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声明:本书由梨花文学社区采集整理,文本仅供试读;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及时删除;  精校小说尽在梨花文学社区:http://lihua.zzxx.in/ ┗━━━━━━━━━━━━━━━━━━━━━━━━┛ 《太虚幻境》 / 作者:纳兰容若(老庄墨韩) 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很老套的主人公身入异界的故事,而且一到异界,就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大人物。唯一的不同是,这个主角晕血惧高,而且心无大志,只图安逸。偏偏他不需要任何奋斗苦战,已经站在了一切冲突的最中心,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母亲疑他,妻子恨他,叔叔忌他,兄弟怨他,臣下看不起他。他越是真诚,越是没有人相信。所有的阴谋血腥杀戮斗争,全都围绕着他一一展开,他唯有竭尽全力,一一挣脱。 第一部 楚京风云 第一集 初入幻境 【起始章 偶入幻境】   “先生,请问你有没有尝试过太虚幻境?”   “当然有,我从八岁就开始进入太虚幻境,真是太爽了。”   “请问你对太虚幻境有什么看法吗?”   “还用问,这是世上最美妙的事了。价格虽然贵一些,不过还是很划算。”   “请问你对太虚幻境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啊?价格降一点,美女多一点,时间长一点,最好以后可以改革到让我能不吃不喝不睡,一辈子都在幻境里度过。”   “先生,请问你有没有尝试过太虚幻境?”   “有,十二岁的时候因为好奇而尝试了一次,从此再也不能摆脱。”   “请问你对太虚幻境有什么看法吗?”   “太美妙,太逼真,太好了,好得让人分不清现实和幻境,让人喜欢幻境胜过现实。”   “请问你对太虚幻境有什么建议吗?”   “我因为沉迷幻境,以致于现在二十岁了,连高中都还没考上;我因为太沉迷幻境,把全部的钱都用在游戏上,不但倾家荡产,害父母背了一身债,还因为偷窃被数次管训;我因为沉迷幻境,在现实里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朋友。可我却还是离不开幻境,害怕幻境被立法禁止。你说,我对太虚幻境,还能有什么建议?”   “先生,请问你有没有尝试过太虚幻境?”   “没有,这种精神毒品,我是绝对不碰的,也不会让我的家人、朋友去碰。”   “请问你对太虚幻境有什么看法吗?”   “那绝对是害人误国的东西,让人沉迷幻境,不理现实,使得世界人情淡漠,人与人之间漠不关心,只把虚幻当真实,拖慢社会发展,扰乱社会秩序,最终会把一切带向毁灭。”   “请问你对太虚幻境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我的建议就是你们这帮眼里只有钱的奸商,立刻停止所有的幻境游戏,就算不停止,我们这些有良心的市民,也会和你们对抗到底。总有一天,政府会颁布禁止幻境的命令。”   反幻境的被采访者粗暴地推开眼前漂亮的市场调查员,气呼呼地走了。   周茹微笑着退开,一点也没有生气。其他的调查员们却都围了过来。   以往英明神武的信息科主任现在拚命擦着脸上的汗:“我的公主大小姐,你的微服私访游戏玩完了吗?快回去吧!市场调查这一块,交给我们就好了。”   周茹无辜地笑道:“什么微服私访?我这是在工作,大家不都是一样工作的吗?爸爸可是答应让我从底层做起的。倒是你,堂堂大主任,小小的市场调查,干嘛非跟着不可?”   陈主任一边擦汗,一边苦笑。   “幻境集团”董事长的爱女学业有成要加入公司,从底层做起,怎么偏偏就分到自己的手底下呢!   手下带着个将来的顶头上司,整天提心吊胆,不敢说错一句,不敢走错一步,累都累个半死。   这位大小姐,天天喊着要从底层做起,什么事都要抢着干,可累死他这害怕公主出半点差错的大主任了。   幻境游戏虽然风行全球,成为全球最赚钱的产业,但也同样是争议最大的产业,反对者众多,幻境员工遭受攻击的事年年都发生,怎不让他紧张得贴身跟随。   刚才只是推一下,万一碰到暴力份子,当面一拳打过来,大小姐擦破点皮,他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周茹看他一张苦瓜脸,心中也是好笑,实在也不忍心再为难他,笑笑说:“对了,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我到仁爱医院做义工的日子,就先下班了,好不好?”   还能不好吗?陈主任的头一阵猛点,不等周茹开口,已经招手把一直停在旁边的私家车叫了过来。   “请上车,请上车!”   陈主任半送半迫地等周茹上车远去,这才松了口气。   其他在街头的职员们,也一起放松了下来。   有个每天坐着价值一千八百万豪华轿车的同事天天跑来和他们在一起做市场调查,谁也不能正常工作的。   仁爱医院是由十多位超级巨富所捐资经营的慈善医院,免费收容医治许多穷人或孤苦无依的老弱。在仁爱医院当义工,是富豪家那些贵妇名媛们的消遣之一,但也不过是送送东西,发表点儿讲话,让一大帮受帮助的病人在下头鼓掌而已。   但周茹不是,周茹是真正地当义工,真正地来陪伴病人,照料老弱。   她走进仁爱医院,一路上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一直走到老人活动室。才一推开门,就看到十余位老人或说或笑,或唱歌,或拍手,竟是一派喜气洋洋。   一个陌生的少年,正站在中间说笑话。他说笑话时,语气随着内容,时而急时而缓,起伏不定,脸上表情也跟着变来变去,真正七情上脸,十分逼真,手脚也跟着一起比划,动作逗趣可爱。   再加上,他本来年少,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阳光般的笑脸、青春的气息,他的存在,就已带来一阵阵笑声了。   老人们个个被他逗得笑声不止,极是欢乐。   周茹微笑着站在旁边观看,见那少年站在中间,装模作样,作张作智,又是可爱,又是可笑。周茹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拍起手来,心中还在暗自猜测,这少年不知是哪里来的新义工。   在场还有一个中年女性,正拿着一大篮的苹果,笑得极其开心,一个个人分发过去。看到周茹进了活动室,笑嘻嘻地过来,把苹果往她手里一塞:“来,我和永超挑了好久才挑出来的,保证个个都甜。”   周茹接过苹果,有些牵强地笑一笑:“谢谢宋姐。”   宋姐笑得异常开心,转身又去分苹果给别的老人。老人们一一含笑道谢,但笑容大多勉强,宋姐却浑不在意。   这时少年的笑话也讲完了,宋姐就站到中间,开始为大家唱歌。   她的歌声轻柔优美,叫人听了极是舒畅,老人们一边听,一边合着拍子拍手。   周茹也在一边坐了下来,一边听,一边微微叹息了一声。   这个给所有老人唱歌,笑容真诚,歌声甜美的宋姐,其实是因为患有思觉失调而被送进仁爱医院的病人。   据说她是因为爱人赵永超车祸死亡,伤心过度,而幻想丈夫一直生存在身边,做任何事,都只当丈夫在一边陪伴,在其他的方面,倒是很正常。如果不知道真相,完全看不出她是个精神病人。   宋姐为人热情,在医院里到处帮助人,她到的地方,就会有一阵笑声响起,也因此,就有更多的人为她的病而惋惜,就连周茹也不由叹息:“宋姐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为什么一定要治好?”带着淡淡笑意的说话声从身旁响起。   周茹侧头望过去,刚才在给大家讲笑话的少年此时坐在她身边,正看着她笑得满脸都是阳光。   “你是谁?”   “我叫容若,是仁爱医院收养的孤儿,所以现在虽已自立,但还是常回来当义工。”少年的笑容异常灿烂明亮,开朗得让人不能相信,他其实,是一个孤儿。   “为什么你认为宋姐的病不用治?”周茹很是不高兴地问。   容若微笑着望向正在唱歌的宋姐:“书上不是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吗?你不觉得,现在的她非常幸福快乐吗?每天可以和心爱的人相伴相依。她的生活作息正常,没有一丝一毫的烦恼,闲时帮助别人,教孩子折纸画画,教大人吹拉弹唱,既自己开心,又助人为善。所有人都喜欢她,她也喜欢所有人,永远面带笑容生活,并没有疯癫若狂,伤害别人。这样的她,为什么一定要治好呢?”   “可是那是假的,那是她的心魔。她不能永远沉湎在虚幻中。”周茹从没有听过居然有人会反对医治精神病。   “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我们这些局外人知道这是虚幻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当事人认为那是真实,并能从中得到幸福,不就够了。她现在,除了幻想丈夫在身边之外,一切都和正常人一样,还充满爱心,把快乐带给每一个人。若强行唤醒她,告诉她,丈夫已经死了,让她承受着失去至爱的痛苦,一生一世冰冷寂寞,理智正常地活着,真的就是幸福吗?”   容若笑着耸耸肩,摊摊手,续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我们眼中的正常,不是她的幸福快乐。不肯接受事实,在幻境中寻找幸福,这是她的选择,我们不必赞同,但也应当尊重。只要她开心就好,不是吗?我们这些局外人,干嘛去操那份闲心,替她叹息呢?”   周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论调,愕然望着容若,半天也说不出话。   容若拿出给老人们说笑话的态度,凑过来,笑嘻嘻说:“怎么样,觉得我说得非常有道理是吧?”看周茹还在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他笑着站了起来:“好了,既然真理已经获胜,我们就不用再辩论下去了。我有事,要先走了,再见。”   他冲周茹点点头,也不等周茹有所反应,就大步走出去了。   周茹坐着发了好一阵子呆,终于消化完他所说的话,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快步追了出去。   “请等一等。”周茹叫着拦住了在走廊上行走的容若。   容若带着他似乎永不会褪色的爽朗笑容问:“什么事?”   “你好,我是幻境集团的市场调查员,能否请你帮我做个市场调查呢?”   容若笑着耸耸肩:“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玩过幻境游戏,恐怕帮不了你。”   周茹微微一皱眉,以“太虚幻境”的流行和强大的吸引力,看来已经有十七八岁的他,居然还没有玩过太虚幻境,那基本上就是幻境的反对者了,向他询问,不知道会不会又惹来恶声恶气一顿数落。   但仅仅是略一沉吟,她又笑说:“没关系,我的调查针对所有人,并不仅限于幻境用户。首先,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太虚幻境的历史。”   “当然知道,现在的人,可以不知道国家近代史,但绝不会不知道太虚幻境的发展史。”容若笑着说。   “二十一世纪,电脑发展一日千里,电脑天才周翔博士研究幻梦之仪,通过电脑虚拟了无数个相对的空间,把古今中外的历史全部输入其中,由电脑还原。在电脑的虚拟空间中,无数个真实的故事分成一幕幕不断上演。后来又把古今中外所有著名的故事传说全部输入其中,让电脑自行把故事和历史相宜地结合到一起。在虚拟的世界中,当你打开一个空间时,就会进入一个个熟悉的故事和传说中。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故事相结合,在虚拟的世界中存在着,是真是幻,就算身在其中也难以分辨。”   “周博士笑称,进入仪器,就如庄周梦蝶,分不清庄周与蝴蝶,分不清是真还是幻。但不管怎么说,仪器所营造的世界,终是镜花水月,一场幻境,所以,就称之为『太虚幻境』。”   “太虚幻境被传了出去,引起了当时最大的几家游戏发展商的兴趣,和周博士经过了长期的谈判后,终于由韩国、日本、中国、美国四家大游戏公司和周博士一起组成了幻境游戏集团。周博士以科学技术入股,成为最大的股东,就任幻境集团的董事长。”   “太虚幻境的庞大虚拟实境游戏系统,经过五年开发后终于投入市场。而后经过漫长二十年的市场试用和不断研发,系统渐渐完美,可以创造一个个如同实境的虚幻世界,让玩家在其中扮演各种角色,开始不同的人生,成为全球最赚钱的产业。但游戏受欢迎之余却也造成负面效果,无数人沉迷游戏之中,不能自拔,对现实生活再无兴趣,甚至恨不得一生一世留在游戏中,不肯面对现实世界。”   “所以,太虚幻境一方面倍受欢迎,一方面也倍受争议。各国政府,各大团体,对于幻境的争辩从没有停止过,但因为集团所拥有的财力强大到足以影响许多国家,所以目前还没有哪一个国家敢明令禁止幻境游戏。我说的对吗?”   周茹笑着点头:“你知道得非常清楚,但是,你为什么不玩幻境,也是幻境的反对者吗?”   “不,幻境太昂贵,我却太穷了。”容若笑了起来。明明是苦涩的事,他却笑得一派轻松,笑容明亮得找不到一丝阴影。   “对于幻境,我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有钱玩的话,当然是好事,可即使没钱,世上还有很多好玩的事,也用不着为此而难过啊!”   “为什么?你不觉得幻境是虚幻的东西,是精神毒品吗?”   “幻境是虚幻的世界,它可以带来刺激,带来快乐,带来许多新奇。然而世界上有这种能力的东西很多,像书,像酒,像许多精巧别致的玩意儿。也有许多人爱书成痴,变成除了书之外什么也不在乎的呆子;也有人恋酒成狂,当了个疯酒鬼;也有人玩物丧志,沉湎于许多东西。但是,难道就因此,不让人看书,不让人喝酒吗?”   容若的语气很无所谓,像是觉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轻描淡写地说:“人的自制力弱,并不能因此就怪罪于别的东西。精神毒品吗?就算是真正的毒品,最早不也是用于医疗的吗?最后要用它来害人,也是人的罪过,和毒品本身无关。幻境和许多游戏一样,最初是为了让人们快乐而存在的,人们要沉湎其间,也未必是游戏的错。”   “可是,人类长时间沉湎幻境,不会拖慢社会发展,影响社会秩序吗?”周茹对容若的感觉越来越奇怪。这个看起来永远带着笑,对什么都不在乎,说什么做什么,都似是在开玩笑讲笑话的人,说出来的道理纵然随意,却又似乎真的非常值得思索,竟使她情不自禁要拿世人对幻境的指责来问容若。   容若不在意地摊摊手:“我觉得,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很久以前,有过许多有关安乐死的争议,也有人说,安乐死的实施,将会拖慢医学发展,使很多新的医疗技术不能进行临床实验。可是,只要不伤害别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要为科学献身也好,要为国家捐躯也好,要成为社会发展祭坛上的圣者也好,都是各人的自由,但谁也无权强迫别人一起当圣人。”   “社会的发展,国家的前途,都不能建立在个人基本自由被剥夺这一点上。安乐死的合法性早已确立,太虚幻境现在还在争议中,也许一百年后,已经是没人会感兴趣的问题了。想要玩游戏,想要永远留在游戏中,都是各人的自由,只要不伤害别人,不伤害社会,那社会上其他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可是……”   “可是,沉湎于游戏的幻境中,听来都是不舒服的,对吗?”容若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可以从另一方面来想。游戏中的世界是由人所创造,相对于游戏中的NPC来说,人就等于神一样,人到游戏中走一趟,就如同神灵下凡。游戏是虚幻的,是镜花水月,可是留在游戏中不回来,不就和神仙贪恋凡尘,不肯回归天庭一样吗?”   “在所有的故事里,神灵看人间万象,人世悲欢,不也是镜花水月,一场虚幻吗?可是所有恋凡的神仙,在我们的传说中都是美好的;相反,那坚持天规,要把神仙从凡尘带回天界的神灵,是恶毒专制的代表。说到底,不过是立场不同。在神话传说中,我们站在人的立场,坚信和人相亲近的都是正确的,隔离凡尘的都是错的。”   “可是,对于幻境,我们却站在了神的立场,自觉高高在上,现实生活是至高无上的,沉湎游戏是万万不可容忍的。其实宇宙万千,奥秘无数,我们今天以创造者、游戏者的身份,看游戏里任我们操纵的一切人与事,又怎知在另一个世界中,我们不是别人手中造出来的游戏人物。”   周茹怔怔地睁大眼睛望着容若,完全被他所说的话震撼到不能思考。   容若难得端出庄重的态度,认真地说:“庄周梦蝶,是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对于庄周来说,做人真的好吗?当蝴蝶又有什么不开心呢?这样深奥的问题还是让大智者去想吧!你我都只是世间凡人,管他是梦是幻,是真是假,只要当事人感觉一切真实快乐,便已足够。”   说到最后,到底还是装不下去,容若笑嘻嘻眨眨眼:“怎么样,我刚才的表现像不像世外高人,一代哲学家。”   本来被他的超然姿态吓住的周茹,又被这忽如其来的改变逗得笑了起来:“既然你不反对太虚幻境,那么如果有机会,你会愿意去尝试吗?”   “会吧!”容若笑笑说:“不过,不可能会有机会的,幻境太昂贵了,我永远付不起游戏费用。”   “也许有呢?幻境集团每年进行一次全球民意大调查,在各个国家的被调查者中,都会抽取一个幸运儿,让幸运儿免费在幻境中进行一次最昂贵的游戏旅行。说不定你会中选呢!”   容若双手合十在胸前,做祈祷状:“我会有这么好运吗?那我从现在就开始念阿弥陀佛、太上老君、上帝基督还有真神阿拉。”他的语气态度,完全是不以为然的玩笑。   周茹却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你一定会的。”   中国的太虚幻境幸运中奖者终于选出来,并通过新闻昭告全国。   幸运儿,是一个叫做容若,刚刚拿到奖学金,升上大学,还在坚持半工半读的孤儿。   太虚幻境是全球最流行、最受欢迎,也是最昂贵的游戏。一个普通人家,倾尽一生积蓄,在游戏中,也最多只能玩三年,而且玩的还是中档人物。   太虚幻境的收费标准分得极细,根据人物在游戏中所选择的身份、长相、系统支持度,以及游戏时间长短,有着不同的收费。   只有每年的幸运中奖者没有任何限度,可以随意选择在游戏中的身份长相,并要求开放最高级的导游系统,而且可以不受限制地,在游戏中渡过游戏人物的整个一生。   成为幻境中奖者,是每一个太虚玩家的梦想。而现在,一个从来没有玩过太虚幻境的少年,成了所有人艳羡的对象。   可是被无数人又羡又妒的容若本人却并没有太多的惊喜。   甚至于被请上颁奖大会,面对游戏机,被几十台摄影机对准时,他也没有什么手足失措、惊喜过度的表现。   他只是高高兴兴对台下坐着的所有人挥手,态度自然又大方,好像在无数灯光的舞台上,和在仁爱医院的老人活动室里一点分别也没有。   主持人一心制造气氛,把麦克风直接递到他的面前说道:“请问,你想选择什么样的相貌?”   “相貌还需要选吗?”容若一摊手:“我觉得自己长得很正常,暂时没有更改的打算。”   观众席里一片喧哗,主持人也忍不住上下把容若重新打量七八遍。   容若的长相十分普通,身材适中,五官端正而已,有这样的机会,居然不要求在游戏中拥有英俊无比、玉树临风这一类绝对能让女性倾心的外在形象,这也太奇怪了。   容若看主持人狐疑的表情,笑嘻嘻解释了一句:“我觉得男人长得太漂亮,可能会惹来许多麻烦。只要相貌说得过去,不会让人厌恶,应该就不错了。”   主持人干咳了一声,再问:“请问,你想选择什么样的身份呢?”   “身份?”容若两眼闪光:“我想做个富贵闲人。”   主持人微微一愣,会场观众也大多惊愕。   好不容易可以在游戏中渡过一个虚幻中的生命,他不当皇帝,不做霸主,不为将军,居然只想做个富贵闲人。   下面惊呼声、议论声、嘘声、笑声,都混成了一片。   主持人忙笑了两声说:“这真是有趣的选择,不知你为什么要做这选择呢?”   “很简单啊!因为富贵闲人,既富且贵,又很闲。富,就不愁衣食,不必拚死拚活为生计;贵,就会少很多麻烦,不会像许多普通人,常会碰上上位者的欺凌伤害;闲,则日子悠闲舒服,快活自然,简直神仙不能换。我的这个选择有什么不对吗?”   容若眼中闪着梦幻的光芒,快乐地回答问题。他在现实中,连做梦都想得到的,不就是这样幸福的米虫生活吗?   在容若回答主持人问题的时候,周茹悄悄地拉了拉准备操纵游戏的技术主任,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技术主任微微一愣:“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周茹顽皮地笑道:“他要做富贵闲人,我给他的这个身份,岂不是富到极处,贵到极处,偏又闲到极处了呢?”   在舞台后方,周茹悄悄和技术主任商量着她的可怕计划。   在舞台正中央,可怜的主持人,因为被询问对象的回答太平淡、太无趣、太没有豪言壮语,无论如何也挑动不起现场气氛,只好作罢,随便问几个问题就当交差,让容若可以直接开始游戏。   从没有玩过太虚幻境的容若没有丝毫忐忑不安,兴奋地在所有人的注视里,无数的聚光灯下,把凝聚了所有虚拟科技结晶,外表却和普通头盔相似的感应盔套在了头上。   技术主任开始在电脑里输入信息。而容若也在三分钟之后,沉沉陷入太虚幻境之中。 第一章 万能靠山   睁开眼,望着上方描龙绣凤,精致华丽的床帐,容若眨了眨眼,略略安定了些心神,一欠身,在床上坐了起来。床铺宽大柔软,异常舒适,明黄色的被子都是用丝绸所制,简直是奢华极了。   容若微微一笑,果然既富且贵啊!   他伸手掀开床帐就要下床,却被床帐外的情景吓了一大跳。   这明明只是一间睡房,却华丽广大得吓死人,而且睡房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男男女女竟有二十多人。   随着他掀帐的动作,“哗啦”一声,那些人一下子全跪了下去,齐声喊:“皇上!”   容若平生第一次目瞪口呆,整个人定在原处,再也不能动弹一下。   这也太富太贵却太不闲了吧!皇上!天啊!幻境集团居然骗人。   千千万万混乱而复杂的信息悄然浮上脑海,容若情不自禁伸手按住额头,半晌动不了。   思绪中的信息太多太乱,一时之间,理也理不清,弄也弄不明白,只是觉得脑子胀得有些生疼,但是最基本的人物背景他算是搞明白了。   萧若,大楚国第七任国主,第二位皇帝,七岁登基,十四岁大婚,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六岁了。   萧若目前尚未亲政,宫中有太后做主,朝内有王叔摄政,皇帝本身地位虽崇,但权位被夺,不但不用管理国家,甚至连读书学武这种帝王最基本的教育,都是做做样子而已。   太傅们从不考查他的功课,上课时,任他斗鸡走狗、肆意胡闹。这的的确确是天下最富最贵也最闲的人。   容若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露出苦涩的笑容。幻境集团没有骗人,但是,他理想中幸福逍遥、闲适安详的游戏人生啊!只怕,只怕是不可能得到的了。   容若现在的处境不但不能像理想中那样适意随性,就连叹息和微笑的权利都没有。   他才刚一叹息,下头人已经磕头不止。   “奴才有罪,皇上恕罪。”   “微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卑职护驾不力,愿领圣上责罚。”   容若忙从床上站起来,给众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你们不用惊慌,平身吧!”   他这一笑,地上的人更是用力磕头不止,声声作响,甚至已经有人额上出血,却还在磕个不停。   容若一看到血糊糊一片,已觉一阵头晕,站立不住,又坐回到床上,心中更是苦笑不止。   想不到,在虚拟世界里,以另一个身份出现,这晕血的老毛病居然还没改。   容若头晕目眩之下,忙又躺回床上,同时大声说:“你们别磕头了,我……朕又累又倦,要休息,所有人都出去,不要扰我。”   话音刚落,下头的人已经一声不出,点尘不惊地退了个干净。   容若这才长长叹息出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因为皇帝虽年幼,但自小无人管束教导,摄政王又有意培养他粗野无行的一面。再加上,他渐渐懂事,知道权位被夺,却无能为力,只有用无力反抗的下人来发泄,对臣下一向暴戾无情,动则打骂,凌虐至死。服侍皇帝的下人,看到皇帝生气、叹息都怕,如果看到皇帝莫名其妙地笑,更会怕到心胆俱裂。”   突如其来的声音,如泉流石上,冰晶相击,既有女子的清悦,又有男子的沉锐。   容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自然而然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看到,失声问:“你是谁?”   “我是太虚幻境『人工智能体』○○七号,负责你这次的全程引导保护。”   容若摇摇头:“我从没玩过幻境游戏,对很多事都不明白,你可以详细解释给我听吗?”   “为你解答游戏中的疑难,正是我的工作。你是幸运中奖者,玩的是最高档的游戏,所以特别配备有人工智能体在你身边。早期的游戏,为了让玩家快乐兴奋,所以调低了整体游戏人物的智慧,也调高了游戏中所有美女对玩家的好感度。玩家在游戏中可以纵横天下,无论出多烂的主意,最后都能一帆风顺,因为其他人的智慧完全不能和他相比。甚至于就算什么也不干,所有能干的美女都会对他一见倾心,出钱出力,替玩家打天下。在十年前,这种风格的游戏迷倒了所有人,可时间一长,大家就开始讨论,这种玩法,太没乐趣,太没挑战性了。”   容若点头:“我明白,就像用修改器玩普通游戏一样,主角一下子升到九十九级,一路无敌,可游戏中的乐趣就没有了。”   “所以游戏的难度渐次被调高,最后游戏中的人物和玩家,拥有同等,甚至更高的智商;而游戏中的美女,也绝不会一见玩家就投怀送抱。要享受美好的爱情,要建立伟大的事业,都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行。而这一类游戏也分两类,一类是复活版,这种游戏只要在游戏外多买几个存盘点,哪怕死了,都可以复生;还有一类游戏就是拟真版,生命只有一次,不管你买的是多昂贵的游戏,哪怕一入游戏,不小心被天上飞来的一块石头打死,也只能退出游戏,再无法重来。这种游戏因为具有高度的拟真性,所以虽然困难度十分高,却也是所有游戏中最高档、最昂贵的。只是,游戏公司体贴玩家,为了增加游戏的趣味性、挑战性,又不让所有玩家畏难而退,所以只要玩家肯加一个非常高的价码,这一类游戏就会配有像我这样的人工智能体。”   虽然只闻其声不见人,但这声音实在太悦耳太好听,简直像音乐从耳畔流过一般。容若忍不住笑说:“你一定非常有能力,是吗?”   “是的,我在游戏中拥有极强大的力量,用一个简单的比喻,在这个幻境的世界里,我就是神,我可以移山倒海,我可以夷平世界,但是……”   “但这种力量你不能用,对吗?”容若笑吟吟对着空气问。   “是。很少有人能像你这样,一句话就说到重点。很多玩家一听说我的力量就兴奋非凡,扯着要我表演,或帮他们打世界。”   “因为这是常识,任何游戏,要想有难度、有趣味,就一定要注意平衡。如果一方面拥有过分的力量,所有的情势一面倒,还有什么可玩的。所以,既然你拥有这种力量,那就一定有另一种原因束缚你,让你不能施展这些力量。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叫做什么物语的古漫画,其中的天照大神,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可是因为他的力量强大到现有的世界不能承受,所以根本不能肆意施展,因此,一切的平衡就不会被打破。”容若微笑着说。   “是的,我虽然拥有力量,但我不能随意施展,我的程序里对此有太多的束缚。我只是你的引导者、保护者,简单地来说,就是导游加保安。我会在你身边为你讲解这个世界的基本情况,我可以为你解释许多疑难。为了让你可以好好游戏,不至于太早被迫退出游戏,所以我必须保护你的生命安全,有任何足以伤害到你的攻击、暗害或意外,我都要插手阻止。我也可以陪伴在你身边,做你的侍从、伙伴,可以为你做一些简单的事,比如陪你说话、弹琴、下棋,甚至如果你看中悬崖上的一朵花这一类的事,我也可以为你摘下来。但是,我不能主动去影响别人的生死,即使是你,也不能要求我主动去攻击别人,做出影响这个世界平衡和发展的事。”   容若含笑点头:“这已经非常好了,我有一个万能保镖,从此天下去得,什么人都不怕得罪,做任何事都有恃无恐;又有一个全知导游,所有的疑难都会为我解答,我就可以当百事通了。”   “并不是所有的疑难我都能帮忙。游戏中的正常问题我可以为你解答,可是,如果你怀疑某人欺骗你,或是你想得到某敌人的隐秘情报,都必须靠你自己的能力,我是不会去为你探听的。因为如果利用我强大得超越这个世界的力量,去探听足以左右事件发展的情报,同样也是破坏平衡。”   “没关系,我对于左右世界,影响天下这种劳心费力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逼你破坏平衡。”容若笑得一派轻松的道:“不过,你是无形无体的吗?我总不能每天对着四周的空气说话,被人看到,会当我是疯子的。”   “对我来说,有形或无形都是一回事,为了方便的话,我也可以用正常人的形态出现。”随着话语声,一团淡淡的白光在空中隐隐闪烁,渐渐光圈转大,缓缓形成一个人的身影容貌。   容若倒吸了一口气,震惊地伸手指着他:“这就是你?”   ○○七现出了人的形态,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浮,衬着悬在半空中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   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容貌如画,漂亮得根本就不似真人。   而容若看到○○七现身后,第一个想法的确就是“这不是人”。   这种容貌,这种风仪,根本就已经超越了一切人类的美丽。   他只是随便穿了件白色的袍子,容若却觉得就算是天使,也绝对不会比他更美。   这种超越了男女,超越了世俗的美态,竟是已不能用言词来形容。   容若震惊地瞪大眼睛,盯着○○七,脑子里不断地想着所有形容漂亮的话。最后才发觉,所谓的面如冠玉,所谓的玉树临风,那些形容美男子的话,用在这个人工智能体身上,根本已经味同嚼蜡了。这样的美丽,根本不是文字所能描述的。   容若张大了嘴,伸手指着○○七,差一点就要说出“你不是人”这句话了,可心思一转,他也的的确确不是人啊!   想到这一点,他自己就先笑了一笑,手还是伸了出去,不过这回不是指着对方,而是做出握手的姿态:“你好。在游戏中的几十年,就要一直和你做伴了。”   ○○七微微一笑,伸手和容若握了一下。他的手指修长好看,竟泛着玉一样的颜色,只是握手的时候,却也像玉一样有些冷。   容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你是男是女?”   ○○七莞尔一笑:“我只是电脑中数据形成的人工智能体,在电脑的世界里,我可以变化万千,因为我知道人类喜欢美丽的东西,所以就尽量以美丽的形态出现在你面前,至于是男是女,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容若也觉得自己问得蠢,张嘴还想说话,就听得外头远远传来大喊:“皇太后、皇后驾到。”   一声又一声传报,转瞬间,就到了门外。   ○○七身上夺目的光辉一闪,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若自己也一阵手忙脚乱,皇太后来了,岂不是要下跪?   虽然他一向随遇而安,但现代人实在是从来没有下跪过,心里很自然就会有一些反感。   好在他聪明机灵,眼珠一转,立刻快手快脚坐回床上,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躺到被子里。   殿门大开,七八个宫装丽人,簇拥着两个华服女子走了进来。   容若装模作样地从床上欠身要起来。   皇太后急步上前:“皇帝,刚醒过来,身子还虚,快躺下吧!”   容若顺势就半躺半坐在龙床上,倒也躲过了跪拜的礼仪。往皇太后身上一看,心中就忍不住赞叹一声,这才是国母啊!   皇太后遍体绮罗,满身珠玉,可是这些珠玉,因为佩在她的身上,便像仅仅是沾了这天生就该母仪天下的奇女子的光芒一样,完完全全只是为了衬托她而存在。   皇太后虽然年已三十许,但她那种华贵高雅的美丽,竟是叫人见了除了惊叹,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如此风姿,真不知她年轻的时候又是何等倾国倾城、迷醉君王、宠冠后宫。   容若以萧若的身份出现在游戏中,萧若的许多记忆也都留在了他的脑子里,只是因为记忆太混乱,而人脑又太复杂,不像电脑那样,一下子可以把想要的调出来。   所以望着皇太后,容若只隐隐记得她的身份和一些模糊的往事,却没有什么太过亲近的感觉。   他心中暗暗思忖:“看来,这对母子的感情谈不上好。不过,皇太后对儿子似乎还是很关心的。”转念又一想:“帝王之家,哪里会有普通人的天伦之乐啊!又何必太奇怪呢?”   容若心中连转各种念头,口中只笑说:“儿子已经好多了,怎么竟劳动母后亲自来看望。”   皇太后心中大奇,皇帝从小就无人教导礼仪道德,原以为他在御河中贪玩落水昏迷,醒来后必会大发脾气,怎么竟会说出这么有礼的话。   这时皇太后身旁的女子低声说:“幸得天佑,陛下并没有丝毫伤损,这样,太后也可以放心了。”   容若侧目望去,这女子服饰也极之华丽,容貌却清丽如月,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春正盛。美貌虽不及完全绽放,却已叫人一望之下,身心愉悦。只是明明说的是安慰之词,语调却有些木然,并无关切的真诚,加上她又微微低首,不肯抬头,全不及皇太后的大气风范。   萧若本来的记忆,立刻使容若记起了她的身份──楚韵如,大楚国后族的小姐,皇太后的亲侄女,和自己大婚已经差不多有两年的原配妻子,大楚国如今的皇后。   面对这样的美人,容若却悄悄皱起了眉头,心想:“真奇怪,我既然有了萧若的零散记忆,那么,也应该会多少受他的感情影响,为什么面对这样的美人,我除了欣赏之外,心底深处依然没有丝毫亲切的感觉。难道萧若那个皇帝,连这样漂亮的妻子也不喜欢?”   容若在心中叹了口气,皇家真古怪,十四岁的小孩,身子还没完全发育成熟就大婚。虽然古代宫禁秽乱,皇家子弟还没有懂事,可能就学懂了风月之事,可是在游戏里也模仿成这样,实在叫人有些不舒服。   十四岁的小孩,哪里懂爱情,哪里懂得珍爱妻子,夫妻感情不和,应该也不是太奇怪的事,只是太委屈了这样美丽的女子。   容若是现代人,对女性尊重,又见皇后如此美丽年幼,心里已将她看作小妹妹一般,柔声说:“韵如,不止太后不用为我担心,你也不必牵挂我。过两天我好了,就去你宫中瞧你。”   楚韵如震惊抬头。从来对她冷冷淡淡,不正眼看一下,永远只客客气气叫她皇后的皇帝,此时怎么会忽然变得这样有礼,这样温柔,甚至会亲昵地直呼她的名字?   皇太后也是又惊又奇,望望楚韵如,又望望容若,正要开口,外头太监又在通传:“贤贵妃求见。”   楚韵如复又垂下头,皇太后冷笑一声:“传!”   虽然容若脑子里对于萧若所有的记忆感觉还很混乱,很多东西理不清,不过看看眼前的情况,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贤贵妃和皇太后、皇后都不合。   容若心中正在猜测着后宫恩怨,一个盛妆丽人已然进得殿来,恭恭敬敬拜倒在地:“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太后、皇后请安。”   她声音清柔婉转,极是悦耳。   容若目光一看到她跪在地上,却仍显得窈窕的身形,便立刻记起了她的身份。   摄政王义女萧纤容,因身份尊贵,所以,受封为仅次于皇后的贤贵妃。   但是,容若心间仍是没有亲切喜爱的感觉。   容若困惑地都想要捶自己的脑袋了,这个萧若到底是个多么别扭的小孩,娘的侄女他不喜欢,叔叔的义女他也不喜欢,和自己的生母也没感情,绝对绝对是个不乖的坏孩子。   他这边心思暗转,那边皇太后竟不叫贤贵妃起来,只冷冷一笑:“你的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皇上醒了,你竟来得比我和皇后还晚,你就是这样侍奉皇上的?”   萧纤容刚刚抬起头来,吓得又深深伏拜下去:“皇太后恕罪,臣妾……”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是你娘进宫来探望你,你一时感念亲情,就暂时把皇上放到一边了,对吗?”皇太后淡淡道:“你不要忘了,你既进了宫,就是皇家的人了。论公,皇上是君;论私,皇上是夫,无论如何,都应该放在第一位,否则,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后宫贵妃?”   萧纤容心中暗自一凛,母亲进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走了,想不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皇太后耳边,可见皇太后的耳目竟是无所不在了。   容若看萧纤容吓得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心中不忍,正要开口求情,外头又传来了太监的大声禀报。   “侍卫统领王天护前来请圣驾安。”   太后漫声说:“来得巧啊!早不来晚不来,我教训儿媳的时候就来了,真不愧是摄政王一手提拔的英才。”   皇后伸手拉了拉太后的衣角,低声唤:“太后!”   太后给皇后一个温和的笑容,才扬声道:“让他在外头叩安就行了,不必进来惊动圣上。”   殿外立刻传来下跪声及很用力的磕头声:“臣,大内侍卫统领王天护,请皇上圣安,请皇太后、皇后圣安。”   “王统领,皇上刚醒,没什么事的话,就不用再来打扰了。”   “禀皇太后,臣奉摄政王之命,把随皇上游御河的太监、侍卫一体拿下,如今皇上醒来,敬请发落。”   皇太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皇帝在游河的时候落水,完全是他自己任性胡闹造成的。如今摄政王把人都绑了让皇帝发落,以皇帝一向暴虐狠毒的性子,肯定是要一起杀掉的。   如今朝中大权尽在摄政王之手,宫中又多有摄政王的耳目,皇上一下子杀这么多侍卫和太监,必会引发众怒,人心皆会不自觉地倾向摄政王。   摄政王这一招,实在是阴损毒辣。   只是皇帝年纪小,又一向脾气不好,和自己也越来越多心结,若要相劝,只怕他反要误会自己并不心疼他这个儿子了。   皇太后这里暗中为难,却万万料不到容若想也不想就大声说:“有什么好发落的,原是朕自己不知轻重,不小心掉下去的,不关旁人的事。王统领,你把他们都放了,各归其职吧!”   此语一出,不但皇太后与皇后一齐愣住,就连外头的王天护也半天说不出话,好一阵子才急道:“护驾不力之人,岂可轻恕,圣上……”   容若听他相劝,心中一阵不快,这些人,真的不把性命当回事,那么喜欢看旁人倒霉吗?他语气略一沉:“王统领,你是想要朕做暴虐之君吗?”   这话说得太重,外头王统领立刻一个头用力磕下去,疾道:“臣遵旨。” 第二章 仁慈暴君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觉得头有些晕。”在皇太后、皇后、贵妃一大帮子人探视完毕回去之后,容若所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向○○七打听宫廷恩怨的真相了。   “现在大楚国的微妙局势,始于三百年前国家初立的时候。”   “这么长?”容若笑着在床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态,准备好好听长篇演义。   “三百年前,萧氏不过是一个小部族,受到诸国欺凌,萧氏族长就与好友楚氏族长一起联合作战,屡战屡胜,很快就号召了不少部族加入他们的阵营,终于打下很多城池,开始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但是就推萧氏或楚氏谁为皇帝这一点上,大家都感到很头疼,难以决定。”   “最后公议以萧氏为主,却把国号称为楚,而且为保证楚家的地位,凡萧氏子孙,所娶的正妻一定要是楚家的女子,于是楚家就成了后族。皇家直系弟子,如果不想娶楚家女儿为正妻,只有两条路,一是金册除名,贬为平民;二是从家里一路跪拜到太庙,跪上七天七夜,向祖宗请罪,并把自己的领地俸禄送一半给楚家作为赔礼。因为代价太大,所以自立国以来,没有娶楚家女为正妻的王族,仅仅只有一个。”   “而身为皇帝,就连代价很大的拒婚自由都没有,无论如何,皇后必须姓楚。因为这种原因,三百年来,楚家的势力渗透到国家每一个角落,对朝局影响极大。现在,就算废止后族的规矩,想当皇帝的人为了得到政治支持,也一定会娶楚家女。『楚家的女人统治后宫,萧家的男人统治天下』,这是流传最广的一句话。”   容若点头:“我明白了,因为楚家在国内势力太大,虽然摄政王手握兵权,主掌天下政务,但对于楚家也得忌惮三分,皇太后因此有了可以和摄政王作对的筹码……不过,难道摄政王的妻子不是姓楚吗?”   ○○七看了容若一眼:“你没想起来?”   容若摇头:“我的脑子一片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么问?摄政王的妻子,对我影响很大吗?”   “摄政王年轻时爱上楚家一位小姐,可惜那位小姐被一个更有势力的皇族娶走了,从此他终身不娶,不但没有妻子,连侍姬也没有一个,所以虽然权倾天下,却无儿无女。皇帝要大婚时,出于政治考量,他必须送一个自己人到皇帝身边。”   “可是,皇帝的妻子,绝不可以是庶出,而其他王公的嫡出之女,肯定也是楚家女子生的,所以,他只得把手下一名爱将的女儿认做义女,改赐萧姓,也就是如今的贤贵妃。”   “没想到这摄政王竟是一个痴情种,站在权力的顶峰,可以轻易得到无数美人,他还执着至此,实在难得。”容若有点佩服了,心中却在这时一动,失声说:“摄政王喜欢的人,该不会是皇太后吧!”   ○○七问道:“你是想到的,还是猜出来的?”   容若长长出了口气:“我的天,简直就像历史上孝庄皇后和多尔衮的故事。”   “这不奇怪,游戏中的人物背景都是由程序员设定,程序员不可能平空想像出那么多事,很自然地就会参照一些历史或著名故事。所以,在游戏中,你常会遇上似曾相识的人和事。”   “既然摄政王如此深爱皇太后,为什么又会闹到现在好像势不两立的样子,皇太后一点面子也不给贤贵妃?”   “当然是为了你。”○○七看着容若说:“你虽然还小,但总有亲政的一天,摄政王为了更稳定地握住权柄,所以有意处处打压你,不让你学习文武之道、权术运用。皇太后感觉到摄政王的私心,就算她也爱着摄政王,但对儿子的爱更是坚不可破。她要维护儿子,就一定要对抗到底,两个人都不愿完全和对方翻脸,但两个人又都不能退让。”   “为了保证你的地位,皇太后或软或硬,多年来用尽种种手段。不过,这份苦心,你并不了解,反而越来越暴虐,尤其是听说了皇太后和摄政王有私情的流言后,更是和皇太后生分了。皇太后没法对你讲清楚,也就只能苦在心里了。”   也不知○○七是有心还是无意,一口一个你字,听得容若十分不舒服,双手合在一处,对着○○七拱一拱、拜一拜:“我拜托你,求求你,说这些事的时候不要你你你的好不好。虽然我以萧若的身份出现,但他以前做的事,不该由我负责吧!这也太没天理了。”   ○○七随即改口:“总之,你现在扮演的萧若,处境很是不妙。如果你一心要当个什么也不管的富贵闲人,也未尝不可以,但是,你身边的人都会很痛苦。国家永远潜伏隐患,摄政王和皇太后之争不知如何了局,你身边的下人永远提心吊胆,朝臣们永远无所适从。”   “而你的一后一妃,一个是皇太后的侄女,一个是摄政王的义女,都有太深的政治背景,当初又根本没经萧若同意就娶进来了,所以萧若对她们一向不理不睬,从不临幸。”   “天啊!你不要再说这些了,我一向是没什么责任心的人,你不要逼我去忧国忧民。”容若只听了这么一点点,已经感觉头大如斗,哀叫着拉住被子盖着头,不肯面对现实。   ○○七根本不理会他的哀叫抗议,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皇家子弟,从小就识风月之事,萧若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任何道德束缚,又因为身为皇帝,很多事可以为所欲为,所以在满腹闷气,又不敢把皇后、贵妃怎么样的情况下,就大肆宠幸身边的宫女,把她们幻想做皇太后和摄政王的亲戚,大加折磨。”   “每个被宠幸过的宫女都是给人抬出寝殿的,大多满身是伤,只剩一口气。而且宠幸过后,立刻被灌下防止怀孕的药,连『起居注』里都不记载下来,那些宫女绝对不会因此而有机会飞上枝头……”   容若惊叫着坐起来:“不是吧!这简直是畜牲才会做的事!”   “萧若还特别爱折磨下人,用此来发泄火气。他喜欢在冬天叫水性特别好的侍卫们跳到结了薄冰的御河里,让他们去捉鱼,捉到了一条,又要他们放开,重新再捉;他也喜欢叫结成了菜户的太监、宫女跪在一起,互相打对方耳光,哪一个打得轻了,就拖出去乱杖打死。”   “除了侍卫、太监、宫女之外,他还喜欢虐待动物。他最喜欢把自由飞翔的白鸽捉下来,先是一根根拔光它的毛,看白鸽慌慌张张飞不起来,然后,又用剪刀剪去翅膀,看血泊中的白鸽艰难走动,再切掉爪子,然后活生生开膛破肚。他更加喜欢在刚生育的母狗面前,把小狗一个个虐杀,还有……”   容若听得既心寒,又愤怒,忍无可忍地大叫出来:“别说了,这种人怎么不被雷劈死?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这太过分了。我是正常人,不是变态!”   “我不是要折磨你,只是要让你明白你的处境。你地位非常高,既富且贵,又清闲地没有正事做,但这绝不代表你是安全的。不但摄政王对你暗怀居心,满朝臣子也看不起你,大多数害怕你掌握大权后成为一代暴君;而皇宫中的下人,虽对你毕恭毕敬,但绝对全是敢怒而不敢言。”   “皇帝虽然尊贵,高不可攀,但你身边却有无数危机在,不止是摄政王对你怀有恶意,朝臣对你未必忠心,你的兄长对你心怀妒恨,就连这些太监、宫女、下人之中,也很可能会有些受辱太过而恨你入骨,想效法刺客挺剑一击,溅血五步,以报大仇的人。”   容若深深点头,脸上有一种受骗上当后的了悟和无奈:“我明白了,我现在虽然是这个国家表面上地位最高的人,却也是这个国家最孤独、最寂寞的人,唯一的依靠是皇太后,尽管,我和她这对母子其实也并不亲近。未来的日子,肯定是步步艰辛……不过……”   他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竟然冲○○七扮了个鬼脸:“我并不是萧若本人啊!我有几千年的知识做底子呢!还有你这个超级大靠山呢!天上地下,再没有什么可以叫我害怕。”   这句话本来大有豪气,只不过,一个孩子似的鬼脸,冲淡了慷慨豪迈的效果,反而让人有些好笑。   ○○七没有笑,他只是淡淡点头:“这是我的职责,无论你打算干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的想法很简单。”容若微笑着从床上起来,站到○○七面前,眼神清澈:“我是孤儿,从来没有亲人,也没有特别好的朋友。现在,我有了母亲,有了叔叔,有了妻子,这种感觉其实非常好。萧若让太多太多的人吃了苦,受了伤,就让我来尽量弥补这一切吧!”   “在权力的最高点,纷争的最中心,讲情讲义是从来不会成功的。”○○七的语气一片平淡,不是反驳,只是陈诉事实。   容若开朗地笑了起来,笑容如阳光不带一丝阴影:“那就让成功从我开始。”   大楚国皇宫共分东西南北四座宫殿建筑群,而其中北宫为皇帝与后妃的居所,其富丽辉煌,直如地上神宫。   作为北宫正殿的德阳殿,其华丽雄伟,更在诸殿之上。仅仅殿外,便以花纹石作坛,白玉砌台阶,黄金铸的柱子上镂刻着升天的飞龙,更妙的是,飞龙嘴上的小小龙珠,竟然刻了细细密密的小字。   而大楚国尚未亲政的少年皇帝,此时此刻正手脚并用地爬在柱子上,用手细细地摸着那细小的字,一个个地认。   “皇穹垂象,以示帝王,紫微之侧,弘涎弥光,大楚体天,承以德阳,祟弘高丽,包受万方,内宗朝贡,外示遐方。”   古老的字体,让容若认得很是辛苦,认了半天,最终大力摇头:“古文实在太麻烦了,理解起来太艰涩,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改成现代文法就好了……”   这摇头的动作一大,手上力量不自觉一松,“啊”的惊叫一声,人就直往下掉。不过,皇帝伟大的身躯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灰头土脸和大地做亲密接触的。   早在皇帝满宫闲逛,却因为好奇龙珠上的字而往柱子上爬时,四面八方已围过来一大堆的太监和侍卫,磕头哀求皇帝下来,容若赶都赶不走。   虽然大家求不动容若下来,不过早已把柱子团团围住,做足了应付惊变的准备。理所当然的,容若往下落的身体就被七八双手接在半空,连块油皮也没擦破。   等扶着容若站稳了,“哗啦啦”又跪下一大片人,个个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属下护驾不力,请圣上降罪。”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容若只觉头大,笑说:“你们怎么了,根本就是我……朕自己没抓紧,关你们什么事。快起来吧!”   他越是和颜悦色,大家越是心惊胆战,根本没一个敢动弹。   容若本来想笑,可看大家惊惶的样子,又是一阵怜悯,上前一步,一伸手,就把众人中年纪最大,两鬓已有些斑白的一个太监扶了起来。   老太监一怔,身不由己跟着起来,但感到这个可怕皇帝的手,居然扶在自己胳膊上,竟是吓得面无人色,全身颤抖起来。   容若看他这样,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松手,望向众人:“你们还不起来,要我一个一个来扶吗?”   话音未落,大家已经一起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但谁也没有放松下来,反倒在心里不断猜测皇帝忽然间这么亲切,不知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折磨人的新花样。   几乎每个人都想起了,皇帝最喜欢把小鸟小狗带在身边养,等到这些小动物把他看成最亲近的人之后,再毫不留情地折磨至死。   容若扫视众人,然后淡淡一笑:“朕躺在床上躺得身子发麻,出来走走是为了松散一下,你们一个个苦瓜脸,就不要跟着了,免得朕看了也跟着不舒服。”   老太监略一迟疑才说:“侍奉皇上,是奴才们的职责。”   当班侍卫统领也立刻道:“属下负有保护陛下安全之职。”   “你是哪一班的?这么喜欢侍奉朕,那有没有兴趣调到朕身边做贴身太监,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一起呢?”容若笑吟吟地问老太监。   老太监打个寒战,只一天轮一个时辰的班,都叫他整晚睡不着觉,要是整天跟着这个喜怒无常的暴君,那还不短命十年。   容若再望向年轻的侍卫统领,漫声问:“大内安全,一向由摄政王亲自训练的高手们维护,朕在皇宫中,会有什么不安全的事发生吗?你觉得摄政王会对朕的安全这样不负责任吗?”   这个年轻的侍卫统领全身一颤,想到如今宫中的微妙局势,哪敢再说一个字。   容若笑着望了手足无措的众人一眼:“你们走不走?你们不走,那朕走。”一边说,一边已经带着笑容,回头往德阳门外走去。   因为穿着不习惯的宽袍大袖,灿烂阳光下,在德阳殿宽广的庭院里走路的少年显得有些摇摇摆摆,背影颇为有趣。   可是这些太监、侍卫们望着皇帝的身影,一个也笑不出来,跟去又怕惹怒暴君,不跟去更怕失职之罪,个个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容若大大方方走出了德阳门,信步踏上了从德阳殿通往和安福殿的空中飞阁。   抬头看碧空,前所未有的蔚蓝,让人心旷神怡;低头看脚下,殿阁林立,雄伟美丽得令人唯有深深惊叹。   容若站在飞阁之上,身处在半空之中,清风拂面,衣袂发丝齐飞,竟恍恍然有踏云登仙的感觉。   容若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想不到一切都这么真实,这天这地,这宫殿,眼中所见,手上所触,完全像真的一样,好一个梦里真真。”   “百分之百的拟真度,本来就是幻境游戏的卖点。”如清泉流石般悦耳好听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容若微微仰头,望着空旷的天地:“刚才我从柱子上跌下来,你也不出手,亏得我还想试试你的万能救命法呢!”   “有那么多人看着,你根本不会有危险,我要出了手,反而惊世骇俗。倒是你,突然间这么亲切,把他们都吓坏了。你的一番好意,他们只会往最坏的方面想。如果严厉一点,发点脾气,他们反而轻松。”   容若微微摇头:“我不能因为要让他们放心,就改变我自己,去做出我不喜欢的严厉无理的样子来。这样下去,就不是我改变他们,而是他们改变我了。”   “如果他们不习惯温和仁慈的皇帝,不习惯皇帝脸上平和的笑,那就从现在开始习惯好了。只要次数多了,只要我自己坚持,不改变最初的心意,总有一天,所有人会明白的。”   容若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在飞阁的高处,远远望向德阳殿。   殿前的那帮人,有的在争论,有的在团团打转,也有的伸长了脖子对着自己这边张望,十分好笑。   容若眼神再微微移动,望向了德阳门。   殿门前的守卫依旧执戈而立,面无表情,任殿前喧闹不绝,却根本不受影响。那架式,倒像是就算天崩地裂,他们也会一直守在殿门前一般。   容若轻叹一声:“摄政王手下的人就是不一般,在我这个皇帝面前,也一样不卑不亢,刚才我要进去瞧瞧,他们就是不让。”   “德阳殿是北宫正殿,是处理政务的所在,自五年前建成后,就一直只有摄政王可以自由出入。你虽是皇帝,但他也以你年纪小,尚未亲政为理由,不许你任意进出。”   容若点点头:“对了,○○七……”又摇摇头:“这个名字太古怪了,好像你只是一台有编号的机器,而不是我的伙伴一样。”   “我本来就只是人工智能体,本来有的也只是编号。”虚空中传来的声音毫无情绪反应,只是依然悦耳。   “不行,我不喜欢这样,我要我的伙伴和我一样有正正经经的名字。你要个什么样的名字?”   “随便。”人工智能体的回答依旧淡漠得全无丝毫感情。   容若想了一想,就说:“我叫容若,听说,在清代,有个很有文才的贵公子叫纳兰容若,他还有另一个名字,是纳兰性德,我既然叫容若,你就叫性德吧!”   “好!”对于人工智能体来说,叫性德,或是叫○○七,或是叫阿猫阿狗,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平淡的回答,显然大大打击了容若的积极性,他不太满意地往空中虚无的方向瞪了一眼:“真是没情趣的人啊!我这样认真高兴地替你想名字,你多少也该给点热烈的反应吧!”   “很抱歉,我不是人,而是不会有情绪的人工智能体,不过我可以完美地模拟出任何感情波动来,以后你需要我给予什么反应,打一声招呼,我照办。”   容若为之气结:“那你要我怎么办,笑嘻嘻说:『○○七,我帮你想好名字了,就叫性德,麻烦你给个很快乐的回答,大声叫好,顺便再笑个七八声来表示你的受宠若惊』?”   “这也无不可啊!你指示的明确,我才可以执行得让你满意。”   容若气得手脚一起发痒,可惜对着空气挥拳头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事:“你简直是最可恶的人工智能体了。既然你是具备独立智慧的电脑生命,你应该也能理解人性,并像正常人那样反应啊!我不管,我不喜欢天天对着空气说话,让人当做疯子。我要你现身出来,和我在一起,我要和一个正常的人做朋友、做伙伴,我不要和一块永远没有反应的冰块在一个游戏里度过几十年。”   “第一,我是陪伴你的人工智能体,无论追随你多久,都只是按程序办事,最多只是伙伴。在人类的理解里,应该不会选这种对象来当朋友。第二,我可以模拟出正常人的一切感情表现,也可以长时间以人的形态和你在一起,但你身边忽然多出一个不属于皇宫的人,这比你对着天空说话,也许更让别人不能接受。”   “我不和你讨论朋友的定义,你这由程序构成的脑袋根本不明白。”容若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随即又有些顽皮的笑一笑:“至于让你名正言顺地现身跟我在一起却不太难。你跟我来吧!” 第三章 慈母苦心   “你想出宫?”   永乐宫中,皇太后略有些惊奇地望着大楚国的少年皇帝。   容若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的虚伪,一边努力做出少年天子不懂事的样子,口口声声哀求皇太后。   “母后,母后,这几天儿臣就快闷死了,儿臣想出去玩玩,到处散散心,轻松一下,不要走到哪里就一大堆吓得面无人色的人跪满地。母后,儿臣是大楚的皇帝,儿臣想看看自己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儿臣想知道,自己的臣民们想要些什么,母后……”   天下的母亲,遇上不断哀求的儿子,都会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的,就算是皇太后也不例外。   母仪天下的皇太后,见儿子跪在膝前,满脸的渴望,哪里还狠得下心肠来拒绝他,只得苦笑着拉了他起来:“好了好了,皇帝既然想关心关心自己的天下,母后怎能不许,只是记得要多带侍卫。你是天子,身份何等尊贵,需当好好尊重,断不可有什么差池的。”   容若惊得差点没跳起来。他虽跑来要求出宫,却知道绝不可能轻易被允许的,暗中早计划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种种厮磨法子。   想不到只稍稍一求,皇太后就点头答应,害他苦心思量一十三种软磨硬泡的巧妙法子,竟是一种也没有机会拿出来使用,让人颇有些英雄全无用武之地的感觉,真是太容易,太轻松,太没有挑战性了。   他满脸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表情望着皇太后,心中暗暗嘀咕:“阴谋、阴谋,肯定有阴谋,哪个皇太后会随随便便让皇帝出宫的,而且皇帝的年纪还这样小,国内局势还如此不稳定。”   这个时候,他倒忘了他自己忽然想出宫,何尝不是也另有阴谋。   皇太后楚凤仪看他神色古怪,也有些惊讶:“怎么了,皇帝还有什么不高兴、不满意的?”   容若一惊,好在他反应疾快,顺势就撇撇嘴,很不开心地说:“我不喜欢一大堆人跟在后面,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全都是摄政王的人。母后,儿臣不喜欢他们,儿臣觉得他们不像是在保护我,倒像是在监视我。”   在母亲面前,他表现得完全像一个受委屈而无助的孩子,就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用。   皇太后长叹一声:“这些日子,他们也是太不像话了,都欺你年纪幼小,哪里把你当君主看待。皇儿,你要快快长大,懂事一些,母后的这颗心,才能真正放得下来。”   这话说出来,忽然间就勾起她的无限情肠。想到这寂寂深宫中无数的阴谋斗争,想到她以女子之身,内持宫廷、外抗权臣的处处苦难艰辛,竟不由心中酸楚,落下泪来。   容若心中一软。他不是无知的孩子,知道皇太后落泪的原因,更多是多年来权位斗争的习惯,无论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施展出相应的手段。只不过,这其中母亲对孩子的爱护心意,却半点不假。   他是孤儿,自幼没有父母,最向往的也是亲情关怀,被太后这一哭,心头也是一阵难过,情不自禁跪了下来,望着皇太后的眼睛:“母后,儿臣以前不懂事,让母后伤心操劳。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做你的好儿子,我会好好孝顺你,不会再顶撞你,惹你生气,不会再叫你为我费心劳神,难以安枕了。”   皇太后一震,万万想不到,素来不懂事,而且已和她结下深深心结的儿子,会说出这样情真意切,这样懂事又叫人安慰地只想落泪的话。   如果原本她的眼泪有几分想打动儿子的意思在内,那现在,她眸中的泪,就是真正受到感动而自然落下的了。   她一边急着拭泪,一边强笑说:“皇帝长大了,会哄母后了。就看在你如此懂事的份上,母后也要完成你的心愿。你出宫时,让秦公公、高公公跟着你。他们两个侍奉过三代先帝,是内监中一等一的高手。”   “在路上,让他们帮着你,把侍卫们全甩掉,吓他们个半死。等他们来请罪时,母后再大大发作一番,给你出一口气。等母后要把他们拖出去全砍了的时候,你再回来给他们求个情,叫他们领你的救命之恩,你瞧好不好?”   容若心中一凛,好厉害的女人,好辛辣的手段。不过他脸上却只管开怀而笑,欣然说:“母后这一计果然大妙,真真是位女诸葛。”   皇太后一愣:“什么是女诸葛?”   容若立时意识到,游戏中的历史和现实中不同,典故传说也不同,现实里人人懂的话,这里可能谁都不明白,忙笑说:“没什么,以前听侍候我的一个小太监闲谈,说他们家乡,管最聪明的女人叫女诸葛。”   皇太后点点头:“你是皇帝,虽然摄政王不让太傅好好教你,但你自己要多多读书,明白道理,将来才能好好治国,成为一代名君。至于那些村言俗语,倒不必太花功夫去记。”   容若乖巧的连连点头:“儿臣谢母后教诲。”   皇太后这才道:“好了,皇帝也大了,我当娘的也不多教训你了,你且去吧!”   这话说得大有惆怅之意。容若想出宫虽是另有打算,但看她这样的神情,禁不住心中难受,动了孤儿孺慕之情,一时冲动就说:“儿臣今日哪儿都不去了,就留在这里陪母后一整天。”   皇太后全身一震,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想把眼前这自长到三岁之后,自己就再没有抱过一刻的爱子拥入怀中,却又在双手触到容若肩头时,手上发力,把他推开了。   “你这傻孩子,说话这么冲动,用不了半个时辰,你就要受不了我这永乐宫中的冷清寂寞,不知会急成什么猴儿样。罢了,我这当娘的,也不拘着你束着你,你要去就快去吧!”   刚才那话脱口而出,容若也是一时冲动,说完了,着实一阵后悔,万一今日不出宫,明天皇太后后悔了,可就麻烦了。   听了太后这话,容若一颗心放了下来,规规矩矩,却也有些僵硬地行了叩首拜别之礼,这才退出永乐宫。   一边走,容若心里还是一阵阵别扭:“唉!古代的跪礼、拜礼,真是让人受不了。好在我是皇帝,除了皇太后之外,不必向其他任何人下跪。希望以后多跪几次,也就习惯了。”   容若一路快步走。   除了随侍的太监、宫女、侍卫外,还有秦福、高寿两名大太监奉皇太后之命,紧跟在容若的身后。   永乐宫里,皇太后倚着窗子,看着爱子远去,眼神无限悠远。   身边从她七岁时就当丫头陪伴在侧,寸步不离直到如今的赵司言赵纤,忍不住喜形于色,欢声说:“恭喜皇太后,皇上终于懂事了,如今与太后母子和睦,是国家大幸。”   皇太后徐徐摇头,神色悲苦:“我虽日夜盼着我的皇儿懂事,明白我的苦衷,但是今天,我却只觉得心寒啊!这世上哪有一日之间,一个人完全改变的道理。”   “你看他向我下跪的时候,动作何等勉强,只怕他心中对我的心结更深,只是不敢表露,反而要做戏给我瞧。只是这戏演得太过于懂事,太不像他自己,越发叫我心惊胆寒。”   赵司言听得脸上色变:“太后!”   皇太后凄然一笑:“以前他任性胡闹,在我面前发无礼的脾气,但至少那个时候他是真诚的,他没有想过欺瞒我;现在,他却已学会在我这亲娘面前做戏了。他说得越是言辞恳切,我越是胆战心惊。”   “以往,我总盼着他长大,盼着他懂事,盼着他学会应付权力纷争,学会用各种面具来面对不同的人。可如今,他连对我都戴上面具,叫我这当娘的心里……”   赵司言也忍不住在旁陪着垂泪,口中犹要安慰:“太后不必悲伤,日久自见人心,总有一天,皇上会明白太后对他的苦心。”   皇太后点头:“无论这孩子怎么叫我伤心,这母子连心却是改不了的。他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护着他、帮着他,消灭一切会伤害他的人……”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锐利深沉,可至深处却又有一种从灵魂中呐喊出来的悲苦。   “无论他是谁!”   赵司言全身一颤,想要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默然好一阵子,才低声问:“太后,这个时候让皇上出宫,妥当吗?”   “我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忽然想出宫,但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那个人已经到京城了。萧逸派了心腹重将,布下无数杀阵,却还是让那些人中的一个活下来,并闯进了京。”   “消息应该才刚刚传到京中,萧逸还来不及有所布置,这个时候如果再拖,等萧逸把皇城完全封锁,我就永远没希望见到他。不如让皇帝出宫,这个消息必会震动萧逸,只要他心思一乱,我就有机可乘。”   “再让皇帝甩掉侍卫们,萧逸听到皇帝失踪,不管什么事都要放下,先一步动用所有的力量找皇上。这个时候,对皇宫的监视就会有所松懈,我们才能乘机把那人带进宫中来相见。”   赵司言心悦诚服:“太后的神机妙算实在不是我所能猜得到的,也只有太后,才能对抗摄政王。”   “萧逸是当世奇才,应付战事易如反掌,处理朝政也得心应手,只是论到阴谋诡计,又哪里比得上我这在权位最高峰、后宫至深处挣扎了十几年的女人。”皇太后轻轻一叹,极目望向窗外,皇帝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一阵风吹来,永乐宫花园里的花朵随风飘落,漫天飞舞,恍惚间,时光似倒流十多年。   她年方十五,青春年少,从花丛中穿出,轻灵如鸟。漫天粉红色的花瓣飞舞,她在花间作舞,飘然如飞。   他却一袭青衫,坐在繁花深处,抚琴拨弦,让袅袅琴音,伴她的轻灵笑语,直上高空。   又哪里料得到,他年会有如此处心积虑,对付彼此的时刻。   又如同,那一日,她诞下爱儿,抱在怀中,直如心肝一般,哪里想得到,今日里,母子相疑至此。   赵司言看她凭窗而立,脸上现出回忆的表情,知她在回想往事,但也同样知道,往事越是甜蜜,等回到现实中时,断肠之苦越是痛楚,心中一阵阵不忍,小声呼唤:“太后!”   皇太后被她一唤惊醒,回头望着这个自幼相伴的心腹眼中的关怀,向着她微微一笑。   “不必替我担心。来,刚才我和皇帝在一起又说又哭,连头发都乱了,你替我梳梳头吧!咱们很快就会见到远方的客人了,总要显出我大楚国皇太后的威仪气度来。”   赵司言应了一声,双手扶皇太后坐在妆台前,为皇太后摘下钗环,放下发髻,再取了玉梳,轻轻为皇太后梳头。才梳了两三下,梳子上,已经和往日一样,多了许多从头上落下来的白发。   赵司言无声无息地悄悄把白发从梳子上摘下来塞进袖子里。   皇太后早就发觉她有意瞒住自己的这诸般动作,却只做不知,望着铜镜里那依然美艳的脸,轻轻叹息一声:“我十六岁嫁予先帝,十八岁怀孕,到如今,才不过三十五岁。”   这叹息之声,轻轻淡淡,像一阵转瞬即逝的风,几乎就在出口的那一刻,便已被湮没在大楚国皇宫的重重殿宇之中。   京城就是京城,繁华热闹之处,其他城市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店铺林立,百货俱呈;茶馆中坐着口若悬河的说书人;戏棚里走着唱念做打的梨园戏子;路的两旁更有摆摊的、算命的、测字的,就连抱拳走场打把势卖艺的人都比别处多出好几帮来。   容若一路东张西望,满眼生光,不管投入多大资金的古装电影,都不会比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更真实、更热闹了。   他拉着性德的手,一会儿挤到东,一会儿跑到西,南瞧北逛,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他自己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死拉着一个穿着白袍,俊逸漂亮得超越凡俗,让人一见难忘,并再也移不开目光的绝世美男儿,这满街一跑,不知引来了多少人奇怪的目光,他自己却全然不觉。   就连性德只是人工智能体,并不会有人类的焦急疑惑,都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到哪里去,现在宫里宫外肯定都乱成一团,皇太后和摄政王不知会派出多少人手来找你。”   “我聪明吧!皇太后让秦公公和高公公帮我甩掉摄政王的侍卫,我却有你帮我甩掉秦公公和高公公。”容若心情大好,笑得春光灿烂:“等他们找到我,我就说,刚才不小心遇险,是你救了我,然后决定让你做我的贴身侍卫,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在我身边了。”   “这就是你兴师动众,费了这么多周折打的主意。”   “是啊!是啊!是不是特别聪明、特别厉害。”容若两眼闪光,一副做了很了不起的大事,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样。   在现实生活中,他经常出入仁爱医院当义工,每天干的就是装傻扮呆、逗笑取乐,让医院里的孤儿、小孩,还有年纪已大,但心思却反而渐渐单纯好哄的老人们开心。   论到装模作样,演戏逗笑,还真少有人可以比得上他。而且自从进入太虚幻境,思想存在于十六岁未满的萧若身上,感觉上,更似莫名其妙年轻了好几岁一样,他就更爱说笑胡闹了。   他这样邀功请赏一般说话,脸上就差没用笔明着写出“来吧来吧!快来夸奖我吧!”这样的话。   性德只淡淡看他一眼,虽然不至于说出“又笨又莫名其妙”这样真心的评论,但也绝不至于违心到称赞他聪明绝顶。   容若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用极懊恼的语气说:“什么人工智能,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还好意思自称什么人工智能体。夸我两句聪明,你又不会损失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很是恼火地甩开了性德的手,大步向前走。   容若走了半天,没听到期待中的道歉安慰,回过头,看到性德一言不发、一声不出的跟在身边,又忍不住叫:“你到底是完全不懂礼貌呢,还是真的这么铁石心肠没有人性,我都被你气成这样了,你就不会拉住我的手,好好安慰我一番吗?你就一点也不内疚吗?”   “我懂礼貌,不过,我的心肠虽然不是铁石,也的确是没有人性的。”性德平静地解释:“如果你想要我拉你的手,可以向我提出要求。”   容若痛苦地抱头哀叫:“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我希望你拉我的手,我希望这是出自你的意愿,而不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你可以主动陪我说笑,无论是夸奖还是批评,那都是出自于你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你受程序的影响,规定了什么事必须做,什么事不能做,可是在这些规定之外,你是自由的,你应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愿、自己的感情,这些,你明白吗?”   “我想要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朋友,一个有血有肉,可以和我一起聊天、一起吵架,可以一直陪伴我生活在太虚幻境里的亲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说一句动一下的工具。”   他的声音急切而热诚,可是性德的回答却依然淡漠得没有一丝波动:“这个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悄悄寻找你,你打算一直站在大街上大吼大叫,让他们很快把你找到吗?”   “你……”容若又是气又是急,跳起来想要发作,然而面对性德宁静的面容,却又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现在情况紧急,我暂时和你休战。”一边说,一边又主动拉起性德的手,在街上飞快地跑:“快告诉我,摄政王府在哪里?”   “你要去摄政王府?”   “是啊!没听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这句话我记得好像是古龙首创的至理名言,非常之有道理。我好不容易才出来逛逛,怎么能这么容易被抓回去。就算找我的人发动上万人马,也绝不会想到,我有闲心在摄政王府附近闲晃荡。”   容若摇头晃脑地大大称赞了一番自己的聪明才智,又很不满地瞪了瞪不懂得趁热夸奖自己的呆木头伙伴。 第四章 摄政贤王   楚国,原是北方边陲一个疆域不足三千里的小国,却在冰天雪地、丛林莽原中,锤炼出了强悍善战的男儿。   近两百年来经过不断扩张,国势日盛。楚国立国一百七十三年,大王子萧容出生;一百八十年,七皇子萧逸降世。   萧容娶楚国第一美人楚凤仪为妻,于二十六岁继任王位,其后南征北战,征服北方诸国,是战场上的军神,并于三十岁那一年,去掉国王尊号,正式称帝,成为大楚国第一任皇帝。   他一生的志业宏图都在战场上得到,却也在战场上中冷箭而死。殁时,年仅三十四岁。   楚国诸皇子皆幼,长子萧凌,年仅十三岁;幼子萧念,还只有两岁。   宗室之中,朝堂之上,都难寻英才,一时间,国内大乱。   以往惧楚国军力而称臣的诸小国,欺楚国只剩孤儿寡妇,俱都一齐毁盟背约,合力来攻。   宗室中素来不问朝政,只以琴棋自娱的七王爷萧逸却忽然上朝,力主即刻推年仅七岁,排行第五,皇后所出嫡子萧若为帝,以正其位,安天下之心。   当时,萧若虽是嫡子,但年纪很小,本来未必可以安然登基。只是朝中人心惶乱,以为大难即临,谁坐在至尊之位上,就等于被架在了火上烤,其他的皇子竟都不来相争。   所以七岁的孩子,就在仓促之下举行了非常简单的登基仪式,正式成为大楚国第七任国主,第二任皇帝。   而后,理所当然的,抗敌大元帅一职,也是在众人推之不迭的情况下,被萧逸轻轻松松拿去。   据说他登坛拜印之时,竟是不着甲不戴盔,只披着一袭青衫,抱上一具瑶琴,携了几册书卷,就这样潇潇洒洒登上坛去,唬得在场百官个个面无人色,只道亡国之日已在眼前。   大军方去,就有不少朝臣忙着收拾东西逃窜一空,也有那老奸巨猾的,先一步将投靠书信寄往敌国。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素以诗文轻富贵的王爷,竟真的只是在轻抚瑶琴,闲翻辞章间调兵遣将,谈笑中,强虏烟消云散。   连番大胜后,他除了斩杀了最先号召各国起兵的瑶王和奚王,完全兼并其国土,对其他诸国都宽容相待,只收取适量金银赔偿,和一两座割地城池,就不再加以责难。   如此一来,联军人心立刻动乱,人人只求脱身自保,再无起举国之民,死战到底的决心。   萧逸在短短一个半月时间内,平定战乱,回军京师。   京中出逃官员来不及回来,而投降的官员又已快速出逃,朝堂为之一空。   萧逸雷厉风行地提拔年轻官员上来,翻手间,已将举国朝政军务控制于自己掌中。而后两年间,整顿国务,安定人心,等得国势上升,毫不犹豫发军直指南方大国──梁国。   梁国国土宏大,山明水秀,商业发达,文化鼎盛,国势富足,根本不把这北方莽族看在眼中。   但萧逸以铁骑快马,闪电进攻,长驱三千里,直破京师。然后迅速迎皇太后与皇帝入京,以定国势。随后以两年半的时间,把各方分散的反抗力量一一扫破。这版图在原来的楚国五倍以上的大国,终被完全征服。   多年来,萧逸在外征战,但对京师中战后皇宫的修建加盖也从未停止。   而屡屡兴工后的皇宫之华丽富贵,更是可比天上仙府,但皇城里其他府第的气派就远远不及了。   当初梁国国都被破,国君仓皇出逃,反而是许多大臣们尽忠死节,合家举火自焚,无数华丽府第烧得只剩一片瓦砾。   国家初定,数年间,萧逸忙于四处征战,扫平梁国朝中与民间的所有反抗力量,手上金钱有限,又不能委屈了皇帝,失了国体,在国务军务双重之外,所有可动用的钱都用在了修复皇宫,和维持后宫用度上了。   各大臣的府邸,全部自己想办法修复。最初的两三年,萧逸本人在外征战未归,他的摄政王府,竟是寸土未动。等他回京之后,连皇太后都过意不去,要他暂住皇宫。   当时,正好流传出摄政王与皇太后之间有私情的流言,皇帝十分生气,萧逸便一夜也不肯在皇宫度过,只命人租了京城一中等商人的宅地,做日常起居之用。   至于他的摄政王府,反而并不急着修建,却将国库大量金银用在抚恤战后军士身上。皇太后要拨内库银子为他修王府,他以特例不可破,法令不可废而力辞。他依旧在比民间富贵人家还略显简陋的宅子里处理全国政务,饮食起居简单之极。   百官劝解均无效,最后还是礼部侍郎赵尚之直言相责,摄政王如此节俭,让那些住华宅,着金玉的官员们如何自处,于国反而有害。   萧逸这才拨了银子,去修建王府。但修着修着,总因为银两不足而不得不停工,拖拖拉拉,竟修了足足两年才修成,而且规模气派仍是一般得很,远远配不上“摄政王府”这四个字。   萧逸作为王爷,每年的俸银和封地的收入足有几十万,怎么可能修个王府,修得如此辛苦。   自然有人好奇追查一番,才发觉,楚国起于东北边荒之地,国家本来就穷,打下梁国后,为安定天下民心,使百姓能抛开旧朝,感念新朝,又特许免税三年嘉惠百姓。   修皇宫、连年征战、战后抚恤、国内大小七条长河的建堤防汛,还有即将举行的皇帝大婚,处处都要银子。   逼得萧逸不但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全贴进去,甚至将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来收集的古董名画、珍宝玉石等稀世宝物全卖了去贴补。本人在朝中,却半个苦字也没说,连他自己修府的钱,都是东拼西凑才弄到的。   这消息传出去,在朝中,文武百官有大半满面含愧,有小半低头落泪。   在民间,湘河、苍河,两岸无数百姓为他立了长生位;无数随他征战后领到不菲金银的军士远望京师而哭。甚至有军役已满回家的军士,千里迢迢,跨长刀、负行囊,赶到摄政王府外,请求再入军伍的。   萧逸这座并不华丽的王府门外,整日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有朝中高官,出入频繁;有奇人异士,多来投靠;有热血男儿,万里觅明主;也有普通的民夫村妇,只不过为了仰慕感激,便在这府门之外,时时徘徊。隔着重重大门,厚厚围墙,想像这位文武全才,心怀百姓的王爷,是何等风采。   王府守卫们也习惯大门前无数人来来去去,热闹非凡,也见多了来历不凡的大人物出出入入。不管访客是什么人,何等身份,他们也绝不恃主凌人,只专心做好本分。   当快马声惊破清晨的宁静,迅速在长街尽头响起时,路上行人已经纷纷往两旁闪开。   一匹本来通体乌黑,但现在却已满身泥尘,变得灰不溜秋的骏马,对着摄政王府的大门直冲而来。马势越来越快,很明显马上骑士绝无下马的意思。   这奔马疾驰的势头似有千钧,但王府前的两名侍卫竟是毫无惧色,连大幅度的动作都没有,只是手已经悄悄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黑马上的骑士一直伏在马背上,就在马将要冲到府门,两名侍卫的腰刀已出鞘一线时,他猛然一挺身坐了起来,露出一张黑乎乎已看不清容颜的脸,和胸前刺目的一片血红。他的手只略抬了一抬,一块乌黑闪亮有着奇异花纹的牌子反映起一道刺眼的阳光。   两名侍卫同时往侧退开一步,黑马毫不停顿地直冲进去。   骏马一直跑过了四道门户,才终于前蹄一软,跌了下来。   骑士知道这连跑两天的马已是支持不住,全不停留地直接从马上掠起,根本不经一重重通报,就翻墙越屋,一连掠过七道墙,才在一片悠扬琴声中降落下来。   他身上负伤,连日奔驰,又急施轻功,这一降下,竟觉胸中真气一沉,身子失去平衡,站立不住,往后跌去。他身子下跌,口里却还急道:“王爷,末将无能,截不住那人……”   话音未落,身子已经倒在地上,心中忧切太重,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萧逸除了正式的场合,很少着王服或锦袍,总是一袭青衫,衬上他秀雅的容貌,出尘的气质,总让人觉得他是世外隐居,以诗文自娱的才士,而绝不可能是掌理一国朝政的王爷。   更奇妙的是,再繁重的政务,他都能轻轻淡淡处理妥当,然后一个人闲坐碧水池旁,或焚香抚琴,或倚阁看书,无比闲适。   这时突见一个满身鲜血的大汉从天而降,他的琴声竟丝毫不乱,听到那大汉的话,他立刻就起身离座,快步走近,对于这汉子满身的泥尘和鲜血全不介意,伸手就把他扶起来:“允文,你受了伤?重不重?怎么不先治伤?”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赵允文胸口一热,几乎哭出声来。   王爷以重责相托,他办事不力,如今还不知会惹出多严重的后果来。谁知才一见面,王爷却将那天大的事抛开不管,先问他的伤势。   他心中又悔又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早就放弃,为什么不苦战到最后一人才回来见王爷,甫被扶起来,又立刻屈膝跪下去:“末将有负王爷重托,愿请死于庭前。”   萧逸双手扶他,没料到他又往下跪,待要用力往上托,他那抚琴做诗的手,哪里托得住这强壮武将,只得把脸一沉,声音稍稍严厉:“你先把伤势处理了,再来禀报其他。”   他这一用命令的口气,赵允文反不敢违抗了,抬手给自己点穴止血,这才道:“王爷不用为末将担心,这道剑伤,我已上过药了,只不过是奔跑太急,才又让伤口裂开了。”   萧逸扯开他本来就已破了的衣裳,细细看他胸前的伤势,以确定是不是真的不碍事。   赵允文既不敢反抗,又羞惭得不能抬头去看萧逸的脸,只把眼眸低垂,却又看到萧逸那一袭出尘的青衫,已被自己染上了大片的泥污血痕,心中又是一阵酸楚,颤声说:“王爷……”   肩膀被轻轻地拍了拍,萧逸的声音依旧温和:“好了,现在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末将奉王爷之命,领了三千飞云骑将士,在半路截杀那群人。那些人中虽不乏高手,但怎及我飞云骑百战勇士,他们的抵抗迅速被瓦解,一个个死于刀下。只是人群中有一个少年……”   赵允文说到这里,忽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那少年身材较成年人小一些,竟躲在尸体底下,一时间都没有人发觉。等到大战之后,大家松懈下来,人人下马,刀剑入鞘,准备把尸体一具具掩埋时,那少年竟跳了出来,动作飞快地跃上一匹马,飞速逃窜。”   “我们大家都吃了一惊,待上马追击时,已被他跑出老远。那孩子虽不过十六七岁,但骑射之术极精,人在马上仅以双脚控马,一弓架三箭地往回射,竟是马不停蹄箭不虚发。飞云骑的兄弟中竟有十多人伤在那小儿箭下。”   “我方自然也乱箭齐发,射倒了他的马。大家策马冲近,就要乱刀齐下,把他斩成肉酱……”   萧逸神色不动地听他讲述,此时眼神微凝,心中暗忖,看来真正的变故,必是此时才发生的。   而赵允文的声音,在这一刻忽然间竟沙哑了起来:“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有一道剑光,忽然从对面的山崖经天而来,末将亲眼看见,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兄弟,就在一剑之下,身首分离,从马上跌落下来……那一剑……那一剑……根本就是……”   他说话的时候,开始时语气尚平稳,渐渐就颤抖起来,说到最后,竟是连身体也微微颤动。   萧逸心中大是震惊,赵允文从来不是胆小怯懦之辈,随他征战多年,永远在战阵最前方冲杀。   采石城一战,他身中三箭,仍奋勇冲上城头,夺旗而舞;黄沙滩一战,他领区区五百人,在四千敌军的围杀下,来回冲杀,竟反过头来追击敌人。   如此勇将,只因提起那一剑,便已惊惧如此,可见那一剑之光辉,是何等惊人;那一剑之威力,又是何等恐怖。   “然后,末将就只见到剑光,满天满地,满世界都是纵横的光芒,根本看不清持剑的人。那光芒……”赵允文汗如雨下,脸无人色地继续说下去:“那光芒所到之处,就只有惨叫悲鸣。”   “飞云骑是王爷你一手训练的精锐,人人以一挡百,神勇无比。可是在那剑光之下,竟是全无抵抗之力,什么战阵奇谋都用不上,每个人都只能狂喊乱叫,拚命舞动兵刃保护自己。”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嘶喊不断,什么都顾不得了。等到我们回过神来之时,剑光已敛,那个少年也不见了,可是,我们飞云骑的兄弟,死了整整二百四十七人。”   赵允文也不知是痛苦还是痛恨,眼睛红了起来:“我们虽震惊之极,但还不敢忘王爷嘱托。虽那人可怕如神魔,飞云骑的将士还是毫无惧意,奋勇疾追……”   萧逸在此时,忽然长叹了一声。   赵允文心中悲苦,几乎落下泪来,哽咽着继续说下去:“我们一路上明刺暗杀、阴谋陷阱不知用了多少,可是每一次还不等接近他们,那剑光就已逼人而来。那样的剑……那样的剑,根本就不是人间所有,分明是来自魔界和地狱的力量。”   “王爷……我们前前后后,共有十三次行动,每次连那人的长相都还没有看清,就已被满天的剑光所笼罩,十三次攻击下来……”他面色惨白若死,颤抖着唇,费力地说:“飞云骑三千将士,只剩下五百八十六人了。”   说到这里,赵允文一个七尺大汉,终于忍不住落泪,伏拜于地:“王爷,这些弟兄都是末将带出去的,末将实在不忍再看他们送死,又不能明着调动地方官发大军围攻,我,我只得……只得回来向王爷请罪,求王爷只杀我一人,饶了弟兄们办事不力之罪。”   萧逸垂眸,望着一直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的赵允文:“你确实有罪,你可知你罪在何处?”   “末将没能完成王爷交托的重任,耽误了王爷的大事,罪当万死。”   萧逸摇头:“你错了,你的罪并不在此。你罪在发觉对方有你们不能应付的超凡高手在,却没及时退兵,反而做无谓的战斗,平白葬送了无数弟兄的性命。”   “沙场征战,并没有不死之人。但我希望,每一个好男儿都死得其所,才不负昂藏七尺躯。我的命令固然重要,但当这命令难以完成时,保全你的兵士,保全那些和你同生共死的兄弟,才是最优先的事啊!”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摇头,轻轻叹息,又俯身扶赵允文起来:“我要的是勇士,不是死士,我要你们为我战胜敌人,共享荣耀,而不是要你们为了我的荣耀,去白白送死。”   这几句话,萧逸说来话语虽淡,其意却诚。赵允文心中激动,哪里肯起来,复又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七尺男儿,此时心绪激荡,感动至深,哭得只如个孩子一般。   萧逸知道他的情绪需要发泄,也不勉强他起来,只低声叮咛:“对于死难的弟兄,要厚加抚恤,他们为国而死,我们不能让他们的妻儿家小吃不饱穿不暖。叫军部记册,说他们是为剿灭流匪而死,为他们追记军功。”   “对于回来的弟兄,也要有相应赏赐,他们不惧生死连番苦战,忠义之心,我全都明白。这次的失败,非战之罪,是我事先查敌不明,才害他们枉死,其罪在本王。”   赵允文拚命擦眼泪,却擦都擦不尽,想说“谢王爷”,又觉得如此厚爱之情,纵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又岂是一个谢字说得完的。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赵允文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事,竟是全身凛然,立刻连哭都忘了,急道:“王爷,他们有如此神魔般的高手,实在不能不防。王爷你需多多调集侍卫,保卫王府的安全……”   萧逸微微一笑:“允文你不必担心,此人掌中一剑虽利,却也未必撼得动我。治理天下,靠的不是剑器,匹夫之勇再高,也不过是个笑傲王侯的游侠。我若为一逞匹夫勇,惊疑畏惧,整日如临大敌,调集京师人马团团守护,恐把我大楚的脸面一起丢尽了。”   他笑意从容,负手仰头,看空中白云悠悠,遥想那一剑纵横,让天地失色的光华,一时竟是神往起来。   赵允文急得面红耳赤,大叫:“王爷!”   萧逸低头冲他一笑:“除了那绝世高手,还有那个少年,却不知是何来历?”   “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未必能有什么本事吧?”   “秦王诛权臣、定朝堂、乾坤独断之时,也仅仅十六岁啊!”萧逸微微摇头:“他们那群人,受秦王密令而来,为什么会带上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那少年,年纪如此幼小,为什么骑射之术竟比你们这些百战勇士还要精湛?为什么那绝世高手不和那一行人在一起,却在你们攻击那孩子时,忽然出手相救……”   他每发一问,都切中要害,反是亲身经历那些杀伐的赵允文本人,从没想过这些问题,此时听萧逸一说,只觉头大如斗。   好在他知道,萧逸问出这些问题,倒也没指望他来回答,所以也就不辛苦去思考,只在想着要怎么才能劝得王爷加强护卫。   正思索间,忽听外头一阵喧哗。赵允文心头一惊,一跃而起,想也不想,就拦在萧逸身旁。   萧逸笑笑推开他,扬声问:“是天护吗?进来吧!”   大内侍卫总统领王天护,是他放在皇宫中的几名重要心腹之一。今天竟会不经通报直闯进府,可见必是宫中发生了大事。   只是他心中虽疑虑重重,声音却还淡然安定、自然而然,就连旁人的心,也会因这样沉稳的语气安宁下来。   王天护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管理禁宫多年,性格一向沉稳,绝不是容易受惊的人。但此时,他满头大汗,脸色惶恐,闻召快步走进园来,对着萧逸,远远就屈膝拜倒。   “王爷,卑职无能,有负王爷所托,没看住皇上。皇上现在下落不明,如今卑职正发动所有侍卫搜寻。”   “皇上不见了?”以萧逸的镇定,也不由动容:“怎么回事?”   “皇上今日向皇太后请求出宫散心,皇太后答应了,并派了秦福、高寿在旁随侍。就在京城中,卑职的属下被秦、高二人施计甩掉,后来,皇上连秦、高二奴也甩掉了,如今皇上的下落无人知晓……”   在王天护叙述之时,恰好有一阵狂风不知从何处袭来,吹面生寒,霎时间满园花落叶动,煞是惊人。   萧逸抬头,刚刚还旭日蓝天,白云悠悠,转眼却已阴云密布,天地昏暗。这繁华京师,不知要面临怎样的急风暴雨。   忽然之间,他记了起来。   还有两个月,皇上就满十六岁了。这正是西方强国──大秦国皇帝诛杀权臣、亲掌大权的年纪。 第五章 抱打不平   “这里就是摄政王府?”容若望着街对面的王府,瞪大眼睛:“也太简陋了一点吧!”   “萧逸其人,素来不好奢华,起居简朴,理政掌国,更极尽心。最难得是他身居高位,但极谦和礼敬,无论长少,皆持之以礼,即便做了摄政王,也并不骄人。王府来访客人众多,哪怕是布衣小吏,也以礼相待,必待人语尽,方执礼而送,直到旁人上马而去,方才回转。如此行事,一向在京城中传为美谈,诸王公府第纷纷仿效。以往,王侯相府门槛高,看门人也七品官的骄傲风气,也因此为之一扫而空。”   容若双手抱拳对着性德,打躬作揖道:“麻烦你说点轻松易懂的大白话,用不着这么之乎者也吧!”   性德只淡淡看他一眼,如寒冰美玉铸成的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平静地改口:“萧逸治军理政,都极公正自律,经他所推荐任用的官员,如果犯了错误,不管于他有无关系,他首先扣自己的俸禄若干。到后来,所有经他提拔的官员,办事无不小心认真,唯恐连累了他。”   “而在军务上,他只注意大节,制定计划,在细节上从不追究计较,放手让将领们自由发挥。他对手下将士也极少严辞厉色,更不用死规矩来束缚。他的大军一向是出了名的松散,就连主营扎下时,给人的感觉都松松垮垮,可无论多险恶的战斗,从来没有人可以杀进他的中军。军中将军们都认为,哪怕在摄政王帐中当个小游击将军,也比在别的大将身边做副将要快活。举国之军,几乎人人都愿为他效死。”   容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露出向往之色:“如此人物,真叫人神往啊!他得军心是肯定了,那民心是否也向着他呢?”   “有一次他出府闲游,街上行人奔走相告,百姓争相来睹摄政王英姿,竟使京师市集为之一空。你说他得不得民心呢?”   容若啪地一拍掌:“如此人物,我也要见一见才好。”他说到做到,抬脚就往王府大门走去。   相比于别的高官府第守卫众多,摄政王府门前,只有两个军士。但他们的尽职尽责,却又绝不是其他王府的下人所能相比的。   一看到这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走近,两名军士已经一齐拦了过来,问道:“请问公子有何贵干?”   容若暗中点头,心道:“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真难得他们身为摄政王府的守卫,竟然一点王府的骄气都没有。”   他心中赞许,脸上带笑,口里流畅地说:“在下容若,本是济州人氏,世代经营盐茶,也算小有资产。因深敬摄政王爷的功勋,所以聊备小礼,希望能有幸一睹王爷天颜。”   济州盐商茶商,富甲天下,就是所谓聊备小礼,其价值怕也惊人得很。容若这个口,开得不可谓不大。   更难得的是,这两名军士,居然全不动容,一齐施礼:“王爷公务繁忙,不能接见所有客人,公子若要求见,请留下名帖和住处,王爷若愿相见,自会派人相请。只是王爷从不收受贵重礼物,公子若有诚意,倒不如备办些便宜土产,既有情份,也不逾矩。”   容若笑着拉起其中一个军士的手:“我这里有两颗小珠子,不成敬意,就麻烦两位先帮我通报一下吧!”   这明珠,可是他从自己平常戴的帽子上摘下来的,绝对是珍贵的贡珠,随便拿一颗出来,都能晃花珠宝商们的眼睛。   可这名军士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又往容若手中塞回去:“为公子通报是我的本分,请公子不必如此。”   容若笑嘻嘻说:“这各府里头求见的规矩我都懂,这是情份,是礼数,不算犯规矩。我来得太急,并没有多少时间可耽误,只求两位通报一声,无论成与不成,都不干二位的事,我绝不多说一句话。”   军士却毫不犹豫,一把抓住容若的手,把明珠正正经经放回他的掌心,这才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只是若收了公子的小礼物,就会犯了王爷铁律,纵然王爷不怪罪,我们也没有面目再站在王府门前,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们。”   容若也敛了笑容,竟对着二人施了一礼,再向上头摄政王府的牌匾拱了拱手:“有如此国士,可见主君是何等样人,在下佩服。”   二军士一起还礼。   容若不再多话,退回了对街,对着一直凝望自己的性德微微一笑:“连两个守门的士卒,都如此不卑不亢、守礼守节,我这位七皇叔,实在是个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啊!”   “现在进不了王府,你还有什么打算?”   “打算……”容若伸手摸了摸肚子,复又开开心心地笑了一笑。   “我现在的打算,非常简单实际,就是找个顺眼的馆子,快快填饱我这正在饥饿中呻吟的胃。”   面对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容若当然绝不会亏待自己。他筷下如雨的速度,和实在谈不上任何文雅风度的吃相,以及这一身和他如今野蛮举止并不相配的华丽服装,让很多人都忍不住皱眉打量这个少年,怀疑这到底是哪一家没教养暴发户的儿子,还是某个偷了有钱人衣服混到酒店里来骗吃骗喝的穷鬼饿汉。   就在众人打量容若的时候,很自然就会一不小心看到坐在容若身边,那白衣黑发,姿容之美超越了凡尘世态的性德时,这就更加没有任何人能转动眼珠或移开目光了,只能无力地发出一两声惊叹来。   性德是人工智能体,根本不需要进食,所以只是陪坐在旁边。奈何有义气的小皇帝吃得手忙脚乱之余,居然还腾得出手来,挟了各色的鲜鱼嫩肉,直接往性德嘴里塞。   “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怎么当一个人。吃喝玩乐,这是最基本的,不要急,我慢慢来教你,就不信培养不出你的人味来。”   在普通人眼里,白衣黑发、俊美飘逸的性德,的确有一种如同神子般的高贵气质,让人几疑他不是凡人。可是在被容若强塞了满嘴的菜,来不及下咽,腮帮子有些鼓起来的时候,那些清冷出尘的飘逸之气,立刻被毁得一塌糊涂,的确多了点热闹的凡俗味道来。   容若很是满意地点着头:“这里的菜真的挺不错。宫中的菜就只求精致漂亮,论味道,还未必比外头这样的小店好。告诉你,在这里,吃的是重味道、好热闹,和这浓浓的人气,跟冷冷清清的皇宫大内可大不相同。”   他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喝了一口酒,然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直咳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直到性德扶着他,帮他拍了半天的后背前胸,他才缓过气来,涨红着脸说:“唉!原来萧若的酒量这么糟,亏我以前还是千杯不醉呢!这下子,一世英名全毁在这个没用的身体上了。”   性德用清冷的眸子看他一眼,没有把小皇帝萧若从十岁开始就酒色无忌的真相给他点穿。   容若干咳两声,坐正了身子,急急忙忙转开话题,以避免自己难堪:“你知不知道,天底下,谁能天天吃到世上最好的菜?”   性德毫无疑问是天底下最没情趣,最不能帮助说书人带动气氛、激发情绪的听众,听了这话,只是用清清淡淡的眼神看着他,毫无好奇关心的表情,更谈不上开口问个一句半句了。   容若叹了口气,自说自话地继续下去:“是尚膳监总管啊!别看御膳房有天底下最好的厨师,但是技术好,没材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很多节令性的菜肴,以及不容易弄到的菜肴,他们都不敢拿给皇帝吃,害怕皇帝吃了喜欢,以后天天都要,那他们就要上吊了。所以给皇帝的,是容易弄出来的菜,真正难得的好菜,反而是他们尚膳监的头头们私底下吃了。”   “武侠小说中的韦小宝,就是天下口福最好的人之一。以前还有一个笑话,说太监们为了糊弄皇帝,餐餐给皇帝吃菠菜,可是又不敢告诉皇帝这是菠菜,就说那是红嘴绿鹦哥。”说完了,他扔了筷子哈哈大笑。   可性德却只坐在旁边,用平平淡淡的眼神望着他,就算拿着放大镜去看,也绝对不可能从他的面部皮肤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笑纹来。   在这样清冷的目光注视下,可以做到全不受影响的人,不是没有,但肯定不会是容若。   所以他的笑,很快从大笑变成干笑,然后迅速转变为苦笑,最后双手握拳打在桌上,又猛地提起,张嘴对着发红的拳头吹了好几口气,才气急败坏地说:“这么好的笑话,拜托你笑两声,会死吗?”   性德无声地挑了挑眉头,有礼貌地不对这个笑话的拙劣加以评论。   好在容若也习惯了他的冷淡,脾气发作一下,心理也就很快平衡下来了,复又笑嘻嘻凑近过来:“好性德,我给你讲了这么好的笑话,你怎么报答我?”   性德冷淡而迅速地说:“如果你赖账要跑,我不会让老板的伙计打中你,但我也不会帮你去偷钱或抢钱。”   容若刚凑到性德面前的脑袋差一点直接栽到眼前的菜盘子里,他勉强在嘴角扯出个笑容,用虚弱的语气说:“老天,你不用神机妙算到这个地步吧?”   “你不是没有带钱吗?”   虽然性德的语气一迳平淡,但容若总是怀疑这其中有着明显的讽刺。   “这也没什么,你看,所有的故事里,大人物、大皇帝、大公子他们出门都是不带钱的,在饭店付不出账来的时候,自然会有侠士啊,美女啊之类的人出来帮忙付钱,从而引出动人的传奇来。”   “好!”性德点头:“那你就等着侠士或美女来为你付账吧!”   “你不要这么死板好不好。帮点小忙你又没损失,只是主动去弄点钱啊!不至于要用到超乎世人的能力,怕破坏平衡吧!”   容若几乎是用哀怨的眼神望着他:“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真的不能怪我的。我想要自己管钱袋,可是高公公非要他来保管,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特地带了两颗贡珠,没料到,刚才在王府门口没能送出手去,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弄丢了,我现在怎么也找不着。如今我是一文不名,你不可以见死不救。”   性德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正打算再次拒绝时,外头忽传来一阵喧闹。   容若第一个跳起来往外看去,外面大街上,正在上演所有传奇故事的男主角最容易遇到的戏码。   一班无赖,正在调戏一位美人。   “皇上自从落水被救醒之后,就变了性子,是吗?”   “是,王爷,他居然连那时护从他的太监、侍卫都不肯杀,而且再也没有打人骂人,反而对每一个人都笑脸相向,甚至会弯腰去扶跪在地上的太监。”   萧逸点点头,眼神既深且远:“皇帝已经懂事了,已经懂得招揽人心了,那就不会无知任性到随意甩开侍从和太监,这其中必有用意,或许……或许皇太后另有打算。”   王天护道:“皇太后派了秦福和高寿跟着皇上,卑职原本也以为,是皇太后授意他们甩掉侍卫的,可连他们这两个功力高绝的内监首领也面无人色地去向皇太后回报,永乐宫已经乱成了一团。皇太后连下了好几道懿旨意要全力找寻皇帝,这倒又不像是做戏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发动一切力量,找寻陛下。”萧逸一边下令,一边快步往外走:“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也该到宫里转一转了,一方面向皇太后请罪,一方面也要从皇太后的刀下,把这次跟随皇上出来的侍卫们救出来。”   赵允文站起来叫:“王爷可要更衣?”   “事态紧急,不必更衣了。”萧逸最后回头,制止了要跟随自己的赵允文:“允文,你身上有伤,不要乱走,先休息去吧!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放肆,我乃当朝董御史之女,你们胆敢无礼。”女子的声音,极是清悦好听,纵然是怒极之时,也有一种动人的韵致。   “你敢自称官小姐,你要是官小姐,我就是王爷了。”无赖头目的笑声,张狂而无理。   四周几个小混混们一起哈哈大笑,各自伸出手去,有人去扯这女子的衣衫,有人去拉这女子的裙子,有人又来摸这女子的头发。   “真是大家小姐,出门还会不坐轿子?”   “连个丫头都没有,居然敢冒充官小姐。”   “瞧你这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哪个官小姐会这么寒酸,还不如跟了我们兄弟几个,包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无赖的言语越来越不堪,动作越来越放肆。   那女子手足无措得连连退步,脸上露出惊惶无助的表情。但即使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刻,她的容颜都清美如月、秀雅如仙,实实在在叫人眼前一亮。   容若一望到这女子绝世的容色,就怔了一怔。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的,现代电视电影中的绝世佳人、漂亮明星,数不胜数。   来到幻境之后,皇太后的风姿神韵,皇后的娇美动人,贤贵妃的楚楚情致,竟皆不及这女子。   这美女的容颜美得叫人直觉有一把刀直插进心头,怦然间,胸膛里发出一阵震荡。   “董仲方,原任户部侍郎,为人正直敢言、忠正不阿。屡次上表反对大兴土木修建皇宫,徒费民力,毫不在意得罪皇太后、皇帝和摄政王。摄政王喜他忠正耿直,不忍降罪,又嫌他身在户部,处处扣住银两,碍手碍脚,所以把他降为御史。”   “此人清廉耿介,除了官俸之外,别无聚财之道,家中又没有资产,所以生活极为拮据,虽为朝廷命官,却连一个下人都请不起,膝下唯有一女嫣然,打理家计。”   性德清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才把容若震得醒过来。   容若望望外头,又回头看看性德,一个特别的想法涌上心头,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既然这里都有了孝庄皇后和多尔衮,那自然也可以有让皇帝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董鄂妃了?”   “我说过,游戏的背景可能有类似于史实或小说的地方,但这只是可能。”一成不变的冷澈声音毫不客气地打破容若的幻想。   容若正想再说,外面已传来董嫣然惊惶的叫声。这些无赖正在撕她的衣裳,而满街行人只敢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打抱不平。   容若想也没想,一掌拍在桌上,愤然立起。 第六章 街头救美   依容若多年来看小说、看电视、看电影的经验,温柔善良、侠骨丹心、儿女情长、英雄盖世的男主角,要是在街上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被一帮无赖混混围着调戏,而这个男主角又正好还没有女朋友、意中人,那么,故事将会往哪个方向发展,简直百猜百中。   所以,现在,自觉是太虚第一大主角的容若,很自然的愤然而起,就要去英雄救美了。冲出三步,忽然记起,自己虽然是主角,却根本不会武功,现实中的他也不是打架能手。而街上那……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混混,个个像是黑社会打架专家。以己之弱,对人之强,殊为不智。   不过,美人有难,岂有不救之理。好在容若虽不会武,身边却有一个在太虚世界里绝对天下无敌的大靠山啊!   他脑筋一转,就回过身来,走到性德身边,用力去拉他。   “快去啊!”   “去做什么?”   “救人啊!看到美丽的小姐被人轻薄,是男人都绝不会无动于衷的。”容若义正辞严。   “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人工智能体,没有人类的感情,就算世界毁灭,所有人死掉,我也不会有动于衷。我的工作是保护你,除非他们伤害你,否则我不能主动对别人发出攻击。”   这样冷漠的言论气得容若涨红了脸,猛的一跺脚,直冲了出去:“快住手。”   董嫣然一个弱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京城大街上遭遇到无赖调戏,而没有任何行人肯施予援手时,心中不免又惊又怒。   听到一声气势非凡的“快住手”,她立刻精神一振,却又在满怀希望时,只看到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大男孩跳出来。这个人怎么看都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公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让人联想到英雄侠士身上。   董嫣然心中失望,还勉强放柔声音,对这一片善意想要保护自己的少年说:“这位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人蛮横无理,莫要连累了你。”   她的声音也如水般温柔,听得容若心中一阵感动。这女子处此危难,还关心一个陌生男子的安危,可见天性有多么善良,果然很像电视里演的那个百分百完美,善良得有点不像真人的董鄂妃。   没准自己真要变成顺治,和她谈一场惊天地泣鬼神,流传千古,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恋爱。   想到这位绝美女子,有机会成为他的未来情人,本来就一心想当救美英雄的容若,自然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为了在美人面前表现他的英雄气概,容若把头昂得老高,义正辞严地对着恶棍说着戏剧中的标准台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在天子脚下竟敢做出这种事,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当然,在所有的影视戏剧和小说故事中的混混、流氓、恶棍这一类小配角,都是绝不会被这种充满正义感的话吓退的。   无赖头目仰天发出三声标准奸角的恶心狂笑,又说了一句最标准的反面配角台词:“你是什么人,胆敢管老子的闲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本是我辈男儿义所当为之事。”容若挺起胸膛,把印象里武侠小说中大侠常用的壮志豪语,一股脑儿全说出来。   而无赖头目的回答则简单直接许多,一声不吭,抡圆了手臂,对着容若满是凛然正气的脸一巴掌打下来。   董嫣然适时发出一声惊叫,而容若却毫无惧色,睁大了眼睛,一下也舍不得眨地盯着那自上而下的手掌。反正他背后有天字第一号大靠山,就算是萧逸他都不会怕,何况这不入流的小混混。倒是擦亮眼睛,不可错过精彩的后续,才是最重要的。   但让容若失望的是,后面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精彩。   因为仅仅只是人影一闪,几声闷哼,然后,四五个混混就分别跌到五步之外去,再也动弹不得了。   可怜容若两眼睁得如铜铃那么大,就是连一点最基本的打斗动作也没看到,一切就此结束。   “那是什么?”当萧逸在王天护的陪伴下,骑着马从王府出来时,正看到守门的军士弯腰在地上捡什么东西。   隐隐约约有异样光芒,在那军士掌心闪烁。   萧逸只是不太在意地信口问了一声。   可是当军士把贡珠送到萧逸面前时,萧逸的眼睛霎时间变得幽深无比。   而在一旁的王天护已经忍不住叫了起来:“这,这是……”   萧逸侧头看了王天护一眼。   王天护即刻噤声不语。   “这是哪来的?”萧逸的问话依旧平淡,看不出丝毫急切焦虑。   “刚才有个十五六岁,身着华服,谈吐得体的少年要来求见王爷。他自称容若,是济州盐茶商人,送了这对明珠给小人做礼物,小人不肯收,他就走了。小人还是刚才发现,这明珠掉到地上了。”   “那孩子去哪了?”   “好像是往右边去了。”   另一个军士接口:“的确是往右边走的,而且他一边走,一边摸着肚子,说不定是饿了。”   话音未落,萧逸的马已经疾驰了出去,王天护紧随在侧,后面跟了十几名近卫,人人策马如飞,丝毫不敢怠慢。   这么严重的阵仗,惊得两名军士脸色发白,相顾无言。   容若回过头,摆出自有记忆以来,最文雅最有风度的姿势说:“董小姐,让你受惊了。”   董嫣然的容颜,美如玉盛明珠、露结冰雪,而她美丽的容颜在这一刻焕发出来的光辉更加夺目。只是她的美丽突然绽放,她的眸中光芒闪动,甚至于她倾倒众生的嫣然一笑,都绝不是给容若的。   就在容若摆足姿势,说出话等了半天后,才发觉,从头到尾,董嫣然的眼睛都没望向自己,而只是略过自己,看着自己身后的人。   容若仰天翻了个白眼,忍住对老天挥拳头的冲动。他不用回头去看,都知道董嫣然看的人是谁。   白衣黑发、俊逸绝伦的性德倏然现身,在眨眼之间平定一切,教训无赖的高手,这个时候摆出来的POSE一定是酷得无与伦比,足以让所有年轻、幼稚,容易被英雄主义思想影响的女子倾心吧!   至于,这个绝世美男子原本打算冷眼看着美人被欺辱的真相,就算他说出来,也都只会让美人以为是他嫉妒之下的诽谤吧!   看着董嫣然绝世的姿容,容若心中一阵难过,恨恨地回头,死死地瞪了性德七八眼,瞪到眼睛有些疼,才又回过头,用力在董嫣然面前咳嗽两声,用以吸引这美女的注意力。   客观来看,现在的奇特情形,实在也不能怪董嫣然。一个相貌平平,只会逞勇的富家小子,和一个武艺高超,见义勇为的绝世美男子,她注意的对象,和感恩的对象,都不可能会是前者。   不过,心理不平衡的少年,板着脸拚命咳嗽的声音,终于还是把董嫣然的注意力暂时吸引过来了。   “这位公子,谢谢你。”她声音清美如音乐,可这明显凑和的道谢里,所含的诚意却少得可怜。   容若心中大大不乐,第一次开始后悔,当初进入幻境时,居然没有要求给自己一个漂亮到气死潘安、羞死宋玉的长相。   一阵黯然之后,他重萌斗志,准备和美人细细交谈,藉着直接的语言交流,好让美人了解他的内在美。   可是他还来不及说话,董嫣然的眼神,已经情不自禁又往他的身后飘过去了。   容若忽觉一阵心灰意懒,什么也不想说了,扭头就垂头丧气地往酒店里走,走过性德身后时,巧妙地找到一个众人视线的死角,不动声色地回肘,用力撞在性德背上。   性德神色漠然,表情不变,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事发生,但眼眸最深处却有隐约的红色光芒,一闪即逝。   而所站的角度,应该完全看不到这一动作的董嫣然,则不知为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容若此时已经走回了酒店,气呼呼坐回原位。   而性德也自自然然地转身,坐回他身旁。从头到尾根本没多看姿容绝代的董嫣然一眼。   董嫣然反而怔住了,生平第一次,有人可以视她这样的美丽如无物,而她心中忽然萌动的娇羞,满心满意的感激,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出来。但要就这样走了,却是怎么想怎么不妥,只能愣愣地站在街心,怔怔望着酒店里并肩而坐的两个人,竟是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容若心情糟糕之极,坐在桌前,赤着手抓起一只鸭腿大口地咬,一边咬还一边狠狠瞪着在自己面前坐下来的性德,那样子,简直就像咬的是性德的脖子一般解恨。   偏偏性德完全不理会他的愤愤不平,自自然然坐下,脸色平静冷漠地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   容若一声不吭,一脚悄悄地从桌子底下踢出去,在性德脚上用力踢了一脚,然后重重踩下去。   街中心的董嫣然脸上突然露出厌恶的表情,快步向酒店走来,神色间颇有不平之意。   容若无声地用力踩踩踩,性德却浑若无事一般,看容若手上满是油腻,信手拿了桌旁小二来回传递的热手巾递过去。   容若愣了一下,接过手巾,脸却热了起来,自觉实在像个任性的孩子,一不如意,就拿旁人撒气。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也怪不得性德啊!总不能说他长得好看是罪过。而且和一个无知无觉、不痛不痒的人工智能体生气,还费力气又打又踢,实在是笨得过头。   他干笑着接过手巾,擦擦手,暗中轻轻把脚抬起来:“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说得性德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没有,仿佛是容若自己眼花罢了。   不过,容若也不管他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却还是正色说:“是我不好,一不高兴就怪到你身上。在这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会永远保护我照顾我,我却把你当成不高兴时的出气筒。”   他说话一向嬉皮笑脸,这一次自觉有错,心头凛然,暗中责备自己,就连说话也难得正经起来:“我保证,以后,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了。如果我再犯这种错,你记得提醒我今天说过的话。”   性德淡淡垂眸,没有看他真诚的眼神,平淡地说:“我为你做的一切,都只是程序的要求,所以你不必感激我。把我当亲人,或是当出气筒,对我来说,同样没有区别。”   容若皱眉,还要分辩,董嫣然却已进了酒店,对着二人盈盈一礼:“多谢二位适才相救之德。”   她这次没有像刚才那样只一迳望着性德,反是目不转睛盯着容若,只是眼神之中倒是警告监视的意味更浓一点。   容若自小豁达,虽是孤儿,却可以乐观开朗地生活,虽然因董嫣然的漠视而受了点伤害,但刚才一撞一踢已经发泄了不少,又自觉做错了事,对性德颇有愧意。   此时,容若虽发觉董嫣然似乎是看到自己那几个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了,心中略有懊恼,却也没有解释,只笑了一笑:“董小姐不必客气。”   他性子洒脱,既然觉得无望,便也不多纠缠,客气一句之后,就不再说别的。抬手招来伙计,指指桌上的菜:“我的帐……”   “二位公子,你们的帐,我们掌柜的说不用收了。”   容若一愣,心中暗奇。   这时酒店掌柜也走了过来,弯腰行了一礼:“二位见义勇为、救人危难,实在让人敬佩。我虽是个小小生意人,没有管天下不平事的勇气,但见到这样的侠气英风,也觉心怀大快,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做这个东道的,请二位一定要赏脸。”   容若本来非常糟糕的心情立刻好转不少。救人帮人,原本也不该为了美色,而是为了这是该做之事、当为之事才对。   这一想通,本来还有些微抑郁的心情立刻泰然,自己头疼的付账问题也迎刃而解,果然好人有好报。心有所想,容若脸上自然带出快活的笑容来,也回了一礼:“多谢掌柜的厚爱,我就却之不恭了。想不到这市井之间,也有这样的豪侠之风。”   掌柜的忙不迭摆手:“公子这才叫行侠,我这样的商人,请一顿饭,算得了什么?”   容若微笑摇头:“掌柜这话太过妄自菲薄了。所谓侠道,并不是仗三尺青锋,动辄争斗于闹市。自古以来,就曾有无数儒侠文侠,只要行义所当为之事,救人困厄、助人危难、倡义侠、非强横,便为侠士。掌柜的,你为了与你无关的事而慷慨解囊;你为了恶霸受惩而欢喜叫好、大觉畅快,这就已经是侠行。因为有你这样的人,那些敢于行侠、愿意行侠的人,才能一直坚持他们的理想到最后。”   他这里说得滔滔不绝,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掌柜的听了连连摇头摆手称不敢。   董嫣然盯着容若,本是恼他器量狭小,但耳旁听他所发议论,竟大为诧异,却也实在有理,不免更对容若深深注目,心中始觉对这个奇怪的少年,也绝不能小看了。   容若发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更觉得振奋,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还要再说,就听到一声惊雷般的大叫响在耳边。   “皇上!” 第七章 叔侄初遇   王天护的声音传到耳边,吓了容若一大跳,忙往外看去。   只见长街上的行人自动往两边让开,现出十多骑正疾驰过来的快马。   以王天护为首的十多个人,俱都鲜衣丽服,身披漂亮的轻甲,独其中一匹马上男子只着青衫,但气度高华,容貌俊雅,竟把身旁一干衣鲜甲亮的人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几乎不用往那混乱的记忆中去搜索资料,容若已经悄悄地念出了五个字:“摄政王萧逸。”   转眼间,快马已至酒店外,萧逸首先下马,进得店来,对着容若拜了下去:“皇上!”   容若忙上前三步,急急伸手扶住刚刚跪到地上的萧逸,急道:“叔叔快不要多礼。”   萧逸微微一怔。这皇帝小的时候,只叫他七皇叔,渐渐长大懂事,对他多了心结,见面只冷冷喊一声摄政王,何曾这般如平常百姓见了长辈亲人一般,亲亲热热,叫一声叔叔。   容若乘着他一愣的机会,两膀拚命用力,终于把萧逸托了起来。   这时,王天护带着一干卫士,已在店外拜了一地:“皇上。”   这番阵仗,早把无数百姓吓得直了眼,人人手忙脚乱地跟着跪了下去,混乱中,一迭声地三呼万岁。   董嫣然惊愕地望着容若,也身不由己地往下跪去。   性德目光往四周一扫,见除了容若和萧逸,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自己也不便显出特别来,便也跪到了人群之中。   “皇上!”萧逸宽心地冲容若一笑,但神色间带着些微的责备。   容若缩缩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心虚地笑了笑,为了转移大人的注意力,他立刻一指董嫣然:“七叔,这位是董御史的女儿,刚才,竟被无赖泼皮当街调戏。我们大楚国京都的王法都不知在哪里了,要不是我见义勇为、挺身而出,这位姑娘还不知要受多少羞辱呢!”   萧逸的眉头一皱,不但没给邀功的皇帝几句夸奖,反而低声责叱:“皇上是千金之躯,怎可如此冒险?我必将此事禀明太后。”   容若伸伸舌头,脸上做出一个害怕的表情,低声哀求:“七叔,不要告诉母后,母后会狠狠地教训你可怜的小侄儿的。”   面对这个明显在装小孩扮可怜的皇帝,萧逸啼笑皆非,有心要教训,但又不好对皇帝说出太重的话,只得罢了,扭头对董嫣然说:“董小姐受惊了,此事我会下令追查严办的。”   董嫣然虽然是冰雪聪明的女子,但也被眼前的种种惊变吓住了,开始只能震惊地呆呆望着容若,听到萧逸的话才惊醒过来,忙道:“谢皇上相救,谢王爷关怀。”   容若在萧逸有机会转过头来说教之前,一把将性德拉了起来:“七叔,刚才我为了救董小姐差点被人打了,幸好有他出手相救,他身手很好,我要他做我的侍卫。”   萧逸看到性德,也被他飘逸出尘的气质和出众的容颜所震动,竟连声音也柔和了:“你救了陛下,自有重赏。”   “不用重赏,不用重赏,只要让他当我的侍卫就成了。”容若拉着萧逸的袖子一个劲地扯扯扯,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分明是若不成功,就非把萧逸的袖子当众扯破不可了。   萧逸有些哭笑不得,对这个皇帝打不得骂不得,说理更是绝对说不通:“陛下,大内侍卫非同小可,必要根底清楚之人……”   “根底清楚得很,刚才我全问过了。”容若急急说:“他叫性德,幼丧父母,在山中长大,自小练得腾跃如飞,动作迅疾。我已赐他萧姓,收他当我的侍卫,君无戏言,这可不能说话不算的。”   萧逸又再看了一眼性德,如此高华气度,他才不会相信容若那简短的介绍呢!只是皇帝这样好的兴头,不能硬着反对,所以只笑了笑:“好吧!一切等回宫后再说。”   容若站在原地不动,固执地说:“七叔不答应,我不回去。”   简直已经是摆明了耍赖到底。   萧逸拿他没办法,只得点头:“好,我答应皇上。”   容若这才高高兴兴点了头,一手牵着萧逸的手,一手又拉了性德,直接就往外大步走。   这样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无君无臣,全不顾礼法规矩的行为,看得王天护等人猛皱眉头。   不过,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和他计较,一个卫士起了身,把自己的马牵过来,屈膝跪倒:“请皇上上马。”   容若望望比自己高出好多的马背,咽了口唾沫。   这时跪在地上的卫士却已双手向前,伏下了背。   容若一呆,却也立刻明白,这是要自己踩着他的背上马的意思。   他是现代人,这脚怎么踩得下去。   好在他一向机灵,只是愣了愣,回头对着萧逸,扮成不懂事小孩状:“七叔,你扶我上马。”   他的表情、动作,完全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长到十五六岁,还没有懂事的孩子,不知人生艰苦,只知和亲人亲近撒娇。   竟连萧逸也怔了怔,恍惚间觉得时光倒转。眼前的孩子刚刚登基,还只有七岁,什么事也不懂,整天就会摇摇摆摆地在面前晃来晃去,不断地扬着小胳膊,喊着:“七皇叔,抱抱。”   自己越是忙得不可开交,他越要在旁边夹缠胡闹,时不时爬到桌子底下去扯他的衣摆,拖他的裤角,总是叫他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又是无可奈何。   思及往事,萧逸在心中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上前,双手半抱半扶着容若,助他爬上马背。   萧逸才一松手,容若已经摇摇摆摆得要跌下来了。   来自现代的他,破天荒第一回骑马,两手抓着缰绳,也不知道怎么用力才好,脸色发白,就差没双手乱挥,大声尖叫了。   萧逸自己也给他吓了一跳,连忙扳鞍上马,双手控缰,这才让容若安心地在他双臂中间余惊犹在地喘气。   萧逸虽然知道这个小皇帝从来没有受过良好的教导,既不懂诗词经赋、治国之道,对于骑射之术也是从未涉及,不过,真没想到他窝囊至如此地步。如果不是自己反应迅速,只怕他要在满街百姓面前出丑了。   但他依旧不说什么,只淡淡道:“皇上可否赐臣共马而行的荣幸?”   容若哪里会说不,拚命点头,回头对萧逸一笑,笑容灿烂,语意真诚:“七叔,你待我真好。”   萧逸心中微震,不由自主记起多年前,这孩子,也曾无数次在他怀中笑着说:“七皇叔,你待我真好。”   想不到,事隔多年,他还会这样在自己双臂呵护之下,安心地享受着自己的保护和照料,说出这样的话。   心头的悸动只是一瞬,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催马前行,因为顾着容若,不肯放蹄疾奔,只让马儿缓缓而行。   其他人也都上马随行,性德闲步跟在一旁。   容若高坐马上,看两旁民众全都跪地俯首,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心中暗暗叹气,这样唯我独尊的气派,实在也难怪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这至尊的宝座,争个血流成河。   萧逸在马上闲闲地说:“皇上,侍卫们想求一道恩旨。”   容若点头,回首对萧逸笑说:“七叔,我知道,这全是我的错,我不该贪玩,我不该任性甩掉侍卫们。我回去自向母后请罪,绝不会怪罪别人的。”   他这么快的反应让萧逸感到惊奇,不明白这一向以残暴任性出名的皇帝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但这孩子无邪的笑容和诚挚的语气,却又让人无法生出防范之心。   他心中好几个念头转动,最后却只淡淡说:“皇上,你应该自称为朕,不应用『我』这个称呼。”   容若不怎么开心地说:“明明是一家人,还要拿什么架子?哪怕是最亲的人,在一起开口闭口的朕,人也生分了。七叔,你不要教训我,我们只论叔侄之谊,不好吗?”   “陛下,天子无私情、无私谊。”   容若望着萧逸,满目期盼:“天子也是人,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要求。七叔,我情愿你把我当做侄儿来疼爱,不要把我当皇上来敬奉。”   萧逸微笑:“臣不敢。”   容若望着他的眼神,几乎带着哀求:“七叔,若儿从小就没了爹,是你扶我上皇位,是你一直保护着我。你不是臣子,你是我最依赖的亲人,你不要拿出君臣奏对的格局来应付我。”   萧逸心头一惨,怀中的孩子没有父亲,而他,也没有儿女。   曾经多少次抱着无助的他,面对自己至爱的女子,发誓当他做亲骨肉一般,绝不相负。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渐渐改变的。   如果,这孩子,能一直那样对待自己,一直一声声叫着七皇叔,也许,事情,永远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在冷冰冰互怀心结、互斗手段这么久之后,容若这忽如其来的呼唤,满眼哀恳的真情,却只让他感到身心寒凛。   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大到可以把戏做得如此逼真,大到可以对着也许是他最想杀的人,说出如此真情流露的话。   萧逸在心头冷笑,萧逸啊萧逸,无论你愿与不愿,所有的一切,最终要走向最残酷的一面,你所有的忍耐、坚持、犹豫、徘徊、手软、不忍,到底,还能再支持多久呢?   最终,你是要被这残忍的皇帝,当做他手中被凌虐的小鸟般斩于屠刀之下,还是去做弑君夺位的乱臣贼子,只怕,你自己也回答不了吧!   当容若在前呼后拥之下,来到皇宫外时,就看到黑压压一片的人,全都聚在宫门之外。   远远地看着御驾近前,所有人呼啦啦一下子全跪下去,齐声喊:“恭迎圣上回宫。”   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人整齐的喊声,吓得容若身子一晃,若不是有萧逸双臂护着,几乎就一头从马上栽下来了。   他喘着气在马上定了定神,望着眼前黑压压一大片跪着的人,回想自己这高高在上的身份,深深叹了口气,忽然叫:“性德,你来一下。”   性德闻声上前,走到他的马旁。   容若微笑着说:“性德,以后你要天天跟着我,这种很多人跪在我面前,突出我至尊无上的大场面还会有很多。请你记得,经常要提醒我,不要因为这些而迷失了心,不要慢慢觉得自己真是了不起的天之子,从此忘记了平常心,请你一定一定要提醒我。”   性德淡淡点头,就像听到的,只是叮咛自己,早上多为他加一点衣服一般简单。   萧逸却已震惊莫名,失声叫:“陛下!”   容若却只是淡淡笑着对他说:“七叔,从我自御河中被救起,死里逃生,已经大彻大悟。在生死之间走过一圈,人间一切的名利纠纷都不再在意,我只想将往事全忘。今生,就当是从我自水中被救起后,睁开眼的那一刻算起吧!”   “我告诉自己,要孝顺娘亲和叔叔,要善待身边每一个人,要以平常心来看待一切,不要自恃着天子的身份。我真的已不再习惯,别人动不动就叫我皇上,动不动跪地磕头,动不动诚惶诚恐。”   “但我不知道,我的平常心可以保持多久。我想,人性大多软弱,当时光慢慢过去,当我渐渐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之后,如果有一天,别人不尊我为皇上,别人不一见我就跪在地上磕头,也许我反而会不习惯。”   “我猜,这也许就是权力腐蚀人的原因,古往今来,无数英雄名臣,创下伟业,却可全始,难全终,不能及时退步,都只是因为权力这杯美酒太过诱人,一旦沉醉,万难自拔。本来的万丈雄心、为国为民,到后来,都只会转变成为了权力而争夺厮杀。就算本来没有恶心恶意,可是因为舍不下权位,却也不得不去做许多不该做的事。”   “那些文武臣子尚且如此,何况,我是天子,一言出,天下称圣;一语决,万民颂赞。天长日久,我又如何还能看清我自己、看清这个天地。所以,我一定要一个人在我身旁,时时提醒我,叫我警惕,不可失却平常心,不要沉湎于权位的美酒之中。”   他这番话全出真心,他本来就只是个来自现代社会,随遇而安,全无野心的人,绝对不希望自己渐渐被环境改变成玩弄权术、自命尊贵,真以为天下人都比自己低上无数等的所谓皇帝霸主。   但萧逸听来,却如雷惊心,恍惚中,这一生,竟也不过是被皇帝这几句话说尽了。   自小洒脱随分,从不追权逐利,在兄弟之中,一直是最最不起眼的一个。重臣们讲着治国大事,武将们喊着开疆拓土,皇兄们个个嚷着万世功业,只有他清清闲闲、诗酒自娱。所有的争权夺利、血腥杀伐,在他看来,全都是不能理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以平常心待人,并不自命高贵,就连王府中的下仆,他也从不喝斥。纵然眼看着心爱之人成为皇后,今生无缘携手,痛入肺腑却并没有想过要去争权夺利、杀戮报复。   直到皇兄沙场战死,国内一片混乱,宫中皆孤儿寡妇,无依无恃。他的站出来,只是想尽身为皇子的责任,守护自己的国家;只是想尽身为男人的责任,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她血肉相承的孩子。   一场场胜仗,一次次成功,无数人拜在面前,无数人热泪盈眶,愿为他效死。所过之处,欢呼称颂,百姓三呼,有时,竟连万岁万万岁的字眼也叫出来了。   天下之事,皆由他一言而决;举国之政,俱是他一手而断。   军士效死,百姓爱戴,群臣敬畏,皇室感佩。   真的很骄傲、很自豪,真的开始享受这陌生的,却让人感到无比满足的一切。   等到有一天,发现,这样的丰功伟绩,已经变成了杀身大祸的隐患,因为想倾力维护心爱的女子所做的事,却一步步,让自己和她之间开始出现裂痕。   在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痛苦悄然而至,却再也松不得手、退不了步,再也放不开,手中所拥有的一切了。   权力的美酒,一旦饮下去,又怎么可以不受诱惑,怎么可能不染上毒瘾。   即使睿智如他,也要在深深陷入局中,进退两难之际,才能了悟,权力对人的可怕影响。   可是眼前的人如此年少,怎么可能,比他更清晰地看透这些本质,然后用如此平静安详的语气说出来。 第八章 少帝美侍   “七叔,你怎么了?”容若关切的声音把萧逸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萧逸勉强一笑:“没什么。”然后催马进了宫门。   性德自然地跟在一旁,王天护却忽然跃马拦住他,沉声道:“你不能进宫。”   容若在马上回头叫道:“为什么,朕要他进宫当朕的侍卫,七叔也答应了,你还拦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朕,有没有七叔?”   这会子,他犯起急来,倒又记得自称为朕了,不但拿皇帝身份压人了,顺便连萧逸也给拉过来,往王天护头上扣了双重大帽子。   王天护翻身下马,拜道:“圣上旨意,臣不敢违背。但宫中侍卫,随同皇上出入后宫,时常会见到宫中后妃,极为不便,所以历代以来,可以进入内宫的皇帝贴身侍卫,都是祖宗三代都为朝廷效力的世家子弟,极为可靠的人,方才可以让人放心。”   “此人,皇上既有意提拔,便应在宫外受些礼仪规矩的训练,然后在东西南三宫中任一处当差,但皇家起居的北宫,却是万万不能进的,更不够资格做皇上的贴身侍卫。”   他这话说得其实极不客气,容若心中大为着急,回头瞧瞧萧逸,萧逸却只淡然不语。   容若心中暗恼:“好啊!你不方便明着拦我,就默许王天护来跟我唱反调,就等着看我怎么应付,是不是啊?”   他自知不能靠萧逸,心中已经在盘算压服王天护的办法了:“这个大内侍卫总统领,分明是萧逸的死忠属下,表面上对我执礼甚恭,骨子里,哪里把我这个没亲政的小皇帝放在眼里。这一回,要不想法子压住他,以后就更别想名正言顺,把性德调到我身边来了。”   他素来性子淡泊,不爱与人争执,偏偏种种事都逼到头上来,只得头疼得连连叹气,脸上却做出愤然之色,扯住萧逸的衣裳大喊:“七叔,你看,他们都欺负我是没爹的孩子。我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人,想放在身边,他们都不许。七叔,七叔,这事可是你答应的,你要为我做主。”   瞎子都知道这事其实就是萧逸暗中支使的,可容若就是装做什么也不明白,扯定了萧逸闹腾。说到后来,简直都要哭出来了,心中却在暗笑:“好啊!你们都欺负皇帝小,我就干脆倚小卖小,没轻没重地说些撒娇生气却又要你命的话,看你怎么接招。”   萧逸这一生,不知遇见过多少难缠的对手,但对这种装小孩、耍无赖的手段,却实实在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一时间竟是开口也不好,不开口也不好;应他也不是,不应他也不是。   而且,容若哭闹之间,话却说得很重,连萧逸都有些不自在了,更别提王天护当场变色,连连叩首:“圣上旨意,卑职岂敢违背,只是历代先皇,祖训在上,臣更不能违犯。圣上说这样的话,臣唯死而已。”   他虽然磕头磕得额前都肿了起来,但说的话,竟还是软中带硬,半步不退,连祖宗遗命都搬了出来。   容若忍不住暗中叹气。他虽然不高兴,但看到王天护额上又红又肿,还不停地用力往青石地上磕下去,终究又心软了下来。   容若侧脸去看看性德,却见他只漠然站在一旁,完全事不关己的态度,只在自己一眼看去时,回了一个带点淡淡笑意的眼神。   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眼神里全是讥讽,似在嘲笑他这个荒唐任性,却还自以为高明的主意,轻而易举就让人家给破解了。   容若给这一眼,看得气往上冲,叫了一声:“王统领,你别磕头了,快过来,朕有话说。”   王天护听命站起来,走到马前,低头听训。   容若在马上俯下腰去,把嘴巴凑到王天护耳边:“王统领,我知道,祖宗有命,在后宫出入的侍卫,一定要是历代为朝廷效力的世家子弟,这都是防着男女有别,所以要挑可靠的人,以免坏了后宫风纪。不过,关于性德,你一点也不用担心,因为……性德他根本就是个女的。”   这话一说,声音虽小,但萧逸和王天护可是都听到了,两个人都是一惊,一齐望向性德。   此人虽有着比绝色女子更加美丽的容颜,但气度高华,完全没有丝毫脂粉气,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女扮男装。   容若得意的冲性德扮个鬼脸,眨眨眼,继续说:“你要不信,回宫后,找个人验验就是了。我不喜欢他当宫女,宫女不能陪我上殿,不能陪我出宫,让他做贴身侍卫最好了,所以这件事,你不可以泄漏出去。”   他话是用耳语的声音说的,可是以性德的能力,怎么可能听不到。在幻境中拥有无限神通,可以身化万千,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动容的人工智能体,脸上终于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   王天护脸上的惊愕更是怎么都掩不住,两眼就直愣愣盯着性德看了。   萧逸虽然还能保持得住不失态,但看向性德的眼神,多少有了点惊疑。   也许是太过震惊,也许是找不出别的反对理由,最终王天护没有再提出其他的异议。   萧逸和容若的第一次交锋,以容若的突出奇兵,巧用奇计而大获全胜。   当事人容若当然非常开心,笑得异常灿烂,高声说:“还愣着做什么,我们快进宫去啊!母后想必等极了。七叔,你陪我一起去给母后请安吧!”   萧逸和容若一起入宫后,都下了马,直往永乐宫而来。   远远的,人还没到永乐宫,啪啪啪的板子声,却清晰入耳。   容若“啊”了一声,加快步伐,小跑着冲向永乐宫。   永乐宫宫门外,一溜有二十多个人趴在地上,每人身旁站了两个执棍的太监,正在打板子。这些人裤子上已被打出了斑斑血迹,却还要隔一会儿喊一声:“谢皇太后恩典。”   容若一直有晕血的毛病,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血,立刻面色苍白若死,脚步虚晃,站立不稳,当时就要往后倒。   幸好被正从后面赶过来的萧逸一手扶住:“陛下,怎么了,是否不舒服?”   容若再看了一眼地上众人的鲜血,脸色更是变得死灰一般,恨不得就此晕过去了事,却又同时伸手用力在自己大腿上拧了一下,剧痛使得他精神一振,这才支持过来。   他猛然站直了身子,大喊:“快住手!”   皇帝的金口玉言,这些太监谁敢不听,立刻一齐住了手。   容若奋力挣开萧逸的搀扶,直冲进永乐宫。   正好永乐宫内殿中焦急的皇太后听说他回来了,喜得急迎了出来,见到容若安然,一颗心才放得下来,又是欢喜又是气恼,走过来,伸手想拥抱爱子入怀。   一眼看到萧逸跟在后面,她忙又把抬起的手臂放下,保持着皇太后的尊严,对萧逸点点头:“多亏摄政王把皇上找回来了。”   容若根本等不及萧逸和皇太后之间客套虚礼,先一步喊:“母后,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不好,儿臣不该私下乱走,儿臣不该使性子,你饶了外头那些侍卫吧!”   皇太后淡淡道:“哀家知道皇上仁慈,不愿伤及人命。这些人再怎么说也是摄政王亲自挑选的,虽犯大过,哀家也不好斩杀,只杖责四十,再逐出宫去,永不续用就可以了。”   萧逸听得心中一冷。皇太后看似给自己天大的面子,但信口逐出宫去,永不续用,宫中侍卫就多了二十几个要缺,皇太后必是要用她的私人心腹来填补的。这样淡淡一语,实是辛辣到极点。   可容若想的和萧逸完全不同。他以前看书,就知道所谓杖责,其中的鬼花样最多。若是下了狠心要把人生生打死,四十棍已是足够了。   他怎么能眼看着因为自己一时意动,就叫这么多人被打死。身在权力中心,但还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权力之争的冷酷无情,心中激愤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甚至也等不及和皇太后一起进内殿,一屈膝,直接就在外殿,当着所有太监宫女和宫门外被打的侍卫们的面,跪了下来。   “儿臣求母后开恩,此事全是儿臣不听话闹出来的,平白害母后担忧,满宫不安。若是要打,也该打儿臣才是,怎么能怪他们。”   皇太后虽然也曾叮咛他要假做求情,卖一个大大的人情给别人,但也料不到他表现得这么激烈,倒是一怔:“皇上?”   “母后常教儿臣要做个仁君明主,为君主者,怎可避讳自己的过错,却让忠心耿耿的下属代为受罪。更何况,君父子民,可见天下臣民为子,君王为父,又有哪一个为父的,可以忍心让无辜的子民为自己受刑。母后,求求你成全了儿臣这番心愿吧!”   容若一边说,心中又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惨状,自己不过是一念之间,就害得这么多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心中一阵阵内疚起来,也就顾不得现代人的矜持了,跪在地上,直接就磕头。   连着两声,脑袋实打实撞在地面上,头上极疼,脑子发晕。   这礼数行得太大了,吓得四周太监、宫女全跪了下来,四五个大太监扑过来就要拉人,个个吓得魂飞天外,声音走调地喊:“皇上不可!”   太后也惊得脸上变色,忙伸手扶了他起来:“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怎么行起这么大的礼了。皇上这样仁厚,哀家只有高兴,难道竟会不依?”说着抬起头来,淡淡道:“传皇上旨意,赦了他们吧!”   话音一落,那些被打个半死的侍卫都挣扎着起来,跪下行礼谢恩。   容若一个劲挥手:“别谢恩了,快回去歇着。传朕的旨意,叫太医拿了最好的药,给他们治伤去。”   他操心人家的伤,皇太后看他额上红通通一片,更加操心:“皇上就顾着体惜旁人,怎么忘了自己,快,快传太医。”   容若摸摸自己的头,疼得微微一颤,回头看看萧逸,忙笑说:“母后别担心,只是刚才撞着了一点,不是什么大事,儿臣回去,自会叫太医来瞧的,母后先歇着吧!七叔来了,必有不少国事要对母后禀报,儿臣先告退了。”   说完这番话,也不等皇太后说话,笑着连退了十七八步。   皇太后本不放心,还要叫他,可一抬头,就自然而然看到萧逸奇异的眼神,立时身心剧震,竟是再也无法转眸避开他的目光。   容若退出老远,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就看到皇太后和萧逸原本一直在彼此回避的目光,此刻猛然撞到一处,那一瞬,不知传递了多少复杂到根本无法理得清的情感。而容若也真正惊叹,原来人的眸子,竟然可以把这么多复杂难明的情绪,全无遗漏地表达出来。   叹息声在心头,轻轻响起。   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吧!   电视剧里的海誓山盟,电影中的生死相依,天王巨星的倾情表演,加起来,都抵不过真正相爱的人,无意之中的一次凝眸。   奇异的感动,让心柔软下来,却又下意识地扭转了头,加快步伐一直出了永乐宫,才忍不住深深叹息一声。真的,再也不忍看残忍的现实,悄悄化做冰雪的城墙,阻挡在真心相爱的人之间。   却又在惋惜之外,生出深深的怅然。   一向淡泊的容若,忽然真的羡慕了起来,这样动人的爱情,他,是否会有机会拥有?   他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轻轻地骂出一句很不文雅的话。悔不当初啊!这样平平无奇的脸,如何吸引美人垂青。   “你的头受伤了?”淡淡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关怀的意思在内,理所当然,是出自冷漠无情的人工智能体口中。   容若白他一眼,伸手摸摸额头:“没事,只是撞了两下,不过,我已经这么疼了,刚才王天护那么狠命地把脑袋往石头上撞,应该比我疼得更厉害吧!”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性德。   性德已换了装束,劲衣束发,竟完全是侍卫打扮了。普通的侍卫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特别的英武漂亮。   容若看了又看,这样的帅哥,若是在现实当中,不知会让多少女人尖叫。忍不住有些妒忌地哼了一声,东张西望一番才说:“咦?王天护他不在这,竟然就让你一个人等在外头了。该不是他已经验过你了?所以就只好答应让你留下来,做我的侍卫了?”   性德冷冷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容若立刻幸灾乐祸、眉开眼笑地凑过来问:“验过了是吗?怎么验的,是不是叫宫中的老嬷嬷动的手?我以前看过书上写,宫中有经验的嬷嬷,专门负责在选秀时检查秀女的身体,查得可仔细了。你说说,她们是怎么查你的?”   他虽是用了询问的语气,但实际上,打趣的成份更多些,倒并没有真摆出要细问究竟的姿态来,所以性德也并不理会他。   容若只得没趣地摸摸鼻子,再次东张西望,一时间近处没瞧见别人,就用力扯扯性德的衣裳:“刚才被打的侍卫们去哪了,我想瞧瞧他们去。”   “你是皇帝,就算你再关心他们,如果亲自到侍卫房去看他们,只会吓坏更多人。”性德淡淡问:“你确定要去吗?”   容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去了,不去了,当皇帝,真的太没自由了,就为了我想把你弄到身边来,害他们差点被打死。以后,我可怎么办,一步不能乱走,一句不能乱说,太累太辛苦了,可要是由着性子来,又会害苦别人。”   “身为帝王,牵一发而举国动,本来就有掣肘。”   “可是,小说里,故事中,那些自创霸业,成为一代帝王的人,全能由着性子来,根本不用顾忌任何事的。”容若很是委屈:“这里是游戏,不是应该更戏剧化、更小说化、更故事性吗?为什么搞得这么等级森严、规矩多多。”   “所以,幻境才是拟真度最高的游戏啊!”性德一点不为被守护者黯然的情绪影响,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做皇帝是这么苦的差事,为什么所有跑到异界的勇士们都要去争这种事干?真的是太伟大了,所以才要迎着困难,把艰苦的工作留给自己吗?”容若喃喃自语,瞪着永乐宫的大门:“希望母后和叔叔早点解除心结,我就可以放心做我的富贵闲人了。”   “你的想法再好,做的事过分诚心,和以前反差太大,根本没人会相信。”   “有什么关系呢?”容若回过头,冲着性德微笑,笑容如朗月当空,一片明净:“一次两次他们不相信也是正常的,我一直努力做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相信我的。”   性德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还来不及说出来,一个太监已一路小跑过来,跪倒于地,禀报道:“陛下!御史董仲方董大人求见圣上。”   容若回头望着性德,困惑地问:“我不是个没实权的皇帝吗?外头的人会随便让大臣进来见我?”   “一般来说,都会拿出宫规来挡驾了,但你刚救了董仲方的女儿,董仲方来见你,应该是谢恩的。既然是这种事,前头摄政王的人,自然也就不好过于认真地拦阻了。”   性德淡淡回覆,完全是平等的口气。   他这张口闭口的称皇帝为“你”,可把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吓得脸色发白,用看鬼一样的眼神,侧脸瞧着这个漂亮得像是画里神仙的新侍卫。   容若一点也没有发觉性德的称呼有什么问题,更不曾注意太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受到了极大的考验,笑说:“好吧!我就接见他。”   说完这句话,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想着要走回自己宫里去,还有挺长一段路,永乐宫里情人见面更不能打扰,略一思忖,就干脆说:“在御花园的『是缘亭』里见他吧!” 第九章 情深反怨   楚凤仪与萧逸见面之后的情景,绝不似容若所想的那么浪漫。   一位皇太后,一位摄政王,双方都客客气气,礼数周全。   一个恭恭敬敬地问皇太后安,一个客客气气地谢摄政王关心。   一边说一边进了内殿,分君臣落座。   赵司言奉上茶后,悄悄领着一干太监、宫女远远退了出去。   但就算没了闲人在场,两个人也仍然没有半点逾礼,喝着茶闲闲地用非常委婉、非常技巧、非常优美的词令,说些今天天气十分好、云也好、风也好、你也好、我也好的废话。   说了半日之后,萧逸起身告退,楚凤仪客气地站起来相送。   萧逸一直退到殿门口才转过身,却又在出殿的那一刻,淡淡道:“皇上已经长大了,皇太后必然十分欣慰。”   一直笑着寒暄的楚凤仪身子微颤,原本平静的声音,忽然有些嘶哑:“皇帝还小,不懂事的很呢!”   萧逸回头,淡淡一笑:“皇帝虽年少,却已有了常人不及之智,此是国家大幸,皇太后应该深深欣慰才是。”   楚凤仪紧盯着这青衫男子潇洒的笑颜,终于放弃了一切的坚持与伪装,一字字道:“萧逸,你不要碰他。”   萧逸神色一惨,微微闭上了眼,好一会儿,复又张开:“凤仪,你终于对我说出了这句话。我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是,当你话说出口时,我却还是奇痛入骨。”   楚凤仪惨然一笑:“那么你呢!你明知若儿是我的孩子,却让我们母子分离,不让我亲自教养他;你明知若儿是我的孩子,却让他从小无人教养,什么道理也不懂,故意引导他变成荒淫暴虐的君主,甚至任凭那些流言传到他耳中,让我们母子离心。”   “那流言不是我散布的,你明明知道,为何嫁祸于我?”应付任何难局困境都洒脱自如的萧逸,此时也风度尽失,愤然说:“我为什么让你们母子分离,因为你心心念念都是这个儿子,只要有他在,断不肯多看我一眼,纵然我为你保住国家,打出天下,那又如何?”   “我为什么不好好教导他?因为他才七八岁,就已经知道端起皇帝的架子来训我,已经知道说,他是皇帝,我什么都要听他的。凭什么?凭什么?我沙场喋血、日夜忧劳,那么多文臣武将竭尽心力,成就了今日的大楚,却要让一个小儿来喝骂训斥。”   “我所有的功劳血汗,比不上君王的一念喜恶。自古以来,权臣有几个好下场?遇上了少年英主,哪一个不是落得个不明不白的结局?我要保护自己,保护忠于我的人,错了吗?”   楚凤仪走近他两步,却复又往后退去,微微摇头,神色悲凄:“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你,总笑别人争权夺利、杀戮无尽;以前的你更不会为了权力做出这些事;以前的你,绝不会这般待我。”   萧逸望向楚凤仪,复又一笑,只是笑意冰冷:“凤仪,我若将一切权力双手奉上,你的儿子真的会放过我吗?你这个皇太后敢不敢保证,你那以残暴出名的儿子,永远不会想杀我;你敢不敢保证,你能说服这个从来不亲近你的儿子永不对我动手?”   随着他的话语声,楚凤仪脸色越来越苍白,颤声道:“萧逸……”   “不要骗我,凤仪,在这种事上,你也不必骗我。”萧逸惨笑着一步步走近,伸手搂住楚凤仪的双肩。   楚凤仪颤动了一下,却没有躲避。   “史册昭昭,权力场中,哪里有什么容让可言?容让者,不过是把刀子送给别人,往自己脖子上架罢了。就算萧若未必会杀我,那又如何?我执掌天下,手握三军,却要将一切奉送给什么也没有做过的人。然后闭门躲在我的王府,不敢随便结交天下有才之士,不敢随便发任何议论之言,每日足不出户,绝对不能做出任何引人怀疑的事。”   “就这样,还要日日提心吊胆,担心哪一日,朝中言官非议于我;担心哪一天,皇帝忽然记起以前我的不敬,要对我算总账。纵然萧若不来找我麻烦,这样的日子,我岂能过得下去。”   萧逸眼神异常凶狠,直刺进楚凤仪的眸子深处:“你可曾为我想一想?我求你嫁给我,你从不答允。你明知我对你的情份,你明知我并无儿女,你明知我们成亲后,我必善待你唯一的儿子,你却……”   “你说我不为你想,你可曾替我想过?”楚凤仪用力想要挣脱,泪落不止:“你是男人,不在乎名节声誉,我可以吗?我是先帝之妻,我要真嫁予你,天下人会如何说我、如何笑我?我的儿子又要受什么羞辱?”   “你不肯交出你的权力,你要做皇帝,可就算你封了我当皇后,若儿为太子又如何?你说交出了权力,生杀予夺皆在若儿之手,你不肯任人鱼肉,那若儿呢?就算你心中爱我,可是你敢放心他吗?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杀他吗?你能保证,当朝中有人说若儿要造反时,你还能一力保护他吗?”   “皇后?我不曾当过皇后吗?先帝何等宠爱于我,可不过短短三年,恩爱已弛。从此我中宫夜夜冷寂,后宫中明争暗斗,多少明枪暗箭对着我刺来,先帝几曾对我施过援手?我为了自保,吃了多少苦头,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还要去当你的皇后,我为什么还要重过这种日子?”   “一个男人,可以说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真情挚爱,这恩爱,又能保有多久?若只是个平民倒也罢了,一旦丈夫贵为帝王,情变义断之时,随时都有杀身之险临头。你不愿过担惊受怕、忍气吞声的日子,难道我就愿意吗?”   多年的心防似是一朝崩溃,她含着眼泪,把满心悲苦伤怀,化为言词,一口气说了出来。   萧逸惨然一笑,松手放开她,退后两步,身子有些摇晃:“是,如今你已是皇太后,岂肯屈就做个乱臣贼子的皇后。”   他这忽然松手,楚凤仪站立不稳,竟跌倒在地上。   在失去平衡往下跌落时,她本能地望向萧逸。   萧逸却只站在原处,竟不来援手。   她心头才一疼,便已重重跌到地上。第一个念头,是不可在他面前出丑,要快快站起来。用手一撑地,却才惊觉,刚才那一撞,竟是生生跌伤了身子,先是腿上疼,然后,竟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直疼到心深处去了。她再也支持不住,索性痛哭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颤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竟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已经变了,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不懂权力纷争的少年王子,你也不是那个看轻富贵荣华的天真少女。当年,为了你一句话,我百死无悔;当年,为了要和我远走高飞,你宁肯被打死,也不愿入宫,到如今……”   萧逸的声音里甚至没有伤悲,只有一种疲惫至极后的心灰意懒。然后他上前,本是要伸手去扶楚凤仪起来,略一迟疑,忽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直接改扶为抱,在楚凤仪低低的惊呼声里,把她抱了起来。   楚凤仪低唤一声,情不自禁、身不由己地想要伸手去回抱萧逸的腰,却又在手伸出的那一刻,改为,只仅仅扯住了萧逸的衣裳。但,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被这样强烈的男子气息所包围,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怅然。   多年前,百花丛中,他紧紧抱着她,沐浴在月光下的幸福,到如今恍如隔世。   既已斩断情根,既已站在完全相对的立场,为什么,又要有这样温柔的动作?   这一瞬,心犹如撕裂一般地痛楚起来,楚凤仪想要说什么,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默默闭上眼,不愿看萧逸这时沉重的眼神。   萧逸把楚凤仪抱回到凤座前,扶她坐好,然后淡淡道:“好了,请客人出来见见我吧!”   楚凤仪大惊睁眸,愕然望向他。   萧逸温柔地伸手为楚凤仪理了理略有些散乱的发丝,语气一片轻柔:“凤仪,你的聪慧我一向深知,不过,我也并非愚蠢之人,虽然我没有立刻看透你的计策,但细细思索,也就想通了。你故意让皇上出宫,故意让所有侍卫都被甩开,故意闹得举宫不安、满城骚动,为的,不就是避过我的耳目,好请一位贵客入宫吗?”   楚凤仪默然不语,脸色越发苍白。   萧逸却只静静凝望着她,眼神坚定,毫不软化。   在这样可怕的僵持里,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摄政王如此盛情,外臣岂敢不来一见。”   声音清锐悦耳,一派从容。   萧逸徐徐回身,看向那不知何时站在殿中,恭谨施礼的身影。   施礼的是一个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只穿了身小太监的衣服,但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对着萧逸礼仪周到地拜下去,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甚至还抬头笑了一笑,眉目秀美如画,竟然不在性德之下。   在三千飞云骑的围杀下,还能逃得出性命的漏网之鱼,年纪轻轻,却骑射惊人的神秘人物,得绝世神剑一路保护的秦国使者,竟然是一个这样的美少年。   萧逸眼神幽深,缓声问:“你是何人?”   “外臣纳兰玉,拜见大楚国摄政王千岁。”   少年从容报名,连萧逸都神色略动,竟然站了起来:“大秦相国之子,因何来了我大楚皇宫?”   纳兰玉答得飞快:“外臣随大秦使团一起入楚,在境内遇到强盗,使团大臣尽死于贼手,唯我一人逃脱。虽非正使之臣,但既是使团一分子,哪怕只剩一人,也不能有负君王重托,所以外臣一人独入京师,求见皇太后。”   萧逸明知此子来意不善,但看他修眉星目,俊美无伦,笑意从容,竟觉难以对他生出敌意,本是要立威冷斥的话,却说得和缓了许多:“这竟奇了,大秦国有使臣来楚,我怎么全不知晓?”   纳兰玉神色一黯:“出使大楚,是皇上亲订,使团近百人,浩荡而出。至于为什么摄政王不知,我却也不明白。我不过是圣上喜爱的一个小侍卫,和使团一起出来,只想多见见世面,至于使臣们如何通报两国讯息,我是全然不知的。说不定,那些通报的人,也在路上被强盗害了。”   萧逸故意发问,本是仗着大秦当初派使臣没安好心,不曾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他就索性一赖到底,不承认对方的身份。   可纳兰玉却仗着年纪小官职低,一句不知道推得一干二净。他神色悲苦,美如冠玉的脸上都是伤心之色,竟让萧逸这样的人物,一见之下也心下生怜,几乎有不忍逼问的感觉,竟需要再三狠下心,才能铁起面孔继续问话。   “这就更奇了,你一个十六岁的大孩子,混在使团之中,途中遇贼,却又能独自逃生,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纳兰玉脸上出现余悸犹存的表情:“是一位剑侠,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才使我得以逃生。可惜那位绝世剑客救我出险后就飘然而去,我竟不能向摄政王引见如此奇人。”   他回答虽快,不过萧逸实在半个字都不信,只是冷笑一声:“说得更加稀奇了,你自称秦国使臣,说的事情又如此匪夷所思,叫人如何相信?国书何在?印符何在?两国相交,何等大事,岂能听你一面之词。”   他早知大秦的使团不怀好意而来,一路藏匿行踪,乔装改扮,国书印符等物收藏必紧,这少年遇险时,情急跃马而逃,绝对不可能来得及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带在身上的。所以下定决心,不能承认纳兰玉的身份,一口咬定他假冒秦国使臣,先解决眼前的威胁再说。   “他的身份,本宫可以证明。”楚凤仪忽然开口。   此时此刻的楚凤仪,再不是刚才哀哭落泪,为情而苦的女子,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   “当年本宫为太子妃时,曾伴随先帝见过当时大秦的三王妃,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纳兰玉贴身所带的宝玉,确实是当初三王妃佩饰的珍宝。既肯将此物相赠,那他是大秦皇宫,自太皇太后到皇帝都珍爱如珠的相国独子纳兰玉,就半点不错了。以他在大秦国的地位,若说要假冒国使,是断断不可能的。”   随着皇太后的说明,纳兰玉自怀中取出一块白色美玉,明明还是白天,玉上流转光华,竟依然炫目。   萧逸也不接过来细看:“既然有皇太后为证,你身怀大秦太皇太后贴身之宝,这纳兰玉的身份自然是不假。以纳兰公子的尊贵,想来也不会做什么假冒使臣的不轨之事。只是,你既是大秦使臣,入我京城,为何不直接找负责诸国事务的鸿泸府宣明身份,却扮作太监,私入宫廷?”   他声音徐缓低沉,并不见得多么严厉凶横,无形中,却有一种慑人之力,足以让许多当朝重臣、百战勇将,心寒胆战。   可这个年少的大男孩,却只是语气平淡地回答:“我年纪小,并不知国家交往的礼仪规矩,入京之后,茫然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以前陪伴太皇太后,曾听太皇太后提起过当初与大楚国太子妃相交,所以我才直叩宫门,求见太后。听说当时,正好满城都在寻找大楚国皇帝,一片大乱。也许因此,皇太后才没来得及通知摄政王一声。”   他答得无比流畅,乍一听,竟真抓不到什么破绽,就连萧逸都不得不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心中如流水一般回忆着,有关纳兰玉的资料。   西方大秦,国势强盛,一直是萧逸的心腹之患,对于大秦国的君主能臣,他资料收集非常之全。但是这个小小纳兰玉,他所知却实在不多。   纳兰玉是大秦国能臣权相纳兰明之独子。据说,六岁那年遇上了年仅十二岁的皇帝,从此成为皇帝的侍从伴读,读书习武都与皇帝在一起。此子出身尊贵,又容貌俊美,年纪幼小,出入内宫,并无禁忌,竟令得宫中太皇太后、皇太后、诸公主,俱都疼爱得如珠如宝。九岁那一年,就已经官居五品,成为四海列国自古以来年纪最小的御前带刀侍卫。   一个连刀都未必舞得动的孩子,拥有了出入宫禁、陪王伴驾的特权。传说他文才过人,是秦国少有的才子,骑射之道,也全是皇帝手把手所教授,竟是皇帝的伙伴、朋友和亲传弟子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来必在朝中官居高位,谁知,如今年已十六,却仍然只是御前侍卫。   虽是皇帝面前的超级大红人,又是权相独子,却没有列身朝堂。但若论到圣眷之隆,据说,就是一品大员、宫中贵妃,都不能及他。此子年幼时虽明慧过人,但年纪渐大,反而并无建树,只是陪王伴驾、恃宠撒娇罢了。   天下人也不过当他是个容貌美丽的小小弄臣或是娈童,所谓的骑射之术,没人看在眼中,所谓的才子之说,也没人当真。因此,有关的情报收集,对于他的资料,并不详尽。   但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萧逸才真正明白,这个小小孩儿,能得大秦国少年英主的无比喜爱,绝非仅靠着相貌。此子的骑射之精,他已经通过爱将的叙述,了解了一二,此子的应变才智,他也是亲眼目睹。不知大秦国主身旁还有多少人才,而不为天下所知。   想到那护纳兰玉一路进京,三千铁骑不能阻拦的那一把西来神剑,他心头又是一凛,语气却反而温和了下来:“既是纳兰玉公子万里来我大楚,大楚自然也不能慢客。本王这就下令鸿泸府,以国宾之礼相待,为公子安排住处。”   他说来轻淡,纳兰玉却微微一怔,心头疑惑,忍不住看了楚凤仪一眼。   楚凤仪也是愕然不解,脸上微露茫然之色。   秦国使臣来楚,为的是一件对萧逸大大不利之事,为怕他阻拦,所以才密不发国书,暗中潜行。萧逸得知后,暗派将士中途截杀。然而,秦国事先未发国书相告使团之事,虽然吃了这么大的亏,却也找不到理由来问罪。   可萧逸一旦通过鸿泸府,把纳兰玉大秦来使的身份昭告出来,举世皆闻,那纳兰玉这个大秦国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等心肝尖上的人儿出了一丝损伤,整个大楚国都要承担后果的。在这种情况下,萧逸势必不能加害纳兰玉。   以萧逸的才智,为什么,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纳兰玉虽然呆了一呆,但他熟知宫廷礼仪,从六岁就出入皇宫,勾心斗角之事经历得多了,虽觉惊异,却不曾失态,立刻施礼道谢:“外臣谢摄政王厚爱。摄政王如此盛情对待我一个西秦的小小侍卫,可见对我主陛下的尊敬。想来此次圣上所托,两国缔结良缘、结为姻亲之邦的希望,必可达成了。” 第十章 千金一诺   纳兰玉藉着萧逸以礼相待的机会,忽然间提出了两国联姻之事,一下子就把国家大事在说笑间谈了出来。   难得萧逸居然眼也不眨一下,立刻说:“说得是,能和大秦国联姻,也实在是大楚之福。秦主少年英武,是千古少见的有能之主;我大楚平阳公主,姿容如仙,才慧俱佳,能侍秦王,也是缘法。”   楚凤仪竟微微色变,失声道:“摄政王。”   萧逸微笑起立,对楚凤仪一欠身:“皇太后不舍平阳公主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大秦国君亲派使臣求亲,若是推辞,岂不冒犯了大秦皇帝?还请皇太后三思。”   他礼仪周全,语气恭敬,把楚凤仪当时就堵得无法立刻表示反对。纳兰玉暗中吸了一口冷气,好厉害的萧逸,怪不得皇上视此人为劲敌。   南方大楚,只要有萧逸一日,西方的大秦,就如芒在背,不能安枕。必要想法子把楚国的政局搅混了,纵然未必扳倒萧逸,但是若能让萧逸焦头烂额,难以分身,对于大秦也有好处。   如今楚国政局早已因重臣和皇帝的权争现出乱局。楚氏后族有极大势力,但在军队方面,却只握有一支禁军而已,因此很多官员还是倾向萧逸。   如若大秦皇帝将公主许给楚国皇帝,以大秦强大的军力,摆出支持皇帝的态度,将会使很多臣子改为倾向正统的皇帝,大大削弱萧逸的势力,使双方实力进一步平衡。只要他们相持不下,大秦就能从中得利。   想不到的是,他才一说出联姻的意图,萧逸已经轻飘飘顺着他的口气说下去,四两拨千斤,把平阳公主许给大秦。   平阳公主是贵太妃所出。贵太妃最得先帝宠爱,共生二子一女,分别是皇长子、皇三子和皇四女,只恨不姓楚,不能入主正宫,因此深恨楚凤仪,多次加害于她。先帝死后,贵太妃二子都比萧若年长,却因为不是嫡出,而无法坐上皇位,暗中更恨楚氏母子二人。   如今被萧逸似吹口气般轻松地推出一个平阳公主,无形中让皇太后的死对头结合了远方强国的势力,不但不会威胁萧逸,反而让皇太后与皇帝更添强敌了。   好在纳兰玉年纪虽小,竟也不是易与之辈,一愣之后,立刻流利地答道:“摄政王的盛情厚意,外臣万分感动,大楚既有如此真心,大秦岂可没有半分表示。我国安乐公主乃是皇上最喜爱的妹子,琴棋书画都极有造诣,既美且慧,不知可堪侍奉楚君?”   “说得好,这样就是亲上加亲了。两国结秦楚之好,从此永息干戈,荣辱与共,为天下传一佳话。”楚凤仪笑吟吟接口。   这样好的大道理,料摄政王难以反对。皇帝已有一后一妃,不能用年少不能娶妻为由来拒绝。从国事上来说,联姻对国家有利;从私事上来说,她这当娘的已然首肯,萧逸也难以反对。   出人意料的是萧逸他根本不反对,只是潇洒一笑:“纳兰公子想得周到,这姻缘若成,倒是两国之福。只是两国君主迎娶公主,这是何等大事,岂能草率。公子虽是秦国贵人,但毕竟不是正使,手中又无国书印符,只凭公子一人之言,就定下如此大事,于国家之礼不合。”   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两个国家互嫁公主这样的政治大事,再怎么样也不能由一个十六七岁,只有侍卫职位,又不是正式使臣的人几句话订下来。   纳兰玉和楚凤仪都无言相驳,只得默然。   萧逸反倒笑笑说:“只是,若是如此让公子无功而回,又实在对大秦国君太过不敬。我看,不如由我大楚正式向大秦通报公子的消息,请大秦重派使团入楚,大楚一路上以重兵保护。到时在朝堂之上,由使节亲口说出秦君联姻的要求,让众臣齐为如此盛事而贺,再诏告天下,公子以为如何?”   他这几句话,竟是把什么都顾虑到了,礼法规矩、国家脸面,甚至秦使安全、人情世故,无不照应,既不得罪了大秦,又把联姻之事暂时拖延了。偏偏谁也不能反对他光明正大的理由。   纳兰玉心中暗自叹服,立刻深深施礼:“摄政王思虑如此周到,外臣岂敢有二言。”   萧逸又看向楚凤仪。   楚凤仪微微一笑:“一切都依王爷的意思。”   萧逸笑笑起身:“既然如此,请公子脱下这太监服饰,回复本来面目,随本王一起出宫如何。”   纳兰玉和楚凤仪都知道,萧逸绝不会容他们再有机会单独密议,更何况,宫规也不允许一个外臣长留在太后宫中。   所以纳兰玉只能听从萧逸这看似无比客气的建议,点头道:“外臣遵命。”   容若舒舒服服架起一条腿,坐在是缘亭的石凳上。屁股下头铺着软垫,松松软软,一点石头的凉气也感觉不到。脚下搁着脚凳,踩着很是得力。旁边的石桌上,摆了七式各样小点心,精致漂亮,香气诱人。   容若一边信手拿了吃的往嘴里送,一边用另一只手摸着略有红肿的额头,又是按又是揉,还喃喃念两句:“人家玩游戏,我也玩游戏,为什么我会玩得这么惨,弄得遍体鳞伤?到底是我玩游戏,还是游戏玩我?”   即使是无情无绪的人工智能体,看到一个舒服成这样的人,居然还在哭天嚎地的叫苦,也有些忍不住地抬头看看天,很有些怀疑,这种不知好歹的人,老天居然没发一道雷下来劈死他。   “你看天做什么,看我啦!”容若用力指着自己连点油皮也没擦破的额头,苦着脸说:“我受伤了,你都不帮我揉揉。”   性德一声不吭,居然真的伸手,在容若额前一按。   他的手指冰凉,完全没有人类应有的温度,令得容若情不自禁打个寒战,却又在下一刻惊奇地叫了出来:“不疼了,竟然不疼了!原来你还有当神医的天份?你是怎么把我治好的?”   “我没有治你,只是切断了你的痛感而已。”   “切断痛感?”容若眨眨眼,然后笑成一朵向阳花:“好啊好啊!原来你还有这一招,下次你切断我的痛感,我就可以大义凛然,面对十八般酷刑不变色、不屈志,成为了不起的英雄义士。”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试一试,据我所知,皇宫里也有刑房。”性德望着他,非常认真地说。   这回不用他冰凉的手指按过来,容若自己已打了个寒战,在心里回味一下满清十大酷刑,脸色就有点青白僵硬了,干笑两声:“不用忙不用忙,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性德漠然转过眼神,看着由太监带领着,自远处走来的那名官员:“董仲方要过来了,不要我回避吗?”   “回避什么?救他女儿,你也有份的,要谢,叫他连你一块谢。”容若信手把他拉过来,勾勾手指道:“弯腰,靠近一点。”   性德不知他要干什么,略一弯腰,容若已经闪电般抬手,把桌上一块漂亮的红色小饼成功地塞进性德的嘴里,然后心满意足,拍手大笑。   性德拿他真的有些无可奈何,扭头看了看已越来越近的董仲方:“真的不用我退开吗?是不是也要告诉他我是女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为什么一定要打扮成女的?临时变成女的,那是为了应付王天护,只要他不到处宣扬,就让所有人以为你是个漂亮侍卫,不好吗?”容若有些莫名其妙。   性德同样用有些奇特的眼神望向他:“你喜欢董嫣然,不是吗?”   容若一怔,然后终于明白了过来,很是委屈:“我不就是做错过一次吗?还向你认错了,你怎么这么小气,还记在心上。”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董嫣然很美丽,我承认,我是对她有好感,也很希望她对我有好感,不过,我并没有爱上她啊!就像看电视里的美丽女明星,我也会惊艳,也会想要有机会接近明星,得到明星的好感,可如果不成功,也就算了,不会因此诅咒美丽的明星,永远不能嫁给别人的。”   他毕竟很少正经,说着说着,又故意做出黯然神伤的表现:“别说我还没爱上她,就算真爱了,有你这么漂亮、这么帅、这么武功高强的人在旁边晃来晃去,她眼里只有你,哪里会有我。可是……”   他复又用力一拍石桌,满脸的正义凛然:“可你要以为,我会因此而记恨你,那你就太太太小看我了。我这么心胸宽大、仁慈善良、助人为乐、充满爱心……”(以下省略同类赞美词一万个。)   他说起话来这样作张作智,七情上脸,实在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认真还是玩笑。   不过,性德却也不想分清,转过脸,看万里长空,白云悠悠,语气也悠然如云:“你和其他人,都不同。”   容若正在拚命自我吹擂,听到这一句淡如轻烟的话,心中忽一动,失声说:“以前,你也遇到过这样的事?”   性德点头,神情漠然。   容若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望着他,沉声问:“以前的游戏玩家再强,也不会比你强、比你漂亮,有你在的地方,他们的光彩就没了,女人的注意力,也肯定是在你的身上,所以,他们恼羞成怒了?”   性德继续点头,表情依旧淡然。   “他们都做了什么?”容若的语气又急又快,竟是少有的焦切。   性德至此才微微动容,略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开始冲我发脾气,然后会打我,有时会提些奇特的要求为难我,或是在某些女子面前,要求我做一些很羞辱的事。后来……后来会根据不同的需要,要求我化身成或男或女但绝对美丽的形态,在我的身上发泄,有时利用我的美丽,和别的人达成交易,让别的人可以对我……”   “够了……”容若脸色渐渐铁青,双拳悄悄地在身侧握紧,猛然冲前两步,冲到性德面前,与他近得呼吸可闻,死命盯着他,大吼出来:“怎么可以有人做出这样卑鄙无耻、可厌可恨的事。你如此强大,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别人这样伤害你呢?”   他这前所未有的愤然,让性德有些莫名其妙:“我是人工智能体,不是人,我不会有人类的感受。很多对人类来说无法忍受的羞辱,对我来说,和风吹过来一样平常。”   “我可以模拟人类的一切感应,包括痛苦,但是,所有加诸我身上的疼痛,其实无法真正伤害我。我的程序要求我留在游戏者身边,保护他,为他解答问题,除了不可以主动对别人动手,不可以借助超凡力量破坏平衡,影响世界的正常发展之外,任何事,都应当服从我的游戏者……”   容若接下来的动作,完全打断了性德的话。   他竟然张开双臂,拥抱住了性德。   虽然以前在现实中,容若和朋友们也常会有些勾肩搭背、嘻笑玩闹的动作,但这样抱着别人,却是第一次。实在是心中震撼太过,为性德感到难过,急切间,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关怀、心痛、克制不住想抚慰他的冲动,就采取了直接的肢体语言。   性德有些惊奇地望着他,然后又轻轻皱了皱眉:“为什么你的情绪会突然间低落?为什么你会想要抚慰我?你仍然不明白吗?我是人工智能体,我并不会为曾发生的一切感到痛苦,也不会需要安慰。”   容若无声地微笑,声音低柔:“你知道我想要抚慰你,证明你明白人类的感情,只是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你也应该是有感情的。你说那曾发生的一切不会令你感到痛苦,可是,我知道,那也绝不会让你感到高兴,你绝不会喜欢那些人在你身上做的事。”   性德默然无言。容若的话,让他无法反驳,而容若紧抱的双臂,和身上散发出来,属于人类特有的温暖,让他生起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   虽然容貌美丽,气质出众,但身体永远冰凉的他,很少得到人类这样全情全心、全无保留,却又没有其他任何邪念的拥抱。   这个坐个石凳,都要人铺上厚厚垫子的娇气皇帝,居然可以忍着寒冷,一直抱着他不撒手。   “性德,相信我,你有感情,你只是还没有懂得如何去表达你的感情。我是你的朋友、你的伙伴、你的亲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遇上多么美丽的女子,无论我多么喜欢她,我都不会因为她喜欢你而迁怒于你。我发誓,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如果,别的女子不喜欢我,那只证明我不够好,我永远不会……”   容若的声音很轻,但性德却听得字字清晰。奇特的感觉在心中扩大,但作为人工智能体的他,依然不能了解,这是什么。   “皇上!”惊讶的、愤怒的、不可置信,同样也不以为然的叫声突然传来,打断了容若的话。   容若抬头一看,见到一个穿着整齐朝服,相貌端正的中年官员,正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死死盯着自己。   他再低头一看自己,忍不住“啊”的叫了出来。   刚才一忘形,居然忘了董仲方正冲自己走过来。   这下好了,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当着御史言官的面,青天白日之下,在偌大的御花园里,死命抱住一个漂亮得把所有女人都比下去的侍卫。   容若慌得连忙缩手跳开,再看看董仲方那承受不了如此刺激,仍然目瞪口呆的表情,懊恼得要命。   完了完了,御史言官,闻风就可言事,何况亲眼所见。   明天搞不好满皇城都会讨论皇帝的龙阳之好。   万一他回家再跟他的漂亮女儿谈一谈皇帝有分桃断袖的古怪爱好,那自己在董大美人心中,就不是零分,而是负一百分了。   他干咳了一声,走近董仲方,伸出双手,用力一拍,想要震醒这个君前失仪的臣子。   谁知手才拍在一处,容若就惨叫一声,左手抱住右手直跳了起来,脸青唇白地大喊:“我只是拍了一下手,为什么会这么痛?”   性德的声音轻轻淡淡从身后传来:“切断痛感神经只是暂时的,现在痛感神经已经恢复正常,刚才你用力拍了一下石桌,已经把手震伤了,现在一切感觉恢复,你又再拍了一下手,牵动伤处,感到非常痛是很自然的事。”   容若抱着手,仰天哀叫,终于忍不住在心里愤愤地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话:“老天,到底是我玩游戏,还是游戏玩我?” 第一部 楚京风云 第二集 危机四伏 第一章 铁骨御史   “微臣叩见圣上。”董仲方虽然沉着脸,不过还是恭敬行礼。   容若本能地伸手要阻拦他下跪,眼角忽然瞄到性德递过来一个眼色,立刻意识到这种行为的不妥。   虽然他是现代人,但如今的身份是个皇帝。萧逸身份尊贵,他上前扶一把,不让萧逸跪下去,那是礼貌。可如果对一个御史都如此大礼,那就是反常了。   容若无可奈何地把伸到一半的手又缩回来,有意无意往侧移了两步,至少表面上没有全受董仲方的礼。   “快平身吧!”   董仲方却没听旨站起来,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后,却还跪着不动。   容若知道他是要谢自己了,虽然被一个人跪在面前有些不自在,但也只好入乡随俗。他干咳一声,开始在心里打草稿。什么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啦!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理所当然之事啊!他暗中打算着,一定要在几句话之间,表现出自己顶天立地的大气概来。   董仲方对着他,字字清晰地说:“启禀圣上,臣要参人。”   容若也没细听他的话,点着头,笑说:“董大人不必在意,区区小事……”忽然间发觉他的话头不对,忙提高声音:“你说什么?”   董仲方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圣上,臣要参人。”   容若有点发呆地看着董仲方,然后东瞧瞧、西望望,最后压低声音问:“你要参谁?”   “臣第一个参大内侍卫统领王天护,身负保卫圣上安危的重责大任,竟任凭圣上一个人流落市井之中,置圣上安危于不顾,置天下安定于不顾,更置国家百姓于不顾。此是万万不可赦的大罪。”   容若被他这话吓得倒吞了七八口凉气:“既然有第一个,自然你还想参第二个了。这第二个又是谁?”   董仲方毫不停顿地说:“臣第二个要参的,是当朝摄政王。”   容若一个没站稳,几乎跌倒下去。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臣参摄政王,总揽大权,目无君上。他自己的王府,清简朴素,轻易招来天下人心,却坚持于皇宫之中大兴土木,分明为败坏陛下声名,早有不臣之心。况且此人治国无能,致使京师重地,竟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子。”   容若深深吸了口气:“你不会还有第三个要参的吧?”   董仲方一个头用力磕下去:“臣第三个要参的,乃是圣上。”   容若虽然已经受过两次惊了,听了这话还是觉得一阵头晕,忍不住高声喊:“性德,你快过来,帮帮我揉揉太阳穴,我是不是喝醉了,还是正在做梦?”   董仲方跪地叩首,但口里的话却一气地往下说:“臣参圣上,位居至尊,不问国事,不虑祖业,不习文武,不理政务,耽于安乐,只好游戏,以天子之尊私游民间,轻身犯险,全不以天下万民为念。”   他每说四字,便磕头一次,每一次都硬生生磕到青石地上,但他说话的语气却稳定无比,全无动摇。   容若差点没让他气得吐血:“董仲方,你搞清楚,是我救了你的女儿,难道我竟救错了?你可算让我知道什么叫恩将仇报了。”   董仲方把已经磕得鲜血淋漓的额头,毫不犹豫的继续往地上磕去:“陛下身为天子,一人独在民间,却为一时之不平,不顾自身安危。陛下如此,对得起微臣,救下了小女,但若被伤及性命,引来天下大乱,岂非对不起天下百姓?”   “天子,手握乾坤,执掌天下,一人身系举国之安危,岂能效市井游侠,随意愤然而起?幸得当时有人出手相助,否则,陛下便陷臣全家于不忠不义之间。若是如此,臣倒宁可圣上不救小女。”   “天子之道,非游侠之道。游侠之道,不过是仗三尺剑,管不平事,虽快意恩仇,却也未免以武犯禁,轻贱人命。而天子之道,只在治国安民,倘若天下大定,百姓安乐,自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普天下百姓皆受福泽,更不会有什么市井无赖调戏民女之事发生。”   “你……”容若气个半死,想要骂他,看他满脸鲜血,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外加心软,竟有些骂不出口,但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却被人当成不争气的败家子,这样毫不客气地教训,更觉冤苦得很,只得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拂,把董仲方手上托的书拂到地上。   “好好好,第一参大内侍卫统领,第二参当朝摄政王,第三就参到朕这个皇帝头上来了,第四你是不是想参太后?”   董仲方已是血流满面,可他连擦也不擦一下,端然正色,对着容若恭恭敬敬地再拜了三拜:“臣第四参的是御史董仲方,身为人臣,妄议君王,恩将仇报,冒犯御驾。不杀,不足以定君臣伦常,不杀,不足以立君威帝仪,不杀,不足以显天颜至尊,是以,臣愿请死于君前。”   容若本来气得够呛,却让他这一番话说得愣住了,怔了一怔,终于叹了口气,抬头对着站在远处的太监大声喊:“快去给朕拿最好的伤药来。”然后,又起身走上前三步,伸手去扶董仲方。   董仲方本是抱必死之心而来,什么无礼的话都说尽了,本道这个素来以残暴闻名的皇帝必会勃然大怒,谁知,这个少年皇帝明明气得面红耳赤,却又亲手来扶他,反叫他惊慌失措起来,忙道:“圣上不可……”   董仲方一抬头,容若又看见他满头的血,头又开始发晕,手也在发软,忙应和着他这句话,松手后退几步,有气无力地说:“既然知道不可,那就自己站起来。”   董仲方乖乖地站起来,刚才他还是个凛然犯驾的铁骨御史,这一回,却变成了个傻乎乎的呆子。   容若见了血就脚发软,急坐回到石凳上,指指旁边的凳子:“你也坐吧!”   董仲方略一迟疑,容若把脸一沉:“皇上叫你坐,你不坐,也是抗旨。”   董仲方这才坐了下来,说是坐,也只不过是把屁股的一个小角,略略沾了沾凳子,看起来是坐着,实际上,比站着更辛苦许多。   容若不是没看出来,只是又气又累,也知道要说服这种死脑筋会是多辛苦的事,只得叹了口气,暂时就不追究这坐的事了:“董大人,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国,无惧生死的好官。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来骂我激我,让我奋发向上,好好治国。”   董仲方心中一酸,起身道:“主幼君弱,诸臣坐大,摄政王怀虎狼之心,独掌朝纲,无视君父,变乱之险迫在眉睫,太阿倒持,主臣易位,必会引来朝局动荡,百姓苦难。微臣为此日夜忧心,无奈摄政王管制太严,使得臣不能见君,君无法会臣。今日臣藉着谢恩的名义,以私事进宫见驾,不得不抓紧这仅有的机会,冒犯天颜,实是死罪,但若圣上能解臣这一片苦心,臣虽死无憾。”说到心酸处,竟有些哽咽了起来。   容若微笑点头:“我知道你的苦心,不过,你进谏的技巧真的太差了,幸亏是遇上了我,若是别的皇帝,能饶了你吗?我可算知道为什么忠臣们在皇帝面前不吃香了,有的时候,忠臣也实在太不会做人,太让皇帝下不了台了。就算进谏,也要讲究不同的法子。直挺挺、硬顶硬地说,换了谁都会生气。皇帝也是人,并不是神,也会犯错,也会有普通人的弱点,也不喜欢逆耳忠言。你为国犯驾,求仁得仁,可要人人都学你,成就个千古诤臣的美名,却陷君王于不义,你还算是忠臣吗?”   董仲方一震,起身又要拜倒:“微臣惶恐,虑不及此,实在有负陛下。”   这时,已经有太监捧着药跑了过来,跪下来双手呈上。   容若一边扶董仲方起来,一边接过药,就要亲手为董仲方上药。   董仲方吓得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圣上不可,臣万万担受不起。”   事实上,容若固然有心要做点儿让后世传为千古美谈,皇帝亲手替臣子上药的好事,但一见血就犯晕的毛病还是让他吃不消。   他略做努力,还是不能正眼看那血红的一片,最后信手把药抛到性德手中:“你来帮董大人上药,好不好?”   皇帝吩咐侍卫做事,居然客客气气问一句好不好,听得董仲方皱眉盯着性德,更加确定皇帝和侍卫之间,有不可告人的暧昧。   性德一语不发,接过药,就走向董仲方。   董仲方不敢让皇帝亲手帮他上药,对于一个侍卫又自不同了。他任凭性德把药膏涂在额上,却又看着容若说:“臣以为,圣上为天子,言行自当有天子威仪,切不可再用我来称呼自己,而且……”   他望了望性德:“皇上身系天下,身旁的侍卫,若能老成持重些就更好。皇上是万民表率,清誉不可受半点污损,还请皇上……”   容若用力叹气,无可奈何地抬头望天。   怪不得忠臣永远斗不过奸臣呢!实在是,管得太多太宽,又太不近人情,更太容易得罪人了──可以板起脸骂救女儿的恩人,也可以一边坐着让人家给自己上药,一边毫不顾忌的建议皇帝把人家调开。   忠臣的用心,肯定是好的。不过,好心气死人,好心办坏事,倒的的确确让人头疼。   他在心中暗翻白眼,暗自腹诽,脸上却只陪笑听着,同时巧妙地移动身子,藉着性德身体的遮挡,躲开董仲方的视线,然后拚命地吐舌头,翻白眼,扮鬼脸,对着老天咧嘴笑。   也幸亏这样子没让董仲方看在眼里,否则非气得吐血而死不可。   董仲方没看到,可是陪着纳兰玉一路出来的萧逸正好远远看到。见到朝中最死牛脾气的御史满脸是血,来历不明的绝美男子在为他上药,皇帝躲在一边挤眉弄眼,他不由微微一愣。   跟在萧逸身后的纳兰玉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愣了一下。他没注意那绝世俊美的侍卫,也没看那个满脸鲜血的人,却为另一个相貌平平无奇,但笑容光明灿烂的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少年脸上笑容,清澈明净得不染半分杂质,却又带着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欣喜愉快,即使是做出悲哀表情,冲天翻白眼,大皱眉头时,他的笑容也一样是愉快的。   