起来,说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须瞒你不过。”   原来赵明回到王府去取马金之时,暗中已然嘱咐卫士,调动了一批下属,赶到海边听由吩咐。这些他是快马赶程,只比无忌迟到了半天。她所调之人,均未参与万法寺之战,从没与无忌朝过相,扮作了厨工、水手之属。但学武之人,神情举止自然流露,纵然极力掩饰,张无忌瞧在眼中,心里早已有数。   赵明听无忌这么一说,心中不禁多了一层思量,暗想无忌既然看出,那金花婆婆见多识广,老奸巨猾,更是早已识破了机关。好在自己人多势众,她识破也好,不识破也好,若是动手,她连蛛儿在内,终究不过两人,那也不足为惧。她既不挑破,自己便不妨假作痴呆。   这几日之中,无忌最耽心的,便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颗丸药后,毒性是否发作,赵明知他心意,见他眉头一皱,便派人到上舱上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动静,每次回报,均说周姑娘言行如常,一无中毒征状。这样几次之后,无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静坐默想之际,又不免想到当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儿如何陪伴自己,如何为何太冲、武烈、丁敏君等人围逼之际,尚来与自己见上一面,想到自己曾当着何太冲、武烈等众人之面,大声说道:“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又道:“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   这日他静坐船舱一角,心中又默念到这几句话,不禁红晕上脸。赵明忽道:“呸!你又想你的周姑娘了!”无忌道:“没有!”赵明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难道我管得着么?男子汉大丈夫,撒什么谎?”无忌道:“我干什么撒谎?我跟你说,我想的不是周姑娘。”   赵明道:“你若是想苦头陀、韦一笑,脸上不会是这样的神情。那几个又丑又怪的家伙,你想到他们之时,会这样又温柔,又害臊么?”   无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这人也真厉害得过了份,别人心里想的人是俊是丑,你也知道。老实跟你说,我这时候想的人哪,偏偏一点也不好看。”   赵明见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他,她虽聪明,却也万万没料到他所思念的意是船舱上层中那个丑女蛛儿。   无忌想到蛛儿为了练那“千蛛绝户手”的阴毒功夫,弄得容颜凹凸不平,那晚废园重见,唯觉更损于昔时,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惋惜她面容难看,只是觉到她这种邪门功夫越练越深,只怕身子心灵,两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利亨说起自己坠崖身亡,蛛儿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是感激。他自到光明顶上之后,日日夜夜,不是忙于练功,便是为明教奔走,几时能得安安静静,想想自己的心事?偶尔虽也记挂着蛛儿,也曾命冷谦派人在光明顶四周寻觅,也曾向韦一笑查问,但一直不见踪迹,此刻见到了蛛儿,心下又是深深自责:“她对我这么好,可以我对她竟是如此寡情薄义?何以这些时日之中,我竟没将她放在心上?”其实,张无忌做了明教教主之后,他是把自己的私事一概都抛之脑后了。   赵明忽道:“你又在懊悔什么了?”张无忌尚未回答,突听得船面上传来一阵吆喝之声,接着便有水手下来禀道:“前面已见陆地,老婆子命咱们驶近。”赵明与无忌从窗孔中望将出去,只见数里外是个树木葱翠的大岛,岛的东端奇峰挺拔,耸立着好几座高山。那船吃饱了风,直驶而前。只一顿饭功夫,已到了岛前。那岛的东首山石直降入海,并无浅滩,是以那船吃水虽深,却可舶在岸边。   海船停舶未定,猛听得山顶传来一声长啸,声若龙吟,悠悠不绝,雄武威壮,令人听之精神为之一振。无忌蓦地听到啸声,当真是惊喜交集,这啸声熟悉之极,正是义父金毛狮王谢逊所发。一别十余年,义父雄风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当时也不及细思谢逊如何会从极北的冰火岛上来到此处,也顾不得被金花婆婆识破本来面目,急步从木梯走到后梢,向啸处所发出的山峰上望去,只见四条汉子手执兵刃,正围着一个身形高大之人在舍死忘生的激斗。那身形高大之人披着一件灰布长衫,空手而搏,正是金毛狮王谢逊。张无忌一瞥之下,便见义父双眼虽盲,虽然是以一敌四,虽然是赤手空拳的抵挡四件兵刃,但丝毫不落下风。他从未见过义父施展武功,此刻只瞧了几招,心下甚喜:“昔年金毛狮王威震天下,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义父武功远在青翼蝠王之上,足可与外公并驾齐驱。”但那四人也是武功了得的高手,那山甚高,从下面望将上去,瞧不明白四人的面目,但见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背上负着若干布袋,看来是丐帮中的子弟长老。旁边另有三人站着掠阵,似乎倘若这四人支持不住,便即上前相助。只听一人说道:“交出屠龙刀——饶你不死——宝刀换命——”山间劲风将他的言语一声断断续续的送将下来,无忌耳音虽灵,但隔得远了,却也听不明白。须然只听得这几句,已知这一干丐帮人众,乃是意在劫夺屠龙宝刀。只听得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屠龙刀便在我身边,丐帮的臭贼,有本事便来取去。”他口中说话,手脚上招数半点不缓。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数声,说道:“丐帮群侠光降灵蛇岛,不来跟老婆子说话,却去骚扰灵蛇岛的贵宾,意欲如何?”无忌心道:“原来这岛便是灵蛇岛了,听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义父是她请来的客人?我义父当年无论如何不肯离冰火岛回归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请,他便肯来?金花婆婆又怎地知道我义父他老人的所在?”只见山顶上数人一听山下来了强援,只盼及早拾夺下谢逊,攻得更加紧了。岂知这么一来,登时犯了武学中的大忌。须知谢逊双眼已盲,全凭听取敌人兵刃来路的风声,以资辨位应敌。这四名丐帮众出手一快,风声更响,谢逊长笑一声,砰的一拳,击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长声惨呼,从山顶上直坠下来,拍的一声巨响,摔得头盖破裂,脑浆四溅。旁边掠阵的三人见情势不对,其中一人喝道:“退开!”轻飘飘的一拳击了出去,这一拳的拳力若有若无,教谢逊无法辨明来路。果然拳力直击到谢逊身数寸之处,他才知觉,急忙应招,已是手忙脚乱,大为狼狈。先前打斗的三人让身闪开,旁边掠阵一个老者又加入战团。此人与先前那人一般的打法,也是轻柔的掌法。数招一过,谢逊左支右绌,迭遇险招。金花婆婆喝道:“季长老,郑长老,金毛狮王眼睛不便,你们用这等卑鄙手段,枉为江湖上的成名英雄。”她一面说,一面撑着拐杖,走上山去。别看她颤巍巍的体态龙钟,似乎被山风一括,便要摔将下来,那知她身形移动,竟是极快——。   但见金花婆婆拐杖在地上一登,身子便乘风而虚般的向前一纵,几个起落,已到了山腰。蛛儿跟随在后,她武功便不及金花婆婆的精纯,但纵跃之际,却也极快,但也看得出她已出全力,不似金花婆婆这等行若无事。张无忌挂念着义父安危,也大跨步登山。赵明跟着上来,低声道:“有这老婆子在,狮王无险,你不必出手,隐藏形迹要紧。”无忌点了点头,反手挽着她上,紧紧跟随在蛛儿身后。这时只看到蛛儿婀娜苗条的背影,若是不瞧她的面目,何尝不是个绝色美女,何尝输与赵明、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动之下,随即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义父身处凶险,这当口你却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评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其实张无忌既见金花婆婆上山相救,知道这位老婆婆武功高极,义父已无危险,他此时已二十二岁,当年和蛛儿曾有婚嫁之约,虽然作得不准,但青年男儿,偶兴求偶之念,那也是人情之常,不足深责。   四个人片刻间到了山巅。只见谢逊双手出招极短,紧紧守住门户,全是防御的打法,只等敌人的拳脚攻近,这才以小擒拿手拆解。这般打法一时可保无虞,但要击敌取胜,却也不能。张无忌站在一棵大松树之下,眼见义父满脸皱纹,头发已然白多黑少,与当日分手之时,已是苍老了甚多,想是这十多年来独处荒岛,日子过得甚是艰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难过,胸口一阵激动,忍不住便要代他打发敌人,扑上前去想认。赵明知他心意,捏一捏他的手掌,摇了摇头。   只听金花婆婆说道:“季长老,你的『阴出掌大九式』驰誉江湖,何必鬼鬼祟祟,变作绵掌的招式?郑长老更加不成话了,你将『回风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难道金毛狮王谢大侠便不知道了——咳咳——昔年丐帮是江湖上第一行侠仗义的大帮会,唉,近年来每况愈下,越来越不成话了——咳咳——”谢逊瞧不见敌人的招式,对敌时十分吃亏,加之那季郑二长老十分狡狯,出招时故意变式,便谢逊捉摸不定。金花婆婆这一点破,谢逊已然胸有成竹,乘着郑长老拳法变不变之际,呼的一拳击出,正好和郑长老一拳相抵。这一拳威力奇大,幸好郑长老武功也强,但还是退了两步,方得拿定桩了。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使谢逊无暇追击。   张无忌瞧这丐帮二老时,只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满脸红光,倒似个肉庄屠夫,那郑长老却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不折不扣似个丐帮人物。远处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也是穿着丐帮的服色,但衣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背上竟也负着八个布袋,以他这等年纪,居然做到丐帮中的八袋长老,那也是极为罕有之事。无忌瞧了两眼,只觉此人相貌好熟,似在何处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忽听那人说道:“金花婆婆,你明着不助谢逊,这口头相助,难道不算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阁下也是丐帮中的长老么?恕老婆子眼拙,倒没会过。”那人笑道:“在下新任长老不久,婆婆自是不识。在下姓陈,草字友谅。”无忌一听他自报姓名,登时记起,心道:“陈友谅,是了!那日太师父带我往少林寺求医,有一少年过目不忘,将太师父手录的『武当九阳功』背得一字不漏,便是此人了。但他是少林子弟,怎地当起丐帮的长老来了?嗯,丐帮之中,各门各派的子弟均有,少林子弟授入丐帮,也不足奇。他聪明迥人,若是习得少林派的上乘武功,一进丐帮,自能出人头地。何况他尚且偷习我太师父的武当九阳功。身兼武当少林两派之所长,何愁不在丐帮中身居高位。”   金花婆婆厉声道:“武当派门下的弟子,也投进了丐帮么?”张无忌从陈友谅朗声对答、调匀气息的内功之中,原已听出他已颇得武当派内功的心法,听金花婆婆这么一叫,心下暗怒:“这人偷学了我太师父的『武当派九阳功』心法,竟然暗自修练,好一丢脸!”对金花婆婆耳音之敏锐,不禁甚是佩服。只听陈友谅笑道:“在下出身少林,这位老婆婆强换在下门派,好笑啊好笑!”他说这几句话时,吐气刚猛,确是九阳功的法门。张无忌于少林、武当两派的九阳功都曾学过,一听之下,心想此人兼习两派内功,各有所成,实是才智过人。蓦听得吆喝之声大作,郑长老的左臂又中了谢逊一拳,本来在旁观斗的三名丐子弟,又挺兵刃上前围攻。这三人武功不及季郑二长老,本来反而碍手碍脚,但谢逊双目已盲,而且他目盲之后从未和人动手过招,绝无临敌经验,今日初逢强敌,全凭听风辨声,敌人在拳脚之中再加上兵刃,那就极难辨别方向,片刻之间,肩头已中了一刀。无忌见情势危急,正要出手,赵明低声道:“金花婆婆岂能不救?”无忌略一迟疑,只见金花婆婆仍是挂着拐杖,微微冷笑,并不上前相援,便在此时,谢逊左腿又被郑长老踢中了一脚。这一脚力道极其强劲,谢逊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五名丐帮人众大喜,同时扑上,张无忌手中早已扣了七粒小石子,右手一振,七粒石子分击五人。这七粒石子还未打到五人身上,猛见黑光一闪,嗤的一声响,三件兵刃登时削断,五个人中有四人被齐斩断,分为八截,一齐摔下山麓,只有郑长老断了一条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还嵌了张无忌所发的两粒石子。那四个被斩之人的身上,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斩在先,石子打中在后,无忌这一下出手,倒是变成多余的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人无不心惊。但见谢逊手中提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他横刀站在山巅,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张无忌自幼便见到这柄大刀,却没想到其锋锐威猛,竟至如斯。金花婆婆喃喃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那郑长老一臂被斩,痛得杀猪似的大叫。陈友谅脸色惨白,朗声道:“谢大侠武功盖世,佩服佩服。这位郑长老请你下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请谢大侠动手!”此言一出,众人群相动容,没料到此人倒是个义气深重的汉子。江湖上最讲究的便是一个“义”字,张无忌本来甚是瞧他不起,此刻倒是好生敬重。谢逊道:“陈友谅,嗯,陈友谅,你倒是条好汉,将这姓郑的抱了去吧,我也不来难为于你!”陈友谅道:“在下先行谢过谢大侠不杀之恩,只是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在下十年之内若是习武有成,再来了断今日的恩仇。”谢逊听他在此凶险之极的境地下,居然说出日后寻仇的话来,自己只须踏上一步,宝刀一挥,此人万难逃过,但仍是丝毫不惧,可算得是武林中极有胆色的人物,当下说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当领教阁下少林、武当两派兼修的神功。”陈友谅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礼,说道:“丐帮擅闯贵岛,这里谢罪了!”抱起郑长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张无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这小老儿好准的打穴手法啊。你为何手中扣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陈友谅,一粒便来打我是不是?”张无忌见她识破了自己扣着七石的原意,却没识破自己本来的面目,当下便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金花婆婆厉声道:“小老儿,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着我老婆婆,却是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还要性命不要?”   张无忌不擅撒谎,一怔之下,竟然答不上来。赵明放粗了嗓子道:“咱们巨鲸帮,向在大海之上,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这位兄弟瞧着丐帮恃多欺人,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没料到谢大侠武功如此了得,倒显得咱们多事了。”她学的虽是男子声调,但仍不免尖声尖气,听来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装精妙,活脱是个黄皮精瘦的老儿,金花婆婆倒也没瞧出破绽。谢逊左手一挥,道:“多谢了!你们去吧。唉,金毛狮王虎落平阳,今日反要巨鲸帮相助。一别江湖二十载,武林中能人辈出,我何必再回来?”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沉,感慨伤怀之情。原来张无忌手发七石,劲力之强,世所罕有,谢逊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武林有这等高手,又自伤今日全仗屠龙刀之助,方得脱困于宵小的围攻,回思二十余年前王盘山气慑群豪的雄风,当真是如同隔世了。金花婆婆道:“谢贤弟,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没有出手,你没见怪吧?”张无忌听金花婆婆竟然称他义父为“贤弟”,心中微觉诧异,只听谢逊道:“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你这次回去中原,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什么讯息?”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知道赵明不欲自己于此刻上前相认,适才自己没听赵明的话,贸然发出石子相援,已然做得冒昧,只是关切太过,不敢轻易冒险,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只听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韩夫人,咱们兄弟一场,你今日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当真还活在世上么?”   金花婆婆迟疑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视,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起,放在她的头顶,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答道:“谢大侠,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咱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么说,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将右掌提起,离开了她的脑门,但左手仍是扣着她的手腕。谢逊道:“那么你们打听了什么消息?我明教怎样了?咱们这些故人怎么样?”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是要先去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报那一剑之仇,其余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   谢逊怒道:“好啊,韩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岛上,是对我怎样说来?你说我那张五弟夫妇在武当山上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一个没人照料的孤儿,流落江湖,到处被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谢逊又道:“他说他被人打中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熬煎,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他,要他到灵蛇岛来,他却执意不肯,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你,天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要不如。”谢逊道:“殷姑娘,你又怎么说来?”蛛儿道:“我说当时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齿痕犹在,决非假话。”赵明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紧了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中流露出又是取笑,又是怨怼的神色,意思是说:“好啊,你骗得我好苦,原来这个姑娘识得你在先,你们中间还存着许多纠葛过节。”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表妹殷离(即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突然之间,赵明抓起无忌的手来,放在口边,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这一口咬下,无忌手背上登时鲜血迸流,体内的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明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无忌眼望赵明,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中满是笑意,脸上晕红流霞,丽色生春,虽然口唇上黏着两撇假须,仍是不掩甚娇美绝艳。   张无忌满腹狐疑,只听谢逊又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那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应我去探访无忌,却何必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只听金花婆婆道:“当日咱们怎生说来?我跟你寻访张无忌,你便借屠龙刀给我。谢贤弟,你借刀于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你先将无忌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么?”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过的时候。”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金花婆婆道:“那你定是不肯先借刀的了?”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日,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前来跟我为难。金毛狮王早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也无可倚仗,嘿嘿——”他突然冷笑数声,道:“韩夫人,适才五人围攻兄弟,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加害于我之意么?那人会疑心于你,难道我不会疑心么?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后你再来捡这现便宜。谢逊眼睛虽瞎,这心可没有瞎。韩夫人,我再问你一句,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却知道了?”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放入长袍之内,说道:“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那也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了一个天翻地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见他行走极是迅捷,越走越远,直向岛北的一座山峰走去。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里。   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明瞪了一眼,喝道:“滚下去!”赵明拉着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无忌道:“我要瞧义父去。”赵明道:“当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没瞧见么?”无忌道:“我也无惧于她。”赵明道:“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难,可是那就什么也不明白了。”无忌道:“我也不想将金花婆婆打死,只是义父想得我好苦,我要快去见他。”赵明摇头道:“别了十多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防金花婆婆,可是更得防那陈友谅。”无忌道:“那陈友谅么?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赵明道:“你心中真是这么想?没骗我么?”无忌奇道:“骗你什么?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岂不是十分难得?”   赵明一双妙目凝视着无忌,叹了口气,道:“张公子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杰傲不驯的英雄豪杰,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无忌奇道:“受人之欺?”赵明道:“这陈友谅明明在欺骗谢大侠,你眼睛瞧得清清楚楚,怎地会看不出来?”无忌跳了起来,道:“他在骗我义父?”   赵明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之下,丐帮高手四死一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出屠龙刀刃锋一割。处此佳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被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很好的法子?”她一面说,一面在张无忌的手背上的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扎。无忌听他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是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是将信将疑。   赵明又道:“好,我再问你一句话: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时,他双手怎样,两只脚怎样?”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义父的脸色,没留神陈友谅双手双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就忽略了,所谓“视而不见”,便是此意。此刻听赵明一问,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之中,说道:“嘿,那陈友谅右手略举,左手横摆,那是武当拳法的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么?嗯,是了,这是少林拳中的一招『降魔踢斗式』。   难道他口中假装向我义父求情,其实是意欲偷袭么?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赵明冷笑道:“张公子,你于世上的人心鬼蜮,可真明白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焉能得手?此人聪明机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当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技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的位置,他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那一招『狮子搏兔』搏的是那一个?”   张无忌并非呆钝愚鲁之人,只不过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赵明这么一提,他脑海中一闪,背脊上竟是微微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手下抓中的是殷姑娘。”赵明嫣然一笑,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谢大侠身前一推,这么缓得一缓,他便有机可乘,或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威盖世,此计未必得售,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自当跟他一模一样。我直到现下,仍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说着不禁连连赞叹。张无忌越想越是寒心,世上人心险诈,他自小便经历得多了,但像陈友谅那样厉害,倒也少见,过了半晌,说道:“赵姑娘,你一眼便识破他的机关,只怕比他更是了得。”   赵明脸一沉,道:“你是讥刺我么?张公子,我跟你说,你如怕我心地险恶,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无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对我所使的诡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明微微一笑,道:“你防得了么?怎么你手背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知道呢?”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觉麻痒,颇有异状,急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只闻到一阵甜甜的香气,不禁叫道:“啊哟!”知道那是“去腐消肌膏”,原是外科中用作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给她涂在手背之上,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药,但给她牙齿咬出的齿痕,却是烂得更加深了,急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个干净,赵明跟在他身后,笑吟吟的助他擦洗。无忌在她肩头上一推,恼道:“你别走近我,这般恶作剧干么?难道人家不痛么?”那“去腐消肌膏”本身有一种特异的甜香气息,但赵明在其中调了些自己所用的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教无忌不致发觉。   第七十九回 安排毒计   赵明被他一推,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痛得厉害,才用这个法子。”无忌不去理她,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赵明跟了进来,叫道:“张公子!”无忌假装睡着,赵明叫了两声,无忌索性打起呼来。赵明道:“早知如此,我索性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命,胜于被你不理不睬。”无忌睁开眼来,道:“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且说说。”赵明笑道:“我若是说得你信服,你便如何?”无忌道:“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然辩你不过。”赵明笑道:“你还没听我说,心下早已虚了,早知道我是对你一番好意。”   无忌“呸”了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伤了我的手背,不来陪个不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药,我宁可少受你些这等好意。”赵明道:“嗯,张无忌,我且问你:我咬你这口深呢,还是你咬殷姑娘这口深?”无忌脸上一红,道:“那——那是以前的事了,你提它干么?”赵明道:“我偏要提。我要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这口深。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我当时武功不及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上来,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又没有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赵明笑道:“这就奇怪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来,你死也不肯来,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究竟是人大心大,什么也变了。”无忌脸上又是一红,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明听了这话,脸上也红了,心中感到一阵甜意,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是死也不肯来。你叫我来,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急忙都避了开去。赵明低下了头,轻声道:“好吧!我跟你说,当年你咬了这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还是念念不忘于你,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无忌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赵明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要是我也像你这般,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涂些『去腐消肌散』,把那牙齿印儿烂得深些。”无忌先觉好笑,随即忌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究竟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气道:“我不怪你了。算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其实,你待我如此,用不着这么,我也决不会忘。”   赵明本来柔情无限,一听此言,眼中又露出狡狯顽皮之意,笑道:“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不好呢,还是如此好?张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是没有一件。”张无忌道:“以后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的左手,放到自己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咬上一口,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赵明突然一阵娇羞,撤脱了他手,奔出舱去,一开舱门,险险与小昭撞了个满怀。赵明吃了一惊,暗想:“糟糕!我跟他这些言语,莫要都被小丫头听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满脸通红,奔到了甲板之上。   小昭走到无忌身前,说道:“公子,我瞧见金花婆婆和那位丑姑娘从那边走过,每个人都负着一只大袋子,不知在捣什么鬼。”无忌嗯了一声,他适才和赵明说笑,渐涉于私,突然见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惭,楞了一楞,才道:“是不是走向岛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走向东北,似乎在争辩什么。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气的样子。”   张无忌走到船尾,遥遥瞧见赵明俏立船头,眼望大海,只是不转过身来,但听得海中波涛,忽喇急喇的打在船边。无忌心中,也是如潮水起伏,难以平静。良久良久,只见太阳从西边海波中没了下去,岛上树木山峰,慢慢的阴暗朦胧,这才回进船舱。   无忌用过晚饭,向赵明和小昭道:“我去探探义父去,你们守在船里吧,免得人多了被金花婆婆惊觉。”赵明道:“那你索性再等一个更次,待天色全黑了再去。”无忌道:“那也说得是。”他一心只长惦记着义父,这一个更次,着实难熬。好容易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张无忌站起身来,向赵明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舱门。赵明解下腰间倚天剑,道:“张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无忌一怔,道:“你带着的好。”赵明道:“不!你此去我有点儿担心。”无忌笑道:“担心什么?”赵明道:“我也说不上来。金花婆婆诡秘难测,陈友谅鬼计多端,又不知你义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无忌孩儿』——唉,此岛号称『灵蛇』,说不定岛上有什么厉害的毒物,更何况——”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无忌道:“更何况什么?”赵明举起自己手来,在口唇边作个一咬的姿势,嘻嘻一笑,自己脸却红了。张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摆了摆手,跃上岸去。赵明叫道:“接住了!”将倚天剑掷了过来。无忌抄手接住剑柄,心头又是一热:“她对我这等放心,竟连倚天剑也借了给我。”   无忌将剑插在背后,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他记着赵明的语语,生怕草中藏有怪虫毒物,是以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脚。不到一顿饭功夫,已奔到那山峰脚下,他抬头一望,见峰顶那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心想:“义父已安睡了么?”但随即想起:“他老人家双目已盲,要灯火何用?”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左首山腰中传来几下说话的声音。无忌伏底身子,寻声而往,那声音却又听不见了。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刮得草木猎猎作响,无忌乘着风声,快步疾进,风声未歇,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一个人压低着嗓子说道:“你还不动手,在一旁延延挨挨的捣什么鬼?”正是金花婆婆的声音。答话的便是殷离,她道:“婆婆,你这么干,未免太对不起老朋友。谢大侠跟你数十年的交情,他信得过你,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过我?真是笑话奇谈了。他倘若真是信得过我,干么不肯借刀于我。他回归中原,只是要找寻他的义子,跟我有什么相干?”张无忌听了二人的对答,知道金花婆婆在安排什么毒计,意欲谋害义父,夺取宝刀,当下又向前欺进数丈。黑暗之中,依稀见到金花婆婆佝偻着身子,忽然叮的一声轻响,她身前发出一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过了一会,又是这么一响。   无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发觉,不敢再行上前瞧个明白。只听殷离道:“婆婆,你要夺他宝刀,明刀明抢的交战,尚不失为英雄行迳。灵蛇岛金花银叶,威震江湖,这等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就算夺得屠龙刀来,胜了峨嵋派的女弟子,也没什么光彩!”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厉声道:“小丫头,当年是谁在你父亲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现下人大了,说不听婆婆的吩咐!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劲儿的护着他?你倒说个道理给婆婆听听。”她语声虽然严峻,嗓声却低,似乎只怕被峰顶的谢逊听到了,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只要不是以内力传送,便是高声呼喊,也未必能够听到。殷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呛啷啷一阵响亮,她自己跟着退开了三步。   金花婆婆厉声道:“怎样?你羽毛丰了,自己便想飞了,是不是?”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仍可见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电般威势迫人。殷离道:“婆婆,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艺的大恩。可是谢大侠是他——是他的义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声干笑,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头,那姓张的小子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武青婴他们说的。你不死心,硬生生将他们掳了来,详加拷问,难道这中间还有假么?这会儿那姓张的小子尸骨都化了灰啦,你还念念不忘于他。”殷离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了他,也许,这就是你说的什么——什么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语气大转温和,说道:“别说当年这孩子不肯跟咱们到灵蛇岛来,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亏他死得早,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见到你这生模样,怎能爱你?你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心中怎样?”   殷离默然不语,显是无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别说旁人,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周姑娘,那般花容月貌,那姓张的小子非动心不可,你杀了周姑娘呢,还是杀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练这千蛛绝户手,原是个绝色佳人,现在啊,什么都完啦。”殷离道:“他人早死了,我相貌也毁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谢大侠既是他义父,婆婆,咱们便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婆婆,我只求这件事,另外我什么也听你的话。”说着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原来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回谢逊,途中耽搁了将及一年,以后重入江湖,又是谁也没来往,因之张无忌新任明教教主之事,虽然轰传武林,金花婆婆和殷离却是一无所知。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来!”殷离喜道:“多谢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但那柄屠龙刀我却是非取不可——”殷离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断她的话头,喝道:“别再啰里啰唆,惹得婆婆生气。”手一扬,叮的又是一响。但见她双手连扬,渐渐走远,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轻轻啜泣。张无忌想到她竟对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   过了一会,金花婆婆在十余丈外喝道:“拿来!”殷离无可奈何,只得提了那双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处。无忌走上几步,低头一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只见地下每隔两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入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闪闪生光。无忌越想越是心惊,这金花婆婆显是担心斗不过金毛狮王,却在地下插满了钢针,欺他眼盲,只须引得他进入针地,就算不死也得重伤。若是发射暗器,谢逊听风辨器,自可躲得了,但这地下预布钢针,无声无息,双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够抵挡?无忌生平极难动怒,但此刻见了这等毒计,忍不住怒气勃发,伸手便想拔去钢针,挑破她的阴谋,但转念一想:“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贤弟』,昔日和她的交情必是非同寻常,不如待她先和义父破脸,我再来揭破这恶婆的鬼计。今日老天既教我张无忌在此,决不致让义父受到损伤。”   他心意已决,当下抱膝坐在石后,忽然间又是一阵山风吹来,风声之中,有如落叶掠地,无忌却听得出乃是轻功高强之人在悄悄欺近,转头往脚步声来处瞧去,只见一人身形瘦小,脚步轻快,躲躲闪闪的走来,正是那丐帮的长老陈友谅,手中执着一柄薄的弯刀,却用布套遮住了刀光。无忌瞧了他这等鬼鬼祟祟的模样,暗想赵明料事如神,此人果然并非善类。只听得金花婆婆长声叫道:“谢贤弟,有不怕死的狗贼来啦!”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厉害,难道我的踪迹让他发见了?按理说决不致于。只见陈友谅伏身在长草之中,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几个起落,又向前抢了数丈。他是要离义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救援不及。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前小屋中走了出来,正是谢逊,站在屋前,一言不发。   金花婆婆纵声说道:“谢贤弟,你对故人是步步提防,对外人却是十分轻信。你白天放了陈友谅,这会儿又来找你啦。”谢逊冷冷的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逊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亏。那陈友谅又来找我,干什么来啦?”金花婆婆道:“这等奸滑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饶了他性命之时,你知道他手上脚下,摆的是什么招式?他双手一招『狮子搏兔』未曾使出,脚下蓄势布力,乃是一招少林派的『降魔踢斗式』,哈哈,哈哈!”这笑声犹似群鸟夜啼,深宵听来,极是凄厉。谢逊一怔之下,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虚,只因自己眼盲,加之君子可欺以方,竟上了陈友谅的当。他淡淡的道:“谢逊受人之欺,已非首次。此辈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又何足道?韩夫人,你也算是我好朋友,当时见到了不理,这时候再来说给我听,是存心气我来着?”说到这里,突然间纵身而起,迅捷无伦的扑到了陈友谅的身前。   陈友谅大骇,大刀劈去。谢逊左手一扬,已将他手中弯刀夺过,拍拍拍连打他三个耳光,右手抓住他后颈,说道:“我此刻杀你,如同杀鸡,只是谢逊有言在先,许你十年之后,再来找我,下次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咱们当场便决生死。”提起他的身子,轻轻往山坡下掷了出去。眼见那陈友谅落身之处,正是金花婆婆插满了尖针的,他只要一落下,身受针刺,她布置了一夜的奸计立时破败。金花婆婆飞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间一挑,将他又送出数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灵蛇岛一步,我杀你丐帮一百弟子。金花婆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今日先赏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扬,黄光微闪,噗的一声,一朵金花打在陈友谅左颊的“颊车穴”上,令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以免泄漏机密。陈友谅抚住左颊,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此时谢逊相距尖阵已不过数丈,张无忌反而落在他后面。须知他内功高出陈友谅何止数倍,屏住呼吸,谢逊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陈友谅虽然动作极轻,却还是逃不过这两位高手的耳音。   金花婆婆回身赞道:“谢贤弟,你以耳代目,不减其明,此后重振雄风,再可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谢逊道:“我可听不出『狮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确讯,我已死也瞑目。谢逊身上血债如山,死得再惨也是应该,还说什么纵横江湖?”金花婆婆笑道:“我明教的护法教主,杀几个人又算什么?谢贤弟,你将屠龙刀借我一用吧。”谢逊摇头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处形迹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觅个隐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数月,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决尽全力为你探访张无忌公子。”谢逊又摇了摇头。金花婆婆道:“谢贤弟,你还记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这八个字么?想当年咱们在杨教主手下,鹰王殷贤弟,蝠王韦贤弟,再加你我二人,横行天下,有谁能挡?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让紫衫龙王任由人欺,不加援手么?”张无忌听到这里,大吃了一惊,心道:“听她言中之意,莫非这金花婆婆,竟然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天下焉有这等奇事?”只听谢逊喟然道:“这些旧事,还提它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   金花婆婆道:“谢贤弟,做姊姊的老眼未花,难道看不出二十年来你武功大进?你又何必谦仰?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活了,依我说啊,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该当联手江湖,再轰轰烈烈的干它一番事业。”谢逊叹道:“殷二哥和韦贤弟,这时候未必还活着。尤其是韦贤弟,他身上寒毒难除,只怕已然不在人世了。”金花婆婆笑道:“这个你可错了。我老实跟你说,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顶上。”谢逊奇道:“他们又回去光明顶?那干什么?”金花婆婆道:“这是阿离亲眼所见。阿离便是殷贤弟的亲孙女,她得罪了父亲,她父亲要杀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韦贤弟所救。韦贤弟带她上光明顶去,中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阿离,你将六大门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跟谢公公说说。”   殷离于是将在西域所见,简略的说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携回,以后光明顶上的一干事故,她就全然不知。谢逊越听越是焦急,连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终于怒道:“韩夫人,你虽因争立教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难,你怎能袖手旁观?你瞧殷二哥和韦贤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顶出力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龙刀,终究是峨嵋派那灭绝老尼手下的败将,便到光明顶上,也无面目再跟她动手,去了还不是白饶?何况当日我便得知你的所在,迫不及待,便赶到冰火岛上来啦。”谢逊问道:“你如何得知我的所在?是武当派的人说的么?”金花婆婆道:“武当派的人怎么知道?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逼,宁可自刎,也不肯露你藏身之所,武当门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什么也不必瞒你,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烈的人,阴错阳差,听到他和女儿说话,给我捉摸到了破绽,用酷刑逼他说了出来。”谢逊沉默半晌,才道:“这姓武的见过我那无忌孩儿,是不是?想是他骗着小孩儿家,探听到了秘密。”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惭愧无已,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庄受欺,朱长龄、朱九真父女以诡计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只听谢逊又道:“六大派围攻明教,岂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样?干么你到冰火岛来之时,却瞒住了不说?这一次你回去中原,总听到些音讯了。”金花婆婆道:“我跟你说了,有什么好处?左右不过是听你埋怨责备。明教兴衰亡,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干。当年光明顶上,左右光明使者夹击老婆子的事,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谢逊道:“唉,私怨事小,护教事大。韩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狭。”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当年我破门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他为何一定要我立誓重归明教,才肯医治银叶先生的毒伤?谢贤弟,我跟你说,这蝶谷医仙乃是我亲手所杀,紫衫龙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还能有什么干系?”谢逊摇了摇头,道:“韩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借我屠龙刀去,口中说是对付峨嵋派,实则是要去对付杨逍、范遥。那我更加不能相借。”   金花婆婆咳嗽数声,道:“谢贤弟,当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谢逊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长。”金花婆婆道:“今日你坏了一对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谢逊昂然道:“你要恃强夺刀,是不是?谢逊有屠龙刀在手,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他仰天一声清啸,怒声喝道:“那玉面火猴跟我相依为命,在冰火岛上伴我二十年,你为何毒死了它?我一直隐忍不言,岂难道我当真不知么?”   张无忌心头一震,那玉面火猴当年救过他父母的性命,自己幼时在冰火岛上,唯一的游侣便是这头灵猴,乍闻它的死讯,宛似丧失了一位知交好友,说不出的伤心难过。只听金花婆婆冷冷的笑了一声,说道:“这头子猴儿每之见了老婆子总是双目炯炯,不怀好意,它身法如电,不下于一位武林高手,老婆子若是一个不防,说不定还要丧生在它爪底。我想这玉面火猴既然如此灵异,那么给它吃的那几枚水蜜桃,是否曾在毒药水中浸过,它也该当分辨出来。不料猴儿总是畜生,徒负灵名,将这些水蜜桃吃得干干净净,还向老婆子拱手作揖,连连道谢呢。”张无忌只听得怒火如焚,恨不得便要纵身而出,重重打她几个耳光,一泄心中的悲愤,但转念一想:“这老婆子虽然作恶多端,终究是我教下四大护教法王之首,我须得耐心将她收服,以全昔日众兄弟的义气。”   谢逊嘘了一口长气,向前踏了一步,一对失明的眸子,瞪视着金花婆婆,神威凛凛,殷离瞧得害怕,向后退了几步。金花婆婆却佝偻着身子,撑着拐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便能将她砸为肉泥,但她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全没将谢逊放在眼底。张无忌曾见过她数度出手,当真是快速绝伦,比之韦一笑,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一个是箭拔弩张,蓄势待发,一个却是成竹在胸,好整以暇。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义父和韦蝠王之上,真实的武功必是十分厉害,不禁为谢逊暗暗担心。但听得四下里鸣啾啾,朔风动树,却有一番悲凉之意。   两人相向而立,相距不过丈许,却是谁也不先动手,过了良久,谢逊忽道:“韩夫人,今日你迫得我非动手不可,违了我们四大法王昔日结义的誓言,谢逊心下好生难受。”金花婆婆道:“谢贤弟,你心肠向来很软,我当时真没料到,武林中那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是你一手所杀。”谢逊叹道:“那是我心伤父母妻儿之仇,什么也不顾得了。我生平最最不该之事,乃是以七伤拳击毙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金花婆婆凛然一惊,道:“空见神僧当真是打死的么?你什么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的武功。”她本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谢逊,待得听到空见神僧也死在他的拳底,心下始有惧意。   谢逊道:“你不用害怕。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手,他是要以广大无边的佛法,渡化我这个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声,道:“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见,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谢逊退了一步,声调忽变柔和,说道:“韩夫人,从前在光明顶上,韩大哥和你都待我不错。那日小弟生病,你夫妇服侍我一月有余,小弟始终铭感于心。”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兽皮为衣,你给我做这身衣衫,里里外外,无不合身,足见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你毒死玉面火猴,那也无可如何。你去吧!从此之后,咱们不必再行相见。我只求你传个讯息出去,要我那无忌孩儿到此岛来和我一会,做兄弟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道:“你倒记得从前这些情谊。不瞒你说,自从你银叶大哥一死,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只是世间尚有几桩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从你银叶大哥于地下。谢贤弟,光明顶上这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机谋过人,你老姊姊都没瞧在眼里,便只对你谢贤弟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缘由么?”谢逊抬头向天,沉思半晌,摇头道:“谢逊庸庸碌碌,不值贤姊见顾。”   金花婆婆走上几步,忽然抚着一块大石,坐了下来,说道:“昔年光明顶上,只有杨教主夫人和你谢贤弟,紫衫龙王瞧着顺眼。为姊的嫁了银叶先生,唯有你们二人,没怪我明珠暗投,所投非人。”谢逊也缓缓的坐下,说道:“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却也英雄了得,众兄弟力持异议,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不知众兄弟都无恙否?”金花婆婆笑道:“谢贤弟,你身在海外,心悬中土,念念不忘旧日兄弟。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何必整日价想着旁人?”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呼吸可闻,谢逊听得金花婆婆每说几句话便咳嗽一声,说道:“那年你和丐帮激斗,肺上中了一剑,缠绵至今,总是不能痊愈么?”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厉害些。嗯,咳了三十来年,早也惯啦,谢贤弟,我听你气息不匀,是否练那七伤拳时伤了内脏?须得多多保重才是。”   谢逊道:“多谢贤姊关怀。”忽然抬起头来,向殷离道:“阿离,你过来。”殷离走到他身前,叫了声:“谢公公!”谢逊道:“你使出全力,戮我一指。”殷离愕然道:“我不敢。”谢逊笑道:“你的千蛛绝户手伤不了我,尽管使劲便了。我是要试试你的功力。”殷离仍道:“孩儿不敢。”又道:“谢公公,你既和婆婆是当年结义的好友,能有什么事说不开?不用争这把刀了吧。”谢逊凄然一笑,道:“你戮我一指试试。”殷离无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戮在谢逊肩头,蓦地里“啊哟”一声大叫,向后摔了出去,飞出一丈有余,腾的一响,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断。金花婆婆不动声色,道:“谢贤弟,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一个帮手,先行出手剪除。”谢逊不答,沉思半晌,道:“这孩儿心肠很好,她戮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运千蛛毒气伤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气返攻心脏,她此刻已然没命了。”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义父明明说是试试阿离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试,这时候岂非已然毙命?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以我义父之贤,也是在所不免。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对方心意,几句家常话一说完,便是决不容情的恶斗,金花婆婆多了殷离一个帮手,于他大大不利,是以用计先行除去,不料殷离对谢逊毫无敌意,这才保得性命。   谢逊道:“阿离,你为什么一片善心待我?”殷离道:“你——你是他的义父,又是——又是为他而来。在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两人,心中还记着他。”谢逊“啊”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对无忌这么好,我倒险些儿伤了你的性命。你附耳过来。”殷离挣扎着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旁。谢逊将口唇凑在她的耳边,说道:“我传你一套内功的心法,这是我在冰火岛上参悟而得,集我毕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离答话,便将那内功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殷离似懂非懂,只是用心暗记。谢逊怕她记不住,又说了两遍,问道:“你记住了么?”殷离道:“都记得了。”谢逊道:“你修习五年之后,当有小成。你可知道我传你功夫的用意么?”殷离突然哭了出来,说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谢逊厉声道:“你知道什么?为什么不能?”说着左掌蓄势待发,只要殷离答得不对,立时便毙她于掌下。殷离双手掩面,说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无忌,将这功夫转授于他。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后,保护无忌,回护无忌,令他不受坏人的侵害,可是——可是——”   第八十回 圣火六令   殷离说了两个“可是”,双手掩面,放声大哭起来。谢逊站起身来,喝道:“可是什么?是我那无忌已然遭遇不测么?”殷离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坠入深谷而死。”谢逊身子一晃,颤声道:“此言当真?”殷离哭道:“是真的。那武烈父女亲眼见他丧命。我在他二人身上接连点了七次千蛛手,又七次救他们活命,这等熬煎之下,他们——他们不能再说假话。”谢逊仰天一啸,声音悲壮,两颊旁老泪滚滚而下。张无忌见义父和表妹为自己这等哀伤,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认。忽听得金花婆婆道:“谢贤弟,你那位义儿张公子既已殒命,你守着这口屠龙宝刀何用?不如借了于我吧。”谢逊嘶哑着嗓子道:“你瞒得我好苦。要取宝刀,先取了我这条命去。”轻轻将殷离推在身旁,嘶的一声,将长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掷了过去,这叫做“割袍断义”。   当殷离述说张无忌已死的讯息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转念一想,谢逊一听到义子身亡,定然心神大乱,拚斗时虽然多了三分狠劲,却也少了七分谨慎,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钢针阵中,当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张无忌心想:“我该当此时上前,说明真相,免他二人无谓的伤了义气。”便在此时,忽听得左侧长草中传来几下轻微的呼吸之声,有人欺到了身旁。这几下呼吸声极轻极短,若非张无忌耳音精灵,再也听不出来,他心念一动:“原来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厉害帮手?我倒不可贸然现身。”但听得刀风呼呼,谢逊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   只见谢逊使开宝刀,有如一条黑龙在他身周盘旋游走,忽快忽慢,变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惮宝刀锋利,远远在他身旁兜着圈子。谢逊时时卖个破绽,金花婆婆毫不畏惧的欺身直进,待他回刀相砍,随即极巧妙的避了开去。二人于对方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中便分高下。谢逊是倚仗宝刀之利,金花婆婆则欺他盲不见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长的这一点上寻求取胜之道,反而将招数内力,置之一旁,是以明教两大高手这番相斗,却是各逞机智,并非较量真实武功。   忽听得飕飕两声,黄光闪动,金花婆婆发出了两朵金花。谢逊屠龙刀一转,两朵金花都黏了在刀上。原来那金花乃以纯钢打就,外面镀以黄金,那铸造屠龙刀的玄铁却具极强磁性,遇铁即吸。这金花乃是金花婆婆当年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时变幻多端,谢逊即令双目健好,也须全力闪避挡格,不料这屠龙刀正是所有暗器的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的连发八朵金花,每一朵均黏在屠龙刀上。此时月黯星稀,夜色惨淡,黯黑的屠龙刀上黏了八朵金花,使将开来,犹如数百只飞萤在空中乱窜乱舞,突然间金花婆婆咳嗽一声,一把金花掷出,共有十六七朵,教谢逊一柄屠龙刀黏了东边的,黏不了西边。谢逊袍袖挥动,卷去了七八朵,另有八九朵黏在屠龙刀上,喝道:“韩夫人,你号称紫衫龙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讳,若再恋战,于君不利。”金花婆婆打个寒噤,大凡学武之人,性命都在刀口上打滚,最讲究口彩忌讳,自己号称“龙王”,此刀却名“屠龙”,实是大大的不妙,当下阴侧侧的笑道:“说不定倒是我这杀狮杖先杀了盲眼狮子。”呼的一杖,迳往谢逊肩头击去。谢逊沉肩一闪,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啊”的一声,这一杖中了他的左肩,虽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但仍是结结实实的打中了。张无忌大喜,暗中喝了声彩。   张无忌见谢逊故意装作闪躲不及,受了一杖,心下便想:“义父只须将左手袍袖中卷着的金花撒将出去,金花婆婆必向左退。义父一招『千山万水』乱披风斩去,金花婆婆不敢抵挡宝刀锋锐,务必更向左退,接连两退,蓄势已尽,那时义父以内力逼出屠龙刀上金花,激射而前,金花婆婆再退不远,非身受重伤不可。”他心念甫动,果见黄光闪处,谢逊已将左手袍袖卷着的金花撤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张无忌斗然间想起一事,心叫:“啊哟,不好,金花婆婆乃是将计就计。”其时他胸中于武学包罗万有,这两大高手的攻守趋避,无一不在他算中,但见谢逊的一招“千山万水”乱披风势斩出,金花婆婆更向左退。谢逊大喝一声,宝刀上黏着的十余金花疾射而前。金花婆婆“啊哟”一声叫,足下一个踉跄,向后纵了几步。   谢逊是个心意决绝的汉子,既已割袍断义,下手便毫不容情,纵身而起,挥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听得殷离高声叫道:“小心脚下有尖针。”谢逊听到叫声,一楞之下,收势已然不及,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朵金花猛力射至,乃是金花婆婆令他身在半空,无法收势而退,这一落下来,双足正好刺在尖针之上。谢逊无可奈何,只得挥刀格打金花,忽听得脚底铮铮几声响处,他双足已然着地,竟是安然无恙。他俯身一摸,触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尖利无比,只是自己落脚处四枚钢针,却被人用石子打飞了。谢逊又怒又惊,听那掷石去针、暗中相助自己之人的手法,正是日间巨鲸帮手掷七石的少年。此人在旁窥视已久,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额上不禁出了一阵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肉计,谢逊肩头是真的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也真的吃了两朵金花,虽然所伤均非要害,但对方何等劲力,受上了实是不易抵挡。金花婆婆大咳几下,向着张无忌伏身之处发话道:“巨鲸帮的小子,你一再干扰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名来。”张无忌还未回答,突然间黄光一闪,殷离一声闪哼,已被三朵金花打中。原来金花婆婆已瞧出张无忌武功决不在己之下,自己出手惩治殷离,他定要阻挠,是以面对着无忌说话,乘他丝毫没有防备之际,反手发出金花。这三朵金花深入殷离胸口,乃是致命之伤。   无忌大骇,飞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发来的两朵金花,一落地便将殷离抱在怀中,殷离神智尚未迷糊,见一个小胡男子抱住自己,急忙伸手撑拒,只一用力,嘴里便连喷了几口鲜血。无忌登时醒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抹去脸上黏着的胡子和化装,露出本来的面目。殷离呆了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无忌微笑道:“是我!”殷离心中一宽,登时便晕了过去。无忌见她伤重,不敢便替他取出身上所中暗器,只是点了她神封、灵墟、步廊、通谷诸处穴道,护住她的心脉。只听得谢逊朗声道:“阁下两次出手相救,谢逊多承大德。”无忌哽咽道:“义—义—你何必—”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传来叮的一声响,这声音似乎极轻,又似极响,听在耳中似乎极是舒服受用,却又似乎是烦燥难当。谢逊、张无忌、金花婆婆听到这声音,心头都是一震,竟比蓦地里听到晴天霹雳更是吃惊。他三人都是内力高强之人,张无忌九阳神功已成,更是诸邪不侵,但这异音之来,竟是震得他心旌摇动,一刹那间,身子犹如飘浮半空,六神无主,生平从未遭遇过如此经历。他急忙收摄心神,只听得那声音又是一响,这一次却又近了数十丈,在这顷刻之间,这声音移动得竟是如此迅速。   可是这一下异声,和第一声却是截然不同,声音柔媚宛转,如静夜私语,如和风拂柳,但听在耳里,同样的夺魄惊心。张无忌知道来了异人,丝毫不敢怠忽,横抱殷离,站起身来。突然间当的一声巨响,山谷间嗡嗡作声,如土崩地裂,如百钟齐鸣,在这巨响声中,三个人现身眼前。张无忌一瞥之下,只见那三人都是身穿宽大的白袍,其中两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却是个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们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绣着一个火焰之形,竟然是明教中人。   只听中间那身材最高之人朗声道:“明教圣火令到,护教龙王、狮王,还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时?”他的话声语调不准,显得极是生硬。无忌吃了一惊,心道:“杨教主遗言中说道,本教圣火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时,便失落于帮丐之手,迄今无法取回,怎么在这三人手中?这是否真的圣火令?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一霎时心中涌起了无数疑窦。只听金花婆婆道:“本人早已破门出教,『护教龙王』四字,再也休提。阁下尊姓大名?这圣火令是真是假,从何处得来?”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门出教,尚絮絮何为?还不快去!”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金花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分恶语,当日便杨教主在世,对我也礼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对我竟敢大呼小叫?”突然之间,三人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只左手齐往金花婆婆身上抓去。金花婆婆拐杖一挥,向三人横扫过去,不料这三人脚下不知如何移动,身形早变。金花婆婆一杖击空,已被三人的右手同时抓后领,一抖之下,向外远远的掷了出去。   以金花婆婆武功之强,便是天下最厉害的三个高手向她围攻,也不能一招之间便将她身子抓住掷出。但这三个白袍人步法既怪,出手又是配合得妙到毫巅,较之一个人生有三头六臂,还要法度严谨。张无忌情不自禁的“噫”了一声,只觉这三人的身法、步法、手法,竟是乾坤大挪移的家数,难道这三人居然同时练就了这等高深的武功?这三人初到时那一声巨响,已将殷离惊醒,她睁开眼来,见无忌将自己横抱在手臂之中。她只感胸口剧痛,几乎气也透不过来,当下闭上了眼睛,除了竭力忍痛,已不能再想什么。   那三人身子这么一移,张无忌已得清清楚楚,最高那人虬髯碧眼,另一个黄须鹰鼻,竟然都是胡人。那女子一头黑发,和华人无异,但眸子极淡,几乎无色,瓜子脸型,约莫二十岁上下,虽然瞧来诡异,相貌却是甚美。无忌心想:“原来这三人都是胡人,怪不得语调生硬,说的话又文诌诌的好似背书。”只听那虬髯人朗声又道:“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何不跪迎?”谢逊道:“三位到底是谁?若是本教弟子,谢逊该当相识。若非本教中人,圣火令与三位毫不相干。”虬髯人道:“明教源于何土?”谢逊道:“源起波斯。”虬髯人道:“这就是了。我乃波斯明教总教流云使,另外两位是妙风使、辉月使。我等奉总教主之命,特从波斯来至中土。”谢逊和无忌都是一怔。无忌读过杨逍所著的“明教流传中土记”,知道明教确是从波斯传来,眼看这三个男女果是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是如此,定是不假,当下默不作声,且听谢逊如何对答。只听那黄须的妙风使道:“我教主接获讯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踪,群弟子自相残杀,本教大趋式微,是以命云风月三使前来整顿教务。合教上下,齐奉号令,不得有误。”无忌一听之下,心中大喜:“总教主有号令传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免得我担此重任,见识肤浅,不免误了大事。”   只听得谢逊说道:“中土明教虽然出自波斯,但千余年来独立成派,自来不受波斯总教管束。三位远道前来中土,谢逊至感欢忭,跪接云云,却是从何说起。”那虬髯的流云使伸手入怀,取出两块二尺来长,非金非玉的牌来,相互一击,铮的一声响,正是无忌第一次所听到的那古怪声音。这时相距既近,更是震得人不能自恃。好在那流云使一击之下,便不再击,说道:“这是中土明教的圣火令,前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于丐帮之手,今由我等取回。自来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还不听令?”   谢逊入教之时,圣火令失落已久,从来没有见过,但其神异之处,却是向所耳闻,明教的经书典籍之中,也往往提及,知道这三人所持的六块玉牌,确是本教的圣火令。何况三人一出手,一招之间,便抓了金花婆婆掷将出去,自己武功和金花婆婆乃在伯仲之间,纵要抗拒,也是无能为力,当下说道:“在下相信尊驾所言,但不知尊驾有何吩咐?”流云使左手一挥,妙风使、辉月使和他均似心意目通,三个人纵身而起,两个起落,已跃到金花婆婆身侧。金花婆婆六朵金花掷出,分击三使。三使东一闪,西一晃,尽数避开。但见辉月使直欺而前,纤手伸出,点向金花婆婆咽喉。金花婆婆拐杖一封,跟着还击一杖,突然间金花婆婆腾身而起,后心被流云使和妙风使抓住,提了起来。这一来她后心要穴为敌人所制,已全然不能动弹。辉月使抢上三步,左手食指连动,点中了她胸腹的七处穴道。   这几下对招极是干净利落,张无忌看得明白,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见有过人之处,只是三人配合得巧妙无比。辉月使在前诱敌,其余二人已神出鬼没的将金花婆婆擒住。但每个人的武功,未必便在金花婆婆之上。”流云使提着金花婆婆,左手一振,将她轻轻的掷在谢逊身前,说道:“谢狮王,本教教规,入教之后终身不能叛教。此人自称破门而出,为本教叛徒,你先将她首级割下。”谢逊一怔,道:“中土明教向来无此教规。”流云使冷冷的道:“此后中土明教悉奉波斯总教号令。这婆子适才摆毒计害你,一切全落入咱们眼中,留着便是祸胎,快快将她除了。”谢逊昂然道:“这位韩夫人昔年待谢某不错,明教四王,情同金兰。今日虽然她对谢某无情,谢某却不可无义,不能动手加害。”妙风使哈哈一笑,道:“中国人婆婆妈妈,有这么多啰唆。她要害你,你却不去杀她,这算是什么道理?当真奇哉怪也,莫明其妙。”谢逊道:“谢某杀人不贬眼,却不杀同教朋友。”辉月使道:“非要你杀了她不可。你不杀她,便是不听号令,咱们先杀了你。”谢逊道:“三位到中土来,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狮王杀了紫衫龙王,这是为了立威吓人么?”辉月使微微一笑,道:“你双眼虽瞎,心中倒也明白。快快动手罢!”谢逊仰天长笑,声动山谷,大声道:“我金毛狮王光明磊落,别说不杀同伙朋友,此人即令是谢某的深仇大怨,既被你们擒住,已然无力抗拒,谢某岂能再以白刃相加?”   张无忌听了义父豪气干云的言语,心下暗暗喝采,对这波斯明教三使,渐生反感。只听妙风使道:“明教教徒,见圣火令如见教主,你胆敢叛教么?”谢逊心念一动,昂然说道:“谢某双目已盲了二十余年,你便将圣火令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见。说什么『见圣火令如见教主』?”妙风使大怒,道:“好!那你是决意叛教了?”谢逊道:“谢某不敢叛教。可是明教的教旨乃是行善去恶,义气为重。谢逊宁可自己人头落地,不干这等没出息的歹事。”金花婆婆身子不能动弹,谢逊的言语,却是一句句的都听在耳里。   张无忌知道义父生死已迫在眉捷,当下轻轻将殷离放在地下,只听得流云使道:“明教中人,不奉圣火令者,一律杀无赦!”谢逊喝道:“本人是护教法王,即令是教主要杀我,也须开坛秉告天地,申明罪状。”妙风使嘻嘻笑道:“明教在波斯好端端,一至中土,便有这许多臭规矩!”三使同时呼啸,一齐抢了上来。谢逊屠龙刀挥动,护住身子。三使连攻三招,竟然抢不近身。突然之间,三使各执圣火令在手,辉月使欺身直进,左手持令向谢逊天灵盖上拍了下去。谢逊举刀一挡,当的一响,声音极是怪异。这屠龙刀无坚不摧,可是竟然削不断圣火令。便在这一瞬之间,流云使滚身向左,已然一令打在谢逊腿上。谢逊脚下一个踉跄,妙风使横令点他后心,突然间手腕一紧,圣火令被人挟手夺了去。他大惊之下,回过身来,只见一个穿着水手装束的少年,右手中拿着一根圣火令。   张无忌这一下纵身夺令,快速无比,巧妙无比,妙风使竟是事先毫无知觉。流云使和辉月使惊怒之下,齐从两侧攻上。张无忌身形一转,向左避开,不意拍的一响,后心已被辉月使一令击中。那圣火令非金非玉,极是坚硬,这一下打中了,张无忌眼前一黑,几欲晕去,幸得护体神功立时发生威力,当即镇慑心神,向前冲出三步。波斯三使毫不放松,跟着又围了上来。张无忌右手持令向流云使虚晃一招,左手倏地伸出,已抓住了辉月使左手的圣火令,岂知辉月使忽地放手,那圣火令尾端向上一弹,拍的一响,正好打中无忌手腕。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阵麻木,只得放下左手中已然夺到的圣火令,辉月使纤手伸处,抓口掌中。   张无忌练成乾坤大挪移法以来,再得张三丰指点太极拳中的精奥,纵横宇内,从无敌手,不意此时一出手便被辉月使这样一个年轻女子接连打中。第二下打在腕骨之上,若非他的护体神功自然而然将来力卸开,手腕早已折断。他惊骇之下,不敢再与敌人对攻,凝立当场,要看清楚敌人招数来势,以定应付方策。波斯三使见他虽然两次被击,竟似并未受伤,也已惊奇不已,那是他们生平从未遇到过的情景。妙风使一低头,一个头锤向无忌攻来,这种打法,原是武学中大忌,以自己最紧要的部位,送向敌人挨打。无忌端立如山,知他这一招似拙实巧,必定伏下厉害异常的后着,待他的脑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之处,这才向后退了一步,蓦地里流云使跃身半空,向他头顶坐了下来。这一招更是怪异,竟是以臀部攻入,天下武学之道虽紧,从未有这种既无用,又笨拙的招数。无忌不动声色,向旁又是一让,只觉胸口一痛,已被妙风使用手肘撞中。只是妙风使被他九阳神功一弹,向后倒退三步,跟着又倒三步,甫欲站定,又是倒退三步。   波斯三使愕然变色,辉月使双手两根圣火令横扫,流云使突然间在无忌跟前连翻三个空心斛斗。张无忌适才被妙风使手肘这么一撞,胸口隐隐作痛,忽见流云使乱翻斛斗,不知是何用意,心想还是远而避之为妙,刚向左侧踏开一步,不知如何,眼前白光一闪,右肩已被流云使的圣火令重重击中了一下。这一招更是匪夷所思,事先既无半点征兆,而流云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觔斗,怎能忽地伸过圣火令来,击在自己肩头?无忌惊骇之下,已不敢恋战,加之肩头所中这一令劲道颇为沉重,虽被他九阳神功弹开,却已痛入骨髓。但心知自己只要一退,义父性命不保,今日不理自己生死,无论如何要击退强敌,保护义父周全,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飞身而前,伸掌向流云使胸口拍去。   流云使同时的飞身而前,双手圣火令相互一击,铮的一响,张无忌心神一荡,身子从半空中直坠下来,但觉腰胁中一阵疼痛,已被妙风使踢中了一脚。砰的一下,妙风使向后摔出,辉月使的圣火令却又击中了无忌的右臂。   谢逊在一旁听得明白,知道巨鲸帮中这个少年已是接连吃亏,眼下已不过是在勉力支撑,苦于自己眼盲,无法上前应援,心中焦急万分。须知他若孤身对敌,当可凭着风声,分辨敌人兵刃拳脚的来路,但若去相助朋友,怎能分得出那一下是朋友的兵刃,那一下是敌人的拳脚?他屠龙刀挥舞之下,倘若一刀杀了朋友,岂非大大的恨事?耳听得张无忌已处于接连挨打的局面,当即叫道:“少侠,你快脱身而走,这是明教的事,与阁下并不相干。少侠今日一再相援,谢逊已是感激不尽。”张无忌大声道:“我——我——你快走,听我说,你快走!”只见流云使一令击来,张无忌以手中圣火令一挡,拍的一下,如中败革,似击破絮,声音极是难听。流云使把捏不定,圣火令脱手向上飞出。张无忌跃起身来,欲待抢夺,突然间嗤的一声响,后心衣衫被辉月使抓了一大截下来。她手拍上指甲在他背心上划破了几条爪痕,隐隐生痛,这么缓得一缓,那圣火令又被流云使抢了回来。   经此几个回合的接战,张无忌心知凭这三人功力,每一个人都和自己相差甚远,只是一来武功怪异,二来兵刃神奇,最厉害的是三人联手,阵法不似阵法,套子不似套子,诡秘阴毒,匪夷所思,只要能够击伤其中一人,今日之战便能获胜。但他两次震倒妙风使,每一次他都是若无其事似乎丝毫不受内伤。击一人则其余二人首尾相应,张无忌连变数种拳法,始终打不破这三人联手之局,反而又被圣火令打中了两下。波斯明教三使这时已不敢以拳脚和他身子相碰,盖每一次用拳脚击中在他身上,自己又吃大亏。   谢逊大喝一声,将屠龙刀竖抱在胸前,纵身跃入战团,抢到张无忌身旁,说道:“少侠,用刀!”将屠龙刀递了给他。张无忌心想仗着这刀神威,或能击退大敌,当下接了过来。谢逊右足一点,向后退开,在这顷刻之间,后心已重重中了妙风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间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置。这一拳来无影、去无踪,谢逊竟是听不到半点风声。张无忌一刀向流云使砍了过去,流云使举起两根圣火令,双手一振,忙加运内力。流云使的圣火令夺人兵刃,原是手到擒来,千不一失,这一次居然夺不了张无忌手中单刀,大感诧异。辉月使一声娇叱,手中两根圣火令也已架在屠龙刀上,四令夺刀,威力更巨。   张无忌身上已受了七八处伤,虽然均是轻伤,力道究已大为减弱,这时但感半边身子发热,握着刀柄的右手不住发颤。他知此刀乃是义父性命所系,义父尚不自己身份真相,居然肯以此刀相借,可说是豪气干云之举,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还有何面目以对义父?蓦然间大喝一声,右臂一伸,体内九阳神功源源激发。流云、辉月二使脸色齐变,妙风使见情势不对,一根圣火令又搭到了屠龙刀上。张无忌精神大振,以一抗三,竟是丝毫不馁,心下不禁暗暗自庆,幸好一上来便出其不意的抢得妙风使一枚圣火令,否则六令齐施,自己更是难以抵挡。这时四个人已至各以内力相拚的境地。无忌心想你们和我比拚内力,正是以短攻长,我是得其所哉了。霎时间四人均是凝立不动,各运内力,突然之间,无忌胸口一痛,似手被一枚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   这一下刺痛突如其来,直钻入心肺,张无忌手一松,屠龙刀便被五根圣火令吸了过去。无忌猝遇大变,竟是心神不乱,顺手拔出腰间倚天剑,一招太极剑法的“圆转如意”,斜斜的划了个圈子,同时攻向波斯三使的小腹。三使忙要后跃相避,无忌已将倚天剑插还腰间剑鞘,手一伸,又将屠龙刀夺了过来。这四下失刀、出剑、还剑、夺刀,手法之快,直如闪电,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第七层功夫。波斯三使“噫”的一声,大是惊奇。他三人内力修为,远远不及无忌,这一开口出声,三根圣火令反而被屠龙刀带了过来。三人急运内力相夺,终于又成相持不下之局。突然之间,无忌胸口又被尖针刺了一下。   这次无忌已有预备,宝刀未曾脱手。但这两下刺痛似有形,实无质,一股寒气突破他护体的九阳神功,直侵内脏。无忌情知这是波斯三使一种极阴寒的内力,积贮一点,从圣火令上传来,攻坚而入。本来以至阴至阳,未必便胜得了九阳神功。只是他的九阳神功遍护全身,这阴劲却是凝聚如丝发之细,一钻一闪,一戮一刺,令人难防难当。有如巨象之力虽巨,妇人小儿却能以绣花小针刺入其肤。这服阴劲一入无忌体内,立即消失,但便是这么一刺,可真疼痛入骨。   辉月使连连运两下“透骨针”的内劲,但见无忌竟是毫不费力的抵挡了下来,心下更是骇异,又见他腰间悬着宝剑极是锋锐,有心一并夺了过来,却是分手不得。妙风使虽然空着左手,但全身劲力都已集于右臂,左手已与瘫痪无异。无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敌人尖针一般的阴劲一下一下的刺将过来,自己终将支持不住,可是实无对策。耳听身后谢逊呼吸粗重,正自一步步的逼近,知他要击敌助已。只是这时四人内劲布满全身,谢逊一拳击在敌人身上,已与击打无忌一般无异,是以始终迟迟不敢出手。无忌寻思:“我和波斯三使并无仇怨,总是要义父先行脱身要紧。但他若知我便是无忌,无论如何不肯舍我而去。”于是朗声说道:“谢大侠,这波斯三使武功虽奇,在下要脱身而去,却也不难。请你先行暂避一时,在下事了之后,自当奉还宝刀。”波斯三使听得他在全力比拚内劲之际,竟能开口说话,洋洋一如平时,心下更惊。   谢逊道:“少侠高姓大名?”无忌略一避疑,心想此时万万不能跟他相认,否则以义父爱已之深,势必要和波斯三使拚个同归于尽,以维护自己,当下说道:“在下姓曾,名阿牛。谢大侠还不远走,难道是信不过在下,怕我吞没你这柄宝刀么?”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曾少侠不必以言语相激。你我肝胆相照,谢逊以垂暮之年,得交你这朋友,实是生平快事。曾少侠,我要以七伤拳打那女子。我一发劲,你撤手弃了屠龙刀。”张无忌知道义父七伤拳的厉害,只要舍得将屠龙刀弃给敌人,一拳便可毙了辉月使,但这么一来,本教使和波斯总教结下深怨,自己一向谆谆劝诫同教兄弟,务当必和睦为重,今日自己竟不问来由的杀了总教使者,那里还像个明教教主?当下忙道:“且慢!”向流云使道:“咱们暂且罢手,在下有几句话跟三位说明白。”   流云使点了点头。张无忌道:“在下和明教极有关连,三位既持圣火令来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适才无礼,多有得罪。咱们同时各收内力,罢手不斗如何?”流云使又连连点头。张无忌大喜,当时内劲一撤,将屠龙刀收向胸前。只觉波斯三使的内劲同时后撤,突然之间,一股阴劲如刀、如剑、如匕、如凿,直插入他胸口的“玉堂穴”中。   第八十一回 一往情深   这虽是一股无形无质的阴寒之气,但刺在张无忌身上,实同钢戮之利。无忌霎时间,闭气窒息,全身动弹不得,心中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我死之后,义父也是难逃毒手,想不到波斯总教所遣的使者,竟是如此不顾信义。我那殷离表妹能活命么?赵姑娘和周姑娘怎样?小昭,唉,这可怜的孩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业终将如何?”只见流云使举起右手圣火令,便往他天灵盖上击将下来。无忌急运内力,冲击胸口被点中了的“玉堂穴”,总是缓了一步。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大声叫道:“中土明教,大队人马到了!”流云使一怔,举着圣火令的左手停在半空,一时不击下去。只见一个灰影电射而至,拔出无忌腰间的倚天剑,连人带剑,直扑入流云使的怀中。无忌身子虽然不能转动,眼睛却是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赵明,大喜之下紧接着便是大骇,原来赵明所使这一招乃是昆仑派的杀招,叫做“玉碎昆岗”,竟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无忌虽不知此招的名称,却知赵明如此使剑出招,以倚天剑的锋利,流云使固当伤在她的剑下。她自己也难逃敌人的毒手。   流云使初和中原高手过招,在张无忌手下讨不到好去,迫得以奸诈取胜,接着便遇到这个不男不女的人物,眼见剑势凌厉之极,别说三使联手,即是自保也已有所不能,危急之中,举起圣火令用力一挡,跟着不顾死活的着地滚了开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圣火令已将倚天剑架开,但左颊上凉飕飕地,一时也不知自己是存是亡,待得站起身来,伸手一摸,只觉着手处又湿又黏,疼痛异常,原来左颊上一片虬髯已被倚天剑连皮带肉的削去,若非圣火令乃是奇物,挡得了倚天剑的一击,半边脑袋已被削去。   赵明这一招虽然得手,但倚天剑圈了转来,削去了自己半边帽子,露出一丛秀发。原来当张无忌前来和谢逊相会之时,她思前想后,总觉金花婆婆诡秘多诈,陈友谅形迹可疑,这灵蛇岛上隐伏着无数危机,越想越是放心不下,便悄悄的跟随前来。她知道自己轻功未臻上乘,只要略一走近,立时便被发觉,是以只是远远蹑着。直至无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斗,她才走近。到得无忌和三使比拚内力之时,她芳心暗喜,心想这三个胡人武功虽怪,那里及得上无忌九阳神功内力的浑厚,突然间无忌开口叫对手罢斗,赵明心思机灵,正待叫无忌小心,对方的“阴风刀”已然使出,无忌受伤倒地,赵明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冲出,情知以无忌武功之高,尚且敌不过这三个胡人,自己如何是他们对手?此时不及细想,抢到倚天剑后,便将在万法寺中向昆仑派学得的一记拚命招数使出来了。   她一击得手,长剑向妙风使扑出,倚天剑反而跟在身后。连一招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绝招,正和昆仑派的玉碎昆岗同一其理,均是赵明知已然输定,便和敌人拚个“玉石俱焚”。这种打法极其惨烈,少林、峨嵋两派的佛门武功便无此类招数。须知“玉碎昆岗”和“人鬼同途”都不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之招,乃是两败俱伤,同赴幽冥之招。当日昆仑、崆峒两派的高手被赵明囚在万法寺中,颇受屈辱,比武时功力拚起,却被赵明一一记在心中。   妙风使一见她来势如此凶悍,大惊之下,突然间全身冰冷,呆立不动。原来此人武功虽高,胆子却是极小,生平战无不胜,从未遇到如此无法抵挡的剑招,骇布达于极点,竟致僵立,唯有束手待毙。   赵明的身子已抵在妙风使的圣火令上,手腕一抖,长剑眼看便向她胸前刺去。原来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体投向敌人兵刃,敌人手中不论是刀是剑,是枪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势须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剑刺去,敌人武功再高,万难逃过,妙风使瞧出了此招的厉害,这才吓呆。幸好他所用兵器乃是铁尺般的圣火令,无锋无刃,赵明以身体抵在其上,竟不受伤,长剑刚向前刺出,后背已被辉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联手迎敌,配合之妙,举世无俦。赵明一上来两招拚命打法,竟吓得三大高手乱了阵脚,直到此时,辉月使自后面抱住了赵明,别瞧她这么一抱似乎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赵明这一剑虽然凌厉,已然递不到妙风使身上,她但觉手臂一紧,心知不妙,顺着辉月使向后一拉之势,一剑便往自己小腹刺去。   这一招更是壮烈,属于武当派剑招,叫做“天地同寿”,却非张三丰所创,乃是殷利亨苦心孤诣的想了出来,本意是要和杨逍同赴地府之用。他自纪晓芙死后,心中除了杀杨逍报仇之外,再无别念,但自知武功非杨逍之敌,师父虽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于资质悟性,无法学到师父的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杀得杨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当山上想了三招拚命的打法出来。他暗中练剑之时,被张三丰见到,张三丰喟然叹息,心知此种事情难以劝喻,只是将这招剑法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意思说人死之后,精神不杇,当可万古长春,实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悲壮剑招。殷利亨的大弟子在万法寺中施展此招,被苦头陀抢上救出,赵明却在此时使了出来。原来这一招专为刺杀紧贴在自己身后的敌人之用,利剑穿过自己的小腹,再刺入敌人小腹,辉月使如何能够躲过?倘若妙风使并未吓傻,或是流风云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和辉月使如同联成一体的机警,当可救得二女性命。   但事与愿违,眼见倚天剑便要洞穿赵明和辉月使的小腹,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无忌冲穴功成,一伸手便将倚天剑夺了过去。   赵明用力一挣,脱出辉月使的怀抱,她动念迅速之极,取过张无忌手中的那枚圣火令,远远的掷了出去,叮的一声响,跌入了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针阵中。这圣火令波斯三使珍同性命,流云使和辉月使顾不得再和张无忌、赵明对敌,甚至顾不得妙风使的安危,一齐纵身过去捡拾。但只奔出丈余,便已到了尖针阵中。月黑风高,长草没膝,瞧不清楚圣火令和尖针的所在,两人只得一路拔针,一路摸索寻令。妙风使犹如大梦初醒,一声惊呼,跟了过去。   赵明为救张无忌的性命,适才这三招使得犹如兔起鹘落,绝无余暇多想一想,这时惊魂稍定,越想越是害怕,“嘤”的一声,投入了无忌怀中。无忌一手揽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一寻到圣火令,立时转身又回,忙道:“咱们快走!”回过身来,抱起身受重伤的殷离,向谢逊道:“谢大侠,眼前只有暂避其锋。”谢逊道:“是!”俯身替金花婆婆解开了穴道。无忌心想金花婆婆经过这场死里逃生的大难,自和谢逊前愆尽释。四个人下山走出数丈,无忌心想殷离虽是自己表妹,终是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将她交给金花婆婆抱着。赵明在前引路,其后是金花婆婆和谢逊,无忌断后,以防敌人追击。回首但见波斯三使兀自弯了腰,在长草丛中寻觅。无忌这一役惨败,想起适才惊险,不禁心有余悸,又不知殷离受此重伤,是否能够救活。正行之间,忽听得谢逊一声暴喝,一拳向金花婆婆后心打了过去。   只见金花婆婆回手一撩,掠开了谢逊这一拳,已将殷离抛在地下,张无忌吃了一惊,飞身而上,但听谢逊喝道:“韩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杀手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我杀不杀她,却是我的事,你管得着我么?”张无忌道:“有我在此,须容不得你随便伤人。”金花婆婆道:“尊驾今日的闲事管得还嫌不够么?”张无忌道:“那未必都是闲事。波斯三使转眼便来,你还不快走?”金花婆婆冷哼一声,向西窜了出去,突然间反手掷出三朵金花,直奔殷离后脑。张无忌伸指弹去,只听得呼呼呼三声,那三朵金花回袭金花婆婆,破空之声,比之强弓发硬弩更加厉害。金花婆婆没料到这少年的内力竟是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急忙伏地而避。那三朵金花贴着她背心掠过,将她布衫后心整整齐齐的撕去了三条大缝。只吓得她心中乱跳,头也不回的去了。   张无忌伸手抱起殷离,忽听得赵明一声痛哼,弯下了腰,双手按住小腹。无忌道:“怎么了?”踏上两步,见她纤纤素手之上,满是鲜血,手指缝中尚不住有血渗出,原来适才这一招天地同寿,毕竟还是刺伤了她小腹。无忌心下甚惊,忙问:“伤得重么?”只听得妙风使在尖针阵中欢呼:“找到了,找到了!”赵明道:“别管我!快走,快走!”无忌一伸臂,将她也抱了起来,迈开大步,便往山下奔去。赵明道:“到船上!开船逃走。”张无忌应道:“是!”一手抱着殷离,一手抱着赵明,足底竟是丝毫不缓,疾驰下山。谢逊在他身后回护,心下暗自惊异:“这少年恁地了得,手中抱着二人,竟比我奔得还快。”无忌心乱如麻,手中这两个少女只要有一个伤重不救,都是毕生的大恨,幸好觉得二人身子都尚温暖,并无逐渐冷去之象。   那波斯三使找到圣火令后,随后追来,但这三人的轻功固然不及无忌,比之谢逊也有不迨。张无忌将到船边,高声叫道:“明明郡主有令:众水手张帆起锚,急速预备开航!”待得他和谢逊跃上船头,风帆已然开起。那梢公须得赵明亲口号令,上前请示。   赵明失血已多,只低声道:“听——听张公子号令——便是——”那梢公转舵开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边,海船离岸早已数十丈了。   张无忌将赵明和殷离并排放在船舱之中,小昭在旁相助,解开二人衣衫,露出伤口。无忌检视二人伤势,见赵明小腹上剑伤深及寸许,流血虽多,性命决可无碍。殷离三朵金花却都中在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极重,是否能救,实在难说,当下给二人敷药包扎。殷离早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赵明泪水盈盈,无忌问她觉得如何,她只是咬牙不答。   谢逊道:“曾少侠,谢某隔世为人,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结识你这位义气深重的朋友。”无忌扶他坐在舱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义父,孩儿无忌不孝,没能早日前来相接,累义父受尽辛苦。”谢逊大吃一惊,道:“你——你说什么?”无忌道:“孩儿便是张无忌。”谢逊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说什么?”无忌道:“拳学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胜——”滔滔不绝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谢逊在冰火岛上所授于他的武功要诀。背到百余句后,谢逊惊喜交集,抓住他的双臂,道:“你——你当真便是我那无忌孩儿?”无忌站起身来,搂住了他,将别来情由,拣要紧的说了一些,自己任明教教主之事,却暂且隐忍不说,以免义父叙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礼。谢逊如在梦中,此时不由得他不信,只是翻来覆去的说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猛听得后梢上众水手叫道:“敌船追来啦!”   张无忌奔到后梢一望,只见远远一艘大船,五帆齐张,乘风追至。黑夜之中瞧不见敌船船身,那五道白帆却是十分触目。无忌叫道:“熄灯!”顺手拾起梢公喝茶的茶碗,对准桅杆顶上的风灯砸去。呛当的一响,风灯熄灭,四下里登时漆黑一团,只是那风帆既大且白,苦于又不能收蓬。无忌望了一会,见敌船帆多身轻,越逼越近,心下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让波斯三使上船,跟他们在船舱之中相斗,当可藉着船舱狭窄之便,使三人不易联手,作为障碍,逼令波斯三使各自为战。   布置方定,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船身猛烈一侧,若非舱中诸人个个武功高强,几乎站立不稳,跟着半空中海水倾潟,直泼进舱来。后梢水手高声大叫:“敌船开炮!敌船开炮!”原来这一炮打在船侧,幸好并未击中。赵明向无忌招了招手,无忌低头道:“别怕!”赵明声音微弱,道:“咱们也有炮!”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奔上甲板,指挥水手搬开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装上火药铁弹,点燃药绳,砰的一声,一炮还轰了过去。只是这些水手都是赵明手下武士乔装,武功均虽不弱,发炮海战却是一窍不通,这一炮轰将出去,落在两船之间,水柱激起数丈,敌船可是晃也不晃。但这么一来,敌船见此间有炮,倒是不敢十分逼近。过不多时,敌船又是一炮轰来,正中船头,船上登时起火。   无忌忙指挥水手,提水救火,忽见上层舱中又冒出一个火头来。无忌双手各提一大桶水,踢开舱门,直泼进去,将火头浇灭了。烟雾中只见一个女子横卧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已湿透。无忌抛下水桶,抢进房去,忙道:“周姑娘,你没事么?”周芷若点了点头,只是满头满脸都是水,模样甚是狼狈,见到无忌突然出现,惊异无比。她双手一动,呛啷啷一声响,原来手脚均被金花婆婆用铐镣铁炼锁着。无忌到下层舱中取过倚天剑来,削断铐镣。周芷若道:“张教主,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无忌还未回答,船身突然间激烈一震。周芷若被铐镣锁得久了,手脚都已麻木,足下一软,直扑在无忌怀里,无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昭耀,只见她苍白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再点缀着一点点水珠,竟似一株水仙花般清雅秀丽。无忌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到下面船舱去。”两人刚走到舱门,只觉船只不住的团团打转,原来适才间敌船一炮打来,竟将此船的后舵打得粉碎,连舵手也坠海而死。   那梢公急了,亲自去装火药发炮,只盼一炮将敌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装填火药,用铁棍桩得实实的,举起火炮,点燃了药绳。蓦地里红光一闪,震天价一声大响,钢铁飞舞,那大炮登时震得粉碎。梢公和大炮旁的众水手个个炸得血肉横飞。原来那梢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药装得多了数倍,炮弹射不出去,反将大炮炸碎。   张无忌和周芷若正走在甲板之上,只觉一般炽烈无比的热气冲来,将两人抛出甲板。无忌想也不想,右手伸出,抓住了一根帆索,左手刚好抓住周芷若的小腿,两人才算没有落海。但见船上到处是火,转眼即沉,一瞥眼,见左舷边缚着一条小船,叫道:“周姑娘,你跳进小船去——”这时小昭抱着殷离,谢逊抱着赵明,先后从下层舱中出来。原来适才这么一炸,船底炸了一个大洞,海水立时涌了进来。无忌待谢逊小昭一齐坐进小船,挥剑割断绑缚的绳索,拍的一响,小船掉入海中。无忌涌身轻轻一跃,跳入小船,抢过双桨,用力划动。   这时那海船烧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红,张无忌心想只须将小船划到火光照耀不到之处,波斯三使没有见到小船,必以为众人尽数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赶,当下全力扳桨。谢逊抄起一条船板帮着划水,那小船如箭向前飞驰,顷刻间出了火光圈外。只听那大海船轰隆、轰隆的猛响,船上藏着的火药不住爆炸,波斯三使的座船追到时不敢逼近,只是远远的停着监视,赵明携来的武士中有几名识得水性,泅水前往求救,都被波斯三使一一击死在海中。   张无忌和谢逊片刻也不敢停手,须知若在陆地之上,真被波斯三使追及,不得已时尚可决一死战。这时在茫茫大海之中,敌船只须一炮轰来,便是打在离小船数丈以外,潻浪激荡,这小船也是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是内力修长,直划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见满天乌云,四下里都是灰蒙蒙的浓雾。无忌喜道:“这大雾来得真好,只须再有半日,敌人无论如何也找咱们不到的了。”只是其时正当隆冬,各人身上衣衫尽湿,张无忌和谢逊内力深厚,还不算怎样,周芷若和小昭被北风一吹,忍不住牙关打战。但小船上一无所有,谁也无法可想。无忌和谢逊早已脱下外衣,盖在赵明和殷离身上。不料屋漏又逢连夜雨,到得下午,狂风大作,大雨如注,那小船被风力所带,向南飘浮。木桨早已收起不划,四个人除下八只鞋子,拚命将船舱中所积的雨水泼到海中。谢逊终于会到无忌,心情极是畅快,眼前处境虽险,却是毫不在意,骂天叱海,在大雨中高声谈笑。小昭天真澜漫,竟也是言笑晏晏。只有周芷若自始自终默不作声,偶而和无忌目光相接,立即便转头避开。   谢逊说道:“无忌,当年我和你父母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风暴,那可比今日厉害得多了。咱们后来上了冰山,以海豹为食。只不过当日吹的是南风,把我们送到了极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却是北风。难道老天爷瞧着谢逊不顺眼,要再将我充军到南极仙翁府上,去住他二十年么?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阵,又道:“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四个女孩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哈哈,哈哈!”周芷若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小昭却是神色自若,说道:“谢老爷子,我是服侍公子爷的小丫头,不算在内。”赵明受伤虽然不轻,却是一直醒目,突然说道:“谢老爷子,你再胡说八道,等我伤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谢逊伸了伸舌头,笑道:“你这女孩子倒厉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岗』,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什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赵明暗暗心惊:“怪不得这位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招,当真名不虚传。”便道:“这第三招是武当派的『天地同寿』,似乎是新创招数,难怪老爷子不知。”谢逊叹道:“你出全力相救无忌,当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拚命,又何必拚命?”赵明道:“他——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心中迟疑下面这句话是否该说,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他——谁叫他这般情致缠绵的——抱着——抱着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说完这句话,已是泪下如雨。四人一听之下,无不愕然,谁也没想到这位年轻姑娘竟会当众吐露心事。殊不知赵明是蒙古少女,本和中土深受礼教陶冶的女子大异,要爱便爱,要恨便恨,绝无丝毫忸怩作态,加之扁舟浮海,大雨当头,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谁都不知究竟还能活多少时候。   赵明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送入张无忌耳中,使他心情大是激荡,心想:“赵姑娘说来是我的大敌,这次我随她远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义父,那想到她对我竟是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嘴唇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下次无论如何,不可以再这样了。”赵明当众吐露心,话儿一说出口,心中已是好生后悔,心想女孩儿家没遮拦,这种言语如何可以自己说将出来,岂不是让他轻贱于我?忽听张无忌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嘱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又羞又爱,心下说不出的甜蜜,自觉昨晚三次出生入死,今日海上飘泊受苦,一切都不枉了。   大雨下了一阵,渐渐止歇,浓雾却是越来越重,蓦地里刷的一声,一尾三十来斤的大鱼从海中跃将起来。谢逊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鱼腹,将那鱼抓入船中,众人都是喝一声采。小昭拔出长剑,将大鱼部腹刮鳞,切成一块块地。各人实在饿了,虽是生鱼腥味极重,只得勉强也吃了一些,谢逊却是特别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岛上住了二十余年,什么苦也吃过了,岂在乎区区生鱼?何况生鱼肉只须多嚼一会,惯了鱼腥气息之后,自有一股鲜甜的味道。海上波涛渐渐平静,大家吃鱼后闭上眼养神,小昭第一个先行睡着。赵明握着无忌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心中平安,也慢慢的睡去了。各人昨天这一日一晚的激斗,真是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虽未出手接战,但所受惊吓也着实不小。大海轻轻晃小舟,有如摇蓝,舟中六个人先后入睡。   这一场好睡,足足有四五个多辰。谢逊年老先醒,耳听得五个青年男女缓缓的呼吸之声,和海上风声相应和。赵明和殷离受伤之后,气息较促,周芷若却是轻而曼长。张无忌一呼一吸之际,若断若续,竟无明显分界,谢逊听得暗暗惊异:“这孩子内力之深,实是我生平从所未遇。”小昭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和常人大不相同,显是练着一种极特异的内功,谢逊眉头一皱,想起一事,心道:“这可奇了,难道这孩子竟是——”忽听得殷离喝道:“张无忌,你这臭小子,干么不跟我上灵蛇岛去?”无忌、赵明、周芷若、小昭等被她这么一喝,一齐惊醒。只听她又道:“我独个儿在岛上寂莫孤单——你干么不肯来陪我?你——你这臭小子,我一剑宰了你——把你斩成十七八块,丢到海中喂鱼,你——你——”无忌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竟是着手火烫,知她重伤后发烧,说起胡话来了,无忌虽然医术通神,但小舟中无汤无药,实是束手无策,只得撕下一块衣襟,浸湿了水,贴在她的额上。殷离胡话不止,忽然大声惊醒:“爹爹,你—你别杀妈妈,别杀妈妈!二娘是我害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妈毫不相干——妈妈死啦,妈妈死啦!是我害死了妈妈!呜呜呜呜——”哭得十分伤心,无忌柔声道:“蛛儿,蛛儿,你醒醒。你爹不在这儿,不用害怕。”殷离怒道:“是爹爹不好,我才不怕他呢!他娶二娘、三娘?一个人娶了一个妻子难道不够么?爹爹,你三心两意,喜新弃旧,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害得我妈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天下的负心男儿,是大恶人!”   无忌听得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梦自己娶了赵明,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少女个个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蜜意。   这时无忌听到殷离恶毒地咒骂父亲的言语,忆及昔日在西域光明顶上所见所闻,殷离因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因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赵明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起昨宵的绮梦,内心深处羞惭。   只听殷离咕咕噜噜的说了一些呓语,忽然很苦楚的哀求起来:“无忌,你跟我去啊,跟我去啊。你在我手背上这么狠狠的咬了一口,我一点也不恨你。我会一生一世的服侍你、体贴你,当你是我的主人。你别嫌我相貌丑陋,我只要你喜欢,宁愿散了全身的武功,弃去千蛛剧毒,跟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这番话说得娇柔婉转,无忌那想到这位表妹行事任性异常,喜怒不定,怪僻乖张,内心竟是这般的温柔,当日蝴蝶谷中一会,她居然会对自己情有独钟,如此的始终不忘,只听她又道:“无忌,我到处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听不到你的消息,后来才知你已在西域坠崖身亡。我在西域遇到了个少年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说过要娶我为妻了。”赵明等都知曾阿牛便是无忌的化名,一齐向他瞧去。无忌满脸通红,狼狈之极,此时殷离神智昏迷,反不能阻止她不说,倘若出手点她哑穴,她重伤之际,于她身子有损,在赵明、周芷若、小昭三人异样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离清醒之后这才上来。   只听得殷离喃喃又道:“那个阿牛哥哥对我这样说:『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配。』他说:『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无忌,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什么峨嵋派的灭绝师太都强。可是我心中自从有了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没答应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给你守一辈子的活寡。无忌你说,阿离待你好不好啊?当年你不睬我,现在心里可后悔不后悔啊?”   无忌初时听她复述自己对她所说的言语,只觉十分尴尬,但后来越听越是感动,禁不住泪水涔涔而下,只听殷离轻轻的说道:“无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么?孤单么?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岛去找到了你的义父,再要到武当山去扫祭你父母的坟墓,然后到西域你丧生的雪峰上跳将下去,伴你在一起。不过那是要等婆婆百年之后,我不能先来陪你,撇下她孤零零的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苦不是她救我,我早给爹爹杀了。我为了你义父,背叛婆婆,她一定恨我得紧。”在她心中,无忌早已是阴世为鬼,但无忌本人却明明坐在她身旁。她伤中昏迷,本该语无伦次,前言不接后语,但乱七八糟的瞎说一顿后,跟着的说话便有条有理,和好人无异,这般和一个鬼魅温柔软语,海上月明,静夜孤舟,听来实是十分的凄迷。要知殷离十年来这般自言自语的惯了,只须一有空间,便独个儿和心目中的无忌说话,吐露心事。她半生说的便是这种话,已是熟极而流,精神一失节制,自然而然的便说出口来。   她接下去的说话却又是东一言,西一语的不成连贯,有时惊叫,有时怒骂,这少女年纪虽轻,心中却已压抑了无穷的无尽的愁苦。这样乱叫乱喊好一阵,终于声音渐低,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第八十二回 美若天仙   五人相对不语,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波涛轻轻打着小舟,只觉清风明月,万古常存,人生忧患,实是无穷。忽然之间,一声极温柔、一声极细致的歌声散在海上:“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小曲。   曲声入耳,张无忌心头心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眼见无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目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瞧着自己,和他目光一相对,立时转头避开。殷离唱了这几句小曲,接着大唱起歌来,这一回的歌声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和中土的曲子截然不同,竟如初闻圣火令相击时的震人心弦,细辨她的歌声,辞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她翻翻覆覆的唱着这两句曲子,越唱越低,终于歌声随着水声风声,消没无踪。各人想到生死无常,一个人飘飘入世,实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的英雄豪杰,到头来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无忌只觉掌里赵明的纤指如冰,微微颤动。   谢逊忽道:“这首波斯小曲,是韩夫人教她的,二十余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顶上也听到过一次。唉,想不到韩夫人绝情如此,竟会对孩子痛下毒手。”赵明道:“老爷子,韩夫人怎会唱波斯小曲,这是明教的歌儿么?”谢逊道:“明教传自波斯,这首波斯曲子,和明教有些渊源,却不是明教的歌儿。这曲子是两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诗人峨默做的,据说波斯人个个会唱。当日我听韩夫人唱了这歌,心下难以自己,问起此歌的来历,她曾详细说给我听。   “其时波斯大哲野芒设帐授徒,门下有三位杰出的弟子。峨默擅于文学,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擅于武功。三人意气相投,相互誓约,他年祸福与共,富贵不忘。后来尼若牟青云得意,竟做到教主的首相。他两个旧友前来投奔,尼若牟请于教主,授了霍山的官职。峨默不愿居官,只求一笔年金,以便静居研习天文历法。饮酒吟诗。尼若牟相待甚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肯久居人下,阴谋叛变。事败后结党据山,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个宗派首领。该派专以杀人为务,名为依斯美良派,十字军时,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无不心惊色变。其时西域各国君王,丧生于『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韩夫人言道,极西海外,有一大国,名曰英格兰,该国国王爱德华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人行刺。那霍山手下武士武功卓绝,爱德华王的卫士抗御不敌,国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舍身救夫,吸去国王伤口中毒液,国王方得不死。(金庸按:此事见新英国正史。)霍山不顾旧日恩义,更遣人刺杀波斯首相尼若牟。这位波斯首相临死之时,口吟峨默的诗句,那便是这两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了。(金庸按:峨默绝句传诸后世者共一百零一首,我国有郭沫若等人的翻译。)韩夫人又道,后来『山中老人』一派的武功,为波斯明教中人习得。波斯三使的功夫诡异古怪,当是这山中老人的一派相传了。”   赵明问道:“老爷子,这个韩夫人的性儿,倒很像那个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义尽,她却阴谋加害于你。”谢逊叹道:“世人以怨报德,原是寻常得紧,岂足深怪?”赵明低头沉吟半晌,忽然说道:“这位韩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却不见得高于老爷子啊。昨晚与波斯三使动手之际,她何以又不使千蛛绝户手的毒招?”   谢逊道:“千蛛绝户手?韩夫人不会这等功夫啊。似她这等绝色美人,爱惜容颜过于性命,怎肯练这种功夫?”无忌、赵明、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丑陋,从她目前的模样瞧来,即使再年轻三四十岁,也决计谈不上“绝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脸蛋,耳大招风,这面型是改变不来的。赵明笑道:“老爷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那里去啊。”谢逊道:“什么?紫衫龙王美若天仙,二十余年前乃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时年事已高,当年风姿仍当仿佛留存——唉,我只是看不到吧了。”   赵明听他说得郑重,隐约觉得其中颇有蹊跷,金花婆婆竟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已是一奇,而这个丑陋佝偻的病驱,居然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位美人,更是令人难以置信。她沉吟一会,道:“老爷子,你名震江湖,王盘山扬刀立威,天下莫不知闻,武功之高,那是不消说的了。白眉鹰王自创教宗,与六大门派分庭抗礼,角逐争雄,垂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没,那日在万法寺中威吓于我,要毁我容貌,今日思之,常有余悸,金花婆婆武功虽高,机谋虽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称,却不知是何缘故?”谢逊道:“那是殷兄、韦贤弟和我三人甘心情愿让她的。”赵明道:“为什么?”突然格格一笑,道:“因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么?”她是番邦女子,不拘尊卑之礼,心中想到,便肆无忌惮的对谢逊开起玩笑来。   那知谢逊并不着恼,反而叹了口气,道:“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的,岂止三人?其时教内教外,盼获黛绮丝之青睐者,便说一百人,只怕也是少了。”赵明道:“黛绮丝?这就是韩夫人么?这名字好怪。”谢逊道:“她来自波斯,这是波斯名字。”无忌、赵明、周芷若都吃了一惊,齐声道:“她是波斯人么?”谢逊奇道:“难道你们都瞧不出来么?”她是中国人和波斯女子的混种,头发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肤色如雪,和中原女子大异,一眼便能分辨。赵明道:“不,不!她是塌鼻头,眯着一对小眼,跟你所说的完全不同。张公子,你说是不是?”无忌道:“是啊。难道她也像苦头陀一样,故意自毁容貌?”谢逊道:“苦头陀是谁?”无忌道:“便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当下将范遥自毁容貌,到汝阳王府去卧底之事,简略说了一些。谢逊叹道:“范兄此举,苦心孤诣,大有功于本教,实非常人所能。唉,这也出于韩夫人之所激啊。”赵明好奇心起,道:“老爷子,你别吞吞吐吐的卖关子了,从头至尾的说给咱们听吧。”   谢逊“嗯”了一声,仰头向天,怔怔的半晌,缓缓的道:“二十余年之前,那时明教在杨破天教主统领之下,好生兴旺。这日光明顶上突然来了三位波斯胡人手持波斯总教教主手书,谒见杨教主。那书信中言道,波斯总教中有一位净善使者,原是中华人氏,到波斯久居其地,加入明教,颇建功勋,娶了一个波斯女子为妻,生有一女。这位净善使者于一年前逝世,临死时心怀故土,遗命要女儿回归中华。总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将她女儿送来光明顶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   “杨教主自是一口答应,请那女子进来。那少女一进厅堂,登时满堂生辉,但见她容色照人,明艳不可方物。当她向杨教主盈盈下拜之际,大厅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无不震动。护送她来的三个波斯人在光明顶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别。这位波斯艳女黛绮丝便在光明顶上住了下来。”   赵明笑道:“老爷子,那时你对这位波斯艳女深深钟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吧。”谢逊摇头道:“不!那时我正当新婚,和妻子极是恩爱,妻子又怀了孕,我怎会生有他念?”赵明“哦”了一声,暗悔失言,她知谢逊的妻儿均是为成昆所杀,这时无意间提起,不免触动他的心境,忙道:“对啦,对啦!怪不得她说,当年她嫁与银叶先生,光明顶人人反对,只有杨教主和你仍是待她很好。想来杨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儿,而且为人很厉害,收得丈夫服服贴贴了。”谢逊点头道:“你所料不错。杨教主慷慨豪侠,黛绮丝的年纪足可做他女儿。何况波斯总教教主托他照拂,杨教主待她自是仁至义尽,决计不存歹意。杨夫人是教主的师妹,也就是我的师叔。杨教主、成昆、杨夫人是同门师兄妹,杨教主是我大师伯,当年指点过我不少武功,他老人家待我极好的。”成昆杀他全家这场血海深冤,虽然在他心底仇恨愈久愈深,但口中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时,却是淡淡的一言带过,便似说到一个平常人一般。   赵明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位光明右使范遥,据说年青时是个美男子,他对黛绮丝一定是很倾心的了?”谢逊点头道:“那是一见钟情,终于成为铭心刻骨的相思。其实何止范兄如此,见到黛绮丝之美色而不动心的,只怕很少。不过明教教规很严,大家对杨教主又是敬而且畏,人人以礼自持,就是谁对黛绮丝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不料黛绮丝容貌虽美,对任何男子都是冷若冰霜,丝毫不假以辞色,不论是谁对她稍露情意,便被她当众痛斥一顿,令那人羞愧无地,难以下台。杨夫人有意替她撮合,想要她嫁与范遥为室。黛绮丝竟是一口拒绝,说到后来,她竟当众横剑自誓,说她是决计不嫁人的,如果有逼她成婚,她是宁死不屈。这么一来,众人的心也都冷了。   “过了半年,有一天海外灵蛇岛来了一人,自称姓韩,名叫千叶,是杨教主当年仇人的儿子,上光明顶为父报仇。众人一看这姓韩的青年人貌不惊人,居然敢单身来向杨教主挑战,无不哈哈大笑。但杨教主却神色严肃,接以大宾之礼,大排筵席的款待。原来杨教主当年和他父亲一言不合动手,以一掌『大九天手』击得他父亲重伤。当时他父亲言道,日后必报此仇,只是自知自己武功已无法再进,将来不是叫儿子来,便是叫女儿来。杨教主道: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必奉让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须让的,但如何比武,却要他子女选定。杨教主当时便答应了。事过十余年,杨教主早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那知这姓韩的果然遣他儿子前来。   “众人都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必有惊人的艺业。但杨教主功力之深,几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武林中再高的能手,也未必胜得他一招半式。这姓韩的能有多大年纪,便有三个五个一齐围攻,杨教主也不肯放在心上。所担心的只是不理他要出什么为难的题目。   “到第二天上,那韩千叶当众说明昔日的约言,先把言语挤住杨教主,令他无从食言,然后说了题目出来。原来他要和杨教主同入光明顶上的碧水寒潭之中,一决胜负,输了的当众自刎。   “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得呆了。须知那碧水寒潭冰冷澈骨,虽在盛暑,也是无人敢下,何况其时正当隆冬?杨教主武功虽高,却是不识水性,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冻也冻死了,淹也淹死了。只听得议事厅中,群雄齐声斥责。”   张无忌道:“这件事当真为难得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杨教主当年曾答应过那姓韩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选择,这韩千叶选定水战,按理说杨教主无法推诿。”赵明反握他的手掌,捏了一捏,轻轻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身为明教教主之人,岂能食言而肥,失信于天下?答应了人家的事,总当做到。”   她这话说的是张无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间的誓约。谢逊却那里知道,便道:“正是如此。当日韩千叶朗声说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原没盼望能活着下山。众位英雄豪杰尽可将在下乱刀分尸,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谁也不会知晓。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杀此区区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杀便杀,多言无益?』众人一听,倒是不便再说什么了?”   “杨教主沉吟半晌,说道:『韩儿,在下当年确与令尊有约。好汉子光明磊落,这场比武是在下输了。你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韩千叶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对准自己心脏,说道:『这匕首是先父遗物,在下只求杨教主向这匕首磕上三个响头。』群雄一听,无不愤怒,堂堂明教教主,岂能受此屈辱?但杨教主既然认输,按照江湖规矩,不能不由对方处置。眼前情势已是十分明白,韩千叶此番是拚死而来,受了杨教主这三个头后,他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于明教群豪的手下。   “霎时之间,大厅中竟无半点声息。光明左右使逍遥二仙、白眉鹰王殷兄、彭莹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谋,但当此难题,却也是一筹莫展。韩千叶此举,明明是要逼死杨教主,以报父亲当年一掌之仇,然后自杀。便在这局势紧张万分之际,黛绮丝忽然越众而前,向杨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个好儿子,你难道便没生个好女儿?这位韩爷为他父亲报仇,女儿就代爹爹接他招数。上一代归上一代,下一代归下一代,不可乱了辈份。』众人一听,都是一愕:『怎么她叫杨教主作爹爹?』但立即会意:『黛绮丝是冒充教主的女儿,以解此厄。』但各人心中均想:『瞧她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知是否会武?就算会武,未必能高,至于入碧水寒潭水战,那是更加不必谈起。』   “杨教主尚未回答,韩千叶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无不可。倘若姑娘输了,在下仍是要杨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个头。』他眼见黛绮丝既美且弱,那里将她放在眼下?黛绮丝道:『若是尊驾输了呢?』韩千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黛绮丝道:『好!咱们便去碧水寒潭!』说着当先便行。杨教主忙摇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牵涉在内。』黛绮丝道:『爹爹,你不用担心。』跟着便盈盈拜了下去,这一拜等于是拜杨教主作为义父。   “杨教主见她显是满有把握,兼之除此之外,亦无他法,只得听她主张。当下众人一齐来到山北的碧水寒潭。其时北风正烈,只到潭边一站,已是寒气逼人,内力稍差的便已觉得不大受用。潭水早已结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见底。杨教主心想不该为了自己之事要黛绮丝为他送命,昂然说道:『乖女儿,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我去接韩兄的高招。』说着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单刀,他是决意往潭中一跳,从此不再起来了。黛绮丝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女儿从小在海边长大,精熟水性。』说着抽出长剑,飞身跃入潭中,站在冰上,剑往冰上划了一个尺许见方的圈子,左足踢上,当的一声轻响,已是踏低那块圆冰。身子沉入了潭中。”   其时海上寒风北来,拂动各人的衣衫,谢逊说道:“当时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思之,便如是昨天刚过的事一般。黛绮丝那日穿了一套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这么一站,当真胜如凌波仙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破冰入潭,旁观群豪,无不惊异。那韩千叶一见黛绮丝入水的身手,脸上狂傲之色登时收起,手执匕首,跟着跃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绿,从上边望不到二人相斗的情形,但见潭水不住晃动。过了一会,晃动渐停,但不久潭水又激荡起来。明教群豪都是极为担心,眼见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岂能长久停留?又过一会,突然一缕殷红的鲜血,从绿油油的潭水中渗将上来。众人更是忧患,不知受伤的是韩千叶,还是黛绮丝。蓦地里忽喇一声响,韩千叶从冰洞中跳了上来,不住的喘息。众人见他先上,一齐大惊,齐问:『黛绮丝呢?黛绮丝呢?』只见他空着双手,他那柄匕首却反插在他左胸,两边脸颊上长长的各划着一条伤痕。众人正当惊异间,黛绮丝犹似飞鱼出水,从潭中跃上,长剑护着身子,在半空中悠闲地转了个圈子,这才落在冰上。群豪欢声大作。杨教主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谁都不能料到,这样千娇百媚的一位姑娘,水底功夫竟是这般了得。黛绮丝向韩千叶瞧了一眼,说道:『这人水性不差,念他为父报仇的孝心,对教主无礼之罪,便饶过了吧?』杨教主自然答允,命神医胡青牛替他疗伤。   “当晚光明顶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说黛绮丝是明教大大的功臣,若非她挺身出来解围,杨教主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当下安排职司,杨夫人赠了她一个『紫衫龙王』的美号,和鹰王、狮王、蝠王三王并列。咱们三王心甘情愿,让她位列四王之首,须知她今日这场大功,可将三王过去的功绩都盖下去了。   “不料碧水寒潭这一战,结局竟是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韩千叶虽然败了,不知如何,竟是赢得了黛绮丝的芳心。想是黛绮丝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从歉种情,等到韩千叶伤愈,黛绮丝忽然禀明教主,要下嫁这个青年。各人听到这个讯息,有的伤心失望,有的愤恨填膺。这韩千叶是本教大敌,当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狈万状,黛绮丝忽要嫁他,自然谁都不喜。有些脾气粗暴的兄弟,当面便出言侮辱。黛绮丝的性子极是刚烈,仗剑站在厅口,朗声说道:『从今而后,韩千叶已是我的夫君。那一位侮辱韩郎,便来试试紫衫龙王长剑!』众人见事情已是如此,只有恨恨而散。她与韩千叶的婚礼极是简单,众兄弟倒有一大半没去喝喜酒。只有杨教主和我感谢她这场解围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使她平安成婚,没出什么岔子。但韩千叶想要入我明教,终于以反对的人太多,杨教主也不便过拂众意。   “事过不久,杨教主突然失踪,光明顶上人心惶惶,众人四下追寻之际,光明右使范遥竟见韩夫人黛绮丝从秘道出来。”张无忌一凛,道:“她从秘道中出来?”谢逊道:“不错。明教教规极严,这秘道只有教主一人,方能去得。范遥惊怒之下,当即上前责问。韩夫人说道:『我已犯了本教的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晚群豪大会,韩夫人仍旧是这几句话,问她入秘道去干什么,杨教主到底去了何处,她说一概不知,至于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当,多说无益。按理她不是自刎,便当自断一肢,但一来范遥旧情不忘,竭力替她遮掩,二来我在旁说情,群豪才议定罚她禁闭十年,以思己过。那知黛绮丝说道:『杨教主不在此处,谁也管不着我。』”   张无忌问道:“义父,韩夫人私进秘道却是为何?”谢逊道:“此事说来话长,明教之中,只我一人得知。当时大家疑心当与杨教主夫妇失踪有关,但我力证绝无牵连。光明顶大厅之中,群豪三言两语,越说越僵,终于韩夫人破门出教,说道自今而后,再与中土明教没有干系。她是最先倒出明教之人,即日与韩千叶飘然下峰,不知所踪。此后教中众兄弟寻觅教主不得,过了数年,为争教主之位,事情越来越僵。白眉鹰兄竟又破门,自创白眉一教。我苦苦相劝,他坚执不听,哥儿俩竟致翻脸。二十余年前王盘山白眉教扬刀立威,金毛狮王赶去踢他场子,一来是冲着屠龙刀,二来也是为了出一出当年的恶气,存心要给殷兄下不了台,让他知道离了明教之后,未必能成什么大事。唉,今日思之,却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   他长长一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尽辛酸往事,无数江湖风波。   各人沉默半晌,赵明说道:“老爷子,后来金花银叶,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认她不出么?那银叶先生,自必是韩千叶了,他又怎生中毒毙命?”谢逊道:“这中间的经过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妇二人在江湖上行道之时,尽量避开了明教中人。”张无忌拍腿道:“不错。金花婆婆从来不与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围攻明教之时,她虽到了光明顶上,却不上峰赴援。”赵明沉吟道:“可是紫衫龙王姿容绝世,怎能变得如此丑陋?那又不是脸上有什么毁损。”谢逊道:“依我猜测,她必是用什么巧妙法儿,改易了面容。要知韩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实她内心有说不出的苦处。她毕生在逃避波斯总教来人的追寻,那知临到暮年,还是无法逃过。”无忌和赵明齐问:“波斯总教何事寻她?”   谢逊道:“这是韩夫人一件最大的秘密,本来是不该说的,但我盼望你们回去灵蛇岛救她?那是非说不可。”赵明惊道:“咱们再回灵蛇岛去?斗得过那波斯三使么?”谢逊不答她的问话,自行叙述往事:“千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总教的教主却一贯是女子。不但是女子,而且是不出嫁的处女。总教的经典中特别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教的神圣贞洁。每位教主接任之后,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的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为明教立功积德,当教主逝世,教中长老聚会,汇论三圣女所立功德高下,选定立功之圣女继任教主。但若此三位圣女中有那一人失却贞操,便遭焚身之罚,纵然逃至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维圣教贞善——。”   他说到这里,赵明失声说道:“难道那韩夫人是总教三圣女之一?”谢逊点头道:“正是!当范遥发见她入秘道之前其实我已先行发觉。韩夫人当我是个知己,便将事实真相,一一告知我。她在碧水寒潭与韩千叶相斗,水中肌肤相接,竟然情不禁,日后病榻相慰,终成冤孽。两人成婚之后,她知总教有一日会遣人前来追查,只盼为总教立一大功,以赎罪愆。她偷入秘道,为的是找寻『乾坤大挪移』的武功秘谱。这是总教失传已久的武功心法,中土明教却尚有留存。总教所以遣她前来光明顶,其意便在于此。”   张无忌“啊”的一声,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情事颇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时却想不明白。只听谢逊道:“韩夫人数次偷入秘道,始终找不到这武功心法。我知悉后郑重告诫她,此事犯我教中大规,实难宽容——”   赵明忽然插嘴道:“啊,我知道啦。韩夫人所以决意破门出教,为的是要继续偷入秘道,她既然不是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什么拘束了。”谢逊道:“赵姑娘当真聪明得紧。但光明顶是本教根本重地,岂容外人任意来去?当时我也猜到了她的用意,韩夫人下山之后,我亲自守住秘道口,韩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见到我,这才死了这条心。”他抬起了头,似乎在想着一件什么事,突然问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什么不同么?”张无忌道:“他们都是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绣有红色火焰——嗯,白袍上滚着黑边,这是唯一小小的不同。”谢逊一拍船舷,说道:“是了。总教教主逝世。西域之人,以黑色为丧服,白袍上镶以黑边,那是丧服。他们要选立新教主,是以万里迢迢的到中土来追查韩夫人的下落。”   张无忌道:“韩夫人既是来自波斯,必当知晓波斯三使怪异的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给他们制住?”赵明笑道:“你笨死啦。韩夫人这是假装。她要掩饰自己的身份,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谢老爷子倘若听从波斯三使的言语,下手杀她,韩夫人当有脱身之计。”谢逊摇头道:“她不肯显示自己身份,那倒不错。但说被波斯三使点中穴道之后,立即能够脱身,却也未必。她是宁可被我一刀杀死,不愿遭那烈火焚身之苦。”赵明道:“我说中土明教的邪教,那知波斯明教更是邪得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处女来做教主?为什么要将失贞的圣女用火烧死?”谢逊斥道:“小姑娘胡说八道。每个教派都有历代相传的规矩仪典。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吃荤,那也不是规矩么?什么邪不邪的?”   突然间格格声响,殷离牙关互击,不住寒颤。张无忌一摸她的额头,却仍是十分烫手,显是寒热交攻,病势极重,说道:“义父,孩儿也想回灵蛇岛去。殷姑娘伤势不轻,非觅药救治不可。咱们尽力而为,便救不得韩夫人,也当救了殷姑娘。”谢逊道:“不错。这位殷姑娘对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姑娘、赵姑娘你两位意下如何?”赵明道:“殷姑娘的伤是要紧的,我的伤是不要紧的。不回灵蛇岛去那怎么成。”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爷子说回去,咱们便回去。”张无忌道:“须待大雾散尽,见到星辰,始辨方向。义父,那流云使连翻两个空心斛斗,却能以圣火令伤我,那是什么缘故?”当下两人研讨波斯三使武功的家数,赵明所学甚博,偶尔也参酌所见,但谈了半天,终是摸不到三人联手功夫的要旨所在。   海上大雾,直至阳光出来方散。无忌道:“咱们自北方南来,现下该当向西北划去才是。”他和谢逊、周芷若、小昭四人轮流划船。来时顺风,此番以人力划回,实是大非易易,好在张无忌和谢逊固是内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当修为,扳桨划船,只当是锻炼武功,一连数日,一叶孤舟,破浪北行。   这几日中,谢逊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异的武功,除了向无忌询问几句之外,什么话也不说。到得第六天傍晚,谢逊忽然仔细盘问周芷若所学到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据实以答。两人一问一答,直谈到深夜。谢逊神情之间,甚是失望,说道:“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阳真经有关,和无忌所学一般,都偏自阳刚一路。倘若张三丰真人在此,以他阳刚阴柔无所不包的博大武学,与无忌联手,那么阴阳配合,当可击溃波斯三使。但远水救不着近火,韩夫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中,那便如何是好?”周芷若忽道:“老爷爷,听说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阴真经,可有这件事么?”   第八十三回 圣女教主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曾听太师父说起过“九阴真经”之名,知道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之父郭靖神雕大侠杨过等人,都会得九阴真经上的武功,但这类功夫太过难练,郭襄虽是郭靖的亲生女儿,却也未能学得,听周芷若忽然问起,不禁心中一怔。谢逊道:“故老相传是这么说,但谁也不知道真假。听前辈们说得神乎奇技,当今如果真有谁学得这门武功,和无忌联手应敌,波斯三使自是应手而除。”周芷若“嗯”的一声,便不再问。赵明问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会这路武功么?”周芷若道:“峨嵋派若是有人具此神功,先师也不会丧身于万法寺中了。”灭绝师太间接死于赵明手下,周芷若对她痛恨已极,虽是日日夜夜风雨同舟,却从来跟她不交一语。此刻赵明正面相询,便厉声顶撞了她一句,她性格温文,这般说话,已是生平对人最不客气的言语了。   赵明却不以为忤,只笑了笑。张无忌不住的扳桨,忽然望着远处,叫道:“瞧,瞧!那边有火光。”各人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处,微有火光闪动。谢逊虽是无法瞧见,心下却和众人一般的惊喜,抄起木桨,用力划船。   那火光望去不远,其实在大海之上,相隔有数十里之遥。两人划了半天,才渐渐接近。无忌一看火光所起之处,群山耸立,正是灵蛇岛了,说道:“咱们回来啦!”谢逊猛地里“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道:“为甚为灵蛇岛火光烛天?难道他们要焚烧韩夫人么?”只听得咕咚一声,小昭摔倒在船头之上。张无忌吃了一惊,纵身过去扶起,但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去。无忌忙拿捏她人中穴道,将她救醒,问道:“小昭,你怎么啦?”小昭双目含泪,说道:“我听说要将人活活烧死,我——我——心里害怕。”无忌安慰她道:“这是谢老爷的猜测,未必真是如此。就算韩夫人落入了他们手中,咱们立时赶去,说不定还能赶上相救。”小昭抓住他的手,求恳道:“张公子,我求你求你,你一定要救韩夫人的性命。”无忌道:“咱们大伙儿尽力而为。”说着回到船尾,提起木桨,划得比前更快了。   赵明忽道:“张公子,有两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终不明白,要请你指教。”无忌听她忽然客气起来,奇道:“什么事?”赵明道:“那日在绿柳庄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杨左使各位,是这位小昭姑娘调派人马抵挡。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位小小的丫鬟,居然也有这等能耐,真是奇了——”谢逊插口道:“什么明教教主?”赵明笑道:“老爷子,这时候跟你说了罢,你那位义儿公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属下。”谢逊将信将疑,一时说不出话来,赵明便将无忌如何出任教主之事,简略说了一些。但许多细节她也不知,无忌被谢逊追问得紧了,无法再瞒,只得说起六大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自己如何在秘道中得获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谢逊大喜,站起身,便在船舱之中拜到,说道:“属下金毛狮王谢逊参见教主。”   无忌急忙跪倒还礼,说道:“义父不心多礼。杨教主遗命,请义父暂摄教主职位,孩儿苦于不克负荷重任,天幸义父无恙归来,实是本教之福。咱们回到中土之后,教主之位,原是要请义父接任的。”谢逊凄然道:“你义父虽得归来,但双目已瞎,『无恙』两字,是说不上的了。明教的首领,岂能由失明之人担任?赵姑娘,你心中有那两件事不明白?”赵明道:“我想请问小昭姑娘,这些奇门八卦、阴阳五行之术,是谁教的?你小小年纪,怎地会了这一身出奇的本事?”   小昭道:“这是我家传的武功,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赵明又问:“令尊是谁?女儿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闻天下的高手。”小昭道:“家父埋名隐姓,何劳郡主动问?难道你想削我几根指头,逼问我的武功么?”莫看她小小年纪,口头上对赵明竟是丝毫不让,提到削指之事,更是意欲挑起周芷若敌忾同仇之心。赵明笑了笑,转头向无忌道:“张公子,那晚咱们在大都小酒店中第二次叙会,苦头陀范遥前来向我作别,他见到小昭姑娘之时,说了两句什么话?”张无忌早已将这件事忘了,听她提起,想了一想,才道:“苦大师好像是说,小昭像那位他所相识的敌人。”赵明道:“不错。你猜苦大师说小昭姑娘像谁?”无忌道:“我怎么猜得到?”   说话之间,小船离灵蛇岛更加近了,只见岛西一排排的停满了大船,白帆上绘了红色火焰,每张帆上都挂着一根黑色飘带。张无忌皱眉道:“波斯总教劳师动众,派来的人不少啊。”赵明道:“咱们划到岛后,拣个隐僻的所在登陆,别让他们发见了。”无忌点头道:“是!”刚划出三四尺,突然间大船上号角声鸣鸣吹动,砰砰两响,两枚炮弹打将过来,一枚落在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两条水柱,小船晃得几乎便要翻转。大船上一人叫道:“来船划将过来,如若不听号令,立时轰沉。”无忌暗暗叫苦,心知适才这两炮乃是敌船意在示威,故意打在小船两侧,现下相距如此之近,敌人瞄准极易,当真一炮轰在船中,六个人无一得免,只得划动小船,慢慢靠将过去。   只见三艘敌船的炮口缓缓转动,始终对准着小船。待小船靠近,大船上放下绳梯。无忌道:“咱们上去,相机夺船。”谢逊摸到绳梯,第一个爬上大船。周芷若一言不发,俯身抱起赵明,从绳梯攀上船去,跟着便是小昭,无忌抱了殷离,最后一个攀上。只见船上一干人个个黄发碧眼,身材高大,均是波斯胡人,那流云使等三使却不在其内。   一个会说华语的波斯人问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么?”赵明道:“咱们飘洋遇险,座船沉没,多蒙相救。”那波斯人将信将疑,转头向坐在甲板正中椅上的首领说了几句波斯话,那首领向手下叽哩咕噜的吩咐几句。小昭突然纵身而起,一掌向那首领击去。那首领一惊,闪身避过,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来。无忌没料到小昭这么快便即动手,身形一侧,欺上三尺,伸指便已将首领点倒。船上数十个波斯人登时大乱,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这些人虽然个个身具武功,但与风云三使相较,相去可是极远。张无忌右手稳稳抱着殷离,左手东点一指,西拍一掌。谢逊使开屠龙刀,周芷若挥动长剑,再加上小昭身形灵动,片刻之间,已将船上数十名波斯人料理了。十余人被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坠入海中,余下尽数被点中了穴道。霎时之间,海旁呼喊声,号角声乱成一片,其余波斯船只靠了过来,船上人众便欲涌上相斗。张无忌将殷离平放在甲板之上,提起那波斯首领,跃上桅杆,朗声叫道:“谁敢上来,我便将此人一掌劈死。”这人在总教中显是颇有身份,只听得船上众人大声呼喊,无忌虽是一句也听不懂,但见无人跃上船来,想是此策生效,那些波斯人心存顾忌,一时不敢便来相攻。   无忌跃回甲板,刚放下那个首领,蓦地里背后铮的一声响,一件兵刃砸了过来。无忌急忙侧身相避,反脚踢出,迎面圣火令击倒,左侧又有一根横掠而至。无忌暗暗叫苦,心想风云三使来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舱。”再提起那个首领,往一根圣火令迎了上去。   辉月使眼见圣火令这一击正可击到张无忌左肩,不意他突然会举起这波斯首领的身子挡架,急忙收令。但如此突然收招,下盘露出空隙,被无忌一腿扫来,险险踢中她的小腿。流云和妙风两使自旁急攻,迫使无忌这一腿未能踢实。拆到第九招上,妙风使左手圣火令斜击甩上,招数怪异无比,堪堪便要点中无忌小腹。张无忌将那波斯首领的身子一沉。妙风使这一招使得古怪,张无忌这一下却也是极其巧妙,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这一记圣火令正好打在那波斯人的左颊之上。风云三使齐声惊呼,脸色大变,同时向后跃开,交谈了几句波斯话,突然躬身向无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礼,神色极是恭敬。   原来无忌所擒获的这个波斯首领,乃是波斯总教的十二“宝树王”之一,号为“平等王”。这十二宝树王第一大圣,二者智慧,三者常胜,四者欢喜,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忍辱,九者正直,十者功德,十一者齐心,十二者俱明。这十二宝树王乃是教主座下的十二大经师,身份地位,相当于中土明教的四大护教法王。只是十二宝树王以精研教义,精通经典为主,除了第一大圣宝树王、第三常胜宝树王、第十功德宝树王武功卓绝之外,其余均是平平,比之风云三使,颇有不及。这次波斯总教为了寻觅圣女继承教主之位,十二宝树王齐来中土。“平等王”失手为无忌擒获。风云三使上船抢救,反而一记圣火令打在平等王的脸上,虽非故意的以下犯上,究是令三人十分惶急。是以不敢再战,行礼谢罪后即行退去。   无忌喘了一口气,将平等王横放在膝盖之上,知道这人在波斯总教中地位极高,自己一干人脱险求生,势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俯首察看他脸上伤势,但见他左颊高高冲起,幸好非致命之伤。想是妙风使一令击出,已知不对,急忙收力,加之这人也有相当内功,颇有抵御之劲。   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众波斯人,将已死的尸自搬入后舱,未死的一一排齐。只见十余艘波斯大船四下围住,各船上的大炮都准了无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的船边上站满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剑闪烁,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无忌暗暗心惊,别说各船开炮轰轰,这成千百人一涌而上,自己便有三头六臂,也是难以抵挡,纵能仗着绝顶武功脱困,但无论如何不能保护得旁人周全。殷离和赵明身受重伤,更是危险。只听得一名波斯人以华语朗声说道:“金毛狮王听了,我总教十二宝树王俱在此间,你得罪总教之罪,诸宝树王宽于赦免。你速速将船上诸位总教教友献出,自行开船去罢。”谢逊笑道:“谢某又不是三岁小儿,我一放俘虏,你们船上的大炮还不轰将过来吗?”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们的大炮便不能轰吗?”谢逊清啸一声,说道:“圣女黛绮丝呢?你们让她过来,咱们再谈别的。”那人低头和旁人商量了几句,大声道:“黛绮丝犯了总教的大规,当遭焚身之刑,跟你们中土明教有什么相干?”   谢逊沉吟道:“我有三个条件,贵方答应了,我们便恭送这里的总教教友上岸。”那人道:“什么条件?”谢逊道:“第一,要十二宝树王亲口答允,此后明教相亲相敬,互不干扰。”那人道:“嗯!第二呢?”谢逊道:“你们释放黛绮丝过船,免了她的失贞之罪,此后不再追究。”那人怒道:“此事万万不可。第三件是什么?”谢逊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应,何况再说第三件?”那人道:“好!这第二件事就算允了,第三件不妨说来听听。”   谢逊道:“这第三件吗?那可易辨之至。你们派一艘小船,跟在我们的座船之后。驶出五十里后,我们见你们不派大船追来,便将俘虏放入小船,任由你们携走。”那人大怒,喝道:“胡说九道!胡说九道!”谢逊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说些什么。赵明笑道:“此人学说中国话,可学得稀松平常。他以为胡说九道比胡说八道多一道,那便更加荒唐了。”谢逊和张无忌一想不错,虽然眼前局势紧张,却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在胡说八道上加了一道的人物,乃是第十二位俱明宝树王。他听见谢逊等嘻笑,更是恼怒,一声忽哨,和第十一齐心王纵身跃上船来。无忌抢上前去,一掌推出,往那齐心王胸口推去。齐心王竟不挡架,伸左手往无忌头顶抓下。无忌眼看自己这一掌要先打到他身上,那知俱明王从斜刺里双掌推到,接过了无忌这一掌,齐心王的手指却直抓下来。无忌向前冲了一步,方得避过。原来他二人攻守联手,便如是个四手四腿之人一般。三个人迅如奔雷闪电般拆了七八招,无忌心下暗惊,这二人比之风云三使,似乎稍有不及,但武功仍是十分怪异。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极为相似,可是一到使用出来,总是大大的变形,根本无法捉摸,然以招数凌厉巧妙而言,却又远远不及乾坤大挪移。似乎齐心、俱明二王是两个疯子,偶尔学到了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一来来学得不到家,二来神智迷糊,乱踢乱打,常人反倒不易抵御,但两人联守之紧密,和风云三使如出一辙。无忌勉力抵御,只战了个平手,预计再拆二三十招,方可占到上风。   便在此时,风云三使齐声呼啸,又攻上船来。他三人失手击了平等王一令,心下甚感惊愧,只盼将他抢回,以功折罪。谢逊举起平等王左右挥舞,划成一个个极大的圈子。风云三使这次如何敢贸然欺前?只是绕着半圆的圈子,想找寻空隙攻上。正门之际,忽听得俱明王闪哼一声,已被无忌一脚踢倒。无忌俯身待要擒拿,流云使和辉月使双令齐到,妙月使已抱起俱明王,跃回已船。这时齐心王和云月二使联手,配合已不如风云三使严谨,加之记挂着俱明王的伤势,接战数合之下,眼见难以取胜,便即跃回。   无忌定了定神,说道:“这一干人似乎学过挪移乾坤之术,偏又学得不像,当真难以对付。”谢逊道:“本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源于波斯。但数百年前传入中土之后,波斯本国反而失传,他们学得只是一些不三不四的皮毛,所以才派黛绮丝到光明顶来偷回这门武功心法啊。”无忌摇头道:“他们武功的基础甚肤浅,果然只是些不三不四的皮毛,但运用之际,却又十分巧妙。显然中间有一个重大的关键所在,我没揣摩得透。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层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没练成,难道便是为此么?”说着坐着甲板之上,抱头苦苦思索起来,谢逊等均不出声,不敢扰乱他的思路。   忽听得号角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缓缓驶到,船头上插了十二面绣金大旗。船头上设着十二张虎皮交椅,三张空着,其余九张有人乘坐。那大船驶到近处,便停住了。齐心王和俱明王跃上大船,各在左右最末的一张椅坐了,只有第六张虎皮交椅空着。赵明心念一动,说道:“咱们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莫非便是十二宝树王之一吗?”无忌道:“我也这么想。此人身份既高,对方一时当不敢对咱们怎样——”下面的话尚未出口,忽见风云三使押着一人,走到了十一宝树王之前。   无忌等一见,都吃了一惊,只见那人佝偻着身子,手撑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坐在第二张椅中的智慧宝树王向她喝问数语,金花婆婆侧着头,说道:“你说些什么?我不懂。”智慧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花婆婆顶上满头白发,露出乌丝如云。金花婆婆头一侧,向左避让,智慧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脸上揭下了一层面皮下来。无忌等看得清楚,智慧王所揭下的乃是一张人皮面具,刹那之间,金花婆婆变成了一个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妇,容光照人,端丽难言。无忌心中一动,暗想:“她和小昭好像啊!”却听得这句话被赵明说出口来:“她和小昭好像啊!”   黛绮丝被他揭穿了本来面目,索性将拐杖一抛,只是冷笑。智慧王说了几句话,她便以波斯话对答。二人一问一答,但见十一位宝树王的神色越来越是严重,无忌等却不懂他二人说些什么。赵明忽问:“小昭姑娘,他们说些什么啊?”小昭流泪道:“你很聪明,你什么都知道。却干么事先不阻止谢老爷子别说?”赵明奇道:“阻止他别说什么?”小昭道:“他们本来不知金花婆婆是谁,后来知道她是紫衫龙王了,但还没想到紫衫龙王便是圣女黛绮丝。婆婆一番苦心,只盼能将他们骗倒。谢老爷子所提的第二个条款,却要他们释放圣女黛绮丝,这虽是好,可就瞒不过智慧宝树王了。谢老爷子目不见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装得多像,任谁也能瞒过。赵姑娘,你瞧得清清楚楚,难道想不到么?”   这一次她却是冤枉了赵明,其实赵明听了谢逊在海上所说的故事,心中先入为主,认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圣女黛绮丝,一时可没想到,在波斯诸人眼中,她的真面目其实并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稽,但听小昭说得十分悲苦,隐隐已料到小昭和金花婆婆之间,必有极不寻常的关连,这时倒也不忍在口头再去刺她,只道:“小昭妹妹,我确是没想到。若是有意加害金花婆婆,让我不得好死。”谢逊更是歉仄,当下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得援黛绮丝出险。   只听小昭泣道:“他们责备金花婆婆,说她既嫁人,又叛教,要——要放火烧死她。”无忌道:“小昭,一有可乘之机,我便冲过去救婆婆出来。”他是叫惯了婆婆,其实此时瞧瞧紫衫龙王的本来面目,虽已中年,风姿嫣然,实不减于赵明、周芷若等人,倒似是小昭的一个大姊姊。小昭道:“不,不!十一宝树王,再加风云三使,你是斗他们不过的,那不过是枉自送了性命。他们这时在商量如何夺回平等王。”   赵明恨恨的道:“哼!这平等王便活着回去,脸上印着这几行,丑也丑死啦。”无忌问道:“什么脸上印着字?”赵明道:“那黄须使者用圣火令一下子打在他的脸颊之上——啊,小昭!”她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小昭,你识得波斯文字么?”小昭道:“识得。”赵明道:“你快瞧瞧,这平等王脸上,印着的是些什么字。”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侧过他的头来,只见他左颊高高肿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里。原来每根圣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风使误击平等王,竟将圣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的肌肉里了。只是圣火令着肉处不过两寸宽、三寸长,所印文字残缺不全。   小昭跟着无忌进入光明顶秘道,曾将乾坤大挪移心法背诵几遍,虽然不明其理,自己未曾习练,但这武功法门却是记得极熟的(请参阅前文:无忌在秘道中练至第七层心法时遇有疑难,跳过费解之处不练,小昭代为一一记诵),这时看了平等王脸上的文字,不禁脱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的心法!”   张无忌奇道:“你说那是挪移乾坤的心法?”小昭道:“不,不是!我初时一见,以为是了,却又不是。译成华语,意思是这样:『应左则前,须右乃后,三虚七实,无中生有』——什么『天方地圆』——下面的看不到了。”这几句寥寥十余字的言语,无忌乍然听闻,犹如在满天乌云之中,骤然间见到电光闪了几闪,虽然电光过后,四下里仍是一团漆黑,但这几下电闪,已让他在五里浓雾之中看到了出路。他口中喃喃念道:“应左则前,须右乃后——”竭力将这几句口诀,和所习乾坤大挪移的武功配合起来,只见似是而非,隐隐约约的好像想到了,却又不对。   忽听小昭叫道:“张公子,留神!他们已传下号令:风云三使要来向你进攻,勤修王、忍辱王、功德王三王来抢平等王。”谢逊经小昭一提,当即将平等王的身子横举在胸口,把屠龙刀抛给无忌,说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赵明也将倚天剑交了给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济,并肩迎敌要紧。张无忌接过屠龙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间一插,口中仍在念诵:“三虚七实,无中生有——”赵明急道:“小呆子,这当儿可不是参详武功的时候,快预备迎敌要紧。”一言甫毕,勤修、忍辱、功德三王已纵身过来,伸掌向谢逊攻去。他三人生怕伤了平等王,是以不用兵刃,只使拳掌,只要有一人抓住了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抢夺。周芷若守在谢逊身旁,每逢势急,一剑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勤修王、忍辱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免宝剑刺中在平等王身上。   那边厢张无忌又和风云三使斗在一起。他四人数次交手,各自吃过对方的苦头,谁也不敢大意,数合之后,辉月使一令打来,依照武学的道理,这一招必须打在无忌左肩,那知圣火令在半途古怪怪的转了个弯,拍的一响,打中在无忌的后颈。无忌一阵剧痛,心头却登时雪亮,暗暗大叫:“应左则后,应左则后,对了,对了!”最后忍不住喊出声来:“我懂了,我懂了!”原来风云三使所会的,只不过是挪移乾坤第一层中的入门功夫,但圣火令上另外刻得有诡异的变化用法,以致平等添奇幻。他心念一转之间,小昭所说的四句口诀已全然明白,只是“天方地圆”什么的还无法参悟,心想须得看齐圣火令上的刻字,才得通晓波斯派武功的精要,突然间一声清啸,双手擒拿而出,“三虚七实”,已将辉月使手中的两枚圣火令夺了过来,“无中生有”,又将流云使的两枚圣火令夺到。两人一呆之际,无忌已将四枚圣火令携揣入怀中,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后领,将两人掷向敌船。波斯群胡呐喊叫嚷声中,妙风使纵身而起,逃回已船。此时无忌知了他武功的窍诀,虽然所解的仍极有限,但妙风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却已无神秘之可言,右手一探,已抓住他的左脚,硬生生将他在半空中拉了回来,挟手夺下圣火令,举起妙风使的身子,便往忍辱王的头顶砸了下去。三王吃了一惊,眼看接战不利,三人打个手势,便即跃回。无忌点了妙风使的穴道,掷在脚边。   无忌这下取胜,来得突兀之至,顷刻之间便从下风转到上风,赵明等无不惊喜,齐问原由。无忌笑道:“若非阴差阳错,平等王脸上吃了这一家伙,那可糟糕得紧了。小昭,你快将这六根圣火令上的字译给我听,快,快!”   各人瞧这六枚圣火令时,但见非金非玉,质地坚硬无比,六枚圣火令长短大小,各各不同,似透明,令中隐隐像有火焰飞腾,实则玉质映光,颜色变幻。每枚令上都刻得有不少波斯文字,别说参透其中深义,便是译解一遍,也得不少时光。   但无忌心知欲脱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派武功的总源不可,当下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请你以倚天剑架在平等王的颈中。义父,请你以屠龙刀架在这妙风使的颈中,尽量拖延时刻。”谢逊和周芷若点头答应。   小昭拿起六枚圣火令,见最短的那枚上文字最少,又是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将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译解出来。无忌听了一遍,却是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丝毫不明其意,不由得心中大急。赵明道:“小昭姑娘,你还是先解打过平等王的那根圣火令。”这一言提醒了小昭,忙核对圣火令上的文字,见是次长的那一根,当即译解其意,这一次无忌却懂了十之七八。待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长那一根时,无忌只听得几句,喜道:“小昭,这六枚圣火令,越长的越浅,这一根上说的都是入门功夫。”   原来六枚圣火令,乃是当年波斯“山中老人”所铸,上面刻着他毕生武功的精要。六枚圣火令和明教同时传入中土,向为中土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后,中土明教已无人识得波斯文字。数十年前,圣火令为丐帮中人夺去,辗转间为波斯商贾所得,复又流入波斯明教。波斯总教钻研其上文字,数十年间,教中职份较高之人士,人人武功陡进。只是其上所记武功博大精深,便是修为最高的大圣宝树王,也只是学得三四成而已。   至于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护教神功,但这种奇妙的武功非常人所能修习,波斯明教的教主规定又须由处女担任,千百年间接连出了几位庸庸碌碌的女教主,这心法流留下来的,便十分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尚留得全份。波斯明教以不到一成的旧传挪移乾坤武功,和两三成新得的圣火令武功相结合,变出一门古怪奇诡的功夫出来。该教的首脑情知倘若乾坤大挪移心法能物归故主,和圣火令上神功相辅相成,那么明教便能威震天下,他们派遣圣女黛绮丝混入光明顶,其意便在于此。   不料这份心愿,却是在中土明教教主张无忌的身上完成。其实波斯明教便是得到了乾坤大挪移心法,若无九阳神功作为根基,也未必能渗透其中奥妙,可知世事往往讲究机缘,未必强求便得。   张无忌盘膝坐在船头,小昭俯嘴在他耳边,一句句将圣火令上的文字,说与他听。这圣火令中所包含的武功,原来奇妙无比,但一法通,万法通,各种深奥的学问钻研到了极处,本是殊途同归。张无忌深明九阳神功,挪移乾坤以及武当派太极拳的拳理,此三种武功乃天竺、波斯、中华三地武学的极致,圣火令上的武功虽奇,究不过是旁门左道之学而达于巅峰而已,其宏广精深之处,实则远远不及上述三种武学。无忌听小昭译完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仓卒之间,只记得了七八成,所得明白的,又只五六成,但仅此而言,宝树诸王和风云三使所显示的功夫,在他眼中已是了如指掌,根本不值一哂。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无忌全心全意浸润在武学的钻研之中,无暇顾及身外之务,但赵明和周芷若等却是焦急万状,眼见黛绮丝手脚之上都被加上了铐镣;眼见十一宝树王聚头密议;眼见十一王脱下长袍,换上软甲,眼见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眼见前后左右一艘艘船上排满了波斯胡人;眼见这些胡人弯弓搭箭,将箭头对准了自身;眼见数十名波斯人手执斧凿,跳入水中,只待首领令下,便来凿沉己方的座船。   这时天色渐渐明亮,东方海面之上,半个太阳在水面载浮载沉,放出万道金光,只听得居中而坐的大圣宝树王,大喝一声,四面大船上鼓声雷鸣,号角齐动。   第八十四回 包藏祸心   张无忌听到鼓角之声,吃了一惊,一抬头,只见十一位宝树王各披灿烂生光的金甲,手执兵刃,跳上船来。谢逊和周芷若分执刀剑,架在平等王和妙风使的颈中,十一王见此情景,跳上船头之后,却也不敢便此逼近,环成半月形,虎视耽耽,伺机而动,周芷若、赵明等见这十一王形相狰狞,身形高大,心下都是暗暗害怕。   智慧王用华语说道:“尔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饶尔等不死。这几个教友在吾人眼中,犹如猪狗一般,尔等用刀架在他们颈中,有什么用?尔等有胆,尽可将他们杀了。波斯圣教之中,这等人成千成万,杀一两个有何足惜?”赵明说道:“尔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骗吾人。吾人知悉,这二人一个是平等宝树王,一个是妙风使。在尔等明教之中,地位甚高。尔等说他们犹如猪狗一般,尔言差矣,大大差矣!”那智慧王所说的华语,乃是从书本上学来,“尔等”“吾人”云云,大是不伦不类。赵明模仿他的声调用语,谢逊等听了,虽在危境之中,意也忍不住微笑。   智慧王眉头一皱,说道:“圣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宝树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这妙风使武功平常,毫无用处,尔等快快将他们杀了。”赵明道:“很好,很好!手执刀剑的朋友,快快将这两个无用之人杀了。”谢逊道:“遵命!”举起屠龙刀,呼的一声便向平等王头顶横劈过去。众人惊呼声中,屠龙刀从他顶头掠过,距头盖不到半寸,大片头发切削下来,被海风一吹,飘浮空中。谢逊手臂一提,左一刀,右一刀,向平等王两肩砍落。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的一条臂膀,但刀锋将及肩头之际,于是手腕微微一偏,刀锋将他双臂衣袖切下了一片。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是如此准确,别说是盲眼之人,便是双目完好,也是极为难能。平等王死里逃生,吓得几欲晕去。十一宝树王、风云二使目瞪口呆,挢舌不下。   赵明说道:“你等已见识了中土明教的武功。这位金毛狮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尔等若是恃众取胜,中土明教日后必来报仇,扫荡尔等总坛,尔等必定抵挡不住,还及早两家言和的为是。”智慧王明知赵明所言不实,但一时却无计可施。那大圣宝树王忽然说了几句话,小昭叫道:“张公子,他们要凿船。”   无忌心中一凛,倘若座船沉了,诸人不识水性,那是非束手成擒不可,身形一晃,已欺到了大圣王身前。智慧王喝道:“尔等干什么?”两旁功德王和欢喜王手中的一鞭一锤,同时砸将下来。此时无忌早已熟识波斯派的武功,不躲不闪,双手伸出,已抓住了两王的喉咙,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功德王的铁鞭和欢喜王的八角锤相互一击,火花飞溅,两人已被无忌抓住咽喉要穴,横拖倒曳的拉了过来。混乱之中张无忌连环踢出四腿,两脚踢飞了齐心王和忍辱王手中的大砍刀,又两脚将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了水中。只见一个身形高廋的宝树王扑将过来,双手各执短剑刺向无忌胸口。   无忌引飞起一脚,踢他手腕。那人双手突然交叉,刺向无忌小腹。这一招变得灵动之极,无忌急忙跃起,方始避过。原来此人是常胜宝树王,波斯总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二。他一击不中,反手便刺向无忌背心,无忌捏闭了功德王和欢喜王的穴道,将两王抛入船舱,猱身而上,和常胜王手中双剑搏击。此人虽然同是十二宝树王之一,但武功之强,与余王大不相同。无忌攻三招,守三招,三进三退,心下暗暗喝采:“好一个了得的波斯胡人!”   张无忌明白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后,未经练习,立时便遭逢强敌,当下一面记忆思索,一面和常胜王搏斗。最初十余招间,仗着内力深厚,招数巧妙,保持个不胜不败之局,到得二十招后,圣火令上的秘诀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越来越是得心应手。常胜王号称“常胜”,生平罕逢对手,今日被无忌克制得缚手缚脚,那是从所未有之事,又是惊异,又是害怕。斗到第三十招上,张无忌踏上一步,忽地甲板上一坐,抱住了常胜王的小腿。这招怪异的法门,原为圣火令上所记,但已是极高深的功夫,常胜王虽然知道,却是从不敢用。无忌一抱之下,十指扣住了他小腿上的“中都”“筑宾”两穴,那是中土武功的拿穴之法。常胜王只觉下半身酸麻异常,长叹一声,束手就擒。   无忌忽起爱才之念,说道:“尔等武功甚佳。余保全尔的英名。快快回去吧!”说着只手放开。常胜王又是感激,又是羞惭,跃回自己座船。此时谢逊和周芷若已将功德王和欢喜王揪了出来,屠龙刀和倚天剑两柄利刃之一,均架有波斯明教的两位重要首领。大圣王见常胜王苦战落败,功德王和欢喜王又失陷敌手,就算将敌人座船凿沉,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非丧命不可,当下一声号令,呼召众人,一齐回归座船。   赵明朗声说道:“尔等快快将黛绮丝送上船来,答应金毛狮王的三个条件。”只见余一的九位宝树王低声商议一阵,智慧王道:“要答应尔等条款,也无不可。这位青年公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派,彼从何处学得,吾人有点不明不白。”赵明忍住了笑,正色道:“尔等本来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干不净,不三不四。这位青年公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他的七位师兄,七位师弟不久便到,那时候彼等七上八落,尔等便不亦乐乎,呜呼哀哉了。”智慧王为人本极聪明,但华语艰深,赵明的话他只懂得个六七成,情知赵明在大吹法螺,微一沉吟,便道:“好!将黛绮丝送过船去。”   两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绮丝,送到无忌船头。周芷若长剑一振,叮叮两声,登时将她手足上的铐镣切断。那两名波斯教徒见此剑如此锋利,吓得打个寒战,急忙跃回船去。岂知其中一人惊得脚都软了,竟没能跃上船头。噗通一声,跌在海中。   智慧王道:“尔等快快开船,回归中土。吾人只派小船,跟随尔等之后。”张无忌抱拳说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尔我情若兄弟,今日一场误会,敬盼各位不可介意。日后请上光明顶来,双方杯酒言欢。得罪之处,兄弟这里谢过了。”智慧王哈哈笑道:“尔武功很好,吾人极是佩服。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七上八落,不亦乐乎?”无忌等起初听他掉了两句书包,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是学着赵明说过的两句话,忍不住都大笑起来。赵明道:“尔的话说得很好,人之异于波斯人者,几希!祝尔等多福多寿,来格来飨,祸延先考,无疾而终。”智慧王懂得“多福多寿”四字,只道下面的均是祝寿之辞,笑吟吟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无忌心想赵明说得高兴上来,不知还有多少刁钻古怪的话要说,身居虎狼之群,夜长梦多,还是及早脱离险境为是,当下拔起铁锚,转过船舵,扯起风帆,将船缓缓驶了出去。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见他起锚扯帆,一个人做了十余名水手之事,神力惊人,尽皆喝采。只见一艘小船抛了一条船缆过来,无忌便将那缆缚在后梢,拖了那小船渐渐远去。只见小船中端坐二人,一男一女,正是流云使和辉月使。   张无忌稳稳掌着船舵,向西行驶,见波斯的各艘大船并不追来,驶出数里,远眺灵蛇岛旁的诸船已小不逾尺,仍是停着不动,这才放心。当下要小昭过来掌舵,到舱中察看殷离的伤势,见她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虽然未见好转,病情却也并没更恶。黛绮丝站在船头,眼望大海,听到无忌走上甲板,却是并不回头。无忌见她背影曼妙,秀发飘拂,后颊肤若白玉,谢逊说她当年乃是武林人中第一美人,此言当真不虚,遥想碧水潭旁,紫衫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这船航到傍晚,算来离灵蛇岛已有百里,向东望去,海面上并无片帆只影,波斯总教显是在要胁之下,不敢追来。无忌道:“义父,咱们可放了他们么?”谢逊道:“好吧!他们便是要追,也追不上了。”无忌于是解开平等、功德、欢喜三王及妙风使的穴道,连声致歉,放他们回入拖在船梢上的小船中。妙风使道:“这圣火六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后其罪非小,亦请一并赐还。”谢逊道:“圣火令是中土明教教主令符,今日物归原主,如何能再让你们携去。”妙风使絮絮不休,坚执要讨还。无忌心想今日须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后更多后患,说道:“我们便是交还于你,你本领太低,还是无法保有。与其被外人夺去,还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风使道:“外人怎能随便夺去?”无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试试。”将六根圣火令交给了他。妙风使大喜,刚说得一声:“多谢!”张无忌左手一勾,右手一引,早已将六根圣火令一齐夺了过来。妙风使大吃一惊,怒道:“我尚未拿稳,这个不算。”无忌笑道:“再试不次,那也不妨。”又将圣火令还了给他。   妙风使先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手中执了两根,见无忌出手来夺,左手一令往无忌手腕上砸将下来。无忌手腕一翻,已抓住他的右臂,拉着他手臂迎将上去,双令互击,铮的一声响,震得人心旌摇动。无忌浑厚内力从他手臂迎将过去,这一击之下,妙风使两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瘫痪,撤手将圣火令抛在甲板之上。无忌先从他怀中取出四枚圣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两枚,说道:“如何?是否要再试一次?”妙风使脸如死灰,喃喃的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举步待要跃入小船,但一个踉跄,软瘫跌倒。流云使跃将上来,抱了他过去。只见小船上扯起风帆,功德王拉住船缆,双手一拉,拍的一响,船缆崩断,大小二船登时分开。无忌抱拳说道:“多多得罪,还祈各位见谅。”只见功德王等人眼中允满了怨毒之意,掉头不答。   大船乘风西去,两船渐距渐远,忽听得黛绮丝叱道:“贼子敢尔!”纵身而起,跃入海中。张无忌吃了一惊,急忙转舵。只见一股血水,从海中涌了上来,跟着不远之处,又涌上一股血水,顷刻间共有六股血水涌上。忽喇一响,黛绮丝从水中钻出,口中咬着一柄短刀,右手抓住一个波斯人的头发,踏水而来。无忌忙转舵将船迎去。但那船船身太大,顾得了转舵,顾不得落帆,一时在海中慢慢打转,紫衫龙王水性果然了得,但见她在海中捷若游鱼,不多时游到船旁,左手在船边铁锚的锚爪上一借力,身子飞起,连着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板。众人见了这等情景,心下均已了然。原来波斯人暗藏祸心,待功德王等一干人过了小船,扯起风帆作为遮掩,暗放熟识水性之人潜到大船之旁,意图凿沉无忌等的座船。亏得紫衫龙王见到船旁潜水人吐气的水泡,跃入海中,杀了六人,还擒得一名活口。正待审问那潜水胡人,蓦地里船尾轰隆一声巨响,黑烟弥漫——。   但觉得船只震荡,如中炮击,后梢上木片粉飞,张无忌等只感一阵炙热,忙一齐伏低。黛绮丝叫道:“这等人奸恶如此!”抢到后梢,只见船尾炸了一个大洞,船舵已飞得不知所终,破洞中海水滚滚涌入。赵明向无忌凄然望了一眼,心想:“敌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黛绮丝用波斯话向那被擒的波斯人问了几句,手一起掌,将他天灵盖击得粉碎,一足踢入海中,说道:“我只发觉他们凿船,没料到他们竟在咱们船尾上绑上了炸药。”这时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已去得远了,黛绮丝水性再好,也已无法追上。   众人黯然相对,束手无策。那大海船船只甚大,一时三刻之间却也不易沉没。忽然之间,黛绮丝叽哩咕噜,向小昭说起波斯话来,小昭也以波斯话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见小昭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双颊晕红,甚是靦腆,黛绮丝却厉声追问。两人说了半天,似乎在争辩什么,后来黛绮丝似乎在力劝小昭答应什么事,小昭只是摇头不允,忽向无忌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说了一个字。黛绮丝伸手搂住了小昭,不住吻她,两人一齐泪流满面,小昭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黛绮丝却柔声安慰。张无忌、赵明、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赵明在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无忌一凛,只见黛绮丝和小昭都是清秀绝俗的瓜子脸儿,高鼻雪肤,秋波流慧,眉目之间,当真有六七分相似,心中立时想起苦头陀范遥在大都小酒店中对小昭所说的那两句话:“真像,真像!”原来所谓“真像”,乃是说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龙王,那么子昭是黛绮丝的妹妹么?是她的女儿么?   无忌跟着又想起杨逍、杨不悔父女对小昭的加意提防,每当问到杨逍何以对小昭这么小小一个少女竟然如此忌惮,似当大敌,他却又语焉不详,这时方始明白,原来杨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龙王有相似之处,只是并无其他佐证,又见无忌对她加意回护,是以不便明言。至于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装成丑女模样,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   突然之间,无忌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顶去干什么?她怎么知晓秘道的入口,那一定是紫衫龙王要她去的,用意显是在盗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她成我小婢,相伴几已两年,我从对她不加防备,这份心法她要抄录一通,当真是易如探囊取物。啊哟!我只道她是个天真澜漫的少女,那料到她如此工于心计,我两年来如在梦中,从头至尾堕入她的壳中。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一生信任旁人,事事受人之愚,竟栽在这小丫头的手中。”想到这里,不禁大是气恼。   便在此时,小昭的眼光正向他望了过来。无忌见她神色中柔情无限,实非作伪,心下又是怦然一动,想起光明顶上对战六大派时,她曾舍身相护自己,两年来她细心熨贴的服侍自己,决不能是事事相欺,莫非自己冤枉了她?正自迟疑不决,船身剧烈一震,又沉下了一大截。黛绮丝道:“张教主,你们各位不必惊慌!待会波斯人的船只到来,我和小昭自有应付之方。紫衫龙王虽是女流之辈,也知一人作事一身当,决不致连累各位。张教主和狮王谢兄待我义重如山。黛绮丝这里谢过了。”说着盈盈拜倒,无忌和谢逊急忙还礼,心中却想:“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会固会将你抓去烧死,也不会放过了咱们。”   那船渐渐下沉,舱中进水,无忌抱起殷离,周芷若抱起赵明,各人爬上桅杆。小昭忽向东方一指,哭出声来。各人向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远处海面上帆影点点。过不多时,帆影渐大,正是十余艘波斯大船鼓风追来——。   张无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绮丝,与其遭焚身之苦,还不如跳在海中,自尽而死。”然而见她神色泰然,毫不惊惧,心下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不寻常。想当年鹰王、狮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长豪杰,她以一个妙龄少女,位在三王之上,决非仅因一日之功而得。”眼见波斯群船渐渐驶近,又想:“我得罪诸宝树王不小,既然落入他们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只是如何想个法儿,护得义父和赵姑娘、周姑娘、表妹她们周全。那小昭,唉,宁可她对我不义,不可我待她不仁。”忽然间殷离身子一动,睁开眼来,见已身处于无忌怀中,吃了一惊,道:“阿牛哥哥,我——我在那里?你干什么?”无忌道:“你别惊慌身子觉得怎样?”殷离摇头道:“我——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只见十余艘波斯大船上的炮口,一齐对准了桅杆,张无忌武功再高,以血肉之躯,终究难当大炮中轰出来的炸药铁弹。那些波斯船驶到离沉船百余丈处,便即落帆下锚,生怕驶得过近,被张无忌又抢上船来,擒去一两位宝树王,那么一番计谋,又成泡影。只听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尔等降不降了?”张无忌朗声道:“中土义士,宁死不屈,岂有降理?是好汉子便武功上决一强弱。”智慧王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快快束手待擒吧!”黛绮丝突然朗声说了几句波斯话,辞气极是严正。智慧王怔了一怔,也答以几句波斯话。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十几句话,那大圣王也接嘴相询。又说了几句,大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黛绮丝道:“张教主,我和小昭先行过去,你们稍待片刻。”谢逊厉声道:“韩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兴衰,系于无忌一人之身。你若出卖我们,谢某命不足惜。要是损及无忌毫发,谢某纵为厉鬼,也决不饶你。”黛绮丝冷笑道:“你义儿是心肝宝贝,我女儿便是瓦石泥尘么?”说着挽了小昭之手,轻轻一跃,落入了小船。八名水手挥桨如飞,划向波斯大舰去了。各人听了她这两句话,都是一怔。赵明道:“那小昭果然是她女儿。”   远远望见黛绮丝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头,和诸宝树王说话。那座船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谢逊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忌孩儿,我识错了韩夫人,你识错了小昭。无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忍一时之辱,再行俟机脱逃。你肩头挑着重担,中原千万百姓,均盼我明教高举义旗,驱除鞑子,一当时机到来,你自行脱身,决不可顾及旁人。你是一教之主,这中间的轻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无忌沉吟未答,赵明“呸”了一声道:“自己性命不保了,还什么鞑子不鞑子的。你说蒙古人好呢,还是波斯人好?”周芷若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道:“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决不致背叛于他。”赵明道:“你不见紫衫龙王一再逼迫她么?小昭先是不肯,最后被逼得紧了,终于肯了,还假惺惺地大哭一场呢?”   这时那桅杆离海面已不过丈余,海中浪涛泼了上来,溅得各人头脸皆湿。赵明忽然笑道:“张公子,咱们和你死在一起,倒也干净。小昭阴险狡狯,反倒不能跟咱们一起死。”这几句话虽以玩笑的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缠绵,无忌听得甚是感动,心道:“我不能同时娶她们为妻,但得和她们同时毕命,也不枉了。”看看赵明,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怀中的殷离。只是殷离又已昏迷不醒,赵周二女均是双颊酡红,脸上溅着点点水珠,犹似晓露中的鲜花,赵女粲若玫瑰,周女秀似芝兰,无忌轻轻叹了口气,道:“却教我如何报答?”   忽听得十余艘大船上的波斯人一齐高声呼叫,呐喊声和海上波涛相互冲击。无忌等吃了一惊,凝目向诸船望去。只见每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齐拜伏在甲板之上,向着大舰行礼。大舰上诸宝树王也是伏在船头,中间椅上端坐一人,倒似是小昭模样,只是隔得远了,瞧不清楚。无忌等大是奇怪,思疑不定,不知这些波斯人在捣什么鬼。   但听得群胡呼喊了一阵,站起身来,仍是不断的叫喊什么,听那喊声之中,显是充满欢愉,倒似是遭逢什么喜庆之事一般。只见那艘小船又划了过来,划到近处,小船中赫然坐的是是小昭。她招手说道:“张公子,各位请同到大舰之上,波斯明教,决计不敢加害。”赵明问道:“为什么?”小昭道:“各位请过去便知。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对得起张公子?”谢逊忽道:“小昭,你是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过了片刻,大大的眼睛之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眼泪。霎时之间,张无忌耳中嗡的一响,一切前因后果,已是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感激,说道:“小昭,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小昭侧开头,不敢和他的目光相对。   谢逊叹道:“黛绮丝有女如此,不负了紫衫龙王一世英名。无忌,咱们过去吧。”说着跃向小船之中。接着周芷若抱了赵明,跳了过去,终于无忌也抱着殷离跳入小船。八名水手掉过船头,划向大舰。那小船离大舰尚有二十余丈,舰上诸宝树王已一齐躬身迎接教主。紫衫龙王虽是小昭的母亲,却也不废教中的尊卑之礼。众人登上大舰,小昭吩咐了几句,早有人恭恭敬敬送上面巾、食物,分别带着各人入舱换去湿了的衣服。   张无忌见他所处那间房舱极是宽敞,房中珠光宝气,陈设着不少珍物,刚抹干身上沾湿的海水,呀的一声,房门推开,进来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着一套短衫裤,一件长袍,说道:“公子,我服侍你换衣。”无忌心中一酸,说道:“小昭,今日你已是总教的教主,说来我还是你的属下,如何可再作此事?”小昭求道:“公子,这是最后的一次。此后咱们东西相隔万里,会见无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是不能的了。”无忌黯然神伤,只得任她和平时一般,助他换上衣衫,帮他扣上衣钮,结上衣带,又取出梳子,替他梳好头发,无忌见她泪珠盈盈,突然间心中激动,伸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小昭“嘤”的一声,身子微微颤动。无忌在她樱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说道:“小昭,初时我还怪你欺骗于我,没想到你竟待我这么好。”   小昭将头靠在他宽广的胸脯之上,低声道:“公子,我从前确是骗过你的。我妈本是总教三位圣处女之一,奉派前来中土,积立功德,以便回归波斯,继任教主。不料她和我爹爹相见后,情难自己,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是爹爹的遗腹女儿,终身从未见过爹爹一面。我妈自知罪重,将圣处女的铁戒指传了给我,命我混上光明顶,盗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公子,这件事我是一直在骗你。可是在心中,我却没对你不起。因为我决不愿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只盼做你的小丫头,一生一世的服侍你,永远不离开你。我是跟你说过的,是不是?你也答应过我的,是不是?”无忌点了点头,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温软的嘴唇上沾着泪水,又是甜蜜,又是苦涩。小昭又道:“我记得了挪移乾坤的心法,决不是存心背叛于你。若非今日山穷水尽,我决计不会泄露此事——”   无忌轻声道:“现下我都知道了。”小昭幽幽的道:“我幼年之时,便见妈妈日夜不安,心惊胆战,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装成一个丑样的老太婆。她又不许我跟她在一起,将我寄养在别人家里,隔一两年才来瞧我一次。这时候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干冒大险,要和我爹爹成婚。公子,咱们今天若非这样,别说做教主,便是做波斯的女皇,我也不愿。”说到这里,她双颊红晕如火,无忌只觉得抱在怀里的娇躯突然热了起来,心中正自一动,忽听得黛绮丝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小昭,你克制不了情欲,那便送了公子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颤,跳了起来,说道:“公子,你以后莫再记着我。殷姑娘随我母多年,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无忌低声道:“小昭,咱们杀将出去,擒得一两位宝树王,再要胁他们送回灵蛇岛去。”小昭凄然摇头,道:“这次他们已学了乖,谢大侠,殷姑娘他们身上,此刻均有波斯的刀剑相加。咱们稍有异动,立时便送了他们性命。”说着打开了舱门。只见黛绮丝站在门口,两名波斯人手挺长剑,抵住她的背心。那两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礼,但手中长剑的剑尖,却始终不离黛绮丝的背心。   小昭昂然直至甲板,无忌跟随其后,果见谢逊等人身后,均有波斯武士挺剑相胁。小昭说道:“公子,这里有波斯治伤的灵药,请你替殷姑娘敷治。”说着用波斯语吩咐了几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药,交给无忌。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咱们就此别过。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体康宁,诸事顺遂。”说着声音又哽咽了。无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点了点头,吩咐下属准备船。谢逊殷离赵明周芷若等一一过了船去。小昭将屠龙刀倚天剑六枚圣火令都交了给无忌,凄然一笑,举手作别。无忌不知说什么话好,呆立片刻,跃入对船。只听得小昭所乘的大舰上号角声呜呜响起,两船一齐扬帆,渐离渐远。但见小昭俏立船头,怔怔向无忌的座船望着。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动船帆,犹带呜咽之声。   殷离敷了波斯的治伤膏之后,伤势好得极慢,发烧不退,呓语不止。原来她在海上数日,病中受了风寒,那伤药只能医治金创外伤,体内风邪,却非用他药治之不可。无忌人心焦急,第三日上遥遥望见东首海上有一小岛,无忌吩咐舵工向岛驶去。那舵工甚是不愿,叽哩咕噜的争辩,意思似是,教主只命我送你们回归中原大陆,却没叫我中途去什么荒岛。无忌比划手势,向他解释,去荒岛乃是采寻草药,救人性命。那舵工言语不通,只是摇头。无忌焦躁起来,抢过船舵,掉过船头东航。   到得岛旁,已将在海上多日,波涛激荡,虽然身负武功,却也不免头晕,此刻上得岛来,精神却是为之一振。那岛方圆不过数里,一眼可望到尽头,但因地气温暖,岛上长满了树木花草。无忌请周芷若看护殷离、赵明,一路分花拂草,寻觅草药。   那岛上花草虽众,但要采集治病合用的草药,却也不易。无忌越寻越远,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到原处。周芷若已用枯枝烧起了一堆火,四下里花香浮动,草木清新,比之船舱中的气闷局促,另有一番光景。殷离的精神也好了一些,说道:“阿牛哥哥,今晚咱们睡在这儿,不回船去了。”此议一出,人人赞妙。眼见小岛上山温水软,也无凶禽猛兽,各人放心安睡,不知东方之既白。   次晨醒转,无忌揉了揉眼睛,只见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处。他吃了一惊,奔到海边四下一望,仍是不见那船的踪影。   第八十五回 鸿飞冥冥   无忌纵身欲上山冈眺望,只跨出一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只觉双脚虚软无力。那是他从所未有之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叫道:“义父,你安好吗?”却不听得谢逊回答。无忌心中第一挂怀的是义父的安危,忙奔到谢逊睡卧之处,只见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沉,先放了一大半心。赵明、周芷若、殷离三人以男女有别,睡在远处一块大石之后。张无忌再奔过去看时,只见周芷若和殷离相对而卧,赵明却已不在该处。一瞥间瞬,只见殷离满脸是血。无忌俯身一看,见她脸上被利刃划了十来条伤痕,人已昏迷不醒,忙伸手一搭她脉搏,幸好尚在微微跳动。再看周芷若时,只见她满头秀发被削去了一大片,左耳也被削去半只,鲜血未曾全凝,可是她脸含微笑,兀自做着好梦。晨曦射下如海棠春梦,娇丽无限。   无忌看到这般情景,心中连珠价只是叫苦,叫道:“周姑娘,醒来!周姑娘,醒来!”周芷若只是不醒。无忌伸手去摇她肩头,周芷若打了个呵欠,吹气如兰,侧了头仍是沉睡。无忌知她必是中了迷药,昨晚出了这许多怪事,自己浑然不觉,此刻又是全身乏力,自己也是中毒无疑。一时叫周芷若不醒,当下又奔到谢逊身旁,叫道:“义父,义父!”谢逊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道:“怎么啦?”无忌道:“糟糕!咱们中了小人之计。”将波斯船只驶走殷离及周芷若受伤之事简略一说。谢逊惊道:“赵姑娘呢?”无忌默然道:“不见她啊。”吸一口气,略运内息,只觉四肢虚浮,使不出劲来,冲口便道:“义父,咱们被人下了『十香软筋散』之毒。”六派高手被赵明以“十香软筋散”困倒,一齐掳到大都万法寺中之事,谢逊早已听到无忌说过,他站起身来,脚下也是虚飘飘的全无力道。他定了定神,说道:“那屠龙刀和倚天剑,是否都被她带走了?”无忌一看身周,刀剑早已不知所终,心下气恼无比,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倒不是可惜刀剑被盗,只是没料到赵明竟会乘着自己遭逢极大危难之际,忽来落井下石,使出这样的奸计。   他呆了一呆,挂念殷离的伤势,忙又到殷周二女身旁,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是沉睡不醒。他心想:“我内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义父其次。周姑娘内力跟咱二人差得远了,看来一时难醒。”当下撕了一块衣襟,替殷离抹去脸上血渍,只见她脸蛋上横七竖八,都是细细条伤痕。从这伤痕看来,显然是用倚天剑所划,殷离自被紫衫龙王金花所伤之后,流血甚多,体内蕴积的千蛛毒液随血而散,脸上浮肿已退了一大半,幼时俏丽的容颜,这个数日来已略复旧观,但脸上多了这十几道剑伤,又变得狰狞可怖。无忌又是心痛,又是恼怒,切齿道:“赵明啊赵明,但教你撞在我手里,我不在你脸上也这么划下十七八道伤痕,我张无忌枉自为人了。”定了定神,忙到山边去采了些止血的草药,嚼烂了替殷离敷在脸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头皮和耳上。   周芷若打了个呵欠,睁开眼来,忽见无忌伸手在她头上摸索,羞得满脸通红,伸手推开了他的手臂,嗔道:“你——你怎么啦——”一句话没说完,想是觉得耳上痛楚,伸手一摸,“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跳起身来,道:“为什么?”突然双膝一软,扑在无忌的怀中。无忌忙扶住了她,慰道:“周姑娘,你别怕。”周芷若一眼看到殷离脸上可怖的模样,忙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道:“我—我也是这样么?”无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轻伤。”周芷若惊道:“是那些波斯恶徒干的么?我—我怎地一些儿也不知道?”无忌叹了口气道:“只怕是赵姑娘干的。昨晚的饮食之中,她下了毒。”   周芷若呆了半晌,摸着半边耳朵,痛哭起来。张无忌慰道:“周姑娘,幸好你所伤不重,耳朵上受了些损伤,将头发披将下来盖过了,无碍观瞻。”周芷若道:“你还说头发呢?我头发也没有了。”无忌道:“顶心上少了一片头皮,两旁的头发可以拢过来掩住。要不然,戴一些假发——”周芷若嗔道:“我为什么要戴假发?到这时候,你还在出力回护你的赵姑娘。”无忌碰了个莫名其妙的钉子,讪讪的道:“我才不回护她呢?她如此狠心辣手,将殷姑娘伤成这般,我——我才不饶她呢。”眼见殷离脸上的模样,不禁怔怔的掉下泪来。   这时一人昏迷不醒,三人中毒乏力,处身荒岛之上,饶是谢逊和张无忌一世英雄,也不由得彷徨失措。无忌盘膝坐下,试一运功,觉得中毒着实不浅。本来中了“十香软筋散”的毒后,非赵明的独门解药不能消解,但他想,与其在此束手待毙,不如以己身超凡入圣的深厚功力,与这“十香软筋散”的剧毒试相抗衡,当下运起内息,将散在四肢百骸上的毒药慢慢搬到丹田之中,强行凝聚。这是九阳神功中最为深奥的逼毒消虫法,纵然中了最厉害的腐体蚀骨之毒、摧心伤肝之虫,也能逐步驱出。他用了一个多时辰功,心下略慰,只是此法须以九阳神功为根基,无法传授谢逊和周芷若昭行,惟有待自己驱毒净尽之后,再以神功助谢周二人驱毒。   这等功夫说来简捷,做起来却是十分繁复,无忌到得第七日上,也只驱除体内三成的毒素。须知十香软筋散实是非同小可,当日少林神僧空闻、空智,武当派宋远桥、俞莲舟,峨峨嵋派灭绝师太等那一个不是内力通神,中毒后竟是半点劲力也使不出来。无忌在七天之中驱得三成毒素,回复一二成功力,当今之世,已是再无第二人了。好在这毒药只是令人使不出内劲,于身子却是无害。周芷若起初几日极是着恼,后来倒也渐渐惯了。陪着谢逊搏鱼射鸟,烧火煮餐。她晚间在岛东一个山洞中独居,和无忌等离得远远地。谢逊双眼虽盲,却早知她对无忌颇有情意,然她如此俨然守礼,连笑话也不跟无忌多说一句,心中对她好生敬重。无忌却是暗自惭愧,心想赵明之祸,全是由自己而起,这个赵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对头死敌,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折在她的手里,自己对她居然不加防范,当真是愚不可及了。谢逊和周芷若对他并无一言责备,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越是心中难过,有时见到周芷若的眼色,隐隐似说:“你为赵明的美色所迷,酿成了这等大祸。”   无忌体内的毒素一天少于一天,殷离的伤势却是越来越重。荒岛上药草寥寥,无忌空自医术通神,却是无法救治,他明知殷离的伤是可救治的,然而手边就是没药。倘若小岛上生有大树,他早已扎成木筏,冒险内航,偏生岛上树木都是又矮又小,仅够作柴薪之用。无忌若是不明医术,那也不过是焦虑而已,此时却如万把尖刀,日夜在他心头剜扎。这一晚无忌嚼了些退热的草药,喂在殷离口中,眼见她难以下咽,心中一酸,泪水一滴滴的滴在她的脸上。   殷离忽然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阿牛哥哥,你别难过,我要到阴世去见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去了。我要跟他说,世上有一位阿牛哥哥,待我是这样好,可比张无忌好上千倍万倍。”无忌喉头哽咽,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实在就是张无忌。殷离握住了他手,说道:“阿牛哥,我始终没答应嫁给你,你恨我么?我猜你是为了讨我喜欢,说着骗骗我的。我相貌丑陋,脾气乖僻,你怎会要我?”   无忌道:“不!我没骗你。你是一位情深的意真的好姑娘,如果得能娶你为妻,实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诸事料预定当,便即成婚,好不好?”殷离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摇头道:“阿牛哥哥,我是不能嫁你的。我的心,早就许给了那个狠心的,凶恶的张无忌了——阿牛哥哥,我有点儿害怕,到了阴世,能遇到他么?他仍旧会对我这样狠霸霸的么?”无忌见她说话神智清楚,脸颊潮红,心下暗惊:“这是他回光返照之象,难道她便要毕命于今日吗?”一时呆呆出神,没听见她的话,殷离抓住了他手腕,又问了一遍。无忌柔声道:“他永远会待你很好的,当你心肝宝贝儿一般。”殷离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儿好么?”无忌道:“老天爷在上,张无忌诚心疼你爱你,他早就懊悔小时候待你这般凶狠了。他——他跟我一般无异,没半点分别。”殷离叹了口气,嘴角上带着一丝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着他的手渐渐松开,双目闭目,再也没气了。   无忌将她尸身抱在怀里,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视,仍是不知自己便是张无忌,这些日来,她总是昏昏沉沉,无法跟她说知真相。在她回光返照的片刻神智清明,却又是什么也来不及了说了。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分别。无忌心头痛楚,竟是哭不出声来,心中只想:“若不是赵明损她脸颊,她的伤未必无救。若不是赵明弃了咱们在这荒岛之上,只要数日间赶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性命。”恨恨的冲口而出:“赵明啊赵明,你如此心如蛇蝎,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张无忌决不饶你性命。”   忽听得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待得你见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那时又下不了手啦。”无忌霍地转过身来,只见周芷若俏立风中,脸上满是鄙夷之色。无忌又是伤心,又是惭愧,说道:“我对着表妹的尸骨发誓,若不手诛妖女,张无忌无颜立于天地之间。”周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气的男儿。”抢上几步,抚着殷离的尸身,痛哭起来。谢逊听到哭声,寻声而至,得知殷离身亡,也是不禁伤感。   张无忌在山冈上掘了一个墓穴,将殷离葬好,拆下一段树干,剥去树皮,用殷离的匕首在树干上刻道:“张无忌谨立。”一切定当,这才拜伏在地,痛哭失声。周芷若劝道:“古人言道:两情若是欠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对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是仁至义尽。只须你不负了今日之言,杀了赵明为她报仇,殷家妹子纵在九泉,也是含笑的了。”   张无忌一番伤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复又散开,再多费了七八日之功,才渐行凝聚,待得尽数驱出体外,已是月余之后了。这小岛可和冰火岛、灵蛇岛不同,岛上树木稀疏,绝无野兽,三人的日子过得万分艰难。幸而周芷若知无忌心伤殷离之死,恼恨赵明之诈,复又怜惜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温柔体贴。   张无忌运神功替谢逊驱去了体内十香软筋散的毒性后,本该替周芷若驱毒,但想到这驱毒法法,须以一掌于贴对方后腰,一掌贴于脐上小腹,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肤相亲?但若非这般运功,又不能将自身的九阳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一连数日,心下好生踌躇,难以决断。这日晚间,谢逊忽道:“无忌,咱们在此岛上,你想要过多少日子?”无忌一怔,道:“那就难说得很,只盼能有船只经过,救了咱们回归中土。”谢逊道:“这一个多月来,远远也曾见到船帆的影子么?”无忌道:“没有。”谢逊道:“是了!说不定明天便有船只来到,但说不定再过一百年也没船经过。”   无忌叹了口气道:“这荒岛孤悬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经,咱们重回中土的盼望,原是十分渺茫。”谢逊道:“时候不长,那也没多大害处,但这种剧毒侵肌蚀骨,日子久了,自然五脏六腑都受损伤。”谢逊道:“是啊。那你怎能不尽早设法给周姑娘驱毒?周姑娘的父母是本教中人,她本人又是峨嵋派一派的掌门,这等温柔有德的淑女,到那里求去?难道你嫌她相貌不美么?”无忌道:“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那里还有美人?”谢逊道:“那我替你作主,娶了她为妻室。这男女授受不亲的腐礼,就不必顾忌了。”   周芷若本来一旁听着他父子二人说话,忽听得说到自己身上来了,羞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便走。谢逊跃起身来,张开双手,拦在她的身前,笑道:“别走,别走!这样媒人,我今日是做定的了。”周芷若道:“谢老爷子,你为老不尊!咱们只盼想个法儿回中土去,这当儿怎地说起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谢逊哈哈大笑,说道:“男女好合,乃是终身大事,怎么是不三不四了?无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岛上自拜天地成婚。他们当日若非破除了这些世俗的礼法,世上那里有你这个小子?何况今日有你义父为你作主婚。难道你不喜欢周姑娘么?不想替她驱除体内的剧毒么?”周芷若掩了面只是要走,谢逊拉住了她的衣袖,笑道:“你走到那里去,明日咱们不见面了么?啊,我知道了,你是不肯叫我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不,不,不是的。”谢逊道:“那你是答应?”周芷若只说:“不,不!”谢逊道:“你是嫌我这义儿太过不成材么?”   周芷若顿了一顿,说道:“张公武功卓绝,名扬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谢逊道:“怎么?”周芷若向无忌微掠了一眼,道:“他——他心中实在是喜欢赵姑娘,我是知道的。”   谢逊咬牙道:“赵明这小贱人害得咱们如此惨法,无忌岂能执迷不悟。无忌,你自己倒说说看。”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赵明盈盈笑语,种种动人之处,只觉若能娶赵明为妻,长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转念间,立时想起殷离脸上横七竖八、血淋淋的剑伤来,忙道:“那赵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杀了她为表妹雪恨。”谢逊道:“照啊,周姑娘,那你还有什么疑忌?”周芷若低声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个誓来。否则我宁可毒发身死,不要他助我驱毒。”谢逊道:“无忌,快立誓!”无忌双膝跪地,说道:“我张无忌若是忘了表妹血仇,天地不容。”周芷若道:“我要你说得清楚些,对那位赵姑娘怎样?”谢逊心中暗笑:“这位周姑娘的醋劲好大,还没过门,便要将丈夫管得服服贴贴。站稳了地步,不让他日后有翻覆的余地。”说道:“无忌,你就说得清楚些。”   张无忌朗声道:“妖女赵明为其鞑子皇室出力,若我百姓,伤我武林义士,复又盗我义父宝刀,害我表妹殷离。张无忌有生之日,不敢忘此大仇,如有违者,天厌之,地厌之。”周芷若嫣然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时候,你又手下容情呢。”谢逊道:“我说呢,拣日不如撞日,咱们江湖豪杰,还管他什么婆婆妈妈,繁文褥节,你小两口子不如今日便拜堂成亲吧。这十香软筋散早一日驱出好一日。”无忌道:“不!义父,芷若,你们听我一言。殷姑娘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以我为夫,我心中也已以她为妻,虽无婚姻之事,却有夫妇之义,她尸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结新欢?”   谢逊沉吟道:“这话倒也说得是,依你说那便如何?”张无忌道:“依孩儿之见,孩儿今日先和周姑娘订立婚姻之约,助她疗毒驱毒,这就方便得多,天幸咱们得回中土,待孩儿手刃赵明,夺回屠龙宝刀,交回义父手中,那时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说两全其美。”谢逊笑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们也回不了中土呢?”张无忌道:“三年之后,不论咱们是否能离此岛,就请义父主持孩儿的婚事便是。”谢逊点了点头问周芷若道:“周姑娘,你说怎样?”周芷若垂头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个孤伶仃的女孩儿家,自己能有什么主意?一切全凭老爷子作主。”谢逊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们三人一言为定。你小两口是未婚夫妇,不必再有什么顾忌。无忌,你给我的小媳妇驱毒吧。”说着大踏步走向山后。   无忌道:“芷若,我这番苦衷,你能见谅么?”周芷若微笑道:“只因是我这个丑样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换了赵姑娘啊,只怕今晚就——”说到这里,转过了头,不好意思再说。无忌怦然心动,寻思:“当大伙儿同在小船中飘浮之时,我曾痴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实我心中真正所爱,竟是个无恶不作、阴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称英雄豪杰,心中却如此不分善恶,迷恋美色。”周芷若回过头来,见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来,便要走开。无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周芷若功力未复,脚下无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的怀里,嗔道:“我是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无忌见她轻颦薄怒,楚楚动人,抱着她娇柔的身子,低声道:“芷若,咱俩幼时在汉水中一见,不意终能如我所愿。在光明顶我独斗昆仑、华山两派四老之时,多谢你指点救命。”周芷若倚在他的怀里,说道:“那日我刺你一剑,你也恨我么?”张无忌道:“你没刺正我的心口,我便知你对我暗有情意了。”!周芷若呸了一声,脸颊晕红,说道:“早知如此,当日我一剑刺正你的心口,多少干净。也免得以后无穷岁月之中,给你欺侮,受你的气。”无忌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说道:“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爱你。不知咱俩是否能回归中土,我二人夫妇一体,我怎会给你气受?”周芷若侧过身子,望着他脸,说道:“要是我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你,你会打我、骂我、杀我么?”无忌和她脸蛋相距不过数寸,只觉她吹气如兰,忍不住在她左颊上轻轻一吻,说道:“似你这等温文斯文、端庄贞淑的贤妻,那里会做错什么事?”周芷若轻轻抚摸他的后颈,说道:“便是圣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从小没爹娘教导,难保不会一时胡涂。”无忌道:“当真你做错什么,我自会好好劝你。”周芷若道:“你对我决不变心么?决不会杀我么?”无忌在她额上又轻吻一下,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那有此事?”周芷若颤声道:“我要你亲口答应我。”无忌笑道:“好吧!我对你决不变心,决不会杀你。”   周芷若凝视他双眼,说道:“我不许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经地说。”无忌笑道:“你这个小小脑袋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想:“总是我对赵明、对小昭、对表妹到处留情,令她难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后,那里便有此事?”于是收起笑容,庄言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从前三心两意,只望你既往不咎。我今后对你决不变心。就算你做错了什么,我是重话也不会舍得责备你一句。”周芷若道:“无忌哥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要记得今晚跟我说过的话。”指着初升的一勾明月,说道:“天上的月亮,是咱俩的证人。”   张无忌道:“对,你说得不错。大上明月,是咱俩证人。”他仍是将周芷若搂在怀里,望着天边明月,说道:“芷若,我一生受过很多很多人的欺骗,从小为了太过轻信,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到底有多少次,这时候记也记不起来了。只有冰火岛上,和爹爹、妈妈、义父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那才没有人世的奸诈机巧。我第一次回中原,一个叫化子弄蛇,骗我探头到布袋中瞧瞧里面的蛇。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头上,将我擒了去。我又那料得到,咱们同生死、共患难的来到这个小岛之上,赵姑娘竟会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十香软筋散的剧毒?”周芷若笑道:“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得黄河悔已迟。”   无忌心中突然间充满了幸福之感,说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远永远的亲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后咱们倘若得能回归中原,你会帮我提防着许多奸滑的小人。有了你这个贤内助,我会少上很多当了。”周芷若摇头道:“我是个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无能,人又生得蠢。别说和绝顶聪明的赵姑娘天差地远,便是小昭,这等深刻的心机,我那又及得上她的万一?你的周姑娘是个老老实实的笨丫头,难道到今天你还不知道么?”无忌道:“只有你这等忠厚贤慧的姑娘,才不会骗我。”周芷若转过身来,将脸伏在他的怀里,柔声道:“无忌哥哥,我能和你结为夫妇,心里是快乐得了不得,只盼你别因我愚笨无用,将来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会尽我所能,好好的服侍你。”   两人坐在海滨,情话绵绵,不知夜之渐深。   次日无忌即以九阳神功,助周芷若驱除体内毒素。运功之下,初时竟是出于意料之外的方便,想是她饮食不多,中毒不如他与谢逊之深。但驱到第七日上,忽觉周芷若体内有一极阴寒的阻力,和他的九阳真气相激相抗,周芷若虽尽力克制,亦是不易引导九阳真气入体。无忌惊异之下,请教义父。谢逊沉吟半晌,说道:“这道理我也说不上来,多半是她峨嵋派历代师父都是女子,所习内功偏于阴柔一路。”无忌点头称是。好在周芷若内功修为和无忌相差极远,当无忌催动神功之时,她体内阴功终被压制了下去,但如此运功,却又比替谢逊驱毒时费力得多。无忌隐隐觉得她体内阴劲蕴积未成,但日后成就,竟是非同小可,不禁赞道:“芷若,尊师灭绝师太实是一代人杰。她传给你的内功,法门高深之至,此刻我已觉得出来。你遵此用功,日后成就可和我的九阳神功并驾齐驱,各擅胜场。”周芷若笑道:“你骗我呢!峨嵋派武功!怎能和张大教主的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法相比?”无忌道:“芷若,你天性淳厚,武功的招数上虽然所学不多,但内功的根基已扎得极佳。我太师父言道,武学钻研到最高深时,往往和每人资质有关,而且未必聪明颖悟的便一定能学到最高的境界。据说贵派创派祖师部女侠的父亲郭靖大侠,资质便十分鲁钝,可是他武功修为震古铄今,太师父说他自己,或者尚未达到郭大侠当年的功力。你峨嵋派内功的法门似尚在武当派之上,依我瞧啊,你将来的成就,当可凌驾灭绝师太之上。”   周芷若横了他一眼,娇嗔道:“你要讨好我,也不用说我武功好。我能学到先师十分之一的本事,也就心满意足了。你几时把你的九阳神功,挪移乾坤功夫教我一两手,我才多谢你呢。”无忌沉吟未答。周芷若道:“你说我不配做张大教主的徒弟吗?”无忌道:“不!我察觉你的内和我学截然不同,那是压根儿相反的路子。要是我来教你,那是世上艰险无比之事。”   周芷若叹道:“你不肯教,也就是了。学武功最多是学不成,还能有什么危险?”张无忌正色道:“不,不!我这九阳神功是纯粹阳刚的内功,你现下所习的峨嵋派内功,却纯是走的阴柔路子。如果你再练我的功夫,阴阳汇于一体,除非是如我太师父这等武学奇才,或许能使之水火相济,刚柔相调,只要差得一步,那便是走火入魔之祸。嗯,等你日后内功大成之时,我那挪移乾坤的心法,你倒是可以学的。”周芷若笑道:“我是跟你说着玩呢。以后我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的武功和的的武功有什么分别?我生来懒懒散散,你的九阳神功一定难练得紧,你便是逼着我练,我也怕难呢。”无忌听她如此说,心中甚是甜蜜。   如此情意缠绵,不觉时日之逝。匆匆过了数月,冬去春来,周芷若说自觉体力已然全复,想来毒性已然驱尽。这一日春光明媚,岛东几株桃花开得甚美,无忌折了几枝桃花,去插在殷离的墓前,想起这位表妹一生困苦,恐怕连一天福也没享过,正自伤神,必听得海中鸥鸟大声咕噪。无忌一抬头,忽见远处海上一艘帆船,正鼓浪向岛上驶来,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声叫道:“义父,芷若,有船来啦!”   谢逊和周芷若听到叫声,先后奔到无忌身旁。周芷若颤声道:“无忌哥哥,怎么会有船只到这荒岛上来?”无忌道:“那也真奇怪得紧,难道是海盗船么?”不到半个时辰,那帆船已在岛外下锚停泊,一艘小船划向岛来。无忌等三人迎到海滩,只见小船中的水手都是穿着蒙古水师的军装。无忌心中一动:“难道赵姑娘良心发现,又回到岛上来?”斜向周芷若一瞥,只见她秀眉微蹙,胸口起伏,显是也担着极大的心事。片刻间小船划到,五名水手上得海汉滩,为首的一名水师军官躬身向无忌道:“这位是张无忌张公子?”无忌道:“正是。长官何人?”那人听到无忌自承,神色间极是欣慰,说道:“小人贱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当真幸运之至。小人奉命前来,迎接张公子、谢大侠回归中土。”他只说张谢二人,却不提周芷若的名字。张无忌还了一揖,说道:“长官远来辛苦,却不知是奉何人所遣?”那拔速台道:“小人是驻防福建的达花鲁水师提督麾下,奉勃尔都思将军之命,前来迎接。勃尔都思将军一共派出海船八艘,在这一带闽浙粤三省海寻找公子和谢大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他言下之意,显是他的上司许下诺言,谁能找到张无忌的便有升赏。   无忌听他所说的那些蒙古将军的名字均不相识,料想那些将军也是转辗奉了赵明之命,问道:“你可知为何前来接我?”拔速台道:“勃尔都思将军吩咐,张公子是大大的贵人,乃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命小人找到之后,用心侍候。至于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职位低微,未蒙将军示知。”周芷若插口问道:“可是明明郡主之意么?”拔速台一怔,道:“明明郡主?小人没福见过。”周芷若冷冷的道:“什么福不福的?”拔速台一怔,道:“明明郡主乃是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是天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阳王爷的爱女。小人怎有福气一见郡主的金面?”周芷若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无忌向谢逊道:“义父,那么咱们便上船去吧?”谢逊道:“咱们到那边山洞中取了随身物品,便可上船,长官请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让小人和水手们替三位搬行李吧。”谢逊笑道:“咱们有什么行李?不敢劳动。”携了无忌和周芷若的手,走到山后,站定脚步,道:“赵明忽然派船来接咱们回去,其中必有阴谋,你们想该当如何应付?”   第八十六回 丐帮聚会   无忌道:“义父,你想赵——赵明她—她会在这船上么?”谢逊道:“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办了。咱们只须留心饮食,免再着了她的道儿。”无忌道:“不错,咱们把这儿收藏着的碱鱼、干果带上船去,决不吃喝船上的物事。”谢逊道:“我料想那赵明决计不在船上,她是欲师那些波斯人的故智,将咱们骗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师其余的般只出现,开炮将咱们的座船轰沉。”无忌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难道她用心竟是如此毒辣?其实,她将咱们放逐在这小岛之上,让咱们自生自灭,永世不得回归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没什么事对不起她?”   谢逊冷笑道:“你将她囚在万法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齐放了出来,她焉有不记恨之理?再说,明教教主失踪,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举访寻,难保不寻到这荒岛上来。只有令咱们葬身海底,那才是斩草除根。”谢逊哈哈一笑,随即叹道:“无忌孩儿,这些执掌军国重任之人,焉会爱惜人命?像你这般心肠仁慈,蒙古人能横绝四海、扫荡百国么?自古以来,那一个立大功名的英雄不是当机立断,要杀便杀?别说区区官兵,便是自己父母子女,也顾不得呢。”无忌呆了半晌,说道:“义父说得是。”他向来知道蒙古人对敌人极是残忍暴虐,但想对自己部下总须尽力爱惜,此刻听了谢逊之言,心中不禁呆了半截,自觉此番便算回归中土,统率中原豪杰驱除鞑子,但说到治国平天下,决非自己所能。   周芷若道:“义父,你说咱们该当如何?”谢逊道:“你有什么妙计?”芷若道:“那么咱们别上这船吧。跟那蒙古军官说,咱们在这儿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谢逊笑道:“那真是傻丫头的傻主意。咱们不上船,敌人也决计放咱们不过啊。咱们把这艘船中的官兵都杀尽,他们不能再派十艘八艘来么?何况中原有多少大事,要无忌回去担当,怎能让他老死于这荒岛之上?”周芷若俊脸通红,低声道:“还是义父出个主意吧,咱们只听义父吩咐便是。”谢逊略一沉吟,道:“咱们须得如此如此。”无忌和周芷若一听,齐称妙计。   当下三人尽携山洞中积储的食物,搬回小船。无忌更到殷离墓前祷祝一番,洒泪而别,这才上了大船。无忌在舱前舱后察看一番,果然并无赵明在内,船上水手之中,也无特异碍眼的人物,看模样均是普通的蒙古官兵。   那船拔锚扬帆之后,只驶出数十丈,无忌反手一搭,已抓住了拔速台的右腕,另一手抽出他腰间佩刀,架在他的后颈,喝道:“你听我的号令,命梢公向东行驶!”拔速台大吃一惊,颤声道:“张公—公子,小—小人没敢得罪你啊。”无忌道:“你听我吩咐行事。稍有违抗,我便砍下你的脑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梢—梢公!快向东—向东行驶。”梢公依言转舵,那船横掠小岛,向东驶去。   无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谋害于我,我已识破你们诡计,快快招来!若有虚言,小人你的性命。”说着举起右掌,往船边上一拍,只见木屑纷飞,船边登时缺下一大块来。船上官兵见到,无不骇然。拔速台道:“公子明鉴: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西归,此外更无别情。小人只盼立此功劳,得蒙上司升赏,实无半分歹意。”无忌见他说得诚恳,确非虚语,于是放开他的手腕,走到船头,左手提起一只铁锚,右手又提起一只铁锚,喝道:“众人看清楚了!”双手一扬,两只各重数百斤的大铁锚一齐飞向半空。众官兵“哗”的一声,齐声惊喊。   待两只大铁锚落将下来,张无忌使出挪移乾坤的心法,双手一掠一推,两只铁锚又飞了上去。如此连飞三次,无忌才轻轻接住,将两只铁锚放在船头。蒙古人从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见了无忌如此惊人的武功,当真是如同天神一般,不由得一齐拜伏,说道:“张公子神勇,世所罕有,小人今日大开眼界。”无忌这么一显武功,将一干蒙古官兵收得服服贴贴,再也不敢稍起异心。   掌舵的梢公遵依无忌命令,驾船东驶,直航入大洋之中,一连三天,所见的唯有波涛接天。谢逊料得赵明所遣的炮船,必在闽粤一带海面守候巡视,现下座船航入大洋已远,决计不至和赵明的炮船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梢公改道向北。这一向北,更是接连驶了二十余日,直到海中见有浮冰,已知来到北海,凭她赵明再聪明十倍,也难猜到此船的所在,于是再命梢公折向西行,航返中土。这一个多月之中,无忌等不是取用自携的食物,便是捉捕海中鲜鱼为食,对船上饮食,竟是不沾唇。   这一日午间,遥见西方出现了陆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见归来,尽皆欢呼。到得傍晚那大船已停泊岸旁,这一带海岸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大船可直泊靠岸。谢逊道:“无忌,你上岸去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无忌答应了,飞身上岸。   一路行来,只见四下里都是绿油油的森林,地下积雪初融,极是泥泞。走了一阵,树林更加荫深,一株参天古柏,都是数人方能合抱。无忌飞身上了一株高树,四下一望,但见树木无边无际,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无人迹。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此,当下回向船来,尚未走到岸旁,忽听得一声惨呼,声音极是凄厉,正是从船上发出。无忌吃了一惊,展开轻身功夫,飞奔而回,扑上船头。只见满船横七竖八,尽是蒙古官兵的尸首,自拔速台以下,个个尸横船中,谢逊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着,却不见敌人的踪影。无忌惊问:“义父,芷若,你们没事吧?敌人到那里去了?”谢逊道:“什么敌人?你见到敌踪么?”无忌道:“不!这些蒙古人——”谢逊道:“是我和芷若杀的。”无忌更是惊奇,道:“想不到这些鞑子一回中土,便胆敢起意害人。”谢逊道:“他们没敢起意害人,是我要杀了灭口。这些人一死,赵明便不知咱们已回中土。从此她在明里,咱们在暗里,找她报仇容易得多了。”   无忌倒抽了口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谢逊淡淡的道:“怎么?你怪我手段太辣么?鞑子官兵是咱们敌人,用得着以菩萨心肠相待么?”无忌不语,心想这些人对自己始终服侍唯谨,未有丝毫怠忽,虽说是敌人,但如此杀绝,总觉心中过意不去。谢逊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己不伤人,人便伤己。那赵明如此对待咱们,咱们便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忌道:“义父说的是。”谢逊道:“你放一把火,将船烧了。芷若,搜了尸首身上的金银,捡三把兵刃防身。”两人依言而行,在船上放了火,分别跃上岸来。这船船身甚大,直烧到半夜,方始烟飞火灭,连众人尸首一齐化灰沉入海底,无忌见这么一来,干手净脚,再无半点痕迹,心想义父行事虽然厉害了些,究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乱在岸旁睡了一觉,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日上,才遇到七八个采参的客人,一问之下,原来此地竟是关外辽东,距长白山已然不远。待得和那些采参客人分手,周芷若道:“义父,是否须得将他们杀了灭口?”无忌喝道:“芷若你说什么?这些采参客人又不知咱们是谁。难道咱们一路上见一个便杀一个么?”   周芷若一呆,登时满脸胀得通红,无忌自和她相识以来,从未如此疾言厉色的对她说话。谢逊道:“依我原意,也是要将这些采参客人杀了。教主既是不愿多伤人命,咱们快些设法换了衣服,免露痕迹。”当下三人快步而行,一直走了两日,才出森林。见到一家农家,无忌取出银两,向老农购买衣服。但那农家极是贫寒,仅有一件老羊皮袄可以出让。接连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方凑齐了三套污秽不堪的衣衫。周芷若素来爱洁,闻到衣裤上陈年累积的臭气,几欲作呕。谢逊却十分欢喜,命二人用泥浆涂污。无忌在水中一照,只见自己活脱成了辽东一丐,赵明便是对面相逢,也未必相识。   三人一路南行,这日来到一处大镇甸上,那是进关的入经要道。三人走向镇上一处最大的酒楼,无忌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交在柜上,说道:“待咱们用过酒饭,再行结帐。”他是先怕自己衣衫褴褛,酒楼中不肯送上酒饭。岂知那掌柜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双手将银两还给无忌,说道:“爷们光顾小店,区区酒水粗饭,算得什么?由小店作东便是。”无忌很是诧异,坐定后,低声问周芷若道:“咱们身上可露出什么破绽?怎地这掌柜的不肯收受银子?”周芷若细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个乞丐,那里有什么形迹显露?谢逊道:“我听那掌柜的语气之中,颇存惧意,咱们小心些便是。”   他刚说了这句话,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七个人来,说也凑巧,竟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这七人靠着窗口大模大样的坐定。只见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口中“爷前爷后”,当他们是达官贵人一般。无忌见这些乞丐有的负着五只布袋,有的负着六只,都是丐帮中职司颇高的弟子。店小二将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五六名丐帮子弟上来。片刻之间,这酒楼上络络绎绎来了三十余名丐帮帮众,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无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丐帮今日在此聚会,酒楼掌柜误会他三人也是丐帮中人了。他低声向谢逊道:“义父,咱们还是避开了这里吧,免得多惹事端,看来丐帮今日所到的人不少。”正在此时,店小二送上一大盘牛肉,一只烧鸡,五斤白酒,谢逊腹中正饿,两个多月来从未好好的饱餐一顿,闻到烧鸡的香味,食指大动,说道:“咱们闷声不响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碍他们什么事了?”说着端起碗来,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天可怜见,谢逊流落海外二十余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尝酒味,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酿,在他却是如饮醍醐,似喝琼浆。   他又是一口,将一碗白酒都喝干了,忽然低声道:“小心,两个大本领的人物来啦!丐帮中居然有这等人才!”无忌听到楼梯上的脚步之声,前面一人左足落脚重,右足落脚轻,后面一人却是一步重、一步轻。单是听他二人脚步之声,就知这两人武功极是奇特。那两人一走上楼梯顶口,哗喇喇一阵响,楼上群丐一齐站起。谢逊作个手势,三人也站起相迎。要知他三人坐在靠里的偏角上,和众人一齐坐着,那是极不惹眼,但当人人都站起身来,他三人倘若仍是大模大样的坐着,只怕当时便有乱子。   只见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络长须,除了身穿乞丐服色,神情模样,竟似个不第秀才。后面那人满脸横肉,虬髯戟张,相貌十分凶猛,只须再黑三分,活像是关公身旁手执大刀的周仓。这二人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髯子均已花白,背上各负九只小小的布袋。这九只袋子只是表明他们身份,其形体之小,很难装什么物事。   张无忌心下寻思:“百年前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声威赫赫的大帮会。听太师父言道,昔日丐帮帮主洪七公仁侠仗义,武功深湛,不论白道黑道,无不敬服。其后黄帮主、耶律帮主等也均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岂知数十年来主持非人,丐帮声望大非昔比。现在帮主史火龙从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其人如何。这二人背负九袋,在丐帮中除了帮主而外,当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灵蛇岛上遣人夺我义父屠龙刀,不知和他二人亦有牵连否?”   自从明教的圣火令数十年前为丐帮中夺去之后,明教和丐帮即是势同水火。明教曾一再企图夺回圣火令,双方仇杀数次。中原武林人物向来认为明教为邪魔外道,每逢争斗,总是群相出手协助丐帮,是以明教每一回均告失败。这一次屠龙刀和倚天剑为赵明盗去,那六根圣火令却仍是藏在张无忌怀中,没有失落。想是赵明忌惮无忌太强,生怕他中了十香软筋散之后仍有出奇的本领,因此不敢到他怀中搜索。张无忌眼见酒楼上丐帮人多势众,丝毫不敢大意,伸手怀中摸了摸那六根圣火令,心想杨破天教主的遗书谆谆以夺回圣火令相嘱,莫要一个不小心,又被丐帮夺了回去。   只见那两名九袋长老走到中间一张大桌旁坐下。那周仓模样的长老从布袋中摸出一长约四尺的竹棒来,放在桌上。群丐中登时有一半人拜伏在地,说道:“污衣派弟子参见掌棒龙头。”张无忌因丐帮是本教大敌,曾听杨逍详细说过丐帮中的情形,知道丐帮历来分为污衣、净衣两派。这时见拜伏的群丐个个衣衫极是污秽,心知那掌棒龙头便是污衣派的首领。又见那秀才模样的长老从布袋中取出一个缺口破钵,双手捧着放在桌上。其余衣衫干净的群丐便各拜倒,说道:“净衣派弟子参见掌钵龙头。”两个龙头右手一挥,说道:“起来吧!”群丐这才纷纷归座。无忌手中捏了一把汗,要知站起来迎接丐帮长老,那也罢了,要他们跪地拜伏,却是万万不可。幸好酒楼上乱糟糟一团,他三人又坐在僻处,两名龙头长老四只眼睛望着屋顶,对群丐傲不理睬,因此也没见到他三人并未拜伏。   群丐虽是在酒楼之中饮食,却也不脱乞儿的习气,伸手抓菜,捧碗喝汤,吃得狼籍一团。无忌和谢逊留神倾听,想听那两个龙头长老说此什么。不料他二人尽是饮酒吃菜,除了说些“你来一碗!”“这牛肉很香!”之类,一言不涉正事。两旁群丐更是吆喝猜拳,闹酒抢菜,嘻嘻哈哈的嚷成一片。待得两名龙头长老食毕下楼,群丐也是酒醉饭饱,登时争先恐后的一哄而散。   谢逊待群丐散尽,低声道:“无忌,你瞧如何?”无忌道:“丐帮这许多人物在此聚会,决不能是大吃大喝一顿便算。我猜晚间在什么僻静之处,定然再行聚集,商量正事。”谢逊点头道:“依我之见,亦必如此。丐帮是本教大敌,此事既教咱们撞见了,不能便此放过。须得打探明白,瞧他们是否另有图谋本教的奸计。”当下三人下楼到柜面付帐,掌柜的甚是讶异,说什么也不肯收。无忌心想:“看来丐帮闹得这里的茶馆酒楼都吓怕了,吃喝不用付钱。只此一端,已可知他们平素的横行不法。”   三人在僻静处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镇上丐帮帮众虽多,但依照向例,无一住店,因此在这客店中倒是不虞撞到丐帮人物。谢逊道:“无忌,我眼不见物,这种打探讯息的事,干起来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着你去也帮不了忙,还是偏劳你一人吧。”无忌道:“正好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门。一走到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没见到一名丐帮弟子。   张无忌寻思:“不到半个时辰之间,镇上丐帮帮众突然人影全无,料想走得不远。”当下走向一间南货店,瞪起双眼,伸拳在柜台一击,喝道:“喂,掌柜的,我那许多兄弟走向那里去啦?”柜面上的店伴见到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只道是丐帮中的一个恶丐,个个心惊肉跳,内中一人胆大子较大,指着北方,陪笑道:“贵帮朋友们络绎都向北去了。大爷喝茶么?”无忌唱道:“不喝!