这笑容让纳兰玉莫名觉得熟悉亲切,但回思自己平生所遇的那些奇人贵人,不是英雄盖世,就是富贵无双,却从没有哪一个,脸上会有这样纯粹得像是空气与阳光的笑容。   可不知为什么,却又叫他一见之下,生出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莫名其妙的奇怪情绪,让他忽略了容若一身明皇衣饰的皇帝打扮,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脚下则自自然然跟着萧逸走向是缘亭。   容若发现萧逸走近,就像个做了坏事被抓住的小孩子一般,急急忙忙把刚才古古怪怪的表情收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喊:“叔……”声音一顿,瞄了一下死脑筋御史,又忙改口:“七皇叔。”   他这一声喊,把董仲方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这才看见萧逸走近,立时施礼:“参见摄政王。”   萧逸只点了点头,再对容若施礼。   容若哪里肯让他拜下去,自然抢过来相扶。   纳兰玉这时也醒悟过来,意识到容若的身份,忙恭敬地拜倒:“外臣纳兰玉,拜见大楚国皇帝,万岁万万岁。”   容若双手扶着萧逸,自然扶不了纳兰玉,只得受他这一拜。又听他自称纳兰玉,一听到纳兰这个姓,再想到自己的名字,立刻生出亲切之意,高兴地叫了出来:“你叫纳兰玉?”   他这一句话满是惊喜,仅仅只是因为纳兰这个姓和他自己的名字配起来,正好是个古代美才子的名字。   但这样的惊喜,却让别的人会错了意。   纳兰玉年纪虽小,却名满天下。   大秦最俊美年少,最受宠的贵公子,顶着侍卫官职,整日陪王伴驾的美少年,不免会有些闲言闲语,传他是秦王的男宠,风流艳名满天下。   皇帝萧若本就荒淫残暴,对纳兰玉这个名字反应这么大,当然容易让人误会。   萧逸的反应只是微一扬眉,而董仲方却死命把眉头皱在一处,甚至轻轻哼了一声。   可容若光顾高兴,一点也没理会董仲方的不悦,急伸手,又把纳兰玉给拉了起来,正面一看,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纳兰玉此时已换了衣冠,头上戴着束发玉冠,齐眉勒着青色抹额,越发显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若朗星,容颜如玉。身穿白色锦袍,领口绣着翠竹,清雅漂亮,身上却绣了麒麟,倍显华贵,偏又能将华贵与清雅如此完美地融为一体,越显得这位翩翩美少年俊雅非凡。   相比纳兰玉的白衣玉冠华贵漂亮,穿着龙袍却平凡普通的容若,简直就一无是处。   也难怪容若瞧着他,两眼舍不得转,叹了一声又一声,心中暗道:以前读史,看魏晋时代的美男子一个又一个,什么侧帽风流,让举城效仿的独孤郎,什么让千万人看杀的卫玠,都以为是夸大,如今才知道,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美男子。   容若心中越是这么想,眼睛自然就一直盯着纳兰玉,不肯移开了。   纳兰玉早就习惯了别人的目光,所以倒还能泰然自若。   倒是董仲方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他这样方正之人,忠直之臣,耿耿君子,对于媚君邀宠之辈本来就反感,何况是娈童男宠之流,他就更加看不起了。   本来容若在他面前搂着性德,就让他生出怀疑,这回又拉着纳兰玉不放手,双眼在纳兰玉脸上转来转去,更加令他大为忧急。心中决定,断不容这异国狐媚就此惑主,一定要把少年天子拉回正道上才好。   董仲方心念一定,也顾不得萧逸就在旁边,大声道:“皇上!”   他这一声喊,声音很大,论起来,就是个君前失仪的罪名。   喊声震得萧逸双眉一扬,容若吓了一跳,本能地松手跳起来,而纳兰玉却是非常清楚自己遇上什么事了,所以只是低垂目光,后退了一步。   容若用力拍拍胸口,有些气苦地瞪了董仲方一眼:“什么事,好好说不行吗?用得着这么大声吗?”   萧逸知道董仲方的牛脾气发作起来,是什么事也不怕的,但董仲方是御史,一向言语无忌,他却是摄政王,要顾忌举国得失。万一董仲方出语辱及秦使,不但得罪西秦,更大大丢尽了楚国的面子,让人以为楚国是不知礼仪的蛮人。   所以,萧逸一看董仲方要开口,已抢先一步问:“董大人怎么会在宫中?如何又受伤了?”   容若怕董仲方顶撞萧逸,又抢先一步答:“董大人是为了董小姐被救之事入宫谢恩的,董大人太客气了,给我磕头时,用的力气一大,就不小心弄破了头。”   萧逸自然知道是假话,不过依董仲方的性子,也不难猜出他入宫磕破头是为了什么。对于这些铮铮铁骨、耿耿忠心的直臣,他私心也有些敬重,并没有因此生出杀机,倒是觉得容若回答奇快,反应迅速,神色从容,看不出半点机诈,这才叫人心惊。   他心念电转,口里已笑说:“董大人既受了伤,就快些回去休息吧!”   董仲方一心担忧小皇帝被人引诱得沉迷男色,哪里肯走,抗声道:“王爷……”   他不知纳兰玉入楚的来意,甚至怀疑根本是萧逸请来了这个名声极坏的秦国美少年,专为引诱皇帝不能专心国事,因此,对萧逸的语气也不客气起来。   萧逸哪里容他发话,只漫声说:“来啊!侍候董大人回府。”   话音未落,随侍萧逸入宫的两名近卫已经上前,一人扶一边,挟着董仲方,脚不沾地地离去。   董仲方区区文士,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只得一迭声地大叫:“皇上!”   容若也巴不得这个大道理一条条的大忠臣快走,高高兴兴举手告别:“董大人慢走,记得回去代朕问候董小姐。”   董仲方一片忠心,小皇帝却只挂着他的女儿,他本就满心焦虑,又被这句话刺激得心火上冲,脑子一热,竟晕了过去。 第二章 天下七强   昏淫无道的皇帝,完全没有发觉自己气晕了一个耿耿忠心的臣子,反而高高兴兴转过身,想要和这个与大词人纳兰性德同姓的漂亮美少年套套交情。   萧逸知纳兰玉聪明无比,绝非世人眼中只会以色媚上的男宠,哪里肯让这个暗怀心机的大秦来使和忽然变得高深莫测的小皇帝有什么联络私人友情的时间。   萧逸一躬身道:“陛下,臣与纳兰公子有国事相商,先行告退。”   容若虽然颇有和纳兰玉相交之意,只是听到萧逸说起国事,便觉头疼,也就不敢多问,笑笑说:“叔叔请便。”   现在,没有董仲方在旁边,他又改口叫回叔叔了。   萧逸一笑,给了纳兰玉一个眼色,二人一起离去。   容若还站在原地凝望,两个人越走越远。   轻风徐来,纳兰玉宽袍广袖,白衣翩翩,直似会乘风而去一般。   容若忍不住扬手高叫:“纳兰玉,以后常到皇宫来啊!我们可以做朋友。”   纳兰玉听到呼唤,回首微微一笑,看那少年天子欢呼高叫的样子,忍不住也点了点头。   容若本人年纪也不过十八岁,难得遇到年纪相当的人,更是高兴,笑着不断冲纳兰玉摇手。   纳兰玉见他这样高兴,不知不觉也受了感染,微笑起来,心中却感到奇怪,八年的宫廷历练,已经让他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比六十岁的老人更富心机。今天,竟会为了这个传说中残忍暴虐的少年皇帝那孩子般快活真诚的叫声所感动,并真心感到快活。   他心中深思,脸上却摆出最标准、最漂亮、最有礼的笑容应付萧逸,两个人客客气气地说笑着出了宫。   容若目送他们离去,才回过头来,捉住性德急问:“纳兰玉是谁,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当然没印象,纳兰玉不是楚国人,而是秦国皇帝的宠臣。”   “秦国?”容若眨眨眼:“哪里冒出来的秦国,不是只有楚国吗?”   如果董仲方这种对皇帝寄予厚望的忠臣在场,听到容若说出这种白痴话,一定会气得吐血。就算是希望容若什么也不懂的萧逸听到这种白痴过头的话,也肯定会吓一跳,甚至认定容若说谎。   好在性德对于游戏玩家是白痴,还是天才,完全不会有任何感慨,只淡淡说:“你目前所处的世界是非常复杂混乱的,如果要举例,可能和春秋时代有些相同。诸国林立,征战不绝,烽烟无止。大国吞并小国,小国努力求存,强国彼此牵制。你的楚国本来也是北方小国,后来不断并吞其他国家,直到萧若的父亲在位时,才开始称皇帝,但仍只是个中等国家。直至萧逸吞并梁国后,才成为当世的几大强国之一。现在天下大大小小的国家,有上百个……”   “我的天,上百个?”容若觉得自己的头已经开始发晕了,忍不住用绝对和文明礼貌挨不上边的话,在心里问候游戏设计者的家人。   “不过,真正的强国不多。周是幅员最大,历史最长,威望最隆的古国,几百年来,隐然是天下霸主。不过,也许立国太久,周国已是暮气沉沉,腐朽之态尽露,只不过仗着无数先辈的余荫庇护,周围其他的强国虽然都想染指大周,却还没有谁敢第一个动手。”   “宋的国土不是最广阔,但立国的历史却仅次于周,而且国内山明水秀,农田肥沃,少有天灾大患,又兼道路畅通,鼓励经商,所以是最富有的国家。但是民众过于富有,国土太过秀美,百姓臣子便喜享乐,恶辛劳,守苟安,厌征战,君臣名士,大都沉迷酒色,不思振作。但却有数名良将,熟知兵法,倒把国家守护得寸土不失。”   “东方本来还有一国为晋,国势极强,有意大肆并吞四周小国。七年前,晋对四周小国发兵,一众小国纷纷投降。有一个小小才国,国主自缚捧印,要去请降,却在路上被两个少年排众而出,挺剑击杀。而这两个人,竟以布衣之身,召集溃军,号召百姓,抵挡大国入侵,屡屡得胜,引得四方小国共奉他们为主帅,合兵一处,反击晋国。晋王死在阵前,国内王子争权,国家四分五裂。这两名少年,征战五年,反吞并了晋国大部分国土,又统合了许多小国,重新建立一个兵势极盛的国家,国号为燕,立国至今,已有两年。”   “西北边远之地有庆国,女主当政,虽处边僻之地,穷山恶水之间,但民风极悍,全民皆兵,诸强国皆不能撼动。”   “东方有魏国,八年前,皇帝因病而死。皇后唯有一子,年方两岁。皇后在为皇帝发丧之时,自斩右腕,放在棺中,声称本应与帝同死,但必须留一有用之身,抚孤保国,所以便斩一腕以替。其英烈刚毅,震惊天下。其后八年,她以女子之身,残疾之体,主掌国事,撑起皇座,竟使得群臣敬服,诸将恭顺,国势日盛,隐隐也为天下数强之一。”   “而西方秦国,却是天下各大强国中,潜力最大的。秦国也是由小国崛起,多年来吞并其他国家,渐成如今的强盛局面。只是多年征战,也造成有功之臣手掌大权,与君王分庭抗礼的局面。现任秦王登基时六岁,也是个儿皇帝,却在十六岁就巧施手段,诛灭权臣,收回大权。其后励精图治,整顿朝纲,国事为之一新。”   “周、宋、燕、庆、魏、秦、楚,是为当世七强。其中宋周二国,都只想守成,无意扩张。庆国远在西北,对来犯之敌,必以百倍狠毒报复,但却从不曾主动侵略别国,也可不论。燕、魏、秦、楚,四国争雄的局面,已经形成了。除这几个大国外,其他大多是小国,有的团结在一起,彼此支援,有的和大国交好,以求攀附,有的已向大国称臣,成为属国,有的根本就已纳在大国之内,只被允许有一定的自治之权。最可怜是有的小国处在两三个大国之间,不管倾向哪一边,都会引来其他国家的敌意,时时刻刻面对屠刀的威胁……”   相处了这么多天,性德还是第一次有机会,正式对容若介绍幻境中的世界。他说得还算详细认真,甚至已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画个图出来,让容若基本了解一下,国家的大小和诸国的位置。   但他光历数几个大国,已经让容若听得眼发花、头发晕,抱头哀叫:“行了行了,别说了,太复杂了,我根本记不住。这该死的编程员,他肯定是春秋战国的FANS,真奇怪,他为什么不看看汉书、唐史,只有一个大国,而且国家强大,百姓安乐,万邦来朝,多么简单。”   性德只冷冷斜睨着他,暗中开始回忆,自己以前所遇到的那些游戏者,一个个不是要当皇帝,就是要做霸主,再不长进,也要是武林第一高手,兼第一情种,人人雄心万丈,个个志向远大。张口就是造福万民,闭口就是雄霸天下。哪有一个似容若这样,毫无进取心,整日懒洋洋,摆明了好逸恶劳,只要当个米虫。   容若不知性德给了自己最低的分数,只是捧着头哀叫:“不行了,不行了,我的头都被你吵疼了,我要回宫好好休息。”   他一边叫一边跑,飞快地远去了。   性德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心中在考虑,今天是七月十三,有没有必要告诉这个当皇帝才八天的玩家,萧若小皇帝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必玩的刺激小游戏。   而考虑的结果,自然是沉默是金,以满足人类喜欢惊喜的这一奇特心态。   萧逸和纳兰玉出得宫门,守在宫门外的六名侍从一起上前见礼。   萧逸命四人护卫纳兰玉去鸿泸府,自己只带了两名侍从回王府。   两名卫士都十分年轻,骑马护在两侧。萧逸一向没有架子,与两个护卫并马而行,甚至还有说有笑,交谈的声音虽低,脸上表情却极是愉快。   可是根本没有人听到,他们那低微的话语中,交谈的内容有多么沉重。   “王爷,刚才我们已派人从宫门开始,一直到得月酒楼,问过了三十七家店铺、六十五家摊贩,还有二百七十六个行人。得知,从第十七家店铺,也就是黄华大道左侧的转角处开始,那个叫做萧性德的高手就一直跟在皇上身旁。我们再三询问,被问到的人也再三确认。萧性德容貌气质十分出众,给人印象极其深刻,所以,应该不会有人记错。”   策马跟在左边报上情况的方浩,成为萧逸的贴身侍卫已经三年多了。他年轻热血,敢于任事,但办事却没有年轻人的毛躁,十分认真严谨。   右方的徐思,年纪较方浩略长,为人更沉稳一点,一向都是方浩报告情况,而由他负责给出个人的结论,用以做萧逸的参考:“由此可见,皇上早就认识这个来历不明的高手,所谓的那人临时出手相救,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出戏。”   如果萧逸的敌人看到这一幕,听到他们的对话,一定会全身发寒。   萧逸从在街头找到容若,到送他入宫,这段时间,根本没有空闲对手下说一句话或做任何指示。但仅只他身旁的两个侍从领队,就已经精明干练到这种地步,在萧逸出宫之前,已经把该查的事查得清清楚楚,只等他一出宫,立即禀报。   萧逸的表情,既无惊讶,也无赞叹,便似这样的报告,是最最平常,理所当然之事一般,只淡淡点点头:“皇上长大了,不但懂得了招揽人心,也学会了暗中招纳人才,只是过早地暴露出来,终究还是太冲动了些。”   “自王爷主理京城事务以来,到处是一派繁荣景象,虽谈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市井豪强,横行霸道之事,几乎绝迹。我们因为觉得董小姐被当街调戏之事,太过大胆,目无王法,因此加以追查,果然是有人暗中主使。”   方浩道:“不过,并不是皇上为了让萧性德露面而使的手段,却是……”   “诚王殿下,对吗?”萧逸的声音,淡得如微微拂过身体的风。   “是,王爷明见万里。”徐思心悦诚服地道。   萧逸失笑:“不用这般奉承我。我自问理政以来,京师治安尚佳,不至于会出光天化日之下,在天子脚下犯法的大事。既如此,那些人找上董嫣然,必是为了私仇了。董嫣然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仇人。她父亲董御史却又不同了,最近连着好几本,参瑞王私蓄死士,结交城狐社鼠,鸡鸣狗盗之辈。瑞王虽然深沉,但依诚王的性子,却是怎么都坐不住的。事情非常之简单,一点也不神秘。”   徐思笑说:“经过王爷分析,便是天大的难事都变得简单平常了。可是,若没有王爷指点,我们这些人,却是万万想不到这一层的。”   萧逸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忽听一声笑唤:“王爷!”   萧逸闻声抬头,只见路旁酒楼之上,一个羽扇纶巾,气质儒雅的青年文士,正凭栏微笑。   萧逸一见此人,立刻下马,对着楼上一拱手:“苏先生。”   苏姓男子含笑道:“我刚才包下了这间雅室,萧兄可愿上来,手谈一局,以解寂寞。”   萧逸朗声长笑,儒雅风流之外,竟又显出一种无与伦比的英华气度来:“受宠若惊,敢不从命?”一边笑,一边迈步走进酒楼。   雅座之中,除那面带笑容,气宇不凡的书生,并无旁人。见萧逸进门,书生长笑相迎:“慕云一时棋兴发作,冒昧呼唤王爷,还请见谅。”   萧逸含笑坐下,看看桌上的棋盘:“当今天下,三大情报组织之一『迷迭天』的主人,看得起区区萧某,多年来,琴棋论交,不弃粗鄙,实是我萧逸之幸。先生既有兴致,我总要奉陪一二的。”一边说,一边取了棋子,信手放下。   “我与王爷相交至今已有四年,难得王爷不以草莽视我,纵国务繁忙,也仍愿时时陪伴对奕手谈。可惜四年来,我一向败多胜少,今日,总是要报仇了。”苏慕云含笑落子。   “只怕未必吧!”萧逸落子如飞,脸上笑意从容。   “如今王爷诸事繁乱,心绪不宁,我乘此机会邀战,虽有些胜之不武,却也顾不得了。”   “先生此言何指?恕我愚昧,不能领悟。”   “大秦国暗怀鬼胎,遣使联姻,神秘高手,一剑破千军,深浅难测。楚氏一族势力庞大,难以根除,皇太后爱子心切,屡屡针对王爷。而再过一个半月,皇上就满十六岁,依祖制应当还政于他。各方势力,诸王大臣,楚氏宗族,后宫之主,都在看着王爷。此时此刻,没有人肯坐待事情发展,必会竭尽全力施展。大变将起,王爷之心,安能不乱?”   “先生不愧是迷迭天的主人,果然消息灵通得很,就连朝中王公大臣都未必明白的隐秘,也一清二楚。”   两人笑语寒暄之时,下子如飞,黑白之间,险恶重重,层层布局,厮杀得无比惨烈,可两人的对话,却都带着笑意,轻轻淡淡,把关系无数人生死祸福的事,闲闲讨论。   “我知道的事,说不定多的连王爷也会小小地吃一惊。”苏慕云淡然道:“比如董御史入宫谢恩,出宫之时却满头鲜血。”   萧逸笑着摇摇头:“董仲方虽然看我不顺眼,我却十分敬重他的风骨。若他还在户部,掌握举国钱粮大权,对我会有很大的障碍,我或许会不得不杀他。但如今他只是御史,直言不惧是他的本分。无论掌权的是谁,都需要这种可以带动清议的大臣,有铮铮铁骨的臣子,才不会有胡作妄为的昏君,朝堂中,有不同的声音,才可以让皇帝不被溢美之词冲昏头脑。”   苏慕云笑着望向他:“王爷对董仲方再三容情,为的,仅仅只是敬重君子吗?若是如此,我会敬王爷胸襟,却再不会认为王爷是英雄明主了。”   萧逸哈哈一笑:“不敢欺瞒先生。如今我执掌国政,朝臣中,虽然没有几个人敢于明着表现不满,暗中多少会有非议。那无数对我效忠之人,更不知有几个怀有二心。有董仲方在,处处与我做对,自然会吸引到很多拥护帝室正统的人。只要有他在,暗中监视他的交往对象,我就能很轻易的分清敌我。”   “主公以如此赤诚待我,我敢不以真心相报。”苏慕云含笑落子。   萧逸手里拈着棋子正要放落,听了这句话,猛然一震,以他的镇定,竟当场失控,任棋子滑落棋盘,失声道:“先生说什么?”   “举手无回真君子,主公,你可不能反悔赖棋。”苏慕云抓紧机会,一子放落,棋盘间大局已定,他更是笑得畅快:“我说,主公以如此赤诚待我,我敢不以真心相报。”   萧逸再也无心顾及棋局,猛然站起:“我与先生相交多年,数次相求,终难得先生屈就,为什么如今局势危急,皇上亲政在即,先生却改变了心意?”   苏慕云笑着也站了起来:“主公不会是嫌我粗鄙,不肯收纳吧?”   萧逸喜之不尽,竟伸手握住苏慕云的手,急道:“萧逸能得先生,实是如鱼得水……”   苏慕云笑着打断他的话:“主公不用说这些话,话说得再好听,棋盘上,我也是不会相让的,这一仗,主公是输定了。”   萧逸为之莞尔,复又坐回去,取棋要下,却觉棋盘之上,黑白之间,一片纷乱,一时竟沉吟不定,手中棋子迟迟不能落下。   苏慕云轻轻叹息,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到:“京城局面再怎么纷乱都不足惧,我怕的,是王爷此刻乱了的心啊!” 第三章 情利两难   萧逸一边与苏慕云下棋,一边淡淡把今日入宫以来发生的事,全部告诉苏慕云。除了与楚凤仪之间的一些私隐外,其他的事,纵关系再大,也绝无隐瞒。   苏慕云一边听,一边沉思,徐徐落子之间,慢慢整理着思绪:“看来大秦皇帝对主公是又惧又恨,非除主公不可啊!只是那绝世高手,到底是何等人物,我竟丝毫不知,迷迭天在大秦的人马,完全没探出秦国皇帝手下有如此人物。看来,我需要重新调整一下迷迭天的情报收集网了。不过,有关董仲方,我却觉得主公太轻视他了。”   “董仲方?”萧逸微微皱眉:“先生何以教我?”   “董仲方耿介忠直,言出无忌,不知参过多少高官显贵,而这些人,并不是个个都像主公一样有如此大胸襟。可是董仲方却直到今日还活得好好的,主公从来不觉得奇怪吗?”   萧逸握住棋子的手略略一紧,沉声道:“先生……”   苏慕云轻叹道:“迷迭天的情报收集不敢说是天下第一,但多少也能探出些旁人不知道的隐秘。董仲方当年做户部侍郎时,就因为顶撞上司,被户部尚书看做眼中钉,曾派人刺杀他,但派出的刺客,如泥牛入海,生死不知,再无消息。至今为止,我所探出的,刺杀董仲方的行动,共有五次,其中有三次是由诚王和瑞王所指使的。可所有的行动,都在无声无息中被化解,派出的刺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猜这次诚王派人调戏董小姐,也是存着试探董仲方虚实之心。”   萧逸长叹一声,再下一子:“我确实太轻敌了。”   苏慕云一笑摇头,信手又应一子:“董仲方虽然有些难测深浅,却没有真正影响大局的份量。对于他,轻敌不是大忌,只要能及时发觉就好了。要成大事者,最忌的是心慈手软,当断不断。”   萧逸提起一子,久久不落,只觉棋盘中纵横杀伐,败局已定,长叹一声:“这一局果如先生所料,我败了。”   苏慕云也长长一叹:“主公不世英雄,奈何爱心太重,不忍舍子。主公明明不是如此轻易认输之人,纵身处任何劣境,也必会苦战到底。主公请看,只须在此处放下一子,自绝生路,放弃一大片棋子,反能再开生机。主公棋道远在我之上,不会看不出这一招,为何甘心认败?”   萧逸站起身,目光茫然望向天际:“苏先生,他毕竟是君,大义名分都在他处,我若动手,从此再无退路,纵然成功,千古骂名抹之不去,天下人又将如何看我?”   “何为大义?何为名分?千古功过,谁又去理会他人如何评论。天下人只要安居乐业,根本不会在意王位上坐的是谁。”   苏慕云站起来,走到栏杆旁,望着楼下喧哗市井:“主公与我四年相交,处处敬重,纵然我屡次拒绝主公的盛意,主公也从不曾对我动过杀机,我的确感动至深。但我愿投主公,却不是为了这些,而是因为……”   他望着楼下,目中闪过深刻的感情:“为的是,这下面,无数的百姓。”   萧逸站到他身旁,和他一起倚栏下望。   大楚国的京城,繁华富有,街市热闹,百店林立,人来人往,笑语喧哗,百姓的眼中、脸上都带着快活的笑意。   “当今天下纷乱,诸国征战不休,国家兴亡灭败,不过转瞬间事。多少国家,君臣朝夕做乐,逃避现实,百姓十室九空,皆死于战乱。可是,看看这大楚国都,何等热闹繁华,百姓安定喜乐,君臣安享富贵,都只是因为大楚国有一个萧逸。有你在,天下诸强,不敢正视大楚。有你在一日,楚国百姓就有一天好日子过。皇帝是谁,有什么重要?名分归于谁,我也不在乎,我只知,君为轻,民为重。大楚国,要的是一个可以安邦定国,守土护民的君主,而不是一个残横暴虐,只知逞一人之快,从不顾万民祸福的任性孩子。”   苏慕云声音初时平和,渐渐沉凝威严起来,望向萧逸的眼神,亦是肃然一片。   萧逸黯然道:“他是我的侄儿,今天,他叫了我许多声叔叔。”   “现在,他口中越是这样叫,心中便越是忌恨倍增。”   “我知道他是在做戏,就算明知如此,听到他这样叫我,心总是会软的。”   苏慕云冷笑一声:“让主公心软的,只是一个侄儿吗?”   萧逸神色一变,素来温和的眼睛里忽然射出凛然威芒,沉声道:“苏先生!”   他与楚凤仪之间的纠缠并不是秘密,只是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隐痛,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毫无顾忌地点出来。   “主公,如果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那个早已习惯处于千万人之上的皇太后,还会接受你吗?儿子和情人相比,谁最可靠?谁更亲近?如果你们之间只能留一个,她会选择谁?这一切,以主公的才智,不会不明白,只是不肯去想罢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转眼即过,皇帝亲政之时即到,到时你如何自处?缓兵之计总有时限到的时候,皇帝与大秦联姻,秦国的势力侵入楚,主公如何应对?主公,天下早已在你指掌之间,只是你自己不肯去取。主公苦忍多年,可曾得到回报?倒不如奋而一击,肃清隐患,到那时,也由不得她肯不肯了。”   “苏慕云!”萧逸声音肃厉,但其中惊惶之意,却比愤怒更甚:“你怎能……”   苏慕云脸色不变,语气坚定:“主公,英雄的仁义,与妇人的仁义不同,欲成大业,岂可受诸般拘束?我愿投主公,是因为你心怀天下,心怀百姓。明明知道秦国来使不善,却因不愿给秦国动兵的口实而不肯杀死纳兰玉。可是皇太后她做了什么?明知秦国虎狼之心,明知楚国没有你,必成诸强吞并的目标,她也还是要借秦之力来对付你,两相一比,高下立见。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这一局,关系着天下无数人的生死祸福、身家安危,愿主公不要再迟疑。”   萧逸握拳,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气,然后睁开眼,转身走回棋盘前,伸手取了一枚棋子,手停在空中,却迟迟放不下去,只是捏棋的手指越来越紧,手背上竟开始爆起了青筋。   苏慕云轻轻叹息一声:“罢了,主公不忍,我也不再勉强,这大好头颅,一腔热血,便陪着主公,一起抛洒便是。”   他声音虽轻,萧逸却如受重击,再次闭目,在心中低唤一声:“凤仪。”手中的这枚棋子,终是沉沉重重地落了下去。   当苏慕云和萧逸楼头手谈之时,重重宫宇内的皇太后却坐立不安,连声吩咐,将秦福、高寿两个自己宫中最好的高手,全派去皇帝身边服侍,却仍心神不定。   赵司言在一旁柔声劝慰:“皇太后不用太过担心,秦公公和高公公都是忠心得力之人,有他们在,必会保护皇上安全,更何况,摄政王也未必会动手。”   楚凤仪惨然一笑:“不,他一定会动手的。以前若儿年纪小,又不懂事,他才让若儿活下来,再过一个半月,若儿就要亲政了,秦国的联姻使也会入京。若儿又忽然变得聪明起来,应对进退,都无差错,知道要招揽人心,收纳人才,他怎么会不倍感威胁?你没有看到,方才,他说皇上长大了时的眼神……他一定不会放过若儿的。”   楚凤仪越说越是心惊,猛然站了起来:“不行,光秦、高二人还是不足,把永乐宫的高手都派过去,一定要护卫在皇上左右,不可离开。凡皇上的饮食用度,全部都要检查,绝不可轻忽。萧逸目前还不敢明着杀死皇帝,否则必会激起朝野非议,天下不满,也给别人攻击他的口实。只要他暗中下手,我总还可以防范。”   赵司言第一次看楚凤仪如此失措,也是惊慌,忙低声说:“皇太后请三思,如果永乐宫的高手都派出去,那太后的安危……”   “萧逸应该还不会杀我。若是他真对我动手……”楚凤仪神情凄苦:“只要我的孩子可以好好活下来,我也瞑目了。”   “皇太后,我担心的不是摄政王,无论如何,摄政王也不会杀害皇太后的,可是,其他人又如何呢?瑞王、诚王都是贵太妃所出,一向对皇太后不满,他们又都是年长的王爷,对于坐失王位之事怀恨在心,多年以来,都没有停止过暗中活动。”   赵司言低声说:“看花园的赵二,一个月才半两的月例银子,可他家中的爹娘,住必华宅,出必车马,暗中,都是诚王殿下给的银子。还有负责采买永乐宫用度的陈礼,外头早置了家宅,一个太监居然也娶了一妻二妾,每回出宫,都要回家去温存一番,那美人,可是从瑞王府里直接抬到他那私宅中的。在外殿奉茶的双儿,以前有个情郎,如今已经外放做官了,保他当官的,也是瑞王的亲党。皇太后,以前宫中有高手护佑,也不惧这些魑魅魍魉,只当不知道这些暗中的勾当,以松懈瑞王之心,可若是把可靠的人都调走了,万一……”   “你放心,萧凌、萧远还没有成气候呢!做的全是些见不得光的小人之事,全无成大事者的气度。萧逸哪里不知道他们有二心,留着他们这些大事干不了,最多添添小乱的人在,必要的时候,缓冲一下我与他之间的纷争罢了。他们也知道,如果我死了,萧逸会立刻登基,再不迟疑,到那时,他们还有好日子过吗?所以,他们不但不会杀我,反而会尽力保护我。”   赵司言低头想了一想,忽然屈膝跪了下来:“太后……”   楚凤仪一愣,赵司言从小就侍奉她,虽是主仆之分,但情份极厚,实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此时无端行此大礼,竟叫她心中猛然一震:“怎么了?快起来。”   赵司言摇摇头,神色悲伤:“太后,我要说的话,罪该万死,不敢起身,却又不敢不说。”   楚凤仪脸色一变,立刻扭过了脸,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既然知道罪该万死,就不要说了。”   赵司言眼中有泪光闪动:“看来,太后也明白我要说什么,既是如此,太后为什么还要逃避?自从皇上登基,到如今也快有九年了,太后和摄政王离心离德,也有五六年了。太后已经逃了五六年了,为什么还要逃?”   “住口!”楚凤仪一掌击在案上:“这样的话,天下人都可以说,可是,不该由你说。”   “这样的话,天下人都可以说,但天下人都不敢说。太后,我还是个孩子时就跟在你身旁,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你的苦,我哪一桩不知道,我要再不说,就真的对不起太后了。”   赵司言一边说,一边泪落不止:“你和王爷之间,情深意厚,可是在这宫宇之中,权位之上,什么情意都要抛在一旁了。摄政王步步紧逼,太后这样日防夜防,能防到几时?眼看皇上亲政之期将至,摄政王若是横了心,举兵逼宫,太后除了束手眼看皇上被杀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太后……”   楚凤仪浑身颤抖:“你不要再说了,萧逸手掌举国兵权,手下奇人异士无数,我根本没有办法除掉他。”   “太后,王爷是绝世的人物,但却非全能。王爷才智能力虽世上罕有,但却不会武功,他的身体……”赵司言咬咬牙:“经不起严重的伤害。”   楚凤仪脸色铁青,美丽的风华早已荡然无存,声音也嘶哑起来:“你不要动这样的念头,这些年,萧凌、萧远暗中策划的刺杀还少吗?就连楚家背着我,数次要谋刺他,最终也都一败涂地。”   “那是因为楚家和两位王爷,都没有网罗到绝世高手。”赵司言一字字道:“太后忘了,纳兰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竟突破了王爷的三千无敌铁骑,直入帝京。那保护他一路南来的高手,必是当世强者。而秦国也早有除王爷之心,纳兰玉虽然不肯透露那高手的身份,只要好好和他商量,必会……”   楚凤仪只觉赵司言的每一句话,都如千斤重锤打在心上,痛不可当,心中不断地发出惨呼,但口中说出的话,却软弱无力:“萧逸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接近纳兰玉的。”   赵司言知她至深,哪里听不出这是她的逃避之词。她虽不能出宫,但楚家的势力千丝万缕,隐伏各处,要暗中联系纳兰玉,岂会做不到。   只是赵司言也同样知道,无论如何,楚凤仪不可能亲自开口,发出刺杀萧逸的命令。但局势危急至此,哪一方心软手软,哪一方就必会输得一干二净。荣华富贵、身家性命、亲朋故友,全都要一起被毁灭。   赵司言虽然心中也暗自生疼,却不得不咬着牙,硬着心肠开口:“太后不必亲自下这个决定。此事隐秘,除纳兰玉、太后与摄政王,旁人都未必知道,只是太后从不瞒我,我又不谨慎,闲时和宫中的人聊天,一不小心就会透露一二。若是正巧让双儿他们几个听到,又正好传到瑞王、诚王耳朵里,他们要动什么心思,有什么行动,就不关太后的事,也不是太后的心意。自此以后,生死祸福,皆由天定了吧!”   说完最后一句,她深深磕首下去:“我的话已说完了,生死存亡,皆由太后决定,无论是生是死,我总是跟着太后,永不后悔。”   她深深伏下身子,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楚凤仪漠然如死的声音:“你去吧!不必侍奉我了,出去和大家闲聊几句也好。”   赵司言颤了一颤,不知为什么,忽然也有了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抬起头来,望向楚凤仪,却是浑身一震,再也动弹不得,颤抖着说:“太后……”   楚凤仪眼睛全然无神地瞪视着前方,根本没有听到赵司言的呼唤。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些僵木地低下头,望着赵司言,声音苍凉一片:“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赵司言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太后,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你要不想,就算了,我们什么都不做了,太后……”   楚凤仪看见她含泪望向自己的脸,茫然抬手在脸上一摸,只觉手中一片冰凉,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她自己却完全没有感觉。   她漠然地垂下手,漠然地说:“去吧!一个做娘的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事不能做,有什么人不能牺牲。”   她抬起头向上望去,重重雕梁,隔去了无尽青天。她的目光穿不透深深宫宇,看不见皇宫之外,醉月楼头,有一个同样的多情人,沉沉重重地放下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她只是含泪隔着屋宇寻找蓝天与阳光,然后微微一笑,这一笑,无与伦比的美丽,又无与伦比的悲伤,偏是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听得到,那一声低微柔弱,却痛彻心肝的呼唤:“萧逸。” 第四章 翰林风月   容若不喜欢吃饭睡觉都有一大堆人站在旁边服侍,早就下令,自己的寝宫,不得呼唤,闲人不得进入。今日被性德说得头大如斗,正要回去好好睡一觉,谁知一进寝宫,却见两个眉清目秀,年纪不过十四五的大男孩跪在龙床前面,不由愣了一下。   容若正要开口喝斥,又见这两个孩子衣着既非太监,更不像侍卫,心中有些奇怪:“你们是什么人,先起来吧!”   两个孩子却怎么都不肯起来,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满面惊恐,一起跪在地上,膝行向他爬过来:“皇上,我们一定会听话的,有什么错,请皇上责罚,千万别不要我们。”   他们一边说,一边哭,爬到近前来,扯衣服扒腿,手还从下往上摸,又捏又揉,很不老实。   容若吓得跳起来,连退四五步,一把扯了性德,直退到殿外去:“他们是什么人,这是在搞什么?”   性德望着他,眼神幽深得看不清楚:“你真的,一点点都记不起来?”   明明是人工智能体毫无感情起伏的话,不知为什么,容若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冷,背上发寒起来:“我觉得有点熟悉,却不记得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的动作好像不太对劲,刚才,简直就是在非礼我。”   “不奇怪,他们是你的娈童。”性德的回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一样。   容若一个没站稳,差点没跌倒:“不会吧!这个萧若才十六岁而已,有了一个皇后,一个贵妃,又凌辱了不少宫女,现在,居然连娈童也有了。”   “富贵王侯之家,风月之事,无所不至,花样翻新,污秽淫乱之事不绝,也是平常。你的宫中有娈童,也不奇怪啊!倒是你刚才的话吓着他们了。他们都快满十五了,娈童的年纪一大,开始了正常男性的发育,往往会被主人抛弃。没有高位者的保护,他们全无自保之力,从皇帝手里落到底下人手里头糟蹋,下场更加悲惨,所以他们才要拚命取悦你。”   性德语气平淡,容若听了,却觉得凛然生寒。以前看历史书,也知道所谓男宠娈童,代代都有,自春秋战国时,就有这方面的记载了。   汉朝皇帝,多好男风,宫中男子,涂粉着妆,扮作女流的也多。以后历代都有相类的记载,到清一代,甚至形成一种风气。玩戏子、玩相公、养娈童,在那些富贵之人看来,都不过是风月游戏罢了。   以前不过当成书上死板的记载,看了便罢,心中全无感触。忽然发现这种事出现在眼前,沦为玩物的男人正跪着等自己去玩弄,容若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   真正的弱者,在强权面前完全无力反抗,把自己的人格、尊严、一切一切,皆放在地上,只要强者肯来践踏,已经是万千隆恩了。   容若转身,面对跪在殿中的两个孩子。他们只是孩子,却已不知从身体到心灵,承受了多少摧残,为的只不过是供上位者一时发泄,偶然玩乐罢了。天下如此之大,不知在多少王侯府第、豪富宅邸深处,有同样无助而惊恐的孩子。   这个时候,容若的脸竟比两个大男孩的脸更白,更不见血色,更带着惊与惧。   “对人类来说这不是风流好事吗?为什么你的表情像见了鬼。”性德的语气依旧冰冷,但若是细听,就会察觉到其中细微的波动。   可是容若却已经没有心情去细品了,他扭头望向性德,努力用一向的轻松语气说:“你这是在幸灾乐祸吗?好现象啊!至少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恶劣的喜好,电脑程序是不会有幸灾乐祸的想法的,可见你开始像个人了。”他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但声音仍异乎寻常地沉重。   性德却被这句话说得一愣,眼眸深处忽然有金色的光芒,以惊人的频率闪动起来。   容若并没有注意到性德的反常,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似要给足自己勇气一般,重新走回殿中去。   性德没有跟进去,只是伸手关上了大殿的门。在他的理解里,男人行风月之事时,无论对象是男是女,都不会喜欢有旁人在旁边的,即使那是人工智能体。   大门在身后关上,两个大孩子已经在地上爬了过来,半跪半抱住容若,急不可待地施展从八岁开始就被教导的取悦手段。   容若是个非常正常的男人,没有任何特殊癖好,被他们这样毛手毛脚,立刻全身发寒,汗毛直竖,吓个半死,恨不得大声尖叫出来。   依着他的性子,早该连蹬带甩的脱身出来,可是见这两个孩子,又惊又恐还努力取悦他的样子,心中又是不忍,唯恐粗暴的动作会让他们更加受惊,可要是不用力,根本甩不脱这两个死巴在身上的孩子,只得面红耳赤地大叫:“不要这样,你们听我说。”   两个孩子见到他这样毫无兴趣,更是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开始脱衣服。   容若心惊胆战,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陷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困境中,对某些有特别爱好,或根本不挑的人,也许这真的是风流妙事,但对他这种正常人来说,实在恐怖得要命。   他再怎么不忍心,可是,当人家的四只手两张嘴在身上乱摸乱亲时,再也控制不住用力挣扎起来。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这两个,自己就快快跑掉时,忽见这两个孩子身上的衣裳都脱下来了。   他眼睛来不及回避而看到他们的身体,入目之下全身一震,竟是不能再有别的动作了。两个瘦弱的孩子,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身体上,满布着伤痕,也分不清哪些是鞭伤,哪些是烫伤,哪些是锐器所伤,看在眼中,触目惊心。   简直无法想像,当初那个没有教养、无人管束,只为不能掌权而满心怒气的萧若,是怎样在这些无力反抗的弱者身上,暴虐的发泄他的愤怒。   两个绝望的孩子,惊慌而笨拙地赤身跪在地上,努力想要取悦这一个无数次折磨他们的暴君。   情形之悲惨,令容若心中一阵酸楚,再也硬不起心肠,弯下腰左右各伸出一只手,努力要把他们拉起来。   “你们不要害怕,无论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以后,我都再不会做这种残忍的事了。你们以后可以做正常人,不要受这样的羞辱践踏。”   一向残虐的君王竟会说出这样温柔的话,语气又如此真诚,明显把两个孩子给震动了。两人一左一右被他扶了起来,脸上都是迷惘之色。   右边一个孩子身子颤动着,低唤:“皇上。”   容若见他眼眸深处惊色未退,心中生怜,抬起左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如同对待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弟弟:“别怕,不管以前你们受过什么苦,我都会尽力补偿你们。”   孩子嘴唇颤动,似乎说了些什么,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见。   容若微笑着俯下身,把耳朵凑过去:“你别怕,想要什么,就大声告诉我。”   孩子提高了声音:“皇上,我想要,你的命。”   声音未落,容若只觉脖子上一紧,立刻呼吸困难,本能地张口想要惊呼,却发不出声音来。双手急抬,想要扯那不知何时缠在脖子上的布条,可不断束紧的布条,根本没有任何空隙足以让他的手指着力。   就在刚才他和这孩子说话的时候,另一个孩子已经悄悄取了解开的腰带,乘着他弯腰俯身之机,飞快套在他脖子上,全力收紧。   右边的孩子也同时伸手,抓住腰带的另一端,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全力收紧腰带。   虽然他们瘦弱年幼,但合两个人的力量,又出其不意,容若竟然来不及反抗,来不及呼救,就已身处生死关头。   容若脖子被束得越来越紧,又痛又闷,感觉脖子几乎都要折断了,大脑缺氧,昏昏沉沉,根本无力正常思考,想要发声叫性德进来,却完全无法做到。   耳旁隐隐约约听到有人用切齿痛恨的声音说:“补偿?皇帝陛下,除了你的命,还有什么可以补偿所有受你残害的人?”   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快要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死了,很奇怪的是,心中没有焦急惊恐,反而觉得有些好笑了。   他进入游戏还不到十天,什么正经事也没做过。不知在现实中,究竟过了一分钟还是一个小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所有幻境玩家中,技术最烂,死得最快的一个。   就连这样的自嘲他都来不及多感叹几声,随着腰带的束紧,无边无际的黑暗降临下来,在光明完全消逝的那一刻,他心头无意识地呼唤了一声:“性德。”   当容若再一次从黑暗中睁开眼睛时,神智还有些恍惚。用力眨了好多下眼,眼前还是锦帐华幔,还是雕梁画栋,还是华美的宫室。他皱皱眉,伸手摸摸脖子,再用力一拧,痛得叫出声来。   “不用拧了,你不是在做梦,你还活着,既没有死,也没有从游戏中脱离出去。”   平板的声音没有一丝关怀,却让容若由衷生出激动亲切的感情来。他一挺身从床上坐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住性德,扑在他怀里大哭:“你可过来了,刚才我差点被人杀掉。”   他自以为刚才险死还生,受惊不浅,肯定会嚎啕大哭,早准备好了要把眼泪鼻涕一起往性德身上擦去,没想到干嚎了七八声,眼睛居然还是一点湿润的意思也没有。   他扬扬眉,懒洋洋在床上坐稳,看来,真的是比较适应游戏了,可以历经生死之险而不变色,有点英雄味道了。   “如果你这么容易被杀掉,还要我干什么?虽然我在殿外,他们又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根本逃不过我的感知。”   “既然什么也逃不过你的感知,为什么刚才你不立刻来救我?你不知道我刚才有多难受。”   容若咬牙切齿,用力瞪大眼睛怒视性德。虽然游戏中的死亡,所带来的后果只是退出游戏,所以不会让他过分惊惧害怕,心灵上也不会受太大的震动影响,但想到刚才受的活罪,一股怒气立刻猛往上冲。   性德神色依旧漠然,却微微垂下了头:“对不起,是我的错,刚才我在做自我检测,不能中途停止,所以无法在第一时间救你。”   容若听到自我检测,已经跳起来了,哪里还记得要生气:“你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我检测?”   他一边问,一边手忙脚乱,一会儿把手放在性德额上试温度,一会儿按在性德腕上诊脉。可是性德的额头冰凉,脉搏更是根本没有跳动,他一急,直接就去扯开性德的胸襟,想听他的心跳。   大殿门忽被推开,两个穿着总管服饰的中年大太监站在门前,看到皇帝正在扒那个漂亮侍卫的衣服,忙一起跪下,头一低,就再也不肯抬起来了。   容若虽然脾气好,但这时关心性德,忍不住也有些不耐烦了,瞪向他们:“秦公公、高公公,你们虽然是皇太后那边的总管,不过也该有一点礼貌,我好歹也是皇帝,你们不敲门就进来,太过分了一点。”   秦福、高寿一起道:“皇上恕罪,太后担心皇上起居被伺候得不周到,所以派我们前来服侍,严令一定要随时侍奉在皇上身旁,所以我们才斗胆进殿,没想到惊扰了皇上。”   容若眼神微动,侧头望了性德一眼,闭上眼回忆了一下电视电影里色狼淫笑的样子,然后努力模仿了出来:“两位公公,皇太后的旨意,自然应该服从。不过,你们确定这个时候,也必须守在朕的旁边吗?”   两个公公一起看看容貌绝世的性德,以及姿势暧昧的容若,再瞧瞧地上两个全身赤裸、满身伤痕、昏迷不醒的孩子,自然就想到今天正好是皇帝喜欢玩风月花样的日子。他们很快就起了必然会有的联想,根本没有别的怀疑,一起叩首告罪,退了出去,把殿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容若望向性德,原本嘻笑的神情忽然沉静了下来:“看来,萧逸真的坐不住了,随时都会动手来杀我。要不然母后也不会把她身边可靠的高手派到我这边来,还加以如此叮咛。”   “你要反击吗?”   “打仗争权都是很累的事啊!你看我像是个勤劳的人吗?反正我有你这个天下第一保镖,怕什么?”容若笑了一笑,神情却又黯然了下来:“皇太后此时必是日夜忧心,为了我吃不香睡不着。虽然我不是真正的萧若,但她总是在尽力维护我,甚至为了我去和心爱的人敌对,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困局就好了。”   想到这些烦心事,他忍不住伸手猛抓头:“天啊!我只是想当个富贵闲人而已,为什么会陷在这种莫名其妙的麻烦堆里?”抓落好多根头发之后,他又想起一事,抬头冲着性德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自检,是不是出了问题?”   性德想不到,他处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还会想起自己的事,略一迟疑才回答:“只是觉得我自己有些不对劲,所以自检,不过目前没有发现BUG或是病毒感染,也许只是我多心了。”   容若眯起眼睛,盯着他:“你没骗我吗?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不对劲?”   性德冷冷望着他,心中居然有些人工智能体不该会有的焦躁,所有的麻烦,所有的不对劲,不都是这个家伙惹出来的吗?   “这是很复杂的电脑问题,说了你也不懂。”   容若讪讪地干笑两声,不再追问,顺便连目前的乱局也都不再深思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高瞻远瞩的政治家,说好听叫自在洒脱、随遇而安,说难听就是好逸恶劳,不肯动脑筋。有什么难题,一下子想不通,他就索性扔开不再理会,事到临头再烦恼算了。   他跳下床,走向昏倒在地上的两个孩子,蹲下来,捡起了地上的衣服,盖在他们身上。想了一想,最终还是不忍,伸手抱起一个孩子放到龙床上,回头再抱另一个,同时微微摇头叹气。   “以前我看明史,曾见过几个宫女,悄悄地用布条想要勒死皇帝,那时就想,皇帝至尊无上又怎么样?上位者若过分残横暴虐、肆意妄为,就算是最软弱无力的人,忍无可忍而爆发出来,都会十分危险可怕的。可是那些独裁者,有哪一个会真正记在心中呢?萧若的残横暴虐和历史上的暴君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做那么多坏事,却报应到我头上来,这真是太太太过分了。幻境公司骗我,我可不可以提前退出游戏?”   “不可能,这个游戏不能自由进出,除非你死,否则不能脱身,你要自杀吗?”   容若皱起眉头:“自杀?唉!有哪一种比较没有痛苦的法子呢?上吊,太难看,自刎,有血啊!跳河,我怕冷,跳崖,粉身碎骨,会很痛的。这个时代不知道有没有安眠药,或是那种一秒钟置人死亡,不会七窍流血,让人死得很安详的毒药?”   “你说呢?”就算是人工智能体,声音里都多少有点嘲弄的意思了。   容若叹了口气,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没办法,就暂时先在游戏中将就过几天吧!”眼神一转,忽想起一事,脸色一变,猛然转身,一把揪住性德的衣襟,把他拉过来:“你……”   他这样一张脸变来变去,连性德都觉得有些跟不上他的变化了:“你又怎么了?”   容若恶狠狠地磨了磨牙:“你刚才说就算在殿外,任何事都逃不出你的感知,是不是说如果我真的和他们两个那个那个,所有的动静,你也一样可以听得见、看得到?你居然不事先提醒我,你这种行为,和听人家床底,有什么区别?”   性德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个古怪人类的古怪想法,就算是人工智能体,有时也会有忍无可忍的感觉。   容若呆呆看着他,好半天才像发现天方夜谭般叫了出来:“你白我,你居然用眼睛白我,而且居然连翻白眼都翻得这么好看,喂,一个没有情绪波动的人工智能体为什么会冲我翻白眼,你明明越来越像人了……”   他哇哇乱叫一通,如果让他一直这么叫下去,说不定真能吵得无情无绪的人工智能体哀叫叹息,不过在此之前,已经有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床上的一个孩子醒了过来。   他满眼都是仇恨,望着容若,嘶声大喊:“你这个畜牲,为什么你不死?”一边叫,一边从床上直扑了过来。   性德信手一拂,这个孩子就又倒回床上去,这一番震动,另一个孩子也醒了。望望容若,他倒没有扑过来,只是眼中露出无比悲愤激烈的苦痛,惨叫了一声:“老天,你根本没有眼睛。”   容若被他这一声喊叫中的悲苦所震动,深深望向他们,忽然叹了口气:“你们叫什么名字?”   孩子冷冷说:“暴君,你要怎么折磨我们都随便,我们再也不会被你戏弄了。”   “左边是苏良,右边是赵仪,都是十四岁。”性德淡淡介绍道。   容若的眉头又紧紧皱到一块了,苏良、赵仪,这名字怎么给人的感觉这么奇怪。心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点,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游戏剧本到底谁写的,实在是太偷懒了,背景抄春秋,名字抄战国,都只是略做修改就了事。”他一边笑,一边左右打量他们:“你们刺王杀驾,该当何罪?”   赵仪闭上眼睛,不再看他,苏良却张大眼睛,恶狠狠瞪着他。   容若干咳一声,端足架子:“朕想好了,对于你们的惩罚就是,从现在开始,你们做我的贴身侍卫。”   赵仪猛地睁开眼睛,苏良本来就足够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容若笑得不怀好意:“你们明明恨我恨得要死,却不得不保护我,这种惩罚,是不是比死更难受?是不是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我真的是太聪明、太天才了。”   他说得洋洋得意,苏良和赵仪只能呆呆傻瞪着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听到的话,努力想要猜测这个暴君到底又有什么可怕的打算,却根本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明白。   容若顺手一扯性德:“皇帝的侍卫当然不能不会武功,由你来教他们吧!你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师父。”   “你呢!想不想学武功?以前有几个玩家的功夫都是由我教的,后来,全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学武功?”容若想也不想,就大声反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多辛苦、多吃力、多累的事啊!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累死累活。我是为了惩罚他们刺王杀驾才叫他们跟你练功的,我有什么理由自虐?明明有你这种保镖在,还辛苦练功,我又不是白痴,这样喜欢自讨苦吃。”   性德一声不吭,转头不再理他,并在心中决定,以后绝不再对容若多嘴提任何建议,以免再惹来这样吵得人工智能体都耳朵疼的呱呱叫。   两人之间的对话,赵仪和苏良听得一清二楚,却根本难以理解其中的意义,只是傻傻得盯着他们发呆。   此时此刻,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两个人儿戏般的对话,让他们的生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两个从八岁开始就被当做娈童教导,除了风月手段,什么也不会,命运却注定了悲惨的孩子,从现在开始,踏上了另一条无限广阔的道路。 第五章 古怪帝王   皇宫之中,外弛内张,争斗已经进入最激烈的状态了。只是,成为一切战争中心的小皇帝,却安闲自在,日子过得舒服开心到令人发指。   每天传到萧逸手上的密报,常常让萧逸看过之后,都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七月十四日,皇上亲自令苏良、赵仪成为贴身侍卫,大内统领王天护反对无效。两个孩子也不交由王天护统管,直接在侧殿安排房间,白天陪王伴驾,夜晚各自安睡。   两个孩子的武功,由萧性德亲自教导,不过教导之时,总是在内殿进行,紧闭殿门,只闻风声、喝声,和皇帝的笑声。   第一次练功,殿门打开之时,共打碎花瓶四只、石砚两个、玉如意一个、佛手一对,损坏五张椅子、三张桌子,并毁坏殿宇雕花若干。   七月十五日,由萧性德关起殿门,教过两个小侍卫一阵子旁人看不到的武功后,萧性德陪皇上出殿,苏良、赵仪仍在殿中床上高卧。   皇上在宫中各处闲逛,太监、宫女跪迎跪送。皇上不耐烦,喝令宫女制作厚且软的护垫,绑在膝盖上,使人下跪时不觉疼痛。   据皇上称,是从某个叫颠世剧的人那里学到的巧思,名字为“跪得容易”。并命大量制作跪得容易,务必使宫中每人三份,还要下发给百官。声称跪礼虽然不能废,但下跪辛苦,最起码,打点小小的折扣。   七月十六日,一早如前日般招苏良、赵仪,据说还是学武功,事后又与萧性德同行,苏良、赵仪仍在龙床之上。   皇上拿着根小铁棍,到处走,到处敲打,据说,是要找所有皇宫中一定有的密道,好好瞧瞧玩玩,又说要找每一个皇宫都会有的密室。其间敲坏雕花二十三处,破损墙壁十六处,还挖了九个小坑。但一无所获。   七月十七日,皇上再次到处闲逛。翻箱倒柜,见了衣裳就拿刀子去割。见了刀刀剑剑,就拎起来挥,辛苦一日,汗湿重衣。砍坏三把小匕首、五把短剑,生气扔掉四把刀、六把剑,砍坏桌子、椅子、房梁、门柱不计其数,损毁衣服三百七十六件。   最后皇上愤然仰天大吼:“为什么黄蓉有软猬甲,狄云有乌蚕衣,连韦小宝都有护身好宝贝,偏偏我没有?既没有宝刀,也找不到宝衣。为什么所有的主角,随随便便都能碰上密道,掉进密室,一大堆宝物到手,为什么我这么辛苦都没有成果?”   七月十八日,皇上直奔御兽园,亲自喂了狮子、老虎和花豹,然后再喂小狗、小猫和小兔子。   皇上手里拿着食物,小狗、小猫、小兔子的头伸到西,他就把手移到东,小狗、小猫、小兔子的头伸到东,他又跑到西,让小家伙围着他转,他就哈哈大笑。   最后,小猫按捺不住,跳起来挥爪子抢,皇上手背上被抓出了血痕,小兔和小狗也一起撞到皇上怀里。侍卫们把小兔、小狗、小猫拉开,跪下请罪。   皇上没有降罪,反而哈哈笑个不停,把小猫抱在怀里,带着小兔和小狗回去了。而且,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虐杀,只留下嘻笑玩乐。   七月十八日,皇上把小兔、小狗、小猫放出来乱跑,自己带着一大堆人,大呼小叫、阵势惊人的追,捉到了,又放开,接着追。此事轰动皇宫,太监、宫女们初时惊怕,后来也情不自禁加入追闹队伍,笑闹不绝,宫中森严的气氛为之败坏。   七月十九日,皇上偶尔见到御廊上一只鹦鹉,便下令拿了十只鹦鹉挂在殿中,亲自教它们说话。   教的内容为“小若若真可爱”、“小若若最聪明”、“小若若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倜傥情场杀手鬼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   前两句比较好学,鹦鹉都已学会,后一句太过困难,鹦鹉没法学会。皇上屡教屡败,懊恼不已,共砸坏十三个茶杯和七柄扇子。   七月二十日,皇上继续教鹦鹉说话,鹦鹉始终学不会。皇上穿上极为华丽奢侈的衣服,举着描金边的折扇,在鹦鹉面前一摇一摆迈方步、扇扇子,做风流潇洒状,似乎是想用身体行动来教导鹦鹉。   七月二十一日,皇上教了半天鹦鹉,后来不耐烦,重又去玩小狗、小猫、小兔子。只是穿着华丽、奢侈得过分的衣服,举着金光闪闪的扇子满宫乱跑,极为抢眼,也略显俗气。   七月二十二日,上半日斗狗捉猫追兔子,下半日坚持不懈教导鹦鹦。   七月二十三日,一切如昨,只是夜晚,依旧例召苏良、赵仪侍寝。   萧逸一边看着密报,一边想像着萧若穿得金光闪闪、瑞气千条,活似只金元宝,满皇宫乱走的样子,忍不住也觉好笑。   皇宫里出入的都是王侯高官,侍卫、宫女们也都养成了不俗的品味,现在萧若打扮成这样,满世界乱跑,活似一个乡下暴发土财主,定是叫人看过之后大受刺激的。   光是想想,已是好笑,他一边微笑,一边信手把密报递给坐在旁边的苏慕云。   苏慕云淡淡瞄一眼:“主公有什么看法?”   “非常奇怪,若是皇上一直如此,倒也并不稀奇,可是,在他做过几件让人心惊之事后,忽又变作小孩儿心性,倒叫人摸不清头绪了。”萧逸伸手端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苏慕云微微皱眉,刷的一声,打开手中绘了楚京牡丹的折扇,轻轻扇了扇。   萧逸茶刚喝进嘴里,眼前忽然张开一个大扇面,立刻就想起了密报中,萧若那把描金闪光、俗不可耐的大扇子,忽然间就想大笑出声,一口茶全喷到苏慕云的扇面上了。   苏慕云吓了一跳,站起来道:“主公……”   萧逸自己也被茶呛得连咳好几声,面红耳赤,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笑道:“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萧若的样子,就叫人觉得好笑。萧若这几日满宫招摇,一向森然整肃的皇宫,几乎到处都是笑声。”   苏慕云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沉声道:“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萧逸这时也敛了笑意,点了点头:“不错,以前萧若也爱胡闹,可他胡闹的时候,高兴的只有他自己,别的人全吓得发抖。他如今胡闹,却可以带动所有人。现在,皇宫中的气氛非常轻松,每个人一大早谈论的,就是皇上今天又会搞什么奇怪好玩的新鲜花样。”   “看来,他是故意扮成那低俗可笑的样子,逗引大家开心的,不过,这种事不该由皇帝来做,一个皇帝,心思若放在这种事上……”   苏慕云摇了摇头,不下定论,只正色道:“我担心的是,他做这些可笑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还有那苏良、赵仪两个娈童说是学武,却背着所有人的目光,不知有什么诡计阴谋。”   “大内统领王天护认为,学武是假,风月玩乐是真。所以每次练功才紧闭房门,每次萧性德教完了,两个孩子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不知道受了什么折磨。”   “只怕未必如此简单。”苏慕云皱眉苦思。   敲门声却在此时响了起来,苏慕云和萧逸都略有些惊异地对视一眼。   此刻二人身在“醉月楼”三楼的雅间,醉月楼是迷迭天的产业,从掌柜到小二,都是苏慕云忠实的部下,明知二人在此密谈,怎么还敢上来打扰。   “客官,菜来了。”   萧逸眉峰一扬,苏慕云折扇一合,轻轻敲在掌心:“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小二端着三盘菜进来,恭敬地放下,恭敬地退出去,恭敬地把房门关好,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苏慕云走到桌前,略略移开其中一盘菜,看到下面一个小纸条,拿在手中一看,眸中异样的光芒大盛,转头冲萧逸笑道:“主公可知此刻皇上在哪里?”   “今天是七月二十三,依他以往的习惯,应该会召娈童入侍,而密报中也显示,今夜,他正和苏良、赵仪尽情风月享乐,不过……”萧逸目注苏慕云:“先生既发此问,想必这皇上的行踪,另有玄机。真是难得,迷迭天耳目之灵,竟连深宫大内的隐秘都一清二楚。”   苏慕云微笑道:“主公太过抬举迷迭天了,深宫之中,重重阻隔,我的耳目哪里伸得进去,只是这醉月楼的事,我若还不知道,哪里还配和主公坐在一处。”   萧逸一愣:“醉月楼?”   “对。”苏慕云笑得异样深长:“今夜醉月楼蓬荜生辉,竟得大楚国皇帝御驾亲临,而今圣驾就在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的雅间里,身旁只带了萧性德一个侍从。”   苏慕云说罢走到墙边,伸手在一颗装饰墙壁的明珠上轻轻一敲,明珠向侧滑开,露出一个小小的窥孔。   萧逸走过来,凑过去一看,指尖忽然有些发凉。   透过小孔,可以看到隔壁雅室里,明烛高照,菜肴丰盛,容若据案大嚼,毫无皇帝气度。萧性德只淡淡坐在一旁,冷眼看容若大吃大喝,并无半点举动。   相比容若动作的粗野无礼,静坐不动的性德显得无比高贵飘逸。满室烛光,似是只为他一人而亮,却又连烛光都沾不上他半点衣襟。   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容若是主人,而他,却不过是小小侍从。   只可惜萧逸半点欣赏美人的心情都没有,只觉得从心底一直凉到脚底。皇宫之中,到处是他的眼线人马,宫内侍卫,也大多忠于他。虽然最近皇太后把高手调到皇帝身边,很多侍卫不能靠近皇帝,但是皇帝出宫这么大的事,宫内眼线却完全没有发觉,他连半点消息也不知道。这个小皇帝,暗中到底还有多少旁人不能测度的玄机。   苏慕云在墙壁上又不知按了什么地方,墙内竟伸出一根铜管来,位置刚好就在萧逸的耳朵边。隔壁的声音,立刻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性德,你真的不吃吗?很好吃的。”容若一只手拎着鸡腿用力啃,啃得满嘴流油,说出来的话都含含糊糊,听不清楚。   性德斜睨着他,就算普通人想要吃鸡,看到容若这种吃法,也会立刻食欲全无的,何况他是永远不会饥饿的人工智能体:“你有必要吃得这么难看吗?并没有人和你抢吃的,皇宫里的饭菜也没有饿着你啊!”   “在皇宫里吃东西不痛快,一大堆太监哈腰站在旁边,怎么能自在快活地吃。”容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动作多么没有气质:“我真的很久没有吃到鸡了。现实里正在闹禽流感,市场上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禽类制品卖了。据说在二十年前,也就是二00四年,也闹过一次。可是这次更严重,老百姓都不敢买鸡了。真奇怪,人类的科学如此发达,医学这样昌明,却连感冒这种小病都根治不了。人和鸡都一样,可怜啊可怜。”   萧逸听得眉头越皱越紧,是皇帝在故弄玄虚,还是自己孤陋寡闻,为什么这个皇帝说的话,自己好像一句也听不懂。   “吃完了,是不是回宫去?”   “回宫做什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京城的夜景我还没赏完呢!”容若一边说,一边啃着鸡腿,跑到窗前,欣赏夜景。   大楚国京繁华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旧很多,甚是热闹,到处都明灯高挂,彩花高悬,前到天边,后至地极,和现代城市的华灯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种美丽。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皇帝不在宫中,你不是说,不想连累别人因为你挨打吗?”   容若得意地奸笑:“这就是我要把苏良和赵仪招来相陪的原因了,殿门一关,人人都以为我正在胡天胡地,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所以被发现的可能非常低,再说,现在我身边都是皇太后的人,就算发现了,皇太后要追究责任,也不会痛打自己的亲信的。你看,我想得多么周全。这几天,天天在宫中给所有人做开心果,当然也应该慰劳一下自己,出来走走逛逛玩玩了。反正有你这个超级高手在,什么防卫森严的地方,都可以无声无息,来来去去,有什么好担心的。”   性德冷冰冰地望着他:“难道你还知道,这几天你在宫里的作为,是所有人的笑柄。”   “性德,人家看不起我就罢了,怎么你也这样说。”容若夸张地大叫,用手抚着胸口,脸露痛苦之色:“完了完了,心口有个洞了,被你狠狠刺伤了。”   性德根本不理他的七情上脸、作张作智,神色全然不动。   容若跳过来,站在他面前:“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大家的幸福牺牲我自己啊!皇宫太阴冷、太沉肃了,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一口,整天不见半点笑纹,所以我才努力逗大家笑啊!好些相声演员,不就经常扮成老太婆扭来扭去,或是用白粉擦在脸上,头上扎个冲天辫,牺牲自己的形象来逗大家开心吗?我这样没日没夜地牺牲奉献,使得笑声满皇宫,你还这样说我。”   他越说,越是觉得自己伟大无私,越说,越是觉得受了天大的冤屈。这个时候,老天居然没下七月雪,可见天也是没眼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瞪大眼睛,用凶狠的眼神,控诉这个无情的人工智能体歪曲事实,张口准备滔滔不绝地教训性德至少三个小时,好让他明白自己的思想品德多么高尚。   可是,还没来得及长篇大论,房门就被推开,送菜的小二托着酒菜走进来。   等小二再退下后,容若激动的情绪平复了一点,伸手倒了一杯酒,淡淡叹了口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每个人都有不开心、不快活、不称心的事。就算是贵为皇太后与摄政王,说不定也孤独寂寞、凄清无助得很。就算手握天下大权,可是连一个可以分享快乐、聊天说话的人都没有,又有什么开心的。我只是想尽我的力量,让每一个人多笑一笑而已。”   他的声音有些淡淡的怅然,又有些微微的嘻笑,也不知这话是正经还是胡闹,但是听在萧逸耳边,却如惊雷击胸一般。权倾朝野,势盖天下,一言出而举国动,可是,他已多久,不记得快乐的感觉了。   无边权势,泼天富贵,竟不能使他在寂寞时,得到一个可以真正说话的人。   萧逸就这样,在全无防备的时候,被容若重重一击,伤在心头,痛入骨髓。可是,就在他心痛如绞的时候,更惊心的事情发生了。   容若的酒才送到唇边,忽然间被性德把杯子接了过去,在容若愕然的眼神里一饮而尽。   容若惊奇地眨眨眼:“你这个人工智能体也喜欢喝酒吗?”   性德没说话,只是一手拿起了刚送来的酒壶,壶嘴对着自己的口,一口饮尽了壶中酒,才信手放下。   容若皱起了眉头,拿起酒壶,打开盖子闻了闻,眉头皱得更深了,看看酒壶,再看看性德漠然如旧的表情,好一阵子,才跳起来大叫:“我明白了,酒里有毒,这是家黑店。” 第六章 诚王萧远   萧逸见此变故,惊怒更甚于容若,他转过头,冷然望向苏慕云,眼神里有隐隐威芒闪动。   苏慕云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仍能从容不迫地施了一礼:“我刚才密传杀令,只是为了执行主公十天前所下的命令。十天来,宫中的四次暗杀,都被皇太后的人无声无息地挡了下来。如今他无巧不巧撞进掌心来,岂能放过?我不向主公请示,是因为不想陷主公于不义,更不欲令主公两难。他死之后,主公可查抄醉月楼,用我等颈上之血,封住皇太后和众臣的非议之词,之后便可名正言顺登上大位。”   他虽略有些慌张,但神色镇静,语气真诚,绝无虚伪,举止坦然,全然无惧。   萧逸虽然动怒,听他这样倾心之言,终是不忍发作,长叹一声:“苏先生说这样的话,置我于何地?不义之名,我早已逃脱不掉。弑君之事,岂能推脱到先生身上?纵史册上留千古骂名,我也该一身当之才对。这样的事,请先生以后再莫做了。”   “我并非为了主公的名声,而是为了让主公可以更合理、更方便地登上御座,让百姓可以早过安定的日子。只是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苏慕云又急又快地说:“酒中的毒,名为『玉销魂』,无色无味,根本无法察觉,一滴足以置人死命,纵是超一流高手,也未必可以禁受。可是那个萧性德,轻易发现了毒药,又把整壶酒都喝了下去,居然全然无恙,不知是何等人物。若是萧若含怒追究,只萧性德一人,就足以造成可怕之极的破坏了。为安全计,请主公立刻由侍卫护从,自后门离开,绝对不可停留。”   萧逸皱眉道:“先生,你与我同走。”   苏慕云摇头:“我是迷迭天的主人,投毒令是我下的,事败后,怎能让我无辜的属下面对暴君的怒气。”   “可是,先生……”   萧逸还想劝说,苏慕云却已情急,拉了他的手就往外扯,口中大声喊:“快来人,护送王爷回府。”   话音未落,房门已被用力推开,站在门外的徐思和方浩,肃容待命。   萧逸用力想挣脱苏慕云的拉扯,同时喝令:“你们把苏先生也带走。”   苏慕云有些气急败坏了,镇定从容的气度再也找不着,大喝:“醉月楼将有大变,我要留下来应付,王爷的安全身系天下,你们还不懂要做适当的抗命,以护卫王爷为重吗?”   这话非常有说服力,徐思、方浩立时上前,一左一右,就要挟了萧逸离去。   这时,外面楼下忽传来喧天的铜锣声,刺耳响亮,其中夹杂着马蹄声、高笑声,从远而近,百姓的尖叫声、奔跑声与惊惶恐惧的呼唤声,也四方并起。   萧逸双眉一扬,神色冷肃,眸中怒色一闪:“放手,我要看看什么人,胆敢在大楚国京纵马践踏百姓。”说话之时,他全身上下都隐隐透出一股无形而有质的怒气来。   积威之下,徐思、方浩乖乖松手后退。甚至是苏慕云,在他这无与伦比的尊贵气度和庄重神色震慑下,竟也情不自禁松开了手。   苏慕云好几次张口想说,目前形势危急,百姓之苦应暂时放在一旁才是,可每一次都欲言又止。若非萧逸是个一直将百姓祸福放在心上的英雄,他又怎么会甘心倾力以助呢!   一墙之隔的容若,发现酒中有人投毒,立刻大喊大叫,拖着性德就喊:“我们去把这家黑店给掀翻了。”   性德没动:“你忘了,我不会主动攻击别人。”   容若气急:“人家差点要毒死你。”   “错,第一、他要毒的人是你,第二、酒由我来喝,既没有中毒,也没有浪费美酒,你并没有损失,第三、这里也不是黑店,除了你,所有人喝到的,都会是美酒。”   容若眨了半天眼,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泄气地坐回桌边:“真没劲,我还以为遇上了黑店,准备大显身手,跑去厨房查抄人肉包子呢!谁知又是什么政治斗争,真是太没趣了。真奇怪,你偷偷带了我出宫,应该没人知道的啊!为什么这里的人会发现我是皇帝,又要毒死我呢?”一边想,一边用力挠头:“真是让人费解,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容若刚听到前三个字,高兴地跳起来,再听到后面一句话,本来正咧嘴大笑的脸立刻一僵。   性德根本不管他情绪上受的打击:“我知道游戏中的很多秘密,但只有并不隐秘,人人可以轻易打听到的事才可以告诉你,其他的秘密,都要靠你自己去探索。就像是一台电脑中的资料,有些是可以让人随意调出查看的,有些却已经加了密,根本无法看,除非你靠自己的力量破译密码。这也是保持游戏平衡的一个方法,若玩家全知全能的话,游戏的可玩度和趣味性就都降低了。”   他的语气平板,毫无感情波动,容若听了又是刺耳,又是刺心,冲着性德猛翻白眼,站起来正要据理力争,忽听到楼外传来的喧闹之声,也不由地惊叫:“怎么回事?”   容若一边叫,一边转身冲到窗前,探头出去瞧热闹,倒把刚才和性德的争执给暂时忘记了。   他并不知道,仅仅隔了一道墙,同样的雅室,同样的窗子,有一个人也在观望窗下。只不过,那边的窗子上隔了一道珠帘,从里往外看得一清二楚,从外面却根本看不清里头是什么人。   铜锣疾响,路上的行人纷纷闪避奔走。在两匹鸣锣开道的轻骑之后,是一匹通体乌黑、金雕玉鞍的骏马,左挂雕弓,右佩金箭,马上男子,年方弱冠,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眉宇之间有一股浮躁阴狠之气,一路长笑着纵马狂驰。   他身后有十几匹马驮着死狗、死狼、死鹿等各种猎物,更有几十个人急跑着跟随。有拿着弹弓的,有端着茶盘的,有持着扇子的,有举着唾壶的,外加架着鹰,拉着狗,别提多大的阵仗了。   百姓惊慌走避,惶恐地互相传告。   “诚王来了。”   诚王萧远是当今皇帝萧若的三哥,天潢贵胄,尊贵无比。行事嚣张任性,强横霸道之名,闻于楚京。因为受萧逸排挤,不能参与太多政务,满心不痛快,更加藉游猎闲闹打发时光。   萧远过的一向是斗鸡走狗、锦绣肥甘的贵公子生活。他“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骏马,好梨园,好鼓吹,好行猎”的名声无人不知。   他近日到离京数十里的皇家狩猎场打猎,楚京百姓人人奔走相告,烧香拜佛,祈求这个小霸王多多在外头游玩些时日才好,没料到,不过三四日,他就厌烦了,一路快马回京。   入城之时,已是夜晚,萧远竟然不勒马减速,就这样大剌剌在楚京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横冲直撞。   楚京百姓闻诚王之名而色变,遥遥听到铜锣响,已经纷纷往街边闪去。   时正七月,天气还热着,大部分人不能早早安睡,出来闲游,吹吹夜风,凉爽一下。听得远远锣响,马蹄声渐近,惊得慌作一团,东挤西跌,年幼体弱的人就吃了大亏。   一个小孩跌在路中央,一时爬不起来。   两匹鸣锣开道的快马到来,分别往两旁一拉,从小孩身边跑了过去。可后面诚王的马到了,却是直接在路中央飞驰,眼看要踩到小孩,却连让一让的意思都没有。   一片惊呼声中,高楼上的萧逸和容若同时在窗口往下望,也同时叫了出声。   容若大叫:“性德,快救人。”   性德却没动,他的程序设定,使他不能主动出手做出直接影响别人生死的事。   萧逸也喝:“救人。”   可是,同一时间,苏慕云也叫了起来:“王爷安全为重,此时绝不可暴露身份。”   徐思、方浩对萧逸的命令一向不敢违抗,一听喝令,正要跃下高楼,又听得苏慕云一声叫。   苏慕云的命令与萧逸相反,按理他们是不应该听从的,可是苏慕云的话却涉及到萧逸的安全问题,这使他们略一迟疑。这一耽误,已经来不及再跃下相救了。   诚王快马已到──容若脸色苍白地叫了出声。萧逸脸色铁青,眼中怒意化做倾天之火。楼下无数百姓惊呼,心软的大多侧首不忍看。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人影从街旁直扑到街心,抱着孩子就地一滚,马蹄踏落,踩得他身上一片雪白的衣襟撕裂开来。可是他终是以毫厘之差,带着孩子避了过去。   从地上站起时,他脸色也有些惨白,想到刚才那险险落在自己身上的马蹄,多少有些惊怕。   星月灯光之下,他眉目如画,俊逸秀美,虽然一身精美的衣服破了、脏了,可是华贵的气度却依旧不损分毫。正是大秦权相独子,秦王宠臣纳兰玉。   诚王勒马回首,马鞭遥指:“你是什么人,敢在我诚王爷的面前逞能?”   容若在高楼之上,以手抚胸,松了长长的一口气,释然微笑:“好一个纳兰玉。”   萧逸却轻轻叹了一口气,楚国的王爷,践踏楚国的百姓,反而要大秦国的贵公子,冒生命危险相救楚国孩子。   纳兰玉入楚京已经有十天了,十天来,摄政王和瑞王都多次来访,也曾下帖相邀,醇酒美人,客气相待,珍玩异宝,倾其而赠。客气亲热的话说得多了,就都免不了要开始打听一剑护他入京的绝世高手。   他虽然嘴紧,只说是异人相救,但终是不胜其扰,所以每天独自一人到处闲逛,名是游玩楚京,实是躲避权臣相邀,以避免麻烦。   夜晚远远看到诚王快马而来,纳兰玉立时躲到街边,可是看到孩子跌在街心不能起来,心中反覆挣扎多次,既不忍见死不救,又实在不愿在别的国家和权贵冲突。可是,当马蹄对着孩子踏下的时候,他却再也顾不得思考,顾不得权衡轻重,直接扑了出去。   等到他站起身时,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低头给吓坏了的孩子一个温柔安抚的笑容:“快回家吧!以后别再乱跑了。”然后抬头,对着高踞马上的诚王抱拳施了一礼:“在下大秦国纳兰玉,向诚王殿下请安。”   “我当是谁,原来是大秦贵客。”诚王在马上傲不为礼,冷冷道:“纳兰公子好身手、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在街头闲游。”   纳兰玉执礼甚恭,并不因诚王的傲慢而生气:“我初来大楚,久闻楚京牡丹之美,是天下一绝。皇上十六岁生日将近,楚京到处张灯结彩,要办牡丹会以庆贺大喜,我听人说起,动了游兴,所以就出来走走。”   诚王仰天长笑:“公子你错了,这楚京牡丹有什么可看的,眼前就有天下最美的一朵名花在,你竟不知道吗?”   纳兰玉微笑说:“那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请诚王殿下指教。”   高楼上的容若也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下头,想要听听所谓天下第一名花是什么花?   萧逸却眉头深皱,叹息一声。   诚王在马上俯下身,望着纳兰玉,眼神诡异,慢慢地道:“这朵花,名字就叫纳兰玉,乃是一朵后庭花。”话音刚落,他仰头哈哈大笑。   身后的随从们也笑做一团,街边百姓,凡是可以听懂后庭花三字意思的人,也大多对着容貌如玉、美胜处子的纳兰玉指指点点起来。   容若脸色一变,愤然一掌拍在窗栏上:“这也太过分了。”   与此同时,隔壁的萧逸也同样用力在窗栏上一拍:“这个不知轻重深浅的家伙,大楚国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纳兰玉脸色发青,双拳不自觉紧握起来,提高声音道:“诚王殿下请自重。”   诚王驱马走近,目光在他如玉一般的脸上打了好几个转,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欲望:“此事天下尽知,纳兰公子你何必否认。我闻秦主夜枕汝腹而眠,我亦能抚汝孤寂,你我何不就此成了这秦楚之好呢?”   此言一出,满街哗然。   豪门贵户,游乐嬉戏,风月玩闹,无所不至,这也是常事,只要地位高贵,宠好男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长街之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一个身份高贵的公子,用如此无礼的言语求欢,简直骇人听闻。   纳兰玉本来铁青的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红了,怒声道:“萧远,你不要逼人太甚。”   “我逼你什么,这不就是你最拿手的本事吗?我倒真想看看,大秦皇帝为什么把你宠得像心肝儿一般。”诚王一边说,一边打量纳兰玉,无礼的目光,简直像要直接剥人的衣服。   纳兰玉怒喝:“你……”忍不住伸手想要拉住诚王的马缰和他理论。   半空中风声呼啸,诚王左边的侍卫已经一鞭打了过来。   纳兰玉缩手后退,但是眼前人影晃动,四五匹马上的十个人,全围了过来,叫他无处躲、不能逃。   诚王在马上对他伸出手:“纳兰公子,你就不要再装正经人了。你的底细,天下人都清楚,这里不是大秦,在秦国,别人怕你,在楚国,可由不得你不低头。你跟了我去,我自然爱你惜你。你要硬跟我对着干,我也不会理会你是什么秦相之子、秦王宠臣。”   纳兰玉身陷重围,无力逃脱,只能脸色惨白,直着眼睛,恨恨瞪着诚王,可是,身边是刀光剑影,眼前是冷冷笑意,耳旁是无尽非议,他眼中的愤怒,渐渐化做无穷无尽的绝望。   容若在楼上越看越冒火,回头想叫性德,却见他只是冷冷淡淡站在身旁,神色漠然得像是纵有千万人死在面前,也不会眨一眨眼似的。   他心里一阵气闷,知道求也无用,便不再开口,看到纳兰玉被逼到绝境,他也气得失态,直接从窗口往外爬,反正知道有性德在,自己跌不死,所以打算一下跳到街中心,好好主持公道。   可是他一向惧高,从窗口爬出一半,往外一瞧,已是头晕眼花,心怦怦跳。忙把眼闭上,口里喃喃自语:“别怕别怕,根据电视电影定律,英雄一定是无敌的,主角一定不会跌死的。我是天生的英雄,注定要英雄救美,上次出宫救了美人,这次出宫,就该救美男了。”然后,深吸一口气,张开双眼,准备,起跳。   萧逸也在这时,转头沉声喝:“我们下去,不能再让萧远这样胡闹了。”   苏慕云急道:“主公……”   “苏先生不必多言,楚国的安危比我的生死更重要,我虽然不怕大秦,却也不敢保证说一定可以击败西方强秦。绝不能让萧远这样没轻没重,污辱了秦王心中最疼爱的人。”   可是,萧逸和容若都还没来得及介入,纳兰玉就已经长叹一声,面露悲凉之色:“我只恨爹娘给了我这样一副容貌,纵然不想认命,也是不能了。”随着他无力的叹息声,他已经把自己的手,放进萧远伸在半空的手中。   萧远得意地一笑,手上一用力,把纳兰玉拉上了马背。 第七章 纳兰神射   纳兰玉双足在马上一借力,复又重新跃了起来。只是他跃起之时,双手左右齐出,左取雕弓,右挟金箭,速度奇快。   萧远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纳兰玉已夺了弓与箭,凌空跃起。   四周的家仆围过来,咆哮呼号,挥刀舞剑扬鞭子,马嘶狗叫之声大作,但纳兰玉从马上跃起,人在半空,刀剑鞭子,一样都够不着他。   纳兰玉跃起的身子在空中翻转,双手犹能弯弓搭箭,无比稳定。   没有人相信,一个在空中翻腾的身子可以拉得开硬弓,射得准强箭。   萧远马鞭一指纳兰玉:“你好大胆……”   寒光疾闪,愤怒的大吼,变作惊恐的大喊。   纳兰玉身在半空,一弓架双箭,射出的箭仿佛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众人只见弓弦微张,而箭已射中目标。   一箭射中萧远手上的马鞭,箭上的力道震得他虎口裂开,鲜血流淌;另一箭射中萧远头上的金冠,冠落发散,而萧远更是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直接从马上跌了下来。   一片惊呼声中,萧远手脚乱挥,在地上跌个灰头土脸,而同一时间,纳兰玉也双足落地,犹自弓开满月,箭在弦上。   刚才他突然出手,从萧远的箭壶中挟走了三支箭,在半空中就射出两支箭以立威,此时唯余一箭在手,遥指萧远。   纳兰玉这神乎其神的射术,已经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四周的诚王手下,呼啸叫嚣,挥刀舞剑,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   就连萧远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也觉一阵冷意浸骨而来。那遥遥指定自己的神箭,似是随时会穿透咽喉,使得他连要从地上站起来的动作,都无法继续下去,只是面无人色地望着纳兰玉。   此时纳兰玉虽仍在重围之中,但他先示之以弱,消除萧远的防备之心,然后突然夺得弓箭,以神射立威,震住众人,此时他一箭指住萧远,就没有人胆敢做出任何攻击他的举动。   满街灯光辉煌一片,月华如水,映照在他的身上,却都不及他此刻张弓待射的风采英姿。   “你狗胆包天,敢对诚王殿下无礼?”   “你还要不要命了?”   “快快放下弓箭,给王爷磕头赔罪。”   四周众人叫嚷不断,有几个人忍不住靠近两步。   纳兰玉眼神牢牢看定萧远,声音清锐如冰石相击:“小心一点,我的力气不大,胆子更小,一受惊,这弓就拉不住,箭说不定会往什么地方射出去。”   四周所有的叫嚷立刻停止,诚王下属无不冷汗直冒,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声。要是萧远有什么事,他们的身家性命,自然也就跟着灰飞烟灭。   萧远脸色铁青,在地上半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却只觉整个身体被纳兰玉的箭紧紧锁住,任何动作都会引来那一箭穿胸,竟是只能僵在地上了,脸色铁青的道:“纳兰玉,你好大胆子,竟敢在大楚国都之内如此放肆?”   纳兰玉如玉的脸上,满是凛然之色:“我是大秦臣子,身在异国,怎能容人辱及主上。若不惩戒,天下岂不道我大秦可欺。更何况,大秦、大楚,本是友邦,为大楚国教训狂妄无知、冒充王爷的无耻匪类,乃是分内之事,并不需要什么特别大的胆子。”   萧远又气又急:“谁不知我是堂堂诚王,你敢说我假冒,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不想活的是你才对。”纳兰玉眼神若箭,言词胜箭:“诚王殿下,乃是大楚国先皇之子,当今皇上的兄长,是大楚国栋梁之材,国之柱石,岂有不爱护百姓的道理。可你却纵马于闹市之中,践踏稚儿身体视若平常,如此穷凶极恶之徒,怎么可能是亲王之尊的贵人。大楚皇上仁爱万民,摄政王更是治国有方,又岂会容忍如此败类高居王位。你说你是诚王,除了你的手下,有哪个百姓认得你这个诚王?”   此言一出,一众百姓个个退后,大家心中都恼恨诚王,恨不得多让他吃点儿苦,自然个个默认纳兰玉的说法,谁也不肯为他做证。   高楼之上,萧逸眼看转瞬之间,情势易位,纳兰玉以少年之身,在众人围困中扭转局势,轻易震住所有人,又用一番话逼住了萧远,忍不住也深深叹息:“好一个纳兰玉,好身手,好神箭,好聪明,好词锋,天下间,还有什么人,敢仅仅视他为娈童男宠?”   苏慕云也暗暗点头,纳兰玉那番话,说得太巧妙了。   以萧远的身份,纳兰玉纵然受辱,也绝不可以随便就张弓搭箭对着他,如此一来,大楚国为了维护皇室的尊严,必须追究。但纳兰玉若不动手,后面的羞辱只怕更加不堪。   可是纳兰玉轻轻一番话,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认为楚国的诚王,皇帝的哥哥,必是了不起的好人、贤王、贤臣,而随便践踏百姓的,肯定是坏人,坏人一定不是诚王,既自称诚王,就必是冒充。他作为友国的使臣,当然要出手,制止冒充者败坏诚王的名声。   说起来倒是一番好心肠,只有功而没有过,而且让人无法反驳。若是反驳他,就等于承认,诚王是个坏人,皇上一点也不仁爱,摄政王更加不懂治国。   这种同时得罪三个大人物的话,哪个敢说?就是诚王萧远本人,都不能当着无数百姓说出目无皇帝和摄政王的话。   虽然纳兰玉的聪慧连萧逸和苏慕云都认同了,但他本人却是有苦自己知。   纳兰玉虽然巧妙地扳回了局势,表面上似是占了上风,但情势对他依然不利。   他用言语逼住萧远,用弓箭慑住众人,但他终是不能真的射伤萧远。他手中只有一支箭,身边却有二十多个敌人,虎视眈眈。   但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拉稳强弓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只要他力量一松懈,无论是控制不住把箭射出去,还是松手让箭落下来,威胁的力量一去,其他人就会毫不留情地扑上来。而萧远身为诚王,若是中箭,大楚必须追究,纵然不中箭,他受辱若此,也绝不会放过纳兰玉。   这一点,身在神箭威胁下,心惊胆跳的萧远还没来得及想到,其他害怕得面无人色的手下,也没意识到,可似萧逸和苏慕云这样的才智之士,却是很轻易地就把握住了全局。   萧逸心中天人交战,考虑是隐藏身份,袖手不理,还是应该出面阻止一件最终可能会引发两大强国刀兵相向的祸事发生。   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下决定,已经有人大笑着为纳兰玉喝彩叫好。   “好一个纳兰玉。”一阵熟悉的笑声和响亮的掌声之后,容若的身影直接从三楼落下。   萧逸和苏慕云互望一眼,心中惊疑不定。想不到,这个小皇帝在忽遇暗算后,不去追究凶手,却大胆地从高楼跃下,想要帮助纳兰玉。看来他也明白拉拢大秦的重要性,真是好胆识、好谋略了。   但事实上,他们真的高看了容若。   容若开始为了救纳兰玉爬出窗来,想要跳下去,可是惧高的毛病发作,头晕眼花,双手死抓着窗栏,再也不肯松手。   长街之上的局面,却在转眼之间情势大变。纳兰玉控制全场,一弓一箭,威慑众人,淡淡言辞,稳住局面。   容若心中一阵痛快,情不自禁叫出好来,同时用力拍掌。他双手忘形地拍在一处,再没顾得上抓住窗沿,身子一晃,就没能在窗子上坐稳。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深远的政治目的跳下去英雄救美,而是一时头脑发热,失去平衡,扎手扎脚,手舞足蹈,直接掉下去的。   上一刻他还在笑着为别人喝彩,下一刻忽然间身子凌空,冲着又冷又硬的地面直掉下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毫无皇帝威仪的尖叫。   一道白影穿窗而出,后发先至,在半空中揽住了容若的腰,轻若无物地降到地上,姿态曼妙如仙。   性德白衣黑发,容颜如画,映着长街灯光,漫天星月,竟似月中神子降落尘世,风华绝世。霎时间,便把纳兰玉的风采抢走一大半。   容若手脚发软,靠在性德身上连喘了好几口气,脸上的血色才恢复了一些。虽说是有性德在,他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但天生惧高,自高处跌下来的强烈恐惧还是让他心惊胆跳了好一阵子。   满街的人都愕然望着这突然从醉月楼上跳下来的两个人。   其中,萧远和纳兰玉都是见过皇帝容貌的人,两个人一看清容若的样子,一齐惊呼出声。   纳兰玉惊见楚国皇帝,心中尤其震惊,手上力量一松,弓箭垂了下来。   其他诚王属下怎肯放过这个机会,一齐扑了过来。   萧远却已厉声大叫:“住手,谁也不许动。”   听到喝声,诚王的一大堆手下急急忙忙停住动作,有那扑得猛、冲得疾的,一时无法收住脚、停住手,只得往旁边一侧,不对准纳兰玉,自己却扎手扎脚,跌了个狗吃屎。   容若已经恢复镇定,看着一下子就有好几个人跌倒惨叫,愈觉得高兴,上前来,一把就挽住了纳兰玉的手:“纳兰公子,真巧,咱们又遇上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一起来逛夜市。”说着拉了纳兰玉就走,竟是看也不看萧远一下。   萧远认得他是皇帝,心中虽然恨他,但君臣之礼不可废,正在考虑应该下跪,还是装做配合他微服的身份,不加揭穿,顺便也免了自己的跪拜,只是眼见容若要走,忍不住叫:“皇……”   容若笑着回头打断他的呼唤:“你这个冒充诚王的坏蛋,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小心官兵来了,捉了你去,戴铐子,打板子,这可就不好玩了。”说完,再不回头,与纳兰玉携手而去。   纳兰玉显然也被容若这出奇行为给搞得有些糊涂,竟是毫不挣扎,也不询问,自然而然跟着他一起走了。   性德自是要相伴容若离去,只是在举步之前,却略略抬头,向醉月楼头淡淡望了一眼。   他这一眼,虽然淡漠得很,萧逸却觉得那有若实质的目光,分明已穿过重重珠帘,漠无半点感情地在自己身上打了个转,一股森然寒意自心头涌起。   望着楼下那绝世风姿之人,悠然随皇帝而去,萧逸的声音也低低沉沉响了起来:“此人,留不得。”   萧远愕然站在原地,望着皇帝就这样拉着纳兰玉走了,刚才发生的事,竟是完全不追究、不排解。一时心中又是气又是闷,明明皇帝没有追究是好事,可是想到自己被他这样视若无物,却是平添郁闷,脸色铁青。   “王爷。”   容若与纳兰玉既去,萧远的一干手下,自是全围过来侍候主子。有给他身上掸灰的,有用帕子帮他擦汗的,有急忙去为他流血的手包扎的,也有在旁边一迭声问安的。   萧远正满心怒气,这帮人送上门来,他一挥手,就连打了四五个人的耳光,脚下踢倒两三个人,这才板着脸,跺着脚,翻身上马,也顾不得手上流血,粗声大喝:“回府!”   “纳兰公子,你是第一次来楚国吗?”   “纳兰公子,你们大秦是不是很好玩?”   “纳兰公子,你这十天是不是常常逛楚京?那你可比我这个可怜被关在深宫的笼中鸟熟多了,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带我去啊!”   容若亲亲热热地拉着纳兰玉信步闲逛,同时忙着聊天交流感情,不过,基本上,全是他一个人在说,一个人造成的吵闹程度,可以比得上整个菜市场。   就连冷漠的性德跟在后头,听到容若一声声地叫“纳兰公子”,都有些同情纳兰玉了。   难得纳兰玉竟然不急不躁,只是带着淡淡的笑容,听容若一声声唤他。   他俊美绝伦,从小出入宫中,追随秦国皇帝,一向被人当做男宠看待,常会遇上试图占他便宜的人,自己在这方面也一向小心,绝不肯叫人轻侮了。   可是,被容若挽手同行,他居然一点不悦的感觉也没有,甚至感到,容若牵手的动作,自然地就如和他是多年的知交亲友一般,看到容若纯净的笑容,他的心也会不自觉宁静下来。   听着容若一路说笑、胡扯、追问、纠缠,他因萧远而郁闷的心情也不知不觉轻松自在了。   但当他忽然意识到这种心境,又想起容若刚才的做法时,心中,竟也暗暗震动。   当时他和萧远都处在困境之中,萧远对他的调戏和对秦主的不敬言词,都是对大秦国的侮辱,而他在大楚国的京都里,弄伤诚王,箭指皇兄,也同样是轻慢了楚国的尊严。   无论谁对谁错,追究起来,两个国家都会很为难。   可是,容若这个皇帝,却完完全全摆出一向不懂事、不管事,甚至很胡闹任性的样子,随手扯了他去逛街,一句话扣死了诚王是假的,根本不去追究此事。一个很可能会引起大麻烦的国际事件,变成了冒充贵人的骗子引起的一个小争端。   楚国和秦国,面子里子都过得去,以后只需装糊涂,将错就错,也就避免了许多麻烦。   纳兰玉望向容若的目光,不由自主露出惊疑之色,这个看似什么也不懂,任性妄为,残暴之名传于天下的无权皇帝,到底是真的无知胡闹,还是大智若愚?   他心思正一片纷乱,忽然有了一种很熟悉,很奇异的感觉,忍不住回头望去。   正说得开心的容若,感觉到纳兰玉回头,也跟着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容若只来得及看到,长街转角处,淡淡的蓝衫一闪而过,而掌中,纳兰玉的手腕用力一挣,脱了出去。   纳兰玉极是恭敬地施了一礼:“皇……萧公子,公子的盛情,纳兰玉铭感,只是今夜有些杂事没有处理,不得不失陪了。”   他竟是怕极了容若开口留他,自己不好拒绝一个皇帝,说话的时候,已是连退了七八步,话音未落,就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快步离去,根本不给容若开口挽留的机会。   容若确实是张嘴准备留他,可是看他这般行动,竟是绝不肯再做停留的样子,嘴张开了,却也没说话,伸在半空中想要拉他的手,僵了一僵,又收回来。   容若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自嘲地说:“我这个残暴的家伙,果然是很没有人缘的。好不容易碰上个让我佩服,想要结交的朋友呢!”   “反正你没事,要不要跟着他?”性德的声音,淡漠如风。   “不用了,我不是傻瓜。秦国派到楚国的人,当然是有政治目的,他居然连和皇帝结交的机会都要放过,可见今晚必然是有什么要事、秘事……”容若耸耸肩:“这种有关国与国之间的机要秘密,还是少知道得好,我反正不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头大的程度一向和知道的秘密多少成正比,我的长相本来就不是特别好看,就不必再向大头皇帝发展了。”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伸出手,顺顺当当挽住性德的胳膊,然后露出偷袭成功的得意笑容:“没有了纳兰玉,不是还有你吗?反正都有天下最漂亮、最养眼的人陪我逛街。来来来,我们去大采购,把整个夜市都搜括一遍,有你在一旁出卖色相,保证老板们会用最低价把最好的东西卖给我。”   被人这样扔在大街上,他居然完全没不高兴的感觉,反倒是开开心心、快快活活,拉着性德,继续他伟大的微服私访、游戏玩乐的工作。   性德望了望容若亲亲热热挽在自己臂上的手,看看他笑得自自然然的脸,什么也不再说,只是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唇角略动,似乎有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笑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萧远怒气冲冲,策马回府,远远看到诚王府前,一群仆从护拥着一顶熟悉的华丽轿子刚刚停下。心中一喜,大叫:“大哥。”   他催马往府门急驰,也许是马催得太急,挥鞭太重,那马儿竟忽地仰天长嘶,猛然间前足立起。   萧远没有防备,措手不及,惊叫一声,从快速奔跑的马身上直栽了下来。   因为萧远看到了瑞王的轿子,忽然加快马速,其他人都来不及跟上,眼见萧远遇险,竟是谁也来不及相救。   轿帘急掀,有人从轿中又急又快地冲出来,因为动作太快太急,竟几乎跌倒,惊呼:“远弟。”却也同样无计可施。   从急速狂奔的马上跌落,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在一片惊呼声中,有人吓得腿软,有人全身冒汗,有人闭目不忍看,也有人睁大眼睛,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诚王萧远血流满面、筋断骨折的那一刻。   “王爷小心。”   一个人影极快地掠出,动作如电,及时伸手一托,和萧远一起跌到地上。因他这一托,大大缓解了萧远跌落的势子。萧远虽然也跌得灰头土脸,但总算没受重伤。   身后的仆从一起围过来,扶起萧远。   瑞王萧凌也快步走近:“老三,你怎么样?”他目光本来是在萧远身上,可是一扫到在萧远身旁,站起来自顾自掸着身上灰尘的人,却是一怔:“纳兰公子?”   纳兰玉一笑施礼:“拜见瑞王殿下。”   瑞王这十天来,几乎天天拜访纳兰玉,只知这少年仪容俊美,口齿伶俐,聪明过人,却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好的轻功,于是望向纳兰玉的眼神,不免带了点惊疑。   萧远这时也注意到出手救自己的竟是这个仇家,双眉一皱:“为什么是你,你有什么诡计?”   纳兰玉笑道:“诚王殿下,纳兰玉方才无礼得罪,所以特来向殿下道歉。刚才看到殿下有危难,就出了一点小力。”   萧远冷笑一声:“你可真会装大方,要扮我的救命恩人,你还早着呢!我这匹追风是一等一的骏马,怎么会突然间失控,说不定就是……”   “老三!”萧凌厉声喝道。   萧凌是皇长子,诸王的长兄,相貌端正,气势威严,以萧远的跋扈也得敬畏他几分,听他语气不善,虽然心中仍愤愤不平,终是默然不再开口。   萧凌对纳兰玉深深一揖:“我刚才听说,远弟在长街之上,对纳兰公子语出不敬,十分生气,特地赶来诚王府教训他,现在见到公子,就让我代他向公子赔礼。”   纳兰玉急忙还礼:“全是误会,请瑞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萧凌含笑说:“难得公子大量,以德报怨,竟肯救我兄弟于危难,我更要好好向公子道谢。请公子入府一叙,让我们表表心意。”   纳兰玉看看萧凌和萧远,略一犹豫,才说:“既是如此,就打扰二位王爷了。”   十天来,萧凌多次想请纳兰玉过府,总是被拒绝,这次本来也打算好若纳兰玉婉拒,自己该如何留住他。他暗中想好了十多种说法,谁知一句也没用上,纳兰玉就痛快地答应下来了。   萧凌和萧远同时大为惊异,互递了一个眼神,暗中都在猜测,这个越来越莫测高深的异国贵公子,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第八章 蒙尘之悟   容若并没有像性德所以为的那样,打算把整条街都买回王宫。   他只不过买了半斤糖果、一斤糕饼、三四串糖葫芦、五六个精巧漂亮的小玩意,一概抱在怀里,笑着对性德说:“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   性德抬头望望仍挂在中天的月亮,随便一眼扫向还热闹非凡的街市。这个皇帝出宫时,不是大嚷着要玩个通宵吗?   难得可以勾出人工智能体的好奇心,容若越发得意了,笑嘻嘻靠过来,低声说:“皇太后派人来保护我,证明摄政王必会派人杀我,在宫里杀我不便,在宫外,就可以大肆动手了。”   “我出宫原是为着玩,没想到竟叫人发现,还闹出一场毒酒事件。虽然毒酒杀不掉我,但我人不在宫中,这么好的机会,那些人怎么会放过。刚才我故意扯了纳兰玉同游,一方面是帮他解困,一方面有一个秦王宠儿在身边,萧逸不是目光短浅的人,未必会为了杀我而惹来秦国这一强敌。可现在纳兰玉走了,他还不动手吗?”   “从他发令,到高手聚集赶到这里动手,用不了太久时间。我出来一次,不好空手回去,抓紧时间,买两样小礼物去送给苏良、赵仪好了,再拖下去,只怕要血染长街了。”   就是以性德这样冷漠的性子,有时候也会感到奇怪,不知这容若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一方面,他可以在嘻笑间,看透很多针对他必会展开的阴谋;一方面,又会做出许多单纯天真到愚蠢白痴的事。   “你认为我无法保护你?”   “不要误会,我可不是质疑你的力量。其实我也很想看看,古龙小说中常写的,满街人忽然向一个主角发出狙击,会是多么精彩有趣的事,但事实上,这里有太多无辜百姓了,在这么热闹的长街上打起来,必有死伤,而且易累及无辜,万一百姓惊惶逃跑,自相践踏,更不知要死多少人。”容若语速极快:“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性德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下一刻,长街上就发出了一大片惊呼声。   走路的、摆摊的、闲逛的,不少人都开始用力揉眼睛。   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也传了出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不是眼花了?”   “是神仙还是妖怪?”   “我看一定是神仙,那么漂亮的人,肯定是神仙,一下子就不见了。”   “也没一下子不见,我倒好像看到有个白影子,从天上闪过去了。”   “肯定是你眼花,神仙用仙法,哪来的白影子?”   议论声越来越大,乱哄哄的街道上,有几个身影,自无人注意的角落处悄然退走。   楚国京城,繁华热闹。因为皇帝的十六岁亲政之日将到,在官府的安排下,四处张灯结彩,要求百姓同贺喜庆,因为热闹程度更甚平常。   连着多夜,都有人燃放烟花,漂亮的彩焰不断划破夜空,绽放出炫目的光芒,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醉月楼头,苏慕云遥遥望着远处不断升空的烟花,清晰地解读出这一片炫彩中的暗号:“在二队、四队还在路上,一队、三队也刚刚赶到,还不及动手之时,萧性德先一步带皇帝遁走。其轻功绝佳,快不可言,暗伏在各处的人马,就连追击也做不到。而在事先,他们两个人,一直只是说笑着买东西,并没有任何异样,不知是怎么发现我们的人正悄悄围上他们的。”   萧逸坐在桌前,自斟自饮:“萧性德的武功应该也出类拔萃,也有可能就是他及时发觉危机。”   苏慕云的扇子重重敲在掌心:“绝不可让此人一直留在皇帝身边。”   大楚国皇宫禁卫森严,王天护就曾骄傲地说,如果不经他的同意,就连一只苍蝇也别想随便飞进宫。   不过,很可惜,性德不是苍蝇,他是拥有神一般力量的人工智能体,所以重重禁卫对他来说,完全形同虚设。他带着容若,不惊片尘地悄悄潜回了皇宫。   可是,并不是只有像性德这样力量超凡的存在,才敢在皇宫中潜行无忌。至少,现在就有一个人影,缩头缩脑,藉着假山、廊柱、花丛、大树的各种阴影,掩护着身子,不断往前窜。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一点也没发现,有个在外头玩得不够尽兴,无可奈何由超级高手保护回家的人,正在用看戏的眼神,悄悄看着他。   那人影在月光下,倏忽闪掠,速度很快。不过,每一次当他往外窜时,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让身子暴露在月光下,让容若清楚地看到他的侍卫装束。   “这人到底真是个侍卫,还是假扮的侍卫?”   “他叫邹静,本是摄政王帐下大将杨易天的得力助手,出入战阵多年,屡立战功。摄政王还朝后,把军中许多高手任为侍卫,守护皇宫,无形中把皇宫的管理权全部控制在手。邹静就是其中之一。”   “那他干嘛这样偷偷摸摸?大大方方出来走不行吗?”   “皇宫中管理非常严格,侍卫们都各有所守,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他可以自由进出的。不过,他早就摸清那里所有岗哨的位置,以他的身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倒也不难。”   容若皱起眉,望着正迅速向前方远去的邹静:“他这是要去哪?”   “你没看出来吗?那是『玉娴宫』的方向。”   “玉娴宫,那不是贤妃的住所吗?”容若心中一动,立刻了悟,望向性德:“萧逸没有女儿,所以认手下大将的女儿为义女,嫁进宫中,牵制楚家的力量。那个大将,就是杨易天吧!”   性德点了点头。   容若苦涩地笑笑,又重重叹了口气,望向玉娴宫:“这样的冒险私会,应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   这一次,性德像是很体贴他身为丈夫受此打击的痛苦,居然没有再用冰冷的声音,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容若怅然摇头:“萧逸做这个政治决策时,绝不会去考虑一个女子的心意,甚至连杨易天本人,也许都不会太介意女儿的幸福。在这个可怕的政治怪圈里,被牺牲的永远是弱者。所有的一切,都由别人决定,不会有人问她们愿不愿意、甘不甘心,除了服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回过头,眼神复杂无比地看着性德:“我应该为拆散一对有情人而感到内疚,还是因为从头到脚被套了一顶大号绿帽子而生气呢?”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明显的愤怒,却有些说不出的苍凉。   性德默默不语。   容若叹息摇头:“算了,回去睡觉吧!也许明天醒过来,还有更糟的事等着我呢!”   他垂头丧气地往寝宫而去。有性德的帮忙,一路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他不便从正殿有人看守的大门口进入,绕到侧面,推开窗子,跳了进去。   迎面就是两道疾风,恰似有两把剑对准容若,恶狠狠扎来。   事实上,真正扎过来的,不过是一双筷子。   两个少年,一人手上各拿一根筷子,扎过来,竟然如剑一般充满着森森杀气。   苏良和赵仪学武功不过十天,十天里,由实力远超世人想像的性德亲自教导。而在一旁闲看的容若,亲眼看着这两个少年,一日千里,由软弱的娈童变成身手矫健的剑手。他忍不住时常感叹,怪不得穆念慈由洪七公教了三天武功,效果远胜普通人的三年,立时就把她爹杨铁心给比了下去。   苏良和赵仪如今的功夫底子,和普通练了十年功的少年相差应该不大,以筷作剑刺过来,竟也是有模有样。   十天来,容若倒真没难为这一对孩子,看到性德助他们打通穴道经脉,看到他们成就明显,一直挺高兴的。只可惜,这两个受尽折磨的孩子,一点也没有被他打动,从第一天开始,就不断尝试刺杀他。   自然而然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每一次他们刺杀失败后,容若都会掏出个本子,装模作样记上一笔,声称总有一日秋后算账,然后大大嘲笑两个孩子一番,告诉他们,要刺杀自己,等有一天可以打败性德再说。激得两个单纯大男孩脸色又青又紫,不过倒是练起功来拚命许多。   这一次,在没有利器的宫殿中,用筷子行刺,实在并不是太意外的事。容若虽然明知这伤不到自己,但是本能地松开抱着一大堆东西的双手,自去护着脑袋。   不过,如果要轮到他自己护卫自己,那他的小命早就不知丢掉多少回了。   白色的袖角一闪,两根筷子寸寸而断。   性德立于殿内辉煌的灯火之下,容色如冰雪,就连刚刚拂出去,正徐徐收回的手指,都给人一种雪一般清寒的感觉。   两个大男孩木然而立,愤愤地望着容若,却又忍不住有些不甘心地看向性德。   容若这一次居然没有掏出本子来记账,也没有笑着大肆嘲弄讽刺他们,只淡淡看他们一眼,眼神异常疲惫,然后有气无力地走到自己的龙床上,也不脱衣裳,径自躺下去,扯了被子盖在身上:“我回来了,不用你们再在这里装了,出去吧!”   见多了这个皇帝嘻嘻哈哈,什么事都大而化之的态度,容若这忽如其来的改变,让苏良和赵仪都呆了一呆,竟没有立刻动作。   本来这十天,他们四个人之间早已经有了一个默契。   苏良、赵仪两人还是皇帝的侍从,听令行事,必要的事都要听皇帝的意思,以保证他们可以继续待在皇帝身边,继续学习以前做梦也学不到的本领,并继续刺杀。就算刺杀失败,被皇帝冷嘲热讽一番,他倒也不会张扬。   或许对有超绝高手保护的皇帝来说,被两个根本无力撼动他的小玩物不断刺杀,也是一种有趣的游戏。越是这样想,他们心中反激起一股不甘不服不认命的斗志来,屡刺屡败,却也屡败屡刺。他们对武功的修习也非常用心,虽然明知要打败性德,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但这次容若完全反常的态度却让他们愣了一愣,竟有些无措,自自然然又看向性德。   性德神色不动地点了点头,苏良、赵仪这才往外走,表情仍有些呆呆木木。   “慢着。”容若叫了一声,望望滚了一地的糖葫芦、小糕饼、漂亮的糖果、各种精巧的小玩意:“这些东西是送给你们的,我想你们肯定不会想要,麻烦拿出去扔了吧!”   苏良和赵仪这才注意到那些还散发着香气的小食物,和漂亮精致的小玩意。   皇帝送他们的礼物?   以前残暴,现在古怪的皇帝,送给受他折磨,根本不被当人的小娈童的礼物?   东西并不贵重,却真正精致漂亮,好看也好香,可见挑选它们的人,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两个从八岁被送进宫廷学习风月之事,根本不被当成正常人来对待,早已忘记收到礼物是什么感觉的人,忽然间手足无措起来,更加张皇地望着性德。   性德依旧神色冷冷地望着地上这些本来被容若费心挑来,却因为苏良和赵仪的刺杀而散落于地,有不少还被两个孩子刚才在无意中踏到的小东西,一点也不打算告诉他们,这些是容若明知有人正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准备刺杀他之前,还坚持要买下来的礼物。   两个孩子,从这个教他们武功的师父眼里,找不到半点温情和一丝指点的意思,只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一起推门出去了,谁也没有低头去捡地上的东西。   “看来我真是个没有权威的皇帝啊!”容若用被子蒙着头,闷闷地说:“这点小事,都没有人听我的。”   性德无声地望着他,满殿灯光中,映着他绝世无双的容颜风华。   可是容若却连掀开被子看一眼的兴致也没有。   性德不发一言,不出一声,甚至也没有坐下,就这样静静站立着,似是要直到天明。   过了很久,很久,被子里才发出一声怅怅的叹息:“性德,我好累,我不知道,我还撑不撑得下去,还可不可以坚持我的心。”   性德依旧不出声,他只会保护人的生命,不懂保护人的心灵,而这个时候的容若,需要的,应该也只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容若掀开被子,眼睛却仍只是茫无焦点地望着头顶:“说我懒也好,说我胸无大志也罢,我真的对权力争斗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想快乐轻闲地过日子,只想让我身边的人都可以快乐,不必痛苦。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我现在觉得永远也无法做到。”   “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真正爱我的,也许只有皇太后,可是她情愿暗中护着我,情愿悄悄忍受一切折磨,却还是不肯信任我,不愿对我诉说她的心事和痛苦,如果我去劝她接受萧逸,不要执着,也许,她只会认为,我是试探她。”   “萧逸才华盖世,深得众望,我从无忌恨他的心思,可是,纵然我尽力赤诚相待,他却只会更加疑我,我的真心,换来的只有刺杀,我退得越多,他的杀机,也许越重。”   “诚王是我哥哥,是我的手足,我应该和他亲密友爱,可是,我猜他心中,只怕恨不得我早点死掉才好。”   “我喜欢纳兰玉,真心想和他做朋友,可是他不屑一顾,就甩开了我。”   “我同情苏良和赵仪,努力想要给他们一点温情,努力想要让他们拥有可以自主生命的力量,可他们根本不信我的真心,只以为,我是改变了方法,来继续玩弄他们,用他们的刺杀取乐。”   “母亲疑我,叔叔忌我,兄弟怨我,臣下看不起我,亲随只想杀我,而我的两个妻子,肯定也是非常恨我的。”   “萧纤容的一生,因为我的存在而改变,无论我怎么做,这仇恨都解不开。我冷落她,她会恨我,我去宠幸她,心中早有情人的她,也一样恨我,我放她出宫,她没有完成身负的政治任务,整个杨家,都难逃萧逸的毒手,她一样恨我。”   “无论如何都是错,而我,甚至无法责怪他们。因为他们的做法都是正常的,都是应该的,反而是我自己一直反常。我真的很累,我对每一个人笑,不管有什么烦恼,我都尽量开开心心,我都尽量想让这个阴阴冷冷的皇宫轻松一些、快乐一些,可是,我却连偶尔出宫,想让自己轻松一下,都必须面对刺杀。”   “到底要怎么样,才可以解开这么多死结,到底要怎么样,他们才相信我的一切,全出自真诚,难道真的要我把这颗心挖出来,放在他们手心,他们才能理解吗?”   容若的话甚至不是问句,他并不期待回答,他的语气也并不激烈,更没有太多委屈,有的只是疲倦,深不见底的疲倦。再多的坚持,在一次次挫折面前,总会有放弃的一天,人毕竟只有一颗心,一旦完全冷下来,再想重新变得炽热,太难太难。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性德回答了他:“以前的玩家,不会有你这样的痛苦烦恼,他们积极向上,他们争取把一切都掌握在手心,他们借助我可以提供的一切优势,努力往上。当他们站在最高点时,所有的赏罚恩赐都由他们,不必去考虑别人的感受,只需稍示仁德,旁人就会感恩戴德了。不必去努力让别人接受他,因为所有人都会努力请求他来接受他们。”   “也许他们都是对的,只有我是错的。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那样活,才是正常,也是正确的。”容若的声音低低落落,眼神越加苍茫:“是啊!有你的保护,有楚家的力量,也有一部分思想正统的臣子们的拥护,我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像所有政治家一样,努力向上,出尽百宝,争取最大的政治利益,不再天真,不再傻得只会讲感情,适应黑暗,适应杀戮和斗争,在自己拥有一切之后,再回头去赏赐那些人幸福吧!用不着这样辛苦地想要努力让别人相信自己,用不着这样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被打击。”   性德没有发出声音,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容若的态度是正常的,他终于觉醒了,他终于不再古怪,不再反常,不再做他永远不了解的事,终于开始和所有以前的玩家一样了。   他的心中一片冷寂,玩家的心理,本来就不是他会在乎的事。   “好了,谢谢你提醒我,我的确该从梦里醒来了。”容若有些苦涩地笑笑:“但愿今晚想通之后,可以睡个好觉,明天,换一种活法吧!”   他闭上眼,足足半个时辰,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已几十次,然后坐起来,大叫:“还是睡不着。”   性德不语,只漠然看着他,这个人,终将变得不再莫测,不再新奇,终将和以前的人一样,他以后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再有任何新意,因为那些事,自己已看过许多遍了。   容若得不到他的答覆,抬眼去看他,却见满眼跳跃的宫殿灯火中,性德的脸,也模糊不清了,忍不住大声喊:“这些灯太刺眼,怪不得睡不着,把它们都熄了吧!”   性德依然无言,只是依次去吹熄每一盏宫灯。   这时,容若和性德都没有意识到,性德完完全全可以随便一挥袖,把满殿灯火灭去,可是,他却莫名地选择这样麻烦的做法。   容若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一处处光明化为黑暗,呆呆地看着方才还光亮辉煌的宫殿,渐渐陷入深深沉沉的黑暗中。   火苗即便再旺再亮,也不能改变被风吹灭的命运。蜡烛终究会坠入黑暗,人呢? 第九章 此心不悔   看着性德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容若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   他也不顾夜深风寒,从龙床上一跃而起,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把门打开。   殿外守护的太监、侍卫跪了一地。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满殿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   容若在心中惨然一笑,漫步下玉阶,抬头看,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就在他身也冷,心亦冷的时候,忽觉身上竟然一暖。   容若一怔低头,却见身上已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披风。   他回头一看,一个相貌秀美的宫女已经跪了下去:“奴婢放肆,罪该万死。”   容若认得这是住在侧殿附近,每日服侍他梳洗的宫女:“你叫侍月是吗?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   侍月叩首道:“服侍皇上的起居饮食是奴婢的本分。今夜,本就轮着奴婢在殿外守候,随时听皇上旨意。奴婢看夜深露重,怕皇上着凉,所以赶忙给皇上取了披风过来。是奴婢大胆,没得皇上允准,就擅自为皇上加衣,冒犯龙体,奴婢该死。”   容若笑笑摇头:“这是什么话,你担心我的身体,是你的好心,能有什么罪?是我以前喜怒无常,让你们都吓怕了吧?即是这样,旁人都不敢靠近我,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急着过来亲手给我加衣裳,就为着怕我生病,倒是不怕惹得我恼了,要了你的性命。”   侍月跪在地上,声音低微:“奴婢原不是服侍皇上的,因上次皇上落水,怕皇上再出差错,加派了许多人到皇上身边,奴婢才跟着一起调过来。奴婢也听旁人说过皇上一些话,但奴婢眼里的皇上,却实在是个……”   她的声音更加低了:“好人。”   她声音虽小,容若听得却真:“你说什么?”   侍月吓了一跳,慌忙磕头:“奴婢该死,皇上是天子,怎么好用平凡人的话来比,旁人说的闲言闲语,更是不该冒渎了皇上。”   容若一急,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看定她追问:“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侍月被当朝皇帝抓着纤手,脸上一阵通红,又羞又惊又怕,战战兢兢地说:“奴婢……刚才……是说……皇上……是个好人。”   容若紧紧盯着她的俏脸:“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想?别人不是都说我是暴君吗?”   侍月羞怯怯垂下头:“奴婢不知别人说的话,奴婢只知道,侍奉皇上以来,不见皇上打骂过一个奴才,不见皇上说过一句重话。皇上故意逗大家笑,体贴大家辛劳,一个小太监跪着,皇上都会特意叫他起来。有皇上在的时候,大家会轻松许多,开心笑的时候也多。皇上特别不拿架子,奴婢才敢大着胆子,不经禀报就为皇上加衣。这样仁慈的皇上,怎么会不是好人呢?”   她心慌意乱,词不达意。   容若却听得眉飞色舞,兴奋莫名,抓紧她的手,大声说:“真的,真的是这样?我所做的,原来不是白做的,原来,只要有付出,真的可以得到回报,哪怕世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是好人,不是暴君,也足够了。”   他手握得好紧,紧得让少女的芳心几乎跳出咽喉。   容若却又在这时忽然放手,直冲回大殿:“性德,性德……”   性德在灭烛,他速度非常慢,殿中烛火又特别多,所以,当容若跑回大殿内时,还剩一根蜡烛没有熄灭。   性德正要抬手扑熄它,听到容若的声音,就停了动作,侧头望向他。   整个大殿,只有孤零零一根蜡烛,还有那清清寂寂,仪容绝世的非人类。   性德,等着容若说话。   容若,却只怔怔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举殿黑暗,一根蜡烛的光芒与温暖,太过微不足道,但,光芒仍然是光芒,即使小而微,即使只要一口气,就能轻易让它消失,但,它毕竟发过光、发过暖,即使被照亮的,只是纤毫之地,被温暖的,只是无形的空气。   下一刻,也许它会被性德吹灭,但这一刻,它却执着地燃烧,执着地在容若眼眸深处跃动,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保留一点点小而微,但确实存在的光明与温暖。   “我真傻,我真傻,我真傻……”容若声音如叹息,然后,渐渐高昂,渐渐带出了笑意和自心底深处发出来的欢愉。   他笑着用无比清澈的眼睛,看着性德并没有明显表情波动,只是似乎眼睛睁得比平时稍大的脸:“我是多么傻,只因为受到一些挫折,就想放弃一切,就要改变我自己的心。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是别人的事,难道因为所有人都喜欢阴谋暗算、杀戮争斗,我就一定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吗?难道因为太多太多的人,做出太过无情的事,就可以把一切残酷的事情合理化吗?难道因为夜晚太黑太冷,风太大太猛,就永远不去点蜡烛吗?你说对不对,性德,你为我高兴吗?我终于想通了。不是一开始不懂得必然艰辛困苦的想当然,而是在发生这一切之后,还能想通,还能坚持做我自己,你为我高兴吗?”   “我没有高兴,或者伤心的感觉。”性德语意淡漠,但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容若明亮的眸子里:“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人,都想杀你。”   “难道因为他们想杀我,我就一定要去杀他们吗?”微弱的烛焰,跃动在容若的眼睛里,似是永不会熄灭,永不肯消逝。   容若伸手到烛火旁边,汲取微弱的温暖:“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完全黑暗,我不相信,深宫权场,可以完全把所有的温情抹杀,我不相信,人性可以永远冷酷丑恶。再邪恶的人,内心深处,总也会有一些温情,更何况,萧逸他本来是英雄。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劣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折服罢了。我要试一试,赌一赌,试他和皇太后,是否真正深爱着彼此,我要赌,他终究是个英雄,英雄怎可无情。”   “如果你失败了呢?”   容若仰脸冲性德一笑,他站在烛火旁边,淡淡烛光在一片黑暗中映得他这一笑,异常闪亮,异样光明:“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性德默然良久,才徐徐道:“以前的玩家,和你完完全全不同。如果有美人,他们会努力追求,如果有爱情,他们会尽量接受,如果有敌人,他们会竭力打倒,如果遇上今夜的刺杀,他们会毫不犹豫应战,做出许多大事,发动很多战争,成就无双霸业,成为叱咤风云的人。他们完全不会有你这种想法,你这种顾忌,他们做那些事,绝不会有心理负担。”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似一声叹息,但他,又明明是不会叹息的存在。   容若在黑暗中唯一光明处微笑,他的笑容,也如身旁的烛光,本是人间灯火,平凡、普通、温暖,而不遥远:“不,我仍然相信人性。如果在现实中,他们未必可以放手,敢于做这些事。在现实中,如果要去伤害别人,他们应该也会有挣扎、有痛苦、有心理负担。可是,在游戏中,他们往往没有顾忌。不管多少美女,可以尽情享受,不管多少战争,可以肆意发动,感觉上,游戏中的一切,都只是NPC,都只是数据流,所以他们畅意妄为,这也是太虚之所以受欢迎的原因。太多太多,在现实中不可以做的事,在这里,可以任性而为,当皇帝、当英雄、当圣人、当恶魔,都不过只是一个游戏,不需要有任何道德责任。”   “但是,我无法这样看待游戏。我人在游戏中,我的一切感觉都是真实的,我面对的每一个人,都有血有肉,都有完全独立的思想和感情,在我心中,这是另一种真实。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我没有办法漠视他们,我也没有办法……”他顿了一顿,声音低沉:“漠视你。”   他抬头,目光深深,望着性德:“所以,请为我高兴,好吗?为我终于想通,为我终于决定,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要坚持做我自己而高兴,好吗?你是我在这里唯一可以倾吐一切的人,你是我的伙伴、朋友、兄弟、亲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中永远不会分离的半身。”   他等了很久,很久,性德也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回望他一眼。   容若无奈地摇头轻轻叹息,微弱如风,声音也低微如风:“你真是个,不讲义气、不够朋友的家伙啊!”   然后他又开开心心,展开光明灿烂的笑颜,回头走到殿门,对所有侍立在外头的太监、侍卫说:“你们不用这样整夜守着了,自己去睡觉吧!”   虽然知道他的好意,这些人未必会敢于接受,但他却笑得无比轻松,对着还呆呆站在大殿台阶下的侍月挥挥手:“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鼓励我,谢谢你帮助我想通了许多事。”   侍月愕然,完完全全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殿门关上,知道殿内高高在上的君王想必已然休息,但手上,却明明还有他刚才紧握的温暖,眼前,明明还有他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笑容,耳旁,明明还有他如孩子般欢喜的声音响个不停。   她微微垂下头,望着自己本已被君王拥热,却又渐渐开始冰凉的指尖,泪悄然坠落在掌心。   这深深宫宇中的眼泪,可暖得了,注定冰冷的双手。   诚王府中,屏开鸾凤,褥设芙蓉,款待纳兰玉。   待得酒过三巡,歌舞皆退,夜已近三更了。纳兰玉脸上的淡淡倦意显了出来。   瑞王笑着以天色太晚的缘故,请纳兰玉留宿。   纳兰玉或许是太过疲倦,竟然点点头就答应了。这样好说话,倒让萧凌、萧远心中的疑念更深了。   萧凌扯着萧远,亲自送了纳兰玉到客房。   等到房门关上,萧凌这才回过头,狠狠瞪萧远一眼:“跟我去书房。”眼神里,已经有点“把皮给我绷紧点”的怒气了。   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皇宫中,父子亲情淡薄,一向是萧凌这个哥哥管束弟弟。萧远虽任性嚣张,但在兄长积威之下,竟也真有点心虚,以往恶霸王爷的雄风一样也拿不出来,乖乖跟着萧凌到了书房。   才刚刚回首关上门,已听到一掌重重击在案上的声音:“你到底是不是疯了,我拼尽力气和纳兰玉拉交情,你却跑去当街羞辱他,你想坏我大事吗?”   “大哥,你费了多少心思,那个纳兰玉,铁嘴钢牙,就是不肯松一松,一句也不透露那绝世剑手的底细,见了面,只管笑嘻嘻,却从不肯真跟你讲交情。我不想看你再这样辛苦讨好一个靠脸蛋侍奉皇帝往上爬的家伙,才故意在大街之上当众辱他,本以为他处在困境中,必会招那个剑手解围,谁知,他竟然有一手吓煞人的好箭法。”   萧远不太甘心地哼一声:“世传纳兰玉的骑射之术,全是大秦国皇帝手把手教导的,我还以为不过是皇帝和男宠亲热的法子罢了,想不到,他的骑射真的很是惊人。”   萧凌双眉紧皱:“你太胡闹了,你是什么身份,我们就算再急于找那个绝世高手出来,也犯不着由你出面做这种事,万一纳兰玉含怒让剑手刺杀你,你的性命……”   “大哥,你不用担心我的性命,我毕竟是楚国的诚王,在楚国把我杀掉,后果总是严重的,他最多也就是把我刺伤罢了。”萧远冷哼一声:“你和我,早就陷入绝境,除了背水一战,别无他法,还怕什么?”   萧凌怒意更盛:“你胡说什么,你是先皇的儿子,是大楚国的王爷,就算不会伤及性命,也不该如此冒险。”   “先皇之子又如何,王爷又怎么样,说什么天家骨肉,身份贵重,全是狗屁。”萧远双眼忽地赤红,恨声说:“从小到大,父皇抱我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完了。母妃算是宠冠后宫的了,可一样时时失意,夜夜冷清。我现在当个没权没势的王爷,还心惊胆跳,怕哪一天灭顶之灾落下来。”   “如今皇帝和权臣都在斗法,局面僵着,谁也不肯先做恶人拿咱们开刀,可一旦分出胜负,你我的日子还能好过吗?母妃当年处处和皇太后为难,皇太后怀恨在心,岂能饶过我们?萧逸若是以臣夺位,更要斩杀先帝骨肉,以保他的皇位安稳,我们只能乘着他们两边争夺的时机,尽力发展,小心地扩大这可怜巴巴的一点点势力,可是这不够,根本不够。萧若十六岁一满,亲政典礼之前,这场争夺一定会尘埃落定,我们若不能抢先一步,等他们打完了,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成旁人俎上之肉。”   萧凌望着自己同母的弟弟,禁不住有些心酸,长叹一声:“老三,这些年,你太苦了。旁人都以为我深沉多谋,你嚣张蛮横,却哪里知道,你的心计智谋,全在我之上。那些放浪形骸、横行霸道的事,做出来,既是为了掩世人之眼,也是为了保护我。我暗中扩张势力,也惹来不少敌人,受到不少牵绊,我爱惜羽毛,不肯自毁声名,你却假藉着恶霸豪强,贪财好色的由头,故意胡作妄为,那些与我为敌之人,或是不堪受你之辱,或是唯恐妻女遭淫,离开的离开,辞官的辞官,尽皆退避。”   “若还有人不识进退,你就令人暗中刺杀,却又让天下人都清楚,根本就是你为了私怨私利去杀人。帮了我的忙,却累了你的名。朝中诸臣,军中将领,你都得罪了个遍,满城百姓也都恨你咒你,皇太后为对付萧逸,所以不肯杀了同是先帝皇子的你,萧逸身为权臣,若是杀了先皇之子,无私反见私,所以暂时也不动你,但是,你结怨于天下……”   “大哥,这些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萧远避开兄长痛惜的眼神:“我从来不是好人……”   他声音嘶哑地笑了两声:“从那座深宫里出来的,也不会有好人。只是我再恶毒无情,总还记得,什么人真心待我好。我的亲人,就只剩下母妃、你,还有平阳了。母妃和平阳都是女子,无力应付这些风风雨雨,要想保她们平安,只得我们两个男子汉。”   “小的时候,我们在宫中一起长大,父皇国事繁忙,儿女也多,哪里顾得了我们?牵着我、护着我、教导我、照料我的,总是你这个哥哥。父皇战死沙场时,你已经在外头开了王府,满朝臣子,满城百姓,全都收拾行装,急着逃跑。皇宫里的人都急着往外跑,可是你却从王府闯回宫里,想要保护我们这些惊惶中的妇人孺子,那一年,你才只有十五岁。”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父皇没有战死,我们安安全全长大,也许,现在,我们也会勾心斗角,恨不得杀死对方来争夺皇位。但是,父皇死得太早,我们在一起渡过了太多患难。朝局纷乱时,有臣子甚至建议把皇室子弟献给外敌,以求安全,连场大战时,京城中到处传着全军覆灭的谣言,萧逸得势后,我们更惶惶不可终日,真正一夜三惊,寝食不安。可是,在那个时候,你一直都陪在我们身边,一直尽力保护我们,尽管,当时的你,其实也只是个孩子,但有你在,我们就不害怕、不惊慌。”   萧远声音渐渐低沉,却已抬头望向萧凌,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所以,在我长大以后,我只能用我的方法来保护你。大哥,你暗暗发展势力,结纳奇才异能之士,招集市井力量,谋求对抗萧逸,萧逸何尝不知道。我只得肆意作恶,贪淫无道,既得罪了天下人,又叫不少人连你也一并怨恨上。萧逸见我如此不成器,又恶名在外,有我拖累,你必成不了大事,所以才迟迟不动手,只等着我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更加肆意横行,得罪了无数人,只是我是诚王殿下,楚凤仪和萧逸彼此牵制,都不肯动我,朝臣百姓,便也拿我没办法,这样,才能使我们在夹缝中生存下去,可是这一切的平衡都会在皇帝亲政之前被打破。”   萧远说着便冷冷一笑:“皇太后把自己身边的人全安排到皇帝身边去了,可见她的老情人是忍不住要动手铲除祸害了。我们必须把那个绝世高手找出来,只要萧若一死,我们就向全天下宣扬萧逸刺杀皇帝的事实,同时,由那高手刺死萧逸。”   “将士们虽忠于萧逸,但萧逸毕竟不是正统的皇帝,说萧逸夺位,大部分人都会相信的,萧逸一死,他手下的将军,群龙无首,在帝室正统的大义名分下,也只得顺应大局。百官、将兵,不管愿不愿,都必须在皇子中拥立一人。大哥你是皇长子,又有揭穿萧逸刺王杀驾之功,你登基的可能最大。”   “只是,这时我们别的兄弟,只怕也坐不住了,多是要出来争的。说不定,又要拿我的劣迹斑斑来拖累你,到时候,你只需做一件让百官、让将士、让所有百姓,都大觉快慰的事,必能收天下人心,皇位非你莫属。”   萧凌只觉得手足冰凉,连问出来的话,都是冷的:“什么事?”   “杀了我!”萧远口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冰冷得无悲无喜,全无感情。   听到这个完全是意料中的回答,萧凌却终是忍不住剧震之下,脱口叫:“不!” 第十章 惊世之剑   “大哥……”   “闭嘴!”萧凌用力一掌击在桌上,满桌的书、笔、纸、杯,震得一阵乱响。他脸色铁青,眼神凶狠:“你既知道我是你大哥,就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替我做决定,不要以为你翅膀硬了,就可以这样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真惹怒了我……”   他望着萧远,初时还声色俱厉,随后却渐渐柔软下来:“我还像小时候一样揍你。”话虽不客气,语气却终是凶狠不起来。   萧远知他性子,也不敢再坚持争执,只得急忙转变话题:“这些事暂且不论,如今最要紧的,是套出那绝世剑手的底细来。可恨那纳兰玉越来越古怪,以前千请不到,今日不请自来,不知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那个笨蛋打的鬼主意,只不过是救你的一条命罢了。”   忽如其来的声音,冰冷、低郁,轻微得恍若微风,却又沉重得叫人如听雷霆之吼。   萧凌脸色一变。萧远厉喝:“什么人?”   门窗依旧紧闭,房间里似是一丝风也没有,案前的烛火却莫名地狂跳起来。   萧凌张口大声喊:“来人!”   烛火在此时熄灭。   声音出口,萧凌却觉嘶哑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他这才惊恐地发现,空气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的声音层层压制下来。   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人可以做到的事。   满室漆黑,这明明是诚王府宏大院落中的一间书房,房里两个在黑暗中的人,却莫名觉得,已完完全全被隔绝在尘世之外。无形的压力下,他们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狂乱的心跳。   “你是谁?”萧远竭尽所有的意志发出喝问。   “是你们一直在找的人。”声音似乎带点不屑,带点骄傲,却有更多的遗憾:“你当街羞辱纳兰玉,我原是要叫你落马而死的,可是纳兰玉心软得像豆腐,不但出手救你,甚至还赖在了诚王府里。他在王府的时候,你要是暴死,他终难脱关系,我也只得给他一点面子,一条命不要了,勉强,就拿半条吧!”   说到最后,甚至无限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直似灭世的狂魔,在地底最深的炼狱中,为诸神的强大而发出的叹息,在幽幽地府徘徊千载,然后才因机缘巧合,冲上地面,响在耳际。   方才,那声音每说一个字,萧远就觉得,有无形的重拳击在胸口,心血翻腾,痛不可当。待到那一声叹息响起,终于闷哼一声,张口,吐血。鲜血一口又一口吐出来,他捂胸倒地,浑身颤抖得连惨嚎也发不出来了。   萧凌惊极大喊:“老三。”   他扑过去,把萧远抱住,惊惶地抬头:“先生绝世高人,何必与我等凡夫俗子一般见识,我兄弟冒犯了纳兰公子,先生已施薄惩,请饶恕他性命吧!”   “我已说过,只取他半条性命,自然不会失言。倒是瑞王殿下,除了为兄弟求情,就没有别的话可说吗?”黑暗中的声音笑了起来。   萧凌被萧远的惨状吓得心慌意乱,二十多年手足相依之情浓厚,一时顾不得其他,听了这话,竟愣了一愣。   黑暗中的声音,就算是笑,也带着无尽森冷:“瑞王千岁,费尽心思想要找我出来,为的是什么?”   萧凌这才忆起大事,外加知道萧远性命无恙,心下稍定,才复又站起:“既然先生言及,本王也就不绕弯子了。我欲谋皇位,必除萧逸。萧逸当世奇才,此人一天掌大楚军政大权,只怕秦主也一日不得安枕,先生既是秦国奇人,若能出手助我,我必将边关五座坚城一齐划入大秦版图,以酬秦主盛情。”   “好大方的王爷!”笑意更加冷若霜雪:“开口就是五座城池,我若是秦主,我也动心了。只可惜,我既非秦人,更非秦臣,暗助纳兰玉,全为私事,与国家无关。你要说动我,须得有足够打动我的好处。”   萧凌闭了闭眼,深深吸气,然后再徐徐吐气,在黑暗中肃容,向前方深深一揖:“先生有何条件,尽管提出,只要本王可以做到,无不从命。”   黑暗中,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长得,几乎让萧凌心跳停止,无奈地以为,这个强得如神似魔的人,已经离去了。就在他差点绝望的时候,声音复又响起。   在一片黑暗里,那声音低得几乎微不可闻:“我要的东西,王爷如今是绝对做不到的,但当王爷坐上皇位之后,却并不困难……”   诚王府的客房,锦帐华幔,牙床软枕,香熏绣被。可是纳兰玉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窗户被轻轻叩动的声音传来,他也没有半点吃惊,从床上一跃而起,把窗户推开。   窗外,明月高挂,月下的人影,颀长飘逸,负手而站,背月而立,面目看不清晰,但夜风吹得他衣袂发丝齐飞,恰似月之神子,刚刚踏着月色,乘着清风,降落人间。   纳兰玉见他这般大模大样站在外头,吓了一跳:“大哥,现在不知多少路人马在查你,多少大人物派出来的探子悄悄监视我,你要现身,也用不着这样张扬吧?”   “屋檐上有三批,七个人,诚王府里有两批,四个人,现在全睡得正香,其他王府中的护院、巡兵,这个时候也同时和周公下棋去了,你怕什么?”   淡淡的笑语,淡淡的清风,伴着清风扑面的,是他穿窗而入的身影。   纳兰玉伸手关上窗子,回头想点燃烛火,刚把火石拿起来,又想到,夜深至此,窗映红烛,易惹人猜疑,便又放下了手。   他虽不点灯,那人的眼睛却亮得直能在夜间视物:“纳兰,你是料定了我今晚会来,连衣裳也没脱。”   “萧远那样待我,被你看见,你怎么能饶了他?我故意住进诚王府,害你不能动手,你要不来骂我,那就不是你了。”纳兰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一派轻松。   “罢了,那些话,我骂你也不只一次了,你哪一回听过?”声音里皆是无可奈何,又有点儿淡淡宠溺,如冬日的炉火,暖入人心。   “大哥,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人待我至真至好,我从小生在绮罗丛中,享受富贵尊荣,偶尔一点的不如意,又有什么关系?又何必为此取人性命?诚王萧远,或许作恶多端,或许早就该死,但我却不想他因为和我的一点争执而死,我更不想你的剑为我染上更多的鲜血。”   “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像你这种天真的人,居然可以在宫廷中一直活到现在,居然可以一个人跑到异国,招惹权力纷争,还让各方面都不敢动你,真是老天无眼了。”   “皇上有天下权,大哥控掌中利,有大秦的强兵,兄长的神剑,谁又敢来惹我?”纳兰玉笑得得意洋洋。   “你爹呢?这一次你偷偷跑出来,半路混进出使团中,他肯定急个半死,还有你那个皇帝,平日半刻也离不得你,这次你私自溜走,半路上又碰上萧逸的狙杀,他肯定也是又气又急的,等你回去,他们两个,谁饶得了你?”   纳兰玉笑嘻嘻道:“我不怕!我若是当时偷溜后,没几天就回去,他们自是要找我出气的。我跑出来这么久,还给人一路追杀,他们那边不知急成什么样,等我回去,还不赶紧谢天谢地,哪里还有空来骂我,更何况,就算要找我算账又怎么样?太皇太后、皇太后、三位太妃、大长公主、长公主,哪个不疼爱我?我的靠山多的是,这世上,还真没什么可怕的人。”   他低笑一声:“你竟如此恃宠生娇,有恃无恐,倒也难怪大秦朝中的诤臣、直臣们看你不顺眼。只是你本来就不是联姻使者,半路进了使者团后,他们也是没办法,不敢把你这个皇帝宠儿硬赶出去罢了,既是这样,何必接下这么难的任务,跑到皇宫里去请求联姻,平白成了各方势力的注意中心,言行皆不能自由?”   纳兰玉微微一笑:“我只是皇上身边的带刀侍卫,从不过问国家大事。但是皇上自十四岁亲政,日夜忧劳,操心国务,每日休息的时候,竟不过两三个时辰,他今年才不过二十来岁,已有了许多白发。我看在眼里,总不能当成没瞧见。他常怅然叹息,说邻国一日有萧逸这样的人物,他一日不能安枕,神色总是郁然,很少可以开怀大笑。这次派人出使大楚,原也为添楚国的乱子,让萧逸没有心思,没有时间去打别国疆土的主意。我虽不曾立身朝堂,但皇上待我情意太厚,既然使团的人全死了,我总不能叫皇上这一番心血白花,也该为他做些事情才好。”   “当今天下共有七强,他的眼中,就只有一个萧逸吗?”他冷冷一哂。   “当今天下英雄虽众,但被皇上视为大患的,的确只有一个萧逸。”纳兰玉徐徐道:“皇上细数各国,曾说周虽强大,但暮气沉沉,无力图进。宋虽富有,名将辈出,奈何君臣皆耽于逸乐,闻战则生厌,只有自保之力,岂有开疆拓土的雄风。庆国虽强悍,但远在边僻之地,只知守土而已。魏国太后,是让天下须眉都汗颜自惭的英豪人物,有她在一日,便国富军强,旁人不能侧目而视魏,奈何她胸中虽有天下之志,终是一柔弱女儿之身,当年魏主去世,她悲痛欲绝,断腕陪葬,而后操持国事,身体积负太多,于国事决断,虽仍条理分明,英明果决,但以那样的身子,怕也是撑不了几年了。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国事上,对唯一的爱子教导不足,魏国皇帝在母后的羽翼下,全无魄力,更无才识,毫无建树,只要太后一死,魏国再无可虑。燕国皇帝沐天云和御王苏逸飞,都是当世英雄,人中俊杰。但是,他二人合力夺取天下,共患难时,自是肝胆相照,但沐与苏,共天下,此事岂能长久,二人反目,不过迟早事耳。也唯有楚国,国内多为繁华富有之地,边城大多得山川之险,兵经百战,将多良才,更有萧逸此人,雄才大略,不过几年经营,国家之富强,百姓之丰足,已是天下共知,若让他平定国家乱局,坐上至尊之位,从此再无掣肘,大秦便难有宁日了。”   “那么你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纳兰玉一愣,然后失笑:“我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能有什么见解。以前,我只是觉得,燕国的沐天云和苏逸飞,未必如皇上想的那样而已。我看他们行事作风,倒首先是英雄豪杰,之后才是帝王将相,纵然双方以后会有冲突,但是否能如皇上所愿,造成大乱,削弱国力,却也难说。除此之外,其他的,我都相信皇上的判断。只是入了楚京,见到一个人,却觉得,楚国的内争,说不定会有出人意料的结局呢!”   “什么人?”声音里隐隐有了凝重。   “萧若。”   “那个残暴、不懂事的小孩?为什么?”   “我的想法,其实毫无根据,只是,他的笑容,他做事的方法……”纳兰玉一边回忆,一边徐徐说:“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只觉其中纯净清澈得容不下任何阴险邪恶存在,我总觉得,有他在,楚国的内争,一定会以出乎别人意料的方式被平息。”   他失笑摇头:“只凭一个笑容,和几句把你从萧远身边带走时,故作亲热的话吗?你忘了,你是大秦国的使臣,来把公主嫁给他的人,他当然要拉拢你。你还是这么天真,天真的相信,有人可以先是英雄豪杰,然后才是帝王将相,天真的相信,一个以残暴狠毒举世闻名的小皇帝,会有纯净的笑容,天真到,就算被人伤到负痛远逃,还傻乎乎地替别人隐瞒。”   纳兰玉大惊:“大哥。”   “秦国的良臣们,素来看不得你这个世贵子弟,受皇帝过分的宠爱。清流们对你一片非议之声,一二品的官员,屡次参你一个小小侍卫。最近,太史公秦征着史,把你记进幸臣传中,与历代皇帝男宠嬖童并列。皇帝喝令他修改,半个月后,他捧史进呈,别的地方都有适当的修改,独独关于你的记录,一字未易。”   他的声音并不激动高昂,但字字出口,如冰似雪,霎时间,满房都是肃杀之气:“这虽是发生在朝中的密事,却早已传得京城人人皆知,你真以为可以瞒得过我吗?”   纳兰玉脸色发白,却强笑说:“这也好啊!世人都说,不能流芳千古,情愿遗臭万年,不论行善作恶,要达到这种程度,都大大不易,我却什么都不用做,自有人叫我史书永远留名。”   他轻轻叹息一声:“纳兰,你变了,以前的你,有什么样的心事,就算不对你爹说,不对皇帝说,总也会告诉我。生气、烦恼、痛苦,都不瞒着我。现在,你却要学对他们一样,只是对着我笑吗?”   纳兰玉报以一声同样的叹息:“皇上的权威过于浩大,杀人灭族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我不能用我的烦恼来影响他。爹为当今宰相,执掌大权,我更不能让他因爱子之心,而毁自身清誉。所以,我吃了苦,伤了心,只能告诉你,然后,那些害我吃苦伤心的人,就会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消失。大哥,我很后悔,我过了那么久,才知道你所拥有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当大哥的,保护自己的弟弟,错了吗?”他的声音里郁律有风雷。   纳兰玉却连语气也不改一下:“每个兄长都会保护他们的弟弟,但不是每个兄长都会为此杀人。人与人之间,有误会,有争执,都是寻常事,若是稍受冒犯就要杀人,那我就真的是别人想的巨奸大恶了。”   他冷笑一声:“你说的倒是真大方,可是,你遇到的,不是争执,不是吵闹,而是侮辱和调戏,甚至在史书上留下污名,就算平时受些误会,你都能忍,可是史册留名,千载以后,世人都把你当做幸臣男宠,你敢说你不介意?你要真的不介意,又何必一个人跑出京城,甚至混进使团,逃出秦国。你受伤至此,却知不知道,你那位英明的皇帝做了什么事?他倒真是为你着急生气,招了秦征晋见,把记着你的那页纸撕碎了扔下去,喝令删掉。秦征居然面不改色,把那些碎片复又粘起来,递给皇帝。这样的臣子,他居然既不杀,也不罚,只是骂几句,喝令乱棒赶出去就算了事。他对你的爱惜,原也不过如此。”   “不,这是好事。”纳兰玉沉静的回答出人意料。   “你竟说这是好事?”他低喝一声,向纳兰玉欺近一步,霎时间,满屋都是剑气呼啸。   纳兰玉脸容沉静,眸光宁静:“是的,对大秦来说,这是好事。由此可见,大秦的清议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官员们坦荡敢言,不肯结交宠幸之臣,不肯逢迎君王之好,只要他们觉得是不对的,就力争到底。读书人有这样的风骨担当,自然是好事。”   “他们不可能永远做对,永远不误会别人,但朝廷有这样的清议力量在,就会提醒皇帝,不要肆意妄为,凡事以国为重。国家有这样硬骨头的史官在,史笔如铁,皇帝就不敢做让国家蒙难、百姓受苦、史册永留恶名的事。”   “同样,皇上虽然对我非常关心,却始终能顾及到一位皇帝的责任,不为私人情谊而伤百官之心。立贤名于万世,自然于大秦有利。我不过是个小小侍卫,十六岁的大孩子罢了,留些恶名有什么相干。皇帝被误会喜好男风,也不是什么大事,与他的英明无损。若是为此而杀戮史官,罢斥官员,纵然是为我出了气,雪了冤,但此例一开,再无人敢冒犯任何当红得令之人,再无人敢于对抗皇帝宠幸之臣,再无人能尽忠直言。阻塞天下言路,朝中清议形同虚设,于国于君,都是大不幸。”   “这就是一个好皇帝必须做的事吗?要顾及所有的一切,必要时,牺牲其他人的性命、名声,来成全他的贤德英明。”他语气渐缓,空气中紧绷的气息,似乎也缓和了下来:“这样的皇帝,做来也甚无趣。”   纳兰玉在黑暗中抬头望向他,语气沉静地不可思议:“既然做皇帝无趣,大哥,你又何必辛苦,何必忙?”   整个房间的空气,似是忽然僵窒了,整个天地,仿似也一片沉寂。   良久,他才低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都知道些什么?”   纳兰玉用尽目力望着他,可是房间里太过黑暗了,暗得完全看不清他的容颜、他的表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   “你既知道,要么,悄悄去对你的皇帝说,要么,就永远不要说出来。”他叹息的声音,带点温柔与无奈:“你既如此,叫我该如何是好。”   纳兰玉悲伤地一笑:“大哥,我尽力了,我尽力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我尽力想让你快乐,我尽力想让你忘记那些可怕的念头,我尽力想把一切掩盖下来,可是,你最终还是出现在诚王府中。我知道,你不只是为了替我报仇,你是为了要和萧凌谈交易,用两个国家,用无数的鲜血做出的交易。我不能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即使没有效果,我仍然要劝你……”   “你不该劝我,你若不喜欢将要发生的一切,应该向萧逸告密,让他调他的大军,来把我杀死。”本来温柔的声音,已渐渐冰冷如剑锋。   纳兰玉眼中悲怆之色更浓:“大哥,你知我不可能这样待你。”   “纳兰,你第一次叫我大哥的时候,只有六岁,这么多年来,无论患难富贵,你对我都不曾变过。我一直觉得,人世之间,只得你一个亲人,必要护你一生一世,平安喜乐,只可惜……”   他忽地高声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忌声传四方,震动王府:“只可惜,你心中真正想维护帮助的,从来都不是我,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纳兰玉脸色惨白:“不是的,大哥……”   他的笑声越发高昂,如出鞘之剑,锋利无匹,无可抵御。   纳兰玉心间只觉一痛,在心痛的这一刻,胸口也痛不可当,似乎被一把锐利的宝剑穿胸而过,他痛极低头,只看见一柄清若秋水、明若皓月的宝剑,在黑暗中,散发着冰冷的光芒,然后,所有的知觉,至此而断。   “小黑,你别跑。”   “该死的,小白,你再跑,我打断你的腿。”   “小花,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在我身上撒尿。”   “混账,喂你吃东西,你居然还敢抓伤我的手就跑。”   苏良、赵仪满头是汗,满花园追东跑西。四面八方,有不少太监、宫女,哄笑着跟在旁边,有真心帮忙的,有故意帮倒忙的,闹做一团,笑声震天。   苏良和赵仪被皇帝升做贴身侍卫,但每天的工作,除了练功,就是照料皇帝的小猫、小狗、小白兔。   两个受尽伤害的孩子,对于皇帝,有太深的仇恨。容若虽有心要照料他们,教他们学会生活中的快乐,奈何,只一靠近,他们眼中,就流露惊惧痛恨之意。   连着几次失败之后,容若便跑去弄了好多小动物来,扔给他们照顾。   刚开始,两个孩子手足无措,可是很快,当他们把一个个小东西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喂它们吃东西,给它们洗澡,自自然然,眼睛里有了怜惜关爱,脸上有了欢喜笑容。抱着小东西们闹做一团时,笑声渐渐高扬,给小东西洗澡时,被弄了一身水,又会生气地大叫大骂。喜怒哀乐,渐渐可以和普通人一样,自自然然地表达出来,不再内敛,不再是生命中只有惊惧悲苦的孩子。   除了对皇帝还有心结不去,其他的时候,他们表现的完全就像个十四岁的普通孩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和别人自然地交流,自然地谈笑,一起灰头土脸地追赶小动物,一起在阳光下开怀而笑。   至于容若这个皇帝呢!则根本不理这两个被小猫、小狗、小白兔整得团团转的侍卫,自拎了一只鹦鹉,坐在御花园的是缘亭里谆谆教导:“乖,听话,快说我乃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倜傥情场杀手鬼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容若公子是也,快说啊!一点都不难的。”   性德负手站在是缘亭外,阳光明媚,天高云阔,满园花开,清风徐来,越发衬得他绝世风华,有若神仙中人。   御花园中到处都有跑来跑去的太监、宫女,最近,这些人已经不再那么害怕残暴皇帝,甚至敢在皇帝面前,陪着苏良、赵仪一起捉小动物了。   而苏良、赵仪的笑声也越来越多,的确不像是从八岁起就受过无数伤害,从不曾有过正常生活的孩子。   而那个简简单单创造奇迹的皇帝,却还是像一个小孩子,不断对不听话的鹦鹉发怒:“说,你再不听我的话,再不乖乖说,我就要吃烤鹦鹉了。”   可惜鸟儿虽小,倒还真有些威武不能屈的架子,居然对皇帝金口玉言的圣旨,就是不理不睬。   气得容若捶胸跺足,猛抓头发。   性德目光凝望容若,脚下却正好有一只小兔子蹿过,他不理不睬,一点帮忙抓的意思也没有。一个正在抓兔子的宫女从身边一闪而过,接着性德只觉手中一暖,有一样东西塞了进来。   那宫女满脸通红,藉着抓兔子,迅速跑了开去。   性德低头一看,美丽的丝绢,包着一块香气扑鼻、式样好看的糕饼。   这种事,最近常常发生。性德长相俊美无伦,吸引了宫中不知多少宫女,暗中,好吃好喝的,外加香囊荷包,不知塞了多少给他。   性德对于别人的情感从不关心,佩件饰物塞给了他,他信手佩在身上,食物给了他,他也就随口吃掉,完全不管这会不会让别人会错意,生出许许多多的绮念情思来。   他这时看了糕饼,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刚想吃掉,耳旁却听见一声大叫:“可让我逮着了。”   性德回头一看,刚才还在逗鸟的皇帝,不知何时跑到他身后来了,满眼妒忌:“你看你看,有什么好东西都偷偷给你,怎么就没有人想着我,我这个皇帝有哪一点不如你?”   就连性德,都难得地有些冲动,很想反刺他一句:“你哪一点都不如我。”   不过,话还没有出口,容若已经伸手过来抢饼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这难消受的东西,就由我这个皇帝来替你担当吧!”   性德身子一侧,躲开了容若伸过来的手。   容若不快地瞪着他:“你又不喜欢吃东西,干嘛和我抢,你不会想告诉我,这块饼也有毒吧?”   他这话,明显是开玩笑,可是看到性德沉静的表情,他的脸色也一僵,不敢置信地问:“这个不是……真的有毒吧?”   性德静静点头。   容若脸色有些发白,冷笑了起来:“好啊!我吃的东西有人验毒,毒不了我,就冲你下手了,妙,妙得很。”他每笑一声,声音便冷一分,忽然伸手,一把夺过糕饼,面向正在四面八方追小动物的所有人,厉声大喝:“哪个把这糕饼送给性德的?自己给我滚出来。”   这一声大喝,打破御花园所有的欢笑,打破了皇宫中难得的愉快气氛。所有人的动作都僵木下来,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冷酷的眼神和凶狠的表情,每个人都感觉到身心皆寒。   忽然间,大家醒悟到,皇帝本来就是个残酷暴虐的人,也许只是为了玩新游戏,才忽然间变得亲切可爱起来。他们却渐渐忘了皇帝的本质,开始在这个变得和善的皇帝面前肆意笑闹。如今皇帝觉得游戏玩够了,不再演戏了,他们的灾难,想必要降临了。   而所有人之中,以苏良和赵仪的脸色最不好,又青又白,望向容若的眼神,畏惧、愤恨、痛苦、伤心,独独没有这几日渐渐多起来的迷惘。   容若本人,却因为有人要毒死性德这一事而愤怒无比,失控得大喝出来,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轻易地毁掉了这么多天来努力的成果。好不容易渐渐被他温暖,被他拉近的人心,已在这一句冷喝之间,迅速冰冷远去。   性德讶然地望向容若,这个即使自己被刺也嘻嘻笑笑的皇帝,有什么理由,要因为完全毒不死他的一块糕饼,而生这么大的气?   所有人都一起对着容若跪了下去。   容若愣了一下,才放缓语气:“你们都起来,做你们的事。刚才那个送糕饼的给我过来。”   众人都伏地不起,只有一个宫女颤抖着膝行向前,因为身子颤动太大,好几次几乎趴在地上。   容若皱紧了眉头,他虽然生气,但无论如何,还不能适应别人因为他一句话,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向他接近。心中又是生气,又是不忍,最后用力一跺脚:“你们还跪着做什么?全给我走开。”   这一句话,使得众人如获大赦,一起站起来,弯腰躬背,奇快无伦地退走了。   性德至此才淡淡道:“你不用这样生气,我又毒不死。”   “我生气,是因为他们竟然连你也要杀了,与你是不是怕毒,有什么关系?”容若愤愤地走近那宫女,却终是没有太过激烈的动作,只道:“你起来回话吧!”   他已经极力压抑语气中的愤怒,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话。可是很明显,这个宫女根本没有站起来的胆子和力气,连头也不敢抬一下,深深伏在地上。   容若叹了口气,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什么要毒死性德?”   这个吓得不敢抬头的宫女,应声抬头,比听了圣旨死命令还快,满脸的惊愕,望望容若,又望望性德,高声叫:“冤枉,皇上,奴婢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容若把手里的糕饼递到她面前:“你吃了它。”   宫女接过来,毫不停留,就往嘴里送。   容若一伸手又抢了过来:“你想自戮可没这么容易,我要留着你的活口,遍尝宫中酷刑。”   他一来生气,二来,还记得以前电视里演怎么逼供的,多少倒还真有点儿狰狞的样子。   宫女吓得面无人色,身子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用力磕头:“皇上明鉴,皇上明鉴,奴婢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块糕饼从哪里来的,你为什么要送给性德?”   “这块糕饼是从皇后宫中拿来的。”   容若一怔,瞪大了眼:“你说什么?皇后?” 第一部 楚京风云 第三集 风雨欲来 第一章 帝后之会   “奴婢是莳花的宫女,今早捧了御花园新采的花要送到甘泉宫里去,见宫外跪了四五个宫女,人人都唉声叹气。甘泉宫的小绢姐姐说,是皇后一大早就发了脾气,不肯吃东西,反把几个劝她进膳的宫女罚跪到外头。制绢姐姐叹息说,皇后喝令把早膳扔了,十分可惜,其中,还有几样是御厨新制的糕饼,又香又甜又好看。奴婢听着动了心思,就求绢姐姐给我一块。绢姐姐答应了,拿了一块糕饼出来送给奴婢。”宫女怯生生地说着,偷看了性德一眼,然后低声说:“奴婢就送给了萧侍卫了。”   这样的回答很出容若的意料,可是看这宫女害怕的样子,倒又不像说谎,不由悄悄皱了眉:“皇后不用早膳,还罚宫女跪,为什么?”   宫女心惊胆战地说:“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说,皇后本是楚家的小姐,世阀大族,较诸平常世族的女儿自是高贵严厉些。只是最近,她脾气发得比往日多,奴婢每天送花入皇后宫,常会看到挨过骂的宫女、太监,跪在外头受罚。”   “知不知道皇后为什么最近脾气特别坏?”容若问。   宫女垂下头,声音极低微:“奴婢不清楚。”   “你既然那么喜欢打听事,你那绢姐姐又那么喜欢说事,你真的不清楚?”容若冷喝一声:“欺君之罪,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宫女骇然道:“奴婢只听说,皇后因为被皇上冷落而生气,自从听说……”   她顿了顿,直至容若冷哼一声,才忙道:“自从听说萧侍卫到了皇上身边,皇后更生气,只说,这种美貌男子,日夜随侍君王,害得皇上不分男女大伦,最最留不得了。”宫女说到后来,声带颤音,跪在地上,只是哭着磕首。   她一个小小宫女,被迫在言语间论及国母的是非,论罪实可至死。   尽管她吓得魂飞魄散,说出来的话却也把容若给弄得目瞪口呆,弄了半天,这竟变成了后宫女人争风吃醋的事件了。   以前看电视,后妃之间的争斗杀戮极是阴险凶险,没想到,他自己也会遇上。他心中一乱,很自然地就扭头去看性德。   性德神色宁静,仿似被讨论、被嫉恨的根本不是他,但若是细看就可以知道,他眼眸深处的一抹玩味,简直就是在幸灾乐祸,准备坐看这个皇帝怎么处理了。   性德容仪之美,世间难寻,他日日出现在皇帝身边,宫中有各种不堪的流言,都是很正常的事。   后妃常年受冷落,忽然看到一个男人居然得此宠爱,心中嫉恨,也是平常,就算是施出什么毒手来,以他多年看深宫密史一类连续剧的经验来说,的的确确是件非常非常正常的事。   容若原本一鼓作气想为性德追出一个公道来,谁知一追追到自己妻子头上来了,这一下,真正进退两难。   这种后宫争宠的丑事秽闻,根本不便大张旗鼓地追查问罪。而且就算查到底又怎么样,从来也没有个皇帝,为了一个自己宠爱的侍卫,跑去废皇后的道理。他能怎么办?骂皇后一顿?不痛不痒;冷落她?本来就一直在冷落了。   容若觉得自己因为关心性德,落到这个地步实在很冤,更可恨的是,性德不但毫无愧疚,毫不担心,甚至完全是用看热闹、瞧好戏的心态来对待事情的下一步发展,真是太太太可恶了。   可是,他满心怒气,又找不着发作的由头,一双眼睛瞪着性德,没效果,瞪宫女,吓得她三魂去掉六魄,只得抬起头瞪老天,同时愤然说:“给朕召皇后宫的小绢过来。”   因为事关皇后,问题比较敏感,所以容若是在自己的私殿召见小绢的,除了性德之外,所有人都被赶到外头,不得靠近。   小绢年纪不过双十,面容俏丽。应召前来时,明显已打扮过了,虽是宫女,却穿了一件平日舍不得穿的华丽衣裳,戴上所有珍贵漂亮的饰物,淡施脂粉,竟也十分美丽。见了容若,盈盈下拜,神色镇定。   容若再没政治斗争经验,只看小绢的表现,已知她不同于普通宫女,真正是个人物了,他也不绕圈子,直接说:“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你应该知道了?”   小绢平静地说:“奴婢知道,是因为奴婢和翠儿平日交情好,翠儿常说喜欢萧侍卫,暗中递些好吃的给萧侍卫的事。今日她又向奴婢讨要糕饼,奴婢料是要送给萧侍卫的,就在饼上洒了毒药。”   容若愕然,想不到做出了这种事,她居然还可以这样平静从容。一股怒气自容若心中涌出来,他虽不在乎什么权力威势,但有人这样谋害他身边的人,这般不把人命当回事,由不得他不怒满心头,猛然立起,喝道:“你好大胆子,什么人主使你的?”   小绢从容道:“并无人主使奴婢,奴婢只是不忍看皇后这样继续折磨自己。皇上从不进皇后和贤妃的宫门,身边放着这样一个侍卫,又有这样的容貌,传出去,于国于君都不好,更置国母于何地。奴婢冒死,不过是想为国除一祸乱罢了。”   容若怒极反笑:“原来,杀人也有这样妙的道理,你倒是个一心为国的好人了。这样好的见识,居然只是个宫女?这样好的谈吐,只是个奴婢?却可以说杀人就杀人,说下毒就拿得出毒来的,哪里来这样大的胆子?如今却在朕面前说这些混话,你哄谁去?”   “奴婢本也是官宦之后,家父因犯律条,才籍没家财,入宫为奴的。自小学诗书礼仪、处事道理,倒也不敢妄自菲薄。因是犯臣之女,恐遇上不堪之事,所以随身携带药物,只为了必要之时自裁所用,一切实与皇后无干。”   小绢脸色渐渐灰败下来,只因脸上浓施脂粉,一时倒看不出来,她续道:“除死无大碍,其实也并不需要太大的胆子。”   容若听她语气漠然,浑不以生死为意,心中忽然一动,再细看她神色,立时察觉不对,快步绕过桌案冲向她。   但是,在他靠近之前,小绢的身子已颓然倒地。   容若俯下身抱着她大声喊:“你怎么了?”又抬头叫:“传太医。”   “没用的,她自知必死,在来之前已经服毒,此时毒发,已经断气了。”性德的声音一片漠然,一个生命在他眼前消逝,不会引发他任何情绪波动。   容若木然无语。其实他刚才看到小绢倒地时,心中已经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愿承认,所以才大声呼唤她,努力想要救回一条性命,但这无望的希望,却被性德冰冷的话所打破。怀中的身躯依然温暖,方才还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转眼间,就已变作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面对死亡,而且这个死亡,几乎也是因他而降临的。   他深深叹息,放开小绢,勉强扯动一下嘴角,想要露出一点笑容:“是我太笨了,看了那么多小说,那么多电视剧,都没想到,剧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知情人不是自杀,就是被灭口,这几乎是所有故事的定律了。”   本来是打趣的话,用的却是苍凉之极的语气。他抬头望向性德:“我很生气,我不希望因为我而有人想杀你,我不喜欢这样肆意的杀戮伤害,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去杀人,真的要去伤害别人的性命。为什么她一定要死?”   性德知道,眼看着别人因他而死,对容若的打击非常之大,虽然早知道世界的残酷,权场的无情,但是真正看到生命的逝去,这样无声无息,这样轻而易举,还是会有很大的震动。   本来,性德不想说话,但不知为什么,竟然开了口:“与你无关,这次的刺杀,无论成不成功,不管你追不追究,她都是非死不可的。只有她死,事情才无法追查下去,你才不能通过她,去攻击她背后的人。”   容若点头。虽然小绢说全是她一人的主意,与皇后无关,但越是如此,皇后的嫌疑越大,小绢的死,怎么看都像是为了掩饰皇后。不管怎么想,小绢一个宫女,只为了替皇后打抱不平,只为了不喜欢一个漂亮侍卫败坏皇帝的名声,就做出这种谋杀的行径,太不可思议了。   他望向小绢的尸体,眼神悲凉:“这就是下人的命运,只是上位者的棋子,由不得她们选择,由不得她们甘愿,她们的生活、感情、命运,都受上位者的操纵,完全没有自我。”   “这件事,你还要追查吗?”   “查,当然要查,就算她死了,就算没了线索,我也不能就此罢休。”容若眼睛忽然有些发红,大声道:“没有人有权力如此肆意利用别人,没有人有权力任意操控别人的生死,不管是谁做了这种事,都要受惩罚。”   他推开殿门大步走出,外头一干太监、宫女一起下拜。   容若淡淡吩咐:“好好厚葬小绢,还有,找宫女总管,调查一下她的资料。”一边说,一边大步往外走:“现在,起驾皇后的甘泉宫。”   凤仪门前过凤凰,甘泉宫中承甘露。   大楚国皇后,是全副銮驾,从凤仪门前抬进,入主甘泉宫,为后宫之主的女人。一国之母,天下至尊至贵的女子。   只是为何镜中容颜,只见孤寂和抑郁。   楚韵如静静看着镜中的女子,乌发如云,雪肤花貌,青春正盛,眼眸之中,却已是死气沉沉一片,若非这花一般的娇颜,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也不过十六岁。   十六岁,正是如花年华,不知烦忧的岁月,她却已经忘记,上一次开怀大笑,是在什么时候了。   “皇后,您就用一点膳食吧!”贴身宫女凝香又在相劝。   楚韵如有些漠然地道:“凝香,不要再烦我了,不要以为你是太后指给我的宫女,我就不敢罚你,再来唠叨,自己到外头和别人一样跪着去。”   凝香一屈膝跪了下来:“皇后,就是您惩罚奴婢,奴婢也一样要劝。您是金玉之体,怎能这样不加爱惜,这些日子,您越发地消瘦了。”   楚韵如凝眸望镜中脸容,在这寂寂深宫,无人怜惜无人问,消瘦又如何呢!   她浅浅一笑,起身走到琴台前,复又坐下,淡淡道:“你起来吧!我知道,在你们眼中,我也不过是个骄纵的小姐,自小脾气不好,叫你们吃了不少苦头。”   凝香起声低唤:“皇后。”   皇后却没有理她,伸手按在琴弦上。   第一次学琴是什么时候,楚韵如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从有记忆开始,她已经在永无休止地学习,仪态、谈吐、诗词、音律,要学的东西一串串地排下来,从来不曾有过轻松的时候,从来不曾有过肆意玩闹的时光。   春天百花开,花园中,来来去去的小丫头们笑成一团,她在房中一遍一遍地背“女则”、“女律”。   夏天,大家轻衫单薄,满园放风筝,她在房里一遍遍弹琴吹箫,弹到双手流血,吹到嘴唇发麻。   秋天,秋高气爽,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日光,旁人谈谈笑笑,诸般计划,她却要学书学画,直写到右腕像断掉一样。   冬天,满天飘雪,姑娘们打雪仗的笑声传入耳中,她却要穿着单薄的衣服,保持完美的身姿,学习贵人的仪态。   从小就知道,楚家的小姐是有皇后命的,楚家身份尊贵的女儿,一出生,就必须接受皇后的教养,所有的一切都要会,都要懂,都要精,不可辱没了皇上,不可辱没了国家。   诗词为君赋,琴箫为君习。   无数次憧憬那高高宫墙后的世界,无数次在心中编织万乘之君的形象。   十四岁那一年,金銮玉轿、全副仪仗,浩浩荡荡把她抬入凤仪门,昭告太庙,她正式成了大楚国的皇后。   她见到了那个从她出生,就不断在她耳边被提起的人。   皇帝、丈夫。她的君、她的天、她的夫,她一生一世追随效忠、生死不离的人。   她的一生都是为着他,从她一出生,生命里就有了他无数的烙印,而大婚的三日三夜,寸步不离的相守,那个男人却不曾对她说一句话,更不曾碰她一个指头。   而她,不能哭,不能闹,不能气,就连悲伤、失望,也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她是皇后,她要保持一位国母的尊严,她要做天下女子的典范。   尽管,她只得十四岁,尽管,在那新婚的夜晚,她惊慌、伤心、悲苦,无措得想要痛哭出声,却只得一直努力含笑,尽管,她恨不得扑到亲娘怀中寻求慰藉,但重重宫墙,从此阻隔骨肉血脉。   只剩她一个十四岁的弱女,孤处于深宫之中,头顶着皇后的桂冠,苦挨着孤寂岁月。   整整两年,除了每年屈指可数必须由帝后共同出席的大典,以及偶尔几次皇帝生病,她照规矩去探望,她和皇帝之间,再没有其他接触。   看那史书之上,被冷落的皇后数不胜数,似她这般,从一入宫即被弃如草芥的,怕也只此一家吧!   楚韵如淡淡一笑,笑意漠如秋风,竟是连悲伤都没有了。纤指轻拂,琴音袅袅,伴着她的歌声,随风飘扬出去。   容若一路怒气冲冲,带着性德还有其他伴驾的太监、宫女们往甘泉宫来。远远果然望见有两三个人跪在甘泉宫外,容若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知不觉哼了一声。   “以前我就曾经猜过,如果太虚的背景人物是按很多故事编的,那皇太后是孝庄,摄政王是多尔衮,没准董嫣然就是董鄂妃,皇后就是娜木钟。没想到果然如此,这个皇后,就和『孝庄密史』那部老电视剧中的娜木钟一模一样,骄纵任性,蛮横无情,太过分了。”   容若回头对性德说:“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还总觉得电视太片面。董鄂妃无所不好,无所不美,皇后则集全天下缺点于一身,假得过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这种皇后。做出这样狠心的事,别人怕她,我可不能就此放过她。”   他一边说,一边气呼呼往里走,沿路的宫女、太监纷纷下跪。有人要高声传报,被他一眼瞪过去,吓得屏息噤声。   才刚跨进甘泉宫的大门,就听见琴音悠悠,歌声悦耳。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本应该是极悦耳的琴音,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怆然之意,歌喉异常动人,唱的更是新婚娇羞之词,却不知为何不觉欢喜羞涩,有的,只是一种连悲苦都已不再外露的漠然。   容若一怔,低声问:“李白的诗?”   “在太虚里,就是民间流传的无名氏歌谣。”性德在一旁回应。   容若难得的笑一笑,程序员真是太会偷懒了,连民间村言俚语、歌谣曲赋,都可以大偷现实中的东西。可惜李白死了太久,也不能跑来找他算侵犯版权的帐。   不过,幸好谱的曲子好听,歌声更美,待要细细聆听,歌声已止住,惟琴曲悠悠不绝。   容若有些不解,李白的原诗,可不止这四句啊!顺口问:“是谁唱的歌,怎么不唱下去了。”   宫院里跪地的宫女中有人低声答:“是皇后唱的,两年来,皇后总爱唱这首歌,每次都只唱这四句,就不再唱了。”   容若怔了一怔,良久,才叹息一声:“她当初嫁进宫的时候,正好十四岁,新婚之夜也许是她唯一单独和皇帝相处的时间,可惜……”说着摇了摇头,心中忽升起怜惜之意,方才的怒火渐渐消退下来,就连怒气冲冲的步子,也渐转轻慢。   “我也不好,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萧若的妻子,所以来这里后,从来也没来看过她。她又何尝不是这深深宫殿,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可怜人。”   他望向性德说道:“现实里,有一首老电视剧的插曲,因为好听,一直流传到现在,讲的也是后宫女子被皇帝冷落,孤孤寂寂、自生自灭的命运,曲调非常优美,你听过吗?”   “我怎么会听过?”   容若一笑:“我唱给你听。”   他微微仰起头,竟然真应和着琴声,低唱起来。   十六岁少年的身体,发出的声音很是清悦,即使唱的是女子之歌,听来依然悦耳。   他一边唱,一边信步往殿宇深处走去。 第二章 干戈玉帛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声,与琴声相和相应,由远而近地传过来。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可怜桃花面,日日见消瘦。玉肤不禁风,冰肌寒风透。粉腮贴黄旧,蛾眉苦常皱。芳心哭欲碎,肝肠断如朽。   声音由模糊而渐清晰,楚韵如微微一震,指尖一痛,才惊觉,不知何时,琴弦已划破手指。   明明是男子的声音,但伴和着她的琴音,竟是异常婉转悦耳,轻轻淡淡的歌声中,诉尽了深宫寂寞、深情成空的悲凉。   明明听到的是和太监完全不同的男子声音,渐渐清晰,渐渐接近,楚韵如竟似着了魔一般,坐着一动不动,只是有些惊异地问出一声:“是谁,谁唱的歌?”   “是我唱的歌!”   声音近得就在身旁,同一时间,内殿里面的十多个宫女一起拜倒下去:“恭迎陛下。”   楚韵如一呆,略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子,看到了那个成亲两年,从不踏足甘泉宫一步的丈夫。   她尽量从容地站起来,盈盈拜倒,悄悄在袖子里把指尖扎进掌心,让疼痛可以使自己用平静稳重的语气说完走过场的话:“臣妾恭迎圣驾。”   容若是带着火气过来的,可是遥遥听到歌声琴声,走近再看到这容色清美的丽人,火气实在发作不出来,可是要和和气气,又做不到。闷了半天,只得没好气地说一声:“平身吧!”   “谢圣上。”楚韵如保持着皇后完美的仪态礼貌,说着老套的话,站了起来,抬起头,望向容若。   这一对成亲两年的夫妻,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正视彼此。   容若只觉楚韵如容颜如画,眉若青黛,唇似涂丹,偏偏如此美人,如此年少,一双眸子清美之外,竟有些暮气沉沉。他心中微动,忙侧开眼睛,尽力用冷酷的声音说:“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来找你的?”   楚韵如低眉垂首:“臣妾不知。”   容若见一个少女做出这样死气沉沉的动作,说出这样死板的回话,又觉生气,又觉怜惜,不觉冷笑一声:“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宫女小绢今早送出一块有毒的糕饼,而这糕饼最后递到了萧性德的手里?你不知道,外头很多人都传你非常讨厌萧性德,屡次说要除掉他,那么你都知道什么?”   楚韵如大惊抬头,震惊地望着容若,然后又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性德。这个时候,她气得连手指都冰凉一片,悄悄在袖中颤抖。   性德的容貌之美,以及他忽然被皇帝收为随侍,日日夜夜,寸步不离的事,早已传遍宫廷。暗中,不知有多少流言猜测,而大部分人都会相信其中最不好听,最脏肮的那一种。   这样的话,楚韵如早听得多了。她原本就是个被冷落的人,所以只是冷冷哼一声,也就罢了,料不到今天会有这样的大罪降到头上来。   此时此刻,她想到的,不是喊冤,而是愤怒。   她也是楚家金尊玉贵的小姐,自小就习诗书礼仪、忠孝贤德的道理,圣人之言、女子之德,哪一条不谨记心上,送入宫中,封为皇后,为天下国母,被生生冷落两年,而今,却为这样莫名其妙的事,被自己的丈夫逼上门来。   她是当朝国母,竟被视做与男宠争风而施毒手的女子,置她这当今皇后于何地。   她愤怒已极,反倒笑了出来,笑容美至极处,却又冷至极处,望着她的丈夫,她的君王,生平第一次说出了有违闺训的话:“原来今日圣上贵足踏贱地,是为萧侍卫讨公道来的。既然如此,臣妾怎敢欺君,此事确是臣妾所为。臣妾身为皇后,统御六宫,当要维护宫中制度、皇家名声,自问所作所为,全是为皇上清誉着想,为大楚名声着想,皇上若要怪罪,我就此领受便是。”   容若万万没想到,她竟会一口承认,瞪大了眼睛,怔怔望了她半天。明明是他来找她兴师问罪啊!怎么现在,倒像是自己被她压住了气势,不免有些不甘心地瞪着她。   “好一位皇后,你说得真是太好了。你统御六宫,杀一个你认为会败坏皇家声誉的侍卫算得了什么?就是天天让人跪在外头大太阳底下,自然也是理所当然,无可指责的。”   楚韵如徐徐抬头,望定容若的脸,本来波澜不起的眸子里,尽是倾天的烈焰。这个残暴之名传遍天下的皇帝,这个残虐折磨奴才如草芥的皇帝,居然跑来怪责她对手下太苛。她越想越恨,反激起满心的怨怒来。   容若见楚韵如神色不善,眼中光芒越来越激切,竟也吓了一大跳,不知楚韵如要如何发作。   谁知楚韵如却只是直直对着他跪了下来,眸中怒火狂燃,而声音却平静如水:“楚韵如失德,不怜臣下,不恤奴婢,不敢再居后位,就请皇上下旨惩处吧!”   容若想不到,他说一句,她就顶一句,他来审问,什么手段也没来得及用,她就全认了,他来问罪,还没开口论罪轻重,她就先要甩帽子不干了。一个这般柔弱的女子,说起话来竟会这样强硬。   对她的印象,明明还是当日探病时,一语不发跟在皇太后身边,看似怯生生的女孩,却能把他这个皇帝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容若有些气闷地望向楚韵如,却见她神色淡然,可眼睛里明明是无穷无尽的悲愤、怨苦、不甘、不屈,化为烈焰,灼人魂魄,烧人肺腑。   容若只觉胸口一震,没来由地一疼,竟似被那如水明眸中的无双烈焰真的烧着了一般,恍恍惚惚间,似乎有些明白楚韵如说这些话时的心情了,这个纤美少女,性子竟刚烈至此。   本来因性德无辜被谋害的滔天怒气,小绢活生生死在眼前的满心怨愤,竟全被楚韵如眸中的悲苦压了下来。   容若发热的脑子渐渐冷静,目光深深望着楚韵如。这女子眸子一片清明,只是愤恨不平、怨苦不甘,绝无一丝一毫的心虚胆怯。   他心中复又将整件事来回思量,眼神由初时的不解、气恼、愤怒、震动,渐渐变为怜惜、迷惑、困扰、无奈。   良久,容若才长叹一声:“其他人全都出去。”   一众宫女、太监早被帝后间的风波吓傻了,听了这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外退。   就连性德,看这一男一女对峙的局面,竟也一声不出地退了出去。   容若这才一弯腰,把楚韵如扶了起来。这动作让楚韵如有些吃惊,而接下来听到的话,更令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对不起。”声音温柔真挚得不似真实。   面对一向冷落她的无情帝王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过于吃惊的楚韵如只能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容若,呆呆地听容若接着说下去,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是我不好,只听一面之词就对你生疑,还把这么大的罪名加在你的身上,对你这六宫之主实在太不尊敬了。”   楚韵如的脸色迷茫,目光甚至还带点惊惶,微微皱起眉头,不能理解这一切突如其来的改变是为了什么。   容若见她此刻和方才的刚强完全不同的柔弱无措,越发怜惜起来。这被尊为皇后的少女,在深宫之中受了多少薄待、多少冷落,以至于现在听到一句真诚的话,反而失措成这样。   他一时心情激动,忍不住一伸手,握住了楚韵如的纤手。掌心触到的一片冰凉,冷得他竟没来由地心中一颤,手,却反而握得更紧了。   楚韵如惊觉手上一热,本能地想往后缩,没想到对方更用力握紧,竟是缩不回去。可是,手中触到的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地让她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梦,尽管这似乎比梦还离奇,比梦还不可能。   “韵如,以前的我一直待你不好,最近我才醒悟,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我不敢来见你,因为,我薄待了你这么久,不知怎样才可补偿你,所以我躲着你,明明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却还是让一切继续下去。”   容若坚定地握紧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热,来温暖她的冰凉,想要竭尽全力,来改变这可怜女子悲苦的命运:“我只听了小绢的话,无凭无据就来找你,我只看到外头跪着的人,也不问因由,就对你发脾气,这些,都是我不好。”   楚韵如仍然有些迷惘地望着他,可是,那丝丝缕缕,却也无穷无尽的暖意,一点一点,从他的手,传到她的手,流注全身,真切的话语清清楚楚响在耳边,原本的强硬固执,忽然也化做如水温柔。   “小绢的事,不论皇上信不信,臣妾确实不知,至于外头那几个跪着的,倒也没犯什么大错。只是臣妾近日胃口不好,不想多进饮食,他们劝得多了,臣妾一时厌烦,就让他们跪到外头去,别在臣妾眼前吵闹。”方才一句句顶得皇帝哑口无言的皇后,如今声音却一片柔和。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却又不觉微微一笑:“你大可说他们犯了什么过错,你才加以惩罚的,难道我还能叫外头的宫女来跟你这皇后对质不成。你却还是一句也不多说他们的错,只道是你自己不喜欢,可见你不肯欺我,我怎么还会疑你做见不得人的事呢?只是……”   他深深望进楚韵如的眼睛:“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这样待他们吧!若是没有犯大过错,能善待他们总是好的,但这只是我真心真意的建议,不是命令。你是皇后,后宫是你的管辖范围,我也不可以越权干涉你。”   楚韵如怔怔望着他,他的眼中有着明显的不赞同,却又明明有着更多的宽容与温柔,纵然是不喜欢她的行为,也可以用这样温柔婉转的语气对她提出,这般温柔体贴的男子,真的是她的夫、她的君吗?   不知为什么鼻子有些发酸,转瞬间泪盈于睫。她惊觉失态,忙把头侧开,她是皇后,要有母仪风范,不是别的妃子,可以随便使性子哭闹的。更何况,自己哭起来必会十分难看,快快扭过脸,不能让他看到。   容若想不到自己几句略略温柔的话,就让这女子眼中雾气升腾,珠泪盈盈,不免感叹她以前受的苦,心中怜惜之意更浓,抬起手,想要为她拭泪,却只觉她容颜如玉,脆弱得让人不忍碰触,手竟停在半空,不敢落下去。   他最终只是轻轻抚在她肩头,用生平最温柔、最诚恳的声音说:“韵如,无论如何,我会尽力补偿你,尽力把你被夺走的欢笑,还给你。”   楚韵如声柔如水:“皇上,你忘了,你应该自称朕。”   容若微笑:“这里,没有皇上,也没有臣妾,我们是朋友、是知己,不是君臣。”   楚韵如茫然凝视他,这样的话,不应该由皇帝口里说出来,而且,他为什么不提是夫妻呢?   容若见她迷惘,笑着还要解释,性德却在这时走了进来,看到一男一女执手相望泪眼的样子,一点回避的意思也没有,淡淡说:“王天护带着一大堆侍卫赶过来了,就在甘泉宫外。”   楚韵如一怔:“他来做什么?”   容若却立刻明白过来了:“帝后吵架,这么严重的事,当然有人会报信,只是他来得这么快,倒有些出乎意料,简直就像一直在附近等着似的,我去打发他。韵如,这时候皇太后怕也得了消息,必要担心的,你去永乐宫那边给皇太后请个安,让她宽宽心,好不好?”   他用的是完全商量的温柔口气,半点命令的意味也没有。   楚韵如立时柔顺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一起出去。”容若全不避忌地牵了楚韵如的手往外走,同时冷冷一笑:“我正好还有一件事,要麻烦能干的王大统领呢!”   走出甘泉宫,侍卫们即刻拜倒一地,因为在场还有皇后,男女之别、皇后之尊,更让这些年轻的男子们人人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楚韵如对容若浅施一礼,便领了宫女,往永乐宫而去。   至此,侍卫们才敢抬头。   容若慢慢走向王天护:“王统领,你来得好快,没有看到热闹,你很失望吧!”   