喝什么他妈的臭茶!”转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   他快步走出镇甸不远,只见左首路旁长草中,人影一闪,一名丐帮弟子站了起来,瞧模样是要上前喝问。张无忌脚下加快,身子如箭离弦,倏忽而过。那丐帮弟子擦了擦眼睛,还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忽然不知去向,无忌心想丐帮沿途布了卡子,好不戒备森严,当下展开轻功,向北疾驰,他眼光何等敏锐,丐帮布在树丛草中、山间石边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的目中,反倒成为指引的路标。奔出四五里路,但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卡,哨位越来越密。这些人虽和无忌的武功相差极远,但青天白日,要尽数避过他们的眼光,却也着实不易,到了后来,只好避过了大路,曲曲折折的绕道而行。眼见一条山道,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庙,无忌料知群丐必在庙中聚会,一提气,奔向东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绕过群丐的卡子,直欺到庙侧。只见庙前一块大匾上写着“弥勒神庙”四个大字,庙貌庄严,起得甚是雄伟。无忌暗想:“瞧这模样,见大帮中重要人物到得不少。我若是混在人丛之中,难免被他们发觉。”四下一打量,见大殿前的庭中左边一株古松,右边一株古柏。双树苍挺立,高出殿顶甚多,那松树更是枝叶密茂,倒可藏身其间。于是绕到庙后,飞身上了屋顶,低伏着身子,走到檐角,轻轻一纵,如一溜烟般落到了松树之顶,从一根大枝干后望将出去,心中暗叫一声:“侥幸!”殿中风光,尽收眼底。   只见大雄宝殿的地下,两旁黑压压的坐满了丐帮帮众,少说也有三百来人。这些人一齐朝内,是以无忌跃上松树,人影一晃,竟然无人知觉。殿中放着五个蒲团,虚座以待,显是在等什么人到来,殿中虽是聚了三四百人,竟无半点声息,和酒楼上乱糟糟地抢菜争食的情景浑不相同。无忌心想:“丐帮享名数百年,近世虽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尽去。那酒楼中的混乱模样,是平日的神情。由此而观,帮中长老部勒帮众,执法实极严谨。”   大雄宝殿居中坐着一尊弥勒佛,袒腰露出了一个大肚子,张大了笑口,显得甚是慈祥。无忌正打量间,忽听得壁后一人喝道:“当钵龙头到!”殿中群丐霍地站起,垂手而立。那秀才模样的掌钵龙头手捧破钵,缓步而出,站在右首。那人大喝:“掌棒龙头到!”那周仓般的九袋长老双手高举一根竹棒,大踏步走了出来,站在左首。那人喝道:“执法长老到!”只见一个萎靡不振,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来,手中持着一根破竹片。此人脚下轻捷,走动时片尘不起。无忌心道:“此人好高的轻功,可和本教布袋和尚说不得不相上下,只较韦蝠王稍逊半筹。”又听那声音喝道:“传功长老到!”这次出来的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丐,一根根如银丝般的须发随风晃动,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说不出古怪诡异,这老丐空着双手,从他身形步法之中,却看不出武功的深浅。这四人将四个蒲团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间一个蒲团,然后弯腰躬身,齐声说道:“有请帮主大驾!”无忌心中一凛“只听得丐帮现任帮主名叫『金银掌』史火龙,武林中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却不知是何等的人物?”   大雄宝殿上群丐一齐躬身,过了良久,只听得屏风后脚步声响,大踏步走出一条大汉来。但见他身高七尺,魁梧之极,红光满面,竟似一个大官员、大豪绅一般的模样,右手中呛啷啷的不住响动,搓弄着两枚大铁胆。他身上衣衫虽非富丽,却也决不是乞儿模样。他走到殿中一站,群丐齐声说道:“座下弟子,参见帮主大驾。”丐帮帮主史火龙手一挥,说道:“罢了!小子们都好啊?”群丐道:“帮主安好。”待丈火龙在中间的蒲团上坐下,各人才分别坐地。   史火龙转头向那掌钵龙头道:“林兄弟,你把金毛狮王和屠龙刀的事,向大伙儿说说。”无忌听到“金毛狮王和屠龙刀”这几个字,更是全神灌注的倾听。那掌钵龙头站起身来,向帮主打了一躬,转身说道:“众家兄弟:魔教和本帮争斗了六十年,代代成仇。自从魔教教主的令符圣火令落入本帮手中之后,魔教始终处于下风。近来魔教立了一个新教主,名叫张无忌,本帮有人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曾见到此人是个无知少年。谅这等乳臭未干、黄毛未褪的小儿,成得什么大事?焉能与本帮史帮主的雄才伟略相抗?”群丐欢声雷动,一齐鼓掌,史火龙脸上颇现得意的神色。   那掌钵龙头又道:“只是魔教立了新教主后,本来四分五裂、自相残杀的局面,登时改观,倒成了本帮的心腹大患。近一年来,魔教的魔头们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带有韩山童、朱元璋,两湖一带有徐寿辉,连败元兵,占了不少地方,可说颇成气候。倘若真给他们成了大事,逐出鞑子,那时候本帮数十万兄弟们,可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群丐大怒吆喝:“决不能让他们成事!”“丐帮誓与魔教死拚到底。”“魔教倘占了天下,本帮兄弟们还有活命吗?”一时弥勒庙中群丐愤慨激昂,大声叫嚷。无忌躲在松树的针叶丛后,寻思:“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数月,弟兄们倒是大有所成。丐帮这番顾虑,也非无因,丐帮人数众多,不可轻侮,若得他们携手拒元,大事更易成功。该当如何,方得和他们尽释前嫌,化敌为友?”   掌钵龙头待群丐骚嚷稍静,说道:“史帮主向来在吹箫山庄静养,长久不涉江湖,但遇上了这等大事,非得亲自主持不可。也是天祐我帮,八袋长老陈友谅结识了一位武当子弟,得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讯息。”他提高声音说道:“陈长老,请陪宋少侠出来和众兄弟见见。”壁后有人应道:“是!”两个人携手而出。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精神奕奕,正是灵蛇岛上谢逊饶了他一命的陈友谅。另一个二十七八岁,相貌俊美,腰悬长剑。无忌一见,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此人竟是宋远桥之子宋青书。当时他被赵明囚禁在万法寺中,得范遥和张无忌救出,那料到竟会和丐帮混在一起。   两人走到殿中,先向史火龙行礼,再向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掌钵二龙头作了一揖,然后向群丐团团抱拳。掌钵龙头说道:“陈长老,你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跟众兄弟说说。”陈友谅携着宋青书的手,说道:“众家兄弟,我帮得蒙宋少侠相助,当真是天大的机缘。这位宋青书宋少侠,乃是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的公子,日后武当派的掌门,非他莫属。那魔教教主张无忌,可说是宋少侠的师弟,因此魔教中的种种情由,宋少侠可说了如指掌。数月之前,宋少侠和我说起,魔教的大魔头金毛狮王谢逊,已到了东海灵蛇岛上——”那执法长老忽然插嘴道:“武林中找寻金毛狮王,当真无所不用其极,数十年来始终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侠却何忽然得知?老夫想要请教。”   张无忌心中本来一直存着一个疑团:“谢逊从极北的冰火岛南来灵蛇岛,此事该当十分隐秘,何以竟会让丐帮得知讯息?”这时听那执法长老问起,自是加倍的留神倾听。只听陈友谅道:“托帮主洪福,一切机缘十分凑巧。东海有一位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会得知了谢逊的所在。这老婆婆生长海上,精熟航海之事,居然给她找到了谢逊所居的极北荒岛,将他接到灵蛇岛。那灵蛇岛上囚禁着一对年青夫妇,男的名叫卫璧,女的叫作武青婴,均是大理的一派武学的传人。乘着金花婆婆前赴中原,他二人杀了看守之人,逃了出来,在山东遇到危难,幸蒙宋少侠搭救,说起各种前因,宋少侠方知金毛狮王是到了灵蛇岛。”那执法长老点头道:“嗯,原来如此。”张无忌心中,也是这样说道:“嗯,原来如此。”又想:“卫璧和武青婴均非正人,当年他们苦心设下巧计,从我口中骗出义父的所在。但幸而如此,紫衫龙王方能获知义父的下落。当今之世,说到水性和航海之术,只怕很少有人能胜得过紫衫龙王,若不是由她出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谁能有此能耐,能找寻到这冰火岛?纵令是我爹爹妈妈复生,也未必能够,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友谅又道:“兄弟和宋少侠乃是生死之交,得悉了这个讯息之后,即行会同季郑二位八袋长老,率同五名七袋弟子,前赴灵蛇岛,意欲生擒谢逊,夺获屠龙宝刀,献给帮主。不料魔教大帮人马,也于此时前赴灵蛇岛。兄弟们虽然竭力死战,终于寡不敌众,季长老和四名七袋弟子为帮殉难。灵蛇岛上的战况,请郑长老向帮主禀报。”只见那肢体残断的郑长老从人丛中站起身来,叙述灵蛇岛上明教和丐帮之战。他不说丐帮众人围攻谢逊,却说明教如何人多势众,自己一干人如何英勇御敌,最后说到陈友谅舍身救他性命的仗义之处,更是慷慨激昂,口沬横飞,说谢逊等为陈友谅的正气折服,终于不敢动手。   大殿上群丐只听得耸然动容,齐声喝采。那传功长老说道:“陈兄弟智勇双全,而如此义气,更是难得。”陈友谅躬身道:“做兄弟的承帮主和长老哥哥们的教诲,本帮大义所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区区小事,倒劳郑长老的称赞,做兄弟的好生不安。”群丐见他如此谦逊,毫不居功,更是大赞不已。张无忌在树上越听越气,心想世上卑鄙无耻,竟至如此,明明是卖友求生,却变成了仗义救人,只是他做得天衣无缝,连郑长老也瞧不出破绽,可说是个大大的奸雄。言念及此,心下忽地黯然:“这奸人的诡计,当时义父被他骗过,我也被他骗过,只是骗不过赵姑娘。唉,赵姑娘聪明多才,人品却是这般——”   只见那执法长老站起身来,冷冷的道:“本帮又有这许多兄弟,为魔教的魔头们所害,这层血海深仇,咱们便此罢了不成?”群丐大声鼓噪:“咱们非替季长老报仇不可!”“踏平光明顶!扫荡魔教!”“宰了张无忌,宰了谢逊!”“本帮和魔教势不两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帮主快下号令,天下丐帮弟子,齐向魔教攻杀!”   执法长老向史火龙道:“启禀帮主:本帮弟子如此群情愤激。报仇雪恨之举,如何行事,便待帮主示下。”史火龙皱眉头道:“这个嘛,这是本帮的大事,嗯,嗯,须得从长计议。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帮众,暂且退出,咱们好好的商量商量。”执法长老应道:“是!”转身喝道:“奉帮主号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庙外相候。”群丐轰然答应,向史火龙等躬身行礼,顷刻间一齐退出庙门,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长老以上的诸首脑。   第八十七回 冤家路狭   陈友谅走上一步,躬身说道:“启禀帮主,这位宋青书宋兄弟于本帮颇有功绩,帮主如若恩准,许他投效本帮,以他的身份地位,日后更可为本帮建立大功。”宋青书道:“这个,似乎不——”他只说了一个“不”字,陈友让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脸上。宋青书见到阴狠的神色,登时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史火龙道:“这个甚好。宋青书投入我帮,可暂居六袋弟子之位,归八袋长老陈友谅统率。恪遵本帮帮规,为本帮出力,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宋青书眼中流露出愤恨之色,但随即竭力克制,上前向史火龙跪下,说道:“弟子宋青书,向帮主叩头。多谢帮主开恩,授予立袋弟子之位。”跟着又拜见了众长老、众龙头。   执法长老说道:“宋兄弟,你既入本帮,就受本帮帮规约束。日后虽然你做到武当派掌门,也得遵从本帮的号令。这个你知道了么?”宋青书道:“是。”执法长老语声严厉,又道:“本帮与武当派虽然同侠义道,究竟路子不同。武当掌门之位,日后定当落在你的身上,何以你却甘心投入本帮?此事须得说个明白。”宋青书向陈友谅望了一眼,说道:“陈长老待弟子极有恩义,弟子敬慕他的为人,甘心追随骥尾。”陈友谅笑道:“此处并无外人,说出来也无干系。峨嵋派掌人灭绝师太死后,新任掌门人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名叫周芷若。此女和宋兄弟青梅竹马,素有婚姻之约,那知却给魔教的大魔头张无忌横刀夺爱,携赴海外。宋兄弟气愤不过,求教于我。做兄弟的拍胸膛担保,誓必助他夺回周女。”张无忌越听越怒,暗想:“此人一派胡言,那有此事?”忍不住便要纵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终于强抑怒火,继续倾听。   史火龙哈哈一笑,说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也无怪其然。一个是武当掌门,一个是峨嵋掌门,不但门当户对,而且郎才女貌,本来相配得紧啊。”执法长老又问:“宋兄弟既然受此委屈,何以不求张三丰真人和宋大侠作主?”陈友谅道:“宋兄弟言道:武当派近来颇有与魔教携手之意。张三丰和他令尊都不愿得罪魔教。眼下中原武林之中,唯有本帮和魔教势均力敌,足可和群魔相抗。”执法长老点头道:“那就是了,只须灭得魔教,宰了张无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愿何愁不偿。”   张无忌隐身树中,回想当日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顶上,宋青书对待周芷若的神情果是颇为奇特,此刻一印证,才知他早就对周芷若怀有情意。“但为了一个女子,因而背叛师门背叛亲父,人品岂非太差?何况芷若对我柔情蜜意,一片真心。宋青书纵得丐帮之助,又怎能逼得她的顺从?这位宋大哥在江湖上声名早着,号称是武当派后起之秀,怎地一愚至斯?”   他心中自叹息,只听陈友谅道:“启禀教主:弟子在大都附近,擒得魔教中一名重要人物,和本帮大业,颇有干系,特请帮主发落。”史火龙喜道:“快带上来。”陈友谅双手拍了三下,说道:“带那魔头上来。”张无忌听得有本教中重要人物为陈友谅所擒,心下甚是关怀。只见殿后转出四名丐帮帮众,手执兵刃,押着一个双手反绑之人出来,无忌看那人时,见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相貌甚熟,记得在蝴蝶谷明教大会之中见过,却不知他的姓名。那人脸上满是气愤愤的神色,走过陈友谅身畔时,突然一张口,一口浓痰向他脸上吐去。陈友谅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正中那人左颊。他脸颊登时肿了起来。押着他的丐帮弟子在他背后一推,喝道:“见过帮主,跪下,磕头。”那人一声咳嗽,又是一口浓痰,直向史火龙脸上吐去。   那人和史火龙相距既近,这一口痰吐将出去劲力又是极足,史火龙低头一谅,毕竟没能让过,拍的一声,正中他的额头。陈友谅横扫一腿,将那人踢倒在地,拦在史火龙的身前,指着那人喝道:“大胆狂徒,你不要性命了么?”那人骂道:“老子既是落在你们手中,本就不想活着回去。”陈友谅这么一拦,史火龙已将额上的浓痰抹去,在下属之前不致显得过分狼狈。他随即倒退两步,说道:“启禀教主,这小子是魔教中的一流高手,武功似乎尚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咱们倒也不能等闲视之。”张无忌听了此言,初时颇为诧异,但立即明白,陈友谅故意夸张那人武功,在替帮主遮丑。可是史火龙身为丐帮的帮主,竟避不开这口浓痰,太过不合情理,同时受了这等侮辱之后,脸上不现愤怒之色,反而显得有些惊惶失措,似乎怕人发现什么重大秘密一般,无忌隐隐觉得其中定是另有别情。   执法长老道:“陈兄弟,此人是谁?”陈友谅道:“此人名叫韩林儿,乃韩山童之子。”无忌暗暗点头:“是了。那时蝴蝶谷大会,他一直跟在他父亲身后,没跟我说话,是以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执法长老喜道:“啊,他是韩山童之子,陈兄弟,你这场功劳可更大了。启禀帮主:韩山童近年来连败元兵,大建功名,他手下大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人,都是魔教中的厉害人物。咱们擒获了这小子作为人质,不愁韩山童不听命于本帮。”   韩林儿破口骂道:“做你妈的清秋大梦!我爹爹何等英雄豪杰,岂能受你们这些无耻之徒的要胁?我爹爹只听张教主一人的号令,你丐帮妄想和我明教争雄,实在太过不自量力。丐帮帮主是你这种人物,给我张教主提鞋儿也不配呢。”陈友谅笑嘻嘻的道:“韩兄弟,你把贵教张教主说得如此英雄了得,咱们大伙儿十分仰慕,很想见见他老人家一面。你就给咱们引见引见吧。”韩林儿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不知陈友谅是在用计骗他吐露真情,便道:“张教主担当大事,就是本教兄弟,也轻易见他老人家不着。他那有空闲来见你?”陈友谅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说,张无忌已被元兵擒去,早在大都斩首正法,连首级都已传送各处,你还在这儿胡吹大气呢。”韩林儿大怒,呸的一声,喝道:“放你的狗臭屁,鞑子能把我张教主擒去?便是有千军万马团团围住,我教主也能来去自如。张教主大都是去过的,那是去救出六大门派的武林人物。什么斩首正法,你少嚼蛆吧!”   陈友谅也不生气,仍是笑嘻嘻的道:“可是江湖上都这么说,我也不能相信啊。为什么这半年来只听得明教中有什么韩山童、徐寿辉,有什么朱元璋、刘福通、彭莹玉和尚,却不听得有一个张无忌?可见他定是死了无疑?”韩林儿满脸通红,胀得额头青筋凸了起来,大声道:“我爹爹和徐寿辉他们,都是奉张教主的命令行事,怎能和张教主相比?终有一日张教主从海外归来,教你们知道他老人家武功的厉害。”陈友谅点头道:“原来张教主是去了海外,想他是去迎接他义父金毛狮王去了?”韩林儿心中一惊,自知失言,一时张大口嘴,说不出话来。   陈友谅轻描淡写的道:“张无忌那人武功是算不差的,但生就一副短命横死之相,有人给他算命,说他活不过今年年初——”他说到这里,庭中那株古柏的一根枝干突然间轻轻一颤,大殿上诸人都没知觉,张无忌却已听到那枝干后竟传出几下轻微的喘气之声,但那人随即屏气凝息,克制住了。无忌心想:“原来古柏中居然也藏得有人。此人比我先到,这么许久我都没有察觉,此人武功可也高明得很啊。”当下凝目向那古柏枝叶中瞧去。   在枝叶掩映之间,看到了青衫一角,那人躲得极好,衣衫又和古柏同色,若非无忌眼光特佳,可也真的不易发见。   只听韩林儿怒道:“张教主宅心仁厚,上天必然福佑。他青春正当,再活一百年也不希奇。”陈友谅叹道:“可是世上人心难测啊。听说他在海外遭奸人陷害,以致为朝廷擒杀。其实那也不奇,凡是见过张无忌之人,都知他活不过三八二十四岁那一关——”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忽然古柏上青影一晃,一人窜下地来,口中喝道:“张无忌在此,是谁在咒我短命横死!”语声未歇,身子已窜进殿中。站在殿门口的掌棒长老张开大手,往那人后颈抓去。那人轻轻的一侧身,已然避开。但见他方巾青衫,神态潇然,面莹如玉,眼澄似水,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明。   无忌突然见赵明现身,心头大震,又惊又怒,又爱又喜,禁不住轻轻噫了一声。但大殿上群丐都是在全神提防赵明,谁也没听到他这声惊噫。陈友谅当张无忌幼时,曾在少林寺外见过一面,然相隔已久,无法猜想他长大后相貌如何,后来在灵蛇岛见到无忌和赵明,那时他二人黏了胡子,装作是巨鲸帮中的人物,因此无忌的本来面目,陈友谅并不相识,至于史火龙等人,那更加没见过了。他们只知明教教主乃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武功极高,见赵明避开掌棒长老这一抓,身法轻灵,已属一流高手,心下倒均信了二分。但陈友谅见她相貌太美,年纪太轻,话声中又颇有娇媚之音,和江湖上所传张无忌的形貌颇有不同,喝道:“张无忌早就死了,那里又钻出一个假冒货来?”   赵明怒道:“张无忌好端端的活着,为何你口口声声咒他?张无忌洪福齐天,长命百岁,等这儿的人个个死绝了,他还要活八十年呢。”无忌听她说这几句话时语带悲音,似乎想到将自己抛在荒岛上,良心不免自责,但转念又想:“这等阴狠忍心之人,讲什么良心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对她恋恋不舍,心中尽生些一厢情愿的念头。”陈友谅道:“你到底是谁?”赵明道:“我便是明教之主张无忌。你干么捉拿我手下兄弟?快快将他放了,有什么事,冲着我本人来说便是。”忽听得旁边一人冷笑道:“赵明赵姑娘,旁人不识得你,我宋青书难道不识?旁人不识张无忌,我宋青书岂能不识?启禀帮主:这女子乃是汝阳王郡王之女明明郡主。她手下高手极多,须得好好提防。”执法长老撮唇呼哨,喝道:“掌棒长老,你率领众兄弟赴庙外迎敌,防备敌人攻将入来。”掌棒长老应声而出,霎时之间,东南西北,四下里都是丐帮弟子的呼啸之声。   赵明见了这等声势,脸上微微变色,双手一拍,墙头飘下二人,正是玄冥二老的鹿杖客和鹤笔翁。执法长老喝道:“拿下了!”便有四名七袋子,分扑鹿鹤二老。玄冥双老武功奇强,只三招之间,四名七袋弟子,均已受伤。那白须白发的传功长老站起身来,呼的一掌直向鹤笔翁击去,这一掌风生虎虎,威猛无俦。无忌在树上看得明白,那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见龙在田”当年谢逊在冰火岛上曾约略跟他说过这一招的模样,只是不明掌法中的精义,使出来时似是而非,想不到这位老丐居然学到了九指神丐洪七公的这招绝技。鹤笔翁识得厉害,全身功力运转,一招“玄冥神掌”还击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双掌相对,那降龙十八掌是纯刚之学,玄冥神掌却是至阴至柔,两人在自己的看家本领上浸润数十年,均已练到了九成的功力,以至刚击至柔,这一对掌,竟是不分上下。传功长老只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自掌心沿着手臂迅速上行——。   鹤笔翁跟他一掌相对,竟也隐隐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心下暗自诧异,向传功长老瞪目而视,只见他脸上有痛楚之色,双目如血,正自运功和掌上传来的阴寒之气相拒。鹤笔翁心中一喜:“我还道今日遇上了劲敌,原来你毕竟比我还差半筹。”不等他运功驱除阴毒,上前一步,轻飘飘的又是一掌拍出。他这玄冥神掌掌力所至,笼罩四方,对方除了硬接外,无可闪避,传功长老无奈,只得又是一招降龙十八掌拍出。   两人掌力虽有刚柔之分,功力却是难分轩轾。只是传功长老的掌法承洪七公一脉相传,纯是光明正大的武学,那玄冥神掌之中却另含一股阴毒寒气。传功长老和鹤笔翁对掌时并不吃亏,但每对一掌,便须运功驱除寒毒,不但心有二用,而且损耗功力甚巨,对到三掌之后,已是相形见拙。那边厢鹿杖客使动鹿角杖,双战执法长老和掌钵龙头二人,一时难分高下。掌棒龙头见传功长老脸红如血,一步步的后退,不禁暗自骇异,心想传功长老学到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二掌,功力盖世,乃是本帮的第一高手,怎地反为不敌这个老儿?眼见他对到第七掌时,喘息声响,白须飘动,已微现狼狈之能,虽知传功长老对敌之时决计不喜旁人相助,但到此地步,与其任由他丧生敌手,折了一世英名,还不如落个以二敌一的不美之名,当下举起竹棒,一棒向鹤笔翁脚下横扫过去。他这棒法虽不及“打狗棒法”的神妙,但丐帮弟子能学到棒法者,均已是极强的高手。掌棒龙头更是其中顶尖儿的人物。他一加入战团,传功长老便有喘息余裕,勉强将鹤笔翁敌住。   赵明当玄冥二老到来之时,娇躯一晃,便欲退走,那知陈友谅抽出长剑,将她挡住。赵明在万法寺中学得六大门派武功的精髓,反手刷刷刷三剑,一招华山剑法,一招昆仑剑法,第三招已是崆峒派的剑招绝学。待得第四招使出,已是峨嵋派的“降魔大九式”。陈友谅一惊之下,竟是招架不来。赵明长剑圈转,直刺他的心上,眼前一剑便可洞穿他的胸膛,忽地当的一声响,左首一剑横伸而来,将她这一剑格开了,出招的却是宋青书。   殿上众人的战斗,张无忌隐身在古松之上,看得招招清楚。但见宋青书施展武当剑法,又稳又狠,确已得了宋远桥的真传。陈友谅是少林子弟,从旁夹攻相助。赵明所习绝招虽多,但以一敌二,对手又是少林和武当门下的高弟,时候稍长,已是遮拦多而进攻少。无忌暗暗心焦,心下又感奇怪:“她为何只使一柄寻常的长剑?若将倚天剑取将出来,宋陈二人手中兵刃立断,登时便可闯出重围。”但见她衣衫单薄,身形苗条,腰间显然并未藏着倚天剑。无忌焦急了一会,不禁又自责起来:“张无忌啊张无忌,这小妖女是害死你表妹的凶手,若是被宋青书杀了,正好替表妹报了大仇,何以你反而为她担忧?可见你还是恋恋的不舍于她。这不但对不起表妹,可也对不起义父和芷若啊。”   又斗一阵,丐帮又有几名高手加入,赵明手下却无旁人来援。鹿杖客见情势不佳,叫道:“郡主娘娘,鹤兄弟,久战不利,咱们先退到庭院之中,乘机走吧。”赵明道:“很好。这个姓陈的毁谤张公子,说他横死短命,我气他不过,你们退走时狠狠的干他一下子。”玄冥二老齐声道:“遵命。娘娘先退便是,这小子交在我们身上。”赵明又道:“那个韩林儿对张公子很是忠心,你们设法救他出来。”鹿杖客道:“娘娘请先行一步,救人之事,咱兄弟俩俟机行事便了。”他二人在强敌围攻之中,商议退却救人,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大殿中斗得甚紧,丐帮帮主史火龙站在殿角,始终不作一声。传功、执法二长老听得赵明和玄冥二老对答之言,连下号令,命属下拦截。突然之间,鹿杖客和鹤笔翁撇下对手,猛向史火龙冲了过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奇快,史火龙武功再高,只怕也是难挡玄冥二老联手的这一击。那知陈友谅当赵明和二老讲话之时,料到二老定然以进为退,要施围魏救赵之计,已先行绕到史火龙身旁。玄冥二老掌力未到,陈友谅已在史火龙肩头一推,将他推到了弥勒佛像之后。玄冥二老掌力击出,噗的一声轻响,佛像上泥屑纷飞,一尊大的佛像摇摇欲坠。鹤笔翁抢上一步,再补上一掌,一尊两丈来高的佛像半空中倒将下来。   群丐齐声惊呼,跃在两旁相避。赵明乘着这阵大乱,已跃到庭院之中。宋青书和掌棒龙头剑棒齐施,追击而至,蓦地里庙门中三条杆棒卷到,往赵明脚下扫去。这三条杆棒使的都是绊绕功夫,赵明既要挡架宋青书的长剑和掌棒龙头的竹棒,又要闪避这三条杆棒,避开了两条,却避不开第三条,只觉左胫上一痛,已被一棒击中,站立不定,人已摔倒。宋青书倒转剑把,便往赵明后脑砸去,要将她一下砸晕,生擒活捉。   眼见那剑柄距赵明后脑已不到半尺,忽然掌棒龙头手中的竹棒伸过来在剑柄上一撩,将宋青书的长剑荡开了,但见一条人影飞起,跃出了墙外。宋青书转过身来,问掌棒龙头道:“干么放她逃走?”掌棒龙头道:“你撩我竹棒干么?”宋青书道:“是你用棒荡开我剑柄的,还说——”掌棒龙头道:“多争无益,快追!”两人一齐跃出墙去,只见墙角边躺着一名七袋弟子,摔得腿骨折断,爬不起来。掌棒龙头问道:“那妖女逃向何方去了?”在墙外守卫的七八名丐帮弟子六声道:“没有啊,没见到有人。”掌棒龙头怒道:“适才明明有人从这里跃将出来,你们眼睛都瞎了么?”一名六袋弟子伸手扶起那跌断腿骨的七袋弟子,说道:“适才便是这位大哥跃墙而去,没再见到有第二个人。”掌棒龙头搔了搔头皮,问那七袋弟子道:“你干么跃墙而出?”那七袋弟子哼哼唧唧的道:“我——我是被人抓着摔出来的。那妖女好怪异的手法。”   当棒龙头转头对着宋青书满脸怒色,喝道:“适才你用剑柄撩我竹棒,是可用意?你才入本帮,便来干吃里扒外这一套了?”宋青书又惊又怒,说道:“弟子正要用剑柄砸那妖女,龙头大哥用棒挡开了我这一砸,才被那妖女逃走。”掌棒龙头怒道:“岂有此理?我挡开你的剑柄干什么?我在本帮数十年,积功升到掌棒龙头的高位,难道反来相助外人?我再问你,你好好的为何不用剑尖刺她,却要倒转剑柄,假意砸打?哼哼,我老眼未花,须瞒不过去。”   宋青书在武当派中虽是第三辈的少年弟子,但武当门下都知他是未来的掌门人,虽是俞莲舟,张松溪师叔,对他亦极客气,从无半句重语,不料在陈友谅挟制之下,无奈投入丐帮,第一日便受掌棒龙头的恶气。他是高傲惯了的人,虽知掌棒龙头在帮中身份地位,比自己这新入帮的要高得多,但此事明明曲在彼方,不肯便此忍气吞声,当下反唇相稽,说道:“『吃里扒外』四字,可不是胡乱说的,龙头大哥以此相责,须有人证。小弟适才这一剑柄砸下去,明明是你用竹棒挡开的,青天白日之下,未必就无旁人目睹。”掌棒龙头听他言中之意,反是冤枉自己吃里扒外,放走了赵明,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他本就性如烈火,大声喝道:“你这小子不敬长者,可是仗着武当派的声势来头么?”说着刷的一棒,便往宋青书头上砸了下去,他是暴怒之下,这一棒劲力极是刚猛。   宋青书胸中一口气忍不下去,举起长剑便是一挡。那竹棒之中不知藏有什么古怪坚硬物事,长剑这一挡竟然削它不断,宋青书只感虎口隐隐作痛,知道这个掌棒龙头功力深厚,内力较已为强。那掌棒龙头被宋青书这么一格,小臂微感酸麻,倒也吃了个小小的哑巴亏,喝道:“姓宋的,你胆敢犯上作乱,是敌人派至本帮来卧底的么?”说着第二棒又击了下去。   庙门中突然抢出一人,伸剑在竹棒上一搭,将这一招荡了开去,说道:“龙头大哥,请莫生气。”此人正是八袋长老陈友谅。掌棒龙头气呼呼的道:“陈兄弟,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陈友谅道:“赵明那小妖女呢?”当棒龙头指着宋青书道:“是他放了。”宋青书忙道:“不,是龙头大哥放的。”   两人正自争辩不已,玄冥二老已从庙中呼啸而出,四下一看,不见赵明人影,知道郡主娘娘已然脱身。两人心中大定,猛地里哈哈一声长笑,四掌齐出,登时有四名丐帮弟子中掌倒地,待得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棒龙头等人追出时,鹿杖客和鹤笔翁二人早自去得远了。只听得两人阴阴的长笑之声,已在里许之外。掌棒长老暴跳如雷,喝道:“大伙儿追啊!”陈友谅道:“不,龙头大哥,提防敌人暗中设下埋伏。”掌棒龙头登时醒悟,心中一惊:“我怎地如此胡涂?单是这两个老儿,已将丐帮闹得天翻地覆,死伤多人。我孤身追去,不栽个大觔斗才怪。”   心下对陈友谅这一阻止,暗生感激之意,对宋青书的怒气也就平歇了些。须知玄冥二老功力惊人,适才大闹弥勒庙,已使丐帮上下群为胆寒,虽然单是以他二人,久斗之下,终究会寡不敌众,但丐帮不知对方虚实,料想对方或有大批高手,隐伏在后。   当下执法长老查点死伤的弟子,竟有十一人死在玄冥二老手下,另有七身受重伤,至于被弥勒神像倒下来时压伤的,又有八九人。执法长老分派人众救护伤者,命掌钵龙头带领净衣派下弟子,在神庙前后搜索敌踪,若是发见有异,立即传讯示警。   不提丐帮一番纷扰,且说赵明却是到了何处。原来张无忌见她身受掌棒龙头及宋青书的夹攻,终于被一名丐帮弟子使杆棒绊倒,宋青书倒转长剑,便要往她后脑击去。这一击可轻可重,轻则令她昏晕,下手稍重,却是立时取了她的性命。张无忌当下更不思索,从古松上纵身而下,使出挪移乾坤的神功,在掌棒龙头身后推动他手中竹棒,掠过去荡开了宋青书的长剑。张无忌所习的挪移乾坤心法本已神妙无方,这几个月来在荒岛上日长无事,再研习小昭所译的“圣火令秘诀”,两者一相结合,比之波斯三使的诡异武功,更是高明了十倍。此刻突然使将出来,虽以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这等高手,竟然也是无法察觉,掌棒龙头只道是宋青书格开了他的竹棒,宋青书却明明见到掌棒龙头伸棒过来荡开他的长剑。张无忌乘着他二人一惊的一瞬之间,左手反过来抓住一名七袋弟子,掷出墙外。掌棒龙头和宋青书更无怀疑,见到一个人影越墙而出,认定是赵明逃了出去,跟着追出,张无忌却已抱起了赵明,如一溜轻烟般飞跃而上了大殿的殿顶。   此刻他轻身功夫实已入了化境,手中抱着一人,纵跃之际,仍是捷如飞鸟。此时乃是午后,青天白日之下,万物无所遁形,但群丐一窝蜂的跟着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追出庙门,虽有许多人眼睛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越去,然大殿中弥勒神像倒下后尘沙飞扬,烟雾弥漫,群丐纷纷涌出,庙门前后正自乱成一团。武功高的,在围攻玄冥二老和赵明,功力较弱的,但求自保,是以竟无一人察觉。   赵明危急中由人救出,身子被抱在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之中,犹似腾云驾雾般上了庙顶,转头一望,耀眼阳光之下,只见那人浓眉俊目,正是张无忌。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是你!”无忌伸手过来,按住了她的嘴巴,四下里一瞥之间,但见庙左庙右、庙前庙后,都拥满了丐帮弟子,若要救了赵明就此脱身,原亦不难,但明知丐帮密谋对付明教,武当派中的宋师哥又入了丐帮,不将此事情打听明白,就此脱身而去,未免可惜。他又见到宋青书和掌棒龙头争吵,掌棒龙头已是目露凶光,丐帮中颇有奸险之辈,说不定宋青书竟会遭了他们毒手。何况韩林儿忠心耿耿,务须救出。但见大殿中尘沙飞扬,心想索性涉险进入殿中,觅地躲藏。   他身子向前一窜,从屋檐旁扑了下去,双足钩住屋檐,跟着两腿一缩,人已到了左侧一座佛像之后。只见史火龙、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均已追出庙门,殿中只剩下几名被佛像压伤的丐帮弟子,躺在地下呻吟,韩林儿却不知已被带往何处。无忌游目四顾,一时找不到妥善的躲藏之所。赵明伸指向着一只大皮鼓一指。那大鼓高高安在一只大木架上,离地一丈有余,和右侧的巨钟相对。无忌登时省悟,贴墙绕进,走到皮鼓之后,身子纵起,右手食指在鼓上一划,嗤的一声轻响,蒙在鼓上的牛皮已裂开了一条大缝。无忌左足搭在木架的横撑上,食指又是笔直的一划,两划交叉成一十字。他抱着赵明,轻轻巧巧的从这十字缝中钻了进去。   这巨鼓制成已久,满腹尘泥,无忌在灰尘和秽气之中,却闻到赵明身上发出的阵阵幽香。这皮鼓虽大,但两人躲在其中,却也转动不得。赵明靠在无忌身上,娇喘细细,心情极是激动。无忌心中爱恨交迸,有满腹怨言要向她责问,苦于置身处却非说话之所,但觉赵明的身子靠在他怀中,将头偎依在他左肩,根根柔丝,擦到他的脸上。无忌心下一惊:“我出手相救,已是不该,如何再可和她亲匿如此?”伸手用力将她的头一推,不许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赵明极是生气,手肘往他胸口撞了过来。无忌借力打力,将她撞来的劲道反弹了转去,赵明吃痛,几欲呼叫,无忌早已料到,伸手又将她嘴按住了。   只听得执法长老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启禀帮主:敌人已逃走无踪,属下不力,未能擒交帮主发落,请帮主降罪。”史火龙道:“罢了!敌人武功甚高,大家都是亲见。执法长老不必自谦。”执法长老道:“多谢帮主。”接着便是掌棒龙头指告宋青书放走敌人,宋青书据理而辩,双方各执一辞,登时殿中情势极是紧张。史火龙沉吟半晌,道:“陈兄弟,你瞧见当时实情如何?”陈友谅道:“启禀帮主;掌棒龙头是本帮元老,所言自无虚假。依兄弟愚见,这姓赵妖女武功怪异,想是她借力打力,以龙头大哥之棒,荡开了宋兄弟之剑。混乱中双方不察,致起误会。”张无忌心下暗赞:“这陈友谅果是人杰,他不见当时情景,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听史火龙道:“此话极为有理。两位兄弟,大家都是为本帮效力,不必为此小事伤了两家和气。”掌棒龙头气愤愤的道:“就算他——”陈友谅不待他说完,便即插口道:“宋兄弟,龙头大哥德高望重,就是责备你错了,也当诚心受教。你快向龙头大哥陪礼。”宋青书无奈,只得上前施了一礼,说道:“龙头大哥,适才小弟多有得罪,还请原恕则个。”那掌棒龙头满腔怒气,竟是发作不出,只是哼了一声,道:“罢了!”   第八十八回 似嗔似怨   陈友谅的话听来似乎是委屈了宋青书,其实许多话都在派掌棒龙头的不是,他说赵明“以龙头大哥之棒,荡开了宋兄弟之剑”,又说“龙头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责备错你了,也当诚心受教”,丐帮中诸长老都听了出来。但陈友谅近年来是帮主跟前一个大大的红人,史火龙对他言听计从,众人也就没有什么话说。   只听史火龙道:“陈兄弟,适才前来捣乱的妖女,乃是汝阳王的亲生爱女。魔教是朝廷的对头,怎么咱们说到魔教的小魔头张无忌,这位郡主娘娘反而挺身出来给他出头?”陈友谅沉吟不答,掌钵龙头说道:“我见那郡主娘娘泪光莹莹,脸上神色十分气愤。陈兄弟咒是魔教教主,那郡主娘娘却像是听到旁人咒他父兄一般,实是令人大惑不解。”宋青书道:“启禀帮主:此中情由我倒知道。”史火龙道:“宋兄弟请说。”宋青书道:“魔教虽是事事和朝廷作对,但这位明明郡主对张无忌痴心相恋,恨不得嫁了他才好,什么事都出力护得他。”   丐帮群豪听了此言,都是“啊”的一声,人人颇出意外。张无忌在巨鼓中听得清楚,心中也是怦怦乱跳,脑中只是响着:“那是真的么?那是真的么?”赵明转过头来,双目瞪视着他。鼓中虽然阴黑,但张无忌目光锐敏,藉着些微光,已见到她眼中流露出柔情无限。无忌胸口一热,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便想要往她樱唇上吻去,突然间想起殷离惨死之状,一番爱恋登时化作仇恨,右手抓着她的手臂,使劲的一捏。以无忌此时功力,这一捏虽非运出全部的内力,但赵明已是抵受不住,只觉眼前一黑,痛得几欲晕去,忍不住便要学殷离那样一句骂了出来:“你这狠心短命的小鬼。”总算她自制力强,口中没有出声,但泪水却簌簌的流了出来。这泪水一滴滴的都流在无忌手背之上,又沿着他手臂,流上了他的衣襟。无忌心下刚硬,对她毫不理睬。   但听得陈友谅问道:“你怎知道?当真有这等怪事么?”宋青书恨恨的道:“张无忌这小子相貌平平,并无半点英俊潇洒之处,只是学到了魔教的邪术,许多青年女子便都堕入他的壳中而不自觉。”执法长老点头道:“不错,魔教中的淫邪之徒确有这种采花的法门。峨嵋派的女弟子纪晓芙,不就因受了魔教杨逍的邪术,因而闹得身败名裂么?张无忌的父亲张翠山,也是被白眉鹰王之女的妖法所困。那明明郡主,想必是中了这小魔头的采花邪法,因而失身于他,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便自甘堕落而不能自拔了。”丐帮群豪一齐点头称是。传功长老义愤填膺,说道:“这等江湖上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否则天下妇女的名节,不知更将有多少丧在这小淫贼的手中。”张无忌只气得混身发颤,他迄今仍是童子之身,但自峨嵋派绝灭师太起,不知有多少人骂他是淫贼,当真是有冤无处诉了。至于说赵明失身于已,木已成舟云云,更不知从何说起,想到此处,突然一惊:“赵姑娘和我相拥相抱,躲在此处,万万不能让他们发觉,否则更是证实了这不白之诬。”   只听那传功长老又道:“峨嵋派周芷若姑娘既落在这小淫贼手中,想必贞洁难保。宋兄弟,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必然助你夺回爱妻,决不能让纪晓芙之事,重见于今日。”执法长老道:“大哥此言甚是。武当派当年庇护不了殷利亨,今日自也庇护不了宋青书。宋兄弟投入本帮,咱们若不给他出这口气,不助他完成这番心愿,他好好的武当派未来掌门,何必到本帮来当一名六袋弟子?”丐帮群豪大声鼓噪,都说誓当宰了张无忌这淫贼,要助宋青书夺回妻子。赵明将嘴凑到无忌耳边,轻轻说道:“你这该死的小淫贼!”   这一句话似嗔似怒,如诉如慕,无忌只听得心中一荡,霎时间意乱情迷,极是烦恼:“倘若她并非如此奸诈阴毒,害死我的表妹,我定当一生和她长相厮守,什么也不顾得了。”只听得巨鼓之外,宋青书含含糊糊的向群丐道谢。执法长老为人甚是精细,又问:“那淫贼如何迷奸明明郡主,你可知道么?”宋青书道:“这中间的细节,外人是无法知悉的了。兄弟只知当时明明郡主率领朝廷武士,来武当山擒拿我太师父,一见那淫贼之面,便即乖乖退去,武当派一场大祸,登时风平浪静。我三师叔俞岱岩二十余年前被人折断肢骨,也是明明郡主赠药于那淫贼,因而接续了断骨的。”执法长老道:“这就是了,想武当派自来是朝廷眼中之钉,那明明郡主若非迷恋淫贼,忘了本性,决不致反而赠药助敌。如此说来,那淫贼虽然人品不端,对于太师父和众师叔伯倒还颇有香火之情。”宋青书道:“嗯,我想他不致于全然忘本。”陈友谅道:“启禀帮主:兄弟听了宋兄弟之言,倒有一计在此,可制得那小淫贼服服贴贴,令魔教上下,尽数听令于本帮。”史火龙喜道:“陈兄弟竟然有此妙计,请快快说来。”陈友谅道:“此间耳目众多,虽然都是自家兄弟,仍恐泄漏了机密。”   大殿中语声稍停,只听得脚步声响,有十余人走出殿去,想是只剩下丐帮中最高的几位首领。只听陈友谅道:“此事千万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宋兄弟,两位龙头大哥,咱们前后搜查一遍,且看是否有人偷听。”只听得飕飕两声,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已上了屋顶,陈友谅和宋青书在殿前殿后仔细搜查,连未倒的神像之后,帷幕之旁,匾额之内,到处都察看过了。张无忌暗服赵明心思机敏,大殿中除了这巨鼓之外,确无其他更好的藏身处所。   四个人查察已毕,重回殿中。陈友谅低声道:“这事还须着落在宋兄弟的身上。”宋青书奇道:“我?”陈友谅道:“不错,掌钵龙头大哥,请你配几份『五毒失心散』交由宋兄弟带上武当山去,暗中下在张真人和武当诸侠的饮食之中。咱们在山下接应,得手之后,将张真人和武当诸侠一鼓擒来,那时以此要胁,何愁张无忌这小贼不听命于本帮?”史火龙首先便道:“妙计,妙计!”执法长老也道:“此计不错。本帮五毒失心散毒性厉害,要在张无忌的饮食之中下毒,他魔教防范周密,难得其便。宋兄弟是武当子弟,所谓家贼难防,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手到擒来。”   宋青书踌躇道:“这个——这个——要兄弟毒害家父,那是万万不可。”陈友谅道:“这五毒失心散是本帮的灵药,不过令人暂时神智迷糊,并不伤身。令尊宋大侠仁侠重义,咱们素来是十分敬仰的,决不致伤他老人家一根毫毛。”宋青书仍是不肯答应,说道:“兄弟投效本帮,太师父和家父知道后已必重责,这等不孝犯上之事,兄弟万万不敢应承。”陈友谅道:“兄弟,你这事可想不通了。自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人大义灭亲,历朝均有,何况咱们的宗旨乃在对付魔教,擒拿武当诸侠,只不过是钳制张无忌那小淫贼的一种方策而已。”宋青书道:“兄弟若是做了此事,在江湖上被万人唾骂,有何面目更立于天地之间?”陈友谅道:“适才我为什么要八袋长老他们都退出殿去?为何要上下前后仔细搜查?那就是怕此泄漏出去啊。宋兄弟,你下药之后,自己也可假作昏迷,咱们将你缚住,和你太师父、尊大人,以及众师师叔关在一起,谁也不会疑心于你,除了咱们此间七人之外,世上更有何人得知?咱们只有佩服你是个能够担当大事的好汉子,谁会笑你?”   宋青书沉吟半晌,嗫嚅道:“帮主和陈大哥有命,小弟原不敢辞。再说小弟新投本帮,自当乘机立功,纵然赴汤蹈火,也当尽心竭力。只是人生于世,孝义为本,要小弟算计家父,那是万万不可。”丐帮中向来传统,于“孝”之一字,原是极为尊祟,群丐听他如此说,倒是不便如何相强。陈友谅忽地冷笑一声,说道:“以下犯上,那是我辈武林中人的大忌,不用宋兄弟说,这个我也明白。但不知莫声谷莫七侠和宋兄弟如何称呼?是他辈份高,还是你辈份高?”宋青书不语,隔了良久,忽道:“好,既是如此,小弟应命就是。但各位须得应承,既不能损伤家父半分,也不能丝毫折辱于他。否则小弟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能干此不孝的勾当。”史十龙、陈友谅等无不大喜,齐声说道:“这个咱们自是应承得。宋兄弟跟咱们兄弟相称,宋大侠便是咱们的尊长,宋兄弟便是不说,咱们也当对他老人家尽子侄之礼。”   张无忌心下起疑:“宋师哥一直不肯答允,何以陈友谅一提莫七叔,宋师哥便不敢再行推辞,此中定有跷蹊。看来只有当面问过莫七叔,方知端详。”只听执法长老和陈友谅等低声商议,当张三丰、宋远桥等人中毒之后,丐帮群豪怎生上山接应。每逢陈友谅如何说,史火龙总是道:“甚好,甚好!”当钵龙头道:“此时方当隆冬,五毒均蛰伏土下,小弟须得走长白山脚上挖掘,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当可合成五毒失心散。从冰雪之下掘出来的毒物,毒性不显,服食时不易知觉,对付这等第一流的高手,倒是这等毒物最好。”执法长老道:“陈兄弟、宋兄弟两位,陪同掌钵龙头赴长白山配药,咱们先行南下。一个月后,在老河口聚齐。今日是十二月初八,准定年后正月初八相会便了。”又道:“那韩林儿落在咱们手中,甚是有用,请掌棒龙头加意看守,以防魔教截夺。咱们分批而行,免入敌人的耳目。”当下众人纷纷向帮主告辞,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宋青书三人先向北行。片刻之间,弥勒庙前前后后的丐帮人众散了个干净。   张无忌听得群丐去远,庙中再无半点声响,于是从鼓中跃了出来。赵明跟着跃出,理一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的横了无忌一眼。无忌怒道:“哼,亏你还有脸来见我?”赵明俏脸儿一沉,道:“怎么啦?我什么地方得罪大教主啦?”张无忌脸上如罩严霜,喝道:“你要盗那倚天剑和屠龙刀,我不怪你!你将我抛在荒岛之上,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已然身受重伤,你何以还要再下毒手!这等狠毒的女子,当真是天下少见。”说到此处,怒火上冲,跨上一步,左右开弓,便是四个耳光。赵明欲待闪避,但在无忌掌力笼罩之下,如何闪避得了?拍拍拍拍四声响过,她两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   赵明又痛又怒,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你说我盗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是谁见来?谁说我对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她来跟我对质。”张无忌愈加愤怒,大声道:“好!我叫你到阴间去跟她对质。”左手一圈,右手一扣,已叉住了她的粉颈,双手使劲,赵明呼吸不得,右手一指戳向无忌胸口。但无忌有九阳神功护体,这一指戳到,如中败絮,指上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霎时之间,赵明满脸紫胀,晕了过去。无忌记着殷离之仇,本待将她扼死,但见了她这等神情,急地心软,放松了双手,赵明往后便倒。咚的一声,后脑撞在大殿的青石板上。   过了好一阵,赵明才悠悠醒转,见无忌双目凝望着她,满脸是担心的神色,见她睁眼,这才吁了口气。赵明问道:“你说殷姑娘过世了么?”无忌怒气又生,喝道:“被你这么斩了十七八剑,她——她难道还活得成么?”   赵明颤声道:“谁——谁说我斩了她十七八剑?是周姑娘说的,是不是?”无忌道:“周姑娘决不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她没亲见,不会诬陷于你。”赵明道:“那么是殷姑娘自己说的了?”无忌大声道:“殷姑娘早不能言语了。那荒岛之上,只有咱们五人,难道是义父斩的?是我斩的?是殷姑娘自己斩的?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我跟我表妹结为夫妇,是以下此毒手。我跟你说,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当她是我妻子。”赵明低头不语,沉思半晌,又问:“你怎地回到中原来啦?”无忌冷笑道:“那倒多蒙你的好心了,你派水师到岛上来迎接在下,幸好我义父不似我这等老实无用,咱们才不堕入你的奸计之中。你派了炮船候在海边,要开炮轰沉咱们座船,这番心计却是白用了。”   赵明抚着红肿炙热的面颊,怔怔的瞧着无忌,眼光中忽然露出怜爱的神色,长长的叹了口气。无忌生怕自己心动,屈服于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诱之下,将头转了开去,突然一登足说道:“我曾立誓替表妹报仇,算我懦弱无用,今日下不了手。你作恶多端,终须有日再撞在我的手里!”说着大踏步走出庙门。   他走出十余丈,听得赵明追了出来,叫道:“张无忌,你往那里去?”无忌道:“这跟你有什么相干?”赵明道:“我有话要问谢大侠和周姑娘,请你带我去见见他二人。”无忌道:“我义父下手不容情,你还不是去送死?”赵明冷笑道:“你义父心狠手辣,可不似你这等胡涂。再说,谢大侠杀了我,你是报了表妹之仇,不是了结一件心事?”无忌道:“我胡涂什么?我不愿你去见我义父。”赵明微笑道:“张无忌,你这胡涂小子,你心中实在舍不得我,不肯让我被谢大侠杀了,是也不是?”无忌被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喝道:“你别啰唆!我叫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最好离得咱们远远的,别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的性命。”赵明一步步走近身去,说道:“我这几句话非问清楚谢大侠和周姑娘不可,我不敢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当面却须说个明白。”无忌起了好奇之心,道:“你有什么话问他们?”赵明道:“待会你自然知道。我不怕干冒危险,你反而害怕么?”   无忌略一迟疑,道:“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义父若下毒手,我须救不得你。”赵明道:“不用你替我担心。”无忌怒道:“我替你担心?哼!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赵明笑道:“那你快动手啊。”无忌呸了一声,不去理她,快步向镇甸走去。赵明跟在后面。两人将到镇甸,无忌停步转身,说道:“赵姑娘,我曾答应过你,替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你找屠龙刀,这件事算是做到了。还有两件未做,你若跟我去见义父,那是非死不可,你还是走吧,待我替你干了那两件事,再去会我义父不迟。”赵明嫣然一笑,说道:“你是在给自己找个不杀我的原因,我知道你心中是舍不得我。”无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又怎样?”赵明道:“我很喜欢啊。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待我,现下可知道了。”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求求你,你自个儿去吧。”赵明摇头道:“我非见谢大侠不可。”   无忌拗她不过,只得举步走向客店,到了谢逊房门之外,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义父!”口中叫门,身子挡在赵明之前。那知叫了两声,房中无人回答。无忌一推门,房门却关着,他心下起疑。暗想以义父耳音之灵,自己到了门边,他便在睡梦之中,也必惊醒,若说出外,何以房门却又闩了?当下手上微微一使劲,拍的一声门闩绷断,房门开处,只见谢逊果不在内。   但见一扇窗子却开了一半,想是谢逊从窗中去了。无忌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两声:“芷若!”不听答应,推门进去时,见周芷若也不在内,但炕上衣包,仍是端端正正的放着。无忌道:“莫非是遇上了敌人?”叫店伴来一问,那店伴说道,不见他二人出去,也没听到什么争吵打架的声音。无忌心下稍慰:“料想是他二人听到什么响动,追寻敌踪去了。”又想谢逊双目虽盲,然武功之强,当世罕有其匹,何况有一个精细谨慎的周芷若随行,当不致出什么岔子。他从谢逊窗中跃出去,四下察看一遍,并无异状,于是又回到房中。   赵明道:“你见谢大侠不在,为什么反而欣慰?”无忌道:“你又来胡说八道,我几时欣慰了?”赵明微笑道:“难道我不会瞧你的脸色么?你一推开房门,怔了一怔,绷起的脸皮便放松了。”无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谢逊的炕上。赵明笑吟吟的坐在椅中,说道:“我知道你是怕谢大侠杀我,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为难。我知道你心中是不舍得我?”无忌怒道:“不舍得你便怎样?”赵明笑道:“我很开心啊。”无忌恨恨的道:“那你为什么几次三番的来害我?你心中倒舍得我?”赵明突然间粉脸飞红,轻轻的道:“不错,从前我确是想杀了你,但自从绿柳庄上一会之后,我若再起害你之心,我明明特穆尔身遭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无忌听她起誓的言语甚是郑重,便道:“那为什么你为了一刀一剑,竟将我抛在荒岛之上?”赵明道:“你既认定如此,我是百口难辩,只有等谢大侠、周姑娘回来,咱们四人对质明白。”无忌道:“你满口花言巧语,只骗得我一人,须骗不得我义父和周姑娘。”赵明笑道:“为什么你就甘心受我欺骗?因为你心中喜欢了我,是不是?”无忌忿忿的道:“是便怎样?”赵明道:“我很开心啊。”   无忌见她笑语如花,直是动人,转过了头不去看她。赵明道:“我在树上枕了半日,肚里好饿。”大声叫店伴进来,取出一小锭黄金,命他快去烹煮一席上等酒菜。那店伴见到黄金,服侍得极是周到,水果点心,流水般送将上来,不一会送上酒菜。无忌道:“咱们等义父回来一起吃。”赵明道:“谢大侠一到,我性命不保,还是先吃个饱,待会儿做个饱鬼的好。”无忌见她话是如此说,但神情举止之间,却似一切有恃无恐的模样。赵明又道:“我这里金子有的是,待会可叫店伴另整酒席。”无忌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饮食,谁知你几时又下十香软筋散。”赵明脸一沉,说道:“你不吃就不吃,你肚子饿,我管得着么?”说罢自己吃了起来。无忌叫厨房里送了几张面饼来,离得赵明远远的,自行坐在炕上大嚼。赵明席上是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式极是丰盛,无忌自管自己吃他的面饼。赵明吃了一会,忽然泪水一点点的滴在饭碗之中,勉强又吃了几口,抛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她哭了一会,抹干眼泪,似乎心下轻快了许多,望望窗外说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那韩林儿不知解向何处,若是失了他的踪迹,倒是不易相救。”无忌一凛,站起身来,道:“正是,我还是先去救了韩兄弟回来。”赵明道:“也不怕丑,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谁要你接口?”无忌见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愁,心下又是恨,又是爱,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将半块面饼三口吃完,便走出房去。赵明道:“我和你同去。”无忌道:“我不要你跟着我。”赵明道:“为什么?”无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凶手,我岂能和仇人同行?”赵明道:“好,你去吧!”无忌走出了房门,忽又回身道:“那你在这里干么?”   赵明道:“我在这儿等你义父回来,跟他说知你去救韩林儿去了。”无忌道:“我义父嫉恶如仇,焉能饶你性命?”赵明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我命苦,有什么法子?”无忌沉吟半晌,道:“你还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来再说。”赵明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地方好避。”无忌道:“好吧!你跟着我一起去救韩林儿,再一起回来对质。”赵明笑道:“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缠着你,非跟你去不可。”无忌道:“你是我命中的魔星,撞到了你,算是我倒霉。”赵明嫣然一笑,说道:“你等我片刻。”顺手带上了门。过了好一会,赵明又打开房门,只见她已换上了女装,貂皮斗篷,大红锦衣,装束极是华丽,无忌没想到她随身的包裹之中,竟带着如此贵重的衣饰,心想:“此女诡计多端,行事在在出人意表。”赵明道:“你呆呆的瞧着我干么?我这里服好看么?”张无忌道:“颜如桃李,心似蛇蝎。”赵明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张大教主给了我这八字评语。张教主,你也去换一套好看的衣衫吧。”无忌愠道:“我从小穿着破破烂烂,你若是嫌我衣衫褴褛,尽可不和我同行。”赵明道:“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后,是怎生一副模样。无忌哥哥,你在这儿少待,我去给你买衣。反正那些化子们走的是入关的大道,咱们脚下快一些,不怕追他们不上。”也不等无忌回答,自己翩然出门。无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责,自己总是不能刚硬,被这个小女子玩弄于掌股之上,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仍是这般对她有说有笑,张无忌啊张无忌,你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脸来做明教教主,号令群雄?   久等赵明不归,眼见天色将黑,心想:“我干么定要等她?不如独个儿去将韩林儿救了。”但又寻思:倘若赵明买了衣衫回来,正好撞上谢逊,被他一掌击在天灵盖上,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这等情状,却又不自禁的不寒而栗。如此坐下又站起,只是胡思乱想,直听到脚步细碎,幽香袭人,赵明捧了两个包裹,走进房来。   无忌道:“等了你这么久!不用换了,快去追敌人吧。”赵明微笑道:“已等了这许多时候,也不争在这更衣的片刻。我已买了两匹坐骑,连夜可以赶路。”说着解开包裹,将衣裤鞋袜,一件件的取将出来,说道:“小地方没好东西买,将就着穿,咱们到了大都,再买过貂皮的袍子。”无忌心中一凛,正色道:“赵姑娘,你想要我贪图富贵,归附朝廷,可乘早死了这个心。我张无忌是堂堂大汉子孙,便是裂土封王,也决不能投降蒙古。”赵明叹了口气,说道:“张大教主,你瞧这是蒙古衣衫呢,还是汉人的服色?”说着将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来。无忌见她所购衣衫都是汉人的装束,于是点了点头。赵明转了个身,说道:“你瞧我这模样是蒙古的郡主呢,还是一个平常的汉家女子?”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见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无忌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的用意,说道:“你—你—”赵明低声道:“你心中舍不得我,我什么都够了。管他什么元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就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什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什么兴亡盛衰、权胜威名,无忌哥哥,我心想的,可就只是一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人也罢,是皇帝也罢,乞儿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   无忌心下感动,听到她这番柔情无限的言语,不自禁的颇为意乱情迷,隔了半晌,才道:“你所以害死我表妹,是为了妒忌吗?是怕我娶她为妻么?”赵明大声道:“殷姑娘不是我害的。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便是这句话。”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你对我一番情意,我人非木石,岂有不知?但到了今日这等田地,你又何必再来骗我?”赵明道:“我从前自以为聪明伶俐,处处可占上风,那知世事难料。无忌哥哥,今天咱们不走了,你在这儿等谢大侠,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无忌奇道:“为什么?”赵明道:“你不用问为什么。韩林儿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担保一定救他出来便是。”说着翩然出门,走到周芷若房中,关上了房门。   无忌一时捉摸不透她用意何在,斜倚在炕上,苦苦思索,突然想起:“莫非她已料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因此害了我表妹一人不够,又想用计再害芷若?莫非那玄冥二老离开弥勒庙之后,便到这客店中来算计我义父和芷若?”他一想到玄冥二老,心下登时好生惊恐,须知鹿杖客和鹤笔翁武功实在太强,谢逊纵然眼睛不盲,也未必能和任何人一打个平手。他跳起身来,走到赵明房外,说道:“赵姑娘,你手下的玄冥二老到何处去了?”赵明隔着房门道:“他二人多半以为我脱身回去关内,向南追下去了。”无忌道:“你此话可真?”赵明冷笑道:“你既不信我的话,又何必问我?”无忌无言可对,呆立在门外。赵明又道:“假若我跟你说,我派了玄冥二老,来这客店中害死了谢大侠和你心爱的周姑娘,你信不信?”   这两句话说中了无忌的心事,他飞起一足,踼开房门,额头青筋暴露,颤声道:“你——你——”赵明见他这等模样,心中也害怕起来,后悔适才说了这几句言语,忙道:“我这是吓吓你的,你可别当真。”无忌凝视着,缓缓说道:“你不怕到客店中来见我义父,口口声声要和他们对质,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现下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说着走上两步,和赵明相距不过三尺,只须手起一掌,立即便能将她毙于掌下。   赵明凝视他的双眼,正色道:“张无忌,我跟你说,世上之事,除非亲眼目睹,不可轻信,不可妄听人言,更不可自己胡思乱想。你要杀我,此刻便可动手,待会等你义父回来,你心中怎样?”无忌定了定神,暗自有些惭愧,说道:“我义父平安无事,那自是上上大吉。我不许你拿我义父的生死安危来随口说笑。”赵明点头道:“我不该说这些话,是我对你不起,你别见怪。”无忌听她柔声认错,心下倒也软了,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忒以莽撞,得罪了你。”说着回到了谢逊房中。   但这晚等了一夜,天明睡醒,仍是不见谢逊和周芷若回来。无忌更加担心起来,胡乱用了些早点,便和赵明商量,到底他二人到了何处。赵明皱眉道:“这也当真奇了。我想此间一带,这些日子中除了丐帮聚会,并无其他江湖人众出没。不如咱们追上史火龙等一干人,再行设法探听。”无忌点头道:“也只有如此。”当下结算店帐出房,交代掌柜,当谢逊、周芷若回来,请他们在店中等候。店伴牵过两匹粟色的骏马来。无忌见双驹毛色光润,腿高体长,是关外极名贵的良驹,不禁喝了声采。赵明微微一笑,翻身上了马背。两骑马泼剌剌的驰出了镇甸,向南疾驰而去。旁人但见双骏如龙,马上一男一女衣饰华贵,相貌俊美,还道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少年夫妻,并骑踏青。   两人驰了一日,这天行了二百余里,途中宿了一宵,次晨又再赶道。   第八十九回 枭獐之心   将到中午时分,朔风阵阵从身后吹来,天上阴沉沉的,灰云便如压在头顶一般,又驰出二十余里,鹅毛般的雪便一片片的飘将下来。一路上无忌和赵明极少交谈,眼见这雪越下越大,无忌仍是一言不发的纵马前行。这一日途中所经,尽是荒凉的山径,到得傍晚,雪深近尺,两匹马虽然神骇,但在雪中,一提一滑,委实也是支持不住了。无忌见天色越来越黑,纵身站在马鞍之上,四下一望,不见房屋人烟,心下好生踌躇,说道:“赵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再赶路,两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赵明冷笑道:“你只知牲口挨不起,却不理人的死活。”无忌被她这么一说,甚感歉仄,暗想:“我身有九阳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于救人,却没去顾她。”   又行一阵,忽听得忽喇一声响,一只獐子从道左窜了出来,奔入了山中。无忌道:“我去捉来做晚餐。”身随声起,跃离马鞍,跟着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迹,直追了下去,转过一个山坡,暮霭朦胧之中,只见那獐子钻向一个山洞。无忌一提气,身子如箭般追了过去。没等那獐子进洞,已一把抓住它的后颈。那獐子回头露出利齿,要往无忌手腕上咬去。无忌五指一使劲,喀喇一声,已将獐子颈骨折断。见那山洞虽不宽大,但勉强可供二人容身,当下提着獐子,回到赵明身旁,说道:“那边有个山洞,我们暂且过一晚再说,你说如何?”赵明点了点头,忽然脸上一红,转过头去提起缰纵马先行。   无忌将两匹马牵到山坡后两株大松树下躲雪,又在各处树上找寻了二十来根枯枝,在洞口生起火来,只见那山洞倒颇是干净,并无兽粪秽迹,向里望去,黑黝黝的不见尽处,于是将獐子剖剥了,用雪擦洗干净,在火堆上烤了起来。赵明除下貂裘,铺在洞中地下。火光熊熊,烘得山洞温暖如春,无忌偶一回头,只见火光一明一暗,映得赵明俏脸倍增明艳。两人相视而嘻,一日来的疲累饥寒,尽化于一笑之中。   獐子烤熟后,两人各撕一条后腿吃了。无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说道:“睡了吧!”赵明嫣然微笑,靠在另一边石壁上,合上了眼睛。无忌鼻中闻到她身上阵阵幽香,微微睁眼,只见她双颊晕红,美若海棠,真想凑过嘴去吻她一吻,但随即克制绮念,闭目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得远远隐隐传来马蹄之声,无忌一惊而醒,侧耳一听,共是四匹坐骑,自南向北而来,向洞外望去,只见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如此冒寒赶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只听得马蹄声来到近处,忽然停住了,过了一会,马蹄声竟是越响越近,显是走向这山洞而来。无忌一凛:“这山洞僻处山后,若非那獐子引路,我是决计寻觅不到,怎么竟然有人跟踪而至。”随即省悟:“是了!咱们在雪地里留下了足迹,虽是半夜大雪,仍是未能尽数掩去。”这时赵明也已醒觉,低声道:“来者或是敌人,咱们虽然不怕,还是避一避的好,且瞧他们是何等样人。”无忌道:“他们是从南方来的。”赵明道:“这才奇怪啊。”说着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   这时马蹄声已然止歇,但听得四个人踏雪而来,顷刻间已到了洞外数十丈处。无忌低声道:“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极强的高手。”眼见若是出外觅地躲藏,非被那四人发觉不可,正没计较处,赵明拉着他的手掌,缩到了里洞。那山洞越是向里,越是狭窄,但竟然甚深,进得一丈有余,便是一个转折,忽听得洞外一人说道:“这里有个山洞。”   无忌听这说话的声音好熟,正是四师叔张松溪的话声,甫惊喜间,又听得另一人道:“七弟的标记指向此处,说不定曾到过这个山洞。”那却是六侠殷利亨的语音。张无忌正要出声招呼,赵明伸过手来,按住了他的口,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跟我住在这里,给他们见了,多不好意思。”无忌一想不错,自己和赵明虽是光明磊落,不欺暗室,但一对少年男女,同宿在这山洞之中,给众师叔伯见了,他们怎信得过自己绝无苟且之事?何况赵明乃是元室的郡主,曾将张松溪、殷利亨等都擒在万法寺中,颇加折辱,此时仇人相见,极是不便,暗想:“我还是待张四叔等出洞后,和赵姑娘再分手,再单身赶去厮见,以免尴尬。”   只听得俞莲舟的声音说道:“咦,这里有烧过松柴的痕迹,嗯,还有獐子的毛皮血渍。”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怔忡不定,但愿七弟平安无事才好。”那是宋远桥的声音。无忌听得宋俞张殷四位师叔伯一齐出马,前来找寻莫声谷,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莫声谷遇上了强敌,心下也有些挂虑。听张松溪笑道:“大师哥爱护七弟,还道他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师弟,其实近年莫七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遇上强敌,七弟一人也必对付得了。”殷利亨道:“我倒不是担心七弟,反而担心无忌这孩子不知身在何处。他现下是明教教主,树大招风,不少人要算计于他。他武功虽高,可惜为人太过忠厚,不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只怕堕入奸人的术中。”无忌听了,心下好生感动,暗想众位师叔伯待我恩情深重,真不知如何报答。赵明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堕入我的术中,你可知道么?”   只听得宋远桥道:“七弟到北路寻觅无忌,似乎已找得了什么线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八个字,却叫人猜想不透。”张松溪道:“『门户有变,亟须清理。』咱们武当门下,难道还会出什么败类不成?莫非无忌这孩子——”他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声音之中,暗藏深忧。殷利亨道:“无忌这孩子决不会做什么败坏门户之事,那是我信得过的。”张松溪道:“我只是怕赵明这妖女太过厉害,无忌少年人血气方刚,惑于美色,莫要像他爹爹一般,闹得身败名裂——”四个人不再言语,都是长叹一声。   接着听得火石打火之声,松柴毕剥声响,生起火来。那火光映到后洞,虽是经了一层转折,无忌仍可隐约见到赵明的脸色,只见她似怨似怒,想是听了张松溪的言语,甚是气恼。无忌心中却是惕然而惊,寻思:“张四叔的话倒也有理。我妈妈并没做什么坏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这赵姑娘杀我表妹、辱我太师父及众师伯叔,如何是我妈妈之比?”想到此处,一颗心怦怦而跳,暗想:“若被他们发见我和赵姑娘在此,那我便倾黄河之水,也是洗不清了。”只听得宋远桥忽然颤声道:“四弟,我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疑窦,不便出口。若是说将出来,不免对不起咱们死了的五弟。”张松溪缓缓的道:“大哥是否担心无忌会对七弟忽下毒手?”宋远桥不答。无忌虽不见他的身形,猜想他定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只听得张松溪道:“无忌这孩儿本性忠厚,按理说是决计不会。我只担心七弟脾气太过莽撞,若是逼得无忌急了,令他难于两全,再加上赵明那奸女安排奸计,从中挑拨是非,那就——那就——唉,心心叵测,世事难于逆料,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只盼无忌在大关头能把持得定才好。”殷利亨道:“大哥,四哥,你们说这些空话,不是杞人忧天么?七弟未必会遇上什么凶险。”宋远桥道:“可是我见七弟这柄随身的长剑,可真令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俞莲舟道:“这件事确也有些费解,咱们练武之人,随身兵刃不会随手乱放,何况此剑是师父所赐,当真是剑在人在,剑亡人——”说到这个“人”字,蓦地住口,下面这个“亡”字硬生生的忍口不言。无忌听说莫声谷抛下了师传长剑,而四位师伯叔更有疑己之意,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气苦,突然之间,内洞中传出一股浓烈的香气,香气之中,夹杂着野兽的骚气,似乎内洞甚深,不是此刻藏有野兽,便是曾有野兽住过。他生怕被宋远桥等知觉,连大气也不敢透,拉着赵明之手,轻轻再向内洞,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转了个弯,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软绵绵之物,似乎是个人体。   张无忌大吃一惊,心念如电:“不论此人是友是敌,只须稍出微声,大师伯们立时知觉。”左手直挥而下,连点他胸腹间五处要穴,随即扣住他的手腕。触手之处,一片冰冷,那人竟是气绝已久。无忌借着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脸上瞧去,隐隐约约之间,竟觉这死尸便是七师叔莫声谷。无忌惊惶之下,顾不得是否会被宋远桥等人发见,抱着那尸体向外走了几步。光亮渐强,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莫声谷是谁?但见他脸上全无血色,双目未闭,越显得怕人。无忌悲愤交集,一时间竟自呆了。   他这么几步一走,宋远桥等已听到声音。俞莲舟喝道:“里面有人。”寒光闪动,武当四侠一齐抽出长剑。无忌暗暗叫苦:“我抱着莫七叔的尸身,藏身此处,这杀叔的罪名,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起莫声谷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此刻见他惨遭丧命,心下又是万分悲痛,霎时间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想到宋远桥等进来之时,如何为自己洗刷。   赵明的心思却比他转得更快,纵身而出,舞动长剑,直闯了出去,刷刷刷刷四剑,俱是峨嵋派拚命的招数,分向四侠刺去。四侠举剑一挡,赵明早已闯出洞口,飞身上了马背,反手剑格开张松溪刺来的一剑,伸足在马腹上一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赵明方庆脱险,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乱舞,气也透不过来,却是吃了俞莲舟一招飞掌。她伏在马鞍之上,神智已然迷糊,须知俞莲舟功力何等深厚,这一掌须未打实,却已令她身受重伤。只听得武当四侠展开轻功,自后急追而来。赵明心下只想:“我逃得越远,他越能出洞脱身。否则这不白之冤,如何能够洗脱?好在四人都追了出来,没人想到洞中尚有别人。”耳听得四人越追越近,她伸剑在马背臀上一刺,那马吃痛,四蹄如飞,直窜了出去。   无忌见赵明闯出,一怔之间,方才明白她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好救自己脱身,当下抱着莫声谷的尸身,奔出洞来。耳听得赵明与武当四侠是向东而去,于是向西疾行。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块大岩后将尸身藏好,再回到大路之旁,纵上一株大树,良久良久,心中仍是怦怦乱跳,想到莫声谷惨死,又是泪流难止,心想:“我武当派直是多难如此,不知杀害七师叔的凶手却是何人?”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三骑马自东南向北而来,雪光反映之下,看到宋远桥和俞莲舟各乘一马,殷利亨和张松溪两人共骑。只听得俞莲舟道:“今日才报了万法寺被囚之辱,出了胸口恶气。只是她竟也躲在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出人意表。”殷利亨道:“四哥,你猜她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洞里干什么?”张松溪道:“那就难猜了。杀了妖女,没有什么,只有找到了七弟,咱们才真的高兴。”四个人渐行渐远,以后的话便听不见了。   无忌待宋远桥等四人去远,忙纵下树来,循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向东追去,心下说不出的焦急难受,暗想:“她虽生性狡诈恶毒,这次却确是舍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送命,我——我——”脚下越奔越快,片刻间便已驰出四五里地,来到一处悬崖边上。雪地里但见一大滩殷红的血渍,地下痕印杂乱,悬崖边上崩坏了一大片山石,显是赵明骑马逃到此处,慌不择路,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无忌叫道:“赵姑娘,赵姑娘!”连叫四五声,始终不听见赵明答应。他更是忧急,向悬崖下望去,见是一个深谷,黑夜之中,没去见到谷底如何。那悬崖陡峭笔立,并无降到谷中的容足之处。   无忌吸一口气,双足先伸了下去,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这一着原是十分冒险,但他急于救人,已是不及多想。滑下三四丈,又顺势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着足之处却是软软的,急忙跃开,原来是踏在那匹死马腿上,只见赵明身未离鞍,只手仍是牢牢的抱着马颈。无忌伸手一探她的鼻息,尚有细微呼吸,人却已然晕了过去。无忌稍稍放心,此时每跨一步,积雪便深及腰间,竟是举步维艰。幸好谷中阴暗,一冬的积雪都未熔化,加以赵明身未离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马承受了去,坐骑登时震死,赵明却只昏晕。无忌搭了搭他脉搏,知道虽然受伤不轻,性命却可无碍,于是将她抱在怀里,四掌相抵,运功给她疗伤。   无忌精通医理,神功深厚,赵明所受这一掌又是武当派的本门功夫,是以不到半个时辰,赵明已悠悠醒转。无忌将九阳真气源源送入她的体内,又过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赵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瘀血,低声道:“他们都去了?没见到你吧?”无忌听她最关心的乃是自己是否会蒙不白之冤,心下好生感激,说道:“没见到我。你——你可受了苦啦。”他一面说话,真气的传送仍是丝毫不停。赵明闭上了眼睛,虽是四肢乏力,胸腹之间甚感温暖舒畅。那九阳真气在她体内又运走数转,赵明回过头来,笑道:“你歇歇吧,我好得多啦。”无忌双臂环抱,围住了她的腰,将右颊贴在她的左颊,说道:“你救了我的声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更是令我铭感。”赵明格格一笑,说道:“我是个奸诈恶毒的小妖女,声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紧。”   便在此时,忽听悬崖上传下一人声音,朗声呼道:“该死的妖女,果然未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侠,快快招来。”正是俞莲舟的声音。无忌大吃一惊,不知四位师伯怎地去而复回。赵明道:“你别转头,不可让他们见到你的脸。”张松溪喝道:“贼妖女,你不回答,咱们的大石便砸将下来了。”赵明仰头一望,果见宋远桥等四人每人都捧着一块大石,只须顺手往下一摔,她和无忌都是性命难保。她在无忌耳边低声说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脸上,抱着我逃走吧。”无忌依言,撕下裘袍的一角衣襟,蒙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又将帽低低压在额上,只露出了双眼。   原来武当四侠追赶赵明,将她逼入谷底,但这四人行侠江湖,见识何等广博,料想赵明以郡主之尊,不致孤身而无护卫。四人假意骑马远去,行出数里之后,将马系在道旁树上,又悄悄回来搜索。四侠先回山洞,点了火把,深入洞里,在里洞只见到两只死了的香獐。被什么野兽咬得血肉模糊,体香兀自未散。四人再搜出洞来,终于见到无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寻去,却发见了莫声谷的尸体,但见他手足都已被野兽咬坏。四侠悲愤莫名,殷利亨已是哭倒在地。   俞莲舟拭泪道:“赵明这妖女武功虽强,但凭她一人,决计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悲伤,咱们须当寻访到所有的凶手,一一杀了给七弟报仇。”张松溪道:“咱们隐伏在山洞之侧,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必会寻求来。”武当诸侠之中,以张松溪最是足智多谋,宋远桥等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当下强止悲伤,各在山洞两侧寻觅岩石藏身守候。到得天明,却不见有赵明手下人寻来,四侠再到赵明坠崖处察看,隐隐听到说话之声,向下一望,只见一个锦衣男子抱着赵明,原来这妖女竟是未死。四侠要逼问莫声谷的死因,不愿便用石头掷死二人。   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都是石壁,唯有西北角上有一条狭窄的出路。张松溪喝道:“兀那元狗,你们从这边上来,若再延搁,斗大的石块砸将下来了。”张无忌听得四师伯误认自己为蒙古人,想是自己衣饰华贵,又是跟随着赵明之故,但见四下里并无可以隐伏躲避之处,四侠将大石砸将下来,自己纵可跳跃闪避,赵明却是性命难保,眼下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抱着赵明,从那窄缝中慢慢爬将上来。他故意显得武功低微,走几步便滑跌一下,这条窄缝本是绝难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声喘气,十分狼狈,搞了半个时辰,摔了十七八交,才攀到了平地。无忌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赵明夺路而逃,凭着自己轻功,手中虽然多抱一人,四侠只怕仍是追赶不上。但张松溪极是机灵,瞧出他上山之时的狼狈神态有些做作,早已通知三个师兄弟,四人分布四角,四柄长剑的剑尖离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远桥狠狠的道:“贼鞑子,你用毛皮蒙住了鬼脸,便逃得了性命么?武当派莫七侠是谁下手害死的,好好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我将你这狗鞑子千刀万剐,开肚破膛。”他性子本来恬淡冲和,但眼见莫声谷死得如此惨法,忍不住口出恶声,那是数十年来极为罕有之事。赵明叹了口气,说道:“押鲁不花将军,事已如此,你就对他们说了吧!”跟着凑嘴在无忌耳边,低声道:“用圣火令武功。”   无忌本来极不愿对四位师叔伯动武,但形格势禁,处境实是尴尬之极,蓦地里一咬牙,举起赵明的身子,便向殷利亨抛了过去,粗着嗓子胡胡大呼,在半空中翻个空心斛斗,伸臂向张松溪抓到。殷利亨一惊之下,顺手接住了赵明,呆了一呆,便点了她的穴道,将她摔了出去,在这瞬息之间,无忌已使开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拳打宋远桥,脚踢俞莲舟,一个头槌向张松溪撞到,反手却夺了殷利亨手中的长剑。这几下兔起鹘落,既快且怪。武当四侠广博,可说是中原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给张无忌这接连七八招怪招一阵乱打,登时手忙脚乱,竟感难以自保。   那日在灵蛇岛上,以张无忌武功之强,遇上波斯明教流云三使的圣火令招数,也是抵敌不住,何况此时他已学全六枚圣火令上的全部功夫,比之流云三使,高出何止数倍?这圣火令上所载,本非极深邃的上乘功夫,只是诡异古怪,令人捉摸不定,若在庸手使来,亦非武当派内家正宗武功之敌。但张无忌以九阳神功为根基,以挪移乾坤心法为脉络,加之对武当派武功尽数了然于胸,一招一式,无不攻向武当四侠的空隙之处。斗到二十余招时,那圣火令功夫越来越是奇幻莫测。赵明躺在雪中,大声叫道:“押鲁不花将军,他们汉人蛮子自以为了得,咱们蒙古这种祖传摔角神技,今日叫他们尝尝滋味。”张松溪叫道:“以太极拳自保,这种鞑子拳招古怪得紧。”四人立时拳法一变,使开太极拳法,将门户守得严密无比。无忌突然坐倒在地,双拳猛捶自己胸膛。   武当四侠生平不知遭逢过多少强敌,见识过多少怪招,张无忌乾坤大挪移心法,算得是武学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但这个鞑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见所未见,连听也没听过。四侠本已收起长剑,各使太极拳守紧门户,此时一怔之下,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柄长剑又刺向张无忌身前,殷利亨的长剑已被无忌夺去掷开,但他身边尚携着莫声谷的佩剑,跟着也拔出来刺了过去。张无忌横腿一扫,原是山中老人在波斯踢起黄沙,袭击骆驼商队之用。他是波斯大盗,惯常在沙漠中打劫行商,见有商队远远行来,便坐地捶胸,呼天抢地的哭号,众行商自必过去探问。他突然间踢起飞沙,迷住众商眼目,跟着便是长刀疾刺,可在顷刻之间,使数十行商血染黄沙,尸横大漠,实是一招极阴毒的手法。张无忌以此招踢飞积雪,功效与踢沙相同。   武当四侠在霎时之间,但觉得飞雪扑面,眼睛不能见物,四人应变奇速,立时后跃。但无忌比他们更快,抱住俞莲舟双腿,着地一滚,顺手已点了他三处大穴,跟着一个斛斗,身在半空,落下时右腿的膝盖在殷利亨头顶一跪,竟然撞中了他顶门“五处”和“承光”两穴。殷利亨一阵晕眩,摔倒在地。宋远桥飞步来救,无忌身子向后一坐,撞入他的怀中。宋远桥回剑不及,左手撤了剑诀,一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是一麻,被无忌双肘撞中了穴道。张松溪心下大骇,眼见四人中只剩下一人,无论如何非此人敌手,但同门义重,决计示能独自逃命,挺起长剑,刷刷刷三剑,向无忌刺了过来。无忌见他身当危难,可是止法沉隐,剑招丝毫不乱,这三剑来得凌厉,但每一剑仍是严守武当家法,心下暗暗喝采:“武当武功,实非寻常,若不是我学到了这一门古怪功夫,要抵挡四位师叔伯的联手进攻,大非易事。”蓦地里脑袋乱摆,划着一个个圈子。张松溪不为所动,不去瞧他摇头晃脑的装模作样,嗤的一声,长剑破空,直往他胸口刺来。无忌一低头,似用脑袋往剑尖上迎去,但忽地卧倒向前一扑,张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处穴道被点,摔倒在地。   无忌知道所点这四处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枢”“陶道”两穴各补一次,猛听得张松溪大声惨呼,双眼翻白,上身一阵痉孪,直挺挺的死了过去。无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心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别说不会致命,连轻伤也不致于,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陡然间遇此打击,因而发作么?他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息,突然之间,张松溪左手一探,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襟。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呆了。   过了好半晌,张松溪才道:“好无忌,原来是你,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满脸愤怒,眼泪却已涔涔而下,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原来他自知不敌,但想至死不见敌人面目,不知武当四侠丧在何人手中,直是死不瞑目,是以先装假死,拉下了无忌脸上这一块皮裘。无忌一来老实,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甚,竟尔没有防备。无忌此刻心境,真比身受凌迟还要难过,一个人全然傻了,只道:“四师伯,不是我,不是我——七师叔不是我——不是我害的——”张松溪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你快快将咱们一起杀了。大哥、二哥、六弟,你们都瞧清楚了,这狗鞑子不是旁人,竟是咱们钟爱的无忌孩儿。”宋远桥、俞莲舟、殷利亨三人身子不能动弹,一齐怔怔的瞪视着无忌。   张无忌此时心境,真想拾起地下的长剑,往颈中一抹。赵明忽然叫道:“张无忌,大丈夫忍得一时冤屈,打什么紧,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终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真凶,为他报仇,那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爱你一场。”无忌心中一凛,深觉此言有理,说道:“咱们此刻该当如何?”说着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解开了她被点的穴道。赵明柔声慰道:“你别气苦!你明教中有这许多高手,我手下也不乏才智之士,这真凶定能擒获。”张松溪叫道:“张无忌,你若还有丝毫良心,快快将咱四人杀了。我见不得你跟随这妖女卿卿我我的丑模样。”   无忌脸色铁青,实是没了主意。赵明道:“咱们当先去救韩林儿,再回去找你义父,一路上探访害你莫七叔的真凶,探访害你表妹的凶手。”无忌道:“什——什么?”赵明冷冷的道:“莫七侠是你杀的么?为什么你四位师伯叔认定是你?殷离是我杀的么?为什么你认定是我?难道只可以你去冤枉旁人,却不容旁人冤枉于你?”这几句话犹如雷轰电击一般,直钻入无忌的耳中,他此刻亲身经历,方自知世事阴差阳错,往往难以测度,体会到身蒙不白之冤的苦处,“难道赵姑娘她——她——,竟然和我一样,也是被人冤枉了么?”   赵明道:“你点四位师伯叔的穴道,他们能自行撞开么?”无忌摇头道:“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师伯叔们不能自行撞解,过得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赵明道:“嗯,咱们将四位送到山洞之中,即便离去。在真凶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们相见的了。”无忌道:“那山洞中有野兽,有獐子出入来去,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了。”赵明叹道:“瞧你方寸大乱,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须有一位上身能够活动,手中有剑,什么野兽能侵犯得他们?”无忌道:“不错,不错。”当下将武当四侠抱起,放在一块大岩岩后以以避风雪。四侠骂不绝口,无忌眼中含泪,并不置答。赵明道:“四位是武林高人,却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侠倘若是张无忌所害,他此刻一剑将你们杀了灭口,有何难处?他忍心杀得莫七侠,便不忍心加害你们四位。你们若再口出恶言,我赵明每人给你们一个耳光。我是阴毒险恶的妖女,说得出便做得到。当日在万法寺中,我瞧着张公子的份上,对各位礼敬有加。少林、昆仑、峨嵋、华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被我截去了手指。但我赵明对武当诸侠可有半点礼教不周之处么?”   宋远桥等听了此言,面面相觑,虽然仍是认定张无忌害死了莫声谷,但生怕赵明当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被这小妖女打上几个耳光,那可是生平奇耻。赵明微微一笑,向无忌道:“你去牵咱们的坐骑来,驮四位去山洞。”无忌犹豫道:“还是我来抱吧。”赵明心念一动,已知他的心意,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同时抱得了四人么?你怕自己一走开,我便加害四侠。你终始是不相信我。好,我去牵坐骑,你在这里守着吧。”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但确是不敢将四位师伯叔的性命,交托在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劳驾你去牵牲口,我在这里守着四位师伯叔。”赵明冷笑道:“你再殷勤好心,旁人还是不信你的。你的赤心热肠,人家只当你是狼心狗肺。”说着转身便去牵马。   无忌咀嚼着她这几句话,只觉她说的似是师伯叔疑心自己,却也是说自己疑心于她。目送着赵明的背影在雪地中渐渐远去,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大路从北而南的奔来。一前二后,共是三乘。   第九十回 狮王行踪   赵明也已听到这马蹄声音,急速奔回,说道:“有人来了!”无忌向她招了招手。赵明奔到大石之后,伏在无忌身旁,眼见俞莲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当即将他拉到石后。俞莲舟怒目而视,说道:“别碰我!”赵明笑道:“我偏要拉你,瞧你有什么法子?”无忌喝道:“赵姑娘,不得对我师伯无礼。”赵明伸了舌头,向俞莲舟装个鬼脸。   便在此时,一乘马已奔到不远之处,其后又有两乘马如飞追来,相距约有二三十丈。第一乘马越奔越近,无忌眼尖,突然低声道:“是宋青书大哥!”赵明道:“快阻住他?”无忌奇道:“干什么?”赵明道:“你别多问,弥勒佛殿中的话你忘了么?”无忌心念一动,拾起地下一粒指头大的冰块,弹了出去。嗤的一声,冰块破空而去,正中宋青书坐骑的前腿。那马一痛,跪倒在地。宋青书一跃而起,想拉坐骑站起,但那马一摔之下,左腿已然折断。宋青书见后面追骑渐近,忙向这边奔了过来。无忌又是一粒坚冰弹了过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赵明伸出手指,接连四下,点了武当四侠的哑穴,及时制止宋远桥的呼唤。只听得宋青书“啊”的一声叫,滚倒在雪地之中。这么接连的两阻,后面两骑已奔到跟前,却是丐帮的陈友谅和掌钵龙头。无忌暗自奇怪:“他二人同去长白山寻觅毒物,配制毒药,怎么一逃一追,到了这里?”跟着又想:“是了。想是宋大哥天良发现,不肯做此不孝不义之事,幸好撞在我的手里,倒要救他一救。”   陈友谅和掌钵龙头翻身下马,只道宋青书的坐骑久驰之下,气力不加,以致马失前蹄,宋青书也因此堕马受伤,但想他武功不弱,纵然受伤,也必极是轻微,两人纵身而近,兵刃出手,指住他的身子。无忌指上又扣了一粒冰块,正要向陈友谅弹去,赵明碰他臂膀,摇了摇手。无忌转头瞧她。赵明手指指自己耳朵,再指指宋青书,意思说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当钵龙头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意欲何为?是否想去通风报信,说与你父亲知道?”他手中一柄紫金八卦刀,在宋青书头顶晃来晃去,作势便要砍下。宋远桥听得那八卦刀虚砍的劈风之声,挂念爱儿安危,大是着急。张无忌偶一回头,见到他眼中焦虑的神色,霎时间变作了求恳,于是点了点头,示意:“你一切放心,我决不让宋大哥身受损伤。”心中却想:“父母爱子之意,当真是天高地厚。大师伯对我如此恼怒,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知道宋大哥遭到危难,立时便向我求情。但若是大师伯自身遭难,他是英雄肝胆,决计不屑有丝毫示弱求恳之意。”刹那之间又想到宋青书有人关爱,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只听宋青书道:“我不是去向爹爹报信。”掌钵龙头道:“帮主派你跟我去长白山采药,那么你何以不告而别?”宋青书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们逼我去加害自己父亲,心又何忍?我并非和你们作对,但我不能作此禽兽勾当。”掌钵龙头厉声道:“那你是决意违背帮主号令了?叛帮之人该当如何处置,你知道么?”宋青书道:“我是天下罪人,本是不想活了,这几天我只须一合眼,便见莫七叔来向我索命。他是怨魂不散,缠上了我啦。掌钵龙头,你一刀将我砍死吧,我多谢你成全了我。”掌钵龙头举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陈友谅插口道:“龙头大哥,宋兄弟既然执意不肯,杀他也是无益,咱们由他去吧。”掌钵龙头奇道:“你说就此放了他?”陈友谅道:“不错。他亲手害死师叔莫声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杀他,这种不义之徒的恶血,没的污了咱们兵刃。”   张无忌当日在弥勒佛庙中,曾听陈友谅和宋青书说到莫声谷,有什么“以下犯上”之言,当时也曾疑心宋青书得罪了师叔,但万万料不到,莫声谷竟会是死在他的手中。宋远桥等四人虽然目光被岩石遮住,但宋青书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无不大为震动。唯有赵明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边微带不屑之态。只听宋青书颤声道:“陈大哥你曾发下重誓,决不泄漏此事的机密,只要你不说,我爹爹怎会知道?”陈友谅淡淡一笑,道:“你只记得我的誓言,却不记得你自己发过的毒誓。你说自今而后,唯我所命。是你先毁约呢,还是我不守信诺?”   宋青书沉吟半晌,说道:“你要我在太师父和爹爹的饮食之中下毒,我是宁死不为,你快一剑将我杀了吧。”陈友谅道:“宋兄弟,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又不是要你弑父灭祖,只不过下些蒙药,令他们昏迷一阵。在弥勒佛庙中,你不是早已答应了吗?”宋青书道:“不,不!我只答应下蒙药,但掌钵龙头捉的是剧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杀人的毒药,决非寻常蒙汗药物。”陈友谅悠悠闲闲的收起长剑,说道:“峨嵋派中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你甘心任她落入张无忌那小子的手中,当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之中,你去偷窥峨嵋诸女的卧室,被你七师叔撞见,一路追了你下来,致有石冈比武、以侄弑叔之事。那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位温柔多情的周姑娘?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马入夹道,还能回头么?我瞧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   宋青书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怒道:“陈友谅,你花言巧语,逼迫于我。那一晚我给莫七叔追上了,敌他不过,我是败坏武当门风,死在他的手下,倒是一了百了,谁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诡计,以致身败名裂,难以自拔。”陈友谅笑道:“很好,很好!莫声谷背上所中这一掌『震天铁掌』,是你打的,还是我陈友谅打的?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你名声,倒是我干错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场,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你弑叔之事,我自当守口如瓶,决不泄露片言只字。山远水长,咱们后会有期。”宋青书听他竟肯如此善罢,大起疑心,问道:“陈—陈大哥,你—你要如何对付我?”陈友谅笑道:“要如何对付你?什么也没有。我给你瞧一样物事,这是什么?”   无忌和赵明躲在岩石之后偷听,这时很想探头上来张望一下,瞧陈友谅取了什么东西出来,但终于强自忍住。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道:“这——这是峨嵋派掌门的铁环,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从何处得来?”无忌听了,心下也是一凛,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时,明明见她戴着那枚掌门铁环,如何会落入陈友谅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膺物,用来骗人。”但听陈友谅轻轻一笑,说道:“你瞧瞧仔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书道:“我在西域向灭绝师太讨教武功,见过他手上这枚指环,看来倒是真的。”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金铁相撞,陈友谅道:“若是假造的膺物,这一剑该将它断为两半了。你瞧瞧,指环内『留给襄女』这四个字,不会是假的吧?这是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遗物玄铁指环。”宋青书道:“陈大哥,你——你从何处得来?周姑娘她人呢?”   陈友谅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掌钵龙头,咱们走吧,丐帮从此没了这人。”脚步声响,两人向北便行。宋青书叫道:“陈大哥,你回来。周姑娘是落入你手中了么?她此刻是死是活?”   陈友谅走了回来,微笑道:“不错,周姑娘是在咱们手中,天生丽质,我见犹怜。我陈友谅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帮主求恳,将周姑娘配我为妻,谅来帮主也必允准。”宋青书喉头咕哝了一声,似乎塞住了说不出话来。陈友谅又道:“本来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宋兄弟为了这位周姑娘,闯下了天大的祸事,陈友谅岂能为了美色而坏兄弟义气?但你既成了叛帮的罪人,咱们恩断义绝,什么也谈不上了,是不是?”   宋青书低头沉吟,内心交战。张无忌眼角一瞥宋远桥,只见他脸颊上两道泪痕,显是心中悲痛已极。忽听得宋青书道:“陈大哥,龙头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时糊涂,请你两位原宥,我这里给你们陪罪啦。”陈友谅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们的好兄弟呢。我拍胸膛给你担保,只须去将蒙汗药带到武当山上,悄悄下在各人的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决然无忧,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室。咱们有张三丰和武当诸侠在手,不愁张无忌不听号令,等到丐帮钳制住明教,驱除鞑子,得了天下,咱们帮主登了龙位,你我都是开国功臣。封妻荫子,那是不必说了,连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书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杀我,便心满意足了。”陈友谅笑道:“除非尊大人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否则焉能知悉其中的过节?宋兄弟,你的脚摔伤了么?来,咱们俩共乘一骑,到前面镇上再买脚力。”宋青书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也真倒霉,刚好撞正了『筑宾穴』,天下事真有这般巧法。”原来张无忌这冰块掷去时用力甚奇,宋青书只顾住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在后追赶,万没想到前面岩后竟会有人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刚好将穴道撞正了冰块尖角。须知此种事亦非出奇,有时无意中手臂在桌子角一撞,竟致片刻酸麻,那便是刚巧碰中穴道了。   陈有谅笑道:“这那里是倒霉?这是宋兄弟艳福齐天,命中该有佳人为妻。若非这么一撞,咱们追你不上,你执迷不悟起来,你自己固然闹得身败名裂,也坏了咱们大事。从此这位香喷喷、娇滴滴的周姑娘跟陈友谅一世,那不是彩凤随鸦,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么?”他言中似是说笑,实则是极厉害的威胁。宋青书“哼”了一声,道:“陈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识好歹,信不过你——”陈友谅不等他说完,插口便道:“你要见上周姑娘一面,是不是?那容易之至。此刻帮主和众位长老,都在卢龙,周姑娘也随大伙在一起。咱们同到卢龙去相会便是。等武当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时便给你办喜事,叫你称心如愿,一辈子感激陈友谅大哥,哈哈,哈哈!”   宋青书道:“好,那么咱们便上卢龙去。陈大哥,周姑娘怎地会——会跟着本帮?”陈友谅笑道:“那是龙头大哥的功劳了。那日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在酒楼上喝酒,见有三个面生人混在其中,后来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然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周姑娘。掌钵龙头便派人去将她请了来。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发不伤。”无忌暗暗叫苦:“那日在酒楼之上,原来毕竟还是让他们瞧了出来。倘若义父并非失明,他老人家定瞧出其中蹊跷。唉,我和芷若却都蒙在鼓中,兀自不觉。但不知义父也平安否?”   可是陈友谅说话中,却一句不提谢逊,只听他道:“周姑娘和你成亲后,峨嵋、武当派都要听丐帮号令,少林派已在我掌握之中,再加上丐帮和明教,声势何等浩大?只须打垮了蒙古人,这花花江山吗,嘿嘿,可要换个主儿啦。”   陈友谅说这几句话时,志得意满,不但似乎丐帮已得了天下,而且是他陈友谅自己身登大宝,稳坐龙庭。掌钵龙头和宋青书都跟着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陈友谅道:“咱们走吧。宋兄弟,莫七侠是死在这附近的,他藏尸的山洞似乎离此不远,是不是?你逃到这里,忽然马失前蹄,难道是莫七侠阴魂显圣么?哈哈,哈哈!”这几句话只听得宋青书毛骨悚然,加快脚步,一跛一拐的去了。   张无忌待三人去远,忙替宋远桥等四人解开穴道,拜伏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师伯、师叔,侄儿身处嫌疑之地,难以自辩,多有得罪,请伯叔们重重责罚。”宋远桥一声长叹,虎目含泪,仰天不语。俞莲舟忙扶起无忌,说道:“咱们亲如骨肉,这一切不必多说了。真想不到青书—青书—唉,若非咱们亲耳听见,又有谁能够相信?”宋远桥刷的一声,抽出长剑,说道:“原来七弟撞见青书这小畜生—这小畜生—私窥峨嵋女侠寝居,这才追下来清理门户。三位师弟,无忌孩儿,咱们这便追赶前去,让我亲手宰了这畜生。”说着身影一晃,展开轻功,疾向宋青书追了下去。   张松溪叫道:“大哥请回,一切从长计议。”宋远桥理也不理,只是提剑飞奔。张无忌发足追赶,几个起落,已拦在宋远桥身前,躬身道:“大师伯,四师伯有话跟你说,宋大哥一时受人之愚,日后自必自悟,大师伯要责罚于他,也不忙在一时。”宋远桥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好对你不起。”突然回身,回剑往自己脖子抹去。无忌大惊,一伸手,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夹手将他长剑夺了过来,但剑尖终于在他颈中一带,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时俞莲舟等也已追到跟前。张松溪劝道:“大哥,青书做出这等逆不道的事来,武当门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门户事小,天下百姓的事大,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宋远桥圆睁双眼,说道:“你你说清理门户之事还小了?我——我生下这等忤逆儿子——”张松溪道:“听陈友谅之言,丐帮还想假手青书,谋害吾等师尊,挟制武林诸大门派,篡夺江山。师尊的安危,是本门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苍生的祸福,更是第一等的大事。青书这孩儿多行不义,迟早必遭逆报。咱们还是商量大事要紧。”宋远桥听他言之有理,恨恨的还剑入鞘,说道:“我方寸已乱,便听四弟吩咐吧。”殷利亨取出金创药来,替他包扎颈中伤处。   张松溪道:“丐帮既谋对师尊不利,此刻师尊尚自毫不知情,咱们须得连日连夜,急速赶回武当。这陈友谅虽说要假手于青书,但此种奸徒诡计百出,说不定提早下手,咱们眼前第一要务,是维护师尊的金躯。师尊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报讯之事,吾辈做弟子的万死莫赎。”说着向站在远处的赵明瞪了一眼,对她派人谋害张三丰之事,犹有余愤。宋远桥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不错,不错。我急于追杀逆子,竟将师尊置诸脑后,轻重倒置,直是气得胡涂了。”他是血性之人,连道:“快走,快走!”张松溪向无忌道:“无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办。事完之后,盼来武当一叙。”无忌道:“遵奉师伯吩咐。”张松溪低声道:“这赵姑娘豺狼之性,你可得千万小心。宋青书是前车之鉴,好男儿大丈夫,决不可为美色所误。”张无忌红着脸点了点头。   当下武当四侠和无忌将莫声谷的尸身葬在大石之后,五人痛哭了一场,宋远桥等四人先行骑马驰去。赵明慢慢走到无忌身前,说道:“你四师伯叫你小心,别受我这妖女迷惑,宋青书是前车之鉴,是也不是?”   无忌脸上一红,笑道:“你怎么知道?你有顺风耳么?”赵明哼了一声,道:“我说啊,宋大侠他们事后追想,不怪宋青书生就了枭獐之心,反而会怪周姊姊红颜祸水,毁了一位武当少侠的一生。男人家的心思,我会猜不到么?”无忌心想她这番话倒也未始没几分道理,只道:“宋大师伯他们都是明理君子,焉能胡乱怪人?”赵明冷笑道:“越是自以为是君子之人,越是会胡乱怪人。”她顿了一顿,笑道:“快去救你的周姑娘吧,别要落在宋青书手里,你可糟糕啊。”无忌又是脸上一红,道:“我为什么糟糕?”   两人循着雪中马蹄的足迹,找到了坐骑,直奔关内。无忌既记挂义父,又想念周芷若,但想丐帮要利用义父来挟制明教,义父如确是落入丐帮手中,当不致对他有所损伤,只是屈辱难免,但芷若冰清玉洁、温婉贤淑,遇上了陈友谅之奸诈、宋青书之无耻,若遇逼迫,定然难免一死。言念及此,恨不得插翅飞到卢龙。当晚两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歇,两匹马虽是骏马,但不停蹄的奔驰了大半日,已是疲累不堪,到得客店之中,草料也不肯吃了。无忌躺在炕卜,越想越是担心,悄悄到赵明窗外一听,但听她呼吸调匀,正自香梦沉酣。无忌微一沉吟,到柜上取过笔砚,撕下一页帐簿,草草留书,说着事在紧急,决意连夜赶路,事成之后,当谋良唔。将那页帐簿用石砚压在桌上,轻轻跃出窗外,展开轻功,向南疾驰而去。   如此晚间以轻功疾追,日间则购买骡马代步,不数日间已到了卢龙。虽然连日未得安睡,但他内力悠长,竟是并不如何疲累。只是如此快追,按理应当在中途追上陈友谅和宋青书,但一直未曾遇上,想是他晚上赶路之时,陈宋二人和掌钵龙头正在客店之中睡觉,是以错过。那卢龙是河北重镇,唐代为节度使驻节之地,经宋元之际数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气迄自未复,但仍是人烟稠密,和关外苦寒之地大不相同。无忌走遍卢龙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说也奇怪,竟是一个乞儿也遇不到。无忌心下反喜:“如此一个大城,街上竟无化子,此事大非寻常。陈友谅说丐帮在此聚会,当非虚言,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参见帮主去了。只须寻访到他们聚会之所,便能探听到义父和芷若是否被丐帮擒了。”他在城中到处察看,丝毫没有头绪,又到近郊各处村庄踏勘,仍是不见任何异状。   到得傍晚,无忌越寻越是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赵明的好处来:“若是她在我的身旁,决不致如我这般束手无策。”只得到一家大客中去借宿,用过晚饭后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时分,飞身上屋,且看四下里有何动静。   他游目四顾,但见微风动树,唯闻柝声处处,更无半点江湖人物聚会的征象,正烦恼间,忽见东南角上有一座高楼耸起,楼上兀自亮着火光。无忌心想:“此家若非官宦,便是富绅,和丐帮更牵不上半点干系——”念头尚未转完,突见人影一闪,从楼窗中跃了出来。那人影快速无比,一晃之间,已自隐没,若不是无忌目光敏锐异常,决计难以发见。他心道:“莫非有绿林豪客到这大户人家去做案吗?这人身法好快,直是第一流的高手。左右无事,便去瞧瞧无妨。”   当下四五个起落,已奔到了那巨宅之旁。张无忌双足一点,身子如一鹤冲天,翻过了围墙,突然眼前一亮,只听得一人声音说道:“陈长老也忒煞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初八大伙在老河口聚集,却又急足快报,传下讯来,要咱们在此等候。他又不是帮主,说什么便得怎么,当真岂有此理。”无忌一听之下,心中大喜,听这声音好熟,正是丐帮中人。   那声音是从靠花园的花厅中传出,张无忌悄悄掩近,只听听得丐帮帮主史火龙说道:“陈长老足智多谋,他能将武林中寻觅了二十余年的金毛狮王谢逊擒拿到手,别说本帮无人能及,武林之中,又有那一人能够办到——”无忌又惊又喜,知道义父确是落入了丐帮手中,既是有了着落,只须设法营救便是,丐帮中也无如何了不起的高手,相救义父,当非难事,于是凑眼到长窗缝边,向里张望。只见史火龙居中而坐,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龙头及三位八袋长老坐在下首,还有一个衣袖饰华丽的中年胖子,穿着形貌活脱是个富绅,但背上却也负着六只布袋。无忌暗暗点头:“是了,原来卢龙有一位大财主也是丐帮弟子。叫化子在大财主屋里聚会,那确是谁也想不到的了。”   只听史火龙接着说道:“陈长老既然传来急讯,要咱们在卢龙相候,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图谋大事,务当小心谨慎。”掌棒龙头道:“帮主明鉴:江湖上群豪寻觅谢逊,为的是要夺取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现下这把宝刀既不在谢逊身上,不论怎么软骗硬吓,他终是不肯吐露宝刀的所在。咱们徒然得到了一个瞎子,除了请他喝酒吃饭,又有何用?依弟子说,不如给他上些酷刑,瞧他说是不说。”史火龙摇手道:“不妥,不妥,硬功夫说不定反而坏事。咱们等陈长老到后,再行从长计议。”掌棒龙头脸有愤愤不平之色,似怪帮主什么事都听陈友谅的主张。   史火龙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掌棒龙头,说道:“冯兄弟,你立刻动身前赴濠州,将我这封信交给韩山童,说他儿子在我们这里,平安无事,只须他投诚本帮,帮主自对他另眼相看。”掌棒龙头道:“这送信的小事,似乎不必由弟子亲自走这一趟吧?”史火龙脸色微沉,说道:“冯兄弟,这半年来韩山童等一伙明教人马,在濠泗一带闹得好生兴旺。听说他手下的朱元璋、徐达、常遇春一干人,颇为英雄了得。送这封信去,乃是要韩山童归附本帮,一来冯兄弟须得善下说词,察看他的归附是真情还是假意,二来是探听这一路明教人马的虚实。冯兄弟肩上的担子非轻。怎能说是小事?”掌棒龙头不敢再说什么,只道:“谨遵帮主吩咐。”向史火龙行礼,出厅而去。   张无忌再听下去,只听他们尽说些日后明教、少林、武当、峨嵋各派归附之后,丐帮将如何兴盛威风,这史火龙的野心,反不及陈友谅之大,听他言中之意,只须丐帮独霸江湖,称雄武林,便已心满意足,却没想到要得江山、做皇帝。无忌听了一会,有些厌了,心想:“看来义父和芷若便被囚在此处,我先去救了他们出来,再将这些大言不惭的乞儿惩诫一番。”右足一点,身子如一溜轻烟,上了一株高树,纵目四下张望,只须见何处丐帮弟子守卫戒备最是严密,料想便是囚禁谢逊和周芷若之所。他东西一看,立即便见那高楼下有十来名丐帮弟子手执兵刃,来往巡逻。   张无忌轻轻跃下树来,掩近高楼,躲在一块大太湖石之后,待两名巡逻的丐帮弟子转身行开,他身子横射数丈,已窜到楼底的墙脚,施展“壁虎游墙功”,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游了上去。但见楼上灯烛甚亮,他在寻到谢逊和周芷若之前,不愿大加惊动,伏身窗外,偷听房内动静。   听了片刻,楼房内竟是半点声息也无。无忌好生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难道竟有高手暗伏在此,能长时间闭住呼吸?”又听一会,仍是听不到呼吸之声,他探身到窗缝中一张,只见桌上一对大腊烛已点去了大半截,室中却无人影。   楼上并排三房,张无忌见东厢房中无人,又到西厢房窗外一张。房中灯火明亮,桌上杯盘狼籍,放着七八人的碗筷,但杯中残酒未干,菜肴初动,仍是寂无一人,这些人似乎吃喝未久,便即离房他去。中间房中却是黑洞洞地并无灯光。无忌轻推房门,里面上着门闩,无忌低声叫道:“义父,你在这儿么?”并不听见房中有人答应。他心想:“看来义父不在此处,但丐帮人众如此严密戒备,却是为何?难道有意的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吗?”突然之间,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血腥之气,从中间房中传了出来。无忌心头一惊,左手按在门上,内力微震,格的一声轻响,门闩从中断截。无忌立即闪身进房,接住了两截断折的门闩,以免掉落地下,发出声响。   他只跨出一步,脚下便是一绊,相触处软软绵绵地,似是人身。他俯身一摸,却是个尸体。这人气息早绝,脸上兀自微温,显是死去未久。无忌一摸之下,察觉此人,小头尖腮,并非谢逊,当即放心。但跨出一步,又踏到了两人的尸身。无忌指住西边皮壁一戳,刺出两个小孔,烛光从孔中透了过来。只见地下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尽是丐帮弟子。瞧这些人死去的模样,都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提起一尸,撕开衣衫,但见那人胸口拳印宛然,正是七伤拳拳力所伤。无忌大喜:“原来义父大展神威,击毙看守人众,杀出去了。”在房中四下一看,果见墙角上用尖利之物刻着一个火焰的图形,正是明教的记号。无忌又想:“不知义父如何会被丐帮所擒?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见物,难以提防丐帮的诡计。他们若非用蒙汗药物,便是用绊马索、倒钩、渔网之类物事擒他。但门闩在里倒闩,他又如何出去?这倒奇了。”   一回头,只见门背板上喷着一滩鲜血,门板外侧却浅浅留着一个掌印。无忌微一沉吟,已知其中之理:“义父留着一人不杀,自己出房之后,叫那人闩上房门,随即以七伤拳的劲力用在掌上,隔着门板将那人震死。只因隔了一块门板,掌力猛而不纯,以致那人口吐鲜血,是了,适才我见这楼上有黑影一闪,便是义父脱身而去了——”但随即心想:“那黑影纵跃虽快,但矮短瘦小,决非义父魁梧的身材,此人是谁?”   他走出房外,缩身在门边向下一张,见众丐兀自郑重其事的来回巡逻,对楼上变故全不知情。无忌寻思:“众恶丐死去未久,义父定是去得不远。我何必胡思乱想,只须追上义父,一问便知。咱爷儿俩回转身来,闹他个天翻地覆,这时方教群丐知我明教手段。”思念及此,豪气勃发,适才见那黑影从西南方而去,当下纵身跃起,在一株高树上一点,一借力,已跃上围墙的墙头,俯身查看,果见墙头转角处有个纤细的足印,显是女子所留。无忌好生讶异:“如此说来,适才所见的黑影,却是个女子了。武林之中,又有谁有这等高强的轻身功夫?灭绝师太已死,紫衫龙王远去异国。昆仑派的班淑娴未必有此功夫,芷若和赵姑娘更是不及,此外再不足论。”但这时深恐追不上谢逊,无暇多想,提气向西南方疾驰而去。   沿着大路追出数里,来到一处岔道,在树根草丛中一寻,只见一块岩石后画着一个火焰记号,指向西南的小路。无忌大喜,心想义父行踪已明。立时便可相见。明教中各种联络指引的暗号,他曾听杨逍详细说过,又见这火焰记号虽是寥寥数划,但钩划苍劲,显是出于非常人的手笔,若非谢逊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没几人能画得出来。   第九十一回 独闯丐帮   此时张无忌更无怀疑,沿着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驿,天已黎明,在饭店中胡乱买些馒头面饼充饥,更向西行,到了棒子镇上。只见街角墙脚下绘着一个火焰记号,指向一所破破烂烂的祠堂。无忌大喜,心想义父定是藏身其间,走近一看,见匾额上写着“魏氏宗祠”四个大字。一走进门,只听得一阵呼吆喝六之声,大厅上围着一群泼皮和破落子弟,正自入局赌博,却是个赌场。   赌场庄头见张无忌衣饰华贵,只道是位大豪客来了,忙笑吟吟的迎将上来,说道:“公子爷快来掷两手,你手气好,杀他三个连庄。”转头向众赌客道:“快让位给公子爷,大伙儿端定银子输钱,可给公子爷双手捧回府去啊!”张无忌眉头一皱,见众赌客中并无江湖人物,提声叫道:“义父,义父,你老人家在这儿吗?”隔了一会,不听有人回答,他又问了几句。一个泼皮见他不来赌博,却来大呼小叫的扰局,当即应道:“乖孩儿,我老人家在这儿,你快快来掷骰子啊。”众泼皮一听,登时哄堂大笑。张无忌问那庄头道:“你可曾见一位黄头发、高身材的大爷进来,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大爷?”那庄头见他不来聚赌,却是来寻人,心中登时淡了,笑道:“笑话奇谈,天下竟有瞎子来赌骰子的么?除非这瞎子活得不耐烦了。”张无忌追寻义父不见,心中已没好气,又听这庄头和那泼皮出言不逊,辱及义父,一怒之下,踏上一步,一手一个,将那庄头和泼皮抓了起来,双手轻轻一送,将二人掷上了屋顶。这二人虽未受伤,却已吓得杀猪似的大叫起来。无忌推开众人,拿起赌台上的两锭大银,说道:“大爷借去使使。”揣在怀内,大踏步走出祠堂。众泼皮惊得呆了,谁敢来追?   他续向西行,不久却又见到了火焰记号。傍晚时分到了丰润,那是冀北的一座大城。无忌依着记号所指,寻到一处粉墙黑门之外。但见门上铜环擦得晶亮,墙内梅花半开,却是一家幽雅精洁的人家,他拿起门环,轻轻敲了三下。不久脚步细碎,黑门呀的一声开了,鼻中先闻到一阵浓香,只见应门的是个身穿粉红皮袄的小鬟,抿嘴一笑,说道:“公子爷这久不来啦,姐姐想得你好苦,快进来喝茶。”说着又是一笑,向他抛了个媚眼。   张无忌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怎么识得我?你姊姊是谁?”那小鬟笑道:“你是明知故问,还假惺惺作态呢,快来吧,别让我姊姊牵肚挂肠啦。”一伸手,已握住了无忌的右手,引着他向内走去。无忌心下大奇:“怎地她跟我一见如故?”转念一想:“啊,是了,想必芷若寄身此间,知我日内必定循着记号寻来,命这小鬟日夜应门。唉,多日不见,芷若原是牵肚挂肠,想得我苦。”他心中一阵温馨,便随着那小鬟,曲曲折折经过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穿过一处院落,来到一间厢房之中。只听得檐间一只鹦哥尖起嗓子,叫道:“情哥哥来啦,姊姊,情哥哥来啦。”无忌脸上一红,心想:“连鹦哥儿也知道了。”   只见房中椅上都铺着锦垫,炭火熊熊,烘得一室皆春,小几上点着一炉香,旁边放着一张瑶琴。那小鬟转身出去,不久托着一只盘子进来,盘中六色果子细点,一壸清茶。那小鬟款款的斟了茶,递在无忌手中,却在休手腕上轻轻捏了一把。无忌眉头一皱,心想:“这丫头怎地如此轻狂?”碍着周芷若面子,却也不好说她,问道:“谢老爷子呢?周姑娘在那里?”那小鬟笑道:“你问谢老爷子干么?喝干醋么?我姊姊就来啦,瞧你这急色儿的模样,你啊,好没良心,到咱们这儿,心上却又牵挂着什么周姑娘、王姑娘的。”无忌一怔,道:“你满口胡言乱语,瞎扯些什么?”   那小鬟又是抿嘴一笑,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只听得环佩丁冬,帷子掀开,那小鬟扶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进来。只见她肤色白腻,眉毛弯弯,却也颇具姿色,右边嘴角上点着一粒风流痣,眼波盈盈,欲语先笑,体态婀娜,袅袅婷婷的迎了上来。无忌只觉浓香袭人,心下甚不自在,只听那女子道:“相公贵姓?今儿有闲来坐坐,小女子真是好大的面子。”一面说,左手便搭到了无忌的肩头。   无忌满脸通红,急忙避开,说道:“贱姓张。有一位谢老爷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是在这儿么?”那女子笑道:“这儿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纤纤,该上碧桃居去。你给那一个小妮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来找周纤纤了?嘻嘻!”无忌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竟是所妓院,身子一闪,便即出门。那小鬟追了出来,叫道:“公子爷,我家姐姐那一点儿比不上周纤纤了?你便一刻儿也坐不得。”无忌连连摇手,摸出一锭从赌场抢来的银子往地下一掷,飞步出门。   这么一闹,心神半晌不得宁定,眼见天色将黑,夜晚间只怕错过了路旁的火焰记号,便向一家客店借宿,用过晚饭后,躺在床上思潮起伏:“义父怎地又去赌场,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举,中间到底含着什么深意?”朦朦胧胧的和衣躺在床上,睡到中夜,突然间在睡梦中惊醒:“义父双目失明,怎能一路上清清楚楚的留下这许多记号?难道是芷若从旁指引?还是敌人故意假冒本教的记号,戏弄于我?甚至是引我入伏?哼,便是龙潭虎穴,好歹也要闯他一闯。”   次晨起身,在丰润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记号,仍是指向西方。张无忌行到午后,到了玉田,只见那记号指向一家大户人家。这一家门外悬灯结彩,正做喜事,大门外贴着“之子于归”的红字,看来是人家嫁女,锣鼓吹打,贺客盈门,正是三朝回门。无忌这一次学了乖,不敢直入打听谢逊的下落,混在贺客群中一看,未见异状,便即出来找寻记号,果在一株大树旁又找到了火焰的记号。   话休絮烦,那记号引着他自玉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河。此时无忌已然想到:“这多半是丐帮发见了我的踪迹,使个调虎离山之计,将我远远引开,以便自行干那阴毒的勾当。”他心中虽然焦急,却又不敢不顺着记号而行,只怕那记号确是谢逊和周芷若所留。倘若他们正受厉害敌人追击,一路奔逃,一路留下记号,只盼自己前去救援,自己若是自作聪明,迳返卢龙,义父和芷若竟尔因此遇难,那可如何是好。他心中打定了主意:“事已至此,我只有跟着这火焰记号,追他个水落石出。”他自香河而宝城,再向大白庄、潘庄,已是趋向东南,再到宁河,更向北行,经丰南、开平、雷庄果然引着他奔驰数日,兜了一个大圈子,重行回行卢龙。   无忌一回卢龙,心下反而平静,暗想:“敌人若是引我千里万里的出去,直到广东、广西、贵州,那便如何?幸好是重回卢龙。今日不再暗访,却是明查,总要着落在这群恶丐身上,要他们交出义父和芷若出来。”当下在酒楼中饱餐了一顿,在故衣店买了一件白色长袍,借了朱笔,在白袍上画了一个极大的火焰,决意堂堂正正,以明教教主身份,硬闯丐帮总堂。   他换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财主巨宅门前,只见两扇巨大的朱门紧紧闭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亮。无忌一掌推出,砰的一声,两扇大门飞了起来,直向院子中跌了进去,乒乒乓乓一阵响喨,两只大金鱼缸打得粉碎。   这数日之中,张无忌既挂令义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是连遭戏弄,在冀北大绕圈子,这时回到丐帮总舵,决意大闹一场,一出胸中的怒气。他一掌劈破大门,大踏步走了进去,舌绽春雷,喝道:“丐帮众人听了,快叫史火龙出来见我。”   院子中站着丐帮的十多名四袋弟子、五袋弟子,见两扇大门陡然飞起,已是大吃一惊,又见一个白衣少年闯进,登时有七八人同声呼喝,迎上拦住,纷纷叫道:“什么人大呼小叫,到这里撤野?”张无忌双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帮弟子犹如七八捆稻草一般,砰砰连声,直摔了出去,只撞得一排长窗,尽皆稀烂。无忌穿过大厅,砰的一掌,又撞飞了中门,见中厅上排着筵席,史火龙居中而坐。一干丐帮首领刚听得大门口喧哗之声,正派人出来查询。那知无忌来得好快,半路上迎住匆匆出来查问的七袋弟子,劈胸截住,便向史火龙掷了过去。   那财主模样的主人坐在下首,一见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飞来,伸出双臂,往那人身上抱去。这抱抱个正着,但觉这股劲力排山倒海般撞到,脚下急使“千斤坠”,要待稳住身形,终是这股撞来的力道太强,登登登连退七八步,背心靠在大柱之上,这才停住。这么一来,群丐无不骇然,要知那七袋弟子武功甚是不弱,却被来人要抓便抓,手到擒来。那财主武功高强,可是连接个人都接不住,简直是匪夷所思。   群丐固是惊诧,不料无忌更是惊喜交集,原来那圆桌左首,赫然是周芷若和宋青书二人并肩坐着。无忌一时摸不着头脑,呆呆望着周芷若,说不出话来。周芷若惊呼一声:“无忌哥哥!”站起身来,身子一晃,便委顿在地。无忌吃了一惊,抢上前去,俯身抱起。他身子尚未挺直,背上拍的一声,砰的一响,已被宋青书击了一掌,再被另外一名丐帮高手打了一拳。张无忌此时九阳神功早已运遍全身,这一掌一拳打在他背上,掌力拳力尽数卸去。他抱起周芷若,纵身跃回院子,问道:“我义父呢?”周芷若道:“我—我—”无忌道:“他老人家可好么?”周芷若道:“我被他们点中了穴道,半点功夫也没有了。”无忌只是关心谢逊,又问:“我义父呢?”周芷若道:“不知道啊,我被他们擒来此处,一直不知义父他老人家的下落。”无忌在她腰腿关节上推拿了几下,将她放在地下。那知周芷若被点中穴道的手法,似是丐帮特有的功夫,无忌这两下推拿竟不奏效。她双足着地,却无法站直,两膝一软,便即坐倒。   群丐纷纷离座,走到阶前。史火龙抱拳道:“阁下便是明教张教主了?”张无忌心想他是一帮之主,倒是不可失了礼数,当下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在下擅闯贵帮总舵,还乞史帮主恕过无礼之罪。”史火龙道:“张教主近年来名震江湖,在下仰慕得紧,今日得见尊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佩服佩服。”张无忌道:“在下来得鲁莽,倒让史帮主见笑了。我义父金毛狮王现居何处,请史帮主请他老人家出来相见。”   史火龙脸上一红,哈哈一笑,说道:“张教主年纪轻轻,说话却是如此阴损。咱们好意请谢狮王来敝处盘桓数日,那知狮王不告而别,还下重手伤了敝帮八名弟子,这笔帐不知如何算法?却要请张教主示下。”无忌一怔,心想:“那八名丐帮弟子,果是我义父用七伤拳所杀。看来他老人家确已不在此间,但到了何处呢?”便道:“这位周姑娘呢?她什么地方得罪了贵帮,却将她囚禁在此?”史火龙笑道:“人道明教张无忌武功虽强,却是个蛮不讲理的魔头——哈哈——”   张无忌沉着脸道:“怎样?”史火龙道:“今日一见,果然是树的影儿,人的名儿,半点也不错。”张无忌道:“我怎样蛮不讲理了?”史火龙道:“这位周姑娘乃峨嵋派的掌门,她是名门正派的领袖人物,跟贵教旁门左道之士,有什么干系?这位宋青书兄弟,是武当派后起之秀。他和周姑娘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当真是门当户对,一对两好,二人携手路过此间,丐帮邀他二位作客,共饮一杯,何以明教教主来横加干预?真是好笑啊好笑!”群丐听帮主如此说,都随声附和,哈哈大笑起来。   张无忌道:“若说周姑娘是你们客人,何以你们又点了她的穴道,使她无法站直?”史火龙一愕之间,一时为之语塞。陈友谅哈哈一笑,说道:“周姑娘一直好好的在此饮酒,谈笑自若,谁说是点了她的穴道?丐帮和峨嵋派渊源极深,世代交好。峨嵋派创派师祖郭女侠,是敝帮上代黄帮主的亲生女儿,敝帮上代耶律帮主,是郭女侠的亲姊夫。武林中若非乳臭小儿的无知之辈,这些史实总该知晓。咱们丐帮岂能得罪现任峨嵋派的掌门?张教主信口雌黄,怎不让天下英雄耻笑?”张无忌冷笑道:“如此说来,周姑娘是自己点了自己穴道?”陈友谅道:“那也未必,这儿人人亲眼目睹,张教主飞踪过来,强加非礼,一把将周姑娘抱了过去。周姑娘挣扎不服,尊驾自是顺手点了她的穴道。张教主,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可是这般大庭广众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张教主这等急色举动,不是太失自己身份了么?”   张无忌口才本是远远不及陈友谅,被他这么反咬一口,急怒之下,更是难以分辩,只气得脸色铁青,喝道:“如此说来,你们定是不肯以在下义父的行踪相告了?”陈友谅道:“张教主,贵教光明使者杨逍,当年奸势峨嵋派纪晓芙女侠,引得天人共愤。你别恃武功高强,又来干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当。在下是良言相劝,听不听由你。”张无忌对周芷若道:“芷若,你倒说一声,他们如何掳劫你来此处?”周芷若道:“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字,忽尔身子一斜,晕了过去。   群丐纷纷鼓噪,叫道:“明教魔头杀了人啦!”“张无忌逼奸不遂,害死了峨嵋派的掌门!”“杀了淫贼张无忌,为天下除害。”无忌大怒,踏步而前,便向史火龙冲了过去,心想:“擒贼先擒王,只要抓住了史火龙,好歹着落在他身上,逼问出我义父的下落。”他向前只冲出两步,掌棒龙头和执法长老双双拦在他的身前。掌棒龙头一棒横扫,执法长老右手钢钩,左手铁拐,两个人三件兵刃,同时向无忌招呼了过来。   张无忌一声清啸,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叮当一声响,执法长老右手的钢钩格开了掌棒龙头的铁棒,左手单拐向他胁下砸了过去。旁边传功长老长剑递出,叫道:“这小子武功怪异,人人小心了。”刷刷刷三剑,吐势如虹,连指无忌胸口小腹三处要穴。张无忌见他招数凌厉,叫道:“好剑法。”侧身避开,左手食指点向他大腿“环跳穴”。传功长老长剑圈转,剑尖对准张无忌指尖,直戳了过去。这一下变招既快,剑尖所指,更是不差厘毫,单此一剑,已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招。张无忌心中暗赞:“丐帮名扬江湖,百年不衰,帮中卧虎藏龙,果是有杰出的人材。”那日在弥勒庙中,他曾见玄冥二老和丐帮高手交战,只是身藏柏树之中,不敢探首观看,所见不切,此刻亲自交手,才知传功、执法两位长老,足可列名当世一流高手而无愧色。掌棒龙头火候较浅,却也只见稍逊一筹而已。   瞬息之间,丐帮三老已和张无忌拆了二十余招。陈友谅突然高声叫道:“摆杀狗阵!”群丐荷荷高呼,刀光似雪,二十一名丐帮高手,各执弯刀,将张无忌围在垓心。这二十一人或口唱莲花落,或呻吟呼痛,或高叫:“老爷、太太、施舍口饭!”或伸拳猛击自己胸口。张无忌先是一怔,但随即明白,这些古怪的举动,均是旨在扰乱敌人心神,只见群丐脚步错杂,然进退趋避,均是严谨有法。   传功长老喝道:“且住!”向后退了两步,横剑当胸,执法长老和掌棒龙头也各跃开,那些排成“杀狗阵”的群丐,却仍是奔跃来去,丝毫不停。传功长老说道:“张教主,咱们以众欺寡,原是胜之不武,但丐帮中任何一人,均非张教主对手。除奸杀贼,可顾不得侠义道中单打独斗的规矩了。”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传功长老又道:“咱们人人均有兵刃,张教主却是空手,丐帮所占便宜,未免太多。张教主要什么兵刃,尽管吩咐,咱们自当遵命奉上。”张无忌心想:“这位传功长老武功既高,人也仗义,与陈友谅这干人倒是颇有不同。”当下说道:“丐帮之中,并无在下合手的兵刃。跟各位玩玩,又何必抡刀动杖?在下要用兵刃,自己不会取么?”   他说到此处,身形一晃,已从杀狗阵中闪了出去,双手分在陈友谅与宋青书二人肩头一按,夹手夺了二人手中长剑,侧身斜退,又回入阵中。他一出一入,二十一名帮众竟未碰到他一片衣角。群丐正自骇然,只听张无忌朗声说道:“贵帮干惯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杀狗阵』的名,取得甚好。只是杀狗容易,要想降龙伏虎,此阵便不管用。”说着双剑一振,一股劲力传到剑身之上,但听得喇喀两响,双剑从中折断。掌棒龙头大呼:“大伙儿上啊。”张无忌一声清啸,向左一冲,身子却向右斜了出去,乾坤大挪移手法使将出来,但见白光连连闪动,噗噗之声不绝,杀狗阵群丐手中的弯刀,都被无忌夺下抛上,一柄柄都插在大厅中间的正梁之上。二十一柄弯刀整整齐齐的列成一排,每把刀都没入木中尺许。   猛听得陈友谅叫道:“张无忌,你还不住手?”无忌一回头,只见陈友谅手中另执柄长剑,剑尖指在周芷若的后心,这一来投鼠忌器,登时受了挟制。张无忌冷笑道:“百年来江湖上都说『明教、丐帮、少林派』,各教以明教居首,各帮推丐帮为尊,各位如此作为,也不怕辱没了洪七公老侠的威名?”传功长老怒道:“陈长老,你放开周姑娘,咱们再跟张教主决一死战。丐帮倾全帮之力,拾夺不下明教的孤身一人,咱们大伙儿还有脸面做人么?”陈友谅笑道:“大丈夫宁斗智,不斗力。张无忌,你还不束手待缚?”张无忌大笑道:“也罢!今日教张无忌见识了丐帮的威风。”突然间倒退两步,向后一个空心觔斗,凌空落下,双足骑在丐帮帮主史火龙的肩头。他右掌平放在史火龙的顶门,左手拿住了他后颈的经脉。   这一招圣火令上所载武功,竟是如此轻轻易易的得手,连无忌自己也是颇出意料之外。他原意是使一招怪招、出其不意的欺近史火龙,心中早已计算好三下极厉害的后着,要快如闪电的将史火龙擒拿过来,不让他有动念的时机,须知陈友谅心狠手辣,说不定真的会向周芷若猛下毒手,那知他心中想好的这三招乾坤大挪移厉害杀手,竟是一招也使不上,史火龙不经招架,便已被擒。无忌骑在史火龙肩头,犹如儿童与大人戏耍一般,形相甚是不雅,但既已制住对方顶门要穴,却也不愿纵身下地,以致另生波折。   群丐见帮主被擒,齐声惊呼。张无忌右手手掌平平按住史火龙顶门的“百会穴”上,那“百会穴”是足太阳经和督脉之交会,最是人身大穴,他掌力只须轻轻一吐,史火龙立时经脉震断而毙,无药可救。群丐虽然惊惶,却是谁也不敢动弹。一阵呼喝过后,大厅上突然间一片寂静,人人睁大双眼望着张无忌和史火龙,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忽听得屋顶上传下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似是有数具瑶琴,数枝洞箫同时奏鸣。这乐声飘渺宛转,若有若无,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忽东忽西,不知是从屋顶的那一方传来。无忌大奇,心中连转几个念头,想不起这琴箫之声是何含意。忽听得陈友谅朗声说道:“何方高人驾临丐帮?若是明教的群魔,不妨就此现身,何必装神弄鬼?”瑶琴声铮铮铮连响三下,忽见四名白衣少女从东南檐上飘然落入庭中,每人手中都抱着一具瑶琴比寻常的七弦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具体而微,也是七弦齐备。四名少女落下后分站庭中四方,跟着门外又走进四名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执一枝黑色长箫,这箫却比常见的洞箫长了一半。这四名黑衣少女也是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张无忌于四象八卦的易理所知无多,但见这八个少女所占方位正八卦不像正八卦,倒八卦不像倒八卦,似乎站得完全错了,但八人齐错,中间隐隐又似有脉络可寻。   八女站定方位,四具瑶琴上响起乐调,接着洞箫加入合奏,乐音极尽柔和幽雅。张无忌虽是不懂音乐,但觉这乐声温柔和平,虽处这般极紧张的局面,也愿多听一刻。悠扬的乐声之中,缓步走进一位身披淡黄轻纱的女子,左手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风姿绰约,容貌极美,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竟无半点血色。那女童却相貌丑陋,鼻孔朝天,一张阔口,露出两个大大的门牙,直有凶恶之态。她一手拉着那个美女,另一手却持一根青竹棒。   群丐一见这两个女子进来,目光不约的集中在那根青竹棒上。张无忌见了这许多女子,自觉仍是骑在史火龙肩头,未免太过儿戏,但陈友谅的剑尖不离周芷若后心,自己又不能轻易放开史火龙。他见群丐人人目不转睛的瞪着那女童手中的竹棒,似乎天下之大,唯有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紧的物事,什么白衣少女、黑衣少女、黄衫美女,以及这个丑女童本人,谁都是对之视若无物。无忌暗暗诧异,打量这根竹棒时,只见那棒儿通体碧绿,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来经过多少人的摩挲把弄,但除此之外,却也别无异处。   那黄衫美女目光一转,犹似两道冷电,闪过了大厅上众人,最后这目光停留在张无忌脸上,冷冰冰的道:“张教主,你年纪也不少了,正经事不干,却在这儿胡闹。”这几句话中微含责备之意,但词语颇为亲切,犹似长姊教训幼弟一般。张无忌脸上一红,分辩道:“丐帮的陈长老以卑鄙手段,制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好擒住他们帮主。”那美女微微一笑,道:“将人家帮主当马骑,不是太过份了一点吗?我从长安来,道上听人说明教教主是个小魔头,今日一见,唉,唉!”说着臻首轻摇,颇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史火龙突然叫起来,“张无忌你这小淫贼,快快下来!”想伸手去扳无忌的腿,可是苦于后颈经脉被拿,混身半点劲道也使不出来。   无忌听他当着妇道人家的面,斥责自己为“小淫贼”,又羞又怒,左手一股内力从他后颈透了过去,史火龙全身酸麻难当,忍不住大声“啊哟,啊哟”的呻吟起来。   群丐见张无忌如此无礼,而且自己帮主却又是如此孱弱,无不愤怒,均觉史火龙在敌人手下居然出声呻吟,实是大失英雄好汉的身份,别说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主,便是寻常一个丐帮弟子,也不该对敌人低头示弱。   陈友谅道:“张无忌,你放开咱们史帮主,我便收剑如何?”他不等对方答应,当即还剑入鞘。他料得无忌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这一着必可收效,果然无忌说道:“甚好。”身形一晃,已站在周芷若身边,但是她双眉深锁,神情委顿,甫自昏晕中醒转,不由得甚是怜惜,扶起她身子,坐在庭中一张石鼓凳上。   陈友谅转向那黄衫美女,拱手说道:“芳驾惠临敝帮,不知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见示否?”他见这黄衫女子年纪已然不小,但仍是穿着未嫁人的闺女衣饰,八女前导,气派非凡,心中苦苦思索,实想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而那丑陋女童手中所持的这根绿竹棒,宛如便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更不知何以会在她手中。   那黄衫美女冷冷的道:“混元霹雳手成昆在那里?请他出来相见。”张无忌听到“混元霹雳手成昆”七字,心下大奇,却见陈友谅脸上陡然变色。但他脸色迅即回复,淡淡的道:“混元霹雳手成昆?那是金毛狮王谢逊的师父啊。你问明教张教主才是。”黄衫美女冷笑道:“阁下是谁?”陈友谅道:“在下姓陈,草字友谅,乃丐帮的八袋长老。”黄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龙一撇,问道:“这家伙是谁?模样倒是雄纠纠的一副英雄气概,怎地如此脓包?给人略加整治,便即大呼小叫,没半点儿光棍。”群丐一听之下,都感脸上无光,心下暗自羞惭,有些人瞧向史火龙的眼色之中,已带着三分轻蔑,两分气恼。陈友谅道:“这位便是本帮史帮主。他老人家近来大病初愈,身子不适。你远来是客,咱们让你三分。若再胡言乱道,得罪莫怪。”说到最后两句,已是声色俱厉。   那黄衫美女神色漠然,向站在巽位上的黑衣少女道:“小翠,先将那封信还了给他。”那黑衣少女小翠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托在手中。无忌目光敏锐,一瞥之下,已见封板上写着:“面陈韩大爷山童亲启。”,另一行写着四个小字:“丐帮史缄。”掌棒龙头一见那信,登时满脸紫胀,骂道:“小贱婢,原来途中一再戏弄老子的偷信贼,便是你这死丫头。”一横手中铁棒,便要扑上前去厮拚。小翠格格一笑,说道:“我丫头是丫头,可是没死。这么大的人,连封信也看不住,不害羞。”说着纤手一扬,那封信平平稳稳的向掌棒龙头飞来。他二人相隔三丈有余,一封信飘扬扬的绝无重量,那黑衣少女居然以内力稳稳送至,内功造诣,实是不弱。掌棒龙头伸手去抓,但说也奇怪,那信距他尚有三尺,突然间一拐弯,转向左首,噗的一声,掉在地下,掌棒龙头这一抓竟是抓了个空。他一愕之下,正要俯身去拾。张无忌衣袖一卷,送出一股劲风,将那信卷了起来,左手乾坤大挪移神功运出,拨动风势,已将那信取在手中。旁人不明其理,还道他竟有空中取物的法术,尽皆骇然失色。   张无忌那晚曾见史火龙命掌棒龙头送信去给韩山童,以韩林儿为要挟,胁他归降丐帮,此时听了小翠和掌棒龙头的对答,已是恍然,知道必是那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戏耍掌棒龙头,盗了他的书信,以致他迫得重返卢龙。但掌棒龙头武功精强,听他言中之意,竟是直至此时,方知戏耍他的人是谁,那么这些黑白少女不是有过人的机智,便是身具极高的武功,更可能是那黄衫美女暗中主持,将一位丐帮高手耍得团团乱转。无忌想到此处,不禁对那黄衫女子好生感激。   第九十二回 奸谋揭露   那黄衫女子说道:“韩山童起义淮泗,驱逐鞑子,道路传言,都说他信仁好义,不扰百姓。既是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岂能为了儿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帮,张教主,你尽管将这信还他。就算将这信送到韩大爷手中,那也是丐帮自讨没趣而已。我只是见这位龙头大哥胡涂得可笑,又因丐帮中有件大事,须他亲自在场,才截下他的信来。”张无忌抱拳道:“多谢大姊援手相助,张无忌有礼。”黄衫女子还了一礼,道:“不必客气。”张无忌右手一扬,将那信向掌棒龙头掷去,这一扬之后,手上跟着是一股暗劲送出,这暗劲后发先至,反而抢在那信之前两尺,但旁人不明乾坤大挪移法的神妙,谁都看不出来。   掌棒龙头伸手正欲去接那信,突然间被一股无影无踪的暗劲一撞,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那信无人来接,便即掉在地下。掌棒龙头又惊又怒,俯身拾起,骂道:“是那一个贱婢暗箭伤人,不算好汉。”他还道是那些黑衣白衣少女之中,有人向他施放了一件奇形暗器。   那黄衫女子摇头道:“亏你也是丐帮中的一流高手,不识得张教主这『隔山打牛』的神功。”群丐听了此言,都是一惊,武林中虽然故老相传,有这么一路神妙的武功,能运掌力击伤人,但一向都以为那是说说罢了,岂知今日亲眼目睹,掌棒龙头为暗劲击得连退三步,那决不是故意假装,自己硬要出丑。黄衫女子又道:“聪明反为聪明误,世事之奇,往往如此。你们以为挟按韩林儿,便能逼迫韩山童投降么?那日你在道上接连受阻,以为改行小道,便能避过么?嘿嘿,就是避过了,这信送到韩山童手中,于你丐帮也无好处。”陈友谅心中一动,夹手抢过那封信来,只见信皮完好无缺,撕开封皮,抽出信笺,一瞥之下,脸色登时大变。原来一封向韩山童招降的信,已变成丐帮向明教投诚的降书,文字中卑躬屈膝,尽极谦抑,务请明教收录,俾为驱赶元虏的马前先行。   黄衫女子冷笑道:“不错。这信我是瞧过啦,可不是我改的。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龙头早已着了人家手脚,上了大当。我念着跟丐帮上代的渊源,不愿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帮,到今日出丑露乖,才截了下来。你倒想想,此信倘若由丐帮掌棒龙头亲手送到了明教手中,丐帮今后还有颜面立足于江湖之上么?”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钵龙头、掌棒龙头等先后接过信来,一看之下,无不惊怒,心下却又不禁暗叫:“惭愧!”果如黄衫女子所言,这封卑辞奴言、没半分骨气的降书一落入明教之手,丐帮丑名扬于天下,所有丐帮弟子,再难在人前直立,如此说来,黄衫女子截下这封书信,那是帮了丐帮一个大忙了。然则偷换书信,却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们想问:这封信是谁换的,是不是?”群丐不答,但人人脸上均露出急欲知晓的神色。小翠笑道:“掌棒龙头,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掌棒龙头是个直性子之人,双手拉住外袍两边衣襟一扯,噗噗数声轻响过去,扣子尽数崩断。他向后一甩,已将外袍丢下,喝道:“那便怎地?”只听得他身后群丐齐声“咦”的惊呼,似乎瞧到了什么怪异物事。掌棒龙头道:“什么?”转过身来,只见六七人指着他的背脊。掌棒龙头更是焦躁,双手使劲,撕破内衫前襟,将贴肉的内衫除下,露出一身扎缠纠结的肌肉,挥过内衫一瞧,只见衫上用靛青绘着一只青色的大蝙蝠,蝙蝠口边,点着几滴红色血点。这蝙蝠双翼大张,睁狞可怖,正是一头吸血蝙蝠。   傅功长老、执法长老等齐声说道:“青翼蝠王韦一笑!”要知韦一笑从前少到中原,声名不响,但近年来在江湖上神出鬼没,大显身手,威名之盛,几乎有盖过白眉鹰王之势。无忌见了那蝙蝠,心下暗喜:“若非韦兄这等来去无影的轻功,原是难以戏弄这掌棒龙头于掌股之上。”掌棒龙头一怔,提起那件内衫,劈脸向张无忌打来,骂道:“好啊,原来是你这些魔崽子戏弄老夫。”无忌衣袖一拂,那内衫被一股劲风带得冉冉上升,挂在庭中一株银杏树桠枝之上,临风飘扬,衫上那只吸血大蝙蝠更显得栩栩如生。张无忌笑道:“掌棒龙头,敝教韦蝠王手下留情,你难道不知么?他当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样?”掌棒龙头一想,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陈友谅心知此事越闹越臭,只有搁下不理,是为上策。问那黄衫女子道:“请问姑娘高姓,不知与我们有何渊源。”黄衫女子冷笑道:“跟你们有什么渊源?我只跟这根打狗棒有些渊源。”说着向丑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   群丐早认出这是本帮帮主信物打狗棒,却不明何以会落入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着史火龙,但见他脸色惨白,不知所措。传功长老问道:“帮主,这女孩拿着的打狗棒,是假的么?”史火龙道:“我——我看多半是假的。”   黄衫女子道:“好,那么你将真的打狗棒取将出来,比对比对。”史火龙道:“打狗棒是丐帮至宝,怎能轻易示人?我也没随身携带,若有失落,岂不糟糕?”群丐一听,都觉这句话不成体统,身为丐帮帮主,怎会怕打狗棒失落?   那女童高举竹棒,大声道:“大家来看。这打狗棒是本帮——本帮一代代传下来的棒儿,怎么会假?”群丐听她口称“本帮”,暗自惊奇,走近细看,见这棒晶润如玉,坚硬胜铁,确是要本帮帮主的信物无疑。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理。   黄衫女子道:“素闻丐帮帮主以降龙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大神功驰名天下。小虹,你先向史帮主讨教讨教降龙十八掌的功夫。小玲,你待小虹姊姊胜了之后,再向史帮主讨教讨教打狗棒法的功夫。”两名手持长箫的少女应声跃出,分站左右。陈友谅怒道:“姑娘不肯见示姓名,已是没将丐帮放在眼中,更令两名小婢向我们帮主挑战,江湖上焉有这个道理?史帮主,待弟子先料理了这两个丫鬟,再来领教这位姑娘的高招。咱们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轻视丐帮。”史火龙道:“他奶奶的,很好,就请陈长老下场。”陈友谅刷的一声拔出长剑,缓步走到中庭。   那小虹道:“姑娘叫我讨教降龙十八掌,你会这路掌法?使降龙十八掌是用剑么?”陈友应谅喝道:“史帮主何等身分,怎能跟你小丫头动手过招?降龙十八掌的神功,岂是你小丫头轻易见得的?”说着又踏上一步。   黄衫女子向张无忌道:“张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张无忌道:“姑娘请说。”黄衫女子道:“请你将这姓陈的家伙撵了开去,将那冒充史帮主的大骗子揪将出来。”   张无忌先前只一招便将史火龙擒住,觉得他功夫实在平庸之极,再想起那日韩林儿一口浓痰吐去,史火龙竟然没能避开,心下早已起疑,又见他事事听陈友谅指点,自己没半点主意,凭他武功、识见,决不能为丐帮之主,这时听黄衫女子说他是“冒充帮主的大骗子”,前后一加印证,已自明白了六七成,一点头,已欺到史火龙身前。   史火龙一招“冲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降龙十八掌神功,是如此脓包吗?”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将他提了出来。陈友谅自知非张无忌敌手,不等他动手,自行退入了人丛之中。   突然之间,那丑女童放声大哭,扑将上来,抓住史火龙乱撕乱打,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恶贼。”抓住他头发一扯,史火龙满头头发,忽然跌落,露出油光晶亮的一个光头。   原来史火龙竟是个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他被张无忌拿住后心,半点劲道也使不出来。他身材高大,那女童一阵乱打,小拳头只打到他的肚子。张无忌手臂一拗,将他脑袋掀了下来,那女童乱抓之下,忽然间抓下了他一块鼻子,却无鲜血流出。众人惊奇之下,凝目细着,原来他鼻子低塌,那高挺的鼻子也是假装的。群丐一阵大哗,齐问:“你是谁?怎地来冒充史帮主?”无忌提起他身子,重重往下一顿,只摔得他七荤八素,半晌说不出话来,无忌微微一笑,自行退开,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龙真相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帐。   掌棒龙头性如烈火,上前左右开弓,拍拍拍拍的打了七八个重重的耳光,那假帮主双颊红肿,大叫:“不干我事,不干我事。是陈——陈长老叫我干的。”执法长老心头一凛,喝道:“陈友谅呢?”不料陈友谅一见事情败露,早已逃之夭夭。执法长老道:“快追他回来!”早有数名七袋弟子应声而出,追出门去。   党棒龙头骂道:“直娘贼!你是什么东西,要老子向你磕头,叫你帮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脸上掴去,执法长老忙伸手格开,说道:“冯兄弟不可鲁莽。你一掌打死了他,什么事都查不出来了。”他转身向那黄衫女子抱拳行礼,恭恭敬敬的道:“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谋,咱们至今兀自蒙在鼓里,姑娘芳名可能见示否,敝帮上下,同仰大德。”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来不与外人往还,姓甚名谁,自己也早忘了。至于这一位小妹妹,你们之中难道没一人认得她么?”群丐瞧着这个女童,没一人认得。传功长老忽地心念一动,踏上一步,道:“她—她—好像史帮主夫人哪——莫非—莫非—”黄衫女子道:“不错,她姓史名红石,便是史火龙史帮主的独生爱女。史帮主临危之时,命他大弟子王啸天抱了这孩子,携带打狗棒前来找我,替他报仇雪耻。只可惜王啸天苦战脱力,伤重难治,但终于将这孩子送到了我手里。”传功长老道:“姑——姑娘!你说史帮主已经归天了?他——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原来史火龙在二十余年之前,便因苦练降龙十八掌,内力不济,得了上半身瘫痪之症,双臂不能动弹,自此携同妻子,到各处深山寻觅灵药治病,将丐帮帮务,交与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捧、掌钵二龙头分工处理。只因帮务主持乏人,二长老、二龙头不相统属,各管各的。污衣派和净衣派又积不相能,以数偌大一个丐帮,渐趋式微。待这假帮主最近突然现身,年轻的丐帮弟子,从未见过帮主,而传功长老等人,和史火龙一别数十年,见这假帮主相貌依稀相似,谁会想到竟会是假冒的?   黄衫女子叹了口气道:“史帮主是丧在混元霹雳手成昆的手下。”张无忌“咦”了一声,满腹疑窦,心想自己在光明顶上,亲眼见到成昆死于舅舅手下,尸横就地,怎么会去杀死史火龙?难道是他在上光明顶之前干的事么?问道,“请问姑娘,史帮主丧生,已有多久了?”黄衫女子道:“去年十月初六,距今两月有余。”黄无忌道:“这就奇了。不知何以知道是成昆那老贼下的毒手。”黄衫女子道:“王啸天言道:他师父史帮主和一老者连对一十二掌,那老者呕血而走。史帮主自知伤重不治,料想老者三日之后,必定元气恢复,重来寻衅,当即向王啸天嘱咐后事,说出仇人姓名,乃是混元霹雳手成昆。史帮主双臂瘫痪之症,其时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龙十八掌中十二掌真传,武功之强,已是世所罕有,但竭尽全力,十二掌使完,仍是难逃敌人毒手。”女童史红石听到这里,放声大哭起来。   传功长老脸现悲愤之色,掏出一块脏脏的手帕,替史红石擦去泪水,说道:“小世妹。帮主之仇,即我帮上下数万弟子之仇,咱们终当擒住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碎尸万段,以报令尊的大恨。不知令堂现在何处?”史红石指着黄杉女子,道:“我妈妈在杨姊姊家里养伤。”众人直至此时,方知那黄衫美女姓杨,至于她是何等人物,仍是猜不到半点端倪。   黄衫女手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史夫人也挨了成昆一掌,伤势着实不轻,长途跋涉来到舍下,至今昏迷不醒,是否能够痊可,那也——那也难说。”执法长老悔恨的道:“这成昆不知跟老帮主有何仇怨,竟尔下此毒手?”黄衫女子道:“史帮主遗言道:他和这成昆素不相识,仇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因此他老人家直到临终,仍是不明其中之理,据他推测。多半是丐帮中人什么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帮主头上。”执法长老沉吟道:“这成昆为了躲避谢逊,数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消声匿迹,不知所终,丐帮弟子怎能和他结仇?看来其中必有重大的误会。”   掌钵龙头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抓起一柄弯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龙的秃子颈中,喝道:“你叫什么名字?何以假冒帮主?快快说来,若有半字虚言,哼,哼!”说着手起一刀,将一张椅子劈为两半。那秃子吓得魂不附体,道:“我—我说—小人名叫癞头鼋刘敖,本是山西解县乱石冈山寨中的一名头目,这天下寨做没本钱的买卖,撞到了陈友谅陈大爷,还有陈大爷的师父。陈大爷一脚将小人踢翻了,提剑正要砍杀,小人连忙磕头求饶。陈大爷对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说道:『师父,这小贼挺像咱们前天所见那个人哪。』他师父摇头道:“嘿嘿,年纪不对,鼻子塌了,又是个秃头。』陈大爷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来。』于是叫小人跟着他们到解县,住在客店之中。陈大爷去弄了些石膏,装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白头假发的发,乔扮成这等模样——各位老爷,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戏弄诸位,只是陈大爷这么说,小人只好这么干,小人狗命一条,全捏在他手里,那——那是无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十岁的老娘,众位大爷饶命则个。”说着双膝跪倒,磕头便如捣蒜。   执法长老沉吟道:“陈友谅出身少林派,他师父是少林寺的高僧,他——他还有什么师父?”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接口道:“不错,他师父便是成昆。”于是将成昆化名圆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见为师,自己幼时曾在少林寺中遭圆真毒手等情简略说了,其后又叙述圆真如何偷袭光明顶,终于为白眉鹰王殷天正所击毙,但尸身却又突然失踪。掌钵龙头和执法长老齐声道:“此事已无可疑。在光明顶上,成昆乃是假死,混乱之中,悄悄溜走。”传功长老怒道:“看来罪魁祸首,竟是陈友谅这奸贼。他师徒二人野心勃勃,妄图独霸天下,是以害死史帮主,命这小毛贼冒充史郡主,做他们傀儡,再想进一步挟制明教,笼络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这奸计不可谓不毒,野心不可谓不大。宋青书呢?宋青书到那里去了?”各人这些时中只注视着丐帮主、黄衫女子、史红石等人,没防到宋青书竟也步着陈友谅后尘,不知何时溜之大吉了。说到此时,各方面一加印证,陈友谅的奸计终于全盘暴露,传功长老向黄衫女子深深一揖,说道:“姑娘有大德于敝帮,丐帮不知何以为报。”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我先人和贵帮上代渊源甚深,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这位史家小妹妹,你们好好照顾。”说了这几句话,躬身一礼,黄影一闪、已掠上屋顶。传功长老叫道:“姑娘且请留步。”   只见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丁冬、萧声呜咽,片刻间琴萧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人已不见,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众人心下均感一阵惘然。   传功长老携了史红石的手,向张无忌道:“张教主,且请进厅内说话。”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请张无忌先行。无忌也不客气,走进厅内,和传功长老等分宾主坐定,周芷若坐在他的肩下。无忌第一件事便是关心谢逊的下落,请问了传功长老、执法长老诸人的姓名后,便道:“曹长老,我义父金毛狮王若在贵帮,便请出来相见。”傅功长老叹了口气,道:“陈友谅这奸贼玩弄手段,累得丐帮愧对天下英雄。不瞒张教主说,谢大侠和这位周姑娘,确是咱们在关外合力请来敝帮,其时谢大侠身染疾病,昏迷在床。咱们没经动手过招,就请他大驾到了此间。八日之前的晚间,谢大侠突然击毙了看守他的敝帮弟子,脱身而去。所毙丐帮人众,棺木尚停在后院未葬,张教主若是不信,可请移驾到后院审察。”无忌见他言语诚恳,何况那晚丐帮弟子尸横斗室之情,则是自己亲眼目睹,便道:“曹长老既如此说,在下焉敢不信?”寻思:“义父离去的那晚,我曾见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黑影。轻功极高,又在墙头见到一个女子的足印,莫非是那位黄衫女子么?”   于是问史红石道:“小妹妹,这位杨姊姊之家住何处?你从前识得她么?”史红石摇头道:“我从前不识。王大哥听了我爹爹吩咐,带着这根竹棒儿,和妈妈同我一起坐车,路上遇到恶人,打了一架,王大哥又伤了。咱们一起坐车走了好几天。又上山去。王大哥走不动了,便在地下爬,后来到了一座树林外边,王大哥大叫几声。后来一位穿黑衣的小姊姊出来,后来杨姊姊出来,问了王大哥许多话,拿这棒儿去了半天。后来王大哥死了,妈妈又昏了过去。杨姊姊便带了我,又带了八个穿白衣裳、黑衣裳的小姊姊,坐了车子来啦。”她年纪幼小,说不出个所以然,问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知,从她口中,竟是探不到半点端倪。   传功长老道:“贵教韩山童大爷的公子,却在敝帮。”他转头吩咐了几句,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进去。过不多时,只听得韩林儿破口大骂的声音,从后堂传了过来:“你们这些个个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来欺骗老子!咱们张教主身份何等尊贵,岂能驾临你们这臭叫化窝来。你乘早送老子上了西天,鬼鬼祟崇的奸计,一概不管用。”丐帮众长老听了这些骂声,脸上均现羞惭之色。张无忌心想:“这位韩大哥确是个忠义赤胆、铁铮铮的好男儿。”心下敬他为人,站起身来,抢上几步,见韩林儿从后壁大踏步走将出来,便道:“韩大哥,我在这里,这几天委屈了你啦。”韩林儿一见张无忌,一征之下,心中大喜,当即跪下拜倒,说道:“张教主,果然是你老人家来啦,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传下号令,将这些臭叫化儿杀他个干净。”   张无忌含笑扶起,说道:“韩大哥,丐帮诸位长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计,致生误会。此刻已分解明白,韩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韩林儿站起身来,向传功长老等怒目而视,本想痛骂几句,出一出心中怨气,只是教主如此吩咐,只得强自忍耐。执法长老道:“张教主今日光降,实是敝帮莫大荣宠,快整治筵席,大伙儿一来向张教主接风,二来向峨嵋派周掌门致歉,三来向韩大哥陪罪。”早有众弟子答应了下去。无忌心悬义父,有许多话要向周芷若询问,实是无心饮食,当即抱拳说道:“诸位美意,在下多谢了。只是在下急于寻访义父,只好日后再行叨扰,莫怪,莫怪。”   传功长老等挽留再三,张无忌见其意诚,只得留下与宴。席间丐帮诸高手又郑重谢罪,并说即当派丐帮中弟子,四出寻访谢逊下落,一有讯息,立即遣急足报与明教知道。张无忌谢了,与诸长老、龙头痛饮而散。丐帮众高手见他年纪虽轻,但武功既高而绝无傲人之态,豁达大度,殷殷以携手共抗鞑子为勉,众人均是大为心折,席上订交,直送至卢龙城外十里,方始分手。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骑着丐帮所赠骏马,沿着官道南下。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后面,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一般的服侍张周二人。张无忌过意不去,数次说道:“韩大哥,你虽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为人,在公事上你听我号令,日常相处,咱们平辈论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韩林儿甚是惶恐,道:“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辈论交,如何克当?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今日得小小尽心,服侍教主,实是属下生平之幸。”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却不必对我这般恭敬。”韩林儿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说几句话,已是一辈子的大幸。言语粗鲁,姑娘莫怪。”周芷若见他说得诚恳,眼中所流露的严谨崇敬,当真是将自己当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丽,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但如韩林儿这般五体投地的拜倒,却也是生平从所未遇,少女情怀,实不禁暗自欣喜。   无忌详细问她当日被丐帮擒获的经过,周芷若言道:那日无忌出了客店,去侦视丐帮有无密谋,去后不久。谢逊突然浑身颤抖,胡言乱讲起来。她心中害怕,竭力对他安静,但谢逊似乎不认得了她,在店房中乱跳乱窜,过了一会,便即瘫痪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时,丐帮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时抢进房来,她来不及抽剑抵御,便被点中了穴道,和谢逊二人同时被送到卢龙。无忌幼时便知义父因练七伤拳伤了心脉,兼之全家为成昆所害,偶尔会心智错乱,只是没料到他,偏在这当口发作,以致无法抵挡丐帮的侵袭,两人琢磨谢逊不知此刻到了何处,周芷若亦感茫无头绪。无忌道:“京师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咱们南下路过,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韦兄手中,多半会有若干线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当真是想见韦一笑么?”张无忌知她言中之意,不禁脸上一红,道:“那也不一定找得到韦兄。咱们要打探义父的所在,若能遇上韦兄、苦头陀、杨左使他们,总能帮我出一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机妙算、足智多谋的人儿,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帮你出一些好生意,杨左使、苦头陀他们,万万不及这位姑娘聪明。”张无忌一直不敢跟她说起在弥勒佛庙中与赵明邂逅相遇之事,这时听他提及赵明,不由得神色问颇为尴尬忸怩,道:“你总是念念不忘赵姑娘,高兴起来便损我两句。”周芷苦笑道:“也不知是我念念不忘她呢,还是另有一人念念不忘于她。你自己作贼心虚,当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么?”   张无忌天性至诚,心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白头之约,此后生死与共,两情不贰,什么事都不该隐瞒于她,当下提起勇气,说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该当与你说,请你别生气。”周芷若道:“我该生气便生气,不该生气便不生气。”无忌听了这两句话,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决意杀了赵明,为表妹殷离报仇,但与赵明相见后非但不杀,反而和她荒郊共宿,连骑并行,这番话说出来实是心中有愧。他不善作伪,自觉羞惭,神色间便尽数显了出来。   无忌沉吟之间,双骑已奔近一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当下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饭过后,无忌又替周芷若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阵,虽然仍非解这奇异的点穴之法,但点穴后为时已久,血脉运转,被封住的穴道终于也自行解开了。无忌心下暗想:“丐帮诸长老的武功虽非极强,点穴手法却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间求他们解穴,那出手点穴之人居然也假装忘记了。嘿嘿,这些化子们死要面子,一败涂地之余,勉强在点穴法上占一些上风,也是好的。”   周芷若嫌客店中一股污秽的霉气,道:“咱们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脉。”张无忌道:“好!”携了她手,走到镇外。其时夕阳在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两人闲步一会,在一株大树下坐了,但见太阳慢慢钻入地下,周遭暮色渐渐逼来。于是张无忌将弥勒佛庙中如何遇见赵明、如何发现莫声谷的尸体、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双手握着周芷若的手,道:“芷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俩夫妇一体,我什么事也不会瞒你。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说到最后这几句话,声音也发颤了。周芷若道:“你害怕什么?”张无忌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轻轻发抖,便道:“我想起义父患有失心疯之症,一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当年他疯疾大发,竟图向我妈妈非礼,他一对眼睛,便是因此被我妈妈打瞎的。当我出生之时,义父又想杀死我爸爸妈妈,幸而听到我的哭声,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怕——”   周芷若道:“你怕什么?”无忌叹了口气,道:“此话我本来不该说,但我确是担心,我那表妹是—是—义父杀的。”周芷若跳起身来。颤声道:“谢大侠仁侠仗义,对咱们后辈更是慈爱,怎会去杀殷姑娘?”无忌道:“我这只是空口猜测,当然作不得准。就算我表妹真为义父所杀,那也是他老人家旧疾突发,犹如梦魇一般,不是他老人家生性残忍。唉,这一切帐,都该算在成昆那恶贼身上。”周芷若沉思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难道咱们齐中『十香软筋散』之毒,也是义父他老人作的手脚?他又从何处得这毒药?”无忌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瞧不出半点光亮。只听周芷若冷冷的道:“无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计,在想替赵明开脱洗刷。”无忌道:“倘若赵姑娘她真是凶手,她躲避义父尚自不及,何以执意要见义父,说有几句要紧话问他?”周芷若冷笑道:“这位姑娘机变无双,她要为自己洗脱罪名,难道还想不出什么巧妙法儿么?”她语声突转温柔,偎倚在他身上,说道:“无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实之人,说到聪明智谋,如何能是赵姑娘的对手?”无忌叹了口气,觉得她所言确甚有理,伸臂轻搂住她柔软的身子,低声道:“芷若,我只觉世事烦恼不尽,即如亲如义父,也令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驱走鞑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隐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这尘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愿,真能逐走了胡虏,那时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张无忌道:“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更不想当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权,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么?再说,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门,肩头担子甚重。师父将这掌门人的铁环授我之时,命我务当光大本门,就算你能隐居山林,我却没这般福气呢。”   第九十三回 花烛春宵   无忌抚摸她手指上的铁指环,道:“那日我见这指环落在陈友谅的手中,心里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飞到你的身边。芷若,我没能早日救你脱险,这些日子中,你可受了委屈啦,这铁指环,他们怎么又还了你?”周芷若道:“是武当派的宋青书少侠拿来还我的。”无忌听她提到宋青书的名字,眼前突然出现她与宋青书并肩共席、在丐帮花厅上饮酒的情景,问道:“宋青书对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听他语声有异,问道:“什么叫做『对你很好』?”无忌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这位宋师哥对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弑叔谋祖,对你自是很好的了。”   周芷若仰头望着东边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的了。”无忌道:“我固是不及宋师哥这般情痴,要我为你做这些不孝不义之事,那是万万不能。”周芷若道:“为了我,你是不能。为赵姑娘,你偏能够。你在那小岛上曾立过重誓,定当杀此妖女,以替殷姑娘报仇。可是你一见她面,早将这些誓言忘得干干净净了。”无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龙刀和倚天剑确是赵姑娘所盗,害死了表妹的恶事确是她所干,我自不饶她。但若她是清白无辜,我总不能无端端的杀她。说不定我当日在小岛上立的誓,是立错了。”   芷若不语,无忌道:“是我说错了么?”周芷若道:“不!是想起我自己在万法寺的高塔之上,也曾在师父跟前发过重誓。只恨我在那小岛上对你以身相许之时,不肯把这重誓说了出来。”无忌惊道:“你——你发过什么重誓?”周芷若道:“那时我对师父发誓说,要是我日后嫁你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稳,我师父化为厉鬼,日夕向我纠缠,我跟你生的子孙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   张无忌一听到这几句如此毒辣的恶誓,不禁身子发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数的。你师父只道明教是为非作恶的魔教,我是奸邪无耻的淫贼,才逼你发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能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泪流满面,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经不知道啦。”说着扑在无忌怀里,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休。无忌抚摸她的柔发,慰道:“你师父若是地下有知,定然不会怪你背誓。难道我真是个奸邪无耻的淫贼?”周芷若抱着他腰,说道:“你现下还不是,可是你将来受了赵明的蛊惑,说不定——说不定便奸邪无耻了。”无忌伸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弹,笑道:“你也把我忒也瞧得小了。良人者,所仰望终身者也。你的夫君是这样的人么?”周芷若抬起头来,脸颊上兀自带着晶晶珠泪,眼中却已全是笑意,说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么?你再跟那赵明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谁保得定你不会如那宋青书一般,为了一个女子,便做出许多卑鄙的勾当。”无忌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一吻,笑道:“谁叫你天仙下凡,咱们凡夫俗子,焉能自持?这是你爹爹妈妈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们男人啦!”   突然之间,三丈外一株大树之后,“嘿嘿”连声,传来两下冷笑,无忌正将周芷若搂在怀里,一愕之间,只见一个人影连晃几晃,已远远去了,周芷若一跃而起,苍白着脸,颤声道:“是赵明!她一直跟在咱们身后。”无忌听这两下冷笑,确是女子的声音,只是难以断定是否真是赵明,迟疑道:“真是她么?她跟着咱们干么?”周芷若怒道:“她喜欢你啊,还假惺惺的装不知道呢。你们多半暗中约好了的,这般装神扮鬼的来耍弄我。”无忌连叫冤枉。周芷若俏立寒风之中,思前想后,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无忌左手轻轻楼住她肩头,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怎么好端端地又流起泪来?若是我约赵姑娘来此,教我天诛地灭。你想想,要是我心中对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会跟你疯疯癫癫的说些亲热话儿?那不是故意让她难堪么?”周芷若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叹口气道:“无忌哥哥,我心中一直难以平定。”无忌道:“为什么?”周芷若道:“我总是忘不了对师父发过的重誓,又想这赵明定然放不过我,不论武功智谋,我都跟她差得太远。”无忌道:“我尽心竭力,护你周全。她胆敢伤我爱妻的一根毫毛,我岂肯饶她?”周芷若道:“若是我不幸死在她的手里。那也罢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的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语,中了她的圈套机关,却来杀我,那时我才死不瞑目呢。”无忌道:“那当真是杞人忧天了。世上多少害过我、得罪过我的人,我都不杀,怎么反而会杀你?”他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的剑疤,笑道:“这一剑是你刺的?你越是刺得我深,我越是爱你。”   周芷若伸纤纤素手,抚摸他胸口的伤痕,心中若不胜情,突然脸色苍白,说道:“一报还一招,将来你便是一剑将我刺死,我也不悔。”无忌伸臂将她楼在怀里,道:“待咱们找到义父,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自后咱二人行坐不离,白头偕老。只要你喜欢,再刺我几剑都成,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这么着,你够便宜了吧?”周芷若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闻到他肌肤间男子的气息,低声道:“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之言。”两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风露渐重,方回客店分别就寝。   次晨三人继续南行,一路没再发见赵明的踪迹,不一日已来到大都。进城时已是傍晚,只见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扫地,将街道里巷,扫得干干净净,每一家门口都摆了一张香案,无忌等投了客店,问店伴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远来不知,却也撞得真巧,合该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啊。”无忌道:“什么叫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儿是一年一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庆寿寺供香,数万男男女女扮戏游行,头尾三十余里。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儿起一个早,到王德殿门外去占个座儿,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贵妃、太子、公主,个个都能瞧见。你想想,咱们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师,那里有亲眼见到皇上的福气?”韩林儿听得不耐烦起来,斥道:“认贼作父,无耻汉奸。鞑子的皇帝,有什么好看?”店小二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你说这种话,不是造反么?你不怕杀头要?”韩林儿道:“你是汉人,鞑子害得咱们多惨,你居然皇上长、皇上短的,还有半点骨气接?”那店小二见他凶霸霸的,转身便欲出去。周芷若手起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有官兵前来拿人。”说着一脚将他踢到了床底,笑道:“且饿他几日,咱们走的时候再放他。”过不多时,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那里唠叨个没完没了啦!快给三号房客人打脸水。”韩林儿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饭来,大爷们饿啦。”过了一会,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饭进来,不断自言自语:“阿福这小子定是去皇城瞧烟花去啦,这小子正经事不干,便是贪玩。”   次日清晨,无忌刚起床,便听得门外一片喧哗。他走到门口,只见无数男女,都是衣衫光鲜,一齐向北涌去,人人嘻嘻哈哈,比过年还要热闹,炮仗之声,四面八方的响个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门口,道:“咱们也瞧瞧去。”   张无忌道:“我和汝阳王府中的武士们动过手,莫要被他们认了出来,既要去瞧,须得乔装改扮一下。”当下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村女的模样,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跟着街上人众,涌向皇城。   其时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是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张无忌双臂前伸,轻轻开道,终于在延春门外一家大户人家的屋檐之下,挤到了三个空位。立定不久,已听得锣声当当,自远而来。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人人延颈而望。锣声渐近渐响,敲到近处,只见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一齐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锣队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千人。乐队行完,只见两面素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起来。无忌心下暗自感叹:“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这京师人士却是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蒙古朝廷的威风,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   两面大旗刚经过无忌身边不久,突然问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直射出来,迳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在旗杆之上。那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的砍削,立时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惨叫之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在下面。在旁瞧热闹的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避,登时乱作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卒,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韩林儿大喜之下,正要喝采,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住他的口上,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的呼喝。只见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丛中插索捣乱之人。无忌见这十四柄飞刀发射的手劲甚是凌厉,显是武林高手所为,只是闲人阻隔,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连他都没法见到,蒙古官兵只自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被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齐下,立时将这些汉子杀死在大街之上。韩林儿大是气愤,说道:“放飞刀的人早已走了,凭这些脓包,也捉得到么?却来乱杀良民出气。”周芷若低声道:“韩大哥禁声!咱们是来瞧游皇城,不是来大闹皇城。”韩林儿道:“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乱了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的一队队都是吞刀吐火的杂耍,各种西域秘技,看到众百姓喝采不迭,适才血溅街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皮影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什么“白娘娘水浸金山”、“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明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戏吕布”、“张生跳粉墙”,争奇斗胜,极尽精功。张无忌等三人一向生长于穷乡僻壤,那里见过这许多繁华气象,都是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界。   这些彩车之上,都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相某某贡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后来,贡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宝气,发钗颈炼,竟然都是极贵重的翡翠宝石。原来这些蒙古王公大臣,一来为讨皇帝欢喜,二来各自夸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装点贡奉彩车。   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白兔记”戏文的彩车过去,忽然乐声一变,音乐单调古拙,彩牵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头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一辆彩车,旗上写的是“王莽假仁假义”,车中的王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银,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后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真伪有谁知。”   张无忌见了这两出戏文,心中一动:“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圣人,当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时,人人说他有篡位之意。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谦恭下士,举世莫不歌功颂德。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世事真伪,实非朝夕之际可辨。”又想:“这二辆彩车与众大不相同,其中显是隐藏深意,主理之人,却是个颇有学识的人物。”正沉吟闲,忽听得一声破锣,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了过来。那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这等破烂家生,也来游皇城,那不笑掉了大伙儿的下巴么?”   车子渐近,无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车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扮的却不是金毛狮王谢逊是谁?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但衣饰打扮,和周芷若当日在风外之时全然一模一样。韩林儿失声道;“周姑娘,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无忌回过头去,只见她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极是恼怒,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时猜不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   这车之后,跟着一辆车上仍是一旦一净,分别扮演谢逊和周芷若。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绕到净角背后,伸出两指,突然在假谢逊背上用力一戮。假谢逊“啊”的一声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好啊,好啊,快杀了他。”第三辆车上仍是假谢逊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帮帮众,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情知这三车戏文定是赵明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是以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从地下拾起几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第三辆车前的两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两马几声哀嘶,倒地而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和众配角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   周芷若咬着下唇,轻声道:“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了。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身子颤抖,忙慰道:“芷若,这小浑蛋什么希奇百怪的花样也想得出来,你别理会。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拨离间,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顿了一顿,忽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日,义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间身子一颤,摔倒在地,跟着便胡言乱语的发起疯来,莫非——莫非当时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处,向义父后心施发暗器?”张无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脚,再赶来弥勒庙,时刻也来得及,不过以她武功,只怕算计不了义父,也说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说话之间,蒙古官兵已弹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后面一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张无忌和周芷若只是想着适才情事,也无心观看车上戏文。   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众番僧过后,铁甲锵锵,二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夫役抬着经过,什么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岳,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后一神是关圣帝君。众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神像过完,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对对的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啦,皇上来啦。”远远望见一座黄绸大轿,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而来。张无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见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于酒色。皇太子骑马随侍,倒是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不脱蒙古健儿本色。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教主,让属下扑上前去,一刀刺死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   无忌左首一人忽然说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一齐吃了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双手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手势,低声道:“彭莹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千万之喜。”   无忌大喜,道:“啊,你是彭——”他化装之术极是巧妙,站在无忌身旁已久,无忌等三人竟是毫没察觉。彭莹玉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鞋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忌素知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出右手去抓住了他左手,心头喜之不胜。   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一涌而西。周芷若道:“咱们也去瞧瞧。”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金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众。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坐在龙椅上,旁边两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胖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尽的灿烂光华。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绵袍,想必是公主了。无忌一瞥之下,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貂裘,颈垂珠练,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明。这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明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赵兄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步,鹰视虎步,极见骠悍。   周芷若瞧着两位皇后,呆呆出神,不禁走得太近。突然之间,一名御林军扬起藤鞭,劈头向她击了下来。无忌右手轻带,已抓住了鞭梢,只须一挥,便将他摔得鼻青目肿,但随即放手,转身退入人丛。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雷动,皆大赞叹。周芷若向赵明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们回去了吧?”   四人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参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却是甫从淮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年来攻城略地,甚立战功,明教声威大振。韩林儿道:“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帝砍了,岂非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这皇帝昏庸无道,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   韩林儿奇道:“鞑子皇帝昏庸无道,苦害百姓,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了?”彭莹玉道:“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打得鞑子落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么?只因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能用兵,鞑子皇帝偏生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尽派些只会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   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彭莹玉又道:“咱们若是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样,倒是个厉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忌道:“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只怕已坏了大事。”   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以后还敢胡说八道、乱出胡涂主意么?”登时把张无忌、周芷若、彭莹玉逗得都笑了。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   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   当下彭莹玉向无忌禀报各地明教起事抗元的情形,虽是有胜有败,声势却是日盛一日,只可惜各大门派、各大帮会妒忌者有之、牵制者有之,未能齐心协力,以致许多起义都是功败垂成,倘若武林群豪能开一大会,同心反元,那么大事定然能就。张无忌道:“大师此言甚是,待得会见杨左使后,咱们好好计议一番。”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无忌道:“我和彭大师到街上走走,打听义父的消息。”   他想韩林儿性子直,在京师中见到什么不平之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韩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主诸多小心!”当下张无忌和彭莹玉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   张无忌出店后信步向西,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豪华热闹,那当真是一年胜于一年。有人说道:“南方明教造反,今天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又有人道:“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又有人道;“贾鲁大人拉夫挖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那有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是静僻,蓦地抬头,竟是到了那日与赵明会饮的小酒店门外。无忌心中一惊,暗想:“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了?难道我心中对赵姑娘竟是如此撇不开、放不下吗?”只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似乎并无酒客。无忌稍一迟疑,轻轻推门走下进去,见柜台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他走进内堂,只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腊烛,桌旁坐着一人,脸朝向里。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明两次饮酒的所在,除了这一位酒客之外,堂上更无旁人。无忌一征之下,走近一步,那人听见声音,霍地站起。烛影摇晃,映在那人脸上,竟是赵明。   她和无忌两人都没料到居然又会在此地和对方相见,不禁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赵明低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无忌道:“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那知道——”他走到桌边,只见赵明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尚有旁人来要?”赵明脸上一红,道:“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酒,你坐在我对面,所以—所以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无忌心中感激,只见桌上的四碟酒菜,竟和第一次赵明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她一番柔情深意,此刻方从心底体会到了,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双手,道:“赵姑娘!”赵明道:“只恨,只恨自己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   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了进来。拍的一声,打灭了烛火,堂中登时漆黑一团。无忌和赵明听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彷徨无主,追出去也不是,留在这里也不是。耳听得屋顶之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   赵明低声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也不是!”无忌道:“是,我原是不该瞒你。”赵明道:“那日我在树后,听到你跟她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自己立时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界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是——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心中欢喜的话儿。”无忌心下歉仄,道:“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再和你相见。我的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玉叶之身,从此将我这个山村野夫忘记了吧。”赵明拿起他的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道:“这是我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总是去不了这个伤疤。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突然之间,双臂楼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张无忌迷惘之间。赵明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肩头一推,身子窜出窗去,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第九十四回 濠州大会   韩林儿在张无忌、彭莹玉出店后,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说一句话,便起身走向自己房中。周芷若微笑道:“韩大哥,你怕了我么?连在我面前多坐一会也不肯。”韩林儿涨红了脸。忙道:“不,不!”可是脚步迈得更加快了,一走进自己房中,立刻带上房门,上了闩,心下怦怦乱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眼前出现的只是周芷若娇艳清丽的容颜,温和柔软的话声,心下但想:“周姑娘日后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干,拚命立些功劳。周姑娘一喜欢,就会说:『韩大哥,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时候啊,我韩林儿才不枉了这一生。”   他躺在炕上出了会神,微笑着朦胧睡去,睡到半夜,忽听得门上轻轻几下剥啄之声。韩林儿翻身坐起。问道:“是谁?”只听得周芷若在门外说道:“是我。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韩林儿道:“是,是。赤足便去开门,拔去门闩,忙回身点亮了腊烛。只见周芷若双目红肿,神色大异,韩林儿吓了一跳,问道;“周姑娘,你—你—”顿了一顿底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突然灵机一动。飞奔出房,道:“我去打水来给你洗脸。”过不多时,赤着双足,捧了一盆洗脸水进来。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颐,呆呆的望着烛火。韩林儿道:“你—你洗脸吧。”周芷若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韩林儿吓得呆了,垂手站着,不知周芷若为何生气烦恼,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说什么话。   这般僵持良久,忽然拍的一声轻响,烛花爆了开来,周芷若身子一颤,从沉思中醒了过来,轻轻“嗯”的一声,站起身来。韩林儿大声道:“周姑娘,是谁对你不住,姓韩的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进。你请说吧!”周芷若凄然摇了摇头,走出房去。她进房来坐了半晌,似有满腹心事倾吐,却是一个字也不说,便又出去。倒教韩林儿这莽撞汉子半点摸不看头脑,呆呆站着,连连握拳捶头。   他自知是粗人,没法明白女孩儿家头发般细的心事,想了一会毫无头绪,耳听得远处当当当的打着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师还没有回来?”只得上炕又睡。朦胧间刚要合眼,忽听得砰砰一声,东边房中似乎有一张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韩林儿一跃出房,月光掩映之下,房中窗上映出一个黑影,似是悬空而挂。兀自微微摇晃。韩林儿大吃一惊,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门,房门却是反闩着。他用肩头使劲一撞,撞断门闩,抢进房去,忙打火褶点亮了腊烛,只见周芷若双足临空,头颈套在绳圈之中,那绳子却挂在梁上。他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急忙纵身一跃,用力一扯,崩断了绳子,将周芷若放在床上,一探她鼻息,竟己气绝。他纵声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什么想不开,干么出此下——下策?”说到后来,竟然喉头塞住了,再也说不出来。   忽听得房门外一人道:“韩大哥,什么事?”走进一人,正是张无忌。他见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轰,颤抖着双手,解去周芷若颈中绳索,一摸她胸口,幸喜一颗心尚自微微跳动。无忌喜道:“不碍事,救得活的。”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数下,一股九阳真气从掌心传了过去,来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韩林儿大喜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转了。”周芷若睁开眼来,见到无忌,哭道:“你干什么理我?让我死了干净。”忽地见到无忌上唇血渍,更有几个细细的齿痕,心头怒火上升,一伸手,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   韩林儿大吃一惊,心想殴打教主,那还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却又是敬若天神,一时之间心中大为胡涂,不知说什么好。突然间有人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韩林儿回过头去,见是彭莹玉,喜道:“彭大师,你回来啦,快快,快来劝劝周姑娘。”彭莹玉笑道:“劝什么?咱们到外面走走吧。”韩林儿急道:“不,不成啊,要是打起架来,周姑娘不是教主的敌手。”彭莹玉哈哈大笑,道:“胡涂兄弟!难道咱两个帮周姑娘,就能打赢教主了么?我说教主一定打不赢周姑娘。”说着使个眼色,拉着韩林儿使出店房,韩林儿却兀自不住回头,关怀之情,见于颜色。   周芷若忍不住扑哧一笑,但扑在床上,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张无忌坐在床边,轻拍她的肩头,柔声道:“芷若,我确不是约好了跟她相见,当真是阴错阳差、误打误撞碰见的。”周芷若双足乱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说什么鬼话,以后别想再叫我相信。”无忌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世上的事情,原是极易引起误会——”周芷若不等他说完,霍地坐了起来,说道:“那郡主娘娘用这些诗句来损我,你倒念念有辞,老是记在心里。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什么样子?”说到这里,脸蛋儿却飞红了。无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难辩,反正自己已决意与周芷若白头偕老、之死靡它,只有动之以情,令她渐渐淡忘。烛光下见她俏脸晕红颈中深深一根绳印,两边肿了上来,心想若非韩林儿及早察觉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殒玉碎,回天乏术,终成大恨。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爱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樱唇上吻去。周芷若转头闪避,怒道:“你跟人家不干不净,又来惹我。当我是好欺的么?”无忌双臂一紧,令她动弹不得,终于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挣扎不脱,一个心却也渐渐软了。   无忌心想自己和她虽是名分已定,终是未婚夫妻,深宵共处一室,虽是不及于乱,却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于彭莹玉、韩林儿等人脸上须不好着,于是放开了她,说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们再谈。我若是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周芷若苍白的脸上红扑扑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气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明知我不会将你千刀万剐。”无忌笑道:“那么你剁了我的双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头,眼泪扑簌簌的如珠而落。   无忌这一来又不好走了,重行坐在她的身旁,伸臂楼住她肩头,道:“怎么又伤心啦?”周芷若只理哭泣不语。无忌问之再三,不料越是问得紧,她越是伤心。无忌罚誓赌咒,说决不负心薄幸。周芷若双手蒙着脸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无忌道:“咱们小时候,大家命苦。鞑子在中国作威作福,谁都是多苦多难。以后,咱俩结成夫妻,又将鞑子赶了出去,只有欢喜,没有伤心了。”周芷若抬起头来,正色道:“无忌哥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只不过赵明那小妖女想诱惑你,却不是你三心两意。可是—可是我是不配做你夫人的了。我本想一死了之,那知韩林儿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没勇气再死了。我—我要学师父一样,削发为尼。唉,咱们峨嵋派的掌门,终究是没一个嫁人的。”无忌道:“那到底是为什么?你恨赵姑娘诬陷你害我义父么?”周芷若凝视他双目,问道:“你信不信?”无忌道:“我自然不信。”周芷若道:“你不信就好了,本来谁都不会相信。”无忌道:“那么,又为了什么?”周芷若咬了咬牙,说道:“因为—因为——”   她说了两个“因为”,背转身去,道:“无忌哥哥,你只当从来没见过我,从此别记得我这薄命之人。你去娶了赵姑娘也好,另娶淑女也好,我——我都是不管的了。”突然间双足一登,身子从窗口穿了出去,直上屋顶。无忌一呆:“她身法如此轻灵曼妙,好高的武功啊。”一时不及细想,跟着追出?只见周芷若向东疾奔。无忌三个起落,突然间绕到她的身前。周芷若收足不及,撞入了他的怀中。无忌双臂一张,将她搂住了。该处正是流经大都城内一条小河河畔,无忌半扶半抱的将她带到河边一块石上,偎倚着坐下,柔声道:“芷若,咱俩夫妇一体,你有什么为难之事,都是和我的一样,尽管说将出来,也好让我为你分忧。你独自个闷在心里,却是何苦?”   周芷若将脸伏在他的胸前,哭道:“我——受了人家欺负,已经——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我肚中已有了孽种,怎能——怎能再跟你结为夫妇?”这几句话听在无忌耳中,委实犹似晴天霹雳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芷若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这是命该如此,你慢慢的,将我忘记了吧。”无忌兀自怔怔的呆着,不相信她所说的话竟是真的。周芷若轻叹一声,转身便走。无忌一跃而起,拉住她手,颤声道:“是——是宋青书这贼子么?”周芷若点了点头,流泪道:“在丐帮之中,我被点中穴道,无力抗拒——”无忌紧紧抱住了她,说道:“这又非你的过失。事已如此,烦恼也是枉然。芷若,这是你遭难,我只有更加爱你怜你。咱们明日立时动身,回到淮泗,告知本教兄弟,我便跟你成亲。你肚中——肚中孩儿,便算是我的,于你清白,绝无半点损害。”周芷若低声道:“你何必好言慰我?我已非黄花闺女,怎能再做教主夫人?”   张无忌道:“你—你也是把我瞧得小了,张无忌是豪杰男儿,岂如俗人之见?纵是你一时胡涂,自行失足,我也能不咎已往,何况这是意外之灾?”周芷若心中感激,道:“无忌哥哥,你当真待我这么好吗?我—我只怕你是骗我的。”无忌道:“我待你的好处,以后你才知道,现下我还没起始待你好呢。”周芷若扑在他的怀里,感极而泣,过了一会,说道:“你用些药物,先替我将这孽种打了下来。”无忌道:“不可。打胎之事既伤天和,于你身子又是大大有损。”心下暗想:“她失陷丐帮,前后不过一月,怎地已知怀孕?说不定是她胡思乱想。”一搭她的脉搏,亦无胎象,但想这种事情不便多问,自己医术虽精,所专却是治伤疗毒,于妇科一道,原是所知不多。只听周芷若又道:“这孽种是个女的,那也罢了,倘若是个男儿,日后天如人愿,你登极做了皇帝,难道要这孽种来做太子?乘早还是打了,免贻无穷之患。”无忌叹道:“这『皇帝』两字,再也休提。我这种村野匹夫,绝无觊觎大宝之意,若教众师兄弟们听见,只道我一己贪图富贵,反而冷了心肠。”周芷若道:“我也不是强要你做皇帝,但若天命所归,你推也推不掉的。你待我这么好,我自当设法图报。周芷若虽是个弱女子,可是机缘巧起来,说不定我便能助你做了天子。我爹爹事败身亡,我命中无公主之份,却又有谁知道我不能当皇后娘娘?”无忌听她说得热切,笑道:“皇后娘娘未必及得上峨嵋掌门之尊。好了,明儿一早咱们还要赶路。我的皇后娘娘,请驾回宫,早些安歇吧。”满天愁云惨雾,便在两人中一笑之间,化作飞烟而散。   次日清晨,无忌嘱咐彭莹玉续留大都三日,打听谢逊的讯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韩林儿,南下前赴淮泗。到山东境内,便见蒙古败兵,曳甲丢盔,蜂涌而来。   无忌等见到大队败兵,便避道而行,后来见到一兵落单,抓住了一加逼问,知道韩山童在淮北连打几个大胜仗,杀得元军连失数处要地。张无忌等不胜之喜,加紧赶路,一到鲁皖边界,已全是明教义军的天下。义军中有人认得韩林儿,急足报到元帅府。三人将近濠州时,韩山童等已知张无忌到来,率领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众人久别重逢,俱各大喜。韩山童亲手向张无忌献上酒菜,锣鼓喧天,兵甲耀眼,拥入濠州城中。周芷若骑在马上,跟随在无忌之后,左顾右盼,心想这番风光,虽是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华丽辉煌,却也颇足以快慰平生。   到得城中,众将逐一躬身参见。当晚濠州城中大开筵席,恭迎教主驾到,韩山童听儿子说起身遭丐帮擒获,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称谢。无忌在城中歇了数日,杨逍、范遥、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说不得、周颠、五行旗诸掌旗使等得到讯息,陆续从各地来会,城中宴会不断。又过数日,青翼蝠王韦一笑和彭莹玉也前脚后脚的到达。   无忌急问谢逊的音讯。彭莹玉在大都未得丝毫消息。韦一笑却道:“属下在河北遇见丐帮的掌棒龙头,意图不利于本教,属下开了他一个小小玩笑。只怕金毛狮王失陷于丐帮也未可知。当时属下未知谢兄已回中原,否则定当前赴丐帮一探,”无忌当下说起谢逊被丐帮擒去又复失踪的种种情由,杨逍、范遥、殷天正等俱是足智多谋之士,反覆思量,均无头绪。范遥道:“这个携带八名少女的黄衫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说不好谢兄的行踪,要着落在她身上寻访出来。”殷天正道:“那个到处绘下本教记号,引得教主在冀北大兜圈子之人,想必与此事有极大关连。”群豪虽是见多识广,却无一人说得出这黄衫女子究是何等样人,只得劝无忌且自宽心,都道:“这黄衫女子的言语行事,对教主显无恶意。金毛狮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无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过想探询屠龙宝刀的下落而已。”无忌挂怀难释,一时却也无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众,分头赴各处打听。   明教义军大战数场,虽均获胜,损折也极惨重,两三月内,义军忙于休养整顿、招募新兵,不克再与元军大战。彭莹玉那晚见到周芷若自尽,虽是不明底细,但猜想得到这对青年男女之间,不是醋海兴波,便是大闹别扭。范遥等又知无忌与赵明之间,感情颇不寻常,若是明教教主和蒙古郡主结亲,于抗元复国的大业,实是为害非小,眼见目下并无大事,俱劝无忌早日与周芷若完婚。无忌想起周芷若已怀有身孕,此事原也延搁不得,当即允可。殷天正择定三月十五为黄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来。   此时明教威震天下,东路韩山童在淮泗一带迭克大城,西路徐春辉在鄂北豫南,也是连败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讯一传出,武林人士的贺礼便如潮水般涌到。昆仑、崆峒等自居名门正派,与明教向有嫌隙,但一来大都万法寺中张无忌曾出手相救,已于各派有恩,二来周芷若是峨嵋掌门,是以各派掌们也都遣人送礼到贺。武当派张三丰自己不到,亲书“佳儿佳妇”四字立轴。一部手抄的“太极拳经”,命宋远桥、俞连舟、殷利亨三大弟子到贺。其时杨不悔已与殷利亨成婚,跟着丈夫来到濠州。张无忌笑着上前请安,大声叫道:“六师婶!”杨不悔满脸通红,拉着无忌的手,回尘前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无忌生怕陈友谅、宋青书奸心未息,乘机为害,当下派韦一笑为谢礼使,前赴武当。   无忌暗中将宋青书害死莫声谷、又图谋害张三丰之事,详细跟韦一笑说了,嘱咐他上武当山拜见张三丰后,便与俞岱岩、张松溪为伴,防备陈友谅的奸谋,须待宋远桥等回归武当,再行告辞。韦一笑听了陈友谅与宋青书的作为。一张瘦脸气得铁青,狠狠的道:“自遵教主的训谕,韦一笑不敢再吸人血,这一次撞到了这两个奸贼,非将他二人吸个血干皮枯不可。”无忌忙道:“那陈友谅嘛,韦兄不妨顺手除去。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武当派未来的掌门,且由武当派自行清理门户,免伤我宋大师伯之意。”靠一笑答应了,拜别而去。   到得三月初十,峨嵋众女侠携带礼物,来到濠州,丁敏君托人带来贺礼,人却未到。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众个个换了新衣。拜天地的礼堂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殷天正为男方主婚,常遇春为女方主婚。铁冠道人为濠州总巡,布置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敌人混入捣乱。汤和统率义军精兵,在城外驻扎防敌。这日上午,少林派、华山派也派人送礼到贺。   申时一刻,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杨逍和范遥将众贺客迎到大厅,赞礼生朗声赞礼,殷利亨和韩林儿陪着张无忌出来。丝竹之声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陪着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厅。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拜天!”张无忌和周芷若正要在红毡毹上倒拜,忽听得大门外一人娇声喝道:“且慢!”青影一闪,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却是赵明。   群豪一见赵明,登时纷纷呼喝起来。明教和各大门派中的高手,许多都吃过赵明的苦头,没料到她竟敢孤身闯入险地。有的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动手。杨逍双臂一张,也喝一声:“且慢!”向众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门大喜之日,赵姑娘光临到贺,便是咱们嘉宾。众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将旧日梁子,放过一边,不得对赵姑娘无礼。”他向说不得和彭莹玉使个眼色,两人已知其意,绕到后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赵明带了多少高手同来。杨逍向赵明道:“赵姑娘请这边上坐观礼,回头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赵明微微一笑,说道:“我有几句话跟张教主说,说毕便去,容日再行叨扰,”杨逍道:“赵姑娘有什么话,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赵明道:“行礼之后,已经迟了。”   杨逍和范遥对望一眼,知她今自是存心前来搅局,无论如何要立时设法阻止,免得将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举座不欢。杨逍踏上两步,说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心下已打定了主意。赵明若再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制住她再说。赵明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是如此,也是勉强不来。”赵明笑吟吟的道:“我偏要勉强。”转头向无忌道:“张无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无忌一见赵明到来,心中早已怦怦乱跳,只盼杨逍能打开僵局,劝得她好好离去,听她突然问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说的话,自然作数。”赵明道:“那日我救了你殷六叔之命,你答应替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张无忌道:“不错。你要我借屠龙宝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还将宝刀盗了去。”这数十年来,江湖上人人关心这“武林至尊”屠龙刀的下落,一听已入赵明手中,登时群情耸动,吵嚷起来。   赵明道:“到底屠龙刀是在谁的手中,只有金毛狮王谢大侠才知,你不妨去问他一问。”谢逊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闻,听到赵明提及“金毛狮王”,众人喧哗之声登寂,张无忌道:“我义父现居何处,我日夕挂念,甚盼姑娘示知。”赵明笑了一笑,说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须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你就须得遵从。借屠龙刀一观之事,虽然做得不算道地,但这把刀我总算是看到了,后来宝刀被盗,也不能怪你。这第一件事,算你已经办到。现下我有第二件事要办,张无忌,当着天下众位英雄豪杰之前,你可不能言而无信。”无忌道:“你要我办什么事?”   杨逍插口道:“赵姑娘,你有什么事奉托于敝教教主,既有约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义,别说张教主可应允,便是敝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此刻是张教主和新夫人参拜天地的良辰吉时,别事暂且搁在一旁,请勿多言阻挠。”他说到后来,口气也颇为严厉。赵明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震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懒洋洋道:“我这件事,更是要紧,片刻也延搁不得。”她突然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   张无忌呆了一呆,道:“什么。”赵明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于第三件,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轻,但周芷若、宋远桥、殷利亨,以及陪伴新娘的八位蛾嵋女侠,却都听见了,各人都是不禁色为之变。峨嵋八女身上虽然没携带兵刃,但里袖中均是暗扣拳掌,倘若赵明再说不逊之言,辱及峨嵋掌门。那就免不了给她吃些苦头。张无忌摇头道:“此事恕难从命。”赵明道:“你答应过的话不作数么?”无忌道:“咱们言明在先,不得违背侠义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倘若依你所言,那便是违背了这个『义』字。”赵明冷笑道:“你若和她成婚,那才真是不孝不义。大都游皇城之时,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张无忌怒火上冲,大声道:“赵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让你三分,若再在此胡说八道,得罪莫怪。”赵明道:“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听从的了?”无忌心肠甚软,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抛头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恳自己废弃婚事,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声音柔和了些,道:“赵姑娘,事已如此,你一切—一切看开些吧,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如何——如何——。”说了两个“如何”,不知怎生接口才好。   赵明道:“好,你瞧瞧这是什么?”张开右掌,伸到无忌面前。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道:“这—这是我——”赵明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道:“我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她掌中到底有什么东西,何以令无忌一见之下竟是这等惊惶失措,抑是谁也无法瞧见。周芷若凤冠霞帔,双目被红布遮住了。只听得无忌和赵明的对答,更是见不到半点外间的物事。   张无忌急道:“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明道:“你要就随我来,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决,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朗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留,直向大门外走去。无忌叫道:“赵姑娘且慢,一切从长计议。”眼见赵明反而加快脚步,急忙抢上前去,叫道:“好,我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赵明停了一停,道:“那你跟我来。”无忌抢上两步。回头看周芷若亭亭站着,心中歉仄无已,待要向她解释几句,却见赵明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紧急万分,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便追向赵明身后。   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突然间身旁红影一闪,一个人追到赵明身后,红袖中伸出一双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明头顶插了下去。这一下兔起鹄落,迅捷无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无忌心念一动:“这一招好厉害?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武功。”眼见她五根手指已将赵明的顶门笼罩住了,赵明虽是学过各家各派的精妙招术,竟是无法解脱这五指齐抓之厄,五根插将下去,立是破脑之祸。当下无忌不及细想,左足一点,窜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了过来,波的一声轻响,正好撞中在无忌胸口。无忌体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卸去了这一撞的劲力。但已感胸腹间气血翻涌,脚下微一踉跄。范遥眼见危急,故主情殷,一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挥,轻轻一拂,巧妙无比的拂中了范遥手腕穴道。范遥半身酸麻,再也无法出手。   但总算这么阻得一阻,赵明已向前抢了半步,避开了脑门要害,只感肩头一阵剧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赵明右肩近颈之处,无忌“啊”的一声,伸掌向周芷若推去。周芷若头上所罩的红布并未揭去,可是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斩无忌手腕。无忌决不想伤害周芷若,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一招之间便能要了赵明的性命,迫于无奈。只有招架劝阻。不料周芷若上身不动,下身不移,双手连施八下险招。无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这才挡住,这八攻八守,只是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过去。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无不惊得呆了。赵明肩受重伤,摔倒在地,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登时使染红了半边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说道:“张无忌,你受这妖女迷惑,竟然舍我而去。”无忌道:“芷若,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咱俩婚姻之约,张无忌绝无反悔,只是稍迟数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来,只盼你日后不要反悔。”赵明咬牙站起,一言不发的向外便走,肩头鲜血,流得满地都是。群豪虽然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血溅华堂,新娘子头遮红巾而毁伤情敌,无不神眩心惊,谁也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一顿足,说道:“义父于我恩重如了。情深似海,芷若,芷若,盼你体谅。”说着追了赵明出去。殷天正、杨逍、宋远桥、殷利亨等不明其中原因,谁也不敢拦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头上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变成粉末,簌簌而落,说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远桥、杨逍待欲善言相慰,要她候张无忌归来,问明再说,却见周芷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锦袍撕成两片,抛在地下。她飞身而起,美妙无比约在半空中一个转折,上了屋顶。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片红云,向东而去,轻功之佳,竟似不下于青翼蝠王韦一笑。杨逍等料知追赶不上,征了半晌,重行回入厅来。   一场喜庆大事被赵明这么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明教上下固感脸上无光,前来道贺的群豪也是十分没趣。来人纷纷猜测,不知赵明拿了什么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以致害得他急急追出,听无忌言中会意,似乎此事和谢逊有重大关连,但其中真相,却是谁也不知。峨嵋众女侠低声商议几句,便即气愤愤的告辞。殷天正连连致歉,说务当率领张无忌,前来峨嵋金顶,郑重陪罪,再办婚事,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   第九十五回 千里赴难   峨嵋众女不置可否,当即分头前去寻觅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那也不在话下。   原来赵明握在手掌中给张无忌观看之物,乃是一束金黄色的头发。无忌一看之下,登时认出这是谢逊的头发。要知谢逊所练内功与众不同,更是生具异禀,因此中年以后,一头长发转为金黄之色,但这颜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发,却又是截然有异,无忌一看之下,便能分辨。他想谢逊的头发既被赵明割下一截,想必身子已落入她掌握之中,即便不然,她也必知晓谢逊的下落。他对谢逊和亲生父亲并无分别,一见金发,只觉普天之下,更无一事比救出义父更加要紧。他心知赵明既持此发而来,只要自己和周芷若拜了天地,赵明一怒之下,不是去杀了谢逊,便是于他大大不利,可是当着群豪之前,却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释其中苦衷。要知众贺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当派诸人之外,几乎人人欲得谢逊而甘心,不是报复昔日谢逊大肆杀戮之仇。便是意图夺取屠龙宝刀。是以他一见赵明奔出,明知万分对不起周芷若,终是以义父性命为重,跟着追来。   他一出大门,只见赵明提气疾奔,肩头鲜血,沿着大街一路洒将过去。无忌吸一口气,窜出数丈,当即拦在赵明身前,说道:“赵姑娘,你别逼我做不义之人,受天下英雄唾骂。”赵明肩头受伤极重。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勉力而行,她一听无忌之言,说道:“你——你——”真气一泄,登时摔倒在地。无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说,我义父在那里?”赵明道:“你带着我去救他,我跟——跟你——指路。”无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无恙?”赵明有气没力的道:“你义父——,义父落了成昆手中。”   张无忌听到“成昆”两字,这一惊当真是心胆俱裂。他此时已知当日成昆在光明顶上乃是诈死,此人武功既高,计谋又富,谢逊和他仇深似海,既是落入他的手中,则凶险不可言喻。赵明道:“你一个人不成,叫——叫杨逍他们同去——”一面说,一面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间,脑袋向后一仰,已是晕了过去。张无忌想像义父此刻身历的苦楚,五内如焚,抱起赵明,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伤口,招手命街旁一个明教教徒过来,嘱咐道:“你快去禀报杨左使,命他急速率领众人,向西赶来,说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垂手答应,飞奔着前去禀报。   无忌心想能早到一刻便好一刻,世事难料,说不定便因半刻之间的延搁,便致救不到谢逊的性命,当下抱起赵明,快步走到城门边,命守门将士牵过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向西急驰。   驰了十余里,只觉怀中赵明的身子渐渐寒冷,伸手搭一搭她的脉膊,更是跳得十分微弱,无忌惊慌起来,揭开她伤口裹着的衣襟,只见五个指孔深及肩骨,伤口旁都变成紫黑之色,显然中了剧毒。无忌大是惊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会使这种阴毒武功?她出招之凌厉狠辣,更比灭绝师太尤为了得,实是令人大惑不解。”眼见若不急救,赵明登时便要毒发身死,他一身新郎装束,身边如何会携带得疗毒的药品?微一沉吟,当即跨下马背,抱着赵明纵身往左首的山上窜去。他凝目草丛之中。寻找去毒的草药,可是一时之间,连最寻常的草药也无法找到。   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口中只是喃喃祷祝。突然间眼睛一亮,只见右前方一条小瀑布旁,生有四五朵红色小花,那正是去毒的妙药,无忌大喜,轻轻将赵明放在地下。越过两道山涧,走到瀑布之旁,正要俯身去摘那红花,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无忌转过头来,只见隔涧站着三个女子,中间一人身材瘦长,身穿尼姑装束,他识得是峨嵋派弟子静慧,另外两个玄衣少女,也是峨嵋弟子,却不知姓名。只见静慧手持长剑,满脸怒容,喝道:“张教主,你在这里干什么?”张无忌反手一抓,已将三朵红花摘在手里,深恐一加延搁,便救不了赵明性命,当即将红花放在口中咀嚼口含含糊糊的道:“静慧师太,你身上可带得有『佛光去毒丹』?”那“佛光去毒丹”,乃是峨嵋派的去毒圣药,功效可比这些小红花强得多了,峨嵋弟子,下山行道,身上大都携带,一来治病救人,二来自防不测。   静慧道:“我有便怎样?无便如何?”无忌道:“这位赵姑娘身中剧毒,请师太施舍三枚灵丹,救她一救。”静慧长眉轩起,厉声道:“这妖女是害死师父的凶手,峨嵋弟子,人人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哼,哼!她身中剧毒,那正是恶贯满盈,张教主,我又来问你,今日是你和本派掌门的大喜日子,何以受了这妖女蛊惑,三言两语。便——便抱了她离开喜堂?你置我掌门人于何地?置峨嵋派于何地?”张无忌一揖到地,说道:“静慧师太,我救人要紧,实有说不出的苦衷,一切只好请各位原谅。我爱芷若之心,至死不变,皇天后土,实所共鉴。”静慧听到他说“救人要紧”四字,只道他所说要救之人便是赵明,决没想到另行牵涉谢逊在内,心下更是愤怒,大声道:“当时好端端地,这妖女又没受伤?就算你要救她,尽可与我掌门人行礼成婚之后,再行施救。哼,当真是花言巧语,一派胡言。”   无忌听她言语纠缠,心知多挨一刻,赵明肩头的毒伤便重一刻,当下眉头一皱,抢到赵明身旁,撕开她肩头一些衣服,将口中嚼烂的红花,敷到她伤口之上。便只这片刻的耽搁,伤口附近的肌肉更紫更黑,肿得更加高了,不由得暗暗心惊,赵明若是便此伤发而死,不但令他惨痛难当,而且谢逊和成昆眼下却在何处,一时也是不易知晓,茫茫人海,却向何处找去?说不定谢逊竟尔遭了成昆毒手,不及相救,那可是千古之恨了。   他双手颤抖,正替赵明敷药,忽听得脑后金刃劈风,嗤的一剑,刺了过来。无忌左手一带,三根手指平平贴在剑刃之上,一推一掠,已将静慧这一剑化解了开去。他一招并不回头,但听风辨器之准,实已到了化境,须知这一手“推三阻四”只须有厘毫之差,三根手指便给长剑削了下来。常人若非高出对手数筹,便是面面相对,也不敢轻易使用,何况背后出招,盲目卸剑?   静慧这一剑被他轻描淡写的用三指化开,刚要再度出招,那知对方这一招余力未尽,她身形一晃,踉踉跄跄的跌开三步。静慧又惊又怒,明知不是无忌的对手,但一来今日之事实在辱人太甚,难以容忍,二来眼前的赵明正是害死师父的大仇人,峨嵋弟子无一不是痛心泣血,发下毒誓,务必杀之而甘心。眼见这大仇人身受毒伤,昏迷不醒,只须缠住张无忌使他不得施救,多半不须用剑,便能杀敌报仇,当下纵声喝道:“柯师妹、欧师妹,一齐上啊!”两个玄衣少女长剑出鞘,一齐向张无忌攻到。   无忌苦笑道:“我和三位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一面说,一面挥动左手,以乾坤大挪移的心法,见招拆招,卸开三人剑招,右手不停的用红花敷伤。静慧三人长剑如虹,化成蒙蒙剑气,围绕在无忌身旁,竟是刺不到他一片衣角。静慧猛地里大喝一声,长剑颤动,疾向躺在地下的赵明身上刺去。无忌“嘿”的一声,左手中指弹出。当的一响,静慧只觉虎口剧痛,再也拿捏不住,青光闪闪,三尺长剑飞向天空。   这柄长剑飞到天空,拍的一响,断成两截,两段断剑相距丈余,急速落下。静慧手中没了兵刃,倏出一指,点向无忌后心死穴。无忌见她下手毒辣,心下不禁有气:“你便是要阻我救人,也不必制我死命。”左手伸转,在她手腕上一搭、扑的一下,将静慧的身子直摔了出去。柯欧二女见师姊连吃两次大亏,吓得不敢再行上前动手。   无忌敷完药后,见赵明气息微弱,伤处黑气渐渐扩大,蔓延到了胸前和背脊,情知这红花解不了剧毒,回过身来,对静慧道;“静慧师太。你是佛门子弟,慈悲为本,请赐三枚佛光去毒丹,张无忌终身感激大恩。”静慧怒道:“叫你救活了这妖女,便是我峨嵋派大敌。周掌门从此和你恩断义绝,再也无可挽回。”那姓欧的少女一直想劝无忌几句,只是师姊在前,没她说话的地步,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张教主,你和我周师姊这样—这样好,何必为了这妖女—而这样—这样——你还是回去,和周师姊——和周师姊——吧?”她说了这几句话,已是胀得粉脸通红。无忌听她虽然辞不达意,说得断断绩续,但语意却是极为诚恳,也不禁有些感动,说道:“多谢姑娘美意,但我不能见死不救。”但见赵明肩头一片黑气越来越浓,皱眉道:“姑娘,请你施我三枚佛光去毒丹,张无忌必当重报。”这姓欧的少女心软,伸手入怀便要去取丹药,眼光向静慧一瞥,只见她满脸煞气,心中一惊。一只手虽然摸到了药瓶,却不敢从怀中掏将出来,静慧喝道:“欧师妹,你忘了恩师的血仇么?你若将丹药给人,我当场一掌便劈死了你。”   无忌怒道;“你不给那也罢了,何以拦阻旁人?”静慧对无忌的武功实是颇为忌惮,双掌交错,护在胸前,一步步向后的退开,叫道:“柯师妹、欧师妹,咱们走!”   她这一示怯,意欲逃走,登时引起了无忌抢药之心。他双眉一轩,说道:“静慧师太,我救人要紧,你再不给药,在下可要得罪了。”说着向静慧身前走去。静慧左掌一扬,右掌从左掌掌底穿出,一股劲风。向无忌面门扑来。无忌身形微斜,让她手掌掠着自己左颊而过,便是相差寸许,没能打着,就是这要一侧,左手突然翻转,已点中了她左肩的穴道。   静慧上身被制。飞起右足,踹到无忌腿上,这一脚踢得极快,无忌也不退让,却将她踹来之力反震了回去。静慧只感右足足底“涌泉穴”中一股热气涌将上来,登时全身酸麻,再也动弹不得。   那姓欧少女求道:“张教主。你别——别伤我师姊。”无忌道:“我不伤她。请你从她怀中取丹药给我。”静慧喝道:“欧师妹,峨嵋弟子,宁死不屈,你敢动我一动?”   无忌见两个少女神情犹豫,此刻赵明生死悬于一线,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俗礼,便伸手到静慧怀中去取丹药,静慧“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无忌脸上喷去。无忌侧头让开,手中摸到三个小磁瓶,便取了出来。正在此时,那姓柯少女连人带剑,直向无忌后心扑到。   无忌闪身一让,眼见她剑势凶猛,生怕收不住招而刺中静慧,当下右手一转,引开她的剑尖,拿着了三枚磁瓶的左手,却因此无意中碰到了静慧右肩琵琶骨处的肌肤。无忌吃了一惊,急忙缩手,不敢再和静慧目光相对,拔开三只磁瓶的瓶塞,分辨药性,将三枚佛光去毒丹嚼烂了,一半喂入她的口中,一半敷在她的肩头,心想她中毒甚深,三枚丹药只怕不够,索性将一瓶佛光去毒丹揣在怀内,说道:“得罪!”解开静慧的穴道,抱起赵明,向西便奔。忽听得身后那姓欧少女惊呼:“师姊,不可。”   无忌回过头来,只见青光一闪,静慧左手持剑,将自己右肩齐琵琶骨处卸了下来,霎时间满地都是鲜血,静慧身子摇晃,却并不摔倒。无忌大吃一惊,知道是自己适才取药之时闯的祸,为了避开柯姓少女一剑。左手撞到了静慧肩胸之间的肌肤。她是出家清修的女尼,身子被男人碰到,引为奇耻大辱,愤激之际,竟尔出此烈性行迳。无忌身如雷闪飕飕飕出指如风,连点她伤处附近七八处穴道,止住犹似泉涌的血流。静慧厉声道:“魔教恶贼,滚开!”便在此时。远处连连响起哨声,那柯姓少女取出竹哨,放在口中,与之应答。无忌知道这是峨嵋派招呼同侪的讯号,一回头,只见七八人疾驰而来。   无忌心想峨嵋后援到来,静慧的性命当可无碍,但自己若与群女朝相,只有越加纠缠不清,当下回身抱起赵明,飞奔而去。那柯姓少女却也不敢追赶。无忌生怕再与峨嵋弟子撞到,不敢行走大路,只是落荒而走。   奔出三十余里,赵明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我—我可还活着么?”无忌见佛光去毒丹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觉得怎样?”赵明道:“肩上痒得很,唉,周姑娘这一手功夫当真厉害。”无忌将她轻轻放下,再着她肩头时,只见黑气丝毫不淡,只是赵明的脉搏却已不如先前微弱。无忌略一沉吟,知道丹药不足以拔毒,于是俯口到她肩头,将伤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将出来,吐在地下,腥臭之气,冲鼻欲呕。赵明星眸回斜,伸手抚着无忌的头发,叹道:“无忌哥哥,这中间的原委,你想到了吗?”   无忌吸完毒血,到山溪中去嗽了口,回来坐在她的身畔,问道:“什么原委?”赵明道:“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会这种阴毒的邪门武功?”无忌道:“我一直很觉奇怪,不知是谁教她的?”赵明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那派的小贼教的了。”