王天护忙道:“卑职正好领人巡视到附近,听说皇上在甘泉宫中发了脾气,所以特来听候圣令。”   容若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朕是可欺之人吗?”本来还有话要说,目光忽在王天护身后所带的侍卫中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影:“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侍卫一惊,忙答道:“小人邹静。”   “刚才,你为什么偷看皇后?”容若板着脸问。   邹静大惊,叩首于地:“小人没有……”   “你没有,那就是朕冤枉你了?”容若冷笑不止。   邹静面无人色,满头冷汗,不喊冤,就是认下这样的死罪,若是喊冤,就是说皇帝冤枉他,不管怎样,都是一个死。而他一个小小侍卫,没有王天护的背景地位,皇帝就是要杀他,和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更不会有强有力的人物来为他出头。   王天护忍不住开口:“陛下,邹静一向老实规矩,绝不会……”   “你也说朕随便冤枉人了?”容若目光冰冷如刀,恶狠狠看过来。   王天护知他是下定决心要冤枉邹静了,心中虽是愤愤,却知争也无用,只得低头道:“卑职不敢。”   容若不再看邹静一眼:“这家伙眼睛不规矩,不能留在宫中,赶出去吧!”语气轻松地像是吩咐别人拂掉一片落叶。   王天护惊讶极了,本以为容若是故意找邹静的麻烦,用莫须有的罪名,杀他一个手下,好向他示威,想不到,居然只是赶出宫这么简单的处罚。他虽然不解,但唯恐容若反悔,立即应:“遵旨。”   邹静却是脸色大变,嘶声大喊:“小人冤枉,皇上,求求你,不要赶小人离宫。”一边喊,一边用力磕头。   容若就像没听见,一双眼看天看地,看花看草,就是不看他邹静。   王天护暗中皱眉,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捡到一条命就算不错了,再缠下去,惹怒那个暴君,怕是想死也不能了,当即下令:“拖了这没规矩的东西下去。”   其他侍卫得令,七手八脚,拖了人就走。   邹静猛烈地挣扎,一路嘶声大叫:“陛下……”但被七八个好手制着,完全没有反抗余地,被越拖越远了。   “下次再让朕看见他在宫中,不但要杀他,还要追究你。”容若冷冷道。   王天护沉稳地回答:“卑职岂敢违陛下旨意。”   容若挑了挑眉:“是吗?那朕就再下一道旨给你。”他冲王天护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说:“麻烦你给我的叔叔传一句话,侄儿有重要的事情向他请教,请他百忙中拨冗进宫一趟。” 第三章 千钧一发   容若穿过重重殿宇、处处院落,回到自己的寝殿。   所过之处,太监、宫女不是老远就跑得不见影的,就是沿途跪得整个人都伏在地上,气也不敢喘一下。   本来有笑语、有温言的地方,只要有他走过,即刻一片肃杀,静得落针可闻。   容若至此才真正意识到,这十多天的努力,完全被自己的勃然怒气破坏了,再加上小绢莫名其妙的身死,不知引起了多少猜测。   在大多数人好不容易开始对自己有所改观时,忽然又受到这样的惊吓,以后再想打动他们,就更难了。   容若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想要努力和善一点给所有人笑容,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嘻嘻哈哈一番,却觉得疲倦得连笑都没有丝毫力气笑了。往日为了放松所有人的精神,为了打破宫廷的冷寂所努力做出来的姿态,故意戴上的小丑面具,终于是扮不下去了。   他苦涩地叹息一声,不再东张西望,不再努力从所有跪地俯首的人中间寻求理解,一路回到了寝宫。   进了内殿,容若坐下来就开始唉声叹气,叹了两口气,抬起头,扫一眼殿内侍奉的人:“说过多少遍了,我不喜欢满眼都是人,我没吩咐的时候,除了性德,还有苏良、赵仪,谁也别进来。”   太监、宫女们赶紧屏息闭气地往外退出去。   容若又苦笑着摇摇头,说什么平常心,说什么尽量善待每一个人,说起这样高高在上的话,现在已经越来越顺畅了。容若,你真的可以保证,自己一直不会变吗?   他轻轻叹息,冲性德说:“有没有生我的气?”   “为什么生气?”   “我去找皇后替你要个公道,最后反而和皇后和和气气地一块出来了。”   “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生气,无论这是关于对我的谋害,还是无数人的死亡,又或是你替不替我出头。”   “真是个无情的人啊!”容若以往总是这样讪笑着说性德,不过,这一次,声音里却没有了笑意,只有疲惫:“我看,你其实是明知道害你的人是谁,就是不告诉我,看着我往陷阱里跳。”   “我没有权力把秘密告诉你,你要知道,必须靠自己去查。”   “如果前面是会跌死人的陷阱,你也一样让我跳?”   “有我在,你死不了。”   容若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这样无情的话,他却说得这般理所当然、神色自如,就像是说太阳从东边升起这样天经地义,无可置疑也无法指责的事一样。   有理得让容若满腹怨气也无法对他发作,只得长长叹息一声,开始用力揉眉头,低声说:“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未老先衰,少年先白头的。”   他这边埋怨,外头太监传报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皇后娘娘驾到。”   容若闻声一愣。想不到皇后到永乐宫见太后,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打破以前老死不相往来的冷漠态度,亲自前来相见。   他心中奇怪,却也站了起来。   殿门大开,外面无尽的阳光立时照进殿来。楚韵如当殿而立,姿容如仙,灿烂的阳光都在她背后闪耀,又似这满天骄阳,都因她一人而亮了起来。   不知是阳光太灿烂,还是楚韵如容颜太亮丽,竟令得容若有一种目眩的感觉,忙上前两步,笑说:“怎么这么快就给皇太后请完安了?”   楚韵如盈盈要往下拜去。容若一把扶住,没让她下拜,就着手,引入内殿。   性德已知情识趣地先一步退了出来,同时关上殿门。   殿门一关,楚韵如便道:“臣妾未得皇上旨意,不敢胡言,太后问起时,也只说和皇上有些小争执,如今已没事了。太后已经安心,臣妾托辞要来向皇上赔罪,才告退出来。已经在甘泉宫中下了禁口令,今日殿内与皇上争执时所说的话,一句也不可泄露。”   容若又惊又喜,忍不住又抓住她的手:“韵如,你真不愧是一国皇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却已能想得如此周全,我正是不想把这事闹大,唯恐牵连过众,自己却没注意到要禁止甘泉宫中的人传话出去。”   楚韵如虽不是第一次被他握住手,但上次太过震惊,反来不及感觉些别的东西,这一次有了准备,再让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禁不住晕生双颊:“臣妾因不知原委,所以要在事情弄明白之前,先禁住下头的人乱传。只是,此事既在宫中发生,又是投毒欲害皇上身边的近人,甚至牵连到了臣妾身上,臣妾身为后宫之主,不能不问,不能不管,还请皇上告知实情。”   她神态端庄,语气温婉中显出坚定,竟令得容若感到难以拒绝于她。心中却不由感叹,楚家女子,果然个个不凡,不愧是大楚国的后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多年被丈夫冷落,却有如此刚毅决断的性子,一旦发生事情,就能妥善应对,并且毫不回避身为皇后的责任,也同时争取后宫之主应有的权力。   容若本人虽不希望这种事知道的人太多,但也明白,这时候如果拒绝楚韵如这样合理的要求,就太不尊重统御六宫的皇后了。所以,他也不再多犹豫,点点头,就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楚韵如听得俏脸上神色连变,禁不住低问:“既是如此,为何皇上只问了臣妾两句,就不再追究了呢?”   容若歉然道:“我薄待了你有两年,你当着人面,从无怨言,更没有做过什么有损皇后之仪的事,何至于性德一来,你就变了?就是好男风,我以前也有过娈童,你也不曾杀人泄愤,为什么两年之后才来做这种事呢?都是我自己气昏了头,也不多想,就去找你。你明明是个性子刚强,清清白白的女子,怎么容得了半点冤屈和侮辱,又怎么会去做那样卑鄙无耻的小人之事。”   楚韵如明眸流转,美目中闪烁异彩,却又急急垂首,不肯再与容若对视:“臣妾不敢自称贤良,只是,身为一国皇后,纵然杀人,又何必行鬼祟手段。只需找个借口,把萧侍卫召到甘泉宫,随便捏个罪名,喝令当堂杖死便是。皇上就是生气,也未必降得了罪。”   “我已认错了,你怎么还说这样刺我的话,我给你赔礼,好不好?”容若对着楚韵如,深深一揖。   惊得楚韵如侧身避开:“皇上这是做什么,臣妾岂有怪责皇上的意思,只是想为自己略做辩白,也好宽皇上之心。皇上既如此信任臣妾,臣妾更要劝皇上细细追查此事,小绢的背后必然有主使之人,此人胆敢在皇宫之中下毒,又企图挑拨帝后,居心之毒,犹胜蛇蝎,若不查出,隐患无穷。”   容若心中早知幕后黑手是谁,却实在不愿楚韵如也牵扯进来,平白添了一层凶险,只得皱眉说:“小绢已死,翠儿纯是受利用,不知往何处去查?”   “小绢虽死,但她人在后宫,平时接触的人极少,若有勾结之人,必有迹可寻,就将平日与她相近的人叫来,一一审问,还有翠儿,到底是不是受利用也未必可以肯定,非要细审方能明白的。”   “她们未必肯认。”   “严词审讯,谅她们不敢不招,若再顽抗,宫中也有刑法森森,并非摆设。”   “宫中弱女,一场严苛审问,会对她们造成多大的伤害和惊吓呢!别说这些人中未必有知情人,就算真有一个两个,只为了找这一两个人,这样大张旗鼓对许多人严审,甚至可能会用到刑罚,也未必妥当。”容若想也不想就反对:“更何况,事情一闹大,就瞒不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在御前投毒的大事,必要累许多人掉脑袋、丢性命,其中大部分都会是无辜之人,你我又如何忍心?”   “可是,皇上,宫规本是如此,有人在御前投毒,自然是许多人平日失职,不能防患于未然,加以惩处也是应当。若是为顾忌伤到其他人而不加严查、不行审讯,那凶徒永远逍遥法外,甚至可以再施毒手……”楚韵如虽自小读书万卷,才慧双全,但不可能了解一个有着现代人权观念的人,所以,更加不能理解容若的话。   容若深深叹气,知道了皇后的意思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一定要追查下去,至于会牵连多少人,她可能根本不会考虑。   他心中不快,脸色也就不太好看了,想要责备她,看她满脸愕然不解,心中又是一软。毕竟时代不同啊!在这里,所有人都有阶级观念,高官大阀不把地位低下者放在心上,是很正常的。   特别是楚家的女儿,自小所受的教育都是如何成为皇后,如何维护皇家和楚家的尊严地位,奴仆贱若泥尘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法则,也是所有人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她的看法、想法完全符合国法人情,就连可能被审问的宫女们,也不会觉得皇后的做法不应当,自己又怎好用现代人的眼光去苛责她呢!   楚韵如觉得很奇怪,她自认并没有说错话,可是一瞬间,皇帝眼中隐隐的怒气和深深的不快都是如此明显,但即使是这样不快活、不高兴,他的眼睛,却还是带着如此温柔的宽容,凝望着她。   “韵如,听我说,咱们暂时不要大张旗鼓地追查,就算是奴仆也是人,也是大楚国的臣民。君父国母,哪里有父母为了害怕危险,为了一些怀疑,就把自己的孩子捉来,肆意审问折磨的呢!”容若徐徐劝说:“我让人去查小绢的身世来历,我看很快就有回音了。”   他这里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人报:“陛下,小人已从宫女总管处取了小绢的私档来了。”   “送进来。”   殿门推开,两个身材稍小的侍卫低着头进来,一个双手高捧着书档走近,另一个回头又把殿门关上了。   容若拉了拉楚韵如:“来,我们一起来看看,小绢说的话属不属实。”一边说,一边拉了楚韵如向前,正好,那双手高捧书档走近的侍卫也在向他靠近。   容若一伸手拿起书档,才看到本来被书档遮住的苏良的脸,和他眼中激烈的光芒。容若心中一凛,还不及思考,一道既锐且烈的光芒迎面而来。   容若手忙脚乱地往后退,却因为太过匆忙,整个人失去平衡跌倒。他情急之下,张口想叫性德,却又在电光石火间想到,如果这一叫,引得外头的人撞开殿门,几十个人,其中包括皇太后派来的高手们,一起看到苏良刺王杀驾,这样的大罪活该凌迟处死,自己也保不住他们。   容若这一犹豫,性德的名字只在舌底打转,生死一线之际,竟是叫不出声。   容若犹豫着没叫出来,楚韵如惊见变故,却是完全本能地张嘴要发出惊呼。但是赵仪动作也奇快,飞扑过来,竟不顾着男女之别、上下之仪,伸手掩住了楚韵如的嘴。   楚韵如眼睛倏得睁大,花容失色。且不论男女之别,以她皇后之尊,竟被一个小侍卫这样无礼占了便宜,怎不叫她又惊又怒又心慌。   苏良飞刺容若的动作极快,按理说容若是绝对躲不过的,如果容若全力后退,也肯定不会比这一刀的速度快,但是苏良千算万算,没算到容若居然因为太过慌乱而跌倒在地。   这一跌,无巧不成书地就避过了这一刺。   苏良变招极快,手中寒光闪闪的凶器往下又刺。   这一下容若真是躲无可躲,偏偏他这个时候,居然正巧看见楚韵如被强行掩住口,挣扎不得。   容若心知一个女子,而且还是皇后,处此境地,必是羞愤欲死,他倒暂时忘了自己的危险,大声喊:“放开她。”   与此同时,殿门大开。   容若心中一震,暗叹一声,为了这两个孩子费的苦心,竟是白花了。   这下子,还真不知道怎么救他们的性命。   可出乎意料的是,殿门开处,狂风大作,吹得众人一个个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一个身影就这样翩然如仙,一掠而入,一手回袖一扫,殿门立闭,另一手五指如弹琴拈花般凌空一拂,苏良和赵仪同时闷哼一声,跌倒于地。   容若这才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大喊:“没有事,谁也别进来。”先稳住殿外发觉不对劲,想要冲进来的人,一边扑向楚韵如,握住她受惊冰凉的手,连声喊:“韵如,没事了,你吓着了吗?”   楚韵如生平第一次遭到暴力对待,而且还被一个陌生男人碰了身子,又是羞又是怒,脸色时青时白,手足一片冰凉,怔怔望着容若,又看看倒在地上,但却一直对容若怒目而视的苏良、赵仪,竟是半日说不出话来。   容若看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抱愧。他知道大户人家的女儿,对这男女之防看得最重,何况楚韵如身为皇后,竟遭此辱,按着烈女的要求,这时候,楚韵如就该去上吊撞墙了,可是他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才能扭转楚韵如自小所接受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更头疼的是,苏良、赵仪不知如何处置。   以往他们刺杀,多是背着别人的,皇帝不说话,也就没人追究了。如今全给楚韵如看在眼里,不但皇帝遇刺,连皇后也受此大辱,不管哪一条罪,都够这两个孩子死上一百次有余了。   想到这里,容若只觉头大如斗,回过头,恨恨地瞪了苏良和赵仪一眼,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好心被狗吃了,你们就算想杀我,避避人不行吗?干什么非急着当着皇后的面找死。人家卧薪尝胆,十年忍辱才能报仇,你们两个小子就这么没耐性吗?”   他这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刺杀行动的背后主使者,在骂自己因不听话而行动失败的手下,根本不像是被刺杀的受害者。   听得楚韵如更加睁大眼睛,怔怔望着容若发呆。   苏良、赵仪也露出愕然的表情,就连性德竟也牵动唇角,似有若无地笑了一笑。   虽然性德笑得很轻微,可是容若却觉得特别扎眼,更加恶狠狠瞪着他:“你明知他们不怀好意,为什么让他们进来?”   “你说的,没你招呼,只有我和他们可以进殿。他们来送卷宗,当然让他们进来。”   “你就不怕我死掉?”   “你死不了。”   “你,你根本就是故意想看我的笑话,你故意让他们以为,你不在我身边,就有了机会。为了把握这个机会,连皇后在场也不顾了。你就不想想,万一让别人都知道这件事,会害死两条人命,不,可能还不止,牵连起来,会掉一堆人头的。”   “我进来时,故意带动一股强风,让别人什么也来不及看见,至于皇后……”性德略一顿,才道:“夫妻一体,自然是以你的意思为主的。”   两个人一来一往连番对答,诡异之极,就连苏良、赵仪,已经有些习惯他们相处时与众不同的对话,此时听来也觉惊异,更别提楚韵如了。   她眼睛越瞪越大,嘴唇微张,根本不明白自己听到的是些什么话,这是正常侍卫和君王该有的对话吗?就算那人真是皇帝最喜欢的男宠,说这样的话也太不合常情了。   容若看她惊愕的表情,心中叹着气,陪着笑说:“韵如,你受惊了,此事别有内情,你能否不要声张?”   楚韵如是美人,得天独厚,就算惊愕至极,瞪圆了眼睛,竟也别有一种风情,此时徐徐抬头,看向容若,明眸中一片沉静,声音也沉沉静静:“请问圣上,此事要如何处置,这两个人如何问罪?”   她不回应容若,反一语直问要害,令容若头皮发麻,只得乱咳一声,说道:“韵如,这件事真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他们两个其实都是可怜人,今天做的事只是一时冲动,何苦非要追究,你受了委屈,我替他们向你赔礼……”   容若还要低声下气地又求又劝,倒在地上的苏良却恨声大叫:“暴君,你不用假惺惺,你不就是一直把我们放在手心里玩吗?你不是想一直戏弄我们,想看我们一次次失败吗?我们不会领你的情,只要还有一点机会,我们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容若简直想扑过去,对着苏良的榆木脑袋狠狠揍三拳了。   楚韵如气得脸色发白,不过她气的明显不是刺客的无礼,而是皇帝的糊涂,正色道:“圣上,如此凶顽之徒,无论有多少可怜故事、多少无奈之处,都不可赦他刺王杀驾的大罪。此事若还能恕,则国不成国、君不成君,道德礼法,皆成空文。论私,他们侮辱您的妻子,为人夫者岂可不追究;论公,他们冒犯了皇后,为人君者岂可视若无睹。纵然臣妾身如蒲柳,不值一提,天子身系国家万民,安危重逾万金,断不能有半点危险。圣上一意要遮掩此事,恕臣妾不能苟同,纵是要抗旨犯上,也要向皇太后禀报。”   她神色端然,语气严厉,竟隐隐有逼问皇帝的意思了,但又处处占着理字,容若完全无法反驳她,更加佩服她的聪慧坚定,又知她性子刚强,若真是拿定了主意,自己只怕是劝不动的。   容若只得叹息一声,走到苏良身边,捡起掉在地上的凶器,原来,竟是一把挂床帐的铜钩,被他掰直了,磨尖了,竟也锋利如刀。   容若拿着铜钩,对着苏良的背用力刺下去。 第四章 针锋相对   苏良闭目待死,赵仪神色惨然,楚韵如却低呼一声,扭头不敢看。   谁知,耳边立刻传来容若的叫声:“韵如,你来看。”   楚韵如柳眉紧皱,心中不满,纵是那刺客其罪当死,皇帝亲自动手已是大失身份,更何况竟然当她自己的面杀人,还要叫自己去看。   “韵如。”   皇帝催促的声音不得不听,楚韵如慢慢地转过头来,小心地睁眼看去,却又惊得花容失色,立刻再次转过头去。   容若没有杀苏良,他一刀只是划破了苏良的衣服,露出了苏良的整个上半身。   虽然苏良还小,不过,毕竟已到了十四岁,毕竟也是个男人,楚韵如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又是在深闺中长大,于礼法最是看重的小姐,岂有不吓得面无人色的道理。   容若走到楚韵如身边,坚定地扶着她的肩:“韵如,礼法从权,请你认真看一看?”   他声音坚定而严厉,竟有明显的命令味道在内。   楚韵如无奈,心惊肉跳地凝眸望去,又是惊呼出声,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神色愈加慌张,脸现震惊之色,目光反倒忘了从苏良身上收回来了。   苏良满身都是伤痕,裸露出来的上半身,竟找不出几处完整的皮肉,各种各样不同的伤口纵横交错,可以想像得出,当时身受者的惨痛。   楚韵如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凄惨的情景,她虽主理后宫,有时恼怒,也不过是罚跪一会儿就罢了,真有人犯了错,喝令打几板子,她也不会去查验伤口,这时见了这道道伤痕,不由阵阵心惊,脱口惊问:“这是谁干的?”声音里,已有了明显的怒意,再怎么样,他们也还只是十四岁的大男孩啊!   “是我做的。”   容若的回答,令得楚韵如更加震惊,愕然看着他。   容若怅然长叹:“我的名声如何,你也是知道的,我以前做过的那些事,你多多少少也有耳闻吧!只是听听别人的事,也未必真放在心上,只有亲眼见到,才会受到震撼。我以前任性妄为,既不懂事,又无人教导,只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欠了我,对宫人动则打骂,凌虐至死,把心中的不快,全都对他们发泄出来。直到那一天,我掉进河里,眼看就快死了,被水呛得非常难过,不断挣扎,心中无比害怕,才忽然醒悟过来。我自己落水,怕得要命,难受极了,别人也是血肉之躯,也一样会怕死怕痛。我对他们打打骂骂,凌虐伤害,却从来不去想,他们面临伤害时的痛苦和我是一样的,我只是被水呛了几口就难受成那样,可是他们……”   他苦苦一笑:“我加诸他们的伤害,真是数不胜数。原来在鬼门关转一圈回来,真会大彻大悟,我尽悟往日之非,所以想要善待身边每一个人,可是,他们受的苦太深太重,怎么可能不记恨,就算要刺杀我,以他们以前受过的罪,也是情有可原的,反正我身边有性德在,他们也杀不死我,又何必追究。”   楚韵如被容若说得大大震动,一时只能呆呆望着他,眸中流露非常复杂的情绪。   苏良却哈哈大笑:“狗皇帝,你不用说这样的好话,你再也骗不过我们了,你真以为我们杀你,是为了给我们自己报仇吗?你错了,若只是因为自己受苦,忍无可忍,我们早就动手了,何必等这么多年。”   容若惊讶极了:“你们不是为了报仇,为什么杀我?”   “我们是为了报仇,可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报仇。我们算什么,从小就被卖掉,被当成玩物来养,受了什么苦都是活该,反正我们根本不被当成人。”赵仪惨声道:“我们早就认命了,索性也不把自己当人,不管什么罪,眼一闭,熬过去也就算了。可是,你折磨我们也该够了,为什么还要害那么多人,为什么要杀死铃姐姐?”   “哪一个铃姐姐?”   赵仪红着眼睛说:“铃姐姐只是个厨房里干活的下级宫女,可是,她虽然低贱,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并不像我们,本来就是当玩物给你用的。所有人都不把我们当人,都认为,我们就是娈童,就活该让你这样的暴君取乐,就连太监、侍卫们也不会同情我们,甚至还有占些口舌手脚便宜的。只有铃姐姐怜惜我们,每一次我们受了伤,她哭得比我们自己还伤心,没日没夜地照顾我们,甚至累到生病。仅有的一点肉、几个蛋,她自己舍不得吃,却装做吃饱了,非要给我们吃不可。她是这样好的一个人,你为什么竟不放过她?不过是偶然看到她,觉得她漂亮,就招了她去……”他声音渐渐嘶哑,竟说不下去了。   苏良嘶声叫:“她从你宫里抬出来时,身上没有一寸完整的地方,就这样,用破席子一裹,直接从宫里的角门扔出去,没有人问一句,就因为她只是个下贱的宫女,可是,我们虽然是人下人,也一样有血有肉,一样是活生生的人命,就算满皇宫这么多人,没有人替她哭一声,满天下这么多人,没有人敢鸣一句不平,我们两个你们眼中的玩物,却非要杀了你,替她报仇不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有什么不敢做。”   苏良用力咬着唇,咬到鲜血直流,却浑若不觉:“我们杀你不成,原是只想一死的,可是,你却开始玩另一个游戏,让我们学武,看我们一次次刺杀你失败,你装出改过自新的样子,装出好人的样子。我们真蠢,竟真的开始相信你,开始犹豫……”   他愤怒得全身发抖,恨不得冲上来撕烂了容若,却又没有力气,只得用仅有的软弱力量,把头直往地上撞:“可是你今天总算又露出真面目了,又是一个女子被叫进内殿,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死得无声无息。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就一定要这样,以逼死弱女子为乐吗?”   赵仪惨笑着说:“我们是没有耐心等机会,我们不敢再等,因为不忍心再看别的人被你这样无动于衷地害死,就算再冒险、再拚命,我们也要试一次。杀不了你,是苍天没有长眼睛,我们也都认命了,你就不要再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看着恶心。”   楚韵如听他二人轮番说话,只觉惊心动魄,忍不住为容若辩白:“小绢的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而是……”   容若一把抓住楚韵如的手,用力一捏,楚韵如一怔,停住话头。   容若笑着拍拍手:“难得你们吃了这么多苦,却是为别人不平,为了报别人的仇而锐身赴难,这倒有些侠气了,我喜欢得很,可见我终是没看错人的。”   楚韵如又急又气,不赞同地叫:“圣上!”   容若笑着摇头,目光坚定。小绢的事,实在不宜闹大,更不宜让太多人知道,万一又惹出某些人跑来杀人灭口,知情人都一样会有危险。楚韵如身份高贵,相对要安全一些,苏良、赵仪在某些人眼中,性命还不是如同蚂蚁一般。   楚韵如看他神情,多多少少明白了他的心意和顾虑,微叹一声:“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思了,这两人确是可怜,也实有可敬之处。皇上要给他们一条生路,也是应当的,不如就此放出宫去算了,留在身边,总是祸患。”   “我是要放他们出去的,但不是现在。”容若微笑:“现在,我若放他们出去,他们也得不回自由生活。他们从八岁被买进宫,从来只学过如何当个玩物,完全不懂怎样独立在世间活下去。他们年纪小,力气不足,又没有任何足以糊口的才能,只怕最后,还是会沦为其他人的玩物。”   “陛下,可以赐他们粮田金银……”   “纵有粮田金银,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又有什么办法去保护这些财产。你也知道,我这个皇帝没有多大权力的,外头不知多少人权大势大,不将我放在眼里。他们在宫中,我还护得住,若是出了宫,还不知被什么人捉了去,逼问皇帝的私隐。所以,我要他们在这里先学会保护自己的本领,可以独立生存,才放他们离开。”容若淡淡道来,语意诚恳。   楚韵如深深动容,良久,才低声道:“陛下如此苦心,只怕他们不能领会。”   容若失笑,淡淡道:“我做这些,只为我自己高兴,又管他们明不明白,领不领会。”   楚韵如垂首屈膝施了一礼,诚心诚意地道:“陛下仁爱天下,思虑周全,宽待子民,臣妾万万不如。”   容若笑着扶她:“这是说什么话,我只是觉得以前做的错事太多,想要稍赎前非罢了。”   楚韵如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臣妾听他们说话,又见陛下行事,实在难以把以前那些事和现在的陛下想在一处,总觉得,那像是另一个人做的一般。”   容若微微一震,想不到楚韵如感觉如此敏锐,这个女子和自己相处交谈只是很短的时间,却似乎比这么久以来,日日出现在身旁的苏良、赵仪更清晰地把握到事情的真相。   但他立刻笑了起来:“不错,那的确是另一个人做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就当我自那次落水之后,已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全新的人吧!”   楚韵如欲言又止,只得默然。   容若回头冲性德说:“带他们出去吧!”又望向苏良、赵仪:“我说的话,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也并不在乎你们信不信。小绢的死另有内情,不过,你们现在的能力,不足以让我告诉你们真相,想报仇也好,想让自己更强大也好,你们就慢慢努力吧!我等着你们让我刮目相看。”   性德点点头,上前一手一个拉起了苏良、赵仪。两人觉得一股奇特的力量自他手上传过来,立刻有了力气,站立走路都不成问题,但想要扑出去攻击别人,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只是,他们明显也被容若方才的那一番话说得头脑发晕,震得脸色发懵,竟是毫不挣扎地跟着性德出去了。   楚韵如秀眉微蹙,垂首无语,似是受容若一番作为震撼太深,竟仍在深思。容若笑着想与她打趣几句,却听见外头一迭声报了进来。   “摄政王驾到!”   容若不想楚韵如卷进斗争:“你先回甘泉宫去。”   楚韵如见他神色肃然,心知事非寻常,竟是摇首拒命:“夫妻一体,皇上要臣妾往何处去?”   容若一怔,想要再劝,却见楚韵如微微一笑,带着不可动摇的温柔与坚决。他暗叹一声,知是劝不了这性子刚强的皇后,只得作罢,扬声道:“请!”   萧逸走进大殿,这一次,没有人敢把打开了的殿门再度关上。   萧逸仍然没换正式的官服,依然是一袭青衫。宫中太监、侍卫个个穿一身亮晃晃明灿灿的服饰,但他就那么含笑站在殿前,便再没有人可以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萧逸徐步走进殿中,身边只带了两个看似平常的随从,全留在殿外,并未进入。   殿外的太监们,尤其是皇太后宫中调来的人,个个神色紧张,宫女们人人低头噤声。   容若静静望着萧逸走进来,望着萧逸身后灿烂的阳光,和阳光下满头冒汗的人,心中猜测着,此时此刻,也许躲藏在宫院外任何一个地方,随时准备冒出来保护萧逸的人,一共有多少。   “微臣萧逸参见陛下,参见皇后。”萧逸朗声报名,从容施礼。   容若要在以前,就会抢步上去,不让他跪下来,但这时,他却站着没动,甚至连“平身”两个字都没说。   萧逸跪在地上,也没起来,甚至连脸上淡淡的微笑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眸最深的地方,似有最锐、最亮、最厉烈的光芒,一闪而逝。   大殿里没有人说话,莫名其妙的僵局,让整个天地似乎都一片死寂。   楚韵如这样刚强的女子,竟也有些脸色发白,悄悄扯了扯容若的衣角。   殿外,似乎有无数人的呼吸突然沉重了起来,很多人头上的汗,以惊人的速度往外冒。   而大殿外,院墙上,大树顶,似乎都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反射出异样的亮光。   就连楚韵如都有些承受不住,身体微微颤动着,低唤了一声:“皇上。”   容若听她声音楚楚,心中生怜,轻轻握她的手,却惊觉她满手冷汗,更加不忍,低声说:“你先回去吧!”   楚韵如望望容若,望望萧逸,再望望殿外强持镇定的高手们,然后极目看向院外,最后摇了摇头。她身子仍有些颤,摇头的动作很慢,但却异常坚定,声音有些低弱,却字字清晰地说:“皇上,你我生死祸福与共,我势必要陪在你身边的。”   容若料不到,她不但刚强且还有这样的胆色,忍不住又笑了一笑,这才把目光移向一直在地上没起来的萧逸,徐徐说:“绝世英雄、倾世之才,礼法所限,却不得不对无知少年屈膝。别人不开口,就连站起来的权力都没有,哪一个英豪愿受这样的屈辱。摄政王,我理解你的心思,我也不怪你。大好男儿、盖世英豪,不想屈膝人前,想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我觉得你无可指责。”   萧逸沉静地望着容若,眼神深不见底:“皇上的意思,臣下听不明白。”   容若慢慢地说:“你既然不愿受屈,既然想要打破上下之别,既然知道身为下位者的委屈,为什么还要这样肆意行事,只为一己之私,随便葬送手下人的性命?你觉得我没有用、我残暴不仁、我无力治国、我样样不如你,你要反我,那么,你待属下,却如此刻薄无义……”   容若的声音初时还徐缓,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忽然一掌拍在龙案上,厉喝:“你就不想想他们也会有反你的一日吗?”   “皇上的话,臣下就更加听不明白了。”萧逸连眉毛也没动一下,说话的语气丝毫不变,只是唇边的笑意已经悄悄敛去了。   “萧逸!”容若愤然大喊,他原本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但一想到一个活生生人命的死亡,立刻失控,已经顾不得声音会被外头所有人听见。   “宫女给性德的饼有毒。我们从宫女身上追上小绢,小绢口口声声说与皇后无关,就自杀了。给人的感觉,分明与皇后有关。我若与皇后起争执,必会让楚家对我心存不满,我若失去楚家的支持,最得利的是你摄政王。小绢的死,不是为了怕我从她身上追查出皇后,而是为了怕宫中严刑逼问,她万一挺受不住,说出事情其实和皇后无关。萧逸,随便牺牲一条性命,随便毁灭一个生命,而且还是你自己忠心的下属,你觉得一点都不重要,是不是?只要上位者的意图得到实现,下位者的性命根本不重要,是不是?”   萧逸第一次露出惊愕的表情,他知道容若想找他算账,不过没想到,算账的原因不是他的毒计,而是一个宫女的性命。   一惊之后,他又微微一笑,也不再跪,更不再理会皇家礼法,直接站了起来。   容若点点头,冷笑说:“好,你不必演戏,不必忍着委屈,再守什么君臣之防了。”   “既然话已经被皇上点明,那我们谁都不要再演什么君臣和睦、叔侄至亲的戏了。”萧逸自己也冷冷一笑。   双方都已无意掩饰,谁也没把声音压下去。殿外的高手们个个面如土色,看样子,随时都像会受不了这样强大的心理压力而晕过去。   楚韵如觉得自己连心跳都快停止了,惨白着脸望向外面。高墙上寒光闪闪,高墙外,急促的脚步声清晰传来。   她心里猜测着,暗中,不知已架上多少强弓劲箭,外头,不知已布下多少侍卫高手,更不知会有多少人急速赶来。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渐渐消失。   就连萧逸自己也没料到,互相制衡了这么久的僵局,被不顾一切打破的原因,居然只是一个小宫女的性命。但他却只是淡淡道:“皇上什么事都可以责怪我,有关小绢,你却怪我不得。”   容若冷笑:“说得真对,在摄政王眼中,一个小宫女的性命,算得了什么?”   萧逸摇头:“皇上,今日既说破了,我也和你明说。我这一生杀人无数,该杀的、不该杀的,手中沾的血已经不怕再多,威逼利诱的事,我不是没做过,迫人为我而死的事,只要必要,我也不会犹豫。小绢的事,今日既到了这个地步,若我真有失仁背义的地方,承认了也无妨,可偏偏她的事,天地之间,没有人有资格责怪我。”   “萧逸,你不必强词夺理,一个活生生的性命因为你的计划而死,我不信她完全心甘情愿,无怨无尤。”容若激愤之色,溢于言表。   “小绢正是心甘情愿、无怨无尤,而且,我若没有猜错,她至死,都是感激我的。”萧逸冷冷地笑,就连眼睛里也满是冰冷的笑意。   “皇上,你可能还没看小绢的卷宗吧?小绢原名郑素秋,是江中太守郑昭的女儿,自小熟读诗文,孝义无双,是名扬于外的才女、孝女。江中闹蝗灾,郑昭上报灾情。可是,同样闹灾的四方邻郡官员,怕吏部考查,有损政绩,全都隐灾不报,只有他一人上报的灾情,朝中无人相信,不肯理会。江中百姓民不聊生,郑昭无奈,开官仓救济百姓。私分皇粮,其罪滔天,郑昭被斩,夫人发配到边关给披甲人为奴,独子发配北方苦寒之地,女儿因才名而被选入宫。我回京掌管朝政后,偶尔清翻旧案,发现此事,觉得古怪,便派人彻查,然后为郑昭平冤昭雪,令人赦回他的夫人和儿子,又入宫告诉小绢。小绢感我恩义,不肯从赦出宫,要在宫中为我出力。后听说我为萧性德之事烦忧,有人出下毒之策,又恐被追查,小绢挺身而出,愿担巨任,一死相报。从头到尾,我没要求她做任何事,我只是没有拒绝她自己愿意做的事而已。”   容若不甘心地张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无论萧逸为郑昭平反是不是出于私心,他还了一个好官以公道,并救回了人家受苦的夫人和儿子。小绢是个孝女,这样天高地厚的恩德,岂能不报。纵然萧逸派人赦小绢出宫,根本是假惺惺用恩情困住她,也没有人可以怪萧逸。   若有选择,小绢就是粉身碎骨,还要求萧逸平反的,何况萧逸主动去做。更何况他从头到尾,不会说一句逼迫的话,一个诱导的词,更不会有任何胁恩以报的表示。一切一切,全出于小绢自愿,无论这样的自愿是不是萧逸暗中引导的,萧逸自己已经立于无可指责的地步。   能怪他什么?怪他不该为郑昭平反,不该救回郑夫人和郑公子,不该亲自去告诉小绢喜讯,不该在小绢流着眼泪的苦求表白下,一个不忍,就给了她一个回报恩情的机会。   而且,小绢若真是个读书知礼、懂天下事,又受父亲影响而心怀百姓祸福的才女,她更会选择去推倒一个昏君,而让贤明的摄政王登上皇位的事来做,哪怕为此去死,心中也必无悔无恨,甚至到死都感激萧逸。   容若忆起小绢临死时的从容镇定,自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一阵郁闷。   萧逸这件事做得太妙了,妙到,小绢至死仍感激他,而容若也没有证据来指责萧逸一开始就存了利用之心。   这种事他心中觉得不好,却不能说萧逸完全不对,他自知自己绝对不会做,却又找不出理由来指责萧逸。他心中的郁闷愤恨越来越深,却又深深明白自己的想法,自己对生命的看法,自己对是与非、对与错的执念,永远无法和萧逸,或是这个时代中任何人真正沟通。   这样深深的无力感,让他痛苦得想要抱头大叫。愤怒的火焰却又找不到宣泄的理由,只得在自己的胸膛里燃烧,让他难受得想要吐血。而本来难得一次展露出来的帝王之威,也在这样的挫折下,消失殆尽。 第五章 母子隔心   容若怒极愤极,偏又发作不得,心情异常沮丧,但怎么也不甘心。恨得极了,只好把手掌重重拍在案上,信手拿起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想要扔出去发泄一下火气,却在身边楚韵如一声低低的惊呼中,又把书给放下了。   他再气晕了头,还不至于不知道,宫墙外头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懒得去考虑是那些笨蛋侍卫们藏身技巧太差,还是萧逸有意让他们露出形行来示威。可是,这一本书真砸出去,也不管砸的是不是萧逸,都极有可能弄出一场刀光剑影,把皇太后和萧逸努力维持的这个局面莫名其妙地打破,弄得双方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容若暗中咬牙,把书又重新摔回了桌上。   萧逸既真的撕破了脸,也就不再同他虚套客气,淡淡道:“皇上若没有别的吩咐,微臣就要告退了。”口气里虽然还守着君臣之仪,声音中却全无谦卑之意。   容若长长叹息,望着萧逸,一字字道:“七皇叔,我知道你在争什么。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并不记恨你,也并不想杀死你。在私,我自问不是帝王之才,我也没有能力、没有精神、没有心情去处理那些国事;在公,当今天下,诸强争雄,有你在一日,才有大楚国的安定一日。大楚国若没有你这擎天之柱,只怕奇祸立至,我更不能因私利而害你。我希望我们可以有以诚相待的一日,我希望我们可以君臣不疑,我可以放心过我的清闲日子,你可以放手成你的英雄之志,母后也可以不必再为你我伤心。七皇叔,请你相信我好不好?请你不要再做那些会伤害我、伤害母后、伤害其他人,也伤害你自己的事,好吗?”   许多话,他其实很早就想说,但是又自知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只得一直闷在心中,但这次被小绢的事刺激,终是不得不说,他无论如何不想再看到第二、第三个小绢,不想让更多的人,因为这场他根本没兴趣介入的权力纷争而无辜惨死。他的声音开始还徐缓,但渐渐激动,眼神诚恳,明知希望不大,却还是渴盼地望着萧逸。   萧逸闻言微笑:“皇上言重了,皇上的话,为臣子的岂能不信。”他口里说的是信,语气里、神态中,却实实在在一点相信的意思都没有。   容若早知他不会信,可是他不反驳、不嘲讽,却只淡淡回他一句其实根本不信的相信、恨得容若牙痒痒,忍不住愤然说:“七皇叔你既然不信,外边又已布满了侍卫,怎么不干脆叫他们进来把我杀了,从此你什么烦恼都没有。”   “皇上越来越爱开玩笑了。论公,你我是君臣之份;论私,是叔侄之谊,萧逸又怎会做这样不忠不义、遗臭万年的事。”萧逸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回应他一个玩笑,又道:“侍卫们保卫皇宫,自有重责,到处巡守一下而已,既是皇上不喜欢他们在外头,臣出去训斥他们一番就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举步往外走。   容若眼看着他人已到了殿外,心中愤闷难忍,忍不住叫了一声:“七叔。”   从摄政王,到萧逸,到七皇叔,再到七叔,短短的时间里,他对萧逸的称呼已经变了多次,正如他不断变化的心理,和不断加重的无奈。   萧逸在殿门处停步,这一次,他连头都没有回:“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容若声音苦涩:“七叔,我们是至亲骨肉,这样狠下心肠,你真的会快活吗?”   萧逸负手,抬头,举目望天。   殿门之外,阳光洒了他一身,可就连阳光照到他身上,竟也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   “骨肉至亲,至亲骨肉。我何尝不想叔侄情重、和乐融融,奈何你我身在皇家,这骨肉之情,我顾不得,也不敢顾。”   萧逸没有回头,容若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他这一句话,并不冷酷森寒,仍旧一片淡漠,却又比无数声叹息,更让人觉得怅然伤怀。   容若怔怔看着萧逸立在殿外阳光下的身影,他四周有许多的太监、宫女,还有他自己的心腹、随从,可感觉上,却觉得他的背影孤孤寂寂,似是独自一人,在这空旷天地间,孤单地站了千年,站了万载,并还要一直这样寂寞地站下去,承受起整个苍天的重量。   容若心中一阵惆怅,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长街之上,拉着他嘻笑胡闹,做尽小孩儿姿态,虽说都有些演戏的成份在内,但说笑之间,终是有些骨肉亲情的。才不过隔了十几天,事情就演变成这样,当日共马而行的叔侄,如今已是针锋相对的仇敌。只是,自己伤心,他似乎也并不快乐。   忽然间又想到了自己,这样一个天真而带着不悔意念的自己,身在这个皇权纷争的世界里,根本无人了解、无人明白,不也与他同样孤独吗?心中的惆怅变作惨然,他黯然说:“你去吧!”   萧逸仍不回头,只施施然步下台阶,在两名随从护卫下,从一众宦官高手之中穿过,形若无事,直出宫门。   宫殿外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似乎有无数的人在迅速散去,声势又如此明显,可见根本无人想要掩饰。   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全像是刚从河里捞起来似的,全身都被汗湿透了。   楚韵如刚才一直坚持着,直到此时身心松懈下来,脸色反而更加苍白,站立不住,身子有些摇晃,忙坐了下来。   容若看她形容楚楚,心头也是大感歉意。   本来,萧逸的野心虽然大家都知道,不过还基本守着一层君臣礼仪。皇帝的人,皇太后的人,摄政王的人,好歹也都陪着笑脸互唱着谁都明白的戏,大家一块做表面文章。   如今,却被他一个失控,让许多本来还可以掩饰下去的事,一下子挑明了。分明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为了一个错误的理由,挑起一场错误的争斗,并把一切弄得非常糟。   他忙走到楚韵如身边,伸手轻抚在她肩头:“对不起,韵如,是我太任性,害你受惊了。”   楚韵如余惊犹在地笑一笑,柔声说:“皇上无需自责,其实这种事,大家心中何尝不明白,先揭开、晚揭破都是一样。皇上还请放心,摄政王虽拥大权,倒也未必敢真的用武力逼慑君王。朝中清议,还是有铁骨的臣子,史笔如椽,摄政王爱名,也会虑及,再加上楚家的势力亦不可小看,此时纵然闹翻,皇上也还是皇上。”   容若见她受了这么大的惊,还温柔宽慰自己,心中更是难过,明明是想保护身边每一个人,让他们所有人快乐,可是,他付出了这么多真心,好像却还只是在不断地连累人,反让人平添烦恼忧愁。   他轻叹着低声问:“韵如,刚才我对萧逸说的话,你信吗?”   “哪些话?”   “我无心皇权,愿放手于他,只求从此叔侄一心,不要再有这些阴谋诡计、暗算陷害。”   楚韵如婉然一笑:“皇上的苦心,臣妾明白,只是摄政王城府极深,这样说话,他绝不会相信,倒不如以后做出好逸游乐的样子,绝不议论国政,慢慢松懈他的心思。”   容若无语,他连叹息都叹息不出了,放在楚韵如肩上的手,连指尖都冰凉一片。他自问语出至诚,实在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人看了,那又怎么样呢!连楚韵如都不相信他真的不把皇权放在眼中,还能指望萧逸信他吗?   所有的真诚,在别人眼中看来,都不过是一场演得活灵活现的戏。   他心头郁闷之极,扭头望向殿外性德漠然的脸,眼神悲凉之极。无论他做什么,所有人都不信他,都不会真正懂他,而唯一信他懂他的,又根本不是人,完全没有人类的感情。   他郁闷之极地大喊:“关上殿门。”   话音才落,那些刚才在外头吓得脚发软的一干人,连忙手忙脚乱地把殿门关上。   殿内再无第三个人,容若这才看向楚韵如,神色庄重。   楚韵如第一次看他表情如此凝重,心中一惊,忙站了起来:“陛下。”   “韵如,有一件事,我要请你帮忙,但是,此事说不定对你的声誉会有损伤。”容若一边说,一边对着楚韵如深深一揖。   楚韵如吓了一跳,要扶又不便扶,想也不想,往下拜去:“皇下莫折杀了我。”   容若双手齐出,扶住她,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道诏谕:“你看。”   楚韵如接过一看,惊道:“贤妃不贤,夺去贵妃封号,逐出宫去。皇上你……”   容若微笑:“这诏书我写好已经好几天了,也盖好了私印,就是找不到机会拿出来,而且贤妃毕竟是贵妃,要去她的封号,逐她出去,还需皇太后同意,在皇太后面前,我希望你帮我说话。只是,如今我只得一后一妃,刚与你和好,便驱贤妃,多少会有些流言,称你好妒无德,有失国母风范,却是我对不起你了。”   楚韵如自小受皇后教育,早知道皇帝不是一个人的,所以对于其他的妃子,倒并没有太多忌恨,更何况都一样受冷落,又各属不同的势力集团,本来地位就敌对,除了每日请安之外,和贤妃别无私交,不过,也从不曾想过要去害贤妃。   她看到这道诏书,实在有些惊奇:“皇上,这是为了什么?”   “对皇太后,我会说,既与摄政王撕破了脸,也就不必再客气,拿贤妃立立威,也叫萧逸知道,我毕竟还是皇上,还有皇家的尊严与骨气,只是……”容若一笑又道:“对你,我说实话,我只不过想要救一个可怜女子,让她可以逃出生天罢了。这诏书我以前不敢发出来,怕的是无端废了贤妃,萧逸动怒,会对无辜弱女,甚至他们全家下毒手。但这次,我和萧逸大吵一架,再下这道旨意,就成了因为萧逸而迁怒于贤妃,罪不在贤妃。萧逸不是过分心狠手辣的人,说不定不但不会为难他们一家,还会多方抚慰。”   楚韵如微微垂头,想到自己两年多来的冷清孤寂,想必贤妃的日子必是比自己更难过的。容若的办法,对于出身不过是普通将领之女的萧纤容,实是大幸。只是,一个皇帝,再怎么仁厚,把自己的妃子放出宫,也实在太太太让人不能置信了。   不过,为了一个小宫女的死,闹得差点血染宫殿、国家内乱的皇帝,再做出什么荒唐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虽然她觉得容若的行为,如此异常、难以理解,却又因那一声“可怜女子”触动了女儿情怀,柔软了心肠,似水一般轻柔地说:“皇上有这般宽容胸怀,臣妾敢不从命。只是,皇上虽是一片好心,但贤妃被逐出宫,多少也是蒙了羞辱,心中只怕会记恨皇上。”   “如果因为我的决定,可以给一个人幸福,我就心安了,至于她怎么想我,我也不在乎,反正这一出宫,以后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她恨我也好,怪我也罢,也损伤不到我。”容若宽心地笑笑,又道:“其实,如果有可能,连你,我都想放出宫去,免得陷在这样的权争里,白白受累。只是,你与贤妃不同,要废皇后,需要盖玉玺,下明诏,撞景阳钟,召集百官,祭告太庙,这些权力,我一样也没有。而且你不像萧纤容只是将军之女,以你楚家小姐的身份,若受如此大辱,只怕生不如死。唉!只得累你与我一起在这深宫里,受这权争之苦了。”   楚韵如闻言屈身施礼:“臣妾有一事相求圣上。”   容若拉着她,头疼地叫:“韵如,我要说多少次,你才肯不要这样动不动下跪?不要自称臣妾,有什么事你直说,我怎么会不答应你。”   “我求陛下,以后若是忽然动了什么心思,想像对贤妃一样来为我着想、替我安排,不论是什么,都请先告诉我,不要让我误会陛下,怨恨陛下。”楚韵如的话依然轻轻柔柔,但细一掂量,又觉份量沉得让人经受不起。   容若大为动容,嘴唇一动,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一时竟想不出话语来,耳旁却已传来了由远而近的一声声传报:“皇太后驾到。”   容若并没有感到惊讶。从萧逸入宫,消息应该就传到皇太后耳中,直到皇帝和萧逸对峙、吵僵,皇太后应该就坐不住,要从永乐宫动身了。依照永乐宫和这里的距离,也的确该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他冲楚韵如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悄悄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笑说:“来吧!我们一起迎接皇太后。”   “皇帝。”楚凤仪一进大殿,也不理容若和楚韵如正在按礼数下拜,快步过来,一手挽一个,细细把他们从头看到脚,才叹道:“幸亏你们都没事,否则叫我……”话没说完,声音哽咽,眼中有雾气浮现,忙用手帕拭了拭泪。   虽说在半路上,楚凤仪就已经得知皇帝安然无恙,但母子连心,关心情切,终是放不下的。非要亲眼见到了,这颗心才安了一安,不由地动了情怀,竟是止不住要落泪了。   容若本是孤儿,以前从未受过父母关怀。自入太虚之后,和皇太后之间,虽还是保持每日晨昏定省的礼数,又尽力亲近,但皇太后总端节持礼,又对这个一向不太亲近,而今忽然改变得有些过头的儿子暗存些猜疑之心,总不肯撤去心防、赤诚相对。但今天情急之下,关心情切,表露于外,立刻感动了容若。   他忙扶着皇太后坐到正中的龙椅上,屈膝跪在她身旁,依在楚凤仪膝前低声说:“全是儿子不孝,害母后担心了。”   楚凤仪再也顾不得礼仪风范、皇家规矩,伸手轻抚他的头顶,带着泪含笑说:“皇帝若能长保龙体,一生平安康泰,就是最大的孝顺了。你就是再有什么事,急了恼了,也不该这样冒险,平白惹怒摄政王做什么,为了一个宫女,这是何必呢?皇帝而今也长大了,懂事了,现今危机重重,皇帝也都明白,我安排了这么多人手在皇帝身边,多少险而又险的事,挡下了、压住了,也全当没发生,这苦心,皇帝也该知道?皇上就是再气再怒,也该来和母后说一声,天大的事,由母后出面为你争一争,总也要好些。”   她语气温和,虽是责备,倒是关怀的意味更浓一些。   容若不敢争辩,在这种母性的关爱之前,也不好争辩,只低头认错:“都是儿子一时冲动任性,闯了祸,又惊动了母后。”   楚凤仪笑了一笑,神色微带怅然:“罢了,这些事,原也是迟早要发生的,如今也不过是提早了几日罢了。好在,皇帝的面子,摄政王的面子都要顾着,那些书面儿上的仁义道德,谁也不会缺了去做,我猜萧逸也未必愿意这事儿传扬出去,我这边也下了禁口令,想来,暂时也未必有什么大祸事。”   容若看楚凤仪焦虑悲伤的神色缓和下来,忙说:“儿子还有一件事,想求母后答应。”   楚凤仪微笑:“你我母子之间,说什么求不求,皇帝有什么事,只管说来。”   “虽说这次和摄政王相争,是儿子一时冲动,但既已闹到这个地步,儿子这个做皇帝的,若不做出个姿态,立立威风,君臣之纲就真的荡然无存,朝中百官,哪个还会敬我为君。”   楚凤仪什么人物,岂会听不出容若的弦外之音,只淡淡笑道:“皇上到底想要如何立威,尽管直说。”   容若脸上微微一红,取了方才给楚韵如看的诏谕,双手奉给楚凤仪。   楚凤仪接过一看,神色微动,低低哦了一声。   容若暗中伸手,扯了扯楚韵如的衣角。   楚韵如知是要她帮腔,正要寻机会开口。   此时楚凤仪却已淡然道:“如此也好,贤妃是摄政王义女,摄政王有违人臣之道,触怒皇上,罪及贤妃,本是应当。”   容若和楚韵如同时一呆,贤妃在皇宫中的政治意义和政治姿态,楚凤仪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原本还以为要费无数口舌才可以说服楚凤仪,没想到,楚凤仪居然会答应得这样轻巧。   楚凤仪抬头看向容若,目光无比深长:“皇帝,我和你是母子至亲,你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无论你要做什么,我总是会帮着你的。”   容若心中一凛,垂首低应:“是,儿子知道母后对孩儿的疼爱。”   楚凤仪微微笑了一笑,笑容平淡而从容,低唤一声:“赵司言,取皇太后印玺。”   一直侍立一侧的赵司言应了一声,从腰间取下一只明黄丝缎包裹的小盒子,盒子口被一黄金小锁锁住。   楚凤仪也自袖中取了钥匙,打开黄金锁,拿起皇太后玉印,轻轻盖在诏谕上。却没把诏谕还给容若,收起印玺后,连着诏谕一起拿着站了起来:“这件事,由我来为你们办吧!你们年轻,这些惹人厌憎的事,不要沾了。”   容若和楚韵如同时喊:“母后。”   “就这么定了。”楚凤仪淡淡一语,却有无限威严,甚至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已经随口发令:“摆驾永乐宫。”   赵司言上前搀了楚凤仪往殿外去,外面负责皇太后仪仗的太监们一声又一声高喊着:“皇太后摆驾永乐宫。”   容若与楚韵如无奈,只得在殿前施礼相。   赵司言扶着楚凤仪走出殿外,上了凤辇。   楚凤仪把诏谕递给了她:“这件事,你去办吧。”   赵司言低声道:“皇太后,真的觉得如此妥当吗?皇上只是一时生气,冲动下旨,说不定过两天气消了,就没事了。”   “一时生气?”楚凤仪低笑一声,笑声却又似一声叹息:“你仔细看看诏谕上的墨迹,这像是跟萧逸吵完架后新写的诏书吗?我看玉少写好了三天以上,就等着这个机会拿出来呢!我虽不明白他到底想什么,只是这个孩子看样子倒似真的懂事许多,或许另有他的想法。如今,他的日子也难过,纵然不愿对我说真心话,我也不能和他做对,更添他的烦恼。”   赵司言看了看诏谕,又道:“皇太后明察秋毫,实非凡人所能及,只是贤妃毕竟是摄政王的义女,这样不给摄政王颜面……”   “罢了,当年贤妃入宫只是为了和韵如相抗,两年来,皇帝从不近她一步,她留在宫中也是个摆设,放了出去,最多只扫扫萧逸的颜面,并没有实质的影响,料萧逸也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只是,贤妃毕竟是皇帝的妃子,依旧例,若是失德,也该赐死或打入冷宫,怎可赶出宫去?”   “她也是个可怜女子,男人的战争,伤的总是女人,能让一个超脱苦海,也算积件功德。你去宣旨时,索性让她不必到永乐宫请罪告别了,连皇帝与皇后那也不用去了,她进宫两年,我也不曾善待过她,就免了她这最后一场辛苦的羞辱吧!”   “皇太后宽怀仁德,泽及天下。”   “宽怀仁德?”楚凤仪悲凉一叹:“这皇宫院里,哪来什么宽怀仁德?我整日想的,都是些血腥杀戮、见不得人的事。”   “皇太后。”赵司言低唤一声,语意悲伤。   “这是我的命,我也已经认命了。”楚凤仪略略沉默,然后再用极低的声音问:“纳兰玉是不是一直住在诚王府?”   “是,已经是第五天了,想必,该问的、该说的,问的人都问过了,说的人也都说过了。纳兰玉这几天听说非常消沉,病恹恹地,像是半个死人,什么也没做,就是闹着要回大秦,不肯再待了……皇太后,皇太后。”   “我没有事。”凤辇里的声音,微弱低沉得几似不属于人类。   赵司言心中悲伤:“皇太后不必太多虑了。”   凤辇中传来一声似悲似叹又似哭的笑声:“我有什么可多虑的,这个时候,该知道的人,怕都知道了,该做的事,怕也开始做了,哪有什么可容我多虑的。你替我传旨,若是纳兰玉真要走,就让他进宫来,他好歹是远来的客人,入楚一趟,总也该赏些东西,才不失秦楚两国的脸面。”   “是。”   “你去贤妃那宣旨吧!不用再陪我了。”   “是。”赵司言停住了脚步,不再跟随凤辇,只是目光遥送着凤辇的远去。只觉那装饰了无数黄金珠宝的豪华凤辇,分明就是一座黄金打就的活棺材,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生气,活活埋葬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第六章 及时行乐   “韵如,韵如……”   有权在庄严的甘泉宫这样肆意直呼皇后名字的人,举国也只有皇帝和皇太后两个人,而会不顾礼仪这样做的,当然只有容若这个怪物皇帝了。他一路叫着进了甘泉宫楚韵如的内殿。   满殿宫女、太监跪拜于地,楚韵如急拭了拭眼角泪痕,起身施礼道:“恭迎圣驾。”   容若眼尖,看到她拭泪的动作,忙扶住她,细细端详,见她两眼通红,立时心疼起来:“怎么了?哪个给你气受了?”   楚韵如微微侧脸,避开他关怀的眼神:“皇上,臣妾没事,只是不小心叫沙子迷了眼。”   容若叹口气,这种理由,电视里早就用烂了。他扭头,问跪在地上还没起来的凝香:“是谁叫皇后生气了?”   凝香垂首道:“方才,皇后问奴婢家乡亲人,何时进宫等事,奴婢回答之后,皇后便伤心起来。”   容若一愣,心中更加不解,便也开口问:“你是何方人氏,何时进宫的?”   “奴婢本是京郊人氏,七年前进宫的。”   容若啊了一声:“七年前?那个时候,应该是摄政王的军队刚攻下京城不久,迎了我和太后入京,又领军去平定各地的反抗力量的时候。”   “是,当时连年灾荒,民间百姓多有活不下去的。这时皇太后与陛下入京,旧的侍从不足,便征召太监、宫女各二百人入宫。那时奴婢一家都饿了好多天,娘说,与其如此,不如送了孩子进宫,至少求个活命,便将奴婢的哥哥净了身,与奴婢一同送来应征。那个管事的太监说奴婢相貌漂亮,人又聪明,就收了奴婢,但奴婢的哥哥福薄,没有被选中。”   容若惊道:“可他已经净了身了?”   凝香忍不住落泪:“奴婢爹娘不懂这些道理,不知道要通过了考核,才会领进去净身的,只以为净了身就可进宫。当时,和奴婢爹娘想法一样的人到处都是,宫中征召的太监不过二百,可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自己净了身想求入宫的,竟有一万多人,加上想当宫女的女子,将近有三万人。这些人日日在宫外哀号哭叫,那时候,天寒地冻,每夜都有人冻死,哭喊之声,响彻皇宫,后来京师守兵出动,把他们全赶出京城,一路上不断有人倒地而死。”她越说越是悲凄,竟是哽咽起来。   容若神色黯然,良久才问:“你爹娘和哥哥呢?”   凝香哭道:“奴婢入宫时十一岁,从此再也不曾见过亲人。回思当年惨景,只怕他们早已冻饿而死了,一家四口,只奴婢一人有幸入宫,衣食无忧,又被皇太后选进了永乐宫,皇后入宫后,再被赐到甘泉宫。如今在宫中,也是个八品的小小女官,能有今日,皆是皇上、皇太后和皇后的圣德。”   容若被她的话所震动,忍不住问:“这些年来,可曾再发生过这样的惨事?宫中召太监、宫女,还会不会引得天下活不下去的苦命人都来相求?”   凝香垂首低声道:“七年来,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奴婢听说,自摄政王扫平举国乱事回京之后,主掌政务,劝农桑,修水利,清吏治,严军纪。国内几条大河的洪水难以为患,百姓耕织忙碌,渐渐富足安乐,京城街上就连乞丐都很少看到。这两年宫中少人手,在民间再也征不到自愿进宫的人了,只得把历年一些犯大罪者的家人儿女充入宫中为奴了……”   容若心中恻然,也终于明白,楚韵如为何目有泪光了。正要低声劝慰她,却见楚韵如抬起头来,眼中都是莹莹泪光,屈膝跪下去:“楚韵如不贤,不能高居后位,求皇上……”   容若只感莫名其妙,但看她落泪,竟觉得心中也有些生疼,急得要去拉她:“快快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   楚韵如只是摇头,不肯起身。   容若拉不动她,一着急,干脆也跪了下去:“好了好了,你要跪,我陪着你,行了吧!”   容若这举动,吓得殿里殿外无数人,哗啦一下子全跪下去了。   楚韵如也被容若吓坏,惊道:“皇上要折杀臣妾,快请起来。”   容若总算找到对付她的方法,哪里这样好说话:“你先答应我,以后不许自称臣妾,除非在正式场合不得不拜的情况下,不许动不动给我下跪,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否则下次你再跪我,我只好也跪还你算数了。”   这个威胁太严重了,要是皇帝真不分场合,当着别人的面跪还给她,还不把满天下的人都吓死。   楚韵如惊得连连点头,急忙道:“臣妾……我答应陛下就是,陛下快起来。”   容若说:“你先起来。”   楚韵如愣了一愣,脸露为难之色。   容若哈哈一笑,拉住她的手:“好了,我们一块起来吧!”   楚韵如垂着头,不再反对,就势与他一同起身,垂首道:“皇上,臣……我实在太惭愧了,我身为一国之后,却只会伤春悲秋,只觉得自己受苦凄凉,吟几句诗词、弹几首琴曲,便觉悲苦莫名,事实上,何尝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伤。我从来没想过,我眼前的这些人,每天跪拜在我面前,小心地服侍我,稍不如意,便遭责罚,他们所身受的苦难屈辱,实是胜我百倍。”   “而我,只是颐指气使地对待他们,从不曾在意过他们的辛酸苦痛。凝香服侍我两年,我却少给她好脸色,就连她关心我,劝我多吃点,我也要喝斥她,我……我只当自己是天下最可怜的人,又哪里知道,宫中每一个人,也许都有辛酸血泪,凝香的遭际之惨,民间百姓的悲苦,我这个皇后,别说是想,就连梦,都不曾梦到过。”   “我以前从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只是昨日,见了皇上对那两个……”楚韵如不便多说行刺之事,便含糊过去:“我见皇上诸般苦心,从不因他们身份下贱而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回想我平日的作为,实在羞惭。今天才特意问了凝香过往,竟是受了这么多苦楚。她一人往事已如此悲凉,其他人怕也都有伤心过往。我不能怜惜他们,反时加惩处,实在无德。”   容若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心胸,这样悲悯的心肠,并如此愧悔以往的事。他心中感动,低声安慰她:“韵如,不要太苛责自己。你也只得十六岁罢了,你自小是楚家的小姐,金尊玉贵,从不会接触到下层的人,也不会了解平民百姓的疾苦,奴役仆从的悲伤。这不是你的错,宫中其他贵妇,也一样不会在乎这些事的。你说你待他们不好,充其量也就是罚罚跪,而且并不随便给他们加罪名,若是换了别的女子,让下人触怒,怕是要动刑的……”   楚韵如却摇头道:“别的妃子可以不用想这些事,但我是皇后,君父国母,便是天下百姓的父母,岂可不思不虑,岂可这样麻木不仁。我现在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用那有些责备,又宽容体谅的眼神看我。如果不是昨天看到皇上的作为,听到皇上说的话,懂得了即使贵为帝后,也应该宽容体谅,也应该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也许,永远不会明白我自己曾做过多少伤人的事,曾错得多么厉害。这样的我,又怎配得皇……”她脸上一红:“你怜爱。”   她眼中含泪,脸上通红,越发可爱可怜。容若怜惜之情大动,心想:“你有些小毛病、小脾气,却又能闻过知改,立刻体惜旁人,才更加可敬可爱。至于以往不把下人太放在心上,实在只是你的阶级局限性,怪不得你。林黛玉不还笑过刘姥姥是母蝗虫吗?难道这样她就不可爱了?”   容若想到这里,又觉好笑,看楚韵如如花娇颜,又觉怜惜,不由柔声道:“你才不过十六岁,怎么可能想得那么多,不要老想着你是皇后,只要记得你不过是个年少的女子,青春年华,你有权力任性,高兴就笑,伤心就哭,好好把握你的时光,不要让太重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楚韵如初时听他说自己十六岁,正要反驳皇上也是十六岁,可是听容若一口气说下去,竟是劝她放开心怀,肆意笑闹的意思,与十多年所受的闺训家教完全不同,偏偏每一句听来都如水温柔,直接打在心房,叫人情不自禁想要点头,想要依从。   楚韵如徐徐抬头,本来想说皇上的话不应当,可是不知为什么,却笑了一笑,然后清晰地听得自己说:“是!”   容若欢喜无限,挽了她的手要往外走:“人生行乐当及时,咱们就不必再为这些事烦恼了。尽情的享受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生活吧!你放心,在有什么大变发生之前,我总要想法子让你脱身就是。”   楚韵如初时含笑默聆,听到后来,忽然变色,挣出手来,正容道:“皇上是什么意思?韵如虽有失皇后之德,却也知妇道臣道。皇上说这话,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容若没想到一句话又惹她生气,苦恼得抓抓头、挥挥手,喝退满殿宫女,这才又牵住楚韵如气得发颤的手,正色道:“韵如,你待我很好。我相信,有了艰险,你会毫不犹豫地和我共赴。可是,你是爱我的吗?还是因为,别人选了我做你的丈夫,你的生命中,只能有我这个男人,你无可选择,必须这样对待我。可是,这对你,对我,都不公平。你懂诗书礼仪,你懂许多学问,可是,男人和女人的爱情,你从来不懂,因为,你不被允许去懂,你明白吗?如果,如果我明知这样,还对你……”   他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楚韵如,毕竟只是个十六岁,还不知情滋味的少女。容若是来自现代,习惯自由恋爱,习惯尊重妇女的成年人,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直接将这样一个毫无选择权的女子,留在身旁当做妻子。这也是他在下毒事件前,一直没主动去见皇后的原因。只是这一点,他却不便明说。   楚韵如愕然望着容若,容若的话太惊世骇俗,和她所知的一切诗书礼仪完全不同,她只能怔怔地说:“可是,自古以来,女子就是如此……”   “女人也是人,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权利。”容若打断她的话:“我不会让你永远关在这个金笼子里,相信我,有一天,我会帮你打破这笼子,让你可以睁眼看世界,可以走到真实的世界中去,在你见到许多人、许多事之后,如果还愿意回头来握我的手……”他低头看看自己其实已经和楚韵如拉在一处的手,微微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楚韵如仍然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脑子里纷纷乱乱,根本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甚至完全无力地思索容若的话和容若的允诺。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应该正言厉色,责备皇帝的古怪念头,并且声明自己的节操和贞烈。但是,她却还是一下也不能动,一声也不能出,只是呆呆望着容若。   十六岁少女的心,翻腾不止。   这个男人,相貌普通、才学低微,地位尊贵却也危险。   她无可选择,必须视他为至亲至近、尽忠不二的人。可是,真的可以选择吗?真的可以选择吗?   纵然是关在深闺,熟读“女律”,但少女心中总多梦幻,传说中的翩翩美少年,传奇里的绝世佳公子,那些一马双骑,踏尽斜阳的故事,那些英雄美人,相得益彰的传说,总会在梦里轻轻编织出和自己相关的传奇。   即使学了无数礼法,即使两年的宫禁生活,已让她以为十六岁的心如同死水,没想到,一颗小石子扔下去,仍能激起无数的涟漪。   容若看她发呆,笑着拉拉她:“好了好了,别发呆了,你才十六岁,不用天天想大道理、大题目,更用不着先天下之忧而忧。看我,这么多头疼的事压下来,也同样不妨碍我先天下之乐而乐。”   在他的世界里,十六岁的少女还是女孩,理所当然不懂事,理直气壮任性胡闹,天经地义挥霍青春,哪个去在乎未来的艰辛。   所以他非常看不惯这样年少的女子,顶着个皇后的名分,天天端着架子,活似老太婆,看不到半点活力。   所以他干脆绕到楚韵如身后,推着她的肩膀往前走:“来吧!我们去玩我们的,十六岁,开心就大声笑,伤心就大声哭,不高兴就大声叫出来,就是不要天天皱着眉,做忧国忧民忧愁无限的样子。”   楚韵如身不由己被推着走出宫去,听他说的话却是越来越胡闹:“皇上到底在说什么?”   “说我们去玩啊!你不知道我多可怜,以前一大早起来,逗逗鸟、遛遛狗,还有人愿和我玩。可是昨天发了一回脾气,现在所有人见了我,都像老鼠见了猫,躲得老远,怪不得人人叫皇帝孤家寡人,我真的好孤独,性德那小子又是块木头。”容若恶狠狠盯了一眼远方的性德:“跟他在一起,玩什么,他都没有反应,真让人扫兴。”   楚韵如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眼睛,一个管理天下的皇帝,和一个管理后宫的皇后,一大早见面,就是为了玩吗?   从小所学的道理,身为贤后的责任,提醒她应该立刻劝谏,但是,连续受到很大震惊的她,也实在无法说出有条有理的话了,只能勉力说:“臣妾还有巡视后宫之责,皇上你就……”   容若忽然一抬头,对着天大叫了一声,这一叫,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又响又亮又悠长,还真有一点古人长啸传云的味道。   吓得离得老远老远的太监、宫女都脚发软地往下跪,不知道皇帝又犯什么毛病了。   楚韵如也吓了一大跳,花容略略失色,回头惊呼:“皇上怎么了?”   “没怎么啊!”容若挥挥手、踢踢脚,满脸轻松:“我以前生气了,就爱活动一下,或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叫一番,或到卡拉……不,是找个房间大唱大喊,心也就平了,气也就顺了。你们个个都不陪我玩,我太郁闷,叫一叫,出出气。”   他冲楚韵如眨眨眼睛:“说起来,你天天困在宫里,不能玩、不能笑,也一定很不快活,不如也叫一声。试试,真的很有效。”   楚韵如被皇帝的圣旨吓住了,愣了半天,才干涩地说:“就……这样叫……”   “是啊!就这样叫。”容若笑得无比热情:“真的非常有效,对着天空,用尽全力大叫一声,包管你什么烦恼都没有。”   楚韵如干站着没动弹、没说话,虽然对于十六岁少女来说,她的郁闷是很多,可是这样完全不顾仪态的大叫,实在不是她能接受的。   “叫吧!叫吧!快试试。”容若拚命怂恿,印象中,电视剧里,不少男主角就是这样开导心烦意乱的女主角,不信这一招没用。   楚韵如被他催得羞红了脸,闭上眼,准备半天,再酝酿半天,终于提了提气,把手放在嘴旁边,张开嘴。   容若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然后楚韵如放下手,睁开眼,满面通红,声音低得像蚊子:“臣妾没有办法做到。”   容若叹气,然后给自己打气,没关系,没关系,十几年封建礼教的毒,怎么可能一下子驱尽的,来来来,再接再厉,总有一天,不但要让她学会大声笑、大声叫,还可以教她站在船头伸长手臂,享受强风扑面的乐趣,连吐口水这种高难度的技巧,也可以让她学会。   这么一想,容若心情立刻好了起来:“没关系,没关系,暂时学不会,以后慢慢来。我们先去玩我们的吧!就不用再站在这里发呆了。”一边说,一边拉了楚韵如就走。   楚韵如实在跟不上他思想的变化,结结巴巴问:“皇上……去哪里,我们玩……什么?”   “玩什么?你一般没事,做什么消遣?”   “无非就是琴棋书画。”   “好办,琴、画,我不会,你可以慢慢教我,反正我也有很多东西要教你,书,勉强会一点,不过也不太好,咱们慢慢切磋,棋我可是常下,我们一决高低就是了。”容若走得越来越快,就似飞一般。   楚韵如被他拉得身不由己,迎着风飞奔起来:“可是……陛下……”   “说了多少次,不要叫陛下啊!臣妾啊的,你是不是不拿我这皇帝当回事,我的话不算话吗?”   风把容若的声音带过来,就算是假做生气的腔调,都带着和风一样轻快的笑意。 第七章 花月良宵   楚韵如非常痛苦。   和皇帝下棋,当然是一种很难得的荣誉,但也无疑是非常辛苦的差事。   真实世界曾经有一位京剧名丑朱世慧就很常演一段专讲李莲英和慈禧下棋的念白戏,把个侍奉上位者的辛苦劳累演得活灵活现。   楚韵如作为楚家皇后候选人,当然学过如何跟皇帝下棋。   首先,棋要下得巧,下得妙,下得精,和皇帝杀得难分难舍、险象环生,然后一个巧之又巧,偶然的失误,以微小的弱势败给皇帝,让皇帝在高兴之余,又对你另眼相看。   这些技巧,楚韵如通通都懂。只是和容若下棋的艰难,远非楚韵如所能想像,不是因为容若的棋下得太好,而是,容若的棋实在是下得太太太烂了。   这也实在不能怪容若,现代社会,那么多新鲜玩意,有几个人认真学围棋的,不过玩玩而已。可不比这个古代世界里,琴棋书画,都是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必修课业。   所以,楚韵如和容若之间的围棋水平,相差的实在太远了,就算楚韵如再想容让,可是容若的棋子就是傻头傻脑专往死路上撞,气得楚韵如要吐血。   本来为了附庸风雅,为了良好气氛,为了浪漫好看,为了迎合楚韵如,容若特地把高雅游戏的场地选在了满是奇花异卉的御花园。玉案石台,设了琴座,摆了棋盘,准备好了笔墨画具,琴棋书画全由着楚韵如即兴发挥。   阳光灿烂,微风拂面,到处是奇花异草,中间有绝代佳人,巧笑嫣然,云裳霞帔,凌风落子,原是可入画的景色。可这佳人脸色灰败,额头不断有汗水落下来,那这景致就大大不妙了。   偏偏容若还一点也不懂她的苦心,一个劲催她落子,洋洋得意,自以为聂卫平再世,李昌浩重生,外加漫画里的古代帅哥佐为附体。不过,这也真不能怪他,以前学围棋,光在仁爱医院陪老人们下棋打发时间,确实是百战百胜的,怎么想得到,在太虚的世界里,他这一手臭棋,可以让所有的国手气晕。   他这样动不动说一句:“快下啊!”   “实在不行,就认输吧!”   “要不,下次我让你几子,你看怎么样?”   气得楚韵如几乎就要真的放开所有的仪态不顾,照容若教的那样,用尽全力大叫一声,看看是不是能把所有的郁闷真的一扫而光。   偏偏容若得意忘形,不会看脸色,看她每落一子都要想半天,有些不耐烦地坐在棋盘前,便站起来,伸伸筋、动动骨,做两节广播体操,然后手搭凉篷,学孙悟空四面张望一番,让一直盯着棋盘的眼睛也看看远景放放松。   正巧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刻高叫了一声:“纳兰公子。”   纳兰玉奉皇太后诏,想入宫请辞,远远就看到皇帝的御驾了,但身边有鸿泸府的官员明为陪伴,实为替萧逸监视他。他又不是正式的大秦国使者,不过是秦国一个得宠的侍卫,并没有主动见驾的权力,更何况,皇帝身边还有后宫女子在,男女有别,实在不便,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现在,容若这一招呼,他就不能推辞了,只得上前施礼。   容若一手拉他起来,一手对那不知叫张三还是叫李四的鸿泸府负责搞外交工作的官员挥一挥,令他起身,同时笑容满面地说:“今天怎么有空进宫来,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纳兰玉神色有些憔悴,面容稍嫌苍白,但俊秀丝毫不减,闻言只低声道:“只是偶感风寒,劳陛下惦念。”   二人说话之时,楚韵如已经站了起来,她是后宫内眷,不宜见男子,便要退避。   容若听到动静,笑说:“韵如,你别走啊!”说着回头拉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就该多看看世间的好男子,才好开你的眼界,这纳兰玉,真真是绝代佳公子呢!容貌俊俏不说,还文武双全、有胆有识,下次给你讲讲他神箭震恶霸的故事。”   他这话虽是压低了声音,却也羞得楚韵如脸上飞红。纳兰玉多多少少也听到点影子,暗中也是啼笑皆非,可是一回想“韵如”二字,却是一震,这不是皇后的名字吗?惊得忙施下礼去。   楚韵如侧避一旁,容若又伸手去拉他,头疼地叫:“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这么喜欢下跪?别跪了别跪了,当我是朋友,就不许跪。”   宫廷礼仪纳兰玉是做惯做熟的,听了这话,该如何恭敬不失分寸地回答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一抬头看容若笑容明朗、眼神纯净,略一失神,那些场面话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容若只当他答应了,笑着拉他到棋盘前:“我在和韵如下棋,可是韵如给我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不如你来代她下如何?”   楚韵如正愁这棋下得太辛苦,一听此言,立刻点头称好,往侧让开。   纳兰玉看楚韵如如释重负的样子,倒也吃了一惊。楚家的女子,个个才学过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竟会在棋盘上给逼成这个样子吗?   他终究年少,动了好胜之心,也不推辞,就坐下来,接着下了。   然后,楚韵如的痛苦,就很自然地转到了纳兰玉身上。   纳兰玉是秦国出了名的才子,棋力过人,平日仗着宠爱,就是和秦王下棋,十局里面,也敢赢个五局。不过,与容若关系不同,他自然要守着礼仪,开始一边下,一边还在想着应该怎么样不露痕迹地输给容若,可是越下越慢,渐渐汗水也出来了,现在,他最烦恼的不是如何输棋,而是要如何才可以不用赢得太厉害,不用赢得让容若太没面子。   虽然他对于如何陪王伴驾,如何在棋盘上巧妙地输多少也有些心得,但是面对容若这种臭棋,以他的棋力,也实在不好意思,更没有办法下出更臭的棋,想要输一局棋,倒成了天大的难事。拈着棋子的手,实在如拿了千斤重担一般辛苦,忍不住,也时时抬眼,不顾男女之别、皇后之尊,用苦涩无奈的目光去看楚韵如,甚至还有点同情的意味在内了。他可以应付完一局就了事,楚韵如陪皇帝下棋的责任,怕是要持续一辈子了。   纳兰玉容貌俊俏,举手投足,都极之有风度,令人生起好感,再加上此时同病相怜,楚韵如竟也不由对他微微一笑。   容若瞧着他们一个眉来,一个眼去,楚韵如还笑得像朵花在开,心情就一阵郁闷。虽说开始对楚韵如说得伟大,把漂亮大方的话都说光了,真看到楚韵如在自己面前对别的男子微笑,心里总是不舒服。   容若暗道:“看吧看吧!美女果然经不起考验,这姐儿爱俏的古话,真是一点也没错。才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还不是嫌我长得一般,一瞧见漂亮男人,就开心多了。现在知道我不会拘着她,以后在宫里,日日见到性德那样的美男子,哪里还能把我放在心上。”   他心里一闷,一伸手,就把棋盘拂乱了,脸色有些悻悻然。   纳兰玉一呆,不知哪里惹怒了他,忙起身告罪。   容若一时冲动,心中立刻醒悟,暗中责备自己:“容若啊容若,原来你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其实还是又小气又自私。”   他心中几番反覆,忙把不太好看的脸色收起,笑嘻嘻说:“我看你明显也下不过我,就不欺负你了。咱们玩别的吧!”   纳兰玉哭笑不得:“陛下,外臣还要去见皇太后。”   “急什么?”容若回头冲鸿泸府的官员说:“你去给皇太后回一声,说纳兰公子我留下了,等我们聊尽兴了,一起去给皇太后请安。”然后笑对纳兰玉说:“我听人说你是才子,我可也不比你差,诗词歌赋,绝对拿得出手,咱们比比诗文如何?”   他立定了心思要和纳兰玉结交,又恐纳兰玉也像别人一样,以为他是暴君,瞧他不起,立意要拿一点真本事出来。论本事,他实在是没有,好在他脸皮够厚,有几千年的前人智慧在那现成地等着他拿,更不会有谁跳起来告他侵犯版权,所以他说得特别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纳兰玉于诗词一道成就极高,大秦国举国之内,年少人中,无人可以压倒于他,这时听容若口吐狂言,竟然呆了一呆,这个据说根本没机会认真学东西的皇帝,怎么敢说出这么自信的话?   容若却是笑嘻嘻,急于表现自己,对楚韵如说:“韵如,你来出题目,我和纳兰玉各赋诗一首。”   楚韵如心中也感惊异,倒想看看这个据说从没有师父认真教导过的皇帝丈夫是否真有文才,笑道:“如今我们是在万花丛中,天色又将晚,臣妾瞧这月亮过不了多久也要出来了,不如就以花月为题吧!”   因有着纳兰玉在场,她又改口自称臣妾了。   一听以花月为题,容若来了精神,连楚韵如称呼上的问题也没追究,背着手,斜着踱出两步,咳嗽四五声,清了清嗓子,这才以朗诵的语调,慢慢地吟:“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花美似人临月镜,月明如水照花香。扶烛月下寻花步,携酒花前带月尝;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将花月作寻常。”   他一边吟,一边还煞有介事,迈着方步,顺便以顺时针把脑袋从上到下转一圈,又从下到上再以逆时针转回去。语调铿锵有力,饱含感情,吟完了,他还摆出一个无比惆怅,身心都在诗的意境中还没有回来的大文豪pose,保持了足有三分钟,感觉情绪差不多,气氛肯定也差不离了,就回过头来看楚韵如和纳兰玉。   这两人果然已经被他这了不起的诗文震得目瞪口呆,就如泥雕木塑一般。   他心中暗笑,不怕镇不住你,想当初,唐伯虎点秋香的小说看过七八遍,那几首花月诗全倒背如流,总算可以用上了。   当然,人不能太骄傲,谦虚是人类的美德啊!所以,他又摆出虚怀若谷的样子问:“怎么样?”   楚韵如张张嘴,脸有些发红,没答话。   纳兰玉乱咳一声:“这个,皇上文才出众,诗句……”他也不是不懂如何拍马屁,实在是这时太震惊了,就连场面话,都说得有些结结巴巴了,最后只好勉勉强强说:“外臣自愧不如,这个,这个就不用再比了。”   容若暗中得意,是吧!这就震住了,这还是轻的,下次把李白、苏东坡的拿出来给你们见识一下,保证吓得你们以为我是文曲星下凡。   容若这一高兴,自然轻飘飘如入云端。这两天都是烦心事,不断地碰上挫折,终于也该轮到他威风一次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就给了楚韵如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若不是为着有点赌气,想要在楚韵如面前表现,他也未必会动心思要和人家斗诗,更不至于脸皮厚到拿前人的文章为己用。   可是,楚韵如的表情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分明是哭不得,笑不得,恼不得,怒不得,羞不得,怨不得,想瞪他,又碍于礼法而不能够的样子。   容若一怔,心里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脸上笑,脚下不着痕迹地退到了性德身边,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性德这个没有情绪的人工智能体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居然也像带着笑意:“你忘了,上次皇后唱李白诗句的事了?在现实里的诗句,在这里也一直存在,不过都是不知作者为谁,而在民间流传下来的佳句。”   容若全身一震,脸上的表情也同样非哭非笑,难以描述:“这就是说……我的那个诗,那个……”   “你的花月诗,是季府词中的歌谣,天下歌女,人人会唱。”   容若张口结舌,生平第一次,脸红得和猴子屁股也确实可以比一比美了。记得现实中近二三十年来,一直流行的玄幻故事,主人公到了异界、到了古代,张口就是先人诗词,从不露馅,绝对把所有人震得五体投地,怎么故事一到他这就变样了?   他心里憋着一股闷气,忍不住狠狠地盯着性德:“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你没问我。”   明明是冷冰冰全无感情起伏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容若自己的心理作用,听起来,怎么分明就是在幸灾乐祸呢!   容若气得用力一跺脚,回身望向纳兰玉和楚韵如时,已经是满脸的笑容了。   “哈,哈哈,哈哈哈。”   容若简直是在学京剧里的假笑,不过好在现代人的脸皮怎么也比古代人厚多了,换了别人要羞愤而死的事,他尴尬了一阵子,也就算了,就连笑声也渐渐笑得响了,笑得自然了。   他一边笑,一边走过去,用力拍拍纳兰玉的肩,一边冲楚韵如又扮个鬼脸。   “笑死我了,我骗你们,吓吓你们好玩,你们还当真了,特别是你,纳兰玉。”容若板起脸,但眼中又都露出笑意来:“我知道你怕伴君如伴虎,不过,这么明显的谎就别撒了,你别告诉我,这天下歌女人人会唱的歌谣,你竟然不知道。要不要我和你讨论一下,什么叫做欺君之罪?”   难得容若在这么窘的情况下,还可以面不改色,扯着谎把自己无耻的行为给圆回来。而且他的动作、表情都这么自然,令得纳兰玉和楚韵如都同时相信他只不过是故意戏弄他们罢了。   一怔之下,两个人都有大大上当的感觉。楚韵如嗔怪地,半恼半怨地瞪了容若一眼。   纳兰玉不好瞪他,只得自嘲地笑出声来。开始还只是低声笑笑,但容若笑声又大,又不停地拍手跺脚外加拍纳兰玉的肩膀,令得纳兰玉也忍不住,笑声渐渐高扬了起来。   就是旁边的楚韵如也忍俊不禁,用手掩着唇,悄悄轻笑。   这样肆意一笑,本来还有所拘束的气氛就平和下来了,君臣之别、秦楚之隔、男女之分,这些繁琐的规矩,也就被冲淡了。   容若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大力拍着纳兰玉的肩膀,拍到纳兰玉疼得脸都有些青了。他还大大方方说:“来来来,你来吟诗吧!论到诗,我哪里比得上你,就是怕你不肯展现才华,才开个玩笑激你来比。”   纳兰玉开始还拚命忍着,可是容若一句话说完,又用力一掌拍下来,纳兰玉终于受不了,往侧一退,抬手抚了抚肩膀。   容若又放声大笑,冲他挤眉弄眼。纳兰玉这才知道又遭他戏弄,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   耳旁又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却是楚韵如俏生生立在万花之间,笑容美丽得让百花失色。惊见二人望过来,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失态的高声笑,有失皇后体统,忙伸手掩唇,腕上两个玉镯晶莹夺目,越发衬得她容色如玉。轻风徐来,玉镯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之声,就似她的笑声,仍一直随风回荡在花间一般。   容若情不自禁走到楚韵如身旁,携了她的手说:“想笑,就笑,管他什么皇后之礼、深宫规矩。你可知,你这样肆意地笑,有多么美丽。若是可以瞧你天天这般笑,我情愿日日出这样的丑。”   他声音诚恳,目光真挚。在清风花香中,这样温柔真诚的话,最能打动人心。   楚韵如怔了一怔,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一瞬间,竟连笑容都忘了继续绽放。   二人这般执手相握,四目相对,确有点儿脉脉含情的味道。   纳兰玉本想识趣离开,但皇帝没发话,又走不得,只得远远退开几步,望天望地、望东望西,就是不去看皇帝与皇后脉脉传情。   等到容若好不容易自佳人如水一般的眼波里跳出来,松开美人纤手,才回头笑着问纳兰玉诗句。   纳兰玉也笑着回答:“刚才已吟完了,陛下没听见吗?”   容若一怔,立刻意识到纳兰玉是给他留面子,笑着半真半假又往他肩上一拳敲过去,也不理他哭笑不得的表情,扯着他说:“不行不行,我都不怕丢脸了,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才华,今儿一块全拿出来。你来吟诗,让韵如为你操琴,有诗无酒也不行,我给你上最好的酒,亲自敬你。”   他说笑嘻闹,什么严重不合宫规礼仪的事,都是不经意、不正经地说出来、做出来,却反倒叫人不好计较、不好争论。   渐渐的,纳兰玉和楚韵如,也在他的说笑声中,真正放轻松,可以谈笑自如,不再拘束。   三个人,一个是大楚国主,一个是秦王宠臣,竟还有一位是深宫皇后,这样悬殊的身份,不知有几千几万条规矩框框拘束他们,却也可以自在适意,在百花之间,饮酒笑谈,且歌且唱。   渐渐,夜色降临,明月高挂,四处宫灯高悬,烛光映着月光,而他们的兴致,反倒浓了起来。   月照长空,月华如水。明月下,满园花香。   花草之间,有绝代佳人容颜胜花,有翩翩公子气质出众。纵然容若的长相气质都比较破坏气氛,但这样好的月色,这么美的花香,还有谁会去计较。   青玉案,琉璃盏,玉露琼浆,花香伴着酒香。七巧弦,绿绮琴,高山流水,歌声和着琴声。   开始是楚韵如拂琴,后来容若又带着醉意,硬要纳兰玉来弹。   纳兰玉酒意正浓,带些儿轻狂醉意,但自他十指间流出来的音乐,却如月华降世、花香盈人,美得与如此月夜良宵,自自然然融为一体。   楚韵如也情不自禁和节而歌,声音轻婉动人,如月下的风,轻轻拂过花枝。   如此良宵,如此明月,如此轻歌,如此佳人。   容若也不由得醉了。原来那些书上的情景,诗文中的故事,那些美好动人得不像真实,而似一幅画、一首歌的描述,竟然也可以真的在眼前发生。   他大笑、饮酒、击节、欢歌,情绪越来越高,竟忍不住挥着大大宽宽的袖子舞于月下。   他的舞姿并不好看,他也从不觉得男人跳舞有什么好看。   以前读书,读魏晋狂士宽袍大袖、高歌吟唱,千载以下,常遥想那些文人雅士高歌酣舞的意境。到如今,他虽不是满腹文章的才子,这风雅行径,却也是学了一学。   他自歌自舞,且笑且唱。   这一夜,月下,花间,风中,宫内,一琴一歌一酣舞,兴尽意犹,琴声已尽,歌声已止。容若的笑声,却还在天地间飘飞。   他笑着舞到性德身边,笑着拉他:“这般好琴好歌好月色,你怎么一点也没有感触。如此良宵,若不高歌一舞,真是负尽人生。”   性德淡淡问:“你要我歌舞?”   “是啊!”容若笑着点头,眼睛在月下闪着光。   性德也只淡漠地点一下头,就真的舞入月下。他既舞,且歌。无琴无箫,他的歌声却如冰玉相击,清越激扬。他的舞姿犹自轻逸飘扬,在月光下,衣袂飘飞,直欲乘风归去。   容若直着眼睛看性德的歌舞,心中叹气,和这个万能的人工智能体比起来,自己的舞,简直就是鸭子跳了。但这样的花香月色、良辰美景,这么好的心境,哪里还有力气去和一个完美的人工智能体做无用的计较。   他笑着退回到纳兰玉和楚韵如身边,笑说:“看,性德跳起舞来才真是好看,他的舞,才配得起你们的琴声和歌声。”他声音愉悦,眉眼带笑,心情异乎寻常地愉快。   纵然宫禁森森、权争激烈,但他,总能找到欢乐,总会抓住欢乐。无论未来的岁月多么艰辛,无论将来要面对多少困难,他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夜的花香、月色、琴歌、酣舞。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听了他的话之后,都已有了点微醉之意的纳兰玉和楚韵如竟然完全不顾身份高低、男女之别,相视一笑,一起摇头,异口同声:“只怕他的舞虽好,却是远不及陛下的。”   容若笑着指定他们:“你们拍马屁,我不怪你们,可是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啊!这话说出来,谁信。”   纳兰玉一笑,不语。   楚韵如声音柔美如歌:“纳兰公子的琴,我的歌,都是用心弹、用情唱的,陛下也是全心全意开怀而舞。可是萧性德,却只是奉命而为,他的歌再好、舞再美,无心无情,又哪来的神韵。他的舞,是用身体跳出来的,皇上的舞,却是用心跳出来的。真正用心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容若一怔,他素来知道自己平凡,出丑是小事,被看低也没什么,难得一次被人抬得这么高,而且明显感觉到楚韵如声音里的真诚,绝不是因他皇帝的身份而奉承他,倒叫他一下子不能适应,反倒窘迫起来。   他干笑两声,既不好点头承认自己比性德好,却也说不出谦虚客气的话,只好摸摸忽然有些发热的脸,嘿嘿地笑:“嗯,这个,韵如,你的歌真好听。”又冲纳兰玉说:“你的琴也好听得很。”   纳兰玉连遭他戏弄,难得见他这般手足无措,也不由发自真心,开怀而笑。   楚韵如恐容若被纳兰玉笑得发窘,忙笑问纳兰玉:“纳兰公子刚才弹的曲子非常动人,却又从未听闻,莫非是公子自己谱的新曲。”   纳兰玉脸上神色略有黯然:“这首曲子是安乐公主所谱。”   楚韵如神色微动,悠悠道:“原来是公主殿下亲谱的曲子,安乐公主果然是琴棋书画皆精的才女。”她声音悠长,笑意渐敛,意味深长地望了容若一眼。   容若却完全没发觉,犹自笑嘻嘻冲着纳兰玉说:“安乐公主是你们秦国的公主吗?公主谱的曲子,应该不会传到外头的,你怎么竟知道了,还弹得这么好,老实交待,你和公主是不是交情特别……”   他一边笑,一边又去拍纳兰玉的肩膀。   纳兰玉吃多了他的亏,见他一掌拍来,早吓得后退不止。   容若此时酒喝得多了,被风一吹,醉意也上来了,一掌拍空,身子失去平衡,立刻往下跌去。 第八章 知己难寻   楚韵如及时伸手,扶住容若,笑嗔:“陛下,知道你未来的妃子是如此才女,高兴坏了吧!?”   容若用力晃晃头,多多少少甩掉了一点点醉意,瞪大眼睛问:“韵如,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这话说出口,不但楚韵如有些惊异,连纳兰玉都惊奇地问:“陛下不知道这件事吗?”   “什么这件事那件事?”容若笑说:“这宫里头,哪件事不是瞒着我的?你们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纳兰玉望望楚韵如,没有说话。   楚韵如淡淡道:“还能是怎么一回事?纳兰公子代秦主来求两国联姻,根据摄政王和皇太后的意思,大楚国平阳公主嫁入大秦,成为秦皇妃,同时,秦国安乐公主,将要成为楚皇妃了。”   夜风渐渐有些冷了,似乎连楚韵如的声音也带点儿冷意。   容若的酒意立刻醒了一大半,大声问:“就是摄政王和皇太后,再加上秦王的意思就行了,没有人问过平阳公主愿不愿意,也没有人问过安乐公主愿不愿意,对吗?”   他声音里有着压抑的愤怒,眼睛却盯着纳兰玉。   纳兰玉微微一震,本来因为喝了酒而有些红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容若冷笑一声:“自然,国与国之间的政治联姻,从来不曾问过女子的意见。公主远嫁,一生一世不能再见亲人有什么关系?嫁的是暴君,还是恶夫,又有什么关系?深宫之中,重重险恶,动辄大难临头,这自然也是没有关系的。只是,我真的奇怪,这样大的事,怎么竟没有人问问我的意思?我这个皇帝同不同意,你们所有人自然也都是一样不在意的。”   没有人能想到,他竟对这最普通不过的政治婚姻如此排斥。   特别是楚韵如,既惊且喜,又觉惶然,低声唤:“陛下。”   容若叹了口气:“韵如,这件事,我知道怪不得你,不能对你发脾气,做主的人不是你,既定了下来,你这个皇后也是不能反对,以免得个不贤之名,只是……”   他语气一顿,眼睛望着纳兰玉:“我听说你从小出入宫禁,和皇帝、公主们一起读书,与安乐公主,想必也交情不浅,你怎么忍心让一个女子,面对那样吉凶未卜的命运,你怎么忍心为了什么狗屁的政治原因,毁掉一个女子的一生。我在外头是什么名声,我自己知道,大楚国如今是个什么局面,天下人都知道。一个美丽多才的女子,陷进这样的乱局,我若败了,她的命运会怎样,我纵胜了,又真会善待她吗?远离故土,祸福莫测,一切都要她一个远离故国的女子来应付,纳兰玉,亏我还当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纳兰玉震惊地望着容若,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眼神异样复杂。   容若不再理他,拂袖便走:“我去找皇太后,这件亲事,我不同意,我不会娶秦国的公主,我也不许他们就这样一句话,把我的姐姐送到那一辈子见不到亲人的地方去。”   他气冲冲走出好多步,楚韵如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飞扑过去,死命拉住他,急道:“皇上不可,大秦皇帝一片好心,若是无理拒绝,只怕两国徒起争端……”   容若被她拉得不能再走,又不忍用力甩开她,却冷笑着说:“好一个一片好心,哄谁去?我就算不是太懂政治,大秦国皇帝的深长用意,多少也猜得出来。他对一个不懂事的暴虐皇帝就算真是一片好心,对我大楚国存的什么心,却也说不准了。我对大秦国的使臣,自然也是客客气气的,但要说到联姻,我绝不能答应。两国的争端我倒是不怕,只要我大楚有萧逸一日,大秦国主,若是英王明主就不会妄动干戈;若非英王明主,我又怕他何来?”   他这话虽是怒气冲冲之下说出来的,但其中深意,却足已令楚韵如和纳兰玉一起心惊了。   谁也想不到,这个看来什么也不懂,最爱胡闹,有暴虐之名的皇帝,刚刚听到联姻的事,这么快就联想到联姻的政治目的,甚至还可以看得这么深、这么远。   就连楚韵如自己知道此事已久,却从未想得这么透彻过。惊闻此言,竟是只能呆望着这个名义上是自己的丈夫,然而却在鼓励自己自由恋爱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以及更深、更陌生、更惊诧,也更加复杂的光芒。   纳兰玉受震惊更大,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忽然大声道:“陛下。”   这一声叫得非常大,非常不符宫廷礼节。就是在盛怒中的容若,听了这样的叫声,都无法装做没听见,转过身,冷冷问:“什么事?”   纳兰玉眼神变幻不定,终化为决然,大步走到容若面前,有失君臣礼仪地直视容若:“陛下不愿意答应这桩亲事?”   “这是自然的。”   “陛下,也不会……”纳兰玉斟酌了一下用语,然后才道:“对摄政王心存不满?”   容若笑了一笑:“不满,多少都是有一点的。前两天,我才刚和他大吵了一架呢!但我知道,他就算有再多不好,也是楚国的良臣,是大楚的擎天之柱,我不会自毁长城,就算有秦主撑腰也一样。”   虽然别人都不懂长城是什么意思,但却可以明显听出他的话非常不客气,而且很直白地挑明了秦主的用意。   楚韵如听得心惊肉跳、满心惊疑。   年少的纳兰玉竟是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皇上不同意这亲事,若是皇太后不允又如何呢?皇上的许多想法,要是摄政王不同意,又如何呢?皇上真的可以保证,以后不会与摄政王反目?”   容若哈哈一笑:“皇太后不同意,我就和皇太后慢慢说。摄政王不肯,我就和他讲道理,看谁的道理说得过谁?”   “如果谁也说不过谁呢?”   “那就继续说,说得不好就吵,吵得不好,关起门来用拳头打架,直到打出个结果来,反正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可就是不会骨肉相残,我不会让楚国内乱,我不会让楚国的百姓因为君主的自私而受苦,也不会让任何别有用心的人从中得利,染指我的国家。”   他这已经是毫不客气地指桑骂槐了。   楚韵如觉得自己头非常疼,疼得可能要晕倒。   后宫不宜干政,可偏偏这种极可能引起两国大战的话,就这样直接在自己面前,由皇帝轻飘飘地说出来了。   难得纳兰玉脸色也不变一下:“既然如此,皇上对大秦又是什么看法,什么想法?”   容若微笑,进入太虚中这么久,第一次有人正视他的看法想法,第一次有人这样认认真真问他,他的心情自然飞快转佳,语气也平和了许多:“秦王是个了不起的英主明君,我既敬且畏,只要我萧若在位一日,大楚国不会侵秦国寸土,但也同样不容秦人的手伸到大楚国境内来。”   纳兰玉点了点头,眼神由幽深转而明亮:“好,既有陛下此言,外臣也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外臣本非大秦正使,留在楚京亦无意思,原是来向皇太后请辞的,既得陛下厚爱,引为友朋,所以厚颜想要多留几日,不知陛下大猎的盛会,肯不肯也让外臣凑个热闹?”   “大猎?”容若一愣之后,萧若的记忆使他立刻想起来了。   楚国萧氏一族,本是北方游牧之族,以骑射立国,后来南征北战,不断吞并国土。但是为了后辈不忘本来,保持强悍的族风,所以国内所有的世家大族,子弟们成年之前,都要在父母长辈亲友的陪伴下举行一场游猎,来表示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了男人,可以打猎,可以开创自己的天地了。   皇家子弟的游猎会,更加热闹盛大,甚至已经把骑射之术和爵位联系在一起。皇族男子,十六岁之前的骑射行猎就是一场考试,如果不及格的话,不但得不到应该受封的爵位,甚至可能会降爵或削爵。也因此,皇室子弟骑射之术,比之普通射手,更加精湛。   唯一的例外,自然是萧容这个从小长在深宫,根本没认真学过骑射的没用皇帝了,但他在十六岁亲政之前,也一定要去行一次大猎。到时,满朝大臣,皇家亲贵,萧若的直系亲朋,甚至皇太后和皇后,都要一起出猎的。   不管是萧若,还是容若,以他们的水平,这样的行猎自然是要大大出丑的。   不过,皇家子弟骑射不佳,就不能袭爵。皇帝骑射不佳,能不能亲政,倒是从来没有过先例的。   到时,不知会不会又引发什么朝中宫里的大争端。   而此时此刻,纳兰玉无端提出大猎的事,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难得容若这个时候,居然信奉起了郑板桥的难得糊涂,笑嘻嘻说:“好啊!既然你是我的朋友,自然是要和我一起去的,不过,看我出丑的时候,可不许笑我。”   纳兰玉闻言失笑,然后深深施礼:“多谢陛下。夜已深了,外臣要告辞了。”   容若看他这般从容施礼,却愣愣地眨眨眼,然后轻声问:“纳兰玉,你是不是相信了我的话?”   纳兰玉含笑点头:“皇上金口玉言,既说出来了,岂有不信之理。”   这话虽然是非常俗套的君前应对之言,但他笑容坦荡,眼神清澈,语气诚挚,给人的感觉,竟真是百分之百相信,绝无怀疑之意的。   容若怔怔看着他,心头一暖,鼻子居然有些发酸了。   他并不是个特别容易感动的人,实在是自进入太虚之后,所言所行,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信。对萧逸倾心坦言,萧逸防他之心更重;对苏良、赵仪的关怀照料,换来一次次暗杀;对太监、宫女的宽容,却为了小绢的事,使得所有人更加惧怕他;对皇太后的真心尊敬,得来的,还是母子相疑。就是唯一一个接受他的楚韵如,也只是因为感觉他对她好,所以回报给他温柔,却也并不相信他的话。   本来他都已经死心绝望了,想不到,居然就真有一个人,就这样轻轻易易信了他。在这充满了权谋暗算,到处都是谎言的皇宫里,就凭他没头没尾,几句冲动的话,在任何人看来,也许都是做戏的行为,纳兰玉就这样,完完全全信了他。 第九章 金殿大朝   “人生得一知己,死又何憾。”   容若太高兴,喝得也太尽兴了,人被性德扶住,还在摆手跺脚晃脑袋地学着电视里的好汉,大喊着非常豪气的话。   “你醉了。”性德冷冰冰道。   “我没醉。”所有醉了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醉了,容若当然也不例外。他义正辞严地为自己分辩:“谁说我醉了,我才没醉,刚才,我还和纳兰玉在一起吟诗联句,还亲自送了韵如回甘泉宫。”   性德挑挑眉,也就懒得提醒他,和纳兰玉联的句,人家吟七律,他愣能回人家三字经,就更不必说去甘泉宫的一路上,这位皇帝完全是靠可怜的皇后一双玉手扶着,才没直接似烂泥一团,瘫在地上了。   性德半扶半抱着容若进内殿。容若还在他怀里挥手踢脚,拉长了声音喊:“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最难求,我今天总算明白古人的感叹是为什么了。”   性德扶他坐到椅子上,直接把宫女侍月辛苦做好的醒酒茶,用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泼到容若的脸上:“现在醒点了吗?”   还别说,醒酒茶泼人,居然真的比一口一口喝下去更有效一点。   容若好像醒了一大半了,用袖子拭着脸,哀怨地瞪着性德:“你你你……你就是这样照顾我的吗?我就不信,你的程序是这么要求你的?”   “程序要求我照顾好你,其中当然包括在你喝醉时,用适当的手段,让你清醒一点。不过,这适当的手段到底是什么,程序是不会规定的。”性德漠然的语气,冷冰冰的话,足可让容若气至吐血。   不过,和无情无绪的人工智能体生气,自然是非常不智的事。所以容若在怒瞪了性德足足三分钟而无效之后,不得不放弃继续虐待自己的眼睛了。更何况,今晚真的太高兴了,尤其是在知道纳兰玉竟然相信他之后,酒更是喝得多了,一杯醒酒茶,份量还真不够。   醉意刚压下去,又涌上来,头又开始晕,不但晕,而且痛。他忍不住抱着头,哀号了起来,也就更加顾不上表达愤怒了。   性德明显对他的痛苦丝毫不同情,淡淡说:“你一向不是太容易生气的,这次为了联姻的事太过动怒,后来又过分高兴,情绪转变太快,又猛喝酒,不醉也难。”   “我当然要生气。”容若忍着头晕和烦躁,努力地说:“这种无端把责任放在无辜女子肩上、不公平的事,我不应该出面打抱不平吗?自古以来,联姻别国的女子,都是和不幸联系在一起的。像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那样千古传扬的美事,对于当事人也一样是悲惨的。年纪轻轻的少女,永别故土,离开父母,嫁到异国,才一到丈夫家,人家的大老婆赤尊公主就先给一个下马威,然后一辈子面对年纪可以当她爹的丈夫。丈夫死了,又因为两国再起干戈而无法回转故土,亏得后世连续剧为了剧情需要,硬要演一个少女对五十岁的男人一见钟情、情深爱重。我不能让我的姐姐和秦国的安乐公主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就算后世有再多的美名,又有什么意思?”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来,扬眉作势,很有点儿要振臂高呼的意思,奈何,头重脚轻,晕晕乎乎,最后还是跌跌撞撞,半扶着所有的椅、桌、柱、墙,走到他的龙床前,往上一趴,也不脱衣,也不脱鞋,顺手把被子往身上一裹:“我为纳兰玉高兴,更是合情合理,我总算碰到个肯信我的人了,还不应该高兴吗?”   明明是很理直气壮的话,因为躺在床上、裹着被子,那说话时的气势和效果,自然而然就打了大大的折扣。   性德无声地走近他,伸手扯了扯被子。   容若更加用力地把被子卷紧:“不要吵,我要睡觉,我头痛死了,明天再和你理论。”   性德再拉了拉被子。   被子理所当然地卷得更加紧了,而被子里的人,自然又嘟哝了一番听都听不太明白的话。   性德摇摇头,也就不理他这样睡觉会不会生病的问题了。   “好,你睡吧!反正明早还有大事,早点睡也好。”   “不管什么事,睡觉最重要,明天的事,明天再管。”容若根本没细听性德的话,酒醉后的脑袋,自然也就不会回忆、不会深思了。他喃喃地回应:“今晚有觉今晚睡,哪管明天……”   声音渐渐微弱,再也听不见了。   “皇上!”   不理。   扯被子。   卷紧。   “圣上。”   更加不理。   再扯被子。   再卷紧。   “陛下!”   头好疼啊!性德到底在干什么,再怎么样,也该让我睡一觉啊!不对,性德很少这么恭恭敬敬地叫我的。   不过,头还是好疼,不理他了,接着睡。   再拉被子。   拚命再卷紧。   “万岁!”   耳朵里模模糊糊听到的声音好像要哭出来了,不过,容若自己也痛苦得想要大哭,天啊!我的头好痛,让我睡吧!让我睡吧!求求你,让我睡一觉,我什么都答应你。   “皇上!陛下!圣上!万岁爷!”   “睡觉睡觉我要睡觉!”容若坚决闭紧双眼,毫不动摇地喃喃自语。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一大堆太监、宫女们努力唤醒赖床的皇帝而不能成功的性德,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一伸手,在一片惊呼声中,轻而易举地把容若死命卷在身上的被子扯了开去。   四周自然响起了一大片惊恐欲绝的大叫声。   “你你你……”   “大不敬!”   “大胆!”   “你不想活了。”   性德概不理会,劈手把一旁侍月端在手上,准备给皇帝洗脸的水连盆夺过,直接泼了容若满身。可怜的美丽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差点跌倒。   而另一个受害人,当朝皇帝则打了个寒战,从床上跳起来,双眼圆睁,无比清醒地大喊:“谁干的?”   自然而然,哗啦一声,就跪了一地的人。   唯一没跪的性德,徐徐道:“陛下,恕卑职无礼,若非如此,就要误了大朝时间了。”   “大朝?”湿淋淋的容若用力眨着眼睛,宿醉的脑袋想了好一阵子,才记起来了。   今天是八月初一,依照大楚国的朝例,每个月初一都是大朝的日子,皇帝一定要上朝,哪怕是个没亲政的皇帝,做做样子也好。   他抹了抹一脑门子的水,望了望已经打开的殿门外黑漆漆的天空,哀叫了一声:“天啊!”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换衣服。   作为皇帝,换衣服这种事是不用自己动手的。但容若在太虚世界里,却一向是自己换衣的。他手脚倒是不慢,应付一般衣裳是没问题的。可今天是大朝,要穿正经的朝服,那个繁琐麻烦,愁得容若直皱眉头,就差没恨自己少生了十根指头。   容若最后只得跺脚大喊:“快来帮忙啊!”   这一声喊,近身服侍他的侍月忙凑近过来,伸出纤纤玉手,为他穿衣扣带,动作虽温柔但却迅速快捷啊!不愧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   又有两三个宫女过来帮忙,一件件繁琐麻烦的礼服,就这么轻轻巧巧、妥妥帖帖地给容若穿好了。   在穿衣过程中,亏得容若还能闭着眼睛,抓紧最后几分钟打盹,同时在心中痛骂古人,为什么非得搞个什么早朝,五更就上朝。他这个后宫的皇帝,都得四更半起来,那些在外头的官,岂不是三更半就要起身了。   这是什么制度?乌灯瞎火,浪费蜡烛,就算为了表现勤政,也用不着走这种形式套路,像现代人那样,朝九晚五,多么简单爽利,还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   好不容易衣服穿完,匆匆洗漱完毕,要用早膳,是万万来不及了。   容若顺手从一大堆盘子碟子里,拿起两个看起来漂亮、闻起来很香的糕饼,并对一大桌子不能送进肚子的早点,暗中就浪费问题和中华民族勤俭节约的美德做了一番感叹,然后一边大口吃着糕饼,一边大步往外跑。   也亏得他满嘴是饼,还能冲着性德招手,当他来到面前时,还字字清楚地说:“性德,你有没有觉得,你人性化了很多?”   性德冷冷斜睨他一眼,就这样冷漠对待玩家的方式,还叫人性化吗?   容若眉开眼笑地说:“还不承认,就连你这个眼神,都非常人性化啊!按照常理,你应该是漠然面对一切,但不会故意整治任何人,因为你不存在动怒的可能。可是你对我又凶、又生硬,就算要叫醒我,有必要用这么恶整的手段吗?分明是刻意为之,故意要做出冷漠态度来,却已经落了下乘、着了形迹了。”   “还有,上一次你进殿救我,却又在救我之前,故意弄起一股风,害外头的人什么也看不清,就此救了那两个没轻没重小笨蛋的命。你救我是按程序来,不过,程序也没要求你额外弄什么狂风吧!”   性德对他的话完完全全不理不睬,毫无反应。   不过容若也用不着他理睬,嘻嘻笑道:“怎么样?就连你这种故意不理我的态度,都是明摆着的心虚。”   容若一边说,一边开开心心张嘴,冲手里又香又甜又好吃的饼,重重咬了下去。   玉阶九尺,丹青炳焕,容若冠冕华衮坐在金龙椅上,望着玉阶之下的文武百官。   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的确很容易让人陶醉。也难怪古往今来,所有人都前仆后继,没命地争权夺利啊!   容若一边在心中发出感叹,一边暗中为头上沉甸甸的皇冠苦恼,一边还要分心看着下头一大堆的官员,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话,脸上还要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那些半文半白的古话、官话,固然听不太懂,不过,还要拚命点着头做明白状,偶尔还要应两声。   戏里面的上朝可不会这么麻烦的,昏君干脆不上朝,明君也不过是走走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过场。本以为,萧若这个皇帝不管事,臣子们根本不会对他奏什么正经事。   谁知道,才一上朝,众臣行过礼之后,哗啦啦!就有好几个大臣跪到中间。   一会儿是什么清田法的实施有问题;一会儿是什么冰剑城向朝廷索要的军饷太高;一会儿是江中太守和上源太守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一起上折子互参。   朝中言官御史们也分成好几派,闹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又是哪哪哪的米价太高,哪哪哪的土地兼并太严重,还有什么南郁郡部族和官府对抗,清风府遭天灾,官府劝地主减租,奈何大大小小的地主们,铁打的田租一文不减,引发佃户们的武装对抗,官府弹压不力,事情越闹越大……等等等。   容若听得已经头大如斗,接着大臣们的奏本又都递了上来。   打开一看,明显是更加深奥的文言文,容若倒也不是看不懂,不过基本上一份奏折,要花上三个小时,才能看明白八九分,而且还要付出脑细胞死掉若干与加速衰老的代价。   容若在心中同情着所有的昏君,并且对勤政不懈的千古明君们致以无上的敬意,然后对玉阶下的萧逸招招手。   萧逸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应召拾级而上,走到他身边。   容若笑嘻嘻,把手上一大堆奏折往萧逸怀中一推,拍拍手,如释重负。   在萧逸愕然的表情和下头一大堆官员发绿的脸色中,容若笑道:“朕还没有亲政,这些事,自然还是要劳烦摄政王的了。”   “陛下,亲政之日将到,摄政王理应相助陛下熟悉政务。”会用这么大嗓门,说出这么不讨当权派喜欢的话,还能有谁呢!自然是御史董大人了。   容若笑笑,望着跪在一大堆人最前面的董仲方,和他身后七八个同样跪着的大臣,除了四个御史外,居然还有一个兵部侍郎,一位户部尚书,另外两个的官名又长又难记,绝不是电视剧和戏曲里常演常说的什么宰相侍郎尚书八府巡按那一类,容若一下子居然还真叫不出来。   看来,朝中不肯依附权贵,死挺着皇室正统不肯放的势力,还真不能算太小。   今天这种本来只是由皇帝出面走走过场的大朝,被这几个大臣闹成了皇帝亲政前奏会。可见,古来的忠臣,的确是胆大气粗不怕死的那一类,硬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萧逸,存心要造成少年皇帝即将亲政的大气氛。   可惜的是,作为皇帝的容若自己不争气,轻轻松松,把他们顶着极大风险,硬奏上来的国务,随手就又抛还给萧逸了。   也难怪这些大臣,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容若心里对他们抱歉,脸上只笑嘻嘻说:“正是,还是要由摄政王协助的,既这样,就由摄政王和各部大臣们议一议,自行处理吧!事后把处理的折子递过来给朕瞧瞧,让朕多点经验,也就是了。”   萧逸只淡淡看他一眼,便躬身道:“臣遵旨。”   “陛下!”以董仲方为首的官员们,还想力争唤醒小皇帝的责任心。   而容若已经闲闲地说:“就这么定了,没别的公务,那朕也有话要说了。”   难得摆设皇帝居然主动有什么意见,下头的臣子们自然个个闭嘴噤声,等着听他的高论。   容若冲萧逸笑一笑:“七皇叔劳苦功高、地位尊崇,我看,以后除了正式的大典,平日见驾和普通的大朝,也就不必再行跪礼了,如何?”   萧逸微微扬眉,漆黑幽深的双眸凝视容若笑得坦然无伪的脸,徐徐道:“此事,恐不合君臣之礼。”   容若微笑:“侄受叔拜,也不合长幼之礼,功高拜无功,更不合公平之理。”   他笑容平和,语气平缓,淡淡说来,仿似这等惊世骇俗,绝非礼法所能容之事,也再平常不过一般。   萧逸微微动容,默然不语。   董仲方第一个大叫出声:“此事万万不可!”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容若在心里叹了口气,笑问:“董御史,有何不可?”   “天子无私事,既是君臣之伦,就顾不得长幼之道了。所谓功高,何功不属陛下,为人臣子,自当谦谨自守,岂可贪天之功为己有。”董仲方朗声回应。   容若还想用手揉太阳穴,忠臣们想事情为什么全这么死板,什么叫天子无私事?天子难道就不是人?这种人,要是活在明朝,估计就是那种不管国家大事,一个劲拼了命,不让皇帝管自己亲爹叫爹,闹得朝廷乱纷纷的人。   “董大人,你说天下功劳皆为君主所有,那又何必要你们这些大臣?有功则赏,臣子贪君王之功是大罪,可君王漠视臣子的功劳,难道就不是错误吗?天下本来就不该有完全无条件的忠臣,君王也不该苛求臣子无条件的忠诚,要得到臣子的忠心尽力,君王自己也该付出礼遇关怀。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容若在心里重念了一遍自己刚才捍的书袋,确定并没有背错出丑,暗喜居然没把读书时学的古文忘光。这才在御座上站起身,携了萧逸空出来没有抱奏折的左手,深深望着他,展开笑颜:“朕待七皇叔为骨肉,七皇叔自然视朕如腹心,七皇叔,你说是不是啊!”   他说出来的理论,完全超出世人的理解,更不能相信,这样的话,竟是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偏偏他这般侃侃而谈,却也有他自己的道理,让人不能反驳。   纵然他完全不顾大殿之上的君臣礼仪,伸手去拉萧逸的手时,也没有人记得要提醒他失仪,反觉他此时谈笑从容,竟是真有一种君王的气度在了。   最后一句话,尤其问得意味深长,让满殿臣子都觉余韵未尽,不能做声。   萧逸细微到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然后深深俯首,自自然然避开容若的目光,应道:“是!”   大臣们本来还有一些非议,但经容若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又见萧逸的气势,竟是莫名其妙地被压住了一些,也就不再开口了。   唯有董仲方还抗声道:“陛下……”   容若不容他再说下去,冷喝一声:“董大人,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朕马上就要亲政了,应该学习如何当一个好皇帝,怎么朕才下一道旨意,你就一个劲地和朕做对,莫非你也欺朕年纪太小,不曾亲政吗?”   这话说得太重,这样的罪名是任何一个忠臣都承担不下来的。董仲方滔滔不绝的忠谏立刻全堵在喉咙里,一时间不敢再说不行,但又不甘心就此放弃,竟是愣在当场了。   容若叹息摇头。怪不得古往今来,忠臣永远斗不过奸臣,忠臣真的是太生硬、太不够圆滑了。   不过,既然目的达成,他当然不会再让这样的忠直之士难堪,所以笑笑道:“好吧!看来大家都达成了共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第二件事,朕是想问问,有关朕大猎的安排,摄政王是否已经准备妥当了。”   萧逸眸中异芒一闪,语气却恭敬平和:“臣会同礼部,和钧天府早已开始安排,正要向陛下请示,是不是依照祖宗先例,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呢?”   容若点头:“既然你们都安排好了,那朕自然也就没意见,只是,记得到时定要把纳兰玉也请来,一同游猎。”   萧逸笑道:“此次大猎,既是国猎,也是家猎,依照楚国人的规矩,成年的家猎,不但直系亲属必须参加,就是亲朋好友也可以齐到,甚至是朋友的家眷,若有兴趣,都可以来。”   容若眼睛闪光:“这就是说,这里的大臣们,都可以带亲戚朋友来了,这可太好了。”一边叫好,一边冲董仲方笑道:“董大人,你记得一定要来,如果董小姐也有兴趣,不妨也齐来凑个热闹,如何?”   这话一说出来,满殿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董仲方。   本来董仲方还有一大堆劝谏的话堵在嘴里,说又说不出、咽又咽不下,正痛苦无奈到极点,又被容若这一句话,气得直欲吐血。   可怜他耿耿孤忠,这个昏君时至今日,还惦着他的美丽女儿呢!   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依他的耿直脾气,便是天王老子,也要指着鼻子大骂一番了。偏偏对方又正好是皇帝,对于一心要当千古忠臣的他来说,白白气个半死,偏就是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恨不得,所有的闷气只好往脑门子上头冲,脸色又是青又是紫,又是白又是绿,极之骇人。   容若也有点惊怕,古人的气量最小,动不动就为了不相干的事气死羞死恼死,他可不想做把个忠臣气死的昏君,一迭声地喊:“董大人不舒服,快扶下去歇着,召太医来诊治。”   下头自有内侍过来扶人。   董仲方虽有千言万语要进谏,奈何气得就剩一口气,竟是身不由己,被扶下殿去。   其他一干臣子,与董仲方相同要扶持幼帝的,人人叹气,枉他们冰操雪节,奈何皇帝如此不争气;暗中受楚家控制的,也是一筹莫展,虽然知道这位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用不着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展现你的昏淫好色吧!   而萧逸一党,则自然是暗暗欢喜了。   反是萧逸,只是一直静静站在容若身旁,默然望着一切发生,只有不得已,才喊一声遵旨或应一声是,神色之间,无悲无喜,平静如止水不波。 第十章 练武之苦   当皇帝固然有不得不去理事治国的烦恼,不过也是有好处的。   比如在大朝之后,可以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龙椅上,吃满桌的好东西。而且一概香喷喷且热腾腾,绝不会把已经冷掉的早膳又重新拿到容若面前来。   虽然容若有心宣传一下勤俭节约的重要性,不过,面对个人的享受,他可悲的自制力和高尚情操一起败下阵来,乾干脆脆就把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抛到一边去了。   当然,皇帝毫无风度、据案大嚼的时候,为了不让那些太监们受刺激太过,引发什么心脏病啊!脑溢血啊!好心的皇帝,一向都是让他们全都退得老远,只留性德在身边。   难得这一次,他居然真的勤力了起来,一边享用他这迟来的早膳,一边用沾了油污的手慢慢翻看下朝后没多久就由太监送过来的抄本。   是萧逸把那一大堆让容若头大如斗的奏折迅速批阅,做出最适当的指示后,令人重抄了一份,送给容若看。   还真是执行皇帝的指示不过夜啊!   容若起初是吃个七八口东西,就瞄两眼,再然后,就是吃个两三口,也要看个两三页了,到最后,完全就是一气看下去,连那样美味的御食都忘了享用了。   纵然容若本身不是很懂政略,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萧逸的每一份批覆,都是言简意赅,针对性强,处理更是非常得当,好到容若愣着眼睛想半天,完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更难得的是,萧逸的批覆清晰明了,同样也是古文,可就是浅显易懂多了,一点也不绕圈子。   而这一切的公务处理,这些让容若头疼难忍,听都不能全听明白的国务,萧逸完全是在半个时辰内处理完,让人重抄,直接递进来给容若看的,感觉竟直似喝口茶、吹口气般不费力气。   看得容若目瞪口呆,心头感慨万分。以前看小说,写某某了不起的大才子,当个县令,三年不管公事,最后一天之内就把公事全处理完了,还以为是胡说八道,现在才敢相信,原来这世界上,还真有这种可怕到让普通人简直想去撞豆腐墙的天才。   他一边摇头,一边大声喊:“来人。”   外头自有大太监恭恭敬敬地进来,施礼听令。   容若用手一指桌上一大堆抄稿:“把这些抄送朝中各部,尤其是御史台,特别是要董御史好好看看,我倒想知道他对摄政王还有什么不满,又或者是对于国务的处理,他可有更好的意见和想法。”   太监领命而去。   容若的食欲也忽然消退了下去,喝口茶,擦擦手,在内殿里前前后后踱两步,深深叹息一声:“愚忠的思想,对人的毒害太大了,多少名臣大儒、英雄将才,往往都是因为只知忠于一家一姓一个人,而不管那个人到底怎么样,结果即误了国家,也误了自己。为什么这铮铮铁骨,不怕死,不爱钱的君子,却念念不忘千秋节义之名,而不顾天下百姓之福祉呢?萧逸的治国之才摆在那里,他们真的看不见吗?只因为我的名位很正统,所以,不管我是个什么料子,他们都要死挺我到底?”   “所以你就故意摆出一副荒淫好色的样子,狠狠打击那些忠臣们的心。”性德在一边漠然回应。   “是啊!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要给他们上思想政治课,驱除封建毒害,实在太辛苦,成效也太慢,不如直接下猛药。”容若回忆着电视上昏君色鬼的表情,脸上努力模仿:“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牺牲形象,演得更过火一点也没问题啦!如果能促使他们心安理得,转投萧逸,不再对我寄以那么可怕,让我想想就全身发寒的厚望,那可就太好了。”   “只怕不易,你让他们再失望,他们最多也不过是叹息挂冠而去,而且你现在年纪小,他们很自然就认为,你只是不懂事而已,还是抱着当诤臣名臣,纠正你,帮助你改过自新的美好愿望。”也许真的是近墨者黑,就连无情无绪的人工智能体,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都和容若多少有些相似了。   容若本人对此的感受非常之深刻,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扫心中的烦恼郁闷,用力拍性德的肩膀:“你总算像个人了,开始听教听话,肯向我学习了。”   性德不是纳兰玉,自然不怕他的力气,任他刻意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和力气都一起藉着一掌压下来,身子却也毫无动摇,心头却完全不合程序安排地突然一震,眼眸深处,又开始有异色的光芒闪烁起来。   容若本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似有若无的微光,从性德永远没有表情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笑说:“好了,咱们有来有往,你开始学我,我自然也要向你学学,这个……”   他干笑一声:“有没有特别好练,又不用辛苦,又不用太累,又比较有成效的武功。你看那些武侠小说里,十个主角有八个根本不用吃什么苦,三七二十一,就忽然间天下无敌了。”   性德眸中异芒一敛,斜睨着他:“你说呢?”   连性德自己都完全没有发觉,他的表情、他的语气,那种嘲讽讥刺,有多么人性化。   容若两眼放光地望着他,心头暗暗得意,不过现在有求于人,暂时就不点明,以免加大刺激,让这个深受毒害的人工智能体当机了。   他只笑嘻嘻和性德打商量:“这样好了,不用练武功,你就输给我一点内力好了,不要多,我这人一点也不贪心,两三甲子就行了。你看看,武侠小说里的主角,十个不是还有七个会碰上什么前辈高人,慷慨大方地把一生的内力全传给他,让他好去风流快活、威风八面吗?按理说,你比所有的前辈高人更厉害,不会这么小气吧?”   “让你在短时间内拥有强大到不正常的力量,这本身已经是破坏平衡,是程序绝对不允许我做的事,但我可以为你打通经脉,让你真气流转自如,学什么都迅速一些。而且我对于武学的知识,可以让你不走弯路,从最短的道路,通往武学的高峰,如果你认真学的话,十年之内,你可以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容若打个寒战:“十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也太辛苦了吧!还要打通经脉,就是像苏良、赵仪那样,全身冒汗,发烧发热,晕乎乎只剩半条命足有老半天吗?这也太受罪了。你们的游戏就真的死板到这种地步,一点作弊的可能也没有吗?”   “你可以不学。”性德直接一句给他顶回去。   容若苦恼得猛抓头发,原地打了七八个转,忍不住跺足长叹:“真的没有可以速成的吗?比较容易有成果的,不太容易吃苦的,就像韦小宝的『神行百变』这一类啊!真的没有吗?”他简直就是在无望地惨嚎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人性化了一点,或许性德看他悲惨的表情,稍稍地动了点怜悯之心:“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像你说的,某些轻功要求不高,只要够聪明、有悟性,有一定的内力,的确会有较好的成效。”   容若的苦瓜脸上即刻绽开灿烂的笑容:“这就好了,我就练这个。”   “不过……”   性德一个不过,立刻又让容若紧张得全身绷紧,瞪大眼等他的后文。   “要求再不高,也需要一点点基础,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十六岁了,要慢慢练,等出现成效,至少也要两三个月,当然,若是由我为你打通经脉,这就不同了。”   容若做出一个悲惨的表情,考虑半天,终于一咬牙,做壮士断腕的毅然状:“罢罢罢,吃得苦中苦,方练功上功,我就豁出去了。”   一向好逸恶劳的容若居然真肯受点小苦,真的让性德都略有吃惊:“你以前不是仗着有我,半点苦也不肯吃吗?苏良、赵仪学武练武时,你只在一边看着好玩,一点苦练的意思都没有,为什么忽然变了?”   “没有办法啊!就连韦小宝这种无赖主角,到最后多多少少也有一套神行百变护身,我也不能太没用,这就太对不起游戏编程员的苦心了,是不是?这也太不像一个有责任心的主角了。”容若装模作样,长吁短叹:“而且,如果我估计的没错,大猎的时候,肯定会出大事的,虽说有你在身旁,可如果情况太混乱,我多一样小小本事,总是有好处的。”   “你以为大猎会出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有关萧逸和皇太后的人物关系设定,游戏编程员们肯定参考了孝庄皇太后的故事,那么,你知道现实中多尔衮是怎么死的吗?”   容若微微叹息一声,眼神悠远:“他是在行猎的时候猝死的,关于他的死,有许多传说,有人说是被顺治派人毒杀,也有人说是被……”他既深又长地再叹息一声:“也有人说是被孝庄皇太后,亲自安排的陷阱害死的。”   “所以,你要开始练功,为的是能到时应变。萧逸的生死,你看得这么重?”   “不止是萧逸的生死,还有我自己的小命和面子问题啦!”容若笑答:“萧逸可不是笨蛋,当今这复杂的局面,他会看不出来吗?什么时候最好动手,最容易动手,最适合制造意外死亡?他心中会没个打算?我看他……”   大殿的门,这时忽然被推开。   容若止了话头,皱眉说:“都说过除了性德和苏良、赵仪,其他人别进来了……”一边说一边回身望去,正要喝斥出来的话,立刻止住了。   站在殿门口的,正是苏良和赵仪。   两个人的表情都不太对劲,苏良直着眼睛瞪着他,赵仪眼神却游移不定,就是不看他。   容若笑着坐好,支着下巴,望着二人:“难得难得,今儿有贵客了,上次你们刺杀失败,好几天都没影,我还以为你们不打算再和我照面呢!今天怎么有空来啊?莫非是还要继续你们的刺杀大业?”   两人都不说话,苏良继续用古怪的眼神瞪他,而赵仪自然也继续不正眼瞧他。   容若这一下更有兴趣了,笑吟吟说:“莫非是觉得你们武功不好,想要找你们的师父继续练功,将来好杀我。”   苏良忽然涨红了脸,握了拳头,扭头要走,反倒是赵仪大喝一声,一口气直往容若冲过去。   容若有恃无恐,端坐不动,笑嘻嘻看着他。   赵仪冲到容若面前,既没挥拳,也没动脚,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良久才道:“我问你……”话开了个头,却又没说出来。   容若拍拍胸口,做惊吓状:“可吓坏我了,以为你又要喊打喊杀,难得你这么讲礼貌,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这样嘻笑玩闹的口气,越发让赵仪脸色青了起来,竟然不再说下去,又一转身,走到性德面前,屈膝拜了下去:“师父,请你继续教我们武功吧!”   容若瞪起眼睛:“你搞清楚一件事,他教不教你武功,做主的人是我不是他,你要求的对象,好像应该是我才对。”   可惜,根本没人理会皇帝生气的叫嚣。   苏良这时也走了回来,和赵仪并肩跪在一起,面对着性德,头也不冲容若回一下。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我们一次次刺杀不成,不是给你带来不少乐趣吗?你自去取你的乐吧!哪怕螳臂当车,我们总要一直试下去,总有一天,我们的武功,会练到足以杀死你的地步。”   容若无所谓地挥挥手:“我懒得和你们理论,要练就练吧!正好大家一起练,看谁练得快。所有的故事里,主角都是练功奇才,连郭靖那种笨人,碰上几个高人,功夫也会一个劲地往上蹿,我就不信我会练不过你们。”   有关郭靖的典故,苏良、赵仪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容若同意让他们继续跟随性德学武的意思是很明确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站起来怒视着容若。   苏良大声说:“先说明白,就算你让我们继续学武,我们也永远不会屈服的,我们永远不会感激你。”   容若同样跳起来,瞪着眼睛望着他们,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恰好我也根本不稀罕你们的感激。”   三个人都把眼睛瞪到最大,似斗鸡一般,彼此对峙着。满殿的气氛紧绷起来,就似三个人随时会扭打成一团一般。   而唯一不在风暴中的性德,明显没有丝毫化解纠纷的意思。   如果不是这时殿门再一次被推开,皇帝会不会真就风度全失地跳起来和人打架,谁也不知道。   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传进耳朵,容若不得不收起要打人的架势,回过身,继续骂:“怎么一个比一个没规……”   很可惜,今天显然不是骂人的好日子,容若两次想训人,两次话都半路堵在嘴里了。   楚韵如面露惊诧,站在殿前,忽而又莞尔一笑:“出了什么事,怎么皇上动这么大的气?”   容若就算有气,面对这样的美人,笑语嫣然,自然也就发作不出了。何况楚韵如入殿不必通禀,这旨意还是他前两天自己亲自传下去的。   “韵如,你来得正好,我快给这两个混蛋气死了。”   “那也好啊!倒也免得他们辛辛苦苦想着刺杀的主意了。”楚韵如漫然应声,徐步走近。   容若听得微一皱眉,今天苏良、赵仪不太正常的表现已经让他动疑,而如今楚韵如的回答更是不正常。   楚韵如毕竟是皇后,虽然怜惜苏良、赵仪,不加追究他们行刺之事,但怎么可能用这样轻淡的语气提起刺王杀驾的事。而且,这语气中,明显不悦和淡淡赌气的成份,更加让容若莫名其妙。   他飞快地转动脑筋,想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佳人,口里笑着问:“韵如,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不早了,皇上的大朝都上完了,连董家小姐的安,也问完了。”楚韵如说完这话,却又忽而脸上一红,明明是隐带醋意,却又立时含羞带愧起来。   她本是后宫之主,当朝国母,怎能这样没有容人的胸襟。都怪这皇帝,平日尽说些男女平等,争取爱情,专一独占的古怪道理,竟真把自己纵容得将多年来学的“女律”、“女则”全都丢尽忘光了。   容若也没料到她忽然提起董嫣然,回忆起朝堂上故意对董仲方说的话,脸皮再厚,也立刻火辣辣红了起来,想要解释,又不好措词,只得拚命抓头傻笑。心中却又不由暗想:“楚家的势力果然厉害,就连看来不算精明的韵如,也能马上知道我在朝中所说的话。”   楚韵如看他这样干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反生了打趣之心:“皇上放心,只要皇上一亲政,就可以大选秀女,到时候,便将那董家妹妹接进宫来,让我也好有个伴儿。”   容若这回脸直红到耳朵根,除了干笑,抓头之外,又开始添了咳嗽的毛病了。   楚韵如悠悠地问:“皇上的喉咙不舒服?”   “没有。”容若红着脸干笑。   楚韵如忧形于色:“那就是肺不舒服。”   容若这回只好讪讪地笑:“我没事,只是想到要开始练功学武,所以,有些紧张。”   “练功学武?”楚韵如终于不再揪着容若的短处不放,有些惊异地问。   “是啊!是啊!”暗中松了一口气的容若猛点头,讨好般地说:“不如你也一起来学吧!有性德这个天下最好的师父在,武功可以学得很快的。将来,你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学一身武功,绝对有用处。”   楚韵如初时听皇帝劝自己这个皇后学武,正要笑,又听到那“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句话,心中微动,笑容才在唇边展开,又自敛去,沉吟不语。   容若看说得她动了心,心中更是高兴,就算是再辛苦的练武过程,有这般可爱的佳人相陪,想必也就不累不苦了。   “来吧来吧!快来学吧!性德要教我的神功,可是天下第一的。”他扭了头问性德:“那功夫叫什么来着?”   “好学好用的轻功。”   容若白他一眼:“我是问轻功的名字?”   “就叫好学好用的轻功。”   容若跳起来,窜到他面前:“你不会是耍我吧!你教的应该都是一流的武功,就算不叫什么万古云霄一羽毛这种有气势、又有味道的名字,也不叫踏雪无痕这种很贴切的名字,多少也该叫什么燕云十八翻、燕子三抄水这一类朗朗上口的名字吧?”   “我不会取名字,我只不过把各种武功按不同的特性分类,你要求学比较好用又比较好学的功夫,我就挑了这一类中最好学好用的教你。”   容若拚命抓头,就差没把自己的头皮抓下来,气急败坏:“那你的其他武功,是不是也一概叫做好用的掌法、不好用的掌法、好用的剑法、不好用的剑法?”   “不,掌法分为阳刚掌法、阴柔掌法、刚柔相济的掌法三大类,其中又分许多小类。剑法分威力一级剑、威力二级剑、威力三级剑……”   “还有四级五级六级七级八级九级十级剑法,对不对?”容若简直要因受不了打击而发狂了。   “一共分了九十六级。”性德还是面无表情地加以说明补充。   容若抱头哀叫:“天啊!我为什么会遇上你这种怪物,我为什么会倒霉到要跟你学武功。”   楚韵如本来还为容若开始的那句话而震惊莫名,偏又见眼前这一番对答,立时将满腹心事抛了个干净,再也顾不得皇后威仪,掩唇低笑。   就连苏良和赵仪,目瞪口呆之余,也轻笑了起来,却又听到自己的笑声之后,更加震惊地互视一眼,急急忙忙把脸重新板好。   不管对这个不懂情趣、死死板板的师父有多大怨言,容若和楚韵如学武练功的岁月,就此开始了。   练功的生活很辛苦,学武的经过很辛酸,而让容若感觉受伤害,打击最大,最后悔的就是,他实实在在,不该劝楚韵如来学武的。   本来所有故事中的主角,学武功都飞快,个个都是武学奇才,黄易的“大唐双龙传”,两个主角,一双奇才,都凑一块了。   所有到异界去的人,不管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身份,只要认真学武,肯定进展神速,不用多久,就可以成为天下有数的高手。   可惜,容若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再次证明了小说都是瞎编的,故事都是骗人的,这一可悲的真理。   容若、楚韵如、苏良、赵仪,一共四个人跟着性德学武功,学得最差,悟性最低的就是容若本人。   就连最基本的入门问题,他都弄不明白。   “什么叫气沉丹田?丹田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小腹?到底怎样才能气沉丹田?气沉丹田是什么感觉?”   这种白痴问题,平均一天问个上百次,性德每一次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回答他,而楚韵如和苏良、赵仪,已经不堪折磨,痛苦得恨不得晕倒了事了。   在所有人中,进展最好的,就是楚韵如。楚韵如是楚家小姐,楚氏一族最杰出的才女,因此才被选为皇后。她的聪明灵慧,悟性之高,本就远超常人。   什么问题都是一听就懂,一点就透,所有的武学口诀,只听一遍,默诵一遍,就能背出来了,所有的经脉穴位,只需听性德讲解一次,就立刻记住。   她学得本来比苏良和赵仪都晚得多,可是,很多武学上的问题,她却能举一反三,明白得比苏良、赵仪快多了。   很多练功时的难题,性德只要一提醒,她就立刻明白。由她说明,苏良、赵仪才恍然大悟。而等她说完足足一个时辰,容若本人还在摸着脑袋发傻,没能弄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开始只想学学轻功算了,因为楚韵如的意外加入,他决定要好好练武功,表现出自己非凡的武学天份,在楚韵如面前大大露一番脸。谁知事与愿违,最后丢尽脸面,出光了丑。   眼看着这般佳人,美丽如花,才慧绝佳,如今武功又一日千里,倒是真正开始迷醉于武学了,整日里就会追着漂亮得过分的性德问东问西。   练起招式来,由着性德在旁边摆正姿势,指手画脚,一天下来免不了有十几回的肌肤相亲了。   这种情况下,还能指望人家美丽的姑娘,对自己再生出什么好的感觉吗?   容若沮丧到极点,心中后悔了几万遍。为什么以前要对楚韵如故作大方,说什么让你去看外面的世界,让你有选择,更教她什么男女平等,女性也有追求爱情自由的权力这一类放狗屁的话? 第一部 楚京风云 第四集 猎场生死 第一章 大猎之前   八月十五,天子大猎之期。   这一场大猎代表着少年皇帝终于可以长大成人,执掌皇权,代表着整个楚国的权力移交正式开始。   这个夜晚,举国上下,楚京之内,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不过,这些彻夜难眠的大人物中,绝对不包括大猎的第一当事人,楚国即将亲政的少年皇帝。   容若最近练功,练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整日里哀嚎连连,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武侠小说中的主角、配角、正派、反派,都这么痴迷于做如此辛苦的事。   太累太辛苦,体力太透支,造成的结果就是一沾枕头,立刻沉沉睡去。第二天天不亮,又被性德用绝对谈不上温柔体贴、恭敬守礼的方式,把他直接从美梦中拖出来,揪着半梦半醒的他,继续悲惨的练功岁月。   很多次,容若都想就“清晨练功是否必不可少”这一论点,和性德展开一场捍卫真理和人权的辩论,不过,人家根本不理,其蛮横不讲理的态度,让容若深刻了解“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痛苦,以及人工智能体完全不懂变通,死板到极点,绝对机械的处事方法。   就算当初是他自己说要练功的,不过,如今他这个当事人都受不了苦了,想要改主意了,凭什么一个人工智能体,却可以口口声声说些“程序任务已输入,无法撤销”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当然,这样的辛苦练功,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比如练功的时候,楚韵如会非常体贴他,有的时候甚至会耽误她自己的练功,亲自给他擦汗、送茶、嘘寒问暖,让容若感动得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   比如练完功之后,喊一声全身酸软,必然会有香喷喷兼水灵灵的宫女们上前,揉肩的揉肩,捶腿的捶腿,捏脚的捏脚,真是全身舒畅,四万八千个毛孔都清爽舒服。   每当这个时候,容若就特别能原谅那些为了荣华富贵,变得像斗鸡也似,红着眼睛你争我夺的人。   以人类薄弱的定力,怎么可能面对这么强的诱惑,还把持得住原则呢?毕竟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有他容若这么高贵的道德品质。   每当心驰神往之时,容若都不会忘记好好在心中捧自己一捧,以安抚吃尽苦头的自己,然后在享受了美人服侍之后,舒舒服服睡他的大头觉。   特别是昨天,为了体贴他大猎时必然会面对的辛苦,性德终于手下留情,让他只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就可以休息了。   容若立刻抓紧时间,往床上一倒,浑似这半个月来都没睡过一个足觉一般,打算安安心心,一觉直睡到天亮。   但这,也仅仅只是他个人的美好愿望罢了。   事实上,在三更时分,正是秋夜寒意最浓的时候,被子被某个无情的人工智能体毫不费力地掀走。   容若还闭着眼睛,在半梦半醒中挣扎抗议的时候,性德面不改色,单手端起侍月捧进来的一整盆洗脸水。   久经训练,或者可以说,经过了屡次的惨痛教训之后,容若没有睁开眼,脑子也还来不及转过来,嘴里还在自然地说着抗议的话,身子却是条件反射般一缩一挣,直接跳下床,瞪大眼睛,无比精神地盯着做势要倒的性德:“你有没有人性?”   “没有。”性德的回答既流利迅速又顺理成章。   “陛下!”恭敬的呼叫之后,自然又是跪了一地的人。   容若摇摇头,看着内殿里竟然跪了二十多个宫女、太监,外殿那边,居然也跪了一片。   看来,就连这些人都知道今天不同寻常,不管当不当值,居然全赶来了。   容若笑笑摇头,挥挥手:“都起来吧!说过多少遍了,别动不动跪满地,就是没人把我的话当回事。”   众人谢恩起身。侍月从性德手中接回金盆,领着另外三个捧玉碗、唾壶、缎巾的宫女一起半跪下去,齐声道:“请皇上洗漱。”   容若就着宫女递过的玉碗,喝了一口,吐在唾壶里,低声说:“侍月,你是她们的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跪别跪,就是不听。”   侍月垂首敛眉,慌慌张张又站了起来,连声说:“奴婢罪该万死。”   容若叹口气:“第一、我也同样和你说过无数次,不要说什么罪该万死的话;第二、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应该抬起头,而不是摆出一副不肯正眼看人的样子。”   侍月无奈,抬起头微微一笑,又急急垂首。   容若觉得她这羞涩的怯怯态度极是可爱,忍不住谈兴更浓:“看吧!你笑起来多好看,我看啊……”   “皇上,先穿好衣裳吧!小心着了凉。”一旁的太监总管秦福,见皇帝还穿着单衣,就这么光顾着和宫女说话,忍不住低声提醒。   容若点点头,才刚放下玉碗,自有一旁侍立的太监过来,给容若一件件穿衣。   容若眼神在前面四个年少宫女身上转了一圈:“怎么你们都穿得这样单薄?不知道秋天凉吗……啊……啾……”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倒打了个喷嚏,立刻又吓跪了一殿人。   “奴才有罪,没有照顾好陛下。”秦福和高寿一起磕首。   容若简直要哀叹了:“没有事,只是我没照顾好自己而已,关你们什么事,全起来吧!”众人还跪着不起来,容若怒喝了一声:“起来。”   众人这才弯腰躬背地站起来。   容若扫视众人,深深叹息:“为了我一个人起床,用得着你们这么多人服侍吗?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起床,何况,现在才只是三更。以后,你们就不必……”他声音一顿,给了众人一个柔和的笑容:“或许用不着谈以后,将来,我就烦不着你们了。”   太监、宫女们都不敢吭声,侍月悄悄抬头,偷偷地看容若一眼,又急急低下头。   “皇上,衣裳还没整好。”太监总管秦福声音低沉,好像完全没听明白容若刚才那句话可能含有的深意。   容若笑道:“不用,我自己来吧!这几天,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就差吃饭也要别人喂了,这么下去,万一有哪一天,没你们服侍我,我可就别活了。”   他一边说,一边真的自己动手整衣,一件件把衣裳穿好。   好在今日大猎,不能穿繁琐的衣服,里头两件平常中衣,外头套一件绣了五爪金龙的箭服,明黄的色泽,亮丽夺目。束身劲装,倒也给平时胡闹乱来的他,平添了点儿英气。再把最外头内衬锦缎天马棉的软甲往身上一套,还真有点儿少年英雄的味道了。   容若没穿过软甲,三四个扣环都扣不上,扣出了一身冷汗,正在焦躁的时候,忽见一双纤美白嫩的手覆过来,轻轻为他把扣环扣上。侍月抬头,轻柔一笑,又垂首退开。   容若不由也笑了一笑,取了手巾,洗好脸,回头冲性德说:“好了,我们去见皇太后吧!”   才一走出宫门,却见两个少年,装束整齐,精神抖擞,站得笔直。   容若愣了一愣:“苏良、赵仪,你们守在宫门外干什么?”   苏良和赵仪对视一眼,然后一齐说:“带我们一起去。”   “去什么,真以为打猎很好玩吗?小心让流箭射伤了。”容若眉头一皱。   苏良凑近过来,声音低得只有容若才可以听得到:“我们不能让别人在我们之前杀了你。”   容若挑高了眉头,看看一脸坚定的苏良,和毫不动摇的赵仪,有些头疼的叹口气:“好吧!好吧!要去就一起去吧!只是记着自己小心些,别让……”他声音一顿,又立即笑道:“别让流箭啊,野兽啊给伤了,那你们可就壮志未酬身先死了。”   吩咐完这句话,他忽然转过身,面对宫中所有的太监、宫女:“你们就都回去接着睡吧!不用担心我……”   说到这里,他在暗中算了算,到底有几个人会真心担心他。忍不住又看了看眉目清美的侍月,笑着又道:“我走了。”   容若抬起手,挥了两下,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满宫的太监、宫女还觉莫名其妙,侍月远远凝望他的身影,眼中有异乎寻常的光芒闪烁。   容若挥手令抬御辇的太监们退开,自己安步当车直往太后的永乐宫而去。   前方掌灯的四个太监,以秦福为首;后面守护的四个太监,以高寿为主。另有十多个太监环护四周,都是皇太后宫中派来的一流高手,也是楚家隐在皇宫中的一股力量,如今,为了保护容若,几乎已经全出动了。   容若自己却是一点紧张感也没有,看看一左一右,脸色紧绷,好像整个人也绷在一起的苏良和赵仪:“待会儿,我会下令准你们身上带兵刃,真到了猎场,万一擦破点油皮,跌伤了胳膊,人家还以为我这皇帝没眼光,就选用了你们这样的没用侍卫。”   这样嘻嘻哈哈的关怀之语说出来,谁也闹不清他哪句真哪句假。苏良和赵仪一起皱眉头,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眉心皱得更紧了。   容若却已懒得理他们了,冲性德笑问:“我刚才跟那些太监、宫女说话,是不是有点儿像生离死别,会不会显得太严重了?”   “你的生离或死别,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你只是一个被服侍的主人,换了别人,他们也一样服侍,只要不让他们殉葬,他们不会在意你的死活。”性德的回答硬邦邦到极点。   容若无可奈何地摇头:“我真服了你,这个时候,安慰我,说点儿好话,说几句大家会想念我、会为我难过,这都不行吗?亏得我这么和善可亲、平易近人、人见人爱呢!”   没有人理他,对于出了名暴虐皇帝的自我评价,显然没有任何人打算发表什么意见。   容若见无人理会,只好讪讪地摸摸鼻子,闷头往前走了。   虽然才三更半,但为了皇帝大猎的事,似乎满宫的太监、宫女、侍卫,全摸黑起床了,远远的,见了容若,都纷纷拜下去。   容若一直带着微笑,若是近处有人下拜,就亲自过去扶起来,远远望见了人,就大叫一声:“不要跪了。”   不过,皇上的旨意虽然不能违背,但内容太过不正常,也会让奉旨者以为自己听错了,而继续往下拜。   容若也不恼,也不气,也不喝斥叹气,自管带着笑走过去,不厌其烦地一个个扶起来。   宫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今天的皇帝,特别不对头,脸上的笑容非常温和,眼睛里闪动的光芒,像秋夜天空的星星一样明亮,又如御花园中的池水一般清澈,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有了变化。   让人感觉,他根本不是那个以暴虐残忍而让满皇宫惊怕的残暴皇帝,更不像最近那个嘻嘻哈哈,使寂寂深宫有了许多热闹笑声的荒唐皇帝。   性德在一旁低声道:“你这样见人就扶,等你走到永乐宫,都要到四更半了。”   “有什么关系?大猎的队伍不是六更才正式出发吗?”容若笑意从容,眼神异常的明澈。   “你的行为太过分,太不合理法,太易引人怀疑。”   “那又怎么样了?我就算照足以前的规矩,注定要发生的事,还不是要发生。我想开了,不如我行我素,做回我自己吧!”容若淡淡一笑:“我以前就是太注意礼法,不想让人觉得我太不对劲,所以一点点接受了这一切。别人动不动向我下跪,我视做理所当然;别人对我诚惶诚恐,恭恭敬敬,我觉得本应如此;别人给我穿衣,为我梳头,我认为天经地义。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再不清醒一点,以后万一忽然间什么都没了,那股子失落感,会逼得人发疯的。权力的腐蚀作用啊!”   他像个哲学家似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然后瞪了性德一眼:“还记得吗?以前我对你说过,要你时时提醒我,不要犯这种错误,你做到了吗?亏我还以为,你真能像电脑一样精密,设定好的事,样样办成呢!该干的事不干,可以变通的事却天天逼着我干。害得我现在从勤劳朴实,自力更生的好青年,变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懒得做的米虫。而且,万一别人不给我端菜端饭,不为我梳头穿衣,不朝我三呼万岁,不冲我磕头下跪,我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要再不深自警醒,展开良好的自我批评,我就真变成倒在糖衣炮弹下的又一个权力腐蚀品了。”   他这里长篇大论,唯一听得懂的性德不理不睬,其他前前后后的人,个个听得头发晕,就是不明白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这是某种旁人听不懂的暗语?   而容若完全没意识到,他随口大发议论,害别人损失掉多少脑细胞,兀自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偶尔抬头望向官员们等待御驾的南宫方向,无数灯光,遥遥地亮起一条火龙,看来,为了他,还真害了不少人半夜起床呢!   容若在心中毫无愧疚地忏悔了一声,才一扭过头来,却发现自己前方,也自远而近的来了许多灯火。   容若加快脚步往前走,两边几十个灯笼一会合,才看见灯光下楚韵如美丽的容颜。   容若三步两步冲过去,伸手抓起楚韵如冰凉的手,呵了两三口暖气,放在自己手中搓着,关切地道:“怎么你也这么早起来,还特意过来接我。这秋天的夜风最易让人生病了,我好像都有些感冒了。”   感觉到他掌中的温暖一点点传过来,楚韵如脸上微红,低声唤:“皇上。”   这一唤,仅有两个字,却竟似有无穷无尽的担心,无与伦比的关怀。   容若心中感动,更加握紧了她的手,柔声说:“别替我担心,今天的大猎,不管出什么大事,都伤不着我的。今天咱们一同打猎,夫妻同心,肯定射什么中什么,稳拿第一的。”   他这里胡说八道,倒把楚韵如的满心忧急打消了一点,忍不住低笑道:“皇上又说笑了,虽然楚国的女子也习骑射,女子却总不好太抛头露面,我须在车里陪着皇太后,才是道理。”   “什么狗……那个的道理,女人不是人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容若笑笑又道:“你说的也是,今天人太多,万一有什么冲冲撞撞,总还是在皇太后身边安全一点。”   楚韵如神色微震,欲言又止,脸色略显苍白。   容若自觉失言,忙大笑两声,糊弄过去:“快走吧!别让母后等久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楚韵如轻快地跑了起来。   寂寂深宫中,他们飞奔的脚步,清晰明快。   容若的笑声,随着秋天的风,轻轻飘扬起来。   月渐西沉,天的尽头,隐隐有光芒透出来。   天快亮了,黎明将至。   容若与楚韵如一起步入永乐宫,对着楚凤仪双双下拜。   楚凤仪不等他们拜下去,便一手挽一个,拉了他们起来:“别闹这些虚套了,咱们用了早膳就要出宫了。”   千家万户,每天早上都要一家人坐在一处用早饭的,没什么奇怪。   但皇家用早饭的气派却大太了,大得离谱的桌子,满桌子的菜,隔得远远的椅子,一溜站在桌旁,随时准备给主子们挟菜的宫女。   尽管容若多少已有些习惯了皇家的派头,不过,他以前自己用饭的时候,还是尽量俭省些的,看到这次特意摆出来全家团圆饭的气派奢华,忍不住就想要摇头叹气。   不过,面对楚凤仪和楚韵如,他既没摇头,也没叹气,而是笑了一笑,快步走上前,挥挥手把宫女们全赶开,自己亲手把三张隔得老远的椅子搬到一处,挨着桌子放好。然后直接在桌上取了七八盘菜,一起放在椅子前的桌面上。这才笑着回头,扶楚凤仪入座,又来拉楚韵如。   “母后、韵如,既是全家用饭,就得像一家人,亲亲热热坐在一块才好。”他口里说着,手上已经为楚凤仪盛了一小碗珍珠汤,又去替楚韵如挟菜。   他以前读书的时候,曾交过女朋友,为女朋友写作业,替女朋友拿书包,帮女朋友占位子,吃饭的时候,给女朋友打饭、拉椅子、挟菜,一概都是做惯做熟的,这番做出来,真个无比流畅,看不出丝毫勉强,更不会给人一点虚伪的感觉。   莫说楚韵如受宠若惊,就连楚凤仪平生第一次被儿子服侍,轻易就被他勾惹得心中一酸,本是想要笑的,莫名的,倒因骨肉情动,而让双眼悄悄地红了。   楚凤仪伸手止住容若忙碌的动作,低声道:“皇上别忙了,坐下用膳吧!”   容若笑着坐下:“母后,既是一家人团聚,不要虚套,你也别叫我皇上了,唤我做若儿吧!我只叫你做娘,好不好?”   楚凤仪泪盈于睫,望着容若真诚的笑脸,嘴唇微颤,好半天,才唤出一声:“若儿。”   这一声叫,真个无限深情,慈母万千之爱,皆在心头,听得容若心中也是一震,恍惚间,觉得真是自己的母亲在一声声唤着自己的名字,忍不住也回了一声:“娘。”   这一声,竟也唤得无比真诚。   赵司言侍立在一旁,悄悄拭泪。   楚韵如则忙笑道:“大好的日子,母后……不,娘亲和……”她看着容若,脸又微微一红,一时想到不能叫他皇帝,又不便直呼萧若,略一犹豫,终是放低声音说:“夫君就莫再伤怀了。”   她一边说,一边夹了一筷子菜,想要放到楚凤仪碗中,又有些不敢,抬眸见容若鼓励的眼神和楚凤仪温和的笑容,这才略有些怯意地伸筷放下去。   楚凤仪心中伤感,这般彼此谈笑,互相布菜,在旁人家中,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在他们皇室,竟是需要极大的胆子,极深的情谊,也只能偶尔做这么一次两次罢了。   好在,容若不似楚韵如还讲究礼法规矩,他根本毫无顾忌,一边说笑,一边用膳,不时夹了菜给楚凤仪和楚韵如布过去。   本来永乐宫中沉重凝肃的气氛,不知不觉就轻松自然了起来。   楚凤仪更注意到容若挟过来的菜,几乎每一种都是平时她较爱吃的。可见这个孩儿,最近虽然嘻笑胡闹得多,一问正事就顾左右而言他,对自己的饮食起居,竟是真正在意,用心问过了。   母亲的心在儿子面前永远是不设防的,就是再多的怀疑猜忌,也抵不过骨肉相连的情义。在容若这般谈笑声中,一句句娘亲的呼唤声里,她再也顾不得以往的猜疑,只觉一颗心柔得如水一般,恨不得抱着这有阳光般笑容的儿子,放声痛哭一场。   但她,最终却只是用微微有些哽咽的声音,轻轻交待:“大猎的时候,不管别人怎么劝你一展雄风,都不用理会。皇帝只须安邦治国平天下,那些骑马射箭的本事再好,也算不得什么。你只管跟在母后身边,寸步不许离开。”   容若心中感动,暗想,她是想利用萧逸对她的感情,用自己来做儿子的盾牌,直到最后一刻。天下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做出这样伟大的牺牲吗?如果我的母亲……   想起自己身世孤零,容若心中一痛,更加为楚凤仪所感动,垂下头来,好一阵子才能重新抬头,阳光般的笑容又回到他脸上:“是,娘。”   楚凤仪含笑点点头,又看向楚韵如:“听说你最近常跟若儿在一起,竟是在练武?”   楚韵如红了脸,垂了头,有些惶恐地低声道:“是,韵如只是学着玩玩的。”   楚凤仪笑道:“皇帝是男儿,学学武功,倒也应当,你终是国母,若是学着强身健体,也无妨,陪陪皇上,也是应当,只是要认真想做什么高手剑侠,反倒叫人笑话了。”   楚韵如的头垂得更低了:“是!”才应了一声,忽见一筷子菜挟到自己碗里,竟是容若藉着布菜,低了头凑过来,乘着楚凤仪没看见,冲她挤了挤眼。   楚韵如不觉好笑,又不敢笑出来,强自苦忍,也就着低头的姿势,瞪容若一眼。   楚凤仪毕竟只道楚韵如是名门贵女,忽然学武,也不过学了十来天,只是玩玩罢了。   又哪里知道,性德教徒弟,可与别家大大不同,十余天时间,再加上楚韵如的聪明颖悟,还真造就出一个功夫不弱的女侠来。   只是这等隐秘,却是谁也不肯告诉楚凤仪的。楚韵如与容若只是避着楚凤仪暗使眼色,犹如两个瞒着长辈胡闹的孩子,并在心中深深为有了共有的秘密而感到欢喜。   他们这里一眉来一眼去,自以为瞒过大人,却哪里逃得过楚凤仪一双眼。   楚凤仪见他们这等小儿女情怀,不免也微微一笑,复又觉心头一颤,恍惚间时光倒流十余年,坐在面前的,其实就是自己与萧逸。   萧楚两家办家宴时,长辈在上头一本正经教训,席下她自与萧逸打闹不休。   有时不愿在大人面前拘束,酒宴才到一半,便悄悄捧了满怀的食物,手拉手逃了出去,在外头嘻笑追逐,躲在无人的地方共分一块饼,同尝一颗糖。   又赶在宴席结束之前偷偷回去,背着长辈们,彼此做着开心的鬼脸,传递着独属于他们的秘密。   那时她也苦于楚家对女儿的皇后教导之严厉辛苦,只有当着他,才敢哭着诉苦。   于是,他就去缠着皇后,三天两头接了她去宫中住,伴着他一起肆意玩闹,春日观百花,夏日放风筝,秋日游园林,冬日打雪仗。   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儿女情怀,如今思来恍如隔世,所有的欢声笑语,都遥远得像是从来不曾存在。   只余眼前,这一双小儿女,悄悄躲避着她的目光,偷偷地笑。   纵然这一生最美好的一切,就此灰飞烟灭,至少,她可以为他们撑起一片青天,保一片安乐世界,让他们可以一直这般,开怀而笑。 第二章 各逞心机   八月十五,才四更不到,南宫午朝门外,已聚了几十个官员,四周火把照亮半边天。火光下,一众官员品级各不相同,但都衣冠端整,神色肃然。漆黑的夜色中,每个人的脸色,似乎都是黑沉沉的。   远远的,又有一个灯笼,带着些微的光明,划破夜色的沉寂,渐近宫门。陈旧的灯笼上一个“董”字,有些微微地发黄。   随着灯笼接近,灯笼后的两乘轿子,也渐渐在暗夜里显眼起来。   轿子在南宫大门前停下,董仲方掀帘子出来,对在场的朝中同僚点了点头,然后回头对后面那乘轿子低唤一声:“嫣然。”   一只雪白的手,应声自轿中伸了出来。   夜色深沉,远处的宫灯,寂寂寞寞地亮着,满天星月,清清冷冷地洒下淡淡光华,盈盈烛光下,这只手纤长白皙,在这如许夜色中,轻轻掀起轿帘,如同掀起一个幽幽美美的梦幻。   随着轿帘打起,一个轻轻柔柔的身影从轿里探了出来,发黑如夜,肤白胜雪,明眸若星,容貌似月。   这样的一种美丽,如黑夜中乍亮的光明,轻轻易易慑住了每一个人。   董仲方低声道:“还不见过各位大人?”   董嫣然盈盈施礼,声音轻柔得如同最深夜里最甜美的梦:“小女子见过各位大人。”   董仲方目光淡淡一扫前前后后被震住的官员们,低低咳嗽一声:“这是小女嫣然。”   众人经董仲方这一叫,才恍然自梦中惊醒一般,但人人神色都惊疑不定,目光来回望着董仲方和董嫣然。有相熟的,忍不住就迟迟疑疑地问:“董兄……”   董仲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低声道:“我这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这话一说,大家都记起来了,半个月前的大朝之上,皇帝亲口邀董家小姐同来参加大猎。   不过,没有人想得到,一向端方正直的董仲方,竟会真的把女儿带来了。   这一下,官员们看董仲方的眼神就更奇怪了。有新奇,有惊异,有鄙夷,有冷嘲。   董仲方也知道旁人都道他是要献女邀宠了,心中难过,想要分辩,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兀自脸涨得通红。   董嫣然一直默然垂首站在董仲方身后,悄悄地用眼角打量在场所有人,直到此时,才低唤一声:“爹爹。”   “怎么了,嫣然?”   “今日既是天子大猎,理应举朝官员一同随侍的,我看这里人虽不少,却还没有当朝官员一半之数吧?”   董仲方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该来的、想来的,自然是早早就来了,到现在还没来的,怕是根本就不想来。今早摄政王收到的告病帖子,想是多得可以堆成山了。谁不知道今天的大猎不简单,谁不懂自保之道,且等坐看皇家争出个生死存亡,再来效忠便是。”   “那么,今日在场的,都是忠于皇上的了?”   董仲方低声说:“那也未必,其中也同样有忠于摄政王或其他势力,赶来表明立场的。”   董嫣然只是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八月十五,秋夜的风,既寒且冷。   往日官员上朝,不到时间,都自有舒适的房间休息,今日却是等待皇上大猎的仪仗,人人都在宫门外守候,任秋风透骨,可个个脸色凝重,就似根本感觉不到寒冷一般。   初时,还有人三三两两地议论、说话,到后来,竟是一片沉默,没有人再开声,只是一直深深凝望着皇宫。   偌大的皇宫,在这样沉寂的夜里,就似一头来自远古洪荒的巨兽,无声地沉默着、等待着。   天际透出第一道阳光,宫门一道道打开,一声声传唤遥遥传来,感觉上,却都冰冷而遥远。   宫墙里,大批人迅疾奔跑的声音,和后方大道上车马仪仗的声音,一起传了过来。   皇宫里,皇上、皇太后、皇后的御驾,终于要出来了,而在此同时,摄政王的仪仗也已到达宫门。大批的御林军也迅速而整齐地在宫外列队迎驾。   淡淡的清晨阳光里,旌旗招展,彩幡飘飞。   皇帝专用的盛大仪仗刚出宫门,宫外已经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人。拜在众人之前的,是刚刚赶到的当朝摄政王──萧逸。   容若一眼望去,竟是望不到尽头的人影,足足有五六千人了。个个鲜衣丽服,漂亮耀眼。这样的气势排场实在有些吓人。   容若定了定神,才大声喊:“众卿平身。”   众人齐声谢恩,声势一样吓煞人。   萧逸第一个站起来,刚一抬头,就看到楚凤仪幽幽深深的目光。   今天的大猎盛会,萧逸没再穿他平时不改的青衫,而换了王服,明黄色的衣衫,更衬出他高贵不凡的气质,眼神幽远若梦,唇边依旧带一抹无比儒雅自然的笑容。   楚凤仪向他微笑,笑容尊贵而不失亲切。   萧逸看到了她绝对符合皇太后身份的笑颜,立刻回报以从容而不失恭敬的笑容。   犹记得少年时的楚凤仪,最是倔强,伤心也不肯落泪,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肯放声而哭。现在的皇太后,却总是笑,越是烦恼忧急,越是笑得大方从容。只是,再美丽的笑容,都似绝望的悲号,叫人心酸。   他与她之间的战斗,从很久以前就已开始,只是彼此都一直欺骗着自己,不敢正视着必然会走到这一步的真相。到如今,终是要分生死存亡了。   于是,便只能这般微笑地看着彼此,绝不失礼地,演完最后一出君臣的戏份。   萧逸和楚凤仪完全没有失态,笑容一概从容优雅,神情举止亦都高贵大方。   只是,看到了彼此的他们,甚至完全没有听清,皇帝在大猎之前对群臣的宣言。   虽然只是场面话,不过,难得容若事先还真把该说的那些文绉绉的句子全背熟了,一字不差的说出来。他嘴里念着冠冕堂皇的话,眼睛在下头扫来扫去。   今天来的人虽不少,但大多都是军士将领、侍卫护从,朝臣们并不多,全都跪在中间。纳兰玉穿一袭白袍,虽然因为身份问题,跪在较后方,却十分显眼。   但最让容若注意的,却是在董仲方身侧跪着的一个纤柔身影。   今日是盛典,董嫣然穿了大红的盛装。难得她清丽出尘,就连一身红,也可以穿得这般脱俗。   容若看到她的身影,吓了一跳,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几乎要抬手去揉眼睛了。   那天他在朝堂上一句话,难道董仲方竟当了真?这种打猎的场合,还不知有多少惊险,他居然把女儿带来了。   容若眼神才在董嫣然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忽觉脸上有些发热,侧目一瞧,见楚韵如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容若脸上一红,幸好这时他的大段演讲已经完毕,有卫士牵了他的马走过来,他立刻扳鞍上马。   当着几千人的面,稳稳地坐在马上,感觉颇为神气,想到没像上次那样在马上出丑,更是觉得这几日的辛苦没白费。   皇帝上了马,皇太后也坐进了车里,皇后却微一迟疑,低声对一个内侍吩咐了一句,这才上了车。   其他文臣武将纷纷上马,等到容若很威风地挥了挥手,下旨:“出发。”排山倒海的仪仗就动了,一队队人马在前方开路,马蹄声惊醒了沉睡的楚京。   一道道锦幡高悬空中,龙旗迎风飘扬,似是要与初升的旭日争辉。   容若的坐骑,不紧不慢,跟在日月云母车旁。身侧,是微微慢他半个马头的萧逸。其余宗室王亲,或称病,或告假,竟是只有诚王和瑞王双骑随侍在旁。   容若看得连连叹气,他这皇帝出猎的仪仗虽大,但真论起来,身边的亲友,怕还不如普通百姓成年猎时跟随得多。   想到朋友,他自然地回过身,在后方跟随的一大堆人中寻找。当看到白马貂裘的纳兰玉时,这才高兴地挥手大喊:“纳兰玉,你过来啊!”   纳兰玉闻言一笑,在后方催马上前。   阳光下的纳兰玉,白马白鞍白貂裘,整个人都像一块宝玉一般,隐隐有光华流转。骏马上,左挂银弓,右佩雕箭,更显他本人英姿焕发。   原本容若打扮一番,还有点儿英雄气、王家相,被纳兰玉这样的俊美仪容、贵秀神韵一比,立刻就黯淡无光。实在是人比人,气死人。   连容若都忍不住大大叹气,可纵然心中懊恼,面对这样一个纳兰玉,竟是生不起他的气来。   容若上上下下打量了纳兰玉一番,忍不住暗想,就差一杆雪白的亮银枪了,否则可真成了征西扫北一类评书里头,年少英俊,让敌国的公主啊!女将啊!一见就动心,非嫁他不可的少年将军了。   容若笑着冲他招手:“来,陪我说说话。”又冲萧逸说:“皇叔也陪母后多聊聊天吧!”   萧逸只低头应一声“是”,却半点往云母车靠近的意思也没有。   此时后方有一匹快马渐渐接近,听到马蹄声,容若心中奇怪,什么人敢快马奔驰,超越王驾,回头一看,吓得几乎没从马上跌下来。   董嫣然这么一个看起来比花还美、比月更柔的女子,竟然可以骑马奔驰,来到车驾旁,下马跪拜:“民女奉召见驾。”   这么大的仪仗,四面八方,无数人的眼睛看过来,容若的脸简直像火烧一般,干咳一声:“我只说让董大人带你来玩玩,没召你到驾前侍候。”   日月云母车的珠帘打起,露出楚韵如宜嗔宜喜的俏脸:“是臣妾召她来的。”   两个美人,千目所视,容若现在不止是脸被火烧,整个人都似在火堆里一般。   楚韵如亲自下了车,伸手扶起董嫣然,笑道:“真真国色天香,我见犹怜。”   董嫣然微微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低头,心中暗想:“这等倾城绝色,又何尝不是我见犹怜。”   楚韵如不理脸红得如猴子屁股的皇帝,执了董嫣然的手:“来,妹妹,咱们一块坐车,别学这些男人,粗粗野野的。”   她以皇后之尊,这般姐妹相称,又亲自来拉手,实是无比荣耀,董嫣然却听得面如土色。看起来,那个好色无能、懦弱残忍的皇帝,是真对自己有非分之心,而母仪天下的皇后居然也一力成全。   偏偏皇后如此盛情,又推拒不得,只得无奈的跟楚韵如进了车内。   容若犹自目瞪口呆地望着车驾,直至身边纳兰玉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忙回头与纳兰玉说话。但纳兰玉说了些什么,他却没有再注意,反而是竖直了耳朵,想听听云母车中的人说什么。   可惜,想必是董嫣然在皇太后和皇后面前不敢高声的缘故,除了皇后银铃般的笑声,和一口一个妹妹的呼唤,竟真是听不清什么别的了。   这个时候,大队人马已出了御道,进入正街了。   虽然只是黎明,但皇帝要大猎的消息早已传遍楚京。京兆尹自然是提前好几天就组织了百姓,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全都跪在街道两旁,焚香接驾。   见车驾到了,百姓纷纷叩首,齐喊:“皇上万岁,皇太后千岁,皇后千岁。”   容若正为这遥遥无止的长街,遥遥无尽的百姓,这样齐声的拜伏而感到惊异,想不到,百姓叫完了,后面居然还有话。   “摄政王千岁千千岁。”   京兆尹的脸都绿了,跟着御驾的朝臣表情也不太好看。   虽说摄政王权动天下,但在名分上毕竟是臣子,这样和君主位列于一处,已是大大僭越。   京兆尹本来只教导百姓,高呼皇上、皇太后和皇后的,万万料不到百姓居然会自发地喊起摄政王来。   这一下,他想仗着官小职卑,自保于权争之外,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不被天下人看作摄政王一党才怪。   百姓们叫皇上、皇太后、皇后,是奉命行事,叫完一次就完成任务了,高呼摄政王,却是真心而喊,竟是一声声没了止境。   “摄政王千岁千千岁。”   “摄政王千岁千千岁。”   “摄政王千岁千千岁。”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纵是隔着四五条街的百姓,都已开始齐声应和。   这样的声势,真是令得人人色变。   难得容若听了这样的叫声,居然还能从容自若,淡淡笑道:“这就是民心啊!”   他回过头,很想看看,后方以董仲方为首的一些死忠帝室正统的臣子们,听到这民心所向的呼声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却又在不经意间,看到萧远和萧凌彼此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色。   容若忍不住低笑道:“看来,我的大哥和三哥,也被七皇叔得民心的程度吓坏了啊……”   “皇上……”纳兰玉在身旁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古怪。   容若回头望着他:“什么?”   纳兰玉却又没有说话。   四周欢呼声仍在继续,百姓们似乎根本喊不累一般。   就连萧逸也有些不自在了,他陪侍着皇上、皇太后和皇后,可是满街百姓的眼中分明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身为人臣,实难自处。   这时,又看到前方骑马开道的仪仗中,混进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眉头一皱道:“臣为皇上前方开道。”就待驱马向前,离皇帝和凤辇远一点。   却听得云母车中一声低唤:“摄政王。”   珠帘掀起,楚凤仪绝美的容颜在无数明珠美玉之中,自有一种让珠玉失色的荣光。   萧逸牵马靠近凤辇,低声道:“皇太后。”   楚凤仪冲他招招手,萧逸不得不在马上弯下腰,贴近楚凤仪。   楚凤仪在他耳旁,用低的只有她与他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字道:“萧逸,如果你杀了若儿,我也绝不会活下去。”   萧逸只觉有一把利剑,生生刺进胸膛,一颗心被剑刺穿的时候,他反倒笑得更加儒雅飘逸了。   他在马上深深施礼:“遵旨。”然后,挺腰、抬头,漆黑的眸子望着初升的朝阳,眼眸深处,有火一般的东西疯狂地燃烧,他却只微微笑着,脚下轻轻一碰马腹,马儿立刻小跑着向前驰去。   从头到尾,他不曾认认真真,正视楚凤仪一眼。   楚凤仪缓缓放下珠帘,她与他,终于毫不留情地向对方刺出了最后一剑,而这个时候,她的手,竟然不曾有半丝颤抖,她甚至还可以笑着对不知何时已停止谈话,一起用异样目光望着自己的楚韵如和董嫣然笑一笑,淡淡地说:“接着聊吧!今天是个热闹的日子呢!”   萧逸快马向前,前方轻骑纷纷闪让。   萧逸直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才开始放缓速度,和前面的几名开路将领并马而行,口中低叱:“苏先生,你此时应该在我的摄政王府替我掌控大局,为何来此?”   “谢王爷关怀爱护,只是有王爷在的地方,就是一切的中枢所在,不在王爷身边,又岂能掌控大局。”打扮成普通将领的苏慕云微笑着道:“今日诸王族宗亲,大多以病告假,分明不想置身其中,独瑞王、诚王同行,可见这二位王爷,是决定要抢在皇上与王爷同时归天的第一时间,接掌大权了。”   “苏先生!”萧逸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责备。   苏慕云却只是淡然一笑:“今日,是所有人发动的时候了,我岂不知王爷爱护保全之意,只是慕云既身属王爷,自当生死相随,危难之时,岂能远离王爷身侧。以王爷之才,若能倾力以赴,天下无人可敌。慕云只恐王爷心太软,不肯全力施为,又再次乱了心思。”   萧逸知他是发现刚才楚凤仪与自己低语,恐自己改变主意,才说这番话的,只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改变主意,她也不会改变主意,她只是要乱我心罢了。”   苏慕云亦淡淡道:“诚王、瑞王既敢来,多少有一点把握,纳兰玉住在诚王府中多日,那神秘高手怕已决定与诚瑞二王联手。纳兰玉背后有绝世高手之事,只有皇太后与摄政王知道,如何会被诚王与瑞王发现?皇太后对摄政王所设的杀局早已经布下,她却还能够当作什么也不曾做过,以情义来乱王爷的心神,只要王爷心思不定,决定有误,她就……”   “苏先生,今日之事,就由你来指挥吧!一切只需依当日定计行事便可,不必问我意见。”萧逸的声音清清冷冷,一如秋日的风。   “王爷。”   萧逸一笑,笑容悲伤:“她是要乱我的心,我的心也确实乱了。既是如此,倒不如把指挥之责,交于绝不会心乱的人吧!”   他抬头,望日。   秋天的清晨,太阳依然耀眼、夺目,却感觉不到任何热度,一如他此刻的心。   纳兰玉望着前方萧逸的身影,淡淡问:“皇上想不想知道,摄政王这时在说什么?”   容若笑笑道:“这时,他身边的将领,自然是他的心腹,他要说的,自然也是只能对心腹说的话了。”   纳兰玉看向容若:“皇上,大猎之后,切记紧跟摄政王左右,绝不可离开一步。”   容若心想:“母后要我紧跟着她,是希望萧逸念着旧情,不忍在她的面前动刀,那,纳兰玉叫我跟着萧逸,是什么意思呢?”   他心中一动,便笑道:“萧逸毕竟还是个要面子的,又顾忌他自己的贤名,就算想要我死,也断不能让我死在他的身边,这样易惹人怀疑,而且一个护驾不力的罪名也推不掉,我只要死抓住他不放,那些暗杀谋刺,自然也不能不顾他的安全就发动,对吗?”   纳兰玉的声音压得极低:“是,他毕竟不能明着挥兵杀了你。萧氏王族中的长辈族长还在,威望尤重,旁的事睁一眼闭一眼,明着刺王杀驾,终是不妥。还有楚家的面子也不能不顾,萧楚二家,代代联姻,长一辈,有萧逸的亲舅舅在;平一辈,全是他的表兄弟;晚一辈,都是侄儿侄女,牵牵绊绊太多,场面上的戏总是不能不做。很多事,是宁被人知,莫被人见的。”   “更重要的是,近三个月来,楚家有七位亲王妃,九位郡王妃,十三位侯夫人,陆续都带了儿子,回娘家的回娘家,出游的出游。而今帝子王孙,分布全国各地,若京中有变,有人想一网打尽有帝王血脉之人也不易。甚至有的夫人,干脆带了儿子跑到别的国家去探亲,去向分别是周、宋、秦、魏、燕。如果皇帝被奸臣害死,京城被奸臣控制,各地王孙谁都有挥兵维护正统的资格,随时可以在楚家和忠于帝室正统的臣子的军力拥护下起来称帝,而在异国的皇孙们,也一定会想办法借兵。”   “天下诸强,哪一个不想吞楚,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堂皇正大的理由,谁会放过。这个时候,给萧逸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明刀明枪,大队军马地动手。”   容若忍不住拍掌笑道:“这主意是谁出的,真是厉害,不用一兵一卒,只凭政治上牵制手法,就足以制住萧逸的百万大军了。楚国各地,都有楚家的势力,都有萧家的王孙,萧逸就算手脚再快,兵力再强,也难以一网打尽。只要国内有一个人能及时称帝,或打出讨逆的旗号,国外诸强,必会以助楚平乱的名义动兵来攻,内外呼应,还不把萧逸头疼死。”   “这是由当今皇太后建议,由楚氏族长向所有宗族之女下的令,皇上你竟然不知道吗?”   “是啊!天家骨肉就是这样,我还不如你知道得多。”容若拉长了脸,做个委屈的表情。   纳兰玉凝望他,又低声道:“我请皇上跟随萧逸,不只是想保住皇上安全,也希望皇上能保住萧逸。”   “什么?”容若一惊。   “我还记得那一晚皇上对我说过的话。皇上说,绝不会自毁长城,萧逸实是楚国柱石之臣。”纳兰玉回眸看了一眼还跟在云母车后的萧凌和萧远,方才低声道:“有人要在皇上遇刺的同时,发动对萧逸的刺杀,然后公告天下,萧逸谋逆弑上,已被他们诛杀。只要皇上紧随萧逸,萧逸的刺杀发动不起来,那他们对萧逸的刺杀,也同样无法发动。”   容若惊讶地望着纳兰玉:“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并且相信我,我很感动。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助萧逸?他死掉,对秦国来说,不是大好事吗?你就算喜欢我这个朋友,也不会为我背叛国家和君主吧?”   纳兰玉垂首,良久才道:“我正是为了我的国家和君主,才必须救你和萧逸,至于原因,求陛下不要追问。”   容若眼中神光一闪,见纳兰玉不愿回答,神色凄凉,也就不忍逼问,柔声道:“我知道,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我自己也有一桩大秘密,就是再亲密的人也不能说,所以,我不逼你。不过,我猜你是多虑了,萧逸何等样人,诚王、瑞王的心机,岂能瞒得过他。只要他有了防备,什么刺杀对他都无效,怕是那行刺的人,要落进他的罗网中了。”   “不……”纳兰玉徐徐摇头,眼神落寞:“陛下,你不知道,有一种人,强大到可以和神魔相比,无论什么陷阱、罗网,对他都不会有效,只要他想杀一个人,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得了……”   容若听着,不服气地挑了挑眉,回头望望一直漠然跟在后头的性德,冷笑一声:“我就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叫他来杀我试试,保证他伤不了我半根头发。”   纳兰玉不知他倚仗着性德,只道这是他赌气之语:“只要陛下跟萧逸在一起,他就不能动手杀了萧逸,萧逸死了,若叫陛下白捡了个便宜去,诚王、瑞王更不肯了。”   容若想到有性德,即刻心安,反而玩笑般问:“他可以在杀萧逸时也顺手杀了我,然后让诚王、瑞王说是萧逸杀掉我的,不就成了。”   他问得玩笑,纳兰玉却认认真真望着他半晌,然后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也会跟在陛下身旁,他要杀陛下,须当先杀了我。” 第三章 游猎大会   皇家猎场,离京三十里。占地极广,硬是靠着人工,移山填海,造出旷野高山,栽出满眼茂林,制造出足以适应各种动物生存的条件。然后从天南海北,寻来各式走兽,围禁豢养。   只为了让皇族贵人们,偶尔出京松散一下筋骨,实不知已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物力。   以前的皇室亲贵行猎,固然锣鼓喧天,呼啸来去,又哪里比得了如今皇帝成年大猎的风光。   天子的龙旗插遍猎场,一排排仪仗威严浩大,所有随侍将士,着甲戴盔,精神抖擞坐于马上,那样子,倒不似去打猎,而是去出征一般。   一众文臣,也各自按品级着衣冠,绛紫红绿,各色袍服都在风中猎猎飘飞起来。   皇太后与皇后的凤辇之旁,黄罗伞盖之下,便是当今天子的御驾了。   所有的从驾文武,大多衣着光鲜,精神焕发,唯独皇帝本人,面青唇白,一副随时要倒毙在地的样子。   从京城到猎场,足足三十里,人不离鞍,虽然骑得并不快,时间一长,也颠得他有些头发晕、胸发闷,很想要吐一场。   偏偏这个时候,萧逸还笑着在旁边漫声说:“皇上骑术大进了。”   自然,比起上一次在萧逸面前,连马都坐不住,差点儿直接跌下来,容若现在这种程度,的确可以算得上骑术大进。   只是以容若的厚脸皮,听到这样的夸奖,还是不由有些讪讪然。   “听说,皇上这几日,连御马房里性子最烈,旁人不曾驯服的几匹马,都一起驯服了,果然圣天子无所不能了。”   萧逸语气淡淡,笑声淡淡,容若却只好干笑。   容若这几天的确去驯马了,也的确驯服了好几匹马,不过,他驯马的方式,可以让所有马上勇士气得吐血。   容若因知大猎必要骑马,为了不太出丑,所以练功之余,也去练练马。跑到御马房,小太监要拉最温顺的马给他,他一时好奇兼好胜,偏要骑还没有完全驯服的烈马。驯的方式就是坐上去,双手死命抱住马脖子,闭上眼,随马颠去吧!   烈马狂悍,狂奔高跃,就容若这身手,自然轻而易举就被抛离马背。不过不要紧,有万能保镖在,随手一接,把他护入怀里,容若感觉和跌进柔软的沙发也没什么区别。   旁边自有小太监过来,给他端茶、擦汗、按摩筋骨。他舒展一下四肢,高高兴兴又跳上马,然后接着抛下来,继续跳上去。   他反正不担心安全问题,开始两次还有些心惊肉跳,后来玩得上瘾,反拍掌欢呼,倒是把驯马当做在现实中玩过山车一般好玩的事,只觉惊奇有趣,绝无害怕惊慌的。   从头到尾,他不费半点力气,绝无丝毫危险。可怜的马,力气毕竟有限,最后累得有出的气,没进的气,脚软身疲,无可奈何的驯服了。   似容若这般大呼小叫,看似惊险,其实绝无危险可言的天字第一号驯马游戏,早就闹得满宫皆闻,怎么可能不传到萧逸耳朵里去。   难得容若脸皮够厚,听了这话,居然也不红一下,眼也不眨的说:“谢谢皇叔夸奖。”   答得这么快、这么顺,连萧逸都有点佩服他这位圣天子了,忍不住有些不太恭敬地斜睨他一眼。   容若却没再看他,高高兴兴一挥手:“今天是朕的大猎,不过大家既跟来了,都尽兴地玩吧!各自去行猎,谁的猎物最多,朕有赏。”   众人轰然应诺。   容若开心地将手一扬:“去吧!”   众将士高声呐喊,呼啸着策马冲入了猎场,甲映阳光,马震天地,这般惊人声势,煞是吓人。   这种震天动地的气魄,看得容若目瞪口呆之余,倒也真升起了一种骄傲和满足。   容若回头望望还策骑在后的一干文臣,笑说:“你们怎么不去?朕也不要你们猎多少好东西来,不过,活动活动筋骨,对身子也有好处。”   董仲方在马上躬身:“臣等追随皇上骥尾。”   容若笑了一笑,在马上弯腰,对着凤辇中的楚凤仪道:“母后,儿臣要去行猎了。”   珠帘掀开,楚凤仪、楚韵如和董嫣然一起步下辇来,唬得众臣忙不迭要下马行礼。   楚凤仪笑而止之:“大猎之时,不必行全礼了。”   一旁自有侍从牵来三匹白马,楚凤仪首先上马,目光扫视众人:“楚家女子,自幼也习弓马,本宫虽在深宫多年,从不敢忘祖宗马上得天下,不可弃骑射之术的教训,今日,就陪着皇帝一起行猎吧!”   她换穿了较轻便的猎装,简单却不失华贵,头上累赘的珠宝华饰大多取下,但如今端坐马上,淡淡数语,母仪天下的风范却丝毫不减,竟令人不敢说半句与礼法有关的反对之词。   楚韵如低声对董嫣然道:“你陪我们一起来行猎吧!”   董嫣然垂着头应是,不敢抬眸,也不敢看那眼睛总是乘人不注意,悄悄往她身上瞄个两三眼,然后又急急忙忙缩回去的皇帝。   楚韵如和董嫣然先后上马。   容若知道楚凤仪必是要紧紧跟在自己身旁,好令萧逸有所顾忌,不敢动手的。他心中叹息,脸上却带笑,正想说两句,远处传来轰然大叫之声。   “快,红狐!”   “这狼是我的。”   “看我的箭,非射倒这头豹子不可。”   笑声、叫声,无比热闹,也无比畅快。   容若的心也热了,没心思再去想别的,大喊一声:“随朕来。”他策马就冲,看那眼神气势,实实在在是想要大展雄风,好好表现一下他的骑射之术。   前后左右,到处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骚动,人们的叫喊声,骏马的嘶鸣声。树林里有受惊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飞停停,草丛里似有小动物在张望,不过容若都不理会,一瞧到远远有一只鹿的影子,高高兴兴的取了弓,搭了箭,一拉,没拉开,再拉,还是没拉开。   四周的大臣、宗亲、护从们,都看着,谁也没敢吭声。   容若脸一红,以前看电视里,拉弓不是什么难事,原来,真的拉一张弓,需要这么大的臂力。换了半个月前,就算是让他使出吃奶的劲,也肯定拉不开弓的。   不过,他总算学了半个月武功,性德教他的内功心法,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外加全身经脉都被性德打通,学什么都容易有成就。虽然他是几个徒弟中最不成材的一个,好歹还算有了点内功底子。   他暗暗调匀内息,功聚双臂,终于把弓满满拉开。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一支箭“嗖”的一声射出去了。   所有人的欢呼都高昂起来,又在最高亢的时候,突然消音。   容若那支箭是对着鹿射过去的,没射中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实在在是偏得太厉害了,基本上就是闭着眼睛瞎射,要射到这么偏,都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容若干笑一声,讪讪地放下弓。天地良心,他发箭的时候是瞄得很准了,就是忘了算那发箭时的反挫力,一下子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百官护从,想笑不敢笑,想恭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恭维。   楚凤仪暗暗叹息。   性德一迳漠然。   随侍在侧的苏良、赵仪,交换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就连董嫣然,都忍不住低头暗笑。   反是楚韵如,实在见多了容若出丑,倒也不太吃惊,只是眉眼含笑,盈盈地望着他。   她越是这样望,容若越是觉得头皮发麻,本来见楚韵如拉了董嫣然在身侧,心里已经猛打鼓了,偏偏还当着两个大美人,出了这样的丑。   这个时候,唯一说话的就是萧逸了:“圣上仁德,即使是对飞禽走兽,也怀仁爱之心,这第一箭只是示警,若此鹿有灵,便该远遁逃离,也不负圣上洪恩。”   萧逸证明了,所谓把黑的说成白的绝不是什么难事,这样的口才,就算要论证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   容若暗中一笑,想要再射一箭,又实在丢不起人,若是不射,就更加丢人了。   他心思一动,索性把自己的御弓往萧逸怀中一掷:“皇叔,让侄儿看看你的箭法如何。”   萧逸一笑道:“领旨。”   他一手挽弓,一手拉弦,顷刻间,弓开满月。   萧逸一向是以书生文雅形象出现的,可这番身着软甲,马上张弓,于儒雅之外,又显出一股少有的英气来。   楚凤仪见他高坐马上,箭尖徐徐游移,不由自主忆起少年时,他带她行猎,共乘一匹马,同拉一张弓,每每在马上凝眸失神,用了整整三壶箭,却是连一只小猫也没猎着。只是他与她,都已快活得忘记了失望。   那时他们还年少,那时生死与共,永不相负的话说出来,如呼吸般自然,那时,君与臣,权与利,都只是书上艰涩的文字,长辈嘴里听不懂的话。   如今他们已长大,如今他的箭,却终究要以自己的骨肉为目标,毫不留情地射出去。   楚凤仪心中猛然一痛,萧逸的箭已脱弦激射。   远方林密处,似有什么一闪,然后是一声野兽长长的惨嚎。   楚凤仪身子一颤,猛然间抓紧缰绳,因为太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欢呼声此时响了起来,先是随侍在容若这一边的侍从仪仗,然后是后面的臣子,连容若自己也拍手叫好。   接着从远方,也传来了呼叫声。   “万岁!”   “万岁!”   呼声不止,欢呼声越来越大,四面八方,到处都传来万岁的大喊声。   容若初是一怔,立刻明白了。猎场到处都有将士兵卒,看到了野兽中箭,自然要过去查看,一看那支御用的箭,以为是皇帝射中的,立刻发出欢呼。   其他地方的人,根本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听到大家都在为皇帝而欢呼,自然也连声大呼起来。   一时间,整个猎场,到处都是“万岁”的高呼之声,声势之盛,可夺日月。   此事,出乎众人意料,就连萧逸这等才智之人都呆住了。   欢呼声越是响亮,楚凤仪脸色越是惨白。后面一干臣子中,最少有十几个,脸色越来越难看。萧远和萧凌交换了一个眼色,眼神冰冷。   亏得容若在这么难堪的境地里,居然还可以悠闲地摸着下巴想:“汉献帝碰上这事,还会有个关云长跳出来,想挥刀砍曹操。我这边,恐怕只有董仲方一介书生,在为可怜的皇帝跳脚了。指望不了忠良救驾,只好凭本皇帝的聪明才智,自己圆场了。”   他好整以暇地想着,前方却已有两骑快马穿林而出。   马上骑士各伸一只手合力抓着一头狼,转眼间疾驰到面前,两人一起下马,一人跪在狼尸前,一人双手高捧金箭:“恭喜皇上,箭射天狼。”   这回,就连萧逸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了。   容若看着狼尸上的血,有些头晕,勉强支持着笑笑,弯腰接了染血的金箭在手中:“你们弄错了,是皇叔射的箭,我可不能抢皇叔的功劳。”   二人一惊,脸色立时惨白,伏拜于地,颤声道:“卑职万死。”   容若苍白着脸,努力笑说:“你们及时把这只狼送来,朕还有赏呢!哪有什么错。”   他越是这样说,二人越是惊惶。而且他口里说得轻松,脸色却苍白得要死,怎么看,怎么像在说违心的假话,更加吓得这两人半死。   四周的官员看了,也在心中叹息,萧逸更在心中冷笑一声。   楚韵如却在这时,忽然喊了起来:“母后,你怎么了?” 第四章 一剑惊天   容若一惊,回头看去。   楚凤仪脸色异常苍白,竟是在马上都有些坐不稳了。   萧逸身子微微一颤,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出声。   容若也是脸色微变:“母后可是不舒服?”   从四面八方齐呼万岁开始,楚凤仪的脸色就越来越苍白了,只是大家都觉惶恐,倒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楚凤仪低声道:“我有些头晕,想歇一歇。”   容若立刻翻身下马,亲自扶了楚凤仪下马。   一旁早有侍从,铺下锦垫,供皇太后休息。   其他人谁也不能安然坐在马上,只得一起下了马。   楚凤仪声音低弱:“唉,多年不出宫,想不到这身子不管用了,倒碍了皇上兴致。”   容若见她脸色苍白,心中关切,忙道:“这猎打不打无妨,母后身子要紧,儿臣陪着你。”   楚凤仪点头微笑,楚韵如也走了过来,亲自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玉杯,双手捧给楚凤仪:“母后喝口热水。”   楚凤仪这一不舒服,皇帝、皇后全都过来服侍,什么事也不理了。古来以孝治天下,皇太后身子不爽,谁能拖了皇帝去打猎。这一下,容若等于绑死在楚凤仪身边不会走开,既不走开,自然不会有什么马失前蹄啊!流箭所伤啊!等一类的意外出现了。   而且,谁也不能说他孝顺不对,也不能用什么国家大礼啊!君王责任啊!一类的话,来逼皇帝扔下生病的母亲。   萧逸心中叹息,却也上前问候:“皇太后可好些了?”   楚凤仪一抬头,二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眸都深得看不见底:“略好一些,多谢摄政王关心。”   容若初时关切楚凤仪的身体,到此时看这两个旧情人眼眸相对,才恍然大悟,这竟是楚凤仪演的一场戏了。既是如此,总不好辜负她的苦心。   容若笑着转身站起来,对着众臣挥挥手:“朕要陪着母后,过一会儿再去行猎,你们不必在这里干等着,自去行猎吧!”   众臣遵旨,转眼有一大半远去,萧凌、萧远亦在其中。却还有一小半人仍站在原地,人数也不过八九人,多是朝中的清流,靠文章出身的儒生,很明显以董仲方为首。   容若知道,这些人也算是朝廷里明刀明枪,站在最前线的保皇党了,必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方才要留在身旁。他心中叹息,却略沉了沉脸,用力挥手:“去吧去吧!别为朕扫了你们的兴致。”   董仲方道:“圣上,皇太后凤体违和,我等臣民,岂可自去游乐?”   “那你是说,其他行猎的人,都不是忠臣了。”容若把脸一沉。   “臣不敢。”   容若笑说:“我知道你们的忠心,不过,忠心也不必只表现在这种事上。母后身子不爽,自有朕和皇后,还有皇叔,一家人在一起,闲话家常也好,你们就别守着了。”   容若语气轻和,但表情却非常坚定。众人不敢违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纷纷上马。   董嫣然身子一动,似是要随父而去,却给楚韵如一把拉住了手腕:“好妹妹,你在这里陪陪我吧!”   董嫣然垂首应是。   容若听得两眼乱转,心中突突乱跳,暗中不知转了多少不能对人说的念头。   他贼眼溜溜望着楚韵如,楚韵如根本不正眼瞧他;偷看董嫣然,董嫣然从头到尾低着头,娇柔不胜衣,叫他更加不好意思盯着人看了。   此时,侍从早已摆下御案,上摆各色香花果品,移来锦座,四周用黄幔围绕。转眼之间,就在偌大猎场,圈出一块小小行辕来了。   容若倒也生了兴致,笑着让侍从把萧逸射杀的那只狼拿到一旁去烧烤,把桌上放的新鲜水果一一拿起来,亲自剥皮削好,从楚凤仪起,一个个递过去,口里说说笑笑,倒真似一家人出门野餐游玩一般。   唯有董嫣然拘谨,从头到尾就是低着头,说起话来,声音既柔且低。   容若不忍惊吓了她,幸有楚韵如拉着她的手,说说笑笑,态度亲热,倒也不曾冷落她。   萧逸无奈,脱身不得,只好也在一旁相陪。看着容若说笑无忌,听着楚韵如和董嫣然悄悄低语,眼前有楚凤仪绝美容颜,阳光正灿烂,清风亦和暖,远处传来笑声、叫声、欢呼声。   恍惚中,真如一家人亲热嬉闹,郊外闲游一般。   “皇上,这狼肉烤好了。”   侍从恭敬的呼唤声,很轻易地就打破所有幻想假象,让萧逸清楚地意识到如今处境的诡异。   容若却欢叫一声,扑向香喷喷的烤全狼,也不等侍从们动手,自己挽了袖子,拿了刀子,一块块割下狼肉,头也不回地叫:“七叔还不过来帮忙。”   萧逸一怔,这才过去,接过容若递来的两三串狼肉,还在手足无措间,容若已经一个劲地催:“快给母后送过去啊!”   萧逸无奈,转身走到楚凤仪面前,屈一膝半跪半坐到她身旁,把狼肉递过去:“皇太后。”   楚凤仪伸手接过,眸中无限哀伤。   萧逸拿狼肉的手微微一颤,脸容在不自觉之中柔和下来。   容若开开心心,一手拿一串狼肉递给楚韵如和董嫣然,贼溜溜的双眼悄悄盯着一对老情人,暗暗称赞自己聪明。   奈何,温柔的情怀是如此容易被打破。   马蹄声由远而近,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幔帐之外传来:“末将请皇上、皇太后、皇后安。禀报摄政王,朝中的折子已送至猎场行殿。”   萧逸望着脸色乍变的楚凤仪,惨然一笑,闭了闭眼,方才拂衣而起,又恢复温柔儒雅的笑容,深施一礼:“皇太后请休息,容臣去处理国务。”   楚凤仪急道:“今日大猎之期,国务也不急在一时。”   萧逸微笑摇头:“臣自掌国政以来,纵是征战在外,或四方出巡,国家大事,从无间断,奏折皆要飞骑递送行辕,绝不曾耽搁半刻。今日虽是行猎,也不能轻破此例,还请皇太后恕罪。”   他语气温和,但根本不是在请示或解释,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在后退。   楚凤仪急唤一声:“萧逸。”   她情急之下,已经脱口叫出了萧逸的名字。   四周宫中的内侍高手闻言,似乎都要有所动作。   但在同一时间,几十名侍卫从旁边冲过来,人人手按兵刃,动作快绝。   王天护对着萧逸深施一礼:“请容属下护卫王爷,以免为流箭所伤。”   萧逸微微一笑,点点头,转眼已在卫士簇拥下退出很远。   楚凤仪颤了一颤,急叫一声:“萧逸!”声音仓皇急促,一边叫,一边站起身来。   萧逸远远望着她,见他一生至爱的女子,眼眸中无限沉痛与哀恳,遥遥望来,只觉这一眼凝注,便已是死别与生离。   他却在这时微笑了起来,笑容淡若秋风,隔着仿似无限远的距离,深深施礼:“太后珍重。”   一礼施毕,他起身便扳鞍上马,重重一鞭击在马身。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扬足就奔。身前身后,是无数的卫士拥护,蹄声如雷,奔驰似风。   马跑得很快,风在耳旁呼啸,蹄声震动天地。马上的萧逸,听不见其他声音,也不知道身后的女子,是否还一声声泣血而呼。他在马上的身躯挺得笔直,直得有些僵硬,但他一直不曾回头。   楚凤仪遥见萧逸上马,脸色已是惨白一片,情不自禁向前走去,眼前却是一暗。   一排侍卫拦在面前,一起屈膝跪下:“请皇太后安。”   楚凤仪低喝:“闪开。”   跪在前方的侍卫统领,垂首道:“太后玉体违和,还请好好休息,臣等自当善尽职守,保护凤驾。”   楚凤仪冷笑一声:“陈副统领,王天护都不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你眼中还有没有君臣之分。”   副统领陈锐俯首道:“臣不敢。”但跪阻的身子,却丝毫不曾移动。   周围近百侍卫一齐跪倒,齐声道:“臣等不敢。”可是每个人的手,都明显地按在刀柄之上。   楚凤仪心中怒极,却又知无可奈何,气怒焦愁之下,身子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容若见她焦虑,忙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她的身子,低声道:“母后不必气恼,王叔心念国事,待得公务办完,自会回来相伴的。”   楚凤仪望着柔声宽慰自己的爱子,心中苦涩,惨然无语。   董嫣然静静望着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明眸中异样的神色变幻不定。   楚韵如轻握她的手,柔声说:“别担心,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但董嫣然却感觉得出,皇后的手满是冷汗,冰冷一片。她却又不忍说出来,只微微点点头。   纳兰玉却微一皱眉,往前走了不过三步,眼前已拦过来四五个侍卫。   副统领陈锐淡淡道:“纳兰公子不是为陪伴圣驾而来吗?如今圣上在此,公子却要去哪里?”   纳兰玉默然望向容若。   容若想起对他的承诺,笑道:“朕也快亲政了,王叔操劳政务,朕也该学习一下,正想让他陪我同去,与王叔共同批阅奏折。”   “圣上不可。”   “不行。”   陈锐和楚凤仪几乎同时说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   陈锐垂首道:“皇太后凤体不适,圣上理应陪伴在侧。”   楚凤仪牵了容若的手,柔声说:“皇上,不要离开我身旁。”   这短短一句话,意味却极深长,只要容若在楚凤仪身侧,萧逸要杀他,就必须当着楚凤仪的面动刀动枪,血溅三步。以萧逸对楚凤仪的深情,怕也难以忍心在母亲面前亲手杀死儿子。   这已是楚凤仪唯一可以保护容若暂时安全的方法。   容若虽恃着有性德这万能保镖的守护,安全根本没问题,但却无法让别人明白。   这时楚凤仪满心忧急,死死抓着他的手,仿佛一放手,便失去整个世界。   容若又如何狠得下心挣脱出来,只得歉然望着纳兰玉。   纳兰玉知勉强不得,徐徐转头,目光遥望萧逸消失的方向,眼神忧郁。   萧逸一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任纳兰玉极目远眺,也看不到踪迹,心中正自焦虑,忽见前方烟尘漫天,马蹄声复又轰然而起。   众人都是一怔。跪在地上的侍卫全都站了起来,按在刀柄上的手,自自然然紧了紧。   不多时,前方队伍已清晰入目,竟是两百余骑人马,似追风逐电一般,疾驰而来。   萧逸一行人不过三百骑,从猎场中心往猎场边上的行殿而去。一路上,从各处岔道,林木之间,不断有步骑兵士出现,汇入他的队伍之中。   转眼间,已有千余人,护卫在萧逸身旁。   行出不远,又见苏慕云引兵马一千,在空旷处整队相迎。   萧逸徐徐驱马上前,对苏慕云只淡淡点点头。   苏慕云策马与他同行,低声道:“一切早已安排妥当,他们也已经到了,皇帝的性命已在掌握之中,王爷平生之愿,今日必可达成。”   萧逸静静地听,神色淡漠:“平生之愿?我的平生之愿又是什么?”   苏慕云眉峰微皱:“大事若定,皇太后又岂能再拒绝王爷。”   萧逸冷冷一笑:“杀人之子,夺人之母,这就是我萧逸做的事。”   他的语气嘲讽,却不知讥嘲的是他自己,还是旁人。抬头去望这浩浩苍天,眼中却只见那人临别时绝望的眸光。   这一场刀光剑影,杀戮纷争,毁掉的到底会是敌人,还是他自己。   苏慕云脸色一沉:“王爷。”   这一声唤,已殊不客气。   萧逸淡然道:“先生放心,万事既托先生,萧逸断不会反悔,我已对不起凤仪,对不起祖宗,总不能再对不起所有为我甘舍性命的部属。”   他语气轻淡如风,眼眸里,既无坚毅杀气,也无懊悔痛楚,有的,不过是同样淡淡的疲倦。   这样轻淡的话,却震得苏慕云眼神变幻不定,张张嘴,还想说话,却又黯然不语。   二人在大队人马的护拥下,很快就到了猎场边上的宏大行殿。   殿前有近千铁甲兵,执盾守候。同时四面八方马蹄急响,尚有近千军士,或纵马,或徒步,迅速靠近过来。   领军的将领远远在马上深深施礼,待得礼毕挺腰,快马已到了萧逸面前,正是大将赵允文。   萧逸微微一笑,回首对苏慕云道:“苏先生到底调了多少兵士将领过来?”   苏慕云淡淡道:“不多,精兵五千,上将十三员。”   萧逸摇头:“先生过于谨慎了,只为护我一人安全,何必如此阵仗。”   苏慕云只含笑道:“王爷以为人多,我却还觉人马调得少了。”   他们二人说话之时,赵允文已伸手脱身上甲胄。   萧逸一怔:“你做什么?”   赵允文道:“苏先生令我与王爷调换衣饰。”   萧逸眉峰一扬,冷冷道:“我何至于要为躲一名刺客,如此鬼祟。”   苏慕云只含笑道:“王爷向来一诺千金,既已应允一切由在下做主,就容我放肆吧!”   萧逸徐徐摇头:“不是我要失信,而是……”他伸手往赵允文身后一指,唇角微扬,竟然笑了一笑:“已经来不及了。”   苏慕云脸色一变,赵允文急速回头。前方,远处,树梢之上,有一个雪也似的身影,刺眼,刺目,亦刺心。   场上军士已有近三千人,三千多双眼睛,竟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仿佛完全没有重量的影子,是怎么忽然间出现在空无一物的树梢上的。   那着一袭雪似衣衫的人,仿似千万年来,北地亘古不化的冰雪,在如此烈日下,犹有无尽无止的冷意,隔着不知多少丈的距离,远远袭来。却叫每一个看到他的人,冷森之外,偏又汗落如雨。   阳光太耀眼,雪衣太刺眼,距离太遥远,着雪衣的人,容颜反而看不清。只让人觉得,最炽热的阳光下,却有最冷森的寒意,侵心侵肤,入骨入髓。   赵允文脸色大变,想起三千铁骑几乎尽灭,一路上无数次毫无反击之力的挫败,那可怕如九天神魔的身影,早已深印在他脑海之中。此刻他脸色惨白,嘶声大喝:“保护王爷。”   随着他的呼喝之声,所有的兵士以萧逸为中心,布下了一层层的防御网。   同一时间,鼓声大作,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激越战鼓声,人喊马嘶声四方应和,无数兵马,如潮水般从四下涌来。   这般气势,似是连天地都要震动,可那远处树梢上的身影,却丝毫不动。   浩浩长天,忽起烈烈狂风,似是上天也在应和人间的勇将强兵,凛凛军威。   如此声势,如此急风,那树梢上轻若飘絮的身影,竟连衣角也没飘动一下,就连他足下的树枝、花叶,也似铁石铸就,非草木所生,完完全全不受狂风影响,纹丝不动。   赵允文遥望那似自亘古以来,就足踏树枝,飘浮半空,至今已亿万万年,犹能自此再永恒存在万万亿年的身影,脸色肃然,双手摘下鞍上长枪,握枪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可是他拦在萧逸之前的身子,却没有移动分毫。   在无数人掩护之下的萧逸,双目久久凝视雪衣人飘然如仙的身影,眸子里异样的神采时隐时现。   在他身畔的苏慕云,眼神也一直停留在雪衣人身上,良久,才沉声道:“这个人,不是刺客……”   这似乎是一个断言,又似乎是一句未完的话,后面他还想说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在此之前,那远处树梢上的雪衣人,已朗声长笑,拔剑出鞘。   剑就佩在他身上,可在他拔剑之前,根本没有人发现他身上有剑,他的人就吸引了旁人所有的注意力,再没有人在面对他之后,还能分心去看其他的任何东西。   长剑出鞘时,绽起一道惊世的光芒,反映着高空烈阳,其锐其烈,却远远胜过了太阳。   他悠然抚剑,动作温柔而多情,就似全不知有无数强兵劲马,正以他为目标,飞速集结。   眼前人如潮、马似浪,他却绝无半分退意,伸手在剑身一弹,长剑立做龙吟,顷刻间压下了满天风声、人声、马声,甚至是所有人的心跳声、呼吸声。   只有那剑上龙吟,久久回荡,竟似永远不会消散。   他的笑声在此时响起,一边笑,一边长剑遥遥指向萧逸:“可是大楚摄政王?”   他的笑声如剑掠长风,浩荡激扬,他问话的声音,若剑劈苍穹,锋芒无匹。   他在树头执剑而问,目光遥遥望来,萧逸却只觉身前几千精骑仿佛根本不存在,那人的目光和笑声,早已穿透一切,直指而来。   此时此刻,萧逸不但不觉畏惧,反感一股豪情上涌,朗声道:“正是萧逸,久闻阁下剑法绝世,萧逸今番得见,三生之幸。”   雪衣人朗笑一声:“你握天下权,我仗掌中利。不知是你这天下权柄,压服我这一剑单锋,还是我以这掌中之利,削去你天下权柄。”   话音未落,剑光已起。   人未到,剑先至。   天地之间,便只余这一剑的风华,这一剑的光芒。 第五章 援兵天降   数百余骑,转眼间就到了面前,领军男子飞身下马,上前三步,对着楚凤仪与容若拜倒:“臣请皇上、皇太后、皇后圣安。”   他四十余岁,国字脸庞,气度威严,一举手一投足,甚至连躬身下拜,都有一种慑人之气,尽显他高人一等的身份。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将士也已纷纷拜倒。   楚凤仪还不等他拜下去,已伸手将他扶起,笑道:“三哥,不必多礼。”   容若立时了悟,此人必是禁军大将军楚逍。楚逍是楚家嫡系中,少数手握军权的精英。只凭他在京中多年,以较弱的军力和萧逸周旋,竟一直没被夺走军权,就可以猜到,此人的才干非比寻常。   而他的身份,也极是贵重。身为楚国后族的公子,在同辈之中行三,论起亲戚关系来,既是皇太后楚凤仪的族兄,也是摄政王萧逸的表兄。   这一次行猎,楚家怕也已动用了全部力量,光是让楚逍能够在此时此刻带兵出现,轻易破坏掉萧逸亲信侍卫对皇帝御驾的掌控,暗中,便已不知过了多少招,有过多少可怕的斗争了。   此时他人马一到,陈锐所领的侍卫立刻失去优势。但陈锐不愧是萧逸付以重托的属下,面对此变,神色竟也没有大变化,眼神坚毅沉定,决无丝毫动摇,一众侍卫更无半个慌乱。   好在楚凤仪也并不想撕破脸,只要楚逍到了,有了仗势,让他们不能轻举妄动便好。所以她只笑着回头对容若道:“皇上久居深宫,向少接见臣子,今日也该你们甥舅……”   话才说到一半,远处忽传来惊天战鼓,厮杀之声大作。   隐隐约约似有无数人在高喊:“有刺客,保护王爷。”   楚凤仪本来要带笑说下去的一句话,忽然僵住,脸上的笑容犹在,脸色却忽然变得惨白一片,身子猛然一颤,犹如秋风中的落叶,随时会飘坠于地。   容若心中一叹,在一旁伸手扶住她:“母后。”   楚凤仪惨然一笑:“皇上不用为我担心。”   远处传来的厮杀狂喝声入耳,她笑的时候,却悲伤如绝望的哭泣。本该是她一手所促成的刺杀,此时,却恍惚觉得,被刺的,分明是她自己的心。   战鼓之声,震动猎场,除了楚凤仪,也撼动了其他所有人的心。   骏马长嘶声中,萧远轻轻安抚胯下被鼓声所惊的坐骑,回头给了萧凌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萧凌正色厉声喝:“有变故,我等即去护驾。”   他话音未落,纵马如飞,领着身后一干随护人等,冲着远处华幔朱璎飘摇半空的天子行辕处赶去。   才转过前方一道树径,萧凌忽急拉马缰,骏马吃痛长嘶,双足立起,几乎没把萧凌从马上甩下来,而一道密密的钢网,就拦在前方道路上,阻住萧凌的去路。   萧凌脸色阴沉:“怎么回事?”   随护在旁的侍从军士大小官员,多有惶然的。唯有一青年将领,目光闪亮,神态从容,在马上施礼:“禀王爷,这是为了让贵人巡猎方便所拉的猎网,用处是拦截各种走兽,不让他们逃远。为了防制猛兽,这钢网非常坚韧,极难突破。王爷请少安毋躁,过不了多久,自有布网的军士过来撤网。”   萧凌望他一眼:“将军果然不愧是摄政王专门指派来随护我们兄弟狩猎的良才,真是年轻有为,处变不惊,只是如今不知猎场出了什么乱子,圣驾还在此处,你就不着急吗?”   这将领恭敬地道:“王爷若实在放心不下,也可寻别的路去护卫圣驾。”   萧远冷笑一声:“只怕今日猎场的军士们太热心,四面八方早都拉起了这种猎网,把我们兄弟也当猛兽圈了起来。将军你且带带路,本王倒要看看,哪条路是没有猎网拦道的。”   年轻将领恭恭敬敬道:“王爷言重,小将这就上前探道。”说罢一提缰绳,控马上前。   萧远和萧凌互望一眼,目光中都有惊有妒。   不过是萧逸帐下,一个无名小将,就已如此不卑不亢,不骄不躁,行止有度,进退得宜。萧逸其人,到底可怕到什么程度。   而此时,他们虽想在第一时间赶到皇帝和皇太后身边,占据最大的政治优势,却没料到,早已被人在不动声色间,困得动弹不得。   此时无论萧逸和皇帝互相使出什么招术,他们都没有任何办法介入。唯一的希望,就是萧逸真的有本事,要了皇帝的命;而那个绝世高手,的确有能力,在千军万马中,取萧逸人头。   此时此刻,除了暗中求助上天保佑,竟已不能再做任何事。   想到这里,萧凌不由暗暗咬牙。   萧远则低声道:“大哥不必太生气,我看萧逸这次并不是只针对我们。这次行猎的人马,不论散成多少队,只要不是萧逸心腹,此时想必都已困在猎场中不能动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法知道真相。”   萧远的推测一点都没有错,这一次随行狩猎的亲贵重臣们,不管散处在猎场的哪一个地方,听到战鼓厮杀之声,无不色变,本能地就要往空中飘扬龙旗的方向奔去,可是都各自被猎网困住,难以脱身。   到了此时,谁还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在这里等待这一场争战的结束,等待着面对胜利者。或许这样眼不见为净,没有看到,便可当做不知真相,将来对着剩下的胜利者,也可以坦然臣服。   这些人中,自然也有忠心耿耿的臣子,极力想要护驾救主。像御史董仲方就已经连着好几次想要试着爬过猎网,一身官服早勾得破破烂烂,身上、手上也被刺伤多处,血迹斑斑。他虽不肯退却,身旁的同伴却终是心怀不忍,一齐过来强拉住了他,不肯让他再做这样无益之事。   董仲方苦苦挣扎,忍不住高叫:“圣上,圣上,嫣然……”   这几声叫,又让身旁众人忆起,他的独女嫣然此时亦在皇帝身边,若是有变,怕也难免,不由相顾黯然,齐声低叹。   厮杀在许多人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着,每一个相关的人,都牵动着一颗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努力地听着战局的动静。   而天子行帐已被楚逍带领的军士团团护卫住,就连陈锐手中的大内侍卫,也在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接受楚逍保护圣驾的命令,围护在外侧,既不能接近皇帝,也不能远远离开,完完全全处于楚逍的监视之中。   楚凤仪等人复又坐下,他们都在等,等远处厮杀的结果,等一个也许可以平定一切政争的终结。   楚凤仪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过于平静,平静得已不似一张人的脸,只不过是冰玉所铸的面具。   楚韵如神色略有忐忑,悄悄伸手想握容若的手,又恐在众人面前失仪,手伸至一半又要收回。偏这时,只觉掌中一热,竟已被容若用力握住,心中一震,抬头望去,却见容若眉头深锁,一会儿眺望根本看不到战局的前方,一会儿又回头去看脸色时青时白,目光闪烁不定的纳兰玉。   楚逍静静站在一侧,高大的身躯似乎可以撑开天地,炯炯有神的双眼遥注远方,目光深远而不可测。   这个时候,众人都已忽略了美丽出众,却地位低微的董嫣然,清柔如水的眸子里,悄悄掠过的种种异彩。   厮杀声渐渐远去,却更加激烈,战鼓擂得震天响,纵然什么也看不到,却也可以想像到战局正在向远方转移,可战事的惨烈,似乎越来越甚。   甚至于鼓声之后,还有铜锣狂鸣,随着锣声响起的,是无数人的大叫。   “刺客行刺,摄政王有难,快快救护摄政王。”   一声又一声,叫声大得足已响彻天地。   楚凤仪竟然连神色也没有变一下,容若却猛然站了起来。   以萧逸之能,竟会让部下发出这样惊惶到求救示弱的叫声,情况,真的已紧急到这个地步了吗?天下间,竟真有人可以在千军万马中,刺死如此人物吗?   容若心中惊疑不定,却已有人按捺不住了。   一个雪白的身影,忽然急跃而起,快如脱兔,向外扑去。   楚逍脸色一沉:“不得妄动。”   森寒剑影,凛冽刀光,立时映日生辉。   那急掠而起的人影,却没有半点停顿,硬生生往刀光剑影中冲去。   容若脸色大变,跺足急叫:“纳兰玉,不要胡来。”   不知是被容若喝止,还是被眼前剑影刀光所迫,纳兰玉身子一沉,又在空中落了下来,回首望向容若,脸色沉重,焦虑形于颜色。   他本来俊美如玉,此刻脸色青白,满额冷汗,倒让人观之不忍,生出怜惜之情。   容若暗中奇怪,纳兰玉一个外臣,何以如此关心楚国摄政王的安危,实在太过奇怪。   但他私心中已将纳兰玉当做朋友,看他焦急,心中不忍,更何况自己也同样担心萧逸。若不是有一个楚凤仪在这里拖着,定不让他离开,他自己倒要仗着性德保护,先一步冲出去了。   此时容若心中一动,先给纳兰玉一个叫他安心的笑容,再走到从头到尾,都只淡漠面对一切,无声无息,仿似根本不存在的性德面前。   “性德,那边喧哗的太厉害了,你帮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性德平静地望着他:“你知道,我不能够……”   “我知道。”容若伸手握住性德的手,在众人面前,全不顾君臣之别,声音低沉恳切:“我不求你别的,帮我去看看。只有你做得到,你就帮帮我吧!”   在众人视线无法看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悄悄从他手中传到了性德手心,而声音哀恳的皇帝,甚至在此时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   性德一直漠然的神情终于微动:“我的职责是保护你,现在……”   “现在我不会有任何问题,不是吗?有这么多兵马保护,除非此时有什么叛贼引重兵,在光天化日下弑主,但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容若笑的阳光灿烂,大力拍着性德的肩,很努力做豪爽状让人家放心,不过因为性德身材较高,容若不得不稍稍踮起脚尖,这姿势就有点儿别扭了。   性德微一皱眉,目光淡淡一扫所有人:“你确定你真的安全吗……”声音有些飘渺奇异。   容若回眸看看所有人,然后笑一笑,浑不在意地道:“我当然确定,这里有我的娘,还有舅舅,他们都会保护我。”他目光深深望着性德:“去吧!帮帮我的忙,你的职责,不也包括帮我做一些并不违反原则的事吗?”说到后来,他加重语气:“我很安全,绝对,绝对,不用你担心。”   性德静静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袍袖微拂,便往外走。   楚逍微一皱眉,还不及说话。容若已笑道:“舅舅,有你这精兵强将在此护驾,也不缺一人,就让他为我去探探,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既已说了话,性德又只是个地位不高的侍卫,楚逍不便违旨,所以只是沉着脸挥挥手。   军士纷纷让开一条路,性德就这样走了出去,顺手牵了一匹别人的马,翻身上马,转眼扬尘而去。   容若这才笑嘻嘻走到纳兰玉面前,携了他的手,笑道:“别担心,有性德在,天大的事都不要紧。”一边说,一边挺起胸膛,就差没拍胸膛保证了。   他这里嘻嘻哈哈,其他人早已看得一头雾水。   皇帝和侍卫之间的对话太过奇怪了,太不像君臣了。   只有楚韵如因见多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情况,而不以为奇。   一直默然随侍的苏良和赵仪却悄悄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可怕的光芒开始跳跃,那个强大到永远无法对抗的人,终于离开了保护对象的身旁。   几乎在同时,他们感到喉咙有些干,自然地把忽然间有些湿意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离开了其他人的视线,性德在马上信手抽出方才藏在袖中的纸条。   两张纸条,一张揉作一团,一张却折得仔细,甚至还用一条小小黄绢系着,纸背上,用歪七扭八的难看毛笔字写着“王叔亲启”四字。   另一张揉在一起的纸条打开,却是正反都有字的,且是女子化妆的黛笔所写:“性德,在王叔被杀前送信给他。这不违反程序规定吧!也是你应该可以服从的命令,是吗?”   翻过反面,竟用黛笔画了个非常可爱的Q版人像,活脱脱是个小小的容若,双手合在一起,做哀求状:“性德,性德,我知道你不能主动出手干涉别人的生死,不过,打打擦边球不犯法吧!就是程序,也一样有空子可钻啊!拜托拜托啊!”   微风徐来,拂动性德衣襟发丝,淡淡清风间,这无情的人工智能体,也不禁轻轻一笑。   那个古古怪怪的玩家,天天在一起,居然有办法瞒过自己,悄悄写出这种无聊的东西来。   不过……   打擦边球吗?   他眼神清澈,深不见底的清明之外,又有些异样的华彩。略略回头,以人类的目光来看,已见不到皇帝暂息的行帐了。   他却只轻轻摇摇头:“安全……”   冰冷却又绝美的笑容,不合理地出现在人工智能体的唇边。   风渐渐大了起来,伴着风迎面而来的,是鼓声、叫声,以及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性德没有回头,也并没有使用他超常的力量提高速度,只轻轻拍拍马儿,让马儿自己往血腥气最浓、杀伐声最烈的地方奔去。   “擦边球吗?容若,我不知道能否为你做到,应否为你做到,不如,就赌赌萧逸的运气吧!” 第六章 至亲离心   “王爷!”   “保护王爷!”   “王爷快走!”   无数人凄厉的叫声,充满了绝望、惊惶、恐慌、焦虑。   无数个声音合在一起,震动了天地,刺破了苍穹,似是要在瞬息之间,传遍天地。   几乎整个猎场的人,都听到了这样惊惶的大叫。   楚凤仪全身一震,脸色惨白。   楚逍眼神一跳,目光越发幽深。   楚韵如低低发出一声惊呼。   董嫣然纤美的手微微一颤。   震动最大的,却是刚刚还拉着纳兰玉说话的容若。他脸色大变,忍不住跺脚骂:“混蛋王八蛋,死木头不拐弯,叫你帮个忙会死吗?”   本来以他的计算,性德在太虚世界中有神一般的力量,可以瞬息间就出现在萧逸身边。如今既传来这样的叫声,想必性德根本没有施展力量到萧逸身旁去。   萧逸的生死,既影响着楚国的兴衰,更牵动了楚凤仪的喜乐,由不得容若不牵挂,这时心中着急,不免失口埋怨起来。   本来纳兰玉心中就忐忑难安,听到容若这么一说,心下更是大震,一想到萧逸若死可能会引起的后果,再也按捺不住,手上忽然用力一挥,推得容若退后三步,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本来,刚才纳兰玉有心往外闯,就一直站在防卫圈的最外层,和容若说话间,忽然把他推得踉跄后退,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皇帝的身上。纳兰玉乘势一跃,速度奇快,竟跃到了他自己的白马上,还不容别人反应过来,一鞭打在马身,白马速度奇快,横冲直撞而去。   容若刚站稳,就见纳兰玉挥鞭纵马急驰,他想到此时包围圈外危机重重,心头一紧,想也不想,就跳起来叫:“危险,别去。”   他一边叫,一边往前冲。   本来楚逍所布的包围圈,军士手中都刀冷剑寒,很是威风,刚才给纳兰玉乘势冲出,已是脸红,这时旁人想再冲,是断然不可能的,但容若是皇帝,他这样一边叫一边跑,谁的刀剑敢往他身上碰,就是伸手去拦龙躯,都恐大不敬。   军士们心存顾忌,不但不能拦他,反而被迫让开。   楚逍和楚凤仪虽觉不妥,但也只当他是要叫回纳兰玉,竟也不曾在第一时间拦阻他。   可是,容若喊了好几声,纳兰玉却根本连头也没有回,人急马快,渐行渐远。   纳兰玉是这太虚世界中,第一个相信容若的朋友,容若对他的关心全出自然,见他远走,心中更急。   此时他已冲到包围圈外,四周全是楚逍手下禁军所骑来的快马。他就在离得最近的一匹马处停下,翻身就上马,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跃马去追纳兰玉,百忙中还回头大叫了一声:“母后、韵如,别担心,我不会有事,我追到纳兰公子就回来。”   刚说话的时候,人才在马上坐稳,这句话说完时,人已到了远处。   楚韵如“啊”的一声,站了起来。   董嫣然柳眉微皱,有些不解地望向容若渐渐远去的背影。   楚凤仪惊叫一声,几乎要晕倒,高喊道:“三哥,快命人追皇上回来。”   楚逍一皱眉,却没发令:“太后,此处尚有许多唯萧逸之命是从的大内侍卫。虽在我的弹压下不能妄动,可我若是分兵去追皇上,阵势一乱,只怕……”   话音未落,有两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我们是皇上的侍从,我们去保护皇上。”   苏良、赵仪一边说,一边向外闯。   这次楚逍没有拦他们,反而挥手放行。   两个新近提拔的少年带刀护卫,也已骑上快马,追自己的君主去了。   此时楚凤仪心乱如麻,见苏良、赵仪追去护驾,即刻道:“秦福、高寿,快去保护皇上。”   两名面容冷峻,着总管太监服侍的中年宦官同时应声,领命而去,动作迅疾轻快,旁人只觉两个人影一闪,还不觉风声袭来,手中的马缰就已到了别人掌中。   眼见内监中两个顶尖好手应命赶去,楚凤仪犹觉心间不安,复又回头对所有随侍出猎的内监高手道:“你们都去,必要保护皇上安全。”   这已经是等于把这么多年留在宫中守护她的全部实力,全都放出去救护容若了。但母亲为了保护孩子,根本不会再顾忌任何事。   众内监纷纷以极快的速度上马去追皇帝。   楚凤仪才觉略略安心,忽听一声惊叫从身旁传来,骇得她即刻转身,却见楚韵如脸色苍白,浑身微颤。   楚凤仪一惊,伸手扶住楚韵如:“皇后,你怎么了?”   楚韵如因容若忽然离去的惊变而震住,其后,几组人马连番赶去护驾,她都不及反应,此时忽忆起,苏良、赵仪根本不是忠心侍卫,却是心心念念取容若人头的刺客,而那个曾数次阻拦他们的萧性德已然不在,不由骇然失声惊叫。   此刻听楚凤仪发问,楚韵如又觉一时之间难以解释,只是颤声道:“皇上有危险,母后,儿臣要去救他。”   一时间,也顾不得楚凤仪因她一句话而白了的脸,她弯腰施礼,待礼毕之时,人竟已如行云流水,往外滑出数丈。   旁人都没有料到,皇后跟着别人学了几天武功,居然会有这种身手。   但楚韵如既是大楚皇后,又是楚家女儿,身份何等尊贵,在被容若冲出去之后,楚逍哪能让她再离去,疾喝道:“请皇后止步。”   随着他的一声喝,同时有十余人对楚韵如恭敬施礼:“皇后止步。”   就在这一施礼之间,楚韵如已觉至少有七八道强风压过来,竟是要迫得她动弹不得。   她此刻虽身负极高明的武学,却根本没有打斗经验,心中又乱又怕,好在她跟了一个天下最好的师父,在这心惊又乱的时候,还能以一个姿势极优美的旋身,自自然然把所有的劲力轻易卸掉,双袖微振,竟是要反借这阻拦之力,掠上半空。   几个阻拦楚韵如的军士,都算是禁军中的高手,万料不到,当朝皇后,竟有如此身手。若是旁人突围,还可以想法阻拦,但此刻对方是皇后,刀不能砍、剑不能伤,就是让他们大男人的手碰一下,也是大罪。一时间,谁也无法在第一时间,用最快的方式加以阻拦。   眼看楚韵如就可突围而去,楚逍却已藉着这一阻之力,大步来到面前。   他是楚韵如的叔叔,不必太顾忌男女之别,低喝一声:“皇后回转。”便伸手去拉楚韵如,五指微张,快如风雷。   楚韵如皓腕一沉,动作同样迅疾。   楚逍脸色一沉,声音亦沉了下来:“皇后!”五指点、弹、挥、按、拂、捺,竟都是极精妙的招式,招招不离楚韵如的玉腕。   楚韵如纤手闪、转、避、让、挡、卸,勉强应付下来,只是脚下已连续往后退了七八步。   可是楚逍脸色反而更加沉重了。他统领禁军,眼界武功都高人一等,此时表面上虽占上风,心中却明白,楚韵如的招式身法都精妙至极,这几下交手,她有好几次最佳的反击机会,只是她完全没有打斗经验,内心慌张,所以才尽皆错过。若是让她定下神来,安心应战,出丑的,只怕还会是他自己。   楚逍心中震惊,可是楚韵如心头的惊慌急切更甚,越是慌张,招式身法越是漏洞百出,早累出满身香汗,眼见就要被逼回包围圈中心,再难去援助容若,忽觉右腕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她凌空飞起,避过楚逍的招式,越过数丈的距离,直往一匹马背上落去。   楚韵如耳旁听楚逍一声怒喝:“拦下。”继而是兵刃破空的风声,和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音。   几乎是在楚韵如坐到马上的同时,快马就已像箭一般冲了出去。   楚韵如茫然回首,见楚逍满脸震惊之色,一众官兵都面带愕然,而最前方的十几个官兵,手上都拿着从中间断开的刀与剑,正呆若木鸡地望着自己这边。   楚韵如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缓缓抬头,望向一手控马,一手轻轻把玉钗插回发间的绝代佳人:“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里?”   董嫣然的美丽,像最美的月色、最柔的春水,甚至于在她用一根普通的玉钗,震断十几件百炼精钢的兵器之后,她的动作,都只如分花拂柳一般,既柔且美。   她的声音和微笑,同样柔美得如花似月:“皇后忘了,我是御史董仲方之女董嫣然,我们不正要赶去护驾吗?”   一连串的变化,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等到楚凤仪回过神时,楚韵如已被董嫣然带着突出防护圈,一马绝尘而去。   楚凤仪低低惊呼一声,忆起楚韵如方才言及爱子有难,不免脸上失色,情不自禁快步向前走去。   楚逍却在前方伸手一拦:“皇太后。”   楚凤仪煞白了脸,低喝:“闪开。”   楚逍浓眉一皱,徐徐摇头。   楚凤仪忧形于色:“让开,我要去追皇帝,我在他身旁,方能保他安全。”   楚逍望着楚凤仪,幽深眼神中流露出悲悯,拦阻的手臂依然横在半空中,声音低低沉沉:“皇太后,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你的生命,对于楚家、对于楚国,才是最需要保证的。”   楚凤仪一怔,抬头望向自小一同长大的兄长,看进他幽幽深深的眼眸,忽觉一股寒意从心头慢慢升了起来。她素来聪慧,多年在权力场中,更磨练出惊人的心机,只是素来对亲人依仗信任,并不做其他想法。此时,看楚逍神色有异,语气低沉,心头竟觉得猛然下沉。   楚凤仪忽然间把许许多多事全部想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浮上心头,脸上仅有的血色也迅速退去。她嘴唇微颤,轻轻地问:“为什么只来了你一个?七叔呢?四伯呢?他们辈分高,地位亦超然,只要露一个面,萧逸就不能不顾忌,为什么他们都不来?”   楚逍望着她,轻轻叹息一声,却不说话。   楚凤仪凄然一笑:“我还只道他们另有计较,明着派了你来,暗中早有旁的行动,却原来,竟是我错了?我早该想到,你手中带出来的禁军何等精锐,怎会连番让人闯出去,甚至连皇帝出去,你们都没能拦住,只怕,纵然是皇帝不走,你们也会想法子,将他调离我的身旁。这段日子来,楚家表面上的一切活动都依从我的计策,今日,你也肯领兵来保护我,原来全都是一场戏,一切都只是为了瞒过我,让我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任你们分隔了我们母子。”   她越说越是凄恻,眼神悲伤欲绝。   楚逍望着她,欲言又止。眼前的人,纵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但也是与他自小一起长大,聪明可爱的小妹子。   “为什么?”楚凤仪愤然逼视他,声音并不特别高,却有些嘶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难道不是楚家的女儿?皇帝,难道不是楚家的外孙?为了楚家的权势,你们强行将我和萧逸拆散,不顾我的死活,把我嫁进皇宫。这些年,我苦苦挣扎,勉力保住太后的荣耀,难道,保的不也是楚家的地位吗?”   楚逍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低声道:“凤仪,你忘了,萧逸的母亲,已故的孝贤皇后,同样是楚家的女儿,萧逸也是楚家的外孙。萧楚两家,代代联姻,楚家势力,盘根错节,和所有王室宗亲都有牵连。楚家女儿坐在太后位上固然好,但若一定做不到,楚家也不能为此拼掉所有的实力。”   “凤仪,我们并不想出卖你,这些年来,我们倾举家之力支持你,都是真的。当初我们甚至曾经瞒着你,多次派人刺杀萧逸。一直以来,依从你的计划,开展行动,也绝不仅仅是做戏,我们的确希望你能赢。”   “但是萧逸的能力、成就,同样看在所有人眼中。而萧若,实在太不成器了,甚至危机已在眼前,他却还惦着美丽女子,竟在大殿朝会之时,公然议论别人的女儿,这岂是人主之才?”   “凤仪,不是楚家不肯护你,实在是,楚家几百年基业,举族的荣辱,不能随便赌掉。更何况,我们尚要考虑整个楚国的利益。萧若他……”楚逍顿了一顿,有些艰涩地道:“不配身居至尊。如今天下纷争,诸强并立。若让他掌握江山,纵楚家拥有至高的地位,楚国却沦为旁人竞逐之鹿。覆巢之下,又何来完卵?凤仪,为国为家,我们……”   楚凤仪怔怔地望着他,眼神有些空洞,一阵风吹来,拂动她的衣襟,恍惚间,让人觉得,这个站在国家最顶端的女子,已经虚弱得连一阵风,都足以吹倒她。   “所以,在很久以前,萧逸就已经和楚家暗中联系,订下盟议,只瞒着我这个被楚家卖到宫廷的女子?所以,你才能在萧逸掌握大权的时候,仍能亲自掌控京中禁军。可笑我还日日担心你兵权被夺,为了维护你的地位,暗中费尽心血,不得不在许多方面,对萧逸做出让步。”   “所以,今日,我的叔叔伯伯,我嫡亲的哥哥弟弟都没有来,只来你这一位表兄,我却还以为有了依靠仗恃;所以,你们当着我的面,分离了我们母子;所以,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也许我的儿子,已经在别处,被萧逸的人杀死了……”   她一句句说来,既无悲愁,也不激动,只余木然。   楚逍神色黯然,低唤一声:“凤仪。”   楚凤仪惨笑一声:“叫我皇太后,虽然,我这皇太后也许当不了多久了,以后,你就该改叫我皇后了吧?”   她目光森冷,望着楚逍:“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卖了我一次又一次?萧逸以为他是什么人,真能掩尽天下耳目吗?他弑主自立,史书昭昭,史笔如铁,这千古的骂名,总饶不得他。”   楚逍面露不忍之色,略一犹豫,才低声道:“萧逸不会弑主,这罪名无论如何落不到他头上去。”   楚凤仪震了一震,脸上流露了悟之色,望着楚逍的眼睛满是不能置信的愤怒,声音微颤:“你们……我身旁的内监高手全是你们安排的,我以前只想着他们是家族派来保护我的,什么重任都交给他们,什么都信托他们。可我忘了,他们效忠的是楚家而不是我。他们全跟到若儿身边去了,你们竟然要……”   楚逍脸上悲悯之色更浓:“不,我们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楚家,同样不会背弑主之名。皇上身边的两个侍卫,苏良和赵仪,本是娈童,对皇上暗中怀恨,屡屡刺杀。皇上也许是仗着有高手保护,把这种事当做了玩笑,不但任由他们行刺,反暗中隐瞒,藉以取乐。只是皇上身边毕竟太多眼线,早就看出了蛛丝马迹。萧逸令人和他们接触,商量好,到时,由秦福、高寿等内廷高手牵制住萧性德,他们就好刺杀皇上,没想到,在此之前,皇上竟自己把唯一的障碍──萧性德,替大家清除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脸上神色多有不忍,不忍对着自己的亲人说出这样伤人的真相,但面对素来聪慧的楚凤仪,就是要撒谎,怕也难以欺瞒得过,倒不如狠心说破了,也让她不得不认命。   楚凤仪脸色奇白如纸:“那韵如呢!韵如也追去了,你们也不顾她吗?”   楚逍苦涩地道:“我也没料到她会追过去,也许,这亦是她的归宿,否则,以她皇后的身份,将来也难以自处。此事,二哥那边也已认可,为了整个楚家,有的时候,不得不牺牲一些人与事。”   楚凤仪唇角微扬,她居然笑了一笑:“既然二哥他这生父都不肯多话,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她回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去,背影无限萧索。   每一步走出去,离她血脉相连的儿子,便远一步,瞬时变化,终要生死相隔。每一步走出去,曾经拥有的一切,亲情、爱情、尊荣、地位,便如云烟般一起消散。   楚逍徒劳的伸出手,想要劝说几句,却又觉此时此刻,所有的楚国前途、楚家风光和未来君王专宠的幸福,都不过是伪善无力的言辞,说来皆是徒劳,只得黯然长叹一声。   楚凤仪一步步走向包围圈的中心,所有锦帐华幔的最中心。   身旁是内侍环绕,左右是护卫林立,可是她身为大楚国皇太后,却原来根本支使不动任何人,如今,也不过形同囚徒。   此时此刻,她甚至没办法学世间民妇哀哭嚎叫,冲出去见爱子最后一面,只因身周的侍卫禁军,层层人墙,哪容她半点自由。   楚逍既能当众说出这一番话来,只能证明,在场众人全都是忠心于萧逸的属下,可笑她,还自以为,有高手能仗恃,有兄长可依靠。   她微微一笑,笑得全无生气,徐徐坐下来,眼睛空空洞洞望向前方,她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等,等着听儿子的死讯。   她的孩子将会死去,死于两个娈童的刺杀。史书上留下卑污的记载,一个荒淫残暴的君主,必然会有的下场。   萧逸依旧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是贤王良臣,皇帝遇刺的时候,他也同时遇刺,根本无力护驾。   楚家依旧忠心耿耿,皇帝遇刺之时,他们领兵护驾,是皇帝自己不听话,到处乱跑,自找死路。一切一切,皆是皇帝自找,与人无尤。将来新皇登基,君仁臣贤,还不知会有多少佳话。   楚凤仪垂头,低低地笑,笑声轻轻落落,空空洞洞。   这就是她三十余年的生命,这就是她楚家女儿的命运。在她生命中,最灿烂的年华,全部的幸福快乐,都被生生斩断。为了家族的前途,为了亲人的哀求,她只得吞下所有的血泪,在深宫之中,苦苦挣扎,为出卖自己的家族争取每一分利益。   在她高踞太后之位,最尊荣华贵之时,她所倾心至爱的人,却苦心谋划杀死她唯一的儿子,而她仅能依靠的家族,再一次以无比辉煌正大的理由,将她出卖。   皇帝必须死,即使他是楚家的外孙。皇后死了也无妨,虽然她是楚家的女儿。   唯有她,因得未来的君主钟情,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被保护周全,就算要杀她的儿子,也不能当着她的面杀。   果然好深情、好体贴,好一个萧逸。   楚凤仪轻轻地笑,笑声不止,此时此刻,她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除了一声又一声,冷冷落落地笑,竟再也做不了别的事。   她不知道,这一声声笑,如何刺人心魂,不知道,有多少人开始面露不忍之色,不知道,随侍她许多年的赵司言,已泪流满面,跪在她面前,一声声呼唤,一次次摇晃她。   “太后,太后,您别笑了,求求您,您伤心就哭出来吧!并不是所有人都出卖了您,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太后……”   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在说什么呢?   楚凤仪听不清,她只是笑着,等着别人来告诉她,她的儿子死了。   她身子渐渐蜷在一起,像要努力地保护自己,又似要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   耳旁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似有无数人在叫太后,又似有一个声音急促地喊:“凤仪、太后、七妹……”   可是,她听不清,也分辨不清。   楚凤仪,楚家的天之骄女,从小聪明灵慧,闻一知十,主理后宫,母仪天下,沉毅明决,却原来都不过是假的,什么聪明才智比得上权势富贵。   史书看遍,却还看不透一层层罩下来的利网名枷。亲情血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亲人,又怎比得上那赫赫威扬的家族荣光。   她微笑,努力地维持着她的笑颜,唯一的意识,不过是等着,等着那个她爱了一生,又杀死她儿子的男人来到面前,然后,向他微笑。   最后隐约的意识是,萧逸,纵然你算到了一切,不知有没有算过,怎样面对一个丧子而疯的太后。 第七章 身陷死境   “纳兰玉,纳兰玉,你等等我。”   急切的呼唤声,迅疾的马蹄声,让纳兰玉不得不勒马停下。虽然他心急如焚,但身后关切的呼唤,却叫他没办法狠心不理。他迅疾在马上回头,脸色越发苍白:“皇上,你快回去,这样单身追出来太危险了。”   容若不但不听,反而快马加鞭,一迳冲到他面前,直接就在马上伸手拉住他的马缰:“不,你先跟我回去吧!你这样直冲过去才危险。这个猎场太不对劲了,到处都是喊声杀声,可我们一路跑过来,居然没有一个兵士出现,那些人都不知道到哪去了,这种情况,你一个人傻乎乎往前冲才蠢呢!”   纳兰玉咬牙摇头:“皇上,你不明白,有人为了这次的刺杀做出了什么约定。如果萧逸死了,天下就会大乱,秦国和楚国都不能幸免,不知多少人头要落地,我必须去阻止。”   容若急道:“你放心,我派了性德去了,有他在,王叔绝不会出事的,你先和我回去,这样才安全。”   纳兰玉固执的摇头,但马缰被容若扯住,一时倒也不能脱身。   容若还待要劝,忽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看,竟是几十匹马正疾驰而来。最前的两匹马,跑得尤其快捷,马上骑士,穿侍卫服色,年少俊美,正是苏良和赵仪。   在他们身后又有二十余骑,皆着太监服色,领头的二人,穿着总管太监的衣服,正是这些日子一直随侍护卫他的宫中高手秦福和高寿。   他们正在迅速接近,各自大喊:“皇上。”   容若一愣,纳兰玉却乘他这一怔之时,一手用力夺回马缰,一手扬鞭,在容若的马身上狠狠抽了一记。   容若座下的马儿吃痛,狂嘶起来,同时拼命往回就跑。容若一个不防,差点没被颠下马去,一时间手忙脚乱,根本无法驾驭因为吃痛而失控的马。   他只得苍白着脸,抱着马脖子保持自己不跌下去,回头看着已纵马继续前奔的纳兰玉,大叫:“纳兰玉,你这个不听劝的家伙,给我回来。”   纳兰玉没有理他,而容若自己的马却在往回跑,正飞速地迎向迅速接近他的苏良和赵仪。   两个少年交换了一个眼色,两把剑同时出鞘,一起对着正以非常不高明、不雅观的姿态,死抱马脖子的皇帝刺过去。   容若还一门心思扭着头叫纳兰玉,忽然听到兵刃破空之声,本能地往后一仰,险而又险的避了过去。两把剑,一把擦着他的鼻子,一把贴着他的脸颊削过去。剑上冷森森的寒意,令得容若肌肤起栗,忍不住尖声大叫起来。   “救命啊!杀人啊!”   这样没骨气地大叫,令得正疾驰的纳兰玉一怔,在马上回身,就在他回头的这个短短瞬间,容若身旁已发生了许多变化。   两个侍卫同时出剑刺杀皇上,惊得后面一群内监高手同声惊呼,更快的催马而来。   同一时间,在更远的后方,传来女子惊极的呼唤:“皇上!”   秦福冷哼一声,忽在马上跃起,宽大的袍袖凌风舞动,转瞬间便以比奔马更迅疾的速度飞扑过来。   高寿则驻马回头,望着正从后方自远而近的一马双骑,两个绝美丽人。   这个在宫廷中生活了几十年的宦官,似乎对女子的美丽没有任何感触,原本永远温驯谦卑的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深沉,左手抬起,微微扬了一扬。   由他们率领的二十名内监高手,一起勒马回头,迎过去,同时呼唤:“恭迎皇后娘娘。”   苏良、赵仪一剑失手,剑势一转,刺、削、劈、挑,变化迅捷,但百变都不离容若身上的要害。   容若吓得面无人色,平时有难,倚仗性德,如今性德不在身旁,碰上这种事,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头昏脑涨了。好在这段日子跟着性德学武功,别的虽然不长进,轻功却实在不错。眼看在马上躲不过去了,想也不想,一掌拍在鞍上,就势跃起,凌空翻了三个跟头,倒正好把这几剑攻击全都让了过去。   苏良、赵仪也同时在马上跃起,双剑化龙,急追而来,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容若在心中叫苦,百忙中双臂一振,在半空深吸一口气,双脚无比准确地踏中两把剑的剑刃,藉着这一踏之力,身子疾往前掠。   他自知武功奇烂,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轻功稍佳,绝不可硬拼,只能且逃且躲,能拖过这几招,等秦福、高寿接近就安全了。   此时他前掠之势奇疾,苏良和赵仪人在半空,不及借力,一时竟追之不及。   而这时从马上凌空飞掠的秦福也已到了,长袖飘飘,隔空一拂,口中喝道:“皇上休惊,奴才前来护驾。”   他这一声“护驾”,却吓得容若亡魂皆冒,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一声看似为护驾而发的大喊,以内力喝出,震得容若只觉一阵胸闷气躁,一口真气差点提不起来。同时,秦福长袖当空一舞,就自有无形的罡气凌空压下,狠狠一记撞在容若胸前,打得他真气尽散,使他飞掠如电的身子,就像石头一样从空中落下来。   苏良、赵仪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再度跃起,两道冷电似两条毒蛇,恶狠狠向他追咬过来,实是不到黄泉不罢休,上天入地,也必要追杀他到底的气势。   而容若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根本无法再做闪让。   下方有两把剑,恶狠狠追杀而至,不取他性命不回鞘;上方有秦福当空扑下,广袖凌风,阵阵高呼:“皇上。”   事实上,秦福这一声又一声,震得容若心胸烦乱,再也提不起内力,飘飞于空中的长袖,也早在不着痕迹之间,封死了他的一切生机活路。   这时,自后方疾驰而来的董嫣然和楚韵如,一起看到了容若的险境。   可是,她们的马,也同时被二十匹快马所拦住,二十个人同时喊出:“恭迎皇后娘娘。”竟是声如金石,震天动地。   即使以董嫣然的功力,也觉气血一阵浮动,心知这二十余人,竟都是内监中一等一的高手了。只这心念一转间,已判断出了局势。   以此刻她与皇帝之间的距离来看,就算她把轻功施到极处,也不可能及时到达他身旁。眼前这一群敌人都不可小视,纵然以她的功力,硬拼起来不会吃亏,但想要在皇帝被杀之前冲到他身旁,也同样不可能。   想到这里,她柔美的眉头不由微微一皱,暗叹一声,这昏君死了也罢,只怕要负了爹爹重托了。   董嫣然对容若的生死并不特别在意,楚韵如却是牵心揪肺,眼见容若生死之险,吓得差点忘了自己也是有武功的人,几乎从马上跌下去,她扯住董嫣然的衣衫,颤声道:“救救他,求求你,快救救他。”   董嫣然遥望远处被上下夹攻,完全没有任何自保之力,性命只在顷刻之间的容若,眼角余光又注意到,二十多个表情恭敬、姿态恭敬,但满身杀气的高手,已然结成阵势,缓缓向她逼近。   董嫣然美丽的唇角,略有些苦涩地上扬:“来不及了,皇后娘娘,与其关心皇帝陛下,不如想想怎样保住你自己。”   董嫣然隔得太远,施援不及,但纳兰玉却来得及。   容若、苏良、赵仪、秦福,四人之间的攻防飞跃,几下交锋,都只是在交睫间发生。纳兰玉才一回头,已发觉大楚国的皇帝,正处在极度的危险中。   他甚至来不及去勒住还在直往前方奔跑的马,就已经飞快地取弓抽箭。他动作无比流畅迅疾,从伸手取弓箭,到弓弯如月,弦架三箭,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而后,一弓三箭,就以快得像要追回千百年逝去的时光一般射了出去。   一箭射苏良,一箭射赵仪,另一箭,竟是射向摆出绝对护驾姿态的秦福。   纳兰玉武功虽不佳,眼力却奇高,只一眼,就看穿秦福是以护驾之姿,行刺驾之实,当机立断,一箭射到。   他出箭奇快,运箭奇准,谋划也极佳。   此时此刻,那三个人都在半空中,闪避不便,面对这样夺命追魂的箭,必要先行应付,这样,就给了容若喘息之机。   只需要一瞬间,他就能再射三箭,容若就有机会施展轻功,逃出被上下夹攻的困境,他自己就有可能拨马回去,接应容若。   可是,有两点,却似乎在纳兰玉意料之外。   苏良和赵仪对皇帝似已恨绝,明明听到箭刃破空之声,竟是完完全全不理不睬,往上飞跃的身形不改,死咬着容若的剑势不改,那姿态,分明是宁可自身一死,也要先杀了容若。   而秦福身为内监中最强好手的功力,也似乎不是纳兰玉一支箭可以牵制得了的。眼见长箭破空而来,他只冷冷一哂。   这箭虽射得好,可惜,射错了人,想要用这样一支箭阻拦他,却实在是太过小看他这内监第一高手了。   他只一抬手,便接住了那支带着呼啸风声,死亡阴影的雕翎箭。而笼罩住容若的强大力量,却不受丝毫影响。   容若处在这种地步,只得在心中叫一声:“我命休矣”,闭目等死。   最后的一刻,他心中倒真如所有小说中濒死之人一样,翻起了无数的念头。又是狠狠痛骂性德的不负责任没有用,又是哀叹自己实在没有玩游戏的天份,这么容易就GAME OVER了,又是想起萧逸的生死未卜、楚凤仪的万般情牵、楚韵如的关切情怀。   容若心里一酸,唉,我真的很想为你们做一些事,可是,也许我真的太笨了,笨得根本不能理解人性,笨得根本无法生存在这个血淋淋的世界里。   远远的,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极大的痛楚和惊惶高呼:“皇上!”   容若的心中猛然一痛,韵如,是你吗?你为什么会来,你竟要看着我死去吗?   韵如,我曾说过,要给你飞翔的机会,要让你懂得什么是恋爱。可是,我却又妒忌你对别人笑,你和别人亲近。我想,我已经开始喜欢上你了,所以,我希望,当你摆脱皇后的身份,抛开既定的命运,开始尝试恋爱时,依然可以选择我。可是,我还来不及做任何事,却要永远地离开。   最后的一刹那,是胸中深深的怅然,心口钝钝的疼痛。   然后,他就再也不能就此问题思考下去了。 第八章 剑气纵横   皇家猎场,出入的大多是皇族贵人。猎场占地广阔,又远离京城,为了让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尊贵皇族可以方便休息,在猎场周围建了华美的行殿。   皇族贵人们,在行殿之中歌舞作乐是常事。但一本正经拿了一大堆奏折,在行殿的正殿里批阅的,却是从来没有过。   就算是最勤勉的君主,也不会特意挑这个本来就专门为游乐而建的行殿来办公务的,更何况,批阅奏折的时候,旁边还有无穷无尽的喊杀声、惨叫声、奔跑声,以及身体重重倒在大地上的声音。   苏慕云紧皱眉头,望着凝神正意,目不转睛盯着奏折,手上笔不停挥的当朝摄政王。   虽然平时很喜欢萧逸对国家大事的认真负责,不过现在,怎么说都不是时候吧!   亏得他苦心筹划,安排下各路人马,一遇上雪衣人出现,即刻要命军队上前,而另派精兵护送萧逸离开。   萧逸却淡淡说一句:“不是京中的奏折已经递到行殿了吗?就先去批阅吧!”   苏慕云才要争辩,萧逸抢先道:“苏先生,我从不曾因为任何事耽误过公务,先生助我,不正因此吗?”   萧逸根本不给苏慕云反对的机会,就这样悠悠然缓步走进行殿,不管身后无数军士布下重重层势,不理那一道惊天剑光划空而来,好像那一心要砍他脑袋瓜子的绝世高手,根本不存在。   苏慕云往日以智者自命,这一次,几乎要让萧逸当场气晕过去。但到了事后,却又不得不暗中感叹,萧逸没有选择立刻逃走,而是直入行殿,也许是最正确的做法,尽管,萧逸的本意,未必是为了避免危险。   那个忽然现身的雪衣人,是绝顶高手。虽然苏慕云早就对此有了准备,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正小看了此人。   他的身形如电,倏忽来去,精兵强将的刀箭弓矢,根本追不上他。骑兵纵横呼啸,来去奔忙,阵势散而复聚,既聚又散,却根本沾不上他一片衣襟。反而有许多人倒下去,就再也不能站起来。   这样可怕的身法,军队人虽多,却完全跟不上。若是护送萧逸离开,可能整个军阵都要被他来去飘忽的身形、纵横天地的剑光冲得七零八落。只怕萧逸还来不及回到京城,就被刺身亡了。   幸得萧逸自己进了行殿,军士将行殿团团围住,一层层守护,布下严密的防护圈,才略略叫人安心一二。   现在,身在行殿之中,四周是团团围护的军队,苏慕云却还觉得手足冰凉。   外面雪衣人已三番五次要闯进来,却每一次都是一沾即走,让军兵的所有反击完全失效,反而留下一大堆尸体。   看起来雪衣人迟迟冲不进来,但谁也无法感到得意,甚至觉得,开始不过是试探而已,若是雪衣人用出全力,在场无数军兵,纵以命相拼,也未必能拖得住他半步。   那纵横于天地之间的剑光,让朝阳为之失色的力量,深深印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剑在他手中,便如有了灵性一般,每一剑挥出,足以撕裂天地。   天地之间,任他纵横。   三千人马,居然无法困得住一个如雪的身影;两千铁骑,竟然追不上一个人飞跃的身姿。   纵然兵强马壮,剑戟如林,那人却是清风白云,悠游来去,所有的刀光剑影,沾不上他一片衣角。   纵然强弓硬弩,箭射天狼,那人长啸穿云,剑光耀眼,如一千个太阳同时照亮,竟没有一支箭能射中他的身体。   一共五千兵马,跟不上他一个人的动作,只好索性不跟,只一心一意,抛开杂念,死守行殿。   层层防护圈最前方的,就是铁甲兵。   铁甲兵身披厚厚铁甲,头戴重盔,手持冷森森杀伤力奇大的铁枪,几乎是一个移动的堡垒了。唯一的缺点是行动不够迅速,不过用来防守,却是效果最大的。   铁甲兵平日不用盾牌,但这回却都在面前架了大盾,铁枪在盾牌间刺出,只要有敌人靠近,就可以在绝对保障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把人扎成马蜂窝。   在铁甲兵之后,是弓弩手,千弓疾张,万箭齐发,所针对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那人纵声高笑,衣白如雪,长剑化龙,身姿飘逸,在漫天箭影之中,竟也尊贵如神,洒脱若仙。   殿外恶斗重重,刺客在一步步接近,漫天箭雨,不能拖住他的脚步,数千人马,可能挡他分毫?   苏慕云在心中长叹,这样的人,强大到根本已经不能算人。   他孤身单剑,天下便实无不可去之处,不可除之人。   原来,人的力量,真可以修至如此境地。   可惜,手中兵马虽多,却不可能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几千人的力量,完完全全简单地相加到一起,来和一个直如神魔的强者为敌。   不过,相比外面那个可怕的刺客,身边这位必须保护的人,更有让苏慕云叹息的理由。   亏他这个时候,居然可以毫不受影响地批阅奏折。   “王爷。”苏慕云的声音十分不客气:“你对于此人,有什么看法?”   萧逸抬头往外看看,然后冲苏慕云笑笑:“苏先生,你说得对,这个人他不是刺客,他这也不是行刺,他这是光明正大地正面狙击。”   苏慕云几乎是咬着牙沉声再喝:“王爷!”   萧逸看他一眼,眼神宁静却带些淡淡的疲倦。   苏慕云一怔,萧逸却又已低头,看他手中的奏折去了。   他一目十行,手不停挥,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竟还能处理国务,写下的意见,无不切中要害。   可怕的刺客,就在殿外,他却连头都不抬一下。   此情此景,若记于史书之中,必会让后世对这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增无限敬仰之情吧!   可苏慕云看了却只觉心头发冷,萧逸是真的处变不惊,还是根本已经不将性命放在身上,甚至暗自渴望死在那绝世高手剑下,所以才不肯离去,反要一直留在行殿之内吗?   苏慕云握扇的手微微一紧,暗想:“萧逸,我既已选择了你,你就是要死,怕也要经过我的同意吧!”   他一手抖开折扇,随便摇了几摇。   四周即刻有锣鼓声轰然响起,无数人齐声大叫。   “刺客行刺,摄政王有难,快快救护摄政王。”   一声又一声,叫声大得足已响彻天地。   殿外的雪衣人都有些惊奇,遥望殿中那端然安坐的身影,这个人中之杰,岂会有如此惊惶的表现。   亏他还想看看那人到底是个何等英雄,才没有急于硬闯。就这一迟疑,忽又听到无数脚步声、奔跑声,正在极快地接近。   他眉峰一扬,还有人急于来送死吗?不理那迎面射来的利箭,信手一拂,袖中的无形劲气,轻飘飘把箭雨卸开,回头一望,却呆了一呆。   那急急忙忙奔来的无数人影,居然并不是军队,而是普通百姓。   他们或拿着木棍,或举着柴刀,有的人根本是折了几根粗一点的树枝,或干脆空着手,就这样冲了过来。   惊异的不止雪衣人,尚有萧逸本人。   他初时听到外面一阵阵惊惶呼叫,也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一事,不由脸色大变,松手放开奏折,站立起来,遥望外面。   不出所料,居然有近千普通百姓,正拿着各种各样,根本不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大喊着“保护摄政王”,冲了过来。   行殿在猎场边上,猎场之外就有无数百姓,因为仰慕萧逸,所以在猎场外跪迎,等贵人们进了猎场,还久久没有散去。   行殿外的搏杀,本已惊动了他们,后来苏慕云刻意令人狂呼大喊,让人误以为萧逸命在顷刻。   百姓素来感念萧逸的恩德,不但不跑,反而冲进了平民不得擅入的猎场,试图保卫萧逸。   萧逸看得动怒,脸色沉了下来:“苏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慕云神色不动:“我要试试,此人只是普通剑士,还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我赌他不愿像对军队下狠手那样对付普通百姓,我要逼他放弃一切防范,全力闯进来,只有这样,我才有机可乘。”   “你这是让百姓送死?”   “我并未胁迫百姓,是百姓自愿为王爷舍身。”   “我虽知在百姓间有些人望,不过,若无先生事先派人混在百姓之中,只等这里叫声一起,就煽动百姓的话,普通百姓,怕也不会这么快就冲过来吧!”萧逸忍着怒气,冷冷道。   “王爷既说今日一切交由慕云处置,便请不要对我的决定加以阻拦。王爷仁爱百姓,便更当保重自身。今日死的,充其量不过近千百姓,王爷若遇刺身亡,大楚举国百姓,都只能在暴君统治下受尽苦难。”苏慕云也同样冷冰冰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萧逸双眉一扬,似要发怒,却又长叹一声,神色转为黯然:“先生爱我重我,我实感激。奈何我多年来,不过沽名钓誉而已,天下苍生于我,其实并不是最在乎之事,先生以往是错爱我了。”   他复又坐下,再不说话,重新拿了案上的奏折来批阅。   奏折上字字句句看得清楚,却又化为那女子嫣然的笑颜,盈盈的泪水,还有悲愤欲绝的伤心。   死不过在顷刻,他想的,却早已不再是他自己。   她此时,在做什么?   皇帝,是否已被引离她身旁?   萧若,此时,是否已被他自己的娈童杀死?   她可知道这些?   萧逸在心间,对着自己冷冷地笑。   杀了她的儿子,控制了楚家,夺得了天下,便真能得到她吗?   那个女子,骨子里的刚烈,难道你自己竟然不知道?   杀死了她的儿子,便也杀死了她,杀死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杀了你自己?   可是,不如此又怎样呢?   萧逸,萧逸,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你的梦想,是她,还是天下?   如果说最看重的是她,你心中明明知道,就算一切重来,你所做的事,也不会改变,你仍然不会把天下权位拱手让人,你仍然不肯对一无知小儿屈膝低头。   如果,你在乎的是天下,为什么,天下已将在你掌中,你却不快活?   你一点也不在乎死在最初是由她安排给旁人知道的杀手剑下。   你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说你要免天下苍生苦难,你说你要振兴楚国,可如今你一点也不担心苍生与国家。   你对兵士将领爱护有加,深得军心,到今天,却眼睁睁看无数人为保护你而死,看那些忠于你的人,为了你,纵身受重伤,却半步不退,你竟然连心也不会为此动一下。   你太贪心,贪心到永远不会满足,贪心到拥有无数,却仍觉得生无可恋,你又太骄傲,骄傲到连死亡的心,也不肯让人知道,更不屑于去自杀,却要借那绝世的剑,行这一次不朽的刺杀。   看无数人的血,染红你眼前的世界。   他微微笑起来,笑容安详温柔,笔下如风,轻轻松松,再次把奏折中的难题解决。   难得他可以这般,一边思念着心爱的人,一边冷冷嘲笑着自己的心,一边听着外面的厮杀,一边清晰明快地处理奏章。   他对于结局已经不在乎了,生和死也不以为然。路是自己选的,就必须自己承担。   要么是皇帝死,要么是他死,或者他和皇帝,在同一时刻,死于同样的刺杀也无妨。   从决定去杀死她骨肉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等于在同一时间,杀死了她,亲手杀死她的他,还可以真真正正地活下去吗?   若死去,身入地狱最底层,他也不会后悔。   若活着,他会好好做他的君王,守土开疆,善待百姓,留下万世美名,只是,依然,人活如死。   生与死既然都已经一样,还有什么可以在乎。   他有些惋惜地望望还没来得及批覆的十几份奏折,心中想着,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处理的公务,又或者,这些公务,还来不来得及处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连串的爆炸声。   雪衣人发现有无数百姓,正嘶吼着从远处奔来时,略一犹豫,终于纵身直扑行殿,身如飞鸿,衣襟似雪,却又快得像要追回千百年流逝的时光。   他既有任务在身,便可以毫不动容地杀死所有阻拦的兵将,既然各有立场,既然身为军人,死,本来就是应该随时接受的命运。   只是,以他的冷硬心肠,也不忍杀伤全然无辜的百姓,以他的高傲自矜,更不屑对根本不懂战斗的百姓拔剑。   所以,他直扑行殿,已经没有心情试探虚实,没有心情拖延任何一点时间了。   行殿前箭如雨发,若是刚才,他会闪避,会用柔力把及身的利箭卸开,但现在,他急于在那些不知死活的百姓赶到之前冲进去,不想再耽误一丝一毫,所以只是发出一声清逸入云的长啸,剑若龙腾,灿然的光芒,护住了他的身体。   就算是臂力最强的箭手,射出的劲箭,也会被这莫可能御的宝剑,把利箭震开。   他人剑合一之时,天下间,无人可以挡他分毫。   可是,这一次,他错了。   所有射来的劲箭,在被宝剑击中之后,都立刻发生了爆炸,也引发其他没有射中他的箭雨跟着一起爆炸。   这一次射出的箭里,竟藏了一触即爆的火药,此刻轰然炸响,声势奇大,几乎要毁天灭地。   而火药之中,还夹杂着一些铁砂,受爆炸之力四散激扬,杀伤力更是倍增。每一粒铁砂,在阳光下都闪着蓝幽幽的光芒,分明全是淬过毒的。   这已经是万无一失的三重绝杀了。   苏慕云早知暗处有一个绝世高手,也料到了此人必会于行猎之日出手。为了对付此人,为了确保萧逸的安全,他暗中不知用了多少心血,甚至不惜把迷迭天秘不示人的火龙弩,暗中大量制造,又配以淬毒铁砂。   纵然如此,尚不敢轻用,开始射的全是普通箭,直到雪衣人视箭雨如无物,戒心全失,人在半空,防御、躲闪、换招皆不便时,才突出这必杀一击。 第九章 意外惊变   雪衣人发出一声闷哼,从空中坠落,纵然武功天下第一,强悍到如同神魔,在这忽如其来的炸药爆炸、铁砂激飞的情况下,也无法全身而退。   他坠落之时,铁甲兵已经用铁盾护体,无数长枪自盾间刺出,力量大到可以刺穿奔马。   一连串的兵刃交击之声,惨呼哀嚎之声过后,空中弥漫的爆炸烟尘,终于渐渐淡了下来。   苏慕云勉强可以看到外头的情形,却还是觉得身心冰凉一片。   雪衣人的衣已经不再白若冰雪。一件让他飘逸如仙的长衫,如今已经七零八落、破破烂烂,他的身上也满是污垢焦黑,头发居然被烧掉一大片。   他的身上、肩头、手臂、小腹、腿上都有伤痕,血肉模糊,明显是被炸药所伤,至于铁砂所造成的伤口,因为太细小,在这还有不少爆炸烟雾在空中弥漫时,根本看不清。   他右肋上插了一杆铁枪,可见他也被炸药伤得不轻,自空中坠落时,竟不能在铁枪阵中全身而退。   但即使如此,他却还站得沉稳如山,即使一身狼狈,身受重伤,可他一剑在手,竟依然有睥睨天下之态。   在他面前十丈处,倒了无数铁甲兵,那些沉重的铁甲就像是纸片一样,被轻易割裂,那粗大的铁枪,几乎有一大半被削去了枪头,或拦腰斩断。   那个人手中拿的,到底是人间的剑,还是天神的雷电,怎会有这么可怕的威力?   苏慕云手心冰凉,心头冷彻,竟然这样也杀不了他,那么多炸药,还有受炸药激发的铁砂,比最强暗器高手发的暗器杀伤力还高,仍然杀不了他。   衣衫不再洁白如雪的雪衣人身负重伤,反而仰天长啸,声如金石,只有兴奋喜悦,绝无悲愤郁结:“好心机,好布局。”   他长笑赞叹,声音绝无一丝勉强,随着笑声,他信手拔出插在肋上的铁枪,随手一抛,毫不停留,挥剑再次掠出去。   纵然他衣衫凌乱,满身伤痕,但剑光一起,依旧天地生辉。   铁甲兵也乘他受伤之时,重列了战队,弓弩手早已搭弓在弦,复又箭发如雨。   苏慕云心中忽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失声道:“不好!”却已经来不及发下任何命令了。   箭发漫天之时,雪衣人竟然同样扬剑去挡。   可是,他剑上所凝的却又是至阴至柔之力,百炼锋刃,贴到箭身上,竟如柔草软絮一般,完全不会引发火箭爆炸。   他剑势向下一引,无尽火箭直接往下落去,正好落到铁甲兵面前,落地之时的震动,使得无数炸药再次引爆。   漫天烟尘,什么也看不见,铁砂疾飞,火光乱闪,铁甲兵行动不便,露出来的两只眼睛看不到东西,兼被铁砂所伤,立时狂呼哀叫,溃不成军。   只听得战阵之中,惨呼不绝,倒地之声不断,兵刃破空声渐渐接近。   雪衣人不过随便一引,就反过来利用火箭,破了最前方最难攻破的铁甲阵。   铁甲兵后的弓弩手,再无反抗之力,在如此锋刃之前,还不是由着人砍瓜切菜一般。   后方的长刀手,一层层的护卫,也受爆炸余波所影响,虽然不至于受伤,可视线也一样灰蒙蒙一片,看不清东西。   明明知道可怕的强敌就在面前,却根本没有办法找出他的踪迹,只得不断挥动兵器,慌乱地乱劈,不但伤不了敌,还把自己人弄伤了。   一片混乱,漫天烟尘之中,唯有那夺目之极的剑光,所向披靡,渐渐接近。   苏慕云心头惨然,他只道火龙弩必可把这高手除掉,却哪里料到,不但没有杀成对方,反叫他利用了自己的火箭,破了自己布下的阵。   如今铁甲兵已破,其他的护卫哪里还挡得住他。到处都是烟尘弥漫,到处都是鲜血四溅,无数哀呼惨嚎声中,有更多人负痛大喊。   “王爷!”   “保护王爷!”   “王爷快走!”   那些声音无限绝望而惊惶,即使是最低等的小兵也明白,他们的防卫圈已经被突破,他们再也不能将这神魔般可怕的人挡在行殿之外,被他突破保护圈不过是时间问题。   大家能做的,只是大声催促着主君离开,同时拼尽生命,以求拖住刺客的步伐,为萧逸争取多一点逃生的时间。   苏慕云咬咬牙,强吞下失败的苦涩,发出了同样的催促:“王爷,快移驾吧!”   萧逸失笑:“逃得了吗?”他信手一招,唤来一个旁边随侍的军士:“把我这些批过的奏折立刻飞送京城,不可耽误。”   军士愕然,还愣着不知道是不是要应命,萧逸已经施施然又拿起一份奏折了。   苏慕云正要情急发作,却听见一个清锐如玉雪冰晶的声音响起:“王爷。”   苏慕云闻言大惊,猛然回头,全身僵硬。   萧逸也讶然抬头,见性德容色淡淡,气宇绝世,就这么静静站在了自己面前。   雪衣人武功虽高,却还有迹可寻,但这个萧性德,到底是怎么不声不响,无声无息,轻易突破重重护卫,来到身旁的呢?   这种事,的确可以把殿中所有人都给吓得呆住。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外面的绝世高手身上,却想不到,还有一个更具威胁性的人,已经到了面前。   苏慕云反应最快,持扇的手微不可察地悄悄一颤,几缕似有若无的银丝快若闪电的射出去。   性德站立不动,银丝悄无声息射中了他,他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就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殿内的其他护兵这才想到要有所行动,萧逸却淡淡道:“退下。”   他平和地对性德笑笑,信手拿起奏折扬了一扬:“这里还剩下三份奏折没批,一份关系到边关防务,一份是南方治水要件,还有一份是莱州旱灾,减免钱粮的折子。让我把它们批完,你再动手好不好?”   他笑意从容,语气温和,直似在和人打商量,说办完了正事,再聊天一般。   性德漠然施礼:“请恕属下不明白王爷的意思。动手的话,属下听不懂。”   萧逸微笑起来:“自然,我死在忽如其来的刺客手中才好,若是由皇上的侍卫动手,倒易落人话柄。”   他漫然望了望外面越来越近,无论多少人倒下,多少血溅出都挡不住的剑光,略有惋惜地叹了一声:“看来,这奏折,真的处理不完了。”   话音刚落,剑影已劈破迷雾,劈破天地,似也要一剑劈裂行殿一般,经天而来。   剑光起,鲜血溅。   几乎在同时,有十几个侍卫一起挡到萧逸前方,也一起倒下去,至死,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至死,都没有让开阻挡的身影。   剑影一敛,现出持剑人的身影。   离得这么近,萧逸才第一次看清他的容颜。   虽然脸已经因为炸药而黑了,可是,眉扬若剑,目锐若剑,鼻直若剑,神采若剑,整个人就是一把出鞘宝剑,而一泓秋水的神剑,执在他的手中,纵已夺命无数,竟还滴血不沾。   他高华得一路杀戮,剑犹不沾血,他飘逸得纵被炸得伤痕处处,仍不是凡人可以触摸的存在。   他看定萧逸,长笑一声:“摄政王?”   “摄”字出口时,身后又有无数人扑过来,许多人身上犹带着他刚才闯阵时造成的重伤,可是为了保卫他们的主君,却是毫不犹豫回扑而来。   他人未回头,剑已回扫了出去,剑锋未到,剑气却有若实质,当者辟易。   十几个人,甲裂衣开,胸前血出如泉,惨呼倒地,却仍有一个身影,快捷若电,直扑而来,生生抓住他刚刚挥出,正要收回的宝剑。   雪衣人一怔,竟不立刻抽剑,住身回首,凝眸看去。   那高大汉子,两手死死抓住他的剑锋,掌心鲜血流个不停,脸上惨无人色,五官因疼痛而扭曲,颤声道:“王爷快走。”   他每说一字,口中就涌出鲜血,额上、脸上、颈上、胸上、腹上、臂上、腿上,无一处不在流血。   萧逸面露恻然之色:“允文,你已尽力,何必如此?”   赵允文惨然而笑,虽然他笑的时候,五官也已扭曲得异样难看。   雪衣人只须信手一剑,就可将他一挥为二。但雪衣人竟然弃剑,后退一步,深施一礼:“将军忠义,我深敬慕,实不敢再犯将军。”   身前身后,有无数人乘他长剑离手,挥兵刃攻来。   雪衣人依然目注赵允文,信手在空中一抓,便夺来一把刀,随手一挥,又是一阵惨叫哀呼之声。   他仍然再施一礼:“将军忍死支持,我心甚敬,只是痛楚难当,还是不必太过勉强了。”   他一礼施下,人向下弯腰,再起身时,赵允文的身形一颤,终于倒了下去,至死的时候,眼睛仍然望着萧逸,仿佛是在催促他的主君,逃离这恶魔般的人。   雪衣人轻轻一叹,叹息着持刀信手挥洒,从殿外冲进来救驾的人,没有一个可以靠近他三步之内还不倒下的。   在殿内的卫士,仍然挡在萧逸面前,却已身心冰冷,面无血色,但仍然没有一个人移动半步。   雪衣人目注萧逸:“你可知道,他在阵中舍命拦我,刚才又拼命扑救,身上受我十几道剑气所伤,早已经死了,是他对你的赤胆忠心,让他忘记了身体的死亡,竟拖着已经死去的身体扑过来,试图再拦我的剑,所以,我不必再做任何攻击,只需点醒他已经死去的事实,就可以轻易让他倒下来。”   萧逸凝望赵允文的尸体,黯然不语。   他的贴身双卫徐思与方浩,忽然一人一只手,不由分说,扯了萧逸就往后退去。只是徐思整个身体都拦在萧逸前方,把他完全挡在自己身后,方浩则拼了命拖着萧逸,要硬带他逃。   即使机会微乎其微,也要试一试。   方浩的眼睛都红了,牙咬得嘴唇满是血。   他恨不得扑上去和这魔鬼拼命,但此刻,却唯有逃跑。他知道,只要他拉动萧逸,身后的无数兄弟,就会拼尽全力,拼尽生命,阻止那个魔鬼直到最后一刻。   他不能让兄弟的血白流,命白抛。   可是天下事,岂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雪衣人朗声笑道:“晚了。”   一笑之后,刀已出手,无论是刀还是剑,在他手中,都能让千军辟易。   这一刀挥出,不管多少人拦阻,多少人用胸膛、用热血来抵挡,都无法让他的速度减慢分毫。   这一刀挥出,已是不杀萧逸不回头的气势了。   可是,这一刀挥出之时,一声轻轻淡淡的叹息也响了起来。   这叹息虽淡,却震动了雪衣人整个的刀势。   叹息是性德发出来的,他仍淡淡站在原处,冷冷看着一切,然后轻叹一声。   雪衣人忽然发现了这个身处修罗杀场,却清净高华如在九天仙宫的男子。   他自进入行殿以来,虽然谈笑间挥洒自如,但暗中早已凝神致志,万物声息都不可能瞒过他一丝一毫,满殿人的动作都在他掌握之间,但可怕的是,在这叹息声响起之前,他竟完全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风姿如仙的男子。   自己功通造化,可察天地万物,可那人,却像超然于天地之外,只是一个虚无的空。   他是宝剑寒锋,奇锐奇劲;那人却如海纳百川,包容天地。   他一刀出手,整个行殿都在他刀势笼罩之下,意到神到,无物不可斩,无人不可杀。偏那人,明明人在殿中,却根本丝毫感觉不到,把握不到,这如行云流水的刀势,竟只为他一声叹息,而徒然一顿、一折,整个刀招的畅然刀意就毁掉了。   雪衣人“咦”了一声,猛然收刀。   这一刀挥出,势无可挡,可他忽然收刀,竟是说收就收,绝不拖泥带水。旁人做来,只怕立刻要气血逆流,当场毙命的事,于他,就像招招手那么简单。   方才他的眼睛还盯着萧逸,现在,他的目光却根本不能从性德身上移开了。   这人是谁?   他怎么会如此强大?强大到连我都看不出他的深浅。   不必交手,似这种绝顶高手的强大感应,已让他深刻了解,这个人的深不可测,就算是自己,也未必能占得了他的便宜,更何况此时自己已身受重伤,还染了毒在体内,只是凭着一口无比精纯的内力在撑着,在重围之中,硬拼这样的强敌,实在不智。   看到雪衣人如临大敌,性德却在心中悠然地笑,这就是所谓的擦边球吧!我不能直接干涉别人的生死,我也没有去干涉。只不过他自己疑心生暗鬼,我往萧逸身边一站,就把他吓着了。叫容若知道,怕又要笑这是一出“假侍卫吓走真刺客”的戏了。   他以人工智能体的想法来推测事情的发展,却忘了,人的性情有多少矛盾,多少出人意料处。   那雪衣人脸上神色虽变,眼中却闪起激扬的光芒,只有兴奋之意,绝无害怕之色。他长笑道:“好,我只当这一生都不能遇对手,想不到,今日竟见到阁下这般人物,我纵埋骨于此,也已无憾。”   长笑声中,又一刀劈出。   这一刀又与方才一刀不同,这一刀,是他所有功力,所有神魂所聚。一刀劈落,堂堂正正,万丈光明,竟是日升月落,天道运行一般,不可逆转,不可改变。   不过,这一次的对象已经不再是萧逸,而是性德。   从雪衣人一刀隔空劈去,到性德叹息,到雪衣人收刀,到他心念电转,到再劈第二刀,其中也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   方浩乘萧逸不备,扯着他也只跑出七八步而已。   性德却在这时悠然地想,我没有干涉别人的生死,不过,人家对我发动进攻,我总要自保,这一自保,自然也就会不小心伤到人,伤到他无力再刺杀为止。   这样的鬼点子,也真亏容若想得出来。   不过,这样的高手,下手实应留些分寸,伤得他太重,若叫他心灰意懒,就此退隐,这太虚的世界,可要失色不少了。   他好整以暇地想,反正一秒钟之内,他可以转几万个念头,运算出最繁复的算式,晃晃这点琐碎念头算得了什么。   他思考的时候,灵觉仍然和主机相连,无时无刻不读取着容若的信息。   正在这时,忽然感觉到了容若所遇的生命危险,眼前清晰地出现,容若人在半空,高处有秦福凌空飞扑,下方有苏良、赵仪双剑追斩,竟是逃生无路了。   保护玩家是他的第一任务,容若既遇危险,他就再顾不得萧逸的死活了,他必须立刻赶到容若身边去。   意到神到,他微一闭目,就要不顾一切,在所有人面前施展瞬移。可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从他有意识以来,在漫长的游戏生命中,一直伴随着他的强大力量,足以在太虚世界里呼风唤雨的神力,忽然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容若遇难的形象,在他眼前完全幻灭,再不能感知一分一毫。身体忽然绷紧,不但无法瞬移,甚至动都动不了一下,手足前所未有的感到沉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地间最可怕的刀光,对着他劈过来。   这种感觉太陌生,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完全没有经验,程序里对此没有任何触及,而和主机的连系也完全被斩断。就似一个无助的婴儿,忽然离开温暖的母体,暴露在荒郊野外,完全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第十章 孰生孰死   董嫣然面对从前方包围过来的内监高手,轻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马像箭一般往前冲去。   不出所料,前方剑光闪耀,毫不留情刺过来。   董嫣然玉手纤纤,姿势无比美妙的在空中一招,轻而易举夺下一把宝剑,把剑往楚韵如手中一塞:“去吧!”同时用力将楚韵如往上一抛。   楚韵如得她真力之助,竟被抛得远远,往容若所在的位置落去。   同一时间,董嫣然已与二十个内监高手战在了一起。   秦福一伸手,捏住纳兰玉射过来的箭,冷笑一声,笑容还不及展开,手心的箭杆里竟散出一股黑烟。   秦福措手不及,心中大震,忙松手弃了箭,为防有毒,屏住气息,更顾不得容若的死活,急急忙忙凌空转变身法往后跃。   这时,射向苏良和赵仪的两支箭也已经到了,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两支箭堪堪射中目标时,竟在空中相撞,一撞之下,方向陡变,转而往秦福射去。   纳兰玉武功不高,但眼力奇准,早看出对容若最大的威胁,不是苏良、赵仪的两把剑,而是自上往下扑,功力深厚的秦福。   他一弓三箭,分射三人,难出成效,倒不如全力对付其中一个,只要迫开了秦福,以皇帝的高明轻功,就有逃脱的可能。   他心思巧,运箭尤其巧,两箭明射苏良和赵仪,暗藏巧劲,双箭相撞,彼此借力,及时改变方向,出人意料的射向了秦福。   秦福虽然被忽然冒出来的烟惊得手忙脚乱,但到底是内监中一等一的高手,百忙中,左指弹出,右袖轻拂,虽然不敢再接剑,不过把箭弹走、拂开,不让那箭中的黑烟再冒出来倒也不难。   岂料,他左指才一弹中箭身,就听细微的机簧触动之声,长箭齐中而断,箭中竟又射出一支小箭来。   箭既小且急,相距又太近,就算是武功盖世的人物,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对付这种纯靠机关发射,速度奇快的小箭也是不易,何况秦福本身已因黑烟而陷于慌乱。   他只来得及全力往上拔升,避开要害,却叫小箭射进了左大腿。伤口不痛,但整个腿都一齐发麻。而同一时间,右袖所卷的箭竟炸裂开来,一股黑水涌出来,淋得他满手满臂满袖都是,手臂同样不痛不痒,只是发麻。   秦福面无人色,真气外泄,在空中像石头一般下落。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本来两柄直刺向皇帝,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剑,忽然间转变了方向。   一左一右,擦着容若左右肩膀过去。   可怜容若还只当自己小命已经没了,闭了眼,在空中拼命地尖叫,两把锋锐无比的长剑已经从他身边掠过,往上疾刺。   上方,正是两眼被黑烟迷住,左腿右手全部麻木,不能动弹,心惊肉跳,心神散乱的秦福。   以秦福的武功,耳目之灵,绝不可能听不出兵刃破空之风,奈何他武功虽高,毕竟只是宫中太监,论到打斗经验,实在谈不上有多丰富,应变之能,绝对比不上普通的老江湖。   他忽然受到这样意料之外的袭击,意乱心慌,只担心自己中了什么样的可怕剧毒,哪里还会注意别的事,更料不到恨绝皇帝的两个小娈童竟会临阵倒戈。   忽遇此等变故,以秦福的身手,居然完全来不及反击闪避,生生被两剑刺得穿胸而过,只来得及左掌狂劈,右腿疾踢。   苏良和赵仪一击得手,又遇强袭,一起松手弃剑往后避跃,虽然堪堪被掌风和腿劲扫中,却伤得不重,自空中落下,略有摇晃而已,只是两个人的脸色都是苍白一片。   他们还只是孩子,虽受过苦难,但本性良善,第一次杀人,不免手软身颤,心中七上八下,犹觉不定。看那神色之惨,倒似受伤濒死的,不是秦福,而是他们两个了。   容若比他们还先一步落地,却仍惊魂未定,抱头在惨叫,叫了两三声,发觉自己全身上下不痛不痒,心中莫名其妙,小心地睁开眼,却听“砰”的一声,灰尘四散。   半空中要害受重伤的秦福跌到地上,挣扎难起。他半个身子都麻了,眼睛还有些模糊,两处剑伤,鲜血殷红。   一向晕血的容若,看着又有些头晕了。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听风声大作,头顶一黑,一个人影如鹰击长空地对着他凌空扑下来。   是在稍后方的高寿,本来被董嫣然一个弱质女子,迎击二十名高手的绝顶身手吸引住,略略分神,却万没想到,十拿九稳的刺杀,竟落得如此结果。   不过是交睫之间,秦福已身受重伤,失去一切战斗力。高寿自悔援手不及,发出一声愤然怒喝,自马上腾空而起,对着容若这个第一目标扑去。   容若因为晕血,有点头昏。   苏良、赵仪受了伤,营救不及,就算营救得及也未必愿意营救。   纳兰玉如飞搭箭,还不及张弓,忽觉眼前银光一闪,他动作奇快往后仰去,堪堪避过了一把飞刀,但手中的弓弦却为刀锋所割断,再不能引弓了。   高寿凌空衣袖一拂,一道银光向纳兰玉射去,同时右手在腰间一引,一柄柔软如柳的银剑忽然出现在他掌心,银光闪闪,若星辰漫天,向着容若洒了过来。   难得容若头晕目眩、胸闷气短之余,见漫天银光,居然还有心情去思考。   这种银色软剑,不是漂亮女侠和英俊少年的专用吗?怎么时代变得这么快,改成又丑又老又变态的太监的贴身武器了。这种老头,不是应该用又长又难看的指甲进攻的吗?   苏良、赵仪见容若一个人傻呆呆抱着头,就是不会躲,一起跳脚骂:“白痴。”一边骂,一边抢身过来,但已经来不及阻拦了。   忽见银光乍起,兵刃交击之声,清锐入云。   一道寒光,后发先至,从半空中疾射而来,及时架住了高寿的一剑。   是楚韵如,借董嫣然一掷之力,凌空飞出大半距离,待得力尽下落之时,方才水袖鼓风,竭尽全力跃来,正好挡住了高寿刺向容若的一剑。   两个人,一个在空中劈落,一个在空中架剑,自然以楚韵如较吃亏一些。   她受劲力反挫,急往下落,同时左手用力推出,把容若推得生生往后退了七八步,她口中尚不忘娇叱一声:“保护皇上。”   苏良和赵仪正好扑过来,听了这话,几乎是本能反应的一左一右拦在了容若前面,等做出了这个动作,却又觉得愕然,互相看了一眼,脸色都古怪之极。   容若这时才回过神来,唤了一声:“韵如。”就要向前冲过去。   奈何,前面有苏良、赵仪有意无意拦着,后面又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皇上不可。”   是纳兰玉,弃了手上的断弓,跳下马来到他的身旁。   高寿一剑被架住,手腕一转,变招奇速,对着楚韵如刺去。   楚韵如刚推开容若,不及挡架,情急间往后大仰身,险之又险的避过这一剑。   这时容若正要向她冲过去,却被挡住,只见她这一折腰的风情,腰肢如絮,乌发几乎垂到了地上,似一片飘落的花。   可是那执剑的太监,却不是惜花之人。他的剑顿也不顿,又刺了过来,更快,更绝,更狠,也更毒。   此时此刻,情势连番变化,已大出高寿的预料,必得尽快把这挡路的女子收拾了,尽速斩杀带来一切祸患的皇帝才行。   至于这女子多么美丽、多么尊贵,他已不能去在乎了。   楚韵如清叱一声,剑光在她掌中灿然升腾了起来。竟是见招破招,见式化式,半步也不退让。   楚韵如得性德的教导,又天性聪明,外加曾受性德之助,打通全身穴道,修习内功极为方便,此时身手已是不弱于普通高手,外加所习的武功招式,精微至极,更不是寻常武林人可以相比的。   只是她素无战斗经验,自会心虚胆怯。若是平日遇上了这样的战斗,也许打不了几招,就要胆寒落败了。   但此刻,容若就在她身后,苏良、赵仪并不可靠,纳兰玉又不长于武功。容若的生死,全系于她一人身上。   那是她的君,亦是她的夫。不必脑子去考虑,身体已经自然而然想要去保护他。   为了救容若,她把所有的潜力都激了出来,甚至顾不得害怕、顾不得心虚,全心全意,全神全志地把学到的一切武功,发挥至极。剑光初时还生涩僵硬,越是展开,竟越是收放自如,把剑法中的精华全发挥了出来。   高寿越打越是心惊,他万万料不到,一个深宫中的皇后,竟会有如此高明的武功,虽然打斗间,经验尚嫌不足,但剑法之精微,招式之高妙,竟在不知不觉间,把所有的破绽都弥补了。   他自命内监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对这样一个纤纤柔柔的女子,竟是一时取之不下。   高寿心中动怒,本来绵密细致的剑法,竟转为大开大合,一剑剑劈落,力逾万钧,气势逼人。迫得人除了侧身退避和硬挡硬接之外,别无他法。   楚韵如身后就是容若,岂能退避。   她本来也是个烈性女子,只是因皇后的身份束缚,被迫去学些“女律”、“女则”,以温柔娴顺的姿态对人。今日被激出刚烈的性子来,居然也半步不退的硬接。   她每接一剑,娇躯便微微一颤,脸色就白一分,剑上发出嗡嗡震动的声音,如宝剑哀哀的悲鸣。   可她甚至连藉着后退,稍为卸一点劲气都不肯,脸色惨白如纸,却又别有一种艳色。她的簪环被剑气震得脱落,乌发散了下来,她用白玉也似的齿,咬住墨玉般的发,衬着雪玉也似的脸,姿容凄绝美绝。   即使像高寿这种不能人道的宦官,在这样的美丽前,也不免会有些失神,心中竟升起一种惋惜的感觉来,可惜这样的美人,很快就要死在他的剑下了。   容若见高寿一剑剑劈下来,竟是飞沙走石的气势,早惊得心神皆乱,无数次地呼唤着:“韵如。”无数次想要冲过去,却又无数次被拦了回来。   纳兰玉用尽全力地阻拦他。在君权至上的国度,皇帝的身份重于一切,遇上危险,首先保护皇帝。负责阻挡危险的人,身份再尊贵,也不足以和皇帝相比较,这是非常正常的思维。   所以纳兰玉对容若的阻拦,也是任何以君主为上的人必然会做的事,虽然他自己也心惊于楚韵如的坚持,感动于容若的关怀,但仍然不敢让容若去涉险。   而苏良、赵仪的态度却不相同了。对于想要冲上前的容若,他们往往是一个肘击,一记拐腿绊过去,不是把容若打得掩腹后退,就是绊得倒在地上。   “你上去能有用吗?”   “就凭你那三脚猫的本事?除了帮倒忙,还能干什么?”   他们的嘲笑和打击,更加毫不留情。   容若脸色赤红,眼睛也像要滴出血来,用力握着拳,死死盯着战局,牙一直狠狠地咬着嘴唇,咬出深深血痕,他却茫然不觉。   他心中激愤,却又不得不承认,苏良和赵仪说得对。   他太过好逸恶劳,除了轻功还算好,其他的根本没学好。这样撞上去,不但帮不上忙,搞不好还要害了楚韵如。   他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一个应该被他呵护关爱的女子,去用柔弱的身体,替他阻挡杀人的寒锋,他只能无力的看着,一个学武功不到一个月,从没有实战经验的女子,用生命,去为他应付决死的刺杀。   从没有哪一次,他这样痛恨自己的无力;从没有哪一次,他如此深切地后悔往日的懒惰。   熊熊的毒火在他心中燃烧,几乎焚尽了他的身和心。   本来苏良冷笑着斜挑起眉头看着他,赵仪不屑地用冷眼瞪他。但看他的脸色越来越肃然,眼神越来越深沉,血从他唇上落下来,点点滴滴,触人眼目,两个少年的冷然态度保持不下去了。   苏良忽然用力咳嗽了一声,努力瞪着容若:“皇后娘娘曾私下里对我们提起过,那个暴死的小绢并非被你逼死,而是涉及了嫁祸皇后的阴谋而自杀。皇后也曾说过,你对我们所谓的苦心,不过我们不相信你这种暴君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但无论如何,我们的武功是因为你而学到的,就算我们要杀你,也不会和你的政敌联手。”   容若死死瞪着战局,胸中无数次呼唤一个名字。   韵如,又是韵如,是她不惜皇后之尊,为他在下人面前解释误会,极力为他解除烦恼,悄悄想要帮他解开死结,却从不在他面前表功。也是她,为他拼死苦战,半步不退,舍死不悔。   而他,竟只能呆呆地看着。   拳头,悄悄在身侧紧握,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血无声地在指间滴落,他却因为心太痛,再也顾不得掌心、唇间的鲜血伤痛。   耳旁隐约又传来赵仪的声音,但他的心已经完全在战局中,根本不能分辨,那话里是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待我们很是和善,这样的恩义,我们也应当报答。这一回,我们就算回报了你,以后,再不欠你恩情,将来你要再死于我们剑下,也可无怨了。”   说完了话,也不理容若会有什么反应,苏良、赵仪同时身形一展,齐齐往地上的秦福扑去,动作如电,抽出插在秦福身上的剑,转而掠向高寿。   秦福本已重伤,又全身发麻,动弹不得,此刻吃痛,愤声大叫:“你们这言而无信,屡施暗算的卑鄙小人。”   苏良冷笑一声:“在你们这些大总管心里,我们自然是小人物。我们只知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却不会像你们这样阴谋暗算,反噬恩主。”   纳兰玉却也悠然笑道:“卑鄙暗算又如何?对付你们这等卑鄙人物,用这样卑鄙的暗算正好合适。”   他一边说,一边自袖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筒。   苏良与赵仪一人一剑,如燕子双飞,动作奇快,剑影如飞,配合着楚韵如,在高寿身旁上下翻飞,屡施攻袭。   三人都是跟着性德学武功的,彼此配合起来,自然有默契。   高寿急于打败楚韵如,用上了极耗内力的打法,想要速战速决,没想到这两个受了伤的大孩子还敢扑上来。   楚韵如剑光如水,无孔不入;苏良、赵仪剑影似风,呼啸来去。   高寿再不敢托大,只得重新展开绵密细致、稳扎稳打的剑法来应付。   不管怎么样,他的内力高深,这三个人,一个力已将尽,另外两个又带着伤,必然支持不久。   不过,他忘掉了还有一个纳兰玉。   纳兰玉抬手,举着黑筒对准战团,笑道:“各位,我这『断魂粉』共有八种剧毒,中者必死。皇后娘娘请放心,事后,我一定会给你们解药的。”   他一边说,一边按动机关,一股浓香扑鼻而来,漫天都是粉红色的粉末。   此刻四人交手,劲风激荡,正好把这粉末扬得到处都是,人人都洒得满身。   高寿心中大惊,剑法立时散乱起来。   苏良和赵仪,剑光如匹练一般,窥定破绽,及时刺出。   高寿心慌意乱之间,陡然大喝一声,大车轮、大错步、大翻身,好不容易闪了开来。   眼前剑影一闪,楚韵如一剑直刺眉心。   高寿右手的剑回救不及,左手及时一抬,拈住了楚韵如的剑尖,就待以内力顺着剑身攻过去,欺负楚韵如功力不足,叫她好看。   哪知楚韵如立刻松手弃剑,高寿一怔,楚韵如已欺近身前,玉指连点,已将他胸前八个穴道笼住。   高寿右手的剑根本来不及刺杀已然贴身的敌人,左手拈着一把宝剑的剑尖还没松开,身后又有两道奇锐的剑风,一指头,一指背,迫得他不得不闪,心中还在思疑自己所中的毒。好不容易险之又险的避开后面两道剑风,胸口终是一麻,被点中了三处穴道。   楚韵如一招得手,再不停留,顺着他的胸口一路点下来,直点了二十多处穴道,确保他冲不破,这才放手后退。   她心中还在庆幸,总算自己把穴位记得准,没有点错。额上已是汗如雨下,右手酸疼得直如断了一般,身子摇摇欲倒,暗自还为自己居然可以坚持到这种地步而感到震惊。   容若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双手扶住楚韵如,连声道:“韵如,你怎么样?”回头又冲纳兰玉吼:“快把解药拿来。”   “哪有什么解药。我自知武功不足,为了自保,便在箭上做些小手脚,也带些小玩意在身上,所谓的毒药毒箭,不过只是一些麻药,那断魂粉,也只是普通的花粉。”纳兰玉忙开口说明。   听了这话,伤重的秦福和被制了穴道的高寿,一起往上翻白眼,发出一声大叫,生生被气得晕了过去。   容若心中微松,却觉怀中香软娇躯柔弱无力,心中又是痛极,耳旁听轻柔的声音低问:“皇上,你没有事就好了。”   容若眼中见她苍白的脸上,展开花一般的笑颜,更是又愧又悔,颤声道:“韵如,你为何待我这样好?你为何要为我这般拼命,你……”   楚韵如温柔微笑,连笑容都是虚弱的。   刚才的一战,用尽了她所有的心力,让她现在连站都站不住,只得依靠在容若的怀中。   为什么这般拼命?为什么忽然间,什么害怕,什么胆怯,都忘记了?   她又何尝知道?只知他遇险,她便扑了过去,根本没有思索的余地,更不会去考虑为了什么。   她只是微笑,笑得如一朵花,静静地开放。   容若凝视她苍白含笑的脸,忽然垂下了头,火热的额抵在她轻轻起伏的肩头,久久不动。   有一阵子,楚韵如几乎以为他哭了,但并没有。   过了很久,楚韵如才听到他一字一字地说:“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不会叫你这样为我拼命,我会好好保护你,绝不让你受伤害,绝不再任由你一个人拼力苦战,我却束手无策的事情再发生。”   他一直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也不大,但字字句句,竟深沉得像不是由口中说出,而是直接从心里喊出,又流进她的心中一般。   楚韵如垂手,本已无力的纤手,悄悄地抱住这男子因为伤心而伏在她肩上不肯抬起的头,心中一片温柔。   她早已忘记了刚才的血战,也忘怀了此刻的行为多么不合她所学习的礼法规矩。   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容若是在怎样的心情下说出这句话的,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为了实践这句诺言,容若准备付出什么,又将会付出什么。   只是,几乎每个人都被这一对不知不觉拥抱在一起的男女所震动。   阳光下,楚韵如微笑的脸容如一幅最美丽的画,容若紧拥她的双手,似一个永不变更的承诺。   苏良和赵仪,本来还想冷笑一声,嘲笑几句,这个没用的皇帝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大话,但不知为什么,谁也没有开口。   纳兰玉静静望着他们,眼眸之中一片温和愉悦。   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他们身上,竟没有丝毫注意到,远处,一个如花似月般美丽的女子,在二十名内监高手的包围下,以一种揽月流云般的姿态,轻盈应战,悠然取胜。然后像弱柳扶风一般,无声无息来到了他们的身旁。   看着容若与楚韵如环抱在一起,她美丽的眼眸,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不屑。   方才她远远望来,只见一个女子拼力应敌,而一个堂堂男儿却畏缩不前。纵然那人是皇帝,却也不是这心如雪玉般清高的女子能放在眼中的。   只是这些轻视却又不便表现在外,她轻盈盈施礼:“拜见陛下。”   容若猛然惊醒,忙抬起有些红通通的眼睛看向她。这时才略略领悟到董嫣然竟是绝世高手,幸亏了她的帮忙,自己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想起以前在街上见她被无赖调戏,迫不及待跳出来英雄救美的往事,容若不免有些羞惭。   若是以前碰上这事,不知道容若会怎样手足无措,但此时此刻,他一颗心全在楚韵如身上,竟没有生出太大感触,更不曾举止失措,只是客气而真诚地说:“董姑娘好功夫,多谢你出手相救。”   他口里虽然有些惊奇地向董嫣然称谢,手却一直用力握着楚韵如的手。   楚韵如脸色微红,轻轻地想把手抽回来,却引得容若更加大力握紧。   董嫣然悄悄打量他们,心中叹息。那个男人,除了是皇帝之外,可还有任何好处,怎配得起这般美丽多情的女子,怎当得起这如花娇颜为他舍命苦战。   她心下不以为然,口中只恭敬地道:“民女幼得异人看中,传以武功,只是女儿家舞刀弄枪,不成体统,所以从不曾行走过江湖。家父忠于皇上,恐大猎之时有人犯驾弑君,才严令民女随侍,暗中护驾。”   纳兰玉见他们这样彼此见礼,又要介绍情况,心知必要耽搁许久,想到萧逸的事,哪里耐得下性子,施礼道:“陛下,外臣先行一步了。”   容若扭头看他,忽然惊讶的伸手指向他:“纳兰玉,你什么时候受伤了?”   纳兰玉一怔,顺着容若手指的方向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鲜红的血已浸透胸前白色的锦衣,一股撕心般的痛,忽然从胸口爆发了出来。   “报!”奔马快疾如电,马未至,马上的军士已然跃起,凌空翻了个跟头,稳稳的单膝跪地,落在了楚逍面前:“大人,皇上一行人遇刺,秦公公、高公公等二十二人,皆为保护皇上而受伤,暂时不能移动。”   楚逍上前一步,目光如电,紧盯着军士:“皇上御驾可安然无恙?”   “皇上一切平安。”   楚逍一震,脸色大变。   在无数军士环绕的锦座之上的楚凤仪也全身一震,徐徐抬起了头。   楚逍万料不到,决无差错的计划竟会失败,脸色不由沉了下来:“皇上是如何脱险的……”   那军士还不及回答,又有一声大喊:“报!”伴着马蹄声,由远而近,遥遥传来。   马上的军士,满身鲜血,似是经过一番苦战,马到了禁军面前,军士竟然无力下马,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趴在地上,痛哭道:“摄政王遇刺身亡了。”   楚逍如遭雷击,劈手把军士抓起来,喝道:“你敢欺我,王爷有数千精兵卫护,什么刺客近得了他的身?”   军士满脸是泪,哭道:“那刺客他不是人,他根本就是魔鬼,不管多少人都拦不住他,用炸药也炸不死他,他一路冲到王爷面前,王爷的护卫拖了王爷后退,别人一起冲上去拦。当时皇上派来的侍卫萧性德也在场,那个刺客,他一刀劈出去,劈死了萧性德,那刀还停不住,刀上就像附着魔力一样,直追着王爷去了。王爷还没有走出十五步,就被那把刀穿心而过。那根本不是人,他是魔鬼,我们拼尽了命,流尽了血,叫破了喉咙,也拦不住他啊!”   楚逍用力把他往地上一掷,狂喊:“我不信!我不信!世上没有这种人,不会有这样的事。”   军士痛哭不止,在地上只是叩头,泣不成声。   楚凤仪神色微震,呆滞的脸上,开始有了细微的表情。   楚逍却脸色狰狞,咬牙切齿:“我不信,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摄政王早知有人行刺,暗中布下天罗地网,一切安排无比妥当,不可能会有差错。来人,给我再去探明了回报。”   他大声下令,正要指派心腹再去查个清楚,马蹄声忽然轰轰乱乱,响彻天地。四面八方都有旗帜闪动,快马驰来。   原来是在各处行猎,后被钢网围住的一干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或爬,或砍,或绕道,终于突破了那层层的钢网,得回自由,从各个不同的地方,赶往龙旗飘扬的天子行辕。   楚逍心思纷乱,只记挂着生死不知的萧逸,也无心阻拦他们。而且这些手上没有实权的人,就算来了,也不足以影响局势。   一众文臣武将,王室宗亲,陆陆续续赶到,纷纷向楚凤仪施礼。   楚凤仪却只是木然而坐,不言不动,不理不睬。   众人第一次见到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如此失态,心中多少已猜出这一场政争的胜利者为谁了,大家只能等待着向新的君主效忠。   萧凌和萧远赶到时,眼神阴郁。   董仲方一身衣裳被钢网勾得稀烂,两手鲜血直流,赶到行辕,只见到楚凤仪一人,已是脸色大变,失声道:“皇上呢?”   没有人理会他,没有人回答他。   董仲方还要再追问,远处忽然钟声大作,遥遥传来无数痛哭声。   似是几千个人在同声呼唤一个名字,在同时为一个生命而悲呼。   “摄政王!摄政王!摄政王!”   董仲方一愣,呆住了。   其他以为萧逸赢定了的众臣也全都满面愕然。   萧凌和萧远,交换了一个得意而宽心的眼神。   楚逍却只木然呆立,心头冰凉一片。至此他才相信,刚才收到的情报丝毫无误。楚家费尽心机以求存,忍痛牺牲了当朝的皇帝和皇太后,把自己陷进这样可怕的死局中,换来的,竟然是萧逸身死,而皇帝无恙。   在他们把一心一意依靠他们的孤儿寡妇完全出卖之后,那暴虐的少年皇帝,将怎样来算这一笔可怕的仇怨?   远处传来的千万声悲哭,全都打在他心中,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楚家无数人的呻吟悲泣,可在这其中,有一个笑声,尤其刺耳,尤其惊心。   他眨眨眼,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那笑声,不是从远方传来,也不是他的一时错觉,而是从身后,从最近的地方响起。   他面无血色地回头,看到楚凤仪微笑的脸。   她的笑容,美丽,温柔,而残酷。   让人联想起美好的清晨,美丽少女摘花的手。美丽的人,伸出美丽的手,摘下美丽的花,温柔一笑中,浑不介意斩断了鲜花的生命。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没有暖意。   她在阳光中轻轻地笑,冰冷的眼神扫过所有表情愕然的臣子,神色阴晴不定的宗亲,然后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本家的兄长,然后,慢慢地,心满意足地,悠悠然地说:“他终于死了。” 第一部 楚京风云 第五集 江山一掷 第一章 生死一发   纳兰玉看胸前一片鲜红,脸色苍白了起来,却对惊慌的容若微微一笑:“没事,只是旧伤,刚才射箭时用力太大,伤口迸裂了。”   他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   容若皱眉叫:“你先看看伤势再说。”   “这点伤是小事,暂时顾不得了。”纳兰玉冲容若点点头:“皇上请先同皇后去安全所在吧!”他再不迟疑,调转马头,继续往喊杀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马跑得飞快,身后有容若的大叫呼唤:“等等我,我们一起去,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纳兰玉无声无息地按了按胸膛,却不回答身后的呼唤,只一迳催马狂驰,也不理胸前裂开的伤口,血渐渐将整个胸膛都染做鲜红。   那个深沉的夜色里,刺入胸膛的一剑,到现在也没有好,只是伤势发作时,心痛倒比伤痛深。   性德忽然遇到从未有过的力量流失,本能地立刻启动了紧急超快自检,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出问题来。   雪衣人一刀向他劈去,忽见性德的双眼闪现万丈光芒。   性德平时自检,眼中的金色光芒闪动的频率已是惊人,而这时使用了超快自检,金光闪动达到每秒钟上百万次了。   雪衣人只觉心神都被这异样的金色所慑,整个世界变成一片金辉。他心中一震,不知这是哪一种奇妙的摄魂奇术,借用这古怪的金眸施展出来。   他大喝一声,横刀往空处一劈。   声音震荡天地,破开虚迷空执,刀气劲猛强横,划开满天金光。   雪衣人这时才觉神智一清,行殿仍是行殿,眼前俊美无伦的强敌,仍旧只是平平常常,闲闲而立。   雪衣人心中暗惊,回思方才短短一瞬,那人眸中,金光耀目,竟能叫人骇破心魂。以他的武功定力,都被慑得心志动摇,若非及时震醒自己,还不知陷进怎样的幻象之中,思来不觉暗出一身冷汗。   事实上,刚才不过是性德的自检而已,对别人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是那样诡异的金光,以那么可怕的速度飞闪,任何人一眼看到,都会头昏脑涨。意志薄弱的人,因此而陷入晕迷,也不是奇事。   现在性德的自检已经结束,根本没找出任何毛病,紧绷得不能动弹的身体也松弛下来,恢复了行动的自由,但是那足以翻江倒海,如同神魔的强大力量,却仍是消失得一干二净,令他此刻面对雪衣人无与伦比的强大,竟也束手无策。   一向无悲无喜的性德,倒不存在惧怕死亡的想法,只是有些自嘲的在心中想:“想不到,我会成为第一个被NPC杀死的人工智能体。”   他却完全忘了,无情无绪的人工智能体,本来也不该会有任何自嘲的感叹。   雪衣人一刀在手,无人可挡,却被性德方才眸中异样的光芒震住,一时竟不敢进击。   性德既无动手之力,也知只要一动,就会被这强大的高手看出虚实,所以只闲闲负手而立,对雪衣人的刀锋,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心中本来就无生无死,本身又是超然于游戏的人工智能体,万物不萦于怀,此刻坦然而立,反而让人错觉他强大无比,所以根本不在乎任何攻击。   雪衣人用尽心神,找不出他一丝破绽,竭尽智略,竟然无法把握到他呼吸的节奏、心跳的速度。这个人明明就在眼前,仍然只觉是一个虚空,仿佛这一刀,就算对着他当头砍下去,也只能砍中一个虚空。   而砍不中的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呢?   这人的反击,将会有多么强大?   雪衣人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更加兴奋起来,炽热的斗志在他眸中燃烧,但他越是如此,越加不敢妄动。   四面都是军兵,从远处跑来的百姓们,也提着他们简单粗糙的武器赶到。但雪衣人执刀而立,满身伤痕,却有一种无形威势,让人不敢前进半步。   此时,就算是瞎子,也可以看出,雪衣人是在和性德对峙。   两个人都没有动手,但是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一动手,必是石破天惊。不出手时的气势,已经迫得旁人心跳加速,汗出如雨,这一出手,真不知会是何等惊人。   就连萧逸被方浩拖得退出了十几步,他却又一甩手挣开了方浩,复又回头凝视雪衣人与性德的对峙。   苏慕云急道:“王爷,乘此机会……”   “苏先生,我一生不管遇上任何事,都不曾逃跑过。”萧逸眼睛凝视雪衣人,眸中有足以撕裂长空的光芒闪动。   苏慕云料不到他在这个时候使性子,气得脸色铁青。   这时雪衣人已完全顾不得他自己要刺杀的目标了,长刀遥指性德,虽然没有任何动作,但强烈的刀气却一直向性德涌过去。   若是旁人,早就被他的气机锁定,只要心志一有动摇,真气稍有震荡,他就会立刻挥刀进击。   但性德的存在,却恍如一个空,好像只是天地间的一个幻影,任你如何施展,也完全无法用真力感应到他,强大的气机更不可能锁定他。   要是旁人,面对这样可怕的存在,早已沮丧无比,萌生退意,可是雪衣人心志坚定无比,不但全不动容,反而不住催动体内真力,一旦精气神达到巅峰,便是他不顾一切,再次挥刀的时候。   这一点性德也完全明白,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雪衣人体内真气的流动,计算出他真力提升的速度,准确的预测雪衣人将会在哪一刻,以哪一种角度挥刀,但他却完全无力去应付。只能清醒地看着预期中的死亡,一丝不差的来到面前。   而这段时间,苏慕云费尽了唇舌要劝走萧逸,萧逸却毫不动容。苏慕云气得极了,正要下令采取抗命手段,硬把萧逸拖走,耳旁忽听呼啸声起,又似有无数声惊叹,在同一时刻响起。   雪衣人的刀,终于挥了出来。   纳兰玉马快如电,一路直奔行殿。   后面是容若大呼小叫,楚韵如、董嫣然,还有苏良、赵仪也都策马紧追。   渐渐接近行殿,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尸体,容若差点没从马上跌下去。   楚韵如花容失色,一手掩着口,才没有叫出来,一手控着缰,可控缰的手却有些发软。   苏良、赵仪还是孩子,武功虽然不弱,这种凄惨景象却是第一次看到,也不免吓得面无人色。   董嫣然武功虽高绝,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一样柳眉深蹙。   几个人不由自主都放慢了马速,尤其是容若,面无人色,气息奄奄,看起来,比地上的尸体还不像活人。   只有纳兰玉,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直冲过去,冲进行殿外已经散乱不堪的军阵之中。遥遥望见,行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挥刀欲劈。   他不及多想,动作奇快的抽出一支箭,拗断箭头,然后,在马上一弯腰,一探手,从一个弓箭兵手中夺过一张弓,弓弯如月,箭似流星,直射向雪衣人的后心。所有的动作,几乎都是在一眨眼之间,就已经完成了。   雪衣人视性德为平生大敌,凝神正志,一刀劈出。刀势展开,罡风大作,令得他衣发皆飞,仿似天神降世。   这一刀的风华,这一刀的光彩,已是无可比拟。   无数观战之人,尽为这一刀威势所震。却没料到,风声呼啸,竟有一支箭,从后方射来。   雪衣人双目紧盯性德,把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右手刀势尽发不止,左手往后一拂,就似背上长了眼睛一般,准确无比弹在射到的箭头上。长箭被震得以几倍的速度,往回激射。   雪衣人一指弹中箭尖时,忽觉有些不对,心中升起了一种奇异至极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最珍贵、最美丽的东西,在这一刻,要被他亲手毁灭。   这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痛楚,又如此熟悉,就似不久之前的一个夜晚,他一剑刺向……   心头狂震之间,雪衣人发出一声长啸,本来往前劈出的刀,竟然硬生生回收。这竭尽全力,毫无保留发出的一刀,要强行收回,那狂猛无伦,正在全身激涌的真力,要硬行顿住,一丝艳红色彩忽然从他脸上浮了起来,强大的反挫力,使得他往后连连退去。他不但不运功稳住步子,反而藉着反挫力往后回跃,直往殿外而去。   刚才那支箭从殿外射来,因受他指力,往回激射,速度快上数倍,快得就算是最灵巧机敏的人,也会因躲闪不及而中箭身死。   不过雪衣人的身形却比箭还要快,往外掠去。   这快疾无伦的变化,在交睫中发生,殿外无数官兵,手里的兵器都还没抬起来,脑子里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劲风扑面,雪衣人已自身旁掠过,掠出包围圈。   他在半空中伸手,抓住了那支离射箭者胸膛不过半尺的利箭,然后才双足落地。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支箭,原来早已被折去了箭头。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刚才一指弹到已经折掉箭头的箭尖处,才会感觉不对劲。   这支没有箭头的箭,由弓上射出,只会撞伤人,不会取人性命,可受他一指之力,所蕴力道奇大,却足以穿胸裂腹。   在他发觉不对后,他的脑子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心灵却像已预知了一切,身体更是不由自主地追了出来。   直到现在,理智回归身体,他才明白自己拼着受内伤,弃大敌于不顾,当着敌人的面,冒生命危险回掠,为的,只是救一个用箭射他的人。   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耳边却听到另一声叹息。   “你受伤了。”   声音里满是关切,但那发声的人,却在马上张弓搭箭,指着他。   这一次,箭上箭头仍在,寒森森,冷冰冰,与他距离不过三寸,他受伤的胸膛几乎可以感受到箭上的森寒。   张弓的人,没有丝毫收弓的意思,却对他说着问候的话,眼睛里,也是无比真诚的焦虑与关怀。   雪衣人为救纳兰玉而放弃杀死强敌,甚至甘在最可怕的敌人面前露出绝大破绽。而今,他指间还夹着差一点穿过纳兰玉胸膛的箭,纳兰玉的弓箭,却已指向他的额头。   雪衣人冷冷一笑,往前走了一步,他的额头就顶上了纳兰玉的箭尖,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纳兰玉的手却颤抖了起来,但弓仍稳稳张开,箭尖仍牢牢对准他:“收手吧!”   雪衣人凝望他:“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纳兰玉脸色惨白:“我站在天下苍生这一边。”   雪衣人大笑:“原来我竟已是祸害苍生之人了。”   纳兰玉神情惨然,手上一颤,看起来几乎连弓都握不住了,但箭,却仍抵在他的胸前,箭尖因为主人的颤抖和雪衣人大笑时身子的振动,而刺进雪衣人的额头,血立时染红了箭头。   雪衣人却像没有感觉一样,眼神深深地凝视纳兰玉的胸口。   纳兰玉胸前满是血,雪白锦衣已经红得触目,整个前襟全染红了,却还明显,仍有更多的鲜血,从胸口湿透衣衫。   他忽然记起了那一夜,他一剑刺向纳兰玉的胸膛,虽然后来因为不忍而收剑,却已在他胸前留下了又深又长的伤口。   那一夜,血流了一地,他却连头也没有回地离去了。   独留那受伤的少年,悄悄收拾一切,遮掩一切。事后,甚至不曾请过大夫看伤,还要装做没事,应酬王公贵族,出席各种宴会。   这少年叫他大哥,从六岁那年相遇,直至今日,唤过他无数声兄长。   他曾发誓,护他一生一世,到最后,却将剑尖,刺进弟弟的胸膛。   雪衣人心中一伤,本来的激扬斗志,越挫愈强,百折不回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他长叹一声,回头望向行殿。   行殿前,一干百姓拿着棍子锄头,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兵士们已密密层层,重新布下防护圈。行殿内,那风华绝世的高手,依旧神色淡淡。   如今他身心皆伤,刚才又为救纳兰玉,内力反挫,受了极重的内伤,要再冲进去,怕也不易了。   他淡淡望了纳兰玉一眼,信手抛开了刀,大步离去。   他的步子并不快,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向他射一箭、挥一刀,就只能任由这一身是伤的人,一步步离开。   纳兰玉这才双手一松,弓和箭砰然落地,双手像要断掉一般的没有知觉。他伸手轻抚胸口,身子晃了几晃,终于支持不住,从马背往地上滑落下去。   容若因为怕血,远远在后头没及时跟上,可是遥遥望着纳兰玉坐不稳马背,一时着急,顾不得漫天血腥,催马狂奔过来。   眼看纳兰玉跌倒,容若自马上跃起,把这短短日子以来学的三脚猫轻功发挥得淋漓尽致,终于及时扶住纳兰玉,没让他倒在地上,同时大声喊:“纳兰玉,你没事吧?”   雪衣人的身形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雪衣人远去之后,萧逸分开众人,走到行殿外,望着抱住纳兰玉的皇帝,眉峰微皱。   纵他智深如海,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理应希望自己死掉的皇帝,会派一个侍卫来,阻拦一次本来可以成功的刺杀?   现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军队面前?   此时,萧逸身后是无数军队,站在他对面的容若却抱着一个满胸是血的人,手忙脚乱,惊慌失措。   不远处董嫣然眉峰微皱,却没有动弹,苏良和赵仪催马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楚韵如却是毫不思考地跃马冲过去。   地上到处是残破的尸体,马蹄踏处,鲜血几乎溅到她的裙角。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像是随时会坐不稳倒下似的,可马的速度却没有慢上分毫。直到容若身旁,她一跃落地,与容若并肩站在一处,面对萧逸背后的无数兵马。   纳兰玉于此时对容若一笑,有些微弱地说:“没什么,我只是失血太多,你别着急。”   容若略放了点心,侧头看了楚韵如一眼。   二人相视一笑,竟莫名得有些甜美了。   容若心中一定,这才抬头望向萧逸:“皇叔,幸亏你没事。”   他的关怀欣慰之色,溢于言表。   萧逸心中千万怀疑,脸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圣上关心。”   他一步步慢慢走来,身旁数千精兵也自然而然跟随着他移动。   楚韵如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却觉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她即时对容若嫣然一笑,脸色虽仍苍白,但娇躯已不再颤抖。   性德也慢慢走了出来,因身份问题,他不便越过萧逸,只是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苏慕云脸色连变,好几次把手微微抬起,又缓缓放下来。   雪衣人的武功之高,已远超他的意料,这个萧性德,既是可以和雪衣人相匹敌的人物,如果贸然下手去杀皇帝,这萧性德情急出手,怕也会伤及萧逸的性命。   以苏慕云的冷酷决断,竟也犹豫不定起来。   容若却似浑然不觉危险,看到性德,高兴地冲他挥手:“性德,我就知道你最可靠。”   没有人类感情的人工智能体看到玩家灿烂的笑脸,竟会有苦笑的冲动,甚至有些坏心眼地想,如果告诉他自己完全失去了力量,不知面对这几千精兵,他还能不能笑得这么开心。   容若不知道性德的邪恶心思,笑吟吟对萧逸说:“皇叔,性德有没有把我的信递给你?”   萧逸看他脸上虽有笑容,却笑得有些勉强,脸色极其苍白,虽然扶着纳兰玉,可看表情,倒像比纳兰玉还虚弱一般,心中更加怀疑他在动什么鬼心思:“什么信?”   性德把容若交给他的信双手递给萧逸。   萧逸带着重重疑问,接过来展开一看,脸色惊愕,眼神更是一片迷茫。   苏慕云从不曾见萧逸流露过这样不解的神态,心中不由一紧,暗中猜想那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容若大声说:“七叔,麻烦你照我信上说的做,好不好?”   萧逸眉峰一轩:“皇上……”   “七叔,看在我帮过你一回,你就答应我吧!”容若语意哀恳。   萧逸心念电转,虽怎么都猜不出容若的心思,但的确受了萧性德的救命之恩。所以他略略沉吟,终于点了点头。   容若心中大石放下:“多谢皇叔。”又回头冲楚韵如一笑:“韵如,别担心,我没事,只要睡一会儿就好。”   楚韵如一怔,却见容若把眼一闭,面白如纸,直挺挺往后倒下去。   流了满身血的纳兰玉没事,倒是他这油皮也没擦破一片的皇帝,在无数人面前晕倒了。 第二章 泣血深情   楚韵如惊叫一声,伸手扶住容若,吓得花容失色:“你怎么了?”   纳兰玉也强撑着失血过多的身体,勉力站好:“皇上是不是受伤了?”   董嫣然翩然掠起,轻轻落到容若身旁,探手去诊他的腕。   苏良和赵仪也一起冲了过来,满脸紧张,站到容若旁边。   萧逸也低低叫了一声,上前数步,想到不妥,又站住。   后面,军士们一时哗然,阵形大乱。   苏慕云眉头紧皱,只觉眼前变化太过迅急,以他的才智,竟有力竭智穷之感。   无分敌我,无关立场,因为皇帝的忽然晕倒,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但性德却不是人,他一迳走过来,把容若从楚韵如怀中接过,漫不经心地将董嫣然按在容若腕脉上的手拂开:“他没事,只是晕血而已。”   “晕血?”   无数人发出惊呼,其中甚至包括深藏不露的董嫣然和定力过人的萧逸。   “对,他晕血,这里血流满地,他能坚持到现在才晕,已经很了不起了。”性德说得轻松平淡。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却都升起一种想把人痛打一顿的冲动,甚至连楚韵如都不例外,至于大家想打的,到底是容若还是性德,就没有人知道了。   性德好像一点也没发现自己随便一句话给别人的刺激,被几千个人杀人的眼光盯住,他却浑若无事,只淡淡对萧逸道:“王爷既答应了皇上,就请依约行事吧!”   萧逸点了点头,没说话。   苏慕云上前低声问:“王爷,到底什么事?”   萧逸把手上的纸条递过去,苏慕云一看,任凭他智深如海,此时也不由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   “挑十个身材差不多的士兵过来,我们换衣服。”萧逸淡淡吩咐:“派个机灵的人回去传话,就说我已身死,到时谎言该怎么编,就看他自己有多聪明。这里的将士看好时机,一起大放哀声。”   苏慕云点点头,又道:“礼部侍郎赵尚之也是随驾行猎之人,此时应该就困在四处的捕猎网之中,就找他吧!”   “好,你来安排。”   礼部侍郎赵尚之是朝中诸臣中,较倾向于萧逸之人。此次随驾行猎,也是打算在必要时出面,表态支持萧逸的。   不过,萧逸此番行动,既有弑君之意,若无必要,也不愿把手无军队的任何文臣拉下水,多染一层污名,所以,萧逸并没有用他,甚至把他也像别的官员一样,用猎网圈起来,使他不能自由来去,倒也避开了事端,不影响个人的清白。   赵尚之身边的随从不多,不过七八人而已。为了破坏牢固的钢网,费了好大的劲,等到把钢网弄破时,随从们大多已筋疲力尽。   赵尚之担心大局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人在马上,又急又怒:“全给我起来。”   “赵大人,他们既然已经累了,就让他们休息吧!我们护卫大人回去见驾。”从容而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赵尚之一怔,猛然回头,倏地瞪大了眼,张开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眼前一排站了七八个士兵,可是几乎个个是熟人。   从左到右看过去,分别是,摄政王、苏慕云,第三个是脸色有些苍白的皇上,第四个居然是皇后娘娘……   赵尚之已经没力气去分辨第五个人是谁了,抬手拚命揉眼睛,幻觉幻觉,一定是太累、太辛苦、太焦急,所以眼花了。   萧逸摇摇头,叹口气,又叫了一声:“尚之!”   赵尚之再次把眼睛瞪得老大,仔细地看下去,终于确定,不是眼花,不是幻觉,这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在他以为这两帮势力正打生打死时,皇上和摄政王居然全穿了小兵的衣服出现在他面前。   他讷讷地张开嘴叫:“皇……”   苏慕云及时身子一闪,一掠上马,就坐在赵尚之身后,一手掩着他的口,悠悠道:“大人,你累了,别多说了,我们护送你回去见驾,如何?”   赵尚之愣愣望着苏慕云,愣愣再看向马前一大堆的大人物,然后愣愣地点头。   于是,礼部侍郎赵尚之就在一群来头大得不得了的小兵护卫下,回到龙旗飘扬的天子行辕处。   这时,萧逸的死讯才刚刚传到不久,其他在别处被困的人也都纷纷赶到,皆来参拜太后。   人人心慌意乱,乱糟糟一团中,赵尚之挤到前面去拜见凤驾,谁也不会注意后面几个低着头的小兵。甚至没有人发觉,在远处,有几百名悍勇的军士正悄悄潜近,随时准备在发生意外惊变时,用生命保护萧逸的安危。   萧逸扮作兵士,低着头,站在后方。以他此刻假扮的身份,无法接近楚凤仪,甚至连进入由楚逍亲信所布的防护圈的资格都没有。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听到在行辕正中处,那凤冠霞帔,母仪天下的女子,冷血无情的一句话:“他终于死了。”   萧逸心间一冷,悄悄抬眼望去。   只见楚凤仪笑意冰冷,徐徐站起,目光扫视众人:“国贼今日丧命,众卿,怎么都不见欢喜?”   萧逸心中一片冰凉。   容若却是当场一愣,耳旁响起性德低微的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这回你弄巧成拙了。”   容若悄悄咬牙,眉头紧皱。不可能的,母后不可能这般无情。难道在刚才,她又受了什么过强的刺激?难道因为我的生死,她竟这样恨透了萧逸?   不只是萧逸和容若,楚凤仪的反应,使得许多人都激动激愤起来。不管如何,以萧逸对楚国的功勋,纵然是假惺惺也该哀叹两声,楚凤仪怎能表现得如此残忍无情?   楚逍沉声喊:“太后!”   其他大臣,也大多面露愤愤之色。   楚凤仪却恍若不觉,盈盈一笑:“众卿,这次行猎收获可丰厚?依我们楚国的传统,成年猎的猎物可是不能带回家去的,须得就在猎场之中烤来共欢,大家一起喝酒吃肉,以庆贺大喜才是。”   萧逸脸色惨白一片,心间自嘲地一笑。萧逸萧逸,彼此俱都早怀杀志,一切本已在意料之中,你又何必为这种事去伤心。   容若皱紧了眉头,难道是他错了?看错了人的心,看错了人的情,这番竟是好心办坏事。他一时心慌意乱,一会儿偷眼去望楚凤仪,一会儿打量萧逸,急得没了主意。   楚凤仪却已于此时,端起放在面前的美酒,一饮而尽,随手又拿起一开始容若为她烤的狼肉,再取桌上的银刀,细细切割,从容自若的好像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家猎,所有人聚在一起,分食着猎物,庆祝着成功。   这样地冷血无情,就连一向不喜欢萧逸的臣子们看得也大皱眉头。无论如何,萧逸对楚国的功绩有目共睹,不可否认。就算只是做戏,也该哭几声、叹几声,发几个捉拿刺客的命令,多少也可以安定天下人心,何至于如此迫不及待,庆贺胜利。   萧逸已经看不下去,转身就要走。   容若探手抓住他的胳膊:“七叔,别走。”   萧逸暗中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表面上的平静,不愿在皇帝面前露出肠断神伤之态:“是了,我答应过你,要一直看完的。”他心中冷冷一笑,你所要的,不就是亲眼见我受这番羞辱吗?我成全了你又何妨。   容若摇头,原本脸上的彷徨变成了坚毅:“七叔,你仔细看,母后有什么不对劲,她是这样聪慧的女子,怎会不明白你在楚国、在百官心中的分量。为什么不大大方方为你哭两声,做足哀悼关切的姿态?为什么要这样露出恨不得你死去的真相,引来百官不满?”   萧逸闻言一愣,正在此时,耳中又听到呜咽饮泣之声。他心神一震,急急抬头望去。   哭的人,不是楚凤仪,而是一直侍立在楚凤仪身后,自幼追随她、服侍她,数十年如一日的赵司言。   在萧逸死讯传来,楚凤仪发下这得意忘形的无情之语后,在所有人或沉默,或沉脸,或连心都沉下去之后,只有她一个人,凝望楚凤仪的悠然笑颜,神色悲苦,最终还是忍不住,哭泣落泪。   “太后!”赵司言边哭边唤,望向胜利者的眼神竟充满悲怜。   楚凤仪闻言抬头,手上仍切着狼肉,口中却温和地问:“什么事?”   赵司言含泪道:“你不要伤心。”   楚凤仪盈盈一笑:“你说什么,我伤心什么?”   赵司言泪落如雨:“太后!”她凝望楚凤仪的手,忽然失声。   耳旁似乎有许多惊呼响起来,楚凤仪却没有理会,只是依旧笑得尊贵完美:“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赵司言屈膝跪了下来,伸手去抓楚凤仪的手:“太后,你受伤了?”   “受伤?”楚凤仪低头,才见左手上鲜血淋漓,那本用来切狼肉的银刀,不知不觉,竟切进她自己的手掌,她居然不觉得痛。   赵司言慌乱地想用手堵住鲜血,却止也止不住,连声大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这一声喊,一旁的侍从、太监、宫女才惊醒过来,一起要拥过来。   楚凤仪猛然大喊:“谁也不许过来。”   她声色俱厉,竟把众人吓得全不敢靠近。   她目光冷冷,逼视众人,笑容却仍旧完美得不带一丝生气:“萧逸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可以欺我孤儿寡母,你们还要在我面前演戏吗?”   “太后!”   前前后后,似乎有无数人呼唤,无数人跪倒,无数人高声分辩着什么,大喊着什么,她却一概听不清。   楚凤仪只是微笑:“是啊!太后,直到今天,我才是真正的太后,这还不是值得庆贺的事吗?”她笑着,徐徐把手从赵司言掌中抽出来:“你为什么要哭?”   赵司言跪在地上,抱住她哭:“太后,你要伤心,就哭出来吧!”   “我为什么要哭?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我不是一直在笑吗?”   楚凤仪笑着推开她,笑着往前走,却一不小心把放在面前的锦案撞翻,美食香果翻落满地,溅污了她的山川地理裙。楚凤仪本能地想要抢救她将要用来庆贺胜利的美酒,却一个不慎,又把身后为她架起遮阳的黄罗伞盖撞倒,撞跌了她的日月九凤冠。   凤冠跌落,发出清脆而散乱的响声,无数的明珠美玉,稀世珍宝,滚落一地,粉碎破裂。   发丝从楚凤仪头上散落下来,她怔了一怔,忽然呆住,站了良久,本来完美的笑容渐渐僵滞,脸色慢慢苍白下来。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前。   当朝皇太后,发乱衣污,鲜血从她掌心不断流出来,点点鲜红,触目惊心。远处的风吹来,她衣飞发飘,竟恍如一个飘零的幽魂。   这样诡异的景象,让前方一群群臣子,一队队将士,竟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她,敢开口呼唤她,只能呆呆地望着她,无比震惊地任她一步步前行。   只有赵司言从后面扑过来,扯住她的衣襟:“太后,你去哪里?”   楚凤仪没有回头,声音在风中飘忽不定:“我要去看看他。”   “太后,你在流血,你受伤了。”   受伤了吗?楚凤仪再次低头,掌心血红一片。   受伤了吗?为什么我不觉得痛。   她再抬头时,整个世界也是一片鲜红,天和地仿佛都布满了血,那么多的血,都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吗?那么红的血,都是从她心头滴出来的吗?   “太后,求求你,你哭出来吧!摄政王死了,他已经死了,你去见他,也没有用。”赵司言哭得肝肠寸断。   楚凤仪吃吃地笑了起来,用力握紧受伤的手掌,浑然不觉伤痛:“你真傻,正是因为他死了,我才要去见他。九年了,足足九年,这是我第一次,可以不担心,不害怕,不防备地去见他,我再也不用一边对着他笑,一边暗中防着他的计算,又去计算他。为什么到现在,我还不能去见他?”   她再次用力推开赵司言,受伤的手掌因为用力而血流更急,而她迈步急走,动作奇快,笑容美丽凄绝的让人动魄惊心。   楚逍眼睁睁看她走过来,眼睁睁看她牵过一匹马,竟是被那美丽到可怕的笑容给震得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她扳鞍上马。   楚凤仪毫不介意地用流血的手扳鞍,衣上、鞍上、马上,到处染满她的血。她上了马,想要提缰,身子却一晃,忽然伏在马上,用没有流血的右手掩住唇,等再放下时,掌心却是一片血红。她拿了皮鞭随手一甩,想要催马,可是禁不住一张口,又吐出第二口血,然后身子一软,直接从马上跌落下来。   楚凤仪跌到地上,却不知叫痛,只是以手掩唇,又吐出一口血来。   四周惊呼之声连连,有人激动得冲前几步,不知为什么,却又都不敢靠近她。   楚凤仪只管低头凝眸,看掌心嫣红,原来,血是这么红的,她心头流出的血,他身上流出的血,红得都应似火,可以烧尽这世间一切吧!   她惨然而笑,挣扎着起身。她已无力去挽马,却看定一个方向,那无数悲呼哀号声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行去。   只是她的眼,却已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道路,只看得见漫天漫地的血红。她原本明澈如星的眸,如今,只映得出理应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她也只记得,一步步向有他的地方走去。   她一路行,一路流血,一路走,一路微笑。   多好,她就要看见他了。   她带血的笑颜,让所有人不忍拦她,不敢拦她,让所有人震撼之余,竟也都生出怜悯悲伤之情。   她却浑然不知,纵然知道,也不会在乎。她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可是看不清路的她,却又再一次跌倒。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跌落尘埃,有一双手抱住她,有一个人,紧紧将她抱入怀中。   四周忽然变得非常吵,无数惊惶到极点的大叫震得人耳聋,耳边,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呼唤,她却无心搭理。   楚凤仪皱眉,为什么这样吵?为什么抓住她不放?不要吵,他会听不见我唤他,不要拦我,我要去见他。 第三章 惊世一诏   萧逸眼睁睁看着一切,楚凤仪的笑,楚凤仪的血,楚凤仪的伤,楚凤仪的绝望。心也跟着悲苦流血,受伤绝望,身体如置冰窖,转眼又似落入烈火熔浆。   楚凤仪割伤自己,他张口要叫她,喉咙却嘶哑不能发声。   楚凤仪笑着穿众而出,他身体微微颤抖,是苏慕云紧紧拉住他失控的手。   楚凤仪自马上跌下吐血,他的眼睛在一瞬间血红。   当楚凤仪再一次跌倒时,他再也忍耐不住,掩饰不住了。他站不下去,装不下去,看不下去,假做镇定不下去。他用尽全力挥手拂开苏慕云的牵制,耳旁似乎听到苏慕云一声无奈的叹息,心却只听得见楚凤仪无声的泣血。   他扑过去,抱住楚凤仪,将她颤抖的身体圈入他同样颤抖的怀中,他大声唤她:“凤仪!”   多少年时光流转,他已有多久不曾直呼过当年曾呼唤过无数声的名字。而今当着天与地,当着朝中重臣、军中将士、当朝皇帝、王室宗亲,他无所顾忌,纵情一唤,又有多少年的血与泪。   这时虽然他穿的还是小兵的衣服,却已经没有人认不出他是谁了。   所有人都在惊叫,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惊变所震撼。有人瞪大双眼,有人张大嘴巴,有人手伸出来指着他不断颤抖,有人狂呼大叫,到底在叫些什么,别人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人干脆两眼一闭,直接晕倒算了。   本来悲伤无比,泪落如雨的赵司言喜极而泣。   本来惊慌失措,进退失据的楚逍,却更加惊疑不定,不知所措。   唯有萧凌脸色惨白,身子一晃,却觉一只手按在肩上,微微颤抖,但仍努力支持着他的身子。   一抬眼,是萧远同样煞白的脸,狠酷的眼神:“大不了是个死,咱们就等着他们的屠刀吧!”   这一切的一切,楚凤仪不知道,萧逸也不知道。   楚凤仪竭力挣扎:“放开我。”   萧逸却更加用力抱紧她:“凤仪。”   楚凤仪双手推拒捶打,她的血,染满了他的衣襟,映红了他的双眼。   萧逸痛极呼唤:“凤仪,凤仪,是我,我是萧逸。”   楚凤仪却听不清他的叫声,她的世界早已封锁,除了那个人被她所害而流满了天地的鲜血,再无其他:“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去见他,你不要阻拦我。”   一声声椎心刺骨,萧逸喉头一甜,几乎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他用尽全力抱紧她,力量大得似要将两个身体融在一处,他用整个生命的力量在她耳旁呼唤:“凤仪,是我,我是萧逸。”   没有人知道他喊了多少声。人们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声音里,可以有这么多,深得连海洋都盛不下的感情,原来一个人的声音里,可以有这么多,沉得连大地都载不了的痛楚。   人们在皱眉,在叹息。   这是绝对违背礼法的,皇太后和摄政王,他们之间的故事从来不是秘密,但是,该守的规矩、该遵的体统,他们都不曾打破。   可是今日这般不顾一切的疯狂,完全不是任何有理智的政治家所能做出来的傻事,这样轻轻易易,把偌大的把柄送予天下人。楚凤仪已经不知理会,萧逸也是顾不得去理会了。   偏偏看到这样的激烈和悲楚,人们皱眉愕然之外,竟然都不忍说出责骂的话,即使是最道学的官员,此时此刻也忘了鄙夷与讥讽。   容若也只是呆呆望着那两个紧拥在一起,再不能分离的身影。原来爱情,真可以这样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原来爱情,真可以这样惊心动魄,生死相从。这样的爱,让人惊叹,让人神往,竟也让人害怕。   他掌心忽传来温暖,有一个柔软的娇躯靠过来,有一点晶莹的温热落在他的肩头。   容若抬手,扶住楚韵如微颤的娇躯:“韵如……”   楚韵如明眸含泪凝望他:“皇上,我知道,萧逸是乱臣贼子,我知道他是害皇太后日夜不宁,害皇上难以亲政的罪魁祸首。可是,现在,我竟然无法恨他,皇太后变成这样,我竟不能恨他。”   容若微笑,轻搂她颤动的香肩:“他不是乱臣贼子,他是我的叔叔,是和我血脉相连的人。”   所有人的议论,所有人的心思,萧逸都不理会,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唤着楚凤仪的名字。萧逸一只手用力抱着楚凤仪,一只手去抓楚凤仪被割伤的手,惊惶地想阻住鲜血的流淌。那样深的刀口,翻卷的肌肉,竟只是以一把并不特别锋利,用来切狼肉的银刀生生割出来的。   她是楚家的千金、楚国太后,平日里就是让玫瑰花刺轻轻扎一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今她手上血肉模糊,她竟全不知痛,他却已痛彻心腑。   看到楚凤仪的伤,萧逸心神一震,又被她猛力一挣,顿时失去平衡。如果他松开双手,自然没事,但此时此刻,就是砍了他的脑袋,这双手也是松不开的。   萧逸被楚凤仪带着直跌到地上去,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是抱紧楚凤仪,略略改变位置,让自己的身体先撞在冰冷的地上。   身后也许有冷硬的大石头,叫他背上猛然剧痛起来,他却也不知道痛,只是依然惊惶地问:“凤仪,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楚凤仪似也被这一跌而清醒了一些,她睁大了眼,漫天的血光中,竟隐隐能看清人的容颜了。她久久地凝视萧逸的脸,然后慢慢开口:“你是萧逸?”   萧逸眼中一热,几乎落下泪来:“是,我是萧逸。”   楚凤仪微微笑了起来,纵然脸上已是血痕污迹交错,她笑的时候,依然有一种逼人的美丽:“你来找我了,是不是等得太久,等不到我,一着急,便来找我了?”   萧逸心中一颤,手足冰冷:“凤仪……”   楚凤仪微笑如故,她再不挣扎,柔顺地倒在他怀中:“我原是要找你的,可是他们都不让,一直拦着我。你来找我也好,你将我带了去吧!”   萧逸只觉千百根钢针直刺心头,痛得想纵声高呼,却又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用颤抖的手,惊慌地抱紧楚凤仪。   楚凤仪原本柔顺的身体,也顺着他的手颤抖起来,她用受伤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是我害死你的,是我故意把那绝世高手的消息透露出去,让别人有机会可以暗中收为己用。我明明知道这会要你的命,可我还是这样做了。”   萧逸既不能说知道,也不能说不知道,既无法点头,更无法摇头,只觉整个胸膛,痛得都似要炸裂一般。   “我要杀你,萧逸,你不放过若儿,我只得杀了你,我杀你的时候,也在杀我自己。萧逸,你知不知道,从我下令把消息透露出去开始,我每天都在用刀子一点点杀死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我到这个地步?”她在他怀中嘶喊,她在他臂弯里哀呼。她受伤的手抓住他的衣襟拉扯,指甲断裂,鲜血直流,却浑然不觉。   “为了若儿,我杀了你,你死了,我怎能活下去。求求你,带我去吧!”她终于痛哭出声,在知道他死去的那一刻,直到现在,她才真真正正哭出来,哭在他的怀中。   温热的液体从她眼中流出,却引来无数人的惊叹,令得无数人侧目不忍视。   那火热如心的液体,不是晶莹的泪,而是鲜红的血。为了他,她早已流干了一生的泪水,而今能流的,只有心头之血。   萧逸面无人色,怔怔地伸指,轻轻拭过楚凤仪的脸颊,轻轻抹上她眼角的血痕,然后把手收到眼前,望向那刺目的红色,惨然一笑,一张口,那忍了又忍的一口心头血,终于吐了出来,同样吐在他自己的手上,他和她的血,迅速融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容若终于不能再看下去,不忍再坐视下去,快步走上来,抬手在楚凤仪后脑轻轻一击,楚凤仪身子一晃,闭目晕了过去。   一连串“皇上”的惊呼之声,在场臣子几乎以为,容若是激愤之下,要把不守妇道的母亲给杀了。   萧逸眼神也充满震怒:“你……”   “母后伤心过度,以至于一时心神迷乱,再任由她这样继续下去,会对她的身心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容若在仁爱医院当义工,见多精神几近崩溃的病人,经验丰富得很,坦然说:“还有你,皇叔,你太过伤心焦虑,也会损害到身体的。”   萧逸垂首凝望楚凤仪失去知觉的脸,良久,才沉声道:“皇上,我输了。”   他闭了闭眼,然后在地上挣扎着起来。   他并没有受重伤,要起身并不难,可是,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肯放开怀中所抱的人。   他在地上跪起身子,却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凝望容若,眼神流露深深的无奈与凄凉,然后伏拜下去,只是,这时他抱着楚凤仪的手,依然没有放开。   他一生都不曾这样狼狈过,衣散发乱,满身血迹,他却在这时,当着所有的文臣武将、王室宗亲,甚至他自己心腹的面,向一直被他掌控的皇帝拜倒。   这不再是礼法,不再是规矩,而是一种仪式,失败者面对胜利者必行的仪式。   他终于败得彻彻底底,从身到心,皆是如此。让他一败涂地的,不是小皇帝的莫测高深,不是雪衣人的一剑惊天,就算是刺杀的剑刃直指喉头,也只能毁他的身,却折不了他的心。偏偏一个女子悲痛欲绝的血泪,却是如此轻易地击败了他。   红颜断肠,英雄末路,却叫这一场本应无情的政争,平添了无尽的悲楚凄凉。   苏慕云在人群中低叹,选择他,只为他是英雄,可英雄无奈是多情,夫复何言。   一众臣子,被这连番的变化震得目瞪口呆,竟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萧逸低头轻咳两声,撕心的痛楚,让他以为简直要把一颗心都咳出体外了。他跪在地上,仰视站立的皇帝,阳光在他身后镀起炫目的华光。这样的明亮,这样的光彩,从今以后,再不会属于他吧!   苦涩的感觉在心头泛开,他却垂首去看楚凤仪苍白的脸和脸上点点的血痕:“皇上,臣已认输,从此生死祸福,任由于你。你若念母子之情,求你放我与她去吧!从此再不入大楚一步。你若不放心,便……”   容若微笑,不等他说完,俯身把他扶起来,自袖中抽出一道明黄色的诏书:“我拟了一道旨意,请皇叔看看,皇叔要是觉得还妥当,麻烦你把替我保管的玉玺拿来,盖上去吧!”   萧逸只顾抱着楚凤仪,根本连看也没看那诏书一眼,淡淡道:“皇上拟定的,何须臣来看。”   容若笑着把诏书塞到萧逸手上:“此事与皇叔关系重大,皇叔还是看一看吧!”   萧逸无奈,勉力用一只手抱着楚凤仪,让她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前,一只手展开容若递来的诏书,漫不经心地扫两眼。   他本来根本已不在乎容若要发什么旨意,哪怕是要他的命,此时,他也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来抗拒,可是一眼扫过去,忽然全身一震,如果不是手里还抱着楚凤仪,他几乎要失态地跳起来。   他不得不反覆再三,一次次把这短短的一道旨意看了七八遍,仍觉不可置信,几疑梦中。   除了容若与萧逸,没有人知道这道旨意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萧逸那震惊到极点的表情。   以萧逸的定力,就算是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震愕,甚至连方才楚凤仪心痛神迷到极点,他也只是伤心,并没有吃惊到这种地步。   几乎每个人都在猜测那诏书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却是转了千百个念头,想想皆不可能。   容若笑嘻嘻面对萧逸:“皇叔,你觉得,我这道旨意,可还使得吗?”   萧逸目瞪口呆望着容若,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蠢得根本不能思考。   容若笑着自他指间把那道诏书又抽回来,随手递下去:“皇叔与朕护送皇太后回宫,朕的这道草诏,就在这里,传予百官看看吧!”   那张让摄政王萧逸方寸大乱的神秘旨意,就这样从一个个人手中传过去。   看过的人,不是两眼瞪到再不能转动,就是干脆下巴掉下来,有人汗落如雨,有人歇斯底里地挥臂狂叫,有几个因受刺激太重而晕倒,刚刚醒过来的臣子,眼一闭,干干脆脆,重新又晕过去了。   这一天,对很多朝臣都是噩梦,一颗心吓得一会儿狂跳,一会儿又停止跳动,一会儿以为这个人是胜利者,一会儿又想着要怎么向那个人效忠。冷汗湿透了重重的衣衫,喉咙早已因一次又一次的失控惊叫而嘶哑,一直到最后,他们都还觉得自己陷在一个可怕的玩笑中,不能分辨真假,无法确定前行的道路。   可皇帝、皇太后的仪仗却已远远行去,直入楚京,直入皇宫。萧逸进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如是,一直七天。   漫天雨丝,朦胧天地,醉月楼头望出去,只见雨幕不绝,只闻雨声不断,远处的皇宫,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苏慕云倚楼而立,久久凝眸,良久才会有一声叹息,似有若无,悄悄消失在一片细雨声里。   “多年不见,想不到现在的你,竟是这样多愁善感,一场秋雨,就叫你这么长吁短叹。”柔婉的声音,伴着细碎的雨声,有一种如梦如幻的韵致。   苏慕云轻拍栏杆,悠悠道:“多年不见,你还是喜欢倏忽来去,吓人一跳。”   “可惜啊!吓不着你。”   “我已一败涂地,想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遥望远处的皇宫,苏慕云的声音不是不怅然的。   “宫中的消息,还打探得到吗?”   “皇太后已经醒来,恢复神志。萧逸留在永乐宫,整整七天,一步也没有离开,只在宫外亲信围宫喧哗之时,传出过几个喝令众人各归其位,不得作乱的命令。皇帝曾和萧逸、楚凤仪密谈了三天,说了些什么,无人得知。”   “看来,萧逸完全被小皇帝控制在掌中了,当年,太后派你来大楚,只是为了帮助萧逸,却没想到,这个小皇帝,厉害得出乎所有人预料。”   清美的声音里,并没有沮丧,反倒带点淡淡的倦和媚。   “那道旨意,真是下得妙啊!『朕以冲龄贱柞,抚有天下,廓清四海,内赖皇太后训迪之贤,外仗摄政王匡扶之力,一心一德,方能仰承大统,幸免失坠。今顾念皇太后自皇考宾天之后,攀龙髯而望帝,未兑伤心;和熊胆以教儿臣,难开笑口。太后盛年寡居,春花秋月,悄然不恰,郁郁寡欢。朕躬实深歉厌。幸以摄政王托服肱之任,寄心腹之司;宠沐慈恩,优承懿眷。功成逐鹿,抒赤胆以推诚;望重扬鹰,掬丹心而辅翼。与使守经拘礼,如何通变行权?圣人何妨达节?大孝尤贵顺亲。朕之苦衷,当为天下臣民所共谅……』一个孝字,万条道理,就连皇太后下嫁臣子这种荒天下之大谬的诏书,他居然写得这般头头是道,谁还敢再说这小皇帝不学无术,全无才识。”   “诏书目前并未明发,几十个朝官长跪宫门以死相抗,不止是董仲方一干保皇忠臣,那些个道学家、文人领袖,哪一个不是跳起来反对。”苏慕云淡淡道。   “这诏书能不能成实,我倒不欲追究,让人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的护卫不出手,萧逸已经被人刺死,纵然要完全收服萧逸原有的势力需要花一番功夫,总好过一直留着萧逸这心头大患。若是怕蒙上骂名,他用皇太后折服了萧逸,把人带进宫,暗中软禁,这时候也该可以下手,解除萧逸党羽的权力,甚至对我的醉月楼动手了,但宫中却一直没有动静,他真打算让自己的母亲下嫁给叔叔,沦为天下笑柄吗?”   “不管怎么样,你的任务已经失败了,还要一直留下来吗?”即使是尖锐的质问,由这个声音说出来,都轻柔婉媚。   苏慕云徐徐回身,漫天风雨,楼头昏暗,一个纤纤丽影立在暗影里,看不清面目,只是那楼头独立的身姿,已是一种无比美丽的风情。   “你是来监视我的,还是来惩治我办事不力的。”苏慕云冷笑了一声。   “我是来救你的。”美人轻笑:“当年,太后让你来楚国,就是为了接近萧逸,借萧逸之力,牵制秦国。楚国一日有萧逸在,秦国一日不能并楚,秦国要是吞不下相邻的楚国,更不敢放胆攻击其他国家,大魏便安全无忧。只是,我看你对萧逸太尽心力了,如今他一败涂地,小皇帝既已将他控在手中,断不容他再掌权柄。你最好乘此抽身,既免在楚国之内受他连累,也不至于将来与太后之间有了疑忌之意。”   “太后对我的确有相助之恩,没有魏国的暗中支持,迷迭天也不会有今日。当年答应太后来楚,的确是为了还报于她,不过……”苏慕云回头凝望皇宫:“我助萧逸,并不是只为了太后,而是因为,我的确喜欢楚国的繁华,喜欢萧逸这个人,我敬他是个英雄……”   “只可惜,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柔软的娇躯轻倚栏杆,黯淡的雨天,她的清眸倦眼,益发妩媚温柔:“慕云,你到底如何打算?”   “我不会走,我要等着看最后的结局,萧逸放弃了,我还没有呢!”   “再这样继续下去,你会成为太后的敌人吗?”她眉宇间总带点深深倦意,倦到极处,却又有一种清清的妩媚。   苏慕云凝视这清眸倦眼,绝世风姿的女子:“你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确定这一点吗?确定之后,你的决定是什么,杀了我吗?”   女子微笑,轻轻抬手抚髻,姿态温柔,这一抬手,就是一种异样的风情。   苏慕云面带微笑凝望佳人,只有他知道,这绝美的女子一抬手中,会有多少凶险,多少种必杀的绝招。   但女子的手,却只是轻轻抚了抚她自己的长发:“如果有一天,你所做的事真的已经威胁到大魏,我总要尽力试着杀你的。只是现在,就让我们来尽最后一点努力,看看大楚的这一场政争,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吧!希望,萧逸还有机会站在权力的高峰,用他的力量制衡秦王。当今天下七强,周宋无力进取,庆国只图苟安,燕国皇帝和御王双雄并立,迟早要闹出大乱子,只有秦王正当英年,雄才伟略,若没有萧逸这猛虎在侧,他早已尽展抱负,纵横天下了。”   “太后真的如此看重秦王吗?以太后之能,真的无力对抗大秦?”   “如果太后一直在,倒也不惧大秦,只可惜,太后天年,只怕不久了,皇上实非英主之才,大魏的万里山河,无数生灵……”女子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的起伏波动。   苏慕云沉默良久,才徐徐道:“你放心,我此生不会负魏。”他抬眸,凝望远方那个困住英雄的重重宫宇。   萧逸,你可知道,你的存在,不止关系着楚国的兴衰,也牵系着天下的安宁,而你的心,如今,却只为一个女子所牵系。   苏慕云深深叹息。   雨越下越大了,天色更加昏暗。 第四章 天下一掷   “雨真的下大了。”容若负手站在窗前,眉头紧皱,大声吩咐:“把伞拿出去,给宫门外的大人们遮雨。”   “皇上,我想,他们要的是皇上你的召见,要皇上听从他们的忠言,而绝不是遮雨的大伞。”楚韵如的声音轻柔婉转。   容若回头与楚韵如并肩坐下,轻握她的手:“你总算肯开口说话了,心情好些了吗?”   自从回宫之后,把一切发生的变故都理顺理清,弄明白秦福、高寿的背叛是楚家暗中指使,甚至连她的性命都已列在牺牲品之中,楚韵如就一直沉默不语,急得和楚凤仪、萧逸长谈之后的容若,围着她直转,哄得口干舌燥,就连知道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大官长跪宫门,也实在没有空闲去处理了。想不到看到外面雨大,一时忧急说出话来,倒引得楚韵如开口了。   楚韵如抬头冲容若微笑:“皇上何必为一女流,误了国家大事,伤了重臣之心。”   容若皱眉:“怎么又皇上皇上的,跟我生分起来。你在这里伤心难过,我怎么好去忙别的事。本来,我也没打算当英主明君,做昏君庸主其实也蛮快活的。而且,不见他们,也不全是为着你,就是知道他们大力反对,想到他们要念的道德规矩,我就头疼,才故意不理会。哪知道,天底下的忠臣都这么死心眼,跪下就不起来了,亏得我怕他们晒着,要让人去遮阳,怕他们饿着,又是送吃,又是送喝,他们就一点也不体谅我。”   容若想了一想,咬牙切齿地又说:“等雨停了,我让人送干爽衣服给他们,再派美丽的姑娘给他们当场换衣服,捶肩揉腿,看他们还怎么装正人君子。”   虽然知道容若是故意要逗她笑,不过看容若这一副恶劣阴险的邪恶嘴脸,楚韵如终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容若如获至宝:“你总算笑了,你不知道你笑起来多好看,板着脸时又多叫人揪心。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如意之事,要全放在心上,还不闷死。和我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学会苦中作乐吗?”   楚韵如凄然一叹:“我只要一想到,我的父母亲人这般待我,就心痛如绞,我……”   容若轻叹,抱她入怀:“天下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只是因为他们是政治家,他们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所以很多时候,只能牺牲个人的感情,他们做这个决定,想必心痛犹胜于你,以后,也必悲悔莫名。就像母后,她何尝不爱七叔,可是为了我,却必须对七叔痛下杀手,等到知道七叔死了,却又痛不欲生。人总是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所以,韵如,不要让仇恨痛苦去影响你,即使所有人都背弃你,我会在你身边,尽我的一切力量保护你。”   他怀抱美人,言语真挚,怀中佳人,容颜如画,眸光似水,本是极感人的一幕。谁知说到后来,他又抬手抓抓头发,干笑两声:“虽然我没什么本事就是。”   楚韵如本也被他话语感动,听他话锋忽一转,不由嫣然一笑。   容若低头望着她,很小心地问:“韵如,你会嘲笑我没有本领,胸无大志,把天下权柄,轻易拱手让人吗?”   楚韵如微微摇头:“我只知,你的决定,便是我的决定;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韵如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根本不把权势富贵放在心间,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对摄政王讲明,却要弄得这般危机重重,几乎丧命。”   容若苦笑了一下:“我虽不把天下放在心间,只怕就是把心挖出来,旁人也不信。如果我一开始就对萧逸低头,那不过是个残暴懦弱的皇帝无可奈何之下的投降自保,等待我的,是永远上锁的黄金笼子,我将顶着一个清闲王爷的名字,当一辈子囚犯。我需得先让他明白,我有绝对自我保护的能力之后,再将一切交给他,那便是我容让于他,他不能不承我的情,以后就算对我不是非常放心,也断不能太明显地监视我、限制我了。我只想争取我应有的尊严和自由,可是我没有想到……”   容若叹息一声:“没有想到,楚家的决定会如此伤人心,更没有想到,忽然冒出一个绝世高手,惹出遍地血腥,死伤无数,更叫母后和你,如此痛苦……”   楚韵如黯然垂首:“皇上要如何处置楚家?”   容若轻携她的纤手:“我连萧逸都已经原谅了,为什么还要追究楚家?说起来,楚家面对着国家和家族的两重兴亡,有时也必得做些无奈的选择,我不恨他们叛我,我只恨他们伤了你和母后,韵如……”   楚韵如摇头,眸中有泪:“楚家可以负我,我却不能有负家门。皇上仁厚,臣妾,代楚氏满门谢过了。”说着便要下拜。   容若一手挽住,无可奈何地摇头:“你啊!怎么又拿我当皇帝看了。”   楚韵如含泪一笑:“是皇上自己心里还放不下皇帝的身份与责任啊!”   容若一愣,连忙申辩:“没有啊!我现在心里只有你才对。”   楚韵如明眸往窗外看去,窗外大雨倾盆:“皇上去吧!刚才和我说话时,皇上已往外头瞧了至少十三次了,我要再装成不知道,便是祸国殃民,耽误朝政的妖姬了。”   容若红着脸,傻乎乎的干笑只会用手猛扯他已经乱成一团的头发。   楚韵如忍着笑,把他往外推:“快去吧!”   容若走出殿门,一旁的太监早打了明黄色的伞盖过来,容若却又一回手,拉住正往后退的楚韵如,猛往怀中一扯,迅速低头吻在她额上。   偷袭成功!   随着楚韵如惊慌的叫声,容若在心中窃笑,又快又急地说一声:“你真好。”   他说完便放开了手,得意的如同偷腥成功的小猫,快步冲进雨地里,只气得母仪天下的皇后,满面通红,手足无措,恼又不是,骂又不是,呆立了半晌,遥望那蹦蹦跳跳,开心得像要在雨地中跳舞的皇帝身影,却又不知不觉,嫣然一笑。   遥遥望着宫门外,一大帮直挺挺跪在雨地里的臣子,容若头疼得用手直揉眉心,然后笑得阳光灿烂,活力四射,遥遥扬手打个招呼:“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吃过饭了吗?”   这一句话出口,地上跪得腰笔直的人,有一半撑不住,砰地倒下去,还有一半脸色也难看得像是要随时倒下去。   难得容若身边几个贴身太监,久经磨练,意志力过人,居然连撑伞的手也没抖一下。   容若走过来,蹲到跪在最前方的董仲方面前:“没有吃饭吗?唉,可惜朕还特意叮咛御膳房,把好吃好喝的,按时给几位大人送上来呢!来来来,饿着肚子可赏不成雨,跟朕去大吃一顿如何?”   董仲方眼看又要被这位荒唐皇帝气晕,急忙深吸一口气,死死撑住了,在大雨中叩首下去:“臣请皇上,以礼法为重,收回诏命。”   容若继续抓他那惨遭蹂躏的头发:“这个,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雨下得好大啊!呵呵呵!”   董仲方根本不理他拙劣的顾左右而言他,继续磕头:“臣请皇上,以礼法为重,收回诏命。”   他身后一大堆官员,居然也一起磕头不止:“臣请皇上,以礼法为重,收回诏命。”   容若冷笑一声,信手把太监手里打的黄罗伞盖夺下来,狠狠往雨地里一掷:“好,你们爱淋雨,我陪着你们淋,你们何必要来求我收回诏命?我盖好了玉玺的诏书,不就是因为你们一大帮子人誓死对抗,而不能下发吗?”   他神色震怒,毫无遮掩站在大雨中,雨水顷刻间把他淋得湿透。   一旁太监要为他遮挡,全被他赶开,他只冷冷地瞪着眼前一干大忠臣。   董仲方吓了一跳,失声道:“皇上小心身体……”   容若冷笑不止:“我这样的昏君,还要小心什么?你们有哪一个看得起我?我发的诏书,你们死死顶住,一大堆人跪在宫门口来逼我。你们是忠正耿直,那我成了什么?你们是为祖宗江山舍身死谏,我又是什么东西?史书怎么记?千载以下,世人如何看我?亏得我时时替你们担心,好酒好菜叫人送来,有太阳让人给你们遮阳,下大雨叫人替你们遮雨,你们何尝真心将我当成皇帝。”   他说得动情伤心,拿手掩着脸,竟难以成言。   众臣无言以对,他们长跪宫门,的确是存着死谏之心。这几日皇帝虽不出来,但一道道旨意,都是对他们极细心的照顾,送来软垫,让他们别伤了膝盖,送来好茶好饭,不想让他们饿坏身子。白天太阳烈,让人四周张起用锦缎结成的高墙大伞,阻挡阳光,晚上天凉,又让太监在四周燃起炉火,刚刚下了雨,便即刻叫人过来打起遮雨之伞。   古往今来,哪个和皇帝做对的臣子受过这种待遇?这样的心意,总不能当成不知道。   众臣被容若说得半天开不了口,容若也在沉默了一阵后,把掩脸的手放下来。众人才发现他双眼都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滚,随时都要落下来,他却又恐人瞧见,倔强地扭过头,急急忙忙擦拭。   可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不免人人神色黯然。   董仲方颤抖着叫一声:“皇上……”再说不出话来。   容若长叹一声,扭过身,背对他们,仰首望天,任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好一阵子才说:“别跪着了,有什么事,到御书房再说吧!”   董仲方原本想着皇上不答应收回诏书就不起来的坚决,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垂首道:“遵旨。”   容若点点头,吩咐下去:“服侍各位大人更衣之后,再来见我。”然后大步远去,身后所有人跪送,容若悄悄在心里比个胜利的手势。   对付忠臣实在太容易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辣椒粉真是好东西啊!说哭就能哭出来,以后一定要多准备一点,有机会,可以用来骗美人。   一个时辰过去,沐浴更衣之后的容若,神清气爽,面对同样沐浴更衣,而且还被逼着饱餐一顿,神色却无比沉重的臣子们,笑得亲切温和:“来来来,大家坐,有话好好说。”   众人哭笑不得,这么大的事,要跪下抱膝痛陈,又怕这个皇帝脸一板,恼他们不听话了。   董仲方略一迟疑,没敢跪,却也没有坐,深深施礼:“皇上……”   容若一笑摇头:“行了,别为难了,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希望我改变主意,收回旨意对吗?可是,你们不觉得,这道旨意于国于民,于我的母后皇叔,都是好事吗?为什么要收回?”   “自古以来,岂有皇叔与太后成亲的道理。如此君臣不分,国将不国,大楚势必为天下人耻笑。”有一个臣子愤声抗辩。   容若皱着眉头打量他半天,勉强记起这不知是姓王姓李还是姓赵的大臣,官居什么什么大学士,类似于文人领袖一类的身份,怪不得这般道学:“皇叔也好,太后也好,他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君与臣,既是人,就有人之欲念。人生于天地之间,男女相悦,生育后代,都是天伦大欲,堂堂正正,有何见不得人之处。皇叔与太后之间,自小青梅竹马,情义不比寻常,世人何尝不知,为什么一定要用君臣之别来分离他们?为什么礼法道德要用来分开有情人?民间女子可以再嫁,为什么我的母亲不可以?”   “天子之母,岂可……”   容若冷冷打断他的话:“天子之母,就连民间女子也不能相比吗?不要忘记,楚国本来是北方游牧之国,兄死弟继,本是常理,天下人的耻笑又如何?别国之人,不与我同悲喜,不与我共患难,爱说爱笑,且自由他。楚国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既是子民,岂有不明君父行孝之心,岂有不怜国母孤寂之苦的道理。”   董仲方神色悲怆,倒身下拜:“皇上可曾想过,世人会怎样看待皇上,他们会以为……”   容若一笑接下去道:“以为我贪生怕死,为求苟安,献母以媚权臣,是吗?”   董仲方俯首不语。   容若微笑道:“让天下人随便传吧!我既已决定做这种事,就不怕世人把我说成什么样,我不但要亲自主持这桩婚事,我还会把更大的权力交给皇叔。”   董仲方脸上失色:“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不这样做?”容若悠悠地道:“一定要打个你死我活,一定要让整个楚国都陷进动荡,流尽无数忠臣义士的血吗?”   “皇上!”哗啦一下子,又跪下一大堆人。   容若笑着摇手,阻止他们开口:“我知道,我明白,你们不怕死,义之所至,虽死无悔,为国为民,百死不退。你们都是良臣,你们不怕死,可是,死应死得其所,死应为国为民而死,不应为一顽劣小儿权位之争而死。”   再次摆手,阻住几个开口欲言的人,容若神色端肃:“说实话,你们觉得我是一个好皇帝吗?我可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让国家安定富强吗?”   “皇上宅心仁厚,假以时日,必能……”   容若苦笑一声,打断董仲方的话头:“董大人,我知道,你们对我抱以很大的希望,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材料。现在的我,是个好人,但也仅仅是个好人而已。国务不是我能处理的,治理一个国家,其中的学问道理,更不是我所能理解的。当然,你们会说,可以学习,但是,为了我一个人的学习,要耽误多少时间,而这些时间,百姓等得了吗?虎视在侧的强秦雄主等得了吗?你们说我宅心仁厚,可是,一个宅心仁厚的人,是无法成为好的君主的。与其维护我的帝室正统,让我将来葬送了国家,为什么不拥护一个可以守护国家的人?”   容若神色一正:“我知道各位大人都是有学问之人,可是有一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们可曾听说过?”   没有人回话,每个人都神色郑重,眸光深沉,脸上表情也阴晴不定,显然都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容若笑笑又道:“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话说,张三开了一家店,他有一个得力助手叫李四,两个人合力把店开得红红火火。张三英年早逝,抛下了儿子张小三就死了。李四把这家店撑起来了,店越做越大,工人越来越多。客人喜欢这家店,工人拿到的工钱非常多,而小老板张小三,每年什么也不做,净收三千两。可是,有人告诉张小三,店非常赚钱,收入足有八千两,李四自己吞下五千,只给老板三千,而且什么事都独断独行,不请示老板,实在太不对。小老板一听,觉得很对,于是就赶走了李四,自己经营这家店。可是,他不擅长经营,斗不过别的对手,店里一年下来,节省再节省,也只赚到一千两,工人辞了又辞,客人也渐渐流散。你们觉得,为了店好,为了工人好,为了客人好,甚至为了老板自己好,这家店应该交由谁来管理?”   大多数人皱眉沉思,只有董仲方抗声道:“这家店交给谁管理是一回事,本来属于谁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张小三思索很久之后,决定把店重新交给李四管理,不行吗?”容若问得尖锐。   “可是,如果张小三不想交给李四,也绝对是应该的,更何况,还有王小三、赵小三、孙小三,他们又怎么办呢?”董仲方回答得也毫不退让。   容若一怔:“什么?”   “因为李四能干,所以他就可以欺主独断,如果这种事被看成是合理应当的,那么其他人呢?其他的赵小三、孙小三,是不是也同样必须把权利交给别人,连争取都被看成不应该?其他的张四、赵四、王四,是不是也可以顺理成章,欺压主人,侵夺主人的财产,也被认为是对所有人都好的行为?李四是很能干,既没有薄待主人,也把生意做得非常好。可是,谁能保证他一直这样,谁能保证哪一天,他不在一翻手之间,把整个店纳为己有,而原来的店主,从此无枝可依。”董仲方沉声道:“皇上,天子无私情,天子无私事,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到一个人身上,朝中的权柄,更应相互制衡,皇上……”   容若沉声问:“天子的信任不能放在一个人身上,也包括你吗?”   “是,也包括臣。”董仲方点头道:“臣自认此心耿耿,永世不变,但陛下却不必只信臣一人,臣求的,是进言的机会,并不是皇上对臣言必听,计必从,这般恩宠,固是大荣耀,于国家,却也未必有利。”   容若站起来,眼神闪烁不定,慢步往外走。   “皇上……”   容若挥挥手:“我要静一静,你们先等等,不要跟来,让我想想再说吧!” 第五章 制度人心   容若打开御书房的大门,大步跨出去,仰天深深叹息一声,眸光,却又被前方漫天大雨中一道倩影所吸引。   是楚韵如,静静站在无边风雨中,身后只有凝香,努力撑着一把伞。   容若快步走进大雨里,自凝香手中接过伞,把楚韵如护在伞下:“你怎么站在空地上?”   凝香识趣地退下,其他所有的太监、侍卫,也没有任何人多事地跑过来给皇上遮雨。   “皇上在御书房商讨国事,后宫不得干政,我不便靠近。”   雨下得很大,一把伞,护得了她,就护不了他。容若不得不靠紧楚韵如,伸臂把她揽进怀中,低声问:“那为什么来这里?”   楚韵如垂首无语。   容若轻轻叹息。   她担心他,所以不惜皇后之尊,悄立风雨,无声凝望,默然守候,却又不肯对他说一声。就像当初偷偷去劝说苏良和赵仪一般,她为他做一切,却不肯让他知道。   楚韵如在他怀中低唤:“皇上,你的脸色不好,可是心中烦恼难解?还是那些大臣为难了你?”   容若叹息:“我小看了董仲方,我以前只以为他是愚忠的臣子,我以前用轻忽的态度来面对耿耿的忠臣,是我错了。我以为董仲方是那种,不管皇帝如何荒淫残暴,也死忠不悔,不管萧逸如何雄才伟略,也绝不接受的人,我错了。他忠于的,并不是皇帝本人,而是国家稳定的基础,他没有开疆拓土的能力,可是这种臣子,这样的坚持,也许,是另一种让政局稳定的力量。”   楚韵如茫然不解:“皇上……”   容若苦笑,喃喃自语:“我自以为不把权力放在心上,自以为高尚伟大,自以为是把民主世界的任人唯贤发挥到了极点,却忘了,没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残缺的民主反而是祸乱的根源。上古的禅让制度够民主了,发展到了后来,不过是把争权夺利用禅让两个字加以美化而已。古往今来,有过无数权臣,每个人都有机会,都有能力造反作乱,但是,真正起兵自立的总是少数。史书的评断,皇权的正统,忠孝的道德,还有许多臣子们的忠正,都是一道道束缚野心的枷锁。我将一切都让给萧逸,固然对于楚国是一件好事,对于天下,甚至对于后世子孙,却立下了一个坏榜样。别的权臣们会觉得,既然我有权,我有本事,我就应该可以像萧逸那样当上皇帝。既然萧逸能名正言顺得到一切,为什么我不可以。有了这个榜样,野心可以肆无忌惮地燃烧,谋反可以名正言顺地进行,而君主又被置于何地呢?”   “董仲方说得对,张小三的确有权利把一切交给李四,但他也同样有权利决定由自己来负责一切。如果,某种行为,被合理化,就会使赵小三、孙小三、王小三,连争夺应有权利的权利都没有。董仲方并不只是忠于我,他忠于的,是皇帝,是一个君权至上的制度。这个制度并不完美,可是在当前情况下,却是可以让国家保持稳定的基础。不管多么能干、多么贤明的人,都要聚集在一个君王座下,共同撑起一个国家,彼此帮助,也彼此制衡。一个相对稳定完善,被所有人接受的制度,比任何英雄圣人对国家的贡献更大。如果皇帝的神圣被打破,如果只要手上有兵有权,就可以随便欺君犯上,争权夺利,那么天下纷争,将无穷无尽,百姓苦难,也无法止息……”   容若只顾自言自语,忽觉掌心一阵温暖,低头看楚韵如纤手轻轻握着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我想得入神,光顾自言自语,也不管你听得明白吗?”   楚韵如温婉一笑:“你的一些词我不懂,不过,主要的意思,我却是听懂了的,这样的事,我也遇到过。”   “你也遇到过?”   “是,我记得小时候六岁那年,爹出任济州知府。上任济州知府被人刺死,爹翻查案卷,查出他是个大大的贪官,在任期间刮地三尺,导致民不聊生,于是上表奏明朝廷,去了上任知府的功名,可是,另一方面却又设下陷阱,捉到了刺客,判为斩刑。当时所有人都知道那刺客是个英雄侠客,小小年纪的我,最爱听人讲他刺杀贪官的故事。听说他被判处斩,我扯着爹爹问,为什么他是好人,却要被处斩?为什么杀了坏人,却要被处斩?爹说,贪官再坏,他代表的是朝廷的法度,如果民间百姓可以随意刺死朝臣,那还有谁把官员放在眼里?不看重官员,就不看重律法,不看重朝廷,那朝廷威严何在,国家法度何在?所以,那刺客虽然是英雄,却仍须伏法。还记得,我当时为这,大哭了一场呢!”   容若轻轻叹息:“你爹说的对,汉武帝大诛天下游侠,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什么?”楚韵如好奇地问:“谁是汉武帝?”   容若干笑:“呵呵,一个不太有名的皇帝,你不知道一点也不奇怪。”   楚韵如点点头,又道:“父亲杀了那大侠之后,就安心在济州主政,可是没多久就发生了百姓抗税事件。还是上一任的贪官,平时盘剥得太狠,百姓穷得自己都活不下去,哪里交得起税。为了抗税,他们成千上万聚在一起,拿着农具和军队对抗,声势浩大到就像一次叛乱。爹和当时的济州将军领军平叛,把百姓重重包围,然后声称明白百姓的苦衷,今年的税赋不会强行催缴,而是分摊到后三年,慢慢交还,给百姓喘息之机。百姓们听从了爹爹的话,放下了武器,可是爹立刻让人把为首聚众闹事的十二个人捉起来,送京治罪了。”   容若“啊”了一声,脸色微变。   “但是,爹答应百姓的事却没有食言,当年的赋税,在后三年分批交上来了。爹为官还算清正,济州三年任满,百姓富足,百业昌顺。可是他离任时,却冷冷清清,连个送的人也没有,只因为,百姓还记恨他害死了他们的英雄。爹说,他再明白百姓的苦衷,但这样大规模的抗税事件,若不严厉的惩处,则国家的威严何在?天下百姓若纷纷效仿,一起抗税,那朝廷又如何应付?所以,受苦的百姓要解救,抗税的纷争也同样必须追究,这是律法,这是制度,不能改,不能变。”   “因为律法、制度,是所有国家稳定的根本,而所有的律法制度,又把皇权当做根本。所以董仲方选择了我,哪怕我再没用、再荒唐,只要我没有做出危害到整个国家的事,他就不会舍弃我。所以他绝不对萧逸低头,哪怕萧逸再英雄、再了不起,只要他有心谋位,就算明知阻挡不住,董仲方也会尽全力,就算明知必败,他也要用忠臣的血,给萧逸多添一处污点,让史书多记一笔骂名,让后世所有权臣以此为警,哪怕野心高涨,也要一再三思,不敢妄动。英主昏君,盖世英雄,也不过一时一世,而一个稳定的制度,却可以传递千百年,维持千百年的安定,所以绝不能随意被动摇。可笑我不能了解他的深意,却还一直嘲笑他、轻视他,自以为胸襟比他开阔,自以为境界比他高出许多,却根本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容若懊恼的伸手在自己脑袋上用力捶了一下,还要捶第二下,却被楚韵如抓住了手腕:“现在不是可以既不引发内乱,又不致动摇国家制度吗?”   “什么?”容若惊奇地望着她。   楚韵如低声道:“摄政王不是说过,只要让他与太后同去,浪迹天涯,从此再不入楚国一步吗?”   容若叹息摇头:“韵如,你太小看萧逸,也太小看我的母后了。”   “皇上以为他们说的都不是真心话?”楚韵如不敢置信,楚凤仪的泣血悲泪,萧逸的撕心惨痛,那曾对她造成无比震撼的深情,怎么可能是假的。   “不,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母后当时是真的只求一死,萧逸当时也确是为母后放下了他的野心,但也只是当时而已。