无忌笑道:“魔教中魔头虽多,谁也不会这种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颈血,张无忌吸人毒血,差相仿佛。”赵明斜倚在他身上,说道:“今日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你怪我不怪?”不知如何,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反觉比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之时,更是平安舒畅,到底是什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然而要他承认喜欢赵明搅翻了喜事,可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后你与那一位英俊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我来大大捣乱一场,决不让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赵明苍白的险上一红,笑道:“你来捣乱,我一剑杀了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不语。赵明道:“你叹什么气?”无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马爷前生做了什么善事,修来这样的好福气。”赵明笑道:“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无忌心中抨然一动,道:“什么?”赵明脸一红,不再接口了。   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无忌再替她敷药,抱起她身子,又向西行。赵明靠在他肩头,粉颊和他左脸相贴,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的是温玉软玉,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飘,倘若不是去营救义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慢慢的走它一辈子了。   这一晚便在濠州之西的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无忌和赵明到了一处小镇,买了一匹健马。赵明毒伤极难拔净,身子虚弱,无力单独骑马,只好靠在无忌身上,两人同鞍而坐。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内,这日正行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百余骑疾驰而来,只听得铁甲锵锵,正是蒙古的骑兵。无忌将马勒在一旁,让开了道。   那些蒙古骑兵见张无忌衣饰华贵,手中抱着一个青年女子,也均不以为意,从无忌身旁纵骑而过。数百名骑兵走完,隔着数十丈处,又是一队骑者,但这群人行列并不整齐,或前或后,行得疏疏落落,无忌一瞥之下。暗叫:“不好!”急忙转过了头,原来他见到人群之中,竟有赵明手下的“神箭八雄”在内。他虽无所畏惧,但与这些人撞见,总是多生枝节。   这二十余人从无忌身旁行过,只因无忌和赵明的脸朝向道旁,神箭八雄竟无一人知觉。待这一批人过完,无忌拉过马头,正要向前再行,忽听得蹄声轻捷,三乘马如烟如雾的冲到。中间是匹白马,马上乘客锦袍金冠,手挥长鞭,两旁各是一匹栗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鹤笔翁玄冥二老。无忌待要转身,鹿杖客却同时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驾的来了。”鹤笔翁纵声长啸,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神箭八雄”等听到啸声,一齐圈转马头,登时将无忌圈在中间。   无忌一怔,眼睛向怀中的赵明望却,脸上似说:“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袭击吗?”却见赵明神色颇为忧急,登知自己错怪了,心中立时舒坦,只要知道赵明并非出卖自己,那么任何危难,均可镇定应付。只听赵明道:“哥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爹爹好吧?”无忌听她叫出“哥哥”两字,才留神骑白马的那个锦袍青年,认得他是赵明之兄库库特穆尔,汉名叫作王保保。无忌曾在大都见过他两面,只因全神贯注在玄冥二老身上,没去留心这个看来武功并不甚高的青年。   王保保乍见娇妹,不禁又惊又喜。无忌认得他,他却不识无忌,皱眉道:“妹子,你—你—”赵明道:“哥哥,我中了敌人暗算,身受毒伤,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否则今天见不到哥哥了。”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低声道:“小王爷,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张无忌。”王保保久闻张无忌之名,只道赵明受他挟制,在他胁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挥,玄冥二老已欺到无忌左右五尺之处,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对准无忌的后心。王保保道:“张教主,阁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杰,欺侮舍妹一个弱女子,岂不教人耻笑,快快将她放下,今日饶你不死。”赵明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张公子确是有恩于我,怎说得上『欺侮』二字?”王保保认定妹子是在敌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说,朗声道:“张教主,你武功再强,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们两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须多疑。”   无忌心想:“赵姑娘毒伤甚重,随着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与她兄长相遇,还是让她随兄而去,由王府名医调治,于她身子有益。”便道:“赵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们便此别过,只请不知我义父所在,我自去设法相救。咱们后会有期。”说到这里,心下甚是黯然神伤,明知和她汉蒙异族,官民殊途,双方仇怨甚深,但临别之际,实是不胜恋恋之情。   不料赵明道:“一路上我没跟你说谢大侠的所在,内中自有深意,我只答应带你前去找他,却不能告诉你地方了。”无忌一怔,道:“你重伤未愈,跟着我长途跋涉,大是不宜,还是与令兄同归的为是。”赵明目光中满是执拗之色,道:“你若是撇下我,便不知谢大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似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闷也闷死了我。”无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爷,你劝劝令妹吧。”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转,冷笑道:“嘿嘿,你装模作样,弄什么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妹死穴之下,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口中胡说八道。”无忌一跃而起,纵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袭击,飕飕两箭,挟着极强的劲风,向无忌背心射了过来。无忌有心要显颜色,左手一引一带,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两枝狼牙箭回转头去,劲风更厉,拍拍两音,将发箭二人手中的长弓弓背劈断了。若非那二人闪避得快,还得身受重伤,只见双箭余势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雕翎兀自颤动不已。众人见他这等功夫,除了玄冥二老外,自王保保以下,无不骇然变色。   无忌离赵明远远地,说道:“赵姑娘,你先回府养好伤势,我等再谋良晤。”赵明摇头道:“王府中的医生,那里有你医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吧。”王保保见无忌已远离妹子,但妹子仍是执意与他同行。不由得又惊又恐。向玄冥二老道:“有烦两位保护舍妹,咱们走!”玄冥二老齐声应道:“是!”走到赵明马旁。赵明朗声道:“鹿鹤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须随同张教主前去办理,正嫌势孤力弱,你二位随我同去吧。”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道:“魔教的魔头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还是跟小王爷一起回府的为是。”赵明秀眉微蹙,道:“两位现下只听我哥哥的话,不听我话了么?”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爷是为郡主娘娘好,他的金石良言,乃是出于爱护郡主的至意。”赵明停了一声,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为我担忧,我自己会当心的。你见到爹爹时,代我问候请安。”   王保保知道父亲向来宠爱娇女,原是不敢过份逼迫,但任由她孤身一人随魔教的教主而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见赵明伏在马鞍之上,娇弱无力,却是提缰欲往西,当即张开双臂拦住,道:“贤妹,爹爹随后便来,你稍待片刻,禀明了爹爹再走不迟。”赵明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来管我。”王保保再向张无忌打量,见他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听着妹子的语气,显已钟情于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乱,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对头,妹子竟然受此魔头蛊惑,为祸非小,当下左手一挥,喝道:“先将这魔头拿下了。”鹿杖客挥动鹿杖,鹤笔翁舞起鹤笔。化作一片黄光,两团黑气,齐向无忌身上罩下。玄冥二老功力深厚,较之殷天正,谢逊等人犹有过之,二老联手夹攻,那几乎是从所未有之事,无忌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凝神应敌。   赵明深知玄冥二老的厉害,无忌武功虽强,但以一敌二,手中又无兵刃,只怕折了威名,叫道:“玄冥二老,你们若是伤了张教主,我禀明爹爹,可不能相饶。”王保保怒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玄冥二老,你们杀了这小魔头,父亲和我均有重赏。”他顿了一顿,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赠四名美女,定教你称心如意。”他兄妹二人,一个要杀,一个下令说不得损伤,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难了。鹿杖客向师弟使个眼色,低声道:“捉活的。”无忌突然展开圣火令上所载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弯过,从莫名其妙的方位转了过来,拍的一下,重重打了鹿杖客一个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间吃了这个大亏,又惊又怒,但他究竟是第一流高手,心神丝毫不乱,将一根鹿头杖使得风雨不透。无忌欲侍再使偷袭,打倒一人,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可施。   赵明马缰一提,纵马便行,王保保马鞭挥出,刷的一鞭打在她坐骑的左眼之上。那马吃痛,长声嘶鸣,前足提了起来。赵明伤后虚弱,险些儿从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阻拦么?”王保保道:“好妹子,你今日听我的话。哥哥慢慢跟你陪罪。”   赵明道:“哥哥,你今日若是阻我,有一个人不免死于非命。这位张教主从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难以活命。”王保保道:“妹子说那里话来?汝阳王府中高手如云,自能保护你周全。这小魔王别说出手伤你,便是要再见你一面,也未必能够。”赵明叹道:“我就怕不能再见他。那我——我是不想活了。”蒙古女子不甚拘泥礼法,他兄妹二人又是情谊素笃,素来无话不说,赵明情急之下,竟是毫不隐瞒,将倾心于张无忌的心意坦然说了出来。   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涂,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叶,怎能向蛮子贱狗垂青?若让爹爹得知,岂不气坏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挥,登时又有三名高手上前夹攻张无忌。只是无忌和玄冥二老此时各运神功,数丈方圆之内劲风如刀,那三名高手竟是插不下手去。赵明叫道:“张公子,你要救义父,须得先救我。”王保保见妹子意不可回,莫要真是阻她不住,父亲面前如何交代!当下猿臂一伸,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身前鞍上,双腿一夹,纵马便行。赵明的武功本较兄长为高,但重伤之下,四肢全无力气,无可抗拒,只有张口大呼:“张公子救我,张公子救我!”   无忌呼呼两掌,使的是十成劲力,将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身形一晃。展开轻功,向王保保马后追来。玄冥二名和那些高手提气急追,要待缠住无忌。以便小王爷脱身。但无忌每当五人追近。便呼呼呼向后拍出数掌,使的均是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龙摆尾”,他这一招掌法虽未学得至精至妙,然九阳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使须收脚闪避,不敢直撄其锋。如此连阻三阻,无忌已是追及奔马。纵身跃在半空。抓住王保保后颈。他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时一阵酸麻,双臂放开了赵明,身子已被无忌提起,向鹿杖客投掷过去,鹿杖客只怕小王爷受伤。急忙张臂接住,无忌却已抱起赵明,跃离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鹤笔翁和其余高手大声吼喝,随后追来。可是这山峰高达数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较轻功,玄冥二名内力极强,轻功在武林中却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远在鹤笔翁前头。无忌在山上拾起几枚石子,连珠掷出,登时有二人被打中要害,骨碌碌的滚下山来。余人暗自吃惊,虽在小王爷监视之下不敢停步,脚下却是放得缓了。眼见无忌抱赵明越奔越远,再也追赶不上。王保保气得破口大骂,连叫:“放箭,放箭!”自己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无忌后心射去,他弓力甚劲,但终于相距太远,箭尖离无忌后心尚有丈余,一枝箭便掉在地下。   赵明抱着无忌头颈,知道众人已追赶不上,一颗心才算落地,叹了口气道:“总算我有先见之明,没告知你谢大侠的所在,否则你这没良心的小魔头,焉肯出力救我。”无忌转过一个山坳,脚下仍是丝毫不缓,说道:“你跟我说了,自己回府养伤,岂不两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长,又陪着我吃苦?”赵明道:“我既决意跟着你吃苦,这位兄长嘛,迟早总是要得罪的。我只怕你不许我跟着你,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无忌虽知她对自己甚好,但有时念及,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一时意动,没料到她竟是粪土富贵,弃尊荣犹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下头去,但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微微颤劲的樱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赵明满脸通红,激动之余,竟尔晕了过云,无忌深明医理,料知无妨。心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那有这般好!”   第九十六回 回护情郎   赵明晕去一阵,便即醒转,见无忌若有所思,问道:“你在想什么?定是想周姑娘了?”无忌也不隐瞒,点了点头,道:“我想到有些对她不起,辜负了她。”赵明道:“你后悔不后悔?”无忌道:“当时我要跟她拜堂成亲,想到你时,不由得好生伤心,此刻想到了她,却又对她好生抱歉。”赵明笑道:“那你心中对我爱得多些,是不是?”无忌道:“我老实跟你说吧,我是对你又爱又恨,对芷若是又敬又怕。”赵明笑道:“哈哈!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对她是又敬又恨。”无忌笑道:“现下又不同了,我对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满良缘,怕的是你不肯赔我。”赵明道:“赔什么?”无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赔还我的洞房花烛。”赵明满脸飞红,忙道:“不,不!那要将来跟我爹爹说好——等我向哥哥赔礼疏通,这才—这才—”无忌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赵明叹道:“那时我嫁魔随魔,只好跟着你这小魔头,自己也做个小魔婆了。”无忌扳起了脸,喝道:“大胆的妖妇,跟着张无忌这淫贼造反作乱,该当何罪?”赵明也扳起了脸,正色道:“罚你二人在世上做对快活夫妻,白头偕老,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忽听得前面一人朗声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时。”声音清越,却震得满山鸣响,显是内力十分深厚。无忌吃了一惊,急忙止步,只见山后转出三名番僧,一人穿红,一人穿黄,第三人极为矮小,却是身披金色袈裟。那穿红袍的番僧双手合什,躬身说道:“小僧奉王爷之命,迎接郡主回府。”   赵明并不认得三僧,说道:“三位从何处来?怎地我并不相识?”红衣番僧道:“小僧摩罕法!”指着穿金色袈裟的番僧道:“这位是小僧的师伯鸠尊者!”指着穿黄袍的番僧道:“这位是小僧的师兄摩罕圣。我三人从西天竺来,投入汝阳王爷府中,适逢郡主外出,是以今日方得拜见。”说着三人躬身行礼。无忌眉头微蹙,寻思:“这三人的功力已是不弱,他师伯和师兄当更加了得。我以一敌三,未必能胜,何况手中又抱着一人。”赵明道:“你们等在这里干么么?”摩罕圣举了举手上的一只白鸽,并不说话。赵明早知这是兄长的白鸽传讯,通知了父亲,是以被这三人迎头截住,看来父亲手下高人尽出,四处拦阻,不只这三个番僧而已。   她一侧头,见无忌脸有忧色,于是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这三个和尚很难打发么?”无忌点了点头。赵明微一沉吟,心念已决,在他耳边低声道:“谢大侠的所在,我便跟你说了。日后你是否负我,凭你良心。”她想无忌一人要脱身而去,当是易如反掌,自己不能为了一己私情,累得谢逊性命。无忌这时却是舍不得和她分离,道:“你不用担心,咱们冲过去再说。”眼见山道狭窄,左边下临深谷,右边是陡削的绝壁,除了硬冲,更无别法。只听摩罕法道:“郡主身上有伤,王爷极是担心,盼咐小僧,速速迎接郡主芳驾。”他虽是天竺人,华语倒说得颇为明白。那鸠尊者和摩罕圣却一言不发。鸠尊者尖嘴削腮,垂首低眉,宛如入定。摩罕圣却是挺胸凸肚,气势雄壮。   赵明道:“我爹爹在那里?”摩罕法道:“王爷便在山下相候,渴欲一见爱女伤势如何。”赵明笑道:“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啊。好吧!张公子,咱们走吧。”她是要走到一处较易脱身的所在,再行觅路逃走,挤在这狭狭的山道之中,实无施展余地。那知摩罕法从背上取下一只布袋,迎风一展,成了一只软兜,他拿着一端,摩罕圣握住了另一端。   摩罕法恭恭敬敬的道:“请郡主坐轿。”赵明笑道:“我不爱坐轿,就是喜欢他抱着。”无忌情知多言败事,大踏步使往前闯去。这三名得到飞鸽传书。已知无忌是个厉害的劲敌,摩罕圣手肘一弯,一肘便向胸口撞来。无忌纵身而起,跃过鸠尊者头顶。突觉一股冷冰冰的寒风,直袭下盘。无忌左手劈出,和鸠尊者对了一掌,猛觉这股阴寒的掌风变成炽热异常,原来鸠尊者一掌之中,顷刻间阴阳互变,的是极奇幻、极高明的掌法,非中土之所有。无忌所习九阳神功,得之于来自天竺的达摩祖师,他一听到摩罕法自称亦来自天竺,便早深具戒心,丝毫不敢怠忽,这一掌乃是用了八成力,鸠尊者猛哼一声,向后退了三步,无忌却是借了他一推之力,向山下纵出七八丈远,抱着赵明,向前急奔。交换这一掌后,他已试出鸠尊者功力较己尚差一筹,掌法虽然奇妙,那也远远不及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认真较量武功,自己可操胜算。   只听得三名番僧叽哩咕噜的叫喊,自后紧紧追来,轻功竟是大为不弱,但无忌内力雄浑,虽是怀抱赵明,脚下可越奔越快,将这三名番僧抛得老远。翻过一道山岭,眼见三僧已是追赶不上,正想觅条岔路躲开,忽听得号角之声呜呜吹起,三十余名蒙古弓箭手快步而来,拦住了当路,两旁山坡上也突然出现蒙古官兵,擂木巨石,纷纷打下。只是他们不敢伤害赵明,但求截住他二人的去路,矢石倒不向无忌身上招呼。无忌见此路不通,忙向岭左的山坡上欺去,忽听得锣声当当,山峰上红旗招展,一排弓箭手排在岭上。原来四下里都有伏兵,已是身陷重围之中,无忌若是单身一人,原可冒险冲出,但携同赵明后身手究不灵便,倘若她身中一矢一石,不幸伤及要害,岂非终身憾事。   他微一沉吟,索性回头奔去,行不到半里,只见三名番僧飞步而至。无忌将赵明往地下一放,场道:“要性命的,快快让道,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鸠尊者踏上一步,一招“排山掌”,双掌齐出,当胸向无忌推到。无忌心想到此地步,力强者胜,纵然将这番僧击落深谷之中,那也是无可如何了,当下左掌挥出,一引一带,将对方这股雄猛无俦的掌力撞了回去。鸠尊者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止!”似是念咒,又似骂人。赵明不肯吃亏,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   只见鸠尊者登登登退了三步,摩罕圣和摩罕法两名番僧伸掌抵住他的背心,将他推了回来。鸠尊者招式不变,又是一招“排山掌”击至。张无忌心想今日要带着赵明越出重围,用力之地尚多,不愿跟他硬拚,耗费真力,当下又以挪移乾坤心法,将他劲力化开,不料手指刚触及他掌缘,突然间如磁吸铁,手指竟和他掌缘牢牢黏住了。鸠尊者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无忌连挣两挣,都是没能挣脱,只得运起九阳神功,反击过去。   这一次居然没将鸠尊者推动,但见摩罕圣、摩罕法二僧四只手出力抵在鸠尊者背心,三名番僧六眼圆睁,神情狰狞可怖。无忌猛然想起:“曾听太师父言道,天竺武功之中,有一种并体连功之法。这三个番僧集三人之力和我对掌,倒是不易取胜。”他生怕后面追兵到来,利在速战速决,不耐久耗,一声清啸,手上已加了一成力。只见三番僧额头登时大汗淋漓,顶上升起丝丝白气,突然间哇的一声,摩罕法喷出一口鲜血。说也奇怪,他这口鲜血一喷,显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但无忌却感对方推来的劲力反而增了一成。无忌体内真气鼓荡,手上劲力再增。摩罕圣满脸通红,张口一枝血箭,喷向鸠尊者颈中。无忌只觉对方掌力如潮而至,汹涌澎湃,莫可与御。   无忌倒退两步,将那股巨力卸脱了五成,再运劲反击过去。三番僧眼见不支,摩罕圣和摩罕法全身摇晃,差一点便要跌倒。鸠尊者一张口,一口鲜血向无忌脸上喷来。无忌侧身一让,胸口猛地受到对方掌力,犹如万斤巨锤之一击,但觉丹田中气血翻涌,也似要呕出一口鲜血,方始畅快。他万没料到这三名天竺僧的内功如此怪异,喷一口鲜血,劲力便强一成,但从三人神情看来,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只须再支持片刻,三人非脱力衰竭不可。他定一定神,九阳神功源源发出,拍的一声,摩罕法左足跪在地上,手掌仍未离开鸠尊者后心。   无忌心中正自一喜,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一人轻飘飘的一掌拍了过来。无忌吃了一惊,左掌向后拍出,待要将这掌化开,不料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阳神功为根基,此时全力对付身前三名番僧,拍向身后这一掌只不过平时的二成力道。但觉一股阴寒之气从手掌中直传过来,霎时间上身发颤,已挡不住前后四名高手的同时夹击,身形一晃,便即俯身扑倒。赵明惊呼:“鹿先生,住手!”原来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急施龙击。   赵明扑上前去,遮住无忌身子,喝道:“那一个敢再动手。”鹿杖客本想补上一掌,就此结果了这个生平第一劲敌的性命,见郡主如此相护,只得罢手退开。他纵声长啸,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赶来,并道:“郡主娘娘,王爷只盼郡主回府,并无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赵明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转念一想,莫要激动他的怒气,竟尔伤了无忌性命,当下忍住了口边言语,扶起无忌的身子。   过不多时,鸾铃声响,三骑马从山道上驰来,一是鹤笔翁,一是王保保,最后一人竟是汝阳王亲自到了。三人驰到近处,翻身下马,汝阳王皱眉道:“明明,你干么不听哥哥的话,在这里胡闹?”赵明眼泪夺眶而出,说道:“爹!你叫人这样欺负女儿。”汝阳王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拉她。赵明右手一翻,白光闪动,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我,女儿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阳王吓得退后两步,道:“有话好说。你要怎样?赵明伸左手拉开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绷带,露出五个指孔,其时毒气已去,伤口未愈,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阳王见她伤得这样厉害,心疼爱女,连声道:“怎样了?怎样了?干么伤得这等厉害?”   赵明指着鹿杖客道:“这人心存不良。意欲奸淫女儿,我抵死不从,他—他—便抓得我这样,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只吓得魂飞天外,忙道:“小人斗胆也不敢,岂—岂有此事?”汝阳王向他瞪目怒视,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韩姬之事,我已宽恩不加追究,却又冒犯我女儿起来了。拿下!”   这时他随侍的武士已先后赶到,一听王爷喝道:“拿下”,虽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还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惊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亲,郡主恼我伤她情郎,竟来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间亲”,郡主又是诡计多端,我怎争得过她?当下挥出一掌,将四名武士逼退,叹气道:“师弟,咱们走吧!”鹤笔翁尚自迟疑。赵明叫道:“鹤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师兄是好色之徒,快将你师兄拿下,我爹爹升你的官,重重有赏。”玄冥二老武功卓绝,只是热中于功名利禄,这才以一代高手的身份,投身王府以供驱策。鹤笔翁素知师兄好色贪淫,听了赵明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升官之赏又令他怦然心动,只是他与鹿杖客同门至好,却又下不了手,一时犹豫难决。   鹿杖客脸色惨然,颤声道:“师弟,你要升官发财,便来拿我吧。”鹤笔翁叹道:“师哥,咱们走吧!”和鹿杖客并肩而行。玄冥二老威震京师,汝阳王府中众武士对之敬若天人,谁敢出来阻挡?汝阳王虽是连声呼喝,众武士也只虚张声势、装模作样一番,眼见玄冥二老扬长下山去了。   汝阳王道:“明明,你既已受伤,快跟我回去调治。”赵明指着张无忌道:“这位张公子见鹿杖客欺侮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里,反说他是什么叛逆反贼,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张公子去办,事成之后。再同他来一起叩见爹爹。”汝阳王听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无忌。他听儿子说过,这人乃是明教教主。汝阳王这次离京南下,便是为了调兵遣将,对付淮河和豫那一带的明教反贼,如何肯让女儿随此人而去?于是问道:“你哥哥说,这人是魔教的教主,这没假吧?”赵明道:“哥哥最会胡说八道。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纪,怎能做反叛的头脑?”汝阳王见张无忌不过二十一二岁,受伤后脸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气,更加不像一个统率数十万军的大首领。但他素知女儿狡谲多智,又想明教为祸邦国,此人就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重要人物,须纵他不得,便道:“将他带到城里,细细盘问。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赏。”他这样说,已是顾到了女儿的面子,免得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恃宠撒娇。   四名武士答应了,便走近身来。赵明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儿么?”匕首向胸口刺进半寸,鲜血登时染红衣衫。汝阳王惊道:“明明,千万不可胡闹。”赵明哭道:“爹爹,女儿不孝,已私下和张公子结成夫妇,腹中有了他的骨肉。你要杀他,不如先杀了女儿。”   她此言一出,不但汝阳王和王保保大吃一惊,张无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虽知她是全力相护,却也万料不到她竟会捏造这种谎言。汝阳王连连跺脚,道:“此话可真?此话可真?”赵明道:“这等可耻之事,女儿若非迫不得已,岂肯当众轻贱自身、羞辱父兄?爹爹你就算少生了女儿这个人,放女儿去吧。”汝阳王双手不住扯着自己胡子,满额都是冷汗。他命将统兵、交锋破敌,都是一言立决,但今日遇上了爱女这等尴尬事,竟是束手无策。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张公子都已受伤,且暂伺爹爹回去,请名医调理,然后由爹爹主婚,明媒正娶。爹爹得一乘龙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岂不是好?”他这番话说得好听,赵明却早知乃是缓兵之计,张无忌一落入他们手中,焉有命在?只怕立时便将他送到大都,斩首示众,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儿嫁鸡随鸡、嫁犬随犬,是死是活,我都随定张公子了。你和哥哥有什计谋,那也瞒不过我,终是枉费心机。眼下只有两条路,你肯饶女儿一命,就此罢休。你要女儿死,原也不费吹灰之力。”   汝阳王怒道:“明明,你可要想明白了,你跟了这反贼去,从此不再是我女儿。”赵明柔肠百转,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时父兄对自己的疼爱怜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登时便送了无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后再求父兄原谅,便道:“爹爹,哥哥,这都是明明不好,你——你们饶了我吧。”   汝阳王见女儿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爱太过,放纵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这等事来,素知她从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心自杀,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呜咽道:“明明,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一切小心。”赵明点了点头,不敢再向父亲多望一眼。   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左右牵过坐骑,他恍如不闻不见,并不上马,走出十余丈,他突然回过身来,说道:“明明,你的伤不碍事么?身上带得有钱么?”赵明含泪颗了点头。汝阳王对左右道:“把我的两匹马去给郡主。”左右卫士答应了,将马牵到赵明身旁,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鸠尊者等三名天竺僧委顿在地,无法站起,六名王府武士两个服侍一个,扶着跟在后面。过不多时,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山道下只剩得无忌和赵明二人。   无忌盘膝而坐,潜运神功,将鹿杖客这一掌中所含的阴寒之气,慢慢逼了出来。只是鹿杖客这一掌偷袭,适逢他以全力和天竺三僧较量内劲,后背藩篱尽撤,失了护体真气,以致受伤着实不轻。他以九阳真气在体内转了三转,呕出两口瘀血,才去了胸口闭塞之气,睁开眼来,只见赵明满脸都是担忧的神色。无忌柔声道:“赵姑娘,这可苦了你啦。”赵明道:“这会儿你还是叫我“赵姑娘”么?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里,还当我是个小妖女么?”无忌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据实告我。我表妹殷离脸上的剑伤,到底要不是你割的?”赵明道:“不是?”无忌道:“那么是谁下的毒手?”赵明道:“我不能跟你说。只要你见到谢大侠,他自会跟你说知详情。”无忌奇道:“我义父知道详情?”赵明道:“你身上内伤未愈,多问徒乱心意。我只跟你说,倘若你查明实据,殷姑娘确是为我所害,不用你下手,我自会在你面前自刎而死。”无忌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那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的水手之中,暗伏高手,施展什么邪法,半夜里将咱们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盗去了倚天剑和屠龙刀。由此看来,寻出义父之后,非到波斯走一遭不可。见见小昭!”   赵明抿嘴一笑道:“你自己想去见见小昭,便捏造些缘由出来。我劝你不用胡思乱想了,早些养好了伤,咱们上少林寺是正经。”无忌奇道:“上少林寺干么?”赵明道:“救谢大侠啊。”无忌更是奇怪,道:“我义父是在少林寺么?怎么会在少林寺之中?”赵明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是不知内情,但谢大侠身在少林寺内,却是千真万确,我跟你说,我手下有一死士,削发为僧,在少林寺出家。这是他递出来的讯息。”无忌道:“嘿!好厉害!”这“好厉害”三字,也不知是赞赵明的手段,还是说局势的险恶,说了这话后,便即低头沉思。他心中一觉烦恼,牵动内息,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   赵明急道:“早知你伤得这等要紧,又是这等沉不住气,我便不跟你说了。”无忌坐下地来,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宁神静息,但关心则乱,总是无法镇定,说道:“少林神僧空见,是被我义父以七伤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余年来誓报此仇。我义父落入了他们手中,那里还有命在?”赵明道:“你不用着急,有一件东西却救得谢大侠的性命。”无忌忙问:“什么东西?”赵明道:“屠龙宝刀。”无忌一动念间,已然明白,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少林派数百年来领袖武林,对这把宝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们为了得刀,必不肯轻易加害谢逊,只是一番折辱,定然难免。   赵明又道:“我想救谢大侠之事,还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为是。明教英雄虽众,但如大举进袭少林,双方损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见抵挡不住明教进攻,谢大侠即将救出,说不定使出下策,下手将谢大侠害了。”无忌听她想得周到,心中不禁感激,道:“明妹,你说得是。”   赵明第一次听他叫自己为“明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但一转念间,想到父母之恩,戚友之亲,从此付诸东流,一去不可复返,又是不禁神伤。无忌知道她的心意,却也无从劝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于我,我不知如何方能报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约,我却又如何能够相负?唉!眼前之事,终是设法救出义父要紧,这等儿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他强力着站了起来,说道:“咱们走吧!”   赵明见他脸色灰白,知他受伤着实不轻,秀眉微蹙,道:“我爹爹爱我怜我,倒是不妨,只怕哥哥不肯相饶。不出两个时辰,他又会派人来捉拿咱俩回去。”无忌点了点头,他见王保保行事果决,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原也不肯如此轻易罢手。目下两人都是身受重伤,若是西去少林,实是步步荆棘,一时彷徨无策。赵明道:“无忌哥哥,咱们急须离开此处险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无忌点了点头,蹒跚着去牵过坐骑。待要上马,只感胸口,一阵剧痛,竟是跨不上去。赵明右臂用力,咬着牙一推,将他送上了马背,但这么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伤的伤口又流出不少鲜血。她挣扎着也上了马背,坐在无忌身后。本来是无忌扶她,一现下反而变成她扶无忌。二人喘息半晌,这才纵马前行,另一匹便跟在其后。   二人共骑,缓缓下山。赵明料想父亲不致变计,哥哥当着父亲之面,也不敢派人前来生事,但一两个时辰之后,只要哥哥能设法暂时离开父亲,一切便甚难料。二人下得山来,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赵明和无忌稍稍宽心,二人商量,便是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只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中便有转机。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急驰而来。赵尹花容失色,抱着无忌的腰,说道:“我哥哥来得好快,咱俩苦命,终于难脱他的毒手。无忌哥哥,让我跟他回府,设法求恳爹爹,咱们徐图后会,天长地久,终不相负。”无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过了我。”刚说了这句话,身后两乘马相距已不过数十丈。赵明拉马让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决,若有回旋余地,自当以计脱身,要是哥哥决意杀害无忌,两人便死在一块。   那两乘马奔到身旁,却不停留,马上乘者是两名蒙古士兵,经过二人身旁,只是忽忽一瞥,便即越过前行。赵明心中刚叫出一声:“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两个寻常小兵,非为追寻我等而来。”两名元兵却已勤慢了马,商量了几句,忽然圈转马头,驰到二人身旁。一名满腮胡子的元兵喝道:“兀那两名蛮子,这里好马是那里偷来的?”赵明一听他的口气,便知他见了父亲所赠的骏马,起意眼红。汝阳王这两匹马,原是神骏无俦,兼之金镫银勒,华贵非凡。蒙古人爱马如命,见了焉有不动心之理?赵明心想:“这虽是爹爹相赠,但这两个恶贼,若是恃强相夺,也只有给了他们。”打蒙古话道:“你们是那一位将军的麾下?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那蒙古兵一征。问道:“小姐是谁?”他见赵明和无忌衣饰华贵,跨下两匹马更是非同小可,再听她蒙古话说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   赵明道:“我是花儿不赤将军的小姐,这是我的哥哥。咱二人路上遇盗,身上受了伤。”两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那胡子兵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娃娃再说。”抽出腰刀,纵马便向无忌头上砍来。赵明惊道:“你们干什么?我告知将军,教你二人四马分尸而死。”   “四马分尸”是蒙古军中重刑,犯法者四肢分缚于四匹马上,一声令下,长鞭挥处,四马齐奔,登时将犯人撕为四截,最是残忍的刑罚。那络腮胡的蒙古兵狞笑道:“花儿不赤打不过明教叛军,却乱斩部属,拿咱们小兵出气。昨日大军哗变,早将你父亲砍为肉酱。在这儿撞到你这两只小狗,那是再好不过。”说着一刀当头砍下。赵明一提缰绳,纵马避过,那兵正待追杀,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元兵叫道:“别杀这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咱哥儿俩先图个风流快活。”那胡子道:“妙极,妙极!”赵明听了此言,心念微动,便即纵身下马,向道旁逃去。   两名蒙古兵好色一齐下马追来。赵明“啊哟”一声,便即摔倒。那胡子兵扑将上去,伸手欲按赵明背心。赵明手肘一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胡子兵哼也不哼,滚倒在旁。另一元兵没看清他已中暗算,跟着扑上,赵明依样葫芦,又撞中了他的穴道。这两下撞穴,在她平时即是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冷汗。她支撑了起来,却去扶无忌下马,喝道:“你这两个犯上作乱的狗贼,还要性命不要?”两名蒙古兵穴道被撞后,只觉上半身麻木不仁,双手半点也动弹不得,下肢略有知觉,却也是酸痛难言,只道赵明跟着便要取他二人性命,那知听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线生机,忙道:“姑娘饶命!花儿不赤将军并非小人下手加害。”赵明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饶了你二人的狗命。”两名元兵不理是何难事,当即答应:“依得!依得!”   赵明指着自己的坐骑,道:“你二人骑了这两匹马,急向东行,一日一夜之内,必须驰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误。”二人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那胡子兵道:“姑娘,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赵明截住他话头道:“事机紧迫,快快上马。路上倘若有人问起,你只须说这两匹马是市上买的,千万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么?”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将信将疑,但禁不住赵明连声催促,心想此举纵然有诈,也胜于当场被她用匕首刺死,于是告了罪,一步步挨将过去,忍住脚底犹似万针齐攒的疼痛,翻身上鞍。总算蒙古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马比走路还要容易,虽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马前行。二兵均是一般的心意,生怕赵明中时胡思乱想,突然却又翻悔,待那马行出十余丈,双腿急夹,纵马疾驰而去。   无忌叹道:“明妹,你当真智计无双,令兄手下见到这两匹骏马,定料我二人已向东去。咱们此刻却又向何而行?”赵明道:“咱是向西南方去了。”当下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骑,在荒野间不依道路,迳向西南。   这一路尽是岖崎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两匹马腿上鲜血淋漓,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天色将黑,忽儿山树中一缕炊烟,枭枭升起,无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们便去借宿。”赵明点头称是,二人行到近处,却见大树掩映间露出黄墙一角,原来是座庙宇。赵明扶无忌下得马来,将两匹马的马头朝向西方,从地下拾起一根荆枝,在马臀上狂鞭数下。两匹马长声悲嘶,快奔而去。赵明到处布伏疑阵,但求引开王保保的追兵,至于失马逃遁更是艰难,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眼前是破釜沉舟,行得一步便算一步。二人相将扶持,挨到庙前,只见那屋宇倒还齐整,大门上匾额写着:“中岳神庙”四字。赵明提起门环,敲了三下,隔了半晌无力答应,又敲了三下。忽听得门内一个阴侧侧的声音道:“是人是鬼,到这里来挺尸么?”无忌听这人语音颇具内功,竟甚个武林人物。心中微惊,向赵明望了一眼。   第九十七回 伪装和尚   赵明尚未有何示意,只听得“格格”声响,那门缓缓开了。从那两扇木门开动维艰的声音中听来,显然这两扇门极少开关。木门后出现一个人影,其时暮色苍茫,他又身子有光,看不清此人面貌,但见他光头僧衣,是个和尚。无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盗,身受重伤,欲在宝刹借宿一宵,请大师慈悲。”那人“哼”的一声,险侧侧的道:“出家人素不与人方便,不收。”便欲关门。赵明忙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未必没有好处。”那和尚道:“什么好处?”赵明伸手到耳边摘下一对镶珠的耳环,每只耳环上都有一颗小指头大小的珍珠,灿烂晕光,的是珍物。她将这对耳环递了过去,交在那和尚手中。   那和尚一看这对珍珠耳环,再打量无忌与赵明二人,说道:“好吧,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侧身让在一旁。赵明扶着无忌走了进去,那和尚引着二人穿过大殿和院子,来到东首的厢房,说道:“你们就在这儿住。”那房中无灯无火,黑洞洞地,赵明在床上一摸,床上只是一张草席,更无别物。只听得外面一个十分洪亮的声音叫道:“郝四弟,你领谁进来了?”那和尚答道:“两个借宿的客人。”一面说,一面跨步出门。赵明道:“师傅,请你布施两碗饭,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布施!”说着扬长而去。赵明恨恨的道:“这和尚可恶!无忌哥哥,你肚子很饿了吧?咱们得弄些吃的才成。”   突然间院子中脚步声响,共有七八人走来,火光一闪,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两名僧人高举烛台,照射无忌和赵明两人。无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满脸横肉,竟无一个善相之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僧道:“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金银珠宝,一起都拿出来。”赵明道:“拿出来干什么?”老僧道:“两位施主有缘来此,正好撞到小庙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门,再装金身。两位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起施舍出来。倘若吝啬不肯,得罪了菩萨,那就麻烦了。”赵明怒道:“那不是强盗行迳么?”那老僧道:“罪过,罪过。咱们八兄弟杀人放火,原是做的强盗勾当,最近被魔教逼得存身不住,只好改装了和尚避祸。两位施主有缘,肥羊自己送上门来,那倒是千载难逢之事。”   无忌和赵明一听,不禁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八个和尚乃是大盗改装。这老僧既是直言不讳,自是存心要杀了二人,决不致自吐隐事之后又再相饶。另一名僧人狞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咱们八个和尚强盗正少一位押庙夫人,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当真是观世音下凡,妙极!妙极!”赵明从怀里掏出七八绽黄金,一串珠炼,放在桌上,说道:“财物珠宝,尽在于此。咱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须顾全江湖上义气。”那老僧笑道:“两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知是那一派的门下?”赵明道:“咱们是少林子弟。”其时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赵明只盼这八人便算不是身出少林旁系,亲友之中,多少也有人与少林有些渊源。   不料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一起哈哈大笑,说道:“是少林子弟,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咱们斗不过少林寺的老和尚,正好拿你们这两个娃娃出气。”说着伸手便来拉赵明手腕。赵明一缩手,那僧人拉了个空。无忌见眼前情势危急之极,自己与赵明身上伤重,万难抵敌,这几年来会过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却难道今日反丧住于这八个三四流的小盗手中?不管怎样?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赵明受辱,便道:“明妹,你躲在我身后,我来料理这八名小贼。”   赵明空有满腹智计,到此也是束手无策,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那老僧道:“咱们是少林寺逐出来的叛徒,遇到别派的江湖人马,倒还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杀不可。小姑娘,这位兄弟本来要你做个押庙夫人,现下知道你是少林门下,咱们只有先奸后杀,留不得活口了。”无忌低沉着嗓子,道:“好哇,你们是圆真恶僧的门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声,道:“这倒奇了,你怎么知道?”赵明接口道:“咱们正是要上少林寺去,会见陈友谅大哥,推举圆真大师作少林方丈。”那老借道:“善哉善哉!我佛如来,渡厄大千。”赵明道:“是啊,咱们正好齐心合力,共成善举。”   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登时哈哈大笑,原来这八名僧人确是圆真和陈友谅一党,由陈友谅引入,拜在圆真门下。八人出身绿林,各有一手不弱武功,得到圆真指点后,更是进了一层,近年来圆真图谋方丈一席之心甚急,四处收罗人才。只是少林寺戒律精严,每收一名弟子,均由执掌戒律的监寺详加盘问,查明出身来历,圆真难以为所欲为。于是由陈友谅设计,招引各路都会豪杰、江洋大盗在寺外拜师,作为圆真的弟子,却不身入少林。只待时机到来,共举大事。圆真的武功何等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慑服,这些武林人物中来素慕少林派名门正派的威望,二来又见圆真神功绝技,见所未见,自是皆愿拜师。便有数人不愿背叛本门的,圆与立刻下手除却,是以奸谋经营已久,却不败露。那老僧口称“我佛如来,渡厄大千”,却是他们这一党见面的暗号,若是本党中人,只须答以“花开见佛,心即蓬莱”,互相便知。赵明绝顶机智,一听到老僧口气中露出是圆真弟子,便推算到圆真图谋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却如何得知?   一名矮矮胖胖的僧人道:“富大哥,这小妮子说什么推举我师作少林方丈,这讯息从何处得来?事关重大,却是不可不问。”这八人虽是落发作了和尚,但相互间仍是“大哥”“二哥”相称,不脱旧日绿林的习气。无忌一听他八人笑声,便知要糟,苦于全身真气虽不涣散,但重伤后无法凝聚,不能在拳脚上使将出来,危急之际收束心神,强行聚气,只觉热烘烘的真气东一团、西一块,始终难以依着脉络运行。只见那老僧犹如鸟爪的五根手指伸了出来,便向赵明抓去。赵明无力挡架,只得身子一缩,避向了里床。无忌俯首闭目,盘膝而坐。只盼能恢复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发这八名恶贼了。   那矮胖僧人见无忌在这当口兀自大模大样的运气打坐,心下恼怒,喝道:“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响,僧袍中似乎有气鼓起,呼的一拳,打向无忌的“膻中穴”。赵明看得危急,一声惊呼,只见那矮胖僧人一拳打后,右臂软软垂下,双目圆睁,却是站着一动也不动了。那老僧吃了一惊,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应手而倒,竟已死去。余下各僧友惊又怒,纷纷喝道:“这小子有妖法,有邪术!”原来无忌伤后真气难凝,不能聚以伤敌,但体内的九阳神功却并未失去。那胖僧运劲于臂,全力击向他的“膻中穴”。无忌的九阳神功攻敌不足,护身却是有余,将敌人打来的拳劲尽数反弹过去不算,更因对方这么强力一击,引动了他体内九阳真气,劲上加劲,力中贯力,那胖僧如何抵受得住,立时便即毙命。   那老僧见多识广,却知这是无忌借力打力之技,并非妖法邪术,自恃双手铁沙掌无坚不摧,左一掌,右一掌,呼呼拍出——。   这老僧的铁砂掌功夫,在绿林中也是赫赫有名,有个外号叫作“神砂破天手”。当那胖僧一拳打中张无忌的“膻中穴”而毙命,这老僧在旁看得清楚,只道无忌胸口装有毒箭、毒刺之类利器,是以避开他胸口要害,双掌都击向他露在袖外的下臂。准拟先打折他的双臂,同时震伤他的内脏,再行慢慢收拾。那知这两掌断树裂石的掌力,撞到张无忌手臂之上,激动他体内九阳真气。反激而去。那老僧倒撞出去,其势如箭,喀喇一声大响,撞破窗格,一头碰在庭中一株大槐树上,脑浆迸裂,立时死于非命。   这老僧破窗而出,余下各僧一时未知他的死活,同时有三僧齐向张无忌夹攻,一僧双拳捣向无忌太阳穴,一僧以“双龙抢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飞起右足。踢向他的丹田。无忌稍一低头,避开双眼,让他两指戮在眉闲,但听得砰砰、啊哟、噗噗数声连响,三僧先后震死。第三僧飞足猛踢,力道极是强劲,竟将他这条右腿硬生生的震断成为两截。无忌丹田处受了这一腿,真气鼓荡,右半边身子中各处脉络竟有贯穿模样,不禁心下暗喜:“可惜这恶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几脚,反能助我早复功力。看来我受伤虽重,恢复倒是不难,只须有十天到半月的养息,便能尽复旧观。”   八僧中死了五僧,余下三名恶僧吓得魂飞天外,争先恐后的抢出门去。只见老僧大哥死在树旁,死状甚惨,三僧更是害怕。三个人直奔到庙门之外,不见无忌追赶出来,三人站定了商议。一个道:“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个道:“我看不是邪法,他有极高的内功,反激出来伤人。”第三人道:“不错,咱们好歹要给死去了的兄弟报仇。”这三人虽然平素作恶多端,但颇有江湖好汉的义气,八兄弟曾立下重誓,同生共死,决不相负。只是虽有决死之心,却明知不是无忌敌手,三人商议了半晌,一人忽道:“这小子显是受伤甚重,否则何以不追将出来?”另一人大喜道:“不错,多半他不会走动。五个兄弟以拳脚打他,他能以内力反激,咱们用兵刃砍他刺他,难道他当真有铜筋铁骨不成?”三个人商量定当,一人挺了柄长茅,一人提刀,一人持剑,走到院子之中。   只见东厢房中静悄悄地,并无人声。三人往撞破了窗格子中一张,只见张无忌仍是盘膝而坐,模样极是疲累,身子摇摇晃晃,直有随时摔倒的模样。赵明拿着一块手帕,在替他额头抹汗。三僧使个眼色,总是不敢便此冲入。一僧高声叫道:“臭小子,有种的便出来,跟老爷斗三百回合。”另一僧骂道:“这小子有什么本事,便只会使妖法害人。那是江湖间下三滥的把戏,卑鄙下流,无耻之尤。”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见无忌既不答话,又不下床,胆子越来越大,辱骂的言语也是越来越肮脏,不但无忌的祖宗十八代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连赵明也变成了天下最淫乱的女贼。张赵二人有生以来,从未听见过如此厉害的污言秽语,大概佛门弟子中口出恶言的,再也无人能胜得过这三位大和尚了。   无忌和赵明听在耳里,心中却并不生气,他二人这时最但心的,不是三僧再来寻仇,而是怕他们吓得一去不回。此间离嵩山少林寺不远,这三僧若去告知了成昆,那就性命休矣。无忌之伤不到十天以外,万难痊可,即使成昆不至,只要来得一两个二流高手,例如陈友谅之类的人物,无忌就要无法抵挡。两人重伤之下,既要逃避王保保的追索,又要防备成昆一党的袭击,前后夹攻,绝无幸理,因此见这三僧去而复回,反而暗暗喜欢。   张无忌连受五僧袭击,体内九阳真气反而有若干处所渐行凝聚,虽然仍是难以发劲伤敌,但心下已不若先前的惊惶担忧。突然间砰的一声,一僧飞脚踢开房门,抢了进来,青光闪处,红缨抖动,他手中正是挺着一柄长矛。赵明叫声:“啊哟!”急将手中的匕首递给无忌。无忌摇头不接,不由得暗暗叫苦:“我手上半点劲力也无,纵有兵刃,如何却敌?我血肉之躯,却不能抵挡兵器。”动念未已,飕的一声,那长矛卷起一个枪花,红樱散开,矛头已向胸口刺到。   他这一矛刺得快,赵明的念头却也转得快,伸手到无忌怀中,摸出一块圣火令,对准矛头来路,挡在无忌胸口。当的一响,矛头正好戳在圣火令上。这圣火令以倚天剑之利尚自不能削断,矛头刺将上去,自是丝毫无损。这一刺之劲激动无忌体内九阳神功,反弹出去,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叫,矛杆直插入那僧人胸口。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单刀已砍向无忌头顶。赵明深恐一块圣火令挡不住单刀的刃锋,双手各持一块圣火令,急速在无忌头顶一放。这其间当真是间不容发,又是当的一声响,单刀反弹,刀背将那恶僧的额骨撞得粉碎,但赵明的左手小指,却也被刀锋切去了半寸长的一节、危急之际,竟自未感疼痛。   第三名僧人持剑刚进门口,便见两名同伴几是同时殡命,他便再是同仇敌忾,也已无勇气上前厮杀,大叫一声,向外便奔。赵明叫道:“不能让他逃走了。”一块圣火令从窗子中掷将出去,准头极佳,却是全无力量,没碰到那人身子,圣火令便已落地。无忌一把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掷!”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气,从她背心传入。赵明左手的圣火令再度掷出,那僧人只须再奔两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后,但圣火令去势奇快,穿背而入,更从前胸透出,余劲未衰,拍的一响,嵌入了照壁之中。   无忌和赵明一掷出这圣火令,同时昏晕,相拥看跌下床来。这时厢房内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无忌和赵明昏倒在血泊之中。荒山小庙,冷月窥人,顷刻间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良久,赵明先行醒转,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无忌鼻息,呼吸虽是微弱,却是悠长平稳。她支撑着站起身来,无力将无忌扶上床上,只得将他身子拉平,抬起他的头,枕在一名死僧的身上。她坐在死人堆里,不住喘气。又过半晌,无忌睁开眼来,叫道:“明妹,你——你在那里?”赵明嫣然一笑,清冷的月光从窗中照将进来,两人看到对方脸上都是鲜血,本来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后余生,却觉说不出的俊美可爱,各自张臂,便已相拥在一起。   这番剧战,先前杀那七僧,可说是未花半分力气,全是借力打力,但最后以圣火令飞掷第八名恶僧,二人全是大伤元气。这一晚二人均是无力动弹,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静候精神恢复。赵明包扎了左手小指的伤处,止住流血,累得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这一睡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后醒转。无忌打坐运气,调息大半个时辰,精神为之一振,撑身站了起来,肚里已是饿得咕咕直叫,摸到厨下,只见一锅饭一半已成黑灰,另一半也已焦臭难闻。他伸手抓了两口吃了,盛了一碗,送到房中去给赵明。赵明笑道:“今日情景,比之大都小酒店中,却是如何?”无忌笑道:“此间乐,不思蜀!”   赵明道:“这等狼狈,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两人相对大笑,伸手在一只碗中抓取焦饭而食,只觉滋味之美,犹胜山珍海味。一碗饭尚未吃完,忽听得远处山道之上,传来了马蹄和山石相击之声。   呛啷一声,盛着焦饭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赵明与无忌面面相觑,两颗心怦怦跳动,耳听得驰来的共是两匹马,到了庙门前戈然而止,接着门环四响,有人打门,稍停片刻,又是门环四响。无忌低声道:“怎么办?”只听得门外一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赵明道:“他们就要破门而入,咱们且装死人,随机应变。”两人伏在死人推里,脸孔向下。刚伏好身子,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庙门被人大力撞开,从这撞门的声势中听来,来人膂力大是不小。赵明心念一动,道:“你伏在门边,挡住二人的退路。”无忌点点头,爬到了门槛之旁。   紧跟着便听得两声惊呼,刷刷声响,进庙的两人拔出兵刃,显已见到了庭中的两具尸首。一人低声道:“小心,防备敌人暗算。”另一人大声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着是什么英雄?有种的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这人音声粗豪,中气充沛,谅必是那推门的大力士了。他连喝数声,静听四下里并无半点声息,说道:“贼子早去远了。”另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四处查一查,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那秦老五道:“寿老弟,你往东边搜,我往西边搜。”那姓寿的见到庭中二人死得如此可怖,不禁胆寒,道:“只怕敌人人多,咱们聚在一起,免得落单。”秦老五未置可否,那姓寿的突然“咦”的一声,指着东厢房,道:“里—里面还有死人!”两人走到门边,但见小小一间房中,死尸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饶是大胆,也不由得心中发毛,道:“这中—中岳神庙里的八位兄弟,一齐丧命,不知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姓寿的道:“秦五哥,咱们急速回寺,报知师父知道。”秦老五沉吟道:“师父叮嘱咱们,须得赶快将请帖送出,赶着在端午节开『屠狮英雄会』,要是误了师父的事,那可吃罪不起。”   无忌听到“屠狮英雄会”五字,微一沉吟,不禁惊、喜、惭、怒,百感齐生,心想:“他师父大撒请帖,开什么屠狮英雄会,自是招集天下英雄,要当众杀害义父,由此观之,在端午节之前,义父性命倒是无碍。但我身为明教之主,竟不能保护义父周全,害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义,莫此为甚。”他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时手刃这两个奸人,但又怕二人见机,脱身逃走,自己却是无力追逐,唯有待他二人进房,然后截住退路,依样葫芦,以九阳真气反震之力锄奸。不料这二人见房中尽是死尸,腥臭扑鼻,不愿进房,只是站在中庭商量。   那姓寿的道:“这等大事,也得及早禀告师父才好。”秦老五道:“这样吧,咱哥儿俩分头行事,我去送请帖,你回少林去禀告师父。”姓寿的又担心在道上遇到敌人,踌躇未答。秦老五恼起上来,道:“那么任你挑选,你爱送请帖,那也由得你。”姓寿的沉吟片刻,终于觉得还是回山较为安全,道:“听凭秦五哥吩咐,我回山禀告便是。”二人商议定当,便要出寺。赵明身子一动,低声呻吟了两声。   秦寿二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见赵明又动了两动,这时看得清楚,却是一个女子。秦老五奇道:“这女子是谁?”走进房去。姓寿的胆子虽小,但一来见她是个女子,二来是重伤垂死之人,丝毫不加忌惮,跟着走了进去,正要伸手去扳赵明肩头,无忌一声咳嗽,坐起身来,盘膝运气,双目似闭非闭。秦寿二人突然儿无忌坐起,脸上全是血渍,神态却又是这等可怖,一齐大惊。那姓寿的叫道:“不好,这是尸变。这僵尸阴魂不散,秦五哥须得小心。”一纵身便跳上了床。秦老五叫道:“僵尸作怪,姓秦的可不来怕你。”一刀便往无忌头顶砍下。   无忌手中早已握好了两枚圣火令,眼见单刀砍下,便将圣火令往头顶一放,当的一响,刀刃砍在圣火令上,反弹回去,又是将那秦老五的额头撞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那姓寿的手中握着一柄鬼头刀,手臂只是发抖,想要向无忌身上砍去,却只是不敢。无忌只等他砍劈过来,便可用九阳真气反撞,但若他吓得并不动手,竟尔从窗中跳了出去,或者迳而闯门直出,只要不碰无忌的身子,反是无法伤他。赵明见他久久不动,心下也是不禁焦躁:“看来这胆小鬼竟是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向无忌哥哥动手,要是他抛刀逃走,咱们可奈他不得。”只见他牙关相击,格格作响,突然间拍的一声,鬼头刀掉在地下。无忌道:“你有种便来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道:“小——小的没种,不——不敢跟大人动手。”无忌道:“那么你踢我一脚试试。”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无忌怒道:“你如此脓包,待会只有死得更惨,快向我砍上两刀。我若见你手劲不差,说不定反饶了你的性命。”那人道:“是,是!”俯身拾起了鬼头刀,一眼瞥见秦老五头骨破碎的惨状,心想敌人神通广大,已到了动念伤人的地步,我还是苦苦哀求饶命的为是,当下双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磕头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赵明好生生气,哼了一声道:“武林中居然有这等没出息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没出息,没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他不敢出手,张无忌倒是无计可施。突然心念一动,喝道:“过来。”那人忙道:“是!”向前爬了几步,仍是跪着。无忌伸出双手,将两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我先挖出你的眼珠。”他手上虽然全无劲力,但眼珠是柔软之物,再轻微的力道也是抵受不起,那人危急之中,不及细想,伸手用力将无忌双臂一推。无忌只求他这么一推,便可借用他的力道,手臂向下一滑,已是点中他乳下的“神封”“步廊”两处穴道。这两指点穴,乃是借用那姓寿的一推之力。虽与无忌平时出手劲力强弱大相悬殊,但因部位恰好,那人只感全身一阵酸麻,扑倒在地,大声求恳:“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赵明知道无忌这一下点穴,只能暂时制住,不到半个时辰,那人穴道自解,届时又有一番麻烦,又想有许多事要向他查明,不便此时取他性命,便道:“你已被这位爷台点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气,左胸肋角是否隐隐生疼?”那人依言吸气,果觉左胸的几根肋骨处颇为疼痛,其实这是一时气血闭塞的应有之象,那人不知,更是大声哀求起来。赵明道:“要饶你不难,须得连续下金针半月,方能解去死穴。”那人磕头道:“姑娘救得小人之命,做牛做马,也供姑娘驱使。姑娘但有所命,决不敢有半点违抗。”赵明嫣然一笑,道:“似你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好吧,你去拾一块砖头来。”那人忙应道:“是,是!”蹒跚着走出,到院子中去捡砖头。   无忌低声问:“要砖头干什么?”赵明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那人拿了块一砖头,恭恭敬敬的走到赵明面前。赵明在发上拔下一只金钗,将钗尖对准他肩头“缺盆穴”,道:“我先用金针解开你上身的脉络,免得死穴之气上冲入脑,那就无救了。但不知那位爷台肯不肯饶你性命?”那人眼望无忌,满是哀恳之色,无忌也点了点头。那人大喜,道:“这位大爷答应了,姑娘快快下手。”赵明道:“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小人只怕死,不怕痛。”赵明道:“很好!你用砖头在金钗尾上用力敲击一下。”那人心想金钗插入肩头,这是皮肉之伤,毫不皱眉,提起砖头使在钗尾用力一击。   砖头一击之下,金钗直刺入那人“缺盆穴”中,那人不痛不酸,反而觉得有一阵舒适之感,对赵明更增几分信心,不绝口的道谢。赵明命他拔出金钗,又在他魂门、魄户、天柱、库房等七八处穴道上各刺一钗。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来。要知那人穴道上受了这些攒刺,十日之内,只须发足一奔,百里内便即气阻而死。他若是逃出庙去,定然生怕无忌追来,那时自必竭力快跑,赵明这几下刺穴立即发作,便制了他的死命。   赵明道:“你去打两盆水,给我们洗脸,然后去做饭。你若是要死,不妨在饭菜之中下些毒药,咱三人同归于尽。”那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这么一来,无忌和赵明倒多了一个侍仆。赵明问他姓名,原来那人姓寿,名叫南山,有个外号叫作“万寿无疆”,却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被人打死之意。他虽随着一干绿林好汉拜在圆真门下,圆真却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崽,只差他跑腿办事,从来没传授过什么武功。那寿南山被点了穴道,力气不失,被赵明差来差去、极是卖力。他将九具尸首拖到后园中埋葬了,提水洗净庙中血渍。最妙的此人武功不成,烹调手段却高,做几碗菜肴,无忌和赵明吃来大加夸赞。   待得诸事定当,张赵二人盘问那“屠狮英雄会”的详情。寿南山倒是毫不隐瞒,只可惜他地位卑微,旁人瞧他不起,许多事都没跟他说。寿南山只知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派圆真主持这次大会,由空闻和空智两位神僧出面,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各门派、各帮会的英雄好汉,于端午节齐集少林寺,会商要事。无忌要过那英雄帖一看,只见那是邀请云南点苍派浮尘子、古松子、归藏子等剑客的请柬。点苍诸剑成名已久,但隐居滇南,从来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这次少林派连点苍诸剑也邀到了,可见这次大会宾客之众,规模之盛。少林派领袖武林,二大神僧亲自出面邀请,接柬之人不论有何要事,都是决计不会不到。无忌见那请柬上只是寥寥数字,书明“敬请端阳佳节,聚会少林,与天下英雄樽酒共欢”,并无“屠狮”字样,便问:“干么那秦老五说这会叫作『屠狮英雄会』?”寿南山脸有得色,道:“张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擒获了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毛狮王谢逊。咱少林派这番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一露脸,当众宰杀这只金毛狮子,所以这个大会嘛,叫作『屠狮英雄会』。”无忌强忍怒气,又问:“这位金毛狮王是何等人物,你可看见了么?你师父如何将他擒来?这人现下关在何处?”寿南山道:“这金毛狮王哪,嘿嘿,那可是厉害无比,足足有小人两个那么高,手膀比小人的大腿还粗。不说别的,单是他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瞧你一眼,你登时便魂飞魄散,不用动手,便已输了——”无忌和赵明对望,听他说谢逊双目精光闪闪,显是信口胡吹,只听他又道:“我师父跟他斗了七日七夜,不分胜败,后来我师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擒龙伏虎功』来,这才将他收伏。现下是关在咱们寺中山后的石洞之内,身上缚了八根纯钢打就的炼条——”   无忌越听越怒,喝道:“我问你话,便该据实而言,胡说八道,瞧我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狮王谢大侠双目失明,说什么双眼精光闪闪?”寿南山的牛皮当场被人戳穿,忙道:“是,是!想必是小人看错了。”无忌道:“到底你有没有见到他老人家?谢大侠是怎么一副相貌、你且说说看。”寿南山实在未见过谢逊,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忧,忙道:“小人不敢相欺,其实是听师兄们说的。”   第九十八回 屠狮大会   无忌最想知道的,乃是谢逊被囚的所在,但反覆探询,寿南山确是不知,料想这是机密大事,他原也无所得悉,只索罢了。好在端阳节距今二月有余,时日大是从容,养伤痊愈后前去相救,尽来得及。三人在这中岳神庙中过了数日,倒也安然办事,少林寺中并未派人前来联络。到得第八日上,赵明之伤已痊可了七八成,无忌体内真气逐步贯通,四肢渐渐有力,其时若有敌人到来,伤敌虽仍不足,逃生却已有余。那寿南山尽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异志。赵明笑道;“万寿无疆,你这胚子学武是不成的,做个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寿南山苦笑道:“姑娘说得好。”   又过十日,无忌和赵明,伤势痊愈,每日吃着寿南山精心烹调的美食,两人红光满面,精力充沛。无忌忌和赵明商议,如何到少林寺中营救谢逊。赵明道:“本来最好的法子,乃是真的点了『万寿无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这人太过脓包,要是被成昆或陈友谅瞧出破绽,反而坏了大事。这样吧,咱二人先到少室山脚下,相机行事。只是咱二人的打扮却得变一变。”无忌道:“乔装作什么?剃了光头,做和尚尼姑吗?”赵明脸上微微一红,碎道:“呸!亏你想得出!一个小和尚,带着一个小尼姑,整天晃来晃去,成什么样子?”无忌笑道:“那么咱俩扮成一对乡下夫妻,到少室山脚下种田砍柴去。”赵明一笑,道:“兄妹不成么?要是扮了夫妻,给周姑娘瞧见、我这左边肩上又得多五个指头窟窿。”无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说下去,细细向寿南山问明少林寺中的居室内情,便道:“你身上被点了的死穴,已解了十之八九?只是你这一生必须居于南方,只要一见冰雪,立刻送命。你此去得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热越好,倘若受一点点风寒,有什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说着替他前胸后背,一阵推宫过血,解了他的死穴。寿南山信以为真。拜别二人,一出庙门便向南行,这一生果然长居南方蛮荒之地,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竟尔得享高寿,直至明朝建文年间方死,当真应了“万寿无疆”的外号。   张赵二人待他走远,一把火将中岳神庙烧成白地。走出二十余里,到自家农家,各买了一套男女农民的衣衫,到荒野处换上,将原来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到得离少林寺七八里处,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赵明道:“咱们不能再向前行了。”见山道旁两间茅舍。门前有一片菜地,一个老农正在浇菜,便道:“向他借宿去。”无忌走上前去,行了个礼,说道:“老丈,借光,咱兄妹行得倦了,讨碗水喝。”那老农恍若不闻,不理不睬,只是掏着一飘飘粪水,往菜根上泼去。无忌又说了一遍,那老农仍是不理。忽然啊的一声,柴靡推开,走出一个白发如银的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聋口哑,客官有什么吩咐?”无忌道:“我妹子走不动了,想讨碗水喝。”那婆婆道:“请进来吧。”   二人跟着入内,只见屋内收拾得甚是整洁,板桌木凳,抹得干干净净,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尘不染。赵明心中喜欢,喝过了水,取出一锭银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带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脚抽筋。走不动了,今儿晚上想在婆婆家里借宿一宵。等明儿清早再赶路。”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什么银子。只是咱们只有一间房,一张床,我和老伴就算让了出来,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说老实话,是不是背父私奔,跟了情哥哥逃了出来啊?”赵明给她说中了真情,不由得满脸通红,暗想这婆婆的眼力好厉害,听她说话口气,不似寻常农家老妇,当下向她多打量了几眼。   但见她虽是弓腰曲背,却是脚骨轻健,双日开阖之间,炯炯有神。说不定竟是身负绝艺,赵明情知无忌还像个寻常农民,自己的容貌举止、说话神态,决计不似农女,便悄悄说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瞒。这位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中贫穷,不肯答应婚事,我妈妈见我寻死觅活,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来—我妈妈说,过得三年两载,咱们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说这番话时满脸飞红,不时偷偷向无忌望上几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算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在朝中又做个官儿,咱俩若是给人抓了,那可是天大的祸事。婆婆,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人。”   那婆婆呵呵而笑,连连点头,道:“我年轻时节,也是个风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让给你小夫妻。此处离大都千里之遥,包你无人追来,就是有人跟你为难,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观。”她见赵明温柔美丽,一上来便将自己的隐私说与她听,心下竟是十分好感,决意出力相助,玉成她俩的好事。赵明听了她这几句话,更知她是个武林人物,此处距少林寺极近,不知她与成昆是友是敌,当其要处处小心,不能露出半分破绽,于是盈盈拜倒,说道:“婆婆肯替咱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谢了。牛哥,你快来谢过婆婆。”无忌依言过来,作揖道谢。   那婆婆当即让了自己的房出来,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张床,垫些稻草,铺上一张草席。赵明将无忌拉到房中,将自己编的故事轻轻说了。无忌点头道:“浇菜那个老农本领更大,你瞧出来了么?”赵明道:“啊,我倒看不出。”无忌道:“他肩挑一担粪水,行得极慢,可是两只粪桶竟无半点晃动,那是很高的内力修为。”赵明道:“比起你来怎么样。”无忌笑道:“我来试试,也不知成不成,”说着一把将她抱起,抗在肩头,作挑担之状,赵明格格笑道:“你将我当粪桶么?”那婆婆听得他二人亲热笑谑之声,先前心头存着的些微疑心,立时尽去。   当晚二人和那老农夫妇同桌共餐,居然有鸡有肉。无忌和赵明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对热恋私奔的情侣,蜜里调油,片刻分舍不得。那婆婆瞧在眼里、只是微笑,那老农却不闻不见,只管低头吃饭。饭后无忌和赵明入房,闩上了门。两人在饭桌上这般真真假假的调笑,不由得都动了情。赵明俏脸红晕,低声道:“咱们这是假的,可作不得异。”无忌一把将她楼在怀里,吻了吻她,低声道:“倘若是假的,三年两载,怎生得有个娃娃?”赵明羞道:“胚,原来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话都偷听去啦。”   无忌虽和她言笑不禁,但总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虽盼将来一双两好,总须和周芷若成婚之后,再说得上赵明之事。此刻温香在抱,不免意乱情迷,但他颇能自制,只亲亲她的樱唇粉颊,便将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一张板凳之上,调息用功,九阳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便即睡去。   赵明却是翻来覆去,一时难以入睡,直至远远听得鸡鸣之声,已是深宵,正朦朦胧胧间,忽听得极轻的脚步声响,自远而近,迅速异常的抢到了门前。她伸手去推无忌,恰好无忌也已闻声醒觉,伸手过来推她,双手相触,轻轻握住了。只听得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杜氏贤伉俪请了,故人夜访,得嫌无礼否?”过了半晌,门内那婆婆的声音说道:“是青海三剑么?我夫妇从川西远避到此,算是怕了你青海玉真观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又何必赶尽杀绝,如此苦苦相逼?”   门外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二位要是当真怕了,向咱们磕三个响头,玉真观既往不咎,前事一笔勾销。”只听得板门啊的一声开了,那婆婆道:“请进!”其时满月初残,银光泻地,无忌和赵明从板壁缝中望将出去,只见门外站的是三个黄冠道人。中间一人短须截张,又矮又胖,说道:“贤伉俪是磕头陪罪呢,还是双钩长剑上一决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聋哑老头已大踏步而出,只听得霹霹拍拍,他全身骨骼犹如爆豆般响了起来,显是在运一种特异的内劲。跟着那婆婆往丈夫身旁一站,双手舞了几个柔软的圈子,便如二八少女翩翩起舞一般。   那短须道人道:“杜老先生干么一言不发?不屑跟青海三剑交谈么?”那婆婆道:“拙夫耳朵聋了,听不到三位的言语。”短须道人咦的一声,道:“杜老先生的听风辨器之术乃武林一绝,怎地耳朵聋了?可惜啊可惜。”他身旁那个更胖的道人刷的一声。抽出长剑,道:“贤伉俪怎地不用兵刃?”那婆婆双手一举,每只手掌中青光闪烁,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长的短刀,双手共是六柄。聋哑老头跟着扬手,双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见他左手刀滚到右手,右手刀滚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纯熟无比,三个道人见了他夫妇的特异兵刃,一齐吃了一惊,武林中还未见过这种兵器,说是飞刀吧,但飞刀还未有这般使法的。   原来这聋哑老头姓杜,名叫百当,向以双钩威震川西。他妻子叫作易三娘,善使链子枪。二人多年前和青海玉真观结下了怨仇,交战数场,互有胜败。杜氏夫妇眼见一来寡不敌众,二来这场怨仇自小事而起,结得甚是无谓,于是咬牙弃了川西的大片基业,远走他乡,不意今晚又遇怨家对头。那三个道人是玉真观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短须道人叫云鹤,胖子道人叫马法通,第三个瘦瘦小小的道人叫云燕,剑法上均有颇深的造谙,合称“青海三剑”。   冯法通虽然身材臃肿,生相蠢笨,其实为人甚多智计,他一见杜氏夫妇兵刃出来,竟是舍弃了浸润数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知道他夫妇在这十二柄短刀之上,必有极厉害极怪异的招数,当下长剑一振,肃然吟道:“三才剑阵天地人。”云鹤接口道:“电逐星驰出玉真。”三名道人脚步错开。登时将杜氏二老围在垓心。无忌见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来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三柄长剑织成一道光网,却不向对方递招。待那三道走到七八步时,无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寻思:“这三名道人好生狡猾,口中叫明这是三才剑阵,其实暗藏正反五行。只要敌人信以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时陷身五行杀伤。他三个人而排五行剑阵,每个人要管到一个以上的生克变化,这轻功和剑法上的造诣,果然相当不凡。”   杜氏夫妇背与背相靠,四只手银光闪闪,十二柄短刀交换舞动,原来两人不但双手的短刀交互转换,而且杜百当的短刀交到了易三娘手里,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当手里。但每一柄刀决不脱手抛掷,却是老老实实的递来递去。赵明瞧得奇怪,问道:“无忌哥哥,他们在变什么戏法?”无忌皱眉不答,又看一会,忽然道:“啊,我知道了,他是怕我义父的狮子吼。”赵明道:“什么狮子吼?”无忌连连点头,忽地冷笑道:“哼,就凭这点儿功夫,也想屠狮伏虎么?”   赵明莫名其妙,道:“你打什么哑谜?自言自语的,叫人听得老大纳闷?”无忌低声道:“这五个人都是找义父的仇人。那老头怕我义父的狮子吼,故意刺聋了自己耳朵——”只总得当当当当,密如联珠般的一阵响声过去,五个人已交上了手。   青海三剑连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妇挡开。这对老夫妇手中的十二柄短刀盘旋往复,月光下联成了三道光环,绕在二人身旁,守得严密无比。青海三剑五攻不入,当即转为守御。杜百当猱身而进,短刀疾取马法通小腹,武学中有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这些短刀长不逾五寸,当真是险到了极处,只见他刷刷刷三刀,全是进攻的杀着,决不防及自身。云鹤、云燕长剑刺来。均被易三娘以短刀架开。原来他夫妇练就了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攻者专攻而守者专守,不须兼顾。马法通被他三刀之下,通得手忙脚乱,连连退避。杜百当扑入了他的怀中,刀刀不离要害、越来越是惊险。   云鹤一声长啸,剑招亦变,与云燕两把长剑从旁插入,组成一道剑网,将杜百当拦到了三尺以外。三剑联防,真是水也泼不进去。无忌又是轻轻冷笑一声,在赵明耳边说道:“这套刀法和剑法,都是练就专门对付我义父的。你瞧他们守多攻少,守长于攻,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胜负。”果然杜百当数攻不入,随即弃攻转守。赵明细看五人的招数,确是攻者平平无奇,守者却是全无破绽,低声道:“金毛狮王武功卓绝,这五个家伙单靠守御,焉能取胜?”但见五人刀来剑往,连变了七八种招数,兀自难分胜败。马法通突然喝道:“且住!”托地跳出圈子。杜百当飕飕两下扑击也向后退开,银髯飘动,自具一股威势。   马法通道:“贤伉俪这套刀法,练来是屠狮用的?”易三娘咦的一声,道:“你倒讯息灵通。”马法通道:“杜老先生与谢逊有杀兄之仇,这等大仇,自是非报不可。既是探得对头在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个了断?”易三娘侧目斜睨,道:“这是我夫妇的私事,不劳道长挂怀。”马法通道:“玉真观和贤夫妇的梁子,原是小事一件,岂值得如此性命相扑?咱们不如化敌为友,联手去找谢逊如何?”易三娘道:“玉真观和谢逊也有梁子?”马法通道:“梁子倒是没有,嘿嘿。”易三娘道:“既和谢逊并无梁子,何以苦心孤诣的练这套剑法?咱们双方招数殊途同归,都是克制七伤拳用的。”马法通道:“三娘好眼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玉真观只是想借屠龙宝刀一观。”易三娘点了点头,伸手指在杜百当掌心飞快的写了几个字。杜百当也伸指在她掌心写字。夫妇俩以指代舌,谈了一会。易三娘道:“咱夫妇俩只求报仇,便是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于屠龙刀绝无染指之意。”马法通大喜道:“那好极了。咱们五人联手,贤夫妇杀人报仇,玉真观得一柄宝刀。齐心合力,易成大功,双方各遂所愿,不伤和气。”当下五个人击掌为誓,立下了毒咒,杜氏夫妇便请三道进屋喝茶,详议报仇夺刀之策。   青海三剑进屋坐定,见隔房门板紧闭,不免多瞧了几眼。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都是大都来的一对小夫妻,私奔离家,女的似玉女一般,男的却是个粗鲁汉子,都不会半点武功的。”马法通为人甚是谨细,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三娘之言,只是咱们所图谋的事关重大,颇遭天下豪杰之忌,若是走漏了消息——”易三娘笑道:“咱们斗了半天,这小两口兀自睡得死猪一般。马道爷既是不信。亲眼去瞧瞧也是好的。”说着便去推门,那门在裹面上了闩。   无忌心想倘若此刻打发了这五人,反而失了营救义父的头绪,当即抱起赵明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盖在身上。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门闩已被云鹤使内劲震断。易三娘手持烛台,走了进来,青海三剑跟随其后。   无忌见到烛光,睡眼惺松的望着易三娘,一脸茫然之色。马法通飕的一剑,往他咽喉刺了过去,这一招又狠又疾,端的厉害。无忌“啊”的一声惊呼,却是不知闪避,上身向前一撞,似乎反而送到剑尖上去。马法通缩手回剑,心想此人果然半点不会武功,若是武学之士,胆子再大,也决不敢不避此剑。他那知无忌的武功胜他十倍,不但事先明知他是假意相试,就算他真的有意伤人,剑尖刺到无忌的咽喉肌肤,也是万难加害。   赵明唔的一声,仍未醒转。云鹤道:“易三娘说的不错,出去吧。”五人又回到了厅上。无忌跳下床来,穿上了鞋子,只听马法通道;“贤伉俪可是拿准了,谢逊确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此节已是千真万确。少林寺送出英雄帖,端阳节在寺中大开屠狮之会。倘若他们没擒到谢逊,当着普天下英雄之面,这个大人怎能丢得起?”马法通嗯了一声,又道:“少林派的空见神僧死在谢逊拳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报此仇不可。贤伉俪只须在端阳节进得寺去,睁开眼来瞧着仇人引颈就戮,不须花半分力气,便报了血仇。杜老先生又何必毁了一对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险?”易三娘冷笑道:“咱老夫妻的独生爱儿,无辜为谢逊这恶贼所伤,咱夫妇和他仇深似海,报这等杀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咱们一遇上姓谢这恶贼,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聋自己双耳。咱夫妇但求与他同归于尽,嘿嘿,咱从我爱儿为他所害,咱老夫妻于人世早已一无所恋。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当派也好,大不了是千刀万剐,何足道哉?”   无忌隔房听着她这番话,只觉怨毒之深,直是令人惊心动魄,心想:“义父当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气发泄在许多无辜之人身上。这对杜氏夫妇看来原非歹人,只是心伤爱子惨死,这才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义父报仇。这等仇怨要说调处吧,那是万万不能,我只有救出义父,远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这时只听得邻室五人半点声息也无,从板壁缝中张去。见杜氏夫妇和马法通三人手指上醮了茶水,在板桌上写字,心想:“这五人当真小心,明知我并非江湖中人。犹恐泄漏了机密。唉,我义父在江湖间怨家极众,觊觎屠龙刀的人更多,不等端阳节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计其数,这等人不是苦心孤谓,便是艺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义父便遭大祸。那是越早救了他出来越好。”   这五个人以指写字,密议了半夜,竟是一宵不睡。无忌自在板凳上睡了两个多时辰,也不去理会。次晨起身,只见青海三剑已然不在。无忌对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爷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干什么来啊?我起初还道是捉拿咱们来着,吓得了不得,后来才知不是。”易三娘听他管长剑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们走错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曾小哥,吃过中饭后,咱们要挑三把柴到寺里去卖。你帮着挑一组成不成?寺里的和尚问起,我说你是咱们儿子。这可不是占你便宜,那只是免得寺里疑心。你媳妇花朵儿一般的人物,可别出去走动。”她虽似和无忌商量,实却是斩钉截铁般下了号令,叫无忌推辞不得。无忌一听之下,已然明白:“她见我真是个乡下人,要我陪着混进少林寺去察看动静,那是再好也没有。”便道:“婆婆怎么说,小子便怎么干,只求你收留咱两口儿,咱两人东逃西奔,没一天平安。”   到得午后,无忌随着杜氏夫妇,各自挑了一担干柴,往少林寺走去。他头戴斗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双麻鞋,三个人中,独有他挑的一担柴最大。赵明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他远去。   杜氏夫妇虽是脚力雄健,但故意走得甚慢,气喘叮叮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放下柴担休息。山亭中有两名僧人坐着闲谈,见到无忌等三人,也不以为意。易三娘除下包头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过去替无忌抹汗,道:“乖孩子,累了么?”无忌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听她言语之中,颇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只见易三娘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知道她是念及自己被谢逊所杀了的那个孩子,但见她情致缠绵的凝视自己,似乎盼望自己答话,无忍心下不忍,便道:“妈,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声“妈”叫了出口,想起自己母亲,心下也是不禁伤戚。易三娘听他叫了一声“妈”,泪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假意用包头布擦汗,擦的却是泪水。杜百当站起身来,挑了柴担。左手一挥,便走出了山亭,他知老妻触景生情,忆起了亡儿,说不定露出破绽,被那个僧人瞧破了机关。无忌走将过去,在易三娘柴担上取下两捆干柴,放在目己柴担之上,道:“妈,咱们走吧。”易三娘见他如此体贴,心想:“我那孩儿今日若在世上,比这少年年纪大得多,我孙儿也抱了几个啦。”一时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见无忌挑担走出山亭,这才跟着走出,心情激动之下,脚步不禁有些蹒跚,无忌回过身来,伸手相扶。一名僧人道:“这少年倒是孝顺,可算难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这柴是挑到寺里去卖的么?这几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让外人进寺,你别去吧。”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范周密,那是不易混进去了。”杜百当走出数丈后,见他一人不即跟来,便停步相候。   另一名道人道:“这一家乡下人母慈子孝,咱们就行个方便,师弟,你带他们从后门进香积厨去,监寺若是知道了,便说是来惯卖柴的乡人,料也无妨,”那僧人道:“是,监寺不让外人入寺,那是防备闲杂人等。这些忠厚老实的乡人,何必断了他们生计?”于是领着杜氏夫妇和无忌,转到后门进寺,将三把干柴挑到柴房,自有管香积厨的僧人算了柴钱。易三娘道:“咱们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儿送几斤来,那是不用钱的,送给师傅们尝新。”引她来的那僧人笑道:“从明儿起,你不能再来了。监寺知道,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管香积厨的僧人向无忌打量了几眼,忽道:“端阳前后,寺中要多上一千余位客人,挑水破柴,说什么也忙不过来。这位兄弟倒生得健旺,你来帮忙两个月,算五钱银子一个月的工钱给你如何?”   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好也没有了,阿牛在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在寺里帮助师傅们打打杂,赚几两银子帮补帮补,也是好的。”无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很多人相识于我,偶尔来厨房走走,那还罢了,在寺中一住两月,非给人认了出来不可。”说道:“妈,我媳妇儿——”易三娘心想这等天赐良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说道:“你媳妇儿好好在家中,还怕你妈亏待了她吗?你在这儿,听师傅们话,不可偷懒,妈和你媳妇过得几天,便来探你。这么大的小子,离开妈一天也不成,你还要妈喂奶把尿不成?”说着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眼光中充满慈爱之色。   那管香积厨的僧人已烦恼多日,料想端阳大会前后,天下英雄聚会,这饭菜茶水。实是难以打发。监寺虽已增拨了不少人手,但寺中这些和尚不是勤于清修,便是钻研武功,厨房中的粗笨事务,谁都不肯去干,被监寺委派了到那是无可奈何,但在厨房中大模大样,有许多辈份均比管香积厨的僧人为高,更加差之不动。他见无忌诚朴勤恳,一心一意想留他下来,不住的劝说。   无忌心中早已是千肯万肯,只是故意装着踌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从旁相劝,这才勉强答应,说道:“师傅,最好你一个月给我六钱银子,我五钱银子给我妈,一钱银子给我媳妇买花布——”管香积厨的僧人呵呵笑道:“咱们一言为定,六钱就是六钱。”易三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了杜百当慢慢下山。无忌追将出去,道:“妈,我媳妇儿请你多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会得,你放心便是。”   无忌回来请问那管香积厨的僧人法名,原来叫作慧止。当下跟入厨房,劈柴搬炭、烧火挑水,忙了个不亦乐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时,满脸涂得黑黑地,再加上头发蓬松,水缸中一照,当真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当晚无忌便在香积厨房的小屋之中,与众火工睡在一起。他知少林寺中卧虎藏龙,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怀绝技之人,是以处处小心。   如此过了七八日,易三娘带着赵明来探望了他两次。无忌做事勤力,从早到晚,什么粗工都做,慧止固然欢喜,旁的火工也均和他极为投机。无忌不敢探问讯息,只是竖起耳朵,从各人闲谈之中,寻找线索,心想义父既是囚在寺中,定然有人送饭,只须着落在送饭的人身上,总可访到义父被囚的所在,那知耐心等了数日,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   到得第九日晚间,无忌睡到半夜,忽听得半里外隐隐有呼喝之声。他心中一动,悄悄起来,一见四下无人知觉,较即展开轻功,循声赶去,只听得那声音来自寺左的树林之中,无忌生怕自己踪迹败露,一纵身上了一株大树,查明树后草中无人隐伏,这才从此树跃至彼树,逐渐移近,这时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数人斗在一起。无忌隐身在树后一看,密林中一片黑暗,瞧不清人影,但见刀光纵横,剑影闪动,六个人分成两边相斗。   无忌看了数招,从那剑光之中,已看出三个使剑的便是青海三剑,但见这三人布开了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阵”,守得甚是繁密,在旁相攻的乃是三个僧人。各使戒刀,破阵直进。拆到二十余招时,噗的一声响,青海三剑中一人中刀倒地。假三才阵一破,余下二人更加不是对手,更拆数招,一人“啊”的一声惨呼,被砍毙命,听声音是那矮胖子马法通。余下一人右臂带伤,兀自死战。一名僧人低声喝道:“且住!”三把戒刀将他团团围住,却不再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青海玉真观和我少林派向来无冤无仇,何故夤夜来犯?”青海三剑中余下那人乃是云鹤,惨然道:“咱师兄弟三人既然败阵,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更有什么好问?”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你们是为谢逊而来,还是为了想屠龙刀?嘿嘿,没听说谢逊曾杀过玉真观中人!谅必是为了宝刀啦。凭这点儿玩艺,也想来闯荡少林寺么?少林寺领袖武林千余年,没想到被人如此小看了。”云鹤乘他说得高兴,刷的一剑,中锋直进。那僧人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被他一剑刺中左肩。旁边二僧双刀齐下,云鹤登时身首异处。   三名僧人一言不发,提起青海三剑的尸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无忌正想跟随前去瞧个究竟,忽听得右前方长草之中,有人轻轻呼吸,暗道:“好险!原来尚有埋伏。”当下静伏不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草中有人轻轻击掌二下,远处有人击掌相应,只见前后左右,六名僧人长身而起,或持禅杖,或挺刀剑,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无忌待那六人走远,才回到小屋,同睡的众火工兀自好梦不醒。无忌心下暗叹:“若非亲眼得见,怎知在这片刻之间,三条好汉已静悄悄的死于非命。”自经此役,他知少林寺防范之周,迥非寻常,更是多加了一分小心。   第九十九回 雷震电闪   又过数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气渐热,离端阳节也是一天近似一天。无忌心想:“凭着我在香积厨下干这粗活,终难探知义父的所在,今晚须得冒险往各处查察。”他知道自己武功虽较少林寺中每一人都高,但寺中高手如云,倘是单凭一人之力,明抢硬夺,定然救不出谢逊,只有暗中下手,方能救人出险。这日晚上无忌睡到三更时分,悄悄出来,纵身上了屋顶,躲在屋脊之后,身形甫定,便见两条人影自南而北,轻飘飘的掠过,僧袍鼓风,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   无忌待那二僧过去,向前纵了数丈,但听得瓦面上脚步声响。又有二僧纵跃而过,但见此来彼去,穿梭相似,显是少林寺知道这几日中将有不少武林高手前来探寺,是以巡查之严,恐怕皇宫内院也有所不及。无忌见了这等情景?知道若再前往,定然被人识破,只得废然而返。   挨过三日,这一晚雷声大作,突然间下起倾盆大雨来。无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但见那雨越下越大,四下里一片漆黑,无忌闪身走向前殿,心想:“罗汉堂、达摩堂、藏经阁、方丈精舍四处,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将过去。”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摸不到何处是罗汉堂、何处是藏经阁。他躲躲闪闪的信步而行,来到一道长廊,突觉这条长廊依稀相识,记起幼时随太师父来少林寺求“少林九阳功”,曾到过这条廊上,由此而左,通向成昆所居的小室。他微一沉吟,心道:“且探探这恶贼去,或者从他身上,能寻到义父的所在。”当下追忆旧日走过的路途,沿着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穿过一片竹林,果然到了成昆所居的小室之外。无忌心中砰砰跳动,深知成昆武功深湛,阴险奸猾,若是发见了他的踪迹,后果如何,实是难以逆料。这时他全身早已湿透,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弹出去,他一个箭步,欺到小舍的窗下,只听得里面有人正在说话。无忌只听得几个字,便知是方丈空闻大师的声音。   只听他说道:“为了这金毛狮王,一月来少林派已杀了二十三人,多造杀孽,实非我佛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杨逍、右使范遥,白眉鹰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韦一笑,先后遣使来寺,求我放了谢逊——”无忌听到此处,心下大是喜慰,暗道:“我外公和杨左使等也已得讯息,原来曾派托人来过。”只听空闻续道:“本寺虽加推托,但明教岂肯就此罢休,他张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始终不见现身,只怕暗中更有图谋。我和空智师弟蒙他相救,欠过人家的恩情,若是他亲自来求,我等如何对答?今日三位师叔细细盘问谢逊杀害空见师兄的详情,谢逊始终闭自不答。此事当真难处,师弟师侄,你二位有何高见?”只听一个苍老阴沉的声音轻轻咳嗽一声,正是改名圆真的成昆,他说道:“方丈师叔忒也多虑,谢逊由三位太师叔看守,那是万无一失的了。英雄大会关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兴衰荣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师叔不必挂怀。何况此事是魔教暗中勾结朝廷,来和六大门派为难,方丈师叔难道不知么?”   空闻奇道:“怎地是明教勾结朝廷?”圆真道:“明教张教主本要和蛾嵋派掌门人周姑娘结亲,成婚之日,汝阳王的郡主娘娘突然携同那姓张的小子出走,此事轰传江湖,方丈师叔必有所闻。”空闻道:“不错,听说有这一回事。”圆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个得力部属,叫做苦头陀,两位师叔在万法寺中想必会过。”空智忆及此事,犹有余愤,说道:“哼,此间大事一了,我倒接再上大都,找这头陀会会。”圆真道:“两位师叔可知这头陀是谁?”   空智道:“这这苦头陀所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却看不出他的门道来。”圆真道:“苦头陀便是魔教的光明右使范遥。”空闻和空智齐声惊道:“此话当真?”圆真道:“圆真焉敢欺瞒师叔?届时他若胆敢前来本寺,两位师叔一见便知。”空智沉吟道:“如此说来,张无忌和那郡主确是暗中勾结,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门派中的首领人物,再中张无忌卖好救人。”圆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闻却道:“我见那张教主忠厚侠义,似乎不是这等样人,咱们可不能怪错了好人。”圆真道:“方丈师叔明鉴,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谢逊是张无忌的义父,魔教自会不顾一切的图谋相救。到得屠狮大会之中,一切自有分晓。”接着三人商议如何接待宾客、如何抵挡敌人劫夺谢逊,又盘算各门派中有那些好手。无忌听着三人商议,圆真和空智力图挑动各派互斗,待得数败俱伤之后,少林派再出面收卞庄刺虎之利,压服各派,名正言顺的掌管屠龙刀,杀了谢逊祭奠空见。空闲则力持郑重,似乎对明教不敢轻侮。   空智道:“第一要紧之事,说来说去,还是如何迫使谢逊在端阳节前吐露屠龙刀所在,否则这次屠狮大会变得无声无臭,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闻道:“师弟所言极是。咱们须得在会中扬刀立威,说道这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已归本派掌管,那时本派号令天下,那就莫敢不从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圆真,你再设法去跟谢逊谈谈,劝他交出宝刀,咱们便饶他一命。”圆真道:“是!谨遵两位师叔吩咐,包在圆真身上,端阳大会之前,定能取得宝刀。”脚步之声轻响,圆真走了出来。   无忌心下大喜,但知这三位少林僧武功高极,只要稍有响动,立时便被查觉,若是三人一齐出手,自己只怕难以取胜,最多不过是自谋脱身,要救义父却是千难万难了。当下屏息不动,见圆真瘦长的身形向北首走去,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急雨打在伞上,浙沥作响。无忌待他走出十余丈,这才轻轻向前移步。跟随其后。大雨之下,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无忌以墙角、树干为掩蔽,一路追摄,雨声既大,他轻功又强,幸喜无人发觉。只见圆真跃过寺后围墙,迳向北去。无忌心想:“原来义父被囚在寺外,难怪寺中不着丝毫迹,始终探听不到头绪。”他不敢公然跃墙而出,将身子贴在墙边,慢慢游了上去,到得墙顶,等墙外巡查的僧人走过,这才跃下。一条条雨线之中,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百丈之外,折而向左,走向一座小小的山峰,跟着便迅速异常的攀上峰去。   圆真是谢逊之师,此时已是个七十余岁的老人,但身手仍是矫捷无比,只见他上山时雨伞决不晃动,却是冉冉上升,宛如有人用长索将他吊上山去一般。无忌快步走近,到了山脚之下,正要跟着上峰,忽见山道旁树丛中白光一闪,有人执着兵刃埋伏。无忌急忙停步,只过得片刻,见树丛中先后窜出四人,三前一后,齐向峰顶奔去。无忌见那山峰上唯有几株苍松,并无房屋,不知谢逊被囚在何处,见四下更无旁人,当下展开轻功,跟着上峰,前面这四人的轻功大是不弱,当真登高山如履平地,但无忌吸一口气,加快脚步,追到离那四人只不过二十来丈。黑暗之中,只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三个男子身穿俗家装束,显然并非少林寺中僧人。无忌寻思:“这四人多半也是来向我义父为虽的了,让他们先和圆真斗一个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将到峰顶,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无忌突然认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昆仑派的何太冲和班淑娴夫妇。”   猛听得圆其一声长啸,倏地转过身来,疾冲下山,原来他早已察觉到身后有人。无忌应变快极,黑暗中一见他转身下山,立时隐入道旁草丛,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数十丈,只听得兵刃相交,铿然声响,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从那兵刃撞击的声音中听来,乃是二人对付圆真一人。无忌心下一动:“尚有二人不上前围攻,那是向峰顶找我义父去了。”当下从乱草丛中急攀上山。   到得峰顶,只见光秃秃地一片平地,只有三株苍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干插向天空。无忌暗暗奇怪:“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处?”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有人爬动,跟着便听得班淑娴道:“咱们急速动手,萨师弟和南师弟未必绊得住这少林僧。”何太冲道:“不错。”两人长身而起,扑向三株松树。无忌生怕谢逊便在近处。遭了何太冲夫妇的毒手,不敢有半分大意,跟着便在草丛中爬行向前。突然之间,只听得何太冲“嘿”的一声,似乎已经受伤。无忌抬头一看,见何太冲夫妇身处三株松树之间,长剑挥舞,似在与人动手,但对敌之人却一个也瞧不见,偶尔传出拍拍拍几下闷响,似是长剑与什么古怪的兵刃相撞。无忌心下大奇,更爬前几步,凝目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树干都向内凹入一洞,刚好容纳一人,每一株树的凹洞中均坐着一名老僧,手舞黑色长索,攻向何太冲夫妇。一株松树背向无忌。他瞧不见树中情景,但树旁也有一根黑索挥出,想必树中亦有一僧。黑夜中漆黑一团,三根长索通体黝黑无光,舞动之时瞧不见半点影子。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严密守御,只因瞧不见敌人兵刃来路,绝无反击的余地。这三根长索似缓实急,却又无半点风声,滂陀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名老僧行若鬼魅,说不羁的诡异。   何氏夫妇连声叫嚷,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但每次向外冲击,总是被长索挡了回来。无忌暗暗惊讶,见黑索挥动时无声无息,这三名老僧的内功实已到了返照空明的境界,说到功力之纯,比自己远有过之,心想:“圆真说道,我义父交由他三位太师叔看守,看来这三位老僧便是空闻,空智的师叔。他每个人都身具七八十年的功力,我以一敌三,那是万难取胜。”正焦躁间,已听得“啊”的一声惨叫,何太冲背上中了一索,从圈子中直摔出来,眼见得是不活了。班淑娴又惊又悲,一个疏神,三鞭齐下,只打得她脑浆迸裂,四肢齐折,不成人形。跟着一根黑索一抖,将班淑娴的尸身从圈子中抛出。   圆真边斗边退,叫道:“相好的,有种的便到这里领死。”那姓萨和姓南的两个壮汉,都是昆仑派中的健者,明知圆真是诱敌之计,却是毫不气馁的挺剑直上。圆真和这二人相斗,以武功论原是不输,但要一举格杀二人,却是有所不能,最多伤得一人,余下一人便会脱身逃走,当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树之间来。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突然见到何太冲的尸身,一齐停步。突然间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各自绕住了一人的腰间,长索一抖,将二人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抛了下去。两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毙命,但身在中空时发住的惨呼,兀自缠绕数峰之间,回声不绝。   无忌伏在草中,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毙昆仑派的四位绝顶高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武功之高,实是生平罕见,比之鹿杖客和鹤笔翁,似乎犹有过之,纵不如太师父张三丰之深不可测,却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连张三丰和杨逍也均不知。无忌心中怦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圆真接连两腿,将何太冲和班淑娴的尸身踢入了深谷之中。尸身坠下,过了好一阵才传上两响郁闷的声音。无忌暗想:“何太冲夫妇虽然对我以怨报德,又图害我义父,劫夺宝刀,但总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此下场,令人浩叹。”只听得圆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举手之间便毙了昆仑派的四大高手,圆真钦仰无已,不可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圆真又道:“圆真奉方丈师叔之命,谨来向三位太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一个枯槁的声音道:“空见师侄德高艺深,我三人最为眷爱,原期他发扬我少林一派武学,不幸命丧此奸人之手。我三人坐关数十年,早已不闻尘务,这次看在空见师侄面上,才到这山峰上来。这奸人既是死有余辜,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诸多啰唆,扰我三人清修?”   圆真躬身道:“太师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师叔言道,我恩师虽是为此奸人谋害,但我恩师何等功夫,岂是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将他囚在此间,烦劳三位太师叔坐守,一来引得这奸人的同党来救,好将当年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网。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以免该刀落入别派手中,篡窃武林至尊的名头,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无忌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道:“圆真这恶贼当真是千刀万剐,难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语,请出这三位数十年不问世事的高僧来,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你跟他讲吧。”   此时大雨兀自未止,雷声隆隆,愈增威势,只见圆真走到三株松树之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说道:“谢逊,你想清楚了吗?只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无忌大是奇怪:“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难道此处有中地牢,我义父囚在其中?”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圆真,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何以骗他?他若是说出藏刀的所在,难道你真放了他么?”圆真道:“太师叔明鉴:弟子心想,恩师之仇虽深,但两者相权,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本派得了宝刀,咱们便放他逃生,三年之后,弟子再去找他为恩师报仇。”那老僧道:“这也罢了。武林中仁义为先,言出如箭,纵对大奸大恶,咱们少林子弟也不能失信于人。”圆真躬身道:“谨奉太师叔教诲。”   无忌越听越觉这三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绝,且是有德的高僧,只是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只听圆真又向地下喝道:“谢逊,我太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么?三位老人家答应放你逃生。”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一个声音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无忌一听到这声音雄浑苍凉,正是义父的口音,不由得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一掌击毙成昆,将谢逊救了出来。但想到三位少林高僧鬼神莫测的奇技,知道自己一现身,三条黑索便招呼过来,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不是这三位高僧联手之敌,当下强自克制,寻思:“待那圆真恶僧走后,我上前拜见三僧,说明这中间的原委曲折。他三位佛法精深,不能不明是非。”   反听得圆真叹道:“谢逊,你我年纪都大了,往日的恩恩怨怨,又何必苦苦挂在心头?不到二十年,你我同归黄土。我有亏待你之处,也有过对你不错的日子。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了吧。”谢逊听他絮絮而语,并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圆真说了半天,见只他是这一句话,不由得怒气上冲,喝道:“我念着昔日的恩义,对你始终没下毒手,哼,你还记得我的『万蚁攒心指』么?”   无忌一听到“万蚁攒心指”五字,不由怒火上冲,他曾听谢逊说过,那是一种最为阴狠毒辣的武功,中此指者,有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在五脏六腑一齐咬啮,搔不着摸不到,却是痛痒虽当,直至自己将全身肌肉一块块撕烂,仍是不得气绝。他心意已决,倘若圆真要向谢逊下此毒手,那时须顾不到三僧难敌,非舍命相救义父不可。只听谢逊在地牢中仍是这句话:“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   圆真冷冷的道:“我且容你再想三天,三天之后,若再不说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仔细捉摸万蚁攒心的滋味吧。”说着站起身来,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无忌待他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这一下袭击事先竟无半点朕兆,无忌一惊之下,着地滚开,只觉两条长长的物事,从脸上横掠而过,相距不逾半尺,去势奇急,即是绝无劲风,正是三高僧的两条黑索。无忌只滚出丈余,又是一条黑索向他胸口点到,这一次那黑索如长矛、如白杆,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疾刺而至,同时另外两条黑索,也是从身后缠了过来。无忌初时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命丧三条黑索之下,已知这三位少林林僧的武功奇幻难测,此刻身当其难,更是千钧一发,性命悬於呼吸之间。他左手一翻,抓住当胸点来的那条黑索,正想从旁甩去,突觉那条长索一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向胸口撞到,这内劲只要中得实了,当场便是肋骨断折,五脏齐碎。好张无忌,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右手后挥,拨开了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一提一送,身随劲起,飕的一声,身子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只听得一位高僧“嗯”的一声,对无忌的功夫颇感惊异。这几道闪电照亮了无忌身形。三位高僧抬头上望,见这身具绝顶神功的高手竟是一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更是惊讶。