韵如,他们的确真情真性,可是身陷权力场中多少年,如果他们真可以做到轻淡权位,以情为重,早就相携而去,何须多年来明争暗斗。母后伤心入骨,以致神智失常,固然是因为对萧逸深情,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起初被楚家的背叛刺伤了心怀,再受打击,就撑不住了。萧逸是眼看着最爱的人在面前受苦,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所以才一时忘了一切。可是,人的野心,真的可以因为一时的冲动,就完全消失吗?早已经习惯荣华富贵,习惯站在权势巅峰的人,真的可以默默无闻,忍受冷清平凡吗?不但萧逸做不到,连我的母后也未必做得到。更何况,萧逸的部下,真会放萧逸就这样离开?怎能不苦苦相求,紧紧追寻,萧逸又能坚持多久呢?就算是留在深宫享受富贵,没有权势,对萧逸来说,也只像是被拔去利爪,锁在牢笼而已。他是真心爱着母后,但天长日久,也许,母后就会变成他最怨恨的人了。”   楚韵如在他怀中微颤:“怎么会这样?”   容若抱紧她:“人性本就如此。”他眼神深幽,像一个看尽红尘的智者,胜过一个任性妄为的君王。   他是孤儿,过去二十年的生命,看尽人情冷暖,看多人性丑恶,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使他可以比平常人更深刻的了解人性,看清人心最深处的隐秘。   楚韵如紧握容若的手,仿佛这只手,可以给她无比的勇气,她望向容若的眼,惊奇的发现,他的双眸固然幽深得看不见底,却仍然清澈得直如丽日晴天,不见一丝阴影。   “人性本来就软弱,人生来就有各种野心,这并不是罪。至少,相比许多人,萧逸能痴情重情,手握大权,却并不肆意横行,良心未泯,所以,不应该苛责他。”容若微笑,笑容宁和,如他清澈的眼眸。   他是孤儿,尝尽心酸,受尽欺凌,但也同时得到过无数温暖,所以他可以长大成人,所以他可以学习知识,在了解人性黑暗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光明。   在深刻明白人心之后,他却从不对这个世界绝望。世界给他温暖,他则将温暖回报世界。谁说孤儿一定要孤僻自怜,谁说孤儿一定要扮酷,他宁愿用嘻笑的态度来面对人生。   纵然看透,却不愿看破,所以,他宁可做个看似天真胡闹的孩子,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寻找快乐,在最危险无情的斗争中,寻找美好。   “我相信人性,所以,我用萧逸的死,逼出了母后的真情,也用母后的情,逼得萧逸动摇。如今,他受我救命之恩,又承了我成全之情。他自己又是个不够心狠手辣的人,就算再有野心,再猜疑顾忌我,再觉得我高深莫测,难以看透,也不好意思再对我动杀机,更不好随便干涉监禁我。我为我自己赢得了他的尊敬,和属于我自己的自由。我本想,在他们大婚之后,再把皇位让给他,可是如今董仲方点出了我的错漏不足。但萧逸是人中之龙,又手控朝中大权,岂甘永远雌伏,我也不忍将他从此困锁,而我自己,也确实不是当皇帝的料。可是,这些想法,却根本无法和臣子们沟通,我有我的想法,他们有他们的道理……”   楚韵如见他烦恼,心中不忍,悄悄伸臂环在他的腰上,将娇躯贴近他,低声道:“不要太过忧心了,既然讲道理说不通,总还有别的办法的。”   容若本来望着御书房,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听了这话忽然一怔:“韵如,你说什么?”   楚韵如一愣,还不及回答,容若眼神已是一片清明,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说得对,既然道理说不通,那我索性就不和他们讲道理了。”   “什么?”   楚韵如还一片茫然,容若却已展颜给了她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然后大步走向御书房,双手把门推开,大声说:“各位大人,让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们不再对抗我的圣旨,不再继续呼吁满朝文武、学士书生一起上书来抗争,朕就努力保住自己的皇座,要不然,明天我就下退位诏书,如何?”   他脸上带笑,语气轻松,就似菜市场买菜讨价还价一般,笑吟吟扫视每一个被他一句话说得全身石化的臣子:“如何?大家各退一步,这交易应该很不错吧!”   风雨不息,天地迷蒙,这般风雨,这般天色,一如萧逸此时的心境。   轻轻折起手中小小一张白纸,纸上字迹却还清晰的在脑中不断浮现。   “各位大人,让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们不再对抗我的圣旨,不再继续呼吁满朝文武、学士书生一起上书来抗争,朕就努力保住自己的皇座,要不然,明天我就下退位诏书,如何?”   这是皇帝对那些大臣说的话,这也是皇帝七日来,第一次自称为朕。   萧逸闭目,静听窗外雨声。   进宫已经七天了,前三天心碎神伤,痛断肝肠,直至楚凤仪恢复清醒的神智,后三天迷惑不解,茫然无措。和皇帝的三天深谈,有太多的感触,太多的惊疑,太多的困扰。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刺客手中救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在他露出天大的把柄给天下人看时,不顾礼法地想要成全他?是阴谋陷阱吗?明明他一死,就再无人可以威胁皇帝。是真心吗?世间怎会有这样轻淡权位,甚至连脸面名声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无法相信他,却又找不到怀疑的理由。不能不感他的情,谢他的义,却又无法放开胸怀来接受他。   直到第六天,他才回复平时的理智,静悄悄恢复了和宫外的消息来往,无声无息把宫内一些没有暴露出来的眼线调动起来。   当皇帝接见那班苦苦抗争的忠臣时,相关的对话情报传到萧逸手中时,他竟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愁。   “在看什么?”略为虚弱,却依然美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逸回身扶住楚凤仪,却没有掩饰自己手上的纸条:“你不该随便就起床的。”   楚凤仪目光淡淡扫过那张纸条,却没有夺过来看:“为什么不藏好?”   “纵然藏了,你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吗?”萧逸苦涩一笑。   楚凤仪美眸深注:“他们都说,我伤心疯狂时,你抱着我什么也不顾了。你说,情愿认输,情愿放下一切,携我远走天涯。此时此刻,这话,你还愿再说一遍吗?”   萧逸微笑,几天下来,他已经明显憔悴,即使如此,他微笑时,依然有着说不出的洒脱:“你疯狂之时,曾要我就此带了你去。我想问你,如果抛开你的儿子不谈,如果不是为了他的安危、他的皇位,仅只是你我之间,你还愿抛下皇太后的尊荣高贵,伴我天涯吗?”   楚凤仪凄然一笑,低声道:“无论如何,当时,你能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一生都感激你的情义。”   萧逸伸手轻抚上她的眉眼,抚上她曾为他落泪化血的脸:“你曾为我吐血心碎,我又怎能不铭记一生。”   楚凤仪无声依入他的怀中,闭上眼,不觉温暖,只感悲凉。   萧逸无语,却似有无声的叹息,一直萦绕在耳边。   明明是最真心的话,说出来,却依然如此无力。   心都那么热,情都那么真,又怎抵挡这深深宫宇中的凄冷。   作为情人,他们太爱对方;作为在权力中心斗争多年的对手,他们却又太了解对方了。   任何掩饰的言语,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同样虚伪,任何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此时说出,都一样残忍。   少时的他们,只拥有彼此的情,便自以为拥有整个世界,而已经拥有过世界的两个人,又怎么可能,只甘心握紧一段情。   “母后,皇叔!”清清朗朗的叫声,击碎满宫清寂,催开漫天风雨。   楚凤仪急忙坐正,萧逸略一迟疑,也放开了抱她的手。   容若拉着楚韵如的手大步进殿,楚韵如还待施礼,容若却像忘了宫中规矩,抢前过来半扶着楚凤仪:“母后,你身子还没好,起来做什么?这内殿怎么连个服侍的宫女都没有。”他又抬头瞪萧逸一眼:“皇叔怎么站得那么远,万一母后没坐稳,跌伤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他这意有所指的话,说得向来才智过人的萧逸一时竟也回不了嘴,只得苦笑。   容若笑着携了楚凤仪的手:“母后,我带了韵如来,咱们一家人商量商量,你和皇叔的婚事,选什么黄道吉日才好,应该大操大办,普天同庆呢!还是……”   楚凤仪轻叹一声,打断他的话:“此事万万使不得,皇上不要当真了,礼法规矩……”   容若在心中叹气,这年头,媒人怎么这么难当,不但要打发一帮又一帮的封建保守势力,还要努力说合两个别扭的当事人:“母后,什么礼法规矩,我是皇上,我说的话,还胜不过那些死规矩吗?”   “可是天下人会因此耻笑……”   “天下人,天下人与母后又有何干,他们爱嚼舌头,嚼他们的,母后理他们做什么?”   容若不容楚凤仪再端出什么祖宗家法,道德礼仪的招牌,屈一膝跪在她面前,把头埋下老半天,悄悄用手拭了拭眼睛,才抬起头沉声道:“母后,你为儿臣吃了太多苦,牺牲了太多,你就容儿臣尽尽孝,为你做一点事好吗?”   他语气无比诚挚,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楚凤仪听得心酸情动,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好不容易唤醒的理智和加以拒绝的力量,也消散无踪。   辣椒粉再奏奇功,容若心中暗暗得意,起了身又对萧逸道:“皇叔,我已经说服大部分朝臣,这桩婚事,固然会引来一些非议,但应当不足以阻挡我们,皇叔可以放心。”   萧逸心情复杂,眼神亦难以保持平静地凝视容若,良久才道:“大猎之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理?”   “处理?”容若摸了摸头,才笑道:“我不是和七叔谈过了吗?有刺客行刺朕与皇叔,所有保护皇叔苦战的将士,各记军功,死者追加抚恤,不可轻慢。至于保护我的秦福、高寿一干人等,护驾不力,赶出宫去算了,当然还要张榜缉拿。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他笑得像只纯洁小白兔,但这番处理的苦心,却并不仅仅是仁恕。   楚家与皇族代代联姻,势力渗入到各个阶层,所以皇族身边的至亲都与楚家人血脉相连,要对楚家动刀兵,不是易事。更何况,楚家既是楚凤仪与楚韵如的娘家,又是受萧逸的指使,动了楚家,叫他们脸面放哪里。   诚王、瑞王固然暗中指使刺客,但并无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这时动了他们,易引发更多的猜测和流言。皇室内哄,朝局不稳,或是摄政王胁迫皇帝,逼娶太后,肃清先皇血脉,不知会有多少谣言满天传。要是予他国以可乘之机,对大楚绝非好事。   如今能做的,也就只有把诚王、瑞王暂时软禁,对楚家的屡次求见,也冷冷打回,下几道申斥的旨意,好好吓吓他们也就是了。   过些日子,等大婚完毕,大家恭喜发财,万事如意,你好我好大家好吧!   政治毕竟是需要妥协的,更何况,容若本人就是一个拼了命也要避免流血的人。   楚凤仪沉默不语。   萧逸徐徐点头:“一切自然听从皇上的旨意。”   容若笑得轻松自在,和平时一般无二,说出来的话却吓人一跳:“七叔,我曾经想过,在你和母后大婚之后,找个机会把皇位让给你。”   难得萧逸居然能连眼皮也没跳一下地接口问:“那,现在呢?”   容若苦笑着耸耸肩,摊摊手:“我发现事情一点都不像我想得那么简单。此时此刻禅位,会留下一个坏的榜样给天下人、后世人看,也会让人对你有许多非议,咬定了你逼迫少帝让位,强娶当朝太后,不会有人相信你的无辜。所以,我决定受累一点,继续戴着那顶有点重的九龙冠,当我的皇帝,不过朝政就要七叔你帮我操心了。”   “皇上既为人主,岂可不理朝政。”萧逸缓缓道。   “谁说身为人主一定要理朝政,当皇帝的不管国家大事,又不是从我开始。”容若心中暗想,明朝的皇帝,几十年不上朝,不也照样过日子,倒是在那位天天上朝的勤奋天子管理下亡了国。换了他要勤奋起来,胡闹着理政,搞不好还真要亡国:“我自知不学无术,什么也不懂,治理国家,这么深奥又这么辛苦的事,还是让七叔代劳吧!由我来的话,天知道会弄出多少乱子。”   “皇上不学无术?”萧逸徐徐扬眉:“那道大婚的诏书,文辞精准,情理通畅,当朝重臣名士,只怕没几个写得出来的。”   容若干笑,他当然不能说,当年他考历史时,选的论文就是孝庄的那段密史,因此找过许多资料。那篇史无前例的诏书,也是从野史小说中看到,因写文需要,所以记得还比较清楚:“那诏书不是我写的,是让性德帮我写的,其实写得也不怎么样,主要是立意还算新奇。当朝名士们写不出来,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敢动这个意,不知道所谓礼法规矩是可以打破的。”   他笑嘻嘻拱拱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皇帝的正事,我确实干不了,七叔你就帮帮我吧!不看我的面,不还要看母后的面吗?”   明明是他把天下权柄轻易拱手让人,明明是应该别人涕泪交流,跪地叩恩,他做起来,却似让人家吃了天大的亏,他自己情虚心虚,硬着头皮死赖给人家做似的。   楚凤仪悄悄皱眉,楚韵如却低低一笑。   萧逸愕然望着他,良久才徐徐道:“皇上,信任我吗?”   容若悠然一笑,凝视他:“七叔,信任我吗?”   萧逸沉默不语。   容若朗声笑道:“我和韵如不打扰母后和皇叔了,就此告辞。”   他携了楚韵如的手,施礼退出了永乐宫。   楚韵如一边伴他同行,一边在他耳旁低声问:“他到底相信你几成?”   容若微笑:“不要问别人相信你几成,问你自己有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就好。”   楚韵如微笑,声柔如絮:“我相信你。”   容若侧首望向她。   楚韵如明眸闪亮:“我相信你,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就算全世界人都不信你,我也信你。”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容若心中悄悄泛滥开来。为什么忽然间忘记继续前行的脚步,就这样直直停在路中央?为什么眼睛凝望她明丽的脸,就此再也不愿移开?   她忽然间红了娇颜,急急忙忙想要推开容若:“皇上,别停下,有雨。”   容若失笑,把她拥入怀中,轻点她鼻尖:“傻瓜,你看,雨已经停了。”   楚韵如一愣抬头,却见雨后碧空,无限悠远,远方天际,七彩闪烁,美丽如梦。   雨终于停了,雨后彩虹,原来如此美丽。 第六章 手足情断   在许多人的非议声中,在许多人的反对声中,皇太后与摄政王的婚礼,终于举行了。   虽然直到大婚当天,仍然有人以为,此事另有玄机,或许只是皇帝的某种计策,虽然大婚并没有特别隆重,远不如皇帝当年立后的风光,虽然大婚举行得也稍为仓促,只是把消息传往天下各国,连各国的贺使、贺客还没有赶到就已经举行,但的的确确,举行得还算顺利。   虽然民间有不少笑话嘲弄,虽然坊间流传了不少讽刺的诗文,虽然私底下,有许多人议论纷纷,但在朝堂上,的确没有太明显的反对声音,皇帝自始至终的坚决,也一直没有改变。   大婚当日,容若亲读贺文,亲自主持大礼,甚至亲自把一对新人送进喜气洋洋的永乐宫,他才脱下繁琐的大礼服,摊手摊脚,躺在龙榻上,让人抬回了寝宫。   一回宫,容若就对着性德惨叫:“天啊!还有比皇家举行婚礼更辛苦的事吗?我累得像条狗。”   性德随手递杯茶给他喝:“你自找。”   容若委屈地狠狠瞪他:“我做出这么高尚伟大的事,你居然连夸都不夸我一句吗?”   “很高尚吗?你自己懒得干活,所以把分内的事扔给别人做,这就是你的高尚。”性德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真面目。   容若终于放弃了就自己的品格问题和性德进行辩论的企图,无可奈何地半坐在龙床上,侧头望向窗外,远处,永乐宫的灯火:“以前看孝庄传奇,对于孝庄和多尔衮的爱情就充满了同情,觉得他们真的很惨,想不到,我居然有机会亲手把他们送做堆呢!真是了不起的功德啊!不枉我这段日子以来披荆斩棘,消灭一切阻力。婚事虽然不是最隆重,不过也够厉害了。就是有点奇怪,纳兰玉居然没来参加婚礼,怪事,我可是特地派人请过他了。”   “你确定,他们两个会幸福吗?”性德平淡的问话里,不带丝毫关切。   “现在,他们之间还有心结,萧逸对我始终不能释然全信,母后总要防着他有朝一日伤害我。”容若淡淡道:“可是,毕竟萧逸受了我的恩义,他本人又不是太卑鄙的那一类,所以他虽然忌我,却也不会伤害我,而且,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很深,勉强还可以幸福吧!而且……”   容若笑笑又道:“等以后,时间证明了我的诚意,他对我的疑心可以渐渐淡去,他手下对我的防备也会悄悄松懈,我也会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从头到尾都是自由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萧逸没有做任何胁迫我的事,不会给别人以任何借口发动变乱,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丑恶的记载。只要母后和萧逸生下了孩子,母亲对儿子的爱就会转移一部分到幼儿上。两个人,有了同样可以全心爱护的人,以前貌合神离的一些局面也可以改变。也许我可以找个合适的借口,把皇位让给我可爱的小弟弟,让萧逸在幕后为亲生儿子摄政的话,他应该会心甘情愿的吧!”   “那么,在这一切实现之前,你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好好练功了。”好吃懒做,怕吃苦不干活的容若,大声宣布自己的决心。   就算是性德,听得都愣了一下。   容若却又一下子蹿到他面前,双手合十,做哀求状:“性德,你真的不能传功力给我吗?你真的真的不能帮我打通任督二脉,让我平添几甲子功力吗?你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弄出什么灵丹妙药,让普通人一下子变成绝世高手吗?”   性德无情地板着脸,一脚把纠缠自己的皇帝踢开,冷冷问:“你说呢?”   容若哭丧着脸:“算了,就知道求你这块木头,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起来,你就会动不动说什么平衡平衡。你以为我喜欢当天下第一高手吗?可是我想要保护韵如,我不想她再为我苦战,我希望我自己可以有力量,你明白吗?”   他叹口气,摇摇头,跳上自己的龙床,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咬牙切齿地说:“不求你了,我自己苦练还不行吗?就不信,吃得苦中苦,我练不成功上功。”   性德不理他的喃喃埋怨,只默默低头看他自己的手。   性德的双手,白皙修长,优美如玉,这双手,曾经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足以在太虚的世界中排山倒海。可是,自从那次在雪衣人面前忽然身体失控之后,强大的力量就这样消失无踪,再也不能回来。   他依然俊美绝伦,但他已经失去了变化和隐藏身体的力量,他再不能瞬间移动,再不能从主机读取各种各样的信息。他再非全能之神,即使他仍然拥有超凡的气质,超人的俊美,超众的知识,超群的感知能力,但他,已不够资格做玩家的万能护卫了。   他自检了无数次,用尽了所有的知识来分析,却无法找出问题的根源来补救。   这段日子,容若忙着萧逸和楚凤仪的婚事,跑前跑后,一刻也坐不宁,根本不知道,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靠山已经形同虚设,更不知道,就算是性德不顾保持平衡的规则,全力想帮助他,也已经没有力量帮他增加功力了。   容若不知道,所以在完成一桩心事之后,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地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成了天下第一高手,救了萧逸十三次,感动得萧逸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三十一次把苏良和赵仪从必死的险境中救出来,这两个倔孩子,红着眼睛,抱着他不松手,要一生一世跟随他。全天下的美人都围着他,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他则无比伟大,无比圣洁地一再宣称自己对楚韵如的爱不可动摇,只好让全世界的美女伤心的眼泪流成了河。   容若得意地在梦中笑出声。性德却在辉煌的烛光里,守在他床前,沉沉寂寂,直到天明。   纳兰玉本来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要去参加由楚国皇帝亲自主持的这场惊世骇俗的婚礼。可是就在他装束停当,准备出门时,一位不请自来的访客,不走大门走窗户,在避过所有人耳目之后,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纳兰公子,别来无恙。”问候的话语,因为充满恶意的语气,而变得有些刺耳。   “是你。”纳兰玉霍然起身,眉头微皱。   来者身材高大,英眉朗目,眼中有着宝剑般锋利的光芒,虽然衣着随便,却有一种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的骇人气势。   “霍将军,你怎么来了?我听飞报说,皇上派来商谈婚事的正使是凌大人,而且此时应该也还在路上,为什么……”   “我再不来,纳兰公子只怕就要变成楚国的不二之臣了。猎场之上,一箭逼走刺客,救下楚国摄政王的威风故事,早传遍楚京。纳兰公子,你好威风,好本事啊!你忘了皇上最想除的人是谁,你忘了这次派出整个使团到楚国,为的是什么,你忘了皇上对你的无上恩宠。你对得起你的国,还是你的君?”   纳兰玉默然半晌,才道:“这件事,我会去向皇上解释的。”   霍将军英挺的眉高高扬起:“好啊!纳兰公子,你是右相之子,皇上宠臣,我自然是没有资格逼问的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公子还是快些起程回去面君吧!”   纳兰玉点头:“容我向楚王请辞。”   “不必,你写一封信请辞即可。”   纳兰玉一愣:“这太无礼。”   “皇上有旨,要你立刻放下一切事,尽速回国。你是要对本国君王抗旨,还是要对别国君王失礼。”霍将军冷笑一声。   纳兰玉情知事到如今,由不得他,更何况叛国的嫌疑在身,更不敢要求与楚王见面,只得坐下,草草写了一封辞表。   霍将军一手接过:“这个,我替你想办法传过去,你出去吧!外面你的马已备好,护送你回国的高手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霍将军不与我同去?”纳兰玉有些奇怪,这个以前当他是祸胎,现在视他为叛臣的人,居然不亲自来押解他。   “不,圣上有旨,要我留在楚国,就算萧逸娶了皇太后,也不能就此放弃,还是要尽一切力量,让他和皇帝反目。只有促成楚国内乱,大秦才有可乘之机。”   纳兰玉眉头微皱,眼前此人,武功高强,长于战阵,但也因为出身名门,屡立功勋,所以不免骄横急躁。以前在秦国,就多次不顾自己受宠的身份,加以为难羞辱,性格过于飞扬跋扈。以皇上的雄才伟略,知人善任,为什么会派这么一个人来到楚国,策划这种最需细心谋划的阴谋呢?   “霍将军,此事不同寻常,还请万万小心。萧逸不是易与之辈,当今楚王,行事更如天马行空,每每出人意表,无迹可寻,切切不可大意。”   “你只知在圣上面前承幸邀宠,对你来说,这当然是不同寻常的大事,对我来说,却是手到擒来。楚王一手促成这桩大婚,必有阴谋,他不可能会傻到把萧逸越捧越高。只要能适当挑拨,不愁他们不反目成仇。”   纳兰玉暗自苦笑,知道自己无论劝什么,这个人都听不进去。想到萧逸的庞大势力,楚王的古怪行为,性德的高深莫测,纳兰玉就觉全身发寒。如果眼前的人做事出了差错,受连累的,必是秦国。   只是再为国家担心,却也无力扭转大局,他只得叹息着推门而出,心中低问:“皇上,为什么你会选择他来负责这么重要的事呢?”   这样的问题,无法得到答案。   纳兰玉走出鸿泸府专门安顿外国贵宾的客馆,就已经被七八个随从牵着马围了起来:“请公子上马。”   纳兰玉一声不吭,扳鞍上马。   纳兰玉前后左右都有策马拥护的随从,看似前呼后拥,实则形同押解,一路出城。   一行人在城外纵马狂奔,渐渐离开大道,行人也慢慢稀少起来。   当前方一道白影,快得像电一般疾掠而至时,纳兰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啊!”   声音刚落,前后左右已同时响起八声闷响,八个人一同自马上倒下去。   纳兰玉低呼:“你把他们怎么了?”   “放心,只是睡着了。”在瞬息间,让八个军中高手毫无反抗余地受制落马的雪衣人,闲闲负手,冷冷回答。   纳兰玉忽觉胸口一阵疼痛,强笑道:“大哥,你来送我吗?”   “送你回去送死吗?”雪衣人冷笑:“秦王对你的宠爱也不过如此,一听说你救了萧逸,就让人把你当囚犯一样押回去。你以为,你回去,还活得成吗?”   “他是皇上,他有他对国家的责任,知道我救助了国家的强敌,他不能因为私人喜欢我,就当成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能因此责怪他。”纳兰玉觉得胸口有些紧绷,不得不长吸了一口气,脸色却白了下来。   雪衣人轻叹一声:“随我去吧!从此不必屈膝人前。”   纳兰玉苦笑一声:“我是秦国的臣子。”   “秦国?”雪衣人眼中忽射出比剑还锐利的光芒:“你的秦国现在能给你什么?三尺屠刀?”   纳兰玉似是被那无形剑气刺伤,微微瑟缩一下,然后微笑:“君要臣死,臣岂敢不死。”   雪衣人眼中有汹涌的要吞噬天地的怒涛:“你怎么会死?你回去,把有关我所有的一切告诉你效忠的主子,告诉他你为秦国所费的苦心,你就是秦国的大忠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纳兰玉心中苦痛,眼前这个无所不能的人物,居然气得口不择言到这种程度,以往万马千军中犹不改的镇定从容,消失得一干二净,可见真的是被他伤了心。可是,他自己不也受伤至深吗?   他终于忍不住,抚上胸口那阵阵撕裂的伤口:“大哥,你知我不忍负你害你,你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负国背君?”   “好一个不忍负我害我,你暗中阻碍过我多少次,我忍你、让你、容你,不过是念在兄弟之情。今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你既不把我这兄长放在心中,我又何必再记得你是我弟弟。”雪衣人纵声长笑,激愤之音,穿云裂石。   受他真力所激,纳兰玉面无血色,俯胸弯腰,低声咳嗽了起来。   “还要演戏吗?你以为我上过你一次当,还会再上一次?”   冰冷的声音让纳兰玉身子一僵:“大哥?”   雪衣人冷冷盯着他,目光如刀:“当夜我刺你一剑,看似伤得深,但刻意避开要害,只要好好调理,到大猎的时候,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你却流了满身的血。是你故意不好好治伤,故意把伤留到大猎之时,故意绷开伤口,故意让血流满身来打动我。可笑我当时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情急中计,弃刀而去。你好心机,从一开始,你就已经在算计我,说不定当时那一剑,都是你故意激我刺的,我却还曾为伤了你而懊悔伤心。”   纳兰玉抚胸不语,神色惨然。   眼前这当世无双的高手,这只身单剑掀起无数血腥的绝世人物,若非真心视他如弟,怎会几次三番中他的苦肉计,又怎会明知被他所欺,却还是来到他面前,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面对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质问,他已无言可答。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愿随我而去,你若点头,以前的事,我就当清风过耳,再不介怀。所有的一切,我会凭我的剑,再次争取到。”   纳兰玉默然良久,才徐徐摇头,摇头的时候,他脸色难看得只如死人一般。   雪衣人脸色一冷,激愤神色一闪,却又转眼平复如水不波:“好,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你莫再说我这兄长负你。”   纳兰玉惨声低唤:“大哥……”   一股劲风袭来,正正撞在纳兰玉胸前,他从马上直跌下去,几乎背过气去。   “你敢再叫我一声大哥,我就杀了你。”声音森冷无情,没有人能质疑声音的主人,说这话时的决心。   “我只是想问大……我只是想问你,现在有何打算,何去何从?”纳兰玉抚胸,挣扎着站起来。   “我会回秦国去,但不是现在。”雪衣人目光遥望京城方向,眼中又闪烁起比剑光还锐烈,比剑光更激扬的锋芒来:“我要会会楚国小皇帝身边那个叫做萧性德的侍卫,不能与他尽情一战,我必抱憾终生。”   他本来遥望远方,目光中流露出无比的期待与向往,转眼又变作森冷和讥嘲,望向纳兰玉:“你必是希望我死在他手中的,你也省了烦恼,可是?”   纳兰玉垂首不语,他没有直接给自己一剑,只是用语言来刺伤,已是天大容情。所以他除了承受,再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沉默着等待更多的讥讽刺心而来,但静默之外,还是静默。   纳兰玉终于抬首,却见四野寂寂,哪里去寻那雪衣迎风,高华如仙的身影。   纳兰玉叹息一声,这才觉得支持不住,身痛心疲得几乎想倒地一睡不起,却又见四周倒地的人都在慢慢起身,莫名其妙地四下打量,然后一起望定他:“纳兰公子,出了什么事?”   纳兰玉愕然无语。   他本来就背着叛国的罪名,被人形同押解的带回国,半路上,押他的人一起失去知觉,任谁都要觉得其中有鬼,暗中更会生起无尽猜疑。这些事传回国中,朝臣会怎么想?皇上,又会怎么想?   纳兰玉苦笑一声,遥望楚京方向:“大哥,这一回,该算是你故意害我吧!”   “纳兰公子,到底怎么回事?”   追问声响在耳边,纳兰玉只淡淡道:“不知道,我也刚刚站起来,好像刚才被人打了一下,晕倒了。”   他不去看别人的脸色,也不管这些人眼中的怀疑有多么深,自顾自又上了马,回头凝望楚京,心中无限怅然。   楚国的京都,无比繁华热闹的城市,让多少人的生命,就此转折。   他是为了打压萧逸而来,却在这里,救了萧逸的命。他是为谋害楚国而来,却在这里,与楚国君王结成朋友。他是秦王宠臣,却在这里,负上叛国嫌疑。他是那盖世英雄的爱弟,却在这里,兄弟相疑相忌,直至情断。   到如今分离在即,他仍不知道该为秦国的声威担忧,还是该挂心楚王萧若的安危。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希望霍将军的计划得逞,也不知道应该盼望兄长或楚王身边最信任的奇怪侍卫,哪一个胜利活下来。   除了一声怅然的叹息,在楚国的都城,他终于什么也留不下,转头,望远方中天旭日,秦国,故土,终要回去了。 第七章 苦命皇帝   “救命啊!杀人了。”早已经让所有太监、宫女、护卫听得习惯到麻木的惨嚎再次飘扬在半空中。   随着大叫声,容若连施“懒驴打滚”这一绝不优雅,但绝对有效的招术,好不容易躲过贴着脑袋砍下来的剑,手脚并用爬起来,也顾不得一身是灰,飞一般地扑向一旁观战的性德,抓住他往面前一挡,大声说:“你看看你这不听话的徒弟,他这是过招吗?那一剑明明是要我的命啊!”   苏良慢悠悠把剑拎起来:“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手滑。”   “是啊!只是小小失手,你用不着这么大喊大叫吧!”赵仪闲闲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悠悠地说。   “你当然帮他,你还不是……”容若瞪大眼睛,就想冲赵仪扬扬拳头,一抬手,却觉胳膊痛得厉害:“你上午那是和我切磋拳脚吗?用得着那么用力吗?明明是收买人命。”   “不认真,你的武功进步得了吗?不认真,你不觉得危险,你的才智迸发得了吗?是你说吃得苦中苦,方练功上功的,是你求我们,我们才勉强陪你喂招的。你怕吃苦了,要打退堂鼓了,直说就是,何必这么多借口。”赵仪语锋如刀,说完了,又慢悠悠喝口茶,润润喉咙。   容若真是欲哭无泪啊!自从上次大猎,这两个坏家伙救了他,又撕破脸说清恩怨之后,现在就连表面上的客气都不再保持了,有事没事冷嘲热讽,抓紧每一个时机来打击他。连身边的太监、宫女、侍卫都已经从开始的震惊,渐渐习惯了他们两个的目无君父。   可怜容若,为了练功,还非得求他们不可。   要想好好把武功练好,一个配合练功的人绝对少不了。可是宫中其他侍卫,只要容若一抬手,他们就跪下大喊:“皇上天下无敌。”一伸腿,他们还没中招,就已惨叫倒在地上,然后一边磕头,一边说:“属下甘拜下风。”   要找性德过招,性德冷冷一句:“你所有招术都是我教的,任何动作都在我的计算内,和我过招永无胜算,你确定要试吗?”   容若乖乖放弃,要找楚韵如过招。   人家美人儿娇滴滴,白嫩嫩,叫他拳头怎么砸得下去,刀剑怎么砍得下去。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楚韵如武功远胜过他,要是不停的输给自己的老婆,那就太丢脸了。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苏良、赵仪了。   于是可怜的皇帝,每天都倍受煎熬,随时都面临着丧失性命的危险。   不知是有心还是故意,这两个由天下第一名师调教出来的小高手,一和皇帝过招,就老是劲道拿捏错误,永远用力过度,招式也总是使用不当,不断误出杀着。   于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耳朵里每天都灌满了皇帝的哀叫惨嚎。宫中的太医,天天青白着脸,抱着医箱,守在殿外,随时待用。   容若到目前为止,虽然没有缺条胳膊少条腿,不过,除了脸要用来见人,要去晨昏定省,不能出问题外,身体其他部分,几乎都青青肿肿,大大小小的伤痕不断了。   “皇上。”在容若最委屈的时候,如花娇颜出现在他面前,又美又小又白又嫩又柔软的手,拿着温热的手巾过来为他擦汗。   容若享受的吸口气,闻到美丽宫女身上的清香:“侍月侍月,你最聪明伶俐,知道我什么时候最需要你了。”   这些美丽可爱的小宫女,可真是支持他苦练下去的动力啊!要不是她们随时在旁边,又是手巾又是扇子,又是擦脸又是掸灰,又是揉肩又是捶腰,他怎么可能苦中作乐,坚持到底呢!   侍月早已习惯他夸张的说法,只抿唇偷笑。   “皇上,你又弄伤自己了。”   又是焦急又是埋怨,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偏偏又无可奈何的声音传来,容若立刻笑开了颜。   当然,他最大的动力,支持他最强的力量,就是美丽皇后为他心疼的眼神,怨他不爱惜自己的嗔怒了。   为了让自己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这样的佳人,吃再多的苦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一想到自己这段日子以来,没日没夜的苦练,勤奋得让所有人吃惊的表现,根本没有得到相当的回报,武功上的进步低得惊人,容若就很想仰天悲歌,涕泪满襟。   为什么会这样?世上怎么可以有这样没天理的事?谁说收获和付出成正比,全是骗人的。小说里的主角,十个有九个是天纵英才,一学武功,人家练一辈子练不成的功,他一天就可以练到顶峰的张无忌型天才。剩下一个是虽然很笨,但勤能补拙,只要用心,同样也可以当大宗师的郭靖。为什么这些例子,到他身上,全部失效?   人家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小说里再怎么平凡的男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一定可以取得非凡的成就。为什么他为了楚韵如这样辛辛苦苦,伤痕累累,却还要沦为两个小坏蛋欺压的对象,以及所有人暗中的笑柄呢!   每次想到这些伤心事,容若就很想抱着楚韵如大哭一场算了,又怕在美人面前,丢了他男子汉大丈夫的脸,只好拚命强忍着。   见了楚韵如过来,他还要装出笑脸,很大男人地挥挥手:“韵如,没事,别担心,练武嘛!本来就要摸爬滚打,不吃点苦,那算什么大男人。”   楚韵如对他的嘴硬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这次伤着哪了?”   “没有没有,我武功天天进步,哪那么容易受伤。”容若大剌剌挥手,牵动痛处,脸上肌肉一紧,动作也同时一僵。   楚韵如一把扯过他的手臂,掀开袖子一瞧,看那一大块乌青,就倒抽一口冷气:“还疼吗?”   “不疼……疼啊……”   容若惨叫一声,吓了把手放在伤处上的楚韵如一大跳,惊慌之下,顾不得别的,把容若的手臂略略抬高,低头轻轻吹口气,如同呵护一个指头受伤的小孩子。   容若只觉她吐气如兰,叫人骨软筋麻,哪里还装得住硬汉:“我这疼,还有我的背上,被苏良踢青了一大块,我的胸口,让赵仪的剑柄狠撞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动骨伤筋……这里,这里,唉,对,就是这里,这是被他们害得跌倒弄伤的,还有这,这,这……”   他一边历数,楚韵如的手自然就会寻找他的伤口,哪怕只是隔着衣裳碰一下,都叫人心头甜滋滋,他也就不介意叫苦了:“都是这两个坏蛋害的,你帮我讨回公道来。”   真要单打独斗,苏良和赵仪,谁也打不过楚韵如。而且依楚韵如的武功进境来看,过不了多久,这两个坏小孩联手,恐怕也不是她的敌手了。   “韵如这么心疼我,还不揍得你们满地找牙。”   容若想得得意洋洋。   楚韵如却只是有些埋怨的望了苏良和赵仪几眼,然后用更恼怒的眼神盯着容若:“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行就不要勉强练了,谁也没逼你当天下第一高手。”   “你们不逼我,我自己难道不会逼?难道你要我再看一次你为我拚命,要我再受一次那揪心的苦吗?”容若心中想着,却也知道自己到底是块什么料,所以只能苦笑。这份苦心,除了性德,也实在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丝毫没有武学天分的他,也只不过是又造了一个大笑话给大家看。   容若不能说实话,只好呵呵干笑:“我想做点事,想要有点成就感。我不想一直这样,文不成,武不就,国家也不会治理,白白让人看不起。”   楚韵如柔声劝慰,态度如哄骗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你是皇上,又不要你冲锋陷阵,要把武练得那么好做什么?又不要你去考取功名,要辛苦学文做什么?你虽不理国事,但你安排的人,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是你的功绩。如果不是你信任别人,放手让他发挥才能,国家也不会有如今的安定。谁能瞧不起你,谁敢看不起你?就算是史书上,也要承认你的功绩。”   这大帽子戴得实在太让人舒服了,容若连连点头:“是啊!谁说好皇帝一定要英明神武,爱吃爱喝爱玩就不能当好皇帝了?人家小白,不也把国家大事一股脑扔给管仲,自己只专抓妇女工作,一样不影响他青史留美名,成为天下霸主。”   “小白是谁?”   “小白啊!他是个聪明幸运的家伙,一辈子不花心思,不动脑筋,什么事都交给人家干,自己吃喝玩乐,住华宫,拥美人,是我的学习榜样。”   楚韵如似懂非懂点点头:“那妇女工作是什么意思?”   容若一愣,然后一阵乱咳,接着摸摸鼻子,揉揉眼睛,扯扯头发,最后一抬头,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指着上方喊:“今天的天气好好呦!”   四周传来一阵窃笑,楚韵如也垂首轻笑,再也顾不得逼问什么妇女工作的问题了。   阳光正明媚,天高云淡,清风徐来,淡淡的花香萦绕四周,轻轻的笑声响成一片。   从什么时候开始,让所有宫中下人视若魔鬼的皇帝周围,有如许轻松自在的阳光和空气,欢颜和笑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永远沉寂阴冷的宫殿,总被异样灿烂的阳光所笼罩。   阳光下,楚韵如垂首低笑的样子,有一种异样的风姿。   容若看着心中一荡,忍不住伸手想要抱她。   虽说在容若的带头下,楚韵如早就把许多宫中规矩礼法破坏了,虽然在容若,以及容若身边的太监、宫女面前,她也不再保持皇后的矜持与庄重,不过,这样众目所视,让人抱个满怀,总是叫女子娇羞,忙用力要推开容若不老实的手臂。   容若龇牙咧嘴,做吃痛状。   楚韵如见状一惊,唉呀!别不小心碰着他的伤口。就这么一迟疑,已是先机尽失,让人结结实实抱个满怀,她气得挥拳想打,却连捶人的动作,都只剩下娇羞了。   容若死死抱着怀中气得满脸通红的佳人,也不理四周所有人或含笑,或惊诧,或祝福的目光,只是得意洋洋地冲四周眨眼睛、扮鬼脸,顺便在心中猛摇胜利大旗。庆祝他第一百二十七次,揩油大作战,顺利达到预定目标。   夜已深了,皇帝的寝殿里,灯火依旧一片辉煌。   平时到了晚上,一定满嘴叫痛,早早躺到床上去的皇帝,此时却端端正正坐在御案前,努力用他实在和漂亮无缘,苦练了好久才勉强可以见人的毛笔字写信。   容若写两笔,停下,皱着眉头,想半天,再写两笔,然后再停下,皱着眉,再想半天,然后把纸一揉,扔开。摊开一张新的纸,继续重复以上过程。   性德坐在一边冷眼看着,御案旁揉成一团的纸渐渐堆成一座小山,而摆在容若面前的那张纸,仍然没写超过十个字。   即使是人工智能体,耐心也有用尽的时候,性德终于开口:“你还要写多久?你确定天亮前你写得完吗?”   “你不知道给女人写信是最费功夫的吗?而且是对一个你马上要辜负的女人。”容若一开始还在瞪性德,后来却又不禁神色黯然。   “你可以带上她?”   “不行的。”容若苦笑:“我曾想过,努力练成盖世绝技,努力让我有保护她的力量,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不是那块材料,我不是什么武学天才,再怎么用心,最多也就达到普通高手的水准。外面风大雨大,险恶重重,我不要她再身处险境,我受不了再一次看她拦在我面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我会尽一切力量,打破锁住她的黄金牢笼,我会盼望她生活幸福平安,我不能让她再因我而涉险。”   “你怕她涉险,就一点也不怕自己遇到危险?”   “我有你这个万能保镖,有什么可怕的。”容若答得有恃无恐。   性德沉默不语。   容若低下头又写了两个字,然后侧头冲着性德问:“为什么不说话了?最近你觉不觉得你有点阴阳怪气?”   “有吗?”冷淡得不带起伏的问话。   容若干笑两声:“你不觉得最近你说话很少,总是一个人站在一边,好像在思考宇宙形成这种大问题似的。”   “我平时说话很多吗?”性德冷眼看他。   “也是。”容若点点头:“你平时也一向少说话,一副木头脸,明明什么也没想,人家也觉得你在思考人类起源。可能是我多心了,像你这种人工智能体,怎么可能会有心事。不过,如果你真的像人类,开始有了喜怒悲愁,记得第一个告诉我,我可是最好的心理医师,可以帮你适应新生活呢!”   他笑着冲性德眨眨眼。   性德却只毫无触动地问:“一定要走吗?”   “当然要走,好奇怪,你以前不会这样问我的,才不管我走不走呢!看来你真的人性化了许多,都是我的功劳啊!”容若永远记得在任何时候夸奖自己两句:“大婚已经行过了,朝政也稳定了,我这个没用的皇帝,整天留在皇宫里,白吃白喝也没什么意思。”   “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吗?你不是自比齐桓公吗?你不是说没有大本事,一样可以当好皇帝。做君王,只要把握宏观方向,别的全交给手下干,照样可以做一代英主吗?”   容若摸摸鼻子:“你是在讽刺我吗?知道小白他一代英主,为什么下场不堪?”   “因为他用错奸人。”   “错,因为管仲死在他前头。只要管仲不死,他再用多少奸人,也动摇不了朝局的。所以,我会求神拜佛,希望萧逸长命百岁,无灾无难。但天灾可以避,人祸却不好免。”   容若微笑:“太多人对我存在疑忌之心,太多人在观看我的行动,就连萧逸,只怕也将我视做最大的难题。我救过他,助过他,让过他,现在则坚定地支持他,在情在理,他都应对我感激涕零,但是,我的存在,仍然是对他的威胁。萧逸也好,甚至母后也好,他们都无法真正理解我的想法,因为不能理解,所以难以相信我会这样轻易把权力抛开,所以难免疑神疑鬼。万一将来又出了什么血腥的事,倒把我一番好心糟蹋了。就算萧逸不来对付我,他天天为我的事操心费神,于国家,于母后,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远离权力中心,也是在为他铺路,让他有更广阔的空间,对大家都好。”   “他会答应让你走吗?”   “会!现在,他既不忍害我,又不好意思囚我,我在他面前偏偏碍着他的眼,处处提醒他,他的地位并不完全稳定,倒不如让我去算了。其实,在大猎之后,我就明确对他表明心意,告诉过他,只要国家政局稳定下来,我就会离开。我走了,朝臣才不会再摇摆不定,患得患失,他也不至于再日日忧思,难以安枕。他当时虽不做表示,其实心中何尝不希望我远离权力中枢。我故意不上朝,或上朝只当摆设不发表意见,还有意对几个有资格追究皇帝的臣子露点儿远行的口风,就是为一切做准备。而他也在悄悄挑选长得像我的少年,自然也是在我走之后,用来塞天下悠悠之口的。毕竟皇帝一个人跑掉,这么严重的大事,只要最高层心知肚明就行了,可不能传得满世界都知道。”   容若侧头望着性德:“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告诉我,不要闷在心里。”   “我不必有什么想法,其实这件事你早就想定了,该做的准备也做足了,我再问你,不过多此一举。”   “我是把相关准备都做足了,出去要带的东西也全准备妥当。母后答应我,我走之后,把苏良、赵仪放出宫,给他们一笔银子、几块地,只要不是白痴,足够自给自足了,他们的武功也不错,应该不会再受人欺凌。到时我一去无踪,让他们两个笨蛋跳着脚找老天报仇吧!”   容若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可一低头看到桌上还没有写完的信,又换上黯然的神色:“我和萧逸商量过了,既然他能找和我相似的人冒充我,自然也可以找和韵如相似的人冒充她,将来,把韵如放出皇宫,放她回家吧!不要让她一生都在这黄金的笼子里渡过,也不要再让楚家的家规束缚她,让她可以真正看看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我会尽量在一年后再来看她,如果到时,她仍然选择我……”   容若忽然苦笑了一下:“性德,我可以选择她吗?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爱她吗?我和她其实有着本质的不同,我不敢保证我能一生和她相伴。我不知道,如果我忽然GAME OVER,这太虚的世界,会不会仍然存在?那些爱我的,我爱的,我喜欢的一切,会不会化为烟尘?”   “如果你死后关了机,则整个太虚世界完全消失,但如果不关机的话,太虚的世界仍能自然运转,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亡而改变。所以,你可以试着去爱她,而且,她不是爱着你吗?”   “她爱我吗?也许她自己觉得爱上了我,可是,自从在大猎那天,看到母后和萧逸血泪相拥,我想,就是她自己也已经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正爱我了吧!”容若轻轻一叹:“她帮助我、守护我、支持我,到底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选择呢!我终是要出去的,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广阔,我真的可以剥夺她选择的权利吗?”   性德不再说话,在他看来,容若纯粹是自讨苦吃,胡思乱想。别的玩家,要有个美人儿这样为着自己,早就喜心翻倒了。这个偏要思前顾后,想这想那,和他平时嘻嘻哈哈的形象完全不同。   是人类的感情太莫名其妙,还是这个玩家太莫名其妙呢!   性德只是挑挑眉,漠然凝视那个又埋下头,继续写信的笨蛋玩家。   他冷眼看着纸团山继续增高,冷眼看着容若可怜的头发被扯下一根又一根,冷眼看着精致昂贵的御笔被咬得伤痕累累,冷眼看着满殿辉煌中,那平时嘻笑无忌的男子,眼中的伤感和阴影。 第八章 离情依依   一夜没好睡,容若精神奇差,眼睛略有些浮肿,黑黑的眼圈,让一大早亲自赶来的楚凤仪皱起了眉头:“好好睡一觉,明日再……”   “母后……”容若微笑着道:“我不过是离情别绪上心头,有些离愁而已,再推迟下去,只怕又是睡不着。”   楚凤仪神色黯然,沉默无语。   容若知她一大早赶来都是依依不舍之意,心中也觉得难过起来。在太虚的这些日子里,虽然一直母子相疑,但楚凤仪对他全然的爱护关心,终是感人,在私心深处,早已将她当做亲娘一般。   他心里一激动,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就携了她的手:“娘,你知道,我这一走,对大家都好,将来万水千山,咱们骨肉亲情,总不会断。”   大家早已习惯古怪皇帝不遵礼法的动作,而且,眼看着爱子就要离开,难得如民间母子这般执手告别,听他唤一声“娘!”,楚凤仪心情一阵激动,倍感离情难抑。   容若笑说:“娘,不要为我难过,我这一去,只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才去得安心。”   楚凤仪深深凝望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为你做到。”   容若微笑,眼神真挚:“我希望你不要太牵挂我,我希望你好好珍惜如今手中的幸福,我希望你能对我放心,相信我可以保护自己,相信我必会做对大家都好的决定,相信我不会让我的母亲难过。请不要再为我做任何牺牲,请不要为了我去伤害你自己,还有其他人。”   楚凤仪嘴唇微颤,明眸中有水光盈盈,却又良久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点头,犹觉心中有着千万种的悲喜,翻涌不尽。   容若这才释然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来,娘,我们走吧!”   他扶着楚凤仪往外走,性德手里拎了一个包袱,慢悠悠跟在后面。   一出殿门,就见萧逸悠然而立的身影。   容若笑着冲萧逸点点头。   自从大婚以后,容若对萧逸的称呼就成了个问题,是叫七叔呢?还是叫皇父?   为此,朝中吵得天翻地覆,那些有学问的臣子,一个个引经据典,争来争去。容若听得头大如斗,最后他和萧逸见面,也就干脆避开称呼,只点点头,也就算了。   萧逸因为娶了楚凤仪,见了容若不必再行跪礼,也只略略一弯腰即可,眼神却不由悄悄扫了性德手上的包袱一眼。这个皇帝提出的一连串要求,要的各种东西,全都已经备妥,那包袱里,又是些什么呢?   容若笑着迎上来说:“你们一起来送我,真是太好了,咱们慢慢走到月思门去吧!这事不宜外传,也就用不着前呼后拥,大摆銮驾了。”   谁也没有表示反对,楚凤仪牵着爱子的手,徐徐漫步,只愁这皇宫太小,道路太短。   所有的太监、宫女都奉命远远避开,只有他们一行四人,徐徐前进。过小桥,渡流水,分花柳,绕殿阁,离着皇宫一侧的小角门,越来越近。   容若只顾低声安慰楚凤仪,说了两三句,转头又叮咛萧逸须要好好照料自己的母亲。   萧逸听了半日,说的全是私事,终于道:“对于朝廷,皇上就没有别的什么话吗?”   “对朝廷吗?”容若想了想,才道:“我也不懂国事,不过,既然要走了,就说些吧!我希望不要打仗,当然别人如果攻击楚国,必要迎头痛击,可是大楚还是不要用兵去侵略别的国家才好。”   萧逸俊逸的眉峰微扬,却不说话。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天真,当今天下纷争,我不犯人,人必犯我,要国家安定,首先要建立霸权,威慑四方,不过,霸权不一定要靠刀剑来建立,比如金钱也一样。”   “金钱?”萧逸一怔。   “对,不要把心思全放在种田上,大力发展商业,让国家富起来。只要我们有足够的武力,保证自己国家的财产,国民的富有,自然而然就会让所有贫穷的国家向我们低头,百姓的富足安乐,也会吸引天下人心归向我们。”容若一边说一边想,现代社会,谁还兴用原子弹征服一个破破烂烂的世界,经济侵略才最厉害呢!   萧逸却震惊莫名:“民以食为天,务农是国家的根本,皇上你说转而鼓励经商,可是商人重利轻义,一向是被……”   “但商人最多最活跃的地方,往往会是一个国家最富有繁华的地方,对吗?”   容若用他贫乏的知识确定,小农经济是制约国家发展的一大阻力,不过要他说出头头是道的话,却觉十分辛苦。他心中暗暗郁闷,为什么别的故事中的主角,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是军人还是学生,到了异世界,谈起治国,永远头头是道。真不敢相信,在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随便都把治理国家的理论实践掌握得这么好。   “总之,你相信我吧!不要过分限制农民一定要种田,鼓励大家选择不同的道路,鼓励诚信经商,还有在开矿方面,也多下些功夫,对于国家一定有好处的。”   容若干笑两声,厚着脸皮不看萧逸将信将疑的眼神:“另外,我希望多提拔各方面的人才,不止是文章学问,或行军理政,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通过考试来选用,并且大力鼓励民间百姓学习各种知识,不要只捧书本死读。发现了有才能的人,不但要用,还要让他们把才能传下去,让更多人拥有,所以应该办学校。”   “学校?”   “是啊!把拥有不同学识本领,在不同的领域有大成就的人收为己用,并且开办学校,广收学生,让他们统一教导学生,让新的人才可以学到不同的知识。军队也可以这样,办军校,让擅守、擅攻、擅用计谋的各种人才聚在一起,合力培养全新的将才。”   “鼓励人们尝试新的东西,鼓励民间的人创新改善自己的生活。如果有人制作出一些东西,可以让某些事变得简单,如果有人改造一些东西,可以让工作变得轻松,那么不要视这些为奇技淫巧,请重视他们的才能,请推广他们的成果。任何可以让百姓生活更好更轻松的东西,都不要打压……”   容若的思想很乱,对于治国并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是把现实世界中知道的一点乱七八糟不成体统的知识,用同样乱七八糟的话东一句西一句地说。   他一边说,一边怀念着小说中,到了古代,说起大道理、大事情,就可以滔滔不绝,知识不尽的主角,并暗自懊恼。   容若说了半天,却见萧逸的脸色由初时的不以为然,渐渐转为惊疑不定,然后就变成难以掩饰的震惊。容若也吓了一跳,张开的嘴合不上,本来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长篇大论,忽然止住。   他尴尬地笑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表现得太好,还是表现得太不好。不敢看萧逸古怪的表情,只好忙对同样有些目瞪口呆的楚凤仪说:“我有一封信,母后你为我交给韵如,好吗?”   楚凤仪接过他花了一夜功夫,死掉无数脑细胞才写好的信,却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皇上!”萧逸沉声唤他,神色郑重,似乎想要说什么。   容若却已先一步正容道:“还有一点,我希望你答应,请尽量不要再有流血,不要再有牺牲了。”   萧逸眼神一闪,沉容不语。   “我不会强求你清白无瑕,我不会强求你手不染血,但是,请你在做任何有关杀戮的决定时,思考再三,请你尽量减少死亡。小绢的死,我至今记得,即使她心甘情愿,我也不希望有更多这样的死士出现。猎场上满地的血腥,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不想再有更多的忠勇将士死去,即使他们至死都不会怨恨你。我希望你守护这个国家,如果为了守护,必须杀戮,那么,也请你把杀戮的范围,缩到最小,好吗?”   如此天真的话语,如此单纯到愚蠢的恳求,萧逸应该淡淡回以一笑,还是漫不经心,或看似诚恳地表示同意,但是,容若的每一个字都重如泰山,眸中光芒,却比刀剑更锋锐地直视着萧逸。   在这样的眼神逼视下,在这样沉重的期待下,萧逸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眸中异样的光芒闪烁不止,一时竟无法回答。   他最终会怎样回答没有人知道,因为在他开口之前,一个声音传进了容若耳中,把他好不容易展现出来的英雄气势,打得溃不成军。   “皇上。”   楚韵如的呼唤轻柔婉转,如银铃乍起,如清泉击石,却叫容若当场色变,急忙左顾右盼,东瞧西望,偏偏只闻娇音不见人。   楚凤仪微笑着把手往上一指。   容若一愣,抬头向上看,却见连接两处殿阁的空中飞桥上,楚韵如衣带凌风,飘然如仙。见容若仰头望来,楚韵如盈盈浅笑,如百花绽放,似云破月现。她就这样笑着,轻轻从飞桥上翻落了下来,风拂衣飘,罗袖当风,恰似飞天神女,御风而下。   容若却只吓得魂飞魄散,连楚韵如学过武功的事都忘个精光,拼了命直冲过去,速度快得超过他以前苦练轻功时的任何记录,终于在最后一刻,把差一点跌落在地的楚韵如接在双臂之间。   强大的冲力,带得他一连跌跌撞撞往前冲出三步,脚一软,直接跪到地上。不过他一颗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哪里顾得上膝盖撞得无比疼痛,面无人色地盯住楚韵如,大声咆哮起来:“你疯了,这么高跳下来,就算你会武功,不一定跌死,缺胳膊断腿,很好玩吗?”   楚韵如扭过脸,冷冷道:“一个弃妇,不死还要如何?”   容若原本气势如虹的怒火立刻散得一干二净,心虚气短的脸上通红,心里只在打鼓:“老天,我明明瞒得很好啊!她怎么知道的?”   楚韵如见他不答话,更加恼怒,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你弃国不顾,是为不忠;离母远行,是为不孝;抛弃发妻,是为无情;不守旧诺,是为无信。如此不忠不孝,无情无信之人,我虽女流,也不屑相随,只求一死,全我名节就是。”   容若头上汗下如雨,用求援的目光四下看去,却见性德神色冷漠,纯粹事不关己,萧逸含笑而立,楚凤仪满面欣然,纵然是白痴,也该知道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了。   天下的娘都是偏心儿子偏心到家的,又怎忍他独行寂寞。   容若无可奈何叹口气,却连他自己也感觉到,叹息声中隐约的喜悦。   怀中佳人挣扎着要推开他:“放开我。”   容若更加叹气,如果这时候他真敢听话放手,只怕楚大美人就不是自杀,而是要杀他了。   他双臂略一用力,把人抱得更紧,也不理那不轻不重,完全不像是练武人打到胸膛上的拳头:“韵如,你愿不愿陪着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信之人,四处去流浪,也许会吃很多苦,受很多罪,不过,可以免得这个坏人,再去害别的好人,岂非功德无量。”   楚韵如心中窃笑,却又恼怒未消,想要板起脸把他推开,却又看他可怜兮兮,苦着一张脸的样子叫人不忍,好不容易才努力装出冰冷的样子,恶狠狠瞪着他:“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   “是是是,你是以身饲魔,拯救苍生,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慈悲为怀啊!”容若点头如捣蒜。   楚韵如再也撑不住,展颜而笑,如云散日出,明亮夺目。   楚凤仪也不由在旁边婉然微笑,不知不觉悄悄回眸,正好看见萧逸也同样静静望来的含笑目光。   二人相视一笑,又都一起凝视那一对还在低笑的小儿女。   这样的纵情,这样的任性,这只属于年轻人的飞扬笑语。   从来没有哪一位皇后,能似楚韵如这般破礼背法,肆意而行,从来没有哪一位皇后,能似楚韵如这般,一笑之间,光芒把满天阳光都映得黯淡了。   如果不是她身旁有那样一个男子,如果不是大楚国有这样一位君王,这一切的奇迹,有可能发生吗?   走出皇宫偏僻的月思门,两辆华丽的大马车就出现在容若面前。   马车宽大得直如一个会移动的房子,车厢刻有千凰张羽,华丽到让人目眩的花纹。前面一辆马车套了四匹纯黑骏马,后面一辆上则系着四匹纯白宝马,每匹马身上都不见一丝杂色,神骏非凡。   这样的马车一驰出去,真个惊世骇俗,叫人不知是何方神圣驾临了。   两辆马车前,各站了一个娇俏美丽的少女,见容若一行人出来,一齐盈盈施下礼去。   “凝香?侍月?”容若笑颜收了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韵如身边总要有亲近可靠之人,打理服侍才好。”楚凤仪笑道。   容若只得点头,楚韵如是楚家小姐,又是大楚皇后,从出生到现在,从没干过活,真要这样就这么直接随了他去流浪,一时哪里适应得了,身边有个丫头,的确妥当些。   “皇上的饮食起居,也该有个细心的宫女随驾服侍才好,我听说,侍月这丫头最得你喜爱,才挑了她出来。”萧逸淡淡道。   “可是,我根本用不着……”容若正要拒绝,却见侍月脸色苍白,娇躯微颤,眼中泪光盈盈,即刻心软:“算了,收一个是收,两个也是收,你就跟着吧!”   侍月面露喜色,恭恭敬敬叩首下去。   容若翻个白眼,无可奈何地说:“记着,要跟着我,这动不动下跪磕头的毛病,一定要改。”   侍月乖乖应“是”,急忙站起身来。   容若低声对楚凤仪道:“娘,我要走了。”   楚凤仪点点头之后又微微侧首,强忍从胸口直涌上来的酸楚。   容若心中也觉黯然,忙又扭头对萧逸道:“我要的东西和人都准备好了吗?”   “东西不少一样,人……”萧逸微一顿,才道:“也在车里,不过,你确定要这样吗?”   “我说过,我希望减少杀戮和争斗,这不也算是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吗?”   萧逸负手而立,淡淡道:“皇上宅心仁厚,我自然不会再有别的意见。”   楚韵如听得只觉茫然不解,忍不住望向容若。   容若冲她微微一笑,携了她的手,一齐走到马车前。   这豪华的马车,没有挂车帘,却配上了同样华丽漂亮的车门。   容若信手把车门推开,露出车中人阴沉的容颜。   容若却笑得明朗自在:“吃过了吗?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呢!”   楚韵如娇躯一颤:“是你?”   车中人冷冷一笑,目光如淬毒的刀锋,声音却像冰雪中的毒蛇:“皇上,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跪下来,三呼饶命呢!” 第九章 三刺之约   “他走了?”   “是,刚刚离开皇宫。”   “真是个有趣的皇帝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人意料,就连他离开所带的东西,都让人目瞪口呆。”   纤美的手轻轻拿起桌上刚刚送达的纸条,带点倦与媚的声音徐徐地念:“纹布巾十条,连珠衫八件,澄水帛九匹,瑟瑟幕六条,火蚕棉两斤,蠲忿犀四块,如意玉三件,梦香烛十二根,金麦银米各三斛,辟寒香、辟邪环、瑞麟玉、金凤珠、辟尘犀等各五件……”   苏慕云伸指轻拢额头:“皇宫的宝藏,几乎被他搬掉一半了吧!”   “还有,大内御林军腰牌一块,禁军腰牌一块,六部腰牌、印信各一份,从七品到一品各种不同官员,不同身份的印信文书全部配齐,连可以证明他是王室子弟,当朝亲王般尊贵身份的盘龙佩也戴着。真正大楚国的天下,随他走到哪里,都可以调度官府,就算不露真实身份,也绝对见官大一级,果然准备齐全。”   “还有一百万两全国通用的银票,一箱金,两箱银,随便他怎么花用,走遍天下皆不怕。”苏慕云淡笑摇头。   “下面还有更有趣的。京城庆云坊苏姑娘亲绣的衣袍十套,渚州御绣二十套,月白长衫三十件,雪貂皮披风五件,玉白锦袍四十件。缀玉冠十顶,各式昂贵靴子三十双,袜子四十双。各种昂贵贡茶,每样三斤,共带了六十斤。各式新奇点心,御用糖果每样各带了五斤,共一百五十斤。另带一只左右眼睛颜色不同的小猫,两只毛色雪白的小狗,一只听说很聪明的鸭子,一只肥嘟嘟的兔子,还有一只据说是皇帝最珍爱的鹦鹉,当然,还有胡萝卜,肉骨头,各种小东西的食品若干份。另带,一名侍卫,一位皇后,两个宫女,还有当朝诚王爷一名。”   美丽女子眼波流转:“真是个绝妙有趣的皇帝,最妙的是,他居然把诚王萧远也带上了,而萧逸居然会同意。”   “他们争了许久,萧逸才同意的。关于这次刺杀萧逸之事,谁都知道是萧远和萧凌指使的,可是,萧若不想追究。他站的立场很稳,既然他连萧逸都可以原谅成全,自然不想再杀萧远、萧凌。萧逸自己先就犯了弑君之罪,也没有立场就此事争执。不过,萧若明显也知道,就算这件事大家都装聋作哑,但只要萧凌和萧远在,断然不甘心受控于萧逸,萧逸迟早要拿他们开刀。萧若说,不想看到皇室之间再次操戈,也不希望有任何让人以为朝局不稳,也不愿让人指责萧逸剪除先帝之后,所以他要带走萧远。”   “当初纳兰玉在诚王府做客的几天,发觉萧远和萧凌之间兄弟之情极重,并将此事告之皇帝。所以小皇帝认为,带走了萧远,为了顾及萧远的生死,萧凌就不敢胡来,同样,为了怕萧凌被杀害,萧远也不敢暗中搞鬼。而且,据纳兰玉说,萧远看似胡作妄为,但才智能力似在萧凌之上,萧凌的许多行动,暗中都是萧远策划,带走萧远,也让萧凌失去了施展阴谋的力量,只要什么都不做,萧逸也不至于容不了他……”   动人的声音悠悠插话:“在控制萧凌的同时,也隐隐挟制了萧逸。如果萧逸要算旧账,或是打算一步步消灭先皇之子,远在国都之外的萧远就可以保住性命,到那时,萧远会采取的报复行动,也会让萧逸三思而行了。这一着棋,果然有意思得很呢!”   苏慕云一语不发,倚窗下望,窗下大道上,两辆气派大得吓死人的马车正徐徐而过。   马车内部,自然非常之舒适豪华。底下垫满了名贵的虎皮,椅上的坐垫和靠背松软舒适,用的是清一色的御绣锦缎,绣出的瑞草云鹤,如意牡丹,均恣意奔放,栩栩如生。四角上是造型为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嘴上各衔着一盏琉璃莲花灯,虽是白日尚未点烛,灯下垂着一排七色彩珠,随着车身移动轻轻碰撞,发出如流水一般悦耳动听的声音。   角落里有制作精巧古朴的香炉,燃起淡淡幽香,马车中间,放了雕以精致花纹的紫檀小案,案上放四时鲜果,各式点心。   容若一双手忙得上上下下,不亦乐乎,一会儿抓起好东西往嘴里塞,一会儿拿起胡萝卜去逗楚韵如怀中那只懒洋洋、肥嘟嘟,见了萝卜也不张开眼睛的小白兔。   “小兔子乖乖,睁开眼睛来啊!”   “好吃,真好吃,韵如,你要不要来一块?”   “对了,三哥,你慢用,不用客气啊!”   “够了,萧若,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杀就杀,何必如此戏弄于我。”萧远一扬手,就要把整个桌案全掀翻过去。   容若好歹学过武功,虽然实在谈不上高明,却还眼疾手快,迅速抓住萧远伸过来的手掌,叫他动弹不得,笑嘻嘻道:“三哥,你记住了,我现在是微服出巡,游历四方,萧若这个名字绝不能再用,从现在开始,我叫容若,你可以叫我若弟,叫我阿若、小若、容公子,怎么都行。”   他又回过头,冲楚韵如眨眨眼:“你可以叫我若大哥、容大哥、若哥哥,要不干脆,一个字,叫若,更亲近一些。”   面对他这样轻松的笑脸,楚韵如和萧远,居然一起生出懊恼得想一拳把这可恶笑容打扁的冲动。   萧远的手虽被制,楚韵如倒还可以神色不动,恍若无事地把纤纤玉手悄悄伸出去,用力一拧,在听到悲愤的惨叫声之后,同样眼也不眨一下地收回手,继续抚摸怀中小白兔柔顺的皮毛。   容若痛得满头冷汗,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对萧远发作:“好好的,大家都是兄弟,你凶什么凶?”   容若用力一甩手,萧远受力身子一晃,几乎在马车里跌倒,但他眼神中的阴冷愤怒却丝毫不减:“你到底打什么主意,要带我去哪里?”   容若摇头,叹了口气:“三哥,我来问你,如今朝局安定,我和七叔之间的争斗早已平息,大臣们不再彷徨无主,这个时候,那些言官御史闲着没事,最有可能参奏谁?”   萧远冷笑一声:“自然是我,那又如何?”   “你也知道你以前横行霸道,欺压良善,做过多少令人发指的事了。以前大家为了维持势力平衡,谁也不来多事追究,如今真要把过去的事都掀出来,罪足致死。你纵不怕死,可是大哥呢?大哥与你一母所生,能忍心看你受死吗?他若要一力维护你,只怕也难免受连累,不如我先一步把你带走。那边七叔会下诏书,说是你行为不检,把你罚去守皇陵了。先一步平了天下人之怒,这样不好吗?”   萧远神色冰冷:“果然大仁大义,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磕头三呼万岁?”   容若笑着摇摇头:“好吧!我承认,我和七叔这么做,也自有私心在。分开了你和萧凌,你们彼此顾忌对方的安危,想来也就不敢太肆无忌惮了。只是这样做,何尝不是为了保全你。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你,你以前的作为,令人发指。但是,在这个权力斗争的中心,谁的手上没沾血,谁能自称是正人君子。我不相信有全然的坏人,不相信有无理由的作恶。念在兄弟之情,我愿意试着原谅你,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不想骨肉相残,不想天下人看皇族的笑话,也不想让任何外国势力以为,大楚国皇室内部仍然纷争不休,他们还有可乘之机。但是,如果你们以后再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就不要怪我了。”   萧远大笑出声:“好啊!皇上你不怕我心狠手辣,不怕我背后刺你一刀,你尽可带我往天涯海角而去。”   楚韵如柳眉一皱,怒道:“皇上这般待你,你却……”   容若笑着拍拍楚韵如气得微颤的手,止住她的怒叱,悠然笑道:“三哥,我们是好兄弟,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兄弟把臂同游天下,又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我那母后却一直不放心我,临行前拉着我一声声叮咛,要我每天用飞鸽传书给她报平安,如果我要出了事,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她都把账算到你身上。先去斩了大哥的人头,再赐死贵太妃,然后把我那千娇百媚的公主姐姐贬为庶人,送到教坊去。”   望着惨然变色的萧远,容若笑得无比亲切,表情比楚韵如怀里的小白兔更纯洁:“不过,母后实在是多虑了。你是我三哥,心疼我这小弟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我。这一路行程,想必三哥能与我相伴尽欢,要有了危险,必是要竭力保护我的,对不对?”   萧远脸色铁青,眼中都是足可把天地焚尽的怒火,双拳紧握,发出“咯咯”的异响,额头青筋迸起,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自然,我们是好兄弟,我岂能不护着你。”   容若在心中狂笑,果然恶人必须恶人磨,对这种人讲道理,不如学电视上大反派那样威胁更有效。   他大获全胜,精神焕发,神清气爽,开开心心又抓了一块糕饼送进嘴里,吃得满口溢香,斜倚着靠皆,从车窗里打量车外景致。   楚韵如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忽然轻轻一笑,往外一指:“皇上可知道那是哪里?”   容若见她指的不过是一所青瓦白墙的普通民房:“我怎么会知道?”   “那是当朝董御史与爱女相依为命之所啊!”   容若一愣:“你从不出宫,怎么会知道朝臣的家在何处?”   楚韵如悠然道:“以前我是皇后,自然是要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为皇上把一切打听周全。”   容若脸上一阵发红,干笑两声,忙顾左右而言他:“和你说过多少次,既出来了,千万不能叫皇上啊!皇帝啊!这一类的话了。”   仿佛就是为了反驳容若的话,外面忽然传来两声大叫。   “狗皇帝。”   “滚出来。”   容若头疼得揉揉眉心,打开车门,探头出去,满街都是被这两声喊叫吓得目瞪口呆的百姓,后面那辆车上的侍月和凝香停下车,快步走了过来。   街中心站着两个眉目异常清秀漂亮的少年,眼中都有熊熊的怒火,拿着寒光闪闪的剑,正对着马车。   容若笑嘻嘻跳下马车,一手拉一个:“你们俩又发什么疯?跟你们说多少次,我是黄哥哥,不是黄弟弟。”他一边说,一边冲四面八方赔笑:“不好意思,我两个小表弟脑子有点毛病,大家见笑,见笑。”   容若硬扯了两个正气得七荤八素的大男孩上了马车,外头性德继续赶车前行,里头容若把手一松,眼一瞪:“你们干什么?”   “正要问你干什么呢!一声不吭就想跑,我们饶得了你吗?”苏良眼瞪得比他大,声音吼得比他响。   “哪个要跑了?我是皇帝啊!我这是体恤民情,微服私访,你们懂不懂啊?”容若用手拍得桌案咚咚响。   “我们还没有杀你报仇,你别想甩开我们。”赵仪死死盯住容若。   “我没甩你们。”容若笑道:“我只不过要出去巡视四方,没通知你们而已。我是皇帝,我有权利决定我要带谁,不带谁。”   “我们不要你带,我们会一直跟着你,直到取你性命,报却大仇。”苏良凶狠地吼着。   容若皱皱眉,用手按住耳朵,做不堪其扰状:“小孩子,别这么大声叫,谁不让你们跟了,不过,跟不跟是你们的事,我的马车,你们没有权利坐,我骑马四处跑,麻烦你们两条腿跟,我住店,麻烦你们在外头喝西北风,我吃饭,麻烦你们吃点草根树皮,我估摸着,你们年纪轻,挺得住,两三个月还撑得下来。”   “你……”苏良大叫一声。   容若摇着头:“说了别大声喊了,难道还要我明知你们要杀我,却掏银子出来,叫你们白吃白住白享受吗?我看起来那么像白痴吗?”   苏良、赵仪面面相觑,他们两个一直住在宫里,身上根本没有钱,以前也从未为钱烦恼过,只知道跟住容若,一心报仇而已。可事实上,如果容若不让他们跟在身边,光日常吃喝用度,就可以让两个在深宫中长大,完全没有自立经验的大男孩一筹莫展。   赵仪有些结巴地说:“你以前都是……”   “你们也说我以前是故意玩弄你们了,现在我玩得厌烦了,不想玩了,怎么样?”容若冷笑:“想硬跟,别忘了,性德可在外头,你们敢硬赖在我车上,我叫他把你们敲晕了扔出去。”   苏良、赵仪深知性德那深不可测的强大,自知如果他要动手,自己是绝对无法反抗的。可是无法赖在容若身边,要靠两条腿追踪马车,实在太过辛苦,何况,他们匆忙从宫中赶出来,没带干粮没带水,没有银子,没有马匹,连换洗衣裳也没有。自己活命还成问题,哪里还有办法死死咬住容若。   但要就此放弃,却又万万不甘。在他们的生命里,早就没有向往追求,直到立下誓杀皇帝报仇的志向,一门心思都只为了这个愿望。受皇帝的恩,已经用救他一命报答过了,切齿之仇,又岂可不报。   容若看着两个眼红脸青,却又彷徨无助,急得直要吐血出来的可怜大男孩,脸露同情之色,叹口气:“算了,我就让你们一步吧!你们要跟着我也不是不行,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也没道理白养你们,你们就当我的侍从护卫吧!所谓侍从,就是听我话,看我的眼色行事的人了。我坐着,你们要站着;我睡觉,你们要守夜;我吃饭,你们要服侍;我无聊,你们要逗我开心;我指东,你们不能到西。所谓护卫当然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危险你上,有好处我拿,刀刀剑剑砍过来时,你们得冲出去,拿身体遮挡我……”   “你……”苏良气得手里的剑几乎没劈下去。   幸好赵仪一把扯住他,指指车外,再指指有意无意遮在容若身前的楚韵如。   容若像是根本没看见苏良气得暴跳如雷,继续慢悠悠道:“作为回报,我允许你们每年刺杀我一次,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不追究。”   “一次?你以前可是……”   容若不耐烦地打断苏良的话:“别老提以前,我说过我已经玩得厌烦了,让你们行刺一次已经是开恩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难道我由着你们俩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地拿剑砍我,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吗?”   “可是……”苏良抗声喊。   容若拖长了声音喊:“性德,麻烦你帮我把这两个惹人厌的家伙给……”   “十次。”赵仪声音居然冷静下来。   容若挑挑眉:“两次。”   “九次。”难得赵仪耐下性子有商有量,讨价还价。   “三次。”容若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个大奸商。   苏良咬着牙想扑向容若,赵仪把他死死抓住,沉声说:“八次。”   容若摇头:“三次,否则,让性德请你们出去。”   赵仪闭了闭眼,脸上流露出壮士断腕的沉痛:“成交。”   “好,痛快。”容若两手向前拍去。   赵仪扯了苏良一把,苏良会意,二人一起扬左掌回拍,三掌相击,响起清脆的击掌声。   这一番讨价还价,看得萧远下巴眼睛一起往下掉,就差没狠狠打自己一拳,以确定这是不是做梦了。   楚韵如却早已习惯容若的出人意料,只是婉然而笑。   容若一骗来两个可怜的童工侍卫,立刻颐指气使:“你们现在到后面的马车上去,总不能让人家两个娇滴滴的姑娘赶马车吧!拿出男人样来。”   苏良咬牙如磨,用吃人的眼光瞪着容若。   容若缩缩脑袋,故意做害怕状:“你不是刚订约就要悔约吧?”   赵仪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镇定:“我们不会赶马车。”   “不会你们就学啊!人家小丫头都会,你们还不惭愧吗?”容若给他们两个大大的白眼。   赵仪拉住被气得随时会吐血身亡的苏良,自己声音也因恼怒而有些走调:“好,我们去。”   两人打开车门就要出去,容若忽在后面叫了一声:“喂!”   二人一起回头,惊见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本能的伸手一接,却是香喷喷的糕饼。   “一大早就追出来,还没吃饭吧!”容若漫不经心说:“饿得没了力气,可就当不了我的护卫了。”   苏良和赵仪呆呆看看容若,又呆呆看看手上的饼,然后一起跳下马车,连下车的动作,看起来都有些呆。   容若得意洋洋,冲楚韵如扮个鬼脸:“怎么样,我聪明不聪明,把他们玩弄于指掌间。”   楚韵如轻笑:“你是真的心疼他们受过苦,不忍舍弃他们的。”   “哪有。”容若正色澄清:“我明明只是喜欢逗着他们好玩而已。”   楚韵如抿唇一笑,这个男人,必是属鸭子的,才能一直坚持这么硬的嘴。   看着楚韵如的笑颜,容若有些心虚起来,干笑两声:“我去和性德一起赶车。”说着就这么逃也似地跳出车厢。   楚韵如也不阻拦,拿了案上银壶,自斟了一杯酒,浅呷了一口,才抬头对萧远笑道:“三哥,大家都已出了皇宫,就不要再用皇族的身份礼仪相对了。他保全你的一番苦心,我不求你立刻谅解明白,但望你可以试着接受。日久见人心,皇家子弟之间,也不该只有杀伐争斗吧!”   萧远因为刚才所受的强大震撼,还没有立刻回过神,愣了半天,才有些木然地说:“你的丈夫,如果不是最可怕的伪君子,就是最危险的疯子。”   楚韵如也不恼怒,笑颜如花:“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丈夫,是一个永远可以给人无限惊喜,永远出人意料的好男人。” 第十章 笑离京城   容若坐到外面的车辕上,和性德并肩低语:“有空的话,教凝香和侍月武功吧!这样浪迹天涯,多少会有些危险的。”   “你真的一点也不恼怒?”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容若却听懂了,笑着伸个懒腰:“不恼怒是假的,不过凡事往好的方面想想,心情也就好了。侍月本来不是我身边的人,因为我落水之后行为怪异,才调到我身边的。这次出来,萧逸指定她跟来,应该从一开始,她就是萧逸派来监视我的。凝香原本是母后宫中的人,韵如进宫后,才调到甘泉宫的,跟来是为了什么呢?就算我本来有些怀疑,刚才故意让她们自行驾驶一辆马车,她们可以应付得来,就可以让我肯定这怀疑了。一直在宫中服侍人的宫女,怎么会轻易驾驶马车?为了做内奸,她们应该学过不少知识吧!不过,武功一道,不靠日积月累是不行的,而且练武的人,身上可以看出痕迹来,不易隐藏身份,所以我估计她们应该不会武功,就算会,也不高,有你指点她们,我才放心一些。”   “明知是内奸,还要留在身边,还要教她们武功,你倒真像圣人了。”   “萧逸对我多少总有疑忌之心的,我离开权力中心固然好,可是,在外飘流,又岂知不会联结地方势力呢!就算我无意犯他,以他的立场,也不能不防我。但也仅仅是提防而已,只要我不做伤害他的事,侍月就会好好服侍我,甚至有危险了,还会竭力保护我。与其不让她跟来,叫萧逸疑心生暗鬼,不如留她在身边吧!凝香是母后的人,母后难道会害我,怕的,也是万一我做了什么事,引发萧逸之忌,她也好在第一时间知道,第一时间补救。可叹她为我操了一生的心,现在还放不下来,我又怎能叫她为难,留下凝香,母后也好安心。只是这一去,天涯漂泊,要有个什么艰难险阻,她们两个柔弱女儿,最易受伤害。教她们武功,固然是为她们好,也是为我们自己好,至少出了事,不必多两个累赘,是吗?”   性德点点头:“好吧!我教。”   容若高兴得同他勾肩揽背:“就知道你最好、最够义气了,记着别忘了帮她们打通全身经脉,这样修习内力就快多了。”   “不行。”性德一点也不为他的亲热所感动,冷冰冰拒绝。   “为什么?我和韵如,苏良和赵仪,不都是你帮忙打通经脉的吗?”容若愕然不解。   因为我已经没有力量去打通任何人的经脉了。这样的真相,性德却不肯说,只是微微侧首,凝望一脸不满的容若:“打通经脉的事,只能对少数几个人做,你见和张三喜欢,李四满意,全扯来让我帮你打通他们的经脉,不用多久,你就有一支全由武林高手组成的军队了,这已经是最大的破坏平衡。”   容若狠狠瞪他:“小气鬼,亏我刚才还说你够朋友呢!”   “我不是你的朋友。”性德专注的赶马车,把身边气得两眼冒烟的玩家当成不存在。   马车徐徐靠近城门,因为马车太过华丽显眼,竟吓得守城的官兵都不敢留难,随便盘问两句,就放行了。   容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和一支黛笔:“记下来记下来,大问题啊!京城守卫素质不够,找机会让侍月传回去给萧逸看,让他好好改进。看吧看吧!这就是微服私访的好处了。”   这么扎眼的马车,他居然还敢厚着脸皮说是微服,连性德鼻子里都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冷哼。   容若笑嘻嘻道:“前一阵子私访风再起,电视里天天放几十年前的私访老片,什么戏说乾隆啊!什么康熙微服私访记啊!好像只要是私访的,肯定是明君。当然正德帝私访遇李凤姐的电视剧毕竟还是少数,明君私访,一访、二访、三访可是永不停歇的。就那什么康熙私访,拍了一二三四五六七部呢!那康熙爷,出门不过带一个妃子,我带的是堂堂皇后,他带一个宫女,我带两个,他带一个大和尚,我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玉面郎君萧性德这么帅的护卫……”   开始容若胡说八道,性德还能只当过耳风,可是听到他居然不知何时给自己加了那么长一个难听的外号,性德终于忍不住抬了抬眼。   “他带一个小太监,我带两个眉清目秀,活力十足的小高手,他不过让一个八府巡按跟在后头,我可是把一个堂堂王爷带在身边。怎么样?我也应该是比他更传奇,遇上更多好事吧!”容若冲性德扮个鬼脸:“不管是乾隆私访也好,康熙私访也好,不管是遇上贪官还是恶霸,每一个故事中,都会有大大的美人出现在皇帝的生命中,和他谈情说爱,缠缠绵绵呢!”   他一边说,一边露出无限向往的表情,仰天大喊一声:“容若皇帝私访记,现在开始了。”   好在马行很快,此时离城门也远了,大道上行人并不是很多,这一声才没有太过惊世骇俗,却也吓得车里的楚韵如探首出来:“什么事?”   “没事没事,我练练嗓子。”容若在马上回首,对楚韵如说。   楚韵如嫣然一笑,灿烂的阳光,照在她的娇颜上,一时美艳不可方物。   容若怔了一怔,飞扬的神色忽然沉静下来,挥挥手,让楚韵如坐回马车去,他才低声对性德说:“请一定要帮助我、保护我,好不好?”   难得他用这样深沉认真的语气说话,性德终于不再视他如无物,抬眸正视他。   容若脸色有些深沉,眼中闪动炽热的光芒:“本来这只是一场游戏,游戏中的生死存亡、胜败得失都可以不用挂怀。但是韵如为我做得太多,她抛开一切来跟随我,我不能再像开始想的那样离开她。就算我死去后,游戏照样运转,太虚世界里的她,未来的生命,也必是灰暗无光的。我要保护她,我要让她幸福快乐,可是,现在的我,力量太不足了。性德,请帮助我好吗?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贴心的朋友、最强大的依靠,所有的秘密,都可以对你倾吐,所有的困扰,有你在,我就不必害怕。我会很认真很努力地在这个太虚世界中活下来,活着来爱她,护她,让她快乐。性德,请你帮助我。”   性德默默无声,用那美丽得让整个世界都失色的眼眸凝望他,良久,才扭过头,继续专心地赶马车。   容若愣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回答,想要生气,又觉得对这没心没肺的人工智能体生气实在无趣,摸摸鼻子嘟哝着埋怨了一声:“真是个冷血的家伙啊!”   好在他早就习惯了性德的冷漠,所以很快又心情愉快起来。坐在车辕上,只觉清风拂面,异样舒适。抬眼望,天高云淡,阳光明媚,前方的道路,无限广阔。   他忍不住又把手合在嘴上,大喊了起来:“容若皇帝私访记正式上映了,历史的车轮转动了,太虚世界最美丽的传说从现在开始了。”   响亮的叫声引来路人侧目,车厢里传来阵阵笑声,后方马车上,两个美丽的姑娘相视而笑,两个漂亮的少年张嘴做呕吐状。   容若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性德却一挥鞭,重重一记,打在马身上,马儿吃痛的嘶叫声,和容若的叫喊声混在了一起。   这个时候,容若的心情无比愉快,满怀着对未来的期望,相信前途永远光明灿烂,却丝毫不知道,他最信任最可靠的依赖早已失去。而他的身边,带着两个时时记着要杀他报仇的少年;两个各怀心机,监视他一举一动的女子;一个恨他入骨,一向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王爷;一个武功虽不错,但没有任何独立生活经验,一直在深闺中被娇宠呵护的皇后;还有一个他以为很强,却早已失去所有力量的侍卫。   城外,两驾大得吓人,豪华得吓人的马车绝尘而去。   城内,董仲方家的大门已经打开,董嫣然青衣素淡,手牵马缰,慢慢走出来,却又一步三回头,终究忍不住:“爹,让我留下来吧!以前那些刺客万一再出现……”   “嫣然,你放心,如今朝政皆归于摄政王,我只须一心为国,他自然不会出手杀我。倒是皇上的生死安危关系太大,如果出了意外,不管是不是摄政王所为,都易引起朝局动乱,众臣相疑。嫣然,无论如何,为了楚国,为了我,请你保护他。”董仲方语气哀恳,神色坚定。   董嫣然无法拒绝父亲的哀求,只得含泪拜别,上马而去。   同一时间,有十几份最新的情报,送到了醉月楼。   苏慕云信手拆阅,信口读出来。   “苏良、赵仪偷偷出宫,此刻已与帝同行。”   “董嫣然拜别其父,骑马离京,所走的路,与帝相同。”   “京中有来历不明者四处出入,似操秦国口音。”   “杨易天杨将军派家人四处查访追凶,据说是昨夜家遭巨盗,爱女为盗贼掳走。”   “杨易天?”美人轻笑一声:“这一位,好像曾经是当朝皇帝的老丈人,他那被掳的爱女,应该就是被逐出宫,不能嫁人,只能一生苦守佛前的贤妃了。这女子被掳,倒真是有意思了,不知当朝会如何应对?”   “不过是随便发几张追缉告示而已。”苏慕云漫不经心道:“前不久宫中赶出了一个侍卫,此人以前曾在杨易天帐下作战,甚是英勇,现在若是去寻他,必是已经寻不着了。”   美人悠然一笑:“更加有意思了。”   “杨易天是当朝虎将,以军法治府,他家中爱女,岂是普通盗匪说掳就能掳走的吗?怕是他怜惜爱女,高抬贵手。摄政王也非无情无义之人,怎好为着礼法规矩,迫人太甚。”   苏慕云信手把情报放下,手抬起时,一道银光从他袖中射出,正射中吊在房间正梁上的银铃,发出一串清悦的响声,房门即时大开,有一个人在门边的阴影中深深施礼。   “传令下去,迷迭天三十二路探子,全力监视萧若一行,每日一饮一食,一言一行,皆要回报。”   房门无声地关上。   美人低语:“萧逸受萧若太多容让之情,又已娶了楚凤仪,既肯让萧若自在离去,怕是双方已消了心结,他并不曾令你如此周密监视萧若,你这样做,叫他知道了,怕是要恼怒于你。”   “他不曾吩咐我,不过,以他的才智,难道猜不出我会做什么吗?”苏慕云淡淡道:“只是,有的事,他不能说、不能做,我才帮他说、帮他做罢了。当日催他下手杀死皇帝,一边为他谋划猎场刺杀,他若真正不愿,难道我竟能强迫他。既居上位,怎么拒绝得了卑鄙之事,只是这些事,由我来做,胜于由他开口,彼此心知罢了。我看就算是他自己,怕也会暗中安排人盯紧萧若,只是萧若给他的太多,他不好意思让人监视得太明显,会有许多不便,我只是帮帮他而已。”   美人叹息,如花谢叶落:“高居上位之人,永远不能以真心相对吗?永远这般猜疑狠毒吗?”   “像萧逸这种人,若是与他没有利害冲突,倒是可以真心相对的好主君。”苏慕云冷冷道:“不能怪萧逸狠心猜疑,怪只怪萧若身犯大罪,罪不在他有无争权之心,罪只在他有没有争权的力量、争权的名分。他这样随便抛开权力,随便把母亲嫁人,太不可思议了,谁能不猜疑他,就算他真是坦然将权位拱手让人又如何,他今天不在乎权力,能保证明天、后天,他永远不在乎吗?他永远不会后悔吗?他毕竟是皇帝,毕竟占着名分上的优势。他离宫而去,是为了表示他不爱权力的诚意,还是为了联结地方势力?他带上萧远,是为了避免皇族相残,还是为了增加对付萧逸的筹码呢?”   “如果他真的做出对萧逸不利的事,你怎么办?”   苏慕云笑而不语,笑容斯文淡定,却又有森森杀机。   “萧逸会同意吗?”   “你以为萧逸暗中训练长得和萧若相像的少年,仅仅是为了在皇帝必须出现的大场面里,用来当摆设,以免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到处乱跑吗?既然可以冒充一次,就不能冒充个百次千次,乃至永远吗?”苏慕云冷言讥嘲:“真奇怪,这些年,我在楚京中冷眼看权力纷争,你不是也时常到大魏皇宫里周旋于不同人之间吗?权力场中的冷酷杀戮,你好像还完全不明白一般。”   美人低笑,美好的笑声里,竟有些苦涩了:“是你屡次说那萧逸是英雄人物,重义多情,我才当他与旁人不同,原来,天下权贵,尽是一般模样。”   “萧逸多少与旁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只要萧若不明确做出会伤害他的事,他再担心、再疑忌,也绝不会再去做危害萧若的事。训练代替萧若的少年,只不过是防患未然,只是,我却没有萧逸的那么多顾忌。不管是为了楚国,还是为了魏国,尽快让萧逸的地位,巩固至无可动摇才是最重要……”   窗外忽有一只白鸽飞入,停在苏慕云面前的桌子上。   苏慕云自鸽腿上取下传书,展开一看,脸色微白:“皇帝遇险。”   “这么快就遇险?”美人声音中满是惊讶。   “他的马车在离京五里处,被一群悍勇的强盗所包围。”   “大楚国京城附近,居然有强盗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没,真是天大的笑话,萧逸这个摄政王该上吊以谢天下了。”   “正是因为笑话,所以才一点不可笑。”苏慕云取了纸笔,一挥而就,迅速把密令写毕,系在鸽腿上,白鸽重又展翅而飞。他叹道:“希望赶得上。”   “你下了什么命令?”   “如果战斗还没有结束,那接到消息的人,就要全力保护皇帝,也算是为萧逸报答他。如果,战斗已结束,皇帝被掳的话,尽力营救,如果救不了……”苏慕云一抬手,做了个杀的动作。   “果然狠心肠。”   “为了楚魏两国,岂敢不狠心。这个时候,楚京附近居然有强盗,谁信?我看是其他势力迫不及待要对皇帝下手。万一是被最近在楚京四周出现的秦国人掳走,秦王打起助楚王、讨叛臣的旗号,动起刀兵来,楚国必是要吃大亏的。”苏慕云拂袖而起:“我也赶去看看。”   水袖婉转,轻易缠在他的腰上:“你休想抛下我,这么有趣的热闹,我岂能错过。”   “这么重大的事,你岂敢不紧随监视我,对吗?”苏慕云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   醉月楼下,两匹雪白的骏马被牵了出来。   苏慕云一手揽住美人纤腰,就势从楼头跃落,从无数路旁百姓的惊呼声中,落到马上,信手一抛,却见漫天彩袖长绫,飘舞若梦,那清眸倦眼、姿容绝世的女子已落在另一匹马上。   人还没有坐稳,马已经像箭一样驰了出去。   美人在马上低语,声音轻柔,偏偏穿过了一片惊呼声、马蹄声,传入苏慕云耳中:“这么多年,你在醉月楼上,诗酒风流,好不悠闲。这还是第一次,不顾一切,惊扰世人吧?”   苏慕云专心策马,并不作答。   “不必担心,别忘了,小皇帝身边的护卫萧性德,本领之高,足可以和那一剑震千军的神秘刺客相提并论。就算那些强盗真是秦国派来的高手假扮,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董嫣然不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吗!这次追寻皇帝而去,必是受她那忠心耿耿的老父所托,随行护驾的。”   “董嫣然虽是随行护驾,但动身迟了,依脚程来算,这个时候怕还没有赶到萧若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萧性德了。”苏慕云抓紧马缰,眼中露出凌厉的光芒:“萧性德,你既有非凡之力,必要全力护住你的主人,莫要为人所乘。如果他被秦国人掳走,为免他被强秦利用来扰乱楚国,我就须痛下杀手了。萧性德,你一定要保护他。” 【后记】   随着主角一行人离开楚京,第一部《楚京风云》差不多也就结束了。   借一个游戏为载体,写心中的故事,用游戏中的人物,来代替大千世界中真人,其实是很久以前就有过的想法了。   在写文之前,也曾在网上看过几年的小说,主人公身入异界,开始全新的人生,这一类的文章,有许多精品。   看过,迷过,追过,也有过许多感慨。   在追求霸业,追求天道,追求至境之外,私心里,更喜欢平凡一些,普通一些,仅仅追求快乐幸福,并把快乐和幸福与身边的人分享。   于是,写了这个平凡普通,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分,但有一颗真心的容若。   容若随遇而安,却也好逸恶劳,希望能把幸福带给身边的人,却又没有什么救世济人的宏愿大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好人,并且坚持着他自己的原则,在复杂的太虚世界中,不肯迷失自己,如此而已。   在我看来,太虚并不是一个游戏小说,虽然他以一个游戏为载体,但只是借了游戏这个形式而已。既谈不上网游,甚至连单机游戏,有的时候也算不上。   就个人的感觉来说,这像是一个神与人的故事。   神灵无聊,于是创了一个新世界,观察着新世界中的人,当做一件有趣的游戏。   一位神灵带着前生的记忆,在新世界里转生,与普通人一起经历生老病死,艰难困苦,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   因为他的身份与普通人不同,所以上界特意派了一位护驾神在这个转世历劫的神人身旁。   基本的架构,完全可以改成一篇神仙下凡记了。   容若对于游戏的态度就是如此,在第一集第一章中已经明确表达出来。在他看来,人与游戏的关系,也不过就是神与人的关系。人创造游戏,又焉知,人不是神所造的游戏。   所以,他能用平等的心态,对待太虚中的人,所以他可以真的去爱,真的去关心,真的付出真心来与身边的人交流感情。   如果在所有美好的传说中,对抗天规、舍弃天庭,留在人间的神人,是代表善与美的,那么非常希望,不要有人嘲笑容若的执着,不要有人认为容若善待太虚世界中的所有人,是愚蠢笑谈。   第一部写京城中的权力相争,摄政王与皇太后的原始形象,我猜可能许多读者都可以看得出来。借太虚的小说,弥补一些遗憾,是一种因为爱书,因为对书着迷,所以才会生起的执念。   所以,很多时候会想,如果萧峰自戮而未死,如果黛玉泪尽而不亡,如果岳武穆不奉诏,如果袁崇焕不冤死,如果英雄无末路,美人不悲歌,古往今来,小说也好,真实也罢,那些让人心痛愤恨的事情,能够不再发生,能够被弥补,该多么好。   不敢拿大人物做文章,只敢拿清代野史中被称为有情的两个风云人物,写写他们的情。努力地让真情和人性的光明,在黑暗的权力斗争中,取得一次胜利。哪怕有些想当然,却仍然愿意相信人性的美好。   所以,写下了这个有些天真,过分美好,但却寄予我许多真心的故事。   这之后,容若离开皇城,走遍天涯,会看看大楚的国土,也会到其他的国度,见到其他的风云人物。   他会面对不同的危险,各种的阴谋,他仍然坚持着他自己的原则,但是,不断的打击下,也会让他更加成长,逐渐成熟。   容若皇帝的私访记,我希望自己能写出新意来。我会写人性的黑暗、权谋的冷酷、杀戮的无情、争斗的惨厉,但最看重的,却仍然是人心深处的光明,并且深深相信着这样的光明。   真心的希望,这个略有些另类的主角,能够得到喜爱,真心的希望,读者的支持,给我足够的动力,把心中的故事,尽力完美地转化为文字。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六集 济州烟雨 第一章 嘻笑应变   容若的两辆豪华大马车,一路招招摇摇地在大道上奔驰,惹来许多行人侧目而视,指指点点,不知是哪家极富极贵的大人物出游,更引来无数人艳羡嫉妒,眼红到极点的目光。   不过,这样招摇摆阔带来的副作用也是非常明显的。   比如说,马车刚刚行到人迹较少的地方,就忽然间发现前后左右冒出七八个膀大腰圆,赤着胸膛,拎着大刀,横眉立眼的家伙了。   简直不用通名报姓,就知道这些大爷是以何为生计的。   容若“啊”的叫了一声,兴奋得两眼闪光,就等着听电视里、小说中最常见的四句台词。   “给我上。”出乎容若的预料,大汉堆里最粗最壮的一位,说话居然简洁有力到极点。   容若愤怒了,猛地从马车上站起来,大声喊:“站住。”   他这样满脸怒气,满眼凶光,双手叉腰,威风凛凛的样子,居然还真把人吓着了。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大汉,脚步不由自主一顿,竟还真乖乖站住,全都昂起头,仰起脸,就像等长官训话一样,等着他发表高论,心中说不定还都在猜测,这个临危不乱的少年,到底是何方高人,不知是否艺高人胆大。   容若自觉受到注意,得意洋洋地说:“拜托你们,拿出一点做强盗的专业水准好不好,最起码亮相时,四句出场诗是绝对不能漏的。『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么简单的话,你们老祖宗没教吗?真是丢尽了全天下强盗的脸。”   一干强盗张口结舌的表情滑稽到极点。而前后两辆大马车里,正准备随时厮杀作战的苏良、赵仪和楚韵如也禁不住连声轻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壮得像座塔的强盗头目,眨着一对大大的牛眼睛,过了好半天,才大叫出来:“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教训老子。”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大砍刀用力一抡,呼啸生风,的确威风八面。   容若摇头叹气:“第一,我不是东西,我是个人,我乃……”   “我乃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倜傥情场杀手鬼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容若公子是也。”   这一串又长又精彩的外号,听得一众强盗一阵眼晕。强盗头子的牛眼瞪得更大了,那个古古怪怪的少年,明明只说了一半,嘴唇就没再动,后面那一句自报家门是谁在说的?怪不得他胆子这么大,原来身后果然有靠山。   容若也眉开眼笑,一回头伸左手到车厢里,然后慢慢把手抽出来,胳膊上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他笑嘻嘻点着鹦鹉的头:“小精灵,就知道你是全天下最聪明的鹦鹉,能把我的外号记得这么牢,不枉我辛辛苦苦带你出来。”   小精灵骄傲地昂昂小脑袋,真真物似主人形,那架式,和它的主人在强盗面前一样那么自命不凡,趾高气扬。   围在马车四周的强盗几乎没气得吐血,他们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拎着砍山刀冒出来,人家居然还有心情慢慢逗鹦鹉。   “给我杀!”强盗老大再次发出嘶吼。   “慢着。”容若一手掀起衣摆,往上一跃,跃到马车顶上,动作轻松快捷,干净利落,外加清风徐来,吹得他一身白衣飘呀飘,头上黑发扬啊扬,还真有点儿高手的气派。   强盗们冲出四五步,看他这有恃无恐的样子,又都不由自主的站住脚,要看他耍什么花样。   知道容若底细的苏良、赵仪和楚韵如心中都暗暗有些着急,全身绷紧,准备好随时救援。   反而是力量全失的性德镇定得多,只默默关注事态的发展。   容若哈哈一笑,“刷”的一声,打开一把金光闪闪的大折扇,金边折扇上“绝代风流”四个大字更是非常刺眼的随着容若扇风的动作而在每个人眼里晃来晃去:“各位,不要急,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们手头上紧,说一声就是,我怎么着也会帮忙的。”   他左手微微一振,停在他左臂上的小精灵立刻展翅而飞,在容若头顶绕了一圈,呱呱叫着:“容若容若,谁与争锋。”然后收起翅膀,稳稳停在容若肩上。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小精灵吸引住时,容若的左手入怀,掏出一大锭闪闪发亮的金子,扬了一扬:“这个就算是我的买路钱,你们看怎么样?”   一大锭黄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每一个强盗的瞳孔似乎都开始收缩,明显的贪婪闪在眼睛里。   强盗头子狞笑一声:“老子宰了你,多少黄金都到手了。”   容若悠然一笑,慢慢地扇着金折扇,努力做风流盗帅楚留香潇洒倜傥状:“各位兄弟不要着急,先看看我的心意,再决定接受不接受吧!”   他左手一扬,把黄金扔了出去。   强盗头子伸手把金子接住,低头一看,脸色立刻大变,双手握刀,行了一礼:“谢公子厚赐。”说着把手一挥:“咱们撤。”   随着这一声大喝,呼啦一下子,那帮突然出现的强盗,也同样突然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容若还好整以暇的在车顶上挥手作别:“各位走好,江湖山水有相逢,以后见面咱们再好好聊聊。”   性德一声不发,挥鞭驾着马车继续向前。   容若还高高兴兴地站在车顶上,回味自己一语退群寇的威风。   楚韵如却有些忍耐不住,从车厢里探头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后方马车上的苏良、赵仪也一起从车里跃下来,几个起落,来到了前方马车旁,一起盯着容若:“你是怎么把他们弄走的?”   容若从车顶上跃下来,坐到性德身边,故意不理苏良、赵仪惊讶追问的样子,神神秘秘冲楚韵如一笑:“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了就不是天机。”   楚韵如好奇心切,也无心与故弄玄虚的容若玩下去,扭头就问性德:“你一定知道,快告诉我吧!”   性德看看楚韵如,然后伸手在容若身上一摸,容若还来不及闪躲叫唤,性德已把手摊开在楚韵如面前,掌心放着一锭金子。   楚韵如一看,忍不住也“啊”的惊叫一声。   这是一锭普通的金子,只不过金子上有着深深的指印,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这世上最坚硬的金子当成泥巴来捏揉一样。   楚韵如将金子取过来细看指印,容若得意地笑着,把自己的手摊过来给楚韵如对指模:“怎么样,我的内功不错吧?”   马车里的萧远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身上有些发冷,想不到这个可恶的小皇帝,竟有这么深厚的内力。   可是知道容若底细的楚韵如却根本就目瞪口呆,无法置信。   金子上的确是容若的指印没错,可是这样不动声色把金子捏来揉去,该要多深的内力才可以做到,容若怎么可能达到这种境界。   楚韵如还没说话,苏良已经先一步叫了出来:“不可能,你这没用的家伙,哪有这么高深的内力。”   赵仪只是紧盯着容若,眼神比他手上的剑还锐利。   容若大剌剌白了他们一眼:“你们懂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明白吗?我为了让自己有保护韵如的能力,日日夜夜,苦练武功,付出了心血,当然会有回报。”他又伸手拉住楚韵如的手,用腻得让人全身发麻的声音说:“我的力量是因为你而存在的,保护你是我唯一的愿望。”   楚韵如只觉心头一震,不由得双颊飞红,娇怯怯低下头。   楚韵如低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性德的手悄悄伸到容若身上,然后在他衣服的袍带处用力一拉,容若的外袍被拉得大开,叮叮咚咚,一大堆金闪闪的东西滚落下来。   容若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楚韵如却低下头,看着滚落车辕上的八九个大金锭子,眼睛有些发直。   每一锭金子都被捏得变了形,每一锭金子上都有一模一样的指印。   苏良“咦”了一声,车厢里的萧远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赵仪伸手指着金子冷冷地问:“你不会是闲得没事,捏着金子好玩吧?”   容若干笑着手忙脚乱拉好衣服,连连点头:“对啊对啊!就是没事捏着好玩。”   “而且每一锭金子经你捏过之后,变形得都一模一样,就好像是用同一个模子铸出来似的,难得啊!你的功力不但深,还收放自如,把手劲控制得这么好。”赵仪连声冷笑。   苏良也醒悟过来,不屑地瞪了容若一眼,车厢里也同时传来一声充满嘲弄的冷哼。   性德这才慢悠悠道:“他出宫之前,把铸造司的官员叫进了宫,让他们取走手模指印,铸了一大批这样的金子,可以用来随时假装超级高手。”   容若恶狠狠地瞪着性德,一转头又笑得亲切温柔地对楚韵如说:“这就是以智服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乘境界啊!”   楚韵如静静看着容若,慢慢点头:“对,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好聪明。”然后,她再慢慢坐回车厢,把车厢门关上,下一刻,清脆的笑声就响彻车里车外。   苏良和赵仪互视一眼,也一起大笑着回头,跃上了第二辆车。   马车奔驰如风,而他们的笑声,也随着风一起飞扬。   容若一开始脸上还一阵红一阵绿,但听了那飞扬的笑声,本来的难堪也渐渐淡了,摸摸鼻子,居然也微笑起来。只要能让他们这样快乐欢笑,他就算出点小丑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他心中并无芥蒂,不过还是难免半真半假地埋怨性德:“你好端端揭我的底干什么?”   性德目不斜视望着前方,时不时扬鞭赶马:“你说让我照顾楚韵如,她的愿望只要不涉及我的原则,都可以尽量满足,她问我原因,我当然要告诉她。”   容若再次为自己的自作自受而懊恼,却又忍不住疑惑地望着性德:“真的只是如此吗?为什么我明明觉得你是在故意戏弄我。”   性德不理不睬,只专心赶车。   容若不肯放弃的凑近过来:“你真的没感觉吗?你最近好像越来越人性化了,哪怕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发呆,也像是一个普通人在为什么难题发愁一样。”   性德继续赶马,一扬鞭,鞭梢堪堪从容若鼻尖处划过。   容若忙捂着鼻子往后缩,以保护他这张虽谈不上盖世英俊,但起码也五官端正的脸不受伤害,口里连声嘟哝:“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吗?”   性德仍然不加理会,根本就当他是一只乱叫的苍蝇。   容若无可奈何,叹口气,不再白费力气,懒洋洋往后一靠,由着性德自去赶车,他则专心欣赏沿路的风景。   大道宽阔平坦,路边绿树连天,天上白云悠悠,身边清风习习。   容若不由得张嘴打了个呵欠,闭上眼,懒懒地说:“性德,我希望你能变成和我一样的人,你能有喜怒哀乐,你能感受快乐,哪怕你天天戏弄我,也没有关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越来越沉,就这样打起瞌睡来。   性德微微侧头,看他一眼,幽深而美丽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波澜。马车却慢了下来,平稳得可以让容若睡一个好觉,却不致因震动而醒来。   不知到底是容若的这两辆马车招摇得过分,还是萧逸把国家治理得太过差劲,所以才让那些有点力气的人,一看到有钱人就忍不住跳出来想抢劫。   容若的马车,居然连着三四次遇上强盗。每一回都是毫不客气地围上来,也不通名报姓,连江湖上的场面话都不说,就要动手。   好在有了经验之后,容若更加镇定,笑嘻嘻和强盗套交情,从站在马车顶,到走下马车,甚至跑到强盗面前去说话聊天,就差没敬个礼,握个手了,最后通通是大大方方把有手指印的金子一送,强盗们立刻知道轻重,退得一干二净。   所以就在这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美丽的黄昏中,第五拨强盗开始拦在马车前时,容若已经飞快地跳下马车,大步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笑容,就像见了老朋友。   “大家好,晚饭吃过了吗?”打个中国人的传统招呼,容若抬手就扔了一锭金子给强盗中那个发号施令的老大:“没吃的话,这就当我请弟兄们吃一顿吧!”   一如既往,这位强盗老大也在看清金子之后,脸色大变,当即行礼:“对不起,我们不识高人……”他一边说,一边对容若深深弯腰作揖,低头的这一瞬,手里的钢刀猛然往前扎去,快如闪电。   双方距离非常近,他又是突施袭击,容若避无可避,闷哼一声,捂胸跌倒。停在他肩上的小精灵受了惊吓,展翅飞了起来。   后方马车里传出一声娇喝,倩影一掠而出,身姿如风拂绿柳,剑影若电掠长空,一招之间,竟把七八个人全笼罩在剑光下。   强盗们全都拔刀进攻,动作矫健快捷,招术狠辣扎实,竟都有不俗的身手。   无奈楚韵如一剑展开,竟是风拂大地,月照人间。什么人可以挡得住长风?什么人可以击得退月光?在场强盗无不在她一剑控制之下。这样的剑势连绵无尽,精妙绝伦,竟是找不出一丝空隙,让人只能退、只能避,在不断地进击中丧失信心,只觉这样的剑势,根本挡无可挡。   楚韵如得性德的指点,武功上的成就非常高,就是放眼在江湖之中,也绝对是不错的高手。只是楚韵如没有什么经验,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猎场一战,为了对付高寿,几乎力尽,还是在苏良、赵仪的帮助下才堪堪抵挡,并得到纳兰玉暗中相助,方能得胜,所以,她对自己的武功高低,完全不了解。   她并不知道,秦福、高寿是宫中最强的高手,放在江湖中,绝对可以排名到前二十位,只是没有江湖经验,所以才着了纳兰玉的道而已。以她能和高寿大战数十回合不败的身手,足以在江湖上闯出名堂了。   这一次她情急出手,开始还心惊肉跳,唯恐自己落败,没想到竟是剑出如风,剑下无人能当其锋。她信心一足,剑势越使越顺手,无数精妙的招术层出不穷,衣裾飘飘,倏忽来去,剑光如水,映照天地,美丽得像一位仙子,在做一场绝美的剑舞。   只可怜那一干强盗,拚命挥着兵刃狂喊大叫,极力挡格,不断后退,竭力闪让,疲于奔命。   更妙的是,小精灵在战团上方绕着圈儿飞来飞去,嘴里不停地叫:“加油加油,必胜必胜。”   强盗首领忽然大吼了出来:“兄弟们,快上啊!”   可是,所有的兄弟不是都在楚韵如剑光笼罩之下吗?还有什么人能上呢?半天没见到其他的动静,强盗们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动作越发慌张,错漏百出,转眼就有两人受伤倒地。   楚韵如刺伤了人,见了鲜血横流,惨叫连天,不由有些手软,剑势稍弱,这才让剩下的几个强盗勉强合力挡住了她的剑击。   本来倒在地上的容若却慢吞吞爬起来,拍拍衣服,低头看看胸口的大洞,慢悠悠说:“我这件衣裳是月河丝,岭西织,静州染,皇城绣,价值三十二两七钱三,给个面子,零头不要了,你们记得要赔我三十二两七钱整啊!”   “你没死?”强盗头子发出震天大吼。   容若轻轻扬扬右手:“不好意思,我会陆小凤亲传的灵犀一指,专门夹刀夹剑,夹一切可夹之物,刚才我一不小心,把你那扎过来的刀尖夹了一夹,虽然衣服破了,好在没流血。”   强盗头子打个寒战,心慌意乱间差点没让楚韵如一剑削掉他的右手:“你,你会这么高深的武功?”   “唉,我一向是深藏不露,从不恃技凌人的。”容若摇摇头,做无可奈何状:“如果不是你们逼人太甚,我也不会露出真功夫。”   所有强盗们的脸色都难看得直如活死人。   可怜楚韵如却忍笑忍得无比辛苦,什么灵犀一指,只怕是铸造司为他暗中打造的铁指套才对。   她忍得太痛苦,连剑光都散乱了,好在这些强盗也同样受了很大的震荡,心慌意乱间,谁也没注意到要乘着破绽去抢攻。   容若拍着衣服,摇着扇子,晃着脑袋,慢悠悠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指望前面四拨埋伏在暗处的强盗动手,只怕要失望了。” 第二章 死士死计   “你知道?”强盗首领发出一声大叫,声音里充满绝望。   “我当然知道。”容若冷笑一声,刚才的嘻哈轻松全都不见了:“萧逸治理国家多年,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京城附近怎么可能出现强盗,可见另有目的。开始被我轻易吓退,不过是发现我武功高深,不敢冒险,后来屡次出现的强盗,也只是为了试探,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我也故意装做轻松不在乎,每次见面,都和你们越来越接近,却又派了苏良和赵仪悄悄离开马车,从侧面跟着马车暗中搜索。你们这组人既然要动手杀我,那么前几组人,肯定都埋伏在四周不同的地方,不过,当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我吸引住时,却有两个高手悄悄在后方不断暗算,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一个冒出来,肯定都已经被制服了。”   他说得轻松自在,得意洋洋,每说一句,强盗们的心就沉一分,在楚韵如剑光威逼下,更是应付得手忙脚乱,转眼又有两个人倒下去。   容若厉声喝问:“你们已经无路可去了,老实说,是谁指使你们来杀我的?”   强盗首领脸色惨白,却仰天长笑:“弟兄们,不过是一死,我们也算报答了摄政王。”   其他强盗齐声应是,竟是忽然间精神暴涨,甚至不理楚韵如的剑招,一齐猛扑向容若,拼着中剑而死,也只顾出拳踢腿挥刀,竟是完全拚命的架式了。   楚韵如吓了一跳,一时手忙脚乱,一把剑只来得及拦住三个人,还有三个直扑向容若。   容若提气后退,却快不过拳风、剑气和刀影。   一左一右有两个身影疾快掠来,剑光如九天惊雷乍现,各拦住一个人,最后只剩下那壮硕的强盗首领扑到了容若面前。   容若右手一扬,袖中一道电光乍起,正面迎上钢刀。   强盗首领只觉手中一轻,刀竟被齐中削断,本来一往无前的刀势立刻一滞,他的人也稍稍一愣,只这一愣,就觉身上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容若慢慢收回点中他麻穴的手指,往后退出三步,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刚刚受惊的心情,暗暗称赞自己临危不乱。   容若虽然是性德教出来的最差弟子,不过总算还有些武功底子,比起苏良、赵仪有所不如,但比起一般武林人,身手还稍稍高出那么一点点。他先用皇宫宝库里最好的神剑,削断了对手的刀,乘其一愣的机会,飞快点中他的穴道,大获全胜。   而此时,苏良和赵仪也都轻易制住自己的对手,最后三个人因为舍生忘死地抢攻,也在楚韵如剑下受了重伤,倒了下来。   大局已定,楚韵如持剑后退,看躺了一地的人,和自己剑上的鲜血,柳眉微蹙,这样的江湖争杀,她始终不能适应。   小精灵适时落在她肩膀上,大叫着:“韵如韵如,谁与争锋。”   楚韵如不由嫣然一笑,心中的沉重一扫而空,犹自且笑且嗔的看了容若一眼,心头暗想:“不知这人是怎么教的,竟让这小东西学这些古怪的话。”   苏良、赵仪是男儿身,这次暗中制服各处埋伏的杀手,大获全胜,眉眼都闪着光,难掩兴奋之色,对于自己的能力信心倍增,对于未来多姿多彩的生活,更是充满了憧憬。   容若低头,看看地上众人除了两个被点中穴道,其他大多是受伤而失去战斗力的。见到鲜血淋漓,容若不免又有些头晕,好在楚韵如用的是薄剑,刺入拔出都极快,纵然伤得再重,流的血并不多,这样才不致让容若脚底发软。   容若吸了口气,再慢慢吐气,好不容易才让苍白的脸色正常了一些:“说吧!你们是受谁指使而来的?”   强盗首领一张嘴,一口浓痰对着容若吐过去:“你这昏君,可恨我们不能为摄政王除去你。”   容若皱着眉头往后退,躲开了飞痰一击,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原来你与萧逸之间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不知何时,萧远已经下了马车,眼神冷漠,语气极尽嘲讽。   容若叹口气,连头也不回:“三哥,你是真没看出来呢!还是故意要推波助澜?七叔是何等人物,要杀我的话,哪里会派出这样的角色来,更不会让人这么大喊大叫地嚷着他的名号。”他弯下腰,冲那躺在地上的强盗头子,笑得非常亲切:“告诉我吧!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故意离间我与摄政王,楚国内乱,你们主子能有什么好处?”   强盗首领脸色一变,喝道:“我们都是摄政王属下,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做出来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别把莫名其妙的阴谋栽到我们身上。”   容若叹气摇头,学着楚留香摸摸鼻子:“真的吗?非要我严刑逼供,你们才肯说实话。”   “他妈的,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看爷爷们会不会皱一皱眉头。”   “为摄政王而死,我们心甘情愿。”   地上一干受制的强盗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吼。   容若头疼得掩起耳朵,考虑要不要把这几位的哑穴也一并点上。   性德却已徐徐走了过来,一弯腰,捡起强盗首领的钢刀,伸指一弹,刀身微微震动:“这把刀是用千锻法炼出来的,千锻法是秦国铸剑门派『冰火』的独家锻造法,用此法锻造出来的兵器相比普通兵器的柔韧性、坚硬度都要高出许多,所以广招门徒,专门为朝廷兵将铸造兵器。”   他信手又抛开钢刀,望向那脸色变得灰败的强盗首领:“你用的狂啸刀法是秦人军营中所教授的刀法。”他目光淡淡一扫其他人:“你刚才用的是秦国北方『铁拳门』的武功,你用的则是秦国『瑞天派』的缠丝脚,还有你……”   他这般轻轻淡淡,随随便便说来,地上那一干强盗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点点苍白下去,最后难看得不似活人。   容若欢呼一声,连连拍手:“性德你太厉害了,有你在,什么阴谋能得逞。”   强盗首领却已面若死灰,无比怨毒地盯了性德一眼,一缕黑色的鲜血忽然从他嘴角流出来,他头一歪,即刻身死。   容若脸色一变,蹲下来还想试他的鼻息,苏良、赵仪也一起惊叫起来。容若长叹一声,四下望去,果然,其他几个强盗的嘴角也全都流出黑血,一命呜呼了。   容若无力地垂下头,良久,才有些苦涩地笑一笑:“我真蠢,明明知道一般的反派小人物被抓,肯定会咬破嘴里的毒药自尽,居然得意忘形得忘了防范。我总当这是一场游戏,完全忘记游戏中的血腥残杀,会有多么真实。”   赵仪轻轻说:“还有其他人被我们制服在他们埋伏的各个地点,把他们带过来审问好了。”   容若苦笑:“你以为,他们还活着吗?”   苏良脸色一变,身形一纵,疾掠而去,不多时,又飞掠而回,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带点惊惶,默默地冲众人摇了摇头。   容若垂首长叹:“他们是死士,一开始就是准备来送死的,他们不是谋划不周才被我们捉住制服,而是为了嫁祸萧逸,为了让我活着去找萧逸报复而故意被我们所制的。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决定要死了,就算我根本不想杀他们,他们的主人已经定下了他们的死亡。前前后后,一共有三十多人,一下子全死了,对于那些上位者来说,肯定也和死几只蚂蚁没什么不同。”   他的语气一开始颓丧无力,后来却渐渐激切起来,眼中闪着燃烧的怒焰:“为什么?只是为了造成一个误会,就死掉三十多人,只是为了挑拨我和萧逸,就可以这样践踏生命,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愤然一拳狠狠捶在地上。   楚韵如低叫了一声,蹲下来,托起容若的手,看他右手指节都被地上的沙石磨得脱了皮,有点点鲜红溢出来,不由皱起了眉头,又是心痛难过,又是生气不悦地望了容若一眼,却又轻叹一声:“不是你的错,你别挂在心上。”   容若本来满心郁郁,可见了楚韵如这关切的眉眼,却又发作不出,只得勉强一笑,却连笑容都是沉重的。   一直躲在后方的侍月和凝香此时也快步而来,虽说眼前死尸遍地,颇为吓人,但这两个少女却只顾着托起容若的手为他上药包扎。   容若笑笑:“只是磨破了点皮,用不着这样……”   下面半句话被楚韵如妙目一瞪,立刻化为无声。   性德于此时淡淡问:“现在要怎么办?天色已经晚了,再往前继续前进一个时辰,就可以有打尖的地方,如果再耽误的话……”   “总要把这些尸体都掩埋了吧!”容若道。   “不必。”性德冷冷答。   容若“腾”的一声站起来:“你不用这么狠心吧?”   “与狠不狠心无关,你把他们埋了,只要我们一走,自会有人把他们再挖出来。”   容若一怔,立刻明白过来,以他的身份,哪里真能逍遥自在、无牵无挂地玩微服私访游戏,暗中不知有多少势力在监视,他们一走,为了追查这些死士的身份,尸体必会被挖出来,供各方势力查看研究的。   想到这里,容若只有无可奈何叹口气:“好吧!我们走。”   众人各自上车,马车在夕阳的余晖中迅速离去。   直到马车的身影消失,两个人影点尘不惊的飘然而至。一个身形颀长,气度潇洒,一个身姿柔美,眉目如画。   正是苏慕云和那总带着淡淡倦意的神秘美人。   苏慕云早在容若遇上第二拨人时就已赶到,只是不敢欺近,只远远监视,更听不清容若等人的对话,直到容若离开,他们才现身出来。   苏慕云俯下身把每一个死者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美人却悠悠闲闲,倚树而坐,信手摘了树下的一朵小花在指尖把玩,倒把这满地尸体的修罗场,当做鸟语花香的春日郊了。   苏慕云检查了良久,才徐徐道:“看起来,似乎是秦国的人为了造成楚国内乱而做的手脚。”   美人轻扬眉梢,唇边带笑:“看起来,似乎是?”   “的确,只是似乎。虽然他们用的是秦国的兵刃、秦国的武功,不过秦国若真要派死士来,又何必留下这么多明显的线索可寻?真真一石二鸟,明着嫁祸萧逸,暗中却让秦楚二国更加剑拔弩张,两国相争,死伤无数,何人得利?”苏慕云徐徐回首,目光如炬,冷冷看定那绝色丽人。   马车奔驰在大道上,容若始终不肯回车厢里去,只坐在车辕上,呆呆凝视自己受伤的手,一语不发。   “很难得。”   过分淡漠的声音,让容若愣了一愣,才抬起头,看着一向很少主动对他说话的性德。   “很难得你会因为生气让自己受伤,很难得你破皮流血居然不抱着手叫痛。”性德淡淡的话语里,听不出到底是关怀还是讽刺。   容若有些无力地笑笑,也没心情回嘴:“我只是在想,对这一切,我是否有责任。即使我无争,即使我退让,可是以我的身份,还是会有太多太多的阴谋围着我打转,死亡和杀戮都不会停止。我所做的到底对不对,我应不应该改变这一切,是不是一定要我强到可以掌控一切,才不会再有牺牲者?”   “他们只是你不认识的陌生人,只是你的敌人,只是要杀你的人。”   “可他们也是人。我怕死怕痛怕吃苦,但也因此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可贵,自由的珍贵。我珍惜每一个人的生命,即使是小人物,他们的命也并不比强者轻贱,我不能把这当成看小说,把他们的性命当做一个数字。”   容若咬咬牙,眼中有一种切金断玉的毅然:“我不管我的想法这里的人到底能不能了解,我不管我的做法是不是可笑,我还是要继续下去,我还是要试着告诉每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就算被人嘲笑,就算大多数人不能接受,但能救得一人,便是一人,哪怕只能影响到一个人,也是我的成就,所以……”他抬眼,凝视性德,眸中有深刻的感情,热切的希望:“帮助我,好不好?”   性德静静回望他一眼,默默转头,接着赶马车,然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却还是点了头。他的声音也平平和和地响起来:“那些刺客,用的武功和兵器虽是秦国的,但他们的内功心法却是魏国的。”   “魏国?”   “是,从他们出招时的呼吸速度,身周的气机流动,可以推测出他们的内功,分别是魏国四个不同门派的内功心法。”   “性德,我看除了你,太虚世界里还没有什么人,可以只用几眼就看出别人隐藏的内功心法吧!”容若有些好奇地望着他:“不过很奇怪啊!你不是说你虽然全知全能,可是有许多秘密是不能告诉我的,必须靠我自己的力量去探索,以免破坏平衡吗?为什么你会这么大方,把什么铸造兵器、招术还有内功,这些我不懂的事全都告诉我?就算兵器和招术属于列国中的常识,只要找人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但内功心法应该不是这么容易被看破的吧?”   性德无语,不加回应。正是因为要保持平衡才必须告诉你,如今的他已经失去超人的力量,能够利用的,也只有出众的见识,渊博的知识了。只是现在的他和主机的联系断绝,再非全知全能,所有的一切,也必须靠他的眼睛去观察,靠他的头脑去判断,只是这一切,他都不愿对容若解说。   容若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答,只好耸耸肩,叹口气:“这么说,整件事是魏国搞的鬼,要让秦楚二国争战,他好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   “不是我,也不是魏国。”女子语音柔婉,不似在解释澄清,倒像在挑逗一般。   苏慕云却根本不为所动:“不是你,又是谁?秦楚相争,谁最得利?各方小国,不敢惹这样的是非,几大强国,庆国一向不管诸国争雄之事,周国、宋国,无人有这样的胆识见解,燕国皇帝和御王之间相互牵制,哪里顾得上秦楚?除了魏国,除了你,还会有谁?”   “你忘了,燕国虽双王并立,但还有个冷血宰相,做事不择手段,偏又目光长远,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收效奇大,未必不能暗中主持此事。”   苏慕云冷哼一声:“把尸体带回去查验。”   话音刚落,就有二十余人像鬼魅般出现,一声不出地搬动尸体,动作快捷迅速,脚步轻悄无声。转眼间就把尸体、刀剑,甚至连落在地上的碎布屑都收拾得一干二净,还有人再往血迹上洒土,折掉被剑气所摧的树枝,扫平印下深深脚印的沙土,转眼间,就把所有战斗的痕迹消除得一干二净。   “此事我会回去和萧逸慢慢商量,必会追查出谁是幕后主使,不管这件事是不是你暗中安排,我都希望你好自为之,我不会有负大魏,但也绝不愿楚国受害。”   女子轻笑一声,徐徐立起,姿势慵懒:“罢了,你且去助萧逸巩固权位,振兴楚国吧!我却要去追上那个有趣的小皇帝,将他纳于我的掌控之下。你我兵分两路,各安其职吧!也免得你总说我在监视你,七分心思用来与我斗智,只拿三分心思相助萧逸,能有什么成就。”   她说做便做,笑颜如花,水袖一摆,身姿如风拂弱柳,飘然掠去。   远远看她水袖迎风,环佩叮当,美得直如仙子凌波,神女飞天。   苏慕云遥望她绝美的身影渐渐化做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渐渐黯淡的暮色下,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三章 惹是生非   永安镇,普通的镇名,普通的小镇,但因为地处京城附近,来往的商旅游客、达官贵人极多,道路四通八达,所以远比国内普通的镇子富有繁华。   小镇里的居民,也常见大官大富者的仪仗车马,眼界早开,只是今天两辆直如移动大房子的超大马车驶进小镇时,却真的让不少人惊得目瞪口呆,纷纷暗中打听,这是哪一家的亲王出巡。   天已入夜,马车理所当然就停在了小镇最大的客栈“如归居”门外,这样的气派,吓得连小二到掌柜,直至老板,竟是足有十个人恭敬地站在大门前迎客。   容若迫不及待跳下马车,伸个懒腰:“好了,总算有歇脚的地方了。”然后伸手打开车门,自车里扶出了楚韵如。   容若相貌平平,楚韵如却国色天香,二人这一亮相,倒叫四周围观的人忍不住一起慨叹了起来。   楚韵如不知别人不约而同叹气是为了什么,不由惊讶地望向容若。   容若郁闷地撇撇嘴,还不及说什么,背后就传来一声嘲讽的冷哼:“他们在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叹气。”   楚韵如乍听这不雅的话,愣了一愣。   容若深吸一口气,强抑怒气说:“你懂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什么当家呢!也不想想,你吃的粮食是怎么来的?”   刚跃下车的萧远一愣,没料到容若这样回嘴,怔了怔之后,才哑然一笑,抢上前大步往如归居走去,把手一挥:“给我最大最好的雅间上酒菜,马车替我安顿好。”   他是王爷,一身的贵胄气派,再加上作威作福惯了,这一番反客为主,随口吩咐,倒让别人生出他才是一行人中首脑的错觉,店老板哈着腰,连声应是。   容若还瞪着眼发愣,萧远已经走进了如归居,目光一扫里头闹哄哄的所有客人,把眉一皱:“太吵了,给我清场。”   “这个,客官……”店老板一脑门子亮晶晶的汗珠,干笑着把腰越哈越低。   萧远冷笑一声,忽提高声音大声说:“有谁愿意立刻离开,就可以去找我的随从领十两银子。”他说着回头一指,指的正是容若那张满布惊愕,张口结舌的脸。   呼啦一下子,一股可怕的人流就像潮水般往大门涌去,一条条伸长的手臂顷刻间就把容若给淹没了。   就连面对最可怕的宫中高手也不忍心弃容若于不顾的楚韵如毫不犹豫,立刻抛开容若往后退,用实际行动,再次证明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句名言的确是真理。   容若惨叫着,在一大堆胳膊,一双双亮得像狼一样的眼睛,一张张口沫横飞的嘴之间挣扎,耳旁响的全是乱哄哄的大吼大喊。   “我这就走,先给我十两。”   “我第一个出来,给我十两才对。”   “明明是我在最前,应该先给我。”   容若几乎要抱头叫娘了,不过他叫出来的却是:“性德,救命啊!”   性德摇摇头,就算神通广大如他,面对这么可怕的情景,也是束手无策。   在一片混乱中,清盈娇柔的燕语莺声却特别清晰:“要银子的排好队,一个个过来拿,少不了你们的。”   众人听得“银子”二字,即刻两眼放光,扭头一看,却是两个清美的少女站在马车旁,手里正扬着好几锭银子。于是,又是一阵喧闹,人群立刻转移阵地围了过去。   好在有两个力气不小的大男孩在旁边护着,不让众人推嗓胡闹,口里更发出警告:“一个个来,谁要乱挤,谁就别想拿到一文钱。”   众人听得利害相关,果然就规规矩矩,听话的排起长队,一个个上前领银子了。   容若刚从重围中被解救出来,还觉得头昏脑涨:“这是怎么回事?”   “我吩咐的,原本咱们即要在这里歇息,让闲杂的人出去,也是应当,我们又不缺银子,总好过让他们围着你闹。”楚韵如答得理所当然。   容若深深叹气,楚韵如是皇后,何等尊贵,习惯了走到哪里都叫闲人闪避,更从来不会费心思去计算银钱上的问题。   可是他作为孤儿出身的穷小子,就算现在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出宫时,还顺手抄走了小半个国库里的财产,给钱时却还是肉疼得要命。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根据他看书,看电影,看小说的经验发现,在古代,一跑到酒楼客栈就拍着桌子要把别人赶走,自己一个人独包,就怕不知道怎么显示自己钱多的人物,通常都是反面坏蛋,只是为了让英雄了得,没钱却有骨气的主角亮相出场而当陪衬的。   “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清清脆脆的声音从如归居里传出来,竟压倒了所有人争要银子的喧哗声,可见这一声清叱,绝对是由高人以内力发出来的。   容若挑挑眉,是吧!是吧!来了吧!一旦有钱人跳起来要拿银子砸人,那些英雄高人肯定会忙不迭地站出来大显威风。   他满心好奇地往如归居里窜,却见原本满是客人的大堂里,只剩下狼藉的杯盘,和几个缩在旁边不敢吭声的小伙计。   萧远大大咧咧坐在正中间,眼前站了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颀长,眉目俊逸,顾盼间自有一股朗朗英风逼人而来,着的是寻常式样的书生袍子,料子却是雪缎,领口下摆并着袖边皆绣了细细一圈金线花纹,腰里系的也是白玉带。一看就知道来历不凡。   那女子穿着淡红色的衣裙,腰间垂下长长飘带,坠着一个双燕飞的玉佩。衣色艳,容色更艳,纤纤的手指伸出来,腕间的玉镯儿响个不停,正指着萧远大发娇嗔。   “这就是江湖女子吗?”楚韵如也已随着容若进来,见那女子,不由惊异好奇。原来江湖上的女儿便是这般,明亮的眼,明丽的脸,说话的声音清脆响亮,动作干净利落,站在男子面前,也绝不羞怯后退,果然有意思极了。   容若的想法却和她不同,根据第一眼观察,从这两个人的衣饰、气度上来看,必是出身不凡,有来历的人。可是那男子的衣服并不华贵,女子身上除了玉镯、玉佩外,再没有别的饰物,可见不是骄奢倚势之人。只是那女儿家多少有些小姐气,想来是见不得别人摆谱显富,那男子多半只是奉陪她闹事罢了。   容若脑子里转了一圈,正要想法子劝一劝,再拉拉交情,套套关系,学一个小说里英雄识英雄,电视上少年遇美人。   可惜萧远已经点点头:“我有钱是没什么了不起,你既不高兴,我便不赶别人走就是了。”   容若料不到京城一霸的诚王萧远会这么好说话,不由一愣。   那美人想必已习惯别人对她的话令出必遵,毫不怀疑地收回指着萧远鼻尖的纤手:“算你知趣,本小姐就不教训你了。”   倒是她身边的男子眉头微皱,望向萧远的眼神有些警戒之色。   萧远大大方方站起来,大摇大摆走到如归居门口,对着外头大声喊:“别发银子了,这里我不包了,人我也不清了,大家回去各自吃喝吧!”   正在分发银两的凝香和侍月听得一怔,而围在他们四周,眼巴巴等银子的人,立刻叫了起来。   “为什么?”   “你怎能言而无信?”   萧远摇摇头,回头拿手一指那红衣女子:“不是我言而无信,是这位姑娘不喜欢,逼我停止,我也没有办法。”   萧远话音未落,只听得脚步声声,喝骂连连,一大串人又都冲回如归居,里三层,外三层的把那红衣女围个水泄不通。   “哪里来的泼娘们,这么爱管闲事?”   “人家大爷要包酒楼,咱们拿点小钱,碍着你什么眼了?”   “你眼红,你自己来拿啊!又没人拦着你,你不爱钱,也没有人逼你来拿,干什么坏我们的财路?”   “没教养的女人,看你这样子,就不是良家妇女,不知是什么楼子里出来的货色。”   骂声越来越响,内容越来越不堪,甚至还有人七手八脚,要打要踢,要拧要摸。   那女子这辈子都不曾陷入过这么难堪的处境,吓得脸色发白,浑忘了自己一身武功,竟是惊慌得左拦右躲,奈何左右都是人,拦不住,躲不开,急得两眼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   远远看到这般情形,凝香、侍月张口结舌,苏良连连摇头,赵仪则闷笑着说:“我原以为,那个荒唐皇帝已经够无赖了,想不到,这位恶霸王爷的本事,更胜一筹,这一路,真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来。”   与那女子作伴的白衣男子,初时也被这阵仗吓得有些愣了,可一见女伴惊慌失措,忙过来救护,口中不断劝说,双手用力分开众人。他的动作看来平常,却都暗含内力,轻松分开人流,让那女子有机会脱身。   红衣女受尽羞辱,满腔怒气,一得自由,立时娇叱一声,直扑萧远。一道银光从她袖中滑入掌心,一闪而至,如电击长空,锐利无匹。   萧远身上没带武器,当即大喝一声,双手就势举起一个圆桌面,直如盾牌一般迎过去,任那一把银刀变化万千,虚实莫测,大大的圆桌面,却完全把萧远的身体挡了个结实。外加杯子、盘子、碟子、筷子,还有残菜、肉汁,一起就着这一挥之力,纷纷乱乱,飞向红衣女。   红衣女低喝一声,硬生生在半空中收招,一个仰翻,躲过大多数袭击,可是衣裙上还是溅了好几堆油污的菜汁。   红衣女气得脸色又青又白,藉着翻掠之势,一挥袖在桌子上借力再次掠起,银刀光华闪闪,直逼萧远。   萧远冷笑一声,把个桌面抡圆,呼呼的迎上去。红衣女银刀如雪,刀下桌裂,萧远双手各持半个桌面,照旧挥出漫天风声。   红衣女连发十几刀,萧远手下即刻散落十几块桌子的碎片,萧远不慌不忙,把桌子一抛,信手又拎起一条板凳来接招。反正大堂里,桌子、椅子、凳子多得数不清,他不愁手上没东西招架。   论起功夫来,那女子身轻如燕,刀发似电,轻快迅捷,竟是一流的好功夫。可是萧远仗的是力气大,还有刀枪弓马的招术,用大桌面、大凳子、大椅子这种大东西做武器,把那女子远远挡在身外,竟也不露败象。   容若开始还想着要阻止他们大打一场,可越看越精彩,倒来了劲了,索性拉了楚韵如,搬出两个椅子,就在如归居大门处坐好,看得津津有味。   容若越看,心里越是佩服萧远,这家伙,原来功夫这么扎实,亏得他一直扮那无能好色,暴虐残忍的恶霸王爷,上次在纳兰玉箭下,还装出没用的样子来掩天下人耳目。若非是这次政争失败,他心中将生死全都抛开,只求痛快,怕也不会这样毫不在乎地展示他的好身手。   容若越看越是开心,忍不住就问:“性德,你说他们俩打到最后,谁会赢?”   “那女子的功夫高明,用的是济州苍道盟的『穿花绕树身法』和『追风逐影刀』。要单论武功,萧远是比不上她的。但萧远多年来学的是刀枪弓马的本事,虽谈不上轻巧快捷,却扎实厚重。外加萧远力气大,故意惹那女子动怒,引那女子不断劈断桌面和椅子。那么小一把柳叶刀,本来是以轻盈为主的刀法,被激得这样大失方寸,每一劈用尽内力,正是以己之短,迎人之长。用不了多久,这位姑娘就会因为气力不足而招式散乱,那把薄薄的小刀,也可能会因为受力太猛而迸坏。那把刀银光如水,刀柄上还有宝珠的光华闪动,必是那女子心爱之物,若刀儿忽然迸缺,出现裂痕,那女子又惊又痛,必会露出极大的破绽,那就是萧远反击的时刻到了。”性德站在容若身后三步处,淡淡道来,语气从容,却已把这一战看得无比透彻清楚。   明眼人也不止是性德一个,那个白衣男子显然也发觉同伴的不利处境,又素来知她的性子,知道要劝她不易,只得选择先一步制住那男子再说。一想到此,袍袖微拂,已是一掠到萧远面前,一指点出,既有惊雷之势,又具万钧之力。   萧远双臂运力,把手上的大桌面往那男子身上一抛,藉着这一阻之势,已是直退到店里那帮刚才还围着女子骂个不停的人群之中。   女子回首向同伴怒喝:“他是我的,你别插手。”同时,人随刀走,疾追向萧远。   白衣男子无奈站住不动,垂手放下刚刚接下来的大桌面,却发觉两手一片油汪汪,一身月白衬子,不知何时也染上油渍。闯荡江湖四五年,他还是第一次这般莫名其妙陷于狼狈之中,只得苦笑摇头。   女子一把银刀,闪闪发光,追着萧远斩,萧远却在人群中躲来躲去,每次都拿别人的身体来替他当挡箭牌,口里还闲闲地说:“小美人,不用你说,我都是你的了,就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呢?”   女子气得几乎咬碎了银牙,更是刀出如风,拼尽全力出手。奈何萧远每次都抓住其他人的身体挡在面前,女子纵然恨极,仍不愿伤到不会武功的平常人,可是全力砍出的刀又要硬行收回,连着几次,真气运行不顺,胸口如压大石,脸色越涨越红,几乎随时都会因真气逆行而吐血受伤。   白衣男子越看,眉头越皱得紧,正要拼着让那女子恼怒也要出手相助时,萧远却已经在银刀追逼下,越退越接近如归居大门,身形一闪,正好躲到了容若身后。   女子的刀光如电直追而至,恰好就对着容若刺来。女子前几次连续被迫收刀,已是郁闷万分,这次一看,目标既是那坏蛋的同伙,再怎么也不肯冒着受内伤的危险收刀后退了。   这一下变化不过是在交睫间发生,容若本来还是个悠闲的看戏人,没想到马上就变成了夺命银刀的攻击对象,脑子还没转过来,身子更僵在那里动不得。   好在容若虽然慌张失措,楚韵如却是全心全意,都放在容若身上,不等那银刀刺到,已抽出宝剑迎上去。   刀剑相交,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个女子都“咦”了一声,只这一记交手,就知道了对方的不凡,两双妙目相对,倒更似刀剑互击,竟几乎迸出火花来。   红衣女应变最快,迅速抽刀进击。楚韵如剑势如水,绵绵不绝地迎上去。   红衣女一意突破楚韵如的防守,刀光闪闪,如惊雷闪电,咄咄逼人。   楚韵如却是一心要维护容若的安全,剑影飞扬,似铜墙铁壁,不可动摇。   如果把红衣女的刀法比作急风暴雨,呼啸来去的话,楚韵如一扬剑,便如撑开了一把伞,任那雨大风狂,伞下的世界,却还是一片清静安然,不受影响。   容若紧张地盯着在眼前交手的两个人,只觉漫天剑影刀光,满眼衣香鬓影,招招式式,都于凌厉中带出美丽来,他却早没了刚才闲坐看戏的悠闲心情,一门心思只怕楚韵如有失,唯恐她受伤中剑,急得掌心直冒汗。   萧远却面带冷笑,遥遥看那白衣男子一眼,悄悄移动身形,作势要夹攻红衣女。   白衣男子见楚韵如剑势精妙绝伦,与红衣女斗得旗鼓相当,已是震惊,又见萧远作势,心中唯恐同伴受伤,想也不想,飞身疾扑,袍袖翻飞中,一掌向楚韵如击去。   他看出楚韵如身手在萧远之上,所以虽知萧远偷袭,却要先一步把武功最好的人击伤或逼退,才能稳住大局。   容若见白衣人扑向楚韵如,只觉心中一紧,一股激流直往上冲,脑子一阵发热,什么也顾不得了,狂叫一声,跳了起来,在半空中竟一掌迎向白衣人。   容若除了轻功还可以见得了人之外,其他的功夫都不怎么样,内功更谈不上高明,可这一激动,竟是要不折不扣,半点掺不了假的和人硬拚内力,若是失败,轻则重伤,重则身死。   他这一动作,立刻引得如归居内外一片惊呼。   站在外面的苏良、赵仪,失声惊叫着要往里冲,奈何中间隔着许多闲人,竟是营救不及。   在如归居里头的楚韵如也是发出一声惊呼,要想相救,却被红衣女缠住,不但脱不了身,甚至连她自己的剑势都立刻散乱得不成样子,被红衣女的刀乘势而入,直指眉峰。   楚韵如不及自救,却用哀恳的眼神去望性德。   而早就失去力量,却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性德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凝望容若在半空中力拼那不知名的高手,眼神冷漠得不见半点感情。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白衣人在空中和容若对了一掌,身子一阵乱晃,嘶声喊:“你……”后面的话竟无力说出,便已闭上双目,脸色惨白,往下跌落。   红衣女本来一刀直逼楚韵如的眉心,眼看就要将这绝世丽人刺杀于刀下,眼角忽然瞄到同伴在半空中跌落,吓得花容失色,哪里还顾得了楚韵如,急忙收刀,回身直扑。   幸好这时候,楚韵如也才刚刚从这惊心动魄的空中对剑中回过魂来,浑忘了追击,否则这红衣女不死也要重伤。   红衣女双手接住白衣男子跌落的身体,看他双目紧闭,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却又探不出伤势来,更加心如刀绞,连声大喊:“修远,修远,你怎么了?你醒醒。”   随着她焦急的叫声,晶莹的泪水也不受控制的滴落下来,染湿那男子雪白的衣襟。   楚韵如也在一愣之后,一跃到容若身旁,也不理旁边多少双眼睛在看,急拉起他用来接掌的右手:“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容若笑嘻嘻眨眨眼:“没事,我的武功天下无敌,能有什么事啊!”扭头又看那无助地抱着白衣男子哭个不停的红衣女,叹口气,摇摇头:“小姑娘,既然知道江湖凶险,动辄有大难临头,为什么还要到处惹事,平白连累了朋友呢?就算我们喜欢摆阔,喜欢扔银子,可别人也喜欢接银子、收银子,不伤天,不害理,又有哪里犯着了你,要你出来主持公道?”   红衣女满脸泪痕,眼中却露出恨绝的杀机,一手扶着白衣男子,一手持刀遥指容若:“你把他怎么了?快救醒他,否则……”   “否则怎么样,你杀了我?”容若逼问一句。   红衣女已知身处绝地,若要威逼,断然无用,可怀中人昏迷不醒,更叫她心如火焚:“否则……”   她咬着牙,说不出下文,柳叶刀颤个不停,泪水不断自明丽的双眸中流出来,方才那娇丽任性,刀光逼人的女子,如今却又显得如弱柳娇花般可怜无助。   楚韵如看得不忍,轻轻扯了扯容若的袖子。   容若的心比楚韵如还软一些,只是恼这女子刚才差点一刀杀了楚韵如,才要逼逼她,现见了这么多眼泪,再也狠不下心肠,干咳一声,煞有介事地说:“他中了我的腐骨摧心掌,我虽掌下留情,没取他性命,但若不尽快找一个安静所在,为他行功渡气三天三夜的话,他不死也成个废人了。”   红衣女听得脸色大变,撮唇发出一声清啸,只听马蹄声响,她已双手抱了那男子飞跃而起,掠出如归居大门,落在门外一匹红马上,小心地把白衣男子放好,一手抖缰,一手却向后一扬,三道寒光,如风而来。一射容若,一射萧远,一射楚韵如,皆是直指要害,毫不留情。   萧远早有准备,事先握住一把椅子,及时往面前一挡,安安全全,油皮也没擦破一块。   容若武功虽谈不上高,但以前看小说,早就知道那些个行走江湖的美丽姑娘,最爱玩点小刀小剑小针小镖,见面用来打招呼,临走用来留记念,木婉清、阿紫、黄蓉,等等皆如此,这位想必也不例外。   所以容若做足了准备,一见寒光闪,即时一缩头,倒也躲得稳稳当当。   唯有楚韵如,武功虽是三个人之中最高的,但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以前几次和人交手,也是刀对刀,剑对剑,从没应付过暗器,根本也没想到过,原来还有暗器这种东西可以要人的命,竟是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躲避不及。   幸好容若顾着美人,不但自己躲得快,信手还扯着楚韵如退了两步。   楚韵如被拉得人往后退,又让暗器吓了一跳,脚步一乱,正退进容若怀里。   容若软玉温香抱满怀,再加上结结实实,救了回美人,护了回花,以往丢掉的信心全部回来,不免笑得合不上嘴,乐得像个小白痴,连忙做出盖世英雄的表情:“别怕,别怕,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按照剧本,美人应该满脸感动,娇柔柔倒在英雄怀里,说一声:“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可惜楚韵如一点也不配合,看都不看容若一眼,就自他怀中挣脱出来,倒是满脸好奇地观察那差一点刺中她,现在一头射进柱子里,一头还微微颤动的蝴蝶镖:“这东西很有趣,就是你们以前说的暗器吗?”   容若美梦成空,不快地撇撇嘴,闷声说:“对,就是暗箭伤人的东西。”   “可是,我看形状很漂亮,也很有用处,差一点就射中我了啊!”楚韵如好奇地把蝴蝶镖取下来,当做个稀罕物般,在手中把玩。   容若忙凑过来献殷勤:“没关系,你要喜欢,找最好的工匠,用黄金给你打造几百个蝴蝶镖,好不好?”   楚韵如斜睨他一眼,暗暗好笑,刚才还为十两银子遣散别人而心疼,一转眼,张口就是用黄金打几百支镖,果然是皇帝的气派,不拿银子当银子啊!   萧远冷笑一声:“果然是国库里的钱,你不知道心痛。”   容若跳起来,怒视他:“我和你谁不知道心痛银子,谁拿着银子乱洒,你刚才惹出这么大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他怒目横眉,气势汹汹,萧远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把目光往众人身上一扫:“你们还要接着领银子吗?”   刚才一番打斗,早把别人吓得魂飞魄散,想要跑却又被满天刀光剑影吓得脚软,听了这一声问,谁还顾得上银子,大伙儿发一声喊,抱头飞窜,转眼跑个一干二净。   萧远再哼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领我去雅间啊!”   吓得缩在墙角的老板还脚软得站不起来,只是拚命挥着手,立刻有脸色苍白的小二过来:“大爷,您请跟我来。”   萧远大剌剌点点头,就这样跟着小二上了楼,眼角也没往容若身上瞄一下。   容若气得几乎没背过气去,气呼呼也要跟上去:“大家一起上楼吧!”   “公子!”凝香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什么?”容若回头。   侍月指指外面的马车:“公子,马车太大,赶不进如归居的后院,而且车里的东西多,也要有人守着才好。”   容若“啊”了一声,才想起自己为了一路方便,不知准备了多少宝贝放在车里头,这么大的车,直如一个小房子,要想安置可真不是一件易事。   不过他反应极快,用手一指苏良和赵仪:“你们在这里守着车子,我们去吃饭,会叫他们送两碗残汤剩饭给你们。我们去睡觉,你们也要在这里守夜,免得让人偷了我的车子。”   赵仪一皱眉,苏良却一下子冲了进来,到了容若面前,脸对着脸,鼻对着鼻,怒吼时呼出的气都喷到容若脸上:“你凭什么这样不把我们当人?”   容若半步不退,理更直,气更壮,声音更大地吼:“废话,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不守,难道还我守?你要有本事,让我的马车运进人家如归居的后院,你就别守,你要有力气,把车里的东西一样样全搬进如归居,走的时候再一样样全搬回去,你也别守。”   苏良咬牙如磨:“下人也不止我和赵仪。”   容若瞪大眼,做出不屑的表情,声音更大地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你不会想叫凝香、侍月两个小女孩来守夜吧!这世上还有你这种人?”   他说得义正辞严,唾沫星子喷了苏良一脸。   苏良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喝一声:“你去死吧!”   话犹在耳,剑已恶狠狠劈了下来。   容若早有准备,快如脱兔,往旁一跃,正好躲到性德身后,抓住性德的衣服,把他挡到自己面前,口中大喊:“一。”   苏良气得两眼通红,还要抡剑追劈,赵仪已经从后面扑过来,死死抱住他:“住手,没用的,有萧性德在,你杀不了他。”   苏良挣了好几下,都挣不脱,只是呼呼喘气。   容若慢悠悠从性德身后转出来,把食指伸得老长,在苏良面前晃了晃:“这是一次,你今年还剩下两次机会。”   苏良一愣,赵仪在他耳边叹气:“还没发觉吗?你中计了。他故意惹你生气,故意引你动手来杀他,就是为了完成一年三次刺杀的约定,只要今年你被他激怒到失控三次,以后的日子,他就可以安安心心,不再担心你对他动手了。”   容若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还是小仪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与其我天天提心吊胆,处处防备,怕你们找机会对我出手,不如乘有性德在我身边,我绝对安全的时候,把你们气得失控而对我下杀手。你们完成了约定的三次刺杀,我也没有生命危险,两全其美,多好。”   苏良至此才知中计,知有性德在旁边,再怎么拚命也伤不到容若毫发,只得狠狠一拳打在一旁的柱子上,扭头就往外走。   赵仪被容若一声“小仪”叫得全身汗毛直竖,再也不敢站在容若面前,也三步两步,追着苏良出去了。   容若哈哈一笑,携了楚韵如的手,和性德一起上楼,进了萧远刚才进的那个雅间。   一进雅间,却见萧远正襟而坐,正在报菜名,一边的小二拿着笔在记,长长的纸条都快垂到地上了,萧远还在报个不停。   容若直着眼睛看着萧远,这家伙,应该是一进来就点菜的,自己在下头折腾那么久,他的菜居然还没点完。   容若明知萧远是有意和自己过不去,刚才被他害得差点让人一刀砍死,这回怎肯接着做冤大头,把手一摆:“你一间,我一间,咱们各结各的帐。”   说着,容若就牵了楚韵如的手,快步退了出去,让小二另开了一间雅间。   凝香、侍月赶忙先进了雅间,虽见一室清净,却还是取了皎帕纱巾出来,拂拭桌椅,又燃起宫香,挂起珠帘,方才盈盈拜倒,把容若和楚韵如迎了进去,这样的气派,可真真把一边的小二吓得手足无措。   容若也心满意足,连连点头:“你们这样仔细很好,这香闻得舒服,挂了寒玉帘也凉爽了许多,只是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啊拜啊的,以前在家里头我就不喜欢,怎么出来了,你们还这样?”   凝香、侍月齐声称是,站了起来。   容若和楚韵如坐下,又冲性德招手:“你也坐啊!”同一时间接过小二递过来的菜谱,往楚韵如手中一递:“你点菜。”   那菜谱边上有些发黄,不知用了多少时日,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楚韵如自小金尊玉贵养在深闺,又封大楚皇后,何等身份,哪里肯接,只是信口说:“先泡一壶『寒山柏香』送上来吧!”   小二眼睛倏得睁大。   “再来两瓶『玉液流波』。”   小二脸色有些僵。   “菜嘛!就先上四个点心,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再上四喜干果,四甜蜜饯,接着就上四道素菜,梅花白玉、繁花似锦、松鹤延年、红梅珠香,再上四荤菜……”   楚韵如信口说,小二的脸色越来越白,嘴角笑得越来越牵强,汗珠冒得满头都是。   容若叹气摇头。   楚韵如一愣,住了口:“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容若苦笑:“没什么不对,我知道,你以前用膳,比这还麻烦,只是在外头不比里头,你叫的这些菜,他们十盘里能做出一两道来,也就算不错了。”   楚韵如“啊”了一声,垂下头,有些慌张:“是我不好,叫你丢脸了吗?”   “没事,没事,小事一桩,是我不好才对,跟我出来,要你委屈了。”容若急忙安慰美人。   楚韵如摇摇头,声音压得极低:“我真没用,什么事都不懂,除了当皇后,什么也不会,只怕要处处拖累你。”   一边的小二听得两脚一软,直接跪到地上去,我的天,什么叫做“除了当皇后,什么也不会”啊?   容若也顾不得这个可怜的小二,牵了楚韵如的手,柔声说:“我岂不是连你还不如,我连怎么当个好皇帝都不会呢!这外头的事,也没有人是生来就会的,我也没出来过,只是以前听人说得多了,记在心上,多注意一些,也就会了。”   他知道楚韵如虽聪慧过人,但从小关在深闺,后又困在深宫,从没有亲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对于这茫然的未来,有着很多兴奋新奇,却也有更多惶恐不安。如果一开始就让她因小事对自己失去信心,对她的未来会有非常坏的影响,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先安了楚韵如的心才是。   楚韵如见他语气急切,眼神真诚,心中感动,微微点了点头。   容若这才安心,对小二挥挥手:“你去吧!拣你们最好的酒菜拿上来就是。”   小二哆哆嗦嗦地站起来,颤着声音说:“是……是……”   侍月低叱一声:“你什么不该听的也没听见,要多嘴的话,小心你的脑袋。”   小二扑通又跪下去,趴在地上,连磕了七八个头,说了八九声:“小人不敢。”   “行了,快去吧!”容若发了话,小二才敢退出去,容若冲侍月眨眨眼:“好姑娘,还是你细心,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侍月羞怯低头,脸泛红晕。   楚韵如却有些羞惭:“是我不好,又忘了掩饰身份,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不也说走嘴了吗?以后次数多了,自然就不会再失言了。”容若不愿楚韵如有太多不安,急着把话题扯开:“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对掌,是怎么赢了那个小白脸的。”   楚韵如早就怀疑,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问,听容若提起,立刻连声问:“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容若神秘兮兮,右手肘支在桌子上,把袖子往下扯了一扯,露出绑在手臂上的一截铜管:“这管子是我让铸造司做的,里面藏了我让太医院御药房配的迷香,那可是最高级的迷香啊!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迷倒一群大象。我在和他对掌之前,先放出迷香,那人功力深厚,吸了迷香没有立刻晕倒,但已头昏脑涨,神智迷糊,功力聚不起来,那一掌根本轻飘飘没有力道。亏得他功力深,居然还说得出一个字再晕倒,幸好没让他把一句话说完,当场掀了我的底就不好了。”   若是别的江湖女子,知道容若用这样的手段,对他必是大大不屑,但楚韵如却根本不是江湖人,江湖人那套明刀明枪的英雄规矩,她完全不懂,只觉新奇有趣,反捧起容若的手臂,细看那小小铜管:“真是有意思,亏你想得出来。”   容若得意洋洋:“怎么样,别看我武功不能算高,可论到脑子灵活,舍我其谁。韵如,你要对我有信心,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再不要你为了我去冒生命危险,相信我,不管在什么样的险境,我都会有我的处理办法,你别为了我揪心,也别太分心顾着我,今天你就差点因为我,中了人家一刀。”   他初时只是自吹自擂,后来说到情动时,语气却又无比真诚关切,眼望着楚韵如,一字字道:“你只知顾着我,你可知道,看那一刀差点刺中你,我倒情愿刺在我身上才好。”   楚韵如心间一荡,鼻中一酸,垂头无语,良久,才勉强笑道:“你就是为了替我出气,才吓那红衣服的姑娘吗?”   “我是为了成人之美。”容若满脸奸笑:“我看他们俩也情投意合,就骗她去给那男人渡内力,几天几夜,四掌相接,瞬息不离,那女子名节全在那男人身上,不嫁他还能嫁谁?那男的事后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我才好。”心中犹暗笑着接一句:“黄蓉与郭靖,杨过与小龙女,不都有过密室疗伤的经历,可见江湖上的情人,必是要有这么一遭的。”   容若心里还在胡思乱想,门外已传来一声喊:“客官,菜来了。”   容若提高声音:“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行七八个小二,人人小心地端上各色菜肴,恭敬地放下来。   凝香、侍月一起过来,执壶斟酒。   容若笑嘻嘻起筷:“来,咱们吃饭。”   楚韵如却摇摇头,对凝香道:“拿几碟饭菜出去给苏良和赵仪。”   容若笑道:“我说了可是要给他们残汤剩饭的。”   “你就别欺负他们了。”楚韵如低嗔。   凝香浅笑着拿了几碗菜端出去。   楚韵如站起来,走到窗前,往下看去。只见苏良正绕着马车打转,满脸焦躁,赵仪在他旁边不断说着些什么,想来是在劝慰他。   楚韵如见此不由低叹:“他们两个也是可怜人。”   容若一手执壶,一手拿杯,懒洋洋坐到窗台上,得意地向下头的苏良、赵仪扮鬼脸,扬着酒壶示威,气得下头的苏良直跳脚,可怜的赵仪紧跟着劝。   “他们从八岁就被买进宫,当娈童对待,生命里从来没有明天,虽然我让他们习武,给他们自由,可是,他们对自己没有自信,对于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惧。他们没有亲人可以依靠,没有一个温暖的家,以前也从来没有思考过未来,对于生命没有期待,对于将来没有理想,这让他们感到失落惊慌。于是,我就成了他们溺水时的木板,因为一直以来,要刺杀我,是他们唯一的理想,唯一的愿望。就算现在,许多感情都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自己却还傻乎乎的牵挂着这个唯一的愿望,有了这个,才有了生活的目标,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所以你才留他们在身边,真的觉得可以完全控制他们,自己不受伤害吗?”楚韵如的声音还带着淡淡的忧虑。   “放心。”容若一仰脖,满满饮了一杯酒:“还记得上次猎场时,为了在秦福手中救我,他们明知纳兰玉有两箭射向他们,也不躲不闪,只求先刺伤秦福吗?如果只是为了要报了我的恩再来报仇,不用做到这一步的。若不是纳兰玉当时只是明射他们,暗射秦福,这两个小子,不死也要重伤,没了性命,还谈什么报仇?只是他们都还是倔强孩子,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心地太单纯了,只会一门心思走到底,哪天我要真让他们杀了,只怕他们也笑不出来。”   楚韵如忙轻啐一口:“别胡说。”   容若笑笑:“我带他们在身边,一来为了热闹好玩,二来,也是为了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磨练,将来说不定能成大器,你说对吗,性德?”   性德点点头:“这两个孩子,以前同样受尽苦难,性情还不明显,这段日子学习武功,又经历过猎场大战,阅历大增,真性情也渐渐显了出来。我配合他们的性子,教他们武功。苏良性如烈火,我教他的武功就简单直接,但雷霆万钧,气势迫人。与他交战,若不能在前五十招击败他,到后来就会为他的气势所压倒,就算是武功比他高上两三成,也要败给他。只是苏良性子较粗豪,未免为人所乘,偏偏赵仪心性沉稳,坚忍不拔,有他照应,苏良不致有失。赵仪的武功,也向稳重平实,绵密细致处发展,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特别是这两个孩子,一刚一柔,一长攻,一擅守,若能配合,便是一流高手也难占他们半点便宜,现在他们缺的只是阅历和苦练。”   “怎么样,放了心吧!咱们吃咱们的。”容若拉了楚韵如归位,正要起筷用饭,却听得一阵清柔婉转的歌声,配着叮叮咚咚的琵琶声传来,异常悦耳动人。   “这是什么歌,听起来好像很近啊?”   侍月闻声出去看了看才回来报说:“是诚王……不,是三公子,他在那边叫了歌妓陪酒唱曲。”   容若咬咬牙,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叫那恶霸王同行,本是为了整他,怎么反倒让他逍遥自在乐呵呵了。   楚韵如轻笑一声:“你若不高兴,也叫十个八个歌妓来服侍吧!”   容若干笑两声:“我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喜欢这种事,来来来,吃菜吃菜,喝酒喝酒。”   容若虽然强颜欢笑,奈何隔壁女子的歌声,萧远的笑声,声声入耳,听得人直如针扎着心一样地郁闷,偏还不敢在楚韵如面前表示不满,这顿饭吃得辛苦无比。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隔壁萧远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风流快活。   虽然时不时萧远都会发出一阵阵炫耀般的大笑,可是大笑之后,他却会用小得只有身边美丽的歌妓才可以听得到的声音迅快地说:“回去告诉大哥还有母妃,我没有事,叫他们别为我担心。”   歌妓歌声不绝,身边的乐师琵琶声不止,歌妓以手蘸酒,在桌上写:“王爷可要安排人手暗中护卫?”   “不必,只要我想联系人时,可以找得到你们传消息就可,护卫的事就不必了。如果那小子想杀我,早就动手了,你们护卫也没用。”   “王爷,瑞王殿下为王爷的安危日夜忧心……”   “告诉皇兄,我没事,那小子不安好心,我也不是好惹的,这一路我会慢慢和他斗法。你看,我能激得他远远躲开,我可以单独会见你而不受监视,就该劝皇兄相信我的能力,切莫轻举妄动,反招大祸。”   萧远细细交待完,又一手把歌妓抱入怀中,大喊一声:“来人啊!”   外头的小二应声而入,萧远从怀里掏出张银票扔过去,用大得足够传到隔壁的声音喊:“这丫头歌唱得好,长得却还不算绝色,给我把这里青楼中最漂亮的女人全找来,陪爷一晚,价钱随她们开,你们的赏钱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不出所料的,隔壁传来扑通一声响,以及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第四章 漫漫长途   见到容若忽然猛咳着趴到地上去,楚韵如失声惊呼,忙把容若扶起来,急急给他拍背:“你怎么了?”   容若脸涨个通红,好半天才顺过气:“没事没事,喝得太急了,呛着了,呛得太猛,又没坐稳,一点事也没有。”   楚韵如犹觉不安心:“真的没事?可要吃口饭,顺顺气,压压酒?”   容若早已食欲全无:“我已经吃饱了。”   “啊!我也饱了。”   “这个,咱们安歇吧?”容若小心地看着楚韵如。   楚韵如低着头:“嗯!”   “这个……”容若脑门子上开始冒汗。   “什么?”楚韵如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容若轻轻伸手,想抚上楚韵如黑亮的发梢:“今晚……”   “啊……”楚韵如头越来越低,红晕渐渐上了脸。   “今晚咱们叫四间房,你一间,我一间,凝香、侍月一间,性德一间,你看怎么样?”一口气把话说完,容若心里骂了自己上百声,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明明只要开了口,韵如肯定不会拒绝,为什么就是嘴皮子哆嗦着说出口不对心的话?   楚韵如一愣,眼神有些失望,脸色却又像是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好。”   事到如今,容若也无法反悔,垂头丧气地站起来,就要吩咐小二去开房。   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雅间内的凝香却开口道:“皇……公子,奴婢要服侍主子安睡才是,不敢自要一间房。”   容若这才悟起,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睡觉时,必是隔着帘子,有个通房大丫头睡在外铺,万一主子晚上要喝茶,要捶腿,有人可以服侍。何况楚韵如本是皇后,平时入睡,身边还不站十个八个丫头等着吩咐,现在只剩一个贴身丫鬟,已是万万千的委屈了。   楚韵如不确定地问:“是不是又不妥当?”   容若不忍楚韵如受太多委屈:“没什么,就这样吧!凝香陪着你,侍月就……”容若声音一顿,说起来,侍月是他的丫头,晚上服侍他入睡也是应当。   只是今天晚上,刚在楚韵如这边失了望,身边再陪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心浮气躁,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呢!   容若干咳一声:“侍月也陪着你吧!”   侍月眸中光彩一黯,又深深垂首:“是。”   “那你晚上不需要人服侍吗?”从小到大,被金奴银婢围着长大的楚韵如根本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可以不要下人服侍的皇帝。   容若继续干笑,用手一扯性德:“不是还有他吗?”   于是,当天晚上的房间安排就已决定了,萧远住天字一号房,容若住天字二号房,楚韵如住地字一号房。   侍月和凝香早早去看了卧房,重又把床榻打扫了一遍,从马车里搬出新的被褥铺上,又点起了宫香,再端水给容若和楚韵如洗漱,再去和苏良、赵仪一起照料了一会儿容若带出来的一大堆小动物,这才各自安睡。   别人睡得如何容若不知道,容若自己反正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心里对如归居墙壁的隔音效果之烂感到无比愤恨,更不明白,为什么萧远的房间非要安排在自己房间旁边。   一晚上就听着隔壁淫声浪语,哼哼唧唧,容若只想把脑袋对着床,死命去撞。闭上眼就想起楚韵如的红唇,楚韵如的黑发,楚韵如的纤指,楚韵如的娇颜。张开眼,又回忆起刚才吃饭时错失良机,痛断肝肠,再听得隔壁的声音,一声声椎心刺骨,直如十几只猴儿的手在挠心似的,最后只得在床上翻翻滚滚,捶床打柱,然后又抱着打疼了的手,撞痛了的额,惨叫连连。   一直坐在旁边,闭目休息的性德都受不了他的聒噪,冷冷讽刺:“自己有贼心没贼胆,就别再折腾了。”   “性德,连你也这么说我?”容若从床上一跃欲起,头顶撞着床柱,又哀叫一声坐回去:“我这是光明正大,不欺暗室,你明不明白?以前在宫里,我不碰她,是总想着,我迟早要走,既不能带了她去,就别误了她。现在出来了,我不碰她,是我记得以前说过,要让她开阔视野,让她有自主的选择权,然后再等待她的选择。我若就这样碰了她,岂不是言而无信,我这样高尚的情操,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想想那些早期的武侠小说,主角不都是我这种坐怀不乱,清操玉洁的好男儿吗?”   “你英雄,你伟大,原来所谓坐怀不乱,清操玉洁,是用一个时辰,喝掉七壶凉茶去火练出来的。”性德冷冷反讥。   容若把到床上都捧在手中的茶壶一扔,大义凛然地说:“我只是口渴而已。”愤愤然说完这句话,容若把眼一闭,往下一躺。   性德也自闭目休息去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隔壁那些引人遐想的声音就更加清晰入耳了。   容若咬牙,我忍。   笑声、叫声,娇滴滴的求饶声越来越响。   容若双拳紧握,我忍忍忍。   高昂的尖叫声,代表着高潮极致的舒适和喜悦。   容若腾的从床上坐起来,无力地呻吟,再也忍不住了,现在他需要的不是凉茶,而是一大桶冷水。   倍受折腾的一个夜晚终于过去了,容若苦苦地熬着,盼着,总算天亮了。听到隔壁房里传出开门的声音,容若立刻跳起来直冲出去,看到萧远刚刚跨出房门,伸个懒腰。   容若直扑过去:“你干什么?这趟出来,不是寻欢作乐,由着你玩的。”   萧远经过一晚上的剧烈活动,早上居然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斜眼看看眼圈黑乎乎,眼珠满是血丝,额上青筋跳个不停,精神却极度萎顿的容若,萧远悠悠一笑:“大家都是男人,谁也别碍着谁,我又没拦着你和你的皇后、宫女快活,莫非……”萧远俯下身,凑到容若耳边,露出邪恶的微笑:“你根本不行?”   “你才不行。”容若跳起来,伸手掐住萧远的脖子,用力掐掐掐,满心都想着把这家伙掐死算了,才不管什么兄弟不兄弟。   萧远完全可以躲得开,却偏偏不躲,但是自有人看不过眼,六只粉拳一起狠狠打在容若身上,又捶又拧又掐又捏。   “快放手!”   “你是什么东西,敢碰萧大爷。”   “小心把你送官究办。”   容若被掐得身上不知青青紫紫了多少块,连忙松手后退,却见三个衣衫半掩,风艳入骨的女子,全都像没骨头似的,半趴在萧远身上。   “萧大爷,你没事吧?”   “有没有叫这个疯子给伤着?”   “这种人,心狠手辣,不得好死。”   声音一个比一个嗲,衣服一个比一个少,容若看得两眼发花,听得全身发寒。天啊!居然有三个女人,夜御三女,那家伙不是应该趴在床上起不来吗?怎么还这么精神,果然不愧是以荒淫无道出名的恶霸王爷。   容若把牙齿磨得咯咯直响,萧远却不以为意,只漫不经心地瞄他一眼,就搂住美人说:“没什么,这小子八成是个童子鸡,没经过人事,看不得别人当男子汉,受刺激了。”   “童子鸡?”容若几乎没头发晕的直接从二楼跌到一楼去。   三个女子也都眼前一亮,一齐转移阵地趴到容若身上来了。   “小哥哥,你真的还是个童子啊?”   “处男,太少见了,有意思。”   “来,今天陪着你姐姐我,保证封你一个大大的红包。”   三个人,六只手,在容若身上摸来摸去,容若只觉头发晕,眼发花,全身的血都在到处乱冲,一双手按不住六只手,两脚都快让三个女人给摸得发软。   偏偏在这个时候,还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容若大叫一声,腾身跃起,从三个女人的包围圈中跳出来,直往楼下跌去。   在一大堆尖叫声中,他在半空中双臂微振,紧急翻身,总算两脚向下,安全落地,忙抬起先是涨得通红,后又吓得煞白,又青又紫,总之不带人色的脸,装出一个难看到极点的笑容:“没事,韵如,一点事也没有。”   刚刚起床梳洗完毕的楚韵如望望容若,再望望那三个女子,脸色茫然。   她住在地字房,和天字房隔得远,根本不知道晚上发生了什么,心地更单纯,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那三女,妆画得太艳,粉扑得太厚,身上的香气太俗,而自己的心情也有些不太正常的不痛快。   三个女子却不看她,只在楼梯上对容若挥着手帕,连声叫。   “小哥哥,你别走,等等我。”   “你要不满意,你说个数,我尽力给个让你喜欢的红包。”   “这些年,我还真没碰上过……”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往楼下跑。   容若哪里肯等她们说完,怪叫一声,一跃而起,又跳回楼上楚韵如身边,双手一揽,把楚韵如抱在怀中,又重新往下跳:“我们走吧!”   楚韵如惊叫着说:“还没吃早饭,你放开我。”   “车上吃吧!反正我车上带了不少好东西。到了车上,我再放开你。”   就这样,容若在萧远面前,受到了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偏偏当着楚韵如的面,连报仇都不敢,就落荒而逃。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就连睡在马车上的苏良、赵仪,一大早出来,都神采飞扬得很,远远比他这个住上房的人舒服。   毕竟马车很大,足够睡觉有余,名贵的被子,清新的香料,照明的宝珠,都让苏良和赵仪这一晚过得又舒服又自在,一大早精神好,心情更好,高高兴兴的坐在马车上,等着新一天新旅程的开始。   萧远更是经过一夜风流,心满意足得很。   一行人中,只有容若郁闷到极点,一方面要应付楚韵如追问刚才的事,一方面时不时还要听萧远几句冷嘲热讽,每每暴跳如雷,失控如狂。却叫苏良和赵仪看了之后,大觉解气。   一向容易被容若激怒的苏良,更忍不住连声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也有今天。”   于是,新一天的旅程,就在楚韵如的追问声,容若的惨叫声,萧远的嘲笑声,容若的狂叫声,凝香和侍月的窃笑声,苏良、赵仪的大笑声,还有性德的挥鞭声,健马的奔驰声中度过。   只是当马车行到较颠簸的路段时,容若的惨叫声就越来越响了。   “天啊!为什么路会这么颠?”   “天啊!为什么马车这么晃?”   “天啊!为什么头这么晕?”   萧远则在一边毫不放过地冷嘲热讽:“天啊!你还是不是男人,一点儿颠簸都受不了。昨天走的是楚京外的大道,自然平坦,现在离京城远了,路会越来越颠,有什么稀奇。”   “越来越颠?”容若面无人色,趴在马车里,只剩下出的气,没了进的气,心中万分怀念现代的汽车。舒服的真皮座椅,防震的橡胶轮胎啊!你们都在哪里?   楚韵如忧心如焚,无比关切,不断用手巾为容若擦拭额上的汗。   容若抬起头,勉力要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一张嘴,却冒出一股酸气,不及躲避,已吐了楚韵如一身。   楚韵如“啊”的一声,往后一退。   容若面红耳赤,一边用袖子擦嘴,一边急急说:“对不起,这个……”   “我没事。”楚韵如嫣然一笑,叫性德停了车,她自下车,到后面的马车去换衣裳。   凝香、侍月在车上服侍,苏良、赵仪则从后头跑到前头,开心地欣赏无能皇帝晕车的丑样子,当然少不了大加嘲笑。   既然楚韵如不在身边,容若就镇定了许多,打开箱子,拿出一套月白的衣裳,自己也重新换过:“幸好我衣服带得多,晕车就晕车,有什么关系,吐得再多,也不要紧。”   “只有你这种无聊人才会带这么多衣服出门,东西多得堆成山,投宿客栈时,麻烦得还要留人看马车。”萧远冷笑。   “你懂什么?没有衣服,怎么当风流侠士,英雄少年?”容若一边系衣带,一边摆出高姿态。   “什么?”萧远听得茫然不解。   “知道为什么江湖传说中的主角都是白衣少年吗?”容若冷哼一声,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光斜睨萧远,再冲外头的性德抬抬下巴:“知道为什么西门吹雪可以白衣不沾尘,叶孤城可以翩翩天外仙吗?”   性德知道这家伙就是想自己像演相声一样给他搭个话,也就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虽然诚意略显不足,容若也大人大量地不予计较:“因为他们有钱,钱多得可以砸死人。所以西门吹雪就算到了最偏僻,最荒凉,最脏最乱的沙漠,身后也带着大批补给员,随时给他洗澡、换衣、熏香。所以叶孤城随便走到哪,都可以找到美人儿给他用鲜花铺路。换了个没钱的,穿着白衣在大路上打个转,马上变成灰色中年人了,哪里还能当让美人儿一见倾心的白袍侠少。”   “谁要当让美人儿一见倾心的侠少?”楚韵如站在马车前,巧笑倩兮。   容若急忙收敛起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啊!我想做让你一见倾心的侠少啊!”   楚韵如嫣然一笑,风姿绝美:“下车来透透气吧!”   容若如奉纶旨,乖乖下车。   萧远也在后面下了车。   凝香和侍月则上车去,清理容若吐出来的秽物。   楚韵如和容若并肩漫步,萧远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赵仪却对性德问:“谁是西门吹雪,谁是叶孤城?”   性德漠然不理,赵仪也习惯了他的冷漠,悻悻然退开。   休息了一阵子之后,萧远慢慢开口:“还不赶路?”   容若看看前方更加坎坷的道路,回头再看看大马车,脸上露出余悸犹存的表情。   萧远冷笑:“再不赶路的话,今晚就赶不上投店了。”   容若笑一笑,指指天:“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天也高,云也淡,风也清爽,晚上肯定是漫天星辰,清风徐来,我们就地夜营,以天为被,以地为枕,以星月为明灯,以花叶为馨香,再温一壶酒,做几个菜,听韵如抚琴,大家且谈且笑,且歌且唱,且吟且啸,岂非大雅事。”   楚韵如不忍看容若吃苦,含笑点头:“也好,我以前倒也不曾乘月而眠,对星月而息,倒要试一试。”   萧远却不肯放过容若:“你吃什么?车上虽然有吃的,不温热了可不行,这里谁会生火做饭?”   萧远是大王爷,自然不会,楚韵如是高贵的皇后,更谈不上会,苏良、赵仪从八岁就被买进皇宫,根本没学过这种事,侍月也是自小在宫中长大,凝香虽说小时候在外头吃过苦,毕竟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竟也忘怀了野外谋生的方法。   性德慢慢站起来:“我来吧!”   他气质高华脱俗,容颜俊美如仙,这般人物,谁都不忍要他去砍柴生火染油烟,一时几双眼睛盯着他,却是谁也不说话。   容若心里大大不平衡,却又不好发作,把个胸膛一拍:“好了好了,看我的吧!”   “你?”众人一起看向他,除了性德之外,其他人眼中都充满了不信。   “怎么,看不起人是吗?想当年……”容若话声一滞,心中闷闷地想:“想当年,我可是十二岁就带领全孤儿院的小朋友一个月出去野营一次,十三岁就接管了全孤儿院的伙食,十五岁就拿到全省厨艺新人奖。本人左手拿菜刀,右手拿锅铲的英姿被放大到十二寸,长年贴在孤儿院的布告栏上,供众人学习。唉,可惜,这么多英雄事迹,都只能湮没在风中,无人知晓了。”   他摇了摇头,神色黯淡,满心郁闷地挽起了袖子,到马车上摸出把宫中珍贵的霜雪刀,转身走进了路旁的树丛,举着价值千金的宝刀去砍树枝。   性德跟着他身后去帮忙,也走进树丛深处了。   凝香和侍月不好意思干站着,一起想过去帮忙,等到衣服被树枝划破了四五道,手臂上多了几条红痕,掌心被粗糙的树干磨破后,容若终于大声把她们赶了出来。   楚韵如虽然也有心帮忙,见凝香和侍月这样的遭遇,她也就乖乖待在原处不动了。   苏良和赵仪倒是好整以暇,安安心心抱臂看热闹,等着那自吹自擂的没用皇帝出丑。   萧远也是大大方方坐着冷眼旁观。   马车上的鸭子、兔子、小狗、小猫居然也闲不住,纷纷跳下来,到处乱转。   一时间,只闻“喵喵”、“汪汪”、“呱呱”声不停。   萧远厌恶地皱紧眉头:“出门居然带上这些东西,也不嫌麻烦。”   楚韵如回首笑说:“三哥,这些小东西,可是走到哪里,就让宫中的笑声飘到哪里呢!皇……容若最喜欢他们了。那只鸭子叫唐老鸭,两只狗,大一点的叫大雄,小一些的叫小叮当,还有这只兔子叫乖乖,对了,那只小猫叫杀手。”   “杀手?为什么叫这种名字?”萧远大觉稀奇。   “他说这猫一只眼是蓝色的,一只眼是黑色的,正是所谓金银妖瞳。曾经有一个姓罗的男人,长着金银妖瞳,在情场上所向无敌,是美女杀手,所以就叫它做杀手了。”楚韵如一边说一边笑,想来也是觉得这样取名有趣。   萧远挑了挑眉,冷笑一声,没说话。 第五章 济州烟雨   容若手脚奇快地抱了大堆树枝跑了过来,就地挖坑做灶,动作熟练得很。   侍月终究不好意思,总不能人家皇帝生火,宫女坐享其成,凑上来,努力观察容若的动作,小心地帮忙点火。   容若看她动作没什么问题,点点头,退到一边,正要去拿马车上的食物,忽听身后一声尖叫,一回头,就见本来小小的火焰升得半天高。   容若飞扑过去,抱着侍月就地一滚,灰头土脸,满身焦黑地火海余生,双眼瞪住侍月:“拜托,姑奶奶,你就别忙了,好好帮我照顾我的大雄小叮当乖乖杀手小精灵就行了。”   侍月身在他有力的双臂间,心跳得飞快,脸红得火烧一般,头几乎埋到容若的胸口,声音低得听不见:“奴婢该死。”   “你不该死,是我该死,我都忘了宫里的女官们,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外头的小姐还尊贵娇弱呢!”   容若叹着气,松开侍月,也不去换衣服,挽起灰扑扑的袖子,挥着他那珍贵的宝刀,继续往树林里扑。   等到他再次捧着大堆柴出来时,性德也回来了,他居然打了几只小鸟,捉了两条鱼,摘了三四棵野菜,还采到一堆蘑菇。   容若欢喜得眉开眼笑,忍不住哈哈大笑:“性德性德我爱你,好像老鼠爱大米,光荣属于你,鲜花送给你……”   萧远目瞪口呆,楚韵如低头窃笑,凝香、侍月忍笑忍到全身颤抖,而苏良和赵仪抱在一块大做呕吐状。   就连一向无情无绪的性德,都忍不住给了容若一个大大白眼。   容若更加得意,指挥凝香到马车里,像变戏法一般,前前后后拿出菜刀、砧板、铁锅、铁铲、烤肉盘、烤肉夹、烤肉网、芝麻、辣椒、酱油、白醋、葱、姜、蒜和精盐满满地摆了一大堆,最后才搬出寒玉盒。   容若将那天生奇寒的稀世珍宝当冰箱用,从里头把鳗鱼、花枝、秋刀鱼、鸡翅、香米肠……一样样拿出来,就似手中拿的是宝箱,各色宝贝取之不竭一般,那架式比之机器猫从万能口袋中掏宝物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一干人全都目瞪口呆,眼花缭乱之际,容若又用侍月打来的溪水洗干净手,先煲上一锅汤,然后又指挥侍月清洗各式菜,他自己挥起菜刀,把砧板剁得震天响。   那姿势标准,下刀利落,让众人大开眼界。在大家震惊、敬佩的目光里,容若更是精神振奋,挥刀如飞,那气派,真真是大将军指挥万马千军了。   想到这是他来到太虚世界中,第一次凭真本事扬眉吐气,让人刮目相看,容若更是干劲十足。   虽说荒郊野外,食材有限,容若却还是尽心尽力。几只小鸟他用做叫花鸡的方式,烤得松松软软,香气四溢,两尾鲜鱼,煮得让人食指大动,一道蘑菇汤,香得足以让人的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几式野菜,居然也难得地清新爽口得很。外加上烤鸡翅、炸鳗鱼、热米肠等等小菜,又有宫中带出来的鲜果拼盘,美酒清茶,简直就是一场盛宴了。   很快,容若就在好几道佩服崇拜的眼神中大功告成,第一份自然是送到楚韵如面前。   楚韵如用银筷小心地挟了一块鲜鱼,往口中送去,容若满脸期待,眼睛闪亮亮的盯着她。   等到楚韵如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容若便觉轻飘飘如身在云端,两脚简直就像根本没踩在地上,跳舞也似的来来去去,连端好几盘菜,直往楚韵如面前送。   楚韵如笑着下筷,夹了一筷子菜,却不吃,反往容若嘴里送:“你也累了,先吃点吧!”   容若乖乖张嘴,用力咀嚼,脸上表情幸福得像在天上飞。   楚韵如又觉好笑,又觉甜美,又觉羞怯,冲其他人笑说:“你们也吃吧!”   苏良和赵仪一起伸手,一人抓过一只烤鸡翅,吃得不亦乐乎。   凝香、侍月的吃相则文雅得多,小口小口,但吃得疾而快,显然也被美味折服。   吃惯了宫中琐碎繁复的菜式,容若这就地取材,现场发挥,现代人的烹饪方式,倒的确给他们新奇的感受。   连萧远也不禁动了动,却见容若远远抛个冷眼过来,立刻又站住不动,扭过脸不看那满地菜肴,只是一阵阵香气传到鼻子里,叫人不痛快。   香气越来越浓,然后一只油汪汪的小鸟送到萧远眼前:“吃吧!我可一向以德报怨,大人大量。”容若笑得眉儿弯弯,眼儿弯弯,像尊活菩萨。   萧远冷笑一声,手没动,肚子却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异响。任萧远定力过人,脸上也不免一阵发红。   容若出奇的没有出言奚落他,只笑说:“你可以为了展现你的骨气继续饿肚子,让我欣赏你的肚子奏鸣曲,你也可以忍辱负重,把它吃下去,保持体力,继续和我战斗到底,二选一,聪明人会选什么?”   萧远略一沉吟,终于伸手,把小鸟接了过来。   容若再高高兴兴地窜到性德身边,拿了一盘煎鱼肉往他怀里塞:“知道你可以不用吃东西,不过气氛这么好,你就也凑凑热闹吧!给点面子,尝尝味道。”   性德接过来,夹起一块鱼肉,尝了尝:“还行。”   “还行?”容若提高声音大喊:“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没什么稀奇,我可以做出更好吃的。”性德淡淡的陈述事实。   “谁能和你比,你是万能的人工智能体,自然可以做到最好。”容若气呼呼拂袖而起,赤手抓起容若牌叫花小鸟,大口咬去,直似啃着性德的肉好泄恨一般。   一次野餐,用掉了近一个时辰,几个人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外加斗气使性,又用美酒送食,这一顿吃得舒畅无比。   