三条黑索便如三头张牙舞爪的墨龙相似,从下面急升而上,长及五丈,分从三面卷向无忌身子。无忌藉着电光,一瞥间已看清了三僧的容貌,坐在东北角那僧脸色漆黑,有如生铁;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却是脸色惨白如纸。三僧均是面颊深陷,瘦得全无肌肉,黄脸的僧人眇了一目,三个僧人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灿然有神。   眼见三根黑索将卷上身来,无忌一拨一带,一卷一缠,借着三人的劲力,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一招手势,却是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劲成浑圆,三根黑索上所带的内劲立时被牵引得绞成一团。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响喨,三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电之威,直是惊心动魄。无忌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叫道:“后学晚辈,明教教主张无忌,拜见三位高僧。”说着一足站在松干,一足凌空,躬身行礼。那松树的枝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犹似波浪般上下起伏,无忌却见稳稳站住,姿势极是美妙。他虽躬身行礼,但居高临下,不落半点下风。   三高僧一觉黑索被他内劲带动,相互缠绕,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开。三僧适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数十下杀手,那知无忌将这三招九式一一化开,尽管化解时每一式都是险到了极处,稍有厘毫之差,便是筋折骨断、丧生殒命之祸,仍是显得挥洒自若,履险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敌手,不禁一齐心下骇然。他们却不知无忌化解这三招九式,实已竭尽生平全力,正借着松树枝干的高低起伏,暗自调匀丹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   无忌适才所使武功,包括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极拳,而最后半空中十个筋斗,却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心法。那三位少林高僧虽然各是身怀绝技,但坐关数十年,不闻世事,于无忌这四种功夫竟是一种也没见过,只是隐约觉得,他的内劲和少林九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微之处,远较少林派神功为胜。待得听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钦佩和惊讶之情,登时化为满腔怒火。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老纳还道是何方高人降临,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远离少林寺数百里之遥,不但不理俗务,连本寺大事,也是素来不加闻问。不意今日得与魔教教主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张无忌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是对本教恶感极深,不由得大是踌躇,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只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杨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黄脸老僧“啊”的一声,不再说话,这一声惊呼之中,蕴藏着无限的伤心和失望。无忌心想:“他听到杨教主逝世的讯息,极是难过,想来他当年和杨教主定是交情甚深。义父是杨教主的旧部,我一面动以故人之情,一面再说出杨教主为圆真气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师想必识得杨教主了?”黄脸老僧道:“自然识得。老纳若非识得大英雄杨破天,何致成为独眼之人?咱师兄弟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却是既深且巨。无忌心中暗叫:“糟糕,糟糕。”从他言语中听来,这老僧的一只眼睛,便是坏在杨破天手中,而他师兄弟三人坐枯禅一坐三十余年,痛下苦功,就是为了要找杨破天报仇。这时听得杨破天已死,自是不免大失所望了。   忽然间那黄脸老僧一声清啸,说道:“杨破天既死,咱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张教主,老纳法名渡厄,这位白脸师弟,法名渡劫,这位黑脸师弟,法名渡难。空见、空闻、空智、空性,都是咱们师侄。空见、空性二人,都是死在贵教手下。到底魔教使了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咱们也不想追究。贵教主既然来到此地,自是有恃无恐。数十年来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一作了断便是。”   无忌道;“晚辈此来,只在营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与贵派并无梁子。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所伤,这中间颇有曲折。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敝派却是全无瓜葛。三位不可专听一面之辞,须得明辨是非才好。”白脸老僧渡劫道:“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无忌皱眉道;“据晚辈所知,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无忌道:“汝阳王之女,汉名赵明。”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诚明教,此言是真是假?”这渡劫的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张无忌不擅说谎,只得道:“不错,她——她现下——现下弃暗投明。”渡劫朗声道:“杀空见的,是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杀空性的是贵教的赵明。这个赵明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子,一鼓擒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祖师达摩老祖面壁参禅的石像之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咱三人合起来一百年的枯禅,张教主,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   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是承认收容赵明,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至于杨破天和谢逊昔日给下的仇恕,时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   张无忌身子挺直,劲贯足尖,那条起伏不已的枝干突然定住。纹丝不动,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既如此说,晚辈无可逃责,一切罪愆,便由晚辈一人承当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内中实有无数苦衷,还请三位老禅师恕过。”渡厄道:“你凭着什么,敢来替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三人,便杀你不得么?”无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拚,便道:“晚辈以一敌三,万万不是三位的对手,请那一位老禅师赐教?”白脸老僧渡劫道:“咱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把握。这等血海深仇,说不上江湖规矩,好魔头,你下来领死吧,阿弥陀佛!”他口中一宣佛号,渡厄、渡难二僧齐声应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挥飞起,疾向无忌身上卷来。   无忌身子一沉,从三条黑索间窜了下来,双足尚未着地,半空中一变身形,向渡难扑了过去。渡难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极猛的劲风向无忌小腹击出。无忌转身卸劲,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将他劲力化解了开去,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同时卷到。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堪堪避开。渡劫双拳猛挥。无声无息的打了过来。无忌在三株松树之间,见招拆招,蓦地里一掌劈出,将数百类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飞了过去。渡厄侧头一让,还是有数十颗打在脸上,竟是隐隐作痛,他喝了一声:“好小子!”黑索一抖,转成两个圆圈,从半空中往无忌头顶套下。无忌身如箭飞,既避索圈,又攻向渡劫。他越斗越是心惊,只觉身周的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股掌风激荡之下,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他自习成武功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的对手,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是雄厚无比。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三成攻势,但斗到二百余招时,渐感体内真气不纯,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   他的九阳神功本来用之不尽,愈使愈强,但其时在三僧联攻之下,每一招均须耗费极大的内力,慢慢感到了后劲不继,这又是他自临敌以来从未经历过之事。再拆数十招,他暗自寻思:“再斗下去,只有徒自送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且自脱身、待去约得外公、扬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咱们五人合力,定可胜得三僧,那时再来营救义父。”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铜墙铁壁相似,无忌数次冲击,均被拦了回来。非但无法脱身,反而被渡难的黑索在腰间扫了一下,拉去了一大片皮肉。这黑索不知是用何种物事制成,柔若游丝却又坚逾钢铁。无忌心下大惊:“原来三僧联手,有如一体,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么?”他那知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动念,其余二人立即意会,此种心灵感应说来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专心致志以练感应,心意有如一体,亦非奇事,他又想:“由此观之,纵然我约得外公等数位高手同来,亦未必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组成的坚壁。难道我义父终于是无法救出,我今日要死在此地?”   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头登时被渡劫五指扫中,痛入骨髓,无忌一动念间,心道:“我死不足惜,义父的冤屈却须代他申雪。义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当下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晚辈今日被困,性命难保,大丈夫死则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却须言明——”呼呼两声,两条黑索分从左右袭到,张无忌左拨右带,化开来劲,继续说道:“那圆真俗家姓名,叫作成昆,外号混元霹雳手,乃是我义父的业师——”   第一百回 长啸下山   三位少林高僧见他一面拆招化劲,一面吐声说话,这等内功修为,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忌惮之意。但这三僧认定明教乃是无恶不作的魔教,这教主武功越高,为害世人越大,眼见他身陷重围,已然无法脱困,正好乘机除去,我是积下了无量功德,是以一言不发,黑索和掌力加紧施为。张无忌继续说道:“三位老禅师须当知晓,这成昆和明教教主杨破天,凡是同门师兄弟,他二人同恋师妹,那位师妹却终于成了杨教主的夫人。成昆心下不忿,是以和明教结下了深仇大怨——”他原原本本,将成昆如何处心积虑要毁明教、如何与杨夫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杨破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妻,杀其全家,如何逼得谢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见神僧为师,诱使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见饮恨而终——渡厄等三僧越听越是心惊,这些事迹似乎件件匪所夷思,但件件入情入理,无不若合符节。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缓了下来。   无忌又道:“晚辈不知杨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拨是非,此人定是这圆真无疑。渡厄大师不妨回思往事,印证晚辈是否虚言相欺。”渡厄嗯的一声,停鞭不发,低头沉吟,说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杨破天结仇,这成昆为我出了大力,后来他意欲拜老纳为师,老纳向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的门下。如此说来,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无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觊觎少林寺掌门方丈之位,收罗党羽,阴谋密计,要害了空闻神僧——”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隆隆声响,一块巨大的圆石从左首向三株松树间发将进来。渡厄喝道:“什么人?”黑索挥动,拍拍两响,系在脚石之上,只打得石屑飞舞。圆石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扑向无忌,寒光闪动,一柄短刀刺向无忌咽喉。   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二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没防到忽然竟会有人偷袭,黑暗中只觉风声飒然,短刀的刀尖已刺到喉数,危急中身手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声啊,短刀已将他胸口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须有厘毫之差,便是开膛破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藉着那大石掩身,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无忌暗叫一声:“好险!”喝道:“成昆恶贼,有种的便跟我对质,想杀人灭口么?”适才短刀那一刺,他虽未看清人形,但以对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内劲之强,除成昆外更无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条黑索犹如三只长手,伸将出去,卷向大石,一回一挥之间,将那千余斤的大石抬了起来,直贯出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   渡厄道:“当真是圆真么?”渡难道:“确然是他。”渡厄道:“若非他作贼心虚何必——”刚说了“何必”两字,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为佛徒,杀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大伙儿齐上。”八个人各挺兵刃,向三位老僧攻了上去。   无忌坐在三僧之间,只见这八人中有三人持剑,其余五人或刀或鞭,个个武学精强,霎时间便和三禅师的黑索斗在一起。无忌看了一会,见那三个使剑的剑招,和数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青海三剑乃是一路,但变化精微,劲力雄浑,却显是在青海三剑之上,想必是青海派中长辈的佼佼人物,这三人合力攻击渡厄。另有三人合攻渡劫,余下二人则联手对付渡难。渡难的对手虽只二人,但这二人的武功却此其余各人又高出一筹。各人斗到二十余招时,无忌已看出渡难渐落下风,渡厄却是稳占先手,以一敌三,兀自行有余力。   又拆十余招,渡厄看出渡难应付维艰,当下黑索一抖,偷空向渡难的两名对手晃了过去。那二人都是身形极高,黑须飘动,年事已高,手脚却是极为矫捷,一个手使一对判官笔,另一个使打穴橛,均是点穴打穴的名家。渡厄和渡难均知这二人甚是了得,此刻身在数丈之外,已隐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发出来的劲风,倘若被他二人欺近身来,施展短兵刃上的长处,势必更为厉害。青海派的三柄长剑上压力一松,慢慢又扳回劣势。这么一来,变成渡劫以一敌三,渡厄、渡难二僧却是以二敌五,一时间相持不下,成了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无忌只看得暗暗称奇:“这八个人的武功,都是足可与韦蝠王相颉顽。只比灭绝师太稍逊,却似在何太冲之上。但这八人的来历,除了三个是青海派外,其余五人我一概不知。可见天下之大,草莽间卧虎藏龙,不知隐伏着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好汉。”   十一个人拆到一百余招时,少林三僧的黑索渐渐收短。黑索一短,挥动时可节省内力,但攻人时的灵动,却也减了几分。更斗数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缩短了六七尺。那两名黑须老人越斗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寻瑕抵隙,只盼扑到三僧的身边。但少林三僧的黑索收短后,守御相应严密,三条黑索组成的圈子上似有无穷弹力,黑须老人每次变招抢攻,均被这黑索之圈弹了出来。这时三僧已联成一气,成为以三敌八之势。   少林三僧一面恶战,一面心下暗暗叫苦,与这八人相斗,再久也不致落败,只须将黑索再缩短八尺,那便组成了“金刚伏魔圈”,别说八名敌人,便是十六人,三十二人,那也攻不进来,可是这圈子之中,却隐伏着一个心腹之患的强敌。张无忌这时一出手,内外夹攻,立时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见他盘膝而坐,似乎在等待良机,要让自己三人和外敌拚到双方筋疲力竭,他再来收渔人之利。这时三僧的内功已施展到了淋漓尽致,有心要呼唤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却是开口不得,这当儿只要轻轻吐一个字立时气血翻涌,纵非立时毙命,也是身受内伤,成为废人。三僧心下都是自责过于自大,当强敌来攻之初,竟未出声通知本寺人众。否则只要达摩堂或罗汉堂有几名好手来援,便可克敌取胜。   这情势无忌自也早已看出,这时要取三僧性命,且是举手之劳,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况三僧只是受了圆真瞒骗,并无可死之道,而杀了三僧后独力应付外面八敌,亦是同样的艰难,眼见双方胜负非一时可决,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块极巨的岩石压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缝,作为谢逊呼吸与传递食物之用。这巨石重达数千斤,绝非一二人之力所能推动,但张无忌在光明顶地道之中,学得乾坤大挪移心法后,曾推开厚达丈许的石门,与彼相较,这块巨石也不见更重过那扇门,只是此处地下光秃秃地,较难着手。他心想时机稍纵即逝,若是相斗的双方分了胜败,或是少林寺有人来援,便救不了义父,当下跪在石旁,双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劲力一到,那巨石便即缓缓移动。   那巨石移开不到一尺,突然间背后风动劲到,渡难一掌向他背心拍了下来。张无忌卸劲借力,拍的一声响,他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块,在狂风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飞舞,但渡难这一掌的掌力。却给他传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响,那巨石立时又移开一尺。这掌力虽是卸去,未受内伤,但初受之际,他全身力道尽数用来推石,背心上也是痛入脏腑。渡难一掌虚耗,黑索上露出破绽,一名黑须老人立时扑进索圈。   少林三僧的软索均是擅于远攻,不利近击,那黑须老者一抢进圈子,右手点穴橛便向渡难左乳下打去。渡难左手肘掌,运劲逼开他点穴橛的一击。黑须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难的“膻中穴”。渡难暗叫:“不好了!”那料到他“一指禅”的点穴功夫,竟比他打穴橛的打穴更是厉害,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撤开黑索,竖掌一封,护住胸口,跟着姆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时反攻。他虽将这黑须老者挡住了,但黑索离手,那使判官笔的老者当即抢前。少林三僧中三条黑索去其一,眼见“金刚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间,那条摔在地下的黑索索头昂起,便如一条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啸而出,向那使判官笔的老者额头点去,索头未到,索上所挟劲风已令对方一阵气窒。那老者急举判官笔挡架,索笔相交,一震之下,双臂酸麻,左手判官笔险些脱手飞出,右手判官笔被震得击向地下山石,只击得石屑纷飞,火花四溅。那条黑索展将开来,将青海派三剑又逼得退出丈许,“金刚伏魔圈”不但回复原状,威力更胜于前。少林三僧惊喜交集之下,只见黑索的另一端竟是持在张无忌手中。他并未练过“金刚伏魔圈”的功夫,说到心意相通、动念便知的配合无间,那是不及渡难,但内力之刚猛,却是无与伦比,一条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真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逼去。渡厄与渡劫的两条黑索在旁相助,登时逼得索外七人连连倒退。   渡难专心致志对付那黑须老者,不论武功和内力修为,都是胜了一筹,他坐在松树穴中,并不起身,十指拍、戳、弹、勾、点、拂、擒、拿,数招之间,便令那黑须老者迭遇险招。那老者见同伴七人处境也均不利,当下一声怒吼,从圈中跃出。张无忌将黑索往渡难手中一塞,俯身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将压在地牢上的巨石推开了尺许,对着露出来的洞穴说道:“义父,孩儿无忌救援来迟,你能出来么?”谢逊道:“我不出来。好孩子,你快快走吧!”无忌大奇,道:“义父,你是被人点中了穴道,还是身有铐炼?”也不等谢逊回答,便即纵身跃入地牢,噗的一声,水花溅起,原来地牢中积水齐腰,谢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无忌心中悲苦,伸手抱着谢逊,在他手足上一摸,并无铐炼等物,再在他几处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也非被人下了手脚。当下抱着他的臂膀,一跃而上,两个人湿淋淋的飞出地牢,坐在巨石之上。无忌道:“他两下里剧斗方酣,此时脱身,最好不过。义父,咱们走吧。”说着挽住他手臂,便欲拔步。谢逊却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抱膝说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的罪孽,乃是杀了空见大师。你义父若是落入旁人之手,那是势须奋战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还了空见大师这条性命。”无忌急道:“你失手伤了空见大师,那是成昆这恶贼奸计摆布,何况义父你全家血仇未报,岂能死在成昆的手下?”谢逊叹道:“我这一个多月来,在这地牢中每日听着三位高僧诵经念佛,听着山下少林寺中传来的晨钟暮鼓,回思往事,你义父手下染了这许多鲜血,实是百死难续。唉,种种因果报应,我比成昆作更多,好孩子,你别管我,自己快下山去吧。”   无忌越听越急,大声道:“义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强了。”说着转过身来,抓住谢逊双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负。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有数人大声叫道:“什么人到少林寺来撒野?”一阵践水急奔之声,十余人抢上山来。无忌持住谢逊双腿,正要起步,突然间后心“大推穴”一麻,双手无力,只得放开了谢逊,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叫道:“义父,你——你何苦如此?”   谢逊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对三位高僧分说明白。我所作的罪孽,却须由我自己身受报应。你此时若再不去,我的仇怨谁来代我报复?”说到最后二句,声音突然提高。无忌心中一凛,但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执禅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数合,那持判官笔的黑须老者情知再斗下去,今日难逃公道,只是功败垂成,被一名无名少年坏了大事,心下实是大大的不忿,朗声喝道:“请问松间少年高姓大名,河间郝密、卜泰,愿知是那一位高人横加干预。”渡厄黑索一扬,说道:“明教张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间双煞神怎地不知?”持判官笔的郝密“噫”的一声,双笔一扬,纵出圈子,其余七人跟着退了出去。少林僧待要拦阻,但武功上比那八人逊了一筹。八人并肩一冲,一齐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对谢逊与张无忌对答之言,尽数听在耳里,又想到适才无忌就算不是乘人之危,只须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当卜泰破了“金刚伏魔圈”攻到身边之时,以河间双煞下手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来,向无忌合什为礼,齐声道:“多感张教主大德。”无忌急忙还礼,说道:“份所当为,何足挂齿?”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当让谢逊随同张教主而去,适才张教主真要救人,老纳须是无力阻拦。只是老衲师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之命,看守谢逊,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决不能放谢逊脱身。此事关涉本派千百年的荣辱,还请张教主见谅。”无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丧眼之仇,今日是揭过了。张教主要救谢逊,可请随时驾临,只须杀败老衲师兄弟三人,立时可陪狮王同去,张教主多约帮手,车轮战也好,一涌而上也好,咱师兄弟只是三人应战。在张教主再度驾临之前,老衲三人自当维护谢逊周全,决不容圆真辱他一言半语、伤他一毫一发。”   无忌向谢逊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见他一个巨大的身影,长发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忏悔昔日罪恶,无复当年神威凛廉的雄风。无忌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寻思:“今日我是打不过他们的了,这三僧既如此说,义父又不肯走,只有约了外公、杨左使、范右使他们再来斗过。但那三条黑索组成的劲圈便如铜墙铁壁相似,适才若不是渡难在我背上打了一掌,卸了劲力,那卜泰万万攻不进来。下次纵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够破得,实未可必。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数日间便当再来领教三位的高招。”回身抱着谢逊的腰,道:“义父,孩儿走了。”谢逊点了点头,抚摸他的头发,说道:“你不必再来救我,我是决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负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当学你爹爹,不可学你义父。”无忌道:“爹爹和义父都是英雄好汉。只不过爹爹运气好,义父运气不好。一般的大丈夫,都是孩儿的好榜样。”说着躬身一拜,身形晃处,已自出了三株松树围成的树子,向少林三僧一举手,展开轻功,倏忽不见,但听他清啸之声,片刻间已在里许之外。众僧相顾骇然,说不出话来,各人早闻明教张教主武功卓绝,抑没想到神妙至斯。   张无忌既见形迹已露,索性显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众心生忌惮,善待谢逊。他这一声清啸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在大雷雨中飞扬而出,有若一条长龙行经空际。他足下施展全力,越奔越快,啸声也是越来越响,少林寺中千余僧众一齐在梦中惊醒,直至那啸声渐去渐远,方始纷纷议论。空闻、空智等得报是张无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忧患。张无忌一声龙吟般的清啸,奔出数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树后有声叫道:“喂!”跟着一个黑影跃了出来,正是赵明。无忌停啸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见她全身被大雨淋湿了,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赵明道:“怎么啦?跟少林寺的秃头们动过手了么?”无忌道:“是。”赵明道:“谢大侠怎样了?有没见到?”无忌挽着她手臂,在大雨中缓步而行,将适才情事简略的说了。赵明沉吟半晌,道:“你有没有问他如何失手遭擒?”无忌道:“我只想着怎地教义父脱险,没空问到这些闲事。”赵明叹了口气,不再作声。无忌道:“你不高与么?”赵明道:“在你是闲事,在我就是要紧事。好啦,等救出了谢大侠,再问也不迟。我只怕——”无忌道:“怕什么?”你担心咱们救不了义父?”赵明道:“明教比少林派强得多,要救谢大侠,终究是办得到的,我就怕谢大侠决心一死,以殉空见神僧。”无忌也是担心着这件事,问道:“你说会么?”赵明道:“但愿不会。”   二人一路言讲,走到了杜氏夫妇的茅舍之前,赵明笑道:“你行迹已露,不能再瞒他二人了。”见茅舍之门半掩,便伸手推开。他摇了摇身子,抖去一些湿水,踏步进去,忽然闻到一阵血腥之气。他心下一惊,左手反掌将赵明推到门外,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惊觉,五根手指已触到面颊。无忌此时已不及闪避,一足飞出。迳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锤打向无忌腿上环跳穴,黑暗中招数极是狠辣。无忌只须缩腿一让,敌人左手就挖去了自己的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抓,他料敌奇准。这么一抓,刚好将敌人的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时,环跳穴上一麻,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势扭断敌人的手腕,只觉掌中所握的那只手掌温软柔滑,乃是女子的手掌,心中一动,没重下手,只是提起那人身子,往外甩出,扑的一声,右肩剧痛,已中了敌人一刀。那人一跃出屋。一掌向赵明脸上拍去。无忌知道赵明挡不了这一掌,非当场毙命不可,忍痛纵起,也是一掌拍出,双掌相交,仍是没半点声息,无忌一掌阳刚之劲,全为对方阴柔的内力化去。那人一击不中,更不再击,借着这对掌之力,纵出数丈以外,一晃身间,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   赵明惊道:“是谁?”无忌“嘿”了一声,怀中火折已被大雨淋湿,打不了火,知道自己右肩上插了敌人的短匕,生怕匕上有毒,不即拔出,道:“你点亮了灯。”赵明到厨下取出火刀火石,点亮油灯,一见无忌肩头的匕首,大吃一惊。无忌看了看刀锋,并未喂有毒药,笑道:“些些外伤,无关紧要。”左手三根手指拈住匕首之柄,便拔了出来,一转头,只见杜百当和易三娘缩身在屋角之中,当下顾不得止住伤口流血,抢上去一看,只见二人早已死去多时。   赵明惊道:“我出去时,他二人尚自好好地。”无忌点点头,等赵明替他裹好伤口,拿起那匕首一看,正是杜氏夫妇所使的兵刃,再着屋中,只见梁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满了短刀,显是敌人曾与杜氏夫妇一番剧斗,将他夫妇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这才动手加害。赵明心下骇然,道:“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啊。”无忌想起适才小室中摸黑相斗,虽只三招两式,却是凶险到了极处,若非料到那人要来抓自己眼珠,不但此时已成了瞎人,只怕自己与赵明都已尸横就地。但看杜百当和易三娘的尸身时,只见胸口数十根肋骨,根根断成数截,连背后的肋骨也是如此,显是为一种极阴狠可极厉害的掌力所伤。   张无忌数经大敌,什么凶险的情景也都遭遇,但回想适才暗室中这三下兔起鹘落般的交手,不由越想越惊。今晚两场恶斗,第一场以一敌三,历时甚久,但惊心动魄之处,远不如第二场瞬息间的三招两式。赵明又问:“那是谁?”无忌摇头不答。赵明突然间已知是谁,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呆了半晌,扑向无忌怀中,吓得哭了出来。两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赵明听到无忌啸声,大雨中奔将出去迎接,鬼使神差的逃过了一难。那么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两人而是三人了。   无忌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慰。赵明道:“那人只想杀我,却累得杜氏夫妇死于非命。”无忌道:“这几日中,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沉吟片刻,又道:“不到一年间,何以功力武功进展如此迅速?”当世除我之外,只怕无人能护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无忌拿了杜百当锄地的锄头,挖了个深坑,将杜氏夫妇埋了,与赵明一齐跪下来拜了几拜。刚站起身来,忽听得山坳中少林寺里钟声当当不绝,撞得甚是紧急,接着东面放起青色烟火,直冲上天、南方红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数里外更升起黄色烟火。五道烟火,将少林寺围在中间。无忌叫道:“明教五行旗五旗齐到,那是正面跟少林派干起来啦,咱们快去。”忽忽与赵明换了衣服,洗去手脸的污泥,快步向少林寺奔去。只行出数里,便见一队白衣的明教教聚手执黄色小旗,缓缓向山上行去。   无忌叫道:“颜旗主在么?”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听到叫声,回头一看,见是无忌,大喜之下,急忙上前行礼,说道:“厚土旗颜垣,参见教主。”旗下教众欢声雷动。一齐拜伏在地。众人这次由光明左使杨逍、光明右使范遥二人率领,尽集教中高手,向少林寺要人。明知必有一番周折,说不定要大动干戈,只是到处寻不着教主,不免有群龙无首之感,但事在紧急,不能等到端阳节正日,天下英雄群聚少林,那时再来讨人。就得与举世群雄为敌了。众人商议之下,均觉既是无法禀明教主,只得权宜为计,于端阳节前十日齐上少林寺来。   张无忌慰勉几句,早有教众吹起号角,报知教主到来。过不多时,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周颠、彭莹玉、说不得、铁冠道人等人。先后从各处聚集,只是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众,分四面围住了少林寺,不敢擅离所占方位。众人参见教主,无不大喜。杨逍与范遥谢过擅专之罪,无忌道:“各位不须过谦,大家齐心合力来救谢法王,原是本教兄弟大伙儿的义气,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了。”当下将自己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动手的事简略说了。众人听说一切都是成昆的奸谋,尽皆气愤,周颠和铁冠道人更是破口大骂起来。无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师,向少林方丈要人,最好是别伤了和气。万不得已动手,咱们第一是救谢法王,第二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滥伤无华。”众人齐声应诺。无忌又向赵明道。“明妹,最好你乔装一下,别让少林僧众认出身份,以免多生事端。”要知当日赵明掳了少林众僧囚在大都,与少林派已结下极深的怨仇。赵明笑道:“颜大哥,我扮作你旗下的一名小兄弟吧!”颜垣虽不明白她与无忌之间的瓜葛,但听教主呼之为妹,二人神情亲密,当即遵命,叫一名旗下兄弟除下外袍,让赵明披上,赵明奔入山后树林,匆匆改扮,搽黑了面颊,从林中出来时,已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黑瘦汉子。当下号角吹动,群豪列队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山的拜帖,空智禅师率领僧聚,在山亭中迎候。   空智听了圆真之言,深信少林僧众被赵明用计擒往大都囚禁,削断手指,逼授武功,乃是明教与汝阳王暗中勾结,安排下的奸计,后来张无忌出手相救,更是假意卖好,另有阴谋,是以此刻一见明教大举上山,脸上神色极是阴沉,合什行了一礼,什么话也不说。无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贵派奉恳,专诚上山拜见方丈神僧。”空智点了点头,说道:“请!”引着明教群豪走向山门。空闻方丈听说张无忌亲自到来,不愿失了武林中的礼数。率领达摩堂、罗汉堂、藏经阁各处首座高僧,在山门外迎接,请群豪到大雄宝殿之上,分宾主坐下,小沙弥送上清茶。   空闻和张无忌、杨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几句,便即默然。无忌说道:“方丈神僧,咱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特地求恳方丈瞧在武林一脉,开释敝教护教法王谢法王,大恩大德,日后必当补报。”空闻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戒嗔戒杀,原是不该和谢施主为难。不过老衲师兄空见,命丧谢施主之手,张教主是一教之主,也当明白武林中的规矩。”张无忌道:“此中另有原故,可也怪不得谢法王。”于是将空见甘愿受拳,以化解武林中一场大冤孽的经过说了。空闻等只听得一半,便即口宣佛号,一齐恭恭敬敬的站起。空闻目中含泪,颤声道:“善哉善哉!空见师兄以大愿力行此大善事,功德非小。”有几名和尚口中低声念经,对空见之仁侠高义,无不敬佩。明教群豪也一齐站起,致钦仰之意。   无忌又道:“谢法王失手伤了空见神僧,至感后悔,但事后细细回想,此事的罪魁祸首,实是贵寺的圆真大师。”他见圆真不在殿上,道:“请圆真大师出来,当面对质,分辨是非。”周颠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顶上这秃驴装假死,却活了过来,鬼鬼祟祟,是什么好东西了?快叫他滚了出来。”那日他在光明顶上吃了圆真的大亏后,一直记恨。无忌忙道:“周先住不可在方丈大师之前无礼。”周颠道:“我是骂圆真那秃驴,又不是骂方丈那秃——”这“秃”字一出口,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自己嘴巴。   空智想起空见、和空性的惨死,本已十分悲愤,见周颠出言无礼,更加了几分恼怒,说道:“然则空性师弟之死,张教主却又如何解释?”无忌道:“空性神僧血性过人,豪爽侠义,在下当日在光明顶上以武相会,极是钦佩。不幸身遭大难,在下甚是悼惜。此是奸人暗算,与敝教无涉。”空智冷笑道:“张教主倒推得忒煞干净。然则汝阳王郡主与明教联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无忌脸上一红,道:“郡主与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郡主往日对贵寺诸多不敬之处,在下自当令她上山拜佛,郑重谢罪。”空智喝道:“张教主花言巧语,于事何补?你身为一教之主,信口胡言乱语,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张无忌想到杀空性,擒众僧之事,确是赵明大大的不该,虽与明教无涉,但她目下却是托身于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为难间,铁冠道人已厉声道:“空智大师,我教主敬你是前辈高僧,给足了你面子,你可须知自重。我教主守信重义,岂能说一句假话?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万之众。纵我教主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咱们做部属的却不能善干罢休。”此时明教教众在淮河、豫邓一带攻城掠地,招兵买马,说是“百万之众”,确非流夸之言。   空智冷笑道:“百万之众便怎地?莫非要将少林寺踏为平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日始。咱们失手被擒,囚于万法寺中,只怨自己学艺不精,自来邪正不两立,那也没有什么。嘿嘿,『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唯我明教,武林称王』好威风,好煞气!”   第一百零一回 平手相斗   无忌等一听此言,登时记起,“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唯我明教,武林称王”这十六个字,乃是当日赵明手下武士将少林僧众擒去之后,以金刚大力指手法写在达摩石像脸上。其时苦头陀范遥身在汝阳王府,心向明教,一待众人出寺,便即飞身回到达摩堂,将那石像移转,仍作面壁之态,以免赵明嫁祸于明教的阴谋得逞。后来杨逍等发觉了这十六个字,但看过之后,仍将石像移正,没料想还是给少林僧众知悉。无忌口才不佳,又想到这是赵明的杰作,内心有愧,不禁无言可答。   杨逍却道:“空智大师所云,好教咱们大是不解。敝教张教主去世的尊大人,乃是武当弟子张五侠,此事江湖上尽人皆知。咱们就算再狂妄万倍,也决不敢辱及教主的先人。再说在石上刻字的金刚大力指手法,乃是少林派的不传神技,敝教教下兄弟身手平庸,无人能会此等高深功夫。空智大师于各家各派武功,无所不窥,当知在下所说是否花言巧语,胡说八道,天下英雄耻笑谁来?”这一席话振振有辞,立时令空智为之语塞。   空闻方丈一来修为日久,心性慈和,二来终究以大局为重,心知明教势大,若是双方正面动手,只怕传之千百年的少林古刹,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毁去,便道:“各位空言争论,于事无益,请随老柄前赴达摩堂,瞻仰初祖法像,谁是谁非,便知端的。”无忌道:“如此甚好。”他见赵明混在颜垣手下的厚土旗教众之中,并未随入大殿,料想不致为少林僧众发觉,心下又放宽了几分。   当下知客僧在前领路,一行人众,行向达摩堂来。那达摩堂乃是少林寺中前辈高僧修真养性之所,行辈较低的僧众,轻易不敢窥堂门一步。达尘堂首座职份虽尊,对堂中诸僧,却也十分恭敬。到得堂前,只见板门紧闭,空智说道:“方丈肃请明教众位施主,前来达摩堂瞻仰初祖法像。”众人在堂前站立片刻,不闻门内有何声响,达摩堂的首座便伸手轻轻推开了板门。只见堂中有九位老僧,一齐闭目在蒲团上打坐。那打坐的姿式却是各人不同,或跪或蹲,或卧或曲,有的双手高举,有的独脚上翘。无忌等一见,均知那是在修习上乘的佛家内功,这些古怪姿式,显是从五百罗汉的法像中演化出来。九位高僧对方丈驾临不闻不问,不言不动,犹似披塑木雕一般。   无忌寻思:“那日我等上少林寺来,在达摩堂中但见到九个破烂蒲团。明妹掳去囚在万法寺中的僧众,也无这九位老僧在内。不知当日这九僧到了何处?”空闻、空智等对这九僧也是视若无睹,只是躬身向面朝墙壁的达摩石像下拜。空闻道:“弟子惊动初祖法像,尚请原宥。”拜罢。吩咐六名弟子恭移法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一齐双手合什,默祝了几句,然后三人一边,分列两旁,臂上使劲、将这二千余斤的大石像转了过来。   这石像只转过一半,达摩堂上众人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呼,只见那石像口眼耳鼻,尽皆完好,竟是没半点破损。这一来不但空闻、空智等大吃一惊,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众人以前明明见到,这达摩石像的整张脸孔被人削平,写上:“先诛少林”等十六个字,何以此时却已变得完好无缺?空智上前伸手一摸,见那石像的面目乃是从整块巨石雕成,绝非另行雕刻一张脸孔镶嵌而上。霎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这个二千余斤的巨大石像在外面雕好之后,悄悄运进寺来,将原来的大石像换将出去,这一进一出,那是多大的工程,少林寺近数月来守卫何等严密,别说这等两件庞然大物,便是一盆一钵之微,也是不能随便携进携出。   杨逍见群僧惊愕万状,抓住良机便道:“贵寺福泽深厚,功德无量,达摩老祖显圣,补好了被奸人损毁的法像,实乃可喜可贺。”说着便向达摩石像跪拜下去。张无忌等跟着一齐拜倒。空闻、空智等群僧只得还礼。空闻等虽不信老祖显圣云云的鬼话,但想多半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脚,不论如何,总是向本派补过、道歉,各人心中存着的气恼,不由得均是消解了三分。   空闻道:“石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挥手命六名弟子推着石像转身面壁,又道:“昨晚张教主降临,已与老纳三位师叔朝过相,渡厄师叔和张教主订下约会,只须张教主破得我三位师叔的『金刚伏魔圈』,任凭将谢施主带走,此事可是有的?”张无忌道:“不错,渡厄大师确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敌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败军之将,何敢言勇?”空闻道:“阿弥陀佛,张教主言重了。昨晚胜负未分,三位师叔颇感教主高义。”杨逍、范遥等听无忌说过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凡是学武之人,均盼一观为快。殷天正道:“既是少林众位高僧执意武学上一见高低,教主,咱们不自量力,只好领教少林派的绝学。好在咱们是为相救谢兄弟而来,实逼处此,无可奈何,并非胆敢到领袖武林的少林寺来撤野。”张无忌对外公之言向来极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是别无善法,便道:“兄弟们听到在下耀扬三位老僧神功盖世,都说三位高僧坐关数十年,武林中谁也不知,今日大伙儿有幸拜见,实是生平之幸。”空智举手道:“请!”领群豪走向寺后山峰。   明教洪水旗下教众,在韦旗使唐洋率领之下,散在山峰脚边,空闻等视若无睹,迳行上峰。空闻、空智合什走向松树之旁,躬身禀报。渡厄道:“杨破天的仇怨化解了,初祖法像的事也揭过了,好得很,好得很。张教主,你们几位上来动手?”杨逍见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树干中,便像是三具僵尸人干,但几句话却是说得山谷鸣响,显是内力深厚之极,不由得耸然动容。   无忌寻思:“昨晚我一人是斗他三人不过,咱们今日人多,倘若一涌而上,一来施展不开。二来倚多为胜,也是折了本教的威风。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们三个对他三个,最是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见识到三位的神功,大开眼界,原是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丑。但谢法王与在下有父子之恩,与众位兄弟有朋友之义,咱们纵然不自量力,那也是非救他不可。在下想请两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敌三,平手领教。”渡厄淡淡的道:“张教主不必过谦。贵教倘再有一位武功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么只须两位联手,便能杀了咱三个老秃。但若老纳所料不错,如教主这等身手之人,举世再无第二位,那么还是人多一些,一齐上来的好。”周颠、铁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这老秃驴好生狂妄,竟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只是语气之中,总算自承不及张教主,说举世无人能与教主平手,倒还算客气。张无忌道:“敝教虽是旁门左道,不足与贵派名门抗衡,但数百年的基业,也有一些人才。在下因缘时会,暂代教主之职,其实论到才识武功,敝教中胜于在下者,何止车载斗量,韦蝠王,请你将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说着取出一张名帖,上面自张无忌、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以下,书就此次拜山群豪的姓名。   韦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显示一下当世无双的轻功,好教少林寺借不敢小觑了明教中的人物,当下躬身应诺,接过名帖,身子并未站直,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一溜轻烟,相随十余丈间,便飘到了三株松树之间,双掌一翻,将名帖送交渡厄。   渡厄等三僧见他一晃之间,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轻功之佳,实是生平罕见,何况他是倒退反弹,那更是匪夷所思,不由得赞道:“好轻功!”少林群僧个个是识货的,登时采声雷动。明教群豪虽知韦一笑轻功了得,但这般倒退反弹的身手,却也是初次见到,只是各人不便称赞自家人,尽管心下佩服,却是默不作声。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过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帖,韦一笑全身一麻,宛似受到电震,胸口发热,身子几欲软倒。他大惊之下,急忙运功支撑,渡厄已将名帖取了过去,从名帖上传来的这一股内劲也即消失。韦一笑脸色一变,暗想这眇目老僧的内劲当真是深不可测,不取多所逗留,斜身一让,从一片长草上滑了过来,回到张无忌身旁。这一手“草上飞”的轻功,虽非特异,但练到这般犹如凌虚飘行,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空闻、空智等均想:“此人轻功造诣到了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人传授,但也出于天赋,看来他是生就异禀,旁人纵是苦练,也决计到不了这等境界。”   渡厄说道:“张教主既是决意三人下场,除了教主与这位韦蝠王外,还有那一位前来指教?”张无忌道:“韦蝠王已领教过大师的内劲神功,在下想请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渡厄心中一动:“这少年好锐利的眼光,适才我隔帖傅劲,只是一瞬间之事,居然被他看了出来。什么左右光明使者,难道比这姓韦的武功更高么?”他坐关年久,于杨逍的名头竟是没听见过,至于范遥,则长年来隐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杨范二人听得无忌提及自己名字,当即踏前一步,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无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软兵刃,咱们用什么兵刃好?”须知张、杨、范三人平时临敌均是空手,今日面对劲敌,不能托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万法通,什么兵刃都能使用,无忌此言,乃是就着二人方便。杨逍道:“听凭教主吩咐便是。”   无忌微一沉吟,心想:“昨晚河间双煞以短攻长,倒也颇占便宜。”便从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来,将四枚分给了杨范二人,说道:“咱们上少林拜山,不敢携带凶器,这是本教镇山之宝,大家对付着使吧。”杨范二人躬身接过,正要请示方略。空智突然大声道:“苦头陀,咱们在万法寺中结下的梁子,岂能就此揭过?来来来,待老衲先领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没服十香软筋散,各人手下见真章吧。”要知那日空智被囚在万法寺中,一肚皮的怨气未曾发泄,今日见到范遥,一直尽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了。范遥淡淡一笑,道:“在下奉教主号令,攻打『金刚伏魔圈』大师要报昔日之仇,待此事过后,再行奉陪。”空智从身旁弟子手中接过长剑,喝道:“你不自量力和我三位师叔动手,不死也必重伤。我这仇是报不了的啦。”范遥笑道:“我死在令师叔手下,也是一样。”空智冷笑道:“明教中既除阁下之外,更无别位高手,那也罢了。”   他这句话原是激将之计,明教群豪岂有不知?但觉若是咽了这口气下去,倒教少林派将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论,范遥之下便是白眉鹰王殷天正。无忌觉外公年迈,不便请他出手,正想请舅父殷野王出马,殷天正踏上一步,道:“教主,属下殷天正讨令。”无忌道:“外公年迈,便请舅舅——”殷天正道:“我年纪再大,也大不过这三位高僧。少林派有硕德耆宿,我明教便无老将么?”无忌知外公武功深湛,决不在杨逍、范遥之下,比舅舅高出甚多,若是由他出战,当多几分把握,说道:“好,范右使留些力气,待会向空智神僧领教,便请外公相助孩兄。”   殷天正道:“遵命!”从范遥手中接过了圣火双令。空闻方丈朗声道:“三位师叔,这位殷老英雄,人称白眉鹰王,当年自创白眉教,独力与六大门派相抗衡,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这位杨先生,内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一流人物,昆仑、峨嵋两派的高手,曾有不少败在他的手下。”渡劫干笑数声,说道:“幸会,幸会!且看少林门下弟子,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犹似三条墨龙一般,围成了三层圈子。   张无忌昨晚与三僧动手时伸手不见五指,全凭黑索上所发出的劲气,以辨认敌方兵刃来路,此时方当午初,艳阳照空,连三僧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转圣火令,抱拳一躬身,说道:“得罪了!”侧身便攻了上去。杨逍飞身向左,殷天正大喝一声,举起右手圣火令,便往渡难的黑索上击落。“当呜”一响,索令相击。这两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也是十分的古怪刺耳。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心道:“好厉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劲敌。   无忌心下寻思:“这『金刚伏魔圈』招数严密,我等虽是三人联手,也决非三五百招之内所能攻破,且耗费他三僧的内劲,徐寻破绽。”一见黑索缠到,便使圣火令以之硬碰硬的对攻,他体内九阳神功愈运愈强,绵绵不绝,永无止歇。旁观众人但觉六人的兵刃上卷起层层旋风,寒气逼人而来,不由得一步步的退开。斗到一顿饭时分,无忌等三人已将索圈压得缩小了丈许圆径。然而二僧的索圈压小,抗力越强,三人每攻前一步,便此先前要多花几倍力气。杨逍与殷天正越斗越是骇异,起初尚是以三敌三的局面,到得半个时辰之后,杨殷二人渐渐支持不住,成为二人合斗渡难。无忌却是一人对付渡厄、渡劫二僧。   殷天正走的至是刚猛路子,杨逍却是忽柔忽刚,变化无方。这六人之中,以扬逍的武功最为好看,那两柄圣火令在他手中盘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成刀,忽而作短枪刺、打、缠、拍,忽而作判官笔点、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百忙中尚自双令互击,发出哑哑之声以扰乱敌人心神。相斗未及四百招,已连变了二十二种兵刃,每种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空智于少林派七十二绝艺得其十八,范遥自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但此刻见杨逍神技一至于斯,都不由得暗自叹服。周颠与杨逍素有心病,曾数次和他争斗,此刻越着越是惭愧:“杨逍这龟儿子原来一直让着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此我稍高,每次动手,碰巧运气好,这才胜我一招半式。岂知我周颠跟他龟儿子差着这么老大一截。”   但不论杨逍如何变招,渡难一条黑索分敌二人,仍甚绰绰有余。众人只见殷天正头上白雾升起,知他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一件白布长袍慢慢鼓起,衣内充满了气流。他每踏一步,脚底便是一个足印,斗到将近一个时辰,围着三株松树之外,已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陡然之间,殷天正将右手圣火令交于左手,将渡难的黑索一压,右手一招劈空掌便向渡难击了过去。渡难左手一起,五指虚抓,握成空拳,也是一掌劈出。空闻空智等一齐“忆”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佩服之情。原来渡难还他这一掌,乃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之中的“小须弥掌”。这种掌力极难练成,那是不必说了,纵然练成之后,每次出掌,也须坐马运气,凝神良久,始能将内劲聚于丹田,那知渡难要出掌便出掌,一动念间,就将这“小须弥掌”拍了出来,跟着黑索一抖,又向杨逍扑击而至。   但渡难以“小须弥掌”与殷天正对掌,黑索上的劲力便弱了一大半。他正以巧补弱,只见那黑索滚动飞舞,宛若灵蛇乱颤,杨逍的两根圣火令也是变化无穷。旁观众人的目光,大半集中去瞧他二人相斗。殷天正凝神提气,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两步,忽而又倒退两步。那边张无忌以一敌二,三人的招式都是平淡无奇,所有的拚斗,都是在内劲上施展。这种拚斗比之殷天正的斗力和杨逍的斗巧,其实更是凶险十倍,只要内劲被对方一逼上岔路,不是立时气绝身亡,便是走火入魔,那时发疯瘫痪,均是常事,只是这种险到极处的比拚,只有身历其境的局中人方知其中的甘苦,旁观者武功再高,也无法从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认出来。   眼见六人相斗,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太阳由偏东而当头直射,更渐渐偏西。空闻空智、范遥、韦一笑等第一流的高手,这时已看出了双方胜负之机。但见殷天正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树,枝干上的针叶竟不住的摇晃颤动,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斗到此时,渡劫背靠松树,须得借大树之力,方能与无忌的九阳神功相抗。倘若殷天王先行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输了,若是渡劫先一步难以抵挡,则是少林派落败。   出手相斗的六人更加明白这中间的关键所在。殷天正与渡难此拚掌力,拚到五十余掌之后,知道自己终非他的敌手,心想:“咱们今日之事,以救谢兄弟为重。我个人的胜负荣辱、何足道哉?何况输在少林派前辈高人手下,也不能说是损了我白眉鹰王的威名。”臂下拚得一掌,便向后退出一步,再拚得十余掌,已是返到数丈之外。那知“小须弥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绝艺之中,渡难在这掌法上浸淫数十载,威力实是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步,这小须弥擘的掌力跟着进击一步,劲力竟是丝毫不以路程拉远而稍衰。   杨逍寻思:“这位少林高僧果真了得,我圣火令上招数再变,终究也是奈何不了他。殷白眉独受内劲,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两根圣火令一合,想要挟住黑索,跟他也来个硬碰硬的斗力,以分殷天正的重担。不料圣火令刚要挟到黑索,渡难手腕一抖,那黑索的索头直昂上来,撞向扬逍面门,杨逍心念如电,圣火令脱手,向渡难胸口急掷过去,双掌一翻,已抓住索头,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难见他兵刃出手,当作暗器般打来,劲道极猛,左手上肘一沉,便往下向左胸的一枚圣火令压去,同时身子略侧,让开飞向左胸的那枚圣火令。没料到左肘压下了一枚圣火令,另一枚突然间中道转向,呼的一声,斜刺射向渡劫。原来这六人之中,以杨逍最工机心,他擅于斜掷暗器,两枚圣火令中,攻渡难的是虚,攻渡劫的那枚之上,方用上了全身内劲。   渡劫正与张无忌全力相抗,眼见渡难对付杨殷二人,已是稳占上风,那想得到杨逍竟会忽发奇想以此怪异的手法偷袭,一惊之下,圣火令已到面门。渡劫心神微乱,轻轻伸起两指,将那枚圣火令挟了下来。但其时他与张无忌全神贯注的比拚内劲,那容得这么心神一分,霎时之间,他存身其内的大松树摇晃不止,树上松针纷纷下坠,便如空中下了一阵急雨。张无忌一觉对方破绽大露,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于寻瑕抵隙,对方百计防护,尚且不稳,何况自呈败弱?他手指上五股劲气,登时丝丝作响,疾攻过去。片刻间拍拍有声,渡劫那棵松树上一根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来。   渡厄眼见势危,霍地站起,身形一晃,已到了渡劫身旁,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渡劫得师兄渡厄相助,重行稳住。那边厢渡难与殷天正,杨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生死决于俄顷的地步。杨逍拉着黑索一端,向外扯夺,股天正却以破山碎碑的雄浑掌力,不绝向渡难抵压过来。两大高手一拉一推,两股劲力恰恰相反,渡难身处其间,虽也吃力万分,却是丝毫不现败象。   旁观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众眼见这等情景,知道这场拚斗下来,不仅分出胜败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数要命丧当场。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刹时间竟无半点声息,群雄泰半汗湿衣背,没一个不是提心吊胆,为自己一方的人担忧。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忽听得三株松树之间的地底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杨左使、殷大哥、无忌孩儿,我谢逊双手染满血迹,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你们为救我而来,与少林寺三位高僧争斗,若是双方再有损伤,谢逊更是百死莫赎。无忌孩儿,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则我立时自绝经脉,以免多增罪孽。”这声音虽低,但远远传送而出,峰顶众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正是谢逊以“狮子吼”神功在地牢中说话。当年他在王盘山上,用狮子吼震死各帮各派无数豪士,此刻虽非以此神功伤人,但众人耳鼓仍是震得嗡嗡作响,相顾失色。   无忌知道义父言出如山,决不肯为了一己脱困,致令旁人再有损伤,眼前情势,倘若力拚到底,自己虽是无恙,但外公、杨逍、渡劫、渡难四人,必定不免,正踌躇间,只听谢逊大声喝道:“无忌,你还不去么?”无忌道:“是!谨遵义父吩咐。”他退后一步,朗声说道:“三位高僧的『金刚伏魔圈』果然神妙,今日明教无法攻破,他日再行领教。外公、杨左使,咱们收手吧!”说着劲气一收,将渡厄、渡劫二僧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一弹而回。杨逍与殷天正听到他的号令,苦于正与渡难全力相拚,无法收手。若是收回内劲,立时便被渡难的劲气所伤。渡难此刻也是欲罢不能。张无忌走到殷天正之前,双掌一挥,接过了渡难与殷天正分以左右袭来的掌力,跟着伸出圣火令,搭在渡难的黑索中端。那黑索正被杨逍与渡难拉得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无忌的圣火令一搭上去,乾坤大挪移的神功登时将两端传来的猛劲化解了。黑索软软垂下,落在地下。杨逍手快,一把抢着。   渡难脸色一变,正欲发话。杨逍双手拥着黑索,走近几步,说道:“奉还大师兵刃。”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将身旁的两枚圣火令抬了起来,交还给他。自经适才这一战,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知道若是拚将下去,势必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己方三人实是无法占得对方的上风。渡厄说道:“老纳闭关数十年,重得见识当世贤豪,至感欣幸。张教主,贵教英才济济,阁下更是出类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多为苍生造福。少作伤天害理之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大师指教。”渡厄道:“我师兄弟三人,在此恭候张教主大驾三度莅临。”无忌道:“恭候是不敢,然自当再来领教。谢法王是在下义父,恩同亲生。”渡厄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无忌率同杨逍诸人,拱手与空闻、空智等人作别,走下山中。彭莹玉传出讯号,撤回五行旗人众。离寺十里,厚土旗教众倚山搭了十余座竹棚,以供众人住宿。无忌闷闷不乐,心想本教之中,无人的武功能比杨逍与外公更高,就算换上范遥与韦一笑,那也不过是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那里去找一两位胜于他们的高手,来破这金刚伏魔圈?彭莹玉猜中他的心事,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张真人?”。   无忌踌躇道:“倘若我太师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联手,破了这『金刚伏魔圈』定可办到。但一来此举大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太师父未必肯允。二来太师父一百多岁的年纪,武学修为虽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究竟年纪衰迈,若有失闪,如何是好?只怕宋大师伯他们也决计不肯——”突然之间,殷天正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张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马到成功,妙极,妙极!”干笑几声。张大了口。声音忽然哑了。   群豪见他笑容满脸,直挺挺的站着,都觉奇怪。杨逍道:“殷兄,你想张真人能下山出手么?”他连问两次,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动不动。无忌吃了一惊,伸手一搭他的脉搏,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适才苦战渡难,耗竭了全部力气,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尽灯枯,张无忌心中一痛,抱着他的尸身,哭了出来。殷野王抢了上来,更是呼天抢地的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息传出,明教中有许多教众原属白眉教旗下,登时哭声震动山谷。   这数日间,群豪忙于料理殷天正的丧事,眼见各门派、各帮会的武林人物络绎上山。这些人仰慕段天正的威名,都到竹棚中他灵前吊祭。空闻、空智等已亲自前来祭过,并派了十八名僧人,做法事为殷天正超度。但十八名僧人只念了几句经,便给殷野王手执哭丧棒轰了出去,周颠更在一旁大骂:“少林秃驴,假仁假义。”这数日中,张无忌忧心如捣,和杨逍、彭莹玉、赵明等商议数次,均甚不得善法。赵明会想设法将“十香软筋散”的毒药,下在渡厄三僧的饮食之中,又说要去召鹿杖客、鹤笔翁二人来和无忌联手,但无忌和杨逍等均觉不妥。   弹指间端阳正日已到,张无忌率领明教群豪,来到少林寺中。少林寺前殿后殿、左厢右厢,到处都挤满了各路的英雄好汉。聚人均知此次英雄大会,乃是为谢逊而开。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是谢逊的仇人,图在会中报仇雪恨,有的觊觎屠龙刀,妄想夺得宝刀,成为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间有私人恩怨,要乘机作一了断,极大多数却为瞧热闹而来,少林寺中派出百余位知宾接待,分别献茶,引着在寺中各处休息。   第一百零二回 技震群雄   众宾客坐定后,少林群僧一批批的出来,按着圆、慧、法、相、庄各字辈,与天下群雄见礼,最后是空智神僧,身后跟着达摩堂中那九名老僧,来到广场正中,合什行礼,口宣佛号,说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赏脸,降临敝寺,少林上下,尽感光宠。只是方丈师兄突患急病,无法起床与各位相见,命老衲郑重致歉。”无忌心下微觉奇怪:“那日空闻大师到外公厅前吊祭,脸上绝无病容,精神矍铄,他这等内功深厚之人,怎能突然害病?难道是受了什么伤?”   只听空智又道:“金毛狮王谢逊为祸武林,罪孽深重,此次幸为本寺所擒。少林派不敢自专,恭请各位名重武林之士,齐来敝寺,共商处置之策。”空智本来生得愁眉苦脸,这时说话更是没精打采,似乎颇为担心空闻的疾苦。这英雄大会自从当年在荆紫关举行之后,近百年来并未再开,可说是江湖上第一等的盛事,但主持者临时生病,群雄不由得均感扫兴。无忌四下里打量,不见圆真和陈友谅露面,心想:“那日晚上我向渡厄等三位高僧揭破圆真的奸谋,不知寺中是否已予处置?空闻大师忽地托病,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空智说完,便即合什退下,忽见东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部黑白相间的胡须随风飞舞,貌相甚是威严,手掌心当啷啷地玩弄着三枚大铁胆,却是川东老拳师夏胄。只听他声若洪钟,说道:“这谢逊作恶多端,既教贵派擒来,那是造福武林,实非浅鲜。空闻、空智两位神僧太过谦抑,这等恶人,当时一刀杀却,也就是了,何必再问旁?今日既是天下英雄聚会,咱们此会便叫作屠狮大会。将这谢逊凌迟处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饮他一口血,替无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们报仇,岂不痛快?”原来这夏胄有个亲兄弟便为谢逊所杀,数十年来只想找谢逊报仇。他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数十人随声附和,都说早杀了的为是。   混乱之中,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谢逊是明教的护教法王,少林派倘若不怕得罪明教,早就一刀将他杀了,何必邀大伙儿来此分担罪责?我说夏老拳师,你有点老胡涂啦,老兄弟劝你一句,还是明哲保身的为是。”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但传在众人耳中,仍是清清楚楚,众人往声音来处瞧去。却看不见是谁,原来那人身材矮小,说话时又不站起,坐在人丛之中,谁也看不见他的相貌。   夏胄大声道:“是『醉不死』的司徒兄弟么?那谢逊与我有杀弟之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少林众高僧将他牵将出来,老夫一刀将他杀了。魔教群魔找上身来,尽管冲着我川东姓夏的便是。”那“醉不死”司徒千钟又是阴恻恻的一笑,说道:“夏大哥,江湖上人人皆知,那把武至尊的屠龙刀,乃是落在谢逊手中。少林派既得谢逊,岂有不得宝刀之理?人家杀谢逊是虚,扬刀立威才是大事。我说空智大师哪,你也不用假惺惺来啦,痛痛快快将那屠龙刀取将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是正经。你少林派千百年来就是武林中的头儿脑儿,有此刀不为多,无此刀不为少,总之是武林至尊就是。”原来司徒千钟此人一生玩世不恭,不拜师,不收徒,一个人闲云野鹤,不属任何门派帮会,生平极少与人动手,谁也不知他的武功底细,说起来冷嘲热讽,却往往一语中的。   当下群雄中便有七八人跟着说道:“此言有理。请少林派取出屠龙刀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空智缓缓说道:“屠龙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从未见过,不知世上是否真有此刀。”群雄一听,立时纷纷议论起来,广场上一片嘈杂,与会诸人原先都认定此会必与屠龙刀有莫大关连,岂知空智竟是一口否认,谁都大出意料之外。   空智身后跟着九位老僧,均是身披大红袈裟,待群雄嘈杂之声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上两步,朗声说道:“屠龙刀在谢逊手中,此事天下皆知。可是本派虽擒获了谢逊,屠龙刀却不在他的身边。本寺方丈以此事有关武林气运,曾详加盘查,那谢逊桀傲不驯,抵死不言。今日英雄盛会,一来是商酌处置谢逊之方,二来是向众位英雄打听那屠龙刀的下落。众位英雄中有得知音讯者,便请明言。”群雄面面相觑,谁都接不上口。那“醉不死”司徒千钟却又阴阳怪气的说道:“武林中百年来传言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除了屠龙刀,尚有倚天剑,这柄倚天宝剑哪,本来听说是在峨嵋派手中,可是西域光明顶一战,却也从此不知所终。今日此会虽叫做英雄大会,峨嵋派的英雌们难道就不能来么?”众人听到最后这句话,却不禁哄然大笑起来。   轰笑声中,一名知客僧大声报道:“丐帮史帮主,率领丐帮诸长老、诸弟子到。”无忌听到“史帮主”三字,心下大奇:“丐帮史火龙帮主早已死在圆真手下,如何又出来一位史帮主?”空智说道:“有请!”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空智不肯慢客,亲自迎了出去。只见寺旁小路上来了一列一百五十余人,都是衣衫褴褛的汉子。丐帮近年来声势虽已不如往时,究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极大潜力,群雄谁也不敢轻视,一大半都站了起来。但见当先是两位老年丐者,张无忌认得是传功长老和执法长老。两位老丐身后,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丑陋女童,鼻孔朝天,阔口中露出两枚大大的门牙,正是史火龙之女史红石,她手中持着一根绿色竹棒,乃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史红石之后则是掌棒龙头、掌钵龙头,其后依次是八袋长老、七袋弟子、六袋弟子。丐帮这次到英雄大会的,最低的也是六袋弟子。   空智见持打狗棒的乃是一个女童,心下踌躇,不知帮主是谁,该当向谁说话才是,只得合什行礼,含糊道:“少林僧众恭迎丐群雄大驾。”群丐一齐抱拳行礼,传功长老说道:“敝帮前帮主不幸归天,众长老公决,立史帮主之女史红石姑娘为帮主,这一位便是敝帮新帮主。”说着向史红石一指,空智和群雄是一呆,心想江湖上向来有言道:“明教、丐帮、少林派”,各教门以明教居首,各帮会推丐帮为尊,各门派则以少林派为第一。明教立了个二十余岁的少年张无忌当教主,已经令人啧啧称奇,不料丐帮更推这样一个小女孩作帮主,若非从丐帮长老口中说出,那是谁也不肯相信的。空智不愿缺了礼数,合什道:“少林门下空智,参见史帮主。”史红石福了福还礼,嗫嗫嚅嚅的对答不出。传功长老道:“敝帮帮主年幼,一切帮务,暂由兄弟及执法长老二人处决。空智神僧乃前辈大德,多礼甚不敢当。”两人谦虚了几句,群丐自入竹棚中归座。   丐帮人数众多,半晌方始坐定。无忌见一百五十余名丐帮弟子,人人身上戴孝,脸上均有悲愤之色,有些弟子背上的布袋之中,更有物蠕蠕而动,显是有所为而来,心下暗喜,刚跟杨逍说得一句:“咱们到了一批好帮手。”只见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掌钵二龙头,引着史红石来到明教棚前。传功长老抱拳行礼,说道:“张教主,金毛狮王失陷,敝帮有好大的干系,咱们今日宁可性命不在,也要保护谢狮王周全,一来报教主前日的恩德,以赎咱们的罪愆;二来也是替史故帮主报仇雪恨。丐帮上下,齐听教主号令。”张无忌急忙还礼,说道:“不敢。”传功长老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响亮,故意要让广场上人人听见。   群雄听在耳里,都是一楞:“丐帮几时与明教结成了死党啦?”除了极少在江湖上走的隐居侠士之外,众人大抵均知年前丐帮参与围攻光明顶之事,双方一场血战,死伤均众,最后攻上光明顶的丐帮帮众几乎全军覆没。此刻传功长老公然声言全帮齐听张无忌号令,又说为史帮主报仇雪恨云云,谁都摸不着头脑。传功长老几句话说毕,丐帮众弟子一齐站起,大声说道:“谨奉张教主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传功长老回过身来,大声说道:“我丐帮与少林派向来无怨无仇,敝帮一直尊少林派是武林第一大门派,纵有些微嫌隙,咱们也必尽量克制忍让,从来不敢有所得罪。敝帮自史火龙史帮主以下好生佩服少林四大神僧德高望重,足为学武之士的表率模楷。史帮主归隐已久,静居养病,数十年来不与江湖人士往还,不知何故,竟遭少林高僧的毒手——”他说到这里,广场上一齐“啊”的一声惊呼,连空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只听传功长老接着说道:“咱们今日到此,不敢自居英雄,来赴这英雄大会,只是要请空闻方丈指点迷津,咱们史帮主什么地方得罪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要赶尽杀绝,连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   空智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史帮主不幸仙逝,老衲今日尚是第一次听到讯息。长老口口声声说是敝派弟子所为,只怕其中有什么误会,还请长老言明当时详情。”   传功长老道:“空闻、空智两位大师佛法精深,咱们岂能诬赖?便请大师请贵寺一位高僧、一位俗家子弟出来对质。”空智道:“长老吩咐,自当遵命,不知长老要命那二人出来?”传功长老道:“是——”他只说个“是”字,突然间张口结舌,说不下去了。   空智吃了一惊,身形不晃,欺近他的身去,抓住他的右腕,但觉肌肤尚热,脉息已停。空智更惊,叫道:“长老,长老!”看他颜面时,只见眉心正中有一颗香头大般的细黑点,竟是要害处中了绝毒的暗器。空智大声说道:“各位英雄明鉴,这位丐帮长老中了绝毒暗器,不幸身亡,我少林派可决计不使这等阴狠的暗器。”   丐帮帮众一听此言,登时大哗,数十人抢到传功长老的尸身之旁。掌钵龙龙从怀中取出一块吸铁石,放在传功长老眉心,吸出一枚细如牛毛,长才寸许的银针来。   丐帮诸长老见多识广,情知空智之言不虚,这等阴毒暗器,第一名门正派的少林派是决计不使的,然而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放暗器偷袭,无一人能予察觉,此人武功之高,实是不可思议。   执法长老等均想,传功长老向南而立,这暗器必是从南方射来,其时南方阳光耀眼,传功长又是心情十分愤激,以至未及提防这等极细微的暗器。   众长老怒目向空智身后瞧去,只见九名身披大红袈裟的达摩堂老僧眼睛半闪,垂眉而立,在这九僧之后,一排排黄衣僧人、灰衣僧人,实是无法分辨到底是谁下的手脚,然而凶手必是少林僧,那是绝无可疑的了。执法长老朗声长笑,双目中泪珠却是滚滚而下,说道:“空智大师还说咱们冤枉了少林派,眼下之事,却有何话说?”掌钵龙头最是性急,手中铁棒一扬,喝道:“我们今日跟少林派拚了。”但听得广场上呛啷啷兵刃乱响,丐帮帮众纷纷取出兵刃,一百五十余人一齐跃到了广场正中。   空智脸色惨然,回头向着少林群僧,缓缓说道:“本寺自达摩老祖西来,建下基业,千百年来历世僧侣勤修佛法,精持戒律,虽因学武防身,致与江湖英豪来往,然而从来不敢作什伤天害理之事。方丈师兄和我早已勘破世情,岂再恋此红尘——”   空智说到这里,一反手,从一名少林僧手中抢过一条镔铁禅杖,伸手一掷,一条长达丈许的铁禅杖没入地下泥中,霎时间无影无踪。熟悉武林掌故的英豪均知,少林僧以禅杖插地,那是示意眼前之事须得以死相拚,决心大开杀戒,只是像他这般随手一挥,便将一条长大禅杖没入泥中,如此功力却是世所罕见。其时丐帮和少林僧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广场上群雄人人提心在手,对空智这手功夫,竟是谁都忘了喝采。   空智的目光从少林群僧的脸上一个个望了过去,缓缓说道:“这枚毒针是谁所发?大丈夫敢作敢当,给我站了出来。”便在此时,无忌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事:昔年他母亲殷素素乔装他父亲张翠山模样,以毒针杀死少林僧,令他父亲含冤莫白。但白眉教的金针与此银针形状大不相同,针上毒性也是截然有异,从丐帮传功长老的死状看来,银针上所带剧毒似乎是西域一种见血封喉的“心一跳”毒虫所练。所谓“心一跳”,是说这种毒虫的剧毒一与热血相混,中毒者的心藏只跳得一跳,便即停止。   无忌早知史火龙是被圆真所杀,看来少林群僧之中,隐伏着不少圆真的党羽,所以发这毒针伤害传功长老性命,便是要阻止他说出圆真的名字,无忌眼力虽然敏锐,却也没瞧出谁是发射毒针的凶手。空智说了这番话后,数百名少林僧一言不发,有的只是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掌棒龙头大声道:“杀害史帮主的凶手是谁,丐帮数万弟子无一不知。你们想杀人灭口,除非将天下丐帮弟子,个个杀了。这个杀人的和尚,便是圆真——”   他刚说到“圆真”两字,掌钵龙头忽地飞身抢在他的面前,铁钵一举,叮的一声轻响,将一枚银针接在钵中。这枚银针仍是不知从何方而来,只是掌钵龙头全神贯注的防备,阳光下只是银光微一闪铄,便举钵接过,只要稍稍慢得半步,掌棒龙头便又死于非命。空智身形一挫,已经到了达摩堂九僧的身后,迅捷无伦的飞起一腿,砰的一声,将左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来,跟着一把抓住他的后领,提身而起,说道:“空如,原来是你,你也和圆真勾结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的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襟破裂,露出腰间一个小小的钢筒。筒头钻着一个细孔。原来这钢筒中装有强力弹簧,只须伸手在怀中一按筒上机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银针。发射这暗器不须抬臂挥手,即使二人相对而立,只隔数尺,也是看不出对方已发射了暗器。掌棒龙头悲愤与惊怒交集,提起铁棒横扫过去,便将这空如打得脑浆迸裂而死。这空如乃是和四大神僧同辈的老僧,虽不是上代方丈嫡传的弟子,但在少林派中辈份武功均高,只因被空智擒住后拿着脉穴,挣扎不得,掌棒龙头一棒扫来,他竟是无法躲闪。群雄又是齐声惊叫。   空智一呆,向掌棒龙头怒目而视,心想:“你这人忒也鲁莽,也不问问清楚。”   正混乱间,广场外忽然飘进四名玄衣女尼,手中各执拂尘,朗声说道:“峨嵋派掌门周芷若,率领门下弟子,拜见少林寺空闻方丈。”空智放下空如的尸身,说道:“请进!”不动声色的迎了出去,达摩堂下剩下的八名老僧仍是跟在他的身后,适才一幕惨剧,竟如同并未发生过一般。四名女尼行礼后倒退,转身回出,飘然而来,飘然而去,难得的是四个人齐进齐退,宛似一人,脚下更是轻盈翩逸,有如行云流水,凌波步虚。   张无忌听得周芷若到来,登时满脸通红,偷眼向赵明看去。赵明也正望着他。二人目光相触,赵明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斜,似有轻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张无忌的狼狈失措,还是瞧不起峨嵋派虚张声势。   峨嵋派众女侠却不同丐帮般自行来到广场,直待空智率同群僧出迎,这才列队而进,但见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的玄衣,其中大半是落发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龄女子。女弟子走完,相距丈余,一位秀丽绝俗的青衫女郎缓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门周芷若。无忌见她容颜清减,颇见憔悴之色,心下又是怜惜,又是惭愧。   在周芷若身后相隔数丈,则是二十余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长袍,大多彬彬懦雅,不似别派的武林人物那么雄健飞扬。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着一只木盒,或长或短。百余名峨嵋人众,身上和手中均不带兵刃,这些木盒之中,显然都是兵器。群雄一见之下,心中暗赞:“峨嵋派甚是知礼,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张无忌待峨嵋派众人坐定,走上前去,向周芷若长揖倒地,含羞带愧,说道:“周姊姊,张无忌请罪来了。”   峨嵋派中十余名弟子霍地站了起来,个个柳眉倒竖,极是愤怒。周芷若万福回礼,说道:“不敢,张教主何须多礼?别来安好。”脸色平静,也不知她是喜是怒。   张无忌心下忡怔不定,说道:“芷若,那日为了急于救援义父,致误大礼,我心下好生过意不去。”他见峨嵋派站着的女弟子之中,有当日断臂的静慧在内,上前也是一揖,说道:“张无忌多多得罪,甘心领责。”静慧身子一侧,不受他这礼,却是一言不发。周芷若道:“听说谢大侠失陷在少林寺中,张教主英雄盖世,想必已经救出来了。”   张无忌脸上一红,道:“少林派众高僧修为深湛,明教已输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周芷若道:“殷老先生一世英雄,可惜,可惜!”   张无忌见她既不发怒,也不露丝毫喜色,不知她心中如何打算,自己每说一句话,总是被她一个软钉子碰了回来,真是老大没趣。但转念一想,那日与她成婚之日,自己当着无数宾客之面,竟随赵明飘然而去,当时周芷若心中的难过,比今日自己的小小没趣重过何步千倍万倍,当下说道:“待会相救义父,还望念在昔日之情,赐予援手。”   他一说这几句诂,心中忽然一动:“这半年来芷若功力大进,那日喜堂之上,连苦头陀范遥这等身手,一招之间便被她逼开。明妹学兼各家各派之所长,更是险些被她毙于当场。想来凡是接住峨嵋掌门之人,她派中另有密传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于灭绝师太,以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倘若她肯和我联手,只怕便能攻破金刚伏魔圈了。”想到这里,不禁喜形于色,说道:“芷若,我有一事求你。”   周芷若脸色忽然一板,说道:“张教主,请你自重,咱们男女有别,不可再用旧时称谓。”她伸手向身后一招,说道:“青书,你过来,将咱们的事向张教主说说。”   只见一条满脸虬髯的汉子走了过来,抱拳道:“张教主,你好。”无忌一听声音,正是宋青书,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他,原来他大加化装,扮得又老又丑,掩饰了本来面目。无忌抱拳道:“原来是宋师哥,一向安好。”宋青书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还得多谢张教主才是。那日你要与内子成婚,偏生临时反悔——”张无忌听到“与内子成婚”这五个字,大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什么?”宋青书道:“我这段美满姻缘,倒要多谢张教主作成了。”陡然之间,无忌想起周芷若自杀那晚所说的话来,她自称陷身丐帮之时,为宋青书所污,腹中留下了他的孽种。霎时之间,无忌犹似五雷轰顶,呆呆站着,眼中瞧出来一片白茫茫地,耳中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却半点不知旁人在说些什么,过了良久,只觉有人挽住他的臂膀,说道:“教主,请回去吧!”   张无忌定了定神,一斜眼,见挽住自己手臂的却是韩林儿。只见他脸上充满了愁苦悲愤之色,对周芷若道:“周姑娘,我教主乃是个大仁大义的英雄,那日事出误会,你便嫁了这个——这个——哼,哼!”他本想痛骂宋青书几句,但又碍着周芷若的面子,话到口边,却又忍了下去。张无忌对赵明虽是情根深重,但一直觉得自己与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当日为了营救义父,迫不得已才随赵明而去,料想周芷若温柔和顺,只须向她袒诚说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陪个不是,定能得她原恕,岂知她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书,这时心中的痛楚,竟比昔时在光明顶上被她刺了一剑,更加难受。   他回过头来,只见周芷若伸出皓如白玉的纤手,向宋青书招了招。   宋青书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了嘴角边似笑非笑,向张无忌道:“咱们成亲之时,并没大撒帖子,只是峨嵋派的同门到贺道喜。这杯喜酒,日后还该补请你才是。”张无忌想说一句“多谢了”,但这三个字竟是说不出口。   韩林儿拉着他臂膀,道:“教主,这种人别去理他。”宋青书哈哈一笑,道:“韩大哥,这杯喜酒,届时也少不了你。”韩林儿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沬,恨恨的道:“我便是喝三缸马尿,也胜过喝你的倒霉死人酒。”张无忌知他性子直率,在这儿当众与人争吵甚是不好看相,叹了一口气,挽着韩林儿的手臂便走。   只听得丐帮的掌棒龙头大著嗓子,正与一名少林僧争得甚是激烈。张无忌与周芷若宋青书这些言语,是在西北角峨嵋派的竹棚前所说,低声细气,并未惹人注意。广场上群雄,一直都在听丐帮与少林派的争执。无忌回到明教的竹棚坐定,心头极是烦乱。只听那穿大红袈裟的少林僧说道:“我说圆真师兄和陈友谅都不在本寺,贵帮定然不信。贵帮传功长老不幸丧命,敝派空如师叔已然抵命,还有什么说的?”   掌棒龙头道:“阁下要想搜查少林僧,未免枉妄了一点吧?区区一个丐帮,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龙头怒道:“你瞧不起丐帮,好,我先领教领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来,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驾临少林,敝派虽然多是酒囊饭袋之辈,仗着老祖慈悲,少林寺却也没教人烧了。”他二人越说越僵,眼看就要动手,空智坐在一旁,却并不干预。忽听得“醉不死”司徒千钟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集少林,有的远从千里之外赶来,难道是为瞧丐帮报仇来么?”   川东老英雄夏胄大声道:“不错。丐帮与少林派的梁子,暂请搁在一旁,慢慢算帐不迟,咱们先料理了谢逊那奸贼再说。”掌棒龙头怒道:“你口中可别不干不净,金毛狮王谢大侠,乃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什么奸贼不奸贼的?”夏胄声若洪钟,大声道:“你怕明教,我可不怕明教。魔教中出了这种猪狗不如、狼心狗肺的奸贼,还尊他一声英雄侠士么?”杨逍身形一晃,走到广场心中,抱拳团团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说。敝教谢狮王昔年杀伤无辜,确有不是之处——”夏胄道:“哼,人都给他杀了,凭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能令死人复生么?”   杨逍昂然道:“咱们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那一个手上不带着几条人命?武功强的,多杀几人,学艺不精的,命丧人手,每杀一个人都要抵命,嘿嘿,这广场上数千位英雄好汉,留下来的只怕寥寥无几的了。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从未杀过人么?”   杨逍这一句话登时将夏胄问得哑口无言。其时天下大乱,四方扰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杀人,便是被杀,颇难独善其身,手下不带丝毫血渍者,除了少林派、峨嵋派若干僧尼之外,可说极是罕有。这川东大豪夏胄生性暴躁,伤人不计其数,他一时语塞,呆了一呆,才道:“歹人该杀,好人便不该杀。这谢逊和明教众魔头一模一样,专做伤天害理之事,我恨不得千刀万剐,食其肉寝其皮。哼哼,姓杨的,我瞧你也不是好东西。”他虽知明教中厉害的人物甚多,但想今日与会者大都是明教的对头,己方人众而对方势孤,既要杀谢逊为弟复仇,势必与明教血战一场不可,因此言语中再也不留丝豪地步。   明教竹棚中一人尖声尖气的说道:“夏胄,你说我是不是好东西?”夏胄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削腮尖嘴,脸上灰沉沉地无半分血,不知他是何等样人物,喝道:“我不知你是谁。既是魔教中人,自然也不是好东西了。”司马千钟插口道:“夏兄,这一位你也不识得么?那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突然之间,群雄眼前一花,只见韦一笑已欺到了夏胄身前,他二人相隔十余丈,不知韦一笑如何在顷刻间一闪即至。韦一笑提起手来,劈劈拍拍四响,打了他四下耳光,手肘一探,已撞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夏胄武功本来也非泛泛,韦一笑若凭真实功夫与他相斗,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上,方能胜他,但韦一笑的轻身功夫实在太快,如电而至,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然着了他的道儿。群雄惊呼声中,只见明教竹棚中又是一条白影窜出。这白影的身法虽不及韦一笑那么迅电闪电一般,却也是疾逾奔马。   只见那白影来到夏胄身前,一只布袋张了开来,兜头罩下,将夏胄裹在布袋之中,往肩头一背,群雄这才看清,乃是一个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原来韦一笑偷袭成功,顺势点了夏胄的穴道,说不得用布袋罩他时,夏胄已全无招架之力。说不得笑道:“好东西,你是好东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的煮来吃了!”他肩头虽是负着一人,脚下仍是轻飘飘地,毫不费力的回归竹棚。   这一幕诡异之极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虽有十来个好友和弟子,但谁都不及救援。待得韦一笑和说不得回归竹棚就坐,那十来人才拔出兵刃,赶到明教棚前,纷纷喝骂要人。说不得拉开布袋之口,笑道:“你们都给我回去,安安静静地坐着,大会一完,我自将他好好放了出来。你们不听话么,和尚就在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顿屎。你们信是不信?”一面说,一面便作解开自己裤带之状。那十余人气得脸容变色,但想明教这一干人无恶不作,说得出便做得到,要凭武力夺人是办不到的了,倘若这贼秃真在夏胄头上撤一泡尿,夏胄非自杀不可。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去。旁观群雄又是骇异,又是好笑,上山之时,本来个个兴高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谢逊,此刻见了明教二豪的身手,这才觉得今日之会大是凶险,纵然杀得谢逊,只怕这广场上也非染满鲜血、伏尸遍地不可。   只见司马千钟左手拿着一只酒杯,右手提着一只酒葫芦,摇头晃脑的走到广场中心,说道:“今日当真有好大的热闹瞧,有的要杀谢逊,有的要救谢逊,可是说来说去,这谢逊到底是否在这少林寺中,却是老大一个疑窦。我说空智大师哪,你不如将金毛狮王请了出来,先让大伙儿见上一见。然后要杀要救的双方,各凭真实的本领,结结棍棍的打上一场,岂不有趣?”   第一百零三回 比武较量   司马千钟这番话一说,广场上群雄倒有一大半轰然叫好。杨逍心想:“谢狮王怨家太多,明教纵与丐帮联手,也不足与天下英雄相抗,不如从屠龙刀上着眼,搅成个群相角逐的局面。”于是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齐集少林,一来是与谢狮王各有恩怨未了,二来嘛,嘿嘿,只怕也想见识见识这把屠龙宝刀。倘若依司马先生所说,大伙儿一场混战,那么这把宝刀归谁所有呢?”群雄一听,倒也有理,这数千人之中,真正与谢逊有血深仇的,也不过百余人而已,其余众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实是禁不住怦然心动。   只见一个黑须老者站了起来,说道:“那屠龙刀现下是在何人手中,还请杨左使示下。”杨逍道:“此节敝人不明,正要请教空智禅师。”空智摇了摇头,默然不语。群雄心下均是暗暗不满,心想:“少林派是英雄大会的主人,但空闻方丈临时装病不出,这个名满天下的空智神僧,却又是一副不死不活的神气,不知在弄什么玄虚。”一个身穿高葛长袍的中年汉子站起来说道:“空智禅师既说不知,那么谢狮王必是知道的了。咱们请他出来,问他一问。然后各凭手底玩艺见真章,谁的武功天下第一,那么名副其实,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这把刀是在谁的手中,都该交与这位武林至尊。依我说啊,大伙儿先议定了这节,免得事后争执。若有不服的,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众位意下如何?”无忌认得这说话之人,正是那晚围攻少林僧金刚伏魔圈的青海派三大高手之一。司马千钟道:“那不是打擂台么?我看有点大大儿的一妥。”那黄袍汉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阁下之见,不比武功,是要比酒量了?那一个千钟不醉,那一个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众人一听,都轰然大笑起来。人丛中有人怪声说道:“这还比什么,这武林至尊,自是『醉不死』司马先生!”   司马千钟斜过酒葫芦,在杯中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经的道:“不敢,不敢!要说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许还有三分指望。这『武林至尊』四字哪,哈哈,不敢当啊,不敢当。”他对着那黄袍汉子道:“阁下既提此议,武学上自有超凡入圣的造诣,在下眼拙,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黄袍汉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叶长青,喝酒的本事和装丑角的玩艺,都不及阁下。”言下之意,是说武功上的修为,只怕要比阁下强得多了。司马千钟侧头想了半晌,说道:“青海派,没听见过。叶长青,嗯,嗯,没听见过。”众人暗想:“这司马老儿好大的胆子,侮辱叶长青一人,那也罢了,他言语中竟然侮辱青海一派,难道他身后有什么强大靠山?还是跟青海派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单凭这两句话,青海派只怕立时便要出手。”   其实司马千钟孤身一人,并无靠山,他跟青海派也无什么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欢口舌招尤,虽然生平因此而吃了不少苦头,却始终改不了这个脾气。叶长青甚是阴沉,心中已然动了杀机,但脸上不动声色,问道:“阁下既说比武之议不妥,比灌黄汤嘛,阁下又是喝遍天下无敌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请教。”司马千钟道:“要说喝遍天下无敌手,此事谈何容易。想当年我在济南府——”他正要劳劳叨叨的说下去,人丛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别在这儿发酒疯啦,大伙儿没空听你胡说八道。”又有人道:“到底谢逊的事怎样?屠龙刀的事怎样?”另有人道:“空智禅师,你是今日英雄大会的主人,叫咱们干耗着,算是怎么一会子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催着司马千钟快些走开,要空智拿一句言语出来。   这些人在人丛中纷纷议论,或远或近,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司马千钟道:“江陵府黑风寨的史老大,你不用性急,你的黑沙掌虽然厉害,未必便打遍天下无敌手,鄱阳湖的水底金鳌侯兄弟,那谢逊狮王的武功水陆俱能,你别欺他不会水底功夫,何况人家还有一位紫衫龙王没出面,嘿嘿,鳌鱼岂是龙王之比?青阳山的吴三郎,你是用剑的,便是夺到屠龙刀,你又不会使,瞎起个什么劲?——”这司马千钟说话疯疯癫癫,却当真有过人之长,相识既广,耳音又是绝佳,从一片嘈杂的人声之中,居然将一个说话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来,无一有误。群雄见他显了这手功夫,却也忍不住喝采。   只见空智身后一名达摩堂僧人站了起来,说道:“少林派忝为主人,不幸空闻方丈突患重病,盛会主持无人,倒让各位见笑了。谢逊和屠龙刀二事,其实一而二,二而一,尽可合并办理。以老衲之见,适才青海派这位叶施主说得甚是有理。与会群雄,英才济济,只须各人露上一手,最后那一位艺压当场,谢逊归他处置,屠龙刀也由他执掌,群雄归心,岂不是好?”张无忌低声询问彭莹玉,说这话的僧人是谁。彭莹玉摇头道:“属下不知。这僧人未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也没被郡主娘娘擒入万法寺中,可是他一再抢在空智大师的前头说话,似乎在寺中位份甚是不低。”赵明低声道:“这人十九是圆真一党。我猜想空闻方丈已落在圆真手中,空智大师受了这群叛徒挟制,以致萎靡气沮。”   无忌心中一凛,道:“彭师傅以为如何?”彭莹玉道:“郡主的猜测也是大为有理。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云,圆真竟敢公然犯上作乱,胆子忒也大了。”无忌道:“圆真布置已久。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图统制丐帮,两次奸谋均是功败垂成,这一我想他是要少林派的掌门方丈。”赵明道:“单是做掌门方丈,也还不够。”无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门派,做到掌门方丈,那已是登峰造极,不能再高了。”赵明道:“武林至尊呢?那不是比少林派的掌门方丈更高么?”无忌一呆,道:“他想做武林至尊?”赵明道:“无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什么事也不会想了。”无忌被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心道:“张无忌,你不可只管顾念儿女之情,将今日营救义父的大事搁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圆真深谋远虑,今日这英雄大会,显然也是他一力促成,其中定有奸谋,便道:“明妹,你猜圆真有何诡计?”   赵明道:“圆真此极工心计,智谋百出——”周颠一直在旁听着他二人低声说话,这时忍不住插口道:“郡主娘娘,你的智谋也不输于圆真。”赵明笑道:“过奖了。”周颠道:“不是过奖——”彭莹玉道:“颠兄,你别打断郡主娘娘的话。”周颠怒道:“你先别打断我的话!”彭莹玉笑了笑,不再说话,知道若是跟他纠缠下去争上一两个时辰也是弄不清楚,还是乘早收口的干净。周颠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彭莹玉道:“你叫我别打断你的话,我就不打断你的话。”周颠道:“可是你已经打断过了。”彭莹玉道:“那你再接下去说就是。”周颠道:“我忘了,说不下去啦。”   赵明笑了笑,道:“我想圆真若是单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请天下英雄来此。谢大侠既已落入他的手中,何必又要叫群雄比武争夺?无忌哥哥,说到武功之强,只怕当今之世,无人及得上你,此节圆真不会不知。决不能这般好心,安排下群雄大会,让你技胜群雄,成为武林至尊,然后将谢大侠和屠龙刀献上给你。”张无忌、彭莹玉、周颠三人一齐点头,问道:“你猜他有何诡计?”   这时杨逍已回到张无忌身旁,插口道:“我也一直在想,圆真这厮奸谋定是不小——”周颠忍不住又道:“圆真是本教的大对头,郡主娘娘,从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对头。圆真这厮诡计百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诡计百出。你两个儿倒有点儿差不多。”杨逍喝道:“你又在疯疯癫癫的瞎说了。”赵明微微一笑,道:“周先生之言甚是有理,倘若我是圆真,我该当如何图谋呢?嗯,第一,我劝空闻方丈大撒英雄帖,请得天下英雄来到少林寺。想那空闻方丈佛法精深,原是个慈悲和平之人,自来不喜多事,但我只须提起空见和空性两位神僧,空闻方丈念着师兄之情,自必允可。再者,少林寺若是杀了谢大侠,和明教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挡得住明教的进袭,但若往天下英雄头上一推,明教总不能将与会的数千好汉一古脑儿的给宰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赵明又道:“英雄大会一开成,我自己也不露脸,叫人以谢大侠与屠龙刀为饵,鼓动群雄自相争斗残杀。明教势必与群雄为敌,斗到后来,不论谁胜谁败,明教的众高手少说也当损折一半,元气大伤。”张无忌道:“正是。此节我原也想到了,但义父对我恩重如山,与众兄弟又是数十年的交情,咱们岂能坐视不救?唉,咱们上山没几天,外祖父已然仙逝,圆真这厮定是躲在暗中拍手称快。”赵明道:“斗到最后,武功第一的名号多半是张教主所得,于是少林群僧说道:『张教主技压群雄,实乃可敬可贺,本寺谨将谢大侠交于教主,请教主到寺后山峰顶上去迎取便是。』于是大伙儿一齐来到峰顶,张教主便须独力去破那金刚伏魔圈。若是旁人上前相助。圆真的党羽便道:『技压群雄的是张无忌张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干,阁下还是站在一旁的为妙。』张教主夺得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就算身上毫不带伤,也不知耗了多少内力神功,到那时如何是这三位老僧之敌?结果谢大侠是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苍松之间。冷月凄风,伴着一代大侠张无忌的尸首,岂不妙哉?”   群豪听到这里,都是脸上变色,心想这番话确不是危言耸听,张无忌血性过人,不论多么艰苦危难,总是非救谢逊不可,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是绝无反悔。圆真此计看准了无忌的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锅,也要跳将进去。赵明叹了口气,说道:“这么一来,明教是毁定了,圆真再使奸计,毒死空闻,却将罪名推在空智大师的头上,这一着安排起来十分容易,只须证据捏得造确实,不由得少林僧众不信。于是各党羽一力推举,他老人家顺理成章的当上了方丈。他老人家一声号令,群雄围攻明教,以多胜少。聚而歼之,那时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除了他老人家之外,只怕旁人也争夺不去。屠龙刀不出现便罢,若在江湖上现了踪迹,天下英雄人人皆知,这把宝刀的正主儿,乃是少林寺方丈圆真神僧。宝刀的得主若不给他老人家送去,只怕多多不便哪。”   她说得声音甚低,除了竹棚中这一角之外,旁人均不能听见,但这番话一说完,周颠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正是,正是!好大的奸谋。”他这几句话却是十分响亮,广场上倒有一大半人都听见了,各人的眼光一齐望到明教这一边来。司马千钟道:“什么奸谋了?说给老夫听听成不成?”周颠道:“这话是不能说的。老夫一心想挑拨离间,要天下英雄自相残杀,拚个你死我活,这话说了出来,岂不是不灵了么?”司马千钟笑道:“妙极,妙极!却不知如何挑拨离间,愿闻其详。”周颠大声道:“我心中有一个阴谋毒计,要假意说道:屠龙刀是在老子这里,那一个武功最强,老子就将屠龙刀给他——”   司马千钟叫道:“好计策!好计策!那便如何?”赵明与张无忌对望了一眼,心想:“这酒鬼跟咱们无亲无故,倒要帮忙得紧。”周颠大声说道:“你想这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那一个不想出全力争夺?于是疯子给酒鬼杀了,酒鬼给和尚杀了,和尚给道士杀了,道士给姑娘杀了——杀了个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呜呼,尸横遍野,不亦乐乎。”   群雄一听,都是栗然心惊,均想这人说话虽是疯疯癫癫,却是无一而非至理。崆峒派的二老宗维侠站起身来,说道:“这位周先生言之有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各家各派对这把屠龙刀吗,都是有点儿眼红,可是人人为了它闹个身败名裂,甚至是全派覆灭,那可有点儿犯不着。我想大伙儿得想个计较,以武会友,点到为止,虽分胜败,却是不伤和气。各位以为如何?”原来光明顶一役,张无忌以德报怨,替他治好了因练七伤拳而蓄积的内伤,宗维侠好生感激,崆峒派这次上少林寺来,原有相助明教救援谢逊之意。   司马千钟笑道:“我瞧你好大的个儿,却是怕死。既不带彩,又不伤命,这场比武有什么看头。”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性子极易暴燥,怒道:“要伤你这酒鬼,那也不用叫你带彩。”司马千钟道:“我不过是句玩儿,常四先生何必这么大的火气?谁不知道崆峒派的七伤拳杀人不见血。少林寺的空见神僧,不也是死在七伤拳之下么?我司马酒鬼这几根老骨头,如何是空见之比?”群雄均想:“这酒鬼出口便是伤人,既得罪崆峒派,又损了少林派。他在江湖上打滚,居然给他混到这么年纪还不死,倒也是奇事一桩。”宗维侠却不去睬他,朗声道:“依在下之见,每一门派,每一帮会教门,各推两位高手出来,分别较量武艺。最后那一派武功最高,谢大侠与屠龙刀都凭他处置。”群雄轰然鼓掌,都说这法子最妙。张无忌留心看空智身后的少林群僧,大多是皱起眉头,颇有不悦之色,知道赵明识穿圆真的奸谋,破了他挑拨群雄自相残杀之计。   只见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手摇描金折扇,神情甚是潇酒,说道:“在下觉得宗二侠此议甚是。咱们比武较量之时,虽说是点到为止,但兵刃拳脚上不生眼睛,若有失手,那也是各安天命。同门同派的师友,可不许出来挑战报复,否则又是纠缠不清,斗了个没有了局。”群雄都道:“不错,正该如此。”司马千钟尖着嗓子,说道:“这一位兄台好英俊的人物,说话又是哈声哈气的,想必是湘南衡阳府的欧阳兄台了?”那人折扇摇了两摇,笑道:“不敢,正是区区,你捧我一句,损我一句,刚好抵过。”司马千钟道:“欧阳兄和我好像都是孤魂野鬼,不属什么帮会门派。我好酒,你好色,咱哥儿俩创一个『酒色派』,咱们酒色派两大高手并肩子齐上,会一会天下众高手如何?”群雄哈哈大笑,觉得这司马千钟不住的插科打诨,逗人乐子,使会场平添不少笑声,减少了许多暗中潜伏的煞气。原来这白脸汉子名叫欧阳牧之,一共娶了十二名姬妾,武功虽强,却是极少闯荡江湖,整日价倚红偎翠,享这温柔乡之乐。   欧阳牧之笑道:“若是跟你联手组派,我这副身家可不够你喝酒。各位,说到比武较艺,咱们可得推举几位年高德劭,众望所归的前辈出来作个公证才是。以免你说你赢,我说我赢,争执个不休。”司马千钟笑道:“输赢自己不知道么?谁似你这般胡赖不要脸。”宗维侠道:“还是推举几个公证人的好,少林派是主人,空智僧人自然是一位了。”司马千钟指着说不得布袋道:“我推举这布袋儿里的川东大侠夏胄夏老英雄。”   说不得提起布袋,向司马千钟掷了过去,笑道:“公证人来啦!”司马千钟抛下葫芦酒杯,便去解布袋上的绳子,不料说不得打绳结的本事另有一功,那捆缚袋口的绳子又是金丝混和鱼瞟所缠成,司马千钟用尽力气,竟是解之不开。说不得哈哈大笑,纵身而前,左手提起布袋,拿到自己背后,右手接着,十根手指扭了几扭,又提到身前,就是这么在身前身后兜了一个圈子,布袋上的绳结已然松开。他倒转袋里一抖,夏胄滚了出来。司马千钟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夏胄在黑漆一团的袋中闷了半天,突然间阳光耀眼,又见广场上成千对眼睛一齐望着自己,不由得羞愧欲死,翻手拔出身边短剑,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司马千钟夹手夺过,笑道:“夏兄何必如此心拙?”   人丛中一个矮矮胖胖的汉子大声说道:“这位布袋中的大侠,只怕没资格做公证人,我推举长白山的孙老爷子。”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说道:“浙东双义威震江南,他两兄弟正直无私,正好作公证人。”群雄你一言,我一语,霎时之间推举了十余人出来,均是江湖上颇具声望的豪杰。   正纷扰不决之际,峨嵋派中一个老尼姑冷冷的道:“推举什么公证人了?压根儿便用不着。”她话声并不十分响亮,但清清楚楚的钻入各人耳中,显然内力修为颇是了得。司马千钟笑道:“请教这位师太,何以不用公证人?”那老尼道:“二人相斗,活的是赢,死的便输,阎王爷是公证人。”一众人听了这句冷森森的话,背上均是感到一丝凉意。司马千钟道:“咱们以武会友,又无深仇大冤,何必动手便判生死?出家人慈悲为本,这位师太之言,也不怕佛祖嗔怪么?”那老尼冷冷的道:“你跟旁人说话疯疯癫癫,在峨嵋弟子跟前,可得给我规矩些。”司马千钟拾起葫芦酒杯,斟了一杯酒,笑道:“啧啧啧!好厉害的峨嵋派。常言道好男不与女斗,好酒鬼不与尼姑斗!”举起酒杯,刚放到唇边,突然间嗖嗖两响,破空之声极强,两枚小小念珠激射而至,一枚打中酒杯,一枚打中葫芦,跟着又是一枚射至。正中他的胸中。   只听得彭彭三声巨响,三枚念珠炸了开来,葫芦酒杯登时粉碎,司马千钟胸口炸了个大洞。他身子被炸力一撞,向后摔出数丈,全身衣服立时着火。夏胄上前扑打,只见司马千钟已然气绝,脸上兀自带着笑意。可见那三枚念珠飞射之速,司马千钟直至临死,丝豪没想到大祸已然临头。这一下奇变犹如晴空打了个焦雷,群雄中不乏见多识广之士,可是谁也没见过如此迅厉害的暗器。   周颠说道:“乖乖不得了!这是什么暗器?”杨逍低声道:“听说西域阿拉伯国,有一种叫做『霹雳雷火弹』的暗器,中藏烈性炸药,用强力弹簧机括发射。看来这老尼所用,便是这个家伙了。”只见夏胄抱着司马千钟烧得焦黑的尸身,向着峨嵋派说道:“我这位司马兄弟虽然口头上尖酸刻薄,只不过生性滑稽,心地却是仁厚,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今日天下英雄均在此间,可有那一位能说他干过何等恶行?”群雄尽皆默然。夏胄指着那老尼道:“峨嵋派号称是侠义道的名门正派,岂知竟会使用这种歹毒暗器。武林中虽说力强者胜,却也走不过一个『理』字。请问这位师太上下?”那老尼道:“我叫静迦。这位袋中大侠在此指手划脚,意欲如何?”   夏胄惨然道:“姓夏的学艺不精,惨受明教魔头的凌辱,那是姓夏的本领不济,却不损在下一生侠义之名。静迦师太,你如此狠毒,对得起贵派祖师郭襄女侠么?”   峨嵋派群弟子听他提到创派祖师的名讳,一齐站起身来。静迦一张方脸,两条长眉斜身竖起,喝道:“本派祖师的名讳,岂是你这混蛋随便叫得的?”夏胄道:“峨嵋弟子多行不义,沾辱祖师的名头。别说郭女侠,便是灭绝师太当年,纵然心狠手辣,剑底却也不诛无罪之人。似你这等滥杀无辜,你掌门人竟然纵容不管。嘿嘿,峨嵋派还想在江湖上立足么?”静迦道:“你再胡言半句,这酒鬼便是你的榜样。”夏胄正气凛然,大踏步走上三步,说道:“峨嵋掌门若不清理门户,峨嵋派自此将为天下不齿。”群雄与峨嵋弟子数千道目光,一齐望向周芷若,却见她向静迦缓点了点头。彭彭两声响过去,静迦的霹雳雷火弹射出,夏胄的胸口和小腹各炸了一洞,衣衫着火,但他为人极其倔强,虽已气绝,身子兀自直立不倒,手中仍抱着司马千钟的尸体。   群雄面面相觑,都是惊得呆了,过了片刻,数百人鼓噪起来,责骂峨嵋派的不是。韦一笑和说不得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奔到夏胄的尸身之前,跪地拜倒。说不得道:“夏老英雄,我二人不知英雄仁义,适才多有得罪。好教我兄弟羞愧无地。”二人提起手掌,拍拍拍拍几响,各自打了自己几下耳光,四边脸颊登时红肿。二人扑熄了两具尸身上的火焰,抱入明教的竹棚。张无忌见周芷若突然变得如此狠心,心下好生难过。   群雄鼓噪声中,周芷若在宋青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宋青书点了点头,缓步走到广场正中,朗声说道:“今日群雄相聚,原不是诗酒风流之会,前来调琴鼓瑟,论文作对。既然不免动到兵刃拳脚,那就保不定死伤。这位夏老英雄适才言道,司马先生平生未有歹行,责备本派静迦太滥伤无辜。众位英雄复又群相鼓噪,似有不满本派之意。兄弟倒要请教:咱们今日比武较量,是否先得查明各人的品行德性?大圣大贤,那才是千万伤害不得,穷凶极恶之辈,就不妨任意屠杀?”群雄一时语塞,均觉他的话倒也并非无理。宋青书原是言辞十分便给,又道:“若说这屠龙刀是有德者居之,咱们何必再提『比武较量』四字?不如大家齐赴山东,去到曲阜大成孔夫子的文庙之中,恭请孔圣人的后代收下。但若说到这个『武』字,较量之际只顾生死胜败,恐怕顾不得对方是『无辜』还是『有辜』了。”群雄中便有人说道:“不错,刀枪无眼,咱们原就说过不能寻仇报复。”   俞莲舟和殷利亨听着宋青书的说话,口音越听越像,只是他满脸短须,又是口口声声“本派,本派”,显是峨嵋派的男弟子,不由得大起疑窦。俞莲舟起身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宋青书见到二师叔,积威之下,不禁有些害怕,窒了一窒,才道:“无名后辈,不劳俞二侠下问。”俞莲舟厉声道:“阁下不住口的说『比武较量』,想必武学上有过人的造诣了。家师幼时曾受过贵派郭女侠的大恩,累有严训,武当弟子不敢与峨嵋派动手。在下要问个明白,阁下是否真是峨嵋弟子,姓甚名谁?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可以隐瞒之处?”   周芷若拂尘微举,说道:“俞二侠,本座也不必瞒你。此人是本座夫君,姓宋名青书,原本系出武当,此刻却已转入峨嵋门下。俞二侠有何话说,只管冲着本座言讲便是。”她这几句话声音清朗,冷冷说来,犹如水激寒冰风动碎玉,加之容貌清丽,出尘如仙,广场上数千豪杰,谁都不作一声,人人凝气屏息的倾听。宋青书伸手在脸上一抹,拉去黏着的短须,一整衣冠,登时成为一个脸如冠玉的英俊少年。群雄一看之下,心中暗暗喝采:“好一对神仙美眷!”   俞莲舟想起他戕害七弟莫声谷的罪行,不由得气愤填膺,但他一向生性深沉,近年来年事渐高,修为日益精湛,心中虽是狂怒,脸上仍是淡淡的,只是双目神光如电,往宋青书脸上扫去。宋青书心下惭愧,不由得低下头去。周芷若道:“外子脱离武当,投入峨嵋,今日当着天下英雄之前,正式布示。俞二侠,张真人顾念旧日情谊,不许武当弟子与本派为敌,那是他老人家的义气,可也正是他人家保全武当威名的聪明处。”殷利亨再也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周芷若道:“周姑娘,你年幼之时遭遇危难,是我师父出手相救,荐你到峨嵋门下。虽然家师施恩不望报,可是你今日言语之中,显是说我武当派浪得虚名,远不及峨嵋派诸位女侠。——这对得住家师么?”   周芷若淡淡一笑,道:“武当诸侠威震江湖,均有真才实学,宋大侠更是我的公公,本座岂敢说各位浪得虚名?至于武当、峨嵋两派,各有所传,各有所学,也难说谁高谁低。昔年本派郭师祖有恩于张真人,张真人后来有恩于本座,那就两相抵过,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恩情。俞二侠、殷六侠,武当弟子不得与峨嵋派动手的规矩,咱们就此免了吧。”广场四周各处竹棚之中,群雄窃窃私议,都说:“这位年青掌门人好大的口气,听她言中之意,似乎峨嵋派拿得定能胜武当派。这位俞二侠内功外功俱已登峰造极,今日会中,只怕以他武功最强,有望夺得屠龙宝刀。难道峨嵋派单凭一件厉害歹毒暗器,便想独霸江湖么?”   殷利亨心中激动,想到七弟莫声谷惨死,不由得流下泪来,叫道:“青书—青书!你——你何以害死你—你七叔——”说到“七叔”两字,突然间放声大哭。群雄面面相觑,好不奇怪:“武当殷六侠多大的声名,竟会当众大哭?”俞莲舟走上前去,挽在殷利亨的右臂,朗声说道:“天下英雄听着,武当不幸,出了宋青书这叛逆弟子。在下七弟莫声谷,便被这——”突然间飕飕两响急剧的破空之声,两枚“霹雳雷火弹”向俞莲舟胸口射了过去。张无忌大叫一声:“啊哟!”待要扑将上去抢救,但那雷火弹来得实在太快,说到便到,他事先又丝毫没想到峨嵋派竟会如此不顾武林道义,在众目睽睽之下蓦然偷袭,他身法再快,也已不及赶到。   这一下,俞莲舟也是颇出意外,倘若侧身急避,那雷火弹飞将过去,势必伤了不少丐帮弟子。他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心想这雷火弹是对付自己而来,要为的是杀人灭口,以免当众暴露宋青书犯上叛父的罪行,要是自己闪身避难,不免害死许多无辜。就这么心念如电的一闪,两枚雷火弹上先后射到,俞莲舟双掌一翻,使出太极拳中一招“云手”双掌柔到了极处,空明若虚,将两枚雷火弹弹射来的急劲尽数化去,轻轻的托在掌心。只见他双掌向天,平托胸前,两枚雷火弹在他掌心快速无伦的滴溜溜乱转。   竹棚中群雄一齐站起身来,数千道目光齐集于他两只手心,每个人的心似乎都停了跳动,生怕这两枚活物一般的雷火弹随时都会炸将开来。原来这太极拳中的柔劲乃是天下武功中至柔的功夫,正如太极拳中所谓“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由粘而虚,随曲就伸,以“耄耋御众之形”,而致“英雄所向无敌”。俞莲舟近年来勤修苦练,已深得张三丰的真传,适才见到司马千钟和夏胄先后在此弹下丧命,知道此弹遇物即炸,厉害无比,无可奈何之中,冒险以生平绝学一挡,果然柔能克刚,两枚雷火弹被他掌心的柔劲制住,就似钻入了一片黏稠之物中间一般,只是急速旋转,却不爆炸。但听得飕飕两声,峨嵋派中人又有两枚雷火弹向他掷了过来。   第一百零四回 广场溅血   殷利亨站在师兄身旁,见又是两枚霹雳雷火弹射来,当即双掌一扬,迎着雷火弹接去,待得手掌与雷火弹将触未触之际,双手施出太极拳中“手挥琵琶式”,将雷火弹轻轻拢住,脚下“金鸡独立式”,左足着地,右足悬空,全身急转,宛似一枚陀螺。原来殷利亨精于剑术,太极拳上的造诣不如师兄深厚,眼见俞莲舟接那两枚雷火弹颇为吃力,自己掌力只要稍有半分用得实了,那歹毒暗器立时便会爆炸,是以全身急转,双掌虚带雷火弹在空中一圈圈的转动,以化去掷来的劲力。愈莲舟掌心化劲,殷利亨则是空中化劲,在武功上是稍逊半筹,但一眼望去,却是他急速转身的身法好看得多。他转到三十余转时,四面八方采声雷动,雷火弹劲力已衰,岂知飕飕声响,又是八枚雷火弹掷了过来。   俞莲舟与殷利亨齐声暴喝,各将手中的雷火弹掷将出去。武当派弟子不用暗器,却练就一项接器打器的绝技,接到敌人的暗器之后,反掷出去,能以一打二、以一击三。他二人掷出四枚雷火弹,互相撞击,将面对八枚雷火弹一齐撞中。广场上彭彭之声震耳欲聋,黑烟弥漫,鼻中闻到的尽是硝磺火药之气。愈殷二人掷出雷火弹后,当即纵身后跃,退至十余丈外,以防峨嵋派再接再厉,层出不穷的将雷火弹掷将过来,终究是难以抵挡。   群雄见到这雷火弹如此厉害,无不骇然,心想当世除了武当派这两位高手之外,只怕没有多少人能接得住,虽然轻功极佳之人可以闪身躲避,但若掷弹之人以“满天花雨”手法打出,使数枚雷火弹互相碰撞,一经爆炸,身法再快也是躲闪不得的了。只见华山派竹棚中一个身形极高的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峨嵋派与人较量武功,就是这般倚多为胜吗?”此人正是华山二老之一的高老者,当年在光明顶上,曾与何太冲夫妇联手和张无忌相斗。峨嵋派的静迦说道:“武功之道千变万化,力强者胜,力弱者败。咱们又不是迂腐腾腾的读书人,事事要讲规矩道理,天下也没这么多规矩道理好讲。”群雄见峨嵋派中虽然大都是女流之辈,但其蛮不讲理,竟是胜于男子。华山派的高老者和她们理论,却也不敢走近,只是站在自己的竹棚之中,隔得远远地说话,生怕对方将霸气无双的霹雳雷火弹发了出来。   张无忌心想:“芷若嫁于宋师哥,实非本心所愿,想当日她和我流落海外,双栖孤岛,何等相亲相爱?咱们山盟海誓,互不相负,言犹在耳,岂能毁之一旦?这都是我实在对不起她,竟在拜堂成亲的大喜之日,当着满堂宾客之前,和明妹双双出走。芷若是一派掌门,千金之体,我这般欺负凌辱于她,怎不教她切齿恼恨?今日峨嵋派许多倒行逆施,实则都是种因于我。”想到这里,心下越来越是不安,又从竹棚中出来,走到峨嵋派之前,向周芷若道:“芷若,种种都是我对你不起,你也不必自暴自弃。宋师哥害死莫七叔,此事终须作个了断。我瞧宋师哥不如随同俞二伯、殷六叔回返武当,向宋大师伯领罪的为是。”周芷若冷笑道:“张教主,我先前还道你是个好汉子,只不过行事胡涂而已,不料竟是个卑鄙小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你害死了莫七侠,何以却将罪名推在外子头上?”   张无忌吃了一惊,道:“你——你说我害死莫七叔?我——那有此事?”周芷若道:“令尊和令堂,是如何死的?不是干了对不起人的事,自杀身死么?你三师伯俞岱岩一世英雄,不是害死在令堂手中,以致终身残废么?令尊以堂堂名门弟子,不是见色起意,与白眉邪教中的妖女苟合成婚么?张教主,你年纪轻轻,可把令尊令堂这许多德行学了个齐全!”   张无忌满脸通红,气得全身发抖。周芷若倘若是骂他自己,念着昔日情义,自不会和他计较,但她这些恶毒的言语,句句是辱及他的父母。无忌脸色由红转白,忍不住便要发作,但转念又想:“芷若知我甚深,料得只有侮辱我爹爹妈妈,方能激得我发怒失态。唉,千错万错,总是那日我在婚礼中舍她而去的不是。”牙齿咬着下唇皮,转身便走。忽听得峨嵋派中一人大声说道:“想不到明教张教主竟是卑鄙懦怯的小人,见到咱们霹雳雷火弹的厉害,挟了尾巴便逃。”张无忌回过身来,见说话的是只余独臂的静迦,不禁叹了口气,心道:“她遭逢不幸,亦因是我而起,我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只听得身后嘲笑之声,越来越响,张无忌不再理会,回归明教的竹棚。   杨逍冷笑说道:“霹雳雷火弹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既奈何不了武当二侠,自亦奈何不了武当嫡传的张教主,你们峨嵋派要倚多为胜,且让你们见识见识倚多为胜的手段。”左手一挥,一个白衣童子双手奉上一个小小的木架,架上插满了数十面五色小旗。杨逍执起一面白旗。手一扬,那白旗落在广场中心,插在地下。群雄见白旗连杆不到二尺,旗中绣了一个明教的火焰记号,不知他闹什么玄虚。便在此时,杨逍身后一人挥出一枚白色火箭,急升上天。只听得脚步声响,一队头裹白布的明教教徒奔了进来,共是五百人,每人弯弓搭箭,飕飕声响,五百枝箭整整齐齐的插在白旗周围,排成一个圆圈。原来这正是吴劲草统率下的锐金旗。   群雄未及喝采,锐金旗教众已拔出背后标枪,抢上数步,挥手掷出,五百枚标枪一齐插在箭圈之内。众人跟着又抢上三步,各自拔出腰间短斧。群雄眼前光芒闪动,五百柄短斧呼啸而前,砍在地下,排成一圈。短斧、标枪、长箭,三般兵刃围成三个圈子,各不相混。任你武功通天,在这一千五百件长短兵刃的夹击之下,霎息间便成肉泥。原来锐金旗当年在西域与峨嵋派一场恶战,损折极重,连掌旗使庄铮也死在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下,其后痛定思痛,排了这个无坚不摧的阵势出来。近年来明教声势大盛,五行旗各旗教众相应扩充,锐金旗下教众已有四五千人。这五百名投枪掷斧之士,乃是十中选一的健者,武功本来已有相当根底,再在明师指点下练得年余,已成为一枝可上战阵,可作单斗的劲旅。   群雄相顾失色,均想:“明教杨左使这枝白色小旗掷向何处,这一千五百件兵刃便跟着投向何处。峨嵋派的霹雳雷火弹再厉害,伤人终究有限,掷出十枚,就算每一枚都打中,也不过伤得十人,如何是明教锐金旗之比?”各人又想:“倘若明教突然反脸,将咱们聚而歼之,那便如何?各门各派、各帮各会的好汉虽然人人武功甚强,却是一批乌合之众,可不比明教的精锐之师习练已久,指挥下得心应手。”群雄心下各自惴惴不安,竟然忘了对锐金旗显示的精妙功夫喝采。   杨逍喝道:“锐金旗退,巨木旗进!”锐金旗五百名教众抬起羽箭枪斧,奔到明教竹棚之前,躬身向张无忌行礼,随即返身奔出广场。杨逍一面青旗掷出,插在白旗之旁,广场旁只听得巨木砰彭撞击,五百名巨木旗教众青布包头,每十个人抬一根巨木,互相碰撞,快步奔来。那些巨木装有铁钩,每根巨木至少也有千斤之重,各人挽住一只钩钩,脚下步子极是整齐。突然间一声叱喝,五十根巨木抛掷出手,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在左,有的在右,但每根巨木飞出,迎面必有一根巨木对准了撞到,五十根巨木分成二十五对,竟无一根落空。   但听得砰砰砰砰巨响不绝,五十根巨木分成二十五对,相互冲撞。每根巨木都是重逾千斤,相互撞击之下,声势实是惊人,若是青旗附近有人站着,不论纵高跃低,左闪右避,总是免不了被巨木撞到。巨木旗这一路阵法,原是从攻城战中演化出来,攻城者抬了大木,冲击城门,再坚固的城门也会被巨木撞开。血肉之躯在这许多大木冲撞之下,岂不立成了肉泥?巨木旗的五百名帮众待木材撞后落地,抢上前去抓住木材上的铁钩,回身奔出,相距十余丈之遥,只待发令者再度掷出青旗,又可二次抬木撞击。杨逍喝道:“巨木旗退,由木生火!”右手一挥,一面红色小旗掷入广场。   但见头裹青巾的明教教众退开,五百名头裹红巾的烈火旗教众抢了进来,各人手持喷筒,一阵喷射,广场中心全是黑黝黝的稠油,烈火旗掌旗使挥手掷出一枚硫磺火弹,石油遇火,登时烈焰冲天,烧了起来。要知明教总坛光明顶附近盛产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喷出,遇火即燃。烈火旗人众每人背负铁箱,箱中盛满石油,不论烧屋烧人,均是难以抵挡。   杨逍又道:“烈火旗退,洪水旗扬威。”黑旗飞处,五百名头裹黑巾的烈火旗下教众抢进广场。这洪水旗所携家生,又是与别旗大不相同,共是二十部水龙,放出二十条饿狼,张牙舞爪,在广场上咆哮起来,便欲四散咬人,群雄大奇,心想这些恶狼跟“洪水”两字有何干系?只听得唐洋喝道:“喷水!”一百名教众手持陶瓷喷筒,一百股水箭向恶狼身上射了过去。说也奇怪,那二十头恶狼一遇水箭,立时便倒,大声悲嗥,片刻间皮破肉烂,变成一团团焦炭模样。原来洪水旗所啧水箭,乃是剧毒的酸质腐蚀药水,从硫磺、硝石等类药物中提炼制成。群雄见了这等惊心动魄之状,不由得毛骨悚然,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均想:“这些毒水倘若不是射向群狼,却是射在我的身上,那便如何?”只见洪水旗教众提起二十部水龙上的龙头,虚拟作势,对着群狼,显而易见,水龙中也是装满了毒水,若加发射,不但水盛,且可及远。   杨逍喝道:“洪水旗退,厚土旗收拾残局。”一面小小黄旗挥出,不料这黄旗的旗杆底下装着炸药,拍一声,炸了开来。只见一群头裹黄巾的明教徒奔进广场,各人背上负着一只布囊,人数比金、木、水、火四旗少得多,只有百人。这百人刚围成一个圈子,突然之间,轰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广场中心陷落下去,露出一个径长三四丈的大洞。跟着大洞四周泥土纷纷跳动,钻出一个个头戴铁盆、手持铁铲的汉子来。四百条大汉蓦地里从地底钻出,群雄都是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原来这四百教众早就从远处打了地道、钻到广场中心的地底,只待令到,便即破土而出。那大洞的地底也已挖掘一空,用木板木条撑住,号令到时,一抽木条,整块地面便陷了下去。这一来,狼尸、毒水、石油、焦土等物一齐陷入地底。一百名教众挥动铁铲,在大洞虚击三下。群雄看得明白,若是有人跌入洞中,要待跃上,势必被这一百柄铁铲击了下去。跟着一包包石灰、铁沙、石子倒入洞中,片刻间便将大洞和数百个小洞填平。四百柄铁铲此起彼落,好看已极。掌旗使一声令下,五百教众齐向张无忌行礼。那广场中心填了铁灰石灰,平滑如镜,比先前更是坚硬了十倍。   群雄心中明白:“倘若我站在广场中心,口出侮慢明教之言,此刻只怕已被活埋在地底了。”这一来,明教五行旗大显神威,小加操演,旁观群雄无不骇然失色。   群雄人人心中明白,近年来明教在津泗豫鄂诸地造反,攻城略地,连败元军,现下他们是将兵法战阵之学,用于武林豪士间的群殴,人数既众,部勒又严,加之习练有素,自不是寻常江湖门派之所能匹敌。杨逍收兵以后,将插着小旗的木架交与身后童子,冷冷的瞧着周芷若,一言不发,但这无言之意却是十分清楚:“你说要倚多为胜,凭你峨嵋派百余男女弟子,能与我明教数千之众相抗么?”   广场上群雄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时间寂静无哗。过了好一会,空智身后一名达摩堂老僧站起来说道:“适才明教操演行军打仗的阵法,模样倒是好看,但到底管不管用,能不能制胜克敌,咱们不是元帅将军,学的也不是孙吴兵法,只怕谁也说不上来——”众人均知他这几句话是违心之论,只不过煞一煞明教的威风,将五行旗的厉害处轻轻一言带过。周颠叫道:“不知管不管用,那容易得很,少林寺派些大和尚出来试上一试,立见分晓。”那老僧置之不理,继续说自己的话:“咱们今日是天下英雄之会,艺高者胜。咱们讲究的是单打独斗,说到倚多为胜,武林中没听说有这个规矩。”欧阳牧之道:“倚多为胜,武林中确是没这个规矩,然则霹雳雷火弹、毒火毒水这些玩意儿,许不许用?”那老僧微一沉吟,道:“下场比试的人用暗器,那是可以的。有些旁门左道之士,喜欢在暗器上加些毒药毒水,那也无法禁止。但若旁人偷袭,那是坏了大会的规矩,大伙儿须得群起而攻之。众位意下如何?”群雄中一大半轰然叫好,都说该当如此。   崆峒派的唐文亮说道:“在下另有一言,不论何人连胜两阵之后,便须下场休息,以便快复内力元气。否则车轮战的干将起来,任你通天本事,也不能一口气从头胜到尾。再者,各门各派各帮各会之中,如已有二人败阵,不得再派人上场,否则的话,咱们这里数千英雄,每个人都出手打上一架,只怕三个月也打不完,少林寺粮草再丰,可也给大伙儿吃喝穷了,一百年元气难复。”众人轰笑声中,均说这两条规矩有理。要知唐文亮感激张无忌当年在光明顶上接骨之恩,有心盼他得胜,独冠群雄,所以提出这两条规矩,都是意在帮他节省力气。彭莹玉笑道:“老唐三倒是识得大体,看来崆峒派今日帮咱们是帮定啦。咱们除了教主之外另由一位出阵?”明教众高手谁都跃跃欲试,只是均知这一件事担当极其重大,须得竭尽全力。先将与会的英雄打败一大半,留给教主的强敌越少越好,他才能保留力气,以竟全功。倘若只胜得寥寥数人,便被人打败,留下一副重担给教主独挑,自己损折威名事小,负累了本教、谢逊、和教主却是事大。再者贸然请缨,不免自以为除教主外本人武功最强,伤了同教间的义气,是以谁都不敢出声。周颠道:“教主,我周颠不是怕死,只不过武功够不上顶儿尖儿,出去徒然出丑。”   张无忌一个个瞧过去,心想:“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布袋师傅、铁冠道长诸位各负绝艺,均可去得。其中范右使武学最博,不论对手是何家数,他都有取胜之道,还是请范右使出马的为是。”便道:“本来各门兄弟任谁去都是一样,但杨左使曾随我攻打金刚伏魔圈,韦蝠王与布袋师傅曾生擒夏胄,都已出过力气。这一次本座想请范右使出手。”范遥大喜,躬身道:“遵命!多谢教主看重!”明教群豪素知范遥武功了得,均无异言。赵明却道:“范大师,我求你一件事,你肯不肯答应?”范遥道:“郡主但有所命,自当遵从。”群豪一齐望着赵明,不知她要说出什么话来。   赵明道:“少林派的空智大师与你的梁子未解,倘若你与他先斗了上来,胜败之数,未易逆料,纵然胜得了他,那也是筋疲力尽了。”范遥点了点头,心知空智神僧成名数十年,看上去愁眉苦脸、一副短命夭折之相,其实内功外功俱臻上乘。赵明道:“你不妨去和他订个约会,言明日后再到大都万法寺去单打独斗,一决胜败。”杨逍和范遥齐声说道:“妙计,妙计!”均知空智和范遥一订后约,今日便不能动手,赵明此计,实是给明教去了一个强敌。   其时各处木棚之中,各门派帮会的群雄正自交头接耳,推举本派出战的人选,有几处木棚中更有人大声争闹,显是对人选意见不一。范遥走到主棚之前站定,向着空智一抱拳,说道:“空智大师,你有胆量没有?敢不敢再上大都万法寺走一遭?”空智一听到“万法寺”三字,那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登时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细小的眼缝中神光湛湛,说道:“干什么?”范遥道:“咱二人在万法寺结下怨仇,便当在万法寺了结。你空智大师德高望重,在下也不免薄有虚名,若是你胜了我,江湖上便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大师只不过占了地利之便。若是在下侥幸胜得一招半式,无知之辈加油添酱,只怕要说苦头陀上得少林寺来,打败了寺中第一高手。如果大师不怕触景生情,今年八月中秋月明之夕,在下便在万法寺塔上塔下,讨教大师几手绝艺。”   空智对范遥的武功也是颇为忌惮,加之寺中方有大变,这时他心中盘算的只是如何应付这场千载浩劫,已无心绪与范遥动手,再被他这么一激,登时点头,当即说道:“好,今年八月中秋,咱们在万法寺相会,不见不散。”范遥抱拳施了一礼,便即退下,他走了七八步,只听空智缓缓说道:“范施主,今日你一心要救金毛狮王,不敢和我动手,是也不是?”范遥一凛,立定了足步,心想:“这和尚毕竟识穿了我的心事。”他是个豪爽的汉子,不愿虚假隐瞒,回头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并无胜你把握。”空智微笑道:“老衲也是并无胜得施主的把握。”须知武功到了上乘境界之人,相互间自然而然会生出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的心情。空智见范遥渐渐走远,不禁长叹一声。   广场中人声渐静,那达摩堂的老僧朗声说道:“咱们便依众英雄议定的规矩,起手比武。刀枪拳脚无眼,格杀不论,各安天命。最后那一个门派帮会武功最强,谢逊和屠龙刀都归其所有。”无忌眉头微皱,心想:“这和尚生怕人家下手不重,唯恐各派怨仇结得不深,那里是空见、空闻这些神僧们慈悲的心肠?”既是议定了每人胜得两场,便须下来休息,先比迟比倒无多大分别,登时便有人出来叫阵,有人上前挑战,片刻间场中有六个人分成三对较量。赵明自在万法寺习得六大门派的绝艺后,根基虽然尚浅,识见却是不凡,站在无忌与范遥之间,低声议论出战六人的武功,预料谁胜谁败,居然说得头头是道。只一盏茶时分,三对中已有两对分了输赢,只有一对尚在缠斗,跟着又有人向胜者挑战,仍是六人分成三对相斗的局面。新上场的两对分别动用了兵刃。如此上上落落,十之八九是有人流血受伤,方始分出胜败。无忌心想:“如此相斗,武林中各派非失和不可,任何一派败在对方手中,即使无人丧命受伤,以后仍会辗转报复,岂非酿成自相残杀的极大灾祸?”只见场中昆仑派中一个中年道士以长剑刺伤了巨鲸帮的一条大汉,丐帮的执法长老则将华山派的矮老者一掌劈得口喷鲜血。   华山派的高老者见师兄受伤,破口大骂:“臭叫化,烂叫化!”纵身出来,便欲向丐帮的执法长老挑战。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声道:“师弟,你斗他不过,暂且咽下了这口气。”高老者怒道:“斗不过也要斗!”他嘴里虽这般说,其实他生平最是信从师兄的话,又知师兄的武艺与自己招数相同而修为较深,师兄尚且败阵,自己也是非输不可。被矮老者拉着,不住口的乱骂,却回到了竹棚之中。   接着那执法长老又胜了“梅花刀”的掌门人,连胜两阵,在丐帮帮众如雷掌声之中,得意洋洋的退回。   如此你来我往,广场上比试了两个时辰,红日偏西,出来挑战之人也是武功越来越强。许多人本来雄心勃勃,满心要在这英雄大会中吐气扬眉,人前逞威,但一见到旁人武功,才知自己原来不过是井底之蛙,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就此不敢出场。到得申牌时分丐帮的掌钵龙头出场挑战,将湘西排教中的彭四娘栽了一个大觔斗。彭四娘衣衫背心裂开了一条大缝,羞惭无地的退下。掌钵龙头眼望峨嵋派人众,冷笑道:“女娘们能有什么真实本领?不是靠了刀剑之利,便得靠暗器古怪。这位彭四娘练到这等功夫,那也是极不容易的了。”周芷若低声向宋青书说了几句,宋青书点了点头,缓步出场,向掌钵龙头拱了拱手,道:“龙头大哥,我向你领教几下高招。”   掌钵龙头一见宋青书,气得脸上发青,大声道:“姓宋的,你这奸贼奉了陈友谅之命,混入我丐帮来。害死我史帮主之事,只怕你这奸贼也有一份。今日你还有脸来见我么?”宋青书冷笑道:“江湖上混迹敌窝,刺探机密,乃是常事,只怪你们这群丐化子瞎了眼睛,识不出宋大爷的本来面目。”掌钵龙头大骂:“你连你亲生老子的武当派也能背叛,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对父不孝,将来对妻也必不义。峨嵋派非在你手中大大栽个觔斗不可。”宋青书怒得脸上无半点血色,道:“你放屁放完了么?”掌钵龙头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便击了过去。宋青书回身卸开,反手轻轻一拂,以峨嵋派的“金顶绵掌”相抗。掌钵龙头恼他混入丐帮,骗过众人,手下招招杀着,狠辣异常,竟是性命相搏,并非寻常的比武较量。   他这一拚命,宋青书便落了下风。要知掌钵龙头于加盟丐帮之前,已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他在丐帮中的地位仅次于帮主及传功、执法二长老,掌底造诣大是不凡。宋青书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人物,但初习峨嵋派的“金顶绵掌”,究是不甚纯熟,这套掌法中的精微奥妙变化,无法施展出来。只见他斗到四五十合之后,已是迭逢险招,这一遇险,自然而然以武当派的“绵掌”拆解。这是他自幼浸润的武功,已练了二十余年,得心应手,威力甚强,与“金顶绵掌”外表上有些仿佛,运劲拆招的法门却是大不相同。   旁人不明就理,还道他渐渐挽回颓势,殷利亨却是越看越怒,叫道:“宋青书,你这小子好不要脸!你反出武当,如何还用武当派的功夫救命?你不要你爹爹,怎地却要你爹爹所传的武功?”宋青书脸上一红,叫道:“武当派的功夫有什么希罕?你看清楚了!”左手突然在掌钵龙头眼前上圈下钩、左旋右转,连变了七八种花样,突然间右手一伸,噗的一响,五根手指直插入掌钵龙头的脑门。旁观群雄一怔之间,只见他五根手指血淋淋的提了起来,掌钵龙头翻身栽倒,立时气绝。   宋青书冷笑道:“武当派有这等功夫么?”群雄惊叫声中,丐帮中抢上了七八人,有的扶起掌钵龙头的尸身,其余的便向宋青书攻去。   围攻宋青书的六人,均是丐帮中七袋弟子,以上的高手,其中四人,各使兵刃,霎时之间宋青书便险象环生。空智大师身后一名胖大和尚高声喝道:“丐帮诸君倚多为胜,这不是坏了今日英雄大会的规矩么?”他这两句话声音响亮异常,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执法长老叫道:“众人且退,让本座替掌钵龙头报仇。”丐帮群弟子向后跃开,抱着掌钵龙头的尸身,退归竹棚,人人满脸愤容,向宋青书怒目而视。旁观群雄均想:“虽说比武较量之际格杀不论,但这姓宋的出手也忒煞毒辣了些。”   张无忌立时所想到的,只是赵明肩头的五个爪印,以及那晚暗里茅舍中一对老妇尸横就地的可怖情景,颤声道:“杨左使,峨嵋派中何以有这种邪恶的武功?”杨逍摇头道:“属下从没见过这等功夫。但峨嵋派祖师郭女侠外号叫作『小东邪』,武功若是带着三分邪气,却也不奇。”   二人说话之间,宋青书已和执法长老斗在一起。这位执法长老身形瘦小,行动快捷无论,十根手指如钩锥,竟是以鹰爪功与宋青书对攻,显然他也是擅长指功,要用手指在宋青书天灵盖上也戳五个窟窿,好替掌钵龙头报仇,宋青书初仍以“金顶绵掌”功夫和他拆解十余招,斗到深涧,执法长老喝一声:“小狗贼!”左手五指已搭上了宋青书脑门,正要透劲而入,宋青书右手已一探,噗的一声响,五根手指已抓断了他的喉管。执法长老身子向前扑倒,左手上劲力未衰,插入了地下,血流满地,登时气绝。   周芷若这一次却占了先机,做个手势,八名弟子各持长剑,纵身而出,每两个弟子背脊靠背脊,分占四个方位,将宋青书围在中间,丐帮若再上动手,立时便是群殴的局面。一名达摩堂的老僧朗声道:“罗汉堂下的三十六弟子听令!”他手掌互击三下,三十六名身披黄袍的少林僧跃将出来,十八名手执禅杖,十八名手执戒刀,前前后后,散在广场各处,似阵法又不似阵法,却是守住了各个扼要处所。那老僧说道:“奉空智师叔法旨,罗汉堂三十六弟子监守大会的规矩。今日大会中比武较量,若是有人恃众欺寡,或是在旁暗助,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敌。我少林寺忝为主人,须当维系公道。三十六弟子严加查察,不论何人犯规,当场便予格杀,决不容情。”三十六名弟子轰然答应,虎视耽耽的望着广场中心。这么一来,峨嵋派防护在先,少林派监视于旁,丐帮众弟子虽然群情悲愤,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只是高声怒骂,将执法长老的尸身抬了下来。   赵明向范遥低声道:“苦大师,没想到峨嵋派尚有这一手绝招,那日在万法中,灭绝师太宁死不肯出塔比武,只怕就是为此。”范遥摇了摇头,心下苦思拆解这一招的法子。他呆了半晌,突然向张无忌道:“属下向你请教一路武功。”双掌按在桌上,伸出左手一根小指,右手一根小指、一前一后,灵活无比的连续动了七下,低声道:“我双臂如此连攻,只须缠到了这小子的手臂,内力运出,便能震断他的手臂关节,他指力再厉害,也教他无所施其技。”张无忌也伸出两根手指,左钩右搭,道:“小心他以指力戮你手臂。”范遥点头称是,道:“我以擒拿手抓他手腕,十八路鸳鸯连环踢他下盘。”无忌道:“猛攻八十一招,叫他无法喘息。”   只见他二人四根手指此进彼退,快速无伦的攻拒来去,范遥忽然微笑道:“教主这几下太过神妙,这小子除了指力外武功有限,这几招料他施展不出。”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他施展不出这三招,那么范右使你已然胜了。”   第一百零五回 变幻万端   张无忌左手的手指转了两个圈,右手的手指突然从圈中穿出,钩住了范遥的手指,微笑不语。范遥一怔之下,大喜道:“多谢教主指点,属下佩服得紧。这四招匪夷所思,大开眼属下茅塞,我真恨不得拜你为师才好。”张无忌道:“这是我太师父所传太极拳法中的『乱环诀』,要旨是左手所划的几个圆圈。这姓宋的虽然出自武当,料他未能悟到这些精微之处。”范遥成竹在胸,已有制胜宋青书的把握,只是宋青书连胜两场,按规矩应当退场休息,须得待他再度出场,然后上前挑战。   赵明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愉悦,走到了一旁。无忌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明妹,什么事这生喜欢?”赵明玉颊晕红,低下了头,道:“你传授范左使这几招武功,只是让他震断了宋青书的手臂,何以不教他取了那姓宋的性命?”无忌道:“宋青书虽是多行不义,终究是我大师伯的独生爱儿,该当由我大师伯自行清理门才是。我若叫范右使取了他性命,可对不起大师伯。”赵明笑道:“你杀了他,周家姊姊成了寡妇,你重收覆水,岂不甚佳?”无忌握住了她的手,笑道:“你许不许我?”赵明道:“我是求之不得,等你三心两意之时,好让她用手指在你胸口戳上五个窟窿。”   当无忌与范遥拆招、与赵明说笑之际,宋青书已在峨嵋八女的卫护之下,退回竹棚。群雄见到适才宋青书杀人这惊心动魄的两幕,谁都不禁心寒,各人静以观变,不愿出来以身犯险。过了片刻,宋青书又飘然出场,抱拳道:“在下休息已毕,更有那一位英雄赐教。”范遥叫道:“让我领教峨嵋派的绝学。”正要纵身而出,突然一个灰影一晃,站在宋青书之前,向范遥道:“范先生,请让我一让。”只见此人气度凝重,双足不丁不八的站着,抱元守一,正是武当二侠俞莲舟。宋青书从小就怕这位师叔,但见他屏息运气,严阵临敌,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再是武当山上的授艺拆招,而是生死相扑,虽然他另行学得了奇门武功,终究不免胆怯。俞莲舟抱拳道:“宋少侠请!”这一行礼,口中又如此称呼,那是明明白白的显示,他对宋青书不敢有丝毫轻视,却也已无半分香火之情。宋青书一言不发,躬身行了一礼。俞莲舟呼的一掌,便迎面劈了过来。   俞莲舟成名三十余年,但武林亲眼见过他一显身手的,却是廖廖无几。江湖上素知武当派武功注重以柔克刚,招式缓慢而变化精微,岂知俞莲舟双掌如风,招式奇快,顷刻间宋青书腰间分别中了一腿一掌。宋青书大骇:“太师父和爹爹均是要我做武当第三代掌门,决不致有什么武功秘而不授。俞二叔这套快拳快腿,招式虽是武当一路,但变化如此之快,显是犯了本门功夫之大忌,偏生又这等厉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教他的指上功夫,却被俞莲舟逼得气也喘不过来,当下只得连连倒退,竭力守住门户。   群雄全神贯注的瞧着二人相斗,眼下虽是俞莲舟占着上风,然适才宋青书抓杀丐帮二老,均是反败为胜,从劣势中突出杀着,此事未必不能重演。却见俞莲舟越打越快,可是一招一式却是清清楚楚,便如擅于唱曲的名家,虽是唱到了极快之处,但板眼吐字,仍无半点模糊。群雄均站了起来,有些站在后面的,索性登上桌椅,心下无不赞叹:“武当二侠名不虚传,这一口气不停的急攻,招式上竟无重覆之处。”亏得宋青书是武当嫡传弟子,对俞莲舟拳脚中精微的变化都曾学过,只是如此快斗,却是生平第一遭。广场上黄尘飞扬,化成一团浓雾,将俞宋二人裹住。   二人本是近身而斗,猛听得拍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与宋青书一齐向后跃开,两团黄雾分了开来。俞莲舟尚未站定,复又猱身而前。殷利亨挂怀师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场边,手按剑柄,目不转睛的望着场中。这相斗的二人都是武当高手,宋青书生死系于一线,全力相拚,早已顾不得门派之别,所使的全是自幼练起的武当功夫。二人的拳脚招式,殷利亨尽数了然于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的杀着,情切关心,比之旁人更是紧张了几倍。好在见俞莲舟越打越占上风,若非防宋青书突出五指穿洞的阴毒杀手,处处预留地步,早已将他毙于掌底。张无忌也颇担心,手中暗持两枚圣火令,倘若俞莲舟真有性命之忧,那也顾不得大会规矩,非出手相救不可。   但见尘沙越扬越高,宋青书突然左手五指箕张,向俞莲舟右肩抓了过来。俞莲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这一手。要知宋青书抓毙丐帮二老,出手的情景被俞莲舟瞧得清清楚楚,倘若事先并无二老遭殃,他突然间首次遇到这种阴损之极的杀手,就算不死,也得重伤,既是见识在先,心中已然盘算好应付之。宋青书练此爪法未久,变化不多,此时再抓,与起先两下仍是大同小异。俞莲舟右肩斜闪,左手凭空乱划了几个圈子。赵明与范遥忍不住齐声“噫”的一下惊呼,原来俞莲舟这两下圈子,正是张无忌指点范遥的太极拳“乱环诀”。赵明与范遥一见之下,便知宋青书要糟,果然“噫”声未毕,宋青书右手五指抓向俞莲舟咽喉。无忌大怒,低骂:“该死,该死!”丐帮执法长老便是命丧于这一抓之下,宋青书对师叔居然也下此毒手。但见俞莲舟双臂一圈一转,使出六合劲中的钻翻螺旋二劲,已将宋青书双臂圈住,格格两响,宋青书双臂骨节寸断。俞莲舟喝道:“今日替七弟报仇!”两手一合,一招“双风贯耳”,双拳击在他的左右两耳。这一招绵劲中蓄,宋青书立时头骨碎裂。   他身子尚未跌倒,俞莲舟正待补上一脚,当场送了他的性命,蓦地里青影闪动,一条长鞭迎面击来。俞莲舟急忙后跃避过,那长鞭快速无伦的连连进招,正是峨嵋派掌门周芷若为夫复仇来了。   俞莲舟连退三步,那知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间便已将他圈住,忽地软鞭一抖,收了回来,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此时取你性命,谅你不服。取兵刃来!”殷利亨刷的一声拔出长剑,上前说道:“我来接姑娘的高招。”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去看宋青书伤势,只见他双目突出,七孔流血,软瘫在地,眼见性命不保。峨嵋派抢上三名男弟子,将他抬了下去。周芷若回过头来,指着俞莲舟道:“先杀了你,再杀姓殷的不迟。”俞莲舟适才竭尽全力,竟是无法从她的鞭圈中脱出,心中好生骇异,他爱护师弟,心想:“我跟她斗上一场,就算死在她的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他死里逃生,便多了几分指望。”回手去接殷利亨手中的长剑。殷利亨也瞧出局势凶险无比,凭着师兄弟二人的武功,想逃出她长鞭的一击,机会极是渺茫,他和师兄是同样的心思,宁可自身先攫其锋,好让师兄察看她鞭法的要旨,当下不肯递剑,说道:“师哥,我先上场。”   俞莲舟向他望了一眼,数十载同门学艺、亲如手足的情谊,猛地里涌上心头,心念犹似电闪,想起俞岱岩残废,张翠山自杀,莫声谷惨死,武当七侠只剩其四,今日看来又有二侠毕命于此,这般六弟武功虽强,感情极是软弱,倘若自己先死,他心神大乱,保不定要在群侠之前出丑,损了本派的颜面。   俞莲舟寻思:“若我先死,六弟万难跟我报仇,他也决计不肯偷生逃命,势必是师兄弟二人同时毕命于斯,于事无补。若他先死,我瞧出这女子鞭法中的精义,或能跟她拚个同归于尽。”当下点头,道:“六弟多支持一刻好一刻。”殷利亨想起妻子杨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杨逍与张无忌这边望去,转念又想:“我死之后,不悔与孩儿总会有人照料,何必婆婆妈妈的去嘱咐求人!于是长剑一举,目视剑尖,心无旁鹜,跟着含胸拔背、沉肩墬肘,说道:“掌门人请赐招!”他年纪虽比周芷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门,他丝毫没缺了礼数。俞莲舟见他以“太极剑”起手式应敌,知道六弟这次是以师门绝学与强敌周旋,便缓缓向后退开。   周芷若道:“你进招吧!”殷利亨心想对方出手如电,若是被她一占先机,极难平反,当下左足踏上,剑交左手,一招“三环套月”他第一剑便是虚虚实实,以左手剑攻敌,剑尖上光芒闪烁,嗤嗤发出轻微响声。旁观群雄忍不住震天吆喝了声彩。周芷若斜身闪开,殷利亨跟着便是“大魁星”,“燕子抄水”,长剑在空中划成大圆,右手剑诀戳出,竟似也发出嗤嗤微声。周芷若纤腰轻摆,一一避过,说道:“殷六侠,我让你三招,以报昔日武当山上故人之情。”这“情”字一出口,软鞭便如灵蛇颤动,直奔殷利亨胸口,殷利亨奔身向左,那软鞭竟被半路中弯了过来。殷利亨一招“风摆荷叶”,是剑削了出去,鞭剑相交,轻轻擦的一响,殷利亨只觉虎口发热,长剑险些儿脱出手去,心中吃了一惊:“我只道她招式怪异,内力非我之敌,不料她内劲也是奇诡莫测。”当下顾不得自身生死安危,将一套太极剑法使得圆转如意,严密异常的守住门户。   周芷若手中的软鞭犹似一条柔丝,竟如没半分重量。身子忽东忽西,忽进忽退,在殷利亨身周飘荡不定。张无忌越看越奇,心想:“她手中软鞭运用,比之渡厄、渡难、渡劫三高僧,又是截然不同。”他初时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门武功,但此刻看了她如鬼魅的身手,与灭绝师太实是大异奇趣,心下隐隐竟有层恐惧之感。范遥忽道:“她是鬼,不是人!”这句话正说中张无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颤,倘若不是在广场上阳光耀眼,四周站满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持鞭与殷利亨相斗,他见识过无数门派的怪异武功,但像周芷若这般如风吹柳絮,如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不由得想:“难道她当真有妖法不成?还是什么怪物附体?”   周芷若武功精奇,然殷利亨这套太极剑法,乃张三丰晚年继太极拳所创,可说是近世登峰造极的剑法,殷利亨功劲一加运开,绵绵不绝,虽是伤不了周芷若,但只求自保,却也是绝无破绽。只不过人人都已看了出来,殷利亨已然输定,所差者只是他活着败阵,还是死着败阵。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叫道:“啊哟,宋青书快断气啦,周大掌门,你不给老公送终,做寡妇也不光彩哪!”众人往声音来处望去,原来却是周颠。知道武当派弟子生平最注重养气调息,一到上阵交锋,个个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修为,是以有意助殷利亨一臂之力,扰乱周芷若的心神。他见周芷若并不回头,手下也不加快,于是又叫道:“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气啦,有几句话吩咐你,他说他在外面有三七二十一个私生子,他死了之后,要你好好给他抚养,免得他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群雄听他胡说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周芷若却是便如没有听见。周颠又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灭绝师太,近来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见,你老人家越来越硬朗了。”突然之间,周芷若身形一闪一晃,倒退了数丈,长鞭从右肩一甩向后,鞭头向周颠面门。她本来与周颠相隔数丈,但软鞭说到便到,正如天外游龙,矢娇而至。周颠正自口沫横飞的说得高兴,那料得到周芷若在恶斗之中,竟会突然举鞭袭击。他一呆之下,长鞭已打到面前,周芷若并不回身,然而背后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   周芷若长鞭一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利亨连连戳去,一连七指,全是对向他头脸与前胸的重穴。殷利亨不及攻敌,要待圈转长剑削她手臂,时间上也有分刻之差,只得使招“凤点头”,矮身避开。其时明教竹棚中拍的一声,跟着呛啷啷一阵乱响,原来杨逍站在周颠近旁,眼明手快,一掌拍起身前的木桌,挡了周芷若一鞭。木桌被长鞭一击,登时木屑横飞,桌上的茶壸、茶碗也是四下乱掷,各人身上溅了不少瓷片热茶。   周芷若一击不中,不再理睬周颠,一条软鞭疾风暴雨般向殷利亨攻击。俞莲舟在旁看了半晌,始终无法捉摸到周芷若鞭法的精要所在,暗想:“若是我上前相斗,这套太极剑法也无法使得比六弟更好。若是斗得久,她女子内力不足,咱们或能以韧力取胜。”他见殷利亨剑法中吞吐开合、阴阳动静,实已到了恩师张三丰平时所指点的绝诣,心想师弟一生中从未施展过如此高明的剑术,今日面临生死关头,竟将剑法中最精要之处都发挥了出来,咱们武当门的武功讲究愈战愈强,时候拖得越久,越有不败之望。   不料他脸上忽忧忽喜的神情,都给周芷若看在眼里,她朗声叱道:“俞二叔,你喜欢什么?殷六叔为人好,我才容他斗到二百招后才取他性命,以免他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待会你上来啊,三十招内我便叫你血溅黄沙。瞧仔细了!”突然间长鞭抖动,绕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子,将殷利亨裹在其中。太极拳和太极剑都讲究运劲成圈,周芷若所划的许多圆圈,方向与殷利亨的剑圈相同,只是却快了十倍二十倍。殷利亨剑上劲力被她这么一带,登时身不由主,连转了几个身,青光一闪,长剑脱手上扬。   一条长鞭如蟒蛇般卷了拢来,鞭头对准殷利亨天灵盖上砸了下去。俞莲舟纵身而起,舍命去抓软鞭的鞭梢。周芷若裙底飞出一腿,正中俞莲舟腰胁。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人从旁抢至,猿臂一伸,那长鞭呼呼数响,都缠上他的手臂,正是张无忌出手救人,以乾坤大挪移心法,转移长鞭的劲道。周芷若变招奇速,右手放开鞭梢柄,双掌拼力,向张无忌胸前击到。无忌若是一卸劲,这双掌之力刚好击正殷利亨脸盘。他右手被软鞭缠住,未能挣脱,只得左手一掌拍出,以硬拚硬。   不料二人三掌相接,无忌猛觉周芷若双掌中竟无半分劲力,心下大骇:“啊哟不好!她与六叔苦斗二百余招,以一年轻弱女,和六叔这武当名手比劲较力,竟已到了油尽灯干的境地,我这劲力往前一送,岂非当场要了她的性命。”他与周芷若恩怨纠缠,究竟旧情不绝,危急中忙收手劲。他初时一掌拍出,知道周芷若此时武功与自己已然相差不远,可说是生平从所未逢的强敌,心中早是丝毫不敢怠忽,加之单掌迎双掌,这一掌竟是出了十成力。这十成力道刚向外吐,便即察觉对方力尽,急忙硬生生的收回,这原是犯了武学的大忌,等于以十成掌力回击自身。   何况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回收,用力更是奇猛,但张无忌此时于自己内劲收发由心,这股强力回撞,最一时气窒,绝无大碍,不料他掌上这十成力刚一回收,突觉对方掌力犹似洪水决场,势不可当的冲了过来。无忌大吃一惊,知道已中周芷若暗算,胸口砰的一声,已被周芷若双掌击中。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力,并世两大高手合击之下,无忌护体的九阳神功虽然雄浑,却也抵挡不住。何况周芷若这两掌之力,乃是乘隙而进,正是无忌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时候击至。张无忌身子向后一仰,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周芷若情知若凭真实功夫,自己不是无忌对手,一招偷袭成功,左手跟着前探,五指便抓向无忌的胸口。   无忌虽是身受重伤,心神未乱,眼见这一抓到来,立时便是开膛破胸之祸,勉强向后移了数寸。嗤的一响,周芷若五指抓破了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肤。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着便要进袭,那时俞莲舟被她一腿踢倒,正中穴道,动弹不得,殷利亨扑上想要救援,也已不及,眼见无忌难逃此劫,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见到无忌胸口露出一个伤疤。她心念一动,想起那是昔日光明顶上自己用倚天剑刺伤于他,突然间天良发现,右手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竟是抓不下去,心想:“那时我奉师命刺他,他毫不避让。今日他也是为了不肯伤我,这才容我得手,难道我竟下手杀了他么?”   她稍一迟疑,韦一笑、殷利亨、杨逍、范遥四人同时扑到。韦一笑在无忌身前一挡。杨范二人分袭周芷若左右,殷利亨已抱着无忌逃了开去。这时场中一阵大乱,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纷纷呼喝,手执兵刃,赶了上来。杨逍与范遥见无忌已然脱身,与周芷若拆得数招,便不再恋战,韦一笑扶起俞莲舟,一齐回到竹棚之中。峨嵋、少林两派人众见场中罢斗,也便退开。赵明本也抢上救援,只是身法不及韦杨诸人迅速,中途遇上,但见无忌嘴边都是鲜血,只吓得脸如白纸。无忌强笑道:“不碍事,运运气便好。”众人扶着他在竹棚中地下坐定,无忌缓引九阳神功,调理内伤。   周芷若叫道:“那一位英雄前来赐教?”范遥束了束腰带,大踏步走出。无忌道:“范右使,我下令,你不可出战,咱们——咱们认输——”一口气岔了道,又是两口鲜血喷出。范遥对教主之令不敢不从,倘若坚持出战,势必引得无忌伤势加剧,何况出战只是尽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却于本教无补。   周芷若站在广场中心,又说了两遍。适才张无忌回力自伤,只有他与周芷若二人方才明白,旁人都以为周芷若掌力怪异,无忌力所不敌,而周芷若不下杀手,饶了无忌性命,却是人所共见。她以一个年轻姑娘,连败殷利亨、俞莲舟三位一等一的高手,武功之奇,实是匪夷所思。群雄中虽有不少身负绝学之士,但自忖决计比不上俞、殷、张三人,以他三人尚且不敌,旁人更加不必上去送命。周芷若站在场中,山风吹动衫裙,飘飘欲仙,原是个娇柔无力的弱女,但周围来自三山五岳、四面八方的数千英雄好汉,竟无一人敢再上前挑战。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无人上前。那达摩堂的老僧走了出来,合什说道:“峨嵋派掌门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为天下第一。有那一位英雄不服?”他连问三声,周颠嘘了三次,却无人正式不服。那老僧道:“既是如此,咱们便依英雄大会事先议定,金毛狮王谢逊由峨嵋派宋夫人处置。屠龙宝刀在何人手中,也请一并交出,由宋夫人收管。这是群雄公决,任谁不得异言。”   张无忌正在调匀内息,鼓动九阳真气,治疗重伤,渐渐入于返虚空明的境界,猛听得那老僧说到“金毛狮王谢逊交由峨嵋派掌门人宋夫人处置”这句话,心头一震,险险又是一口血喷将出来。赵明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的照料,见他突然身子发抖,脸色大变,明白他的心意,便柔声说道:“无忌哥哥,义父若是由周姊姊处置,那是最好不过。她适才不忍心下手害你,可见对你仍是情意深重。她既盼你重舍旧好,决不能害了义父,你尽管放心疗伤便是。”无忌一想不错,心头大宽。眼见太阳正从山后下去,广场上渐渐黑了下来。   只听那老僧又道:“金毛狮王谢逊,囚于山后某地。今日天时已晚,各位想必饿了。明日中午,咱们仍旧聚此地,由老衲引导宋夫人前去开关释囚。那时咱们再见识宋夫人并世无双的武功。”张无忌、杨逍、范遥等都向赵明望了一眼,心中都道:“果然是你料得不错。少林派暗中另有阴谋。周芷若武功再强,却也不能打败渡厄等三位高僧,只怕她非送命在小山峰上不可,仍由少林称雄逞强。”这时周芷若已奔回竹棚,察看宋青书的伤势。群雄见周芷若虽是夺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此间大事却未了结,心中各有各的打算,谁也不下山去。那老僧又道:“各位英雄听着:各位来到本寺,均是少林的嘉宾,各位相互间若有恩怨纠葛,务请瞧在敝派薄面,暂忍一时,请勿在少室山上了结,否则便是瞧不起少林派了。各位用过晚饭以后,前山各处,尽可随意游览。后山是敝派藏经授艺之所,请各位自重留步。”   当下范遥抱起张无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无忌所受掌伤虽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时炼制的灵丹,再以九阳真气输导药力,到得深夜二更时分,吐出三口瘀血,内伤尽去。杨逍、范遥、俞莲舟、殷利亨等均是又惊又喜,均赞他内功修为实是罕见罕闻,常人受了这等重伤,纵有高手调治,至少也得将养一两个月,方能去瘀顺气,他却能在几个时辰内痊可,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无忌吃了两碗饭,将养片刻,站起身来,说道:“我出去一会儿。”他是教主之尊,既不说什么事,旁人自也不便相询。殷利亨道:“你重伤刚愈,一切小心。”无忌应道:“是!”见赵明脸上神色极是关怀,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说:“你放心吧!”真气流转,精神为之一振,迳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人说道:“在下有事要见峨嵋掌门,相烦引路。”那知客僧见是明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的道:“是,是!小僧引路,张教主请这边来。”引着他向西走去,约莫行了里许,指着几间小屋,道:“峨嵋派都住在那边,僧尼有别,小僧不便深夜近前。”其实他是深怕张无忌又去和周芷若动手,这当世两大高手厮拚起来,自己一个不巧,便受了池鱼之殃。无忌笑道:“你若是回去说起此事,惊动旁人,我不如点了你的穴道,在此等我半夜如何?”那知客僧忙道:“小僧决不敢说,教主放心。”急急忙忙的转身便去。   张无忌缓步走到小屋之前,相距十余丈,黑暗中便见两名女尼飞身过来,手执长剑,拦在身前,叱道:“夤夜之中,何人驾到?”无忌抱拳道:“明教张无忌,求见贵派掌门宋夫人。”那两名女尼一见是张无忌到了,都是大吃了一惊,一名年长的女尼道:“张——张教主——请暂候,我——我去禀报。”她虽强自镇定,但声音发颤,转身没走了几步,便摸出竹哨吹了起来。   峨嵋派今日吐气扬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门人力败当世三位高手,吓得数千须眉男子无一敢上前挑战,真是开派以来从所未有之盛事。但峨嵋派今日杀丐帮二老、败武当二侠、伤明教教主,得罪的人着实不少,何况周芷若号称武功第一,不知有多少英雄恼恨妒忌,这一晚身处险地,强敌环伺之下,戒备得十分严密。那女尼哨子一响,四周立时扑出二十余人,黑夜中剑光闪动,分布各处。张无忌也不理会,双手负背后,静立当地。   那女尼进了小屋禀报,过了片刻,便即回身出来,说道:“敝掌门人言道,男女有别,晚间不便相见。请张教主回步。”张无忌道:“在下颇通医术,愿为宋青书少侠疗伤,别无他意。”那女尼一怔,又进去禀报,隔了良久,这才出来,说道:“掌门人有请。”张无忌拍了拍腰间,显示未携带兵刃,随着那女尼走进小屋。只见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颐,怔怔出神,听得张无忌进来,竟不回头,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厅上更无旁人。一枝白烛忽明忽暗,照着周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景情甚是凄凉。张无忌心中一酸,低声道:“宋师哥伤势如何?待我瞧瞧他去。”   周芷若仍是并不回头,冷冷的道:“他头骨震碎,伤势极重,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过今晚。”无忌道:“你知我医术不坏,愿尽力施救。”周芷若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无忌一怔道:“我对你不起,心下万分抱愧,何况今日你手底留情,饶了我性命。宋师哥受伤,我自当竭力。”周芷若道:“你手底留情在先,我岂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报答?”张无忌道:“一命换一命。”周芷若向内堂指了指,道:“他在里面。”无忌走向房门一张,只见房内黑漆一团,并无灯光,于是拿起烛台,走了进去。周芷若始终一手支颐,坐在桌旁,身子全不动弹。   无忌揭开青妙帐子,烛光下只见宋青书突出,五官歪曲,容颜十分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无忌按了按他的手腕,但觉脉息混乱,忽快忽慢,肌肤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然是难以挨过当晚,再轻摸他的头骨,察觉前额与后脑骨共有四块碎裂。要知俞莲舟双之力何等厉害,这一招“双风贯耳”运上了十成内劲,若不是宋青书内功也有相当根底,当场便已毙命。无忌放下帐子,将烛台放在桌上,坐在竹椅上,凝思治疗的法子。他自得蝶谷医仙胡青牛的传授,医术之精,当世已无其匹,但宋青书受的实是致命重伤,要救他性命,最多只有一成把握。   他细细思量了一顿饭时分,走到外室,说道:“宋夫人,能否救得宋师哥的性命,我殊难断言,是否容我一试?”周芷若道:“倘若你救他不得,世间也无第二人能够。”张无忌道:“纵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只怕难复旧观。”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我知道你会尽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张无忌心头一震,自问并无此意,但此事也不便置辩,当下又回到房中,揭开宋青书身上盖的薄被,点了他的八处穴道,十指轻柔,以一股若有若无之力,将他碎裂的头骨一扶正。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双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团黑色药膏,双手搓得匀净,轻轻涂在宋青书头骨碎处。   这黑色药肤便是“黑玉断续膏”,乃是西域少林寺疗伤接骨的无上圣药。当年张无忌向赵明乞得,用以接续俞岱岩与殷利亨二人的四肢断骨,尚有剩余。他掌内九阳真气源源送出,将药力透入宋青书各处断骨。   第百一零六回 黄衫女子   无忌送完药力,见宋青书头脸上无甚变化,心下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他自己重伤初愈,这么一运内劲,不由得又感心跳气喘,站在床前调匀内息半晌,这才回到外房,将烛台放在桌上。烛光映处,见周芷若脸色苍白异常,隐隐听得屋外轻轻的脚步之声,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逻守卫,便道:“宋师哥的伤或能治愈,你可放心。”周芷若道:“你没救他的把握,我也没救谢大侠的把握。”   无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刚伏魔圈,峨嵋派中纵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难成事,说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命。”说道:“你可知我义父囚禁之处的情形么?”周芷若道:“不知。少林派设下什么厉害的埋伏?”无忌于是将谢逊如何被囚入山顶地牢、少林三老僧如何守御、自己如何两度攻打均告失败的经过说了一遍。周芷若默默听完,道:“这等说来,你既破不了,我是更加无济于事。”无忌突然心中一动,说道:“芷若,倘是我二人联手,大功可成。我以纯阳至刚的力道,牵缠住三位高僧的长鞭。你以阴柔之力乘隙而入,一进入伏魔圈中,内外夹攻,便能取胜。”周芷若冷笑道:“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此刻却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情犹存。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无忌急道:“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无忌一呆,接不上口,只道:“你——你——”周芷若道:“张教主,咱们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处,已惹物议。你快请吧!”无忌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赐我一次恩德。张无忌有生之年,不敢想忘高义。”周芷若默不作声,既不答应,亦不拒绝。她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来,无忌无法见到她的脸色,待要再低声下气的相求,周芷若高声道:“静慧师姊,送客!”   呀的一声,房门打开,静慧站在门外,一手执着长剑,气愤愤的瞧着无忌。张无忌心想义父的生死在此一举,自己的颜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间跪在地下,向周芷若磕了四个头,道:“宋夫人,盼伙垂怜。”周芷若的身子仍如石像般一动不动。静慧喝道:“张无忌,掌门人叫你出去,你还纠缠些什么?当真是武林败类,无耻之尤。”她还道无忌乘着宋青书将死,又来求周芷若重行缔婚。张无忌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赵明迎了上来道:“宋青书的伤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断续膏去做好人。”无忌道:“咦!你真是料事如神。他伤势是否能救,此刻还不能说。”赵明叹了口气,道:“你想救了宋青书的性命,来换谢大侠,无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点也不懂人家的心事。”无忌奇道:“为什么?这个我可不明白了。”赵明道:“你用尽心血来救宋青书,那便是说一点也不顾念周姊姊对你的情意。你想她恼也不恼?”无忌一怔,无言可答,倘说周芷若愿意自己丈夫伤重不治,那是绝无是理,但她确是说过:“我知道你会尽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这两句话中,果是颇有怨对之意。赵明道:“你救了宋青书的性命,现在又后悔了,是不是?”不等张无忌回答,微微一笑,便即翩然进了自己居室。   无忌坐在石上,对着一弯冷月,呆呆出神,回思一生经过,自从离开冰火岛后,不一载而父母双亡,自此而后,可说没一日不是身在忧患之中,自己一心求好,但往往事与愿违。早知如此,与父母同在冰火岛此生终老,岂不是好?   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钟声铛铛撞起,群雄又集在广场之中。那达摩院的老僧这次更不向空智请示,便即站了出来,朗声说道:“众位英雄请了:昨日比武较量,峨嵋派掌门人,宋夫人艺冠群英,便请宋夫人至山后破关,提取金毛狮王谢逊。老僧领路。”说着当先便行。峨嵋派静慧等八名女尼跟随其后,接着便是周芷若与峨嵋群弟子。众英雄更在后面,一齐向山后走去。张无忌见周芷若衣饰一如昨日,并未戴丧,知道宋青书未死,心想:“他既挨得过昨晚,看来性命能保。”   众人上得山峰,只见三位高僧仍是盘膝坐在松树之下。那达摩院老僧道:“金毛狮王囚于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长老。宋夫人武功天下无双,胜了敝派这三位长老,便可破牢取人。咱们大伙儿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杨逍见无忌脸色不定,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教主宽心。韦蝠王、说不得二位,已率领五行旗人众伏在峰下。峨嵋派若不肯将谢狮王交出,咱们只好用强。”无忌皱眉道:“这是坏了大会的规矩,有失信义。”杨逍道:“我怕宋夫人将刀剑架在谢狮王颈中,咱们动手时投鼠忌器。信义什么的,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赵明也悄声道:“谢大侠仇人极多,咱们要防备人丛中暗器偷袭。”杨逍道:“范右使、铁冠道长、周兄、彭大师四位已分占四角,防人偷袭。”赵明低声道:“最好是若有人用暗器偷袭,咱们就可乘机动手,抢了谢大侠便走。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失了信义。要是风平浪静,杨左使,不如你暗中派人假装袭击谢大侠,纷扰之中,咱们混水摸鱼抢人。”杨逍笑道:“此计大妙。”当下便去派遣人手。   张无忌明知此举甚不光明磊落,但为了相救义父,那也只好无所顾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赵明,暗想:“明妹和杨左使均有临事决难的大才,难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极是投机,我可就没这种本事。”   只听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长老,自是武学深湛。要本座以一敌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达摩院老僧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无不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让,侥幸夺魁,所仗着不过是先师灭绝师太秘传的本派武功。若是以三敌三,纵然得胜,也未能显得先师当年教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敌三,又是对主不恭。这样吧,我叫一位昨日伤在本座手下、伤势尚未痊可的小子联手。这小子当年曾被先师三掌击得口吐鲜血,天下皆知。如此便不损先师威名。”张无忌一听之下,心中大喜:“谢天谢地,她果然允我之请。”只听周芷若道:“张无忌,你出来吧。”  明教群豪除了杨逍等数人之外,都是不明其中原由,但听她小子长、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尽皆愤恨难平。不料张无忌脸有喜色,走了出来,长揖到地,说道:“宋夫人昨日手下留情,饶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当众辱我,不过是为峨嵋派挣个颜面,再报那日婚礼中新郎遁走的羞耻。为了义父,我是委曲求全到底。”周芷若道:“你重伤未愈,我也不要你真的帮手,只不过作个样子而已。”张无忌道:“是,一切遵命而行,不敢有违。”   周芷若取出软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时卷成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极,左手翻处,青光闪动,露出了一柄短刀。群雄昨日已见识了她软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时用刀,一长一短,一柔一刚,那是两种截然相异的兵刃。群雄惊佩之下,精神都为之一振。   张无忌从怀中摸出两枚圣火令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故意又咳嗽几声,显得重伤未愈,自保也是十分勉强,待会若是胜了少林三僧,好让群雄都说全是周芷若的功劳。只见渡厄等三僧缓缓将长鞭抖了出来,周芷若靠到无忌身边,低声问道:“你曾立誓为你表妹报仇,倘若害她的凶手是你义父,你还救他不救?”无忌一怔,道:“义父有时心智失常,作不得数。”   正在此时,忽听得峰腰里传来轻轻数声琴箫和鸣之声。无忌心中一喜,只听得瑶琴铮铮铮连响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着箫声抑扬,四名黑衣少女手执长箫走上山峰来。黑白相间,八名少女分占八个方位,琴箫齐奏,乐音极是柔雅。一个身披淡黄轻纱的美女从乐声中缓步上峰,果然是当日无忌在卢龙丐帮中会过之人。   丐帮的女童帮主史红石一见,奔将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叫道:“杨姊姊,杨姊姊!咱们的掌老和龙头,都给人害了!”说着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黄衣少女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阴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最强的武功。”她上峰来时这等声势,人又美貌飘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这两句话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凛之下,心想:“峨嵋派这路爪法,便是百年前驰名江湖的阴毒武功『九阴白骨爪』么?”年纪较长的武林人士,都曾听过“九阴白骨爪”的名字,但均知这门武功阴毒过甚,久已失传,谁也没有见过。黄衫女子携着史红石的手,走入丐帮之中,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了。   周芷若道:“这女子是谁?”张无忌道:“我只见过她一次,不知她的姓名来历。”周芷若道:“她不是姓杨么?”无忌道:“我也是此刻首次听见。”周芷若哼了一声,道:“动手吧!”长鞭一抖,卷向渡难的长鞭,身子一借势,便从三株苍松间落了下去。她第一招便直攻敌人中央,狠辣迅捷,胆识之强,纵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见她身在半空,如一双青鹤凌空扑击而下,身法曼妙无比。她右手的软鞭与渡难的长鞭缠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难的兵刃暂时无法使用。渡厄和渡劫双鞭齐扬,分从左右击至。张无忌直抢而前,脚下一踬,一个筋斗摔了过去。群雄咦的一声,只道他伤后立足不定。   那知道张无忌这一招使的乃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异,已达极点,他似是向前摔跌,双手圣火令却已向渡难胸口拍了过去。其时渡难长鞭正与周芷若的鞭子缠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挡,渡厄、渡劫和他同一体,一见势危,立时舍却周芷若,双鞭向无忌身上击来。两条长鞭矫夭若游龙,眼见无忌性命不保,不料他在地下一个打滚,狼狈万状的滚向渡厄身边,渡厄左手向他肩头戳去,无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开,身子一晃,和身向渡劫撞到。   原来他今日一意要捧周芷若成名,将击败少林三高僧的尊荣,尽数归于这位峨嵋掌门,自己只求救出谢逊,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东滚一转,西摔一交,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旁观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识见卓超的人物,但一来这路古波斯武功实是太怪,二来从未有人在中土用过,三来昨日张无忌身受重伤乃是人所共见,因此初时最多没瞧出破绽。拆到数十招后,只周芷若身形忽高忽低,飘忽无方,张无忌越来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乱,竟似比一个初学武功的莽汉尤有不如,但不论情势如何凶险,他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对方的杀着。   旁观群雄中年事较长,心智机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跷,多半张无忌所使的,乃是“醉八仙”一类的功夫,看上去颠三倒四,实际中奇奥变化,这一类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难上许多了。可是这门古波斯的武功,若是单独对付渡厄或渡劫、渡难一人,对方定然闹个手足无措,便如无忌初逢风云三使时那么落于下风。但这三位少林高僧枯禅坐将下来,心意相通,任谁一人招数中露出破绽空隙,其余二人立时予以补足。无忌种种怪异身法,本来每一招都足以迷乱敌人眼光,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只要判断略一错误,立时便上了他的大当,但三高僧鞭随心动,对无忌的诸番做作竟是视而不见。拆到七八十招时,无忌怪招纵是层出不穷,却是没能损及三高僧分毫。斗近百招,无忌只觉三高僧长鞭上威力渐强,自己身法却慢慢的涩滞起来,已无初斗时的灵动自如。   原来无忌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三高僧的“金刚伏魔圈”,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见无忌越斗越是精神,其实他心灵中魔头渐长,只须再斗百招,那就全然处于三高僧佛门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须出手,他自己便制了自己死命。要知明教被称为“魔教”,亦非全无道理,而这路古波斯武功的创立人“山中老人”,更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无忌初时照练,倒也不觉如何,此刻乍逢劲敌,将这路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出来,心灵渐受感应,突然间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竟是充满了邪恶的奸诈之意。   他三笑方罢,猛听得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传出诵经之声,正是义父谢逊的声音。只听他苍老的声音缓缓诵念佛经:“尔时须菩提(按:须菩提是在舍卫国听佛说金刚经的长老)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是之经。世尊,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即生实相——』”无忌边斗边听,自谢逊的诵经声一起,少林三高僧长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敛,只听谢逊继续诵道:“『世尊,我今得闻如是经典,信解受持,不足为难。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即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思潮起伏,知道义父自被囚于峰顶地牢,每日听少林三高僧讲经,上次明明可以脱身,却是自知孽重罪深,坚决不肯离去,难道他听了数月经文之后,终于大澈大悟么?那经中言道:“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在义父心中,这五百年后之人,便是他了。只听他又念佛经道:“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是故,菩萨须离一切相。』”   张无忌于佛经精义,原本不解,但谢逊所念经文,句句涉及他的自身,文义甚是明白,那显然是说,世间一切全是空幻,对于我自己的身体,别人的身体,心中全不必牵念,即使别人将我身体割截,节节支解,因为我根本不当自己的身体,所以他绝无恼恨之心。“义父修为若此,是否叫我不必为他烦恼,不必出力救他脱险?”   张无忌施展圣火令上的古波斯武功,只因对手是三位中土第一流的佛家高手,到得百余招后,魔由心生,他已渐渐受到自己心中魔头的牵制,正自一步步的踏入危境,忽听得谢逊在地牢中诵经之声。原来少林三僧三条鞭组成“金刚伏魔圈”,原是以“金刚经”为最高旨义,最后要做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别,全部视作空幻。只是少林三僧修为虽高,临敌时总是忘不了克敌制胜的念头,虽将自己生死置于度外,人我之分却是无法除去,因此这“金刚伏魔圈”的威力,还不能练到极致。但这数月来,三僧对谢逊所讲的,便是这部“金刚经”。   无忌一听到佛经,手下招数不停,心中却想到了经文中的含义,魔意消退,这路古波斯武功立时不能连贯,刷的一声,渡劫的长鞭抽到了他的左肩。无忌左肩一沉,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阳神功,登时将击来的劲力卸去,心念微动:“我用这路古波斯武功实是难以取胜。”斜眼看周芷若时,见她左支右绌,也已呈现败象,暗想:“今日之势,事难两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败,救义父之事便无指望了。”一声清啸,使开两根圣火令,着着进攻。谢逊诵经之声并未停止,但无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没能再去听他所念经文的含义。他尽量将三僧的长鞭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让周芷若能寻到空隙,攻入圈内。   他这一全力施展,三僧祇觉鞭上压力渐沉,迫得各运内力与之抗御。三僧中渡厄修为最高,深体必须除却“人我四相”,但渡难、渡劫二僧争雄斗胜的念头一盛,着了世间相的形迹,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旁观群雄一见无忌改了武功的招数,三株苍松间的争斗越来越是激烈。只见三僧头顶渐渐现出一团淡淡的水气,知道那是额上汗水为内力一逼,化作了蒸气,可见五个人已到了各以内力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头顶也有水气现出,却是笔直一条,又细又长的聚而不散,显是他内力深厚,更胜三僧。群豪昨日人人见到他身受重伤,那知他只是一宵之间,便即痊愈,内力之深厚,已达化境,适才的摔跌滚动,全是假意做作。即是武学平平之辈,也都看了出来。   周芷若却不与三僧正面交锋,只在圈外游斗,见到金刚伏魔圈上生出破绽,便即纵身而前,一遇长鞭拦截,立时翩若惊鸿般跃开。这么一交锋,张无忌和她武学修为的高下,登时再也无法隐瞒,旁观群雄中已有人窃窃私议:“近来年武林中传言:明教张教主武功之强,当今独步。果然是名不虚传。”“昨天他是故意让这位宋夫人的,这叫做好男不与女斗啊。”“什么好男不与女斗?宋夫人本来是张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这叫做故刀情深!”“呸!只有故剑情深,那里有故刀情深?”“刀跟剑都是兵器,有什么分别?”   少林三僧和张无忌的招数越打越是缓慢,变化越来越是精微。上得少林寺来参与英雄大会之人,个个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有的本身武功虽非一流,识见大都不凡,此刻见到这场拚斗到了这等高深的境界,无不叹为观止。周芷若的武功纯以奇幻见长,制服武当二侠,已是她成就的峰巅,说到内功修为,比之俞莲舟、殷利亨尚是远为不如。这时张无忌与少林三僧各以真实本领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是插不下手去,有时软鞭一晃上前进攻,在四人的内劲上一碰,立时不由自主的弹了出来。   又斗小半个时辰,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急速流动,圣火令上发出嗤嗤声响。少林三僧的脸色本来各自不同,这时却都是殷红如血,僧袍都鼓了起来。   少林三僧身上僧袍高高鼓起,便似为大风所充,但张无忌的衣衫却是并无异状,这般情景高下已判,倘若无忌是以一对一、甚而是以一敌二,早已获胜。张无忌所练的九阳真气原本浑厚无伦,再加上张三丰指点,学得太极拳中练气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能持久,他原可再拚一两个时辰,以待三僧气衰力竭。但少林三僧拚到此时,也已瞧出久战于已不利,突然间三僧齐声高喝,三条长鞭急速转动,鞭影纵横,似真似幻。无忌凝视敌鞭来势,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虽奇,究竟所学时日无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杨左使二人联手的威力。我独力难支,看来今日又要落败了。这次再救不出义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心浮气粗,招数上威力稍减,三僧乘机跟着进击,更是险象环生。无忌脑中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想起昔年冰火岛上谢逊对他的慈爱,又想谢逊所以眼盲之后仍是干冒大险,重入江湖,全是为了自己,今日若是救他不得,实是不愿独活。眼见渡难一鞭自身后遥遥兜至,张无忌突出怪招,左手一举,竟让这一鞭击中手臂,只是用了挪移乾坤之法,将鞭力卸去,右手圣火令挡住渡厄、渡劫双双攻来的两鞭,身子忽然大鸟般向左扑了出去,空中一个迤旋,已将渡难那条长鞭在他所坐的苍松上绕了一圈。   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渡难的长鞭一缠上松树,登时无兵刃可用。无忌左臂力振,向后急拉,要将他长鞭深深嵌入松树树干。渡难大惊之下,向后力夺。无忌变招奇速,顺着他的力道扯了过去。那松树的树干虽粗,但树根处已有大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风雨。此刻被一条坚韧无比的长鞭缠住,由无忌和渡难两股极大的力道同时拉扯,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那松树在挖空处折断,从半空中倒将下来。   张无忌得理不让人,当渡厄、渡劫二僧一愕之际,双掌齐施,大喝一声,推向渡厄身居的那株苍松。这两掌上的掌力,乃是他毕生功力所聚,那松树抵受不住,当即折断。两株断下的松树连枝带叶,一齐压向渡劫所居的松树上去。这株松树倒下时已有数千斤的力道,无忌飞身而起,双足更在第三株松树上一蹬,那松树又即断折,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缓缓倒下。   其时松树折断声、旁观群雄惊呼声混成一片,张无忌手中两枚圣火令便力向渡厄、渡劫掷了过去。渡厄、渡劫既要闪避从空倒下的松树,又要应付无忌掷来的圣火令,武功虽强,却也闹了个手忙足乱。无忌身子一矮,贴地滚过尚未着地的树干,已到了金刚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双掌一搓一推,立时便将盖在地牢上的大石推开,叫道:“义父,快出来!”他有过前车之鉴,生怕谢逊又不肯出来,以致适才这番侥幸成功的冒险尽付东流,不待谢逊答应,探手下去,抓住谢逊的后心,一提便提了上来。   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双鞭齐到,无忌迫得放下谢逊,怀中又掏出两枚圣火令,向二僧掷出,双手快如电闪,抓住了两条长鞭的鞭头。渡厄、渡劫正要各运内力与无忌夺鞭,圣火令已掷到面门,双令之到,快得直无思量余地,两僧只得撤手弃鞭,急向后跃,这才避开了圣火令之一击。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渡厄和渡劫向后跃开之时,渡难左掌已向无忌胸口拍到。无忌叫道:“芷若,快绊住他!”斜身一闪,抱起了谢逊,只须将他救出了三松之间,少林派便无话说。周芷若哼了一声,微一迟疑,渡难又是一掌拍到。无忌身子一转,避开背人要穴,让渡难这一掌击中自己肩头。   张无忌抱了谢逊,正要从三株断松间走了出来,谢逊道:“无忌孩儿,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处听经忏悔,正是心安理得。你何必救我出去?”说着便要挣扎下地。无忌知道义父武功既高,若是坚决不肯出去,倒难应付,说道:“义父,孩儿得罪了!”右手五指闪了几闪,点了他大腿与胸腹间的数处穴道,饮他暂时动弹不得。   就是这么一迟疑,渡厄、渡难、渡劫三僧的手掌同时拍了过来,同声喝道:“留下人来!”张无忌见三人的掌力将四面八方都笼盖住了,手掌未到,掌风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将谢逊放在地下,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将义父抱了出去。”他双掌摇晃成圈,运掌力与三僧对抗,使三僧无一能抽身拦阻周芷若。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他掌力游走不定,虚虚实实,将三僧的掌力黏住了。但这门功夫,也是最耗真力,比之适才比拚内力,那是辛苦得多。   张无忌虽知此举费神,难以持久,但想周芷若抱了谢逊出去,只是倾刻间的事,那时便可设法脱离三僧掌上的黏力。周芷若一跃进圈,到了谢逊身畔。谢逊喝道:“呸,贱人!——”周芷若一伸手,便点了他的哑穴,叱道:“姓谢的,我好意救你,何以出口伤人?你罪行滔天,命悬我手,难道我便杀你不得么?”说着举起右手,五指成爪,便要往谢逊天灵盖上抓了下去。无忌一见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时他与少林三僧正自各以绝学相拚,少林三僧虽无杀他之意,但到了这等生死决于俄顷的关头,不是伤敌,便是己亡,实无半点容让的余裕。张无忌一开口,真气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推将过来,只得催力抗御。双方各运“黏”字诀,非分胜败,难以脱身。   周芷若手爪举在半空,却不下击,斜眼冷睨张无忌,冷笑道:“张无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礼中舍我而去,可料到有今日之事么?”张无忌心分三用,既担心谢逊被她抓死,又恨她在这紧急关头来算旧帐,何况少林三僧的掌力源源而至,纵然专心凝神的应付,最后也非落败不可,这一心神混乱,更是大祸临头。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时之间,前胸后背,衣衫都已被大汗湿透。   杨逍、范遥、韦一笑、说不得、俞莲舟、殷利亨等看到这般情景,无不大惊失色。这些人均是义气深重,只教救得张无忌,纵然牺牲自己性命,也是绝无悔恨,但各人均知自己功力不及无忌与少林三僧,别说从中拆解,便是上前袭击少林三僧,三僧也会轻易而举的将外力转移到无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适足害之了。崆峒五老唐文亮、宗维侠、常敬之等感怀张无忌昔日之德,也是顿足搓手,十分焦急。空智忽然叫道:“三位师叔,张教主曾于本派有恩,伤之不义,务请手下留情。”杨逍、范遥等听他这等说,都好生感激。但三僧和无忌的比拚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无忌原无伤害三僧之心,三僧念着日前无忌相助解围,也早就相俟机罢手,只是双方均是骑虎难下。三僧神游物外,对空智的叫声听而不闻,根本就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其实便算得知,却也无能为力。   韦一笑身形一晃,如一溜轻烟般闪竹断松之间,便待向周芷若扑去,却见周芷若右手作势,悬在半空,自己只须上前这么一扑,她手抓立时便向谢逊头顶插下。谢逊若死,张无忌心中大悲,登时便会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韦一笑与周芷若相距不到一丈,却是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动手。一时之间,山峰上每个人都似成了一座石像,谁都一动不动,也是谁都不出一声。蓦地里周颠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第一百零七回 怨恩了了   杨逍吃了一惊,喝道:“颠兄,不可鲁莽。”周颠竟不理会,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嘻皮笑脸的说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晃来晃去。原来这两日少林寺中供应的都是素斋,周颠好酒爱肉,接连几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日晚间偷了一只狗,宰来吃了一个饱,尚留着一条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扰乱少林三僧的心神。杨逍等一见,尽皆大喜,心想:“周颠平时行事疯疯癫癫,这一着却大是高招。”须知少林三僧与张无忌比拚内力,关键全在于专志凝神,周颠上前胡闹,只须有一僧动了嗔怒,心神微分,无忌便可得胜。   三僧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周颠拿起狗腿张口便咬,说道:“好香气,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试试。”他见三僧丝毫不动声色,当下将狗腿挨到渡厄口边,待要塞到他的口中。旁观的少林群僧纷纷呼喝:“兀那癫子,快快退下!”周颠将狗腿往前一送,刚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间手臂一震,半身酸麻,拍的一声,狗腿掉在地上。原来渡厄此时内劲布满全身,以至“蝇虫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时反弹出来。周颠叫道:“啊哟哟!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罢了,何必将我好好一条狗腿,掉在地下弄得稀脏?我要你赔,我要你赔?”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为深湛,丝毫不受外魔所扰。周颠右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领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和你拚了。”一刀在自己脸上一划,登时鲜血淋漓。   群雄惊呼声中,周颠又用短刀在自己脸上一划,一张脸血肉模糊,甚是狰狞可怖。这等情景本来不论是谁见了都要心惊动魄,但少林三僧神游外物,五官俱失其用,不但见不到周颠自残的情景,连周颠这个人出现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颠大声叫道:“好和尚,你不赔还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了吧!”举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窝中插了下去。要知周颠性本忠义,眼见教主命在俄顷,决心舍生自杀,以扰乱三僧的心智。   他这一刀插下,蓦地里黄衫一闪,一个人飞身过来,手腕一翻,夹手将他的短刀夺去,跟着斜身而前,五指伸张,往周芷若头顶插了下去,所用手法,与宋青书杀毙丐帮长老的姿式全然相同。周芷若的手指与谢逊顶门相距虽然不过尺许,但敌人袭来的身法实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解开了袭来的这一招。   张无忌的内劲之强,并不输与三僧联手,只是“物我两忘”的枯禅功夫,却是不及三僧,于外界事物,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是以周芷若对谢逊一加威胁,他立时便心神大乱。待得周颠上前胡闹,进而抽刀自尽,张无忌一一瞧在眼里,更是焦急。正在这内息大乱、转眼便要喷血而亡的当儿,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那黄衫女子跃身进来,夺去周颠手中短刀,出招攻向周芷若,解去了谢逊的危难。   张无忌心中一喜,内功立长,将三僧攻过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霎时之间便成了个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虽于外界事物不闻不见,但对双方内劲的消长,却是辨析入微,陡然间察觉到无忌内劲大张,可是又不反守为攻,这正是消除双方危难的最佳时机,三僧心意相通,立时将己方内劲微微一收。张无忌跟着收了一分劲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不到一盏茶时分,双方劲力收尽,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站起身来。张无忌长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同时合什还礼。四人齐声说道:“佩服,佩服!”   张无忌回过头去,只见那黄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紧。黄衫女子一双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却兀自落于下风。那黄衫女子的武功似乎与周芷若乃是一路,飘忽灵动,变幻无方,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是正而不邪,如说周芷若形似鬼魁,那黄衫女子便是态拟神仙。无忌只看得两眼,已知黄衫女子有胜无败,义父绝无危险,但见那黄衫女子出手中颇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白周芷若武学的底细,若是当真求胜,早已将周芷若打倒了。   渡厄说道:“善哉,善哉!张教主,你虽胜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胜不得你。谢居士,你请自便吧!”说着上前解开了谢逊身上的穴道,说道:“谢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门户广大,世间无不可渡之人。你我在这山峰上共处多日,那也是有缘。”谢逊站起身来,说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师指点明路,谢逊感激不尽。”   只听那黄衣女子一声清叱,左手一翻,已夺下周芷若手中长鞭,跟着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成抓,伸在她的头顶,说道:“你要不要也尝尝『九阴白骨爪』的滋味?”周芷若动弹不得,闭目待死。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却是听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说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义,终有遭报之日。求恳姑娘今日暂且饶她。”黄衫女子道:“金毛狮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即退开。   张无忌携了谢逊之手,正要并肩走开,谢逊忽道:“且慢!”指着少林僧众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混元霹雳手成昆,请你站将出来。当着天下众英雄之前,将各种前因后果分说明白。”群雄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手指之人望去。只见这老僧弓着背脊,形容猥琐,僧袍也是十分破旧,相貌与成昆截然不同。无忌正待说:“他不是成昆”,只听谢逊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声音却是改不了。你一声咳嗽,我便知你是谁。”那老僧狞笑道:“谁来听你这瞎子胡说八道。”他一开口说话,张无忌立时辨认了出来,那日光明顶上他身处布袋之中,曾听成昆长篇大论的说话,对他语音记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虽故意逼紧喉咙,身形容貌更是乔装得十分巧妙,但语音终究难变。张无忌纵身一跃,截断了他的后路,说道:“圆真大师,成昆前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成昆乔装改扮,潜伏在人丛之中,始终不露破绽,那知当黄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际,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偏生谢逊双眼盲后耳音特灵,对他又是记着铭心刻骨的血仇。就谢逊而言,这一声咳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成昆在寺中暗伏了大批党羽,今日原想挑得与会群雄自相残杀,逼出屠龙刀的下落,害死谢逊,最后更谋害空闻、空智,自己接任少林寺方丈之位。那知他的计谋虽巧,每一件事到头来都是另生变故,无不事与愿违。他见张无忌挡住去路,知道事已败露,长身大喝:“少林僧众听者:魔教捣乱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纷纷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空智忍气已久,一直顾念着师兄安危,只得受本寺叛徒挟制,此刻听圆真号令僧众与明教动手,情知一场混战下来,本寺僧众不知将受到多大的损伤,权衡轻重,空闻一人事小,阖寺僧众的性命事大,当下喝道:“少林弟子不得莽撞。空闻方丈已落入这叛徒圆真手中,众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霎时间峰顶上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张无忌见周芷若委顿在地,脸上充满沮丧失望,心下大是不忍,当即上前解开她的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挥手,推开他的手臂,迳自跃回峨嵋群弟子之间。   只听谢逊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与我二人身上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师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杀。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们来算个总帐。”成昆见空智不顾一切的出声号令,终究少林寺中正派者多而自己党羽较少,看来接掌少林方丈职位的图谋,终究也归镜花水月,到头来一场空幻,何况明教与渡厄等三僧若是联手,更难抵敌。他心思机敏,一计不成,二计又生,心想:“谢逊作恶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尽数推在他的头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于是说道:“谢逊,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头,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悔当年传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整治一下你这欺师叛祖的逆徒不可。”说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四方英雄听者,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成昆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虽亲,总亲不过我亲生的爹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四下里群雄轰然叫道:“该当报仇,该当报仇!”成昆一言不发,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了过去。谢逊头一偏,让过顶门要害,拍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的肩头。谢逊哼的一声,并不还手,说道:“成昆,当年你传我这一招『长虹经天』之际,说道若是击中敌身,便当运混元一气功伤敌,为什么不运功啊?是不是年纪老了,无功可运了?”原来成昆知己知彼,明白谢逊的武功极是了得,第一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居然对方竟是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他这一招上全没用上劲力,是以谢逊并未受伤。   成昆左手一引,右手一掌拍出。谢逊身子一斜,仍不还招。成昆连环踢出,拍拍两响,谢逊胁下连中两腿。这两腿的劲力却是厉害无比,饶是谢逊体格粗壮,可也禁受不起,哇的一声,一大口血喷将出来。无忌急叫:“义父,还招啊!你怎能尽受打不还手。”谢逊身子摇晃了几下,苦笑道:“他是我师父,受他两腿一掌,原也应该。”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对我仇深似海,一上来就是拚命,早知他还让我三招,我可得痛下杀手了。”见谢逊这一掌来得凌厉,当即左手一引,卸开他的掌力,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已旋到他的身后,欺他眼不物,一掌无声无息的从他背后按了过去。谢逊便如亲眼所见,反足踢去,成昆轻轻一跃,从半空中如一只老鹰般扑击下来。他年已古稀,身手之矫捷竟是丝毫不输于少年。谢逊双手上托一弹,成昆下击之势被阻,又弹了上去,在半空中轻轻一个回旋,又扑击下来,身法之美妙,实是罕见。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拆了七八十招。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却占了一个便宜。要知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脚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各种招数,谢逊也无不了然于胸。事过数十年,二人内功修为俱各大进,但武功上拳脚的招术,仍是本门的解数。谢逊不必用眼,便知自己这一掌过去,对方将如何拆招,而跟着来的一招,多半是那几种变化中的一种。加上他年纪比成昆小了十余岁,气血较壮,冰火岛上奇寒酷热的锻炼,于内力修为大有好处,因之最初一百余招中,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谢逊与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数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张无忌本来料他定要不顾性命的扑击,与成昆斗个两败俱伤,那知谢逊一招一式,全是沉稳异常,将自己门户守得极是严密。无忌初时略觉诧异,又看了数十招,当即领悟,成昆武功之强,实是不输于渡劫、渡难等三僧,谢逊若是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五百招以上。他师徒二人于对方功夫修为,自是知己知彼,谢逊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谨慎,生怕自己先毁在成昆手下,报不了父母妻儿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谢逊大喝一声,呼的一拳击出。崆峒派的常敬之叫道:“七伤拳!”只见谢逊左右双拳连继续击出,威猛无俦,崆峒诸老相顾骇然。这七伤拳乃是谢逊从崆峒派盗得拳谱而学成,但拳上威力之强,远过于崆峒嫡派的唐文亮、常敬之之诸老。成昆左掌一带,待他又是一拳击到时,右掌平推出去。拍的一响,拳掌相交,谢逊须发俱张,威风凛凛的站着不动,成昆却是连退三步,旁观群雄中许多人都喝起采来。原来谢逊与成昆结仇经过,江湖上传闻已遍,众人虽恼恨他出手太辣,滥伤无辜,但也觉他所遇太惨,不免寄以同情之心,旁观人众一大半是盼他得胜。   只见谢逊抢上三步,跟着又是呼呼两拳击出,成昆还了两掌,复退三步。无忌暗叫:“不好!成昆用的是少林九阳功,那是他拜空见神僧为师后学来的功夫,成昆深悉其中关键所在,故示以弱,却将少林九阳功使将出来。谢逊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阳功化解,其余三成却反激回去。谢逊呼呼打出十二掌,成昆连退数十步,外表看来似是谢逊大占上风,其实内伤越受越重。”   无忌心中焦急万分,这是义父一生梦寐以求的复仇机缘,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数十拳,谢逊势必呕血身亡。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圆真,我师兄当年传你这少林九阳功,是教你用来害人的么?”成昆冷笑一声道:“我恩师命丧七伤拳下,今日我是为恩师报仇雪耻。”赵明突然大声说道:“空见神僧的九阳功修为在你之上,他为什么不能抵挡七伤拳?空见大师是否害在你这奸贼手里的。是你骗得他老人家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老人家挨打不还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后站的是何人,满脸是血,怒目指着你的背心,这不是空见神僧么?”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亏心事后,总是内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是一拳击到,成昆还了一掌,身子一晃,竟没后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了,被这一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展开轻身功夫,在谢逊身旁游走,片刻后方调匀了气息。   赵明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钉住他,不错,就是这样,在他后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中,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后颈中果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其实这峰顶上终年山风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风。赵明见他微有迟疑之态,又叫:“啊,成昆,你回过头来看看背后。你不敢回头么?你瞧瞧地下黑影,为什么二人打斗,却有三个黑影。”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多了一个黑影,心中一窒,谢逊呼的一拳打了过来。成昆不及运神功化解,硬碰硬的还拳相击,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一晃,向后退了一步。成昆这才看清,所多的那个黑影,原来是那株断折了的半截松树所投。   成昆久战谢逊不下,心中正自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儿,双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不服。眼下情势险恶,唯有制住这叛徒,一来可挟制明教,二来挑动与他有仇之人。如能逼问出屠龙刀所在,那是更好不过,否则至少也能自求脱身。”突然间见到断松的黑影,心念一动,移步换形,悄没声的向断松处退了两步。谢逊一拳击出,抢上两步,成昆又退两步,想要引他绊倒在断松之上。谢逊正待上前追击,张无忌叫道:“义父,小心脚下。”谢逊心中一凛,向旁跨开,便是这么稍一迟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掌无声无息的拍到,正印在谢逊胸口,掌力一吐,谢逊向后便倒。   成昆一脚向他头盖上踹去,谢逊一个打滚,又站了起来,嘴角边不住流出鲜血,成昆寂然不动,一掌缓缓伸出。要知谢逊与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数,辅以听风辨形,此刻成昆一招得手,领悟到招数越慢,出手无声,谢逊便越是难以提防,这一掌慢慢移到谢逊面门,一按一翻,一掌又是打在他的肩头。谢逊身子一晃,强力撑住。群雄中许多人看得不服,纷纷叫嚷起来:“亮眼人打瞎子,用这等卑鄙手段!”成昆不理,又是缓缓一掌拍出。谢逊凝神顷听,他手掌略抖,立时举手招架,格开了这一掌。无忌见他满头黄发飞舞,嘴角都是鲜血,心下又愤又急,情知这般斗将下去,那是非死在成昆手中不可,只是谢逊一世英雄,在这当口自己若是出手相助,纵是杀得成昆,谢逊也是虽生犹死,英名尽行付与流水。他找住赵明的手,急道:“明妹,快想个计较才好。”赵明道:“你能偷发暗器,打瞎了老贼双目么?”无忌摇头道:“义父宁死也不肯让我做这等事!”   忽然间日色渐暗,似乎乌云蔽天,有人叫了起来:“天狗吃太阳,天狗吃太阳!”无忌抬头一看,只见一轮红日缺了一片,正是日食之象。四下里喧声渐响,有的抬头望日,有的仍是目不转睛的凝神瞧着成谢二人打斗,有的心中惊恐,竟跪下来向着太阳磕拜。赵明叫道:“成昆老贼,你作恶多端,老天爷也不饶你,这不是示警惩罚于你吗?你今日寿元已终,死后上刀山,下油锅,万劫不得超生。”成昆本已心虚,但见四下里越来越黑,听赵明这么一叫,更是胆怯,双掌呼呼接连拍出,便欲脱身逃走下山,但谢逊一心报仇,于四周变故全不大理会,紧紧缠住了他,令成昆难以抽身。猛听得山峰下雄鸡喔喔而啼,片刻之间,太阳已全被月亮的阴影遮住,远远更传来兽吼犬吠之声。群雄虽均胆大,但身处空旷之地,陡遭天变,心中无不惴惴。这一次日蚀甚是奇怪,日光竟被遮得半点不露,人人眼前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张无忌握住赵明的手,虽是用力凝视,也已瞧不见谢逊和成昆相斗的情景。   这一日月无光,成昆登时成了瞎子,初时还隐隐约约的看到谢逊身形游动的影子,到得后来,竟如双眼蒙了一块厚厚的黑布。他急速后跃,只盼远离谢逊,但谢逊一招快似一招,黑影中只听得成昆“啊”的一声惨叫,胸口已被一招七伤拳击中。成昆究是老谋深算,知道自己一拳受伤不轻,若再后跃,只有连续中拳,黑暗中当即招数一变,以“小擒拿手”御敌。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击之用,讲究应变奇速,不必用眼观看,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立时擒拿抓打、撕拍钩碰。谢逊大喝一声,也以“小擒拿手”对付。两人所使的武术招数并无分别,群雄只听得黑暗中呼喝连连,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声,迅如爆豆,想是两人均是全速相攻。   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义父若是遭到凶险,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极目凝视,也是无法辨别二人的身形。   谢逊瞧不见天象奇变,但数招之间,已觉察到成昆拳脚之来,往往着于空处,再听到旁人大叫:“天狗吃太阳,天狗吃太阳。”登时明白了这中间的道理。他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听声辨形的功夫早已练得烂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惯。成昆却是陡然间成了瞎子,乱打乱拿,双方优劣之势,立时逆转。谢逊加速进击,心想日食之变片间便即过去,只须太阳稍露光芒,自己暂时所占的上风便即失却。成昆步步退后,谢逊则是着着进逼。成昆心中惊惧,饶是他平时老奸巨滑,但此刻心智失常,竟没有想到紧守门户,以待日食之过,只想黑暗中相斗于自己大大不利,务须及早料理谢逊,是以脚下不住倒退,两条手臂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着,加快的施展。   蓦地里谢逊双掌一分,抢击成昆胁下。成昆大喜,叫一声:“着!”右手食中二指,取向谢逊双手。这一招“双龙抢珠”,招式原非极奇,只是挟在“小擒拿手”中使将出来,却有极大的威力,对方侧头一避,他左手横扫一掌,非击中他太阳要穴不可。那知谢逊不闪不避,也喝一声:“着!”也是一招“双龙抢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的双目。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脑海中如电光石火一闪:“糟糕!”跟着自己双眼一痛,已被谢逊二指插中。   这时月影轻移,太阳周围露出一圈日晕。群雄只见成昆和谢逊均是双目流血,相对不动。二人所受的伤一模一样,但谢逊双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过是皮肉受损,并无所失。成昆却变成了盲人。谢逊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呼的一拳击去,成昆目不见物,无法闪避,这一招“七伤拳”正打在他的胸口。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数步,摔在断松之上,口中鲜血狂喷。忽听得渡厄说道:“因果报应,善哉善哉!”谢逊一呆,第三拳没再击去,说道:“我本当打你一十三拳七伤拳。但你武功全失,双目已盲,从此成为废人,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群雄见他大获全胜,都欢呼起来。谢逊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乱响,无忌大吃一惊,知道他是逆运内息,要散尽全身武功,此举非同小可,忙道:“义父,使不得!”抢上前去,正待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的狠击一拳,口中鲜血狂喷。无忌忙伸手扶住,只觉他手掌衰弱无力,知他功力已失,再难以复原了。谢逊指着成昆说道:“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除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的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成昆双手按着自己眼睛,痛哼一声,并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觑,那想到这一场师徒相拚竟会如此收场。谢逊朗声说道:“我谢逊作恶多端,原没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之中,有那一位的父兄师友曾为谢某所害,便请来取了谢某的性命去。无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后报复,免增你义父罪孽。”张无忌含泪答应。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但见他报复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废去成昆的武功,他此刻武功也毁了,若是上前刺他一剑,打他一拳,却也不是英雄行径。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说道:“谢逊,我父亲一指镇普南邱英雄伤在你的拳下,我给先父报仇来啦!”说着走到身前。   谢逊道:“不错,令尊是在下所害,便请邱兄动手。”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走上两步。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若不出手阻止,义父眼下便要命丧这汉子刀下,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更增烦恼,何况他双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人生之乐,实在也难说得很。他身子发颤,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两步。谢逊喝道:“无忌孩儿,如你阻人报仇,对我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后,你到地牢中细细察看便知一切。”那姓邱的汉子举刀当胸,突然眼中垂下泪来,一口唾沬,吐到了谢逊脸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恼我不肖——”呛啷一声,单刀落地,掩面奔入人丛之中。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说道:“谢逊,我为兄长阴阳判官秦鹏飞报仇来啦。”走到谢逊面门,也是一口唾沬吐到了他脸上,大哭走开。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始终直立不动,心中痛如刀割。须知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沬吐在他的脸上,实是最大的侮辱,谢逊却是安然忍受,可知他于过去所作罪孽,当真痛悔到了极点。人丛中一个又一个的出来,有的打谢逊两记耳光,有的踢他一脚,更有人破口痛骂,谢逊始终低头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恶言相报。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一一将谢逊侮辱了一番,到最后一名长须道人出来,稽首说道:“贫道太虚子,我两位师兄,命丧谢大侠拳底。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仁心英风,深自惭愧,贫道剑下也曾杀过无数黑白两道的豪杰。我若找你报仇,旁人也可找我报仇。”说着拔出长剑,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两截。他将断剑投在地下,稽首行礼而去。   群雄窃窃私议,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着,武功却是如此了得,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能够自责,看来再没有人出来向谢逊为难了。不料群议未毕,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谢逊身前,说道:“杀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沬了结了吧!”说着口一张,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了过去。那知这口唾沬势夹劲风,中间竟是混着一枚枣核钢钉。谢逊听得风声有异,微微苦笑,并不闪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迟了。”   蓦地里黄影一闪,那黄衫女子衣袖拂处,将这枚枣核钉卷在袖中,喝道:“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那女尼见突击不中,脸中微惊惶之色,道:“我叫静照。”黄衫女子道:“嗯,静照,静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怎地为谢大侠所害?”静照怒道:“这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多管什么闲事?”黄衫女子道:“谢大侠忏悔前罪,若是有人为报父兄师友的大仇,纵是将他千刀万剐,谢大侠均是甘愿忍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预。但若有人心怀叵测,意图混水摸鱼,杀人灭口,那可人人管得。”静照道:“我和谢逊无怨无仇,何必要杀人灭——”底下这“口”字尚未说出,斗然间知道错了话,急忙停住,脸色惨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黄衫女子道:“不错,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何故要杀人灭口?哼,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静玄、静虚、静空、静慧、静照,均是闺女出家,何来丈夫?”静照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黄衫女子喝道:“这么容易便走了?”抢上两步,伸掌往她肩头抓去。静照斜身卸肩,避开了她这一抓。黄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的腰间,跟着飞起一脚,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静照哼了一声摔倒在地。黄衫女子笑道:“周姑娘,这杀人灭口之计好毒啊。”   第一百零八回 共举义旗   周芷若冷冷的道:“静照师姊向谢逊报仇,说什么杀人灭口?”她左手一挥,道:“这儿无数名门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别,甘愿与旁门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着赶这淌混水,咱们走吧。”峨嵋派一声照应,都站了起来,有些人望着躺在地下的静照,不知掌门人是否发令相救,还是置之不理。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圆真,快叫人放开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长两短,你的罪孽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归于尽。此刻我便要放了空闻这老和尚,然已来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这时还瞧不见火焰吗?”空智一呆,回头向峰下瞧去,果见寺中黑烟和火舌冒起,惊道:“达摩堂走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阵大乱,纷纷便要奔下山去。忽见达摩堂四周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齐向火焰中灌落,霎时间便将火头压了下去。禀报道:“启禀师叔祖,圆真手下的叛徒纵火焚烧达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众英雄仗义,已将烈火扑灭。”空智走到张无忌身前,合什礼拜,说道:“少林千年古刹免遭火劫,全出张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侣粉身难报。”张无忌还礼逊谢,道:“此事份所当为,大师不必多礼。”   空智道:“空闻师兄被这叛徒囚于达摩院中,火势虽灭,不知师兄安危如何。张教主与众位英雄少待,老衲须得前去察看。”成昆哈哈大笑,道:“空闻身上浇满了牛猪油,火头一起,早已了帐。洪水旗救得了达摩院,救不得老方丈。”忽然峰腰传来一人声音,说道:“洪水旗救不得,还有厚土旗呢。”却是范遥的声音。他话声甫毕,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奔上峰来,两人携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闻。但见三人均是衣衫焦烂,头发须眉都被烧得稀稀落落,狼狈不堪。空智急步上前,抱住空闻,叫道:“师兄,师兄,你身子安好?师弟无能,罪该万死。”空闻微笑道:“全仗这位范施主和颜施主从地道中穿将出来相救,否则你我焉有再见之日。”空智骇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遥、颜垣深礼致谢,并道:“范施主,老僧先前无礼冒犯,尚请原宥。大都万法寺之约,老僧是不敢去的了。”要知武林人士订下比武的约会,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较技服输可要丢脸万倍。空智自甘毁约,可知他对范遥冒险相救师兄的大德,实是感激无已。两人本来互相佩服,经此一事,更是倾心接纳,从此成为至交好友,此是后话不提。   原来成昆事先计划周详,于英雄大会举行的前夕,出其不意的点中了空闻穴道,将他囚在达摩院中。院中放满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胁迫空智一切须听自己吩咐,否则立时纵火,焚死空闻。其后事与愿违,一切均非事先意料所及,一败涂地之余,便传出号令,命心腹纵火,那是他破斧沉舟的最后一着棋子。只盼群雄与僧众忙于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乱将他救下山去。不料杨逍一到少室山下,未曾与无忌见面,便命厚土旗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意是设法相救谢逊,可是谢逊却并非囚于寺内。达摩大石像的突然掉换,便是厚土旗人众在地道内暗中所使手脚。   后来无忌与周芷若联手攻打金刚伏魔圈,待得成昆现身,正式与空智破脸,赵明与杨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计议之下,命范遥率领洪水、厚土两旗,潜入寺中俟机相救空闻。只是成昆的布置极是毒辣,空闻虽是救出,却烧死了三名厚土旗的兄弟。   范遥与颜垣冒烟突火,救出空闻,但三人也被烈火烧得须眉俱焦,若不是从地道中脱险,势必葬身火窟,待得洪水旗扑灭火焰,已是迟了。那达摩院及邻近几间僧舍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宝殿、藏经阁、罗汉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智低声与空闻商议了几句,传下法旨,将成昆手下党羽尽数拘禁于后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结纳的徒党着实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险,众党羽眼看大势已去,当不敢抗拒,在罗汉堂首座率领僧众押送之下,垂头丧气的下峰。无忌回首看周芷若时,只见峨嵋派人众早已乘乱走了,只静照仍是躺在地下。   无忌走到那黄衫女子跟前,长揖说道:“张无忌承姊姊两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谢。只盼示知芳名,以便无忌日夕心中感怀。”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说着裣衽为礼,手一招,带着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飘然而去。无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请留步。”那黄衫女子竟不理会,自行下峰去了。丐帮的小帮主史红石叫道:“杨姊姊,杨姊姊!”只听得峰腰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丐帮大事,请张教主一力承担。”张无忌朗声道:“无忌遵命。”那女子道:“多谢了!”这“多谢了”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仍是清晰异常。无忌心下帐惘,一宁神,走到谢逊身边,只叫了声:“义父!”泪如雨下。谢逊笑道:“痴孩子!你义父承三位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毕生罪孽一一化解,你该当代我欢喜才是,有什么可难过的?我废去武功有何足惜,难道将来再用以为非作歹么?”无忌应道:“是!”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收你为徒。”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要知他拜空闻为师,乃是“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空闻、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字是空,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谢逊一怔,登即领悟,什么师父弟子,于佛家尽是虚幻,便说偈道:“师父是空,弟子亦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归我门下,仍是叫谢逊,你懂了么?”谢逊道:“弟子懂得。牛屎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   要知谢逊文武全才,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渡厄点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于佛门,终成一代硕德高僧。张无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一时说不出话来。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携了谢逊之手,与渡劫、渡难缓步下峰。空闻、空智、张无忌等一齐躬身相送。金毛狮王三十年前名动江湖,做下了无数惊世骇俗的事来,今日身入空门,群雄无不感叹。   空闻说道:“众英雄光临敝寺,说来惭愧,敝寺忽生内变,多有得罪,招待极是不周。众英雄散处四方,今日一会,未知何时重得相聚,且请寺中坐地。”当一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开出素餐接待。众僧侣做起法事,替会中不幸丧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   大事虽了,张无忌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谢逊去得匆匆,不少疑团未及相询,但料想关键所在,必与周芷若有关。他宅心忠厚,念及旧情,心想这些疑团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损周芷若的名声。他用过斋饭后,与史红石及丐帮诸长老在西厢房中叙话,商议丐帮的大事,忽有教众进来说道:“教主,武当张四侠到来,有要事相商。”无忌一惊站起——。   张无忌听到张松溪突然到来,吃了一惊:“莫非太师父有什么不测?”急忙抢步出去,来到大殿,向张松溪拜倒在地,见他神色并无异状,这才放心,问道:“太师父安好?”张松溪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当山下得到讯息,元兵铁骑二万,开向少林寺来,窥测其意,显是不利于英雄大会,是以星夜前来报信。”无忌道:“咱们急速说与方丈知晓。”当下二人同至后院,告知空闻。空闻沉吟道:“此事牵涉甚大,当与群雄共议。”于是命寺众撞起钟来,邀集众英雄同到大雄宝殿之中。张松溪一说此讯,群雄都是一惊,登时便纷纷议论起来。   血气壮盛的便道:“乘着天下英雄在此,咱们迎下山去,先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则道:“元兵来往调动,原是常事,未必是来跟咱们为难。”张松溪道:“在下会听蒙古话,亲耳听到鞑子的军官号令,确是杀向少林寺来。”空闻道:“众位英雄,看来朝廷得知咱们在此聚会,只道定是不利于朝廷。咱们人人身有武功,原是要杀鞑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何足道哉?——”他话未说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了采来。空闻续道:“只是咱们江湖豪士,惯于单打独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脚,便是内功暗器。这等马前马后、长枪大戟的交战,咱们颇不擅长,依老衲之见,不如众英雄便即散去如何?”   群雄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张无忌道:“咱们若不是就此散去,一来鞑子只道咱们畏惧于彼,不免长他人志气;二来少林寺中诸位师父们如何?”空闻微笑道:“元兵来到寺中,一见寺中皆是僧人,并无江湖豪士,那也无可如何。这叫作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群雄知道空闻所以如此说,实是出于一番好意,要知道这次英雄大会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愿由此生祸,致令群雄血溅少室山头。但群雄个个都是血性之人,要他们临敌退缩,那是决计不肯的。何况朝廷既是出动大军,决不能扑了个空便即安然返防,定要骚扰少林,说不定将众僧侣尽数擒拿而去,一把火将寺烧了。蒙古兵向来暴虐,杀人放火,原是惯事。杨逍说道:“方丈与众位英雄在此,在下本是不该多嘴。然鞑子施虐,人人有抗敌之责。以在下之见,咱们设法将鞑子引了开去,在别的地方好好跟他们斗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刹,受这战火之厄。”   群雄纷纷叫好,说道:“正该如此。”正议论间,忽听得寺门外马蹄声奔得甚急,两骑马疾驰而来。蹄声到门外嘎然而止,两名汉子在知客僧接引之下,匆匆进来。群雄一看服色,却是明教的教众。二人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行礼,一人禀报道:“启禀教主:鞑子兵先锋五千,攻向少林寺来,说道寺中诸位师父们聚众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空闻微笑道:“你要说光头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讳,但说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僧人已被鞑子兵杀了。他们说道:『光头的都不是好人,有头发的也不是好人,凡遇身边带兵刃的便一概杀了。』”   许多人哇哇叫了起来,都道:“不跟鞑子兵拚个你死我活,耻为黄帝子孙。”其时宋室沦亡虽是将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终将蒙古官兵视成夷狄,不肯服其管束。各门各派,各帮各会相互间固是私斗不休,然而不论如何结下深仇大怨,从来无人肯去借朝廷官府之力来为难对方。这次英雄大会之中,绝大多数豪士均未能一显身手,这时听说蒙古杀到,各人热血沸腾,尽皆奋身欲起。张无忌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敌报国之时。少林寺英雄大会,自此名扬千秋!”   大殿上欢呼声,喊叫声,嚷成一片。张无忌道:“便请空闻方丈发号施令,咱明教上下,尽听指挥。”空闻道:“张教主说那里话来?敝派僧众虽曾学过一些拳脚,但于行军打仗,却是一窍不通。近年来明教创下偌大事业,江湖上谁个不知闻?唯有明教人众,方足与鞑子大军相抗。咱们公推张教主为武林盟主,相率天下豪杰,与鞑子周旋。”张无忌还待逊辞,群雄已大声喝采。要知张无忌虽年轻不足服众,但武功之强,适才力斗少林三僧时已是人所共见,而明教韩山童、徐寿辉、朱元璋等各路人马,在淮泗、豫鄂各地起事,连获胜利,更非其余门派可及。各派各帮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确是无人能当此盟主的大任。   张无忌道:“这盟主一席,责任奇重,在下于用兵一道,实非所长,还请各位另推贤能的为是。”正谦让间,忽听得山下喊声大振,锐金旗的两名教众奔驰入殿,报道:“蒙古兵杀上山来了。”张无忌道:“锐金、洪水两旗,先挡头阵。周颠先生、铁冠道长,你两位各助一旗。”周颠和铁冠道人应声而出。   局势紧急,不容无忌再行推辞,只得分派道:“说不得师父,请你持我圣火令去,就近调本派援兵,上山应援。”说不得接命而去。大殿中众英雄武功虽高,却均是不相统属的乌合之众,听得元兵杀到,各抽兵刃,纷纷涌出。杨逍低声道:“教主,你若不发号施令,众人乱杀一阵,那是非败不可。”无忌点了点头,当即抢步出殿,来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见蒙古兵先锋千余已攻到山腰,但被锐金旗一输硬弩标枪,驱了回去。放眼远望,一队队蒙古兵蜿蜒而来,军容甚盛。其时距成吉斯汗与拔都威震异域之时已远,但蒙古铁骑竟习练有素,仍是举世无匹的精兵。   忽听得左首喊声大震,许多女尼和少年男女逃上山来,却是峨嵋派人众,想是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来。周芷若和静慧、静照等浴血断后,十多名汉子抬着担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围在内,周芷若率众数度冲杀了数十名蒙古兵,始终无法救出陷入重围的同门,无忌暗叫道:“不好!这担架上的是宋师哥!”叫道:“烈火旗两旗掩护!韦兄、范杨二使,随我救人。”纵身冲将下去。两名蒙古兵挺长矛刺将过来。无忌一手抓住一枝长矛,运劲一抖,两名蒙古兵摔将下去。他掉转矛头,双矛银光闪闪,犹似双龙入海般卷入人丛。韦一笑、杨逍、范遥、彭莹玉等跟随其后,蒙古兵当之辟易,登时将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后。范遥呼一拳击出,将一名蒙古兵十夫长的脸打得稀烂,抢过担架中的伤者,夹在胁下,转身便走。无忌见周芷若满脸是血,又冲入蒙古兵中,忙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来啦!”周芷若并不理会,挥鞭向前攻打,只是山道狭窄,挤满了人,一时冲不过去。无忌见尚有两名峨嵋弟子抬着个担架,陷入包围,正挺兵与蒙古兵死战,心道:“难道宋师哥是在那个担架之上?”