吃完了,收拾了残羹,洗净了手,天色也渐渐晚了。   容若拿出以前野营的劲头,高高兴兴的支帐篷,把火燃得更旺,又和楚韵如说着笑着,拿剩余的食物逗他心爱的大雄小叮当乖乖杀手小精灵。   容若后来兴致来了,甚至还在两棵树之间系了一条绳子,拉着性德,硬逼他学学小龙女和杨过,到绳子上睡觉。   性德内力全失,哪里肯陪他胡闹,不理不睬,安然不动。   倒是楚韵如因着喝了几口酒,来了兴致,取了车上的瑶琴,轻轻跃起,一足点在绳子上,随风飘荡,衣袂临风,飘然若仙。她一手抱琴,一手抚弦,竟只用一只手,弹出了悠远美丽的的曲调。   容若也开心起来,喝两口酒,就着楚韵如的琴声,唱起了歌,他半醉半醒,舌头也大了,歌词也唱得不清不楚,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的跳个不停。   凝香和侍月坐在一起,谈谈笑笑,欢喜不尽。   苏良和赵仪兴致也来了,一跃而起,拔剑作舞,开始是舞剑,后来两把剑交击到一处,叮叮当当,相击不绝,竟是精神抖擞,斗剑过招起来。   满天星月渐渐升起,清风带来远处山上的清香,花儿在月下静静地开。楚韵如的琴声悠扬,容若的歌声飞扬,苏良、赵仪的剑舞之声纵横天地之间。性德也坐到凝香和侍月身边,就着苏良和赵仪的剑舞开始讲解剑招,慢慢传授武功的诀窍,运气的法门。   每个人都非常认真,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愉快。萧远开始一直冷眼凝视,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渐渐,神色就恍惚起来。   小精灵在天上飞来飞去,唐老鸭大大咧咧迈着步走来走去,杀手四处乱蹿,大雄和小叮当汪汪直叫,还有小兔子乖乖居然滚到一向冷漠的性德怀里,性德还在专心教导凝香和侍月,手却在不知不觉的抚摸乖乖。   萧远默默地看着,只觉眼前的欢乐明明只是几步之遥,却又遥远得像隔了一个世界。烈烈火光,明亮光辉,他心间却是一片冰冷。   汪汪的狗叫声传入耳中,萧远应声低头,见白得像雪球般的小叮当正在膝前蹭来蹭去。   萧远愣了一愣,才慢慢伸手把小叮当抱起来。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动物的人,从来就没有怜爱小东西的心思,可是在这个热闹到让他满心寂寞的夜晚,一种异样的温柔悄悄在心间涌起来。   他轻轻拍着小叮当,轻轻揉小叮当的毛,小叮当享受地在他怀中缩成一团。隔着篝火,萧远的表情,模糊得让人看不清。   第二天,大家起程,容若看着马车,踌躇再三。楚韵如想了一想,就把拉车的马解了一匹下来,给容若骑。   容若想着自己骑马是没问题的,当下就乐呵呵的点头。   可是在他骑着马跑出大半天之后,全身骨头颠得要散架时才记起来,不错,他会骑马,甚至还仗着有性德帮忙,驯服过好几匹马,可是,如果长时间骑马的话就会受不了。上次从皇宫骑马到猎场,就已经累得够呛,今天更骑马骑得身子酸疼,头脑发晕,脸色惨白,随时都要张口大吐一般。   容若勉强忍了一天没吐,下马时,几乎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投店的时候也有气无力,什么精神也没有。第二天连出去游玩的劲也没有,在床上趴了整整一天,累得楚韵如和凝香、侍月守了他一天。   倒是萧远和苏良、赵仪高高兴兴,四处去玩,到处去转,回来之后,口角生风,拚命的渲染所见所闻。听得楚韵如怅然若失,容若暗中咬牙。   容若次日硬撑着起来,拖楚韵如四处去玩,可是全身骨节酸痛,走几步,停一停,累得楚韵如不断要照顾他,哪里还顾得上游山玩水,四处游乐。   第三天,容若在萧远的嘲讽下,忍无可忍,跳起来又要动身。他还是坚持骑马,不过,这回,骑了半天,就在马上大吐特吐。在凝香和侍月把他从马上扶下来时,他两条腿都只打摆子,根本站不稳,屁股也让马鞍磕得一阵阵生疼。   无可奈何之下,楚韵如想了个法子,让马车沿着河赶,在河岸租了一艘船,让容若乘坐。   开始几天,风平浪静,容若拥着楚韵如,乘风千里,倒也畅快。到第四天,狂风乍起,容若再次趴在床上,腹部翻腾不已,把马车上的酸梅红枣、桂花糕、棉花糖一起往嘴里塞,还是压不住,终究吐个晕头转向,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寸步难行时,有一个乡间老人,牵着一头又慢又丑,走路有些跛,身上毛掉了大半,没掉的也稀稀落落的老驴子走过。   楚韵如灵机一动,出钱把这头驴子买了下来,硬逼着一脸苦笑,心不甘情不愿的容若坐上去。一天,两天,三天,居然一点事也没发生。大家欣喜的发现,一路上晕车晕船又晕马的无能皇帝,原来不晕驴。虽然驴子有些难看,配不起英雄侠少的风范,不过也顾不上追究了。   就算驴子走得实在太慢,大家也都不计较,就这样慢悠悠地驾着马车陪着老瘦驴,展开伟大的皇帝微服私访记。   行路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心思,自然放在游玩上。   容若一心一意,带着楚韵如踏遍天下,赏遍美景,共游沧江,同踏齐山,相携赏风月,结伴游闹市,闲来最盼着遇上个贪官污吏,恶霸豪强,欺负良家妇女,伤害平民百姓,也好叫他打抱不平,一展英雄抱负。   奈何大楚江山稳固,一路歌台舞榭,热闹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就连小扒手也没碰上一个,烦得容若整天埋怨萧逸,闲得没事把国家治理那么好干什么,害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既然皇帝微服私访查恶霸豪强、贪官污吏的戏份不上演,自然就要看英雄侠少初入江湖,遇红颜美人,逢刀光剑影的热闹故事了。可惜容若一路行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既看不到美人儿比武招亲,又遇不见高楼上绣球轻抛,既学不了杨康、李逍遥,又没有薛平贵的好运气,偏偏国泰民安,连个卖身葬父的可怜小女孩都遇不上。   可怜容若一路高叹着英雄寂寞,生不逢时,就连四处游玩,赏山观水,都没了意趣。   凝香、侍月为了逗他开心,不断的出主意,可往北方看雪山,或去西方探大漠,再往南方入密林,还有东方山水壮。   可惜容若总是懒洋洋,回一句:“没兴趣。”   直到有一天,凝香与楚韵如闲聊时,谈起楚韵如父亲曾任职知府的济州城,当年在楚父的治理下,已是非常繁荣,这几年来,更越来越富有热闹,财富已达楚国之冠,据说比京城还要热闹得多。   容若在一旁听见,忽地一拍掌:“好,我们就去那繁华冠楚国的济州城。”   就这样,两辆无比招摇的马车在十天之后,驰进了大楚国最繁华热闹,商人云集,百业昌盛的济州城。   济州城是楚国最富有的城市之一,依曲江而建,傍昆山而成,历来以盐茶生意富甲天下。   城池宏伟,百姓富有。街巷纵横,闾檐相望,商旅如云,酒楼林立,就连守城的小兵,脚下穿的都是丝绸做的鞋子。   这样富有繁荣的城市,在黄昏太阳将要下山时,就迎来了两辆光华闪闪,比太阳更刺眼,四周绘满千凰张羽,美丽到极致,也奢侈到极致的大马车。   四匹骏马各拉一辆马车,在济州城宽阔的街道上慢慢行进。   四周的百姓对着马车指指点点,目不转睛地看。   车里的人也微微挑起车窗的丝帘,半露玉容,极有兴致地打量这一片繁华景致。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赶车的竟是两个少年,年纪小得简直可以算是大男孩了。乌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粉妆玉琢的脸,直似庙里神灵座下善财金童一样好看。惹来众人一阵啧啧称奇,看向两个小少年的眼神就和善了许多。   两个大男孩似也知道自己招人喜欢,一手把鞭子甩得啪啪响,一边左顾右盼,样子可爱,眼神伶俐,嘴角带笑。更逗引得一些中年的妇人在一起发出浩叹,哪一家的女人有福气,生出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儿来。   两辆马车一先一后,停在济州城最大的酒楼烟雨楼下。   苏良和赵仪选择这座楼,不是因为五层高楼,飞檐碧瓦,别具意境,也不是因为名楼依湖成,楼景映水色的美景,更不是因为楼里据说美味无比,举世难寻,集南北厨艺之大成的菜色,而仅仅是看到,烟雨楼旁边的别院大门开得非常大,足够让这两辆小房子也似的马车赶进去。   这一路上,为了这两辆看似华丽,却大得根本是自讨苦吃的马车,大家都吃足了苦头。   路稍为小一点,车就过不去,只得绕远路。   路若是过于坎坷泥泞,车要是陷住,推动起来,也是累个半死。   就算好不容易到了集市,人家可以投店休息,他们两个却只能守着这大得吓死人的马车,孤伶伶在街中心过夜。   今日既见了烟雨楼别院的门大到足以让马车进去,两个人居然谁也不等吩咐,一起停车,跳了下来。   马车在烟雨楼前一停,已引得楼里不少人的视线往外看来,几个小二好奇的来到门外,掌柜的也在里头探头探脑。   烟雨楼二楼雅间闲云居里,正有一老者一青年,凭栏饮酒,且饮且笑,共赏这月影湖上,烟雨楼畔的美丽景致。   青年眉目英朗,儒雅中见英气,老者广袖长袍,精神矍铄,意气飘然。   二人在倚栏说笑时,见楼下那两辆华丽显眼的马车停住,都不由露出惊异之色。   老者笑饮一杯:“哪里来的贵人,这般招摇,太过浮躁了。”   青年人只凝目注视楼下,却见前面的车门一开,一个清丽如月的女子盈盈下车,穿着翡翠衫、绿背心、荔枝裙,身上并不见奢华首饰,只有耳际有点儿米粒大小的白梅花,越发显得清丽脱俗,叫人见之心喜。   只见她在马车前轻轻俯身施礼:“三爷。”   青年一愣:“这么可爱的女子,竟不过是个小小侍女,实不知她的主人是何等人物?”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已昂然自马车上跃下。   那人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眉目英俊,气宇不凡,头顶上戴着金丝编就的束发冠,冠子上头嵌着拇指大的一块红宝石。镏金簪子约莫有两指半长,横贯椎发,却在两端细细绕了红缨下来,坠以流苏,直垂双肩。身上披一件雪缎似的披风,领口处,竟用黑珍珠当扣子扣住。   那美丽如月的丫鬟上前替他解开披风,露出里头一身金丝绣麒麟,银线绘翠竹,手工、剪裁明显都是极品的长袍。   这一身打扮真真宝光四射,尊贵至极,直若王侯一般,贵气逼人。   少年抚掌笑道:“这样的阵势,倒似王侯私访。”   老者微笑:“说不定真是京中的哪位王爷呢!不知道那后一辆马车里又有什么人?”   “男儿手掌天下权,岂可不卧美人膝,后面的,自然是那男子的内眷了。”   话音未落,后面的马车门也开了,又跃出一个美丽女子。银红袄、绣绫衫、槐花裙,梳着轻轻巧巧的涵烟髻,鬓上簪一朵黄色小花,行动间幽香阵阵,竟似花间仙子一般。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自然可以猜出她也不过是个小丫头,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等着看后面的主人是谁。   见这小丫鬟向马车伸手,马车里也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美丽修长,引人无限遐思的手搭在她手上。空气中隐隐有悦耳的声音响起,然后一个无限美好的身影,就自马车里现身出来,引来前前后后,一阵惊叹。   相比前一辆马车上男子衣着的华丽,这女子的衣饰却极为朴素,衣裙是素色白绢,衬以简单的翠青缎子,但就是这么简单地在她身上,着了衣裙,束了缎带,就恍若束尽了幽幽曲江,浩浩烟湖,千百年的风采,无数载的风华。一江春水般的青丝,简简单单的挽着个流苏髻,系以丝带,缀以明珠,一朵雪萼冰蕊的白莲轻轻地簪在后鬓。一双皓腕各套着一金一玉两只镯子,相互轻触,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秋风和声而作,似也化萧飒作柔和。   听到四周惊呼声起,她略略地抬起头来,眼波流转,似是沉淀了星辉辰光,淹没了月影轻霜,盈盈婉约,幽幽落寂,不经意地一抬眸,仿佛已令红尘间繁华失色。   楼上执酒的青年,手微微一颤,几乎将酒杯掉下楼去,忙仰首一饮而尽,犹觉心中激荡,不由拍栏低叹:“举目青山出,回首暮云远,如此佳人,如此佳人!”   老者在美丽人儿面前的定力远胜青年,犹在凝眸注视马车,忽然低低“咦”了一声:“这是何人?”   却是那女子现身的马车上,又跃下一人。   青年极是不舍地把目光从女子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望向新出现的人,也是浑身一震,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这一次出现的男子,仅着一身白衣,衣式、布料都不见华贵处,仅在衣摆上绣着一枝孤梅,冷冷地横过一弯残月前,却显出一身的孤绝出尘之气。那男子容颜气质,清逸绝伦处,竟已是语句所不能形容。注目间,叫人只觉他气度如秋水长天深永,风姿夺龙章凤姿精华。   开始前后马车中出现的一男一女,男的贵气逼人,女的容颜绝世,却都还是尘世中人,这个男子,却分明不属红尘,倒似天上谪仙降世一般,只这样闲闲一站,便叫人觉得,这漠漠红尘,三千繁华,竟实实委屈了这般天人。   青年忍不住失声惊呼:“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是一个比一个精彩了?”   “看来,今年的济州城确实要比往年热闹,天下英雄皆聚会于此,更来了许多我们意料之外的人物。”老者悠然一笑,神思无限。   “难道,他们也是为了苍道盟选婿之事而来?”青年露出深思的表情。   老者淡笑不语,一边把玩手中酒杯,一边凝眸向下注视。   两个大男孩各自把马车往烟雨楼旁边的院子里赶,两个丫鬟各服侍着她们的主人,还有那风姿绝世,白衣黑发的男子一齐步入烟雨楼。   老者轻叹一声,徐步踱离窗边,到了桌前,执壶斟酒:“风风雨雨济州城啊!不知道几番争斗之后,会是何等光景?”   青年却仍在窗前,低唤了一声:“爷爷快来看,这是怎么回事?” 第六章 所谓武林   老人回首往窗下看去,却见烟雨楼外,有一个人正在和四五个伙计吵架。   那人手里牵着匹瘦得皮包骨,毛皮脱落,一块黑一块黄的老驴子,自己穿一身已经被灰尘染得只剩下灰黑黄三色,再也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本来应该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上也满是灰尘和草屑,这副样子,整个一落魄飘零,有上顿没下顿的穷小子,倒也怪不得这座非达官贵人不敢踏入,贵得离谱的烟雨楼不肯让人进去了。   最奇妙的是,那人暴跳如雷,跺着脚喊:“你们搞什么鬼,连我的丫头,你们都前脚放进去了,竟然还来拦我?”   “哪来的小子,敢到我们烟雨楼来蒙人?”   “你骨头太痒,要咱们给你捶几下是吗?”   几个小伙计挽起袖子,杀气腾腾的围过来。   容若气得七窍冒烟,同样捋胳膊挽袖子:“打就打,谁怕谁?”   “公子。”清清柔柔的叫声从楼中传来,美丽的侍月快步出来,也不理旁边几个小伙计目瞪口呆的傻样了,对容若盈盈一礼:“公子怎么还不进来,主子都等急了。”   容若冷哼一声,骄傲地抬起下巴,用不屑的眼光一扫四周几个变成木头人的伙计,大踏步进了烟雨楼,身后却又传来大声笑语:“苏良,你知道为什么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可以白衣不沾尘,翩翩天外仙吗?”   “因为他们有钱?”   “错,因为他们不但有钱,更加有本事,有毅力,不会晕船晕马晕车,更加不会懒到一身脏乱,居然还不换衣服。这种天生的懒人,就算随身带三千件白衣服又怎么样?”   侍月垂首窃笑,容若的左边眉头跳三下,右边眉毛接着跳三下,然后旋风般转身:“你们两个不守着马车,跑这里来做什么?”   苏良和赵仪,一人抱着小兔子乖乖,一人胳膊上停着小精灵,身后跟着摇摇摆摆的唐老鸭,汪汪叫的小叮当和大雄,还有一只脚步轻轻的杀手,那架式还真像大将军带着他们的千军万马,得意洋洋,胸有成竹。   “马车已经赶进后院,烟雨楼的人会守着的。”   “我车里全是宝贝,没有人守着,会让人拿光。”   “我们在车门上加了玄铁锁,车窗上下了精铁栅,整个车厢是用铁和铜混铸的,谁能打得开?”   赵仪对答如流,苏良冷笑声声,容若却眼珠乱转的还想找借口为难他们。   侍月看不过眼,在旁低唤:“公子,凝香已经打好了水,备好了衣裳,等着公子呢!”   容若这才乘势收篷,乘机下台阶,悻悻然哼了一声,跟着侍月往里走。   烟雨楼一楼坐满了客人,人人衣衫华丽,可见身家不菲,更有许多佩刀戴剑之士,目光炯炯,神采非凡,唯有容若衣服脏污,样子平凡,完完全全和大气氛格格不入,往厅堂一站,就异常扎眼。   好在容若也习惯了别人的异样眼神,跟着侍月进了雅间,在净盆里清洗一番,又换上一身清爽漂亮的衣服,这才转出来,进了隔壁楚韵如等人安坐的雅间。   楚韵如正倚窗眺湖,目光迷离。   容若凑到她身边望去,见美丽的月影湖中心株株残荷,几处画舫,随水漂流,夕阳正慢慢沉入湖底,远处水天相接之处,飞鸥点点,正值暮色四合之时,晚霞在天边敛起了最后一道红色,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水草和荷花的香味。   容若忍不住低叹一声:“真美啊!”   “这月影湖是济州一景,传说早上在烟雨楼上看湖,一派烟雨朦胧,如在仙境。暮色中看湖,暮云合璧,更觉美丽。若是晚上,乘月游湖,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更是仙家影致。春游湖,夏赏荷,秋纳凉,冬弄雪,四季如画。湖上画舫如云,美人如织,更引得天下人纷纷而至。”性德带着清冷嗓音的解说,给这满眼的烟波湖景平添了一种风致。   楚韵如满目神往之色:“以前我就在书中听过济州城,听过月影湖、烟雨楼。烟雨楼头飞烟雨,月影湖中映月影,是济州最美丽的景观。但济州城出名的却又不止于此,城外的曲江水、落雁塔、望青山、杏花园,皆是美景,城内的更有狮子园、锦江园等处,极尽园林之美。而盐茶商贩云集,丝绸布匹如云,商贾来云不绝,市井繁华之至,实是人间胜地,我们倒是在此处多多游玩些时日为好。”   容若笑着点头:“既然这里这么好,咱们干脆买一所别庄,长住一段日子,就当我们的行宫好了。”   萧远在旁冷笑:“离开宫廷,手无权柄,还想摆你的皇帝架子。”   容若叹口气:“我的三哥三祖宗,这一路上,你不停地跟我作对,怎么也不累啊!”   “你嫌我,那我出去,自开一房。”   “免了免了,只要你离开我的视线,就有本事惹来各种各样的纷争麻烦,最后倒大霉的总是我。”容若咬咬牙:“我不喜欢威胁人,不过你最好不要太过分,逼急了,我写信回去,只怕大哥和贵姨娘,还有姐姐又要为你操心了。”   萧远冷冷瞪着他,眼中杀机毕露,却又抱臂而坐,一语不发。   容若见他终于屈服,这才高高兴兴坐好,扭头又问性德:“对了,我一路上走了这么多地方,也没见什么人拿着刀和剑,怎么这一楼里的客人,有一半身上带着兵刃啊?”   “萧逸自掌国以来,对于民间的武装力量、不受官府控制的江湖势力加强了管理。毕竟楚国所占领的大部分土地都是旧梁国的领土,为防民间作乱,萧逸对于户籍制度进行严格的限制。普通人无故离家乡百里以上,就要受到拘查,商人来往各地,以路引为号,书生游学四方,以功名为证。为了制止民间私斗,更不让人随便带着刀剑走动,可以明着带刀佩剑四处走的,除了官方的人,就只有有功名的书生以及镖局的护镖队。镖师是非带兵器不可,而书生则因为朝廷鼓励他们文武兼修,强身健体而被允许佩带武器。其他的商队为了安全,也带着兵器,不过往往要用布帛包住,然后在出入各方关卡时送些银子,守卫们才可以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蒙混过去。其他人则不得佩带兵器,影响治安。武林人虽然可以私造路引,也不怕官兵捉拿,不过走到哪里,都有官府的人跟着追问、登记、调查、问话,甚至拘捕,也让人受不了。还记得上次遇到的那个女子吗?她手中用的刀又轻又软又短,是可以藏在袖中的柳叶刀,所以才能带着到处走,不怕被人看见,否则也会遭到盘查。”   容若连连点头:“对对对,应该这样,刀啊剑啊都是凶器,我以前就奇怪,故事里,随便什么张三李四都可以拿刀拿剑满街横着走。官府干什么吃的,看来,萧逸果然还是有眼力的。”他心中犹自补了一句:“美国就是因为枪支管理太滥,才造成那么多恶性枪击案啊!”   “不过,济州却是个例外。济州富庶,商人云集,经常有商队出出入入,难免就会引来宵小之辈,所以需要大批的武人、护院、保镖。楚国最大的神武镖局就开在济州,用极高的酬劳收纳天下英雄,给各大商队保镖护行。苍道盟的总坛也在济州,苍道盟广开武馆,收纳弟子,教导武功,而其中许多人被选入军中,或考上武举。百姓要从武术之道而入仕,必选苍道盟;朝廷要在民间选拔可用之才,也要通过苍道盟。又有着刺杀组织日月堂在济州,日月堂,半明半暗,日者,明着开办商行,用强大的武力保证各处商业顺利进行;月者,暗蕴死士,专门刺杀对头,也接收各种生意。虽然是犯法的生意,但济州城如此富有,各处的明争暗斗自然也多,总会有人忍不住请动刺客的。难得他们办事,不但十拿九稳,而且绝不会把雇主的消息泄露半分,最重要的是,即使是杀人,他们也可以做得完全像是意外身亡,无疑可查,既不会造成骚乱,也可以免掉官府的麻烦。大家都知道日月堂经营刺客生意,却没有人拿得出实在的证据,也没有哪一桩死亡可以明确指控日月堂,就连官府也乐得清闲,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济州的武人如此之多,要完全控制自然不便,所以官方的法令对他们宽松许多。这样一来,天下各处的江湖人,闲了也爱往济州跑。在济州,不用藏头露尾,不用遮遮掩掩,可以大碗酒大块肉,舒服自在。有钱的人倍受礼遇,没钱的人,只要有名声有武功,往济州各处晃一圈,各处的盐商茶商、有钱商家,自然如飞来请,你就算不给他看家护院,只要点点头,认了和他们的交情,自有大笔的银子送上来。就连那飞贼强盗,到了济州,不用动手,也有商人把银子送上来,恭恭敬敬请你笑纳,你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动手去抢去夺。济州商人富甲天下,对于他们来说,用九牛一毛来保证财产的安全是最好的生意,而对那些武林中人来说,轻轻易易得到财富,还交上有钱的朋友,受到各种礼遇,同样是好事。”   “就这样,济州出入的武林中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不过大家都守足规矩,很少有人惹事犯案。私底下当然也有些江湖争斗,不过,只要签下生死状,甚至可以请官府或苍道盟这样的大门派来主持他们的生死比武。若是两大帮派互斗,也尽量不选在闹市进行,不伤及无辜。打完了,胜者敲锣打鼓,败者甘心认输,绝无苦主去告状,给官府增添麻烦,事后还会把基本的情形通报官府,让官府可以做最好的善后处理。若是有人在闹市或酒楼打起来,也一定会小心,绝不伤及旁人,打完之后,必有人赔偿别人的损失。所以济州武林人虽多,却绝不混乱,和官府相处得不错,百姓们也看多看惯,并不排斥他们。”   容若初时听得十分有趣,渐渐神色竟黯淡起来了,小说里那些轻淡王侯、笑傲云天的英雄人物在这太虚的世界里,竟然并不存在。那些看书时的憧憬、遥想,顿时化做现今的一片冰冷:“看起来,那些江湖英雄,大侠奇人,如今,也不过沦为官府或富贾的工具罢了,为什么没有人可以我行我素,不受拘束呢?”   “在一个安定的国家里,一个舞刀弄剑,动不动打打杀杀的人,要太我行我素,不受拘束,就代表普通人受到更多的困扰伤害了,以律法控制这些武人,也没有什么不对。”萧远漠然说。   “武林人也是人,也想过好日子。如果甘心一辈子又穷又脏又孤单天涯飘零,在官府的限制下躲躲藏藏,他们就不必去守规矩。若是想生活好些,就要有钱,若要有钱,必须有产业,有田有地有庄园有下人。试问那些庄主、堡主、局主、馆主们,不和官府合作,他们的产业随时会被封,家人随时会被锁拿,日子还怎么过?”   容若不服地抗声:“不是还有黑道人物吗?”   “在济州这么富有的地方,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以过得舒舒服服,只要武功高,人家就拿你当太爷供。既是如此,为什么要把脑袋扎在腰带上混黑道,一辈子不能抬头挺胸做人,随时要应付官府围剿。萧逸是什么人物,国内要是有什么流民悍匪,什么大规模的民间武力不受朝廷管制,他会立刻用雷霆手段将之击得灰飞烟灭,在这种情况下,哪个敢自找死路?”   萧远冷冷道:“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楚国的皇帝,连这些基本的国策都不明白。”   容若郁闷的灌了自己一口酒,喃喃道:“是啊!历史告诉我,所谓的武林,所谓的侠客,本就是不过如此。”   早在春秋之时,那些留名后世的侠客,大多是各方势力私蕴的刺客,到了汉代,朱家郭解之流,亦不过是地方豪强。唐代的所谓剑侠,如聂隐红线,空空精精,同样为各大节度使所控制,再往后,侠客们就沦落到供人差役的地步,那些个施公传、包公传,名臣身边总带着保镖,七侠五义,英雄豪杰混到头,得的也是五品四品的护卫前程。   事实就是这样的吧!新武侠小说中的天风海雨,波澜壮阔,美酒名剑,纵横天下,不过都是梦幻而已。而在这太虚的世界里,程序员居然连梦幻都不肯为人设置个美丽一些的梦。   容若心念一动,又说:“也还是有甘于贫穷的吧!比如丐帮。”   “丐帮?”萧远瞪着他:“你发什么疯,这种无恶不作的无赖混混,连我都还看不上眼呢?”   “无恶不作,无赖混混?”容若脑子里开始浮现出洪七公、黄蓉外加萧峰的形象,然后用力晃晃脑袋,看来这里的丐帮和一般人的认知同样不相同。   “哼,有手有脚有力气的大男人,整天不干活,就想着讨饭,已经够让人恶心的了,他们为了聚财,经常拐带小孩,把小孩手脚打断,骨头弄软,做出残疾的样子,骗善心人的钱,又逼迫小孩们学习偷窃,暗中为非作歹,这种人,你说他们甘于贫穷?谁不知道,家中出一名乞丐,家里建起万丈楼。白天破烂出门去,夜晚笙歌尽逍遥。”   容若连连干咳,一语不发。   事实上,即使在现实世界,这种用凌虐小孩来骗钱,或借控制小孩偷窃敛财,在外头破破烂烂当乞丐,在家里花天酒地享富贵的多得很。只是他受武侠小说影响太深,总觉得丐帮就应该像小说里那样义薄云天,不过真要仔细想,一大堆武林高手,整天不干正事光讨饭,然后再去管天下的不平之事,还真不太可思议。试想想,萧峰、黄蓉他们要饭的样子,容若就有点脑袋发晕了。   萧远听他咳来咳去,冷冰冰瞄着他:“你喉咙有事?”   容若干笑:“没事。”   “那就是肺有事?”萧远慢悠悠地说。   容若还要接着干笑,幸亏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侍月推门出去看,见楼下一老者一少年共占一桌,一个中年人独踞一桌,一个青年人站在角落里,正在大声地吵闹着什么,把桌子都拍得震天响了。吓得小叮当和大雄汪汪叫,小兔子乖乖直往侍月怀里缩,唐老鸭的翅膀拍得呼呼响,杀手满房间蹿来蹿去,小精灵更是满房乱飞地叫着:“风云变色,英雄出世。”   容若大声问:“怎么回事?”   “没事,客官别担心,不过是有人要打架而已。他们不会伤到别人,楼下的人也都散开了,事后还会有赔偿,客官只当看戏就成。”房外的小二回答得无比轻松。   二楼、三楼各个雅间里都涌出不少人,或携美人,或挽酒壶,说说笑笑,倚着栏杆往下瞧,倒真似看戏一般。   “为什么要打架?”容若皱眉问。   “谁知道呢!江湖人就爱打架,学了武功,拿了刀剑,不打打杀杀还干什么?”小二不以为然地回答。   容若心中又是一阵郁闷,身后性德淡淡道:“在济州,武林人动辄喜欢交手,不过,有的时候不是为了寻仇争意气,往往是藉着交手显示一下功夫,只要武功够高,自然会有商人、镖局来重金礼酬,从此可以不再天涯飘零,可以吃香喝辣,好好享受了。”   容若心中黯然,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侠士,如今出现在眼前,竟是只如演猴儿戏一般供权贵富豪们取乐罢了。   他意兴消沉,懒得多看,闷闷坐着不动,楚韵如本来就对这打打杀杀没兴趣,也不出去,倒是苏良和赵仪眼睛发亮,一齐扑出去,倚着栏杆细瞧。   楼下已然呼喝声起,刀光剑影闪个不停,晃得人眼发花,听得人耳发麻。   性德对侍月和凝香道:“你们也出来,多看看江湖人的交手,对你们也有益处。”   二女低声应是,跟着性德一起出了房,倚栏细看。   楼下呼喝声不绝,一老一少持刀,舞得虎虎生风,那中年男子眼神阴沉,十指如鹰,每一划出,便有呼啸风声不绝,还有那个青年,竟然舞了一杆红缨枪,晃出了满眼眩目的艳红。四个人战做一团,打得好生热闹。   楼下的桌椅杯盘早就在混战中变成了一片狼藉,其他人纷纷退出店外看热闹,楼上也高高站了许多人,都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真像是在看猴儿戏一般。   侍月看得明眸流转,忍不住低声问:“那使刀的老人,刀砍出来的样子好吓人,不过,为什么要左一晃,右一晃再砍出来,我觉得要是直截了当一刀砍过去,应该更加难以应付。”   凝香也低声说:“那个男人的手指好可怕,居然像是铁做的一样,可以硬接人家的刀,不过刚才那一招,他为什么同时要攻人家上中下三路,指上劲气不凝,杀伤力大减呢?”   二人这样轻巧巧地说,引得站在二楼不远处的一老者一青年,祖孙二人不断用异样的眼神看过来。   楼下老者与少年的刀法如风雪纷飞,翻滚不绝,每一招出来,都伴着三式虚招,让人虚实难测,手忙脚乱。那中年人的十指更是如风似雨,每一式使出来,都兼顾别人数处要害,定要叫人心胆俱寒。   这些都是人家武功的特色所在,不过,真正高明的人物却可以一眼看出,这样的武功,最强之处,偏偏也正是破绽所在,只是,为什么这两个下盘虚浮,怎么看都与高手无缘的小丫头,竟可以这样随便地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   他们哪里知道,这些日子,一路行来,性德就教导凝香、侍月修习武功,虽然时日尚短,不过,性德是天下最好的老师,因材施教,教的是最易速成的心法。凝香、侍月虽不像苏良、赵仪一样得性德打通经脉,轻易拥有较高的内力,不过,也悄悄打下了基础。   平时性德向众人闲说天下武功的长处,又常让苏良、赵仪示范。性德教的,全是天下最精微最高明的招术。凝香和侍月平时看得多了,再看这些普通的武功,自是随随便便,就看出一大堆问题来。   性德淡淡道:“那老者与少年的刀法,都是原楚国旧址苍州的莽苍风雪刀,这一路刀法,在楚国相传也有十三代了。本来刀发如风雪,森寒彻天下,不过,代代相传,每代藏私,精华已失,到如今的所谓风雪,只见其形,不见其神,却多了许多无用的花俏,武功低的,看来以为是虚招,武功高的看来,却不过是个笑话。”   “那中年人使的是漠北苏苍凉自创的撷鹰指,以阴力为主,施阳刚之指,招如鹰击,却优美绝伦。每一击攻击多处要害,如撷花散叶,飘零多处,却又如雄鹰搏兔,必尽全力。可惜传到现在,招术只重阴狠凌厉,其从容自若,优雅高华处,再也难寻。”   他这般淡淡道来,如数家珍,言若无心,却叫旁边听者有意的老少二人,眼中异彩更炽。   凝香和侍月连连点头,细细铭记。   性德又随口发问,或问凝香,若被楼下人围攻,会如何应付,又问侍月,怎样找出楼下诸人的破绽,加以制衡,甚至问到,如果是她们用力出指,会怎样出招。   凝香、侍月细细作答,平时性德教她们武学时,也是这样发问,让她们自己去思索,不拘成法,自创一格。两个小丫头也习惯这样的问题,答来竟也从容迅速,竟是早就胸有成竹,将天下各派武功,皆纳于胸中一般。   他们只当这是在上普通的武功修习课,却叫旁观的有心人,震惊之下,徒然出了一身冷汗。   性德问过凝香和侍月,转而又问苏良与赵仪:“你们看,下头四人,谁最出色?”   “那使枪的。”苏良大声说。   赵仪没说话,只是伸手往下一指,指的也是双手持一杆红缨枪的青年。   那青年正好大吼一声,长枪一抖,如流星般向那名使刀的少年扎去。那枪忽扣忽扎,忽劈忽挑,忽锁忽点,忽缠忽带,红缨翻飞如红云蔽日,寒光点点如雨打梨花,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性德点点头:“他使的不过是普通的暴雨梨花枪,这种枪法,就是一般的武师也都会耍一路,难得他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必是已苦练过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把最普通、最简单的枪法,使得威力倍增,纵应付那些世代相传的名门武功,也不见败象。”   “所以,武功一道,其实取不得半点巧。唯有苦练苦练再苦练,练熟了,就算是黑虎掏心这一类的武功,也能发挥超常威力。若是好逸恶劳,只求速成,纵有名师教导,学最精微的武功,也难成大器,对不对?”苏良扯直了喉咙,拖长了声音,慢慢地说。   可惜他固然意有所指,被他冷嘲热讽的对象,微服私访的皇帝大人,却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见,正躲在房间里头,高高兴兴的拿着随身带的鸟食、小鱼、肉块等等东西,喂他可爱的小宠物们,时不时侧头和楚韵如说笑几句,满脸的幸福满足,反而把一心一意想气气他的苏良气个半死。   萧远也见不得容若这般高兴的样子,冷哼一声,慢步从房间里踱出来,倚着栏往下望,大声说:“这等下三滥的功夫,还有脸在这里丢人现眼,你们不怕丑,我还嫌被吵得烦呢!”   楼下老者发出一声怒啸,舍了中年人与青年,拔身而起,一刀劈向萧远。少年紧随在后,人在半空中,刀已舞得虎虎生风。   中年人脸色更加阴沉几分,足尖一点,身形似电,竟是后发先至,抢在老少二人之前,十指箕张,竟将萧远胸前数处大穴拢于指下。   只余那刚才还把一杆枪舞得像条龙的青年傻乎乎的拄着枪,一个人站在楼下发愣。 第七章 楼头相交   萧远大叫一声,往性德身后一躲。   别人刀追指攻,自然而然就冲着性德过去了。   苏良眉微扬,振腕拔剑,赵仪轻叹一声,身形欲动。   但有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却在所有反应之前叫了出来:“住手。”   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平稳,带一种说不出的尊贵之气,自有让人折服的无形力量。随着这一声喝,就见人影一闪,那刚才与老者站在一处的青年便冲了出来,挡在性德之前,拦住了三重攻击。   他出手非常简单,不过是举手投足而已,双手一举,两把刀一齐砍在他臂上,持刀的老者与少年同时发出一声闷哼,被震得翻身跌往楼下。   他一抬脚,那本来冲在最前,十指杀气腾腾的中年人忽然脸色一变,竟连硬接也不敢,强行在半空中吸了口气,足尖在栏杆上一点,借力落往楼下,才一站稳,已深深一礼:“不知谢公子在此,多有得罪。”   青年微笑回了一礼:“在下一时技痒,冒犯了三位,正要赔礼才是。”   说着双手轻击,三名着青衣的仆从忽然现身,每人手中托一木盘,盘中有一个青丝绣花的布袋。三人一起举着盘子从楼上跃下去,动作干净利落,盘子仍然端端正正举在头顶,送到老者、少年和中年人面前。   三个人脸色都有些失望,却又不说什么,伸手去取那布袋,布袋入手时,却又一起脸露喜色,纵然极力压抑,那种兴奋却始终瞒不过明眼人。   青年公子在楼头再施一礼:“本次烟雨楼的一切损失,也由我来付,三位请便吧!”   楼下三人也不再客气,回了一礼之后,就一齐转身离去了。   只有那持枪的青年还在东张西望,浓眉大眼又带点憨实气的脸上一片黯然,显得很是神伤。   青年公子微笑着招唤:“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枪法是从哪里学的?”   青年一愣,这才指着自己的鼻子,仰着脸,有些结巴地问高楼上那看似高不可攀的公子:“你……你是……在和……俺……说话吗?”   青年公子微笑点头。   青年脸上居然一红,摸着头说:“俺叫李大牛,枪法是俺爹卖了两头牛,换了银子,让俺跟镇上武馆的霸王枪冯师父拜师学艺学来的。乡下的日子穷得过不下去,俺家的人听说,练了功夫好赚钱,才让俺学功夫的。冯师父说,学武的人到济州城,随便找个最出名,人最多的地方和别人打一架,就会有人来送钱了。”   他抓头抓得越来越用力,脸涨得越来越红:“俺虽然觉得世上不会有这么好的事,不过,还是想来碰碰运气。看样子,俺……俺……”   青年公子微笑着打断他:“刚才那三位,我确实送了些银子,不过小兄弟你武功高明,前途不可限量,却不是可以用一笔小钱轻易打发的。小兄弟有没有兴趣到我的商行来做事,每个月五十两银子如何?”   “五十两……”青年的大眼睁到更大,伸出五个手指,身子有些摇晃,语气微弱得像在做梦。   “五十两只是最低的工钱,若做得好,做得用心,还会再加。逢年过节有一百两的节庆费,年底有两百两的红包,不知道小兄弟你愿不愿意赏脸呢!”青年公子笑语柔和。   “我,我……我,我愿意。”李大牛“我”了好几声,最后好不容易答完了话,人却脸色苍白,虚弱得简直要趴在地上晕过去了。   青年笑着点点头,吩咐道:“带李兄弟回商行,好好安顿。”   楼下三个青衣仆人一起应是,走到李大牛面前,一起施礼:“李壮士,跟我们走吧!”   李大年一辈子没被人这样礼待过,手忙脚乱地还礼,连枪都差点儿抓不住,直到被三个人带出烟雨楼,表情犹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一般。   青年这才回身,对性德深施一礼,正要开口,身后却有人先一步说:“老朽谢远之,这是我孙儿谢醒思。他年少无知,有失礼之处,老朽代他赔罪。”   萧远眉峰一挑,冷冷道:“不敢当,济州谢远之,盐商行会的首领,手控楚国三分之二的盐业,富甲天下。多少高官富贾倾心巴结,要与你拉上关系,多少武林高手竭尽心思,想在你手底下效力。素闻谢老板家大业大架子大,便是天大的人与事,往往都只由你最信任的孙儿出面应付,不知我们这一行人,哪里来这么大的面子,值得你谢大老板亲自攀谈。”   他这一番话说得响亮,竟把整个烟雨楼,楼上楼下,震得一片肃静。   谢远之手控盐业,可以算是大楚国最富有的人,也是济州城最有钱的人。多少武林高手在他手底下吃饭,济州的苍道盟、日月堂、神武镖局,三大势力都得过他重金资助,就连官府都要看他眼色,整个一跺跺脚,济州晃三晃的人物,居然有人敢这样在他的地头挑衅他。   此时此刻,只要谢远之一声令下,烟雨楼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不知会有多少人冲进来,竭尽全力把这一群外头人砍成肉酱,以讨好这位一掷千金的大人物。   谢家的仆从、护卫人人蓄势待发,方才首先出手的谢醒思也脸色不善。   在一片静寂到落针可闻的肃穆之中,一个懒洋洋,带点无奈的声音响起来:“三哥,我知道,爹嫌你性情偏激,没把家产传给你,独留给我一个人,让你心里不舒服,你也用不着到处替我得罪人。咱们出门在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家里头的大哥、四姐,还有贵姨娘多么替我们难过。”   他这一番话,在萧远听来,是软中带硬,暗藏威胁于无形,迫得萧远不得不闭嘴,打消继续火上添油的想法。   听在别人耳中,却是轻飘飘点出了他自己是一行人首脑的身份,并说明萧远是故意惹事,让他为难,提醒别人,不要中了萧远的计。   容若本人却还一脸轻松平和的笑容,抱着可爱的小白兔乖乖,从雅间里走出来,对着老人弯弯腰:“谢老先生,我的兄长脾气不好,你多多包涵。”一边施礼,一边打量谢远之,见他精神矍铄,意气飘然,一点也不见商人的铜臭气,心中也暗暗称奇。   谢远之微笑还礼:“公子神采风流,气宇不凡,想来必是大有来历之士。”   容若心中立刻对谢远之大生好感,难得在性德的绝世风华,萧远的王者威仪,苏良、赵仪的清秀眉眼前,居然还有人能赞他神采风流,气宇不凡,可见他的内在美,终于有人能欣赏了。   他当即一手抱着兔子,一手甩了甩袖子,做风流潇洒状:“老先生夸奖了,我乃……”   “我乃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倜傥情场杀手鬼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容若公子是也。”   一阵怪声,惊得楼中上上下下,一片愕然。   容若老脸一红,把手往背后一摸,扯出不知何时躲到他背上的小精灵,恶形恶状地喊:“亏我还叫你小精灵,怎么这么没眼力,这个时候你吹什么牛?”   小精灵振翅挣扎,大喊大叫:“救命救命。”   众人至此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起发出轰然大笑,笑声从烟雨楼远远传出去,竟引得街上行人驻足观看,不知烟雨楼中,出了什么趣事。   本来因为萧远一番别有用心的话而紧张起来的气氛,至此被破坏无遗。   原本脸色肃然,仍有忿忿之意的谢醒思也早忘了杀机怒气,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没揉着肚子喊叫。   谢远之虽然勉强还能撑得住,仍在努力保持形象,但因为忍笑忍得太辛苦,脸上也不免涨得发起红来。   容若还赶忙给谢远之再次施礼,文绉绉地说:“谢老先生别听这小东西胡说,晚生姓容名若,不过是个普通读书人,因为先父去世,留下的产业还算殷实,使我不致为衣食发愁,只愿踏遍天下,看尽美景。”   谢远之笑道:“公子风采过人,谈吐不俗,将来必有大成就。”   容若更加客气,更加斯文地回话:“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日不为斗米折腰,夜不以国事为怀,饱食终日,全无建树,就连用脑亦少,实实在在不敢当先生青眼。”   如果光听他的话,倒还有些水准,不算失礼,奈何他一只手抱着因为怀抱没刚才舒适,正在挣扎的小兔子乖乖,一只手还扯着扑腾着翅膀,叫个不停的鹦鹉小精灵,把他本来语气的从容优雅破坏殆尽。让人只记得他这一刻故作潇洒的狼狈,大笑之余,却也对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谢远之再也控制不住,笑出来,却又不肯失了身份,怎么也不愿大笑,只好一边笑,一边咳嗽:“这个……咳,公子……咳,太谦虚了。”   连他都如此,其他人更是笑得腹痛如绞,容若身边的众人,除了性德之外,也大多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凝香、侍月还只敢小声笑,楚韵如用帕子掩了口,笑得娇躯乱颤。   萧远的笑却带点儿冷意:“好好好,说得好,除了微命与书生二字不实,其他倒也说得恰当。你素来只知吃喝玩乐,国家也不理,世事也不管,的的确确饱食终日,难为你有这个自知之明。”   容若不在意萧远的冷嘲热讽,谢远之也同样听而不闻,对着容若拱拱手,又一指自己的雅间:“我与公子一见如故,不知公子可愿赏脸,大家杯尽论交?”   容若连连点头之后,又摇头晃脑地学古人说话:“长者赐,怎敢辞?”   听得这样不伦不类的回答,满腹诗书的楚韵如又在里头轻笑起来。   谢醒思一直有意无意地往容若身后的雅间里看,见楚韵如笑得风姿楚楚,终究忍不住问出来:“请问,这位是……”   容若笑道:“她是……”声音却忽地一顿。   名分上来说,楚韵如是他的妻子,但一直以来,他们都没有夫妻之实。容若以前又曾故作大方,说什么要带楚韵如走出笼子看世界,让她拥有对自己人生的选择权,若是将她介绍为自己的妻子,岂非把这权利重又剥夺了。   容若微一迟疑,里间的楚韵如却已盈盈立起,浅浅一笑,便天地生辉:“夫君。”   楚韵如声音清悦似珠落玉盘,容若听来却如饮琼浆,身形一震,即刻笑开了怀:“这是拙荆。”   谢醒思眼中黯然之色一闪而过,已自长揖施礼:“容夫人。”   楚韵如裣衽为礼:“拜见谢先生,谢公子。”   谢远之富甲天下,自然也曾拥美无数,却从不见一个女子,就是打一声平凡的招呼,行一个普通的礼,却也隐隐有这等无比尊贵的气度,当下不敢轻忽,连忙还礼。   几个人客气一番后,谢远之即将容若一行人引入自己所在的雅间里。容若、萧远、楚韵如,和谢家祖孙分宾主坐下。   烟雨楼最大的雅间里,除了桌上坐的几个人,谢家祖孙身后还各站四名护卫武士,四名青衣仆从。   凝香、侍月同谢家仆从一般随侍在旁边,苏良、赵仪虽然有些不甘心,不过看谢家这样的气派,知道主仆之别不能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黑着脸站在一旁。   性德本来自度是随从,也不过随意站在旁边,但他何等风采,谁好意思让他站着,自己却安坐吃菜,就连谢家祖孙这样习惯被众星捧月的人也不自在起来。   容若跳起来,扯了性德的衣裳硬按他坐下,然后笑嘻嘻介绍说:“这是我远房表兄萧性德。表哥自小父母双亡,和我在一处长大,处处照料我,又帮我打点家业,替我训练保镖,我视他如同骨肉兄长,偏他要拘礼,总说是托庇容家的下人,不肯和我称兄道弟,真真把我一颗诚心给糟蹋了。谢先生你德高望重,帮我好好说说他吧!”   他这里信口开河,睁眼说瞎话,不过倒也难得他临时编起来,还这样又快又全,把他和性德不太正常的主仆身份,解释得还能让人接受。听得谢氏祖孙连连点头,却叫身边一干人不断拿白眼来瞄他,不知道是佩服他说谎的本事,还是不屑他满嘴谎言。   谢远之为人老道,阅历极丰,哪里会看不出容若身边这一干人的眼色古怪,不过只当不知,笑对性德道:“萧公子出尘拔俗,又何必拘泥俗礼,枉负了容公子一番心意。”   性德素来冷漠,这样的客气话是不想答的,却见容若坐在旁边,不断冲他挤眉弄眼,知容若不想得罪谢远之,便只淡淡道:“谨遵先生教诲。”   谢远之没想到,初次见面,刚才不过是应付容若的客气话,谁知这人这么听话,一劝就答应,倒叫他后面滔滔不绝的大道理一句也说不出来,愣了一下,才道:“刚才见公子历数旁人武功,如数家珍,公子的眼力见识,实在令人佩服。我孙儿醒思,自幼好武,我请过许多名家教导他,至今略有小成,不知在公子眼中,醒思的武功如何呢?”   性德神色漠然:“谢公子天资聪颖,骨格亦佳,看他方才举手投足间,招式干净利落,力聚双臂,震飞双刀,看来师承亦是当世名家,所学极高。只是也只能到此为止,难成大器,以后的进步会非常缓慢,所以公子武功虽然不俗,不过,最好不要独身迈入凶险江湖。想来公子出身富甲天下的谢家,学武只是为了兴趣,断然不至于要去闯荡江湖,倒也不必忧心。”   他开始几句话夸得人正开心,谁知后面话锋一转,竟是将谢醒思驳得一文不值,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能这样不客气,何况他面对的是谢家孙少爷。   一时间本来热闹亲切的场面就僵下来了,谢家的仆从们个个铁青着脸,拿眼睛狠狠瞪着性德。   谢醒思虽还保持风度,安坐不动,但握杯的手一紧,酒杯裂成数片。他自五岁习武,拜过名师三十六,个个都是有名有姓有字号的人物,集众家之长,日夜勤练不辍,与人交手过招,从未败过,素来被人众口一词,称为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哪里尝过被人这般轻视的滋味。   容若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性德你胡说什么,人家谢公子那是多厉害的功夫,一举手一投足,就把别人逼下楼,两把刀砍在他手臂上,连油皮也不擦破,那可是传说中的铁手啊!”   谢醒思冷笑一声:“不敢当,我还不致厚颜自称铁手,不过是仗着一双护臂,才敢硬挡双刀罢了。”   容若顿也不顿一下,继续笑:“护臂是用来接刀的,可要是功夫不够高深,手就算不破,也给震麻了,更谈不上把人家给震得飞落楼下了,厉害厉害。”   “你以为,他真的是靠功力把人震下楼的吗?”性德冷冷问。   容若笑容一僵。   谢醒思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   “震退双刀,吓倒鹰指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谢家少爷的身份。”性德毫不客气地道:“因为你是谢公子,所以别人情愿假做被震倒来让你开心,所以别人不敢接招,要对你退避三舍。因为你是谢公子,所以虽然名师满天下,却没有人敢打敢骂。因为你是谢公子,所以纵然习武多年,却一直学得过分轻松。因为你是谢公子,所以过于一帆风顺,想来和人过招,从来没有吃过败仗。武学一道,充满艰辛,不曾身心受够煎熬,岂能修成绝艺。纵然你少年时进展迅速,但也会很快陷入困境。最近你在武功上,是不是已感到很难再有进步……”   性德的语气毫不客气,谢醒思初时听得满面怒容,但却越听越是脸色发白,失魂落魄。   难得谢远之见孙儿受了这样的奚落,居然不动声色,好像性德说的是其他人,犹自含笑举杯,向容若劝酒。   他沉得住气,别人却再也听不下去了,谢远之身后一个高大的护卫上前一步,手指性德:“你是什么东西,胆敢这样大言不惭?” 第八章 冤家路窄   性德连眼也没抬一下:“铁臂赵千山,以家传心法,配以护臂,力搏刀剑,名动南方三省,你也是谢公子的师父吧!但是谢公子方才施出的腿法,却是幻影腿孙重的独门功夫。幻影腿法需配合阴柔的千幻心法才能尽展威力,而你一臂横扫千军的名声,靠的是家传阳刚一派的定山功诀。两种功法,彼此相冲,你们就完全没考虑过吗?你们想的是成就谢公子,还是毁了谢公子?”   他淡淡数语,不带喜怒,却已听得赵千山汗如雨下,面色蜡黄,本来指着性德的手指,颤抖如风中落叶,哪里还有什么单臂扫千军的气势。   谢家财势滔天,为了谢家的重礼,所有被谢醒思拜师的人,都急急忙忙传授武功,哪个会去考虑谁的心法和谁的心法不合,谁的武功和谁的武功相冲。倒也怪不得,谢醒思一路进展神速,短短三年就把定山功诀练到第七重,可是再练了四年,却还难有寸进。   此刻被性德点明,赵千山恍然大悟,此刻心中的惊慌惶恐,可想而知,霎时间汗如雨下,哪里还顾得上向性德兴师问罪。   赵千山惊慌失措,其他人却不甘气势受挫,他身边的一个高瘦男子,冷哼一声,张嘴就要说话。   性德却先一步道:“青猿袁风,你的神猿十八打练了四十三年,还没融会贯通吗?应该还是只练到第十五式,剩下三式就无法一以贯之的施展出来了吧?”   袁风脸色一僵,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全身劲力蓄在双臂之间,差一点就要扑出去拚命。   神猿十八打是袁家家传绝学,每一式的变化都比前一式增加一倍,威力更是倍增。他闯荡江湖二十多年,就算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也只使前十五打,只说最后三打,杀性太大,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一出手,必有死伤,所以不敢轻出,也因此震慑江湖。旁人只看他前十五式的力量,再思及后三式的威力,亦不敢轻易与他结仇。   此刻被性德揭穿他根本无法一气呵成施出后三式,简直就是要掉他的命。若是在其他的场合,他早就扑上去,尽出辣手,杀人灭口了。   性德只这随便两段话,不但吓住了赵千山和袁风,其他两名护卫立时脸上变色。他们的身份虽不过是护卫,但既然跟在富甲天下的谢远之身边,那他们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就自不凡,武功也各擅胜场,自成一派。   可是性德只轻描淡写一番话,便把赵千山推到极之难堪的境地,更是眉毛也不抬,就把袁风身上最大的秘密戳破,对于江湖人来说,简直就是把他的罩门说得天下皆知,从此之后,凶险比往日增加十倍以上。   性德徐徐抬眸,目光淡淡从袁风身边扫过,看向其他两个太阳穴高高隆起,在江湖上地位绝对不低的护卫。   他的眼神清澈明净,如天空海洋可以反映出世间一切,却又全然不将万物放在眼中。   他的眼神无喜无怒,不过这样淡淡扫过去,却叫这些据说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不由自主,蓄势以待,额头密密麻麻满是冷汗,只觉那风仪如神的男子一眼望过来,便全身一寒,生出被人看通看透的感觉。   虽然性德还没有说话,但大家心中却隐隐觉得,只需他淡淡开言,就可以轻易把他们绝不可以让人知道的罩门弱点公之于众,让他们陷入到可怕的绝境之中。   不止是他们这些利害相关之人受到震撼,就连本来又气又乱的谢醒思也因性德这一番话,惊得连生气都忘了,只是目瞪口呆,望着这个气质高华如仙,神态却漠然如冰的男子。   容若干笑两声,忙着化解僵局:“性德就爱胡说八道,你们别当真,他又没见过几位,只不过瞎猜而已。”   “何须见过,学习不同武功的人,呼吸的速度轻重都会有轻微的不同。站立的姿势,手掌的形状,手指的长度,这些细微的线索都可以让人推测出他们的武功和心法,然后可以据此猜出他们的身份。”性德毫不给面子地反驳。   容若暗中磨牙,如果不是在场外人多,他真想跳起来猛敲性德的木头脑袋。如果不是因为性德是人工智能体,他简直就要断定,这家伙根本已经和萧远勾结,存心要害他结仇满世界了。又不是拍推理剧,有必要这样显示他的推理能力吗?   他虽然努力克制,但这一番咬牙切齿,随时准备扑上来拚命的样子却根本人人看得出来。   性德眉毛也没动一下,谢远之却笑着执杯而起:“容公子不必介意,萧公子直言不讳,才是君子本色。”说着又回首对赵千山和袁风道:“袁老师,赵老师,少安毋躁,萧公子只是心直口快,想来绝无恶意的。”   有他打圆场让气氛缓和下来,容若自然第一个响应,也满脸堆笑,端了酒杯起来说:“谢老先生宽容大度,容若佩服,以后我等长住济州,还要老先生多多照顾。”   谢远之眼神微动:“容公子要长住济州。”   容若侧首给了楚韵如一个笑容,才道:“是,久闻济州山明水秀,市井繁荣。我欲在济州置一处房产,以便长住。”   谢远之即刻道:“何必麻烦,在济州我有许多别庄,如果容公子不弃,但住无妨。”   容若正色打断他:“谢老先生一片热诚,容若铭感五内,我自问小有资产,岂敢劳先生破费。”   “这么说,容公子不赏脸了。”   “实在是受之有愧。”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无聊无趣,却又是人际交往必不可少的客气话。   楚韵如极少像正常人一样与人交往,所以听得倒觉有趣。性德素来是天塌不惊的性子,也自安然端坐。只有萧远听得厌烦,慢悠悠挟了桌上的鱼肉,自去喂杀手。   小叮当和大雄见杀手有好东西吃,自然也不甘示弱,在桌子底下蹿来蹿去,叫个不停。萧远信手挟了两块肉扔过去,顺手又扯了容若带在身上的鸟食袋在手,撒了点儿鸟食放在手心上,略略一扬,小精灵就飞起来,停在他手上,一下一下啄食。   一时之间,好端端的酒席,猫狗在众人脚下跑来跑去,叫个不停,鸟儿在席上来回飞掠,时不时停下来啄几下,还心满意足地嚷几声:“好吃好吃。”   吃不到合适食物的小兔子乖乖不安地在楚韵如腿上打滚,饿肚子的唐老鸭扇着飞不起来的翅膀呱呱叫。   好端端的一场酒宴简直变成了一场闹剧,桌上桌下全都乱哄哄一片。坐在桌前的几个人纷纷后退,布置精致豪华的雅间,简直变成一个小型动物园。   本来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因为这样一来,又变得剑拔弩张。谢家众人的脸色都异常难看,谢醒思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就算是城府修养都很深的谢远之,脸上的表情也是啼笑皆非。   容若只觉头大无比,眼看着谢家的人一副要跳起来揍人的样子,他不但找不到劝说的理由,反而连自己也想狠狠地对着萧远的脑袋猛砸一拳。   可惜的是,人家算账时可不会把他和萧远分开来计较,眼看着霎时间满雅间的肃杀之气,容若偏偏束手无策。   也不知道是不是容若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好,就在楼上雅间大乱的时候,楼下居然也传来一阵喧哗声,比楼上更响亮更混乱。   是无数人在乱哄哄地打招呼。   “柳小姐好。”   “柳小姐早。”   夹在一大片声音里的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谢伯伯是不是在楼上,这里好像刚才又打过架了。真是的,知道谢伯伯初一十五必来烟雨楼,总挑着这时候跑来献丑。谢伯伯,谢伯伯……”   谢远之微笑着略一点头,两名谢家仆从即刻推开雅间的门出去,齐声道:“柳小姐请进。”   随之传来轻快的登楼脚步声。   容若微微皱眉,楼下的声音清悦,笑声飞扬,为什么他心中却隐隐升起不祥的感觉。   楚韵如不着痕迹地轻轻扯扯他的衣袖:“这声音好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过。”   同一时间,谢远之也微笑着介绍说:“这位是苍道盟主柳清扬的独生女柳非烟,济州城里出了名的火美人。”   容若支着耳朵,同时听着三处的声音,心里在琢磨,按道理来说,那些大门大派,大教大帮的主子都会有个漂亮可爱的女儿,通常都会爱上英武非凡的男主角。这太虚的男主角当然非我莫属,不过这声音怎么这么熟,好像是……   容若脑中电光一闪,脱口叫:“糟了!”   同一时间,一个一身飞扬的红色,亮丽明艳得夺人眼目的女子在四名随从的护卫下走到了雅间门前,还不及进门,笑语已轻扬:“谢伯伯,下面人说你请了几位外地客人,不知是……是你们?”   前面半句话还是笑盈盈说来,等到看清房里一干人,柳非烟原本满是笑容的俏脸霎时一片肃然,纤手一翻,一道寒光已冷锐入目,电影疾劈。   容若这时才刚把那声“糟糕”接下去:“我忘了所有戏剧性的故事都喜欢玩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桥段。”   同一时间,谢醒思倏然伸手,快疾无比,右手的护臂正好格住了柳非烟手上的柳叶刀:“柳姑娘,这是何意?”   纵然他心中对容若这一行人有万般恼怒,但柳非烟当着他们祖孙的面,出刀就砍人,这也太过不把他们谢家看在眼里了,不由他不出头。   “谢大哥,你不知道……”柳非烟怒容满面,羞愤无比,手指着萧远,就要把自己受过的羞辱说出来。   容若已先一步长揖到地:“柳姑娘请息怒,以前全都是误会,姑娘是江湖儿女,海量包容,想来不会与我们计较的,我这里敬姑娘一杯,全当陪礼。”说着郑郑重重的斟了一杯酒,双手举起来,递到柳非烟面前。   他心里头还在杂七杂八地想:“哈哈,所有一开头见面就又打又吵的一对男女,到最后至少有八成机会变成情人,所有在一出场就碰上男主角的大人物独生女,到最后有九成机会成为男主角的爱人。这姑娘真的是又美又俏,活力四射,和韵如是完全不同的美人儿啊!”   他越想越是得意,差点没吹出几声口哨来,脸上堆起来的笑,自然更是越发谄媚了。   谢远之也微笑道:“柳侄女,有什么误会,看在老夫的面上,就作罢了吧!”   柳非烟看看容若恭敬的样子,再看看拦着自己的谢醒思,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柳叶刀,谢醒思便也顺势垂手退开一步。   柳非烟站到桌前,伸手去接容若手中的杯子,手才伸到一半,俏脸却猛然一变,冷笑一声:“这笔账你们休想就这么算了。”   说到“这”字时,她出手如电,重重一掌打在桌案上。桌子被震得翻转过来,桌上的杯盘碗碟漫空乱飞。   说到“笔”字时,谢醒思护着谢远之后退,谢家的仆从、护卫一起上前,把他们祖孙拦在身后,以免为这漫天飞舞的杯盘菜肴所伤。   容若同时“啊哟”一声,松手弃杯,双手往下一按,竟是又快又准,把柳非烟一掌拍得翻转起来的桌子重又生生按回原地。   但桌上的杯盘碗碟却因受柳非烟内力所震,仍然飞舞起来。   凝香轻叱一声,足尖微点,在这因为人太多而显得过于狭小的空间里飞跃起来,双手翻飞如电,接住漫天的碗碟杯盘,随接随放,随放随接,在不过三尺的范围内倏忽来去,似风拂花动,姿态美妙无比。   性德知凝香、侍月刚刚学武,纵有名师,功力不足也难以大成,所以特意教了她们一套不需要什么高深内力的灵巧身法,就算被高手相逼,只要把这套身法练熟也足以自保。   凝香、侍月也聪明机警,短短的时日内潜心练习,便小有成就。只是谁也没想到,第一次展现这套身法,居然只是因为一场翻桌子事件。   仅看她们身法的曼妙轻快,竟把谢家众人与苍道盟一干人皆震得目瞪口呆。   只见一个仙子飞跃飘摇,双手翻飞间,所有的杯子、盘子、筷子全被接下来,又放回桌上,连菜汁都没溢出半分。这个时候,柳非烟一句话才刚刚说到“休”字。   因为柳非烟不甘心喝和解酒,所以刚才一掌拍出时,内力运得极巧,放在桌中心的一壶酒受力最大,直被震起老高,几乎要撞破房顶了,凝香不及接住,侍月却轻笑一声,双肩一动,便直冲向上,衣带飘飘间一把揽住酒壶,身子旋转着往下落,衣带间自掠起一股微风,令得衣发飞扬,更衬得眉目清美,俏丽可爱。   凝香接住了空中落下的最后一个杯子,却不放回桌上去,反向上一举。侍月在半空中持壶倒酒,人随着酒柱下落,人落地时,凝香手中酒已满杯,冲着柳非烟盈盈施礼,半跪下去,双手高举酒杯:“婢子代主人敬酒,请柳姑娘满饮此杯,看在谢老先生的面子上,就把以往的不快抹去了吧!”   直到此时,柳非烟那本为示威而拍桌子说出的一句话才刚刚讲完,可她的示威却好像变成了别人在显示本领,而且连她本人在内,都被这两个丫头这几下接菜斟酒的功夫震住,后面一大堆兴师问罪的话竟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霎时间,屋里屋外一片肃然,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凝重地盯着这刚刚还大显身手,此刻却谦卑的半跪敬酒的小丫头。仆已如此,主人又该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柳非烟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用雪白的贝齿咬住红唇,半晌无语,她哪里知道凝香、侍月全副本事也不过就是这套无比灵巧,常人难及的身法,真要交手过招,只有逃的份,还道这帮人果然个个高深莫测,真要得罪了,纵然苍道盟在济州势力极大,怕也会非常头疼的。   只是她素来是大小姐脾气,被人众星捧月般照料呵护,哪里受过这种闲气,又怎么甘心就此隐忍。她心中千回百转,抬眼看容若紧张兮兮盯着她的眼神,就觉一阵不痛快,目光再徐徐扫过去,正瞧到萧远脸上那带着冷嘲的哂笑,心中一闷,猛然伸手接过酒杯,却不饮下,一反腕,连杯带酒,掷向萧远。   萧远“啊”了一声,仓皇后退。   柳非烟不等他退开,即长身飞扑,柳叶刀又从袖中滑出来,“呼”的一声劈出去。   此时谢醒思和谢远之退得较远,阻拦不及,站在柳非烟面前的凝香、侍月根本没本事阻拦,苏良、赵仪甚至楚韵如都无意去管萧远的死活,容若刚才光顾着胡思乱想,忽见刀光闪动,还没想到发生了什么事,而性德,更不可能会去插手阻止了,只剩下萧远一个人独力应付。   萧远初时似是被那酒杯吓了一跳,后退躲避,柳非烟乘他失去防范的这一瞬,纵身一劈。   萧远像是手忙脚乱,只来得及把手中唯一的一件东西对准柳非烟扔过去。   柳非烟一刀劈去,把那小小的一个布袋劈开,却飞扬出满天细沙粒似的东西,落得柳非烟满身满头。   柳非烟知道江湖上一些见不得人的伎俩,第一反应就是闭上双眼,以免那些不知是不是有毒的东西伤着了她的眼睛。   她眼睛刚闭上就听得耳边风声起,不知什么东西跳到了头上,有尖尖的东西一下下刺在头上,很痛,同时有什么在猛烈地拍着她的脸。   原来萧远刚才扔的是拿在手里的鸟食袋。容若嘴里那只天下最聪明的鹦鹉小精灵为了维护自己的食物,自然飞扑过去,趴在柳非烟额头上,对着她的脑袋一下下猛啄,同时双翅拍来拍去,拍着柳非烟的耳朵。   柳非烟不敢睁眼,吓得尖声大叫,耳旁又听得风声迅起,正对着她而来。难为她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还能清楚听见风声的来势,柳叶刀快捷无伦一连两劈,正好劈中两个向她击来的东西。   可是这击过来的,不是什么杀伤力巨大的暗器,只是萧远信手抄起的两盘菜,一盘鲜鱼汤,一盘骨头汤。   柳非烟的刀一劈出去,盘子碎裂,连鱼带骨头,再带汤,全都飞溅到柳非烟身上。   同一时间,在桌子底下蹿来蹿去的大雄、小叮当和杀手一起飞扑上去。   柳非烟一刀出手,反而被溅了一身的菜汁,因为不敢睁眼,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觉得热乎乎,油腻腻,心中着忙,再听到有东西扑过来时,手里的刀就不敢劈出去了,下一刻,两只狗一只猫就趴在她身上。   两只狗儿拚命扯着她的裙子,死死咬住被肉汤浸透的那块布料,听得布帛撕裂声,柳非烟吓得惨叫连连,手里的刀都顾不得拿了,双手混乱的左挡右遮,却不知道该遮什么。   而小猫杀手发挥猫类超常的平衡能力,稳稳趴在柳非烟胸前,一口一口舔着柳非烟被溅上鱼汤的脸。   柳非烟武功不俗,但是从来没学过被一只鹦鹉抓住头,让一只猫和两只狗趴在身上瞎缠时应该怎么办才好,一身家传武学根本施展不开,越是心慌意乱,越是手脚乱挥,脚下一滑,踩到了溅到地上的菜汤。若是平时,根本动摇不了她的下盘,可是现在,她满心慌乱,武功忘个精光,就这么一声尖叫,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上了。   小精灵高叫一声,飞了起来。   柳非烟这才能够睁开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见有只猫正站在她的胸口上,探着猫脑袋和她对视,猫的左眼是黑色的,右眼是蓝色的,诡异得像个魔鬼。   随着“汪汪”的叫声,一只撕裙子的小狗嘴里终于成功地咬着一大块裙布,跟着跳上了柳非烟的腹部,另一只也赶忙跳上来,两只狗在柳非烟身上争抢起来。   旁边一直憨憨的唐老鸭也大摇大摆地走到柳非烟脑袋旁边,对着她鼻梁上粘着的一小块肉,大力啄了下去。   柳非烟闭目发出一声惨叫,终于头一歪,彻彻底底晕过去了。   萧远拍手,无比新奇地对容若说:“原来你的唐老鸭居然也这么喜欢吃肉,真不是普通的鸭子。”   容若还在怔怔望着晕倒在地上的柳非烟,好端端一位千金大小姐,武林俏女侠,现在头发上全是鸟食,满头秀发被啄得乱七八糟,脸上没被杀手舔到的地方,肉汤和鱼汤还在往下流,漂亮的红衣服上,东一块肉,西一块鱼,还有处处油渍,下身的裙子更是破破烂烂,几不能遮体。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简直比一刀杀了她还惨,就算是最狠毒的江湖魔头,也断然不会这般去恶整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美女。   他有点失魂落魄地回头望着萧远,伸手指向他:“你,你……太过分了。”   萧远欺近过来,在他耳边悠悠地道:“你以为我京城恶霸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容若大翻白眼,在济州地界上,让苍道盟的大小姐受这种凌辱,这个萧远真的是不害死他不甘心啊!一时间,他恨不得晕过去算了,可是他眼睛还来不及闭上,耳边就听到连声怒喝,刀光漫天,晃得人眼都花了。   是追随柳非烟上楼的四个苍道盟属下,终于从可怕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一起怒吼着向萧远攻去。   萧远照老规矩,身子一转,退到了容若身后,更过分的是,他居然信手一推,把犹在失魂落魄中的容若推得向前直冲过去。   霎时间就变成四个人合力攻向容若,一把刀力劈容若的天灵盖,一把刀狠砍容若的胸膛,一把刀要把容若拦腰截成两段,还有一把刀恶狠狠就要砍断容若的双手。 第九章 笑闹重围   赵仪沉喝一声,挫腕抽剑,剑势一展,只听得叮当连声,转眼之间,连挡三十二刀,把容若身前护得水泼不入。   眼见那几个人还在狂砍不退,赵仪却只剑剑防守。   苏良眉一扬,振腕出剑,低喝一声:“这人是我们的,你们谁也不许碰。”   他说话之时便出剑,人小剑快,身疾剑准,一句话说完,便已退回到赵仪身旁。   砍容若天灵的,自己天灵处多了一道浅浅剑痕;劈容若胸膛的,自己前襟的衣服尽被剑锋所斩破;要拦腰给容若一刀的,因为裤腰带被挑断,不得不双手拎着裤子,哪里还能再杀人;而要砍容若双手的那位,自己手腕上中了一剑,无力握住兵刃,只好惨白着脸,任钢刀落地。   苏良和赵仪这一攻一守的短短时间里,已尽显他们精妙的剑法,迅快的身法,把谢家众人无不看得心中震撼。而苍道盟的四个人,心头的震惊恐惧更非笔墨所能形容。   四个人交换一下眼色,两人扑过去抢扶柳非烟,两人冲出去大喊:“有人暗算小姐,大家快来啊!”   他们抢着把柳非烟扶出去,自然没有人阻拦,只是这一声大喊,却叫得烟雨楼里里外外传来无数大喊怒喝,脚步声、狂喝声、兵刃出鞘声,听到耳边,真个是惊心动魄。   容若吓得冲出去一看,却见烟雨楼的一楼,有七八个大汉正要往楼上冲,而楼外,竟还有十几个人要往里冲。   “我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据说柳清扬要在近期为柳非烟择婿,为了娶到美人,柳非烟身边整天跟着不下于二十人,不是苍道盟所谓的年轻精英,就是其他门派的英雄少年,整日就盼着有机会英雄救美,一展身手,好得佳人青睐。”   难得连番变故之后,谢远之还可以抚着须,把一番话说得这么轻松。   容若却头疼得只想连声哀叫,偏偏这时,耳旁还有人恶狠狠地道:“都是你惹的祸。”   容若无辜的对着苏良冒火的双眼说:“不关我的事,明明是他……”   容若正要伸手去指萧远,苏良却只是用杀人的眼光盯他一眼后,即翻身跃下楼,仗剑拦在楼梯口:“谁也不许过。”   回答他的是迎面砍来的刀,劈面刺来的剑,呼啦一下扫过来的大棍子,还有哗啦啦撒过来的飞刀飞镖飞针等等小东西。   好在自上次楚韵如差点伤在暗器之下后,性德也曾对他们做过应对暗器的训练,所以苏良及时舞剑腾跃,避过一串攻击,却也出了一身冷汗,也兼着冒出了真火,剑势一展,人就扑了出去。   在一连串哄然大喊中,陷在一大帮抡刀挥剑扣暗青子的武林人物包围里,苏良虽年纪轻,功力经验皆不足,但胜在初生牛犊不怕虎,身形小,来去灵活,进退如风,一把剑快捷无伦,招式又精微无比,连着数十招,招招抢攻,不但不露败象,反倒把别人逼得节节后退。   楼下苏良这般威风凛凛,独斗群雄,楼上性德却只漠然摇头:“这样心急躁进,只知抢攻,不出半炷香功夫,他气力稍弱,便要被人乱刀砍死。”   赵仪闻声皱眉,一语不发,拔剑跃下,几番起落,一路杀到苏良身边,一把剑使得滴水不漏,把自己和苏良护得天衣无缝。   楼下喝声连连,呼啸声声,寒光耀眼,可是苏良和赵仪一攻一守,攻的其势如风云闪电,其威如雷霆霹雳,每每迫得人退避三舍。   赵仪剑剑防守,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露半点破绽,纵陷在围攻之中,竟让人难越雷池一步。   楼上的谢远之看得心中感叹,轻轻拍手:“真真强将手下无弱兵,容公子绝世人物,才有这样高超出众的剑僮。”   容若只是白着一张脸,紧张地注视着楼下,根本没听清谢远之说些什么。   眼看楼下刀光一闪,一把刀堪堪擦着苏良的鼻尖削过去,容若的脸,白中就透出一股青来,再见到苏良反腕一刺,那使刀的人肩上溅出一道血泉,踉跄后退,容若更是身形微微一晃。   反是性德回了谢远之的话:“他们两个目前只是仗着小巧技击之法作战而已,并不是他们高明,只是他们的对手都还算不得真正的高手罢了。而且这次交手,看似围攻,但那些人并没有受过什么合力攻击的训练,只知拚力向前,不知彼此配合,反而互相掣肘,彼此妨碍,才让他们俩取巧迎战罢了。”   “再打下去,他们会受伤吗?”容若低声问。   “会,不过,敌人应该会有更大的损失,真要力拼到最后,这里至少会有四五具尸体了。”   “不会吧!这两小子看起来凶神恶煞,其实心软得很,鸡也舍不得杀一只的。”容若大叫。   “现在他们还在克制,出剑犹有分寸,但是敌人可是招招要命的,时间久了,谁心里能不冒火,万一再一个防守出错,受了伤,赵仪就算还稳得住,苏良也是要怒极拚命的。”   容若皱起眉头,低头对侍月轻声吩咐了一句,侍月点点头,回头又到了雅间内,推窗探身,转眼就轻轻巧巧的穿窗而出。   容若复又笑道:“下头打得这么热闹,咱们坐下来,好好欣赏一下。”   凝香闻言进了房间,先后端出两张椅子,放在容若与楚韵如身后,另外还有两个伙计受她指挥,端出整张桌子,摆上几样小菜,更不会忘了放好美酒。   容若喜得眉开眼笑:“还是凝香你最体贴。”   他高高兴兴拉着楚韵如坐下来,高高兴兴喝酒吃菜,高高兴兴张大眼睛,看着下头打成一团。   下头打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杀声震天,容若自己却忙得手忙脚乱,脑袋四晃,眼珠乱转,只恨爹妈少生了八只手九只眼,既要抓着鸡腿猛啃,又要拚命灌美酒,还舍不得放过下头的精彩镜头,看到好招式,大声叫好,热烈喝彩。   “好。”   “妙啊!”   “高,实在是高。”   他一边喊,一边叫,兴奋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喝彩的时候,拚命挥手,似乎一个不小心,被他啃过七八口的油鸡腿就飞了出去。   苏良连攻四十二剑,才稍稍逼退又一轮的攻击,微侧头正看见赵仪为了护卫他而汗湿重衣,偏还有一把五虎断门刀对着赵仪砍过去,心头火起,扬手一剑刺向那人胸口。   忽见一个黄澄澄,油亮亮的东西从天而降,吓得苏良退后一步,舞出剑花护定全身,定一定神,才看清是个连皮带骨被啃得一片狼藉的鸡腿子,气得七窍生烟,抬头喝问:“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我看你武功这么好,表现这么精彩,所以努力为你喝彩,稍稍激动了一点而已。”容若双手连摇,笑得无辜又纯洁。   苏良为之气结,刚想放声大骂,耳边劲风又起,没奈何挥剑应战,根本没空找容若算账。   容若见苏良不能把他怎么样,更加变本加厉,大喊大叫的内容越来越丰富。   “那位长得很对不起小朋友的胡子大叔,往左闪啊!你想往小赵的剑锋上凑是怎么回事?对了,你确定你的长相很适合追求柳小姐吗?”   “大个子,你瞧什么?就是你,长得五大三粗,脑子灵活一点行吗?还不往右蹦,这么容易让人一剑放倒,我还看什么?”   他兴之所至,大叫之余,抓着什么扔什么下去。   有个专使暗器的人,抬起手,就要对着同时应付一群敌人的赵仪发镖,忽听的上方有异动,飞快往旁边一跃,他是没问题,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倒霉蛋,已是连头发带衣裳,被一碗满满的排骨汤淋了个正着,额头上,还被一块大大的排骨敲出一片淤青。   这人一身昂贵的长袍,拿着一把扇子,扇三下,发一招,一副温文尔雅,诗书风流的样子,忽遭这等严重打击,一张脸再无人色,手一松,扇子落地,嘴张得老大,哆哆嗦嗦发不出声音。   这个人呆若木鸡,动弹不得,前后左右的人却还努力向前,拚命想把苏良和赵仪给砍成八块。   人影来去,刀剑纵横,谁会顾忌这个心理承受能力奇差的公子哥。刀来剑往中,一记被赵仪的长剑磕飞的钢镖,直直对着他的前心射过去。   半空中,金光一闪,准确的把飞镖打得“咻”的一声,从一个狂舞长枪,眼看就要刺中苏良的壮汉鬓边飞过,吓得壮汉手一颤,手里一式三变的枪招几乎使不下去了。   楼下有一大半人震惊得抬头去看发出暗器的容若,眼神惊异。容若一出手即打落飞镖,又示威阻枪,相当高妙。   手里还夹着两三支金镖的容若,笑嘻嘻对大家挥手:“大家请继续,不用过分敬佩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刚才出手,只是为了阻止飞镖杀人,至于后来双镖一撞,反震到擦着人家的脑袋飞过去,纯属巧合。   下面异样的沉寂维持了十秒,不知是谁骂了一声,不知是谁最先出手,然后乒乒乓乓继续打成一团。   容若叹口气,摇摇头,那只没夹飞镖的手往桌上摸去,摸了一个空,刚才那么短的时间,他已经把所有的碗碟都扔光了。   看着下面剑影刀光,生死决于一瞬,他挑挑眉,叹口气,伸手在怀里摸一下,袖里掏一下。桌子上叮叮当当,一下子就堆了一大堆金光闪闪的小玩意。   细若发丝的金针,刻着漂亮图案的金镖,闪烁异样光芒的金弹子,另外还有一大堆铸成鲜活漂亮的百花形状,像装饰品远胜于像暗器的小金器,还有三四个,上面有不同按钮的小管子。   他笑悠悠道:“来来来,大家来练暗器吧!以前光听性德讲,对着死靶子练,难得有这么好的训练机会。”   自上次楚韵如对柳非烟的暗器表示兴趣之后,容若即打造了一大堆价值不菲,贵得要死的暗器,性德也教他们使用暗器的技巧。   此时有这么好的机会实践一下学到的功夫,楚韵如和凝香都非常高兴。   楚韵如一笑,取过几枚金针,凝神欲发。   容若一把按住她的手:“你知道应该在什么情况下,对什么人的什么部位发暗器最好吗?”   “什么?”   容若一笑:“就这样。”他左手抓着一个小筒,对准楼下,按动机关。   赵仪同时受到三道掌风,四道剑招,五记刀劈的攻击,情急间,连出十三剑,把刀刀剑剑全逼开,他也冒出一头冷汗。   赵仪最后一剑全力刺出,眼看就要把那一掌击来的人刺个手掌对心凉,忽觉掠空声起,他心中一惊,横剑护身后退。   挥掌过来的人,也忙不迭往后闪避。   十几根细针从两人之间射过,楼上的容若毫无顾忌地挥着他的凶器,对着楼下两个气得脸色铁青的人说:“二位,我知道我长得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可你们这样瞪着我,我还是会脸红的。”   一时间,他身边两个女子掩唇窃笑,楼下两个当事人几乎当场气绝身亡,而其他混战中的人,或是出招失了准头,或是踏前的步法出了错误,明显都被这不合情理的事情影响到战斗的心境。   楚韵如低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很简单,不让他们杀人,不管是谁杀谁,我都不喜欢。”容若耸耸肩:“我更不希望苏良和赵仪的手过早染上血腥,他们心地善良,从没有杀过人,即使是猎场那次,为了救我,也只把秦福重伤而已。如果在厮杀中失控杀人,杀的又是无冤无仇之人,他们心中会很难过的,只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小冤仇就杀伤人命,让心灵背上包袱也太不值得。如果这种杀戮的事太常发生,他们对生命就会麻木,就会觉得在民间私斗中杀死人命是天经地义的,武林中,强大的一方把弱小者的生命夺走是合理的,并且把杀戮合理化,那就等于是让他们走上这条路的我害了他们。”   楚韵如微笑点头:“好,我们一起努力控制局面,不要让任何人被杀。”说话之间,她纤指微动,金针已然射了出去。   凝香内力稍弱,不敢确定能否把暗器控制自如,取了发射筒,对准自己选中的目标射出去。   除了楚韵如,凝香、容若的武功都算不得高明,但有名师指点,眼力却远远比别人高明,每次射出暗器,都正好可以阻止斗到酣处,必然会失控造成的死亡。或迫得人收招后退,或射得武器微偏,或射中手腕,击中手臂,并不致让人重伤,却先后让七八个人失去战力,不得不退出。   容若还笑嘻嘻,一边发着暗器,一边给下头喝彩叫好,表情无辜得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一时间,楼下的怒斥声此起彼伏,明明一大帮人恨不得置两个大男孩于死地,两个大男孩也渐渐杀红了眼要拚命,好端端的血战气氛全给容若一个人搞乱了。那悲壮愤慨得要拼出个你死我活的心情,现在全变成了遭受戏弄的咬牙切齿,郁闷愤恨。   包括苏良、赵仪两人在内,大家都想冲上来,把这三个站在楼上发暗器的人宰了。   苏良忍无可忍,对着容若大叫:“你到底想干什么?”   相比之下,其他人的反应就激烈许多了。   随着怒喝之声,满天暗器乱飞,无数的飞镖飞针飞钉对着楼上三人打过来。有的人怒得极了,脱手把贴身的兵刃,长剑宝刀,一概对着上头扔过来。   容若怪叫一声,左手拉楚韵如,右手扯凝香,往性德背后躲去。   他仗着有性德在,刻意把所有人的敌意拉到自己身上来,却哪里知道,性德早就失去了力量,面对着漫空而来的暗器,连自保都有问题,更遑论救助其他人了。   性德动作飞快,回手往容若怀中一掏,掏出一个小小锦盒,一开盒盖,用力一抛,一个乌黑的铁块飞了出去。   所有的刀刀剑剑外加暗青子,一起改变路线,向着那乌黑的石块飞过去,在一大堆人的目瞪口呆中,扎成一个明晃晃的兵器团,摇摇晃晃的随着石头的飞势,落在对面的二楼楼梯上,把楼板扎出了无数个大洞。却看得楼下一干武林人,眼珠子都几乎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容若气得暴跳如雷,扯住性德就想拚个生死:“你你你,这用风火盒封住的天磁石是我留在身边,必要时可以救命的宝贝,你就这样拿出来曝光了。”   性德对容若的愤怒不以为然:“这不就是为了救你的命吗?”   “你……”容若气得提起拳头,就想对性德那张绝世漂亮,此刻却绝顶刺眼的死板脸打过去,耳边忽听的掠空之声,一侧首,正看见楚韵如人如凌波御风一般,扑向楼下。   容若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呼,而半空中的楚韵如已然出剑。   楚韵如的剑,是容若自宫中带出的一大堆剑里挑出来的宝剑,平时柔软如棉,束在腰间当腰带用,只须在腰间一按,剑身一挺,迎风而起,剑上一片月一般的光辉,夺人眼目,剑名便叫“月辉”。   月辉出鞘时,楼上楼下所有人都只觉得整个世界好像暗了下来,然后一道浅浅的亮光又划破了黑暗。那道光芒瞬时笼罩了楼下众人,但依然如水一般的清亮,如烟一般的朦胧。   一连串清脆的兵刃交击声响过后,那在水影烟雾中乘着月辉下凡间的仙子只不过一掠一转,复又飘然而至二楼栏杆后,轻舒云袖,恰似天上神女,偶至凡尘,转眼又高踞九天。   虽然楼下的一人,因为惊见所有射向二楼的暗器兵刃,全在天磁石的强磁性下合成一个兵刃团子,对这样不可思议的情景而有些发呆,应变稍慢,不过多少还是拖回一些心思,对着凌空跃下的佳人发招进攻。   而楚韵如却是全不退缩,在这凌空一掠之间,对着除苏良、赵仪外的所有人,每人攻出三剑。一剑拨开兵刃,一剑反手进击,一剑追击示威。三剑一气呵成,又清灵迅快,无迹可寻。   二十余人,除了少数五六人勉强应付下来三剑之外,有五六人接了三剑,就退了三步,有五六人接了三剑,但或是破了衣裳,或是被挑开了束发,还有五六人,根本连三剑都没全接住,只是楚韵如手下留情,才没有受伤。一时间,人人面如土色,惊骇莫名,竟全僵在当场,不敢动弹。   却不知刚才那一连串剑击,也是楚韵如出尽全部的力量才能做到,此刻站在二楼,看似气定神闲,背上衣服却已被汗水湿透。   也幸好她的师父是性德,学的全是天下最好的武功,无论剑法身法,精微绝伦处都可以让天下前十位的高手震惊称妙,如果和真正的绝顶高手过招,没有高深内力,只仗招式的她固然会吃亏,但展开妙到绝处的招式,吓吓这些还未踏入武学至境的普通武人却还是足够了。   楚韵如暗中调息,把内气调匀,方才悠然一笑,柔声说:“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大家何必如此拚杀,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我等把酒言欢如何?”   她容颜动人,笑语如珠,叫人不忍拒绝,更加剑法绝伦,余威犹在,又叫人不敢拒绝。   只是武人的荣誉,苍道盟的面子,柳大小姐的好感,重重顾忌在心头,楼下竟是鸦雀无声,既无人敢说不好,也无人甘心说好,一时间局面僵持了下来。   只是这种僵硬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很快烟雨楼外就传来轰然的脚步奔跑声、快马奔驰声、盔甲相撞声、路人叫喊声。   楼下众人人人脸色古怪,或有喜色,或有恼色,或是不甘心,或是灰心沮丧,真是七色纷呈,好看得很。   楼外更飞快冲进四个人,正是刚才陪柳非烟上楼,后来在混战中却没有出现的四个苍道盟门人,他们一齐指着楼上容若一干人:“齐将军,就是他们,用卑鄙手段羞辱欺凌了小姐。”   从二楼望下去,只见楼外有一盔明甲亮,身材高大的男子,一手持一杆异常威风的方天画戟,利落的从马上下来,大步走进酒楼。   本来围攻苏良和赵仪的一干人纷纷退后,而大门外却如潮水般涌进二百多士兵,把烟雨楼本来足够大的厅堂挤得满是人。   人人手中持着专门对付高手的连珠弩,对准楼上一干人等。   谢远之一见军士冲进烟雨楼,已在第一时间示意,谢家众人一起退回到雅间里去了。   如非必要,谢家不愿与苍道盟的人正面作对,而且,他对容若非常好奇,倒要看看,容若有没有办法应付目前的情况。   而其他二楼、三楼的客人,本来还在楼上看热闹,此时无不惊惶逃窜,大门被兵士们堵得严实了,他们无处可逃,一大帮人尖叫着,不是飞快下楼,就是缩到角落中去,要么急忙奔回自己的雅间,关上大门自去发抖。   也有怕的急了的人,连声大叫:“不关我的事。”为了不成为别人长箭瞄准的对象,直接从栏杆上跳下楼去。   转眼间,楼上,就只剩下容若这些人了。   本来在楼下的苏良和赵仪一声不吭,一齐跃回二楼,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   凝香一语不发,飘身掠进雅间,探头往窗外一看,即刻花容失色,重新退回来,声音微颤:“公子,楼下围了将近一千名官兵,看来从窗子是出不去了。”   容若愕然:“怎么会这样?”   “苍道盟和官府的交情一向密切,许多苍道盟的弟子都被朝廷选拔成了武官,此刻听说苍道盟的大小姐被人欺负,怎么会不出头?”性德语气冰冷地为容若解惑,就算是被一千多人剑拔弩张地围住,而他自己力量全失,这无情无绪的人工智能体,脸上仍没有丝毫波动,语气更不见起伏。   容若恨恨瞪着萧远:“这次可被你害死了。”   萧远只悠然抱臂而笑:“你才是我们之中的首脑,要死也是你先死。”   他们这里还要窝里反,楼下那高大武将,画戟高举,指定楼上众人:“尔等还不受缚,否则我乱箭之下,不会有一个活口。”   容若苦恼地望望向性德,低声说:“你可不可以除了救我之外,也救他们?”   性德听而不闻,眼神无喜无怒的望向楼下无数的森森箭尖。容若,我连你,也救不了,而能够把近身三尺之内所有金铁之物全部吸住的大内秘宝天磁石,则已带着一大堆兵刃暗器落在了对面的楼梯,根本来不及取回来。   那将领冷哼一声,画戟一挥:“放箭!”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七集 风云再起 第一章 济州知府   御花园内,姹紫嫣红。花间丽人,容华却让百花尽失色。风起花飞,吹得她华丽的衣襟掠起,裙袂飞扬间,饰物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凤仪。”比清风更温柔的手,轻轻把温暖的长袍披在她的肩上:“就快入冬了,冷风侵人,不要这样站在外头。”   楚凤仪回首一笑:“你说,他们现在人在何处呢?”   “刚刚收到消息,他们进了济州城。”萧逸淡淡道。   “济州城?”楚凤仪微微动容:“那他们岂非有可能见到那个人?”   “嗯,多年不见,重聚于济州,也未尝不是好事。”萧逸的声音淡若清风。   楚凤仪明眸深深凝望他:“你在济州苦心经营多年,他们进入济州,可会另起风波,对你布的局有所影响?”   萧逸淡淡一笑,并不答话,只是抬头,凝望云天深处。   耳畔传来楚凤仪轻柔的声音:“又或者,就连他们进入济州,也是你意料之内、安排之下的事情。”   萧逸轻轻叹息,今天的风真的有些冷了,马上就要入冬了,千里之外的济州城,是否也和京城一样风雪将至?   济州城内,无风无雪;烟雨楼中,却有箭雨欲发。   “住手。”容若及时大喊一声,手指下方那名将领:“喂,你还是不是朝廷命官,知不知道王法,竟这样大张旗鼓,拿刀拿箭对着我们这些安善良民?”   那将领本也不是要杀人,不过是做出样子好慑服这帮人,也能在柳非烟面前显本领,叫苍道盟上下人等对他刮目相看,此刻自然适时冷笑一声:“在这济州城,苍道盟就是王法,就算你是皇帝,得罪了柳小姐,也别想活着离开济州。”   容若叹气摇头,为什么皇帝微服私访时碰到所有的反面人物,都会说什么,“就算你是皇帝,也要怎么怎么样”的傻话呢?   “这位将军,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不管苍道盟和官府之间的关系有多好,像你这样当官,肯定是没什么前程的。就算你心里真把苍道盟看得比天还大,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你也别说出来。唉,你真的江湖气太重,还是向我请教请教为官之道吧!”容若摇着扇子,晃着脑袋,慢悠悠地说。   这位齐将军,鼻子差点气歪了,本来是想吓吓人的,这时怒气一往上冲,却也顾不得了,抬手厉喝:“给我放箭!”   “住手。”又是一声沉喝,不过开口的不是只会火上添油的容若,而是躲在二楼雅间里的谢醒思,眼看着箭雨欲发,楚韵如这样的美人都不免遭劫,一时心情激动,顾不得爷爷的意思,挺身冲了出来。   谢远之无奈摇头,却也不能抛开他不管,便也在其他护卫的保护下,走出了雅间。   齐姓将军一见谢远之,忙拱手施礼:“谢先生也在此吗?请先生即刻下楼,以免误伤。”   谢远之微微一笑:“多谢将军关爱,此事纯系一场误会,不知将军可愿给老夫几分薄面,免动干戈。”   齐姓将军面露难色,沉吟不语。   以谢远之的身份,出口一句求情,便是天大的人情,应承了他,绝不会吃亏,拒绝了他,则是大大不妥,只是若答应了谢远之,却又叫苍道盟的面子往哪里去摆?   谢远之抚髯微笑,身旁的谢醒思知机地在容若身边大声道:“这位是齐云龙将军,乃是苍道盟柳大英雄的爱徒,三年间从一名小兵,升至济州将军一职,力擒江北水贼黑天雨,踏平虎岭群英寨,丰功伟绩无数,端的是少年英雄,更兼胸怀宽大,性情仁厚。容公子,你只要道一声歉,想必齐将军不但不会与你再计较,反要与公子你英雄论交,成一场美谈呢!”   这一番话,既捧了齐云龙,又向容若说明了厉害,更轻轻快快地给出一个可以顾全各方面子的解决方式。   按理说,这个时候,容若应该立刻顺着台阶下才是,奈何他听了这番解说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齐云龙啊?这名字好平常,英雄事迹也平常。”   以前看武功小说,动辄是某某人物,以一人之力独斗什么什么大势力,或一日之间疾驰几百里,干下什么大业绩,再听听谢醒思这几句介绍,容若当真觉得不痛不痒不刺激。   他不过发发感慨,却已叫楼下正被夸得洋洋得意的齐云龙脸色直如被人砍了一刀般难看。   更气人的是,萧远即时抓住机会往伤口里洒盐:“英雄论交,这也能叫英雄?什么将军我没见过,京城里,满大街走的人,十个里有一个就是将军,还都是跟着摄政王出兵放马,打江山、定乾坤的将军,这种太平时日没事干,打打两三个山匪水贼,仗着师门的力量往上升官的人,就敢自称英雄了?”   他语发讥嘲,难得小丫头凝香居然还用好学好问的口气询问:“三爷,刚才你们不是说,济州城无比富有,稍有点本领的人就会有出路,根本不会去占山为王当黑道流寇。是不是只有最最没用,连混吃混喝都做不到的人才会去当匪寇?”   “对!”萧远难得像个解惑释疑的老师,耐心点头:“有这种没用的贼,才会冒出靠歼灭这种没用的贼来出名的所谓英雄了。”   下头重重围困,刀山箭海,喊打喊杀,他们楼上,有男有女有猫有狗,居然不惊不急不慌不忙不逃不窜,却还在这里好整以暇,明嘲暗讥。   听得谢醒思暗中顿足骂他们找死,谢远之也大为愕然,楼下的官兵,楼角的伙计,人人眼神都似看白痴。   最受打击的齐云龙气得全身发抖,手上那威风慑人的方天画戟都快拿不稳了。亏得他脸色都铁青一片了,却还没有立刻发狂,只沉声道:“谢先生,请下楼来吧!”   谢远之深知只要自己一行人下楼,楼下必会对着楼上万箭齐发,再不留情。只是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却也不是凭他的力量可以劝说的。若不下楼,反受连累;若要下楼,却又像是无情地置容若性命于不顾了。   不过,容若倒不必他左右为难,笑着对他施一礼:“先生对容若的关心,容若铭感五内,还请先生下楼,不必以容若为念。”   谢远之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容公子,我知道你本领不凡,临危不乱,只是事分轻重缓急,纵有擎天之力,又何必硬对人家强弓利箭。公子既把话都与他说僵了,想必另有自保之策吧!”   “自保之策呢!是没有,不过……”容若笑一笑,把扇子一扇,做智珠在握状:“可是就我的经验来看,越是惊险刺激,越会有人冒出来扭转乾坤,既是主角,自然要不断遇险,再不断脱险,才有戏剧性。更何况,我三哥这个大恶人还在这呢!”   他把手一指萧远:“所谓好人不长命,他既是坏人,自然是要活得长长久久,不知是张三还是李四,总会有人相救的。”   他这话说得嘻嘻哈哈,无人听得出真假。   谢远之眉头微皱,还想再问,楼下却传来那压抑着无比怒气的声音:“谢先生,请下楼。”   谢远之无奈,叹了口气,对容若一拱手:“公子保重。”回头对手下众人略一示意,举步下楼。   谢醒思凝望楚韵如,脚下迟迟不动:“爷爷!”   “醒思,下楼。”   谢远之一声低喝,自有威仪,谢醒思不敢反抗,脸上却满是深深担忧。   楚韵如低声道:“公子去吧!不必为我们夫妇担心。”   她越是这般柔声细语,谢醒思神色越是怅痛,苦涩一笑,垂首下楼。   容若见楚韵如凝望谢醒思的眼神柔和,谢醒思又是华衣锦服,眉目英俊,端的是佳公子、美少年,望着楚韵如的表情,更关心得过了头,立时一股无名火往上冲。   他不好对谢醒思发作,更不会对楚韵如使气,索性往楼下的齐云龙一指,冷冷道:“齐将军,你以国器为私用,以军队做私斗,滥使权力,仗势欺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小心报应不爽。”   开始他不过想找个人撒气,又不好当着楚韵如骂粗话,就随便说几句小说里、电视中,看到恶势力必会说的话,说到后来,自己倒被自己过分像戏词的台词给逗得笑了。   齐云龙沉着脸,冷笑一声:“好,我就看看我的报应在哪里?”挥手便要下令。   谁知在这关键时刻,居然又传来一声:“住手。”   声音既不像容若那样明朗响亮,也不像谢远之的沉凝有威,只是这样平平淡淡传来,并不特别高昂有力,居然成功地让那气势汹汹、威风八面的将军放下高高举起的画戟。持弓架箭的官兵也都垂下了手,外面围楼的官兵迅速让开一条路,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而入。   来者黑发黑须,气度斯文中见大气,虽然步子虚浮,不像什么武林高手,但面貌端正,目光凛然,虽有书生之相,倒比齐云龙这将军更见威势。   至于齐云龙为什么会乖乖垂手,官兵们为什么会纷纷让道,不必别人介绍,只看此人的衣冠就知道了。   赤罗衣裳,白纱中单,青饰领缘。赤罗蔽膝,白袜黑履,头戴三梁冠,这是标准朝廷正四品官的打扮。   济州城的四品官只有一个,济州知府陆道静。   陆道静人一进酒楼,目光往四下一扫,在楼上容若等人身上略一流连,即刻狠狠瞪向齐云龙:“齐将军,你这是在干什么?济州将军动用了近千人马,纵跃于市井之间,以至百姓惶然,满城纷乱,我居然事先完全不知道。律有明文,平常时日,驻地将领未得地方官允许,不可无故调兵,你都忘了吗?”   齐云龙没想到陆道静当着这么多人,把话说得如此之重,愣了一下才道:“陆大人,我是听说有人在烟雨楼聚众厮斗,惊扰百姓,所以特地领兵来平息。”   陆道静冷笑一声:“好一个领兵平息,小小的酒楼斗殴,居然要劳你大将军领兵前来,我府中衙役要来何用?更何况不过几十人在烟雨楼闹事,将军却引千人喧闹于市,到底哪一个才惊扰百姓?”   齐云龙脸色通红,压低声音道:“陆大人,这帮人对柳小姐多加羞辱。”   陆道静沉下脸:“齐将军,你虽出身苍道盟,不要忘了如今却是我大楚国的将军,岂有为了苍道盟的脸面,拿大楚的军队做私斗,不将大楚的律法放在眼中的道理。”   容若在楼头适时拍手:“说得好,说得好!这大楚国的将军,眼里没有大楚,只有苍道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齐云龙怒瞪容若:“你休得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啊!”容若张大眼作无辜状:“刚才你不是说『在这济州城,苍道盟就是王法,就算你是皇帝,得罪了柳小姐,也别想活着离开济州。』吗?这么多人听到,你可别想赖。”   他一边说,一边往下乱指:“你、你、你,还有你,都听到了吧!别往后缩啊!回话给你们大人听。”   下头官兵一阵骚乱,齐云龙脸色黑沉沉,刚才是使性子随口说的话,现在被容若在陆道静面前拿出来说,就算他是粗豪武人,也知这个闷心亏是吃定了,而且只怕小辫子还得叫陆道静一直抓在手中,想到这里,就一阵愤闷,一拱手:“末将是粗人,说话不知前思后想,若有错失,请大人责罚,末将岂敢有怨言。”   容若摇头叹气,把扇子一合,轻轻敲在手心:“口里说没怨言,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全都满布着怨气呢!这种情绪可要不得啊!”   他说得漫不经心,下头的齐云龙却气得几乎吐血。   楚韵如有些讶异地望着容若,不知一向好性情的他,为什么不放过这个齐云龙,却不知道可怜的齐云龙完全是因为她看谢醒思的眼神稍稍柔和而受连累。   陆道静轻叹一声:“济州将军是从四品的官职,岂是本官可以处置的,只是济州军兵虽由将军调度,却受本官节制,将军此次调兵大大不妥,请立刻领兵退走吧!”   齐云龙愤愤然道:“末将遵命。”抬起头用杀人的眼神望向容若,容若回报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即刻让齐云龙几乎咬碎钢牙,恶狠狠从牙齿缝里蹦出四个字:“跟我回去。”   看着一大堆官兵整齐地往外走,容若还好整以暇地挥手送别:“好走好走,一路顺风,有空常来玩。”   本来整齐的官兵队伍一阵混乱,兵器相撞声、脚步一乱撞到别人时的喊痛声、低低议论声、惊叹声,夹杂着一个低沉却充满恨意的怒吼,真的非常之热闹。   容若不顾其他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自己,径自把扇子挥开,动作洒脱地扇来扇去,金光闪闪的扇子上“绝代风流”四个大字刺得人眼疼,他却犹觉自己临危不乱、遇事不惊,大将风度、高手风范,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   就连本来怒冲冲向齐云龙问罪的陆道静此时也有哭笑不得的感觉,却又不好笑出来,乱咳一声:“这位公子方才多受惊扰,都是本官治理不当所致,不知几位可愿随本官回府,让本官置酒压惊?”   容若含笑回礼:“多谢大人关爱。此事实非大人之过,我等不敢厚颜领受大人美意,大人为一方父母,事务繁多,岂可为我们一二小民如此费心劳神。”   陆道静微微一笑:“公子既如此说,本官也不便相强,就此告辞,以后若再有这样肆无忌惮,仗势凌人之事,请公子尽管派人前来相告,本官必不坐视。”   容若目光往四周一扫,拖长声音道:“这倒也是,听说苍道盟在济州城的势力惊人呢!以后仗势凌人的事明着不会有,说不定我上街被花盆砸到,走路被石子绊到,吃饭被酒呛到,不管在哪里,都有七八双眼睛虎视眈眈,出了事,又该找什么人负责呢?”   这话一说,楼里楼外,各处角落里、柱子边、门缝处,探头探脑的人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陆道静也不免失笑:“不管怎么样,既是在济州境内出事,便是本官的责任,自然会追查到底。”   容若笑道:“如此多谢大人,有大人这句话,小民就有了十足底气留在这济州境内了。”   双方又再寒暄几句后,陆道静又和站在旁边的谢远之招呼了几声,方才告辞,门外有他的侍从牵了马来,服侍他上马而去。   小丫头侍月自门外而入,笑盈盈对容若见礼。   一直旁观的谢远之这才微笑道:“原来公子果然有贵人相佑,暗中早遣神兵求救,倒是老夫多虑了。”   容若陪笑:“凑巧而已,我初时只是让丫头去报官,说烟雨楼有人打架,官府来了,自然就可以劝架,也免得弄出伤亡,谁知倒救了自己一命。倒是济州城的父母官如此关爱百姓,事必亲临,实在是天下清官的榜样。有这样的官员,我才能放心在济州长住。”   他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侍月可是拿着巡查御史的印信跑到官衙去的。但凡是当地方官的,谁愿惹那可以闻风上奏,可以随便参人的言官不高兴,自是急急忙忙赶来效力了。   谢远之也不是傻子,谁会相信素来和各大势力相安无事,给足各方大佬面子的知府老爷会随便为了一个老百姓跑来和济州将军翻脸,顺带着连苍道盟也得罪了。   只是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谢远之仿佛没事人一般笑道:“就算公子不想长住,老夫还想请公子多多盘桓几日呢?老夫的别庄闲院甚多,便收拾出一处,以为公子下榻之用。”   “可是……”   谢远之不等容若拒绝,即正色道:“公子若再不允,便是看不起我谢某人了。”   容若微笑,施礼如仪:“谢老先生这样说,我若再推脱,岂非不敬。难得老先生如此热心,倒也免了我寻找房子的一番麻烦,不如就干脆由我出钱把庄院买下来便是,老先生并不缺一处院落,容若也并不缺一笔钱,如此大家都清爽省心。老先生若是喜欢晚辈这个朋友,只要价钱上略略优待一些,也就是了。”   话既说开了,谢远之也不再客气推脱,笑着点头:“公子果然是性情中人,豪爽果决,既是这样,一切就依公子。”   在他们两人客气的时候,苏良和赵仪已经去把天磁石上的兵刃用力拿下来,好不容易,拿回天磁石,放回宝盒。容若这边也和谢远之说定了,下令把两辆惊世骇俗,夸富炫势的大马车赶出来,一行人就跟着谢远之去了。   谢远之不愧是富可敌国之人,偌大济州城,他随意走两步,信手指来指去,竟都是他的房产。   纵然容若身为君主,富有四海,也看得有些眼晕。   谢远之问他何处合意,哪家喜欢,容若回首低声问马车里的楚韵如之后,便选中一处依月影湖而建的大庄园,一行人下马漫步而入。   庄名逸园,取的是临湖照影,怡情逸性之意。   庄园大门大开,两旁仆从侍役数十人,恭敬列队相迎,那气派华贵,倒还真不下于王侯。   谢远之一边信手挥开众仆役,只留两名管事的在旁边跟随服侍,一边引着容若等人进入,彼此谈笑晏晏,笑声不绝。   容若一边应和说话,一边四下打量。   这逸园从外面看,并不甚大,大门也并非金漆朱绘的异样气派。大门开处,只见一条幽幽石道,青色的石子前前后后铺了一地,洁净却又斑驳。青石小路旁边,奇花异草源源不绝,石路的尽头,花草树木之中有一个水池,水池中心矗立着一座假山,温润的池水终年在假山一侧倾泻而下。四周闲花小草,树叶掩映下,前方的庭院美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叫人无法一眼看尽。   容若不由拍掌笑道:“好一个曲径通幽处。”   谢远之也不由一击掌:“好一句曲径通幽处,公子这句话,真把这前门处的巧思给说得尽了。”   大家一边走,一边说,绕过假山,转过池塘,拂开花叶,分开柳枝,便见眼前豁然开朗。   整个院落无比广大,四处游廊纵横,楼阁相连,其间又广植荷花,漫布翠竹,中有清溪流泉,淙淙不绝,垒土为山,引水做河,小舟来去,花香岸旁。庭院中的小河,竟直接与月影湖相连,上架曲桥水榭,让人直接就可以由庄院走到曲江边上,欣赏美景。   谢远之将他们带上庭院中央,高有三层的“是缘楼”,举目遥望,但见前方月影湖碧波浩荡,似与远处曲江相通,两崖垂柳盈盈,花影横斜,山峦似隐于天之尽头,水波两侧又有无尽的流泉飞瀑,奇石怪涧,美丽得不似人间。   低首望近处,纵然花期已过,满塘残荷,竟也有一种出尘的清净。再加上百花飘香,竹影沁心,鸟声清脆,清风荡漾。一楼一亭,一台一阁,及至一花一草,无不大见巧思。   纵然容若在皇宫中住了许久,见多了御花园的美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处园林设计别具巧思,身在其中,如入仙境,不免连连点头。楚韵如等其他人也无不满意,此事就此决定。   容若从身上取出一张银票,也不看数目,递与谢远之。   谢远之爽爽快快接过来,同样也没看数目就纳入袖中,招来两个正副管事,说明逸园已换了主人。   接着整个逸园都忙乱起来,一大堆人拜见新主,安排住所,谢远之只淡淡叮咛两句,并不干预,反而早早告辞,让容若可以不必再应酬他。只是约好了明日一早,便让谢醒思前来,带容若夫妇二人畅游济州城。   谢远之一上马车,即刻吩咐驭马之人:“咱们立刻去苍道盟。”   “爷爷,我们去找柳清扬吗?”   “是,柳非烟吃了这么大的亏,回去一说,苍道盟必有动作。我们一直与容若他们在一起,若不去分说一二,怕会和苍道盟有什么误会。我也要去劝劝柳清扬,不要再追究此事。”   “爷爷真是如此喜欢容若,这般替他说话,可是想将他们收为己用?”   “本来初看他们那帮人的身手,我倒是有这么点意思,可如今怎会再这般不识进退。容若出手阔绰,必不缺钱,身边人的武功全都出人意料,那萧性德更是深不可测,可见其人绝非池中之物。他甚至还可以随意调动官府,想来身份与平常人不同。你有无注意,陆道静穿的不止是正式官服那么简单,他戴的不是平常的乌纱,而是三梁冠,佩着黄绿赤紫交织出来的绶锦,又挂了金银授环各一,这可是非常正式的礼服。官员们往往是在大礼大节大祭大聚会,或是拜见上司时才穿的。必是容若身份非凡,那陆道静要着正服盛装来表示尊敬。苍道盟真得罪这样的人,只怕讨不了好,我与柳清扬认识多年,彼此也都帮过不少忙,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吃亏。”   谢醒思点点头道:“只是柳清扬爱女受辱,岂甘罢休,他并没有亲眼见到容若,只怕未必相信,还以为爷爷夸大其词呢?”   谢远之悠然一笑:“你以为柳清扬凭什么创出这偌大基业,多年来屹立不倒,他外表虽是个粗犷武人,心思其实比谁都细密谨慎,你放心就是。” 第二章 定居济州   谢远之祖孙二人一路对容若的身份多方探讨,做出种种设想,容若本人却在新家里,开始尝试做二十多个下人的新主人。   容若买的本来只是房子,不过,这么大的庄院,住他们几个人,打扫起来也嫌麻烦,谢远之便将下人全都留与他暂用,以后若有合心的再换也无妨,只需每月付工钱即可。   此时,下人们全在大厅里等着照规矩拜见新主人。   容若却没有端坐受礼,只是挥挥手,笑着说:“以后大家就要住在一起了,和和气气、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好,你们不是谁的奴才,你们干的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你们尽心做好,就是尽职,就可以得到应有的报酬,没有人会为难你们,我也不允许有人作威作福……”   说着他斜眼瞄了萧远一下,这才接着道:“要有人任意欺凌你们,你们绝对有反抗的权力,也可以来告诉我。”   他的发言一结束,厅里厅外,一片沉静,谁也想不到有人会对下等的奴才说这样的话,一时全愣在那里。   容若见下面一片冷寂,每个下人脸上的表情不是感动,而是呆愣,自己也愣了一愣。不是所有小说里的主角只要对别人说几句人人平等的话,就可以把人家感动得痛哭流涕,忠心不二,以死相报吗?怎么好像全不是这么回事?   一片沉寂之后,一声冷笑打破了满厅寂静,是萧远挑高了眉,用看白痴的眼神睨着容若。   楚韵如也微微垂首,把一声低叹咽回肚里。   似她与萧远这种长年高人一等,必须统御许多手下的人上人,深知御下之道,绝非说几句好话,诚心相对那么简单。人心险恶,人性冷漠,一个人无条件地待人太好,有时反而惹来人欺。似容若这等主人,一露面就这般说话,下人不感动或者真感动,时日一长,眼中就没了主人,便是连分内的事,也懒于去做,支使也支使不动了。倒是恩威并施,以能服众才是长久之道。   只是这话却不便用来教训容若,楚韵如复又仰首,轻唤容若一声:“公子。”   容若应声,把大脑袋向她这边探过来。   “公子准备些银子。”   “啊?”   “既是拜见新主,总要有赏的,才好叫他们记着恩德。”   容若点头如捣蒜:“好好好。”反正从国库带出的银子一大堆,用完了也不怕,只要楚国还在,他就不会受穷,所以绝对不心疼。   楚韵如微笑着用目示意,一旁的凝香会意:“你们分批上来拜见夫人,每人自报姓名、执事。”   她是宫中高等女官,管理下人是做惯做熟的,一开口,自有一股威风,却是比容若这个正牌主人更像一回事。   下人果然分批上来拜见,一开始便是两名管事。   “水福、水禄,职司正副总管,拜见主人、主母、三老爷。”   萧远自喝自的茶,不加理会,楚韵如端坐不动,只微微一点头,就是说不出的威仪气度,令人衷心拜服。这两个人再加上端然发令的凝香,竟真营造出一种极为威严的气氛,霎时间把一干下人压得服服帖帖。   两名管事恭恭敬敬磕了头,才一站起,容若就迎了过来,也不经其他人的手,笑嘻嘻把什么塞进他们手里。   两人入手只觉轻飘飘,心中还道这位主人出手好小气,勉强称了谢,退下去,低头一看,发现是张银票,上面的数字差点让这两位跟从楚国首富,见多大场面、大手笔的人当场吓晕过去。   然后就是其他人一波一波上去施礼,楚韵如都不过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而已,偏偏却又能给人威严中不失亲切的感觉。就是漠然不苟言笑的萧远,也无形中在人心中确立了主人的威严,叫人不敢小看。   容若虽然不够威风,可他笑嘻嘻塞过来的银票,却能给人最大震撼的力量。   不少人看过之后,脚麻手软,当场跌倒,跌下去了,也不起来,索性趴着,狠命给容若磕头,口口声声:“主子洪福齐天,恩义如海,奴才们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主子。”有人干脆趴在地上痛哭失声。   容若虽然是挑数目最小的银票递过去,可是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容若这种随便乱送银票的行为,自然也是挥金如土,过分奢侈。以前他是孤儿,一毛钱都要辛苦去赚,从不敢浪费,看小说、看电视,最羡慕那些江湖大豪,什么事不干,好像就坐在金山上,动辄几万两、几十万两地乱扔,私心羡慕无比。这次出门,搬空了大半个国库,拿出不知多少钱来。因钱来得省力,所以也不珍惜,肆意挥霍,心中颇有满足感。   本来高高兴兴逢人就递银票,开心地看大家震惊的表情,可是看他们痛哭失声,容若原本的高兴,忽然间一扫而空,心间莫名一阵郁结难舒。   明明是诚心诚意,以平等态度对人,明明是真心想把民主的思想带给他们,可是他们听的无动于衷,反而是一点银子,让他们感动至此,痛哭流涕,即刻献上忠心。   是谁错了,他还是他们?   谁太愚蠢,他还是他们?   厅里厅外,一团混乱,哭的声音、磕头的声音、颂恩的声音响做一片。   混乱中,萧远凝眸,冷冷望向楚韵如。   他小看了这个女子,以为不过是个深宫女流,却忘了楚家女儿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以前不过是明珠蒙尘,如今拭尽灰尘,即刻光芒万丈。一方面以皇后统御六宫的威仪镇压众人;一方面又顾虑到容若立不起威风,必会被下人轻忽,所以刻意提醒他赠银赏红包的规矩。料准了容若会亲自送银子,料准了容若的大手笔,这一下恩威并施,不仅确立了她的威严,也让所有人铭记了容若的恩德。   可以想见,未来的日子里,这些下人会如何尽心服侍容若,而他自己要想在这些人中选人才为己用,暗中和容若过不去的难度也会大大增加。   适逢楚韵如也美目深凝地迎视萧远,眼神里,竟是从未有过的锋芒和锐气。她要保护他,用她的方式,她的做法。当他善待旁人,而忽视自己时,她为他想到;当他为着逗她欢笑,而忘记珍爱自己时,她须珍如性命。   她这个坚定到不可动摇,骄傲得几似挑衅的眼神,让萧远悄悄在茶几下握紧了拳。这个女人,不过是个困在深宫的女流,整个世界也不过一座宫廷,所管辖的亦只是宫中女子。那个无聊皇帝为她打开锁链,让她显出无比的风采、锐利的锋芒,如今居然要和他暗中斗起力来了。   容若哪里知道这两个一来一往的眼神,已是过了一招,下了战书。在他心中,萧远不过是个像苏良、赵仪一样,常惹麻烦的混蛋;楚韵如永远是个纤美纯真,因困在深宫,所以不知世事的美丽女子而已。   所以一回首间,也只见楚韵如含笑立起对他说:“不如我们现在就先挑选各自的房间,该怎么安排,怎么摆设,都是要你拿主意的,马车里的东西,也该一一卸下来了。”   容若连连点头,即时把刚才的沮丧忘去,干劲十足地投入到布置新家的工作里,拉着大家出来东看西看,左瞧右瞧。   原本大家的确是等着这个一家之主做决定的,奈何容若,一会儿贪这边残荷听雨意境佳,一会儿爱那里潇潇翠竹自清奇,一会儿又喜此处柳叶青青水盈盈,一会儿又恋彼方依湖楼台景色奇。那家私用具,一会儿叫人搬到东,一会儿令人搬到西。他是这也爱,那也爱,双眼忙成十二分,指指点点,看得人眼晕。   好不容易挑中一处,又对房中摆设诸多意见,偏又品味不够高,只顾着指手画脚,全不知身后,楚韵如在暗笑,萧远在冷哂。   等到房中摆设全定了,他却因偶尔隔窗一望,见前方一处角落,游廊回转,树木如荫中一角黛色小楼,霎时又改变主意,喝令大家收拾起刚放好的家具,重又跟他找过去。   这一来二去,仆役被支使得团团转,人人头晕眼花,脚软身疲,心中暗叹,这位爷的银子果真不好拿。   苏良、赵仪、凝香、侍月都还只是袖手旁观,也觉得脚累身累头累心累。   唯有性德全然不为所动,全程漠然而视。   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性德一样,完全不会有情绪波动。   纵然是楚韵如,一忍二忍三忍,忍无可忍,吸口气咬牙再忍,还是忍不下去,直接把容若往花园里推:“你太累了,先歇歇吧!剩下的事我来做。”   话虽说的客气,语气却强硬得很。   容若还想争辩,忽看到除性德外所有人嫌弃的眼神,自尊心大受打击,摸摸鼻子,灰溜溜退回花园中去了,就在遍地繁花中席地一坐,信手抱起像雪球一般在花园里滚来滚去的小叮当:“让他们忙他们的,我来陪你们。”   语气明显是在自欺,充满了落寞之意。   恰此时,小精灵又飞到头顶,转着圈子喊:“我乃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倜傥情场杀手鬼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容若公子是也。”   平时这话自是奉承,这时听了,却如讽刺一般。容若抬起头,对着小精灵大吼一声,吓得小精灵远远飞开,可怜的鹦鹉脑子里说不定还在奇怪,为什么平时一说这话,主人就高兴无比,鸟食漫天乱洒随它吃,现在却忽然变了性子。   容若继而又闷闷坐下来,开始还偶尔看看一干下人在楚韵如的指挥下井井有条地行动,但眼前时而有大雄汪汪叫,时而有杀手到处窜,还有小白兔乖乖不断在他膝下滚来滚去要和小叮当争宠,小精灵又在头顶飞来飞去,不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容若渐渐也把烦恼忘去,开始和他的小宠物们玩成一团。   别人忙前忙后,累死累活,他却好整以暇,在万花丛中,追猫逗狗捉兔子,笑声肆意地飞扬在天地之中,看得人眼热心妒。   每个人无论手上在忙着什么事,都会时不时偷眼去看他,看他肆意地大笑,飞扬的眉眼,看他笨手笨脚捉不到猫咪,而又跺足长叹的懊恼,看他被小狗扑到身上,没站稳脚跟,仰面朝天跌到草地上,却还哈哈大笑。   于是,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不管是王爷还是皇后,仆役还是下人,是否另有使命,是否暗怀杀机,都在自己并不自觉时,偶尔地,无意识地,悄悄地让唇角略勾,让笑声在最不设防的时候,轻轻响起。   等到众人的房间全安置妥当时,容若也玩出满身大汗,坐在花丛里休息,一听楚韵如说,让他看房间满不满意,即时高高兴兴跳起来。   楚韵如为容若选的房间在水榭之旁的闲云居。前方亭榭与游廊相接,后方窗外便是月影湖。房门一开,便见一处极宽大的空间,却又有一种别开生面的精致。室内陈设并不华丽,简洁异常,却并不觉简陋,每一个最易为人所忽略的角落都干净得一尘不染。   墙上悬着几幅字画,四尺高的锦漆花樽里插着几株不知名却异常美丽的鲜花。壁上什锦格上放着古玩、美玉等各式样式古雅的摆设,全是容若自宫中带出的珍物。地上铺着从遥远异国传进大楚皇宫,传说用美人长发编就的地毯,果然柔软如发,履之无声。   靠北墙之处摆着一个巨大的红木长案,桌上整齐地堆着一卷一卷的书籍纸笺,笔筒里插着大大小小的笔,很容易让不知底细的人一看,还当主人真个才华盖世呢!   案前是紫檀木软底精雕花纹的椅子,铺着柔软椅垫。一侧放着式样如鹤的香炉,宫中秘藏的宝物绮罗香已然点起,满室盈香,鹤嘴里徐徐吐出烟雾,在空中,竟能形成楼阁殿台的图案,看得一干原先的下人目瞪口呆。   整个房间用一幅绣屏隔出前后,转过绣屏,才是安放床榻,以供休息的内室。   容若只看了外间,已是连连点头,声声称好了。   楚韵如嫣然一笑:“你喜欢就好,我的住处在左侧园角,竹林深处,我爱那满地翠竹的清越,原想着你若不爱这里,便把那处让出来给你。”   “你的住处?”容若一愣。   “是啊!”楚韵如笑而点头。   容若摸摸鼻子,垂头丧气,没说话。   萧远冷笑一声,苏良拉拉赵仪,做个不屑的表情,侍月掩口窃笑,凝香回首对她扮个鬼脸。   容若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咱们去瞧瞧你的房间。”   楚韵如点头,回身带路,凝香抢前过去,扶着她往前走,凑得极近,低声问:“夫人,你说公子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啊?”   楚韵如但笑不语。   自出宫以后,没了那严格的规矩,一路行来,凝香已对着主人可以言笑无忌,复又用极低的声音问:“公子真是奇怪,明明是想,偏不对夫人说明白,晚上竟连侍月也不留在身旁服侍,莫不是皇帝不做,要做和尚了?”   这话玩笑的成份居多,楚韵如也觉有趣好笑。一开始是惶恐害怕,对未知的一切感到无措,对容若可能会做的事感到紧张,可是随着容若一次次有色心无色胆地尝试失败,随着容若一次次意图不轨却说不出口,做不出手,明显得天下皆知,还自以为掩饰得极为到位的傻事做出来,原有的紧张不安早就消失,除了期待之外,倒更觉有趣,闲了无事,悄悄与凝香打赌,容若到底会忍到何时,到底什么时候原形毕露,更是乐事了。   容若哪里知道她这一番心思,只是觉得这次楚韵如主动安排两人分房,住处还一左一右,隔出老远,那生分的意思,不问可知,果然眼界大了,心也大了,见的人多了,心也就活泛了。心里酸溜溜不是滋味,一路低头疾走,全不知那酸水冒得满世界人都闻着了,个个在暗中偷笑。   楚韵如的房间在潇湘深处,阳光透过森森翠竹,映得地上明明暗暗,照得墙上乍阴乍阳,风摇竹动,风声竹声入耳,让人只觉悠然已出万丈红尘,墙上竹影微动,恰似碧波荡漾。   房门上悬着绛纱珠帘,三面的窗子都敞开着,淡绿色的窗帘被风卷得飞了起来,可以看到房间里宽敞舒适,南首一架紫檀多宝格式书橱,垒得满满的书册,悬着几管玉箫。西首一张花梨双翘云边小几,上置瑶琴,琴侧的墙上挂着棋盘,旁边有一个雨过天青的花瓶,插着数株不知名闲花,疏疏的已放未放,淡雅宜人。   房内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却已叫人觉得主人的高华。   容若点头称好,又见门外匾上并未题字,不由笑说:“看来这一处倒清幽,连名字也没有,你倒给它取个好名字。”   “你说要取什么名字才好?”   “我听过一个传说,有两个美丽的女子,一个叫潇,一个叫湘,嫁给了同一个男子。可是因为不幸,使她们失去了丈夫,于是她们在竹林中痛哭失声,血泪溅在竹上,化作点点斑痕。我看,这里既在翠竹之间,不如就叫潇湘馆吧!”容若心中暗道:“黛玉的香居,也不算委屈韵如了。”   楚韵如点头称是:“这果然是个极美的故事,也是个极好的名字,这里,就叫潇湘馆吧!”   容若又问:“性德住哪里?”   “就住你那闲云居旁边。”   “是吗?那我们先去看看。”容若即刻又兴致勃勃拖了性德去看他的房间。   进门一看,四面白墙一张床,连桌椅都欠奉,容若当场怔住:“这是怎么回事?”   “这本来就是一处闲置的房间,里头什么也没有。性德只说这里离你那边近,就选了这处,除了床,他什么也不要。”楚韵如在一旁说明。   容若狠狠瞪了若无其事的性德一眼,口里说:“韵如,你不用理这个怪物,人活成这样,有什么意思,他的房间我亲自来安排。”   他说到做到,即刻开始下令,指手画脚安排起来,什么珍贵,什么华丽,什么大红大绿,颜色艳丽,显眼奢华,他就拿什么往性德房里放,也不管实用不实用,合适不合适。   一阵子指挥下来,性德的房间被摆设得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外加红红绿绿,颜色乱得让人眼花。东一张桌子,西一个花瓶,处处是摆设,到处有珍宝,一不小心,在自己的房间里就要绊倒。因放得太挤,不觉珍贵高雅,只让人觉得闹。   亏得性德还能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其他人早已经苦笑连连,暗中认定容若是在恶整性德了。   容若看众人的眼神,也知道别人的心思,冷笑一声:“你们哪里知道,若是旁人的房间,自然是要往淡远高华处摆设,可是性德这家伙,已经够淡远高华得不食人间烟火,天晓得哪天会羽化登仙,所以他的房间必须俗一些,更有人气一些才好。人家正主都还没说不行呢!你们给我使什么脸色。”   所有人对容若的审美情趣早已绝望,听他这样说,也没力气反驳,不过唯唯诺诺,应付过去算了。   连看了几处房间,天色也晚了,容若人也累了,对于苏良、赵仪的房间只信口问了两句,至于萧远的房间,根本不用他来操心,那位恶霸王爷自会给自己做最好的安排。   楚韵如见容若面有倦容,便也提议各自歇息。本来依照旧规矩,凝香、侍月是在她房中服侍她,容若身边也该有贴身的下人,只是容若似乎努力要在美人面前保持道貌岸然状,所以断不肯接受年轻丫鬟,楚韵如便挑了两个伶俐小厮给他,又选了两男两女,做闲云居和潇湘馆外屋的杂活。   其他丫鬟下人,让萧远和性德自己挑。萧远大大方方挑了三个,性德却是一个也没要。楚韵如便将其他下人细细分配,某某管守门迎客,某某管上下打扫,某某管园林树木,某某管杂物器械,一概安排的井井有条。众人全都凛然遵从,深觉这位主母美丽精明,实非可欺之人,心下更加不敢怠慢了。   这一路闲游,总算有了一个暂时落脚久一些的地方,容若心中本来也该高兴,可是一想到与楚韵如这一分地而居,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免黯然神伤。   偏偏别人累得只想休息,萧远却还精神抖擞地要出去游玩。   容若不过信口问了一句去哪,萧远即用一种高等人看乡下人的眼神看着容若:“你不知道济州除了盐茶之外,青楼也很有名吗?南国胭脂,北地红粉,岂可不领略一番?”   萧远说着,长笑大步而去,徒留容若青着脸站在原地发呆。   楚韵如看得好笑,靠近过来低声道:“你若想去,不妨也跟着去。”   容若即时凛然肃容,做道貌岸然状:“这等轻薄行径,我岂屑为之。”说着为了加强效果,还特意挥挥袖子:“天晚了,大家各自休息去吧!”   楚韵如点头起身离开,走出两步,又回首:“真的不想去?”   “不想去。”容若斩钉截铁,字字千钧地说。   楚韵如点点头,在凝香和侍月的服侍下离去,其他下人也都纷纷散了。   容若起身瞪了自己那两个小厮一眼:“谁也别跟进来。”然后大步跨进自己的房间,把房门一关,闷闷坐下。   好想去啊!好想去。   现代的年轻男子,有谁不偷偷买黄书看毛片的,即使到了古代,有谁不向往小说里、故事中,青楼绮罗,与绝代名妓相知相恋,那名妓倾尽红尘,却偏对主角青眼以顾的故事,更是拨动男子心弦。   可惜啊!闯江湖的时候,如果身边带着老婆,怎么好大大方方上青楼,偏偏这个老婆居然还是看得到,却碰不着的。   容若愤然抓起桌上一件东西,就想往地上砸,猛然回神,忆起这是秋雨乍晴砚,价值千金的宝物,忙又小心地放下。心间郁闷难舒,放眼四顾,却发现房间里除了难以搬动的桌子和重椅子外,其他的摆设,无不是价值不菲,不可轻易损毁之物,这心间的郁闷简直要让他吐出血来。   房间外的两个小厮忽然听到闲云居里传出奇怪到极点的声音,既似一个人按着嘴巴发出呐喊,又似有人拿头猛撞柱子或者墙,不由奇怪地面面相觑。   除他们之外,唯一还站在闲云居外的性德,终于带点人性化地微微一哂,徐步离开,才一转过游廊,却见前方绿荫之下,三个女人已是笑成了一团。   “夫人,你说公子此时在做什么?”   “大概又在练他的铁头功吧!也许过不多久,真练出一门绝艺了。”   性德一语不发地轻轻离开,没有打扰这三个因为离开宫廷,而逐渐将宫中规矩、上下之别,全都抛开的女子。 第三章 月影湖中   几乎所有人都料到容若必会一夜无眠,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出来见人,却没想到,经过这一路上楚韵如和萧远的双重磨练之后,容若的意志力居然越来越坚韧,懊恼一阵子之后,自去睡觉,竟然一觉睡到清晨。   容若从床上起来,伸个长长的懒腰,先不急着洗漱,便推开窗子向外望去,窗外正是月影湖的无限风光。   绿意盎然的长堤,杨柳依依,有精致画舫滑过如镜水面,带起浅浅一道水痕,转瞬就散去。   如此美景,世所罕见。月影湖边,一早便游人如织,帽影鞭丝,络绎不绝。上至官宦,下至平民,皆来这烟水明媚处闲游赏景。车马骈阗中,绮罗杂沓,飘香堕翠,盈满于路,一径绵延至远方。   湖中画舫来去,小舟穿梭,时而有丽人撑舟做渔歌,更是人间美景。   其中有一艘极大的画舫,最是华贵显眼。那画舫沉香为底,采锦制缆,珊瑚作饰,琉璃悬灯,极尽铺张之能事。   容若见了,不由揉着惺忪的睡眼,细细看了好几回,忍不住嘟哝起来:“都说济州富有,这是哪家有钱人,摆起阔来,比我这皇帝还气派。”   他眼睛盯着画舫,却见那画舫竟顺着水直朝闲云居而来,一个英俊少年身着锦衣,踏上船头,笑道:“容兄好雅兴,这么早就来赏湖了。”   容若笑着招呼:“原来是谢公子。”   谢醒思在船头施礼:“月影湖是济州一景,醒思特来请贤伉俪把酒游湖,不知容公子可否赏脸?”   容若喜道:“我正要游玩济州,却愁没有人指引呢!谢兄稍待,我这就来。”   他几乎是半跑半跳地换衣服开门,大声嚷嚷着洗漱。   等服侍他的小厮把洗脸水打到面前,他就着脸盆一照,才惊觉睡态难看,头发歪七竖八,双眼似睁似闭,刚才他竟以这种姿态和谢醒思见面,亏得人家谢家公子修养好,才没怪他失礼。   好在容若出丑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尖叫一声,把小厮吓得手一抖,几乎把水打翻在地之后,他自己却是摸摸鼻子笑一笑,讪讪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容若快手快脚地洗漱换衣,再问到其他人,才知道,原来起得早的不止他一个,别人也全都起来了,只是知道他还没起身,便也不来叫他。   容若忙让人把楚韵如等人都请过来,这才听下人回报,一大早,苏良、赵仪就携手跑出去玩了,他们是少年心性,来到这陌生的大城市,远离京城,以前不堪回首的过往也似都淡忘了,哪里还耐得住性子。而萧远根本是一夜未归。   容若说起谢醒思相邀之事,大家都很高兴,便一起上了谢醒思的画舫,就连早饭也干脆在画舫里谈笑间用过。   谢醒思年少英俊,洒脱健谈,在画舫中,一路指点山水,历数些掌故旧事,听得容若和楚韵如跟着出神,在旁边服侍的凝香和侍月都跟着着迷。   性德却懒得听他们说故事,信步走到船头,负手看月影湖的湖光山色。   画舫里也支起了窗子,可以闲坐赏景,把酒听涛。   画舫外,近处山清水秀,景致清美,远处月影湖与曲江水相连,漫无边界,遥遥直达天尽头。阳光从云层里照射下来,无边波澜中,一道金光龙蛇也似的晃漾不定,万里空阔,景象雄丽。   近处岸边,杨柳满堤,远处却是蒹葭莎荻。近处画舫如织,笑语喧然,远方苍苍无际,洲渚横陈,渔舟错落,隐隐传来渔歌唤渡之声。   一繁华一苍凉,一精美一雄奇,小小月影湖,竟把两种不同的景致完美地融为一体。   临湖赏景,已是人生快事,何况身畔有美人含笑,耳旁有朋友解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容若此时,心情愉快到极点,甚至连本来的眼中钉谢大公子,也觉顺眼许多了。   耳旁传来丝竹之声,绮丽温柔,衬着这风光如画的月影湖,湖上来往如织的游船画舫,更显出三千红尘的绮丽繁华。   容若一怔:“这济州有钱人可也太多了,还有人带着乐队游湖吗?”   “不,月影湖中画舫有不少都是流动的书寓,人称水楼。丝竹歌乐飘扬于月影湖上,本来就是月影湖独有的景致,何况今日月影湖水楼中的魁首,红粉中的行首,要有一次盛举。”谢醒思笑着解说。   “什么是书寓?”楚韵如好奇地问。   谢醒思干咳一声,没答话。   容若点点头,原来这月影湖不过是太虚世界中的秦淮河啊!那什么水楼中的魁首,红粉中的行首,又是何等绝色,莫非也是陈圆圆、董小宛之流?   容若心间一动,眼睛不免冒出光来,有些坐不住,直接就对着窗外探头探脑。   他这等想掩也掩不住的急色之状,看得谢醒思颇为不屑,他家资富有,什么风月玩闹都是等闲事,早就看轻看淡,倒把容若给看得低了。   楚韵如本来纵不知何为书寓,此时看容若的表情也猜着一二了,整个就是只馋猫对着放在近处的鲜鱼想流口水而不敢的样子,每回他胡思乱想,就是这等表情。晚上在她房外徘徊,干笑着说些无聊无趣、牵三扯四的话时,就是这副样子。   楚韵如莫名地有些好笑,又有点淡淡的不悦,举目望去,见画舫壁上挂有瑶琴,便冲凝香略使眼色。   凝香上前取下瑶琴,楚韵如端然而坐,悠然道:“我看这丝竹之声过于婉丽旖旎了,倒也有些技痒,还请谢公子指正。”   谢醒思喜出望外,忙端坐肃容静聆。   楚韵如微笑,伸手抚琴,纤指乍触琴弦,铮然之声,竟作金石之鸣,如铁骑突出,刀枪齐鸣,霎时间划破漫空温婉之乐,压下满湖柔靡之音。   旁人只觉身心一震,不自觉身心皆凛,把那浮华心思、游乐心态抛去,端然正容,竟为这琴声所慑。   谁知楚韵如仰首一笑,琴音乍变,方才的凛然肃杀,轻易消于无形,转眼间化为春雨浩浩,秋风荡荡,泉水淙淙,柳叶依依,音符与音符间的转换浑然天成,两种完全相反的琴音自然地连在一起,不给人丝毫突兀之感。   月影湖上,杨柳依依,画舫来去,小舟如织,长风浩浩,都似只为配合这一曲琴音而存在。   琴韵悠悠,化清风涤荡,依依清流,纤纤美人,又似特为这月影之湖而谱写。   再加以楚韵如抚琴之时,为压下漫天丝竹之声,暗中运了内力,一时间整个月影湖上,都回荡着这无与伦比的优美琴音,叫人闻之忘俗,感之失神。   一曲琴罢,谢醒思犹自愕然而坐,竟还不及回神。   容若这种大俗人倒是反应得比这位雅公子快一些,赶紧用力拍手,拍得掌心生疼,看得楚韵如暗自好笑。   好一阵子,画舫外才传来一阵嘈乱,似是有人惊叹,有人低呼,有人站在船头议论,有人扯直了脖子高声发问。   谢醒思不知应否答理,正要询问楚韵如,外面又传来一声长笑,笑声之后是一把清朗的声音:“轻抚冰弦动,韵凝凤尾寒。如此琴曲,几可比美意娘之舞了,不知萧某可有幸上船,再聆一曲仙音,这缠头之资,自不敢亏待了佳人。”   声音清朗,语气狂放却带笑意,叫人听了不觉反感,只觉可亲。   容若开始还一边听一边笑,听到最后,脸色就变了。   凝香和侍月一起皱眉,面有怒容。   谢醒思脸色发青,一时手足无措。   独楚韵如浑然不觉,还好奇地问:“什么是缠头之资?”   容若怎肯告诉她,堂堂国母、大楚皇后,被人当成湖中献艺的琴妓了,只干笑两声:“不过是不三不四的闲话,不必去理。”   楚韵如虽不知这轻薄之语,但看容若的表情也知不是好话,便也不再问。   谢醒思忙起身,探首出窗,高声道:“萧兄休要玩笑,我与新交的好友夫妇同来游湖,方才是容夫人一曲仙音赐我亲聆,萧兄岂可轻慢。”   容若恼此人轻侮了楚韵如,有心抓来算账,也站起来,顺着谢醒思的目光望去,却见画舫一侧,有一叶小舟,舟上立有一人。   一身半旧的蓝衫,宽宽松松穿在身上,一头黑发竟然不束不簪,随便散在脑后,别有一种独属于晋人的洒脱之风。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自斟自饮,偶尔还侧首与那美丽清秀的划舟渔女说笑几句。眉目英且朗,顾盼而神飞,叫人见之忘俗,心生亲近,转眼就把原先的怨气消散了。   那人闻谢醒思一言,也是一怔,却绝不尴尬,反洒然一笑,对着船头一揖:“狂士萧遥失礼唐突,还望恕罪。”   再普通的话,由他说出来,都有一种独特的潇洒,叫人心向往之。   他站在舟上,向华丽画舫上锦衣华服的谢醒思行礼,意态疏狂,自然洒脱得仿佛那简陋小舟便是他的水上皇宫,世间贵戚皆不及他袖底清风。   谢醒思不敢怠慢,急忙还礼:“萧兄说什么话,正要请萧兄一起共游。”   萧遥点头笑道:“正要上船请罪。”足尖微点,双臂一振,人如大鹏般跃起,轻轻落在船头,目光往正站在船头处的性德微微一扫,却没有其他被性德出尘风华所震动的表现,大步往船舱里去。   谢醒思笑道:“萧兄的轻功越发俊了。”   萧遥大笑道:“谢公子恭维人的本事也越发高明了,你有众多明师,偏要管我这才入门的轻功说高明。”   他说的话倒也实际,刚才那一跃,实在普通得很,稍会轻功的人都可以做到。但他偏偏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再普通的事,由他来做,都会给人极为洒脱不群的感觉。   此刻他才刚刚跨进舱门,湖上清风刚自他身上掠过,广袖宽袍,悠悠游游,身后散乱的黑发飞舞,恍如神仙中人。   他一步走进舱门,不但谢醒思迎上去,就连楚韵如都不知不觉,起身相迎。   谢醒思笑着介绍:“这位是我的好友萧遥萧公子,这位是容若公子与容夫人。”   萧遥笑道:“不敢不敢,我不过谢府小小客卿罢了。方才无礼冒犯夫人,就此自罚三杯,以为赔罪。”说着自斟三杯,连连饮尽,悠然一笑,意态潇洒。   楚韵如竟不敢对他托大,裣衽见礼。   谢醒思也笑道:“你不过是酒瘾发作,还好意思说什么赔罪。明明是我谢家贵客,偏要说什么客卿,上次就为你说这样的话,爷爷骂了我好一顿,说我待你不恭敬,轻慢了贵客,此番还要害我不成。”   萧遥悠然道:“我素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渔樵耕种皆不会,读书读的又不是正途,若非谢府庇护,早已饿死街头,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醒思笑骂他:“你萧遥公子风流客会饿死街头,不知要叫多少美姑娘哭断了肝肠。平日里出入青楼丽舫,左姑娘得你一首琴曲,红遍济州,赵美人因你一段丽词,名满南方。你走到哪里没有美人看顾,就连游湖,都必要选俏丽渔娘的小舟才肯登。前儿珠玉楼的孙行首还说,若能求得萧公子长住珠玉楼,她愿日日供奉,夜夜服侍,真叫济州城里贵公子,人人懊恼,个个眼红。这些年了,你这性子总不改,也不怕嫂夫人哪日发些威来,要你好看。”   萧遥笑道:“不过是落拓之人落拓之行,有何值得夸耀,芸娘恼我何来?她的书香楼,日日客如云,夜夜明烛辉,今日与王公子谈诗,明朝同李先生论词,后日又与赵某人斗琴,日子比我逍遥精彩多少倍,我还不曾去恼她呢!倒是亏得你谢公子来做不平之鸣。”   谢醒思摇头苦笑:“罢罢罢,萧兄你是高人高行,我这等凡夫俗子不敢多嘴。只可惜,今日我特意挑着苏姑娘花舞之时,带朋友游湖,偏你撞了出来抢风头,只怕今夜苏姑娘的画舫上又没有我们的位置了。”   萧遥悠然道:“济州花魁做花舞,这等好热闹,我岂能错过,只可惜,今日风光之人,只怕既不是你,亦不是我,而是这位……”   他冲楚韵如一拱手:“一曲琴音动月湖的容夫人,还有……”又伸手往舱外一指:“那位风姿绝世美男子。”   此时舱门大开,即使坐在舱内也可以看到站在船头的性德,白衣黑发,衣袂飘然,高华如仙,泛滟清流,涵波绿藻,更是风停人如画,风来人更佳。   “你可知他站在船头,惹来多少女儿青眼男儿羡。为我划船的巧姑娘,只顾着看这绝世美男子,差点把我的船直接撞到岸上去。只怕今夜苏意娘的独舞,唯有此等人物赏得起。”萧遥语意逍遥,悠悠道来。   容若早已听得暗中两眼放光,忍不住大声问:“什么花魁做花舞?”   谢醒思笑道:“容兄从未听过济州花魁苏意娘吗?”   “什么济州花魁?本是楚国花魁,只是不曾列名而已。”萧遥大大方方坐下,取了案上金杯玉盏,继续饮酒,犹能笑言:“三年前,楚国名士二十三人,于京师醉月楼品评天下美人,选南郡寒烟翠为妓中第二人,只是这第一人却空置不定,只因济州有一个苏意娘,清眸倦眼,绝世风华,叫人不敢以娼妓视之,不敢随意品评,但既有苏意娘,无人敢称妓中魁首。”   “月影湖中第一人,江南苏氏世家女。四岁能针黹,五岁学织缣。六岁初度曲,七岁知管弦。八岁观书史,九岁理诗篇。十岁调丹青,十一描花颜。十二始长成。十三逢家变,沦落风尘中。清姿愧污泥,一舞始倾城。喧喧济州城,浩浩行人众,欲问何所去,月影湖中往。凝眸苦苦候,月影映花影。”   谢醒思击案轻吟:“不知是哪个做的打油诗,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楚韵如讶然问:“你们说的莫非是个青楼中的绝世美人。”   谢醒思忙起身施礼:“请夫人恕我唐突。只是这苏意娘与一般青楼女子不同,出身大族,气质清华,纵身入风尘,却不容人随意轻侮。她的画舫,不掷千金断难登上。但纵然如此,却也很少待客。只是每个月的十五,她若兴致起了,便会在月影湖中,做花月之舞,得了她醉花笺的客人,方能上得了画舫与她品诗度曲。因这花月之舞极美,又素来难得,所以济州城里,无分男女,都会前来观赏,醒思这才敢于冒然带夫人前来。”   “这么说,苏意娘今日一定会起舞了。”   “苏意娘已经有大半年不曾在月影湖中作舞了,前几天她身边的丫鬟吟歌在市集备办美酒鲜果,说这个月苏姑娘兴致好,必会做舞待客,这消息早已传遍济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晚的争夺必是十分激烈,从来没听说醉花笺会送出超过十张呢!”   “那倒也未必,柳老爷子要为爱女择婿。任她苏意娘如何姿容绝代,终不过青楼中的女子,一夕之欢,怎及一世风光。而今这济州的名公子,俊英杰,哪个不是心怀大志,腹藏乾坤,谁不想娶到柳家女。苍道盟弟子十余万,分布各地,济州治下三府十四县也有数万苍道盟的门徒,官府之中,兵营之内,又不知有多少将领是从苍道盟出去的。这般势力,岂是苏意娘可以比的?我看今晚月影湖上,来的只怕都是我等这些胸无志向,只喜游乐的人物。”纵然是讥讽之语,从萧遥嘴里说出来,都带着说不出的随意。   容若微微皱眉,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了些隐隐不妥的感觉,一时却又说不出原因。   楚韵如却如个好奇的孩子:“既然今晚争夺的人少,咱们也夺了醉花笺,上画舫,一会花魁吧!”   “这个……”谢醒思看看楚韵如又看看容若,没说话。   这世上哪有妻子提议丈夫去青楼访名妓的道理?容若心中纵然千想万想,听到这个提议,却是点头也不敢,摇头又不甘了。   独有萧遥拍掌笑道:“说得好,能弹出如此琴韵的女子,才有这等不俗之言。谁说红粉相妒,我看那佳人爱佳人,红颜惜红颜才是。我妻芸娘也屡次想与我相携访花魁,只是总碰上些闲杂之事扰了,今日又因南方才子赵茗之相访,不得不相陪,只好任我一人前来。”   容若听了只觉怪异,不知萧遥夫妻之间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只是这等旁人私事却又不好多问,唯有暗中猜测而已。   谢醒思闻言却是摇头:“萧夫人当世才女,想来苏姑娘也以见她为荣,只是普通女子若要登上花魁的画舫,怕是不妥。”   楚韵如微笑:“是了,小女子不过平凡女流,自是没有资格见花魁的。”   谢醒思自觉失言,忙赔罪道:“夫人,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女子入青楼,实在……”   容若笑道:“谢公子太过多心了,大家是朋友,何必总这般客气,公子爱护我夫人的清誉,唯恐有损,这一片心怀,我们怎么会不明白。”他低下头,凑近楚韵如,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楚韵如点点头,起了身,笑道:“妾身有些私事,先告辞了。”也不等谢醒思挽留,便在凝香的服侍下到了船头,招来一叶湖中小舟,入舟随水而去。   谢醒思犹觉怔愕,还待询问,容若却已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月影湖中的景色来。萧遥一边饮酒,一边谈笑,指点山水,言笑晏晏。   谢醒思这时也回过神来,在一旁相陪说笑,且饮且谈,倒也尽心。   容若暗中非常好奇萧遥的身份,看此人相貌行事,气度不凡,虽口称谢家客卿,对谢醒思却绝无以下对上的恭敬。谢醒思虽与他谈笑,态度却绝不敢轻慢,可见此人的身份,绝非客卿这么简单。   但他心中虽然好奇,却也只是把疑惑藏在肚子里,口中唯谈风月山水而已。   不多时,画舫外传来笑语之声:“谢公子,久等了。”   谢醒思一怔抬头,却见舱外船头立着一个青衣人,青衫舒展,眉目如画。一袭青衣,配上清清眉眼,真是绝世的俊俏。这等容貌似曾相识,却叫人心头一震,一个名字到了嘴边,却又叫不出来。   萧遥哈哈一笑:“妙哉,当浮一大白也。”   容若起身迎上去,直握住青衣人的手:“原来你男装竟也这般漂亮。”   凝香自青衣人身后闪出来,笑盈盈向舱内施礼。   谢醒思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失笑:“原来是容夫人。” 第四章 倾世一舞   几个人一直在舱内谈笑品酒,偶然兴起,楚韵如轻抚琴弦,萧遥击案高歌,谢醒思闲酌静聆,容若拍掌叫好。若坐得腻了,便漫步出船舱,迎着湖上清风,指点山水,笑谈天地。   萧遥更是才华横溢,信口间吟诗诵对,笑谈掌故。   从琴棋书画诗酒花,聊到眼前美景、江上美人,直至天色渐渐暗下来,黄昏已至,湖上画舫多已亮起灯光,月影湖上游人渐散,岸边也少见行人。唯有湖中数艘大船,静静地等待着深夜降临。   谢醒思站立船头,轻轻点头:“一来苏姑娘太长时间不曾做舞,今日起舞的消息,也并不曾在市井中传开,所以看热闹的百姓没有来。二来,柳非烟择婿之事,世人皆知,有身份的也来得少了,今夜倒清静许多。”   夜风徐来,月映湖中。萧遥闲坐船头,目朦胧,人微醉,广袖之中,犹置酒壶,满斟一杯,不曾饮下,却徐徐倒入江中,敬了这一江明月:“也许正因贪爱这份清静,苏意娘才要在沉寂数月之后,重起这月下花舞。苏意娘每次起舞,出场必然惊人,不知今夜又会有何等巧思,才对得起如斯花月,如此流水。”   他再倒一杯酒,敬与这湖中荷花,酒的香气在月影湖中,画舫之上,慢慢溢开,渐渐整个空气中,都充满着淡淡的香气。   香气渐渐浓烈,满盈在幽幽夜色里,漫漫湖水,悠悠月影,十叶小舟顺水而来,舟上彩衣罗裳的美丽女子,挥手间香风四溢,百花坠水,悄无声息落入湖中,悄无声息随水而去。   四下的大船上传来骚动的声音,有人奔跑,有人呼叫,灯火成倍数地亮了起来,一片辉煌中,无数人奔上船头。而十叶小舟却旁若无人一般,围成一圈,舟上美人,且歌且舞且散花。   管弦丝竹之声,不知从何处而来,随着这清风入耳,伴着曼歌入梦。   一片歌舞声里,令人只觉繁华如梦。   梦最深处,歌舞却忽然一顿,管乐也兀然而止。偌大月影湖,竟然在忽然之间静得没有丝毫人声,唯有水声轻轻风细细。   然后水流声渐响,一个雪白的身影,就这样突然地从水中缓缓浮现,直如水底精灵、深宫龙女,耐不得龙宫清寂,在这如梦月夜,破开万重水路,悄然入红尘。   容若几乎想要伸手揉眼睛了,真不敢相信,世间有人真能这般凭空从水中出现。   等到那人影完全浮出水面,身下一片金光,才知道,竟是一朵金莲花把她托出水面的。她衣白如雪,发黑如夜,人伏在金色莲花上,黑发散在白衣上,强烈的颜色差异,让整个世界、满湖灯光为之黯淡,天地间,只余这黑白二色。   在一片仿佛连呼吸都不闻的寂静中,伏在金莲上的白衣人徐徐坐起,只是这一坐的风姿,已有万千种风情,然后双手半撑着莲叶,慢慢站起,姿态缓慢得仿佛弱不胜衣,一阵风吹来,便能叫这佳人复又跌落莲台,消失于湖水之中。   花香复漫天,花瓣重映月,四周美人,纷纷洒下鲜花。   漫天花纷飞,四处香绮罗。   只有她,白衣黑发,素素淡淡,却又压下满湖脂粉,一片锦绣。   她悄立,凝神,挥袖,做舞。   不知身上的衣衫是什么布料制成,竟然出水不湿,迎风飘飞,伴着那奇异得居然没沾上一滴水的黑发,舞出夜的清幽与深远。   她赤着双足,步步踏在金莲上,恍似步步生莲花,步步入云台。   夜已深,月仍明,四周烛如炬,可是,她所处的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眉目神容,都看不清晰,只是这白衣黑发,精灵般的身姿,月夜下踏花而飞,伴花起舞的衣与发,却深深映在每一个人眼中。   没有音乐,没有歌声,甚至没有掌声,只有这无声的一舞,极尽曼妙,令人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心跳,忘记了思想,甚至连一声“好”,都已忘记叫出来。   什么时候,花已纷落尽,舞已悄然止;什么时候,金莲敛叶,龙女沉波,都已经无人知道。   直至一个洒花的姑娘,驾着小舟,来到画舫之前,盈盈施礼,容若方才从沉醉中醒来,放眼湖中,不见伊人,忽觉天地寂寂,湖水寞寞,冷清凄凉至于极处。   回首四周,却见谢醒思犹自深望远处,不曾回神,萧遥徐徐举杯就唇,眸光却犹有些迷离,楚韵如神容之间,皆是惊叹,唯有性德,依旧冷心冷性,眉眼漠然。   偏那娇俏小丫头,就是对着性德施礼,双手奉上一张暗夜飘微香,素纸绘墨花的香笺:“拜请公子收下醉花笺。”   众人都是一愣,唯有萧遥长笑出声:“我没说错吧!唯有此等人物,才值得意娘青眼。”   性德却犹自袖手不动,听若不闻。   小丫头初时笑如银铃,见这美男子容貌如仙,却冷酷似冰,不搭不理,原来的笑声,不免干涩起来。   容若摇摇头,在一旁伸手,替性德接了过来。   小丫头这才微松一口气,复又再取出一张醉花笺:“今日画舫之中,屡飘仙韵,雅乐动人,还请高士接下花笺。”   容若笑嘻嘻一伸手,又接了过去,回手递与楚韵如,乘着回头之时,眨眨眼,扮个鬼脸,笑容得意洋洋,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谢醒思乱咳一声:“谢某人不知可有幸,也得一张醉花笺?”   小丫头歉然施礼:“谢公子,醉花笺只有十张,公子船上已用去两张,若是……”   萧遥大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好个玉丫头,当着我的面也来推搪了,醉花笺每次分发,苏姑娘不过指定一二人而已,其他的,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说着他望向远处,其他舟上的女子,也都在湖中来去穿梭,向不同的船而去。   萧遥提高声音说:“英姑娘、瑞姐儿,还有巧丫头,快给我们送三张醉花笺过来,若有了好词好句好曲子,总不亏了你们就是。”   四周传来一阵男子斥骂大喝,却又夹杂着女儿窃笑之声,竟真有三叶小舟即时回转,来到画舫前。   舟上清美佳人笑盈盈递上醉花笺:“我们姑娘素日说,萧公子是雅人名士,绝代高才,平日请都请不到,今朝怎么倒稀罕起这小小醉花笺?”   萧遥伸手接过,信手竟在那美貌女子腕上一捏:“巧丫头用的什么香料,这般淡雅清新,市间不曾闻过,莫不是自己配的,真合了你一个巧字。”   这风尘中阅遍世人的姑娘,居然立时晕满双颊,也不理他,只嗔怒地瞪他一眼,方才摇舟而去。   四下喝骂之声更烈,有几处大船上的男子挽袖挥拳,竟似要跳过来揍人一般。   萧遥却还听而不闻,懒懒地把醉花笺分与容若和谢醒思,提高声音说:“巧丫头,明儿找你喝酒,把你那香料方子告诉我,我去说与旁的姑娘听,也好换些酒钱。”   远处美佳人回首对着他狠狠啐了一口,说出来却是:“只管来找我便是,姑娘方子不告诉你,酒钱却要掏光了你的。”   萧遥哈哈大笑,全不顾这般嘻笑胡闹,气得多少人椎心刺骨。   谢醒思摇头苦笑:“果然谢家千金掷,不及萧遥闲说笑。真不知这济州青楼中,还有哪位姑娘你叫不出名字,哪处佳丽你扯不上交情,只是每次不过十张醉花笺,咱们这一下子夺了五张,却叫别的人怎么不把你恨得入骨?”   萧遥闲坐船头,信手把醉花笺往怀中一揣,懒洋洋道:“有你谢家庇护,我还惧怕哪个?人生苦短,行乐怎敢不及时,清狂岂能不尽兴。”   容若也不由笑了:“萧兄实是难得的妙人。”   谢醒思道:“容兄莫看萧兄这般清狂模样,实是天下间难得的情痴之人,他与夫人……”   “莫说我的闲话了。”萧遥浑似无意地打断了谢醒思:“苏姑娘的画舫亮起迎客之灯了,我们这等俗客,切莫叫主人久等了。”   金线编织的靠垫随地摆放,镶金绕银的杯子中盛着美酒,打磨光滑的地板上满是花瓣,戴着五彩珠链的脚在花瓣上翩然起舞,空气因水袖的轻拂而流动成风。花香酒香美人香,满溢船中。   画舫之上,宾客十人,舞姬十位,客人分席而坐,美人居中做舞,清音曼舞,果香酒醇,极尽享乐,令人顿生此生何求之感。只是此时,纵美酒置案,美人在前,不见仙子,又有谁能安然享乐,还不是东张西望,苦苦期盼。   在场众人大多相熟,皆是济州城中贵公子、大人物,见面打起招呼,热络做一团,说说笑笑间,又忍不住期盼起苏意娘快快出现。   就连容若和楚韵如都有着隐隐的期盼。   唯有性德始终沉静默然,萧遥且自饮酒,大声品评歌舞。虽然一动一静,正好相反,却又不约而同,表现出相同的淡漠平静。   “萧公子依旧是千金座上疏狂态,诗酒风流轻王侯。”清柔的声音带着音乐般的韵致响起,衬着珠帘掀起明珠相撞声,这声音,却比珠玉相击,更清美动人。   明彩烛影中,雪衣飘然。   一代花魁苏意娘终于走近了。   容若在听到她的故事后,曾幻想过她的美丽,可是在见过她之后,回去细思,竟仍忆不起她的神容面貌,只记得那清眸倦眼,懒懒风姿。   依然是一袭白衣,不扎不束,清淡得连一点装饰的丝带也没有,宽松得仿佛衣裳都随着她的步伐而飘动,却偏偏让人感觉到她身姿楚楚,步步生莲。   乌发不再披散下来,也只闲闲挽了一个髻,甚至还有几丝散发垂落飘乱,却有一种独属于她的慵懒。   她每一步行来,便是一千种风姿,轻轻抬手,便是如梦如画的风情,悠然一回眸,莞尔一回首,清清眉眼,倦倦神情,似是红尘万丈,三千繁华,都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容若怔怔地望着她一步步行来,目不能转,眼不能移,恍似石雕一般,却惊觉一只纤手伸到面前,手中握着一方丝帕:“擦擦嘴吧!”   容若一愣,却见楚韵如手握丝帕,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再复忆起这番话,心中徒然一惊,莫不是真看得呆了,竟把口水流出来了?完了完了,形象全完了。   容若忙干笑着一把接过:“是刚才喝酒时弄湿的。”伸手一摸,却觉嘴角一片干燥,原来根本不曾失态。   楚韵如低笑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没有偷。”   容若只觉面红耳赤,不敢回嘴,只是低头埋怨,怎地在太虚世界,居然也有这样的典故?   二人低声笑语,苏意娘却拂衣缓步,到了楚韵如面前:“清音雅乐,声传湖上的,必是公子无疑了,意娘得聆松风,三生之幸。”   楚韵如虽对苏意娘极是好奇,又爱那一舞倾世之美,只是见容若为苏意娘姿容所动,心中未免有些不自在,但此刻见苏意娘倾身施礼,动作优美如舞,曼声招呼,声音清美如梦,却也不免喜爱,忙忙还礼,却又忍不住细细端详苏意娘:“真真绝世风姿,我见犹怜。”   苏意娘悠然一笑,小声道:“公子眉目如画,何尝不是绝世风姿,我见犹怜。”   楚韵如只一怔,即时明白,苏意娘是看破她的女儿身了,不免有些惶然,一时不敢接口。   容若心中暗笑,男女相貌之分如此明显,偏小说中常见一个女人,只要穿上男人的衣裳,满世界人都看不出破绽,可见果然是骗人的。   他不忍楚韵如受窘,忙站起来岔开话题:“在下容若,来自京师,久闻姑娘芳名,特来相会。”   这是非常程式化的自报家门,也不指望靠这能在美人面前一鸣惊人,吸引注意力,只不过是要为楚韵如解围而已。   没想到这一声才报出来,就听到一声冷笑:“原来你就是容若。”   容若应声转头望去,见一旁席上,一个年轻男子挺身立起,眉很浓,目很亮,个子高大,长得极是英武,手自然而然摸向腰间,摸了一个空后,想是忆起来见伊人,未带兵刃,所以冷眉利眼,狠狠瞪着容若,十指缓缓伸屈,指节竟响起咯咯之声。   谢醒思一阵头皮发麻,干笑一声,急步走到二人之间:“我来介绍,这位是苍道盟柳老先生的独子,柳飞星柳少侠。”一边说,一边背对柳飞星,用身子阻止柳飞星随时会扑出来的势子,一边对着容若挤眉弄眼。   容若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帮人上船之后,大多对谢醒思打招呼,谢醒思却不肯为自己做介绍的缘故,想是为了避开冤家路窄的难堪,没想到容若一时失口,终是把名字报了出来。   容若倒也不怕惹什么柳飞星,可既碍着谢醒思,不愿让他难做,又不好扰了苏意娘的宴会,一时倒为难起来。   柳飞星冷笑一声:“谢公子不必着急,昨日谢家老先生即亲临相访,为我们说合,家父又亲口允诺不加追究,我自是不能不给谢家和苏姑娘面子,以前的纷争再也休提。不过容公子大名如雷贯耳,昨日谢家老先生对你大加夸奖,今日既见了,总要好好亲热才是。”   他口里说着不计较,身上散发的,却是恨不得要将人千刀万剐的气势,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容若走去。   若不是船上位置有限,旁边又有美人,不可丢了颜面,容若几乎要考虑连连退后,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了。   柳飞星到了容若面前就伸出了手。   这大手一伸,你不回握,自是你无礼了,你若回握,人家江湖人最爱用这招称量斤两,容若那点斤两,哪里够让人称量?   楚韵如心中一急,想要挺身而出,但她是女儿家,怎好与人伸手相握,更何况,内力相拼同样非她所长。方才看那人十指微屈,指节出声,看来指掌上的功夫不同寻常呢!想来此番特为妹子讨一个公道,必是要全力以赴的。   楚韵如情急,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自上船后就静静站在容若身后的性德,偏性德恍似未见,目光清澈得可以看清天地间的一切,却又淡漠得恍似整个天地根本不在他眼中心中,更何况一个容若。   她这里又急又乱,偏当事人容若却像迟钝得一点也意识不到危机,满脸堆笑,连连说些客气抬爱之类的场面话,就把手伸出去了。   两人双手互握的时候,楚韵如一颗心几乎跳出胸口,耳边似已听到手骨碎裂和凄厉惨叫的声音。   但最终除了一声闷哼,却什么也没有,而闷哼的人也不是容若。   却是柳飞星猛然松手,用左手握住自己刚才伸出去的右手,脸色铁青,死死瞪着容若。 第五章 美人钟情   容若满面讶然,满脸关切:“柳公子,你的脸色不太好,你的手怎么了?唉呀!莫不是被我戒指上的金钢石弄伤了?”   他假惺惺地抬起左手,对着右手上戴着戒指的位置轻轻一拍:“我就是爱这金钢石漂亮珍贵,才镶在戒指上,虽说这石头有些棱角,也没关系,便是与人握手,只要人家不太用力,也不会被石头弄疼。想必公子是学武人,手劲大,一时高兴,忘了情,这么热情用力一握,反而让石头伤着了。都怪我太不细心,居然没想到先把这戒指拿下来。”   他说得又是惶恐又是歉疚,听得柳飞星暗中直磨牙,哪里是什么金钢石,分明是一根针突然从戒指里冒出来,若不是他松手得早,只怕手心都给洞穿了。偏那针又极细,刺伤了人,竟是连血也不流出一滴来,就是要指责他也没有证据。   此时手心里一阵阵发麻,让柳飞星意识到,那绝不是一根普通的针那么简单。一时又惊又怒,又气又恼,咬牙如磨,恨恨道:“卑鄙无耻。”   容若听而不闻,还无比热心地道:“柳公子,我这块金钢石曾受过高僧祝祷,若被扎伤,还妄动肝火,恐伤性命。若是能静心休养,不动无名火,只需三日,便可恢复无忧了。”   柳飞星本来惊怒交加,吃了这等暗亏,还待强提内力,不顾性命,就此一拼了事,听容若这么一说,倒是一怔,若是休养几天便没事,此时拚命,岂不愚笨,但要就此收手,却又丢了颜面。   容若似是见他为难,忙替他搭台阶,拿起一杯酒,恭敬地对他举杯:“以前多有得罪柳小姐,就以此酒赔罪吧!”说着举杯就唇,大口饮下。   柳飞星心中一动,左手食指微弹,一道指风几不可察地在容若腰间笑穴处一撞。指风虽发得轻,不能真的点中笑穴,但也足够让容若那杯酒呛住了。   柳飞星原意只是要容若被酒呛个半死,没想到容若脸上一红,一张嘴,一口酒全喷了出来。柳飞星躲闪不及,被容若喷了一头一脸,大是狼狈,偏容若还满脸关怀,一边猛咳嗽,一边连连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要帮他擦,偏是越擦越糟,酒渍污痕越是显眼触目。   容若越是道歉不绝,眼神却越是暗含戏谑,四周的人虽然都不说话,想来也是在暗中好笑。   耳旁只听到容若乱七八糟的声音,眼中只见容若一双手忙前忙后忙上忙下地乱擦,柳飞星的脸由青转白,由白变紫,由紫再变黑,真真七彩纷呈,精彩得很。   就在他忍无可忍,就要大喝一声,不顾一切,出手把这混蛋大卸八块之时,苏意娘开口了:“意娘当真有幸,今日竟见到这么多贵客。既有京中贵客,又有济州才子,便连苍道盟的英雄、谢家的少爷也都赏我薄面,且让贱妾置酒,一一相谢。”   话声清柔,如春阳融冰雪,叫柳飞星满心怒火,忽地消融,又见美人微笑,纤指如兰,已奉了满满的美酒敬上来。   是男人都不可以在美人面前失态,更不能不给佳人面子。柳飞星忙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只这一缓,原本即起的干戈便是悄然化玉帛。   苏意娘感激地冲他一笑,美人承情,眉目生辉,多少君王倾国倾城,求的不过是一笑,既得佳人笑颜,柳飞星哪里还顾得上去生气,只觉神清气爽,胸怀舒畅,皆是无尽快慰。   苏意娘复又执杯去敬容若、萧遥、谢醒思与楚韵如。   四人都不敢怠慢,尽饮杯中酒。   苏意娘这才轻移莲步,漫举玉杯,明眸婉转,望定了性德:“这位公子为何立而不坐?”   性德只淡然望向容若:“我只是他的侍从,自然该站。”   又来了,容若在心中叹口气,翻个白眼。   苏意娘微微一怔,复又笑道:“在我这画舫之中,只有宾主之分,并无上下之别。公子既是我的客人,若是不坐,必是弃我粗鄙了。”   容若也适时扭过头,对着性德横眉竖眼,大有对他不满,要扑过来砍人的气势。   性德也不说话,接过苏意娘的酒,一饮而尽,奉还酒杯,即入席坐下。从头到尾也没正眼看苏意娘一回,这绝色佳人,倒似被他当做草芥一般。   这等慢待佳人,早叫别的惜香怜玉之人看得恼怒起来。苏意娘倒不生气,只是微愣一下,反倒更加认认真真看了性德一眼,一时竟没有移步走开。   有人耐不住性子,大声说:“苏姑娘岂可厚此薄彼,莫不是姐儿爱俏,见着美少年,眼中就把咱们全都看低了?”   这一句话说出来,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不由一僵。   苏意娘虽是风尘中人,却从无人如此轻慢于她,济州城里的贵人们也大多对她恭敬,何曾被人当做最低等的妓女,这般语出轻浮。不但船上一众丫鬟面带怒气,就连其他几位客人也都不免怒视那一语犯众怒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锦缎,正是京师十二楼出的绣品。浑身上下,凡可佩珠挂玉之处,无一幸免,俱皆累累赘赘、牵牵挂挂地垂落下来。身材肥大如猪,眼神轻浮浅薄,标准的小说里、电视中的反面色狼、恶霸公子哥形象。   容若心中叹气,想不到这等绝世佳人,这等出众人物,请上船来共欢的,竟还有这样的客人。   站在那肥大男子身旁的一个年轻公子忙打圆场:“各位,我来介绍,这位王公子,就是刑部尚书王大人的独子,闲游经过济州,来府衙拜见家父,家父命我陪伴王公子在济州游玩。大家以后,多多亲近。”   听这语气,此人竟是济州知府陆道静之子了。   倒也怪不得他能领着王大公子上了苏意娘的船。   再怎么妓中称魁,终是身在乐籍,受官府节制管辖,风尘中名声再高,仍须垂眉低首做些妥协,便是那与她吟风弄月,谈诗论词的所谓名士高官,又哪一个真在心中敬重于她,不过彼此附庸些风雅罢了,传说中轻淡王侯的名妓,终究不切实际得很。   容若心头一阵黯然,往四下一看,什么武林大豪的独子,什么当朝首富的爱孙,原本怒气冲冲要为美人出头,此刻还不是垂眉敛首地不说话。   苍道盟要与朝廷处好关系,盐行生意更得罪不起高官,刑部尚书啊!当朝二品,权势滔天,谁去平白招惹这样的仇家?   容若心中为苏意娘感到难过,不免拿眼瞪着王大公子,心中努力回忆刑部尚书的样子,那个执掌举国刑法的男人好像也是这么胖乎乎,像个和气商人胜于像个高官,但据说能力过人,深得萧逸信任。   不过,纵然有才,若德行也和儿子一般,只怕于国家也不是幸事。   想到这里,容若从鼻孔里微不可闻地哼出了一声。   好在这时大家注意力都在苏意娘身上,除了萧遥微微侧首,似有心似无意地看了容若一眼,倒也没有别人发觉。   那位王公子犹自目注苏意娘,不肯转一下眼神,根本不曾发现,一瞬间别人对他露出的敌意,纵然发现了,想必他自恃身份贵重,也并不放在心上。   苏意娘轻轻举步,来到王大公子面前,裣衽做礼:“贱妾本想一一敬酒,不料慢待了公子,就此赔罪,还望公子海量包容。”   王公子身子往前一倾,双手去扶。   苏意娘不着痕迹地往后微退,让他扶了个空。   王公子犹自双目盯着苏意娘:“不要紧,苏姑娘艳名我如雷贯耳,刚才看了姑娘跳舞,而今姑娘再唱几首小曲来听,什么得罪的事也都不必再计较了。”   纵是苏意娘,脸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了。这人竟将她当普通歌女看待,若是不理,得罪权贵,吃亏的是她;若是听从,苏意娘清华之名尽毁。   她身在风尘,之所以旁人不敢轻侮,皆是她自尊自重,刻意摆出高华气派,先一步震慑人心,才能经年自保,若是知道她叫一如此伧俗之人羞辱,别的男人少不了要依样学样。   更何况,纵虚与委蛇,用一两首歌儿应付过去,只怕到后来,这男人越发无理胡闹,说不定要迫她当众唱十八摸这等伧俗曲子。   苏意娘正自为难,却听一声大笑,竟是容若拍案而起:“唱歌啊!我最拿手,不如我唱几首,大家来听听。”   其他船上宾客一起用不屑的眼光望着容若。这年头,居然有人当着歌舞双绝的苏意娘,自称歌儿唱得好。   容若却仿佛在兴头上,挽起袖子叉起腰:“各位,怎么样,赏脸听几首?”   那位王公子翻着白眼,瞪向容若:“我要听的是苏姑娘的歌,哪里要你在此聒噪?”   容若笑道:“这位公子,你就不知道了,若说别的,我不如苏姑娘,若说到唱歌,还真没什么人比得过我。我肚子里歌儿可多了,调子又新奇有趣,更有一条,旁人不能相比,我能编歌,指着什么,我都能即时唱出词来,这本事你们可没见过吧!”   容若这话倒也不全是吹牛,毕竟现代歌坛纷争,明星如云,各式各样的歌曲数不胜数,老歌新歌经典歌,什么都有人唱,连马桶都有人翻唱又翻唱。   容若一向自视为能文能舞,能唱能跳,能弹能打,十项全能的优秀青年,唱歌自然绝不是问题。   只是在场没人把他的话当真,那王公子满脸恶意地望着他:“既是如此,你就以猪为题,唱一首歌来好了。”   在场有人失笑,有人皱眉,有人冷眼看热闹,倒不相信,还有什么人唱得出猪的歌来。   偏容若眼也不眨一下,开口就唱:“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伤风时的你,还挂着鼻涕扭扭。猪,你的耳朵是那么大,忽扇忽扇,也听不到我在骂你啥……”   他刚开始唱的时候,还有人面带不屑,可听他歌词奇异,闻所未闻,调子清新,却又悦耳好记,反而让人目带惊异,只知瞪着他。   楚韵如、萧遥,还有苏意娘都是知乐之人,凝望容若的眼神都带出深思。   容若可没他们这么严肃,动不动想到音乐之道上,只是唱着好玩,兴致起了,只当这是在仁爱医院逗老人开心,一边唱,还一边动,一会儿双手做猪耳朵状在耳旁扇啊扇,一会儿装成有大肚子,走路一摇一摆。   众人从开始的惊奇,变成后来的有趣,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的时候,看到容若也是一边唱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望着王公子。   顺着容若的眼神,看看王公子那肥大如猪的身材,再听容若笑吟吟,一口一个猪的唱,不免更加绝倒,什么风范、气度、修养都不要了,笑得东倒西歪。   只有陪着王公子的那位陆公子,脸上时青时黄,阵红阵绿得有些难看。   王公子本人开始也只是听着有趣,可是看大家笑得太过火,望向自己的眼神又太怪异,低下头,看看自己肥得有些过分的身子,耳旁正好听到容若唱完了一遍歌,重头再唱,唱到那句:“猪,你的耳朵是那么大,忽扇忽扇,也听不到我在骂你啥。”   他立时醒悟过来,怒吼一声,壮得像座小山的身子猛然站起,直扑向容若。   容若尖叫一声,抱头逃窜,一会儿跑东,一会儿逃西。那位王公子艰难地移着小山般的身子,在有限的船舱中追赶。众人躲闪不迭,姑娘们惊呼连连,桌案全被推倒掀翻,美酒佳肴洒落一地。   偏容若跑得轻轻巧巧,脸不红气不喘。那位肥大的王公子,却不免三步一滑,五步一跤,三下两下,就沾了满身的油痕污渍。   可怜他平时有大堆下人前呼后拥,可这回凭醉花笺上画舫,无笺者不能进入,就连打人这种事,也只好请他自己亲力亲为,偏这种对身体、力量、灵敏的要求都非常高的体力活,对他来说,实实在在是太勉强了,三下两下,便已气喘吁吁,有心要停下来不追了,偏容若一边逃,一边还高唱着他的猪之歌,越唱声音越是大,气得他再次不顾死活地扑上去,却浑然不知道已经追到舱门处,往前猛扑,身子失去平衡,直往外跌。   容若惊慌地连叫:“王公子。”伸手就来拉他。   可容若明明是拉他的手,接触到他身体后却转化为猛力一推,居然化为一股巨力,让他横跃过三级台阶,在尖叫声中,直接掠过船头,跌进湖中去。   一直目瞪口呆注视着事件发展的陆公子这才大叫了一声,直冲出去,站在船头大叫:“救人,快救人。”   前方他的船上早下来几个壮汉,折腾半天,终于把肥肥大大的王公子拖上船,却也只剩半条命,神志不清,陷入晕迷了。   陆公子脸色铁青,伸手指着容若:“你好大胆子,竟这样胡作非为?”   “我做了什么?”容若无辜得像他那只纯洁的小白兔乖乖:“他叫我唱歌我就唱,他追我打我,我也不还手只是躲,他要跌出去,我不是还努力拉他吗?谁叫他太胖,我拉不住呢?”   陆公子一跺足一甩袖:“我知道你们看不起他,可你们也不想想他的身份,他再无礼,毕竟只是客人,过一两天就走,何苦结冤结仇,得罪京中高官。你这样肆意胡闹,叫我如何自处?若不追究你,他又岂能放过我们父子?”   他这话说得倒也中肯,想来画舫里的贵客也都不是只会忍气吞声的小人物,不过想着,这人再嚣张,也是过一两日即去,何苦结冤仇,连带得罪济州父母官。   只是容若却没有他们这种顾忌,冷笑一声:“是啊!他只留一两天而已,所以便由得他肆意妄为,欺凌女子,殴打无辜,好一位知府公子,不知令尊执掌一府,靠的是大楚的国法,还是某位高官的护荫。我自问没犯过王法,我倒要看你陆公子如何来追究。”   容若心中恼怒,也不与他多谈,拂袖便回了舱。   陆公子苦笑一声,向舱中一拱手:“告辞。”即挥手令手下搭上船板,回到自己的大船上。   此时苏意娘的船上也是一片狼藉,容若拱手向她道歉。   苏意娘轻叹一声:“都是贱妾之罪,扫了诸位兴致,且容今后再做赔礼吧!”说着对四周屈身一福。   大家都知道这是逐客令了,何况闹成这样,也实在不便多待,便纷纷告辞。   容若要走时,苏意娘却低唤:“容公子,可否稍待,意娘有话要说。”   容若一怔,却见楚韵如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容兄自便,我们先去了。”也不等容若回话,便冲谢醒思与萧遥一点头,先一步出去了。   容若待要追出去叫她,却又不妥,想要留下来对着苏意娘,又是不敢,一时怔在当场。   其他人也都用又羡又妒的眼神望着容若,依次而去。   谢醒思拍拍容若的肩没说话,萧遥广大袖子悄悄顺走苏意娘一壶美酒,这才悠悠道:“容兄请尽兴,我们就先回去了。”也不看容若阵青阵白的脸,大笑着和谢醒思联袂而去。   只有性德因是容若的侍从,不肯轻离,所以仍然留在原处没动。   苏意娘对容若盈盈施礼:“公子,此处一片狼藉,不便待客,请公子随我的丫头到后舱隔间相候,容贱妾换过衣衫,便来拜谢。”说着莞尔一笑,飘然而去。   旁边有小丫头过来带路,容若至此,再也没有机会拒绝,只得举步跟去。   性德刚要追随,又有丫头伸手一拦:“我家姑娘自是有话要单独对容公子说。”   容若回首,对性德点了点头,性德这才止步。   容若随小丫鬟到了后舱一个单独的小房间。房间虽小,布置却清新淡雅,令人感觉异常舒适,想来是苏意娘与贵客单独相处的地方。   容若脑子里才一转这样的念头,脸上就有些热辣辣,心也忽然猛跳了起来,就连小丫头看过来的眼神,似乎都带点暧昧。   好在小丫头似也不忍看容若这等坐立不安,奉上茶果之后,便后退出去,只留容若一个人在房间里,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走过来,一会儿踱过去,一时间心乱如麻。   苏意娘的舞姿,苏意娘的挽留,苏意娘的笑颜,每一回思,便叫人心神恍惚。   如此佳人,独独留他,是男人都会兴奋莫名,都会感觉荣耀非凡。   可是为什么,心中就是不安定?   容若信步到了窗前,推窗望去,深深夜色里,长风袭来,竟然拂不去满心烦乱,却见旁边一艘画舫,正要随水远去。   分明就是谢醒思那艘领他们游湖的画舫,想来楚韵如便在船上。   想到楚韵如,容若心中更乱,猛然回头,大步走向房门,伸手要开门而去,手伸到半空,却又凭空一顿。   苏意娘绝世姿容,倾城一舞,犹在眼前,这一番若不顾而去,岂不辜负这湖光山色,星月长风。   人不风流枉少年,更何况在古代,出入青楼有什么了不起。   便是那些一个又一个英雄来到异界或古代的故事,谁不是左拥右抱,哪个不享尽温柔?上了青楼,被花魁垂青是理所当然,人家若不爱你,才是不正常呢!   若负了这等女子,还算个男人吗?岂不丢尽天下男人的脸。   容若咬咬牙,猛然回头,遥望窗外,惊见湖水寂寂,星月黯淡,那画舫中似乎连烛光也没有,只在一片黑暗和沉寂中遥遥远去,感觉中,仿佛要远行到天之尽头,遥远得再也无法接近。   容若心中猛然一震,几乎站立不稳,一种强烈的惶恐和羞惭袭上心头。   韵如韵如,我岂能如此负你,我岂能在你面前,这般伤你。   他再不思索,伸手推开房门,大步而出,本来想避开苏意娘的丫鬟,偷偷绕开大舱的门与窗,谁知沿着船舷走了几步,就听到大舱里头有一个清婉如梦的声音在说话:“不知公子家在何方,为何身为容公子的侍从?”   容若一怔,这不是苏意娘的声音吗?   既是有话要单独对他说,换过衣服就来,怎么又在这大舱里和性德聊起家常了?   容若心中忽然生起一种极古怪的感觉,瞄瞄碧纱窗,伸指沾点口水,弄湿了窗纸,然后悄悄一捅。   咦,没破?   再用点力。   还是没破。   容若朝天翻个白眼,难道电视上连这种细节都是骗人的?   他不敢太用力惊动别人,只好把耳朵贴到窗子上细听。   “公子,可是贱妾鄙薄轻贱,所以公子不屑理会?”   “我做他的侍从也没有什么不好,无须向旁人解释。”   容若微微一笑,果然是标准的性德风格,以前老烦他没有人味,现在倒觉得,这样的回答,才真是又酷又有性格。   “公子,你今日独立船头,风仪如仙,妾在画舫中遥遥看去,见公子迎风而立,恰似要乘风而去,这涛涛湖水,漫漫红尘,竟是委屈了公子。妾当时便想,这等人物,真真神仙中人,把这凡尘众生,生生比得没了颜色。妾阅人多矣,无一人有公子的气度风范,所以特发醉花笺,请公子上船一叙。没想到公子的身份竟是……”柔婉得可以化铁石为绕指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惋惜:“妾自深为公子痛惜,只是又不便当众明言。有心对公子倾心一诉,更怕公子上有主人。妾看重公子,反要为公子惹祸,只得假借要与容公子私叙,留他下来。公子既是他的侍从,自是要一同留下相伴,妾方能寻得机会,对公子一诉衷肠。”   舱里一席话,说得柔婉动人,无限情长,几可感动天下男儿,却气得舱外的容若几乎想一头扎到湖水里去算了。   纵然他心中已念定楚韵如,已经打算告辞离开,绝不再染指这绝世佳人,但男子爱美人,更爱虚荣,被这等美人青眼,让这样的美人挽留,心中终是有着说不出的满足。   谁知道从头到尾,人家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他,留他不过是拿他当幌子,好找机会接近性德,怪不得要找借口让他与性德分开呢!   亏得他还出死力替她出头,亏得他为了她还天人交战,矛盾痛苦了好一阵子,最后拼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咬着牙,忍着痛,才能离开她,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自作多情。   容若暗中气得打战,舱里却传来性德漠然的声音:“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妾身多年来的一些私蓄,想来公子松风竹节,自是不屑收下。只是公子如此人物,岂能久居人下,实在太过委屈。妾不知公子是受过那人的恩,还是欠了那人的债,便是卖断了身家,这些应也足够还公子自由身有余,将来天高海阔,任公子纵横,也好求个前程,成就志业,也不负七尺男儿身。贱妾鄙薄,不敢望长伴君子,若能得公子偶然想起这一番相识际遇,已是此生无憾。”   容若气得暗自咬牙,好一个“美人重英雄,慧眼识英才,深夜赠巨金,湖上诉衷情”,下半段是不是该上演“公子感美人,誓言不相负,若得中状元,凤寇迎美人”的老戏码了。   他一时气急攻心,一拳打在窗栏上。   这么大的动静,立时把他自己震醒了,也把舱里的人吓了一跳。   窗子被支了起来,然后传来苏意娘的一声惊呼:“容公子。” 第六章 倾诉衷肠   容若眼睛适应了外头的黑暗,被舱中灯光一照,不由一眯,等他再睁开眼时,却见苏意娘拦在性德身前,面色苍白,怔怔望着他。   那架式倒似生怕他恼羞成怒,把性德怎么样似的。   容若本来还满腔怒气,看到这一幕,反倒啼笑皆非起来。   这叫什么事啊!居然有个柔弱女子,跳出来想要保护性德这种超级无敌大怪物。还是他容若长得那么像因爱成恨,不择手段,卑鄙无耻的大反派。   容若苦笑一声:“苏姑娘,已经太晚了,我要告辞了。”   苏意娘纵平日长袖善舞,此时也早失了主张,一时仓惶起来:“容公子,我……”   “我们走吧!”清冷的声音响在耳边,却是性德已经出了船舱,到了船头。   容若快步过去,与性德会合,冲前方谢醒思的画舫挥手大叫。   可是那边画舫却根本没有动静,舱里苏意娘已快步追了出来:“容公子,请听我……”   容若已无心与她纠缠,既不愿对她发脾气,又不想听那些口是心非的话,更不愿拉扯得难看,又刺激了远方的楚韵如,索性一拉性德,直接从船上扎进水里去了。   耳旁听得远远近近的两声惊呼一同响起来,冰冷的湖水已浸湿衣衫,容若郁闷的心情反倒莫名其妙好了起来,甚至还挑挑嘴角笑了一笑。   “韵如,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我……”   被七手八脚拖上谢醒思的画舫后,容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楚韵如劈头盖脸的痛骂:“你做什么?晚上水这样冷,还往水里扎,就怕旁人不知道你水性好吗?”   容若也不管身上湿乎乎,头上滴着水,只管冲着楚韵如傻笑。   这样温暖的烛光,这样明丽的娇颜,这样发自内心的疼惜,一切都幸福美好的如同一个梦。   楚韵如侧首看向前方远处画舫上呆呆凝立的身影,不由又嗔道:“人家苏姑娘好意挽留,你就这样往水里跳,真不怕亏负了佳人,这样无情无义,我以前可看错你了。”   她虽然语带怨意,但瞎子也可以看得出来,分明是言若有憾,心实深喜。   容若继续傻笑,唉唉唉,不往水里扎,他若要留在人家船上,做个有情有义之人,只怕今晚这画舫上就要闹人命了。   女人啊!最是口是心非的奇妙生物了,偏偏却是让男人们,舍不得,离不了,抛不却,放不下。   他这样傻笑不止,旁人看来,也觉傻气。   谢醒思也抬眼望望远处苏意娘的身影,若有所失地叹口气。   萧遥却大笑三声:“妙人啊妙人。”再尽一杯酒。   楚韵如也不由嫣然一笑。   容若自上了船,双眼就只盯着楚韵如,此刻见她明眸婉转,笑颜生花,纵然仍着男装,鬓边却绾了一颗极大极亮的明珠,笑颜映珠光,美丽得不可方物。   对了,明珠?   容若一指她的鬓上:“这明珠哪来的?”   楚韵如悠然一笑:“刚才上船后谢公子所赠。”   好端端送人一颗这么大的明珠,什么意思?送人家良家妇女、有夫之妇这么珍贵的礼物,还能安着好心思吗?   明珠聘美、还君明珠,古往今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不和珠子扯上关系?   容若立时扭头死盯谢醒思,双眼射出毒剑。   在这等凶狠的以眼杀人功下,谢醒思也有些手足无措:“自古明珠配美人,谢某初见容兄夫妇,心中敬慕,所以才藉此聊表心意。”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居然还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多谢谢公子美意,这颗明珠,我极是喜欢的。”   韵如,你居然还说喜欢,还当着我的面对他笑得这么美,还把人家男人送的明珠往头发上戴。   “夫君,你为什么扯自己头发?”   这一声夫君叫得极是妩媚,带着明显的笑谑。   容若却根本没听出来:“没事没事,只是挤头发上的水。”   “你干嘛又猛抓船板,不心疼人家的船,也小心你的指甲。”   “没事,没事,就是觉得这船板很光滑,所以摸摸而已。”   容若两眼死死瞪住谢醒思,一字一顿,从牙齿缝里把字挤出来,手指一下下划在船板上,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谢醒思只觉有只野兽狠盯着自己,随时要扑过来用利爪把自己撕成碎片一般。偏偏他既不能躲,也不能跑,只好硬着头皮,对着容若干笑。   萧遥哈哈大笑,楚韵如垂首窃笑,凝香、侍月躲在角落里笑做一团,就连其他的谢家侍从低头忍笑也忍不住,以致全身发抖。   唯有性德,好像眼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自顾自起身振衣,然后漠然说:“天晚了,回去吧!”   谢醒思如获大赦,连连点头,转身大步跑开,堂堂谢家孙少爷,高兴地做了传话下人,大吼着从船前跑到船后:“回去,开船回去。”   容若因为太生气了,画舫开到了自己的家门旁,他也不请人家进去坐一坐,拉着楚韵如下船就走。   楚韵如早忍笑忍得娇躯发软,自是由他拉、由他扯,只是不自觉紧握他的手,跟随他的步伐,根本不曾想过要回头。   谢醒思白惹了一场没趣,一声也没敢吭,连临别的客气话都没说。   倒是萧遥认定容若夫妇二人有趣,临别时高声约定明日登门拜访。   容若一行人进了门,自有应门的下人上前迎接,容若扯着楚韵如闷声急走,也不理会,倒是楚韵如开口问及萧远和苏良、赵仪。   “三爷下午就回来了,这时候,想必已经睡了。两个小哥儿却是入夜才回来的,抱了各种街上买来的小玩意、小东西,只是衣服有些破烂,听说是在街上和人打架时弄的。”   容若听了这话,脚步一顿,回首对凝香、侍月吩咐:“你们去问问他们,出了什么事。”   二女应命而去。   容若又对其他下人说:“你们也去歇着吧!还有负责服侍我的茗心和雨墨,这么晚,想必也睡了,就不必叫他们起来了,我自会安顿我自己。”   应门的两个下人听话地施礼离开。   经这几番吩咐,容若也算恢复了理智,气消了不少,回头想瞪楚韵如一眼,却见美人在月下凝眸微笑,别有一种动人风姿,哪里还发得起气来,叹了口气道:“你收他的礼,可是因着恼我留在苏意娘船上,所以故意气我?”   楚韵如侧首一笑,带点儿天真,带点儿调皮:“你说呢?”   “我知道,我有不好的地方,可是,你也要小心些。你以前在宫里当国母,天下人把珍贵的礼物送给你,你都可以随便接下来,但如今身在民间,你又是女子,随意收下旁人珍贵的礼物,总是不妥,承了人家的情,也易让别人会错意。若不是心爱的男子,断不可信手收人明珠珍宝。”   “若是心爱的男子,便可以了不成?”   容若叹口气:“韵如。”声音里带点无奈,带点懊恼,带些宠溺,带些放纵。   这一声唤,把楚韵如的心也唤软了,哪里还忍心再气他:“你也太将我看轻了,我虽以前关在深宫,这些人情世故,也还是懂的。他送我明珠时一片盛意,又说得无比客气,我若强行拒绝,终是不好,毕竟他也算我们在济州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至于说承他的情,收他的贵重之物,又算得了什么,这明珠虽贵重,在宫中也不过俯拾皆是,我只当是普通玩意儿收下了,也不怕他误会我贪图珍宝。他在船上提起过,过些日子,就是谢老先生六十三岁生辰,到时我们送上十几倍的重礼去,一来还他的情分,二来便是他有什么心思,见我们这样的手笔,也该知道,谢家的财势,是动不了我心肠的。”   容若听得大是欢喜,开心得一把抓住楚韵如的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楚韵如半用力半相就地挣了一挣,没有挣开,嗔道:“你有问过我吗?就会对人瞪眼睛,也不怕叫人笑话。”   “笑就笑,我让你笑得还少啊?”容若高兴起来,笑得眼弯弯,眉弯弯,像个天真的小孩子。   楚韵如看他的表情,还以为他高兴得发了狂,要在月下大叫大跳一番。谁知容若竟然一纵身,在空中连翻了三个跟头,然后直落到楚韵如面前,眼睛发着亮,脸上发着亮,整个人都似发着亮一般:“这个……”   “什么?”   “很晚了。”   “是啊!”   “今天的月亮好圆啊!”   “是,今天风也好,云也好,不冷也不热,花也好,草也好,全都很漂亮。”楚韵如笑得眉眼楚楚,把可以说的废话,先容若一步说完了。   容若干咳一声:“这个……”   “嗯?”   “那个……”   “啊?”   “今晚这么好月色,先别回你的潇湘馆了,去闲云居好吗?咱们这个……”容若已是满头大汗。   “好。”   容若垮下肩膀:“果然还是不行吗……你说什么?”   “我说好。”月下的楚韵如,异常地沉静,声音平静得像是经过了千万年思考,万千回抉择。   容若呆呆望着她,良久,才伸出手。   楚韵如轻轻抬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中,任他掌心的热量传到她身上,任他手中的力量带动她的步伐。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走在这青石铺就的小径上,月亮在天边清清亮亮地把光华洒了他们一身,星星在高处悄悄地凝望人间,风儿轻轻,拂动他们的衣和发,两旁的花和树随风摇摆,风吹树枝的声音,听得人心中一片沉静温柔。   在很久很久以后,容若想起那个夜晚,他与她携手漫步于花径石道上的心情,便会有椎心刺骨之痛。   那个时候,风那么柔,月那么明,他和她都相信,这一携手,便是一生一世。   闲云居的大门紧闭,容若站在门前勾勾嘴角,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没有立刻去推门。   “怎么了?”   “我今早走之前,对茗心和雨墨说,叫他们不用打扫,没事也别进来,可是我的房间有人进过了。”   “你还没开门,怎么知道?”   “我走的时候,夹了根头发在门缝里,现在没了。”   楚韵如惊咦了一声:“这倒是个极好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以后我要多学学。”   主意自然是看人家间谍电影学来的,容若当然不会这般承认,漫不经心道:“一点小手段,是个保密的好方法。”说着信手推开房门,往四下一看,哼了一声:“不错,所有的东西看来都没有动过的痕迹,进来的人,手脚干净利落得很,要不是我事先防了一手,还真发现不了。”   “会是什么人做的?”   容若耸耸肩:“可以是任何人,苍道盟的人来探消息,官府的人来探虚实,甚至谢家的人也想摸我们的底,也许动手的就是府里的仆役呢!甚至,还有可能是京城里的人,是萧逸的人,是母后的人,或是其他各国的人也说不定。”   “他们还会追着你?”   “当然会,我的身份这样敏感,谁能放手让我乱跑,必要知道我的动静,很多人才放得下心。”   楚韵如眉心微蹙:“你甘心这般叫人监视?”   “当然不甘心,过上一段日子,整个朝局完全安定,大部分人对我多少放了些心,我找个机会,悄悄溜到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改头换面,从此天高海阔,任我悠游。只是现在,却还不是时候,朝局并不曾真正稳定,萧逸也没真的安心,很多人还在望风色,甚至别国势力也许都在打各种主意。我要忽然失踪,还不知要引发多少动乱,倒不如干脆在明处,一来萧逸不分心,二来母后也安心,三来说不定还能吸引到一些想对楚国不利的人,分轻些萧逸的担子呢!”容若淡淡说来,淡淡微笑:“会不会觉得我又没志气又没用,被人这样监视,还不说话。”   楚韵如徐徐摇首,低声道:“我只知道你是我一生所见,最好的人,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你选择什么路,我总会陪着你,伴着你,不离不弃。”   容若心中一阵激动,忍不住低唤:“韵如……我……”   他略一顿,闭了闭眼,方才以斩钉截铁的力气,一口气说:“我喜欢你,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以前刚在宫里遇上你的时候,只当你是个命运可怜的女子,一心只想为你打破牢笼,让你去看这广大的世界,还许诺说什么让你走自己的路,做你愿做的选择,还说什么愿意一直等下去,若你选的是我,才与你携手。可是,这么长久地相处,这么多次患难与共,韵如,我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只知道,我想看到你笑,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我是个小人,我守不住诺言,我当不了君子,装不出大方。无论你选择的是什么,我都想独霸你一生一世,不愿意你的笑颜为别人而展开。纳兰玉的俊美,性德的高华,还有谢醒思的风度,萧遥的洒脱,我都比不得,可是,我待你的心,却是旁人比不上的……”   难得他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居然没喘气,没结巴,没心慌,没意乱,他只是这么凝视着楚韵如,一句句说来,直似要将心掏出来一般。   楚韵如轻轻伸手,纤指带着淡淡的温暖掩在容若的唇上,止住了他也许永远也说不尽的傻话。她微笑,立时间,春满天地;她凝眸,一刹那,辉夺日月,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入心入耳:“我是你的妻,一直都是,你爱我要我,我皆不能拒绝,可你知我重我,从不强我,也从不以夫妻名分逼我。你带我出来看广大的世界,也看到许多杰出的男子,可是,我看到这么多人又如何?以前我不能选择,只能有你,而今,我可以选择,最后选的,除了你,还会是谁?谢谢你让我看这个世界,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做选择。不错,纳兰玉俊美多才,萧性德高华出尘,谢醒思年少英朗,甚至连萧遥,都洒脱不群。但是……他们,都不是你。”   许多许多年以后,容若仍会记起,那个美丽得让人魂断的夜晚,楚韵如清如流水的眼波,楚韵如柔美绝世的容颜。想起,她用那样轻,却似字字句句,从心间直接流淌出来的声音说:“他们,都不是你。”   有一种温暖刹那间流进四肢百骸,有一个温柔的呼唤,涌到喉头,却发不出声音。   霎时间,容若觉得眼睛发热,他不敢开口,只恐声音沙哑,他不敢再让楚韵如凝视他的面容,只怕那在五脏中激荡的热流,会冲上双眼,化为实质。   他只能伸手,把那娇柔的身体抱入怀中。   楚韵如柔顺地依向他的胸膛。天那么高,地那么广,却不及这男子二尺胸膛,有着永不消逝的温暖。   容若的手轻抚上她光滑的长发,又按上她微颤的香肩,他的手,比她的身颤得还厉害,掌心一片潮湿。   他和她都知道,在如此美丽的夜晚,有什么美丽的事,即将发生。   那是他梦魂期盼,也是她甘心情愿。   那一刻,他与她,都盼这长夜无尽头,时间永远停驻下来。 第七章 夺喉一招   就在容若和楚韵如情怀最激荡,心境最温柔时,一道黑影,忽然从后方房门外跃起,在容若头上一掠而过。   容若尖叫一声,松手退开,头发也乱了,眼睛也红了,额头上,居然还有一道泛着血丝的抓痕。   “死杀手,你搞什么鬼?”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猫杀手,正半蹲在楚韵如脚边,仰着头,一黑一蓝的眼睛死死盯着容若,发出喵喵的叫声,恰似要作战的斗士一般。   原来这只猫平时常被楚韵如抱着,早就吃里扒外,抛弃了主人容若,改而效忠美人了。半夜三更,夜猫子不睡觉,到处乱窜,看到容若抱着楚韵如,只道这坏人要欺负自家怀抱又暖和又柔软的娇滴滴女主人,当然要跳出来誓死捍卫。   莫名惊散鸳鸯,却叫容若气急败坏,楚韵如目瞪口呆之余,又感啼笑皆非。   容若好事被坏,可不似楚韵如这般轻松,此时直把这只猫恨得咬牙切齿,就想即时剁碎了好做猫肉汤。他想到便做,嘴里发出一声怪叫,对着杀手猛扑过去。   杀手不愧“杀手”之名,轻轻巧巧一跃,躲开容若的魔爪,放足便跑,黑色的小小身影,转瞬间融进前方的黑暗中,最后那一刻还回过头来,冲着容若挑衅也似的喵喵叫两声。   容若气得哇哇大叫:“好啊!人家看不起我,你一只小猫也敢这样对我,看我要你好看。”他气急攻心,什么也顾不得了,捋胳膊挽袖子一路追下去。   独留楚韵如怔怔站在闲云居里,愣了半天,这才咯咯笑了起来,直笑得足软腰弯,站立不住,必须要扶着桌子坐下来。   直笑到,深深夜色里,忽传来一声惊极惧极的大叫。   那声音如此熟悉,令楚韵如本来满是笑颜的脸霎时一僵,原本因笑得太用力而通红的脸色也立时惨白一片。   黑暗的花园里,容若一个人满身杀气地东走西奔,东瞧西望,时而探头望树下,时而伸头窥石后,嘴里还一声声地叫:“杀手,杀手,你在哪?识趣的快点出来,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于是,杀手就真的出现了。   黑色的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黑色的眼睛里有着比容若更可怕的杀气。   就似忽然从黑暗的夜色、黑暗的大地出现于人世的魔鬼,猝然一跃,居然不带起一丝风声。   不是耳朵听到了动静,只是心灵感到了不安,容若忽然回头,不能置信地看到一个身影猛扑而来。   黑色的人,手执的居然是一把黑得如墨、黑得如夜的长枪,枪上的缨子居然也是黑色的。   寂寂深夜,黑暗中的人,一记黑枪刺来,没有风声,却叫人全身发寒,没有杀意,却让人如同坠入了永不醒来的噩梦中。   容若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叫,脑子还没有转过来,身子已经在如飞后退。   他武功不好,轻功尚算佳,靠着轻功,躲来躲去,还真逃脱过不少危险。   可是,这一次,他退得快,那人追得也快。   