斜身跃起,两柄长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代足,如踏高跷般抢了过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见两名峨嵋弟子先后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滚下山去。   无忌大吃一惊,飞身跃起,左手长矛阻住担架下落,见担架中人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正是宋青书。无忌抛去长矛,将他横抱在手,只觉他身子沉重异常,白布中硬崩崩的似乎尚有别物。一时也不及细想,只怕扭动他震碎了的头骨,左闪右避,躲开蒙古兵攒刺来的马刀长矛,脚下却是走得平稳异常。只见张松溪和殷利亨双双攻到,手持长剑,护在他身子两侧。两柄长剑倏刺倏收,蒙古兵纷纷中剑——。   张松溪和殷利亨二人这么一挡,无忌抱着宋青书稳稳的走一山来。数百蒙古兵列队上冲,彭莹玉叫道:“烈火旗动手!”这一声令下,烈火旗的教众从喷筒中喷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将出去,登时烈焰奔腾,当先的二百余名蒙古兵身上着火,一团团火球般滚下山去。那边厢洪水旗从水龙中浇出毒水,也有数百名蒙古兵身中烈性毒水。死伤狼藉。群雄乘机上前冲杀。山腰里蒙古兵的万夫长下令鸣金收兵,众兵将前队改成后队,强弓射住阵脚,不令群雄追击,缓缓退了下去。彭莹玉叹道:“鞑子虽败不乱,确的是天下精兵。”只见蒙古兵直退到山脚下,如扇面般散开,看来一时不致再上山进攻。无忌下令道:“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土,构筑壁垒,以防敌军冲击。”五行旗各掌旗使齐声接令,分别指挥下属布防。   群雄先前大都身负武功,均想踪然杀不尽鞑子官兵,若求自保,总非难事。但适才一阵交锋,见识到了蒙古军的威力,才知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实是大不相同。千千万万人一拥而上,势如潮水,如周芷若这等厉害之极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乱砍乱杀,平时所学的什么见招拆招,内劲外功,全都用不着。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阵法抵挡阵法,这时少室山头只怕已是惨不堪言,少林寺也是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砾了。待见蒙古兵退下,群雄这才纷纷议论,方想到为什么前朝尽多英雄豪杰之士,却将大好江山沦亡在鞑子手中。倒是少林僧众颇有规律,一队队少年僧众手执禅杖戒刀,在年长僧侣率领之下,分布各处要地守御,但寡不敌众,显是也挡不住二万余蒙古精兵的全力冲击。   无忌将宋青书轻轻放在地下,一探他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头想招呼周芷若过来,却不见人影,问道:“宋夫人呢?”众人适才忙于驱退蒙古官兵,谁都没留心周芷若到了何处。峨嵋群弟子这时对明教也消了几分敌意,均说没见到掌门人。无忌怕宋青书在混乱中身上受伤,于是解开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   他身上白布一共裹了三层,待得第三层解开,呛啷啷几声响亮,跌出四件断折了的兵刃出来。无忌吃了一惊,叫道:“屠龙刀,倚天剑!”群雄听得“屠龙刀”三字,纷纷围了上来,但见屠龙刀断成了两截,倚天剑也是断成了两截。   无忌提起半截屠龙刀只觉入手仍是颇为沉重,心中百感交集,自己父母为此刀而丧命,近二十余年来,江湖上纷扰不休,都是为了此刀。群雄聚双少林,主要也是为了这柄宝刀,那想到宝刀出现,竟是刀剑齐折,已无用处,他举起断刀一看,只见断截之处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剑也是这样,但刀剑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过什么物事,却也早给人取去了。杨逍叹道:“周姑娘一身惊人武功,原来是从此刀剑中而来。”   张无忌虽是心地仁厚,却也决非蠢人,他一看到断刀断剑,心下已是恍然:原来小岛上当晚刀剑齐失,却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什么手脚,放逐赵明、害死殷离,再以刀剑互砍,两柄天下最锋锐的利器就此两败俱伤。她取出藏在刀剑中的秘笈,暗中修练。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当时在小岛之上,我用九阳神功替她驱除毒素,她体内竟生出一种怪力,隐隐与我的神功相抗,越到后来,这股怪力越强,显是她修习的内功日有进境。唉!时日迫促,她为了急于求成,不及好好扎下内功根基,以致所习的均是可以速成的阴毒外功,虽然厉害,终究达不到真正炉火纯青的峰巅境界——。”   张无忌正自沉吟,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走上前来,说道:“启禀教主,属下是铁匠出身,学过铸造刀剑之法,待属下试试,不知是否能将这宝刀宝剑接续完好。”杨逍喜道:“吴旗使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教主不妨命他一试。”无忌点头道:“这柄利器如此断了,确也可惜。吴旗使试试也好。”吴劲草向烈火旗掌旗使夏炎说道:“铸刀铸剑,关键在于火候,须得夏兄相助一臂之力。看这模样,鞑子一时不会攻山,咱哥儿俩便即动手如何?”夏炎笑道:“生柴烧火,那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于是二人指挥属下,搬石搭起一座炉子,这炉子搭得甚高,只露出一个不到一尺口径的火孔。烈火旗中各种燃料均是现成,顷刻间便生起一炉熊熊大火。吴劲草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他身旁放着十余件兵刃,一看炉火变色,便将兵刃放入炉中试探火性,待见炉火自青变白,当下双手各执钢钳,钳起两截屠龙刀,拚在一起,拿到火焰中镕烧。众人见他上身脱得赤条条地,火星溅在身上,恍如不觉,直是全神贯注,心不旁鹜。无忌心想:“铸造刀剑虽是小道,其中却也有大学问、大本领在。若是寻常铁匠,单是这等高热已便抵受不住。”忽听得拍拍两声,拉扯风箱的两名烈火旗教众晕倒在地。夏炎和烈火旗掌旗使抢上前去,拖开晕倒的两人,亲自拉扯风箱鼓风。这两人内功修为均是不弱,这一使劲鼓风,炉火直窜上来,火焰高达丈许,蔚为奇观。   吴劲草突然叫道:“不好!”纵身后跃,一脸沮丧之色。众人吃了一惊,看他手中时,只见两柄钢钳均已烧镕,屠龙刀却是毫无动静。吴劲草摇头道:“属下无能。这屠龙宝刀果然是名不虚传。”夏炎和烈火旗副使暂停扯风,退在一旁,他二人全身衣裤都已汗湿,便似从水中爬起来一般。赵明忽道:“无忌哥哥,你那些圣火令,不是连屠龙刀也砍不动么?”无忌道:“啊,是了!”六枚圣火令除将一枚交于说不得调山下兵,剩下尚有五枚,他从怀中取了出来,交给吴劲草道:“刀剑不能复原,那也罢了。圣火令是本教世传的宝物,可不能损毁。”吴劲草接令一看,见五枚圣火令非金非铁,坚硬无比,在手中掂了掂斤两,低头沉思,脸上神色十分古怪。   无忌道:“若无把握,不必冒险。”吴劲草一凛,从沉思中醒转,说道:“属下多有不是,请教主原宥。这圣火令乃用白金、玄铁,混和金刚砂等物铸就,烈火决不能镕。属下大是疑惑,不知当年如何铸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时想出了神。”赵明笑道:“将来只怕你得上波斯走一遭,向他们的高手匠人请教请教。你瞧,这些圣火令上还刻有花纹文字。以屠龙刀、倚天剑之利,尚且不能损它分毫,这些花纹文字又用什么家伙刻它上去。”吴劲草道:“要刻花纹文字,却倒不难。那是在圣火令上遍涂白腊,在腊上雕以花纹文字,然后注以烈性酸液,以数月功夫,慢慢腐蚀。待得刮去白腊,花纹文字便刻成了。小人所不懂的乃是镕铸之法。”夏炎叫道:“喂,到底干不干啊?”吴劲草向无忌道:“教主放心,夏兄弟的烈火虽然厉害,却损不了圣火令分毫。”   夏炎心中却有些惴惴,道:“我尽力扇火,若是烧坏了本教圣物,我可吃罪不起。”吴劲草微笑道:“量你也没有这等能耐,一切由我担待。”于是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屠龙刀的半截,再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宝刀的另外半截,然后取过两把新钢钳,分别夹住四枚圣火令,将宝刀放到炉火上再度烧了起来。炉火中的烈焰越冲越高,直烧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吴劲草、夏炎烈火旗副旗使在烈火烤炙之下,越来越是神情委顿,渐渐要支持不住。   范遥向周颠使个眼色,左手轻轻一挥,两人一齐抢上前去,接替了夏炎与烈火旗副旗使的位子,用力扯动风箱。范周二人的内力比之那二人又自不同,炉子中笔直一条白色火焰,直冲而起。吴劲草突然喝道:“顾兄弟,动手!”锐金旗的掌旗副使顾孟鲁手持利刃,奔到炉旁,白光一闪,一刀便向吴劲草胸口刺去。旁观群雄无不失色,齐声惊呼。吴劲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鲜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龙刀上,血液遇热,立化青烟袅袅冒起。吴劲草大叫:“成了!”退了数步,一交坐在地下,只见那屠龙刀的两段刀身已镶在一起。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铸造刀剑的大匠每逢铸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内,古时干将莫邪夫妇甚至自身投入炉内,这才铸成无上的利器。吴劲草此举,可说是古代大匠的遗风了。   无忌忙将吴劲草扶起,察看他的伤口,见这一刀入肉不深,并无大碍,当下用金创药替他敷上,包扎了伤口,说道:“吴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续上,无足轻重,却让吴兄吃了这许多苦。”吴劲草见他不看圣火令,不看屠龙刀,却先来看自己的创伤,心下好生感激,道:“皮肉小伤,那算得什么?倒让教主费心了。”站起身来,提起屠龙刀一看,只见接续处天衣无缝,只是隐隐有一条血痕,不禁十分得意。无忌看那四枚入炉烧过的圣火令果然丝毫无损,接过屠龙刀来,往两根从蒙古兵手中抢来的长矛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双矛应手而断,当真是削铁如泥,群雄大声欢呼,均说:“好刀!好刀!”   吴劲草捧过两截倚天剑,想起锐金旗掌旗使庄铮以及本旗的数十名兄弟,均是命丧此剑下,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教主,此剑杀了我庄大哥,杀了我不少好兄弟,吴劲草恨此剑入骨,不能为他接续。愿领教主罪责。”说着泪如雨下。张无忌道:“这是吴大哥的义气,何罪之有?”拿起两截断剑,走到峨嵋派静慧身前,说道:“此剑原是贵派之物,仍请大师收管,日后交给周——交给宋夫人。”静慧一言不发,将两截断剑接了过去。   无忌拿着那柄屠龙刀,微一沉吟,向空闻道:“方丈,此刀是我义父得来,现下我义父皈依三宝,身属少林,此刀该当由少林派执掌。”空闻双手乱摇,说道:“此刀数易其主,最后是张教主从千军万马中抢来,人人亲眼得见,又是贵教吴大哥接续复原。何况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张教主为武林盟主,论才论德,论渊源,论名位,此刀由张教主掌管,那是天经地义的了。”群雄齐声附和,均说:“众望所归,张教主不必推辞。”无忌无奈,只得收下,心想:“若凭此刀而号令天下武林豪杰,共驱胡虏,亦是一大快事。”只听得人丛中许多人纷纷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下面本来还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但众人看到倚天剑断折后不能接续,这两句话谁也无人再提了。明教锐金旗下诸人与那倚天剑实有切齿的大恨,今日眼见屠龙刀复原如初,倚天剑却成了两截断剑,无不称快。   这时洪水旗人众从庙内抬了一口大铁锅出来,架在炉火之上,煮起一大锅油滚油,只待蒙古兵冲上山来,便将滚油喷出伤人。少林寺是千年古刹,庙中所藏的香油堆满数屋,可说用之不尽。   众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饿了,除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数僧侣留在各处要道守御,余人由僧众接进寺里吃斋。堪堪天色将晚,无忌跃到一株高树之上,向山下敌军瞭望,只见蒙古兵东一堆,西一堆的围在山下,炊烟四起,正自埋锅造饭。   第一百零九回 追夺秘笈   张无忌跃下树来,对韦一笑道:“韦兄,天黑之后,你去探探敌军的情势,瞧他们是否会在夜中突袭。”韦一笑接令而去。杨逍道:“教主,我看鞑子在前山受挫之后,今日多半不会进攻,倒要防备他们自后山偷袭。”无忌道:“不错。咱们到那边山峰上瞧瞧。”于是带同杨逍、范遥、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走向曾经囚禁谢逊的那个山峰。赵明道:“我也去!”跟着同行。   四人到了峰顶,眺望后山,不见动静。无忌抚摸三株断折了松树,想起今日这番剧战,实是凶险之极,突然间心中一动:“义父叫我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险些忘了。”盖在地牢口上的大石被他推开后,没再掩上,他轻轻往地牢中一跳,见是个丈许见方的石室。其时暮霭苍茫,地牢中更是阴暗,无忌从怀中取出火折,打着了火,见四面石壁上各刻着一幅图画。这四幅画均是用尖石划成,笔画简单,神韵却甚生动。东首第一幅画上绘着两个女子卧在地下,另一个女子伸左手点她穴道,右手到她怀中去取什么物事,旁边写着“取药”二字。南首第二幅画有一艘海船,一个女子将另一个女子抛向船上,写着“放逐”二字。无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原来果真如此。芷若点了明妹的穴道,从她怀中取了十香软筋散出来,下在我和义父的饮食之中,又将明妹掷上波斯人的海船,逼着她们远驶。她干么不干脆将明妹杀了?嗯,倘若留下明妹的尸身,不能灭迹,那就无法嫁祸于她。如此说来,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在这幅图的左角,又画着两个男子,一个睡得甚沉,另一个满头长发,侧耳倾听。无忌暗暗心惊:“原来芷若干这场伤天害理之事,义父一一听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养功夫,在岛上竟是不露半点声色。是了,那时我和义父服了十香软筋散后,全身功力尽失,性命在芷若掌握之中。无怪义父当时一口咬定是明妹所为,显得愤慨无比。他知我性子老实,若是跟我说了,我言语举止之中,定会泄露机密了。”   再看西首第三幅图,绘的是谢逊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后忽地袭击,外面涌进一批丐帮帮众。这情景正与赵明在大都游皇城的戏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样,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图,手中火折燃尽,倏地熄灭。他叫道:“明妹,你来,拿火折给我一用。”赵明点着火折,跳入地牢之中,一见那几幅图画,已是了然于胸。无忌再看第四幅,乃是十多名汉子抬着谢逊行走,远处有一个少女在树后窥探。这四幅图笔法极佳,但除了谢逊自己之外,旁人的面貌却极模糊,分辨不出这少女是谁。无忌微一沉吟,已明其理:“义父失明之时,连我也还没出世,他只认得我和明妹,芷若等人的声音,却不知咱们的相貌如何。图画中是画不出来的。指着那少女道:『这个是你呢,还是周姑娘?』赵明道:“是我。成昆到丐帮去将谢大侠劫了出来,命人送来少林寺囚禁,他自己却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记号,引得你大儿圈子。我数度想劫夺谢大侠,都没成事,最后一次功败垂成,只割了他一丛头发,作为信物,让你做不得新郎,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   无忌心中那才是万分的过意不去,怔怔的望着赵明,只见她容色憔悴,双颊瘦削,这几个月来对她的折磨真是够受的了,心下好生怜惜,突然伸出双臂,将她抱住了,颤声道:“明妹,是——是我对你不起。”他这么一抱,火折登时熄了,地牢中黑漆一团,无忌又道:“若不是你聪明机灵,胡涂的张无忌要是一剑将你杀了,那便是如何是好?”赵明笑道:“你舍得杀我么?那时真相未明,你在大都见到我,怎么又不杀我?”   无忌呆了一呆,叹道:“明妹,我对你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己。倘若我的表妹真的是你所杀,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日子来抽丝剥茧,真相逐步大白,我虽替芷若惋惜,可也忍不住心下窃喜。”赵明听他说得诚恳,倚在他的怀里,良久良久,两人都不说话,仰起头来,但见一弯新月,斜挂东首,四下里寂静无声。杨逍、范遥、颜垣三人,却是早已远远的避在一旁。   赵明轻轻道:“无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绿柳山庄,后来一起跌入地牢,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么?”无忌嗤的一声笑,伸手抓住她的左脚,脱下了她的鞋子。那日在绿柳山庄,赵明使诡计加害,无忌无可奈何之下,以九阳神功搔她足底“涌泉穴”,令也她麻痒难当,这才逼得她开动地牢机括。殊不料由此一搔,赵明反而对他情深一往,化敌为友,自后生出无数事端。赵明左足足踝被他抓住,笑道:“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明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原来这几句对答,正是当年两人在绿柳山庄的地牢中所说。只是当年两人说这几句话时满怀敌意,今夕却是柔情无限。   无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脚底?”赵明笑道:“不怕!”无忌伸手握住了她的脚,忽听得西北角上隐隐有呼叱之声,他侧耳倾听,听到远处有劲风互击,显是有人斗殴,便道:“咱们瞧瞧去!”携了赵明之手,从地牢中一跃而上,循声望去,只见三个人影正向西疾驰,身法迅速异常,均是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这时杨逍也奔到无忌身边说道:“不是自己人。”无忌道:“杨左使,你和范右使留在这里,谨防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我过去察看一下。”杨逍道:“教主想得不错。”   无忌伸手搂住赵明腰间,左足一登,身子便纵了下去,这一展开轻功,将赵明带得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远远眺见前面一人奔逃,后面两人发力追逐,前面那人只是在往山后林荫深处疾奔,但后面两人也寸步不放松。无忌一提气,脚下越来越快,追出里许,月光下已见到后面二人乃是两个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鹤笔翁。无忌刚认出二人,鹤笔翁突然左手一扬,一枝鹤嘴判官笔向前面那人身后掷去。那人回剑一挡,当的一声响,将判官笔掠起,抛向空中。就这么缓得一缓,鹿杖客已跃到那人身旁,手中的鹿杖刺了出去。   那人斜身闪避,拍出一掌,月光正好照射在她脸上,只见她脸色极是苍白,长发散乱,正是周芷若。无忌吃了一惊,忙带同赵明隐身树后,只见鹤笔翁接住空中掉下一枝鹤嘴笔,绕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已成左右合击之势。周芷若咬牙道:“两个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什么?”鹿杖客:“今日明教张无忌夺得屠龙刀、倚天剑,咱们亲眼得见,刀剑中的武功秘笈已然失去,那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无忌听了,心中一惊:“咱们夺刀救人之时,原来这两个老家伙早已躲在一旁,居然没能发觉。”只听周芷若道:“武功秘笈确是有的,我练成之后早已毁去。”鹿杖客冷笑道:“『练成』二字,谈何容易?这屠龙刀、倚天剑号称是武林至尊,天下英雄人人欲得之而甘心,其中所藏秘笈岂同泛泛?宋夫人的武功虽已出类拔萃,却未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否则的话,一举手便将我师兄弟二人毁了,却又何必奔逃?”   周芷若道:“我说毁了,便是毁了,谁有空跟你多说。少陪了!”鹿杖客和鹤笔翁齐声喝道:“且慢!”一枝鹿杖,两根鹤笔同时扬起,攻向周芷若两侧。   周芷若长剑挥动,月光下如根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双笔,联手进攻。张无忌日间只见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这时见她剑招神光离合,若往若还,在二大高手夹击下竟是有守有攻,丝毫不露败象,偶尔虚实奇变,鹿杖客和鹤笔翁若非内力浑厚,几乎要为她长剑所伤。无忌看到数十招后,心下暗叫:“可惜,可惜!倘若她倚天剑在手,玄冥二老便奈何她不得。眼下她如不能脱身,缠斗到二百余招后,只怕内力不济。”   再斗数十合,却见周芷若剑招愈来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极凌厉的攻势。无忌知她是急谋脱身,但这种打法加速运用内力,得能险中取胜果然甚好,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凶险。他悄悄从树后出来,只盼周芷若能自行退敌,不用自己露面,否则在危急中只好出手相救。蓦地里周芷若一声呼叱,长剑刷刷刷向鹿杖客连刺三剑。鹿杖客闪身稍缓,没搅清她第三剑的来势,嗤的一响,长剑从他肩头斜斜掠过,连衫带肉,挑破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便在此时,鹤笔翁双笔脱手,向她背心猛地掷过去。这一招兵刃脱手攻敌,正是鹤笔翁轻易不肯使用的绝招。他见师兄弟二人联手,斗到百招以外,兀自拾夺不下一个年轻女子,于玄冥二老的威名大大有损,何况此处少室山中,敌方高手云集,只要有人来援,那么劫夺秘笈之举便是功败垂成,是以突然使出这招“双鹤唳空”。双笔脱手,在空中当的一声互撞,一笔在上,一笔在下,分袭周芷若后脑与后腰两处要害。   周芷若听得身后双笔掷到,缩身闪避,却没料到两枚鹤嘴笔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后,竟会忽地改变方向。她这一闪躲,让开了袭向脑门的一笔,却让不开飞向她腰间的一笔。张无忌踪身急跃,伸手一抄,抓住了那枚鹤嘴笔,横掌一立,挡开鹤笔翁拍来的一掌。周芷若那想到在这性命悬于一线之际,竟会有人出手相救,双目一闪,只得就死,鹿杖客轻飘飘一掌拍出,正中她的小腹。那是威震武林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气息立闭,登时便晕了过去。   这时变故奇速,张无忌一惊之下,掷去手中鹤嘴笔反手横抱了周芷若的身子,斜跃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是这等不要脸么?”鹿杖客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谁胆敢前来横加插手,原来是张大教主。咱们郡主娘娘在那里?你将她拐带到那儿去啦?”   赵明从树后闪身出来,将无忌手中周芷若抱了过去,笑吟吟的道:“鹿先生,你整日价神魂颠倒的牵记我,也不怕我爹爹着恼么?”鹿杖客怒道:“你这小妖女,挑拨离间我师兄弟的感情。我兄弟两与你父早已恩断义绝,汝阳王着恼不着恼,干我何事?”张无忌见鹿杖客对赵明无礼,又下毒手打伤周芷若,更想起幼时中了他二人的“玄冥神掌”,不知吃尽了多少苦头,旧恨新仇,一齐都勾上心头,说道:“明妹,你且退后,这鹿鹤二老,我见了便心头有气,今日要好好的跟他们打上一架。”二老见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   张无忌踏上一步,喝道:“看招!”一招“搅雀尾”,双掌推了出去。这一招去势甚缓,使的是太极拳法,掌力却是暗蓄九阳神功。他今日有心要以天下无双的纯阳之力,斗一斗这二老纯阴的“玄冥神掌”。太极拳在今日虽是十分寻常,但于元末之际,却是张三丰初创未久,武林中极为少见。鹿杖客从未见过这等轻柔无力的掌势,不知中间有何等诡计,他对张无忌一直甚为忌惮,当下不敢轻易便接,斜身一跃,闪了开去。张无忌转身“白蛇吐信”一掌拍向鹤笔翁,手掌微颤,舌吐不定。   鹤笔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虚点一指,右掌斜下,拍向张无忌的小腿。无忌曾与玄冥二老数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来已非自己对手,最近与渡厄等三高僧三度剧斗,自己的武功又深了一层,要击败二人可说绰绰有余。只是二人究竟数十年的修为,实是非同小可,倘若倏出怪招,自己一个疏神,莫要着了他们的道儿,当下展开太极拳法,圈圈连环,成了有胜无败的局面。那太极半原是运气不运力的特异拳术,他的九阳神功从一个或正或斜的圆圈中透将出来,玄冥二老渐感阳气炽烈,自己玄冥神掌中发出的阴寒之气,往往被对方逼了回来。   张无忌越斗越是顺手,心想这两个老儿原是天下少有的高手,今日将二人伤了以后,日后只怕不易再逢到这般功夫的喂招对手,是以一拳一脚之中,只是将近日来所悟到的武学精义缓缓施展,倒不急于立时将二人击倒。斗到百余回合时,偶一转身,只见地下两个黑影微微颤动,正是月光照射在赵明与周芷若身上的影子。无忌心中一凛,侧目望去,见赵明摇晃,似有抱住周芷若之势,心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儿的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她练的本是阴寒功夫,再加上这玄冥神掌中天下阴毒之甚的寒气,寒上加寒,看来明妹也是禁受不住了。”当下手上劲力一加,猛向鹿杖客压了过去。鹿杖客极是机警,已猜知他的心意,侧身闪过,叫道:“师弟,跟他游斗。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发作,别让他抽手解救。”鹤笔翁道:“正是!”展开轻功,向外一跃,拾起地下的鹤嘴双笔,“通天彻地”,上下交征的砸了过来。无忌微微一晒:“有无兵刃,还不是一样!”呼的一掌拍去,劲风压得鹤笔翁气也喘不过来。鹿杖客不顾师弟死活,反手抄起鹿杖,挑向无忌腰胁。   这一杖双笔,说要击败无忌,其时已绝无可能,但守御自保,仗着内力浑厚,一时无忌倒也奈何不得。他连变数种拳法,使出学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龙爪擒拿手三十六式来,抚琴式鼓瑟式抱残式守缺式,攻势凌厉之极。鹿杖客叫道:“这龙爪功练得很好啊,待会儿用来在地下挖坑,倒也不错。”鹤笔翁道:“师哥,在地下挖个坑干什么?”鹿杖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说话,心神微分,无忌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左腿之上。鹿杖客一个踉跄,随即站定,将一根鹿杖舞得风雨不透。   张无忌回头又望赵明与周芷若一眼,只见她二人颤抖得更是厉害了,问道:“明妹,怎样?”赵明道:“糟糕!冷得紧!”无忌吃了一惊,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来周芷若身中玄冥神掌,阴寒纵然厉害,也只是她一人身受,这时连赵明也冷了起来,想必是赵明好心,伸掌助周芷若运功抗御。她二人功力相差甚远,周芷若的内功又是极怪异,赵明救人不得,反而受了她的牵累。无忌双拳大开大阖,只盼尽速击退二老,但二老离得他远远地,忽前忽后,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为敌。   无忌心下焦躁,叫道:“明妹,你将周姑娘,放在地下,不能抱着她。”赵明道:“我——我放不下。”无忌奇道:“怎么?”赵明道:“她——我——她背心——黏住了我手掌。”说话时牙关打战,身子摇摇欲坠。无忌一惊更甚,只听得鹿杖客说道:“张教主,这位周姑娘良心好狠,她正在将体内寒气传到郡主娘娘身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咱们立个约定,好不好?”无忌道:“什么约定?”鹿杖客道:“咱们两下罢斗,我得周姑娘身上的两本书,你救郡主。”无忌哼了一声,心想:“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练成芷若的阴毒武功,此后作起恶来,再也无人制得了他们。”   张无忌百忙中回头一看,只见赵明本来皓如美玉般的双颊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满脸是十分痛苦的神情。无忌退后两步,左手抓住了她的右掌,体内的九阳真气便即从手掌上源源传去。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的一杖双笔,疾风暴雨般猛袭而来,他二人知道无忌此时不能离开赵明,只凭单掌之力,要招架已是不易,更无还手之能,是以全力进攻。无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赵周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动,又只剩下一掌,霎时间凶险万分。嗤的一声响,左腿上裤子被鹤笔翁的鹤嘴笔划破一条长缝,腿上鲜血沐漓。赵明本来被周芷若的阴寒之气逼得几欲冻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结,得无忌的真气一冲,身上渐渐援和。但无忌一面要和玄冥二老这两大高手相斗,一面要抗拒玄冥神掌和周芷若的九阴内力,左支右绌,渐渐抵挡不住,提一口气纵声长啸,要招呼杨逍、范遥等来援。忽听得山右杨逍和范遥呼啸相应,风声中夹杂着乒乒乓乓的兵刃相击之声,原来杨、范、颜三人也是遇上了强敌。   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眼睛。无忌举掌运力拍出,将鹿头杖逼开。鹤笔翁着地滚进,左手笔一招“从心所欲”,点向无忌腰间。无忌无可趋避,只得施展挪移乾坤心法,要将他一笔之力卸开,但鹤笔翁这一笔点到,力道何等沉重,是否能够卸开,心下殊无把握。忽听得当的一声响,腰间震了一震,却不感到疼痛,原来鹤笔翁这一笔正好点在他腰间悬着的屠龙宝刀之上。无忌平素临敌,不用兵刃,偶尔也只以圣火令当铁尺使,但从来不使刀剑之属,是以屠龙刀虽是挂在腰间,却一直没想到拔出御敌。   鹤笔翁这一笔点来,登时提醒了他,当下大喝一声,一腿踢出,将鹤笔翁逼得退开三步,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客再度刺到,张无忌屠龙刀一挥,嗤的一声轻响,鹿杖上的鹿头离杖落地,鹿杖客大吃一惊,叫道:“不好!”鹤笔翁双笔卷到,无忌宝刀扬处,嗤嗤两声,一对鹤嘴笔又是断为四截。屠龙刀盘旋飞舞化成一团白光,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抢近,他体内的九阳真气,尽数传到了赵明身上。这一全神发挥,周芷若所中的玄冥神掌寒毒,立时被驱赶殆尽。但阴阳二气在人体内交感,此强彼弱,彼强即此弱,玄冥神掌的寒毒一尽,那九阳真气便去抵销她所练的九阴内力。   原来周芷若居得藏在倚天剑中的“九阴真经”后,一来生怕谢逊和无忌知觉,只是晚间偷练,二来时日迫促,无法从扎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渐进,因此所习均真经中落于下乘的阴毒武功,何如“九阴白骨爪”之类。当年这九阴真经的下卷落在东邪黄药师手中,被他弟子陈玄风、梅超风盗去,所练武功,与周芷若的便大同小异(请参阅拙作“射雕英雄传”)。如此速成的功夫,内力不深,遇上了真正高明的对手,便在内力上落败。周芷若中了玄冥神掌后,本想将阴寒之气转入赵明体内,待得张无忌出手相救,只觉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适,不料正感气力渐长,想要离开赵明的手掌,一挣之下,竟似被一股极强的黏力吸住了,挣之不脱。适才赵明的手掌被她背心黏住,此刻她背心反被赵明手掌黏住,那均是内力强弱有别之故。   无忌力驱寒毒,但觉自己的九阳真气送将出去,赵明手上总是传来一股寒气与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驱尽,不住的加力施为,那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阳真气过去,便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练得的一分九阴真气。周芷若心中暗暗叫苦,却开不了口,自知只要一张口说话,立时狂喷鲜血,真气泄尽而亡。   赵明体内融和舒畅,笑道:“无忌哥哥,我好啦,你专心去对付玄冥二老吧!”无忌道:“好”内力一收。周芷若如遇大赦,脱了黏力,自知这么一来,所中玄冥神掌的阴毒虽然已驱尽,但自身的九阴内力却也损耗极重,眼见无忌舞动屠龙刀,专心攻敌,当即伸出五根手指,一挥手,往赵明顶门上插了下来。赵明大叫一声:“啊哟!”天灵盖上一阵剧痛,喀喇一声响,周芷若五根手指齐断,痛哼一声,急奔而去。   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回过头问道:“怎么啦?”赵明伸手一摸自己脑门,只吓得魂飞天外,说不出话来。无忌只道她已为“九阴白骨抓”所伤,右手舞刀挡住二老,一手去摸她头顶,只觉着手处湿腻腻地,虽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心中一块大石才落地,安慰道:“皮肉之伤,不碍事!”原来周芷若出手袭击之时,一来无忌输至赵明体内的九阳真气尚未退尽,二来周芷若的内力大损,以弱攻强,反而折断了自己的五指。   无忌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过来。这时无忌手中有了天下第一锋利的利刃,自觉仗此利器,胜人不武,高声叫道:“杨左使,范右使,你们那边情形如何?”范遥叫道:“已打倒三人,尚有七人,不劳教主挂心。”两人遥遥应答,均是内力充沛,神完气足,料知对方无恙。无忌心下一宽,反手将宝刀交于赵明,左手一牵一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将鹤笔翁拍来的一掌转移了方向。这一牵一引之中,他贯注了九阳神功,使的乃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层的最高深的功夫。这第七层功夫最耗心血内力,丝毫疏忽不得,所谓错以毫厘,失之千里,一个运用不善,便会自己走火入魔,因此适才无忌分心助赵明周芷若驱除寒毒之时,虽然情势危急,却不敢贸然动用。玄冥二老是武林中顶尖高手,如以轻浅的挪移乾坤神功对付,却又奈何二人不得。   他立定脚跟,体内气血一顺一逆,内息极迅速的流转一周,凝神一拨之下,鹤笔翁一剑拍出,波的一响,正中鹿杖客肩头。鹿杖客吃了一惊,怒道:“师弟,你干什么?”鹤笔翁武功极精,性子比较迟钝,一件事须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这一下事山仓卒,自己也莫明其妙,愕然难答,但知定是无忌捣鬼,心想只有加紧攻击敌人,方能向师兄致歉,于是运劲右腿,一脚向无忌踢去,张无忌左手拂出,一黏之下,鹤笔翁这脚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这丹田是人身运气的中枢要地,鹿杖客如何能让他踢中?惊怒之下,侧身避过,喝道:“你疯了么?”   赵明叫道:“不错,鹤先生,快将你这大逆无道,好色贪淫的师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赏。”无忌心下暗笑:“这挑拨离间之计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鹤笔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鹤笔翁,这时听了赵明之言,当下单只牵引拨动鹤笔翁的拳脚,对付鹿杖客时却仍是太极拳的招数,口中叫道:“鹤先生,不用担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这头淫鹿。汝阳王已封你为——封你为——”他一时没想到合适的官职,赵明叫道:“鹤先生,你封官的官诰,便在这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束纸片一扬,读道:“嗯,是大元护国扬威大将军,快加把劲啊。”   无忌一掌拍出,将鹿杖客逼向左侧,正好鹤笔翁的一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击到,成为左右夹攻之局。鹿杖客和鹤笔翁数十年亲厚胜于同胞,原不信他会出卖自己,但此刻眼见鹤笔翁接连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脚之中又是积蕴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那里还有半分情谊?他愤慨异常,喝道:“你贪图富贵,全不顾念义气么?”   鹤笔翁急道:“我——我是——”赵明接口道:“不错,你这是迫不得已,为了要做护国扬威大将军,得罪师兄,那也是无话可说了。”张无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一带,鹤笔翁一掌拍将过去,砰的一声响,重重击在鹿杖客肩头。鹿杖客大怒,反手一掌,将鹤笔翁左边牙齿打落数枚。鹤笔翁年纪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边这几枚牙齿,向来十分珍惜,这一来不禁也激发了怒气,喝道:“师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鹿杖客怒道:“是谁先动手了?”他武学虽高,却决不相信世间竟有乾坤大挪移第七层神功的可能,武功中虽有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法门,但凭着玄冥二老的修为,任何人不能拨动他们的掌力,是以丝毫没疑心到这是张无忌从中作怪。   鹤笔翁表明心迹,骂道:“贼小子,你捣鬼!”赵明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师哥,叫他『贼小子』便了。”无忌左掌压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鹤笔翁一掌击上了鹿杖客右颊,登时高高肿起。赵明叫道:“无忌哥哥,咱们援助杨左使他们去。”无忌见鹿杖客红了双眼,掌力源源催动,知道离间之计已成,喝道:“鹤先生,这淫贼交与你了。”左足一点,纵身跃开,携了赵明的手便走。只见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脚,斗得激烈异常。赵明叫道:“鹤先生,你擒住师哥后,屠龙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观看一月。快立大功,良机莫失。”鹿杖客更是怒气勃发,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艺出同门,武功半斤八两,这一场恶战,也不知斗到何时方休。最后终于两败俱伤,鹤笔翁虽是说明原委,但鹿杖客誓死不信,从此师兄弟二人反目成仇,此是后话不提。   无忌循着兵刃相交之声,赶到杨逍身侧,只见地下躺了五具死尸,杨逍以一敌三,范遥与颜垣各与一名敌人相斗。五名敌人中只范遥的对手最强,以范遥的武功,居然也攻他不下,只是招数上略占上风。无忌也不上前相助,站着旁观,片刻间杨逍又打倒了一人。杨逍剩下的二名敌手眼见必败,齐声呼啸,向山下逃去,颜垣的对手跟着便走。颜垣扬手掷出毒沙,那人惨呼倒地而毙。与杨逍对敌的那人却是宁死不屈,仍是强悍异常的酣斗。范遥砰的一拳,打得他身子一晃。杨逍道:“这位兄台,我瞧你倒是一条好汉子,不如投降了吧!”那人怒道:“投降之徒,还能是好汉子么?”张无忌道:“不错!”举起屠龙刀,左上右落,飕飕飕连砍八刀,刀锋从他头脸掠过,登时毛发纷飞,将范遥一掠,笑道:“范兄,饶他去吧!”那人只觉头上脸间凉冰冰地,伸手一摸,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原来顶门头发,颊上胡子,已被无忌这八刀削去了大半,不由得死心蹋地,向无忌一揖,说道:“拜服阁下神技,任凭处置。”无忌一笑,道:“兄台请便。”那人长叹一声,掉头而去。   张无忌道:“这些都是汝阳王府中的武士么?此人是谁?”赵明道:“他是我哥哥的卫士长,叫做虬髯神拳鲁仙客,现下要算是我爹爹府中的第一高手了。”杨逍笑道:“虬髯变成了光下巴,他在王府中也耽不住了。”说话之间,少林寺僧众与明教中人纷纷闻声来援,一齐到玄冥二老打斗处去看时,只见二老已奔出数里之外,从山上望将下去,月光下只见到细小的黑影,喝骂声隐隐传来,显是仍在恶斗不休。   众人回到少林寺中,无忌察看赵明头顶伤痕无碍,忽然想起一事,道:“明妹,你身上凑巧带着纸张,这一来不由得鹿杖客不信。”赵明笑吟吟的从怀中取出一束薄薄的纸片,在无忌面前一扬,笑道:“你猜猜那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回 是耶非耶   张无忌笑道:“你叫我猜的东西,我一辈子也猜不出。”赵明将两束纸片放在他的手里,无忌就烛光一看,只见这些纸片其实非纸,乃是薄如蝉翼的绢片,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细如蝇头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开头写着“武穆遗书”四字,内文均是行军打仗,布阵用兵的精义要诀。无忌再看第二束时,见开头写的四字是:“九阴真经”,内文书满各种神奇怪异的武功,翻到最后,“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内。无忌一颗心怦然跳动,说道:“你——你是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赵明道:“当她不能动弹之时,我焉有不顺手牵羊之理?这些阴毒功夫我便不想学,可是取来毁了,胜于留在她手中害人。”   无忌随手翻阅九阴真经,读了几页,只觉文义深奥,一时不能尽解,然决非阴毒下流的武学,说道:“这经上所载武功,其实极是精深,依法修练,一二十年之后,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是只求速成,学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他顿了一顿,又道:“那位身穿黄衫的姊姊,武功与周姑娘明明是一条路子,然而招数正大光明,醇正之极,似乎是从这九阴真经中而来。”赵明道:“她说什么『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无忌摇头道:“日后咱们见到太师父,请教他老人家,或许能得其中缘由。”两人闲谈几句,见山下军情并无变化,当即分别安寝。   次晨无忌一早起身,跃上高树瞭望,只见山下敌军又多了万余人,显是元军夜中结集重兵,要再大举进攻。群雄见到敌军旌旗招展,兵甲鲜明的情势,均是忧心忡忡。只听得敌军营中号角此起彼落,想是调兵遣将,十分忙碌。无忌道:“明妹!”赵明应道:“嗯,怎么?”无忌微一迟疑,道:“没有什么,我随口叫你一声。”他本想与赵明商议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谋,定有妙策,但转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随于我,再要她定计残杀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强人所难。”是以话到口边,又忍住了不说。赵明鉴貌辨色,已知其意,叹了口气,说道:“无忌哥哥,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说了。”   无忌回到室中,一时彷徨无策,随手取出赵明昨晚取来的两束纸片,看了几页九阴真经,翻到武穆遗书时,无意中看到“兵困牛头山”五个小字,心中一动,仔细看下去,却是岳飞叙述当年如何为金兵包围、如何从间道脱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内外夹攻而大获全胜,种种方略,写得十分详明。无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书,静静思索,这少室山上的情势,虽与岳武穆当年被困时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遗意,未始不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是兴奋,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纵奇才,如此险着,常人那里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点,高下巧拙,相去实在不可以道里计。   他手指醮了茶水,在桌上绘画图形,虽觉行险,却未始不能侥幸求胜,须知以寡敌众,终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阵取胜。当下心意已决,来到大雄宝殿,请空闻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间各路英雄齐到殿中,无忌居中一站,说道:“此刻鞑子兵马聚集到山下,料想不久便会大举攻山。咱们虽然昨日小胜,挫了鞑子的锐气,但鞑子若是不顾性命的蜂涌而上,究属难以抵挡。在下不才,蒙众位英雄推举,暂当盟主之位。今日同仇敌忾,请各位暂听在下号令。”群雄齐道:“盟主但有所命,自当凛遵,不敢有违。”无忌道:“好!吴劲草听令!”   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属下听令!”心下暗想:“教主号令,第一个便差遣到我,实是我莫大荣幸。不论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艰危,务须舍命以赴。”却听无忌说道:“命你率领本旗兄弟,执掌军法,那一位英雄好汉不遵号令,锐金旗长矛短斧齐往他身上招呼。纵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长辈,俱无例外。”吴劲草大声道:“得令!”弗的一声,抽出了怀中一面小小白旗,捧在手中。吴劲草本人的武功声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对他原不如何重视。但自那日少林寺广场上明教五行旗大显神威,群雄知道他手中这面白旗所到之处,跟着而来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枝长矛、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领通天,霎时之间也是烂成一团肉浆,是以见他白旗展动,心中都是一凛。原来无忌翻阅“武穆遗书”,见第一章便说:“治军之道,严令为先”。他知道这些江湖豪士向来人人自负,各行其是,各别的武功虽强,聚在一起却是乌合之众,若非申令部勒,不能与蒙古精兵相抗,因此上第一件事便是要锐金旗监令执法。   无忌指着殿前的一堵照壁,说道:“众位英雄,凡是轻功高强,能一跃而上此堵照壁的,请一献身手。”群雄之中,登时有不少人脸现不满之色,心道:“这是什么当口,却叫咱们来干这种无关紧要的纵高窜低?”有些前辈高手,更觉无忌出言小觑众人,大是不愉。张松溪突然排众而出,说道:“我能跃上。”一跃上了照壁,轻轻从另一面翻下,武当派梯云轻功名闻天下,以张松溪的能耐,要跃过这堵照壁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既不卖弄,更无不悦,只是老老实实的遵从跃过。   张松溪这一首先遵令,俞莲舟、殷利亨、杨逍、范遥、韦一笑、殷野王等高手一一遵行,只见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连三的跃过墙去,有的炫耀轻功,更在半空中演出种种花式,跃到四百余人,余下便无人再试。要知这堵照壁着实不低,若非轻功了得,原是不易一跃而上。参与此次英雄大会的群雄武功各有不同造诣,但轻功一道,却非尽人所长,往往擅于拳脚兵刃的,轻功便甚平常,盖武功学之道,极难遍通,有些人单是研习一指一掌,便他了毕生的功夫。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无不有自知之明,如不是自己所长,决不勉强而致出丑。   无忌见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的僧众倒占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派,果是名不虚传。单以轻功一项而论,好手便远远较别派为多。”于是传令道:“俞二伯、张四伯、殷六叔,请你们三位带同擅长轻功的众英雄,虚张声势,假装寺中人众全体逃走,引得敌军来追,乃是第一大功,一到后山,即便如此如此。”武当派俞张殷三侠齐声接令。无忌又道:“舅舅,你与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四位,请助我居中管应。”当下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断后,何者攻坚,何者侧击,俱各详细安排。杨逍等见他布阵迎敌,竟是如此井井有条,若有预谋,无不惊讶,却不知他乃是袭用岳武穆遗法,只是因地形不同、部属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无忌分派已毕,最后说道:“空闻方丈、空智神僧两位,请率同峨嵋派诸位,救护死伤。”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无人为首,无忌自觉与峨嵋嫌隙甚深,不便指挥,因此推举空闻、空智这两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领,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号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无异言。不料空闻、空智却对望一眼,相互点了点头,空闻躬身说道:“盟主机谋深远,指挥若定,老僧极是钦佩。但老僧师兄弟有一不情之请,要请盟主俯允。”无忌道:“方丈不必客气,请示尊意。”   空闻说道:“非是老僧不遵盟主号令,只是向盟主讨令,由老僧师兄弟二人,留守本寺。”张无忌一听,已知其意,盖他现在的策划,乃是弃去少林,假装向后山遁逃,引得敌人追逐,然后设法解围。但当年岳飞因牛头山,那牛头山乃是光秃秃的一座山头,说弃便弃,毫不足惜。这少室山上却有历时千年的少林古刹,佛门圣地,群雄弃守之后,万一敌军派兵上来查察,只见到一座空寺,那元军何等残暴,势必举火焚烧。空闻空智二人讨令守寺,那是决心与寺院共存共亡之意了。无忌微一沉吟,说道:“很好,二位大师壮志可佩,便请二位留守。”群雄脸上均有诧异之色,本想无忌必会劝阻,那知竟是一口答应,少林弟子有人欲待陈辞,空闻厉声道:“军令森严,本派弟子中若有违犯,立即除名,逐出本派。”当下谁也不敢再说。   无忌朗声说道:“今日中原志士,齐心合力,共与鞑子周旋。少林派执掌钟鼓的诸位师父便请擂鼓鸣钟。”群雄轰然欢呼,抽刀拔剑,无不意气昂扬。   烈火旗掌旗使夏炎一声号令,旗下教众将寺中积储的柴草都搬了出来,堆在寺前左,发火燃烧,片刻间烟焰冲天而起。山下元军先听得钟鼓响动,已自戒备,但见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蛮子放火烧寺,定要逃走。”那烈火旗纵火的法门最是巧妙,在佛殿顶都浇油放火,却不延烧殿身,从山下远远望将上来,只见数百间寺屋到处都有态态大火冒上。   俞莲舟左手一挥,率领一百五十余名轻功卓越的好汉,从少室山的左侧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军已是大声鼓噪,列队追来。群雄故意四散乱走,好教元军最擅长的弓箭之技无法聚集射发。第二批由张松溪率领,第三批由殷利亨率领,其巾有僧有俗,各背负一个厚厚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军看来,果是弃寺逃命的狼狈景象,但一箭箭射去,中在包袱之上,却都伤不到本人。元军见众人烧寺逃走,烟雾之中也看不清人数多寡,当下分兵一万追赶,其余一万兵留在原地防变。   无忌向杨逍道:“杨左使,鞑子的首领倒是颇为用兵,并不全军追逐。”杨逍道:“是,此事确实可爱。”只听得山下号角声响起,元军的两个千人队分从左右攻上山来。无忌等望见元军纵马从山坡上奔来,山石虽是崎岖,那些蒙古小马却是驰骋如飞,长矛铁甲,军容甚盛。待那先锋部队攻到半山亭边,无忌左手一挥,烈火旗人众从两侧抢开,伏在草中,等得敌军二千人马又前进百余丈,夏炎一声忽哨,喷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发,都是往马匹身上烧去。群马悲嘶惊叫,一大半滚下山去,登时大乱。   但元军军纪严明,前队虽败,后队毫不为动,一声令下,三个千人队弃去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喷火焰时,虽烧死烧伤了数百人,余人却是奋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一声忽哨,毒水喷出,跟着厚土旗掷出毒砂,又将二千余元打得七零八落。虽有数百人攻到山峰,均被锐金、巨木二旗人众一一歼灭。   猛听得山下鼓声擂得甚急,五个千人队人众突然竖起巨大盾牌,列成横队,如一道铁墙般缓缓推前。这么一来,烈火、毒水、毒砂等均是无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用巨木上前撞击,看来也只能撞开几个缺口,无济于事。空闻方丈一见事急,说道:“张教主,请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气。今日虽败,日后更可卷土重来。”   无忌遥望敌军中军,只见一杆大纛高高举起,旗下一位将军跨了一匹青骢马,手持长枪,铁甲上金光闪闪,饰以黄金,形相甚是威武,只是头盔戴得甚低,瞧不见他的容貌。无忌转身向吴劲草道:“吴旗使,你袭击这将军左右的卫护。”吴劲草应道:“是!”白旗一挥,奋勇当先,向那将军冲了过去。白旗指处,属下教众的一百根长矛纷纷向那将军左右掷出。无忌道:“韦蝠王,咱们去擒了那将军来。杨范二位,你们给咱们掩护。”三人笑道:“此计大妙。”杨逍范遥便向山下冲去。   韦一笑和张无忌纵身跃起,几个起落,已抢在杨范二人之前,这轻功的身法一加展开,当真是便如两溜轻烟一般。二人奔到盾牌手前,拨落纷纷射来的羽箭,各出右足在盾牌上一点,已然翻身跃过盾牌队组成的铁墙。元军官兵大声吆喝,枪矛如林般刺到。韦张二人并不抵敌,只是东闪、西避,从人丛中直穿了过去,抢到那将军马前。那将军一枪刺来,无忌反手勾拿,抓住了枪杆,顺势一拉,拉得那位将军向前一撞,韦一笑飞身而上,已抓住他的后颈。   那将军倒也了得,左手抽出宝剑,拦腰挥去。无忌猿臂伸处,抓住了他的手腕,和韦一笑二人横拖直曳的拉下马来。四周护卫失色惊呼,舍命来救,却被杨逍和范遥挡住了,不得近前。无忌手一松,笑道:“走吧!”韦一笑反身点了那将军穴道,扛在肩头,反身却向山下无人处奔去。元军见主帅被擒,喊声震动山谷,群向韦一笑追去。想那韦一笑轻功何等了得,当年肩头扛了峨嵋派的弟子,以灭绝师太如此身手,尚且追他不上。那将军的护卫中虽有若干武林好手,被他迈开步子冲出数丈,早已望尘莫及。韦一笑越奔越远,忽而跃上树巅,忽而纵上岩顶,元军众官兵只瞧得心胆俱裂,眼见他从半空中摔将下来,不知如何的一窜,又从斜刺里横了过去。张无忌、杨逍、范遥见他得手,纵声长笑,先后跃回。   韦一笑卖弄本领,将那将军远远向前掷出,元军大声呼喝,只道主帅要在岩石上撞得头崩额裂,筋折骨断。那知韦一笑身法好快,那将军落下时离地五尺,他已赶到接住,原来他抛掷之时,手上的劲力算得不爽厘毫,空中飞人刚好跌落,他也正及时赶到。如此掷得数下,已到山峰,他大声喝道:“杨左使,大买卖来了!”用劲一掷,将那将军的身子向杨逍急飞而至。杨逍轻轻接住,扯开他的头盔一看,只见这将军面目英俊,只是双眉竖起,显是心中愤怒无比。赵明叫道:“哥哥!”扑了过来。原来这少年将军正是赵明的兄长王保保。   这一下却也大出无忌意料之外,他眉头微皱,说道:“得罪!”抱起王保保的身子,放在空闻与空智之间,低声道:“两位大师以他为质当可保存少林寺院。此人与在下颇有渊源,还请勿伤他性命。”空闻、空智大喜,各从弟子手中掠过一柄戒刀,架在王保保的颈中。其实二人若要取他性命,原只一掌之劳,但两柄明晃晃的戒刀架在他的颈,在元军官兵看来,更增几分凶险。   杨逍朗声叫道:“蒙古官兵听着,你们小王爷已落入咱们手中,急速退至山下,免得害了他的性命。”指挥这元军万人队的万夫长又惊又急,心想若是当真伤了小王爷的性命,汝阳王执掌兵马大权,赫然震怒,说不定要全军都要杀头,只盼传令退兵。山顶群雄正欢呼鼓噪间,忽听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冲天而起,杀声四起。杨逍大喜,说道:“教主,咱们的援兵来啦。”从山顶望将下去,瞧不见山下情景,但烟尘腾空,人喧马嘶,中军显是来得甚众。   张无忌高声叫道:“援军已到,大伙儿冲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冲杀下去。无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杀官,后杀兵。”群雄纷纷呐喊:“先杀官,后杀兵!”这六个字颇奏奇效,要知蒙古兵纪律严明,每十名士兵为一个十人队,由什长率领,其上为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但明教援军在山下一攻,群雄再自山上冲杀,元军阵势先自乱了。张无忌又传令拣专拣敌军官长杀戳,一支蒙古精兵登时乱成一团。   无忌等冲到山腰,只见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个“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知道是徐达与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时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说不得传讯,获悉教主被围少室山,尽起部属,星夜来援。其时豫南鄂北一带,明教义军与元军混战经年,双方所占地域,犬牙交差,说来便来,甚是近便,是以不到两日,便已赶到。徐达与常遇春所率教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士,武功虽与山上群雄相差甚远,但列队群斗,威力却是极强,兼之人数众多,逼着元军一路向西奔逃。   无忌本就定下计谋,引得一个元军万人队追向西方山谷。那山谷三边均是悬崖。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率同数百名轻功卓越的好汉,边斗边退,逃入谷中。元军的万夫长虽觉地势凶险,但眼敌人为数不多,谷中纵有埋伏,那也尽能对付得了,是以挥军追入谷中。俞莲舟等奔到悬崖之下,崖上早有数十条长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这些人均是一等一的轻功好手,高来高去的本领最是拿手不过,元军顶盔贯甲,身手笨拙,如何攀援得上?那万夫长眼见中计,急令退军,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不住射来,巨木旗将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时,元军第二路败兵又到,谷口已然封住,当即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张无忌和徐达先后赶到,均叫:“可惜,可惜!”若是事先联络妥善,将元军第二支万人队一齐驱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歼。须知无忌没料到援军来得如此神速,并无全歼元军的雄心,只求杀败敌军,保存少林,便已心满意足了。当下徐达号令部众搬土运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队队弓箭手攀到崖顶,居高临下的向谷中射箭,元军身处绝地,无力还手,唯有找寻山石隐身躲藏。不久常遇春率队赶到,与无忌会见,久别重逢,均是不胜之喜。常遇春性烈如火,大叫:“搬开土石,待我冲进去将鞑子杀个干干净净。”徐达笑道:“谷中无水无米,不出三四日,鞑子渴的渴死,饿的饿死,何劳你我兄弟动手?”常遇春笑道:“总是亲手杀的干脆。”他年纪虽较徐达为长,但平时素服徐达智谋,又见无忌附和徐达之言,当下也不再说,自去指挥部属,搜杀溃散的元军。无忌应赵明之请,放了王保保,派吴劲草率领本旗兄弟,送出五十里外,由其自去。赵明亲自送了十里,连声致歉,王保保一眼也没瞧她,自始至终,不发一言。赵明只得怏怏而回。   这一晚少室山下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捷。群雄连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斋,口中已淡得难过,这时大酒大肉,开怀饱啖。   徐达满斟了一杯酒,奉给无忌,说道:“恭贺教主,请尽此杯!”无忌接过饮了。徐达说道:“属下平日钦佩教主肝胆照人,武功绝伦,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实是本教之福,苍生之幸。”无忌哈哈大笑,说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维我了。今日大胜,一来是你徐常二位大哥来得神速,二来是靠了岳武穆的遗爱。小弟实无半分功劳。”   徐达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遗爱?还盼教主明示。”无忌从怀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黄纸,正是原来藏于屠龙刀中的“武穆遗书”,翻到“兵困牛头山”那一节,递了过去。徐达双手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不禁又惊又佩,叹道:“武穆神机,实非后人所及。若已武穆今日尚在世间,率领中原豪杰,何愁不将鞑子逐回漠北。”说着恭恭敬敬的将遗书交回无忌。无忌却不接过,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十六个字的真义,我今日方知。所谓『武林至尊』,不在宝刀,而在刀中所藏的遗书。以此兵法临敌,定能战必胜,攻必克,最终自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徐大哥,这部兵书转赠于你,望你克承武穆遗志,还我河山,直捣黄龙。”   徐达大吃一惊,忙道:“属下何德何能,焉敢受教主如此重赐?”张无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辞。我为天下苍生授此兵书于你。”徐达捧着兵书,双手颤抖。张无忌道:“武林传言之中。剑中所藏,乃是一部极是厉害的武功秘笈。我体会其意,兵书是驱赶鞑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起来,以暴易暴,世间百姓受其苦,那却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徐大哥,这番话请你记下了。”徐达汗流浃背,不敢再辞,说道:“属下谨遵教主令旨。”将“武穆遗书”供在桌上,对着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又拜谢张无忌赠书之德。此后徐达果然用兵如神,连败元军,最后统兵北伐,直将蒙古人赶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业。   自此中原英雄倾心归附明教,张无忌号令到处,无不凛遵。那明教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所不齿,被目为妖魔淫邪,不料经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变,竟成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汉子孙中兴的大业。其后朱元璋虽起异心,迭施计谋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国号却不得不称一个“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甲至崇祯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从明教而来。此是后语不提。   这一晚群雄欢饮达旦。尽醉方休。到得午后,群雄纷纷向空闻、空智两位神僧告辞。张无忌见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颇是恻然,又见宋青书躺在担架之中,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静慧说道:“我瞧瞧宋大哥的伤势。”静慧冷冷的道:“猫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周颠随侍在侧,忍不住骂道:“我教主顾念你掌门人的旧日情分,才设法给他治伤。其实这等欺师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杀之。你这恶尼姑啰唆什么?”静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见周颠狠狠霸霸的,只怕他蛮不讲理,当真动起手来,却要吃个眼前的亏,于是强忍怒气,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门人世代相传,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子。周掌门若非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焉能做本派掌门?哼,宋青书这种奸人留在本派,莫要污了周掌门的名头。李师侄、龙师侄,将这家伙送回武当派去吧!”抬着宋青书的两名峨嵋弟子齐声答应,将担架抬到俞莲舟身前,放下便走。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俞莲舟道:“什——什么?他不是你掌门人的丈夫么?”静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门人怎能将这种人瞧在眼中?她气不过张无忌这小子变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骗得这小子来冒充什么丈夫。那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门人又何必负此丑名?眼下她——她——”   张无忌在一旁听得呆了,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说宋夫人——她——她其实不是宋夫人?”静慧转过了头,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说话。”便在此时,躺在担架中的宋青书身子动了一动,呻吟道:“杀了——杀了张无忌么?”静慧冷笑道:“别做梦啦!死到临头,还想得挺美。”殷利亨见静慧气鼓鼓的,说话始终不得明白,低声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问道:“李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李明霞是个中年女子,当年与纪晓芙甚是交好,听殷利亨问起,沉吟半晌,道:“静慧师姊,殷六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说了,好不好?”静慧道:“什么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说,是外人更加要说。咱们周掌门清清白白,跟这姓宋的奸徒没半丝瓜葛。你们亲眼得见掌门人臂上的守宫砂。此事须得普天下武林同道众所周知,免得坏了我峨嵋派百年来的规矩——”殷利亨心想:“这位静慧师太脑筋不大清楚,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于是向李明霞道:“李师妹,既是如此,便盼详示。我这宋师侄如何投身贵派,与贵派掌门人到底有何干系,小兄日后得须向家师禀告。此事关涉贵我两派,总要不伤了两派和气才好。”   李明霞叹了口气,道:“这位宋少侠人品武功,均是武林少见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痴,堕入业障。我掌门人似乎答应过他,待得杀了张无忌,洗雪弃婚之辱,便即下嫁于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门人讨教奇妙的武功。前日英雄大会之上,掌门人突然声称自己是『宋夫人』,说是这宋少侠的妻子,当时本派男女弟子,人人十分惊异。当日掌门人威震群雄,慑服各派——”周颠突然接口道:“是张教主故意相让的,有什么大气好吹!”李明霞不去理他,续道:“木派众弟子虽是十分高兴,但到得晚间,众人问她宋夫人这三字的由来。掌门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伙儿都来瞧瞧!』咱们人人亲眼看到,她臂上一粒守宫砂殷红如昔,果然是个知法守礼的处子。掌门道:『我自称宋夫人,乃是一时权宜之计。只是气气张无忌那小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时便能乘机胜他。这小子武功绝伦我实是及不上他。为了本派的声名,我自己的声名何足道哉。』”   她这番话朗然说来,有意要让旁边许多人都听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是不禁嫁娶,只是自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传授守身如玉的处女。每个女子拜师之时,师父均在咱们臂上点下守宫砂。每年逢到郭祖师诞辰,先师均要检视,当年纪师姊——就是这样——”她说到这里,含糊其辞,不再说了。要知她虽已两鬓萧萧,嫁了丈夫,生儿育女,但说到男女间的风化之事,总是不便出口。殷利亨等却已了然,知道李明霞乃是想说当年纪晓芙为杨逍所诱失身,守宫砂消失,这才给灭绝师太发觉。殷利亨与杨不悔婚后夫妻情爱甚笃,可是此时想起纪晓芙来,心下不禁怃然,忍不住向杨逍瞥了一眼,只见他热泪盈眶,转过了头去。   李明霞道:“殷六侠,我掌门人存心要气一气明教张教主,偏巧这位宋少侠又对我掌门人痴缠不休,以致中间生出许多事来。只盼宋少侠身子复原,殷六侠再向张真人和宋大侠美言几句,以免贵我两派之间生下嫌隙。”殷利亨点头道:“自当如此。我这师侄忤逆无道,死不足惜,实是本派门户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净。”殷利亨心肠本软,但想到宋青书害死莫声谷的罪行,实是痛恨无比。   正说话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似乎是周芷若之声,声音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当是遇上了什么凶险之极的变故。   第一百一十一回 黑衣少女   众人听得这一下惊呼,不由得毛骨悚然,此时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后左右都站满了人,然而这一声惊呼,却如突然有恶鬼出现一般。众人一凛之下,不约而同的将头转向声音来处,张无忌、静慧、李明霞等人都迎了上去。无忌身法最快,生怕周芷若遇上了什么厉害的敌人,或是猛兽毒物之类,几个起落,已穿过树林,只见一个青影急驰而来,正是周芷若。无忌急忙迎将上去,问道:“芷若,怎么啦?”周芷若满脸恐怖之极的神情,叫道:“鬼、鬼,有鬼追我!”见到无忌,纵身扑入他的怀中,身子兀自瑟瑟发抖。   无忌见她怕得失魂落魄,当下也顾不得嫌疑,轻怕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别怕!不会有鬼的。你瞧见了什么?”只见周芷若上衣被荆棘树枝扯得稀烂,脸上手上都有许多血痕,左臂上半只衣袖都被扯落了,露出一条雪藕般洁白的臂膀,上臂正中一点,如瑚珊,如红玉,正是处女的守宫砂。无忌精通医药,知道处子臂上点了这守宫砂后,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终身不退。他先前听了静慧和李明霞的言语,原是将信将疑,此刻亲眼得见,已无半分怀疑,霎时之间,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她前先跟我说,被囚于丐帮之时,曾失身于宋青书,腹中怀了孩子。当时我搭她脉博,绝无怀孕之象,其时还道诊断有误,如此说来,她是有意骗我的了。至于嫁宋青书为室云云,更是全无其事。”转念又想:“张无忌啊张无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处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但见周芷若实在怕得厉害,不忍便推开她。   周芷若伏在他的怀中,感到他胸膛上壮实肌肉,闻到他身上男姓气息,渐渐镇定,说道:“无忌哥哥,是你么?”无忌道:“是我!你见到了什么?何以这等害怕?”张无忌一问,周芷若突然又惊惶起来,哇的一声,热泪迸流,靠在无忌的肩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这时杨逍、韦一笑、静慧殷利亨等众人均已赶到,突然看到这等情景,相互使个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当派峨嵋派群侠心中,均盼周芷若与张无忌言归于好,结为夫妇。各人一来不免怀念与赵明为敌时的怨仇,二来总觉得赵明是蒙古贵女,无忌若是娶她为妻,只怕有碍兴复大业。   周芷若哭了一阵,忽道:“无忌哥哥,有人追来么?”无忌道:“没有!是谁追你?是玄冥二老么?”周芷若道:“不是!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没人——不,不是人——没有什么东西追来么?”无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什么看不清楚的。”他声转温柔,说道:“芷若,你连日使力过,实在是累了,想必头晕眼花,看错了什么东西。”周芷若道:“不会,决计不会的。我见了它三次,接连三次。”在话声颤抖,兀有余悸,无忌道:“见到三次什么?”   周芷若扶着无忌的身子,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似乎是使了极大的勇气,一望之下,立即又转眼向着无忌,见到他温柔关怀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软倒在地下,说道:“无忌哥哥,我——我都是骗你的,倚天剑和屠龙刀是我盗的,殷——殷姑娘是我杀——杀的,谢大侠是我下手点的穴道。我——我没嫁宋青书。我心中实在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你。”无忌叹道:“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周芷若哭道:“你却不知道我师父在万法寺的黄塔之上,跟我说过些什么。她将倚天剑与屠龙刀中的秘密,说与我知晓,要我立誓盗到宝刀宝剑,光大峨嵋。要我立下毒誓,假意与你相好,却不许我对你真的动情——”   张无忌轻轻抚着周芷若的手臂,想起当年自己亲眼见到灭绝师太一掌击毙纪晓芙,见她在大漠中立誓歼灭明教,又见她手持执倚天剑乱杀锐金旗下教众,直至后来万法寺高塔下见她宁可身死,不愿受自己救援,可以想见她对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钵,受她遗命,种种阴狠毒辣的行迳,想必均是出于师父所嘱。无忌本性原是极易谅解旁人的过失,向来不善记仇,又想到那日光明顶上恶斗何太冲夫妇及华山派的高矮二老,若不是周芷若从旁指点,说不定自己当时便已死于非命。这时周芷若苦楚楚娇弱,伏在他的怀中,不禁颇生怜惜之心,柔声道:“芷若,你到底见到了什么,竟是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跃起,说道:“我不说。是那冤魂缠上了我,我自己作恶多端,原是当有此报。我今日一切跟你说明了,我——我已命不久长——”说着掩面疾走,奔向少至山下。无忌茫无头绪,心想:“什么怨魂缠上了我?难道是丐帮帮众复仇,装神弄鬼吓唬于她么?”慢慢在后跟去。只见周芷若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李明霞取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周芷若低声吩咐什么,群弟子一声凛遵。无忌正自呆呆出神,杨逍将一柄断成两截的倚天剑捧在手中,说道:“教主,咱们将这剑还了峨嵋派,好不好?”无忌点了点头,杨逍捧着自去迸还。   这时山下群雄又走了一大批,空闻、空智二人忙着送别。无忌道:“咱们也好走了。”只见周芷若走到空闻跟前,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空闻脸色大变,怔了一怔,随即摇头,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说了几句话,忽地跪了下来,双手合什,喃喃祷祝什么。空闻神色庄严,口诵佛偈。周颠道:“这可奇了。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无忌道:“阻止什么?”周颠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身入空门,你可糟了。”杨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只是做尼姑,不做和尚,那有拜少林僧为师之理?”周颠用力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记,说道:“对,对!我周颠一时胡涂了。那周姑娘求空闻大师干什么?一个少林派掌门,一个是峨嵋派掌门,分庭抗礼,不用跪下啊。”   只见周芷若站起身来,脸上略有宽慰之色。无忌叹道:“别人的闲事,咱们不用多管了。”回头说道:“明妹,咱们该得走了。”那知这一回头,却不见赵明。这些日来,赵明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离,无忌微微一惊,问道:“赵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怀中,给明妹看了去,只道我旧情不断,竟尔舍我而去?”忙打发人四下寻觅,烈火旗掌旗使夏炎说道:“启禀教主,属下见赵姑娘下山去了!”无忌好生难过:“明妹不顾一切的随我,经历了多少患难,我岂可负她?”当下即向杨逍道:“杨兄,此间事务,请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于是向空闻、空智告别,又别过俞莲舟、张松溪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后会有期。”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数滴珠泪,落在尘之中。   张无忌展开轻功,向山下疾驰。山道上一列数里,都是从少林寺归去的各路英雄,无忌不愿多所惊动,从各人身旁一晃即过,始终不见赵明的踪迹,他一口气追出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道上人迹渐稀,忽想:“明妹计谋甚深,她既有心避开,多半不从大路行走。她若走这条路,以我脚程之快,早就赶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后,她再背道而驰。”一时心急如焚,顾不得腹中饥渴,在群山丛中又儿了转来,时时跃上树颠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见归鸦。   无忌直绕到少室山后,仍不见赵明,心想:“不论如何,我对你此心不渝,纵是天涯海角,终究也要找到你。”这么一想,心下便坦然了,见东北角山坳里两枝大枣树并肩耸立,当下跃下树去,找到一根横伸的枝干,展身卧倒,他累了一日,多经变故,这一躺下,不久便已沉沉睡去。   睡到午夜,睡梦中忽听数十丈外有轻轻的脚步之声,以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立时便即惊觉。他身子不动,睁眼一看。其时一轮新月已斜至西天,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山坡上有一人飘行极快,正向南行。无忌见那人的背影纤细,一搦瘦腰,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大喜之下,一声“明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立即觉察不对,那女子身形比赵明略高,轻功身法更是大不相同。她脚步轻灵胜于赵明,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无忌好奇心起:“一个少女深宵独行,不知为了何事?”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更不愿去窥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不禁想到:“说不定能从这少女身上找到明妹。倘若她与明妹截然无关,我悄悄走开便了,原他无碍。还是别轻易放过任何线索为是。”于是扶着树干,轻轻溜了下来。   他生怕被那少女发觉,离得她极远,须知深宵跟随一个不相识的少女,难免有轻薄之嫌。只见那少女一身黑衣,一路走向少林寺去。无忌认明了她行走的方向,心道:“她是向少林寺而去,即使与明妹无关,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中事。我蒙天下英雄推为盟主,倘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这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他一管。”停步倾听,四下无旁人,知那少那女并无后援,更是放心。   行了约莫一个更次,那少女始终没有回头一次。无忌瞧着她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眼熟,似乎从前曾经见过,心想:“是武青婴姑娘么?是峨嵋派的丁敏君么?”细看却均不是,在树木山石间躲躲闪闪,显是知道少林寺中高手甚众,生怕被人发见了踪迹。忽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的大殿中传了出来,跟着梵唱声起,竟是数百名僧人的声音。无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还在诵经礼佛,而且是这许多僧人,难道在做什么重要法事么?”   那少女听得梵唱之声,行得更加慢了,又前往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听得脚步声响,那少女在草丛中一伏,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原来英雄大会虽已过去,寺中仍是严密戒备,提防仍有敌人来犯。那少女待四名僧人走过,这才长身,纵身一跃,已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无忌见她双手无带兵刃,孤身一人,也不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有心要瞧瞧她的容貌,到底自己是否认识,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这时他自知处境十分尴尬,若是被那少女发觉,倒也罢了,倘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份,竟然深夜中来寺窥探,对方纵是佯作不知,却也是大损颜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动,比猫鼠还更轻捷。   这时殿中诵经之声又起,无忌凑眼到窗缝中一张,只见大殿上数百名僧人,整整齐齐,一行行的坐在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罩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什低诵,正在做超渡亡魂的法事,无忌登即领悟:“是了,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军攻山,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侣慈悲在怀,连夜为死者超度,祝他们往生极乐。”空闻大师站在供桌之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是一个少女,无忌一见,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站在空闻大师身旁的少女,正是周芷若。无忌望将过去,见到她的侧面,只见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忧。无忌心道:“是了。日间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原来是求他做法事超度,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为,她爪下剑底,伤的无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赫然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无忌一阵神伤,想起这位表妹身世之惨,对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钟磬木鱼声中,周芷若盈盈的下拜,口唇微动,低声祷祝,无忌依稀听到:“殷姑娘——你在天——安息——别来扰我——”无忌手扶墙,心中思潮起伏:“表妹命丧于她剑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脑海中突然之间,隐隐涌起了光明顶上听到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缓缓站了起来,微一侧身,脸孔向着东首,突然间脸色大变,叫道:“你——你——你又来了!”声音尖锐,压住了满殿的钟磬之声。无忌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满脸都是一条条的血痕。无忌吓得身子发颤,忍不住一声惊呼,原来那脸上虽是血痕斑斑,却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   无忌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双脚一时不听自己使唤,竟是僵住了不能移动。只见那张脸突然隐去,大殿中砰的一声,周芷若往后摔倒。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蛛儿,蛛儿!是你么?”这声音震得山谷鸣响,却是无人回答。无忌微一定神,飞身往来路上追去,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黑衣少女已是不知去向。他虽是素来不信鬼神,但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暗发毛。无忌自言自语:“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来是蛛儿。难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领经么?难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阴魂不散?”   少林群僧听得殿外有声,早有数人抢将出来察看,见是张无忌,都是呆了。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说道:“不知张教主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恕罪。”无忌拱手道:“不敢!”闪身便进殿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兀自未醒。无忌抢上前去,在她人中上用力捏了几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数过。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无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眼前这许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这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无忌,听他这么一说,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了起来,但身子兀自不住发抖,抓着无忌的手掌,死也不敢放脱。   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说起适才在窗孔中所见的那张血脸。空闻与群僧却是都没有看见。周芷若道:“无忌——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无忌沉吟半晌,道:“我——我也见到的。”周芷若身子剧烈一颤,道:“你——你也见到了?”无忌点了点头。周芷若颤声道:“你——你见到的是谁?”无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蛛儿。”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又晕了过去。这一次无忌拉着她的手,是以她并没摔倒,略一昏晕,便即醒转。无忌道:“我见到了蛛儿,可是——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道:“她不是鬼?”无忌道:“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鬼神之辈。”无忌这几句话,原是为安慰周芷若而说,在他内心,可实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话。   周芷若问道:“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确非鬼物?”无忌经她这么一问,回想一路跟着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又见她躲在长窗之外向殿中窥探,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娘,丝毫无特异之态,于是问空闻大师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请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空闻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万物皆空,何况鬼魂?”无忌道:“然则大师何以虔诚诫行法,超度幽灵?”空闻道:“善哉!幽灵不须超度,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无忌登时领悟,拱手道:“多谢指点。在下深夜搅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罪。”空闻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数度拯救,使少林得免于难,何必客气。”   当下无忌与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们走吧!”周芷若脸有迟疑之色,不敢离开佛殿。无忌也不便强劝,拱手道:“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从此一别,只怕再也不能相见,突然叫道:“无忌哥哥!我——我和你一起去。”纵身奔到他的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门。   二人一离少林寺数十丈,周芷若便靠到无忌身边,拉住了他的手。无忌知她害怕,但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幽香阵阵,不能无感。二人默不作声的走了一阵,周芷若幽幽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得蒙张真人搭救,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当时死在汉水之中,倒是干净得多。”无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轻轻哼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周芷若听着歌词,握着无忌的手微微颤动,低声道:“张真人虽是为我好,但若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当山上,让我归入武当门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罚这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深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实在——”张无忌听她说得真诚,心下颇自感动,知道她确是有许多离难处,种种狠毒之事,大都是承奉灭绝师太的遗命,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   山道上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其时正当初夏,良夜露清,耳边听着一个极美少女吐露深情,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何况当时在小岛替她逼毒时曾有肌肤之亲,既是总角之交,又有婚姻之知,不由心中迷迷惘惘。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为什么赵姑娘一叫你,你便随他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喜欢她么?”无忌道:“我正要将件事跟你说知。”眼见再行数里,便是明教众人住宿之处,于是携着她手,走到道旁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将赵明手中握着谢逊一束金发,引得他非走不可的种种情事,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语。无忌道:“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这许多错事,只怪我自己,还能怪你么?”无忌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世间事阴错阳差,原难逆料,你也不用太过伤心。”   周芷若仰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真心答我,不可隐瞒。”无忌道:“好,我不会瞒你。”周芷若道:“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说“殷姑娘”,但终不敢说出口来,顿一顿,道:“除了小昭,我们三个都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是好好的活在世上。在你心中,你真真喜欢的是那一个?”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当无忌与周芷若、赵明、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的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那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那一个呢?他始终彷徨难决,自己便只得逃避,一时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复。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尽想这些儿女私情干什么?』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均有关连。我自信一生品行无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终之时,一再嘱咐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妈妈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   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心有所决,专心致志的爱了那一位姑娘,未必便与光复大业有妨,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索性不敢去多想。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岂不逍遥快活?”要知其时乃是元末,不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是寻常之极,一夫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来诸教众节俭刻苦,除妻子外少有妾侍,无忌生性谦和,也深觉不论和那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泽,倘是再娶妾侍,未免太也对不起这般天仙一样的人儿,因此这种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从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往往便即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为人须当自足,你心中竟存这种念头,那不是太过卑鄙可耻么?”   后来小昭去了波斯,殷离逝世,自己又以为殷离乃是赵明所害,那么顺理成章,自是要与周芷若成婚。不料变生不测,中间大起波折,然而真相逐步揭露,周赵二女原来善恶颠倒,幸好自己并未与周芷若铸成大错,赵明更公然与父兄决裂,则此事已不为难。万不料赵明突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突然又有此一问。   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说道:“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小昭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我又——又杀害了殷姑娘,四个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赵姑娘。我只问你,倘若咱们四人都是好端端的在你身边,你便如何?”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的命也是活不久长。小昭离我而去,我自是伤心。殷表妹逝世,我也是难过。你——你后来这样,我既是痛心又是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如果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明妹,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种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无忌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明四女,似是不分轩轾,但今日赵明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明在他心中所占位置,竟是与其余三女不同。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轻道:“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小酒店去会她,便知你内心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妄想,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那便——那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转意,实在——实在那是万万不能的。”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对殷表妹是心生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相爱,铭心刻骨相爱。”顿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你——你竟是不知道么?”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的手,歉然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才好。我——我是对你不起。”周芷若道:“你没有对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道么?我问你:倘若赵姑娘此番不别而行,你永远再找她不到了,倘若她被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对你变了心,你——你便如何?”无忌心中已难过了良久,听她这么说,再也忍耐不住,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寻着她不可。”   周芷若叹了口气,道:“她不会对你变心的,你要寻着她,那也很容易。”无忌又惊又喜,站了起来,道:“她在那里?芷若,你快说。”周芷若一对妙目凝视着,见到他脸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轻轻道:“你对于我永远不会这么关心。你要知道赵姑娘的所在,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否则你永远找她不到的了。”无忌叹息道:“你要我答应什么事?”周芷若道:“这件事我现下还没想起,日后想到了再跟你说。总之这事不违侠义之道,于光复大业有利,也于明教及你自己的名声无碍,只是做起来未必容易。”无忌一呆,心想:“当日明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说什么不违侠义之道,迄今为止,她只要我做过两件事。那两件事可真不易办,怎么芷若也学起她的样来?”周芷若道:“你不答应,那也由得你。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应了我,事到临头,可不能推诿抵赖。”   无忌沉吟道:“你说此事不违侠义之道,既于光复大业有利,也于明教及我自己的名声无碍?”周芷若道:“不错!”无忌道:“好,当真不违侠义之道,无损于光复大业,我便答应你了。”周芷若道:“咱们击掌为誓。”伸出手掌,要与无忌互击。无忌心下隐隐觉得,跟她击掌立誓之后,等于在自己身上套了一层无形的枷锁,这位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事之辣,其实是远胜赵明,一时提起手掌,拍不下去。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须答应我这件事,我教你倾刻之间,便见到你的心上人。”无忌胸口一热,再也不计其他,便和她击掌三下。周芷若笑道:“你瞧这里是谁?”伸手拨开了身后的树丛。只见在一丛花叶之后,坐着一个少女,脸上似笑非笑,却不是赵明是谁。无忌大叫一声:“明妹!”忽听得身后数丈之外,一个女子声音“咦”的一声,似乎突然见到赵明现身,忍不住惊呼了出来。这一声惊呼声音甚轻,但无忌已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呆之下,心中转了无数念头,缓缓伸出手掌去拉赵明的手,双掌相接,只觉她手掌颇为僵直,登时省悟,原来她日间不别而行,自己到处找她不到,却被周芷若擒住了,点了她的穴道,藏在这里。他顺手一搭赵明的脉博,察觉气血运行如常,并未受伤。月光之下,只见她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的娇媚可爱,想是无忌适才与周芷若这番对话,都教她一一听在耳中。她虽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听到无忌背后吐露心曲,对她竟是如此铭心刻骨,情意恳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   周芷若弯下腰来,在无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无忌低声回答一句。周芷若不禁大怒,喝道:“张无忌,你竟是全然没将我放在眼里,你仔细瞧瞧,这赵明中毒后,还活得成么。”无忌大吃一惊,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么?”俯身察看,刚翻开赵明左眼的眼脸,只觉背心一麻,已被周芷若点了穴道。无忌“啊哟”一声,身子摇晃。他内功深厚,虽被点中要穴,却不摔倒,忙运气冲穴时,周芷若出手如风,纤指连动,又点了无忌左肩、腰胁、后心一共五处大穴。   第一百一十二回 万缕柔丝   无忌武功再强,接连受了这六下袭击,那也是抵受不住,仰天便倒。只见青光一闪,周芷若拔出长剑,抵住了他的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正殷离的冤魂缠上了我。我终究是活不成了,咱们一起同归于尽。”说着提起了长剑,便往无忌胸口刺了下去。   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离并没有死!”周芷若回过头来,但见一个黑衣女子从草丛中疾奔而出,一指往周芷若后心戳了过去。周芷若斜身闪开,那女子回过头来,月光侧照,只见她脸容俏丽,淡淡的布着几条血痕。张无忌看得明白,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离,只是脸上浮肿尽褪,虽有纵横血痕,却不掩其美,依稀便是当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个清秀绝俗的小姑娘。周芷若退后两步,左掌护胸,右手中长剑的剑尖指住了无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剑先刺死了他。”殷离果然不敢再动,急道:“你——你做的恶事还不够多么?”   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离道:“我自然是人。”张无忌突然大叫一声:“蛛儿!”一跃而起,抱住了殷离,叫道:“蛛儿,——你——你想得我好苦!”这一下出其不意,殷离吓得尖叫一声,被张无忌围住了双臂,动弹不得,周芷若嘻嘻一笑,说道:“若非如此,你还是不肯出来。”回身去解开了赵明的穴道,替她推宫过血,按摩筋脉。赵明被她制住了半日,冷清清的抛在这里,心下好不恼怒,幸好后来听到张无忌吐露了心事,这才转怒为喜。只是突然之间又多了一个殷离出来,却更平添了无数心事,正是旧恨甫除,新愁转生。   殷离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赵明姑娘、周姑娘都在这儿,成什么样子了?”无忌微笑道:“我见你死后还魂,欢喜无尽,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样的?”殷离拉着他手臂,将他脸孔转到月光下,凝视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无忌痛叫:“啊哟!你干什么?”殷离道:“你这千刀万剐的丑八怪,冒充什么曾阿牛来骗我,叫我向你吐露心事,要我在人前出丑——你——你将我活埋在土中教我吃了多少苦头。”说着在胸口连捶三拳,砰砰有声。无忌不敢运九阳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三拳,笑道:“表妹,我实在是以为你已经——已经死了,累我伤心得痛哭了几场。你怎么又活了转来,当真是老天爷有眼。”殷离道:“老天爷有眼,你这丑八怪便是没眼。你是蝶谷医仙的弟子,连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不相信。你是嫌我的脸肿得难看,没等我断气,便将我埋在土中,你这没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她一连串的咒骂,神情语态,一如往昔。   无忌嘻嘻的听着,搔头道:“你骂得是骂得是。当时我真是胡涂,见到你满脸鲜血,没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无救——”殷离跳将起来,伸手又去扭他右耳。无忌嘻嘻一笑,闪身避开,作揖道:“好表妹,你饶了我吧!”殷离道:“我才不饶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样醒了过来,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块。你既要活埋我,干么又替我作个石坑?为什么不在我身上堆满泥土,我透不过气来,不就真的死了?”无忌道:“谢天谢地,幸好我替你筑一个石坑。”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离怒道:“这人坏透啦,我不许你看她。”无忌道:“为什么?”殷离道:“她是杀死我的凶手,你还理她作什么?”赵明突然插口道:“你既没死,她便不是凶手。”殷离道:“我已死过了一次,她就是凶手!”   无忌劝道:“好表妹,你脱险归来,我们都是欢喜得紧。你安安静静的坐下来,跟我们说说这番死里逃生的经过。”殷离道:“什么我们不我们的。我来问你,你说『我们』这两个字,到底那几个人才是『我们』?”无忌笑道:“这里只有四个人,那自是我和周姑娘、赵姑娘了。”殷离冷笑道:“哼!你或许还有几分真心欢喜,可是周姑娘和赵姑娘呢?她们也都欢喜么?”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伤害于你,事后不但白天深自痛悔,连梦魂之中也是不安,否则今日突然在树林中见到你,也不会吓成这个样子了。此刻见你平安无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确是欢喜无量。”殷离侧着头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也有几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帐,既是如此,那就罢了。”周芷若双膝跪倒,呜咽道:“我——我当真太对你不起。”   殷离向来性子执拗,但一见周芷若服输,心下登时软了,忙扶起了她,说道:“周姊姊,过去的事,谁也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没死。”两人手拉着手,并肩坐下。殷离掠了掠头发,说道:“你在我脸上划了这几剑,也不是全无好处。我本来脸上浮肿,中剑的毒血流尽,浮肿倒渐渐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无已,不知说什么好。无忌道:“我和义父、芷若后来在岛山住了很久。表妹,你从墓中出来后,怎会不见到我们?”殷离怒道:“我是不高兴见你。你和周姑娘这般卿卿我我,听得我好不生气。哼!『我此后只有倍加疼你爱你!我二人夫妇一体,我怎会给你气受?』”他学着张无忌的口气说了这几句话后,又学着周芷若的口气道:“『要是我做错什么,你会打我,骂我、杀我么?我从小没爹娘教导,难保不会一时胡涂。』”她咳嗽一声,又学着男子的嗓子,说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就算你做错了什么,我是重话也不舍得责备你一句。』”手指西天明月,说道:“『天上的明月,是咱俩证人。』”   原来当晚张无忌与周芷若定情时所说的言语,都让殷离听在耳中。这时她一一述覆出来,只听得周芷若满脸通红,张无忌扭怩不安。他向赵明偷瞧一眼,她一张俏脸气得惨白,于是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腕。赵明手腕一翻,两根长长的指甲,刺入无忌的手背。无忌吃痛,既不敢叫出声来,也不敢动。   殷离伸手入怀,取出一根木条来,放在无忌眼前,说道:“你瞧清楚了,这是什么?”无忌一看,见木条上刻着一行字道:“爱妻蛛儿殷离之墓。张无忌谨立。”正是无忌当日在殷离墓前所立。殷离恨恨的道:“我从墓中爬了出来,见到这根木条,当时便胡涂了,怎么?是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无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偷听到你二人的说话,『无忌哥哥』长,『无忌哥哥短』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无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张无忌。你这没良心的,骗得我好苦?”说着举起木条,用力往张无忌头上击了下去,拍的一声响,木条断成数截,飞落四处。   赵明怒道:“怎么动不动便打人?”殷离哈哈一笑,说道:“我打了他,怎么样?你心疼了是不是?”赵明脸上一红,道:“他是在让你,你算不知好歹。”殷离笑道:“我有什么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会跟你争这个丑八怪,我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那是蝴蝶谷咬伤我手背的小张无忌。眼前这个丑八怪啊,他叫曾阿牛,叫张无忌也好,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转过头来,柔声说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许了给那个狠心的凶恶的、小张无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   无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张无忌,怎地——怎地——”殷离温柔地瞧着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神情变幻,终于摇摇头,说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与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岛之上,你对我仁至义尽。你是个好人,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我要寻他去。”说着又瞧了他半晌,转身缓缓走了开去。张无忌陡地领会,原来她真正所爱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张无忌,是她记忆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张无忌,却不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无忌,不是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   无忌心中三分伤感、三分留恋、又有三分宽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离这一生,永远会记着蝴蝶谷中那个狠劲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周芷若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害得她这么疯疯癫癫地。”无忌心中却想:“她确是有一点儿疯疯癫癫,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脑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赵明心中所思量的,却是另一回事。殷离来了又去了,使她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然而周芷若呢?殷离既没死,谢逊也是好端端的平安无恙,倚天剑中所藏的武功、屠龙刀中所藏的兵书,都已交给了无忌,周芷若所犯的过错,这时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当然,宋青书为了她而害死了莫声谷,然而这是宋青书自己的罪孽,周芷若在事先确是全不知情,也绝无唆使之意。无忌曾与她有婚姻之约,他,他可不是弃信绝义之人。   周芷若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吧!”赵明道:“到那里去?”周芷若道:“我适才在少林寺时,见彭莹玉和尚匆匆前来寻他,似乎明教中出了什么要紧事。”无忌一凛,心道:“我莫要为了儿女之情,误了教中大事。”忙道:“既是如此,咱们快去瞧瞧。”当下三人加快脚步,不多时便到了明教教众营之所。   杨逍、范遥、彭莹玉等正命人到处找寻教主,见他回来,俱各欣慰,但见周赵二女和他同归,心中又均诧异,无忌见众人神色沮丧,隐隐知道不妙,问道:“彭大师,你有事寻我么?”彭莹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赵明的手,说道:“咱们到那边坐坐,我可走得去了。”赵明会意,知她避嫌,不愿与闻明教的秘密,于是并肩齐出。杨逍范遥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这两位姑娘斗得何等厉害,此刻却是似亲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调处的。”   彭莹玉待周赵二女走出,说道:“启禀教主,咱们在濠州打了一个大败仗,韩山童韩兄殉难。”无忌叫了一声“啊哟!”极是痛惜。彭莹玉又道:“眼下淮泗军务,由朱元璋兄弟指挥。徐达、常遇春两位兄弟得知讯息,已领兵驰去应援,韩林儿兄弟也同去了。事在紧急,不及等候教主将令。”无忌道:“该当如此。”正商议军情间,殷野王匆匆进来,说道:“启禀教主,丐帮中有人前来报知,陈友谅那厮的下落已然查明。”无忌道:“在那里?”殷野王道:“这厮竟是混到了本教徐寿辉兄弟的属下,听说徐兄弟对他很是宠信。”张无忌沉吟道:“既是如此,咱们倒不便躁急行事。舅舅,烦你派人通知徐兄弟,陈友谅这厮阴狠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祸胎,最好是疏远之为妙。”殷野王答应了,又道:“不如一刀杀了,干干净净。就让我去办吧!”   无忌正沉吟间,忽有教众送来徐寿辉的一封紧急文书,无忌接在手中,杨逍皱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占了先着。”无忌拆开文书一看,原来是徐寿辉的一封长禀,说道陈友谅曾得罪教主,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现下诚心投入本教,决意痛改前非,但求教主给予自新之路。无忌对这长禀给杨逍等看了。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蛊惑,必有后患。”杨逍叹道:“陈友谅这厮极是阴险,但咱们这时若是将他杀了,不免示人以不广,寒了天下英雄之心。”无忌道:“杨左使之言不错。彭大师,你与徐兄弟交好,请你便中乘机劝导,小心提防于他,切不可让兵马大权落入他的手中。”彭莹玉答应了。不料徐寿辉并未受劝,对陈友谅极是信任,终于命丧陈友谅之手。陈友谅统率明教西路义军,自称汉王,与明教东路义军争夺天下,直至鄱阳湖大战,方始兵败身死,令明教英雄豪杰遭受重大伤亡,此是后话不提。   当晚张无忌与杨逍、彭莹玉等详细计议,分派人众,前赴各路义军策应。他自以张三丰分别日久,甚是想念,次晨即与群雄分手,带同赵明、宋青书上武当山去。周芷若道:“张真人于我曾有大恩。宋少侠逆父弑叔,未始非因我而起,我当去领受罪责。”当下带同峨嵋众弟子,齐上武当。   少室山与武当山相距不远,南下一过豫鄂边界,不数日便到山上。张无忌随同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三人,入内拜见张三丰,又见了宋远桥及俞岱岩。宋远桥听说儿子在外,铁青着脸,手执长剑,抢将出来。张无忌等均觉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齐跟着到了大殿。宋远桥喝道:“迕逆不孝的畜生在那里?”一瞥眼间,见宋青书躺在软床之中,头上绑满了白布,连眼睛也遮没了,一挺长剑,剑尖指向他的身上,但手一软,竟是刺不下去。霎时之间,想起父子之情,同门之义,不由得百感交集,回过剑来,一剑往自己小腹上刺去。   张无忌一伸手,便以乾坤大挪移功夫,夺下了他手中长剑,劝道:“大师伯,万万不可。此事如何处理,该当请太师父示下。”张三丰叹道:“我武当门下出此不肖子弟,远桥,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这等逆子有不如无!”右手一掌推出,拍的一声响,击在宋青书的胸口。他这一掌何等威力,宋青书脏腑震裂,立时气绝。宋远桥跪下哭道:“师父,弟子疏于管教,累得七弟命丧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对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张三丰伸手扶了他起来,说道:“此事你确有罪愆,本派掌门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莲舟接任。你专心精研太极拳法,掌门的俗务,不必再管了。”宋远桥拜谢奉命。俞莲舟忙推辞不就,但张三丰坚不许辞,只得拜领。   众人见张三丰毙宋青书、革宋远桥,门规严峻,心下无不凛然。张三丰问起英雄大会及义军抗元之事,对张无忌温勉有加。周芷若站在一旁,张三丰始终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待得观中道人收拾了宋青书的尸身下去,张三丰忽从宋远桥身边抽出长剑,指着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是峨嵋派掌门,学得了灭绝师太几成剑法?”周芷若道:“晚辈所学,最多只有恩师剑法的三成。”张三丰道:“当年郭女侠手创峨嵋一派,只盼群弟子卓然成家,在江湖上独树一帜。你以灭绝师太的三成功夫,凭什么来光大峨嵋?你学得一些阴毒狠辣的武功,在英雄大会中争胜逞能,以后峨嵋弟子,便学你这些阴毒武功么?郭女侠于我有恩,老道虽是风烛残年,却也不能眼见峨嵋派沉沦衰亡,毁于一旦!”周芷若道:“张真人这番话问得是,晚辈早已安排。”张三丰道:“如何安排?”   周芷若不答张三丰的话,却转过头来,向张无忌道:“张教主,当年在光明顶上会斗六大派之时,我曾听你言道,你并非武当派门下受业弟子,是也不是?”无忌不知她何以忽然问起此事,便道:“先父是武当门下,太师父曾授过我太极拳法,若说我是武当弟子,也可说得。”周芷若道:“我曾听你言道,你初学武功的受业恩师,乃是你义父谢大侠,他是混元霹雳掌成昆的门人。你的九阳神功学自达摩老祖的遗书,乾坤大挪移心法学自明教前代教主的遗篇。咱们武林中人,最讲究的是师门派别,你到底是那一门派的门人?”无忌道:“我武功所学甚杂,认真起来,并不是那一派的门人。”周芷若问张三丰道:“张真人,他这番话没错吧?”张三丰点头道:“实情确是如此。武林中,这种情形甚为稀有,那是他迭遇奇逢所致。”   周芷若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半截倚天剑,左手握住自己头上一把青丝,回剑一掠,万缕柔丝竟是一剑割断。众人都吃了一惊,齐道:“你——你——”周芷若道:“我罪孽深重,早有落发出家之意,张教主,我问你,你曾答应过我,我有一事求你,你务须做到,是也不是?”张无忌点头道:“不错,不过——”周芷若抢着道:“不过此事须得不违侠义之道,既于光复大业有利,也不得有损明教的声名,是也不是?”无忌道:“是。若是如此,但有所命,自当遵从。”周芷若道:“大丈夫千金一诺,当着你太师父与众位师叔伯之前,可不能言而无信。”无忌见她割断了头发,神色坚毅,心下不胜伤感,寻思:“她真有什么为难之事,我自当尽力替她办到。”便道:“你——你吩咐下来便是了。”   周芷若道:“张真人,须借宝殿一用。”解开背上包袱,取出两块灵牌来,一块写着“峨嵋派创派祖师郭女侠襄之灵位”,另一块写着“峨嵋派第三代掌门恩师灭绝师太之灵位”,恭恭敬敬的供在殿中方桌之上。张三丰与宋远桥张无忌等一见,一齐躬身下拜。周芷若与本门弟子也拜过了,除下手上的铁指环,转身说道:“张无忌张教主,峨嵋第四代掌门人周芷若,谨将掌门之位,传授于你。”众人一听,都是惊得呆了,只听她继续说道:“你仍兼任明教教主,盼你光大本门,兴旺明教,率领中原豪杰,驱逐鞑子,自今而后,峨嵋派门下弟子,尽皆听你号令。”   无忌双手齐摇,道:“这——这——这如何可以?”周芷若道:“峨嵋派乃郭女侠手创,请你出任掌门,那也不辱没了你。”无忌眼望张三丰,眼光中露出乞援之色。张三丰一怔之下,突然哈哈大笑,声震屋瓦,说道:“周姑娘,真有你的。单凭你这一手,便不枉了灭绝师太的托付之重。峨嵋派交在无忌手中,发扬光大,那是的了。”周芷若从怀中取出一本黄纸薄本,连着两截倚天剑的断剑,交给无忌,说道:“这是郭女侠手书的本门武学,剑掌精义,尽在其中。”   此事虽是大出意料之外,但无忌并不属于任何门派,接掌峨嵋,并非违了江湖规矩,而此事确与光复大业有利,也不损明教声威,只听张三丰又道:“无忌孩儿,你不是答应过周姑娘,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无忌无奈,只得将峨嵋派武学秘本和两截断剑接了过来,戴上指环,重新向两座灵位跪倒。周芷若率同众门人,一一参见第五代掌门人。张三丰、宋远桥等依次道贺。峨嵋群弟子均知张无忌武功卓绝,威望极隆,于本门将有莫大好处,虽有数人心怀不服,却也不敢公然反对。   张三丰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周芷若削发为尼,不问世事,自此一盏青灯,长伴古佛。   张无忌率领峨嵋弟子偕同赵明,拜别张三丰、宋远桥等,回归峨嵋山,他到得山上,写了一封长信,将明教教主之位让与杨逍。   赵明见无忌写完给杨逍的书信,手中毛笔尚未放下,神色间颇是不乐,便道:“无忌哥哥,你曾答应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龙刀,第二件不许与周姑娘成婚,这两件事你都做了。还有第三件事,你可不能言而无信。”无忌微微一惊,道:“你——你——你又有什么古灵精怪的事要我做?”赵明嫣然一笑,道:“我的眉毛太淡,你替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中侠义贤达吧?”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