纯黑的人,纯黑的枪,唯枪尖一点森冷的白,越发让人觉得诡异可怕。   那满带着死亡呼啸的枪尖,初时离容若不过一尺,无论容若如何使出吃奶的力气退避,无论他上跃、下跳、侧避、翻身,转换步法,变换身法,那枪尖却是不死不休地死死盯住他,甚至仍在不断接近。   汗水湿透了容若的衣衫,容若的脸在月光下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猛然挥袖,袖子卷上枪尖。   不及他施出根本没练出什么水准的铁袖功,袖子就已撕裂,枪尖破袖而出,转眼间离容若的咽喉已只有九寸了。   容若想呼救,可是全力后退,一口真气全憋着,竟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双臂猛震,各种零零落落、有点下三滥见不得人的小沙小钉小镖小针,甚至小小迷烟已经全放了出来。   枪劲且急,沙飞钉落镖碎针断,连迷烟都被枪上内劲震散,枪势没有半点迟滞,仍然直指容若的咽喉,距离不过八寸。   容若急抬左臂,对着枪尖挡过去,臂上的纯钢护臂,与枪尖撞了个正着。   金石相击般的声音响过之后,容若发出一声惨叫,左臂被震得又痛又麻,连抬都抬不起来,而那枪尖却还森寒雪亮,闪烁的光芒更加冰冷,继续刺向容若咽喉,此时的距离已经只有七寸了。   容若一口真气将尽,所有的身法变化都无力施展,更可怕的是,身后猛然一震,却是如飞疾退的身体狠狠撞在一棵大树上,本来已经微弱的真气立刻被撞散,容若痛得五官都扭曲了,可是却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来。   因为枪尖离他仅剩六寸,带着死神的呼唤,狠狠扎下来。   剑光闪亮,撕破黑暗,如电而来,直斩向枪尖。   长枪依然直刺不停,但枪尖却产生一种极奇妙的微颤。长剑只劈落黑色枪缨,却连枪身也没沾上。   枪势不止,离容若的咽喉不过五寸。   剑起雷霆,枪剑相击,剑化成碎片,而枪尖也被长剑削断。   可是光秃秃的枪杆依旧扎向容若,距咽喉仅仅四寸。   剑光再起,如月经天,如日照空,任凭枪杆在有限的空间中,做出精妙无比的变化,却仍是避不开这迎面而来的一剑。   剑竟从枪杆的前方中间直削过去,把枪杆从中削作两根,势如破竹,竟要把那执枪的手指也削下来一般。   那执枪不动,犹如磐石的十指终于松开,可就在他弃枪的同时,排山倒海的内劲也顺着枪身直攻了出去。   一声惊呼之后,没有了枪缨与枪尖的枪杆,和着破枪的长剑一起被震得高高飞了出去。   而那执枪的双手微张,左手拍、转、按、点、挥出去,右手食指如钩,以指做枪,仍旧狠狠敲向容若的咽喉。   所有激烈的战斗都发生在交睫之间。   容若惊叫,还没有睡的苏良和赵仪,以及闲云居中的楚韵如都尽展轻功赶到。   苏良见容若遇险,抽出长剑,使尽全身力气,猛冲过来,一剑劈出。却被那人巧妙让过,长剑擦着枪杆,只劈下一缕枪缨,反而被枪上奇异的内力一引一带,藉着苏良自己全力扑出的冲劲,使苏良失去平衡,一时收不住,变不了招,跌跌撞撞冲出八九步,和对方错身而过,再也没机会出第二招。   而赵仪比苏良沉稳一点,藉着苏良抢先一步扑出的掩护,略缓一点才出剑,既准且稳,一剑就削掉了对方的枪尖,却被他枪上的反震之力震得往后连退了七八步,差点一跤跌倒,犹自气血翻腾,一时竟不能再提真气。   楚韵如第三个赶到,她武功最高,一剑竟把枪杆从中削断。但那人即时弃枪,反把楚韵如的月辉剑也震得脱手飞出,接着那人仅用一只左手,就逼得楚韵如寸步难移,他的右手仍然一点也不耽误地攻向刚刚撞到大树,真气涣散的容若。   而这时苏良冲出八九步之后才刚转身,赵仪被震退七八步,也刚才勉强站定,楚韵如被他左手逼得只有自保之力,再无出手之机。   几起几落,三剑三阻,发生的时间只在容若撞树之后。容若痛得刚滑倒在地,还不及挺身站起,还不及抬头看清楚情况,大局已定,那不破君喉誓不休的一指距他的咽喉只剩下最后三寸。   “神道。”   清如冰雪,朗若长风的声音划破了黑暗,划破了杀机。整个天地,漫天星月,似都为这一个声音而充满了宁静安定。   所有的杀机,所有的惊恐,在这声音响起的一瞬就消失了。   敲向容若咽喉的一指猛然往后一缩,由指背敲,改为指尖点,再次点出。   “至阳。”   以万钧之势点出,万夫亦不能挡的一指再次往后缩,四指紧握,拇指起,捺向容若的咽喉。   “悬枢。”   那伸在半空中的手一阵轻颤,五指箕张,如风吹落叶一般,左右摇摆不绝。   “承山。”   一连四声喝,一连四变招。   喝得快,变招更快,而每一次变招,都伴着那人的缩手,后退。   短短的三寸距离,变成五寸,一尺,一丈,最终那人猛然收手,一跃而起。   此时苏良已重整步法招法,赵仪缓过了一口气,楚韵如得以脱身,不约而同扑过来。   那人在空中伸手,正好接住因为受力而震飞老高后,正在往下落的月辉剑,信手往外一划。   苏良闷哼一声,剑光散乱,落下地去。   赵仪就地一滚,异常狼狈,才勉强逃离剑势追击。   楚韵如武功最高,追击最紧,受到剑势反击也最强,情急间深吸一口气,竟是凌空一个铁板桥,身子平平移开一寸,险而又险,避过剑势,这才仓惶落地。直到站稳,才觉脸颊冰凉,一缕秀发受剑气所激,飘然坠落。   至此,三个人都面无人色,望向那黑衣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惊惧。   那黑衣人一剑逼开三人,更不停留,人随剑走,远远掠向高墙,只是在消失于黑暗的前一瞬猛然回首,望见明月下,花园小径的尽头,那负手闲立的白衣人。   那刚才淡淡数语,逼得他连连变招,声音平静如日升月落,神色冷淡如亘古寒冰,但这月下的一负手,却叫整个天地都因他而亮了起来,满天星月都只为他闪烁光华的人。   黑衣人的眼中,流露的,却是几倍于楚韵如等人的惊与惧。   直到黑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楚韵如才回转身向容若扑去,一回头,才发觉吃痛跌倒的容若不知何时也已爬了起来,冲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碰,一齐叫道:“你没事吧!”   两人同时喊出声,同时听到对方的话,同时一怔,却又是同一时刻醒悟过来。   容若几乎被黑衣人一指敲死,楚韵如差点也叫那一剑刺中要害,两个人同时在生死线上打了个来回,却还顾不得担忧自己,先一步问起对方的安危。   一怔之后,容若自自然然向楚韵如伸出手,楚韵如也自自然然握住他的手。   两人的手心都是一片冰凉,掌心都带着冷汗,直至此时还在微微颤抖,害怕的感觉犹在心头,为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对方的生死。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原本的冰冷,化做温暖,暖着彼此的身和心,一时无心再去顾及其他。   苏良和赵仪的脸色却一直非常难看,异样的苍白,久久不退。   他们正年少,习得惊人艺,自从猎场初展身手以来,一直一帆风顺,几乎没受过挫折,到现在,见识到真正的高手,真正的绝艺,内心受到的打击颇大。   苏良愤然指着性德问:“你为什么不拿下那人?”   “我只负责保护容若的安全,他既没事,那人拿不拿与我何干?”性德答得漠然。   苏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呼呼直喘气。   赵仪轻叹一声:“这人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武功一道,没有半点侥幸可言。你纵得我亲传,毕竟时日尚短,面对真正的高手,吃些小亏,有什么奇怪。要想在武道上前行,无从取巧,靠的也不仅仅是明师,最重要的两个字是『苦练』,你只要记得,就不必怨天尤人。”性德一语点破二人的心病,语气犹自冰冷。   容若这时也才刚从激动中清醒过来,目光望向苏良和赵仪:“听说你们在外头打架了,怎么回事?”   苏良给他一个冷眼,根本不搭理他。   赵仪淡淡说:“也没什么,在外头闲逛就有人跑来挑衅,于是就打了起来。”   容若点点头:“我明白,自是要替柳大小姐出头,显示自己英雄本事的人。”   “谢老先生不是说,为我们去和苍道盟说合了,柳清扬亲口答应不再追究此事的。”楚韵如讶然道。   “如果苍道盟真的全力出手,他们能活着回来吗?自然是那些急着讨好大小姐的人私下行动。这样也好,多些人给他们试招交手,和各门各派的人过招,对他们的武功精进有好处。”容若笑了笑,想起游戏中的勇者斗魔王。魔王总是派出些武功低的人和勇者打架,白白叫小勇者赚走经验分,慢慢成长为大英雄。   “他们出去被人打,那萧远在外头玩,苍道盟的人岂能放过他?”   “这你不必担心,萧远此人平时一副恶霸嘴脸,实际上深藏不露,本事大得很,就算被人找上麻烦,也有解决的法子,不用通报我们的,我只是担心那些运气不好,找上他的人,会很惨很惨。”容若摇头叹气,又郑重地对苏良和赵仪道:“你们不要学萧远那个无良恶霸,打是打,闹是闹,记得千万别杀伤人命。”   苏良冷着脸给他顶回去:“我不杀人,人可要杀我,你要我伸直脖子让人砍吗?”   “若不杀人不能自保,那你杀人是正当防卫,谁能怪你,若是可以击退他们而不杀伤性命,却偏要杀人,就是故意杀人,就算王法不纠,心下难道能安?”   “他们要杀我,他们安心得很,我们为什么不安心?”   “只因人家要杀你,你就一定要杀人吗?”容若冷笑一声:“别忘了,你是人,有思想,有感情,懂道理,守原则,你真要把自己当成狗,别人咬自己一口,就非要加倍咬回去,谁还能勉强你做人。”   这话说得太重,苏良当时就绿了脸,少年气盛,嚷了起来:“好个讲仁讲义的主子,也不想想你以前干过多少好事,谁都能说是非道理,就你没这个资格。”说着扭头就走,也不去看容若忽然间变得有些苦涩的脸。   赵仪看看容若,叹了口气,回头追向苏良,快步到了苏良旁边,一边走一边说:“好好的,你这样发脾气做什么?”   苏良愤愤握紧手里的剑:“这个家伙,居然还敢说仁义道德,我早晚杀了他,报仇雪恨。”   “你到底生什么气,是恼他说这些仁义道德,还是不想接受这个我们恨得要死的人,说这些话时,的确是真心实意?”   苏良猛然转身,瞪着赵仪:“你说什么话?你别忘了,他是我们的仇人,是我们发誓要手刃的人。”   赵仪苦笑:“我们真能杀得了他吗?就算有机会,真的可以杀他吗?”   “当然,为什么不?”苏良瞪大眼。   “真的可以杀他吗?我们和他订了一年三次的刺杀之约,这些日子以来,你有没有真的用心找行刺的机会?”赵仪凝视他。   “我当然……”脱口而出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苏良垂下了头,稍顷,又猛然抬头,这命运坎坷的少年,眼眶都红了,用一种几乎哭出来的声音大喊:“我当然可以杀了他,我一定可杀掉他。”   这么大的喊声,在暗夜传出老远,连容若都听到了,不由得苦笑着皱眉摇头:“这死心眼小孩,又在发什么脾气。”   楚韵如笑道:“亏得你,天天把这两个小刺客留在身边。”   “他们两个虽然凶,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倒是刚才那人……”容若想想刚才的惊险,有些后怕地打个寒战,望向性德:“他是哪门哪派?”   “他的武功简单纯粹,直接有效,并不属任何门派,那是标准的杀手武功。杀手要求的就是绝不可让人看出他们的来历,无论是衣服、相貌,还是武功、兵刃都一样。”   “杀手?莫非是日月堂?”容若皱眉不解地道:“我没得罪他们啊!还是有谁买凶杀我?” 第八章 兄弟重逢   当容若他们讨论杀手时,那黑衣杀手正在暗夜中,明月下,飞身疾驰。夜风袭来,却叫他因惊惧过度而乱作一团的心,更加混乱起来。   刚才一场刺杀,几番争斗,最后他飞跃而去。看似是他逼退了强敌,从容而退,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就是他自己深受打击,仓惶逃窜。   那个白衣人,每喝出一声,都是当时他全身最大的弱点,真气最薄弱之处。只听那人一声喝,就叫人生起若不退避,任他照那处破绽攻来,必死无疑的感觉。   他生性坚韧,遇挫更强,不但不避,反而变招再攻,明明每一招使出都是一生武学的精华,明明每一式攻出都已竭尽了心智,自己心中估算也是天衣无缝,偏那人却似连看都不用看一眼,就可以叫出连他自己事先都不曾发觉的破绽。   却叫他一听之下,心神震撼,明明千般不愿,气机、心魂却已在那四声断喝之中,为人所制,一退再退,若再不当机立断,即刻退走,只怕不用那人动一根手指,自己已经要败伏在地,再无斗志了。   纵此时逃出险境,月下疾驰,却犹觉背上冷气飕飕,那样强大到不可思议,无法撼动的力量,也许只是不屑擒他,否则岂能容他这样轻易逃走?   越想越是身心冰冷,甚至连领口处,都不断有凉气灌进来。   他一声不吭,放足疾驰,手中剑势如电,自下而上,向后一撩。   一剑掠空,他身形不停,反手向后连斩十八剑,每一剑都迅若雷电,角度奇诡,可每一剑都斩在空气中。唯有颈部不断吹下来的凉气,越来越冷。   黑衣人大喝一声,决然回头,正看见一剑经天,如日行长空,月照空山,云吞山峦,海纳百川,竟然正对着他咽喉刺过来。   黑衣人右手一振,月辉软剑抖得笔直,在月下散发着月一般的寒辉,飞快迎上去。   双剑交击三次,第一次交锋,软剑一荡,竟几乎没有挡住对面的剑势,黑衣人急忙回剑自救,对面长剑已侵入近身处半尺。   他迅速反腕上撩,月辉光华四射,绝世宝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拿在此等高手掌中,更加如虎添翼。   对面一剑展开,看似一次与月辉相击,实则分十三次,把剑敲在月辉剑背上。因为速度太快,运力太巧,十三次兵刃相击声,乍听来,竟只有一声。   一声剑击之后,月辉黯淡,宝剑断锋,迎面剑势仍指咽喉。   黑衣人临危不乱,手中断剑贴于腕上,反手架在喉头。   第三次交击,剑尖刺中剑柄。   黑衣人的深厚内力立刻如潮水般沿着剑锋袭去,谁知却被一种至柔之力一接一荡,竟又反袭自身。   黑衣人闷哼一声,手中剑柄碎为木屑,右手不自觉发出一阵轻颤,身子被自己的力量震得远远跌退,唇角溢出鲜血。   待得站稳之时,剑尖已经指住喉头,剑锋森冷,令得他咽喉处肌肤生寒,剑锋冰冷,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与唇边鲜红的血。   一切仿佛刚才的情形重演,同样突施进击,同样直攻咽喉,容若等四个人都拦不住他一杆枪,而今他竭尽心力,也挡不住这一把上天入地,无痕可寻的利剑。   剑意冷冷,指定咽喉,持剑的人静立月下,容华更胜明月,赫然正是董嫣然。   她一路暗中尾随容若,虽也见了些小凶险,但容若大多可以应付过来,便也不加干涉。   唯有今夜,这黑衣人的一枪几乎要了容若性命,此人武功奇高,令她不敢轻视,所以当机立断,出手制住他,这才沉声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暗算容公子?”   黑衣人面色惨然,望了望制住自己的长剑,再看看这容貌与武功同样绝世的女子,一语不发。   董嫣然轻轻一叹,美目凝注他,柔声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暗算容公子?”   同样的问句,此刻问来,却是轻柔婉转,叫人不忍拒绝。黑衣人微微一震,抬头望去,正望见一双清明妙目中,只觉三千春水,满天春风,都化做那明眸中的涟漪,徐徐散去,却叫人的心魂也都跟着散去,再也移不开目光。   耳旁再听到同样一句问话,第三次响起:“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暗算容公子?”   听来已轻柔入心,温柔入骨,叫人如何能抗拒。   黑衣人的目光已深锁在董嫣然的明眸里,再也移不开,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我,我是……”   他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眼中有着深深的挣扎,身体紧紧绷住,偏偏嘴却像不受意识控制一样说了出来:“我是日月堂的人,奉命……啊!”   这句话说到一半,他猛然往前一扑,长剑自他喉头穿过,血顺着剑身滴落下来,他的眼睛却仍是呆呆望着董嫣然,喉咙因为受了伤无法再说话,只是不停开合,发出咯咯的声音,鲜血还不断地溢出来。   这样凄厉的濒死之状,让董嫣然眉峰微皱,抽剑后退。至此,她眸中那奇异的力量才消散,那黑衣人才失去剑上支持之力,砰然倒下,再也没有动弹。   董嫣然独立良久,方才轻轻一叹,垂首看剑上鲜血已然流尽,仍旧明若秋水,辉夺日月,反手便要归鞘,却听身后也有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一种冰凉的气息,对着后颈处吹下来。   董嫣然浑身一凛,复又放松,漫声道:“阁下一路跟随,终于肯现身了吗?”   身后传来淡淡笑语,却又飘忽得让人辨不清方位:“你怎么不学那人,一剑往身后斩来?”   “我一路上隐隐都感觉有人暗中紧随,数次出手试探,俱都无功而返,阁下武功远在我之上,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好,果然聪明果决得很,不负你师门厚望。”声音忽然清明起来。   董嫣然微微皱眉,徐徐转身。   果然这次那神秘人物没有再隐身闪避,一袭雪衣,在月光下,显得人如冰雪,剑若冰雪。   就在她回身之后,那人展眉一笑,如烈阳融冰,春风化雪,一道让天地失色的光芒,即时在他掌中绽放。   剑光辉煌而迅急,剑气肃杀而冷冽,剑势沉严而霸道,如惊虹闪电,似列缺霹雳,仿丘峦崩摧。只是一剑,再无变化后着,但这一剑之威,足以令天地失色。   若是旁人,在这一剑之下,连心魂都要震散,更遑论反击退避。但董嫣然居然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同样抬手,一剑挥出。   她不躲,因被如此可怕的剑气锁定,越是一心闪躲,便只能让对方气机顺势而涨,自寻死路。她不架,因为这一剑之威,已经无可抵御。她只是半步不退,寸步不让地反击回去,死中求活,败中觅胜,于此九死一生之际,她的眸子,仍旧清明沉静,如月下湖水。   剑光迎剑光而上,剑光破剑光而入。   明明是避开对方剑势,施以反击的一剑,却终是和那看似简单一剑劈来,却在不断发出微妙至不可察觉变化的长剑碰到了一起。   剑身断,长剑顺势而入。   剑锷裂,长剑乘势而进。   剑柄碎,长剑把漫天碎屑催做飞灰,一剑指向咽喉。   虎口裂开,那纤美如玉的手一片鲜血,似是有人狠心地把天地间最美的造化肆意摧残,而剑光却连顿也没有顿一下,静静贴到了董嫣然咽喉之上。   一剑之下,大局已定,完完全全是惊涛骇浪,吞吐天地的打法,野蛮,狂放,丝毫不曾怜香惜玉。   正所谓,技高一筹,束手束脚,似正为今夜而设。   同样一招指喉,黑衣人一枪既出,容若等四人联手都不能破。董嫣然对黑衣人出剑,任他出尽全力,亦不能挡。同样雪衣人一剑既出,董嫣然纵施尽浑身解数,也同样一招被制。   唯一不同的是,直至最后,董嫣然美丽的脸上,也没有现出太多的惊奇惧怕,平静得好像搁在她咽喉上的不是催命神剑,倒似柳叶花枝一般。   雪衣人面对这等倾国倾城的绝色,看自己的长剑上反映出她清美容光,同样神色不改,也好像面前美人,只如木石。   “如此美人,如此红颜,若死于此时此地,岂非天地间一桩大憾事。”   “有生必有死,美丽也罢,平凡也罢,生命从来平等,天地看世间万物,又何尝去在意它的美丑。我生固欣喜,我死又何惧,焉知死亡开始的,不是另一个神奇旅程。你武功本来就在我之上,败于你手,也是理所当然,被你所杀,亦算不得意外。刚才我已尽力一搏,纵然落败,却已无悔,生生死死,何足挂齿。”   “轻淡生死,笑看浮云,却能体悟大道,难怪你师门之中,屡出英才。”雪衣人悠然收剑,意态从容,好像刚才根本不曾一剑判生死,只不过是轻轻伸手拂去美人身上一片落叶一般。   董嫣然明丽的眸子里,第一次流转淡淡疑惑:“你为什么……”   “我想你可能把我猜做别的什么人了?你错了,你若以为,天下间,只有那些人才能一看你出手,就猜出你的师承,便真是轻看了天下英豪。我不杀你,倒也不是存了什么好意,只是你的武功足以与我一战,缺的只是历练而已,我不愿未来失去一个好对手。”雪衣人一拍长剑:“我的剑,已寂寞多年,总要寻几个配得上的敌手。”   董嫣然露出明悟的表情:“你不是一路跟踪我,你跟踪的是萧性德。”   雪衣人微笑:“果然冰雪聪明,不错,我一直暗中跟踪他,有几次甚至故意露出破绽,偏偏他好像无知无觉一般。这一路上,倒也屡历些争杀,他也一次都没有出过手,刚才,他那主子差点儿死在别人枪下,他居然还只是动动嘴,我就不信等不到他出手的时候。原本我也不想现身在你面前,只是刚才看你出剑,不免心喜技痒,终是露了形迹。董姑娘,你的师门超于世外,所学武功更是精妙绝伦,既已技成归家,想来成就已然超尘拔俗。只是你从未走过江湖,更没有受过生死之险,刻骨之难,没有真正的磨练煎熬,纵是绝世之艺,终也难以大成。去真正面对这个世界吧!用你的力量去对抗一切,不出三年,你必会有全新的成就,也许十年之内,你我便可放手一战了。”   他的眸中流露出热切的光芒,不是为着美人,只是因着剑。悠然说完这一番话,他竟是毫不留恋,转身便去。   雪衣人走出几步,却又顿足,没有回头,只淡然道:“还有一点,小心那个小皇帝的安危吧!这个人不是日月堂的刺客,恐怕另有来头。”   “不是?”   “我说过,你武功智谋都是上上之选,只是太欠历练,经验不足。你师门的『止水清瞳』的确有让人在心魂失守下回答一切提问的力量,可是,不要忘了,这个人武功虽不及你我,却也是高手中的高手,怎会如此容易就范?为什么说出身份后要扑向你的剑尖?是他的内力深厚,在苦苦支撑,是他的意志坚韧,不肯屈服,但他又确实知道,再继续下去,必会心神失守,把一切都告诉你,所以他一方面说出假话误导你,一方面在自己失控说出真话之前,自戮于你的剑下,如此高手,竟能随时效死,可见背后掌控他的势力有多么强大可怕。你以后多多小心了。”   董嫣然肃容正色:“多谢先生指教,嫣然铭感于心。”   “如此听教听话,倒也难得。”雪衣人长笑一声:“用你的眼睛,好好看这世界;用你的脚,去走你的路;用你的剑,破开一切荆棘迷障,相信有一天,你会是我难得的好对手。”   他笑声穿云,雪衣飘然,渐行渐远,独留董嫣然倩影孤立,静静站在明月下。   大清早,逸园就被人敲开了大门。   没有递名帖,只有来客长笑着报出来的名号。   “请通报贵主人,萧遥携妻拜访。”   容若闻讯,与楚韵如一起迎了出来,却见大门外,萧遥依旧是一身半旧宽大蓝衫,散发披肩,有趣的是,他居然拿根树枝背在肩上,树枝的另一头挂的是七八个酒坛子。   萧遥远远见了容若,笑道:“区区寒士,没有上门薄礼,只好拿家中几坛子老酒来见人,公子莫要见怪。”   容若笑道:“萧兄雅士高人,特立独行,真是让人心折。”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睛却不由望着萧遥身边的人。   那人一身青色儒衫,衣襟飘飘,明明是男子装束,那姿容,那眼神,却又偏偏是个女子。衣衫因为略略宽松,显得人有一种飘然之气,右手执着一册书,抬眸一笑,既有女子的轻柔,又有男儿的洒脱。   萧遥笑道:“这是拙荆芸娘。”   芸娘一甩袖子,略一欠身,算做施礼,轻轻一笑,有着十五六少女的天真烂漫,二十三四少妇的柔婉多姿,又有着三十一二女子的妩媚风流。   容若与楚韵如都不觉相视一笑,这一对夫妻可真是怪人。   到新认识的朋友家第一回做客,一个不修边幅,不整衣理发,另一个干脆穿着男装,就这么潇潇洒洒,悠悠游游地来了。   偏他们越是这样特立独行,越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人想要亲近。   四人在大门前见过了礼,容若正要请他们进来,就听得身后有人冷笑:“不错啊!客来如云,天天有人上门巴结。”   容若叹口气,回过头,冲那向着大门渐行渐近的萧远说:“三哥,你也很不错啊!每天一大早就要出去花天酒地……”   他下面本还有几句讥讽之词,却忽然间顿住没说出来。因为正大步走来的萧远脚步猛然一顿,脸上流露出极诡异的表情,直直盯着容若身后。   容若本能地回过头,却看见身后的萧遥,表情也异常古怪,正木然与萧远对视。   良久,萧远才步步走近,死死盯着萧遥半天,忽地诡异一笑,竟然掀衣拜倒,对着萧遥行了一个极郑重的大礼:“三弟拜见二哥。”   古代礼法森然,兄弟在很正式的场合,彼此行郑重的家礼,也是有的。只是这礼由萧远行出来,这话由萧远说出来,真个吓得容若几乎没直接跳起来,伸出手,一会儿指指萧远,一会儿指指萧遥,嘴巴张开又合上,却是说不出话来。   萧远不理容若的傻样子,一拜之后,复又站起,面色冰冷,望着萧遥道:“我既已行过家礼,你也不至于忘了国礼吧?”   萧遥微微苦笑,却又随即释然,果然也屈膝一跪。   容若从没见一个人,连下跪都跪得这么潇洒。   “草民萧遥,拜见诚王爷。”萧遥语毕,深深叩首。   家礼弟对兄,只须跪下,国礼百姓对王爷,却必要磕头的。很难想像那不羁的萧遥会是个守法依礼,对权贵磕头的人。   可是萧遥磕过头,站起来,却依旧洒脱得好像刚才不过是屈膝拂去地上的落叶一般。这般人物,外在的折辱,对他来说,好像根本没有意义。   容若还在目瞪口呆,身旁却听到楚韵如梦呓般的声音:“你们是越王萧离和司马芸娘?”   容若侧首,正看见楚韵如满眼的热切、崇拜、激荡、羡慕,正怔怔地望着萧遥与芸娘。   萧遥同样神色异样地望着容若:“你叫他三哥,你的长相也真是眼熟,莫非你是……”   萧远冷然道:“还能是谁,你当年走的时候,他还是个不懂事的无知小孩,现在长大了,你就不认得了吗?”   芸娘在这个时候低声地笑:“真是热闹得很啊!”   几个声音一连串响起来,容若此时只觉头昏脑涨,连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人是楚韵如:“当年越王离京时,你我都年幼,只是这些年越王的故事,传遍京都,尤其在闺阁之中,倍受推崇。越王萧离是所有女子梦中的向往,而司马芸娘却是天下女儿羡慕的对象。”楚韵如嗔道:“你纵不知当年的故事,也不该忘了,除了大哥、三哥之外,你还应该有位二哥才是。”   容若干笑,拱手作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快些告诉我吧!”   越王萧离,是王室的异数,也是王室的一个传奇。   他是先帝极宠爱的淑妃所出,出生时淑妃难产而死,先帝因此对萧离更加怜爱呵护,对其他儿子多严格管束,待他却素来纵容,养成了萧离放纵不羁的性子。   他生于帝王家,却全然不似王室人。他感兴趣的不是权力,不是名分,反而是天上云彩的形状,雨后彩虹的颜色。   他不喜欢上朝,却喜欢观云,他不喜欢问政,却喜欢看水。   他爱在大雨来的时候倚在芭蕉树下,看雨滴怎样流过叶子。他爱在秋风起的日子呆立风口,看秋风如何拂过树梢。   与其整天在朝堂上吵得天昏地暗,先天下之忧而忧,他更爱在风中端一盏菊花酿成的好酒,把酒临风。   先帝逝世之后,萧逸打下大楚国万里山河,独揽大权,其他王族子弟愤愤不平,他却更加放纵肆意,镇日悠游胡闹,看花赏月,写诗做词,游赏风月,出入青楼。   天还不亮的时候,朝臣们聚于午门,当朝越王爷却在霜露沾衣的时分,懒洋洋在某一座青楼绣房中醒来。   夜色浓重,京中的重要人物们,为名为利,为权为势,到处忙碌,四处钻营,萧离却在晚霞披肩之时,挤到赌馆酒肆,肆意逍遥。   这样放纵任性的他,是王室中的异类,却也因此从来没有敌人。王家子弟,若要安逸,要么精明强大如萧逸,要么就无为懒散如萧离,因为在别人眼中太没用,反而不会受敌视伤害,没有人害他,没有人管他,他就更加胡作非为起来。   他才华盖世,虽然不用于正途,却自有旁人不及之处。   萧逸入京第一年,全国大考,会试的头名状元居然失了踪,最后细细查去,才知是越王爷闲了没事,冒名跑到科场里考着玩,谁知考出了个状元,自然丢开不管。   气得萧逸把他狠狠骂一顿,关了两个月,罚去整整一年的王俸。   两月期满,得回自由的萧离更似要把被困的郁闷全补偿回来一般,没日没夜地在外头玩,只是总算不敢再刺激萧逸,没用本来身份,化名为“闻琴公子”,四处嬉戏,赏美景,拥美人,品美酒,聆美乐,不亦乐乎。   年少时曾红极一时,年岁渐长容色衰的三十老妓柳如在青楼被旧情人侮辱,伤心几欲跳楼,被闻琴公子所救,公子亲自作词谱曲,令柳如手执琵琶四处弹唱,一曲琵琶,竟让这门前早已冷落的女子,重又在京城红了三年。   名妓林清波,琴棋书画皆称绝,朝中权贵尽垂涎,公子千金一掷赎美人,得罪七八个当朝重臣,为的不是金屋藏娇,只是想成全一个一面之缘,一诗相交的友人,重新得回多年前青梅竹马的恋人。   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公子携妓泛舟,以荷叶为杯,山水为肴,饮酒看美,醉意浓时,挥笔写下“五都赋”。文章华美,字句清奇,一时传遍楚京,弄得京师纸贵,也传到千里之外,江洲城中的一位奇女子手中。   司马芸娘出身不过是一商贾之门,父亲因要附庸风雅,所以请人教独生女儿诗词文章。谁知司马芸娘天生聪慧,一点就通,一学便精,短短三年,换了十几个先生,竟再也没有人自恃有能力做她的老师。   旁的女子学文章也不过是闺阁中的点缀,她却爱肆意挥洒,与男子品诗斗文,绝无拘束,不过半年之间,竟是名满江州。江州的才子名士,若不能与司马芸娘一叙,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   后来司马芸娘父母因病故去,留下偌大家财,足够她一生开销。司马芸娘向来无心谋利,索性把生意都转让给他人去做,自己广开家门,结交天下才士,诗酒风流,品评文章。   司马家的大门永远宾客如云,座中客常在,樽内酒常满。或琴或箫,或吟或啸,各种声音都常常在司马宅内回荡。   世人对司马芸娘的评价纷纭,有人说她才慧出众,有人说她放荡淫乱,有人说她行为不检,有人说她特立独行,或夸或骂,或褒或贬,她一概只当清风过耳,自行其道。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部五都赋,心中记住了一个据说叫闻琴公子的人,即时神往,生出结交之意。她是个想做便做之人,当时便收拾行装,前往京城。漫漫三千里,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只为对文章的热爱,竟也一路行来。听说闻琴公子爱出入青楼,她竟然也委身于青楼,卖艺不卖身,不出一月,她的才名美名,传扬于京城,果然等来了慕名而至的闻琴公子。   他与她的第一次相会,被传成各种不同的版本,在坊间流传。   有人说他们一见钟情,有人说他们一夜风流,更多的人却只说他们谈了一夜琴,争了一夜诗。   自那以后,司马芸娘就离开了青楼,用回本名,在京城买地开了一处书馆,立时满城名士慕名而至。   闻琴公子依旧南楼莺莺北楼燕,衣襟常带脂粉香。司马芸娘依旧爱男装洒脱,混迹于名士才子之中,争诗论词,斗文比琴。   可是,不管如何风流肆意,闻琴公子每日必至芸娘书馆。不管如何宾客盈门,每天总有一段时间,司马芸娘闭门谢客,扫榻静待。   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半年,楚凤仪把萧离招进宫,谈到他年岁已长,问他属意楚家哪位小姐。   萧离却只说,此生非芸娘不娶。   一开始,谁也没把他的话当真。萧楚联姻是祖训,萧家男子纵心有所属,只要娶了楚家女过门,另纳妾室便是。   可是楚凤仪才一提纳妾之事,萧离当即变色,声言漫说婢妾,除了芸娘,他绝不会再娶第二个女子。   楚凤仪还要再劝,萧离却毫不给这位皇太后面子,拂袖而去。   次日,萧离把他的一半封地、爵禄,汇编成册,献入宫中。他自己白衣负杖,以王爷之尊,在长街之上,三步一拜,一路拜至太庙,到达太庙时,他额头、双手、双膝,全都磨得鲜血淋漓。   太庙之旁,却早已跪了一个身影,倩影纤纤,明眸婉丽,竟是司马芸娘,闻讯先他一步到了。   二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跪在了一起。连跪了七日七夜,其间怒雨狂风,衣发皆湿,颤抖的身体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高空烈阳,无情烘烤,嘴唇干燥得裂开流血,他们相视的眼神却依然温柔。   最后,萧离终于成了萧家第一个付出惨痛代价,打破先祖遗训,可以娶非楚氏女为正妃的男子。   楚凤仪召见司马芸娘,对她说起王妃的规矩,从此之后,她再不能肆意风流于诗画中,再不能广开大门迎宾客,再不能在男子之间争才名,再不能诗词文章愧须眉。她要做楚国的王妃,她要守礼守法遵闺训,她不能让楚国的王室丢脸。   司马芸娘默然良久,出宫后挥剑斩下乌黑长发,令人送给萧离,自己一人悄悄离京。   她是司马芸娘,爱诗爱画爱文章,爱琴爱箫爱词曲,没有了那些风流奇丽名士气,就不是司马芸娘。她愿为萧离一生不嫁,愿为萧离长跪不起,愿为萧离九死一生,却不能为萧离,不做她自己。   萧离闻讯,同样一语不发,令人把自己的王冠印符、封地爵册全都送进宫中,一马单骑追出京城,从此再没有回来。   两个月后,越王萧离金册除名,由王爷变为了庶民,可是他的故事,却长长久久在京城中传唱,至今已有整整七年了。   听完了这样的故事,连容若也觉荡气回肠,久久慨叹。   同一时间,萧遥也在一旁,听萧远三言两语把容若的事做了交待。   虽然萧远说的话肯定不够客观,但萧遥多少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太后大婚,皇帝私游,这么大的事,足够把那些名儒重臣们刺激到当场晕过去,萧遥却仅仅只是挑了挑眉头,然后笑着一拍容若的肩:“小弟,以往你在宫里,我没什么机会与你亲近,想不到,你是和我一样荒唐任性之人。咱们今日重逢,必得一醉方休。”说着扯了容若便往里走,倒似把这当成了他自己的家。   容若还是第一次面对明知他身份,却这般毫无顾忌与他勾肩搭背之人,又喜爱萧遥是性情中人,心中大喜,满面是笑地同他进去。   司马芸娘笑着携了楚韵如的手:“昨日听萧遥说起你的琴,我便向往了一晚,今儿一早就逼着他带我来见你,今日可要好好为我弹上几曲才是。”   她半句也不提楚韵如的身份,动作亲热又自然,也让楚韵如从心底里生出亲近之意。   四个人前前后后往里头走了,独留萧远站在大门前,冷冷盯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才冷哼一声:“果然只有疯子才会喜欢疯子。” 第九章 寿宴风云   就这样,萧遥夫妇成了容若府上的常客,整日在一起说说笑笑,与楚韵如谈琴棋书画诗酒花,和容若说青楼红粉,酒肆名肴。兴致起时,楚韵如抚琴,司马芸娘吹箫,萧遥长歌,容若也挽起袖子来舞剑,日子过得悠闲舒心。   有时容若也给他们唱些现代歌,有趣的歌词,新奇的调子,常会让这三个才华胜容若十倍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叹。   有时容若高兴了,亲自下厨做几样风格味道和古代略有不同的菜肴,居然博得大家连声称赞,从此容若为了让大家开心,尤其是让楚韵如展颜,不得不三天两头钻厨房了。   有时,容若兴致起来,还会给他们讲故事,第一次讲的是快乐王子的故事,在场听的除了他们三个,居然也有难得没有出去花天酒地的萧远。   故事讲完了,楚韵如泪眼盈盈,司马芸娘悠然神驰,萧遥抚杯默然,唯有萧远冷笑三声:“整个一白痴王子,假仁假义假惺惺。”   听到经典童话被如此侮辱,容若跳起来就要争个是非曲直。   萧远却冷冷道:“难道不对吗?他身为王子,在世之时,只知在宫墙之中享乐,全不知民间疾苦、国家现状。化为雕像之后,只知道用宝石去救一两个人,这种做法,对整个国家,对所有百姓,可有任何好处?普通百姓可以用这种方式去救助他人,但君王之善,岂等同于百姓之善?君主的责任难道是用自己身上的珍宝去救济一两个可怜人吗?这种人做王子,已是大大失职,白痴无能,愚蠢无知,有什么可敬可爱之处。”   一席话说得容若竟无语以答,只好在心中叹息东西方认知方面的差异了。   好在除了萧远看事情角度比较奇特,在场其他三个人都是以情义为重的,一概以掌声让容若重拾信心,他摸摸鼻子,坐下来又重新开讲。   容若讲故事,初时只是为着好玩,可是说着说着,说得起了兴致,竟是上天入地,古今中外,无所不讲。不止楚韵如等人,其他人如凝香、侍月,苏良、赵仪,甚至别的下人仆役,偶然听了一两句之后,竟也都入了迷。   于是,每天早中晚三场评书,成了家里头最热闹的时候,除了性德,几乎所有人都聚了来细听。   早上讲单本故事,如快乐王子、美人鱼、风尘三侠、昆仑奴。   中午讲女子传说,如女驸马、孟丽君、花木兰、穆桂英、白马啸西风,往往听得女儿家们大是神往。   晚上讲长篇,偶尔说红楼,偶尔谈三国,偶尔讲水浒,甚至连射雕天龙这些武侠小说也信口讲来。   每每别人听到最精彩处,他便拿块木头往桌上一拍,摇头晃脑,装腔作势地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时下面便轰然一片,有人哀叫,有人叹气,有人做恼,有人低骂,有人恨不得拧着他的耳朵逼他说下去。偏他别的不好,轻功实在不错,一溜烟就跑得没了影。   除了唱歌说故事之外,容若的乐趣也很多,济州城名胜美景数不胜数,有萧遥这等风流肆意之人带领,四处游玩,实为人生至乐。   有时,司马芸娘带着楚韵如去女儿家爱去的场所,男人们便如斩开锁链的蛟龙、脱出牢笼的困兽,自去逍遥寻乐。   萧遥带着容若访青楼,踏丽舍,有时容若也推脱抗拒,却挡不过萧遥强扯硬拉,而且他也不是真的铁了心思,非拒绝不可。听歌舞,赏美人,纤手劝酒,呵气如兰,纵不曾真的越轨,但该有的享受还真没少尝。   容若在外面过得悠闲,家中的生活倒也适意。   难得苏良、赵仪好久没来找他麻烦,萧远也不是天天在他面前晃。下人们一开始看在钱的份上,对他恭敬至极,处处小心服侍,渐渐知道他的性情,见他没有架子,见人就带笑,说笑又无忌,有他的地方就有阵阵笑声,大家待他倒更加亲切起来,服侍没有以前尽心,可对他的心意,却远比过去真上许多。   开心起来,就连谢醒思偶尔上门,常用倾慕的眼神看着楚韵如,也算不上什么不痛快了。   只是所有的快乐中,也有一桩大大的不痛快,就是容若带出宫的一干宠物,几乎全都叛变了。   当初小猫杀手坏了容若的美事,容若一直追杀至今,可是上至楚韵如,下至扫地的阿三,一概努力包庇,容若的复仇大业,至今没有完成。   大雄和小叮当两只小狗被厨房的旺嫂喂得越来越肥,渐渐变成小圆球,眼中早没了容若这个主人。尤其是小叮当,和萧远最是投缘,厮混最熟,现在见了萧远就摇尾巴,见了容若就汪汪叫,所谓狼心狗肺,以此为最了。   神气的鸭子唐老鸭,也极受大家宠爱,整日迈着方步,逗春花笑,惹秋月闹,就是不理容若。   最最温顺的小兔子乖乖也卖主求荣,爱上了一众丫鬟姐姐的怀抱,唾弃男主人的胸膛不够柔软,大腿不够温柔,再也不肯陪容若玩。   最最得宠的是鹦鹉小精灵,它成了所有人的开心果,整天好吃好喝好服侍,现在它喊的再不是“我乃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倜傥情场杀手鬼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容若公子是也。”这样的话,而是“王嫂真漂亮,春姐儿好美丽,赵家三哥真英俊,水禄伯伯是天下第一大好人。”这一类话。   容若倍受冷落,心理不平衡,平时一见这些以前爱如珍宝的小宠物,便似看到仇人一般,扑上去要捉要打。   每每弄得鸭飞狗跳猫喊兔窜鹦鹉叫,下人们拦的拦,叫的叫,闹做一团,也笑成一团。   所有人都被他轻易感染,笑声总是飘扬逸园上方,引来左邻右舍的羡慕,惊得路上行人驻足,不知这一家中,到底有什么喜事,可以开心成这样。   就这样,短短的十几天在弹指间过去,大楚国首富,济州盐商行会会长,谢远之的六十三岁生辰到了。   楚国首富做寿,竟惊动了整个济州城。   漫天的鞭炮整整响了三天,各处街道上,高挂红灯,寿字悬空,地上或铺红毡,或洒鲜花,虽是深秋将尽,谢府门前整条街,居然满路鲜花,姚黄魏紫,花瓣铺地一寸余深。更不提来往车马如龙,男子金鞍银佩,女子水晶凤辇,逶迤排开,不见首尾。   路边便是捧炉执壶的侍儿丫鬟都清秀可人,皆有中上之色。到了入夜时分,满路金灯、银灯、琉璃灯、翡翠灯,全都亮起来,七彩光华连成一道亘天长虹。   热闹繁华至于极处,也唯有这富甲天下的济州城才有如此盛景。   容若那辆放在家里好久没用,气派得吓死人的马车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一路上招招摇摇来到谢府。   经过这道鲜花长街时,楚韵如轻启车窗,微风徐来,花瓣翻飞,只感染衣处半月犹香,不由笑道:“这是哪个的主意,做寿时竟铺了满地鲜花。”   “还有哪个,自然是谢老那最是顽皮可爱的小孙女,谢醒思的亲妹子,谁也拿她没办法的谢大小姐谢瑶晶出的好主意。她是女儿心性爱花爱草,谁又敢拂了她的意。”坐在马车上的萧遥悠然解释。   马车上,除了服侍的凝香和侍月,也只有他们三个和性德了。   司马芸娘不爱俗套应酬,不愿凑这样的热闹,萧遥也不勉强。萧远忙于逸乐,才不管这等闲事,容若正怕他当众惹事,求之不得。所以他们一行三人,加上性德就这么乘着马车来了。   马车在宾客如云,热闹非凡的谢府前停下,纵然来的客人都是显贵,车马俱不同凡响,但容若这辆大马车还是扎眼到极点。   容若一下车,见四面八方投来的都是关注的目光,不免得意洋洋。就在最得意时,听得一声马嘶响起,拉车的四匹马竟都不安了起来,或前后踱步,或扬蹄乱嘶,乱做一团。   负责赶马的苏良和赵仪拚命安抚了好一阵子,才让四匹马平静下来。   容若讶异地向马嘶传来处望去,却见一旁系马停车之处,有一匹马,缰绳并没有绑住,自由自在地来回闲踱几步,毫不为眼前来来去去的人流所影响。马身通体雪白,找不到一根杂毛,皮毛光滑得简直可以反映阳光了。   楚韵如低声道:“好漂亮的马啊!”   “我看这是马王,所以叫一声,就把咱们的马给吓坏了,亏它们以前还是宫里的御马呢!真是丢尽了大楚王室的脸。”容若低声嘟哝着。   楚韵如着迷地走近,伸手想要摸摸白马。   谁知白马一低头,恶狠狠撞过来,吓得楚韵如忙缩手后退。   “我的月华可是有灵性的,你要敢碰它就试试看。”清脆好听却带着恶意的声音传来。   容若举目望去,竟是红衣艳丽,眉眼夺目的柳非烟正恶狠狠盯着自己,身旁站着她的兄长柳飞星。   萧遥笑道:“早就听说柳先生的知交一个月前从北地而来,带来一匹罕世神马作为礼物,想来就是这匹月华了。”   容若见马儿吓着了楚韵如,心中不悦,哼了一声:“这马虽好,我们倒也未必稀罕,只是就想摸摸罢了,还拿什么架子,也不过就是一匹马。”   柳非烟冷笑一声:“月华是马中之王,怎么会随便让人摸,你要能让它乖乖给你摸一摸,我就把它送给你。”   容若当即道:“好,一言为定。”   他负着手,慢慢走到月华面前,把这匹马从上打量到下,从下打量到上,眼神就似屠夫对着砧板上的猪,研究从哪里下刀一般,就算是马中之王,被人这样看半天,居然也不安地低嘶起来。   容若这才慢条斯理开口:“红烧马肉,清蒸马骨,酱爆马蹄,醋熘马耳朵……”   他初时说着,大家还愣了愣,到后来才明白,这家伙,居然在威胁一匹马。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随着他一道道菜名报下去,本来趾高气扬的月华,竟然垂下了马脑袋,缩起了马脖子。   容若慢慢伸出手,慢慢抚上月华的身体,轻抚那月光般美丽的毛皮,月华居然一声也没吭,一下也没动。   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楚韵如也忍不住伸手来摸月华。   容若悠悠然对柳非烟一笑:“柳姑娘一诺千金,这匹马现在是我的了。”   “你休想,月华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柳非烟脸色发白,贝齿咬着红唇,刷的亮出柳叶刀,就要扑过来,新仇旧恨一起算。   柳飞星一把抓住妹妹:“非烟,别胡闹,你忘了爹答应了谢老伯,此事再不追究。更何况,今日是谢伯伯大寿,你怎好在谢府外动手。”   “可是,我不能没有月华。”柳非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非烟。”随着一声呼唤,一个白衣人影不知从何处跃落,出现在柳非烟身旁。白衣颀长,眉目英朗,正是当日在永安镇与柳非烟同行,被容若迷烟弄晕的年轻人。   柳非烟一把抓住他:“修远,你来得正好,就是这个当初害你的坏蛋,他现在还想抢走我的月华。”   何修远面露苦笑,对着容若一抱拳:“这位公子请了,以前都是一场误会,还请不要介意,非烟年轻任性,说话不知轻重,但这月华实是她心爱之物,还请公子高抬贵手,不要夺去。”   楚韵如笑答:“公子海量包容,不计旧嫌,我等又岂敢夺人所爱。”   容若在一边低声嘀咕:“可是你喜欢这匹马啊!”   楚韵如回眸冲他笑道:“我还喜欢月影湖啊!莫非你要把整个月影湖都搬回家藏起来,只给我瞧?”   这句话说得容若和萧遥都笑了起来。   何修远拱手称谢,柳非烟虽然怨恨难舒,不过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击掌声忽然响起:“这才是君子气度,坦荡胸怀,非烟,现在知道你谢伯伯夸奖人家不是虚言吧!”   柳非烟气急道:“爹,你不帮我,居然还帮他们。”   说话的人大步走近,身材极是高大,腰板挺直,长髯垂胸,凤目苍眉,虽是五旬老者,面色却红润若少年,正是苍道盟之主柳清扬。   容若上下打量他,心中暗想:“这人长得怎么那么像关二爷,只要在现实里,随便找个地方一坐,搞不好就有人要来拜他了。”   萧遥见他现身,倒也不敢太轻狂,上前来见礼。   谢家既请萧遥做贵客,明显对萧遥本来的身份心中有数,其他济州几大势力的主脑,大多也心知肚明,萧遥虽已不是王爷,毕竟还是王子,有他在谢家,谢家的生意,在官路上、私道上,都少了不少障碍,其他人也不敢轻忽萧遥。   纵是柳清扬也即刻还礼:“听说萧公子与容公子私交甚笃,有时间,便也请容公子多多与我苍道盟亲近吧!来,咱们一同进去便是。”说着一伸双臂,竟是一手拉一个,大步入内,反倒把他自己的儿女抛在脑后了。   柳飞星闷声不语,柳非烟恨恨跺足,何修远连声相劝,楚韵如却觉有趣好笑,几个人也就这样先先后后进了谢府。   谢府偌大的庭园早就摆了数也数不清的酒席,坐满了形形色色的来客。他们这一行人身份自是不同,谢醒思亲自迎出来,领着他们直入三门,又过了四五个摆满酒席的厅堂,看到谢远之亲自立在厅门相迎,直把他们迎进最靠里,只招待亲朋近友、济州城顶尖人物的花厅。   外面酒席连绵,里头竟只摆了五桌,但桌上每一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都有让济州城晃三晃的分量。   谢远之笑道:“你来迟了,方才苏姑娘当众献舞祝寿,风华绝代,这等眼福,你可错过了。”一边说,一边伸手引众人入座。   凝香、侍月静立在旁边服侍,苏良、赵仪懒得在旁边当下人,又知道里头没他们的位置,就信步出了厅。大厅外有无数桌酒席,无数贵客,不少人身材剽悍,气势凶狠,大多对他们怒目而视,两个少年也半步不退地瞪回去。   他们年纪小,精力足,这段日子也爱四处游玩。济州城不少门派,不少世家,不少大少爷,为着搏柳大小姐青眼,自都落力十足地派人向得罪柳小姐的人挑战。   两人几乎没有一天不打架的,十几天打下来,满济州不知和多少人结了仇,不过,功夫却还真磨练得一日千里,有几回过招时,差点连楚韵如都败给了他们。   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非身在谢远之的寿宴,无人敢造次,只怕马上就要打得天昏地暗了。   外头是喜气洋洋中剑拔弩张,里头却是和气融融里暗潮汹涌了。   谢远之一个个给人做介绍。   柳清扬一家人自不必说,柳清扬的表现大见宗师气度,一双儿女却是从头到尾,恶狠狠瞪定容若,试问被人四只眼睛这么狠瞪着,谁还舒服得起来?   何修远的身份倒出人意料,他竟是在济州颇有势力的神武镖局少局主。因为镖局主人何夫人生病不能来,由他代为贺寿。   何修远身份居然这样不凡,神武镖局这样在济州数得上字号的一股势力,主持人原来是个女子,本身已经够让容若吃惊了。   谢远之下一个介绍的人,更叫容若嘴巴张得足以放下一个酒杯。   那人长得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身子,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整个一圆圆的大商贾,否则怎会与谢远之这超级商人亲近呢!   谁知谢远之一张口就说:“这位是日月堂的东主,明若离,明先生。”   日月堂,超级杀手集团主人,明若离,超级好听、有气质的名字,居然就是这个胖乎乎像个弥勒佛的中年人。   容若张口结舌,别人客套成一团,他却连招呼都忘了打。   大家似乎都习惯了每一个初见明若离的人被吓呆的表情,所以谁也没介意容若的失礼,谢远之又拉着他介绍下一位。   济州知府陆道静,不必介绍容若也认识,二人点点头,客套几句也就罢了。   下一位是济州茶商会长赵远程,还有盐商行会的副会长姚诚天,长得还比较正常,都是标准商人相貌,既没有谢远之的风范,也不像明若离那么夸张。   其他还有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见了容若都点着头,说几句少年英才的闲话,却也只是场面应和,显然只当容若是从京城来的暴发户,并不怎么看得起。   陆道静找了机会到容若席上来敬酒,笑道:“小儿前些日子曾得罪公子,下官几番想亲往赔礼,又恐惊扰公子清静,此次机会难得,就此给公子敬酒赔罪。”   容若忙站起来:“大人,你是一地父母官,如此屈尊纡贵,我怎么当得起?”   “公子帮过下官一个大忙,怎么会当不起?”   “有吗?我何时曾为大人效过力?”   “王公子在济州停留数日,肆意妄为,惊扰百姓,轻薄女子,颇为令人头疼,只是他出身尊贵,下官又不得不应酬。前些日子王公子游湖受挫,回府后大发雷霆,力逼着要本官发兵捉人,好不容易劝得他暂时息火,下官尚在烦恼,他第二天就立刻告辞,回了京城,还我全府一个清净,想来必是公子当日在湖中教训之故了。”   容若自然不肯承认自己只不过是在那带出宫的一大堆印信中,随便找了个大一点、吓人一点、威风一点的,让侍月晚上拿去,到王大公子面前晃了晃而已。   此时面对陆道静别具深意的眼神,他只笑道:“想来是他天良顿悟,在下怎敢居功。”   陆道静微笑不语,同他碰了碰杯就走开了。   又听得环佩声响,却是刚才献过舞的苏意娘,换了盛妆出来施礼拜寿,一眼看到容若与性德在座,震了一震,行过礼后,便徐步过来,明眸婉转,带着无限幽怨情怀,望向性德。   这样的眼神,足以叫任何男人屈服,可是性德却像无感无觉,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容若叹气,还记得湖中初见,这女子清眸倦眼,绝世风姿,清逸出尘,却因为爱上了个无情的男人,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他还以为苏意娘要过来对性德说话,谁知伊人却在他面前盈盈一礼,亲手执壶斟酒,双手递来:“意娘前次多有得罪,今日赔礼,请公子宽谅。”   容若就算以前有些气,现在也早消散了,哪里忍心让美人受窘,忙笑道:“些许小事,姑娘怎么还记在心上。”说着把酒杯接过来,一饮而尽。   旁人初时还并不怎么看重容若,甚至认为他没有资格在内厅落座,但先后见济州父母官和济州第一名妓都把别人抛开,先来敬他,可见与他交情都不凡,便都另眼相看起来,暗中思忖他到底有什么来历,可以让谢远之、陆道静、苏意娘都这般待他。   于是这些人便也一个个过来敬酒套交情,就连同桌的柳清扬多少也受冷落,气得柳非烟银牙暗咬,柳飞星脸色发青,反是柳清扬一直抚须微笑,眼神总在容若身上转动,充满了探索的意味。 第十章 幻梦之论   容若被敬得头昏脑涨,七荤八素,楚韵如看得心疼,但眼前这等局面她以前也不曾碰到过,又不能翻脸,又不能动武,只能乾看着。   性德则根本是八风吹不动,稳坐紫金莲,只要不危及容若的性命,别的事,他通通不理会。唯一有本事替容若解围的萧遥,却坏心眼地袖手旁观,就等着看容若酒醉出丑。   就在容若危急时刻,有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各位叔叔伯伯,今儿到底是谁的大寿,怎么没人敬我爷爷,倒敬起他来了?”声音清脆好听,语气清爽干脆,有一双纤手甚至伸过来,东一晃,西一闪,已抢过了七八个酒杯,往席上一抛。   说话的是个翠色衣衫的少女,年纪不过十六七,长得清丽可爱。因为年纪太小,说出的话犹带稚气,就算有些不客气,谁也不好意思和个大孩子计较,大家哈哈一笑,便都散开了。   容若心中暗想:“这必是谢远之的孙女,谢瑶晶了。”   他正要开口道谢,谢瑶晶已偏头看着他:“你就是爷爷、哥哥常提起的容若吗?萧大哥听说也天天往你那跑,我几次想去玩,萧大哥和哥哥都不肯,这回救了你,你怎么谢我?”   容若笑道:“逸园的大门永远为谢小姐打开,不知道这等谢礼,小姐喜欢不喜欢?”   谢瑶晶笑得眉眼生光:“你真是个聪明人,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复又望向萧遥,眸中露出异样的光芒:“萧大哥,不用你带,我也能去他家玩,这回瞧你怎么甩下我不管?”   傻子也可以看得出她眉眼间的倾慕,声音里的热情。   萧遥相貌英俊,气度洒脱,文才出众,风流倜傥,又是个所有女子梦中难求的痴情种,女儿家一缕情丝结在他身上,倒也不是稀奇事。   稀奇的是,素来与女子谈笑无忌的萧遥,居然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正经得不像是他自己,肃然说:“小姐要去哪里,便去哪里,与萧某人何干?”   谢瑶晶恨恨瞪他一眼,一跺足,转身到了谢远之身旁,低低说几句,指向萧遥这一边,不知在告什么状。   谢远之只能捻着胡须摇头苦笑,又堆出笑容来安抚这美丽任性的孙女儿。   容若悄悄凑到萧遥耳边,低声道:“二哥,这简直都不像你了。”   萧遥斜睨他一眼,才叹道:“我一生肆意风流,行止有亏,但放在心中的,从来只有芸娘一人。以往出入青楼,结交名妓,大家都清楚彼此虚情假意,醉时同交欢,醒来各分散,无牵无挂。谢姑娘本是好人家的女儿,清纯无垢,我怎好沾染。”   二人说话之间,席上其他人已开始送上寿礼了。   陆道静这一方父母官,出手倒是大方得很,整枝的千年人参,即时博得谢远之含笑称谢。   柳清扬也笑道:“我送的东西倒与陆大人有些相似,一个月前,我的一位生平至交自北地而来,带来两件珍物,一件是我女儿如今爱逾性命的宝马月华,一件,就是这冰山雪莲了。”   柳飞星适时起立,双手奉上一个木制锦盒。   四周响起一片赞叹之声,谢远之也忙双手接过来,连声道谢。   容若却忽地想起,这所谓冰山雪莲,莫非就是武侠小说中天山雪莲一类的东西。小说中常把此物写得天上有地下无,生死人而肉白骨,小时候他看了总是神往不已,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天山雪莲,最多也就治治妇科病而已。   想到这里,容若不由低笑一声,立刻引得一双明眸带着杀气看来:“你笑什么?”   容若干咳一声:“没什么,想到这礼物很珍贵,就笑出来了。”   他越说越是想笑,但笑出来只怕这位柳大小姐再也控制不住,要来拚命,忙信手拿起茶杯,一口全喝下去,乘势把笑意也压了下去。   耳旁又听得明若离说:“老夫家业远不及谢老,纵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想是谢老也不稀罕,更不似柳兄知交满天下,天南地北都带些珍物来,实实在在没有别的可以送,好在还有一身功夫略可夸耀。听说谢公子爱武,老夫便送上独门武功秘笈,不知谢老可笑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略有残破的小册子来。   谢醒思面露喜色,日月堂之主拿出来的武功,想来绝非泛泛可比,对习武者来说,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谢远之肃容下位,双手接过:“多谢明兄美意,只是醒思学武纯是胡闹,从无意拜入任何门派,只怕坏了明兄规矩。”   对于日月堂,济州的几大势力都存忌惮之心,明若离送出来的礼物没有人敢拒收,但若真个收下,让谢醒思与他变成师徒关系,有了名分,只怕从此后患无穷。   明若离笑得一团和气,怎么看怎么像个奸商:“谢兄多虑了,我既无儿女,又无弟子,更不想开门立派,江湖上的师门规矩,我素来不放在心上,这秘笈送便送了,哪有那么多牵扯。不过,谢兄你倒提醒了我,日月堂无人继承终是不妥,我也该想想,好好收个弟子,传我绝艺,继我家业了。”   谢远之心下微沉,虽然明若离当众表明不会与谢醒思计较什么名分关系,但是为什么又忽然在这么多重要人物的场合里提起要收徒弟的事?明若离无儿无女又无徒,偏身负盖世武功、偌大事业,这一要招徒的消息传出去,只怕济州即时风云激荡,要生出无数是非来。   不止是谢远之,在场那些年老成精的人物无不脸色微变,眼中异芒闪动,独明若离依旧笑得和和气气,亲亲切切。   容若不是济州人,自然不会事事如此敏感,他特地带了重礼来,这时也耐不住,笑着起身:“我们夫妇二人自京城来济州,人生地不熟,不及备办厚礼,只好用两件京中旧物相贺,还望谢老不弃。”   凝香、侍月一齐上前,盈盈拜倒,双手各捧一个锦盒,高高举起。   容若信手掀开左边一个盒子,但见一片珠光宝气,耀人眼目。   但在场却没有任何人动容,济州城最富有的人物都在这里,明珠美玉在他们家都快堆成山了,哪里还把这等东西放在眼中。   容若笑一笑,伸手把盒中珠玉取出,信手一抖,竟抖成一幅连成一片的珠帘。   帘上每颗明珠皆一般大小,浑圆晶莹,闪烁光辉。这倒也不算稀奇,奇的是这小小厅堂,因为摆了五桌酒席,人坐得太多,略觉拥闷,但当这珠帘一展时,即刻一片清凉,叫人身心舒畅。   谢远之眼神一闪,忽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澄水珠?”   容若笑道:“正是澄水珠。”   一时间四座皆惊。   澄水珠天性清寒,普通室内若有一颗,即可叫人清凉无汗,纵是拥挤不堪的场所,在三伏夏日,只要能有三颗澄水珠,也能叫人觉得凉爽舒适。   这种宝物,千金难求,不过在传说中出现,就算有,恐怕也只有帝王之尊可以收于内宫。   这样的宝珠,一颗已难求,容若居然一出手,就是一大片。   他也不等旁人脸上震惊之色褪尽,又去开第二个盒子。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次,自是人人注目,死死盯着,看第二个盒子里是什么稀罕物。   盒子打开,却见一片火样的鲜红盈满盒内,叫人根本看不清盒中的东西是什么。   容若笑道:“眼见深秋将尽,寒冬便至,所以我特意拿了几两棉花来,望谢老能做几件衣裳御寒。”   众人不觉愕然,他居然给人送棉花,而且才这么一个小盒子,能御什么寒?   谢远之伸手抚向盒子,忽觉一阵热流自掌心而入,再看看盒中其红如火的怪异棉花,心间一动:“火蚕棉。”   座中即时一片哗然。   火蚕棉是大家只在“太平散记”中看过的奇物,用它絮棉衣,一件衣服用一两棉就足够了,如果用多了,穿衣服的人就好像被火蒸烤一样,即使数九寒冬,也热得无法忍受。   看书时还以为不过是些神怪传说,想不到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宝物,而且这人送起来,居然整盒整盒就送出手了。   霎时间看向容若的目光,无不充满了震动与惊羡。   容若自觉光彩占尽,得意洋洋告退回座。   谢远之震惊之后,凭空得了这等重礼,倒也欣喜。他不是俗人,也不说什么礼物太重不敢轻收的客套话,一笑收下,拱手称谢便作罢。   谢家别的人也都是喜气洋洋,只有谢醒思有些沮丧。以往自觉谢家豪富,无往不利,前些日子特意选了一颗珍贵的明珠送给楚韵如,见她收下,还暗自欣喜。今日看容若一出手,才知道,普通明珠,哪里入得那对夫妇眼中。   有容若在前,其他人的寿礼俱皆黯然失色,只好硬着头皮,一一送出来。萧遥素来狂放,只不过拿亲书的几幅字画送上去便是,谢远之竟也不敢轻慢,同样亲手收下。   转眼间众人一一送过贺礼,独何修远还没有开口。   谢远之却代他道:“何贤侄代何夫人送的礼早已送到,老夫不敢独占,所以要与大家分享,大家可有觉得这席上清茶,有什么特别之处?”   众人即时端了茶细品,即刻有人摇着头,说余香长在,有人晃着脑说,甘美无伦,也有人长篇大论说出一道道茶经。   容若自问俗人一个,喝茶如牛饮,喝了也只觉得好茶而已,味道不错,但要说出讲究来,却是万万不能,所以也不说话,只用询问的目光去望楚韵如和萧遥。   还不等这两位满腹才华的人开口,何修远已一笑立起:“说来,这茶叶倒也不算稀奇,雨前春虽是天下名茶,想来各位也没有哪位喝不起的,只是这泡茶的水有些难得。前些年,家母去劲节山普法寺祈福,正赶上一场初春大雪,封了山路,家母闲着无事,便在寺中那天下无双的梅花林里,把花瓣上的雪儿小心收取,一共才不过聚了小小一坛,藏在家里足足三年也没舍得喝……”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引来一阵赞叹。   “劲节山上普法寺的梅花名满天下,这梅上的冰雪既清且贵,又得佛法护持,想不到咱们竟然沾了谢老的光,得了这等口福。”   “大家一起同饮千金难换的梅雪茶,传出去也是一桩美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赞赏之意,独容若一个人面如土色,天啊!三年前的积雪,那该有多少细菌啊!他居然就这么喝下去了。   耳旁还听着有人笑着提议:“如此风雅之事,岂可无诗,萧公子才气纵横,不妨就此吟诗一首,以为谢老之贺。”   萧遥淡然一笑:“若要举席尽欢,岂可我一人独吟,不如我等以这梅雪茶为题,各吟一首,共为贺仪。”   四周众人即时连声叫好。   “罢罢罢,谢老大寿,我等岂可不献丑一番。”   “我等诗才虽不如萧公子,这份为谢老献寿的心思却是一般无二的。”   容若听得大觉头疼,本来再风雅之事,轮到他头上,也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更何况古人的诗词歌赋,没有一样他可以拿得出手。就算有楚韵如暗中相帮,在场众人目光如炬,怕也不免献丑人前,听得四周一片叫好,心头更是郁闷。   这楚国的基础素质教育也太好了吧!不光是重利的商人,还是逞强的武人,居然听说吟诗,谁也不皱眉头,一概点头说好。   容若怎肯出丑,忙抢着说:“这吟诗联句之事,虽然风雅,却也平常,想来各位平日也常常于席间如此行乐,今儿倒不如出个有新意的主意。比如……”   他笑一笑方道:“大家各讲一个可以回味无穷的故事,然后,每个人讲一讲对这个故事的感悟。”   这主意的确稀奇,席间众人略一迟疑,还没有表达同意与否,容若已经举手道:“我先来。”   也不看旁人的表情,他已自滔滔不绝道:“有一位书生,在一棵树下倦极入睡。醒来后,入京赶考,一举考取状元,又被皇帝喜爱,把公主许他为妻。他家里夫妻和乐,朝中步步高升,最后封爵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荣华。一生快乐,到七十余岁,才在满堂儿孙绕膝之时,含笑而逝。可是,死后,他并不是进入地府,而是在树下一梦而醒。原来,那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的一场梦。他起身在树边绕着走,看到树下有个小小蚁穴,恍惚中,觉得那梦中,恩爱缠绵的妻子,高高在上的君主,肝胆相照的朋友,骨肉相连的儿孙,都好像只是小小白蚁所化,他不过是梦中在白蚁国度中嬉戏了一番,他的两个时辰,已是白蚁世界的几十年。他震惊之余,忽而看破人生,长笑而去。”   容若怅然长叹,目光望向座中每一个人,却又似穿透一切,看向天之尽头:“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身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这个天地,这个世界,是因为什么而存在?我们是和那书生一般的真人,还是书生梦中的白蚁,只因为有那书生一梦,我们便也化为人形,爱恨纠缠,翻翻滚滚,过红尘一生。如果我们本来微如蝼蚁,不过是旁人梦中幻影,那么,大家会怎么想、怎么看这段人生?”   不知道是不是被容若语气中这种深刻的伤怀之意所动,一时间席中竟一片沉寂,没有声息。楚韵如、萧遥、柳清扬、谢远之、明若离、苏意娘,无不露出深思的表情,凝望容若的眼神,也屡见异彩。   好一阵,谢醒思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容公子的故事的确特别,恕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可能与小小蝼蚁等同而论?”   容若微笑道:“那就换一种说法,神和人的关系,相对于白蚁,我们人类,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们一脚下去,对它们来说,就是塌天大灾。那么,我们人类头上的神,到底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我们辛苦经营的世界,只是神灵的一场游戏?也许转瞬之间,神灵厌烦了,就会让游戏结束。我们的生命,到底意义何在?”   他凝望楚韵如,声音里有更多惆怅:“对于在白蚁世界,度过几十年岁月、无数幸福时光的书生,那个世界的意义,又到底在哪里?”   萧遥轻轻叹息一声:“小时候,我曾对地上的蚂蚁有过兴趣,我故意用很热的小炉子放在蚁穴前面,我看那些蚂蚁来来去去,非常忙,肯定会觉得很热。我有时贪玩,一指捻去,就可以杀死好几只蚂蚁,我就想,这种蚂蚁真是笨啊!也许连为什么忽然热起来,都不知道,也许我的手指,在他们看来,就像一座山砸过来一样可怕吧?那一年,夏天忽然非常热,听说有好几个地方还发生了山崩。我忽然想起,我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天气时冷时热,为什么山会忽然崩塌。我们只说,触怒上天,而上天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灵到底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有个比我们人类大无数倍的人,也在上方看着我们,用炉子来烤我们,信手推了推大山,如此而已?”   不知是不是文人的联想力特别丰富,还是萧遥的确是在场最有灵气的人,几乎立刻就抓住了问题的中心。   谢远之微微一笑:“我是商人,不似萧公子这般文采风流,不似容公子常常会思考人生。商人只重利,商人都不过是俗人。有关人生,有关天地,有关生命的问题,太深刻,太玄奥,不是凡人所应该触及的,与其想来徒怅然,倒不如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把那些大道理留给哲人贤者吧!”   明若离笑嘻嘻道:“蚂蚁也好,人也好,梦幻也罢,现实也罢。做人,我是一个成功的人,现实中我财富无数,门下众多,金钱美人,权势地位,应有尽有。就算只是蚂蚁,我也是一只骄傲幸福的蚂蚁,就算只是梦幻,这也是一场美梦。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为这种事烦恼。”   柳清扬击案笑道:“萧公子与容公子的话的确大有哲理。也许相对于蚂蚁,我们人就是神,相对于人,我们之上,有天、有神。可是,如果你们的话是真的,那么相对于苍天、大神之上,或许有更高的天,更大的神,一层层连绵无尽,既然如此,谁也不必自卑,谁也不必怅然了。我就是我,我们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神灵可以影响我们,苍天可以覆灭我们,但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所谓人定胜天。不管那个天是什么,神是什么,我自快乐逍遥地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容若身躯微震,神色却又略有矛盾:“只是因为不知道,只是因为不思考,所以才一路向前,这样是对的吗?如果到了知道的一天,会不会痛苦难当?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也许,对于真实的世界,我们只是根本不知道冰是什么的夏虫,永远只在井底观天。”   “夏虫不可语冰?但对于夏虫来说,夏天就是整个世界,在它心中,根本没有冬,也没有冰,它既然不知道冬天,就不会为了自己不知道冰是什么而痛苦,在整个夏天,夏虫本身是快乐的。”苏意娘柔婉一笑:“人生如梦,红尘是幻,佛家早有此说法,纵然我们身在梦中,但三千世界,万丈红尘,多少贪嗔爱痴,喜怒悲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执着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是每个人都超凡脱俗,看破红尘。看不破的人,也未必不幸,或者更加快乐呢!”   谢瑶晶拍手道:“说得真好。容公子你说的故事乱七八糟,我听不懂,什么梦不梦,蚁不蚁的。我是人,我有手有脚,我活了整整十六年,我高兴,我快活,我开心,我有亲人,有朋友,有喜欢的人。一切都这样真实,为什么偏要想这一定是梦。就算真的是梦,但现在我这样开心,我的亲人朋友都在身边,这也是个美梦,有什么不好?”   容若苦笑一声:“但谁能知道,这个梦能延续多久,谁能知道梦醒时分会不会痛苦?”他望向楚韵如的眼神,终流露淡淡悲伤。   “什么莫名其妙的傻话?”柳非烟耐不住性子,抓起只杯子,对着容若扔过来。   容若心神怅怅,亏得楚韵如及时推他一把,才没给扔个正着。   柳非烟瞪着他说:“不知你这人是疯子还是傻子,好好个人,却想什么蚂蚁啊!做梦啊!就算真是一场梦,梦得这么真,这个梦有什么不好?就算在我们头上的苍天神灵眼里,我们真的就像蚂蚁那么小,他们一动念,就可以毁灭我们的一切,难道我们要哭天号地,就此自我了断吗?简直是个白痴。在上古传说中,也有神灵震怒,有大水毁灭世界的故事,可是在那之后,人还是活下来了,还是怒力地活得更好,更开心。就算明天神仙一时好玩,要毁天灭地,但今天,我们也要好好地活着,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我们没做过亏心事,我们没有对不起我们自己,我们努力地完成我们的心愿,有什么不对?即使微如蝼蚁,即使人生如梦,我们活着本身就是最好的,最有意义的事了。”   容若被骂得一怔,呆呆坐着,不语不动好一阵子,忽地长身而起,迷乱的眼神异乎寻常地明亮起来,哈哈笑着对柳非烟深施一礼:“多谢小姐提醒,令我茅塞顿开。”   他双手举杯,对着柳非烟一敬,仰头饮个一滴不剩。   旁人犹自茫然望着他,他却已悠然坐下,只觉胸中块垒全消,自入太虚幻境以来,从不曾如此轻松自在过。   “是啊!什么真实虚幻,什么神灵蝼蚁,我的人生如此多姿多彩,怎能不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如此真实,何必再去烦恼忧愁。未来的路,我终于知道应该怎样走下去了。”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八集 劳燕分飞 第一章 情深断肠   容若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只觉心头无比舒畅,胸中块垒全消,正想放声一笑,却忽觉一双明眸望来,不禁心头一颤。正是一直凝神听他们讨论的楚韵如,明眸如水,清亮似星,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秋水双瞳,深深凝望着容若。   “你一直问,如果我们身在梦中,身为蝼蚁,该如何想?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你是那沉睡的书生,在你心中,那梦中所有的亲人朋友,对你来说,又到底是什么?”   她的眼神如此清澈明净,似要从这一眼,直望进他心中至深处。这样的一双眼睛,似有奇异的魔力,令得容若情不自禁,怔怔回望她,看着她朱唇轻启,轻柔的声音,直叩心房。   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激动,让容若毫不迟疑站起来,对四周一抱拳:“对不起,在下临时有些头晕,也许酒饮多了,要回去休息了。”也不等别人说话,拉了楚韵如起来,又复对侍立在旁的凝香、侍月道:“我们信步走走,吹吹风,酒劲就过去了,你们去找苏良、赵仪,一起回去,不必跟着我们了。”   他交待得飞快,拖了楚韵如就走,旁人还不及反应过来,他已经施展轻功,像风一样和楚韵如掠了出去。凝香、侍月来不及跟上,连性德都不及相随,旁的人更来不及劝阻,就连外头的苏良和赵仪也只觉一阵风声过,等回过神来,容若已拉着楚韵如跑得没影了。   容若一直跑到长街尽头,左右都再不见半个闲人,这才凝望楚韵如,一字字道:“对于那入梦的书生来说,那一切,绝不仅仅是一场梦,而是一场真实的人生。他的妻子,他的朋友,每一个人,都给过他无数快乐,在梦中的每一天,都是他永不能忘怀的甜美记忆。”   楚韵如不明白,他这样急匆匆拖她出来,就只是为了避开旁人,用这样热切的眼神凝望她,用这样真诚的语调对她说话。   她只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不知道什么梦幻真实,也不在乎什么蝼蚁天神。我只知道,如果你是那入梦的书生,那么,我不愿做人间小姐,倒宁愿化为一只小小白蚁,和你共用那个美梦,只要在梦中让你快乐开怀,只要能给你一个美丽的回忆,只要能成为你真心怀念的人,就算是蝼蚁,是梦幻,就算明天醒来,世界毁灭,大梦终醒,也没有什么可在意,可叹息,可伤悲的。”   她语气轻柔,声音像春天的风,吹入人的心田,让人无法怀疑她的一片赤诚。   容若一阵激动,也顾不得就在大街之上,忍不住伸手拥抱她:“傻瓜,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楚韵如幼承闺训,最重礼法,此时,竟也不躲开他的拥抱,反而嫣然一笑:“我也一直想问你,傻瓜啊!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好呢?”   容若展臂,把她抱入怀中,柔声说:“因为你待我最好啊!纵天下人疑我忌我,你却知我信我,就算旁人全都负我伤我,你却永远不会背叛我。”   楚韵如玉手微颤,久久垂眸,良久,才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胡说什么呢?还不快回家。”说着轻轻推开他,低头疾行。   容若料她是被感动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欢喜,紧跟着共行,一路细语温声,楚韵如却一直垂着头,不答一语。   回到逸园以后,楚韵如即称有些乏了,要去休息。   容若心里叹气,女人娇羞起来,真是麻烦得很,却也不忍阻拦,只得任她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全都去拜寿,家中的仆人只道他们不会这么早回来,除了看门的两个下人,其他人全都跑去躲懒,一时偌大的园林见不着一个人。楚韵如又走了,容若忽觉整个世界都冷清起来。   一个人回了闲云居,往和平日相比,宽大得有些凄清的床上一躺,本想小息一下,谁知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无聊到要睁着眼睛,数窗外树上的落叶。   忽然间窗外的树枝被萧远带着恶意笑容的脸挡住了:“很难得啊!拜寿的人这么早就回来了。”   容若也白他一眼:“很难得啊!花花公子也这么早回来了。”   萧远也不生气,悠然道:“怎么,没人陪你,感到寂寞了。你的皇后娘娘,莫不是抛下你不管了?”   容若听他辱及楚韵如,一阵怒气直涌心头,起身斥道:“你和我斗气也就罢了,以后不要出言辱及韵如,她是这世间,待我最真心之人,我不想听你用这样的口气说她!”   萧远冷笑一声:“我不过是见你一人寂寞,想来陪你出去走走玩玩,你倒这般发我的脾气。”   容若一凛,望向萧远,眼神中充满防备,他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自己把这个恶霸王爷感动到天良发现,决定和他做好朋友、好兄弟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萧远不甘心受制于自己,暗中必要施手段报复的,只是最近见萧远日夜逸乐,什么事也没做,暗中还在奇怪,看来,现在萧远要动手了。   萧远却对容若防范的眼神视若无睹,负手悠然道:“你若有胆子,便跟我出来,若是不敢,也就罢了。”   这是最最低级的激将法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该上当,偏偏容若一股热血往上冲,反正以武功而论他也并不怕萧远,只要小心一些,也不至于中计,当即道:“好。”   事后,他为这个决定,后悔了千万次,却再也不可能让时光回头。   萧远领着容若沿着花径漫步,渐渐接近潇湘馆。   容若微微皱眉,难道这家伙是要去找韵如?张口就要问,萧远却先一步以指压在嘴唇上,做手势示意他噤声。   容若一呆,忽听到一个足以令他动魄惊心的声音从林中传出来。   “你还没查出萧性德的来历吗?”   “此人深不可测,又素来冷淡,问他的话,他绝不会回答,我问过容若几次,他也只说性德是最可信任之人,却不提其他,我也不好过于追问。”   过分熟悉的声音,让容若全身一僵,大脑突然停止运转,整个身体因为莫名的惊恐,而微微颤抖起来。   “你是皇后,是他的女主人,萧性德敢不理会你吗?”   “你不知道萧性德此人,就是皇帝,他也似从没真的看在眼里过。”   “容若今天在谢府拜寿,出手大方到极点,可是另有深意?”   “能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喜欢招摇而已。”   “他选择住在富甲天下的济州,可是另有用意?”   “你要我说几遍,住在济州因为我喜欢济州,如此而已。”   “你要知道,权谋争斗,阴谋陷阱,便是父母妻儿都不可告之,天下并没有真正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济州富甲天下,大楚的税赋有三分之一出自济州。他这样的人物,长住济州,怎能不让人提防?”   “说得有理,那权谋之争,父母妻儿皆可出卖的事,我还没见过不成?倒要谢谢你提醒。”   “我知道你心中不舒服,不过,你既生在这权谋场中,也只得认命。我先走了,你要小心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有任何不妥,即时通知我们,千万记住,永远不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任何人,包括他,当然,也包括我。”   容若呆呆站在竹林外,竹林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他却拒绝去聆听,拒绝去思考。   萧远适时在他耳边缓缓道:“这就是那世上,待你最最真心之人啊!”然后狞笑着伸手在他背心处,狠狠一拍。   若是在平时,容若自然不会被他拍到,但此刻容若失魂落魄,早忘了防备,后心被拍个正着。   这一击,萧远若是含力而发,足以要掉容若的命,但萧远却只是借这一击发出一股强大的推力。   容若身不由己,被推得跌进竹林。   楚韵如闻得声息,迅速转身:“什么人?”   容若一跌倒在地,也即刻爬起来,才一抬头,便已看到楚韵如惊恐的眼神。   两个人无可回避地照了面。   她眼里的绝望映着他眸中的痛楚,两张脸都惨无人色,两颗心都在同一瞬间,深深坠向无底深渊。   望着楚韵如的脸,容若的手足冰凉,身体僵硬。   他没有斥责,没有发怒,甚至连疑问的表情都没有。   太过混乱,太过惊讶,他几乎忘记了应有的任何反应。唯一能做的,只是呆呆望着楚韵如。   望着她绝望的眼,他仍在盼望,这一切只是幻觉。   望着她再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他却知道,自己真的跌进了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中。曾经的幸福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日,就在刚才,还那么真真实实地握在手中。   明月下,她握他的手,她对他轻轻点头,许下一生一世的诺──“好!”   而今日,她嘴唇颤抖,却为什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闲云居中,她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我只知道你是我一生所见,最好的人,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你选择什么路,我总会陪着你,伴着你,不离不弃。”   而今,耳中轰然响的,却是刚才竹林外,听到的那一句句椎心刺骨的对话。   眼泪,从她脸上,无声地滑落。   容若抬手摸了一把脸,脸上一片干燥。没有泪,不曾哭。   他在心中奇怪地笑了笑,为什么,伤心的是他,断魂的是他,以为要心碎吐血的是他,到头来,哭的却是她。   他向她伸出手,走前一步。脚步出奇地有些摇晃,身子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明明轻功练得很不错了,却连普通的走一步路,都几乎跌倒。   楚韵如身体颤抖如风中的落叶,泪水不断滑落下来,沾满衣襟。她望向一步步走近她的容若,如溺水者,看着唯一的生机,又似犯罪者,望着当头劈下的刑刀。   两个人相距,不过短短五步,五步之间,却已是万水千山,咫尺天涯。   容若一步步走近她,跨越五步的距离,却似用尽了他一生的时间、精力与心血。   容若对楚韵如微笑,然后张臂,把她抱入怀中。   楚韵如全身一紧,随即放松,她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进他的怀抱,她双手紧紧环抱他的腰,牢牢不放,如垂死者,拉住对人生唯一的牵系。   直至此时,她才大哭失声,才肆意地让她的泪湿透他的肩头。   容若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说:“别哭,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韵如,真的。”   他的声音,温柔如旧,只是扑在他肩上痛哭的楚韵如,看不到他脸色惨然如死。   “那个人……他……他是我……哥哥,我不想……出卖你,从来都不想……可是,楚家不放心你……自从大猎得罪你之后……楚家失信于母后,萧逸……对楚家……也是一直不冷不热。你是皇帝……纵然离开京城,干涉牵扯都太大……楚家想要把你的一举一动全纳入掌控……”   容若脸上流露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容,声音却依旧柔和:“我明白,你是楚家女儿,你有你的为难之处。楚家也并不是专门针对我,只是这样的大家族,几百年长盛不败,就是因为他的谨慎,不让任何事超出他们的掌控──派出无数眼线,通过不同的管道,了解所有权力者的动态。萧逸身边,甚至母后身边,其实也一定有这样的人,所以,你不必为此难过。”   “不,我没有想过要出卖你……我,我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前天,我爹带着我娘亲自到了济州……他们乘你不在,偷偷来见我……我仍然不肯……到最后,爹娘都给我跪下了……我……我没有办法……他们说既是楚家女儿,就只能有楚家,再不能有自己……我只好……可是,我真的无心害你……也断不容人伤你……我……”   容若徐徐呼吸,慢慢调整脸部的表情,直到确定没有破绽,才低头对她微笑:“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我没有生你的气。凝香和侍月其实不也是别人留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人吗?我也没恼恨过她们,又怎会怪你……”   楚韵如颤声道:“不,我不是为了监视你……我……我答应他们,也有交换条件……我要他们把京城……的消息随时通报我……如果朝局有任何不利于你的发展……我也可以助你应变……我……你相信我……我……”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容若声音如哄幼儿,伸手用袖子小心地拭去她的泪水:“别哭了,你都变成只小花猫了,我带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过去了。”   越是温柔的劝慰,越是惹得楚韵如泪落不止,她不断摇着头,想要说什么,却觉万语千言,此时此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容若尽量温柔地把她打横抱起,一路低声劝慰,一路回到了潇湘馆。   楚韵如却只是一直怔怔地望着他,眼睛也不愿眨一下,任泪水模糊了视线。直到容若把她放在床上,她还是一动不动地深深望向他。   容若还想起身给楚韵如打水洗把脸,才一站起,就觉身上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楚韵如一直抓着他的衣襟。   容若柔声哄她:“放开,我不走。”   楚韵如惊惶地摇头,表情无助如婴儿,只知道用力抓紧他的衣襟,仿佛这一放手,便是海角天涯,相见无期。   容若心中难过,复又坐回去,柔声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我不会离开你,我会在这里,一直守着你,好好睡一觉吧!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他的声音一片温柔,楚韵如脸上最初的紧张渐渐松弛下来,缓缓闭上眼,但没过多久,又猛然睁开。   容若轻声问:“怎么了?”   楚韵如怔怔地望着他,因为哭得太久,所以声音有一些沙哑:“我怕我一闭眼,你就不见了。”   容若心中一酸,俯身更加接近她:“放心,我不会走,我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你好好休息吧!”   他的声音低柔,如一声无奈的叹息,又如秋天的风,悄悄掠过竹林,他说话的时候,手悄悄按在楚韵如的睡穴上,眼神异常温柔地凝视她,直到睡眠的恍惚赶走她脸上的惊惶,直到沉重的眼皮,渐渐掩去眸中的悲伤。   容若犹自保持着弯腰贴近她的姿势,久久凝视她的面容,长时间没有动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悄悄抬起手,似要拭去她脸上泪痕,又似想为她理好已散乱的秀发。但手却又僵在半空,良久,才轻叹一声,转身想走,却觉身上还是一紧。即使已被点中穴道,沉沉睡去,楚韵如的手,却还紧紧牵着他的衣襟,没有放松。   容若垂首,凝望她无助的伸在床外的手臂,默然良久,开始把外袍脱掉,然后再把楚韵如的手小心放回床上,为她拉上了一层被子,这才转身离去。   他没有回头,所以看不见一点晶莹,从那沉睡的人眼角滑落,是怎样的悲伤,才让人即使是沉睡中还会落泪。又或是对未来悲惨的明悟,才叫人纵然失去知觉,却也阻不住悲愁的眼泪。   走出潇湘馆的时候,容若被门槛绊了一下,全身失去平衡,直往前跌,往日还称得上灵敏的身手,此时却像根本不听他使唤一样,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地面迅速接近,而没有任何应变办法。   一只手及时拖住他的胳膊,把他一直拖出潇湘馆,拖出翠竹林,萧远才冷笑着放手一推:“你也算个男人,真的丢尽了天下男人的脸。”   容若恍如未闻,对萧远这个人更是视而不见,径自向前走去。   此时的他,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缕毫无知觉的游魂。   萧远在他身后冷笑:“你身边那帮子奴才都回来了,还有萧遥和一个漂亮小丫头,说是关心你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去替你告诉他们出了什么热闹事?”   容若旋风般转身,一手扣住萧远的手腕,猛地运力一扯。   萧远识得厉害,奋力想要挣脱。但容若此时扣住了他的手,施出性德往日教他的小巧擒拿功夫,萧远却只会弓马之术,哪里挣扎得开,才变色喝出一声:“你……”已被带得脚步虚浮,身不由己,让容若掀翻在地。   容若居高临下望着他,眼中有倾天的烈焰在燃烧:“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要敢说韵如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萧远不怒反笑,站起来,慢慢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悠悠道:“不错,不错,这么久以来,你第一次说话像个男人了。”   容若眼神恨恨地盯着他,良久,才愤愤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萧远凝视容若渐渐远去的身影,笑声不绝,可是脸上得意之容,最终化作深深寂寥。   “容公子,你怎么回事,急急忙忙就跑掉,害得家父吩咐我和萧大哥一起来看望你呢?”美丽活泼、笑声清脆的谢瑶晶,一见容若出现在客厅外,就带着一阵香风迎过去。   若是在以前,容若必是要和她说笑几句的,可是现在,他意懒心灰,哪里有空应酬她,竟是理也不理,径直往前走。   谢瑶晶一生被人捧在手心里,除了在萧遥面前,还从不曾受过如此冷落,怔了一怔,方才冷笑道:“容公子的架子好大,是谁在我家才说了大门随时为我开,亏得我巴巴地还不等寿宴结束,就在爷爷面前讨了来看望你的差事,陪着萧大哥一起来看你。”   她纵然嗔怒,声音依旧清脆如银铃,若是往常,容若听来自是享受,此刻却是一阵烦躁,只觉满心郁愤,无处发泄。偏他又天性良善,纵然胸中如被毒火煎熬,终是不忍在无关之人身上泄愤。   他忍了又忍,忍下那恨不得即刻发作出来的无名孽火,只是冷然道:“哦!谢谢姑娘的关心,恕在下身体不适,不便招待贵客,还请姑娘自便。”   谢瑶晶是天之骄女,素来被人捧在手心上呵疼,何曾受过这等冷淡,当即变了脸色:“你这叫什么待客之礼?”   容若一轩眉,还想说什么,萧遥及时一把拉住他:“出了什么事?”   他声音低沉,却暗含关切。   容若初是一怔,然后叹了口气,垂下头,回首向谢瑶晶抱拳道:“是我言出无状,谢姑娘请莫见怪。”   谢瑶晶纵本来恼怒不甘,但见萧遥对他的关切之色,也就不敢再同他争吵,只悻悻瞪着他。   萧遥却不似谢瑶晶如此好打发,双目炯炯,望着容若:“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到处没看到你,你去哪了?”   “韵如有些累了,此时还在房中安歇,我刚才在陪着她呢!”容若尽量把语气放淡,有心要把话题转开,见刚回来的凝香、侍月已经捧了茶过来待客,便道:“萧公子一向爱酒不爱茶,你们不知道吗?还不拿酒来。”   凝香、侍月忙去换了酒来奉客。   容若也不等她们动手,自己动手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对着萧逸与谢瑶晶一举杯:“多谢二位关心,我这里先干为敬。”   一口酒饮下去,辛辣的感觉像火一样灼烧得心都痛了起来,他忍不住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   凝香、侍月慌忙上前,给他又是拍背又是揉胸。   旁边的苏良和赵仪一直冷眼看着,忽然见到有一点鲜红的血自他指尖滴落,赵仪忽然低低发出一声惊呼,苏良却忍不住对着容若冲了过去。   苏良一把抓住容若的手,扳开一看,刚才容若用力握紧的酒杯已经被他捏碎,破裂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手心。   从来没给过容若好脸色的苏良,忽而激动地喊了起来:“你又发什么疯了?”   容若淡淡道:“我没事,不必管我。”   苏良脸沉似水:“怎么能不管你。”   容若此时只觉心碎如死,了无生趣地道:“你不是本来就盼着我死吗?此刻任我发疯,不正中你的心意。”   苏良仿佛被刺一剑,全身一僵,脸色异常难看,却突得气极而笑,拔剑怒道:“对,我就是要你死。”话音未落,腰间宝剑,已是出鞘一半。   一直皱眉旁观的萧遥脸色微变,失声道:“不可。”就要冲过来。   侍月发出一声尖叫,忽地张臂挡在容若身前:“你干什么?”   只是容若自己却神色漠然,仿佛生死都不过是旁人之事了。   就在这混乱的一刻,一只手及时按在苏良拔剑半出鞘的手背上,清清冷冷的眼神只扫了他一下,苏良手中的劲力,就不知不觉消退下去。   性德清冷平淡的眼神看向萧遥:“公子有些不舒服,要去休息了,二位请回吧!”   萧遥用担忧的眼神看看容若,不忍离去,但又知有谢瑶晶在旁边,就算容若真有什么心事困扰,也不便说明,只得对性德点点头:“还请你多照看他。瑶晶,我们先走吧!”   谢瑶晶正中下怀,扯着他的衣袖说:“好,咱们走,这人有点像疯子,别理他了。”   二人离去,谁也没有相送。   性德只静静问容若:“你怎么了?”   容若只是淡淡摇摇头,用平淡得没有起伏的声音说:“没什么,我只是累了,只是忽然间不想继续下去,想要快些从梦中醒来算了。”   “公子,你到底怎么了?”侍月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担忧已带点啜泣了。   容若用漠然的语气说:“人生如梦,行在其中,何谓真,何谓假?当局中人岂能自知。我以前是个狂暴之人,现在是无用之人,会有何遭遇都该是理所当然,你们不用自责或是替我难过,那根本不值得。”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愤怒,甚至连悲伤也没有,有的只是痛到极致已经麻木的声音,眼睛里,除了沉沉的死气,什么也找不到。   这不是容若,这不是所有人都习惯了的嘻嘻哈哈、永远不正经的容若,总是出错丢脸,却又毫不在意的容若。   就连性德也微微皱起了眉,其他人望着容若,全都说不出话来。宁可他狂呼,宁可他大吼,宁可他愤怒咆哮,这个时候,竟然谁都不忍看到这个了无生气的容若。   厅内静得落针可闻,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一滴滴鲜血从容若的掌心落到地面的声音,听到耳中,让人只觉胸闷气窒。   就在一片杀人的沉静中,脚步声忽然响起,每一步都沉稳宁定,每一步都似与天地同脉动,竟将满厅肃杀驱散,叫人心中莫名的惊惶消退下去。   是性德一步步走到容若身边,抓住他的手腕,然后低声吩咐:“拿伤药清水白布,送到闲云居来。”   这时僵木的一干人,才突得有了思想,有了依靠。侍月和凝香忙应了一声,转身便去。以她们都练到可以穿花绕树,花叶不惊的灵巧身法,出厅时,居然差点绊倒椅子,推倒桌子。   性德自己则拉了容若直往闲云居而去,大厅转眼就只剩下苏良和赵仪两个人。   苏良怔怔望着容若远去的身影,脸上表情不断变化,神色痛苦之极。   赵仪神情了然,走到他身旁,低低唤了他一声,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   容若像行尸走肉一样毫不抗拒地被性德强拉着走,进了闲云居,还没有站稳,已经被人直接扔到了床上。   容若正要挺身起来,性德复又把他按了下去。   适时凝香和侍月拿了伤药,打了清水进来。   性德就取了毛巾,亲自为容若清洗伤口。   凝香、侍月侍立在旁,看那血肉模糊之处,俏脸苍白,神色恻然。   容若对于她们的关心,反应却极之漠然:“身为母后和皇叔的人,你们理当对此情景毫不害怕才是,如果还敬我算是你们名义上的主子,密报上就别写得太多,我不想那两位无端猜想。” 第二章 心意百转   霎时间两个女子神色大变,面色张惶,同声道:“公子……”   容若淡淡地说:“我累了,也看透了,不想继续粉饰太平,演这无聊戏了,你们以后也不用如此辛苦,我不会妨碍你们工作的。”   凝香娇躯颤抖,不能言语。   侍月一屈膝跪了下去:“公子,我们……”   “好了,你们出去吧!”性德漠然吩咐。   两个丫头全都脸色惨白,但都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只是望向性德的眼神充满希冀。   她们都知道性德身份特别,名为侍卫,但一句话说出来,却是连容若也不敢不听的。现在容若如此大失常性,能让他恢复常态,能有力气和他理论的,也只有性德了。   性德低头径自去给容若清洗伤口,容若有心挣扎,奈何只要性德一用力,他就全身发软,哪里甩得开他的控制。   “出了什么事?”没有任何关切的情意,只是完全平淡的问句。   “出了什么事,你会不知道吗?”容若平板地说:“你不是全知全能吗?你不是无时无刻和主机相连,感应一切人的动静吗?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性德小心地擦干净容若的伤口,仔细地为容若上药,把伤口缠上白布,然后松开手,站起来:“你现在不可理喻,我不想和你争论。要是生我的气,不愿领情,等我走了之后,你把绷带撕开好了。”   容若惨然一笑:“怎么,你现在不问我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都不重要,我要保护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心,你的情绪我并无义务负责。”   一直显得了无生气的容若,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性德,性德,你说得真好,纵是别人,好歹也还会惺惺做点态,只有你,根本连假仁假义都不屑为。”   在一片狂笑声中,性德没有回头,神色不改,开门出去,反手关门,看也不看门外两个惊慌失措的女子,徐步而去。动作不急不缓,背影清冷孤寂,一切都如旧日,丝毫不受容若的影响。   只是那一阵又一阵的大笑,却不断从房内传出,吓得房外两个丫鬟,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想要逃走,却觉双脚酸软。   凝香忽地伸手捂住双耳,大声喊了起来:“别笑了,别再笑了。”一边叫,一边已忍不住痛哭失声。   侍月凝望着房门,眼睛里深切的关怀与担忧,倒比被揭穿的惶恐更加浓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变成这样?   事情是和皇后有关吗?   竟然连性德,都已经无力劝慰他了吗?   她呆呆望着房门,耳旁听着笑声一阵又一阵,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中笑声停息。凝香却已哭得无力,跪坐到地上,而侍月仍只是怔怔望着房门,脸上神色悲苦,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却又闪过一丝决然。   她轻轻推开门,轻轻走进房间,几乎悄无声息地靠近床上,那不知是身累还是心累,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的人。   她深深地望着他闭目时脸上的苍白,以及因为过分狂笑和激动而布满在额头的汗珠。   她尽量小心地拿起拧干的手巾,轻柔地想拭去他额上的汗水,一点带着温润的晶莹,就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悄悄落在他的额上。   炽热得有些灼人了,是她眼中的泪,还是他心中的伤。   容若倏得睁目,侍月拿着手巾正要拭下的手猛然一颤。   “你还进来做什么?”   冰冷的眼神,冰冷的表情,冰冷的语气,冰冷得不像容若。   “我……”侍月想说话,可一开口,忽地喉头哽咽,眼泪就这样放肆地流淌下来,她拚命地想要忍住,却更觉莫名悲伤。   她惊慌得用手巾想拭泪,谁知竟是越拭越多,倒像要将这一生的悲苦无助,都在这一刻,化为滚滚热泪,流尽了一般。   初时她还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什么,掩饰悲愁,但泪水就这样无法克制地冲毁了一切的心防,她终于放弃了强忍,索性痛哭失声:“公子,你不要这样。”   容若漠然如死:“不要怎样?”   侍月扑通一声跪下来,一边哭,一边喊:“公子,我暗中传递消息,对不起公子,公子恼了,就把我杀了算了,求求你不要这样!”   容若冷淡道:“为何杀你?你不过是奉命行事,真要因此而杀的话,我身边还能剩下些什么人。”   侍月泪落如雨,膝行两步,贴到床前:“公子,我做过戏,我说过谎,可是,我,我是真的……真的喜欢公子,公子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哭,最后竟泣不成声,哭倒在地上。   容若开始还冷冷看着,最后见她竟这般伤心,倒有些愣了,脸上的冰冷渐渐化去。   他从床上起身,伸手想要扶她起来,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住,心中忽然生起一种说不出的苍凉,长叹了一声,转身想离开,却又见到房门前,凝香惨白的俏脸。   看到容若目光望过来,凝香的唇角牵动了一下,却不知是哭还是笑:“公子,侍月说的都是真话,我们说过谎,我们演过戏,我们不是个活人,只是别人牵着线的木偶,可是,我们对公子的心,是真的,我们真的都非常喜欢公子。公子你是我们所知最好的人,公子你让我们几乎忘了自己是奴婢、是木偶,甚至已经开始愿意把自己当成人来看了,公子你……”   她初时语气还算平静,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竟气息急促,喉咙发哑,再也说不下去,只得扭转头,徒劳地掩饰眼角溢出的泪水。   容若怔怔呆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把侍月扶了起来,伸手为她理好因痛哭而散乱的发丝,低声道:“不要哭了,是我不好,心里不舒服,就拿你们撒气。我刚才说的全是胡话,你们别往心里去。”   侍月一边哭,一边道:“公子有气,不往我们撒,还去向谁使?公子心里难过,只管向我们发作,只是再不要这样弄伤自己了。”   容若苦笑摇头:“傻丫头,凝香刚才不还说呢!你们不是奴婢,不是木偶,你们是活生生的人,不必依附别人而存在,任何人也没有理由要求你们为他的情绪负责。”   侍月只是摇头,想要争执着说什么,又觉容若这温柔的语气中,暗含着至大的痛楚,让她听了,只是心痛神摇,竟是说不出话来,唯有望着容若流泪。   容若叹息,松手退开:“看你们,都哭成什么样了?我没事,心里郁闷,既发作出来了,也就不碍了。你们回去,好好洗个脸,自去休息吧!”   他摆摆手,自顾自往外走。   凝香有心想拦,却又不敢,只得退开。   侍月追到房门前喊:“公子。”   容若没有回头,只向后摇摇手:“我到园子里逛逛,散散心。你们别跟过来,自去歇你们的吧!还有……”他顿了一顿,却仍没有回头,只接着说:“韵如睡了,你们别扰她,这事,也别对她说,明儿只说我不小心,下厨房做宵夜时切伤了手。”   凝香和侍月齐声答应,怔怔地望着他远去,几次三番想跟过去,却又觉那平日里活力四射的身影,此时无限冷清孤寂,又伤又痛又不忍,却偏偏,连唤他一声都不敢,只能呆呆站在闲云居前,凝望着容若三转两转没了影。   彼此互望,只能看到对方苍白的脸,和眼中无限的凄惶。   容若信步在园中闲走,已是深夜了,月清清冷冷地挂在天边,更觉长夜孤寂。风清清冷冷地吹到身上,平添了许多寂寞。   园子里悄无声息,夜静得可怕。   游廊上每隔数步便挂着一个浅碧的绢灯,憧憧的烛影将园内的树影,映在地上墙上,随着夜风起舞,恰似群鬼乱舞。   池中荷花已残,伶仃凄凉,独余残梗,在夜风中飘摇。   也许因为太靠近池水,所以夜风袭体,倍觉寒意。   容若怔怔独立,任寒风袭体,抬头望苍天孤月,只觉心境一片萧索。   自入太虚以来,面对的种种怀疑、冷漠、恶意、杀念,他苦苦挣扎,努力坚持,傻乎乎地把一颗心捧出来给每一个人看,自以为,未来的一切美好如画,到头来,得到的,依然是更深的怀疑,更重的不信,更伤人的背叛。   沉沉寂寂低下头,看池中碧水。这么深的夜里,池水中映不清他的容颜。看着水中那虚幻的月亮,他自嘲地一笑。   原来,所有珍爱的,美好的,在意的,都不过是这水中之月,太虚一梦。身在太虚,到底要为何而活,到底还有什么值得追寻。   夜风冷到极处,彻骨生寒,容若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与此同时,也皱了皱眉峰。   为什么,夜风中竟带烟气,难道哪里着火了?   容若皱着眉,顺着味道找过去,三转两转,终于在一处假山后找到了烟火气的来源。   地上居然插了三支香,点了两支烛,还烧了满地的冥纸,因为有假山挡着,虽有风袭来,终还不曾把冥纸吹得四散。   苏良神色黯淡,蹲在地上,一张张地烧冥纸。   容若愕然:“你在干什么?”   苏良头也没抬一下:“没看见吗?我在祭故人。”   “要祭什么人,大白天不行吗?要你半夜里搞鬼。”   “我是直到今天晚上,才知道我对不起她,才必须连夜出去买香烛冥纸来祭她。”   “什么?”   “我祭的是我可怜的铃姐姐,可怜得被一个暴君凌虐而死的铃姐姐,我曾发过誓为她报仇。”   苏良抬起头,月光下少年的脸,还未及完全长成,却已出奇清秀,带着一种说不出是悲是喜,是绝望还是无奈的表情:“可是,我知道,这个誓言永远无法完成了。”   容若似乎是听懂了,却还呆呆似完全没懂一般,再问了一遍:“什么?”   苏良垂头,看自己的手,良久,才说:“你早就发现了吧?我根本杀不了你,我自己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不肯承认,直到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变成这样,不但不觉得开心,反而……”   他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把冥纸送到火焰中去。   也许是因为火的缘故,本来冰冷的风吹到身上,居然带一丝暖意。   容若却还是愣愣站在原处,愣愣望着这个有些悲伤却又有些释然的大男孩。   “不管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心里就算难过,也能得到一点解脱吧!”淡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比我和苏良还要大,为什么,比我们还不懂这一点?”   容若一呆,急忙扭头,才发现,身后大树上还坐着一个人呢!   赵仪斜靠在树身上,眼神因为月光的关系,出奇地明净:“说出来吧!虽然力量也许很小,但我和苏良都会帮你的。”   容若把眼睛瞪得老大,仍然怔怔望着他,脑袋好像跟不上这样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好半天才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赵仪在树上伸个懒腰,然后跳下来:“最多只是因为……我和苏良其实都很喜欢那个又笨又蠢,有时候又狡猾又气人,永远有色心没色胆的你。”   他凝望容若,眼神明亮,脸上有一种飞扬的光彩,让人忘记,他其实还是个没成人的大男孩。   “我们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一个暴君会变成这个样子?经历过我们曾受过的苦,我们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我们更不会接受,暴君摇身变好人的荒谬现实。可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你做的每件事,你说的每句话,我们都不能理解,我们都想不通,我们仍然忘不了曾遭受过的一切,但是……”   赵仪凝望容若,神色平静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我们无法杀死这样的你,我们无法不喜欢这样的你。”   容若如受重击,全身一震,没有说话。   “也许你根本不是那个皇帝,只是一个长得很像的人冒充他,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受尽了苦难,身在楚国,从未得过楚国保护,只受到欺凌,楚国皇帝被人顶替,我们不在乎。”   容若欲言又止,望向赵仪的眼神有着明显的震惊。也许是因为受的苦难太深重,看到的残忍太真切,所以这两个孩子,是所有人中,最不能接受萧若改变的,也是真正几乎把事实真相看穿的人。   “也许你确实还是那个皇帝,这只是你的另一场戏,另一个游戏,假扮好人,假扮爱护,就像你以前爱护那些小动物,当它们把你看得最亲近时,再残忍虐杀一样,但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喜欢这个你。”苏良站了起来,脸上有点不服气,有点悻悻然,有点无可奈何:“就算是演戏,但你让所有人快乐,那么,我情愿不杀你,让你一直演下去好了。即使戏是假的,但是快乐是真的。”   容若心中一阵激动,忍不住伸手想抓住这个受过许多伤,却还努力要做出倔强模样的大孩子:“不是的,苏良,我……”   苏良顺着容若伸过来的手迅速贴近他,就在容若以为要来一场抱头痛哭,芥蒂全消的感情重戏时,腹部突然一阵剧痛,身不由己,弯下腰来。   等到容若再回过神时,苏良已一手拉着赵仪,一手扬着拳头,退到了七八步开外,冷笑道:“我不杀你,不代表我不恨你,不代表你从此可以安心睡大觉。你欠我的帐,我还有拳头讨回来呢!我不杀你,你就可以对我使脸色耍性子吗?这么喜欢弄伤自己,我不介意帮你痛快痛快的。”   容若抱着肚子,痛得蹲在地上起不来。   苏良却已大笑着拉了赵仪扬长而去,连头也没回一下。   容若痛得面青唇白地骂:“死小孩,一点也不可爱。”却不知不觉笑了一笑,然后在意识到自己微笑的一刻,被自己居然莫名其妙转变过来的心情吓了一跳。   他一声不吭,蹲在地上好一阵子,然后站起来,用没受伤的手揉着肚子,慢慢地往性德的住处走去。   夜虽很深,性德却没有入睡。   也许作为人工智能体,他根本就不需要睡眠,但这么晚了,房间居然没关门,房里头还亮着灯,这就有点不寻常了。   容若站在门前苦笑:“神机妙算,无所不能的性德大人,你是不是已经算准了我今晚一定会来找你。”   性德静静望着他,不出声。   容若摸摸鼻子,有些悻悻然:“好歹也该请我进去吧!”   他自然也不用人请,大大方方进门,同样不用人让,大大方方坐下,然后望着性德,清晰地说:“对不起。”   “你不必对我道歉。”   听到了不出意料的回答,容若不觉一笑,却又正色说:“我必须。你不用说你是人工智能体,你没有人类的感情,你不懂悲喜也不会受伤。但我是人,我有人的道德,人的原则,我视你为朋友伙伴,在这个太虚的世界,你是我最早的伙伴,并会陪伴我一直走到最后。我曾说过,不管经历了什么,都不会拿你来出气,但却失言了。你一直保护我,并永不会背叛我伤害我,而我却还对你处处苛责。”   “你并没有。”应该是平静无波的声音,应该是平静无波的眼神,却似乎真的有一种类似于温情的东西存在。   “我有。”容若叹息低头:“我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以为自己可以善待每一个人,原来全是假的。凝香、侍月有什么错呢?做人下人是她们愿意的吗?被命令监视我是她们愿意的吗?我以前故作大方不计较,可是只要心一被刺伤,立刻把一切都掀出来追究。她们却一点也不怪我,反而觉得是她们自己不好,但我为她们做过什么吗?只是偶尔冲她们笑一笑,偶尔和和气气说两句话,甚至不曾给过她们更多的注意。苏良和赵仪受过那么多苦难和折磨,我曾决心保护他们,给他们全新的世界和空间,可是心里不舒服,还是拿他们出气。即使是这样,他们竟然仍不愿真的杀我,我又何尝真正为他们牺牲过什么呢?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仗恃着有你的保护。如果没有你,我可以善良,可以大方,可以故作伟大吗?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可我却还恶劣地责备你。”   性德静静地聆听,在这个太虚的世界里,只有他,才是唯一可以聆听容若吐露一切的人,也只有他,才是可以真正理解容若心中思想的人。   即使他本来并不是人。   “你不是我。”   容若闻言抬头,面露愕然之色。   “你不是我,如果我的程式要求我做一个圣人,我自然可以一丝不苟做到最好,永远没有私心,永远不会在意自己的感受,永远关爱别人。但,你不是我。你是人,活生生的人,所以会有情绪,所以需要发泄,所以会失望,会难过,会犯错。所以,也不必真的苛求让自己当个圣人。你是一个好人,到目前为止,还是非常合格的好人。”   容若开始静静地听着,然后低头思索,接着轻轻地笑了起来:“真不敢相信啊!性德,你居然在安慰我,你真的开始越来越人性化了,这也算我这个好人的成就吗?”   “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我是你的导游兼保镖,在游戏中不止要保护你的生命,也要排解你的疑难。”   容若笑着摇头:“你的程式里,一定还有死鸭子嘴硬这一条吧!你不人性化吗?今晚苏良被萧远激怒,你及时提醒他不要妄动,以免吃亏。如果是以前,你绝不会主动去对一个人的生死表示关心的。”   性德一语不发,表情冷漠。   容若微笑:“好了,不用不好意思就装一副酷样子。人性化不好吗?我不会妄想你像常人一样有强烈的喜怒,就像现在这样,冷冷的,有一点温情,就很好啊!你是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你不是无感无觉的非生命体,你不是一段资料流程,你明白吗?”   “但事实上,我确实是。”   容若挫败得捧头惨叫。   性德只以一成不变的冰冷表情望着他略显夸张的动作。   这样冷漠的表情,一直保持到容若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废话得不到回应,不得不离开之后,才慢慢消失。   他垂下头,望着自己那本来可以在太虚世界中移山倒海,如今却已平凡无奇的双手。   越来越人性化?   这是否就是一切失常的原因。   眸中异样的光芒闪烁,又一次自检再次开始。   同样和以前无数次一样,以无结果而告终。 第三章 戏假情真   容若回到闲云居时,凝香和侍月都还在。   “你们怎么还没回去?”容若夸张地瞪大眼,夸张地笑。   “公子。”两个丫头,还有些怔愕地望着他。   容若打个呵欠,伸个懒腰:“你们不睏我都睏了,还不回去吗?”   两个丫头仍然在发愣。   容若叹口气,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拉起侍月的手,注意到这个小丫头微微瑟缩了一下,坏心眼地把手抓得更紧,把她拉出门口,回头再要拉凝香时,凝香已像被人踢了一脚般跳起来,快步跳出闲云居。   容若这才慢条斯理关门,却又在房门将闭未闭时,对她们扮个鬼脸:“记得不要告诉韵如,我笨到弄伤自己这么丢脸的事啊!”   话音犹在,房门已经完全关上了。   凝香和侍月仍然面面相觑,愕然无语。   一切已经恢复正常了吗?   以前那个喜欢说笑,喜欢胡闹的公子回来了吗?   一夜来的大惊大急大悲大伤,到如今,让她们连大喜都已忘怀。   房门完全关上的那一刻,容若脸上轻松的笑容忽然完全消失。   从来明快清澈的眼神复又变得沉重,他躺到床上去,却没有睡意。   即使是演戏,但却能给人快乐,是吗?   即使戏是假的,但心是真的,快乐是真的吗?   那就让他们快乐吧!   容若闭上眼,却依旧一夜无眠。   一大早,园子的大门就被人拍得咚咚响。   看门的阿水一边唠叨埋怨,一边揉着惺忪睡眼去开门。   门外的人身材颀长,相貌俊朗,只是眼睛里的红丝说明这个平日潇洒不羁的人,昨晚根本没睡着。   萧遥一步跨进门:“你们主子太好性儿了,平日也不管束你们,昨天除了留巧婶一个人看门,其他的竟全没了影儿,莫不是知道你们主子要出门贺寿,一天不回来,你们就一个个出去玩一天,园子里头天塌了也没有人管。”   阿水愣愣地站在原处,被骂得劈头盖脸,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平素极好脾气的萧大爷怎么发这么大火?正主子不是还没生气吗?昨晚园子里能出什么事,大家不也好端端出去,好端端回来,也没瞧见哪位主子不乐意了。   他还在张口结舌,萧遥已经一甩袖子要往里走,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呼唤:“萧大哥。”   萧遥一愣回头:“谢小姐?”   谢瑶晶三步并做两步跑进来,笑盈盈道:“我就料到了,今天一大早,你会赶来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萧遥一皱眉:“谢小姐,你昨晚还说人家是疯子,怎么还要来?”   “就是因为他是疯子,我才要来保护你。万一那疯子发起疯来伤着你可怎么办?”谢瑶晶笑得眼睛亮晶晶:“你别小看我,我平时和哥哥一起跟着武师们学功夫,等闲十几个人都近不得身,那些江湖上的好手,都说我功夫好,要不是爷爷管得紧,我也出去当个江湖女侠。”   萧遥心中无奈,待要冷下脸来斥退她,但他平日里怜香惜玉惯了,也实在不能对这美丽的少女做出凶狠样子,只得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自顾自往里头去。   虽然天色尚早,这府中女主人已然起身,正在花园中,闲望这满园花木,眼神却又遥远得不知望向什么地方,竟连两个人靠近,都还没有发觉。   萧遥咳嗽了一声,当着谢瑶晶的面,他不好太随便,只稍稍提高声音喊:“容夫人。”   楚韵如这才猛醒,惊见萧遥与谢瑶晶站在面前,连忙见礼。   萧遥却也不多说别的话,目光四下一扫:“容公子呢?”   “他啊!一大早,练刀去了。”   “练刀?”谢瑶晶好奇地说:“容公子的兵刃是刀吗?这么早就练刀,他的刀法一定很好吧?”   萧遥忽然干咳了好几声,楚韵如也很失礼地扭过头,扭头的一瞬间,她似乎在抿唇而笑。   只有在容若家常出入的萧遥,和府里的其他下人,才会明白,所谓练刀,练的不是钢刀长刀金丝刀大环刀,而是菜刀。   容若仗着现代的几手厨艺,口味在古代别具新意,得了楚韵如的夸奖,有事没事就爱跑到厨房显露一番。   他以前看那些厨艺电视,见厨王把个菜刀挥得似武林高手,极是羡慕,可惜自己怎么也模仿不到手。   在太虚世界,他跟着性德练武功,刀法剑法掌法指法,没一样拿得出手、杀得了人,但用来杀鸡宰鱼切肉却绰绰有余。   每当他把那些精妙的刀法招术,耍得无比花哨地用来切菜砍肉时,厨房的阿福、阿泰和旺嫂都会用无比崇拜的眼神来看着他,令得他越发精神抖擞。这段日子以来,武功没什么精进,把刀法融于厨艺的一手菜刀,倒越发出神入化起来。   大家早已习惯容若与众不同的作为,倒也不觉得怎样。但忽地听到谢瑶晶这局外人一发问,即时有大笑的冲动,只是又顾忌礼貌,谁也不好失态。   萧遥好笑之余却也心中生疑,容若昨晚反应那么奇怪,今天怎么还有心情,一大早去厨房做菜?   他还没发问,谢瑶晶已先一步嚷了出来:“不对,他的手昨晚受伤了,今天怎么练刀?”   楚韵如迅速望向谢瑶晶:“谢小姐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吗?”   “不就是他自己发疯……”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大叫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   楚韵如脸色一变,再无心听谢瑶晶说话,身形一跃而起,如风一般掠去。   谢瑶晶愣了一愣,才大声喝彩:“好轻功。”   萧遥却没有叫好的心情,同样尽力施展他那并不如何高明的轻功,迅速地奔向厨房。   谢瑶晶忙也快步追过去:“萧大哥,你等等我。”   三个人一前二后地赶到厨房,都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才让容若叫得那么一惊一乍。   谁知到了厨房,见容若用没受伤的左手拎着把菜刀,指着某一角落大喊:“出来,出来,你这家伙快出来。”   “出了什么事?”楚韵如目光迅速往四下一扫,确定并没有敌人。   “出大事了,我刚才发现,我们的厨房居然有老鼠。”   刚刚冲进厨房来的萧遥不知道是因为听到这句话,还是因为冲得太急,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他拼尽全力才控制住平衡。奈何跟在他身后的谢瑶晶见他身形不稳,急忙加速冲过来,整个人直接撞在萧遥身上。   刚刚站稳的萧遥,被撞得整个身子往前倒去。   容若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要扶,手伸出去才记起手上还抓着把菜刀,忙又缩了回来,眼睁睁看着他可怜的二哥结结实实跌倒在地上,背上还压着个漂亮小姑娘。   谢瑶晶跌倒下去,忘了要跳起来,倒先连声问:“萧大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萧遥呻吟了一声:“你要再不起来,我就要受伤了。”   谢瑶晶这才惊慌地跳起来。   容若放下菜刀,向萧遥伸出手。   萧遥在地上抬眼望着他:“你叫得这么响,只是因为发现厨房里有老鼠?”   谢瑶晶眨眨眼,是不是她听错了,为什么觉得萧大哥说话的时候,居然还夹杂着磨牙的声音。   “老鼠啊!这不是大事吗?那是人民的公敌,是病毒的携带者,厨房里有这种东西,怎么让人吃得下饭。”容若瞪大眼,振振有词。   谢瑶晶揉揉眼,再次确定她没有眼花,平时潇洒狂放,天塌下来也不以为意的萧大哥,这次不但全身颤抖,而且双拳越握越紧了。   容若好像完全没看到眼前的危机,自顾自大喊:“快来人啊!快把我的杀手带来,真是养猫千日,用在一时,总该让它大显身手了。”   很快,在谢瑶晶见识到一位稀奇古怪的主人之后,又再次看到一只稀奇古怪的猫。   黑色的毛发,因为被梳理得整齐,而显得油光雪亮,两只眼睛,一只黑,一只蓝,非常之奇特,因为太享福了,所以有些圆滚滚的身体,不太爱动。   进厨房之后,在所有人期待的眼神里,它只懒洋洋趴着,偶尔“喵喵”叫两声。   所有人寄予厚望的目光,主人热情洋溢的打气鼓劲声,对它没有半点作用,只懒洋洋用舌头和爪子开始给自己洗脸。   本来在场只有他们几个和抱着猫来的凝香,可是渐渐地厨房里的人多了起来,上至总是不怀好意专与容若作对的萧远,下至任务是看门,此时明显为看热闹而失职的阿水,全跑到厨房来,这么大个厨房几乎挤满了,只有被放在角落里正对着老鼠藏身处的小猫杀手身边还有一点剩余空间。   本来那只老鼠,不知道是怕人还是怕猫,一直缩着不出来,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人也没动,猫也没动。   老鼠也就试探着探探头,动动身子。   所有人屏息闭气,等着看恶猫扑鼠。   可是杀手依旧懒洋洋趴着,动也不动。   老鼠见大家不动,胆子渐大,开始一点点往外蹭。   人一起盯着猫,猫稳如泰山,屹然不动。   老鼠胆子越发大了,开始到处乱窜,四处乱跑,在人面前乱晃,猫面前乱爬。   可惜人还个个直着眼睛寄望着猫,而猫却慢吞吞悠闲闲不以为意。   不知是不是被小猫大方的态度所吸引,还是被那缎子般漂亮的皮毛所诱惑,老鼠开始接近猫,靠到猫的身上。   或许小猫杀手身上的温暖让老鼠觉得不能抗拒,它居然一溜烟直跑到小猫的脑袋上,就此趴着不动,好像打算在此做窝。   而小猫好像万变不惊,对于这个新伙伴也一点不讨厌。   所有人目瞪口呆,容若跺足长叹:“我终于相信老鼠也真的可以爱上猫,杀手啊杀手,你辜负了我对你的希望,你你你,对不起你爹你妈,对不起你的主子我,对不起大楚国千千万万的百姓啊!”   谢瑶晶更加张口结舌,一只不称职的猫,和大楚国千万百姓有何关系?   容若用一种哀叹的表情,把理由用眼神告诉每一个知道他身份的人。   有老鼠,厨房就不干净,不干净,做的菜就不能吃,不能吃,皇帝就要饿死,饿死了皇帝,自然对不起大楚了。   楚韵如忍着笑,伸手到袖中抽了一支来到济州后容若特意为她打造的金镖出来,正要护主保驾,为国除害,却见一道白影闪过,听到老鼠吱吱叫了起来。   原来是小狗小叮当,不知何时从萧远身后窜了出来,飞快冲过去,把来不及逃走的老鼠抓个正着。   众人被这一番变故弄得眼花缭乱,萧远忍不住大笑出声:“好好好,妙妙妙,你的猫儿和你一般没用,你的狗儿也似你一般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果真物似主人形。”   容若全不理萧远的奚落,乐得像个白痴,笑得合不上嘴:“还是我的小叮当最乖最好最听话最善解人意最知恩图报,最……”   萧遥叹口气,忍住一拳打过去的冲动,开口转移话题:“你一大早,进厨房做的什么好菜?”   容若立时跳到灶台前,献宝也似,一连端出两盘菜来。   大家一起注目看过去,一盘肉丝一盘汤,倒也不见得有多稀奇。   容若洋洋得意,摇头晃脑:“你们别看这两碗这么简单,这肉啊!是羊羔坐臀,小猪耳朵,小牛腰子,獐腿肉加免肉糅在一起,切成丝的,看来简单,实际上最考功夫。亏得是我,换了第二个人来,也断不能光凭左手菜刀,切出这种水准。这碗汤就更有讲究了。我用荷叶熬成汤,又加上红的樱桃,绿的笋尖,且不提这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就连樱桃里,我还另嵌了难得的斑鸠肉,这个味道就别提多鲜美了。”   他如此这般一说,倒真令得在场诸人没有谁敢小看这两盘菜。   谢瑶晶眼睛亮晶晶地问:“原来这么讲究,这菜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更搔着容若的痒处,脑袋晃得更加厉害了:“这碗肉丝共有五种肉混在一起,变出不同的滋味,合五五梅花之数,再加上肉丝状如笛子,所以这碗菜就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   萧遥抚掌低笑:“竟是这般风雅的名字,莫非是你想出来的?”   容若没有明着把金庸的功劳占为己有,不过脸上却做出舍我其谁的表情,慢悠悠道:“这道荷叶汤里放了花瓣调味调色,如花容颜,樱桃小嘴,正是美人,而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   谢瑶晶忙道:“我猜到了,乃是君子美人汤。”   “非也非也。”容若把声音拖得老长:“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道菜就叫做好逑汤。”   楚韵如低咦了一声,萧遥目露奇光,慢慢地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八个字重念了一遍,方才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容若这才知道,原来太虚的世界里,并没有诗经中的这首诗。见自己一语惊人,把大家都震住,倍感骄傲。以前看小说,现代人到了古代,动不动就吊一句古文,把古人唬得一愣一愣,他有心效仿,可惜上次吟诗,在纳兰玉和楚韵如面前丢了大人,从此不敢再卖弄才学。这一回倒是无心插柳,叫人好好见识了一回他的奇思妙想。   容若这一得意,就更加忘形,眼前大家都在,也就等不及把菜捧到厅里再用,高高兴兴说:“来来来,尝尝看。”他拿了筷子递给楚韵如:“昨晚我有心给你做宵夜,一不小心切伤了自己的手。看看我用左手做的菜,是不是还这么好吃?”   “你不是……”谢瑶晶张嘴要说话,忽觉袖子一紧,低头一看,萧遥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去。   楚韵如微微一笑,接过了筷子,低头去挟菜,垂首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变得沉重,目光悄悄地掠过容若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右手。   切菜有可能把拿刀的右手切伤吗?   她轻轻把肉丝送到嘴里,慢慢抬头,唇边重又绽开笑颜,面对容若期待的眼神,轻轻道:“还好。”   “还好?”等待夸奖的容若挑高了眉头,极是失望地喊。   萧远老实不客气地取了一副筷子,挟了肉就往嘴里送,大嚼了两嚼,然后冷笑:“这就是你所谓的好菜,我看比一盘普通牛肉好不到哪里去,那碗汤想必也不怎么样。”   容若不信地也取了筷子来尝,嚼了一嚼,闷闷把筷子一放:“我上了金庸的当了。”   “什么?”楚韵如在旁听得真切。   “没什么?我说一只手毕竟还是不方便,做不出好味道来,等我的手好了,再大显身手给你看。”容若连声干笑。   掌厨的阿旺嫂在旁边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了:“老爷你先歇着吧!我来做就行了,天不早了,夫人还没用饭呢!”   容若糗着脸瞪她:“说了多少次了,要叫公子,老爷老爷,我哪里老了。”口里虽是怨言不止,到底还是退出了厨房。   一干饿着肚子等容若大显神通,却大失所望的人,终于各自松了口气,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楚韵如笑着招呼萧遥与谢瑶晶入厅奉茶。   容若本要跟去,但丫鬟侍月适时打了盆水来为他净手,他便慢了一步。   容若一只手受伤,自己洗手不便,侍月小心地为他用清水洗拭,头始终垂得低低的。   容若轻叹一声,见旁边没了别人,低声问:“怎么了,还生我昨天的气?”   侍月的声音低得微不可闻:“公子,我与凝香商量过了,以后无论是王爷还是太后那边,我们都不再传递消息了。”   容若微笑:“不必如此。”   侍月猛然抬头,眼中有着激切的情怀:“公子,你相信我们,我们绝不是欺骗公子,才说这样的话。”   容若摇头:“我相信你们,我知道你们这份心意是真的,可是,大可不必如此。叔叔和娘,让你们多传些我的消息,也是关心我,若是断了消息,怕他们心中也不自在。若再说得坦白些,就算你们不传,自然也还是要派别人到我身边来的,若是这样,我倒宁可有你们陪着我。我喜欢你总在我身边,照料得我无微不至,我也喜欢韵如身旁,有一个知心的好伙伴。”   侍月颤声道:“公子,我们不想失去你。”   “所以更不能这样做。七叔和娘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待我自有情义也有利害相关,总不至无端伤害我,对于旁的人却未必真的放在心上。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大权在握,不会喜欢有人反抗,有人不听话的。”容若把手按在她的肩上,目光明澈:“我也喜欢你们,我也不想失去你们,所以一切照旧吧!我自去过我的逍遥人生,干什么都无须顾忌旁人知道,又有什么见不得人,怕你们说出去的,就算哪天真有什么做的不妥,有什么马脚露出来……”   容若眨眨眼,扮个鬼脸:“你们难道还真会害我?”   侍月急急低头,只恐那眸中忽然涌出的热泪,化做点点晶莹,全叫这个看似不正经,却总是轻易让人柔软了整颗心的男人,瞧在了眼中。 第四章 人近心远   容若与侍月在外头说这些私密话时,厅里楚韵如奉茶待客,言笑也如常。   谢瑶晶几次三番想要就昨晚的事问个清楚明白,奈何每次要开口,不是袖子被扯,就是脚让人踩一下,只得闷头去喝茶。   萧遥阻止这位口没遮拦,心无城府的大小姐,眼睛却一直深深望着楚韵如:“容夫人,昨天容公子离开寿宴极早,可是有什么事?”   楚韵如婉然笑道:“只是临时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经大好了,不然你看他怎么有精神一大早就下厨房。”   听她的语气,看她的神情,倒似真的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萧遥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望向楚韵如的目光带几分指责。   楚韵如坦然回视,眼神平静但坚定。   萧遥知她心意,再不能强,只得暗自长叹。这对小夫妻到底出了什么事,竟是连他这样的至亲兄长也不能知道吗?   萧遥还待再出语试探,容若已笑嘻嘻走了进来。   楚韵如笑而起立,上前相迎。   容若笑执了她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低低地说着什么,两个人脸上都有明亮的笑容。   谢瑶晶在一旁轻轻叹息,用极低的声音:“这位容公子虽相貌并非英俊,乍看之下配不上容夫人,但笑起来,却真的很让人舒服呢!我看他们很好啊!你昨晚非说他们吵架了,就算吵架了,床头打架床尾和,我爷爷和奶奶吵了几十年了,也没真的生分,你却放不下心,一大早跑来看,怎么样,白操心了吧?”   萧遥不说话,只静静看着那一边低声谈笑的夫妻。容若是笑得很灿烂,太灿烂了,有些过头。楚韵如的眼神很温柔,可是出宫这么久,早不讲究礼法规矩,何至于丈夫一进门,就即刻起身,笑脸迎人来迎接,倒似对着的不是朝夕相依的夫君,而是必要笑脸相迎的客人一般。   萧遥心中一阵郁闷,忽地一掌拍在桌上,把两个低声说话的夫妻吓一跳,萧遥却已朗笑出声:“你们两个这算什么待客之道,还不把你们的好酒拿出来,让我痛饮一番。”   谢瑶晶在旁嗔恼:“萧大哥,你不知道是不是酒虫转世,这么大清早,还惦着喝你的酒。”   萧遥漫然道:“你这等小丫头,岂解杯中趣。”又一瞪容若:“你那好酒可别想藏私,还不快拿出来。”   容若和楚韵如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看向萧遥的眼神已有感激之意。   容若大笑着站到厅口喊:“快来人啊!”   这一喊,还真有人来了,不但人来了,连马也来了。   看门的阿水,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马来到大厅外:“老爷。”   容若用杀人的眼神瞪过去,咬牙切齿:“是公子。”   “咦,这不是柳姑娘的月华吗?”楚韵如好奇地从厅中走出来,仔细地看着这匹难得的宝马。   “刚才有人把这马送到门前,让小人给老……给公子传个口信,说这是公子得的彩头,认赌服输,就交由公子。也不等我通传,那人就自己走了。”   容若笑道:“宝刀名马,江湖人无不视若性命,难得柳家老先生这般大方。”   萧遥在厅口微笑:“人家可不是普通江湖人,有权有势,财大气粗得很呢!亏得他这般看得起你。想是昨日寿宴,见陆大人和苏姑娘对你都另眼相看,谢老也如此重视你。他柳某人能在这济州混出如此名堂,岂有不心思玲珑的道理,不管以前你和柳小姐有什么芥蒂,这匹宝马,也足以让你承他的情了。”   楚韵如忍不住走上前,伸手抚摸马儿,眼中有掩不住的欢喜,却又摇摇头:“柳姑娘爱它如性命,我们岂能夺人所爱,还是送回去吧!”   容若笑道:“若是轻飘飘送回去,也显不出你的大方来,我看那柳姑娘喜爱它得紧,必是舍不得要来寻它的,你就好好招待,说说笑笑,套套交情,你们都是女儿家也好说话,到时候,再做出舍不得却不得不忍痛割爱的样子,把马儿还给她,到那时她承你的情,以前的冤仇,也就烟消云散了。”   楚韵如笑嗔道:“你的鬼主意就是多,你不要看我喜欢,就故意找借口把马儿留下,然后再想法子让柳家承你大大的情,最后心甘情愿把马给我。”   容若一愣,没想到这暗藏的心思,竟被她一语点明。   楚韵如轻叹道:“我虽喜欢这匹马,但你能为我有这样的心思,已是最让我高兴的了,不必再让别人伤心了,害怕失去珍爱之物的滋味……”她倏得一叹不语。   容若轻轻伸手,却又在触到她纤手时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傻瓜。”   萧遥站在厅前,看那一男一女在阳光中携手,美得如诗如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想的,却是容若刚才那一瞬间的迟疑。   耳旁传来谢瑶晶低柔的声音:“昨天晚上还以为这人是疯子,今天倒是越看越顺眼了。这样的夫妻也算得上神仙眷侣,不让你和芸娘姐姐专美于前啊!”   萧遥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到底萧遥还是没能喝到容若的好酒,因为马儿才刚安置好,门房处又送来一大堆拜帖,一张张都金光闪闪,红光耀眼。一瞧名字,竟全都是济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昨日谢家堂前贵客。   想来是昨天见容若受陆道静和苏意娘的特别关照,又见谢远之对他不比寻常,再看他出手如此阔绰,料定不是平凡人。   这些济州大人物,哪个不是精得流油的人物,自是人人来要攀交情。   人在济州,这些大人物,还真不能不应酬,容若只得无可奈何地迎客见礼,说些你好我好大家好一类的客气话。   萧遥素性疏狂,哪里有耐心奉陪,即时告辞而去,他既去了,谢瑶晶当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   楚韵如是夫人内眷,既没有女客要陪,自然也不在厅中应酬那些富豪士绅,早早避回潇湘馆去了。   容若一天的客陪下来,累得筋疲力尽,也没多余的力气去和楚韵如闲谈说笑,在闲云居倒头一觉,睡到大天亮。   一连几天,容若家中,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来客不断,济州城的大商人、大财主、大门主、大高手、大才子,居然轮着班的来拜访。   光礼单就接了一大堆,各色礼物也堆了几房间。每每让容若感慨,济州人是不是全都有钱没处花,所以见人就死命地送。   这些来往应酬大多与楚韵如无关,只是容若不只大部分时间要陪客人,有时还被这些热情的客人拉走,去赴这个宴那个约,说是尽尽地主之谊。   容若整天忙得团团转,再加上谢醒思、萧遥也时时来领了他四处游玩,整日就在外头,花天酒地,吃喝谈笑,把济州城里的新闻佚事当做笑谈。   一会儿谈起了谢醒思最近倾心的某位美人,何等倾国倾城,一会儿又聊到不知苏意娘这等绝色佳人,最终归于何方,一会儿又细数济州城中所有名人,看看哪个不曾拜访过,一会儿又研究最近新出名的人,哪个最值得结交。   偶然说起,前几天才进入济州,却一掷千金,将月影湖所有画舫都包下来尽情游玩,比容若还要出风头的周公子,说得大家都大起兴趣,相约找机会必要见一见这位风流人物。   就这样,在很长的一段时日中,楚韵如与容若相处的时光,竟少得出奇。   这一夜容若被谢醒思外加茶商会长赵远程,还有盐商行会的副会长姚诚天联名请走,深夜未归。   楚韵如在潇湘馆中,辗转难眠,也不叫醒凝香,自己随便披了件衣衫,就推窗遥望。   远处月影湖中,画舫里点点烛火,映着漫天星光,近处花园里苕亭芰荷,早已不胜韶光,残香断梗,却仍依依有情。   楚韵如触动衷怀,便取了洞箫,漫步出了潇湘馆、翠竹林,徐徐在园中闲走,迎风缓缓吹奏,一时襟袖清冷,大有凄凉之意。   “好风雅,好情怀,好心境啊!”萧远拍着手,从黑暗中踱出来:“皇后就是皇后,果然与旁人不同,孤枕独眠,遭受冷落,排遣的法子居然这么特别。”   楚韵如纤手握紧洞箫,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真以为所有人都是笨蛋,看不出你们夫妻出了事吗?容若是什么人,他是当过皇帝的,纵然济州城这帮地头蛇在这个小地方有点身份地位,真能放进容若眼中吗?他要不肯去应酬,又有何难?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远离你而已。”萧远冷笑:“这几天你们每天见面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见了面,就只会相对着假笑,真以为全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们皮笑肉不笑?”   楚韵如的脸在月下白得不见血色,萧远的话,句句如刀,直刺进心中,伤人的不是话语,而是这话中的事实。   容若的温柔没有变,容若的体贴没有变,容若灿烂的笑颜没有变,但她的心知道,有些事,变了就是变了。纵然他一切都做得和以前没有不同,但心却总可以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渐渐失去。有些事,发生了,不可能真的不介怀,裂痕既已真正存在,又怎么可能完全抹去。   容若微笑来对她,她也微笑回应,只是双方都知道,已经不同了。   容若不再每天晚上在潇湘馆外转着圈叹着气,不再用尽心机找机会夜夜怀着坏心眼,跑来和她聊有的没的无聊无趣的东西。   她也不会再拿容若取笑,不会再用容若暗中与凝香、侍月打赌,不会因为他的出丑,他的失误,肆意嘲笑。   他待她太体贴,她对他太温柔,彼此都太用心了。   发生了的事,努力当做没发生,双方都努力地弥补,小心地回避,可是却又疲惫辛苦到极点,不得不藉着一个个贵客的来访,暂时逃离彼此互锁的牢笼。   眼看着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一点点地消失,却又这样无声无息,让人想伸手挽留都做不到,让人想痛哭哀号都不可能,这样的伤痛,旁人又怎会明白?却跑到这明月之下,用这般讥讽的声音,冷冷戮刺她的心。   楚韵如惨白着脸,却把腰挺得笔直,不去看萧远那期待她崩溃的表情,扭头便走。   萧远在她身后慢悠悠道:“想不想知道,今天你的丈夫在哪里享艳福?”   楚韵如没有回头,没有停步。   “就在那月影湖中,花魁苏意娘的画舫之上。赵远程、姚诚天,还有谢家孙少爷,济州最富有的三大势力联手宴请所谓的容公子。”萧远唇边带着冷笑:“也许你不知道,前天赵远程在苏意娘的画舫上与她商谈了许久,昨天姚诚天在知府衙门拜见了陆道静,据说谈的全是为苏意娘赎身脱籍的事。济州花魁苏意娘终于也要跳出风尘了,却不知丝萝要附哪一株乔木呢?”   楚韵如猛然转身,明眸中射出剑一般的光芒:“你想说什么?你想看到什么?我妒火中烧,我嫉恨攻心,我与他失和,就让你这么兴奋吗?我告诉你,无论我与他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负他,我不会害他,他也断不会有伤我之心。”   萧远冷笑连连说:“说得真好听,时至今日,你还敢说这样的话?”   “我为什么不敢?”楚韵如玉面庄然:“我纵犯过错误,但从来不曾有过半分害他之意,此心此情,无愧天地。我也相信他,这个世界上,我信他,超过我自己。萧远,你不会明白,像你这种人,永远不明白容若的。你不会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你不会明白他所做的事。你只知杀人害人,你怎会懂得把别人的生命幸福,看得重于一切,会是什么样的人?你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这一生,你不会为别人牺牲,也永远不会有人这般真心对待你,肯为你不顾一切。”   她美丽的眼睛里,有倾天的烈焰在燃烧:“别去碰他,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主意,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家血脉,我不管你暗中还有多少势力,居然在这济州城可以打探出这么多事,你若要害他,我必叫你生不如死。”   萧远竟被她语气中一往无回的决心给震住,一时回不得话,只能呆呆望着这个绝色美丽的女子。   她本是深宫弱质,如今却可以这般执剑保卫她心爱的男人,这一瞬的气势,竟似不惧与全世界作战。   萧远气势被夺,竟无法开口,只能怔怔望着这美丽的身影远去,良久,眼中的怨毒,渐渐变作深沉的痛。   我这种人不会懂他?   皇后娘娘,你又怎么会懂得我这种人?   我不会真心待人,也无人真心待我吗?   萧远脸上浮现嘲讽的讥笑:“至高无上的皇后啊!你又懂得什么真心呢?”   楚韵如回到潇湘馆,轻手轻脚,取了平常出门的衣物,在不惊醒凝香的情况下一一穿好。   从窗前遥望月影湖中,点点烛光,哪一处烛火,会映出你伤心的眼神?   容若,我不会再错,我不会再让一切就这么悄悄消失。   发生过的事,你我无法当成没有发生,但我终会竭尽全力,为你弥补,容若,等我。 第五章 一夜销魂   容若醉了。   最近他特别容易醉,宴席流水,流水宴席,紫金杯,兰陵酒,美人香,男儿怎能不醉倒?   但他醉的原因,却不是为此。   不因美酒,不为佳宴,甚至不为眼前那只为他而做的一场倾世之舞。   他只是饮酒,不断饮酒,酒到杯干。   醉意渐浓,几乎已经看不清那一曲舞罢,坐在身旁劝酒的绝世美女了。   耳旁赵远程的声音也朦胧得像在另一个世界:“上次听醒思说起,苏姑娘对容公子另眼相看,原来容公子对苏姑娘也是这般喜爱,有苏姑娘在,公子竟喝得这般痛快,看来这件事,咱们没做错,这份礼物,想来容公子是一定喜爱的。”   容若醉眼斜睨:“赵兄,有什么好礼物啊?”   姚诚天在旁笑着递过一张纸:“你看。”   容若的眼睛哪里看得清纸上的字,吃吃笑着:“这是什么东西?”   “是苏姑娘的身契,自今日起,她脱籍从良,一身一心,都属你容公子了。”   容若本来正要往嘴里送的一杯酒忽地一顿,他低头,看看那张身契,尽管看不清纸上的字,扭头再看看坐在一旁的苏意娘,尽管她美丽的容颜已然模糊。   清眸倦眼,一舞绝世,世传无人将她当成娼妓来品评,到最后,也不过是旁人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身契递来送去。   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容若的声音有些不清晰:“这就是你们的礼物?”   “是啊!还是我们问过醒思,才知道容公子你得苏姑娘青眼,在征得了苏姑娘的同意和陆大人首肯之后,方才为她脱籍了。”   “可是……”容若忽然一口喝尽了杯中酒,然后一阵猛烈地咳嗽,最后才抬起头来,看不清事物的眼睛紧盯着苏意娘:“可是……”   “容公子不必把些许花费放在心上。”谢醒思在旁边微笑。   固然要为苏意娘赎身脱籍,所花的银子会把普通人活活吓死,但以在场三人的财力而论,倒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   谁知容若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望着苏意娘,身子有些晃,声音有些哑:“可是,她是个人啊!”   谢醒思一怔,赵远程和姚诚天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   苏意娘却忽地抬头,从宴席开始时就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忽然消失了。   容若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苏意娘说些什么,可是一个没坐稳,整个身子都趴了过去。   苏意娘竟不闪避,伸手扶住他,这一来,两个人的身子紧靠在一起,倒似彼此相拥一般。   赵远程哈哈一笑,姚诚天站起身来,一起对谢醒思做个眼色,然后笑道:“容公子,你慢慢喝,我们先走了。”   谢醒思也笑了,对一直陪着容若,坐在旁边,却一语不发,既不喝酒也不吃菜的性德说:“你也出来吧!”   性德没有动,望向容若。   容若醉得晕头转向,挣扎着要从苏意娘身上起来,却力不从心,苏意娘一直半扶半抱着他。   谢醒思低笑:“这个时候,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性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跟谢醒思等人一起出去,步下楼梯,进了画舫的客舱,早有丫鬟过来奉茶服侍。   赵远程笑道:“长夜漫漫,容公子正好销魂,咱们也就不要再在这守着了,先回去吧!”   姚诚天也点点头。   谢醒思低声吩咐一句,早有仆人到画舫船头高声呼喊,他们自己的画舫立刻靠近了过来。   只有性德没动,他是必要等到容若出来才能走的。   三人对他告辞,回了自己的画舫。   谢醒思吩咐开船回去,赵远程和姚诚天站在船头指指点点,漫声谈论。   “这个姓容的真好艳福,不知道苏意娘看中他哪一点,这些年来,多少达官贵、一方富豪,量珠聘美,苏意娘都不肯理会,却肯为他从良了。”   “听说苏意娘画舫里有一间闺房,布置极是雅致,必要她称心如意的男子才能进得去,今天晚上,容若在那里过一夜,就算死,也销魂了。”   谢醒思笑着也站到船头来:“我也是见苏姑娘上次对他特别青眼,所以才动了成全他们的心思,可叹苏姑娘这样的人才,沦落于风尘之中,早点寻着属意之人,也好有个归宿。”   赵远程哈哈笑了起来:“醒思,我怎么听人说,你对那位容夫人极是敬慕,所以才又带着容公子游湖访美,又忙着说合苏意娘,他们夫妻若起了争端,你岂不是……”   谢醒思满面通红:“赵叔叔别开玩笑,这种话怎么好胡说的。苏意娘虽美名传天下,毕竟只属风尘,赠送个舞妓给朋友,有什么关系,更不至于影响到正室夫人。”   赵远程和姚诚天全笑着点头。   他们都是济州富豪,家里金子银子堆成山,有钱有权的人互赠美人名姬,实在稀松平常。   姬妾再美,又怎么能和正室夫人的地位相比,这种事大家都司空见惯,不但男人当成必要的应酬手段,就是女子,也早看多见多,视做平常了。   所以,三个人谁也不觉得这件事对于那位容夫人会有什么害,更谈不上什么愧疚之心,一起在夜风之中,江月之上大笑。   谢醒思笑到高扬处,就似喉咙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哑了声息,脸色大变,手指苏意娘的画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同一时间赵远程和姚诚天也看到一叶小舟上一个纤巧的人影,一掠上了画舫,动作轻盈得不带半点声息,优美得不似人类。   “那是谁?”   谢醒思张口结舌:“容夫人。”   “容夫人?”   “原来她不但美若天仙,还有这么好的武功。女人功夫好了,脾气只怕就不好了。”   “丈夫青楼寻欢,妻子杀上门来,这种戏码倒也常见,看来容若这回可真的要牡丹花下死了。”   谢醒思跺足叫道:“不行,我要去……”   赵远程和姚诚天一人一只手把他拉进了船舱:“夫妻打架,我们去凑什么热闹,告诉她,是你把美女送给她丈夫的,让她好宰了你不成?”   赵远程大力训斥,姚诚天高声吩咐:“快些划,咱们早早儿回去。”   眼看着画舫顺水而去,离着苏意娘的画舫越来越远,谢醒思急得团团乱转,搓手跺足。   赵远程与姚诚天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只用眼神传递着不能为人知的对话。   “老谢精得似只千年狐狸转世,怎么孙子笨成这样?”   “绮罗丛中,黄金堆里长大的公子哥,还能怎么样?幸好他那精明的爹三年前死了,老谢后继无人,也才有了旁人的机会。”   “不管这容若是什么人,多大的来头,只要把这水搅得越来越浑,才越有意思啊!”   楚韵如一登画舫,即时冲进客舱里去。舱中的丫鬟齐齐一惊,还不及发声询问,只觉那人影如风掠近,接着身子一麻,已是东倒西歪,倒了一地。   楚韵如这才站定,问性德:“容若呢!他在哪?”   性德一声不出,往后一指。   楚韵如毫不停留地推门进去,只见满室残肴,却没有人影。四周一看,这才发现,这房间后面还有一个小门,走过去,正要推门,却听到门内有人呼唤。   “韵如,韵如,你不要走……”   楚韵如的手一僵,再也动弹不得。   房间里,苏意娘刚把容若扶到床上,就被容若酒醉的顺手一拉,拉得直倒进他怀中。   “公子,是我。”   容若闭了闭眼,又努力睁大,晃晃脑袋,有些清醒,有些糊涂:“对了,是你……苏姑娘……这是哪里,你,刚才……他们好像说,要把你,送给我?”   容若忽然大笑了起来:“送给我,他们总是这样,有钱也好,有势也罢,就可以把人当东西来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的棋子,都是他们的傀儡,为什么?”   他吃吃地笑,眼睛睁得很大,却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凝香是这样,侍月是这样,韵如那么好……”他不知被什么呛住了,又一阵猛咳,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也是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咳,一边笑。   苏意娘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这样凄凉,有人的声音里,可以有这么多说不尽的痛和伤。   门外的楚韵如用手掩着口,强忍住一声到了嘴边的低低惊呼,却又阻不住眸中的热流激涌。   “韵如,为什么会是韵如?我……我知道……你们不得已,你们……有难处,可是,你是韵如……你不是凝香……不是侍月,你是……韵如……”容若的声音说不清是哭是笑:“别人都可以疑我忌我不信我,你不可以……别人可以监视我,背叛我,你不可以,你明白吗……韵如,你不是别的人。”   苏意娘努力地伸手要安抚这醉酒的男子,低下头想要劝慰他,却叫他一用力,抱了个满怀。   “韵如,我不是圣人,我不是,我也是平常人,我也会伤心,你知道吗?我不可能永远都只为别人着想,再热的心,凉的次数多了,也就冷了。韵如,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切,第一个想法是逃跑,而不是责问。三哥骂我不是男人,我……我……真的不是男人。我不想伤你,不想恨你,可是我的心……好痛……我不想追问你都说过什么……我不想问你为什么?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我以为装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好……我以为可以粉饰太平,可是……真的什么都不同了,我知道,你也知道……韵如,我会失去你吗?”   苏意娘在容若怀中,想要挣扎起身,却听他迷迷糊糊,一句句地说,其中伤痛情深,动人衷肠,一时竟有些痴了,反忘了自己在一个男子怀抱之中,不得自由。   容若朦朦胧胧地看着苏意娘,低喃着一个似已刻进灵魂深处,此时叫来,却呢喃不清的名字,有些慢,却并不迟疑地吻下去。   苏意娘不知是失神了,还是为了什么其他原因,竟然没有躲开。   就在二人双唇将触未触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苏意娘大惊回头,见楚韵如满面泪痕,站在门前,惊得再也顾不了容若,猛然挣脱站了起来。   容若醉得头脑昏沉,还只会伸手去拉她:“韵如,你别走……”   楚韵如站在房门处泪落不止,情形极似一个普通女子抓住丈夫在青楼风流。   苏意娘明显也误会了,哪里还顾得容若酒醉伤情,急忙上前三步,盈盈拜倒:“夫人……”   她如今既然是容若的人,自然不敢不对楚韵如行主仆之礼,若真是得罪了正室夫人,以后的苦头岂能少得了?   原以为楚韵如必会大发脾气,谁知她连眼角也没看她一下,只低声说:“出去,若不叫你,不许进来。”   苏意娘怔了怔,却什么也没有说,垂首退出了房间,一回手,又将房门给关了起来。   容若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摇摇晃晃向前走,伸出手呼唤:“韵如,别走……”   楚韵如心中一酸,上前握住他的手:“容若,我不会走。”   掌心的温柔让酒醉的容若没来由一阵难过,伸臂抱住她:“韵如,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背叛我,我好害怕,韵如,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请你不要离开我。”   泪水从楚韵如脸上滑过来,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在他心中,原来她如此之重,她才知道,她叛他负他,伤他如此之深。且不问她背叛了他什么,偷偷对楚家说过些什么,只单论她叛他的事实,已令他不能承受。   “对不起,容若,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以前,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说呢?你只是喜欢胡闹,总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这些真心话,你不对我说,我怎么会知道。”楚韵如不顾一切地抱紧他,任泪水落在他的衣上,发上,颊上:“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从今以后,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我负你叛你,背弃你。”   这句话,她用整个生命,整个灵魂说出来,如此全心全意,全身全情,此时此刻,她真的以为她可以做到,她真的以为,纵然山无棱,天地绝,这个誓言,却绝不会变。   容若醉得已听不清她的真心,只是朦胧间见她满面泪痕,喃喃地说:“别哭……”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吻下去,吻去她脸上的晶莹。   他一遍遍地说:“别哭!”   这样简单的话,因为其中的温柔,却叫楚韵如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却没有回避容若的亲吻,反而更紧地抱着他,似要将两个身体融做一体。   一会儿之后,她开始仰头回吻容若,动作生涩而认真。   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让我来向你证明,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   容若,不论曾有过什么错误,不管我怎样伤过你,今天,请容我弥补好不好?   这样紧拥的双臂,似要将这一身一心,永生永世的托付于那男子温暖的身躯。这样炽热的泪痕,让容若在沉沉迷醉中,也不禁用力回抱她,一次次低头,吻在她的脸上,额上,睫上,喃喃地喊:“不要哭。”   不知道,是酒醉的他没有站稳,还是落泪的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他的身上,两个身影紧紧相连地倒下,锦帐珠榻,蝶被鸳枕,紧拥倒似是永不肯再分离的人,呼唤着彼此的名字,似要将对方,就此铭刻入灵魂最深处。   苏意娘退出房门后,转身回了大舱,惊见舱中躺了一地的丫鬟,而性德居然还像没事人一般坐着喝茶,不由怔了一怔。   性德看她出来,仍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问楚韵如进去干什么,竟似根本没有这么个人一般。   苏意娘姿容绝世,虽沦落风尘,到底名动济州,平生不曾被人如此轻慢过,偏偏这个萧性德,从当日画舫初遇,眼里根本就不曾有过她这绝色美人。   越是如此,倒越叫苏意娘对性德在意了起来,徐步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   “被容夫人点了穴,天亮之前是不会醒了。”   “容夫人来了,不知会不会与容公子争吵起来。”   “她只要不杀了容若,就不关我的事。”   二人一问一答,问的人绞尽脑汁找话题,答的人随口应对,头也不抬,竟将这绝色丽人视若草芥一般。   苏意娘轻叹了一声:“今后我便是容公子的人了,以后还请你多多照应。”   “下人的事,我也一向不过问的。”   苏意娘苦苦一笑,美丽的脸容,有一种可以将铁石之心化为万丈柔丝的悲楚:“似我这等风尘女子,卑污之身,想来萧公子也是不屑一顾的,我若痴痴纠缠,反累萧公子受屈于容公子,意娘何敢再以鄙薄之身,累及公子。”   性德第一次抬头:“你并不是真心喜欢我,去骗别人我不管,单独对着我,就不必演戏了。就算你真的喜欢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动容,所以无需如此。还有,我是不是在容若面前因你受屈,你也大可不必操心。”   苏意娘一震:“公子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性德闭上眼,神色漠然:“我刚才说的,已是不该说的意气话了,看来我果然……”他没有再说话。   苏意娘几次三番想开口,却觉这白衣男子,闭目而坐,清冷得不似世间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悄悄地慑人心魂,叫人开不得口。   二人只是这般一坐一站,相对无言,过了许久许久。   只是烛光渐渐微弱,逐次熄灭,画舫外的月光无声地照耀着湖水,水波轻轻地托着画舫随水漂流。   直到脚步声响起,打破这满舱宁静。   苏意娘忙起身,重新取了一根蜡烛点燃,不知是不是因为仅有一根烛光太黯淡,所以烛光掩映下的楚韵如,脸色苍白得直如死人。   “夫人!”苏意娘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惊讶。   楚韵如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她,好一阵子才道:“我观你湖上一舞,绝世倾城,我知你不是普通女子,以后有你留在他身旁,也好!”   那一声“也好!”竟是无尽的意味深长,苏意娘听得心中莫名一凛:“夫人,你……”   楚韵如摇摇头,止住她未尽的话:“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必会善待你,你尽可放心。”然后往外走去。   性德站了起来:“你去哪?”   楚韵如回首低笑,笑容竟是一片惨然:“真难得,你竟会主动问我,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除了容若的事,再没有什么你会在意。”   “我的确只关心他的生死,其他人包括你都不在我在意的范围内,我只随口问,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楚韵如低叹一声:“这样也好,你既只关心他,便好好保护他吧!他被我点了睡穴,暂时醒不了,就让他安心睡足这一觉吧!”   她转头决然出舱,背影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之感。   苏意娘急步跟出去,却见她倩影纤纤,立在船头,夜风吹得她裙裾飘飞,独立船头的身影,让人莫名心酸,只能怔怔呆望着她,只恐这一转眸间,绝色丽人,便赴水投湖而去。   这样奇妙的念头才一浮上心头,苏意娘竟真的看见楚韵如张开双臂,直往湖中投去。 第六章 地狱天堂   楚韵如落水时出奇地轻盈,竟似连水花都没有溅出来。   苏意娘如同被人当胸刺了一刀般后退一步,惊得失声叫出来。   性德也终于一改平日的冷漠,一跃出了舱,却见湖水中楚韵如探出头来,一边游开,一边对他们挥手:“我没事,别担心,好好守着他,等他醒了,保护他回家。”   就连性德都是第一次知道,楚韵如的水性居然这么好,转眼已游出老远。   苏意娘在一旁张惶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为什么这样?湖水这么冷,万一病了怎么办?”   性德一句也没有回答,一声也不出地回到舱内,静静坐下,默默望向窗外,为心头那在楚韵如落水的一刻,微起的涟漪,而静静闭上了眼睛,藉此掩饰住自检时,眼中闪动的异芒。   他就此不言不动,不再有任何表情,无论苏意娘问什么,说什么,也不加理会,直至天明。   苏意娘则一直守在船头张望,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犹自凝立不退,亦是一站至天明。   入水的楚韵如,一开始并没有自己游到岸边,她只是随便找了一个方向游去,努力地游,至于游到筋疲力尽之后的下场是什么,她却并不知道,也不在意。   就在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无心挣扎地要任身躯沉入江水时,一股力量从肩头传了上来,她身不由己地自湖水中腾空飞起,只觉风声呼啸,身子几沉几浮,竟不知是落在哪处小舟上借力,又或是有人干脆以绝世轻功,凌波渡虚。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人已在岸上,脚已踩实地,耳旁有一个清柔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韵如抬头,明月下,美人如玉,月光竟不及那女子眸中的光华更动人:“是你。”   容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幼时听过的儿歌,梦中有面目模糊但感觉亲切的妇人,在他耳边唤着孩子。梦中有清清的水,蓝蓝的天,有水鸟掠过湖面,惊起一阵涟漪,梦里荷花开满了月影湖,香气飘了十里都不散。风很温柔,山很清新,青山丽水中,有个身影,无比清晰,无比美丽,笑颜如花,声若银铃。   整个世界,安静美丽得让人不忍醒来。   容若醒来时,日已当空,他躺在床上,久久不动,梦中的情景已经不记得了,但梦中的欢乐,却似乎还在心头。   有一个声音总在耳旁萦绕。   是梦吗?却如此清晰。   张开眼,看一室凌乱,满床被浪,回想那梦中温柔,梦里荒唐,脸忽然有些红,心跳得飞快,一种独属少年的羞涩和兴奋直涌上来。   无论何时,身体都是最诚实的,即使是傻子,也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腾的坐起身,四下一看,却觉十分陌生,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喊:“这是哪里,有没有人?”   “公子。”门外有人应声而入,绝世姿容绝世舞,这般佳人,如今却由他招之即来。   容若看到苏意娘,愣了一愣,脑子这才开始努力回忆:“是你,昨晚,我在这里喝醉了,然后,晚上……”   他看看苏意娘,再回头看看床,眼中忽然一片清明,微微一笑:“昨晚不是你,对吧!”   苏意娘一怔,昨晚他醉得那么厉害,哪里还有力量分清谁是谁。   容若微笑,伸手按在左胸上,仿佛可以感觉到那里心脏的跳动,只要心还在,情还在,有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认错,有种感觉,真真切切,直烙进灵魂深处:“昨晚,是韵如吧!她现在在哪里?”   苏意娘欲言又止,垂首才道:“我不知道。”   容若叹口气:“一定是害羞了,躲起来了。”   他眼中闪亮着光彩,声音里带着心满意足的感慨,以及无限的宠溺:“傻女人,为了我,何必这般委屈她自己。这么重要的时候,我竟然醉了。”回头看看床,看看被子,再想到昨夜荒唐,心中又是满足,又是感慨,又是忐忑。   他与楚韵如名分早定,只是当日在宫中之时,他总挂着自己迟早要离去,所以并不真的染指楚韵如。出宫之后,情思暗结,偏一到紧要关头,他就不知如何开口,竟是白白转了许多色狼心思,却一回也没成功过。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楚韵如默许,眼看着便是无边温柔,却叫一只猫给破坏了,当晚那神秘杀手的一枪,刺得容若心神震撼,知道自己目前还不知道被多少势力暗中算计,楚韵如的武功,也算不得真正的高手,他害怕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不敢再与楚韵如深夜独处。   过了没几天,又发生楚韵如暗中与楚家传递消息之事,两人的关系就此陷入僵局,眼看着彼此虽努力遮掩,但仍感到距离越来越遥远,没想到,一夜之间,竟又天翻地覆,有此出人意料的转变。   此刻容若心绪翻腾,又是狂喜,又是兴奋,又是不安,这段时间来的郁闷伤怀早就一扫而光,只是恼恨昨晚自己竟然醉得昏沉沉,哪里还懂温柔,这么重要的夜晚,不知都胡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呢?   此时此刻,他满心激动,只想快些找到楚韵如,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哪里还注意得到苏意娘的表情奇怪:“她必是一个人先回去了,我要去找她。”   容若大步向外走,与苏意娘擦肩而过,竟是毫不停留。   苏意娘忍不住唤了一声:“容公子。”   容若停步,回头一笑,满脸阳光:“什么事?”   “公子要如何处置我?”   容若一怔,这才记起,这个绝世美人,昨晚已经被人送给自己了。他摸了摸头,苦笑:“我还是不明白,苏姑娘名满济州,身份贵重,天下名士,不敢轻忽,怎么会被人随便赠来送去?”   苏意娘平静地说:“妓女就是妓女,纵然是名妓也还是妓女。”   容若一皱眉:“姑娘不要这般说自己。”   苏意娘轻声道:“所谓精诗词,擅歌舞,不过是抬举自己也抬举别人的手段,所谓目下无尘,清高自诩,不过是无奈自保的方法。天下女子多有,我纵薄有姿色,身在风尘之中,又哪里能得干净。我刻意孤芳自赏,旁人便将我看得与其他女子不同,纵是轻薄浪子,富豪强权,也多少敬重一二。但就这敬重,也不过是他们浪荡风流的另一种方式,不过是想传个与名妓诗词唱和,相交甚深的美名。这样的敬重,骨子里,又何尝不是一种轻忽。人说我的艳名满济州,不知多少富豪权贵量珠聘美,但你若问,有什么人肯娶我做正室夫人,我看所有誓言情深的大人物,不会有一个敢站出来。”   她婉然一笑:“今年柳家大小姐择婿,我的月下花舞,来看的人,就少得屈指可数。可见我纵有再多虚名,也只不过是舞姬歌伎而已。”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悲伤,甚至还带着笑容,唯其如此,才令人倍感辛酸。   容若脸上的笑容尽敛,神色略有沉重。   武侠小说中,常把名妓的地位抬得非常高,什么达官贵人都要给面子,但他以前看过不少明清小说,的确可以看出,在古代,妓女的地位极低,纵然是什么名妓美人,除了一点美名虚名,其他地位的确还远不如平常良家妇女。一生的愿望,往往卑微到只想要一个安稳的家,从良为妾,但就连这样的愿望,还常常做不到。   “我又何尝真的目下无尘,孤高自许?若得脱出风尘,纵是嫁予贩夫走卒,我也愿为做女红针黹、纺绩井臼,行中馈之职。可惜虚名误我,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与我亲近,若是高官贵介,就算将我纳于私室,也不过婢妾之流。更何况,一来,济州豪富大多想染指于我,暗中早有争斗,如今大都是相持不下,我若身有所属,只怕旁的人,求既不得,心有不甘,这些人哪个不是只手能遮天,财势可敌国的,真要拉下脸来兴风作浪,不知要出多大风波,到头来,必是我狐媚祸水,坑害了众人,我又怎敢让自己陷入这等是非之中。再加上,官府也喜欢济州有我这样的名妓在,若有高官显贵来往,有我座中相陪,也多一番光彩,怎肯随便为我脱籍。如今济州的显贵们也都知道,谁若独占了我必结怨于众人,却又不甘白白放手。公子是从京城而来,大家都想着,既然谁也碰不着,便不若赠予旁人,也是天大的情份。公子又受陆大人另眼看重,听说是送与公子,便慨然应允脱籍,我若不抓紧这次机会,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脱身风尘。”   容若听她语出辛酸,心中也为她难过:“你的身契我是不会接的,以后你是自由之身,天高海阔,再不受牵绊。”   苏意娘凄然一笑:“多谢公子美意,只可惜意娘往日虚名太重,不知多少人觊觎。只是身在妓籍,名在官册,不能强夺,如今我既脱籍,却无依无靠,一个女子,内无持家之主,外无应门之童,于这人世之间,虎狼之中,如何周全自保,飘零命运,不过付予流水落花。公子若是嫌弃,那我……”   容若忙打断她的话:“是我想得不够周全,那你暂时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吧!”他又笑了一笑:“性德也和我们在一起呢!我猜,你之所以答应赎身,也是因着他的缘故吧!”   苏意娘忙道:“意娘此刻一身一心,都属公子……”   容若笑着摇手止住她的话:“你别担心,你是个美丽的女子,哪个男人会不喜欢你呢!我看到了你,也会有向往之心,见你的一舞,也觉刻骨铭心,我也的确是个小气的男人,会眼红,会妒忌,但是……”   他顿了一顿,伸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心口,微微一笑,连笑容都是温柔的:“我的心太小,只放得下一个人,我只有一个妻子,名叫楚韵如。”   不知是被这笑容感染,还是被这温柔的语声所触动,苏意娘半晌无言。   容若望向她的眼神一片坦然明净:“请你陪伴性德吧!别让他太寂寞,虽然他自己不觉得,但正因为他不明白他自己的寂寞和孤独,所以才更加让人心疼。”   苏意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无声。   容若笑得眉飞目朗:“现在,我要回去找韵如了。”   他笑着转身出去,穿过小厅,进了大客舱,看到客舱里的性德,笑得更加开心,甚至还眨眨眼,做个鬼脸:“性德,以后咱们又多了一个大美人伙伴了,安排她住在你附近好不好?”   性德站起来,不说话。   容若知道他的性情,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高高兴兴笑着跑到船头,大声说:“开船吧!开船吧!我们回去找韵如。”   性德跟过去,忽然叫:“容若。”   “什么事?”   容若回头,满脸笑容,满眼光彩,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眼中的光辉比阳光更耀眼,幸福仿佛就在他的手掌中。   性德却再没有作声。   已经走到客舱中心的苏意娘,在通过大开的舱门,看到容若回头时,这神采飞扬的一笑,与满怀着希望和憧憬的眼神,忽然间觉得从身到心,直到手指尖,都冰凉一片。   容若没有注意到性德的反常和苏意娘的神情,他满心满意都是快快回去,见到楚韵如,倾诉着溢满胸膛的真情,心心念念,来来去去,满心满脑,都只得一个名字。   这一刻,他忘记所有的烦乱,未定的国事,众人的猜忌,各方势力的觊觎,一片真心不被明了的痛苦,全不及此时此刻,他心中激扬的兴奋。   这一刻,他真的以为,整个世界都是美丽的,所有的幸福就已在他眼前。此时此刻,他人在天堂,根本不会想到,也许转瞬间,便会被打下地狱,从此再也见不到那心心念念的人。   济州城外,曲江池畔,荒弃的山神庙中,当今的皇后,抱膝而坐,乌发散乱,身上仅仅披了一件普通的绸衣,脸上神色,一片空茫。   纤纤玉手递过已经烘干的衣服:“衣服全干了,皇后娘娘换上吧!”   楚韵如徐徐抬头望去。   纵然脱了外衫给楚韵如,自己仅着中衣,依然无损董嫣然的美丽风姿。她微微一笑,目光柔和。   楚韵如有些缓慢地伸手接过衣衫,站起来一件件穿好,目光徐徐往四周一扫,略带惨然地笑了一笑,悠悠道:“以前容若讲起江湖故事,总少不了破庙,晚上少侠、侠女总是错过宿头,非住到破庙不可,要是不小心跌到水里,或被雨淋湿,也总是要到破庙去烤衣裳,原来,这都是真的啊!”   她的声音低弱,笑容美丽却又无比悲伤。   董嫣然看得心中恻然,低声问:“皇后娘娘,你为什么要这样?”   楚韵如凝眸望向她,美人看美人,明眸视秋水,良久,方才轻轻问:“你呢!为什么在这里?”   “奉父命沿途保护陛下。”   她的声音平和,绝无明显的抑扬顿挫,这样神圣重大的使命,说来却是轻轻淡淡。   楚韵如闻声叹息,微微摇头:“若非董大人的愿望,你父命难违,只怕是断不肯来的。你就这般看不起他吗?”   董嫣然微微一皱眉,并不分辩:“他是君主,我是臣民,我只要尽了臣民的义务也就够了,并不想纠缠许多。”   楚韵如悠然叹息,神色怅惘,徐徐步出小庙,凝望温柔的曲江:“对我来说,他不是君主,而是丈夫。”语犹未尽,又自长长一叹,叹息之声,转瞬被曲江的清风,吹得随水而去。   董嫣然见她伤愁之色,心中一动,低声问:“如果他不是君,还能是你的夫吗?”   楚韵如微微一笑:“我是楚国的皇后,但只是容若的妻子。无论他是君王也好,百姓也罢,哪怕是囚徒乞丐,我也只想做他一生一世的妻,只是……”她声转悲苦:“这一生,再也不能了。”   董嫣然默然不语,她始终不明白,那个完全没有本事,遇事只会躲在女人背后的男人有什么好。这些日子,她虽一直暗中保护容若,但因惧性德的本领,从来不敢靠近,只是远远跟从,遥遥窥看,根本无法真正知道容若的所作所为,更听不见容若说的话,只是知道,容若从来没有一次,靠真本事打败过人,所有震动别人的事,不是靠性德教给手下的武功,就是靠他自己的财富地位。这样的男子,离了权势,又有何特别,值得如此美丽的女子,为他伤心至此。   楚韵如遥望济洲城,幽幽问:“你为何如此不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有权有势?难道生来有权势,便有罪吗?只是因为他武功不高?可是他没有高强武功,却有聪明百变的心思,难道是耻辱吗?你以为他是好色之徒?可是,他明明喜欢你,却何曾做过半点以势强逼你的事?你以为他无治国之才,可是他却能为国家的安宁,把天下权柄拱手让人。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他不好?”   她回首,凝望董嫣然:“如果想要保护他,为何不到他身边去?如果你想明白我为什么这般痴心待他,隔着这么远是看不到真相的,到他身边去,看他一言一行,跟他生活在一起,你会明白,即使没有君权王冠,没有倾天财势,他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这一边串的问话,一句比一句逼人,幽幽明眸中,闪动的光芒,竟连功力高深如董嫣然,也不由不转眸回避,良久,才轻轻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离开他?为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   楚韵如凝望济州城,遥遥思念着城中的人:“因为我知道,他当日与你见过一面之后,深为你美丽风华所动。我是皇后,岂可不解君心意,纵然心中有些难过,却不可失国母风范,所以大猎之时,故意拉你上马车,姐妹相称。而后知你不是一般女子,而容若又曾誓言说一生只愿与我携手,天下美人虽多,他纵欣赏喜爱,却不愿据为己有,所以此事,方才作罢。而今我已不能再伴在他身边,若你能给他安慰,我也安心。”   她深深一叹,又道:“我知你不是凡俗女子,非财势权位可以折服,我只是想请你去到他身边,只要真正和他相处一段时间,没有女子,能不喜爱他的。”   董嫣然在她身后摇摇头。   楚韵如看不见,只听得她继续低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离开他?”   “因为……”楚韵如心头一酸,语带哽咽:“你不要问了,总之我昨晚还发誓要一生一世守在他身边,谁知天意弄我,如今纵倾尽曲江水,也难再还我清白,我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去了。”   她心中悲楚,掩面便走。   董嫣然忙伸手拉住她:“你去哪里?”   “天大地大,总有我可去之处,你既是来保护他的,怎能一直陪着我说话,当然要悄悄跟着他才好。”   董嫣然暗中叹口气,却又柔声道:“天大地大,却不是可以任意而去的。请问皇后娘娘,你是要留在济州,还是离开?若是离开,你身上可带了路引关文?若无此物,天下诸城,都不会让你进入。若是留下,皇上必会派人四处寻你,你又往何处去躲?你虽是皇后,但若不想被皇上找到,就绝不可联络官府,甚至连楚家都不能找,那你住在何处,以何为生?你身上可带有银两?你可知道怎样洗衣,如何作饭……”   她这一连串问下来,楚韵如竟是目瞪口呆,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她虽是楚家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还有一身好武功,但生活的基本常识,却是完全不懂的。以前处处有人为她打点,哪里要她操心,此时竟被问得张口结舌,满面愕然,过了好久,才喃喃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远离济州,我不能远离他。”   她说话的时候,珠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这无助的模样,越发让人心中怜惜。   董嫣然从怀中取出一串玉佛珠递过去:“从这里往东再走一里,有一座水月庵,庵主与我有些故旧之情,你将此物给她看,她会为你安排住处,并帮你躲过官府的搜查,我也会时时去看望你的。”   楚韵如将玉佛珠接过来,低头一看,只见玉色晶莹,入手生温。虽说在宫中,这算不得什么宝物,但于民间,绝非凡品。心间不由微微一动,这位董家小姐,除了一身高深的武功,身上似乎有更多莫测的玄机。   恰好董嫣然也在想,这位皇后娘娘口口声声对皇帝痴心不改,却又一心一意要离开他,偏偏怎么也不肯说原因,到底是为着什么?   两个人对于对方,都有许多疑问,暗中转了许多念头,不约而同,深深向对方望去,目光撞个正着,却又同时一愣。   董嫣然忙道:“我送你去吧!”   楚韵如摇头:“我识得方向,自然能找。你还是去追容若吧!不管你愿不愿接近他,至少你肯真心保护他,我就感激你一生一世。请你不要担心我,暂时也不用来看我,最少在半个月内,不要来了。”   “为什么?”   楚韵如神色悲伤:“他一定会为我着急,一定会四处寻我,一定会吃不香睡不好。你日日跟着他,自然都看到了,若是回来,一一对我说,我必会控制不住,再来见他。只是,如今的我,已没有面目再见他了。”   她含泪凝视董嫣然:“所以,只要你能保护他就好了,切莫再为我介怀。等时间长了,他不再四处寻我,渐渐不再为我难过,你再来见我吧!”   说到伤心处,她心中酸楚无比,几不能成言,最后只得惨然一笑,转身向东而去。   走出十几步,她却又止步回头道:“相信我吧!到他身边去,你会真正明白,他是怎样的人。”   董嫣然默然无语,只静静凝望着楚韵如渐行渐远,良久,才悠悠一叹。   皇后娘娘,你以为天下女子的心,都小得只能装一个男子吗?天地如此广,世界如此之大,诗文之极,武学之峰,音律之美,山河之丽,哪一样不能让人一生沉醉,又何必只记得男女之情。   他是无能无勇之人也罢,他是大仁大义之士也罢,与我又有何关系,我只要从父命,守护他的安全,仅此而已。他是君王也罢,百姓也罢,于你是君是夫,于我,却是水过石壁,永不留痕。 第七章 三日之诺   容若要疯了。   他自己这么觉得,他身边的人也这么觉得,几乎全济州的人,都听说,那个从京城来的,有钱到挥金如土,把宝物当草芥一般送人的容公子,要疯了。   他的妻子不见了,他找她快找疯了。   那一天,容若回了家,四处找不到楚韵如,问到凝香、侍月、苏良、赵仪,以及园子里的阿水阿寿阿旺阿福,问尽了所有人,竟是一个也不曾见过楚韵如。   开始容若还以为楚韵如初经人事,害羞躲着不见人,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安一点点累积,当他最后用一种带点希冀,带点期盼,也带点恐惧的声音,向苏意娘询问楚韵如上船的前前后后时,连苏意娘几乎都有些不忍回答了。   在听完苏意娘的一切述说之后,容若转头,生平第一次,死死瞪着性德,一字字问:“为什么,不拦住她,你明明发觉了她不对劲,为什么不拦住她?”   “你知道,除了你的生死,其他事,我不能主动干涉。”   容若猛然揪住他的衣襟,大吼:“什么叫其他事?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深爱的人,她是你的徒弟,是你手把手教武功的人,她是我们这一路上,同行同止,同说同笑的伙伴,你这没心没肺的人工智能体,你就这样看着她跳到湖里去。”   他怒极了,狠狠一拳当胸打过去。   他武功虽然谈不上高,但得性德为他打通经脉,也练了这么久,这怒极一拳,力量竟也奇大,性德被他打得向后直撞出去,带动身后的椅子,再撞到桌子,最后连人带椅带桌撞到墙上,椅子当时就散了,桌子也断了,性德靠身法轻巧,勉强站稳,脸色略有些青,但神情却还一迳无波。   其他人全被容若这可怕的怒气吓住,只有苏意娘恐他再打性德,忙插到二人之间,大声说:“公子,你放心,夫人没有事,当时她在水里浮起来,还好好地和我们说话,后来越游越远,我船上的人都被点了穴,没法子撑船追过去,可是我一直在看着呢!我看见一个人影,把她从水里带起来,往岸上飘过去。那人衣裙飞扬,明明是个女子。”   容若死死地瞪着至今仍然没有表情的性德一眼,然后拂袖大步离去。   凝香、侍月对视一眼,快步跟出去。   苏良和赵仪则怒视性德。   苏良更大声指责:“我知道你一向冷心冷情,可是这次也实在太过分了,你就这样眼睁睁看她落水,看她远去,什么都不管,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敬你是我的师父。”他怒冲冲转身而去。   赵仪则看着性德叹口气:“我知道你本事很大,但是如果不会做人,光有本事有什么用,不会有人敬你爱你的。不如以后好好学学你那个没什么本事,只会胡闹的主子。”说完也转头离开。   萧远看完热闹,悠悠然负着手,迈着方步,唱着小曲走开了。   只有苏意娘关切地望着性德:“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从始至终,性德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直到此时,才漠然说:“我的本领是很大,但我的确不会做人,只有被允许做的事,我才强大,有许多对人来说很简单的事,我根本不会做,做不到。”   “什么?”苏意娘满脸迷茫不解。   “所以,我唯一被允许做的是保护容若。”性德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动,有了逼人的光芒:“你若想不利于他,必会后悔。”   苏意娘一怔,随即无限苦涩地一笑:“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原来只是为了威胁我。”   性德没有再看她,迈步徐徐出厅。   厅外明月高挂,他举头望月,月光映着他的目光。   我竟然也会威胁人。   因为失去了力量,所以才心虚吗?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话,本来不该有,本来不会说,那么,是不是,我本来也有可能,可以在昨晚,拉住她,拉回她。   容若要疯了。   不止是他自己这样认为,家里人这样认为,就连整个济州城,都开始传说,那个从京城来的挥金如土的阔少爷要疯了。   短短的三天,他不吃不喝不睡,几乎找遍了整个济州城,拜访了每一个他认识的人。可是长街攘攘,行人如流,偏不见那心中倩影。   谢家的客如云来,萧家宾客不绝,却从无人见过楚韵如的身影。   几天下来,他人也瘦了,眼也红了,整个人都落了形。   晚上被强迫着睡觉,可是一旦听得外面夜风偶起,树叶微声,便会情不自禁叫着:“韵如。”冲出门去,四下寻找。   奈何潇湘馆外,竹林寂寂,闲云居中,寥寥落落,又哪里见得到心中的丽人。   凝香和侍月急得痛哭,他已无心去理会,苏良被他的颓废样子气得高声大骂,他也听而不闻。苏意娘在身旁,朝夕照料,细心服侍,济州名妓竟屈做了他的丫鬟,他却也忘了感怀这美人温柔的滋味。萧遥和司马芸娘几乎天天来看望他,眉眼之间,尽是忧心,他却连应酬都不愿了。   三天之后,他再也不愿就这样无望地瞎找下去,便让苏良、赵仪驾了他的大马车,直奔府衙去了。   在府衙门口,等不及衙役通报,他一声不吭,扳开了衙役阻拦,直接就往里闯。   后面衙役叫着来追,他也只充耳不闻。   幸而闻讯亲迎的陆道静亲自走出好几道大门,直迎过来,才避免容若让一干衙役当匪类锁拿了。   陆道静见容若铁青着脸,忙上前见礼笑道:“容公子,可是为了夫人之事前来,公子放心,本府必会……”   容若打断他的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道静一怔,随即笑道:“公子是京中的巡查御史,我早已……”   容若冷笑:“陆大人,你不要看轻我,也不必看轻你自己。一个巡查御史,会这般挥金如土?一个巡查御史,会让你陆大人如此客气相待?我是谁,你未必知道,但我自来济州始,你想必已接到过上头许多条密令,必要注意我一举一动,亦要绝对保证我的安全,还需尽量满足我的一切要求,对不对?”   陆道静神色一正,施礼道:“公子既已道明,下官也不敢欺瞒。”   容若信手抛出一物:“你看。”   陆道静接在手中,只觉触手生温,凝目细看,却是一块晶莹得不见一丝瑕疵的美玉,上雕金龙,腾飞于云雾之中,龙生四爪,昂首疾飞,一须一发,莫不如生。   依礼部定例,唯天子可用五爪金龙,而四爪龙,代表的就是亲王了。   天潢贵胄,地位自不寻常。   陆道静微微一震,才忙施大礼:“恕下官无礼,还请问是哪位王爷驾临?”   容若一手扶他起来,沉声道:“我到底是哪位,你不必知道,反正有这玉龙佩为凭,又有你上头诸道密令为证,我的身份假不了。我的妻子,你自然知道,她是姓楚的,她在这济州失踪了。”   陆道静额上已经满布冷汗,楚家闺秀,大楚王妃,在他的济州城失踪,这么大的干系,别说乌纱,连脑袋还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呢:“王爷请放心,下官早已下令寻找夫人,现在即刻就加派人手……”   容若眼中有着飞腾的杀气:“不是加派人手,我要你倾全府之力,所有济州官方的力量去找她,找着了她,我自然承你的情,要是找不到……”   容若眼神一冷:“不要说你,就是当朝摄政王,我也有法子搅得他不得安生。”   陆道静汗如雨下,没想到这个平日见面永远笑嘻嘻的公子哥,冷起脸来竟这般吓人,当即连声道:“是是是,我这就去传令。”   容若闭了闭眼,勉强平抑下激动的情绪,点点头:“麻烦你了。”也不多看打躬作揖的陆道静,转身便走。   陆道静对着他的背影还在行礼,等他走出了大门,这才一迭声道:“快来人,传我的话,给我把所有人全派出去寻找容夫人,再传令到军营,请齐将军也动用军中的人手,找着了人,自然有重赏;找不到,你们一个个的也别打算安生了。”   容若出了府门,在外面负责马车的苏良和赵仪一起望向他,容若却也不理,登上马上,低声吩咐:“我们去谢府。”   苏良开口想问,赵仪拉了拉他,便谁也不说话,只去赶马车。   马车里的凝香递上茶来,侍月送上手巾给容若擦汗:“公子,你在外头奔走大半天,可要歇一歇再去?”   容若拂开她们的手,声音有些暴躁:“我不累,你们呢,到底有没有把韵如失踪的消息传上去?”   “是,我们早就把消息传递出去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京城了。”   容若闭目叹息:“韵如的身份不比寻常,不管是为了国事还是为了情义,七叔和娘都不至于置之不理,总要想法子寻找的。他们虽权倾天下,但远水也难救近渴,济州城中,官府的力量虽可为我所用,但有的人,耳目之灵,势力之广,比之官府,更加强大,我既没办法独力找到韵如,总要借他们之力的。”   侍月在旁边低声道:“寻找夫人,固然要紧,但公子的身子……”   “韵如一天找不到,我哪里还有力气顾什么身子?”容若猛然睁眼,神色竟有些狰狞:“你明白吗?韵如是深闺里长大的小姐,根本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她连洗衣服都不会,连怎么把白米变成饭都不懂!从小到大,身边哪一天离过下人,哪里懂得怎么独自在这个世界存活,怎么分辨好人坏人,真情假意?就连她的武功,都还算不得上乘呢!她就这样走了,我怎么放得下心,我怎么不牵挂,我……”   马车猛然一震,车里的人差点倒做一团,容若的话也因此一顿,待要开口发问,却听得兵刃声响,呼喝四起。   容若猛然推开车门:“怎么回事?”   不必等别人回答,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七八个人正在长街上打斗,行人早已躲得老远。   济州城武人奇多,打架的事也常有,容若初入济州城就曾在烟雨楼上看过一场大热闹,但那一次打得虽精彩,却远不及这一回的凶狠凌厉,誓拼生死。   只见得刀来剑往,纵来跃去,鲜血四溅,极是吓人。   一持剑男子一手拿着剑,一手持着一本书册,刚刚跃起,就见寒光一闪,他拿书的手给人生生削断。   削断他手的持刀大汉还不及长身飞扑,一道灰影急闪,一人自上扑下,一转一掠,已夺了书在手,就往旁边房舍高处掠去,人还在半空,只闻风声急响,寒光漫天,无数飞针钢镖已对着他射过去,迫得他不得不往下落去。   人还没落地,下头,三剑一刀双棍单斧已在等着他。   那人眼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左手一抛,将书册远远抛出,下头几个人便再也没有人管他的死活,各施身法急追过去。   那书册无巧不巧落在马车顶上,容若还没回过神,已听咚咚连响,风声呼呼──七八个人全落在他的车顶。   虽说他这马车奇大,但一个车顶多了这么多人,也显得太挤。偏他们还刀来剑去,掌劈指点,打得虎虎生风,震得马车四下摇摆,马儿长嘶不已。   容若一心去谢家,想快些借谢家在济州城的势力帮忙找人,偏被这莫名其妙的争杀耽误了,跳出马车想要争辩,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惨叫声起,一人自腰以上的半截身子从马车上掉落,漫天鲜血正对着他洒下来。   容若本来就晕血,更何况见人死状如此之惨,一时惊得动弹不得。一只手及时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扯,总算把他拖得远离血雨。   正是这几日来一直紧跟容若,容若却从不理会的性德。   容若随手挥开性德的手臂,再往马车上看去,那半截马车上的身子也落了下来,跟着落下来的,还有一只手臂,一条左腿,外加两根手指。   苏良和赵仪平时在济州城里也屡屡打架,也算久经征战,但这样的血腥杀戮,死生之战,也是从未见过,平日出即如电的双剑早忘了拔出来,一起腾身向后,少年的脸有惊有惧有不忍。   凝香和侍月人还在车里没下来,只觉上头打得天昏地暗,四周鲜血直流,她们学的不过是些轻巧的小功夫,早就吓得连声尖叫了。   容若开始见这满天鲜血,脸色有些发白,脚也有些软,只是听得凝香、侍月惊恐尖叫,满街行人纷乱逃窜,不少人跌倒被踩伤,惨呼声不绝。他一股怒气猛往上冲,竟然顾不得害怕,大喝一声:“别打了。”   他居然一拔身,直往厮杀中心处扑去。   车顶上打得正热闹,容若扑过去,当时就有一刀双剑外加一拳两脚对着他攻过来。   容若情急间在空中缩腿翻身,动作无比灵敏地躲过几下攻击,同时右手一挥,灰蒙蒙的粉末即时漫天乱飞。   这一下出手又疾又快,那粉末更被众人打斗时的劲风震得四处激飞,在场交手诸人,猝不及防都吸了一口。   这些人早就杀红了眼,全身上下,布满真气,一吸到异味,即时提气相抗,以他们的功夫,若不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剧毒,别的毒药迷香,就算吸了一两口,即刻闭气逼毒,也未必会吃大亏。   奈何容若手里挥出来的,却不是普通的毒药或迷香。容若用的是他下令太医院配出来,可以连大象都迷晕的迷药,为了对付一流高手,容若还在其中加了一些辣椒粉与胡椒粉。   中了迷药与固然可以屏息闭气,可吸进一口辣椒胡椒二合一粉,任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不连声咳嗽,就算是神功盖世,谁有本事一边咳嗽一边闭气。   霎时间只听咳声一片,所有打生打死的人,一概弃了刀剑兵刃,拚命掩着嘴猛咳,越咳越吸气,越吸气越中毒。等到容若在空中连翻三个跟头,利索地落在地上时,车顶上的人已经东摇西晃,最终一个个跌倒下来,人事不知,还满脸因为剧烈咳嗽而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   若是平时,容若用这等卑鄙手段大获成功,必是要得意洋洋,摇头晃脑一番,但现在他脸色铁青,望望四周一片鲜血,眼中怒色愈重,身子晃了一晃。就在别人以为晕血的他要晕倒的时候,他却站直了身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人群中有一道人影忽一掠而出,略一盘旋,即如飞而去。   容若眼尖,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本刚才在许多人手中争来夺去的书。   容若还不及动作,却见四面八方,竟又有四五道人影奋起直追,速度如电,转眼远去,很明显,另一场血战,不知又要在什么地方展开了。   想及刚才一战的惨烈和死伤,容若心中一阵惨然,身形微动,几乎有追上去的冲动,却又听到一连声的高喊。   “让开,让开。”大喝声从长街尽头传来,一排兵士持戈驱散本来就颠颠撞撞、慌乱躲藏的民众,转眼开出一条道。   近百名军士手持兵器,迅速把马车围住,动作干净利索地将地上被迷晕的一干人等抓起来,没受伤的四马躜蹄地绑起来,受重伤的,则套上锁链由两个兵士扶住。   在士兵之后是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将领高大威风,正是齐云龙。   他把手一挥,威风凛凛地发令:“把这一干当街斗殴的人全押下去。”双目炯炯,瞪了容若等人一眼:“这帮人参与斗殴,也先行看押再说。”   容若反瞪过去:“瞎了你的狗眼,没看到我这是制止斗殴吗?”   他本来找不到楚韵如,心情就极坏,更看到活生生的人,这样残虐厮杀,大受刺激,再被这不知好歹的齐云龙一气,竟是把平时的风度全忘光,张口就是粗话。   齐云龙把脸一沉:“拿下。”   “你们谁敢?”容若愤然望去,脸上一片肃然,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当过几天皇帝的原因,此时一发怒,竟真有一种慑人的威严,其他军士一时都止步不前,竟没有人敢近容若的身。   容若这才望向齐云龙:“依大楚律,济州城的治安应由府衙负责,为什么上街拿人的不是衙役,却是你们这些官兵?”   “你是瞎子还是聋子,这几日,济州城为了争夺天琴手秘笈,死伤遍地,两天内,已发生了三十几起死斗,死伤者四十余人。就连知府衙门都应付吃力,不得不要求我调动军队,管制全城。如今我绝对有权拿你,你还有什么话说?”齐云龙冷笑声声。   容若一皱眉,后退一步,扭头想问性德,却又在张口的一瞬间把头生生扭回去,远远冲着赵仪问:“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赵仪一跃到容若身边,这才低声道:“你这两天什么外面的事都不问不管,整天就只知道找人,只要人家不打到你面前,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现在济州城最热闹的两件事,一件是从异国来的周公子,一掷千金,包下月影湖里所有的画舫同游,有本地豪富不服,他在船上拿银票当纸钱烧,比富夸贵,无人可及。当夜据说各方高人、各路高手、各大势力,总共有二十多拨高手夜探周公子的底细,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被挂在月影湖边的大树上,没有一个动弹得了。而且整个济州,高手无数,竟无一人,可以解得开他们被制的穴道,只能等他们穴位自解。所以,一天一夜之间,这位周公子,已成为济州城人尽皆知的人物,每个人都在谈论他的身份来历。”   容若烦躁地打断他的话:“你省省好不好,我是问你这帮人为什么打生打死?”   “另一件事,就是日月堂的明若离把他三大绝技之一的天琴手秘笈当街扔出来,说是决定要收传人。如果有人能在三个月内练功稍有小成,让他感到满意,他就收为徒弟,传以衣钵以及日月堂的基业。所以这帮人闲着没事,就满世界拚命了。”赵仪不以为然地回答,显然对于年少的他来说,明若离高绝的武功,日月堂浩大的基业,还不如一个来历不明,充满神秘感的某某公子更有吸引力。   当然大部分江湖人士的想法与他不同,所以才会有这漫天的血腥。   容若脸色铁青:“明若离简直唯恐天下不乱,这些江湖人都没脑子吗?这样打生打死让人家看好戏,明家的功夫有什么好学,日月堂的权势再大,财富再多,没了小命还怎么享受?”   他心中愤然,可别人却不会给他机会长时间发泄情绪。齐云龙冷笑连声:“悄悄话说完了,就跟我们走吧!”   容若愤然昂首,正要发作,就听到一迭声大叫:“容公子。”   却是陆道静骑着一匹马,飞速而来,隔着老远已是连声呼唤。到了近前,看也不看齐云龙,滚鞍下马,对着容若一抱拳:“下官一听到消息就即时赶来了,多亏公子出手,阻住刚才的杀伐,不知公子可曾受惊?”   容若见他出面,更加激愤:“陆大人,你身为一地父母官,就这样眼看着济州城里,日日厮斗,血案不绝吗?那一条一条,全是人命!”   陆道静面露苦笑:“容公子,济州城与别处本来不同,天下武者,十之有九,聚在济州,大都恃艺而骄,行事放纵。以往也常有打斗,不过大多还都知道分寸,不至于让官府为难。而今明若离一次收徒大事,震动济州。明若离的武功,本算得上绝顶高手,得此明师,是练武之人梦寐所求之事,更别提日月堂的浩大身家。在济州城靠武功混饭吃的,谁不是为财为名,既然可以一步登天,哪个不是豁出命来苦斗,谁还把王法放在眼里。如今济州武人,至少有一大半卷入这场厮杀中,下官若以官府力量,重兵相压,只怕反而激起更大的变乱,只能把驻军全部调动起来,力求把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   容若皱眉道:“你可以去找明若离,要他收回前言。”   陆道静长叹:“明若离只是扔出秘笈,说要收一个徒弟,他并没有叫别人去厮杀争斗,并没有犯半点王法。若是普通百姓,下官还可以用官家威势相逼,明若离何等人物,在济州根深势大,又没有半点把柄让人拿住,下官也强他不得。”   容若脸色数变,随即冷笑一声,竟是威棱隐隐:“好一个明若离,这样惹起满天血腥,他自己倒还手脚干净,陆大人,你既用王法治不了他,我自有治他的法子,三日之内,我必要济州恢复安宁,收了这满天的腥风血雨才是。只是在这三日内,陆大人你一定要尽量控制住局面,不要再让人枉死于这种争杀中。”   他挥手一指远处:“刚才就有人夺了秘笈往那边奔去,想必又是一场血腥厮杀,大人你最好即时带人赶去。”   陆道静面露难色:“公子,济州武人众多,目前已有大半陷入争斗中,其他一小半,怕也蠢蠢欲动,若要把事态完全控制住,就须倾尽济州所有的军力,四处把守巡查,一处私斗乍起,立时便能召来近百军士解围,这才勉强有可能阻止死伤,只是,如此这般,只怕官府再无力寻找容夫人了。”   容若一怔,长叹一声垂下头来,却又在垂首之间,见那满地鲜血,心中一凛,猛一咬牙:“大人,请你先以济州百姓安宁为重。等到此事了结,再寻……”他声音忽地一涩,却坚持说下去:“韵如不迟。”   也许是为了防止自己反悔,他说完了这句话,便跳上马车,大声喊:“走,我们先回家去再说。”   性德也跟着上了马车,赵仪回到车辕处赶车,从主人到下人,竟是谁也没多同陆道静打声招呼道个别。   陆道静也不恼怒,原地拱手而送。   齐云龙在旁边却越看越恼,冷笑连声:“素日知道陆大人谦谦君子,礼贤下士,今日才知道大人恭敬容让到如此地步。”   陆道静微微一笑:“齐将军,容公子阻止厮斗,间接救了许多人命,也免得百姓慌乱受伤,他救我济州子民,我身为济州父母官,敬他三分,又有何不可。倒是刚才夺书人远逃,别处纷争杀伐必起,将军有空与我闲聊,倒不如先去救人止戈为妙。”   齐云龙冷然道:“好,我这就去,这三天内,我齐云龙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必要保住济州城内不再出人命,我倒要看看,三天之后,那个人如何平定这一场大乱。”   有这个疑问的人不止齐云龙,所有听容若夸下海口的人,无不心怀疑惑,包括凝香和侍月。   容若一上车,凝香就问:“公子,如今夫人行踪尚且不知,公子再干涉日月堂的事,是否妥当?”   容若心中因刚才所见的杀伐仍感悲凉,语气之中郁愤之意极浓:“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我虽不是圣人、不是大侠,可这样的事发生在眼前,怎能不管。更何况,就算为着韵如,也不能让济州再这么乱下去。韵如人虽离去,但绝不会远离我,绝不会远离济州。济州现在到处杀伐,随时会闹人命,这些人杀红了眼,哪里还收得住手,牵连旁人,伤到无辜,也是常有的事。万一累及韵如可怎么办?”   “可是,公子要怎么做才可以平息此次纷乱?”侍月回头看性德一眼,在她想来,除了武功盖世的性德,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压得住济州城神秘莫测的杀手头目明若离了。   容若自然不至于指望性德帮他出手打架,只是看定性德,问出了这几天来,第一句主动对他说的话:“明若离以什么武功最出名?”   “明若离此人精通十八般兵器,一般的武功都能信手使出来,但最出名的却是他的三大绝学,天琴手、若离剑和风云击。”   容若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性德,我要学武功。”   车里的凝香、侍月听得一起发呆,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和正要面对的难题,有什么相干的。   性德安静地等着容若说下去。   容若则沉静地说:“我要学天琴手、若离剑和风云击。”   性德望向他,神色平静:“所以……”   “所以,为了让我学习方便,你是不是应该先一步把口诀心法等等全抄出来给我看。”容若说完了,略有些紧张地盯着性德。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要求会不会触动程式的禁忌,一方面,为了平衡的原因,所以,很多秘密性德就算知道,也不可以告诉容若,必须容若自己去寻找。而别人的独门武功,也可以算得是一种秘密。   但另一方面,性德却有义务教导容若武功,平日所教的,无不是最精妙的武学,相比平时学的东西,明若离的三大绝学也并不是最强的。以此而推,那性德教容若这三门武功,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容若唯有赌上一赌,紧张地等待性德的答覆。   性德只沉默了极短的时间,然后淡淡道:“回去之后就写给你。”   容若心神一松,往后靠去,大声说:“快回去吧!苏姑娘还在家里等我们呢!” 第八章 满天秘笈   第二天,济州城最繁华的前门大街上,出现了一桩奇景。   一整条街的墙壁都被人贴满了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字,仔细一看,竟是整本的天琴手秘笈。   初时大家还以为有人恶作剧,不以为意,可是仔细一看,立知不凡。   真正的行家高手,在武功上的造诣到了一定的程度,不管什么秘笈招术,大多一点就通,一遍看下来,就可以确定真假。   既肯定了这是真本,绝非伪作,如此绝学在前,岂有错过的道理。更何况还有明若离诱人的许诺在前,反正明若离也没规定天琴手一定要捧着他扔出来的那本书练出来才算数。   于是,整条街挤满了佩刀挂剑的武人。对着墙壁念念有词者有之,摇头晃脑者有之,比手划脚者有之,运气作势者有之。自然挤前者有之,踮脚者有之,上蹿下跳者有之,更有齐刷刷一排人,用平时拿惯刀剑的手,握着纸笔,埋头猛记,写得满身大汗,比之平时练功打架还要辛苦。   不过因为大家心思全在天琴手的秘笈上,难得聚了这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其中有不少还有宿仇恩怨,竟都全神贯注做自己的事,半点争执,一丝干戈也没有。   日月堂的人见此大变,不免手足无措。   本来一本秘笈扔到外头,自然不免外传,只是任谁也想不到,有人会把整本秘笈完完整整抄在墙上供天下人看。   江湖人素来习惯傻乎乎捧着一小本书当宝贝,杀来砍去,死伤无数,就是脑袋不开窍,想不到拷贝、放大、公之于众,这些简单直接的方法,所以乍见这一变化,日月堂竟没有及时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等到第二天,日月堂才终于开始行动。   有人挤在人群中往前行,或碰着了人的肩,或撞到了人的背,几下争吵,然后就变成拳打脚踢,接着是刀光剑影,很快,风暴就扫过每一个人,大家打成一团。等官兵赶到,好不容易控制住场面后,大家才发现,写满字贴在墙上的纸早已又破又烂,在混战中,沦为牺牲品。   那些抄完全本的人各自找地方修练去,没抄完的人急得团团转,自然有人追着抄完的人喊打喊杀,要偷要抢。   可惜,这样的混乱,也只持续了一夜。第二天,济州府衙前就摆了长长的摊子,知府大人亲自坐镇,贩卖天琴手秘笈的手抄本。一百两银子一本,价格虽贵,生意竟好得惊人,买书的队伍从府衙一直排到城门。又有近千名官兵沿路警备,就算有人想要弄些乱子出来,也不敢妄为。   到了第三天,市面上就有大批还散发着墨香的印刷书稿贩卖。所有书商,几乎人手一大堆。   一开始价钱叫得还算高,十两银子,可是因为书太多,卖的人更多,叫卖的价格渐渐降了下去。   “瞧一瞧,看一看,天琴手秘笈一本,只要五两,物美价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洒血大拍卖啦!天琴手秘笈,四两一本。”   “各位英雄,各位大侠,为了大家的前程,大家的未来,请光顾小号──识远书斋,小店适逢十年大庆,贱价酬宾,天琴手秘笈,三两银子一本。”   “清仓大拍卖,天琴手秘笈,绝对正货,如假包换,一两银子一本。”   “天琴手秘笈,全城最低价,一两银子一本,买一送一,另赠《欲海花》一本,火辣艳丽,无边风流,切莫错过。”   就这样一直叫下去,到第五天,天琴手秘笈价格已经跌到十文一本,买一送二了。   至此,武林中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盖世神功,已经贱如脚底之泥,满城百姓,人手一份,还有什么人肯为它去打生打死,流血流汗。   第七天一大早,前门大街已是热闹非凡,各处摊贩叫卖不止。   城南烧饼张的铺子前三张桌子坐了个八成满,摊位前还站着一帮要买了烧饼带走吃的客人,忙得烧饼张满头大汗,双手半刻也不曾闲。   烧饼的香气远远传出去,诱得路人也食指大动,不由驻足。   一个身子圆圆,脸儿圆圆,笑起来眼睛圆圆,嘴圆圆的中年人本来在长街上信步闲走,闻到这烧饼香气,忽然一转弯,往烧饼铺走了过来。   一个高大矫健的青年紧跟在他身旁:“主人想吃烧饼,属下去买来。”   “不用,不用,我也好久没在路边摊吃过东西了,就回味一下过去闯世界时的艰辛吧!”明若离摸着肚子,笑得似个慈祥的弥勒佛,迈着短短的双腿,来到有些挤的桌子前,往下一坐,本来稍嫌挤的一张桌子,即刻一点空余位子也没有了。   跟着他同行的年轻人来到烧饼铺前,高喊:“拿五个烧饼。”   “小子,有个先来后到行吗?我这还没拿呢!你唠叨什么?”站在他前面的客人不满地念叨一句。   烧饼张陪笑说:“客官别急,人人有份。”说着手快脚快地把刚做好的烧饼从锅里取出来。   “我要带走,给我拿个东西包着。”   “好咧。”烧饼张拖长了声音一声叫,动作干净利落地把案板旁一本已撕得七零八落的书撕下两页,包了三个烧饼,客客气气送过去。   后面排队的年轻人眼尖,脱口就叫:“你用天琴手秘笈包烧饼?”   “什么秘笈不秘笈,不就是多得卖都卖不动的书吗?我隔壁卖书的赵老头,一屋子都是,逢人就送,送了我十几本呢!也不错,够我包个十来天烧饼了。”   烧饼张乐呵呵用盘子装了五个烧饼递给年轻人,还非常关心地问:“客官,你脸色不好,莫不是有些不舒服。我邻居王瞎子很有些神通,能制符水治病,最是灵验不过,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   年轻人大力把烧饼接过去,扭头走到明若离身边,脸色已由惨绿变作铁青。   明若离从碗里取过一块烧饼,慢悠悠送进嘴里,徐徐嚼两嚼:“不错,味道挺好。”   年轻人愤然道:“主人。”   明若离悠然道:“少安毋躁。”   年轻人不能发作,只得用力把碗往桌上一放,也许是因为用的力太大,整个桌子竟晃了一晃,好几个人放在桌上的碗竟翻转过来,烧饼掉了出来。   同桌的人大多站了起来,一人高喊:“老张头,你搞什么鬼,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断腿的桌子快修好,你就是不听,三只脚长,一只脚短,动不动摇来摇去,谁吃得了东西?”   老张拿起一本天琴手秘笈笑嘻嘻跑出来:“没事,老哥几个,没事,我这就弄好。”说着蹲下来,把好好一本书,塞在其中一个桌子脚下,接着站起来按了按桌子,又笑道:“小事一桩,看,这不就没事了吗?”   年轻人眼露凶芒,猛一抬手,手还没放下,就被明若离举臂一格,救回了老张头一命。   “主人!”   明若离拿起第二块烧饼:“来,吃饼,吃饼。”   年轻人面露愤愤之色,奈何明若离浑若无事,一边吃着饼,一边看着街,一边还闲闲说笑。   前门大街越来越热闹,做买卖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一个二十来岁书店伙计打扮的人,正好在烧饼铺附近,来回兜售。   “火辣香艳,风流奇情,夜御九女,花样百出,《欲海花》最新上市,十文一本,附赠四本天琴手秘笈,各位识货的,千万不要错过啊!”   “这位大哥,我看你身强力壮,精神过人,这本《欲海花》正好适合你。”   “走开走开,满世界卖这书,我早就买过了。”   “这位大爷,小人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正是有福之相,现在又逢桃花运起,不如买一本《欲海花》,顺便还有四本天琴手秘笈附赠,学了之后,强身健体,有益风月啊!”   “去去去,大爷我是走桃花运,用不着你这什么狗屁秘笈,照样情场顺畅。”   可怜的伙计,卖来卖去,竟是连停步光顾一下的人都没有,只能站在街心叹气。   坐在烧饼铺里的一个人,扬了扬手,操着北方口音喊:“过来,把那书给我瞧瞧。”   伙计紧赶慢赶地进来,恭敬地把一本书递过去:“一看就知道大爷是从大地方来的人,果然识货。”   “我是北方人,到济州来做生意的,今天刚到,济州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不但烧饼好吃,地方热闹,连卖书也与别处不同。”北方客商把书一翻,满意地点点头:“好,这书不错,这么有意思的书,在我家乡可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买卖。”   他把书往桌上一拍:“行,我买了,对了,那个附赠的什么秘笈也给我拿来,既是和《欲海花》配着卖的,想必是练调情手法或金枪不倒神功的秘笈吧!”   四周其他食客,一片哄笑。   站在明若离身旁的年轻人却双眼冒火,猛地向前踏出三步。   明若离圆圆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的笑也有些灿烂不下去了,正要开口叫住他,忽听得烧饼张跳出案台,冲着对面一人大叫:“老李,老李,帮我看着铺子,我上趟茅房。”   他往外跑出几步,又扭头转回来,冲到案台处,伸手在天琴手秘笈上撕下三张纸,这才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明若离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烧饼往桌上一扔,再没有丝毫食欲。   那个年轻人僵站在店中间,既想去劈了那北方客商,又想追出去宰了烧饼张,一时反倒僵站在原处,没了动作。   明若离慢慢地说:“松风,别站着了,我们走吧!”   年轻的松风一声不吭到了明若离身边,闷闷地问:“去哪里?”   明若离慢慢抬头,笑了一笑,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笑起来,却有一种凌厉至极的锋芒逼人而来:“去拜访当初夸口三日平乱的容公子。”   他站起来,拂拂衣袍,负起双手,漫步向前。   松风不甘心地回头看看烧饼铺,一跺脚,跟了过去。   十步之后,身后忽传来砰然大响,明若离头也没回地往前走。松风却应声回头,发现刚才明若离坐的凳子,居然化为碎片,而明若离用过的那张桌子,已是四分五裂。   松风怔了一怔,再回头时,见明若离已经远去,忙快步追了上去。   烧饼铺的人被这一突变吓坏,纷纷挤过来看,却见桌散椅碎,而刚才椅子前的地上,多了两个深深印进青石地面的脚印。   众人无不骇异,面面相望。   楼阁玲珑,游廊回转,柳丝依依,碧水池塘。   好花好树好景致,好水好亭好游鱼。   奈何花园的主人意兴阑珊,枉废了如此美景。   容若背倚山石,闲坐在池塘边,脚下无数游鱼来来去去,身边红花绿草,清新悦目,他的眼神却只茫茫然望着远方,一动也不动。   性德站在距他十步远处,静静凝望他,却一直不靠近。   一双纤手递过一碗清香四溢的莲子汤:“今天一早,公子就不吃东西,你也跟着不吃,再这样下去,就算你武功好,身体也撑不住的。”   纤手奉香汤,软语问饥寒,如此美人,如此风光,性德却是连眼角也不往身旁的苏意娘扫一下。   苏意娘脸上本来带着温柔关切的笑容,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渐渐黯然垂首,长长一叹。美人伤愁,叫人销魂断肠。   便是连隔着老远望过来的苏良和赵仪,脸上都露出同情不忍,愤愤不平之色。   凝香和侍月也隔着池水回廊,遥遥相望,不时低声交谈两句,神色恻然。   其他园子里的下人,平时也见多了这种情景,私下早自议论纷纷。   真真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那样一个美人儿,不跟着主子转,心思全放在侍卫身上,偏那艳福齐天的侍卫,竟是偏不把这绝世美人放在眼角,这样不知惜福,实在看得别的男人心火上升,郁闷万分。   苏意娘本人除了黯然一叹,却绝无其他不满之词,略一犹豫,走向容若,低声道:“公子,你先吃点东西吧!如今济州城的纷乱已经平息了,陆大人倾尽官府之力在找人,谢老先生那边,也动用了一切人力,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了,公子饿坏了身子,将来夫人回来见了,岂不伤心。”   容若略略抬头,看看她手中的碗,有些无力地笑一笑:“是不是性德不领你的情,就给我了。”   苏意娘脸上飞红,急道:“公子……”   “别着急,我没生你的气。”容若随手捡起一粒小石子,扔进池塘,看着一道道涟漪泛起来,轻轻地说:“以前闲了没事,就爱拉了韵如来钓鱼,鱼钓得多,就说韵如太漂亮,鱼儿贪看美人,一个个抢着往她钩上撞;鱼要钓得少了,我就说她美得沉鱼落雁,鱼儿见了她羞惭,沉在水底不肯出来了。”   苏意娘心中酸楚难过,略有些哽咽地喊:“公子!”   容若眼神茫然,望着前方,声音很平静:“知道吗,我的愿望很简单,很微薄。只要找一处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安一个不必太大太华丽,却舒适温馨的家,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不忧衣食,不愁生计,不管国事,不问春秋。成日里只管吃饱睡足,享受人生。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借酒浇愁,可以赋诗高歌,可以感怀涕泣,可以对月酣舞,高兴的时候呢!就去骑马打猎,划拳赌钱,就是看看书,下下棋,钓钓鱼,甚至什么也不做,只坐着发呆也是好的。若得闲呢!就出去行行德,积积善,修修桥,铺铺路,交些天南地北的好朋友,听些天风海雨的奇闻逸事。悠闲从容,不追名不逐利,了此一生。这个愿望,对我来说,要实现很难,太多太多的人仇视我,太多太多的人怀疑我,我努力让所有人开心,我努力让别人相信我的真心。虽然很难很辛苦,终究还是一步步过来了,就在我以为,我的愿望最终可以实现时……”   他轻轻抬手,做了个捏的姿势,声音平静而漠然:“我不知道是命运的大手,还是什么人的暗中力量,只要这样轻轻一捏一碰,所有的东西全部毁掉,我的白日梦就这样轻易化成碎片。”   他越是平静,越让旁观者感到悲凉,苏意娘微微侧首,抬左手拭了拭眼角,还要再开口劝慰,却见远处的侍月分花拂柳,渡石过桥地来到近前,低声道:“公子,日月堂明若离在外递帖子求见。”   “不见。”   苏意娘眉头微皱:“公子,明若离在济州大有势力,这次公子把天琴手的秘笈刻版印刷,弄得满城都是,已大大驳了他的面子,若再闭门不见,只怕……”   “怕他什么?”容若冷冷道:“我没把他另两项绝学的秘笈也一起刻版印出来,已经算给他留余地了,我如今只想找到韵如,没功夫也没时间理会他这种动辄惹起腥风血雨的人。”   “此人权大势大,手段又多,只怕公子不见,他也未必肯走。”   “那就让他在前门慢慢等吧!”容若站起来:“我在家本来已经坐不住了,我要出去找韵如,先从后门走吧!”   苏意娘情急叫了出来:“公子,济州人人都知道日月堂是杀人组织,有无数杀人于无形的办法。”   容若冷笑一声,用手一指性德:“要杀我,看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同不同意。”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往后门处走去,性德一声不出地跟随着。   苏意娘眉头深皱,面有忧色。   侍月在旁安慰:“苏姑娘,你放心,我们公子身份非同寻常,萧性德的武功更是惊世骇俗,有他在,公子不会有事的。”   苏意娘长叹不语,只眼睁睁看着容若与性德的身影远去。 第九章 太虚异客   大门外,松风已经来回踱了十几趟,见大门仍然紧闭,一点迎客的动静都没有,年轻的脸,简直都铁青一片了。   明若离静静站在大门口,慢吞吞道:“松风,不用着急,他若不想见我,你就是把他家门前的地都踏低三尺,这大门也不会开。”   他眼神深深望着紧闭的大门,似要望穿这重重门户,看到这座深深庄园中的人。   济州花魁委身为婢,济州首富待如上宾,轻易调动官府力量,三日内就让刻版印刷的成品充斥在全济州,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高深莫测。   但最震撼人的,莫过于那本天琴手秘笈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本秘笈并不是从他放到外面的那本书上抄来的。   天琴手是三百年前祖师所创,秘笈世代相传,时日太久,武林中争杀又多,难免会有破损。一本书里,也多少有几处残页,几篇断章,无法弥补,只能靠后人自行领悟。   可是,那抄在墙上,手抄贩卖,刻版印刷的天琴手秘笈,却是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个字都不缺。他苦练天琴手多年,只看一遍,就能把全本书融会贯通,清楚地明白,那的确是天琴手真本中的内容,绝无一字虚假。   越是如此,才越是叫他心惊。因为莫测高深,所以不敢妄动,所以冷眼看容若的下一步动作。   没料到,这个人竟真的眼中只有自己失踪的妻子,济州纷乱一停止,他就全身全心投入到寻找妻子的事件中,根本对日月堂毫不理会,既不上门交待一声,也不防范、畏惧日月堂的行刺,倒好像根本没把他日月堂放在眼中,认为他明若离全不足以介怀一般。   这几日内,日月堂中群情激愤,反而要明若离自己想法子弹压住。可惜明若离纵自负定力惊人,今日在街头偶见他毕生绝学,被平常人如此糟蹋轻视,终还是按不住性子,亲自来访容若,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只有两扇迟迟不开的大门。   他在济州多年,无论是当今首富如谢远之,武林巨擘如柳清扬,还是朝中官员如陆道静,还从没有人敢于如此无礼对待他。   容若越是这般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明若离倒越不敢将他等闲视之,不肯轻易动怒,只是站在大门之前,心中暗自筹思,耳旁忽听到笑语轻询:“请问,名满济州的容公子就住在这里吗?”   明若离回头望去,见一个少年,锦衣华服,眉目清秀,笑容满面,观之可亲。   明若离却是心间一凛,圆圆的脸上盈满笑意:“这位想必就是几日之内,名动济州的周公子了。”   周姓少年笑着一揖:“少年轻狂,不值先生一笑。先生莫非也是来拜访容公子的?”   明若离笑得慈祥如弥勒佛,好像日月堂内上下共七名踩盘子探消息的高手,半夜被人从周公子的画舫扔进月影湖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热情地上前,热情地伸手要来挽周公子的手:“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周公子与容公子名震济州,是我神往的人物,今日偶遇,实在应当好好亲近。”   周姓少年并没有伸手回握,只一拱手:“多谢先生抬爱。”   明若离热情的手刚刚伸出去,满脸洋溢着笑容,圆圆的手臂饱含感情,却已将周姓少年全身上下全纳入他控制范围内,只要心念一动,至少有二十九种方法置人于死地,十八种方法将人生擒,且断不容一丝一毫的反抗。   但是他伸在半空的手,却又在一顿之后,在空中一合,变成了拱手回礼:“周公子太客气了。”   他依旧笑得慈祥热情,只是额角处有一滴汗水,悄然滑落。   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刚才伸手的一瞬,四周忽然满是肃杀之气,整个天地似乎都化为实物,对着他压下来。纵他武功盖世,于这天地而言,亦不过草芥蝼蚁而已。   这一明悟让他立刻拱手行礼,而所有忽如其来的压力,也如被和风吹散,瞬间消弭。   直至此时,明若离才看到,离周姓少年十步之遥,有一个灰袍人,头戴斗笠,看不清容貌,却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明若离一生闯荡江湖,见多风浪,在任何场所,都能悄悄关注全局,不会错过任何细微的事物,可是刚刚周姓少年现身时,这灰袍人明明跟在身旁,却像与天地融为一体,让人根本察觉不到,直至忽然放出强大压力,却如惊涛骇浪,天崩地裂,以明若离这等武功,这等历练,也要凛然生惧。   至此虽压力全消,心中却沉重无比。   这些年闯荡江湖,见多风云,何曾有过这等束手束脚的时候。这几年,人在济州,权势倾天,志得意满,却怎料转瞬间,奇士英才,纷纷涌现,俱皆高深莫测。   一个容若,已让他暗自心惊,这个忽如其来的周公子,更叫他忐忑不安。   再看这周姓少年,眉目清朗秀美,看年纪也不过十七八,正是人生最青春激扬的时光,未来成就,更加不可限量。他忽然生起暮气深沉苍凉之感,纵一世英雄,一生成就,终也是老了,未来的世界,也许已经是这些人的吧!   这种念头一升起来,忽然间有些心灰意懒了。   周公子与他一番客套之后,便将手一指大门:“先生,不如你我一同叩门如何……”   “现在敲门见不到容若。”十步外的灰袍人忽然开口,声音清悦好听,如冰玉相击,泉流石上:“他刚刚从后门离开了,应该是急着找他失踪的妻子,又自满街乱转去了。”   周公子一点头:“好,那我们去他必经之路等他。”他回头对着明若离一拱手:“告辞了。”   明若离圆脸上仍满布着笑容拱手回礼:“公子好走。”只是笑容却有些恍惚。   眼看着周公子主从一前一后远去,他眼神悠悠,直到人家转过街角,不见踪影,却还没收回目光。   刚才这对主仆两句对话,极有意思,周公子明显不知道容若不在家,所以才来拜访,可是他那手下,却像忽然间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   若不是未卜先知这种不可能的事,那就是有人暗中用旁人不知的方式给他通消息于无形了。只是日月堂专营刺杀,他自己就是这种暗讯消息的祖宗,有什么人可以在他的面前,悄然传递消息,他却完全看不出来。   这一番惊疑不定,让他双眉紧皱,再也不能保持平日笑呵呵的形象。   松风在旁低唤:“主上。”   明若离到底是一方人杰,沮丧颓废都是一瞬间事,在松风一唤间,已恢复正常,目光明晰,声音低沉地迅速道:“立刻通知鹰组,加强对容若的监视,搜查探听他身边的一切事,一定要弄明白他怎么会有天琴手秘笈的。吩咐鸽组监视这姓周的,但只可用伪装身份接近或关注,不可再用夜行窥探之法,以免再吃亏。另外……”   他声音略一顿,才道:“让夜莺也行动吧!”   “是!”   容若仗着有性德保护,根本不怕得罪了明若离会有什么后果,毫无顾忌,全无防护地在街上四处乱走,东张西望。   一次次失望,却又一次次无望地寻觅。   眼前人来人往,却总不见伊人倩影。   书上说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可我千回首万回首,为什么总不见她身影?   心中生痛,容若在无望中抱着希望,回头张望,纷扰人群中,偶见一个纤弱的身影跌落尘埃。   容若心头猛一颤,几疑是楚韵如受伤求助,情不自禁低唤出声:“韵如。”转身奔出七八步,却又黯然止步。   跌倒在地上的,是个清秀的少女,身姿楚楚,与楚韵如的身影略有几分相似,但眉眼之间,绝无那华贵从容之气。   此时少女挣扎着从地上起来,扯住身前一个人的衣襟,连声说:“大爷,求你宽限几日,我必会赚了银子还你的。”   “你那死鬼老爹欠我的赌账不拿你还,我找谁还去?宽限,谁知你会不会跑掉。”站在少女面前粗声粗气说话的人,满脸横肉,满眼凶光,两只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纠结的肌肉。   标准的恶霸打手流氓土匪黑社会形象。   这一幕在小说电视电影上都演烂了,简直无需思考就可以把前因后果全都推算出来。   容若平时见了这等事,自是大喜过望,赶紧跳出来管不平事,英雄救美,表现自己的侠义情怀。只是这么长时间找不到楚韵如的行踪,心灰意懒,对别的事倒多少有些漠不关心了,竟没有立刻就冲过去,不过倒也没有立时扭头离开。   他脚步一顿,略有迟疑,只是眼神在这少女脸上一扫,心中忽一阵恍惚,想到楚韵如,她单身一人,过得可好?   她从未单独生活过,不知可会受人欺,可曾被人骗?她除了随身的几件首饰,连银两也没带,不知可会这般因手头窘迫,受人折辱?   他这么一想,心下惨然,却又突然升起一股冲动,猛然冲上前几步,一把将那少女拖了起来。   旁边那满脸横肉,在所有故事中,专为衬托男主角英明神武,侠肝义胆而存在的反面小人物,即时发出难听的大吼:“小子,你别管闲事!”   换了平时,容若必会好好教训他,顺便显显自己的威风本事,只是如今,意兴漠然,哪有时间与他瞎缠,顺手抽出一张银票扔过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那汉子拿过银票,左看,右看,正看,反看,然后随手抓住身旁走过的一个斯文男子,指着银票上的字要人家认。   等到确定银票的数目后,他即时笑得满脸横肉一抖一抖:“公子请便,要喜欢这丫头,带走就是了。”   容若看也不看他,牵着少女走出十几步,这才松手:“你回去吧!”   少女仍然有些怔怔发呆,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容若却也不再多看她,扭头自去走自己的路,长路漫漫,偌大济州城,韵如,你又在哪里?   直到容若走出老远,少女才清醒过来,连声叫着:“恩公。”小跑着追过来,到了容若面前就跪下:“恩公,小女子如今已无亲无故,唯一的家也被债主所占,求恩公……”   容若没等她说完,顺手又塞一张银票在她手里:“回去吧!”   漠然地交待一声,他毫不停留,又要离开。   少女在地上急抱住他的双腿:“恩公,小女子如今无依无靠,不知怎么才能活下去,恩公既救了小女子,小女子唯有一生为奴为婢,也好报答。”   这等戏词小说里常常上演的戏真的出现在容若生命中,容若却再没有平日里的嘻嘻哈哈、志得意满,并幻想美人以身相报的闲情了,只平平板板地说:“我不是救世主,每个人的生活都要靠自己去过,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救你?”   他弯腰用力扳开少女的手,毫不怜惜地推开她,正要再次迈步离开,上方忽传来掌声和笑声。   “容兄太不解风情了吧!”   容若抬头,微微一怔:“阁下是……”   街边酒楼,二楼雅间的窗口,有一锦衣少年,眉目秀逸,笑容可亲:“容兄当日在『仁爱医院』所发高论,在下一直铭记在心,容兄自己倒忘了不成?”   容若脸色大变:“是你!”他忽地一跳三丈高,竟是从街心直接跃进二楼雅间的窗子。   楼下一直跟着容若的性德,眼望二楼,一向漠然的眼神竟也闪过异芒,然后快步走进酒楼,迅速上楼。   雅间里容若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少年,好一阵子才道:“真的是你。”   少年微笑,悠悠然道:“我让程式为我选了一副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形象,你就认不出来了?”   容若深深吸了口气:“周小姐,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我记得这是单机版游戏才对。游戏外的人忽然出现在游戏中,对玩家不会造成影响吗?是否会有损于我应当享有的权利?”   周茹微笑:“这一点,我待会儿回答你,现在……”   她微侧头,对身后侍立的灰衣人略一点头。   容若忽觉一阵风掠过,却是灰衣人已经出了房间,然后又回到房间。   一进一出,快逾闪电,却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听到一连串惨叫,容若从窗口探头望下去,足有六个人,或着黑衣,或做伙计装束,或是酒楼歌女,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就这样一个叠一个,跌在地上,谁也起不来。   容若目光再往四下一扫,街角处,两三个人跑得飞快,对面,一个挑担叫卖的货郎,神色诡秘,不知正和面前的客人在低声谈些什么?   楼下两三个看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人,扑过来对着地上的人,又拍又按又揉又搓,就是没法让地上的人动弹一下。   “你与我,应该是如今济州城最显眼的人,暗中不知有多少势力在跟踪窥视,这些露出形迹的,还只是少的。”周茹笑盈盈说:“平时远远地跟着,我也就当不知道,看我们碰了面,一个个凑过来要偷听,那就没必要客气了。”   容若凝视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周茹笑嘻嘻,大大方方坐下,悠悠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刷”的一声,展开折扇,在这根本用不着扇子的天气里扇了两下,这才慢慢道:“我正是为了维护玩家的权益,保证玩家的利益,所以才代表整个公司,进入太虚,和你直接沟通。”   容若目光炯炯望着她:“为什么?”   “我先问你,你对太虚已经投入了太多感情,你爱这里的许多人和事,但事实上,只要公司一关闭程式,太虚的世界就此完全毁灭,就像上帝因为好玩造了一个世界,又因为玩得烦了,于是随手毁掉它一样,对吗?”   容若悄悄握紧双拳,感到心头紧绷的痛楚,良久才点了点头。   周茹满意地一笑:“虽说太虚是我们制造出来的幻境,但这个世界的确有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规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依托着这个世界而生存。如果我们能永远让程式运行下去,不再干涉它,则,这个世界就可以一直存在,就像神所创的任何世界一样,在相对的领域里,太虚的一切人事物,都可以真实的存在,并且一直存续下去。”   容若喜形于色:“真的?”   “要让我们这些造物主放手让我们所造的世界,走自己的路,首先,你这个玩家必须表现出足够的能力,让我们觉得,为了你,值得这样做。你必须一直玩通关,按照游戏规则,你在一百岁之前,不会自然死亡。你必须一直好好活下去,不管面对多少艰险,都不能GAME OVER,只要你活到一百岁,就自然打通关。太虚的世界也从神灵手中得到自由,他们可以永远存在下去,按他们自己的规则,书写他们的历史。”   容若想也不想,立刻说:“有性德在,我当然不会死。”   “问题就在○○七身上了。”周茹把折扇一合,对着房门处一指,房门适时大开,刚刚从楼梯处上来的性德刚好开门进来。   性德走进来,也没有看周茹,只是望向容若,语气平淡无波:“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到底什么事?”容若皱起眉头。   周茹摇摇头:“他一直没有告诉你,他失去了所有非人的强大力量,他再不能做你的保护者了。”   容若一怔,几乎没立时跳起来:“为什么?怎么回事?”他抬头狠狠盯着性德:“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性德仍旧平静如故,只淡淡说:“抱歉。”   “我要的不是抱歉,而是真相。”容若双手握拳,愤然扬起,狠狠砸在桌子上,因为用足了内力,把桌子生生砸出两个洞:“你总是这样,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吗?”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猎场那次,忽然间所有的力量流失掉,再也不能恢复,我自检过许多次,查不出原因。”性德沉静地讲述真相。   容若怔怔地听,性德只用一句话讲完前因后果,容若却愣了半天,忽然长叹一声:“是不是我害了你,是不是因为我让你变得越来越像人,有了人的感情,所以才失去力量。”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尽管容若像人,但性德此时的表现,不像任何有正常情绪的人类。   “为什么你们不来问我,却要去胡猜。”周茹微笑着站起来:“游戏程式设定,不是天规天条,更没有什么神仙动了凡心就神力全无这种俗烂规则。”   容若即时回头望向她:“到底怎么回事?”   “很简单,因为他违反了自己的程式限制,所以程式内部起了冲突。”   容若皱眉,有些困扰地说:“我不明白。”   “游戏规定了,他是你的保护人,他的工作是陪伴你,做你的导游,并保护你的安全,为了游戏的平衡,绝不可以出手干涉别人的生死。可是,他却救了萧逸的命。”   “不对。”容若大声抗争:“他并没有出手,他只是到萧逸面前去送信而已。”   周茹摇头:“掩耳盗铃而已,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只要他一站到萧逸面前,就等于无形中救了他的命,送信是假,救人是真。就算不直接出手,但在心理上,却已经是非常主动地去干涉他人的生死了。你们以为太虚幻境的程式这么简单,随便就可以钻空子吗?只要他做了限制他不能做的事,自然就会引发他本身程式的内部冲突,让他失去力量。幸而他只是送信,没有亲自出手,否则,他当时就不会是失去力量,而是整个人完全消失了。”   容若一阵沉默,良久才说:“是我害了他,这件事,是我要求的。”   “你又错了,害他的人不是你,是他自己,所有的玩家都会要求自己的人工智能体做超出程式要求的事,比如帮忙他争霸天下,帮忙他打倒强敌,帮忙他翻江倒海,帮忙他灭国屠城,但是正常情况下,人工智能体都会立刻拒绝。玩家进入游戏是来玩的,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不必去考虑人工智能体的立场。可是人工智能体必须自己来判断,他判断失误,后果理当由他自负。”   周茹望向性德:“你也并不知道间接性干涉别人的生死,是否触犯你的限制,但你却为他冒险去试,明知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还要做下去。所以,失去力量不能责怪任何人。”   “我并没有怪任何人。”   “还有没有办法挽救?”   性德平静的回答和容若急切的询问,在同一时间响起。   “对于人工智能体的限制规定是最高级别的,违反它而造成的程式内部冲突,无法消弭,在正常情况下,他恢复的可能性等于零。”   周茹语气微顿,目光飞快地在二人身上一扫。   性德由始至终,平静无波。   容若却陡然握紧拳头,低低发出一声听不清的咒骂。   “所以,他已经没有用了。”周茹用扔掉一个摔坏的盘子一样平淡的口气说:“作为玩家,在游戏中失去人工智能体的保护,将使你的权利受损,于是我就进入游戏,向你说明一切,并用○○八替换掉已经没用的○○七。”   她抬手,指了指一直站在房间角落处的灰衣人。 第十章 肝胆相照   灰衣人一伸手,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   霎时间,整个雅间,变作天界仙境,平凡灰袍,也化为仙衣霓裳。黑发白肤,清华绝世,姿容之美,竟将容若在太虚见过的所有美女尽皆比了下去。   这种不染凡俗的美态,也唯有性德一人可以相比。   周茹笑一笑,眨眨眼,有些俏皮地说:“她很漂亮吧?知道你喜欢美女,所以让她以这种形态出现,她会是你最好的保镖,最亲密的伙伴,有她在,无论得罪谁,你都不必害怕,无论在哪里,你都不会寂寞,只要不破坏平衡,不违反她的限制,你可以要求她做任何事。”   容若从○○八摘下斗笠之后,眼神就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这样的美丽,是男人都无法抗拒。   但是听到周茹这一番话后,容若反而可以收回目光,看向周茹,声音有点不可思议:“真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一个现代人嘴里说出来,你不是古代视女子如货物的权贵,你是现代人,你还是个女人。”   “可她并不是真正的女人,她只是一个人工智能体,游戏中的一束电子波而已。”周茹笑得一派轻松。   容若把目光再移向直至此刻,神色仍没有变化的性德,忽然问:“他会怎么样?”   “他只是一个程式,这样的程式随时可以作出来,所以一个被破坏的程式,没有修复的价值,只要……”周茹伸手一抹,笑得轻松:“删掉就行。”   容若眼皮一跳,双拳猛然握紧,当时脱口大喊:“你就这样,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也太过分了。”   这一声喊,全力发出,声音响亮无比,吓了周茹一跳,就连沉静的性德,也因而眼神微动。   “你嚷什么?他只是个人工智能体,他不会为此感到悲伤难过的,他对自己的生命没有概念,既没有生存的感受,也不会有死亡的恐惧。”   “他有。”容若拚力大喊:“他和我在一起这么久,虽然冷冰冰不怎么说话,可还是有血有肉的。他也有感受,他也会伤心难过。只是因为他没有情绪的概念,即使伤心的感觉涌起来,他自己却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不会允许你们就这样抹杀他。”   容若猛然转身,拉住性德,怒气冲冲就往房外走:“我不需要换保镖,我说过,他是我最初的同伴,他会陪我走到最后。”   “你有必要执着于一个人工智能体吗?”   “你不必理会我的事。”   周茹和性德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容若恶狠狠瞪向性德,咬牙切齿:“闭上嘴,你就是因为太自以为是,才会给我惹麻烦。”   “没有性德,你又如何在太虚的世界安全生存到最后,牺牲性德一个,可以让太虚世界的无数生灵自由地活下去,这样你还不明白哪种选择更明智吗?”周茹微笑着看他。   容若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为救一人而害千万人,为行我私愿而失去众多宝贵的生命──若是如此,这是我的罪过,我必当尽一切力量不使此事发生。但是,我也不愿为百人千人之生命,而置一人于不顾。我不相信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任何一个生命都是如此珍贵,不可任人在天秤估量。”   他凝视性德:“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权利,我更加不是圣人,我从来没有为了世界而舍弃所有在意之人的胸襟,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了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亲人,那这个世界再好,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复又扭头看向周茹:“我决定了,我不换保镖,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   “不行。”周茹即刻说。   容若一怔:“我还没说呢!你就说不行?”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我告诉你楚韵如在哪里,但那绝不可能。游戏的一切历程都必须靠你自己来走,作为游戏公司一方,不可能帮着玩家作弊,我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你换保镖。如果你一心要找回楚韵如,有○○八跟着,助力也会大许多,有她在,你就可以无所顾忌,而现在的○○七不但帮不了你,有时也许还会成为你的负累。”   容若犹豫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不再说一句话,只是牵了性德的手,拉着他大步下了楼。   周茹微微笑,用扇子轻轻碰着自己的唇:“真好玩啊!受了这么多挫折,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坚持他的原则。”   “这不是你意料中的事吗?”○○八的声音和性德同样冷漠。   “对啊!这种个性,这种思想,这种行为,都太有他的个人特色了,把他在太虚经历的全程记录下来,对于人性的研究,对于许多人对太虚的看法,都会有很大帮助的。”   “现在,你的工作完成了,要走了吗?”   “为什么这么快就走?”周茹笑一笑,眼神里有隐约的光芒跳动:“虽说是单机版游戏,别人不能进来干扰玩家,但我来都已经来了,也就不急着走了,只要我不做破坏平衡,影响天下大局、旁人生死的事,也就不影响容若玩游戏了。”   她走到窗前,看着窗下容若的人影远去,眼神悠悠:“太虚的世界到底会因为这个人而走向什么方向呢?真是让人期待啊!”   容若拖着性德,一路疾走,脸色黑如锅底,越来越沉。   性德一声不出,一点也不反抗地被他拖着走,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说:“抱歉,你可以不必理会我,回去换○○八留下来,她能保护你,也能帮助你找人,你不必这样整天忧心忡忡。”   容若愤然甩手回头,顾不得满大街都是人,大吼了出来:“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绝对不会把我的朋友当成东西来换的,在我看来,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件东西,可以用有用没用来区别对待,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讨厌我。”   “我是生你的气,可我没有讨厌你。朋友就是朋友,朋友之间,吵几句,打几架,有什么稀奇,但朋友还是朋友,你明白吗?你是我的朋友,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是。”容若大声叫:“我不是什么圣人,可我要是这样随便出卖我的朋友,那我他妈的就不是人了。”   “我并不是人,你不必为我……”   “你是人,你就是人,谁敢说你只是一束游离电子波,在这个太虚的世界里,你活生生存在,你陪伴我,帮助我,支持我,我的困扰只能告诉你,我的疑问有你在就一定有解答,因为你,我在这个世界才不致有最初的寂寞和无助,因为你,我才敢肆无忌惮做我想做的事。我们在一起经历的岁月都那么真实,你叫我如何把你当成虚幻的存在,轻易抹杀?”   “可是,现在我已经无法让你可以继续肆无忌惮下去。”   “那又如何?”容若挑了挑眉,眼睛里有着无可比拟的骄傲,平凡的相貌,却有惊人的神采,如暗夜里最亮的电光,划破长天:“每个人都只需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你没有义务为了我而存在。我既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就必须靠自己来坚持下去,你和我都一样。我们都是独立的存在,我们彼此陪伴,彼此支持,但生命的路仍需自己来走。我为什么一定要依靠你,才有胆量面对人生呢?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我活得热闹,活得开心,活得有意义,我会尽力保护我自己和我的所有朋友,其中也包括你。我希望,你能在保护我的时候,同时保护你自己,还有其他人。”   性德静静望着他,并没有启动自检,眸中却有金色的光芒,闪烁不止。   “我只是生气,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你让我像个傻子似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当你是朋友,你又到底当我是什么?”容若终究还是忍不住,沉下脸来,瞪着他。   “我并不怕死。”性德的声音低沉得只有容若可以听得到:“死亡对我不具任何威胁力,失去力量并不让我感到害怕。可是,我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你,从我有最初的意识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就是陪伴一个又一个的玩家,并且保护他们。如果我失去力量,不再能保护玩家,那么,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问题,也不知道如何对兴高采烈的你说明。失去了对我的依仗,当时的你,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继续走你自己选定的路。所以,我选择沉默,尽一切力量维持常态,并抱希望于时间一长,也许被我找到问题的原因所在,加以排除,让一切恢复正常。但现在看来,这一天是不会到来了。”   容若静静地听他说完,忽然叹口气,低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   容若抬眸望向他,眼神诚挚:“对不起,我总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来看事情,没有为你想过。你遇到这么大的变故,还要为我考虑周全,处处隐瞒我,可是我呢!完全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一点也没注意到你的反常,却还自夸是你的朋友。你怀疑变故是因为你开始变得人性化才会发生,所以更加努力克制自己,排斥一切人性化的反应。韵如走的那晚,你不是不想拉她,你只是怕你自己如果像普通人一样,因为感情而出手干预,将会使你更加像一个寻常人,从而使你再不能复原,再不能帮助我。我不能理解你的苦衷,反而一直责怪你,最不可原谅的是,刚才……”   他苦笑了一下,脸色有些羞愧:“我并不是一直站在你这一边的,看到○○八那么美,听周茹说起利害关系,我犹豫了,我竟然会犹豫。你从头到尾,全心全意帮助我,我却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你双手送出去,让他们无情地谋杀。”   性德竟然笑了一笑,眼睛里有着不可思议的戏谑:“这样美丽的女子,是男人都会犹豫的。”   容若白他一眼:“说你开始像人,你也像得太过火了吧!她再美,又不是韵如……”   提起韵如,心中忽然一痛,原本脸上渐渐洋溢的轻松立时变作沉重,忽地轻叹一声,转头要走,这一转头间,才猛然发觉,四周围了一大圈人,人人用看戏的眼神望着他。   容若这才惊觉刚才又急又怒,一时失控在街上这样大吼大叫,不知引了多少人围过来看热闹,立时头皮发麻,凑近性德,压低声音:“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蠢事,这下子叫得满世界都听见,那人人都知道你……”   “不要紧。第一,我们说的有关人工智能体、游离电子波,他们绝对听不懂。”性德恢复常态,语气平静自如,声音却低得仅彼此可闻:“第二,没有人相信会有人蠢到当众说自己身边第一保镖失去力量,所以就算有人仔细分析我们的对话,猜出点什么,他们自己也不会相信。”   容若一阵干咳,不满地瞪向他:“还敢说自己不是人,除了人,这世上不会再有恶劣到随时随地准备让同伴难堪的家伙了。”   性德用绝对漠然的语气,说出绝对讽刺的话:“除了你,也不会有人蠢到自找麻烦,自讨苦吃,一定要留下我。”   容若把他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冷笑一声,忽然一伸手拉住他:“走吧!”   “去哪?”   “回家。”   大厅里,苏良、赵仪、凝香、侍月和苏意娘,或坐或立,大多神色郁郁。   这几天,大家都已经把济州城来回走了六七遍了,一直找不到楚韵如,又见到容若这样坐立不安,心思不宁,动辄出去乱走,他们半点忙都帮不上,更有怅怅之感。   今日一大早,容若急匆匆走了,不知是来不及跟上去,还是不忍再跟着看他一次次拚命寻觅,一次次失望而归,竟是谁也没再追上去,只是不约而同,一起闷坐厅中,用无奈求助的眼神彼此凝视,却又在黯然失望中移开目光。   时光变得特别慢,漫漫难挨,容若今早一去,必是不到半夜,累到筋疲力尽不肯回来的。这一整天,又叫他们如何在府内安度。   只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闷坐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听到外面有容若熟悉的大呼小叫:“大家人都在哪呢?快出来!”   站着的神色一振,坐着的一起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快步出厅,就见到厅前青石小径上,容若正拉着性德迅速接近。   看到他们出厅,容若目光一扫:“还好,人都还齐,有件事我要问你们。”他松开手,一指性德:“这人无情无义,我要赶他走,你们有什么意见?”   苏意娘花容失色:“公子,万万不可!”   容若冷笑一声:“你待他何等情份,他又是怎样对你的,你怎么还要为他说话?”   苏意娘情急向前走出四五步,来到容若面前:“意娘鄙薄,何足挂齿。但公子与他,情份深重,若只为一时之气,断情绝义,于二位,必是终身之憾,他朝后悔莫及。此事切不可只求逞一时之快。”   凝香也道:“公子,就是夫人在,也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   “萧公子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待公子还算尽心。”侍月也在旁帮腔。   “什么尽心,他既能看着韵如离开不顾,他日自然也能看我死而不理,别以为他武功好,留着他就有好处。他武功好,却没有心,冷情冷性,纵然我们死在他眼前,瞧他会动动眉毛吗?”容若语气之中,满是忿然之意。   苏良一皱眉:“喂,你真要赶他走,不是开玩笑吧?”   赵仪略一沉吟,才道:“他教过我们武功,虽说是奉了你的命,但我们不能不念这份师徒之情,和他在一起,也从没想过沾他的光,只是大家一路相伴,干嘛这么狠心要说散就散。为了夫人的事,我也生他的气,但生气是一回事,赶人是另一回事,我不赞成。留着他,不是指望他来保护我,只是因为,大家是伙伴,谁也不该抛弃谁。”   苏良也道:“对,如果他自己要走,我也懒得留他,你若要就这么赶他走,那无情无义的事,也同样有你一份了。”   凝香与侍月对视一眼,齐声道:“是啊!公子,他就是再不好……”   本来板着一张脸的容若忽地一笑,摇摇手止住二人的话,扭头冲性德耸耸肩,摊摊手:“你还要说,这世上,只有我一个蠢人吗?”   他的语气忽然转变,令得其他人都是一怔。   性德却只是沉静地转眸,静静看了每个人一眼。   每个人都觉得他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有异色闪动,每个人又都觉得,也许这只是自己眼花。   苏意娘有些疑惑地开口:“公子,你……”   容若笑着摇摇头,打断她的话:“没什么,我只是想向性德证明,他并不是孤独的,这世上有许多人关心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也不相信。”   他目光扫视众人,声音低沉却诚挚:“刚才,我忽然间发现,这么长久以来,我忽视了性德的感受,我也忽视了你们。我自以为我可以做得很好,我对自己说,要把你们当朋友,当伙伴,当平等的人,来善待珍视。可一到利害相关时,我总会忘记你们,把你们置于从属的地位。韵如走了,我忧心如焚,整天只想着找她,却完全没有理会你们的感受。”   他望向苏意娘,轻叹一声:“这些日子,累你为我操心劳神,尽心尽力,我却无丝毫感激。”   他眼神看向凝香和侍月:“我为韵如着急,你们何尝不是,夜夜哭肿了眼睛,白天还要装做若无其事来安慰我,整日劝我吃饭,你们自己同样粒米不进,这一切,我全都视若无睹。”   他叹口气,再次把目光转向苏良和赵仪:“这几天我对你们一直不客气,恼了也拿你们撒气,难得你们居然不再跟我计较,什么委屈都忍了,不但不挥拳,不动剑,反而一直努力帮着我到处找人……”   苏良忽然涨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亏你是个大男人,说起话来像女人一样,什么情情义义,我不过是懒得乘人之危,就是找你算账,也得等你把人找回来之后。”   容若毫不客气瞪回去:“什么臭屁小孩,张嘴闭嘴,就自以为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你们说是不是?”   他笑着问四周众人。   凝香强笑着想说什么,忽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侍月扭过头去,悄悄拭眼睛。   苏意娘如水明眸,忽然变得幽深起来,清水双瞳里有隐隐的波澜翻涌。   苏良被触动大忌,跳起来想打人,让赵仪用力拉住。   容若笑一笑,阳光下,笑容舒朗。他把手伸在半空,一手牵起了性德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我是凡人,我会犯错误,但我希望我的朋友伙伴可以在我的身旁,相信我,支持我,如果我犯了错,愿意原谅我,支持我,并在我错误时,提醒我,帮助我改正。有你们的支持,在失去韵如之后,我才不致孤独,有你们在旁边,我才有信心,可以找到她。”   性德手微动,要抽回去。   容若用另一只手按住,恶狠狠瞪着他:“你别再对我说,你不是我的朋友,你不懂什么是朋友、什么是伙伴的这种放屁话。你要真的不把我当朋友,当初大猎,你不会为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你不会努力地克制自己的人性化,却把一切苦藏在心里,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把人家的独门秘笈随便抄给我。打破限制,破坏平衡的事都干过了,何必还在乎这种不在限制之内的事。就算不懂,只要你学,你总会有懂的一天。”   性德没说话,但手却再没有动,静静放在容若悬空的手上。   赵仪一语不发,把手叠上去。   苏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是你的朋友,但我会双目灼灼地好好监视你,你要真做了错事,看我饶不饶你。”一边说,一边也伸出手去。   容若笑吟吟一扫凝香和侍月。   凝香一颤,退后两步。   侍月神色恍惚:“我们是丫鬟。”   容若瞪她,很不客气地说:“有人规定丫鬟不可做朋友吗?”   “可是,我们还曾经……”凝香脱口而出,却又黯然而止,垂首不言。   容若不以为意地说:“那正好,你们是别有用心的丫头,我偏是离经叛道的主子,多么相配。”一句话说完,他竟然还眨眨眼,扮个鬼脸。   凝香颤了一颤,这才伸手,手伸到一半,几次要往回缩,最终还是伸了出去。   侍月没有缩手,她只是一直颤抖,当颤抖的手和其他人的手相叠时,眼泪也落了下来。   容若最后望向苏意娘:“苏姑娘。”   苏意娘语气有些惘然:“意娘也是公子的朋友吗?”   容若微笑:“我视苏姑娘为朋友,莫非苏姑娘觉得我浅薄,不能做你的朋友?”   苏意娘婉然一笑,无比纤美的手轻轻伸了出去。   容若深吸一口气,展开阳光般的笑容:“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有朋友同行,什么漫漫长路都不怕,不管还要找寻多久,有你们支持我,我一定可以再次见到韵如。”   除了他,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静静感受着彼此相叠的手,所传递的温暖。   就算是感觉最敏锐的性德,这一刻,竟也没有发觉二十步外,一株老树下,萧远那闪着毒焰的眼神。   萧远静静站在树下已经很久了,眼神凝定在他们身上,一动不动,也已许久。   他静静看着这一群人,站立在阳光下,握手在阳光下,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   多么荒谬,只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两个软弱的丫鬟,一个低贱的妓女,一个没了实权的所谓皇帝,还有一个无心无情的冰人。可是,当他们披一身阳光,站在一起的这一瞬间,竟让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长及万里,坚不可摧的城池。   咬咬牙,却还是忍不下心中的妒恨激愤,猛地一拳,打在身旁的大树上,打得枝摇叶动。   是因为站在树下的关系吗?这么明亮的阳光,却无一丝,照到他身上。   因为树摇叶落的声响,使得好几个人听到动静,侧首望来。独有容若,浑然不觉。   他抬头望天,长天寂寂,阳光明媚。   韵如,这么好的蓝天白云,为什么,你不与我同赏?   韵如,我终于可以倾尽肺腑,对人说出真心话,并且也得到他们真正的信任和支持,你为我高兴吗?   韵如,我终于真的肯定,只要真心待人,真心付出,不管多少怀疑猜忌都可以渐渐消弭,但是,你却已不在我身边。   韵如,为什么我与他们携手,却独独缺了你?   韵如,此情此景,你竟然不在,你怎能不在?   为什么你要走,为什么要离开?   那一夜,你的声音仍然响在我耳边。   我清清楚楚记得,你说一生相伴,再不分离。   我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我的幻梦,而是你真心一诺,为什么等我醒来,再不见你的身影?   上穷碧落下黄泉,找不到你,此心何堪,此情何堪?   韵如,你在哪里?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九集 日月之变 第一章 破阵之计   午时刚过不久,萧遥如往常一般,来逸园探望容若。和以前不同的是,素来与容若熟不拘礼,谈笑风生的萧遥,整张脸都是阴沉沉的,看得让人心中发怵。   容若笑着亲自端过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怎么了,我的二哥不是一向潇洒从容,天塌不惊的吗?”   萧遥皱眉瞪他:“韵如不见了这么久,人人替你急得满心火,你倒还笑得出来。”   容若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如果坐在家里叫天叫地,愁眉苦脸可以找回她,那就太好了。既然不能够,我至少要保持心情的平静、头脑的清醒,才可以有更大的机会找到她。”   他的眼神一片清澈明净,面对挫折困境,到底要经历多少痛苦煎熬,才能复寻回这一片清明。   萧遥心中一阵黯然,却又一掌击在桌上:“你既然头脑清醒,为什么要处处树敌?你把一纸秘笈发得全城都是,说来也是为了化解杀戮,倒也无妨。可你故意让人把秘笈与风月艳书搭配着卖,这般折辱明若离,于你有什么好处?”   容若一挑眉:“二哥,你连王侯之尊都不放在眼里,为何独独在乎这个明若离?”   萧遥苦笑一声:“我哪里是在乎他明若离,我是替你着急啊!韵如一直苦觅不得,谢家和官府都已动用一切力量,如果人还在济州,竟仍不能被找到,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有一个强大的势力正在隐藏她的形迹,而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在济州只有谢家、苍道盟和日月堂。谢家和你关系不错,不至于如此;苍道盟虽与你有些小仇,但柳清扬总算还是正道中人,自惜羽毛,未必会干什么下作之事;唯有日月堂神秘莫测,手段百出,如果韵如在他们手上,与他们结仇,岂非害了她?如果韵如不在他们手上,若能争取到日月堂的力量找人,找到她的希望也大上许多。偏偏你……”   容若一皱眉:“二哥,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萧遥一声长叹:“开始我以为凭官府和谢家的力量必能把人找到,找了三四天找不到,我就想和你商量去求明若离或柳清扬了。毕竟苍道盟的弟子遍布济州,而日月堂杀手组织有不少暗探,消息最为灵通。可是没想到你居然已当众许下三日内消弭杀戮的诺言,此事也算是救人性命的功德,我总不好说出来乱你的心。可是,你为何不肯适可而止,偏要让明若离如此难堪?今天明若离亲自来拜访你,你居然让他吃了闭门羹,他威凌一方,何曾受过这样的闲气,此时再要去求他,只怕……”   容若双眉一轩,眼神里有一种切金断玉的决然:“好,我们去拜访一下明若离好了。”   “你刚刚冷落他……”   “正是如此,才更要拜访他。”容若悠然一笑:“我今日出门寻妻,回家听说明先生来访未遇,深感抱歉,亲来拜访。就算是他明若离,也不好拿我的错漏吧!二哥在此安坐,等我见过了明若离,就回来给你好消息。”   萧遥冷笑一声:“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哥,此去虎口,竟敢就这样把我留在这里。”   “哪里算得上什么虎口,有性德在啊!”容若无辜地大喊。   萧遥把脸一沉:“你说一声,不认我是你二哥,我即刻就走。”   容若摸摸鼻子,干笑一声:“好,我们一起去吧!”   “我们一起去。”   四周传来同一句话,容若一怔,抬头往四下一看:“你们怎么都冒出来了,刚才躲哪里偷听来着?”   苏良、赵仪、凝香、侍月,还有苏意娘全都盯着他,只重复一遍:“我们一起去。”   容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伸手一指:“苏良、赵仪,你们陪我去吧!苏姑娘留下来看家,凝香、侍月,你们照应苏姑娘。”   “可是……”   三个女子一起抗声要争,容若抢先说:“苏姑娘不会武功,还是不要到那杂七杂八的地方。凝香、侍月,你们的功夫仅可自保,万一打起来了,你们帮不上忙,反而误事。别替我担心,有性德保护我呢!”   他伸手一指性德,性德却适时淡淡问:“你真的不害怕?”   这一句问话里,有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明白的深意。   容若却坦然地看着他,不带一丝犹豫地笑一笑:“怕什么,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在任何困境中,我都不会孤军作战。”   这话说得感人至深,奈何性德却只一挑眉,冷冷道:“为什么不干脆说,你有权有势有财有地位,外加和官府关系特别,就算明若离恨不得要你的命,你光天化日,大大方方去拜访,他断然不敢真的把你怎么样?”   容若一阵干咳,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是不是上火,这几天喉咙真不舒服啊!”   本来争着要去的凝香、侍月和苏意娘却又都同时松了口气,想到性德说得有理,便也不再坚持非去不可了。   容若觉得谢远之送给他的这座庄园已经够大了,不过,明若离的明月居更大得吓人。光在大门前看两边的墙,往左右一直延伸出去,就占去了整条街。   想来,这条街叫明月街,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明若离这处大得离奇的住所。   这么大的房子,里头就算要开武林大会,聚江湖群雄,想来也足够有余了。   这么大、这么有气派的房子,外头居然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两道乌沉沉的大门紧闭着,似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拒绝在外。   容若把个门环敲得咚咚响,手都敲酸了,里头居然还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心中不耐烦起来,忽地振臂拔身,恰似雄鹰凌空,已自下而上,掠到院墙顶上,往下跳去。   苏良和赵仪对视一眼,有些不放心,正要跟进去,就听劲风急起,人影飞掠,刚跳下去的容若,又重新跳上墙,发髻也散了,衣服也破了,脸色也白了。人在墙头还没站稳,四根银枪已然扎到。   容若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迳直在墙头往下栽。   人在半空,剑若雷霆,疾追似电。   容若双臂一振,一左一右格住双剑,人藉着格剑的力量凌空一转身,同一时间,双臂护腕处弹出长约二尺的刀锋。惊得两个持剑少女急往后掠,待要提气再追,容若已借转身翻跃之力,从容落地。   人才落地,脚步还没站稳,三把刀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削来,竟是招招险恶的地趟刀。   若是别的攻击,容若就算来不及跃起,也可以满地翻腾,闪上一闪。奈何这地趟刀专取下三路,容若人又刚落地,下盘还不稳,一时竟是闪不及,避不得,挡不了。   赵仪及时抽剑抢上前一格,苏良剑发迅捷,抢前反攻。   两个一攻一守,配合极妙,既解了容若之困,又让别人不能就势连续进击。   若是普通人,被二人联剑一击,立是要弃刀溃败。但这三个年轻人,施的是地趟刀,角度古怪,运力奇诡,刀刀专攻下三路,苏良、赵仪一时之间,竟也应付得极是吃力。   好不容易挡过一排刀,又有剑风呼啸,双剑轻灵,直指眉眼。   左闪右避出了一身汗,才让过剑势,却见银枪闪闪,枪花朵朵,招招致人要害,枪枪力有千钧。一把剑,竟似无论如何也格不下四面八方的枪影一般。   容若得二人相助,脱出危险,忙退后三步,仅只后退三步的时间,等他再一抬头,却见苏良和赵仪已陷入苦战。   三个矮小精悍的男子,手持钢刀,来去如电,专取下三路。四根银枪在四名高大剽悍的汉子手中使来威力倍增,从四面八方攻到,把两个少年的活动范围限制得越来越小。又有两名女子手持宝剑,身法轻灵,每一剑攻出,都是二人必救之处。   以赵仪剑势之沉稳缜密,竟被逼得不能展开剑法;以苏良剑招之凌厉迅猛,此时此刻,竟被迫得有守无攻。   容若有些不敢置信地叫出来:“怎么会这样?上次他们俩在烟雨楼打一大堆人,不都没事吗?这段日子,经常在外头打架,也没吃过什么亏,怎么才九个人,他们就拿不下了?”   “上次在烟雨楼,一帮江湖人胡乱攻击,不知配合,反相互掣肘,自然好应付。可是日月堂看守门户的九转阵是明若离自创,亲自挑选门下精英,十几年如一日调教演练,岂是易与。九为数之极,九人合阵,变化无穷。四枪三刀双剑,长短相随,上下相成,每每敌手被长枪手逼退,即被困于地趟刀阵,纵勉强应付过去,莫测双剑已到,就算能挡开剑招,枪再攻到,就这样环环相扣,连绵不绝。枪可远挑,刀剑近攻,上中下三路全都在人控制之中。当年定风掌樊清风,自号八表第一,在此阵中,连续四百九十二招,有守无攻,被迫退走。又何况他们俩还只是孩子。”性德平淡地说明:“以他们的功力,能坚持五十招以上,已是很了不起了。五十招内,若不能退步脱身,不死即伤。”   容若见苏良和赵仪的剑影范围越来越小,防守圈不断往里缩,哪里还谈得到退步脱身。他当即一扬眉,忽然把双手合在嘴边,用尽力气大喊:“杀人啊!救命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人目无王法,要谋财害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这么一大喊,把在场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在打斗,全给吓了一大跳。四面八方,居然还真一下子冒出近百名官兵,往明月居大门前一站,钢刀闪闪,特别有威风。   几个围攻苏良和赵仪的日月堂门下猛然一凛,居然一起收兵刃后退。   苏良和赵仪脱出困境,不但没高兴,反而面红耳赤,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   苏良气呼呼瞪着容若大喊:“你叫什么?”   “叫救命啊!我不叫,你们俩小命就没了。”   苏良咬牙切齿:“我没走过江湖,也知道江湖英雄流血不流泪,生死不挂怀。哪有人像你这样,动辄满世界叫救命,什么面子都让你丢尽了。”   “我不是江湖人,我是安善良民,我交税纳粮,出了事当然要呼救,官府有责任保护我这种最听话的老百姓。”容若双手叉腰瞪回去:“谁会像你这么蠢,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样的江湖英雄,不当也罢。”   苏良年少气盛,总有些英雄梦、江湖情,自觉丢人,更加气闷,偏偏又不能因为容若救了他的命,这样的理由而冲上来打人,气得直要吐血。   赵仪纵然一向比苏良沉稳得多,但这次容若一喊,四周不但聚了官兵,还有一堆刚才已躲开的百姓,对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再加上明月居前九个人不屑的眼神,他也同样觉得难堪,没有法子,只好跟着苏良一起狠瞪容若。   官兵中一个偏将大声嚷着:“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想杀人吗?”   一个执剑女子笑着上前低声解释,女子轻笑如铃,几番低语之后,那偏将走过来对容若道:“容公子,陆大人有令,必须暗中保护公子。只是,日月堂的势力极大,他们没有犯法,我们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公子你……”   容若早料到陆道静必会派人保护自己,所以才这般镇定地大喊救命。不过,他倒也同样料到,没有足够的理由,官方不会与日月堂冲突,所以也不生气,笑笑点头:“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他负着手,迈着方步慢慢走向明月居。却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杆长枪横在面前:“公子留步。”   容若一笑抱拳:“在下容若,前来拜访明先生。”   “主人正在休息,下令不见外客。”   “不知道明先生何时见客?”   “全济州都知道,主人从不在家中接待客人,若有人执意相见,需得闯过我们的九转阵。”执枪的青年挑眉冷笑,眼神中满是倨傲。   容若点点头:“行,那我就闯阵吧!”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其他人吓了一大跳。   苏良、赵仪互望一眼,眸中全是惊疑。   萧遥皱眉叫道:“容公子……”   容若摆摆手,漫不经心:“萧兄请放心,这种小阵法算得了什么,我挥挥手也就破了。”   “好,我且看你破阵。”执枪青年一声断喝,四枪连绵,两前两后,两上两下,一同扎了过来。   三个执刀人抱刀就地一滚,两个女子双剑出鞘,立时杀气弥漫。   偏偏是容若自己说要闯阵,上百个官兵,谁也没有干涉的理由。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容若双手背负,连动也没动。   四杆枪扎到,见他毫不动弹,就算想装成失手扎死他,只怕官府也不会放过他们,惊得四人同时吐气开声,出枪最快的两个人,硬生生把枪势移开,人随枪走,冲出两三步才收住身子。   出枪稍慢以图呼应的二人,收势也较容易一些,仅仅只是步法稍乱,身形后退而已。   使地趟刀的人,在地上滚过来,刀挥了起来,总不好对着不闪不避的人砍过去,只好在容若面前又像球一般直滚过去,长刀白挥了一趟。   两个持剑少女身法最是灵动,情急间在空中身形一错,双剑交击,彼此借力,飘然而落,总算没有出丑。   执枪青年怒道:“你不是要破阵吗?”   容若白他一眼:“我是要破阵啊!不还得先活动活动手脚,做做准备嘛!我还没说开始呢!你们就欺我手无寸铁,突然出手,你还要不要脸。”   “你……”九个人全气得满面发青。若不是四周围满了官兵,必是要冲出去把容若碎尸万段的。   大力吸口气,胸前有着明显的起伏,执枪青年恨恨道:“好,你做准备。”   使刀的人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怒气。   使剑的姑娘还剑归鞘,两双明眸,一起看定了容若。大家一起等着,看容若有什么手段,破这九转阵。 第二章 不变之诺   容若慢吞吞地开始挽袖子,挽完了左边挽右边,挽完了袖子紧腰带,慢悠悠把长袍撩起来扎在腰上。就在别人以为他全身上下收拾利索,可以动手时,他猛然跳三跳,吓得别人一起运劲做势。   他跳完了,摇摇头:“没拾掇好,袍子又散开了,袖子又掉下来了。”   于是,重复挽袖子扎袍子,哪里去理会有一帮人,眼看就要被气得倒地身亡。   四周的官兵,个个涨红脸,拚命忍笑。   赵仪掩住眼睛不忍心看,苏良摇头叹气。   百姓的议论声更大。   萧遥忍不住也转头叹息:“天啊!你们以后别告诉人,我居然认得这个无赖。”   一连重复三次拾掇衣服的工作之后,容若开始扭扭脖子扭扭腰,伸伸胳膊踢踢腿地活动身子骨了。   开始布阵的九人,还把真气运得足足,严阵以待,可容若就是没动静,真气在体内运行,不可能长时间保持在巅峰,自然又渐渐消融。   就在这时,容若忽然跃起。   众人心间一凛,谁知他在空中翻了三个跟头,缩缩脑袋,冲右边一个持剑的少女眨眨眼,扮个鬼脸,双脚落地,拍拍手,没事人一般。   本来应该十分生气,但看他这滑稽样子,这少女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容若即时眉开眼笑,上前两步靠近她:“这才对,明明是个漂亮姑娘,笑一笑,多好看,何苦喊打喊杀,凶凶横横。”   少女越听越是想笑,又觉笑出来让同伴太难堪,忍不住伸出右手,要轻掩含笑的唇。   容若说得轻松,笑得自在,脚步轻快,却突得出手如电,直扣少女刚抬起来的右手。   少女猝不及防,左手虽带鞘拎着把剑,右手却拔剑不及,又不似刚才满身真气小心防备,被他突出偷袭,竟扣住了右腕。   但少女是明若离苦心所教出来的人,岂是易与之辈,虽被人夺得先机,但被制右手即时反扣,动作奇快,立刻反扣住容若的脉门。   同一时间,杀气四溢,劲风四起,四枪三刀一剑,毫不停留地攻来。   容若一招偷袭,手一沾到少女的手腕,就觉对方五指一合,反扣过来,他不惊反喜,手指微震,戒指里淬了烈性麻药的毒针弹了出来。   少女五指反扣轻盈灵巧,万万没料到腕上一痛,全身一麻,即时失去行动能力。   容若顺手把少女往身前一挡,刺来的四杆枪同时大乱,枪尖一阵乱颤,枪杆猛然震荡。这一次为了救人,出枪更疾更快,收手岂是易事。前面两个人连偏偏枪头都做不到,情急间不约而同功聚双手,生生震断了枪杆。后面的两个人,收不住枪,勉力把枪势改往下方刺去,金枪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两道枪痕,才止住枪劲,两个人的脸都因这一强行转势而有些苍白。   四个人或是双臂发麻,或是虎口流血,全都狼狈不堪。   地上砍来的三把刀,眼看就要把自己同伴的脚给砍下来了,连忙收刀,转势往旁滚开。   容若藉着少女身子的掩护,忽然出脚,拿出以前在校队当足球明星,让一大帮漂亮学妹拉拉队尖叫的劲头,用尽力气踢出三脚,两人疾翻侧滚,好不容易躲开,一人动作稍慢,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被踢出老远。   另一持剑少女一剑刺来,忽然发觉刺的是同伴的眉心,惊极收剑。没想到容若在后面抓着少女的身子直往剑上撞过来。   女子无奈,往后飞退,容若抓着人一路进逼。   一退一追一被胁持,退势奇快,追势奇疾。   旁边的人才眨了眨眼,四枪三刀一剑的联手已被破,女子已退到明月居大门处,背撞大门,退无可退。   容若双手一用力,把控制住的女子猛抛过去。   那持剑少女想也不想,松手弃剑,双手把同伴抱住,同时就觉腰间一麻,全身一软,抱着同伴一起跌了下去。   容若慢悠悠地收回从被胁持少女身体下面悄悄点出的手指,徐徐转身,轻轻拍手,冲眼前一干脸色铁青,全身僵木的人漫然一笑:“怎么样,我说过,要破你们的阵,不过是挥挥手的事。”   “你卑鄙无耻。”这句话不止是气得全身发抖的日月堂属下想骂他,就连容若的一众同伴,除性德外,几乎人人都想痛斥他。   容若得意洋洋,太阳底下生生就似左边脸上刻着“我是无赖”,右边脸上刻着“你奈我何”,叫人看得直欲吐血:“兵不厌诈懂吗?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是客,上门拜访,倒还只是玩玩,不分生死。若真是江湖厮杀,你们只知道明刀明枪的打,人家稍用点儿小手段,就能让你们吃大亏。我这叫帮你们提高警惕,让你们增长经验,以后懂得灵活变通,于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这里滔滔不绝,气不死人绝不休,那里几个人,早气得全身发抖。   江湖上的鬼魅伎俩、卑鄙手段,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不过,那也多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所用。到了明若离这等身份地位,没个名号本事,谁敢到他面前来叫阵。既来了明月居前,哪个不是拳头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马,打落牙齿和血也能吞,脑袋掉了眉不稍皱的人物,谁会这般不要脸,怎么叫他们吞得下这口怨气。   就在这恨不得扑上来,七手八脚把容若掐死时,明月居紧闭的大门忽地大开。靠门而立的容若一个没站稳,向后直倒下去。   身后一双手把他稳稳托住:“容公子妙人妙行,奇兵制胜,令人大开眼界,你们还不多谢容公子指教。”   说话的人,脸儿圆圆,身子圆圆,连一双伸出来的手,都似是圆的,笑起来更和气如财神,慈悲得像个佛祖。   只是容若一想到这双说不定杀人无数的手,刚才扶着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出一身冷汗。   门外布阵的九人见明若离竟然亲自来迎,哪里还敢留难,忍气吞声,躬身施礼:“谢容公子指教。”   声音虽然还算响亮,不过明显夹杂着磨牙声。   容若的耳朵似乎装着过滤器,只听自己愿意听的声音:“好说好说,我与明先生一场相交,多少也该照顾照顾先生的手下。”   好像没有看见那几个人摇摇摆摆,随时可能被气得倒地毙命的样子,容若已经去和明若离拱手抱拳、拉手揽臂,非常热情地打招呼了。   明若离一边冲着容若说笑,一边对着外头拱手:“两位萧公子,平日请都请不到,今天也一块光临了。都是老夫失礼,刚才独自练功,没有及时出迎,倒叫下人冒犯了,快快请进,容我备酒赔罪。”   就这样一番客套,把众人全都迎了进去。   明月居里面也大得出奇,并没有特别华丽显眼的楼阁,也没有特别珍稀的奇花异草,一行行的屋舍,中间围着一个极大的练武场,房舍之间有青石小道,偶尔点缀些树木而已。   容若看得两眼发直:“明先生,莫非你这里住了非常多的人,怎么这么多房子?”   明若离微笑:“容公子看不出这房舍大多是新建的吗?以前这里倒是占地很大的一片花园呢!只是我想着过不了多久,必有许多客人上门,房子不够不行,就令人多建了些。”   容若眼珠一转:“莫非明先生要办英雄大会?”   “什么英雄大会?不过是我年纪大了,时日无多,这一生基业,想找个传人而已,所以打算遍发请帖,请天下英杰同来做客,再请城中名流士绅,以及武林大豪们共来见证,希望能在其中挑到一位合心弟子,如此而已。”   明若离领着他们一路往里走,口里寒暄不止。   整个明月居大得出奇,也静得出奇。满眼都是崭新的房舍,竟连一点人迹都看不到,除了明若离说话的声音,竟只有风吹树动之声。   这么明亮的阳光,这么广大的园子,站在里头,竟让人觉得背上有些冷汗不断溢出来。   “明先生这里好像不怎么看到下人。”   “我喜静,又不爱享受,用不着太多人服侍,有几个人照应也就好了。再说日月堂的事务也不是在这里处理的,更不需要一大堆的人了。”   明若离笑着把他们请至明月居最深处的明心阁大厅里奉茶,厅里有几个极是清秀伶俐的丫头过来斟水倒茶。   大家分宾主落座后,容若又说一番听说明若离一早来拜访,自己偏偏不在,失礼失礼的话。   明若离又笑眯眯说一番容公子赏脸亲来,有失远迎一类无关痛痒的话。   萧遥素来狂放,哪里耐得住这样的一来二去,虚情对假意,一拂袖站了起来,对着明若离正色一礼。   他身份不同,向来很少对人客气行礼,这一礼施得明若离即时起身侧避:“萧公子何必如此客气。”   “明先生安坐无妨,我与容公子一见如故,这一礼是代他行的,容公子有事相求先生,还望先生慨然一诺。”   明若离搓手笑道:“公子言重,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我妻失踪之事,想必明先生早已知晓。”容若也立刻开门见山。   明若离重重点头:“公子放心,此事不必公子说,我也会尽力。我早已传下话,让手下人多多注意打探,不过……”他语气一顿,眼中凌厉的光芒一闪而逝:“我也有些小事,想要请教公子。”   “容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琴手秘笈,想来是公子传诸众人的吧?”   “只因容若不愿见四处生死杀戮,所以插手管了一管,还望先生莫怪。”   “都是我思虑不周,以致引起血腥争杀不断,容公子宅心仁厚,化解争端,正是为我减轻了罪过,怎敢怪责公子。只是我不解的是,公子如何会有秘笈全文的?”   “我少年时曾拜异人为师,师长有座藏书楼,内藏天下各派绝学。”性德说起谎来,比容若还要自然从容:“天琴手也收藏于内,其次还有风云击与若离剑。”   明若离刚好拿了桌上的茶碗,掀盖要喝茶,闻言,手竟不能抑制地一颤。以他的修为,居然让杯里的茶泼出一大半,脱口问道:“藏书楼在何处?”   “我师故去之时,一把火烧做灰烬了。”性德明锐得直能看透整个世界的双眸忽然看定明若离:“若能寻到夫人,我便将风云击与若离剑全本抄录出来,送与先生,以为记念,如果不能找到……”   容若安安静静、和和气气地说:“自然也是要抄出来送于先生的,先生一向心怀仁爱,喜欢提携小辈,想必不会反对我们把这两本书也刻版印刷,公诸于众吧!”   萧遥在后头一挑眉,轻轻咳嗽一声,才忍住想大笑的冲动。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阴损的威胁吗?把人家仗以成名,神秘莫测的看家本领,传得满天下都是,到时种田砍柴的人,都能来几式天琴手、风云击,明若离就算不气死,也再难保今时今日的地位。   明若离闻言,脸也有些绿,嘿嘿一笑:“公子放心,我自当尽力寻找夫人,只是夫人多日不见踪影,万一有些不测……”   容若腾的站了起来,平日说说笑笑从不正经的他,此刻眼中竟有威芒凛凛:“济州城的人,最好求神拜佛,希望我的妻子安然无恙,要不然……”他冷笑一声,眼神在霎时间森冷一片:“我能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即使以明若离的阅历,都被容若此时眼中的杀气,语气里的狠绝给震得心中猛然一紧。直到容若告辞离去,他那忽然揪起来的心,仍是放松不下来。   明若离笑嘻嘻地抱拳把容若一直送出门,等到明月居大门关上,本来的笑容,立刻变作一片森冷。   松风如一片清风下的树叶,飘落在他身边:“主人,刚才何不干脆杀了他?”   “此人与官府的关系太深,极有可能是高官显贵。那萧性德又如此深不可测,天琴手秘笈之谜也还没解开,怎么能随便动手,自招祸端。”明若离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动用所有人手,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   “主人,今日容若与那个萧性德在街头大声吵闹,说出来的话,好像是萧性德力量全失。”   明若离冷笑一声:“你若信这样的话,你就不是人,是猪了。”   松风满面通红地低下头。   “不过他们的对话的确非常奇怪,有些话完全听不懂,再把他们的对话记录拿来,我要细看。”明若离一边走,一面迅速下令:“把消息放出去,我要找徒弟的大事不能耽误。”   松风应声而退。   明若离独自一人,负手而立,在人前永远笑嘻嘻如弥勒佛的脸上,一片沉穆之色。他忽地低叹一声,负手望向天空,正好看到高空中一道黑影如电一般射来。   明若离眉峰微微一挑,一动不动,站在原处。   那小小的一点黑影,渐渐接近,却是一头金睛铁羽,钢啄铜爪,无比神俊的苍鹰。   明若离微微一笑,撮唇作啸。苍鹰即时敛羽而落,正好停在明若离肩头。这只无比神俊的苍鹰右足之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管子。   明若离伸手解下来,轻轻从竹管中倒出一张小小纸条,轻轻摊开。   白纸上清晰的黑字,只有两句话──“不可得罪容公子,不必寻找容夫人。”   明若离眉头微皱,略一沉吟,忽地撕下一片衣襟,右手不知自何处取出一根笔色呈朱的细笔,迅速写上六个字──“容若到底是谁”,小心地放入竹管,缠在鹰足上。   苍鹰振翅,转眼成为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明若离犹自仰首而望,喃喃道:“容若,到底是谁?”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才意识到手背处滚烫生疼,本是被那溅出的热茶所烫伤,而在此之前,他竟一直没有感觉到。   走出明月居之后,一行人都只是沉默地步行,谁也不说话。   满街的喧闹,反而更让他们彼此之间的沉默显得压抑。   这样诡异的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容若干咳一声:“我刚才装出来的凶样子,是不是真把你们吓坏了。”   “这真的是你装出来的凶样吗?”似乎是一贯随意的疏狂问答,但萧遥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幽深。   容若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话。   赵仪用很低的声音说:“如果夫人一直找不到,不止是济州,整个楚国,甚至整个天下,你都会想法子搅翻天,谁也不能有宁日吧!”   容若抿抿唇,有一种悲伤无奈的感觉泛上来:“你们觉得我有错吗?”   萧遥不语,忽地仰天发出一声长啸,自袖底里取出一个酒壶,喝了一大口。   苏良忽地双拳紧握,然后又一点点松开手,却又不说话。   赵仪却似了解他的心情,低声说:“你在变,一点点地变,我们不喜欢这样的变化,也不喜欢可能会变得更厉害的你,但我们无法责怪你,也无法说你是错的。”   容若负手,望望天,望望地,然后轻轻说:“你们呢!刚跟我出来那阵子,也想着闯荡江湖,成一番事业吧?可是,你们现在也该知道,江湖不是想像中那么好玩的地方,高手辈出,处处难关,你们已经受过挫折。真正的江湖仇杀,血雨腥风,前几天你们也见到了。闯江湖,不是只有雄心壮志就行的。你们愿意学得心狠手辣吗?愿意也眼都不眨一下地把无冤无仇的人拦腰砍断,为些秘笈啊!面子啊!赌口气啊!这一类无聊事到处杀人吗?如果你们不变,也许你们在这个江湖根本活不下去。”   赵仪凝视他:“你希望我们变,还是希望我们不要变呢?”   容若沉默不语。   赵仪却紧紧地盯着他,这少年眼中,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会有的洞彻世情的光芒:“你希望我们变得心狠手辣,心思缜密,城府高深,手腕可怖吗?你希望我们随时都可以狠得下心,杀得了人,随时可以面不改色算计人,然后一步步走出所谓英雄的路吗?”   容若仍然不说话。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开口的是一向冲动,但这次却一路沉默的苏良。他抬起头,和赵仪不同,他的脸上有着只有年少者才会有的光明锐气、飞扬神采:“来约定吧!如果你能不变,我们就不变。”   容若一怔:“什么?”   苏良眼睛闪亮,举起手:“你不变,我们也不变。”   赵仪深吸一口气,脸上有兴奋的神采,眼中有夺目的坚决:“是,你不变,我们都不变,不管发生什么,面对什么,永远不变。”   容若震了一震,脸上有着不可掩饰的震惊,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少年。   只有年少的人,才会有这样美丽的理想,这样执着的心吧!只有年少的人,脸上的光芒才会这样明亮,只有年少的人,才会有信心许下这样的诺言吧!   可是看他们举在面前的手时,心中那一刻的酸楚感动却又是为着什么。他一言不发,抬双手击出去。   轻脆的击掌声响起,三个人在这一片大好阳光下,定下了誓约。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是否明白,要遵守这样的约定,必须付出多大的代价,必须拥有怎样的坚持。   也许是阳光太灿烂了一点,也许是因为三个少年眼中这一刻焕发出来的光芒太耀眼了,萧遥微微眯起了眼睛,带点深思的表情,无声地凝视他们。   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性德,静静地旁观着这一切。   容若和以前的所有玩家都不同,但是他并不是真正的圣人,他也有软弱,也有缺失,他也会动摇。可是偏偏每一次他动摇改变之际,总会有一股力量,一种变化,让他重新坚定地走回他自己的路。   只是直至此刻,也没有人能真正明白,这对容若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吧!   “既然我们约定了,你以后就别做这种事了。”苏良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事?”容若茫然不解。   苏良磨磨牙:“别做卑鄙的事了,你今天居然用一个女人的身体来挡刀,万一别人没收住手……”   容若哈哈大笑:“你错了,我这叫灵活变通,和卑鄙无关。”   “你拿别人的性命来保护自己,你还说不卑鄙。”苏良的眼睛又开始冒火了。   “嫉恶如仇的小少侠,闯江湖有善良的心、美好的愿望、高尚的原则是很好的,但只有这些,而没有一些机智变通,那么,你就只会在成为大侠之前就变成无名尸体。”   “所以就拿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了。”苏良冷笑。   容若却微笑,这个少年,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在别人阵中差点丧命的事实,不但不记恨,反倒为他人打抱不平,这般胸襟,让容若感到一阵欣慰,一阵愉快。   “我没有把她的性命不当一回事。性德告诉过我,九转阵十分精妙,这九个人是明若离选取手下精英,苦心训练造就的,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替代,缺一人,九转阵就失效,再培养一个和大家配合无间的人才,最少也要三年吧!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伤自己的同伴。在这个前提下,我才敢装腔作势,把她挡在身前。因为她对九转阵而言是不可替代的,所以她的同伴才会收手得那么狼狈,那么拚命,给了我机会轻易破阵。”   他说着拍拍苏良的肩:“小子,你还嫩着呢!光有理想,不会动脑筋,最后的下场只会是抱着原则下去和阎王辩论,慢慢学着吧!”   在苏良极有可能受激不过,跳起来打人之前,一直沉默的性德忽然开口:“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家。”容若回答得非常之快:“回家去,牵上月华,再去苍道盟,用这匹柳大小姐心头肉的马,应该可以换得到这济州民间最大的一股势力出手相助,帮我找人吧!” 第三章 佳人寻衅   容若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到苍道盟去还马,苍道盟找马的人,已经直接闯进了他的家。   这个时候,他还在路上。   园子里的下人,没有一个敢拦气势汹汹的柳大小姐一行人。   凝香、侍月只会轻身功夫,没有力量拦阻这十几个佩刀持剑的人物。苏意娘容华绝世,男子固然无不给三分面子,奈何柳非烟身为女子,一见到比自己更美的女人,火气更大,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开,就这么一路闯到了马厩。   “我的月华果然在这里,你们这帮偷马贼。”柳非烟跑过去,抱住月华的脖子,失而复得的欣喜,以及对盗马者的愤怒一起涌了上来。   陪她来的,有七八个人,无不是锦衣华服,刀柄系着美玉,剑上镶着明珠,就算随手甩出什么小针小镖小钉,都一概是黄金打造。   名号报出来,这位王公子,那位李大少,还有张少侠、孙英雄,什么什么拳打八方的关门弟子,又或是脚踢四海的唯一传人。   个个字号叫得震天响,人人在街上横着走,每人左边脸上刻着“我有权有势有本事”,右边脸上刻着“谁敢惹我”,眼睛一概长在头顶上。   近日为了柳非烟择婿之事,济州城有头有脸的公子爷、大英雄,有一大半整天扛刀捧剑,满世界截杀得罪美人的苏良、赵仪(那个明显比他们更有钱有势,来历不凡的容若,倒不见他们有哪位冲进园子大肆追杀),可惜一次也没成功过。这一番跟了美人同来,谁不攒足了劲来表演。   “好不要脸。”   “盗马贼,快出来。”   “缩头乌龟,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快些出来,让小爷好好教训你。”   这些人一边喊一边叫,一边动上了手。舞着剑,抡着刀,乱劈乱砍,恨不得即时把容若等人叫出来,好让他们乱刀分尸。   马厩三两下被拆掉了,满园的奇花异草也惨遭毒手。   眼看着这帮人气势汹汹,要冲进厅里去砸东西了。   凝香和侍月虽然又惊又怕,终于还是必须鼓起勇气冲出去拦。   却听到有人懒洋洋地说:“很精彩啊!想不到居然有人在我这个恶霸面前演恶霸戏。”   二女同时有些愕然。萧远一向以看容若的热闹为乐,这个时候,应该躲在哪里拍手称快才是,怎么可能挺身而出?   两个少女一起奔出厅去看,却见萧远一个人,怀里居然还抱着同样懒洋洋的小叮当,就挡在柳非烟一行人的路中间。   “三爷。”两人一起脱口叫。   萧远扭头对她们冷哂一声:“你们主子真是太宠你你们了,真叫你们无法无天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通知我。”   两个少女眼中都有着疑惑,重又叫:“三爷。”   萧远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我的确懒得替那小子出头,事实上,我更喜欢拍手叫好,不过……”他目光对着眼前诸人一扫:“我更讨厌有人在我面前这么嚣张。”   柳非烟对他恨之入骨,把纤手一指,银牙一咬:“杀了他。”   一众所谓的英雄侠少,如奉纶旨,霎时间,刀意冷,剑光寒。大家都自命英雄不凡,谁也不肯聚众合攻,又都想在美人面前有所表现,一时间,还没把萧远怎么样,他们自己倒你推我,我挤你,有人要抢先,有人偏不肯,暗中动上了手。开始还是暗里较劲,推一推,扯一扯,到后来耐不住性子,竟是刀剑相击起来。   “你闪开。”   “让我来。”   “我为柳姑娘出手。”   “我来替柳姑娘出气。”   一阵子混乱之后,这帮少侠,有的漂亮华服破了口子,有的束发金冠被挑了下来,还有的干脆鼻青脸肿了起来,偏偏那个他们要杀的萧远还没事人一样,站在面前,抚着小狗,冷冷而笑。   柳非烟气得跺脚直骂:“你们搞什么鬼,说帮我出气,就是这么帮的。”   她骂声还没绝,一众少年中总算还有较机灵的人,刚才内哄时退得稍远,不曾受伤,这时听柳非烟一骂,其他人一愣收手,他乘势拔剑冲上,一剑三式,一式三变化,绵绵不绝,务必要把萧远斩于剑下。   萧远是皇族子弟,平时学的不过是骑射功夫,身手虽还灵活,但和这等江湖人相比,稍有不如,何况此时手无寸铁。但他不慌不忙,抚摸小叮当的手连颤都没有颤一下:“冯光仲。”   那少年剑势一颤,贴着萧远的脸刺过去,凌厉的剑气带起萧远一缕断发。少年人随剑走,冲出数步,还不及回声,已是厉声问了出来:“你说什么?”   “你叔叔冯光仲是当朝从三品武官,因为他在京中任职,你们冯家在民间才有如此声望。冯家剑法,名声显赫,有几分靠的是真本事,有几分靠的是权势。你不会希望你的叔叔被罢官去职吧?”   冯姓少年眼神一凛,长剑遥指萧远,因为愤怒而导致剑身微颤:“你敢这样羞辱我冯家。”   “你有本事,刺过来试试。”萧远冷笑:“真当我们好欺了。用你们的猪脑袋想一想,凭什么陆道静一府之尊对我兄弟毕恭毕敬,凭什么我们可以让一本书在三天内就刻版上市,凭什么我们敢招惹日月堂。比起明若离,你们算什么?仗着你们那点儿小名声小势力,还真敢这样放肆?你以为你叔叔官居从三品,很了不起吗?我要毁了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就是当朝一品,也不敢对我如此无礼,你倒敢放肆成这样?”   “你……”想是一生顺风顺水,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冯姓少年脸涨得通红,剑身猛颤,竟发出嗡嗡之声,但却是一剑也没敢递出来。   “你们都在做什么?帮我杀了他。”柳非烟的声音里有刻骨的痛恨。   萧远冷笑一声,扬眸扫去。   他自小就是王爷,天潢贵胄,声势显赫,京城之中横行霸道,当朝大臣都有不少受过他的欺凌,这十几年练出来的威风霸气,又岂是这济州城里,一般豪奢少年可以相比的。   这一眼扫去,几个想要冲过来的年轻高手、英雄侠少竟莫名地心下一虚,刀刀剑剑一概没有在第一时间递出来。   萧远冷笑三声:“柳大小姐,这帮人整日围在你身边,对于他们,只怕你还根本谈不上真正的了解,不如我来为你介绍吧!”   他信手一指,那挡在柳非烟面前,手持五尺巨剑,一副大义凛然、英勇护花神色的少年:“赵轩之,巨剑门赵易扬之子。江湖传他,聪明天成,幼承家学,巨剑当空,万夫莫及。自十二岁入江湖行侠,每年必诛一巨恶,必救一方百姓。十二岁除淫贼花似锦,十三岁诛恶匪刘绝烟,十四岁以家中产业抵押,借银三万两,救助泾河两岸受灾百姓,年少成名,侠行传天下。不过柳小姐知不知道,当年被杀的花似锦,不过是可怜到正好碰到赵大公子强奸民女,不及逃走的农民,于是他就好端端……”   萧远往侧一避,让过赵轩之铁青着脸劈过来的巨剑:“凭这样的剑法,又何来赵家而今的财势,赵少侠行侠仗义的美名?只不过赵公子十三岁那年,赵家上下冒充恶匪,血洗江中富户十三家,然后赵少侠提着某个倒霉蛋的人头,口称诛杀恶匪,所谓侠士,不过如此。”   他一边躲,一边说,赵轩之一剑比一剑劈得狠,萧远越闪越是狼狈,眼看危如累卵,大喝一声:“还不出手,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空中一道劲风掠过,只听得一声闷哼,赵轩之巨剑落地,面如土色,右臂几乎被一支劲箭洞穿,鲜血转眼染红衣襟。   柳非烟俏脸变色:“成大捕头,当年我爹传你神箭,就是为了让你与我做对的?”   一个人影自院墙外跃下,身着捕役服饰,双目炯然有光,身形虽稍嫌矮小,却灵活机变,几个起落,已近众人面前。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上弓箭,抱拳做礼:“柳小姐,成永心虽出身苍道盟,如今毕竟在公门任职,陆大人有令,必须确保容公子一家上下,安全无恙,否则提头来见,请小姐……”   柳非烟纤手拔刀,刀身微颤,绽起微微的刀花:“我若定要杀他,你要来拿我吗?”   成永心脸色无奈:“小姐,何必为难于我。”   萧远忽地长声大笑:“柳家小姐好威风,怪不得人人都道,在这济州地界,旁人只知有苍道盟,哪里还知道官府。只可惜,你苍道盟虽威风,今日在场的英雄豪杰,拜倒你石榴裙下的公子少侠们,怕是没有哪一个敢出手的……”   柳非烟一怔,往左右看去,却见这些平日里口口声声,为了她可上九天揽月,可下北海捉蛟的男人,脸色一概白里透着青,手里的刀剑兵刃全都无力地垂下去,刚才一副要拆掉整个园子的气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萧远笑道:“有赵冯二人的前车之鉴,他们还不受够教训吗?试问这些大门大派大家少爷,有多少是仗着家中之势凌人,有多少是仗着亲朋故旧做高官而势霸一方?我势力更大,官更高,哪个敢来欺我?这些英雄豪杰、少年侠士,又有谁没做过丧德败行之事,又有谁没有几件不能让旁人知晓的丑事?我既揭得穿姓赵的,难道就不知道其他人的恶行吗?”   萧远说着说着,纵声长笑:“英雄豪杰,这就是江湖人的英雄豪杰,世家侠少,这就是你们的所谓侠义?天下英雄,不过如此。”   他笑声穿云,可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你们做过什么丧心病狂、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在乎,你们若敢与我一争,若敢于不顾一切来杀我,要敢当着官爷的面来砍我,我倒还敬你们三分,赞你们一声烈性。到头来,你们的霸道骄横,只知用来对付弱者,只要看到稍为强大之人,即刻如鼠见猫,畏缩不前,令人齿冷。最好快些滚出我的家,我见了你们,就觉得心烦。”   他冷笑拂袖,转头悠闲而去,一边走,一边笑:“所谓英雄,所谓英雄……当今天下,何尝有真英雄。”   柳非烟只觉他每一声笑,都刺心刺骨,看着身前身后,这些江湖新秀、少年豪杰,人人面如土色,个个神色僵木,心中又气又恨,就算早已心有所属,并不真把这些人放在心间,但想到整日在一起厮混玩乐的,竟是这样无德无行、欺善怕强之辈,更是羞怒,气急之下,纵身直扑萧远:“他们不敢杀你,我敢。”   她出手极快,飞扑如风,再加上又是苍道盟的大小姐,成永心纵身怀绝技,一时竟也不敢硬拦,只得叫了一声:“萧公子小心。”   萧远头也不回,双手一举一抛,一团雪白的东西被他扔向了柳非烟,原来是他怀中的小叮当。   小叮当身体凌空,一刀迎面而来,竟然“汪”的一声叫,在半空中轻快地翻身,身子一纵,不但躲过了刀光,还对着柳大小姐乌发如云的螓首落过去,动作之迅快,攻击之精准,恰似一流高手一般。   看得一旁诸人无不心中一凛,这姓容的一家人真个是深不可测,不但身份似乎贵不可言,连两个小厮的武功都高明过人,甚至于一只狗也像受过专门的训练,竟然精于格斗。   可事实上,是这帮人太过高看容若了。   容若只不过很坏心眼,喜欢欺负小动物,从皇宫里开始,就爱斗狗追猫拿兔子,每次喂食时,更爱逗它们,小东西把头伸到西,他就把手移到东。为了食物,为了吃饭,由他亲自喂养的小动物们,都习惯了来去如电,奔走如飞,又跳又抓地抢食物了。   容若后来练了武功,和小动物们玩闹时,不知不觉也用上了各式功夫追逐。   小动物们为了吃饱肚子活下去,不再受坏主人的欺负,也自然而然地被训练出一副好身手。   若不是有这样的好基础垫底,当日在烟雨楼上,柳非烟也不至于被几只小动物弄到那么狼狈的地步。   当初烟雨楼上,柳非烟没有防备,又被好几个小动物同时袭击,才吃了大亏,但如今她面对的只有一只看似厉害,其实还真没正式学过功夫的小狗,按理说要应付应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她一见小狗,立时想到烟雨楼上之惨状,她是宁死不愿再受第二次羞辱的,立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收剑后退,只想着立起门户,舞刀自保,哪里还顾得上进攻。   她全力一刀攻出,如今心中害怕,急急收刀,即时手忙脚乱,却觉得脸上一热,竟是被萧远欺近身边,在花一般的俏脸上摸了一把。   “好一个又香又嫩的美人儿,我就是爱你这泼辣味道。”   柳非烟几乎吐血,刀势一转,恶狠狠砍去。   萧远身子迅速后仰,躲开这一刀。   小叮当一跃,没跃到美人头上去,居然汪汪叫着,跳起来往柳非烟身上扑。   柳非烟气急败坏,武功大失水准,一心只想杀了萧远,却又让小叮当扑个正着,狗爪子毫不客气地在她身上名贵的衣料上划出两个黑圈,狗嘴巴狠狠地咬下去。   柳非烟察觉不对,猛力一振往上跃起,小叮当没能咬伤人,却把她的裙子咬掉一大块布。   柳非烟又羞又气,待要收刀回来,先对付这头讨厌的狗,却觉头上一轻,玉簪竟被萧远抽走,满头乌发散落下来。   萧远犹自漫声道:“好个美人,小叮当啊!你说我将她娶去做我的第十八房姨太太好不好?”   柳非烟气得晕了头,收刀又去刺萧远,萧远一退六七步,小叮当神勇非凡的再次扑上来。   柳非烟武功本在萧远之上,奈何此时气得不轻,武功大失水准,要斩萧远,必被小狗骚扰,要砍小狗,又要被萧远轻薄。偏偏萧远动作灵活,小狗身子敏捷,一时竟谁也奈何不得,反是她手忙脚乱,东刺西跑,倒成了被戏耍的一个。   一干随她来的英雄侠少们没一个出手救她。成永心念及同门,心下不忍,但素知这位大小姐骄纵任性,此刻气怒至此,若要相劝,只怕反被怨恨,无可奈何,也只得眼睁睁看着。   萧远几次三番偷袭得手,眼见柳非烟的剑越舞越是不成章法,他一个闪身,乘她不防,又欺近过去,掌中一抹寒光掠影,竟是一把小匕首从袖中滑落到掌间,在他唇角恶意的笑容微展时,手一振,横刃一划,目标竟是束了柳非烟纤纤细腰的红色腰带。   这腰带若断,衣裙一散,女子清白之躯暴露于一众男儿面前,以柳非烟的性子,只怕必是要立时横刀自刎的。   成永心脸上变色,待要出手,已是不及阻拦,只得大叫一声:“不可。”   声犹在耳,萧远一声闷哼,连退七八步,脸上浮起诡异的艳红之色。他伸手拭了拭唇角,抹去悄悄溢出来的猩红血渍,冷笑一声:“好内功,好手段,好卑鄙的偷袭,真不愧是神武镖局的少局主。”   白衣迎风,素来给人儒雅之感的何修远此刻也面有怒容,一手牵住怒极欲狂的柳非烟,一手指向萧远:“阁下出手如此无耻,倒还敢说旁人卑鄙。”   萧远笑道:“各位,我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何公子。”   柳非烟浑身一颤,想到萧远当众揭穿赵轩之的丑事,心间一冷,难道何修远竟也……   她竟不敢想下去,下意识一横身挡在何修远前面,柳叶刀遥指萧远,因为过份愤怒,刀身不断颤动,发出轻微的震动声,竟似连刀也为主人而感气怒,愤而做吟:“你闭嘴,再敢胡说八道,我把你碎尸万段。”   “我就是不说了,难道柳小姐你竟会饶了我?”萧远悠悠一笑,拍拍手,小叮当即刻乖乖跑到他脚下,摇摇尾巴,叫两声,比在容若面前时听话得多。   萧远俯身抱起小叮当,悠然说:“你放心,这位何公子,还真个儒雅温文,进退有度,行事大有君子之风,唯一见不得人的就是,他早与苍道盟柳大小姐有携手之约。只因苍道盟求亲者太众,柳清扬不愿得罪各方人物,神武镖局也不愿树敌于四方,所以有意将真相隐瞒,假称苍道盟要聚天下英雄而选婿,事前让所有想追求小姐之人,共订一约,无论何人选中,不得妒忌,不得怀恨,以后还要联众人之力,维护小姐夫妇二人,凡有伤及小姐之人,绝不放过。如此轻易施展手段,不但绝了苍道盟与神武镖局的后顾之忧,反而在以后多了许多利用天下英雄的机会,当真妙极。苍道盟新姑爷这个饵果然非常香美,引来了这一干……”   他回头不屑地看向其他人:“英雄豪杰,如蝇逐粪,真是让人恶心得很呢!”   他就这样轻轻松松把苍道盟与神武镖局的如意算盘说得清清楚楚,冷笑着站在一旁,欣赏每一个人惨变的脸色。   柳非烟开始还对其他随行众少年满心不屑和愤恨,如今被萧远挑明父亲的用心,见这些自己轻视的人也都纷纷抬头,用愤怒的眼神望来,她又羞又窘又愧又慌,扭头便跑。   何修远本来是个文武双全的儒雅公子,处在什么境地也不致太失态,这时被萧远揭穿用心,也是心中一震,一时竟没有及时拉住柳非烟,忙回头追了过去。   其他随柳非烟来闹事的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待在原地发愣。   萧远冷笑一声:“各位还要我请你们用晚饭吗?”   话犹未落,一群人已是“轰”的一声,追着柳非烟向大门处跑去了。   成永心苦笑一下,对着萧远施了一礼,也跟着快步出去。   萧远抚摸着小叮当,慢吞吞道:“不送不送。”   谁知很快,远处大门方向,就传出一片惊呼,有一个声音叫得尤其惨厉。   “容公子,容公子。”   萧远一怔,凝香、侍月已是一齐施展轻功,风一般地掠了出去。苏意娘不会武功,也一手提着裙子,快步跑出厅来,一路往外跑去,再没多看萧远一眼。   萧远眉头微皱,抱着小叮当,也大步往大门处走去。 第四章 生死之间   家门就在眼前,容若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没料到一个人影从斜刺里冲过来,张臂拦在面前:“恩公,你不能回家去。”   容若一怔,举目望去,却是一个衣衫破旧,但眉目清秀的女子。头发有些乱,脸上身上都有些灰尘泥垢,像是因为跑了太多路,正在微微喘着气。   容若愣了一愣,才想起来,这不是自己今天早上,在街上救的那个小姑娘吗?   “是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少女不断的喘气,胸膛随之起伏不定:“我今早得恩公所救,后见恩公上了酒楼,我想跟去,却被赶了出来,只得四处打听恩公的名字。恩公是济州名人容公子,竟是无人不知,所以我打听出恩公的住处,特地赶来拜谢,没想到刚才看到柳大小姐,领着一群人,拿刀带剑的冲进去了。柳大小姐在济州势力很大,没有人敢惹她不高兴,她看起来真的非常生气。我十分害怕,就在外头一直守着,幸好原来恩公不在家里,请恩公快快避一避吧!千万别让柳大小姐撞着了,她恼怒起来,真会拿剑砍人的。”   她的脸色又青又白,眼中全是惊怕。在普通百姓眼中,柳非烟这有权有势又任性的大小姐,确是极为让他们害怕的。   可她明明怕得全身发抖,还是坚持守在这里,直到容若出现,才冲出来阻拦。   容若心下感动,又知道陆道静必会派人保护他的家,所以也不怎么担心,只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真要谢谢你这般帮我。”   少女脸上微红,低声道:“小女子肖莺儿,孤苦伶仃,得恩公救护之德,若能回报一二,也实是应当。我一个普通民家女儿,怎当得起恩公称谢。”   容若笑一笑:“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家去吧!”说着迈步又要往大门处去。   肖莺儿一怔之后,立刻再次扑过来,拦在容若前进的道路上:“恩公……”   容若忽然一皱眉,目光掠过她的肩头,向里望去:“柳小姐。”   肖莺儿一惊回头,竟见那美丽出众,每日鲜衣丽服,名马宝刀,在济州城来去,夺了满城人心神的柳家大小姐,衣发皆乱,一手持刀,一手掩面,一路哭,一路往外跑,那样子倒是比她这个贫苦可怜、走投无路的民女还要狼狈。   容若虽恼柳非烟上门闹事,但见她弄到如此地步,心中也是恻然。毕竟柳非烟是美人,男人又有几个对美人不心软的,一看她这哭泣飞逃的狼狈,就料到必是又吃了萧远的亏。想来柳非烟家世显赫,受尽娇宠爱怜,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容若这心中一软,大男人怜香惜玉的毛病上来,快步迎上去,眼见柳非烟接近就伸手一拦,尽量放柔声音说:“柳姑娘,出什么事了,可是家人有所得罪?”   柳非烟羞窘莫名,只想快快奔逃而出,身后一大帮人叫得越急,喊得越响,她越是逃得快。   偏偏容若伸手来拦,她一抬头,看到容若,第一个想法是,这人和那个坏蛋是一伙的,必是要合力羞辱我。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她想也不想,抬手一刀,对着容若扎过去。   双方相距极近,容若又无防备,柳非烟武功底子不弱,这一刀如电刺下来,竟是谁也来不及相救。   因着容若快步走过去拦柳非烟,和苏良、赵仪拉开了距离,柳非烟跑得很快,后面追来的何修远、成永心,以及其他一干人,也离着足有四五丈,萧遥武功太低,性德力量全失,一时间惊声四起,诸人皆援手不及。   唯有肖莺儿,也许是因为在济州长大,深知柳大小姐脾气坏,对柳家小姐的本事厉害印象深刻,关怀之下,一直急步跟着容若,眼见刀光刺出,想也不想,一挺身,硬用自己的娇躯拦了过去:“恩公小心。”   容若的武功不高,撑死了也就二流,绝对上不了一流,但轻功还真的不差,就算没有防备,经性德长时间训练,早已身轻如燕的身体却比大脑更快一步反应过来,眼看就要侧身避过,谁知肖莺儿挺身拦上。   柳非烟刀势如电,若是不及收刀,必会刺在肖莺儿身上。   容若怎忍女子代他受刀,只得放弃唯一退跃闪避的机会,左手把肖莺儿往旁边一推,右手一抬,用戴了护臂的手去硬架柳叶刀。   肖莺儿哪知这等江湖交手的玄机,只觉身子被往外一推,必不能替容若挡刀,吓得尖叫一声,情急间,不顾生死,伸出自己的双手,竟用肉掌去抓刀。   她的手真的抓到了柳非烟的柳叶刀上,但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又怎么阻得住柳非烟的快刀,柳非烟的刀势不但没有受影响,反而微微一颤,避过了容若挡格的右手。   容若一格失手,心中已是一凉,见肖莺儿满手鲜血,又是一惊,然后就是胸前一痛,他本能地伸手一抓,抓住了扎在左胸心口的柳叶刀。胸口痛得厉害,鲜血霎时把他的前胸染得一片触目的红。   耳旁似乎听到无数声惊呼,容若脚一软,再也站不住,跌倒下去。   “公子。”   “容公子。”   “恩公。”   “容若。”   一声又一声,叫得声嘶力竭。容若微动唇角,想要笑一笑,想要告诉他们没有事,却觉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人影都看不清楚,他努力要睁大眼睛,最终却还是陷于沉沉黑暗中。   柳非烟一刀得手也是一怔,见容若满胸鲜血,满脸愕然,听到身后一片惊叫。   成永心简直是撕心裂肺地喊出来:“小姐,你给师父惹下大祸了。”   柳非烟这才记起容若那来历不明却绝对贵不可言的身份,心下一慌,手一松,放开柳叶刀,却见容若直直地倒下去。   那舍身挡刀的少女,顾不得双手鲜血淋淋,伤痛入骨,扑倒在地,大声呼喊:“容公子。”   后方的性德和萧遥,一起快步过来,查看容若的伤势,萧遥更是连声呼唤。   身后风声疾掠,两道倩影飞掠而至,一起跪到容若身边,凝香、侍月痛哭连唤:“公子。”   柳非烟还在发呆,面前已是寒气森森,两把剑直指眉峰,剑未至,剑上杀气,无形有质,掠面生寒。   何修远从后方一掠而至,一手抓住柳非烟的纤腕,一手五指飞弹,每一记都正好弹在剑锋上。   他家传武功虽根底扎实,但苏良、赵仪此时怒极恨极,双剑联手,威力倍增,何修远又还要顾着失魂落魄的柳非烟,十几招后,已是左右支绌,情势危急了。   成永心见此情形,大喝一声:“杀人凶手,还不随我投案。”说着疾扑而上,双掌连劈,气势惊人。   但他这一扑到四人中间,却又正好阻碍了苏良和赵仪的剑势,让他们如流水一般连绵的剑招再也继续不下去。   何修远一手拉着柳非烟,单臂应招,接一掌,退一步,竟是连连退出十几步。   成永心又一掌劈来,同时又疾又快地低喝了一声:“快走。”   何修远会意,藉着成永心这一掌劈来的助力,环着柳非烟的腰,凌空掠起,转眼远去无踪。   苏良、赵仪心有不甘,还待再追,听后面哭成一团,终究放不下心,转过身来探视容若。   容若此时早已双目紧闭,人事不知,众人只看到他的手仍牢牢抓住胸前的柳叶刀刀刃上,前胸鲜红的血越来越多,刺人眼目。   成永心凑近一看那直扎在心口上的刀,再看看容若全无血色、死人般的脸,只感心间一凉,脖子上也是一冷,想起陆道静吩咐保护容若安全时的郑重,仰天长叹:“我命休矣。”   其他跟随柳非烟来找麻烦的人,见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无不脸青唇白,蹑手蹑脚,退了个干净。   大门口,除了一群围着容若的人,就只有面色惨白,依门而立的苏意娘,和抱着小叮当慢慢抚摸,眼神深得看不见底的萧远。   整个济州都乱了。   陆道静接到消息,容公子伤重垂危,生死不知,就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他骑马来到容若家门口时,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的。   冲进园子,没有一个人理会他,所有下人都来去匆匆,神色沉重。   性德抱着容若关在闲云居中为他疗伤,所有手忙脚乱,只会大叫,帮不上忙的人,都被他关在门外,清水一盆盆递进去,然后化做血水一盆盆端出来。   陆道静只觉身软脚软,连心都软了,满头满身的冷汗,擦也擦不尽,陪着笑刚想说一声探望,萧遥已是脸色铁青,冷声道:“好一位父母官,好一个执掌一方安宁的陆大人,这就是你治下的济州城,你还敢要求见哪一个?”   陆道静点头哈腰,赔尽小心:“下官有罪,下官有罪,只是还容下官为容公子延医诊治。”   “有我在,要那庸医何用?”即使是性德永远平静的声音里,也有隐隐压抑的风雷:“拿纸笔来。”   苏意娘一声不出,端了纸笔进房间,不一会,手持一纸走出来,递与苏良:“这是药方。”   苏良接过一看,也一语不发的尽展轻功,如飞而去。   所有人都沉着脸,四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才会有一两声女子痛楚入心的啜泣声。   这反而比大哭更加让人感到压抑。   过份的心理压力让陆道静觉得自己随时就会倒地晕迷,搜肠刮肚想些话可以说,可是所有人,却没有一个正眼看他这知府老爷。   最终还是萧遥冷喝一声:“陆大人,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捉拿凶手?”   陆道静如获大赦,连忙退了出来,等出得大门时,已觉得汗湿重衣,里里外外五件衣服,几乎都可以拧出水来了。   身边的衙役差官围了上来,陆道静跺足骂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容若的身份贵不可言,若是丧命在济州,府衙上下,只怕没有一个人逃得了死罪。你们还发什么愣,成永心保护不力,即时收监。王铁成,你带人捉拿凶手,林永青,把全城的大夫全押来看伤,各家药铺,有什么好药,全给我搬来。”   陆道静连发命令,此刻他已不指望保住乌纱,就连脑袋也不存大的希望能保住了,盼只盼最后可以立些微功,至少保得一家老小安然无恙就好了。   只可惜就连捉拿凶手都不是容易的事。   柳非烟自从刺伤容若后,就没有人再见到她的踪迹。   派人去柳清扬那里捉人,柳清扬七情上脸,长叹一番教女不严之罪,皱起眉头,哀叹一通不知道爱女踪迹的苦恼,大大方方,让官兵进门去搜查。他势力满济州,要把个人藏起来还不容易,就是官府掘地三尺,也未必找得到人。再加上,官军之中有一半出身于苍道盟,民间苍道盟更具无比威信,他这样和官方采取合作态度,甚至还作张作智,拍桌子打板凳,痛骂一番不肖女儿,板着脸喝令全部苍道盟弟子齐力搜索柳非烟。   在这种情况下,陆道静再无奈,再不甘,也无法真把柳清扬捉起来逼问柳非烟的下落,甚至还不得不陪着笑脸,安慰柳清扬几句不必太难过的空话。   陆道静拿柳清扬没法子,又捉不到柳非烟,一口闷气无处发泄,无奈之下,只得派人去把随柳非烟一同闯入容若家中的其他人捉拿。   这些人固然有些势力,又怎比得上苍道盟的声势。面对官府的捉拿围剿,或是持械抵抗,惨烈厮杀一阵被擒,或是全家逃离,被快马追击捉回,短短两三天,济州城内,大规模的杀伐争斗,竟有好几起。   满城的杀气腾腾,满城百姓谈论的话题,都和那神秘莫测的容公子的伤势有关。街上有人议论容若,茶馆酒舍,有人谈起容若,甚至有人把容若的故事,编成唱词,那说书的、弹词的,把他的来历说得玄之又玄,受伤的经过讲得险之又险,倒也听客如云。   但是因着容若一伤,全济州纷争不断,杀戮常有,市井萧条起来,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跑到庙里去给容若烧香拜佛,只求这位容公子快快好起来,济州一切恢复正常。   城郊那素来冷清的水月庵,香火竟一时兴旺起来。一向习惯冷清日子的女尼们,也不免有些手忙脚乱了。   数日来,楚韵如一直住在水月庵中。虽说尼庵生活简朴异常,但女尼们对她总也算多方照料,她心中苦恼,也不将这身外享受看重,倒也喜庵中清静自在,不受烦扰。   她每日听众尼早课,听主持师太讲解经文,下午便自己亲手抄录经书,暗中为容若求乞平安。内心或许苦楚悲凉,但至少表面上,还是安然清静的。   只是这两日一向冷清的庵堂,忽然来了许多香客,倒叫她拘束起来,不得不躲在禅房内,半步也不敢乱走,唯恐让人看出形迹,传至容若耳内。   她躲在禅房里,一日三餐都由女尼送到房里来,按理说倒也没有什么不便。只是今日,午时已过了很久,斋饭却还没有送到。饥肠辘辘,楚韵如不觉在禅房里有些坐立不安。   等到房门终于打开,一个女尼捧着斋饭进来时,楚韵如简直长出一口气,若不是多年的教养在,只怕便要冲过去,将斋饭快快抢过来吃了。   女尼放下斋饭,合十一礼:“女施主请原谅,这两日庵中拜佛的居士太多,刚才忙着给大家张罗斋菜,全庵上下,反而都耽误了用饭。”   楚韵如终于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这水月庵素来清静,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来了这么多拜佛之人?”   “济州城里有一位贵人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弄得满城风雨,官兵到处捉人,四处械斗不断,百姓没事不敢出门。老百姓们盼着日子早早安宁下来,不免要求神拜佛,还有一些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因那人的受伤,居然被捉进官府,他们的家人更担心,把方圆十几里内的佛庙道观都拜尽了,那算命问卦的也问了个遍,自然是想求个平安了。”   “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受伤,竟把济州城惊动成这样?”楚韵如一边问,一边暗中回忆自进济州以来,所见的那些大人物,心里暗暗猜测会是哪一个。   “听说是一个名叫容若,从京城来的大人物。”   耳畔的声音不大,听来却如惊雷震心。楚韵如猛一探手,抓住女尼,大声问:“你说受伤的是谁?”   她情急之间,也不知道控制力量,这女尼哪里禁得起她这练过武的人用力一抓,立时痛得连声惨叫起来。   楚韵如这才发觉失态,忙又放手,却觉心如火焚,一迭连声问:“是不是容若受了伤,他伤得怎么样?”   女尼脸色青白,说话结巴:“我也不清楚,听说他伤得很重,一直晕迷不醒,你……”   话还没有说完,女尼只觉眼前一花,耳闻衣袂掠风之声,那容色绝美,但多日来神情郁郁,不见欢颜的女子,已不在房中了。   已是严冬,寒风萧萧,城郊长长古道上,人影寥寥。惟有楚韵如逆风而掠,狂风袭来,心中如火之焚,又似冰雪之冷。手足之间,更是一片冰凉,任如何运转内息,强提内力,都暖不起半分。   她从水月庵一路疾掠往济州,不曾停歇一时一刻。眼看着离城越来越近,反添更多情怯。既忧他伤势,盼能相见,又恐他伤重,暗怕相见。   她这样心思繁乱地尽速前行,远处青山,近处江水,无心赏玩,来往行人,更不曾注意。前方有两个人正坐在路边歇脚,她也不多看一眼,疾掠而过。偏偏冬天寒冷的风,把一句揪心的话,送进耳边。   “真不骗你,那可是我亲眼见着的,容若容公子惨叫着倒下去,血流了一地,伤得那叫重啊……”   楚韵如心间一震,不假思索,应声扑去,连男女之防,多年闺训,一概忘了个干净,一把抓住路边那说话之人的手,喝道:“容公子受伤之时,莫非你正好在场?”   刚才那高声说话的中年男子痛得龇牙咧嘴,却又带着痛,对楚韵如一笑,笑容异常诡异。   楚韵如才觉一怔,旁边另外一人已笑嘻嘻地道:“这位想必是容夫人吧?”   楚韵如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失声问:“你们是什么人……”一句话不曾说完,只觉一缕幽香扑鼻而来,全身一软,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笑嘻嘻的男子伸手把她托住:“真是个美人儿啊!听说还是个女中豪杰,当初烟雨楼上一剑震群英,如今还不由着我们手到擒来。”   “主上早就说过,这女人武功虽高,却根本没有江湖经验,出其不意,要制她易如反掌。”刚才说话引诱楚韵如的男子得意地道:“主上真是神机妙算,料准了只要这女人不远离济州,一听容若受伤,必会心急前来相会,只要我们在城里城外,有意四处讲述容若受伤之事的情形,她必会撞到我们手中来。”   笑嘻嘻的男人更是笑得合不上嘴:“主上这次派出二十多对人,城里城外,到处宣扬,偏她撞到我们手中来了,这个头功,想必是少不了的。”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回去吧!”   “好。”   他们抱起已不省人事的楚韵如渐渐远去,只留得意忘形的大笑声,在风中渐渐飘散开去。   容若受伤至今,已有足足三天了。   三天来,济州城内,处处风云变乱,局面极度紧张。三天来,陆道静把全城的名医都派到逸园来为容若看伤。   可是这班名医,一看到性德为容若施针时的动作,再看看性德为容若开的药方,就一起告辞,声称国手既在,何必他们献丑。   苏良屡次去药铺抓药,药方早已被传抄到各大势力的首脑手中。   苍道盟、日月堂、神武镖局,甚至谢远之手上都有医道高手,看过药方之后,无不惊叹。   这药方妙就妙在,但凡是医道上有造诣之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此方的高明之处,但换了他们自己,却断断开不出这样的药方。   这种药方针对的,的确是重伤垂危之症。而如果这样还药石无效,那就是集他们众人之力,也不可能救得活那伤重之人。   既然一切只能靠性德的力量,再听凭天意,各方势力,也只得束手等候。   就这样,过了整整三天。   容若一直昏迷不醒。   除了萧远一个人还好吃好睡没事人一样,其他人都整日聚在闲云居外,无心饮食,不能安枕。女儿家不敢痛哭,只能垂泪低泣。   以谢家为首,济州城各方势力,各处有名有姓的人物,无不或派亲信,或亲自来探望。   只是容若昏迷不醒,房间里岂能来这么多人进进出出。   萧远不管事,性德不理会,萧遥一心只在乎弟弟的生死,就连谢远之都懒得应酬。   倒是司马芸娘出来,进退应答,待客迎送,绝无失礼之处。   她素有名士风流气,在济州时时广宴宾客,与一众名士才子结交,满城权贵豪富,竟也无人敢于看轻她。一大轮地拜访之后,也都尽过自己的礼数,又知容若家里没人有闲心多招待客人,也就不再上门了。   司马芸娘也陪着大家一起,几日几夜不睡地等待容若好转。所有人悲痛欲绝时,也唯有她,还能稍稍保持镇定,温言软语,安抚众人的情绪。   开始大家还都天天守在闲云居外,性德嫌他们吵,赶他们离开。大家只好在大厅干坐,时间漫长得仿佛三日已是三年。   三日间,哭得最伤心的,既非凝香、侍月,也不是苏意娘,反而是那为容若双手受伤的肖莺儿。   她几乎一直没有停止过哭泣,一直断断续续地自责:“都是我不好……我帮不到恩公……我都已经抓住刀了……为什么还是……”   她两手血淋淋,也不顾疼得厉害,只为容若而哭,看得旁人心中恻然。   凝香、侍月强忍悲伤,过来为她上药包扎。苏意娘柔语安慰,她却满心悲恻,越哭越伤心,三天下来,哭得声嘶力竭,喉咙发哑。   司马芸娘也许是看不下去了,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柔声说:“别太伤心了,容公子会好起来的,你这样哭红了眼睛,怎么去见他。”   肖莺儿哭得嗓子发哑,正需饮水,三日来,见司马芸娘身着男装,风采无双,进退揖让,从容自若,早把她看成神仙般的人物。今见她亲自递水,受宠若惊,伸出包满了白布的双手,勉强捧着茶杯,慢慢饮尽。   肖莺儿喝过水后抬起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司马芸娘,眼神一片迷蒙,手一松,身子一晃,直接倒了下去。   其他人一起站起来:“怎么回事?”   司马芸娘摇摇头:“不知道,是萧性德让我往茶里下迷药,然后给她喝的。”   “什么?”   众人全都摸不着头脑。   性德却在此时缓步走入厅中,三日三夜陪在容若身边照应,不饮不食不睡,他的神色间居然没有一分疲态,甚至连一身如雪白衣都还飘逸得不见一丝褶纹,就这样负手悠然而入。   萧遥皱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性德徐徐道:“问外面那位吧!”   众人一起往外看去,然后一起震惊地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容若衣服干干净净,头发整整齐齐,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脸上带着和平时一般无二的灿烂笑容,慢慢走进来,抬手对大家打个招呼:“大家好,大家早……”   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继续望着他发愣。   容若抬起的手抓抓头:“大家吃过了吗?”   一道人影直至此时才忽然冲到他的面前,个子稍矮的苏良踮起脚尖,揪起他的胸前衣襟,铁色铁青:“这是怎么一回事?”   容若笑道:“这还不明显吗?我根本一点事也没有。”   “你明明被刺中心口,还晕倒了?”   “我知道江湖险恶,出宫时带了一大堆宝贝呢!其中就有天蚕衣。那是我特地叫织造司制出来的,虽然没找到真的天蚕,但用乌发金丝混合织就,不是什么神兵宝刃,还真不容易刺穿。我当时晕倒,不是因为受了重伤,而是因为刀尖撞得我胸口非常痛,再加上用手握刀,流了一大堆的血,我晕血,所以就……”   赵仪愣愣地说:“那你胸膛上后来越来越多的血,全都是……”   “全是我手上流出来的,还有肖莺儿的血,也全沾到我衣服上了,所以比较吓人。”   “那你为什么装成重伤?”萧遥皱眉问。   容若叹息一声,神色怅怅:“为了韵如。如果她还能自由活动,听说我重伤垂死,必会来看我的。”   “为什么现在又不装了?”司马芸娘低声问。   “也是因为韵如。整整三天,她都不来,想必她是不回来了,再等下去,也是无用。为了我的伤,已经扰民太过,济州城无一日安宁,虽然除了不少恶霸,但过份惊扰百姓也不应该,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何况……”他抬头扫视众人:“我也不能让你们继续为我担心。”   苏良慢吞吞地说:“难得,你还知道我们会担心。”   一句话未完,剑已出鞘,对着容若劈头盖脸斩过去。   容若尖叫一声,飞身疾退:“你别生气,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但是如果你们情绪上露出破绽,被人发觉,就功败垂成了,你知道有多少大势力都在监视我们吗?”   “所以你就让我们所有人为你担心,为你吃不香,睡不着?”苏良大吼着追斩他。   容若满厅乱跑:“苏良,别生气,冷静一点,我们慢慢谈。”   赵仪没有跟过去陪苏良一起打他,只是好整以暇,悄悄地把一条腿往前伸了一伸,刚刚跑过来的容若,即时绊了个狗吃屎。   身后剑势如风,容若连站起的机会都没有,就地连连翻滚着闪躲。   凝香眨着早就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在地上滚动的容若,想到这几日的忧心如焚,一阵郁闷,伸手拿了桌上的茶杯要喝,手一滑,杯子跌到地上,跌个粉碎。   容若恰好滚到,瓷杯的碎片扎得他惨叫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   凝香“啊”了一声,意甚关切,却又用手帕掩住嘴,微微一笑,偶一侧首,见身旁侍月,也递过来一个盈盈的笑容。   容若吃痛跃起,身后苏良剑光飞追,他想也不想,扑向萧遥,就要用他当挡箭牌。   萧遥面不改色,抬起手臂,对着容若的脸狠狠一拳打过去。   容若惊叫,掩面而退,再也避不开身后的剑光,只觉头顶一寒,剑锋已至。   容若本能地把掩脸的手伸出去,抱着脑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五章 娇女失踪   肖莺儿醒来的那一刻,人就立刻清醒了,多年的训练,使她连恍惚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整个人被牢牢绑在椅子上,连指尖都动不了。   整个大厅,窗关门锁,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男子笑得春光灿烂,虽然他左眼上一圈紫青,比较破坏他此刻得意洋洋的形象,虽然他那忽然间短了一大截,已经不能束起来,只好随便披着的头发,和以前看到的不一样,但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个被刀刺中心口,生死不知,弄得整个济州城人心惶惶的罪魁祸首。   “醒了吗?睡得好吗?”   “恩公,你没事了?”肖莺儿兴奋地动了一动,发现自己动不了,脸上即时一片迷茫:“恩公……”   容若伸出食指,摇了一摇:“不要再演戏了,你不觉得太辛苦吗?根据我看过许多故事的经验,如果在某个特别的时期,某个特别的人,忽然救了一个漂亮小姑娘,那位漂亮姑娘,基本上都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我的确很想相信,你对我感恩戴德,所以才想以身相许,为了我出生入死。”   “但事实就是事实,你扑出去不是为了拦刀,是为了让我无法在第一时间避开。你用手捉住刀,不是为了替我挡刀,而是故意借助捉刀的那一瞬间,带动刀势变化,使我格刀的手,格了一个空。不过,你这用手捉刀,既有益也有害,害处就是,因为刀被你捉住,受你力量影响,柳非烟的感觉不够灵敏,明明刀没有刺进我的身体,她却没有察觉出来。同样,你因为没有握住刀柄,只是用手捉住刀锋,又被刀割伤了手,所以手指上的感觉同样不够灵敏,无法发觉我并没有受重伤的事实。”   容若巧妙地隐藏起他晕血失去知觉的真相,悠然一笑:“我将计就计,倒地装出半死不活的样子,你的主子很得意吧!他恼恨我至极,又不便让我明着死,就算我不明不白死了,别人也一定会怀疑和我刚刚结仇的他,如今我要能死在柳非烟手中,怎么也牵涉不到他,他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肖莺儿纵然还想抵赖,但所有的细节,容若都说得这么清楚,她只得苦笑一声:“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果然不再说话,只是猛一咬牙,然后拚命把嘴张到最大,一阵干呕。   容若悠悠笑道:“不好意思,根据我的经验,十个知情人,被捉住逼供时,有五个会被杀人灭口,另外四个会自杀,所以我让人关好门窗,守住四方,绝不会有人能进来杀你。然后我把你全身上下,可以用来自残的东西全搜光,再用针制了你的经脉,让你无法自断心脉,然后把你嘴里的毒药,换成了黄连丸。不要怕苦,吃得苦中苦,不还能当人上人吗?”   容若搓搓手,眯起眼睛:“总之,你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切都由我处置,你愿不愿意说几句我想听的话?”   肖莺儿脸色一点一点白下来,最后慢慢闭上了眼,不说话。   容若坐下来,沉声问:“我的妻子是不是在你的主人手中?”   肖莺儿不语。   容若徐徐道:“你知道吗?人的皮是非常漂亮,用处很多的。只是要剥一张完整的人皮不太容易,必须把人整个埋在地里,只露出头颅,然后在头顶划开一个口子,慢慢把水银灌进去,人就会因为受不了痛苦,而猛地往上蹿,血糊糊跳出来,只留一张完整的皮,美人皮,应该是很珍贵的收藏品啊!”   肖莺儿的身子微微颤动起来。   容若慢悠悠讲完剥皮刑,又道:“你喜不喜欢吃鸭掌?有人让鸭子在烧红的铁条上走来走去,鸭子必须不停地走动,可即使如此,脚掌还是一点点被烤熟。不知道烤人掌会是什么样子的?”   肖莺儿咬着唇,因为太用力,有血丝悄悄溢出来。   容若从座位上起身,走到肖莺儿面前,弯腰凝视她:“你喜欢鞭子、绳子,还是蜡烛?在我的故乡,很流行虐待呢!很多人认为,把一个完美的身体打出一条条鞭痕,会非常有美感,如果把这一道道流血的鞭痕,全都洒上盐和糖,然后扔到蚂蚁堆里,你看……”   肖莺儿惨然一笑,再次咬牙。   容若发觉不对,大叫一声:“不要。”情急间找不到别的东西,一伸手,把自己的手指塞到肖莺儿嘴里。   肖莺儿本是要咬舌自尽的,没想到容若的手指塞进嘴里,想也不想,用力咬下去。   容若痛得连声惨叫,右手用力一挥,一道银色的光辉掠起。   肖莺儿闭目待死,没料到全身一松,容若竟是把她身上的绳索给割开了。   乘着肖莺儿这一愣之间,容若飞快把手收回来,看到右手的三个指头,已是血肉模糊,他更是痛得龇牙咧嘴,愤愤然望着还在发呆的肖莺儿:“我和你有什么冤仇,你杀我不成,还要咬我,早知道应该把你的牙齿也敲掉,看你还怎么自杀。”   话音未落,他抱着手,又哀哀叫了起来。叫了半日,见肖莺儿仍坐着发呆,不免瞪她一眼:“干什么?没见过比你更呆的杀手。你还不走,坐着干什么?”   肖莺儿呆呆望着他。   “你耳朵不方便吗?”   肖莺儿至此才清醒过来:“你放我走?”   “不放你走又干什么?我对杀人没兴趣,用刑你不怕,动不动还要寻死觅活。你的主子是谁,我不用脑子都可以猜得出来,你们组织的内情,我没有兴趣,你们组织有无抓我的妻子,你不知道,我留着你做什么,浪费白米饭吗?还是再让你咬伤我的另一只手?”容若捧着自己的手,咬牙切齿,满脸愤愤然。   “可,可是……”   “你不想走?”容若皱眉想了想:“算了,我猜三哥也不介意娶第二十三房小妾。”   “我走……”肖莺儿跳了起来,快步冲向厅门。   “慢着。”   肖莺儿的心一沉,止住步子。   “我这样放你回去,不知道你的主人会不会多心,你自己拿捏分寸,顾好自己的生死,不要平白被当成了叛徒,去吧!”容若说得依旧轻描淡写。   肖莺儿迟疑一下,回头望向容若,又低头看看他正在流血的手,忽然低声道:“我虽是下属,但较得主上看重,不敢说组织里的事全知道,不过消息倒还灵通。我确实没有听说过,你夫人被我主人所制,你可以放心。”   她又深深看了容若一眼,这才打开了厅门。   厅外众人一起望进来。   容若把受伤的手放到背后,淡淡道:“让她走。”   眼前很快让开一条道,肖莺儿情不自禁又咬了咬唇,似乎想要回头看一眼容若,但头转到一半又止,然后快步离去,很快就消失在青石小路的尽头。   没有人去注意她的去向,大家的眼神还是凝望容若。   容若笑了一笑:“天晚了,大家休息去吧!对了,苏良,去通知陆道静,告诉他,我好了,也不想追究此事,叫他别再围着柳清扬的家了,真闹起来,大家都不好。”   苏良点点头,也不说话就走了。   其他人也是一片沉默,原本充满希冀,凝望容若的眼神,渐渐沉寂下来。   容若依旧笑得似个没事人一般,伸伸懒腰:“逼供是件好累的脑力劳动啊!我回去休息了,各位自便。”   他挥挥手,自顾自走了。其他人依旧站在原处,神色定定,目光沉沉,不语不动。   闲云居里,口口声声要休息的容若睁着眼睛,枕着手臂,愣愣望着房顶,眼神一片空茫,完全没有焦距,甚至连自己右手手指上的伤口,也完全没有处理。   “你不必如此强颜欢笑。”温柔的语声响在耳畔,温柔的手轻轻拉过他的右手,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容若猛然坐起:“二嫂。”   司马芸娘含笑坐在床边,明丽的眼眸里有洞彻世情的光芒:“你不必装做轻松,不必故意胡闹妄为,打作一团来让我们轻松。大家是你的亲人,你的朋友,有困难,必须一起面对。”   容若对她颇为敬重,不敢像待凝香、侍月一般随便打发出去,只得低头道:“嫂子原来早看出来了。”   “何止我看出来了,他们难道不明白?你只以为,你故意逗引他们,是想让他们轻松下来。那你明不明白,他们陪着你胡闹,陪着你打斗,却是为了让你轻松下来。”   容若微微一震,垂首不语,良久才道:“我为了引韵如出来,故意装做重伤待死,为怕露出破绽,没告诉你们真相,让你们这样为我担心,我很不安,所以故意闹一闹,让大家出出气,也开心一些,没想到,原来大家这样为着我。”   “不必如此,心中不愉快,就表现出来,思念你的妻子,又何必掩饰,如果当着朋友都要做戏,那还要亲人做什么,还交朋友干什么?”司马芸娘轻轻一笑,眉目温柔。   容若脸上终于渐渐露出深刻的悲伤:“二嫂,我不知道韵如在哪里,我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想着她,我总怕她出事,我总怕她受欺,可是她到底在哪里。我伤得快死了,她也不来见我,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远离济州,一种是她在别人手中。如果她自由,她不会远离济州,远离我的。如果她在别人手中,那么,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她会怎么样?二嫂,每想起来,我的心都像火烧一样……”   司马芸娘妙目凝视他:“也许是你多想了,如果她在别人手中,别的势力也不会一直沉默的,必要利用她做些什么事。或许她因为某些事离开了济州几天,所以不知道你重伤的事。”   容若有些虚弱地笑一笑:“但愿如此。”   司马芸娘微微叹息一声:“你知道,当夜她为什么要离开吗?”   容若摇头,神色迷惘:“我不明白,那一晚,她和我……我明明记得她说永远不会离开我,可是一醒来,她就走了。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当时船上只有我们几个人,苏意娘、其他的丫鬟和性德都在外舱,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为什么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司马芸娘考虑了一下,才道:“萧遥告诉我,前一段日子,你和韵如,似曾有过不愉快,会不会……”   “不会!”容若斩钉截铁地道:“我了解韵如,她不是普通的江湖侠女或民间女子,她是闺阁中长大的官家小姐,学习各种礼教妇德,对于夫妇之道、夫妻之义,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她爱我,这情不会是假的,她将身心都给了我,就绝不会为那件事而离开我,她所受的妇德教育也不允许她离开我。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他双眼通红,挥拳猛打自己的脑袋:“到底是为什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晚上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却喝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明明发誓永不离开我,却不等我醒来就走了。”   司马芸娘一语不发,站起来,伸手想拉住他的拳头,却力气不足,最后无声地张开手臂,轻轻抱住他的头,呵护住他,不再让他的拳头可以落下来。   换了凝香、侍月,因有主仆之分,断不敢如此。苏意娘虽美丽无双,但容若眼中心中都不曾有她,也不便这般无所顾忌。   但司马芸娘素来爽性而为,不受礼法所拘,又是容若的嫂子,多少有点儿长嫂如母之意,这般亲近的姿态竟做得自自然然。   容若竟也在如同母亲呵护般的怀抱里,得到了一丝安慰,不再这样发狂般捶打自己,慢慢安静下来了。   “不要伤害你自己,既然爱她,就更要让你自己活得好好的,这样以后才好去找她,这样将来,才不致让她为你伤心。既然爱她,就要为她更加珍惜自己。”   温暖的怀抱,温暖的声音,让容若情不自禁点头,有些孺慕之意地低声道:“是。”   “韵如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遭受过什么,知道你这般爱她,这样挂念她,也一样会高兴的。人生在世,能有一段这样的情怀,就算是死,也不必有什么遗憾。”   容若微微抬头,望向这个因为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而成为所有女子向往对象的嫂子:“二嫂,你为二哥,也吃过不少苦吧!可曾后悔过?”   司马芸娘微微一笑,明丽逼人,似有千种琉璃的光芒在她眼中流转:“这一生,我不会后悔看到他的文章,寻找他,遇上他。”   这一种让女子整个眉眼都焕然一新、光彩照人的美丽和温柔,看得容若一时移不开目光。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在后世许多传说中,仍然被无数女子深深羡慕的司马芸娘的笑容,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爱情,可以让一个女子流露这样的微笑,这样的神采。   在很多年之后,想起在他最脆弱时,这女子无私的温暖与支持,想起在他最迷惘时,这女子为爱而展开的绝世笑颜,他的心中总会涌起无限的怅然伤痛。   “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第二天一大早,整日整夜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萧远终于回来了,看到容若安安稳稳、精神抖擞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太大的吃惊,悠然发出一声无所谓的感慨,对容若视而不见地就要擦肩而过。   “三哥,这段日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为什么三天前柳非烟上门闹事,她身边那帮人的底细,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没有深刻细致的调查,这绝对做不到。”容若沉声说:“你身边到底还有多少力量,暗中隐藏?”   萧远冷笑一声:“我能有什么力量,有什么本事,人人都知道。天下的英才全在摄政王手上,别的人,费尽了心,也不过收揽些鸡鸣狗盗之徒罢了。我别的本事没有,消息总算还灵通,你看不顺眼吗?不必你费心,你身边两个小丫头,想是早就把我的事往上头报了,我是死也罢活也罢,只求快意,用不着你来干涉。”   “你的死活,我早没了兴趣过问,只是我不希望你在这济州城涉入什么阴谋之中,否则只怕最后死的不止你一个。”   萧远哈哈一笑:“平日见多了你嘻嘻哈哈,看你这副凶样子,倒也有趣。你放心,我明白你的弦外之音,你老婆不是我抓的,她人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安心了吗?”   他大笑着大步同容若擦肩而过,自往他的住处去。容若眉头微皱,正想伸手去拉他,忽听得一阵阵喝斥声、刀剑相击声自外头传来。   “什么人?”   “让开。”   “大人有令,容公子府上不得擅闯。”   “叫你们让开。”   “柳公子,别逼我们。”   “你们这帮官府鹰犬,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们?”   呼喝声一声比一声强劲响亮,一声比一声怒气激扬,间杂着的刀剑相击声、惨叫声也极是刺耳。   容若脸色微变,再也顾不得萧远,径自大步往大门处奔去,同时大声问:“怎么回事,快开大门。”   看门的下人早不知道缩在哪里躲起来了,好在这么大的动静,其他人也都惊动了,纷纷出来看发生什么事。一见是大门这的动静,自是快步而来。   容若听外面打得乱成一团,也等不及其他人赶到身旁,自己先一步打开大门。   却见外头竟有数百人在混战,刀光剑影,呼喝不绝。   容若眉头一皱,运起内力,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别打了。”   容若功力虽谈不上高,但他用尽内力的这一叫,倒还真把这一片混乱给压了下来。   守护在外面的两百名官兵,听令停手后退,其他一干人自然也不会纠缠着和官兵对着干,也就没有再追击下去。   只是刚才短暂无比的交手,地上已有两三名官兵伤重起不来,另有十几个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脸色惨白。   对面以柳飞星为首,竟也有五六十人,持刀佩剑,满面杀气,一看到容若现身,无不用要吃人的眼光死死盯住他。   容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昨日不再装伤,也令人传信给陆道静,就此罢手,不必再围柳家。不管怎么样,也是柳非烟刺伤了他,他高抬贵手,放人一马,怎么现在柳家的大少爷竟气势汹汹带着一大帮人来找他算账?   “这个,柳公子,早上好,吃过……”   容若的传统式中国问候还没说完,柳飞星已是一剑遥指,大踏步逼近容若:“你把我妹妹交出来。”   两个官兵过来挡他,柳飞星仍死死盯着容若,左手一推一拂,两人已是倒地。   四名官兵冲过来拦他,柳飞星长剑一摆,便要挥出。   四周官兵一起要上前,柳飞星身后诸人也神色凛然。   容若一看要糟,急忙大喊一声:“住手,谁也不许动。”   这一声喊,叫得又凶又急,官兵们一呆,连柳飞星也一怔,竟忘了再逼近容若。   容若暗中松了口气,这才陪笑说:“柳公子,你说什么,令妹不见了?”   “你还要装傻,除了你,我妹妹还有什么仇人,昨夜官兵刚刚解禁,我妹妹回家之后,被爹痛骂一顿,罚她面壁思过。她面壁了半天,悄悄溜出去想透口气,就再也没了音讯。我妹妹并没有别的仇人,不是你,还能是谁做的?”柳飞星咬牙切齿,剑指容若,恨不得即刻扑过来,扎他个透心凉。   “你妹妹那么任性,结的仇还少吗?只不过别人怕你们柳家,不敢冒头而已。”容若心里头喃喃地念,但却不敢真的说出来,刺激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少爷。   “柳公子,我受了重伤,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三天,刚刚醒来,才恢复点精神,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我有本事绑走身怀绝技的柳小姐吗?”容若努力做出和善的样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所谓捉贼拿赃,要定一个人的罪名,必须看证据,不能想当然,你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妥当。”   柳飞星冷冷道:“你休要巧言舌辩,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干的?”   “拜托,疑罪从无,你有点法律精神好不好,取证是指控方的义务,不关我的事。”容若内心暗自腹诽,怪不得武侠小说中冤假错案一大堆,当主角的一定要被冤枉才可以显出主角的伟大吗?真不知道那些配角为什么就一点逻辑头脑也没有。   “你今日就是舌粲莲花也没有用,不交出我妹妹,我就取你的人头。”柳飞星真的是不由分说,挥剑就上。   此时二人相距又近,中间又没有官兵阻隔,柳飞星人随剑到,含怒出招,竟是快若闪电,旁人全都来不及干涉。   容若手忙脚乱地闪避,一边闪一边大叫:“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这年头,江湖人为什么就只迷信武……力解决一切,谁拳头大谁说了算,你这样不顾……死活,就一点也不在乎连……累其他人吗?”   柳飞星满脸杀气,一剑比一剑刺得快,一剑比一剑劈得急。   容若纵然轻功还算高明,勉强没被剑刺中,但剑气却也催得他肌肤生寒,剑风呼啸间,好几次让他连话都差点儿没法说完。   柳飞星的性子虽然和妹妹一样莽撞,但功力可比柳非烟深厚多了。   初时几剑容若还可以凭着身法灵巧加以闪避,奈何柳飞星一剑七式,一式七个变化,内劲一波波随着剑势逼出来。每一剑劈出,纵然刺空,剑气森森,竟如同实质,把容若可以躲闪的空间越收越紧。   容若躲无可躲,最后只得抬手,藉着右臂护腕,硬挡剑锋。   本来纯钢护腕绝对可以挡得住长剑的,没想到柳飞星一剑劈到容若右臂上,汹涌的内力即刻长驱直入。   容若手臂一震,已是被真力激得手腕发麻,脸色发白,还不及抽手退避,第二道内力又侵入体内。   容若闷哼一声,运起全身之力,好不容易勉强化解,第三波真气又疾涌而来。   柳飞星的内功心法,是柳清扬的独门内功“惊涛诀”,传子不传女,一旦施出,便如惊涛拍岸,连绵不绝,一连三十三道真气,连续攻出,一道比一道猛烈,一道比一道强劲,就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也不免吃亏。   柳飞星虽然只练到十七道真力连续攻击,但以容若的本事,就算第三道真力,都足以让他吃亏受伤了。 第六章 苍道之主   幸好,这个时候,其他人也已赶到大门前。   “看剑。”声未到,剑先到。   苏良的剑,总是最快最疾,攻在最先。   出剑是为了救容若,发言示警,却是为了不肯偷袭暗算。   只是虽然先打了招呼,但因为他的出剑速度太快,剑势竟比声音先一步到达。   柳飞星固然想要催动内力,把容若震得五脏皆碎才消此恨,但人家一剑都刺到眼皮子底下来了,总不能当成没看见。   他又不甘就此放过容若,一边狂催内力,一边猛然向后仰身,整个身体几乎折成一个直角,但劈在容若臂上的剑,却没有移动半分。   容若闷哼一声,脸上已现出一点不自然的红晕。   苏良一剑刺空,也不回转,就势在空中翻个跟头,藉着身子翻转之势,长剑以更快的速度向柳飞星执剑的手臂劈下。   柳飞星再也无法兼顾攻守,只得暗中咬牙,放过容若,抽剑一格。   容若只觉臂上一松,泰山般的重压消失,连忙后退三步,一边猛甩右手,一边暗自咋舌,这小子,还真有点了不起的本事啊!   苏良不同于容若,一见容若吃亏,已知不能和柳飞星硬拚,双剑一交,立时抽剑再攻,迅捷如风,绝不停留。   一时兵刃相交之声不绝,双剑交击不下二十次,俱都快如闪电,却又稍沾即走,绝不让柳飞星有以内力催逼的机会。   柳飞星也激起了年轻人的心性,见招破招,见式化式,施出浑身解数,最后乘苏良一个不备,剑上施出粘字诀,双剑交击时,苏良正要迅疾撤剑,没料到手上一滑,剑竟来不及收回,还不及应变,狂猛的内力,如惊涛拍岸,顺着剑身攻袭过来。   柳飞星在刚才的战斗中,早试探出这少年虽剑法精绝,但内力不足,此刻自己内力一催,他必受重伤,心中得意,冷然一笑。笑容才在脸上展开,就僵住了。   一把寒森森的剑已经抵在他的后心,即使隔着衣裳,仍然可以感觉得到剑上的寒气,催得人肌肤起栗。   赵仪沉稳得不似少年的声音响起:“柳公子武功高强,内力高深,若再缠斗下去,苏良必吃大亏,我不得已出手,有欠光明,还请公子原谅。”   柳飞星的脸色僵木,整个身体也是僵木的。自此他才明白,自己上了大当。与苏良对剑,快剑斗快剑,剑风呼啸间已掩住了赵仪飞掠的风声。再加上剑势太快,二十几剑交击,也不过交睫间发生,别人就算看见赵仪悄悄潜近,也不及提醒。   苏良有意被他粘住剑锋,赵仪却乘他得胜大喜,心神一松时,突出袭击,从后面制住了自己的要害。   一见柳飞星被制,随柳飞星同来的苍道盟属下,同时大喝着就要冲上来解救。   二百余名官兵,立时就要冲上前阻挡,眼看又是一场大混战,不知会死伤多少人。   容若即时跳起来大喝:“谁敢过来,我杀了柳飞星。”   这句威胁的话比什么都有效,所有苍道盟弟子一起止步,纵然人人恨得咬牙切齿,却没有一个人再敢靠近。   容若暗中叹气,为什么我当好人,没有人听我半句话,一当恶人,这帮人一个比一个乖,果然宁被人怕,莫被人欺啊!   这心头还没有感慨完,却听得受制的柳飞星冷笑了三声。   三声冷笑,一声比一声森冷,一声比一声恨绝,一声比一声怨毒。   容若心中一冷,忽然叫道:“不好,他……”   在他发声之前,柳飞星已是愤声大喝:“你们为我报仇。”   他毫不犹豫,往后退了一大步,等于拿自己的后心,往赵仪剑上撞。   谁也料不到这年轻人如此烈性,容若的声音完全被柳飞星的大喝压住,赵仪收剑不及,眼看着这个虽嫌莽撞,但前途似锦的青年,立时就要死于剑下,与苍道盟结下永远不能化解的深仇。   谁能知道,弟子无数的柳清扬会做什么事?   谁能知道,济州城会否即时变成一片血海?   “且住。”   沉沉一喝,不见得多用力,却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心神一震。   赵仪觉得心间一阵悸动,一时气促身疲,不由自主,手一松,剑竟落地。   同一时间,柳飞星一阵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脚一软,半跪到地上,那往后的一步,没有退成。   这一声天外飞来的狮子吼,固然是以赵仪和柳飞星二人为目标,但在场其他人,无不全身震荡,就连体内真气都激荡了起来。   在济州城中,能发出如此惊雷一吼,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唯有弟子无数的一方宗师柳清扬。   一时间,竟连天上浮云,人间长风,也似被这一喝震住,云止,风息,漫漫长街,竟似连呼吸声都静不可闻。   大家不约而同,望向那长街尽头,大步而来的高大男子。   凤目长髯,身可擎天,不是柳清扬,又是何人。   他一步步走来,也不见如何作势,但每行一步,天地间,竟似隐隐有风雷之声,每近一步,众人竟觉连呼吸都艰涩了起来。   济州城中,举步之间,有如此之威者,亦只有柳氏一人耳。   柳飞星一跃而起,飞奔到柳清扬身旁,大声道:“爹,就是这人掳走妹妹的,快把妹妹救出来吧!”   柳清扬不加理会,目不斜视地凝视容若,一步步向容若走近。   明明毫无声息,却让每个人感觉到天地间激荡起的无形风雷。   官兵们挺身上前要保卫容若。   柳清扬,眼不稍瞬,步不稍停。   官兵们却在他的可怕气势下无声地往两旁退开,就算是知府大人“有所错失,提头来见”的死命令,也远不及柳清扬一步步行来,天地震动的威慑力。   苏良深吸了一口气,赵仪俯身捡起剑,两个少年的脸都有些白,但几乎同时往容若身前挡去。   容若却抢在二人动作之前,足尖微点,往前疾掠,身子在两个急速向自己靠近的少年之间掠过,轻而无声地落在柳飞扬面前。   容若双拳一抱:“柳先生,柳小姐失踪之事,我也是刚从令公子口中得知。”   “爹,别信他的胡言乱语。妹妹刚得罪他不久就失踪了,不是他还能是谁。”柳飞星愤声说:“这人卑鄙到派人偷了妹妹最心爱的马,自然也有可能会掳人。”   容若一怔:“那匹马不是柳先生所送吗?”   柳清扬眼中神威凛凛,凝视容若:“我只问你一次,非烟之事,是否与公子有关?”   他目中神光,几可令刚强汉子折腰屈膝,凛然一语,声音中隐隐的肃杀之气,竟如万马千军,挥戈阵前。   这等可怕的威慑力让容若暗中倒吸了一口冷气,此时此刻,这个威震四方的柳清扬和当日谢远之寿宴上和气的长者,简直不能让人相信是同一个人。   但是容若心中虽惊,嘴里却毫不犹豫、绝不迟疑地大声道:“不是。”   “好。”柳清扬沉喝一声:“我信你。”   只一个“好”字,只一声“我信你”,由他低沉的声音喝出来,竟是天摇地动,震荡人心。   柳清扬说出这一句,即刻转身:“苍道盟弟子,随我回去。”   “爹,你……”柳飞星失声大呼。   柳清扬随意一伸手,就扣住了柳飞星的手腕,于是柳飞星就再没有力气发出一丝的反对声音,更无力做任何挣扎,身不由己,随着柳清扬离去。   其他苍道盟弟子谁敢违命,一起退走,眨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一场极有可能酿成整个济州城大动荡的惨剧,居然只在容若与柳清扬一问一答间,完全化解。   就连容若自己都直着眼睛,瞪着柳清扬的背影,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到他回过神时,一干人早走得连影子都没了。   容若至此方能仰天长叹:“这些天在济州,看的都是些名不符实的人物,还以为所谓英雄不过如此,江湖豪情,自此而绝。想不到还真有如此英雄,怪不得能有弟子无数,让官府也忌他三分呢!”   “只是,柳小姐失踪,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意娘至此才敢慢慢走出大门,低声道:“公子,我久在济州,深知苍道盟之势力强大,如果柳小姐一日找不回来,只怕公子一日不能脱离危险。”   容若点点头,沉思着道:“刚才柳飞星说那匹马是我偷的,看来是我太轻忽了,早就有一股势力暗中想要对付我,故意偷出了柳非烟的马,借口是柳清扬所送,让我收下。然后再过几天,让柳非烟遍寻不觅,满怀愤恨时,得知是我偷的马,上门来找我麻烦,最后引发冲突。我没有死,他们就立刻掳走柳非烟,嫁祸于我。”   苏意娘微微一颤,柳眉微皱:“此人好生歹毒。”   容若摇头苦笑:“也怪我,太轻狂自信,忘了柳清扬的身份地位,他这样的大宗师自恃身份,就算发现我地位非凡,也不至于像别人一样拚命巴结我,哪会还没有深交,就把女儿爱逾性命的宝马送给我,如果要大方送马,当初寿宴上就可以开这个口了,可笑我那时只知志得意满,完全没想到这一层。”   “现在想到了,也不晚啊!我们聪明能干、奸诈卑鄙的容若公子,打算怎么办呢?”萧远抱着小叮当,斜靠在大门上,语出讥讽:“退一万步说,你就任他柳清扬误会你又如何?以你的身份地位,何需怕他?”   容若皱眉,目光如电,瞪向他:“你就如此希望我与苍道盟交恶,不惜处处欺辱柳非烟,时时为我树敌,我倒想问你,柳非烟失踪之事……”   “与我无关,那小丫头逗逗好玩,真捉了来管吃管住,有什么意思。”萧远冷冷一笑:“自然,信与不信,都任凭于你。”   也不看容若被气得发青的脸,他自抱着小叮当迈步,慢悠悠往外走。   “你刚回来,又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呢?”萧远懒洋洋地说:“翠红楼的嫣儿说要瞧瞧我的小叮当,我回来就是特意带这小家伙的。今儿我忙着呢!红罗院的倚翠,妙香阁的娇娇,都等着我呢!要不要我带你去见见真正的花花世界,用不了两个时辰,你就会记不起楚韵如到底是什么人。”   容若气得脸色发青,为了防止自己被气到心脏病发,暴毙当场,只得一甩袖子,愤愤然回去了:“给我关上大门,让那个浪荡子以后别回来,整天混在青楼里好了。”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容若迅疾回身,原本脸上的怒容,消失得一干二净,眼睛眯得成了一条缝,百分之百电视上的奸臣形象,望着外面,嘿嘿冷笑一声。   “你干什么,笑得阴阳怪气?”苏良瞪他。   “我们去跟踪他。”   “谁?”   “还能是谁,我们那位整天总说青楼进,红楼出,脂粉逍遥,偏偏对整个济州城各方人物,诸般隐私了如指掌的所谓浪荡子。”   容若轻功很好,人也很机灵,跟踪这种事,按理说是不难的。   他嫌性德长得太漂亮,太显眼,太有存在感,也嫌苏良太冲动,所以只带了性情沉稳的赵仪追出去。   两个人都青衣小帽,正所谓人要衣装,这服饰一改,整个人气质不同了,走在街上,居然还真没人能认出他是那位让整个济州城摇了三摇的容公子。   容若轻功好,赵仪身量小,动作灵活,打扮得也毫不显眼,跟踪大摇大摆的萧远,的确并不太难。   麻烦的是,萧远出入的地方。   整个一上午,萧三爷就先后到翠红楼和嫣儿喝酒,绮香馆抱着小兰香胡天胡地,红罗院同珍珠儿饮皮杯。   还真亏得他一下子跑了这么多地方,简直是神人了。   可怜容若、赵仪,躲在外头,偷偷摸摸,听得里头淫声浪语,娇笑不绝。赵仪就算年纪小,也不免面红耳赤,更不要说容若了。   萧远在里头,高床软枕,华室豪宴,吃香的,喝辣的,怀里抱美人,樽中有美酒。   容若则在外头,喝着西北风,听着各种刺耳又刺心的杂音,硬着头皮承受着精神折磨。   刚想躲远几步,耳不闻为净,萧三爷已经兴尽意足,衣歪襟斜地出来,摇摇晃晃又出门往别处去。   容若忙又振作精神悄悄跟过去,猛见萧远回头,急忙往后缩。   萧远却只不过是回头拉了小艳红,亲了个嘴对嘴,另一只手还顺便在小翠仙的臀上重重一拍。   姑娘们一阵娇笑,似真似假地嗔怒起来。   萧远只管哈哈大笑。   赵仪低低抽口冷气,容若却不知不觉,磨了磨牙。   大中午,萧远又叫了四五个花朵般的风尘女,在烟雨楼上,叫了满桌酒菜,听曲作乐,专叫姑娘们唱十八摸一类的低俗曲子。   烟雨楼本是权贵富豪常出入之地,纵有歌舞娱客,也大多高雅,这等低俗曲调,不免令得人人皱眉,个个摇头,却又碍于他们容家此刻赫赫声威,谁也不敢做声。   萧远越发放肆,半醉半狂,搂着美女,当众拥吻,甚至扯衣撕裙,做出种种不堪之状。   刺激得满楼客人无不纷纷走避,个个脸色铁青,不少人喃喃骂起萧远,骂着骂着,被众人视为萧远靠山的容若,自然也大受无妄之灾,被人用种种不文明、不礼貌的语句问候家中的女性亲族了。   容若可怜兮兮地缩在楼外,竖起耳朵想听听里头的动静,却见一个个客人从自己眼前过。   “真是太过份了。”   “这人简直荒淫无耻到极点。”   “还不是仗着他有个有权有势的弟弟?”   “那个叫容若的是什么来头?听说知府大人都怕他怕得要死,为了他,差点没把济州城给掀翻了。”   “说是他被人刺成重伤,整天满城捉人,后来又听说,那家伙一点事也没有。说是他老婆不见了,今天搜这里,明天查那里,搜查的官兵,不是砸就是抢。呸,我老婆的首饰盒能藏得住他老婆那么大一个人吗?我们这些老百姓不用过日子了?”   “他这哥哥更过份,整天就这么招摇过市,败坏风气。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不是个东西?我呸,人谁没有父母妻女,他知道心疼他的妻子,却让他自己的哥哥这样当街淫乱,不知道如果他那失踪的老婆,被人贩子拐了去,也落的这个下场,他心里会怎么想。”   纷纷乱乱的声音传了过来,容若开始还是满心忿然,但渐渐听得脸都绿了,眼神却反而沉静下来。   赵仪初时听了也不在意,但听他们出言辱及楚韵如的清白,有些过份,微微皱眉,却还不及有任何动作,就被容若按住了手臂。   容若的手,仍有细微的颤动,但声音却清晰沉定:“你立刻去见陆道静,要他好好管束他手下的人,我是请他帮忙我找人的,不是帮他的手下发意外之财的。人一定要找,但如果再让我知道官兵衙役这样扰民,我也不会干休。”   “可是,这里……”   “我会跟着他,你快去。”容若的声音里有少见的强硬。 第七章 救美异行   赵仪离开后不久,萧远终于吃饱喝足,身边陪侍的女子,只留了一个最美最媚的小翠仙在身旁,陪着他逛街。一路走,一路东指西点。   宝庆楼的锦裘,玉华斋的手镯,流霞阁的香料,锦绣园的绣品,一样样佩在小翠仙身上。喜得小翠仙抱着萧远,亲了又亲,引得满街侧目。   容若在后面,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一边无可奈何地继续跟踪。   一条长街走下来,小翠仙已然改头换面,华袍秀衣,明珠翠铛,怀里再抱着萧远特意带出来的小叮当,哪里还有半点风尘女子的味道,分明是位贵妇人。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一边逗着小叮当,耳鬓厮磨,亲亲热热,小声说,大声笑,不知惹来多少又羡又妒的目光。   就这样走了足足一个下午,几乎把济州城几处热闹的街道都走遍了,还堂而皇之,搂着青楼女子,在府衙所在的大街,晃了两三圈。   萧远怀拥美人,脚下自然有无限力气,精神振奋得简直可以一人力挡百万兵了。   可怜容若一个人冷冷清清,孤孤单单,躲躲缩缩,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   他渐渐眼发红,脸发青,牙齿咯咯响,双手互相搓,双脚则越走越软,人越来越没力气。   眼看着日落月升,还以为萧三公子总要找个地方歇歇脚,谁知他打发了小翠仙走,自己抱着小叮当,信步闲游。   眼看着华灯初上,容若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萧远终于停下了脚步,抱着“汪汪”叫的小叮当,走进路旁一座彩花飘飘,明灯耀目的大宅院去了。   容若却对着那大院子外“万花坊”的招牌,张着嘴巴发傻。   万花坊是济州城有名的青楼,也是特别的青楼。   万花其实只有一种花,乃是后庭花。   万花坊,其实是济州城唯一的男娼馆。   容若目瞪口呆,站在万花坊大门前,发出一声虚弱无力的叹息:“不会吧!”   眼看着萧远一路走进去,庭院深深,不知道他要夜宿在哪个男子房里,容若直着眼睛发愣,不知道该不该想法子跟进去。   才刚一犹豫,只觉一阵粉香扑鼻,竟是一个涂脂抹粉,身高五尺的大男人,一手挥着香扑扑的帕子靠过来,嗲声嗲气地说:“大爷,别站在外头,进来啊!”   容若打一个寒战,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即时面无人色,落荒而逃。   背后的声音一个劲叫:“大爷,你别走啊!”   容若把一身轻功施到极致,逃跑速度之快,就是当今天下轻功第一的风漫天见了,必也会点头叫好。   容若一口气逃出老远,才停下来,松口气。站在街心,夜风袭来,他深呼吸几次,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忽然皱了皱眉,一跺脚,最终还是回头,又往万花坊跑去。   这一次容若学乖了,藉着夜色,施展轻功,三窜两蹦,就跳进那灯火辉煌的大院中去。眼看着满园子群魔乱舞,男人抱着男人的刺眼场面,他皱着眉头,努力地四处寻找,小心翼翼地藏身在黑暗处、阴影下,以及所有人视线的死角中。就这样东寻西找,总算看到了萧远的人影。   他一手抱着小叮当,一手抱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相公,摇摇摆摆,在西侧一长溜的房间走道上慢慢地踱,明显是要找房间一夜春宵了。   容若全身连抖了几抖,一阵发寒,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痛苦地听到前面男子娇嗲的声音。   “爷,到春官房里去吧!我房里一应东西都是齐全的。”   “春官,别急,你房间太小我不喜欢,让我慢慢挑一间。”   “可是……”   春官还要争,小叮当却忽然剧烈地叫了起来:“汪,汪!”   萧远适时止步,信手一指,懒洋洋道:“我要这间。”   “这是琪官的房间,他向来性子不好,大爷,你……”   “老子就看上这一间了。”萧远完全不理会春官的反对,大步走到房门前,抬腿一脚踹去,把门硬生生踹开。   春官惊呼了一声:“大爷。”   萧远回头,一手把他扯进房间,一手重重关上大门。   因为房间在西角转弯的最深处,整个万花坊又是丝竹之声不绝,竟然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声息。   容若微一挑眉:“果然有门。”   他一跃靠近,小心地在门缝处窥视。   房间里,春官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生。萧远已经放下了小叮当,小叮当跳起来,对着床,大声地叫个不停。   萧远一手掀起床上被子,露出床板,却空无一物。   萧远即时伸手在床板处敲敲按按,过不多时,双臂一用力,居然整张床板都掀起来了。   接着弯腰探手向床里,等他再直起腰时,手中已经抱了一个人,赫然正是——柳非烟。   容若用力眨眨眼,再揉揉眼,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事。   萧远抱起了柳非烟,腾出一只手,把桌上一堆杯子茶壶全扫到地下,再把柳非烟柔软的娇躯直接放在桌子上,这才悠然一笑:“柳大小姐,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你。”   柳非烟明显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得狠狠地瞪着萧远,眼睛里只有愤怒,绝无畏惧。   萧远笑嘻嘻地道:“莫非柳大小姐有特别爱好,也喜欢玩相公,早就是万花坊的老熟客了。那柳大小姐倒还是我的前辈,还请多多指教才是。”   如果柳非烟可以动,绝对会扑过来,就算手上没有兵刃,也要用指甲把萧远撕碎,用嘴巴把萧远咬死。   可惜她完全不能动,只能恨恨瞪着萧远,眼睛几乎都要冒出火来了。   萧远讶异地说:“柳大小姐,你怎么不动,又不说话啊?”   柳非烟死死瞪着萧远,完全是要吃人的眼神。   她生得娇艳美丽,纵然怒气冲天,脸色绯红,倒也别有一番美丽。   萧远一边贪看她的美色,一边故作恍然:“啊!莫非柳大小姐被点了穴?这可难办了,男女授受不亲,我也不便为小姐解穴,除非小姐你不介意。”   他微笑着把鼻子凑到柳非烟的鼻尖前:“柳小姐,你要是想我为你解穴,你就眨眨眼睛,若是不想,也就罢了,我绝不会碰你一根指头的。”   柳非烟仍然愤愤瞪着他,眉宇之间,毫无示弱求恳之意。   萧远耸耸肩:“既然如此,柳小姐请自便,想必你等的琪官很快就会进房来与你销魂了,我自去和我的春官快活便是。”   柳非烟俏脸即时变色,猛眨眼睛。   萧远皱起了眉头,漫声道:“柳大小姐,你到底是要我为你解穴,还是不要呢!眨这么多下,是什么意思?”   柳非烟忍下满心幽愤,慢慢地,轻轻地眨了一下眼,黑而长的睫毛一闪间,明丽的眸子里,流转出晶莹的水光。   萧远一点也不介意这个美人几乎被他逼哭,慢慢地伸出手:“啊!小姐,你的何处穴道被制呢?”   他的手轻佻地摸着柳非烟的脸:“柳小姐,我是正人君子,这可是你同意了,我才冒犯你玉体的。”   柳非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中怨愤至极。   萧远毫不心软,反而悠悠笑得云淡风轻,双手慢慢往下,经过柳非烟玉一般的颈子,慢慢在胸上搓揉:“莫非是这里?”   眼泪终于从这个倔强的少女眸中落下来,无声地划过脸颊。   萧远的手犹自往下徐徐地移:“说不定,点的是会阴穴呢?在下功夫不好,要慢慢揉才解得开呢!”   柳非烟绝望地闭上眼,她不能动一指,不能发一声,平日里心比天高,此时此刻,受如此羞辱,却除了闭上眼睛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容若对萧远有种种疑惑,开始还想静静看萧远到底搞什么鬼,可是见他越来越过份,越来越肆无忌惮,到底不敢再坐视不管。   毕竟古代女子远比现代人重名节,真再让萧远的手滑下去,柳非烟就算获救,也没脸活下去了。   这心念一定,容若一抬手,重重一掌,震开房门,喝道:“住手。”   柳非烟猛然眨眼,眼神中的欣喜希望在看到容若之后,复又变作黯然绝望。   萧远看到容若,惊色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冷笑一声:“好个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容公子。”   容若神色凛然:“三哥,你太过份了。”一边说,一边抬手向柳非烟拍去。   他虽然武功谈不上好,但师父也算天下第一高人,见识总算不弱,早已看出柳非烟受制的是哪几处穴道,功力到处,三按三拍,穴位即解。   柳非烟一得自由,右手在桌上一撑,整个人凌空扑向萧远。   容若如闪电般一抬手,准确地扣住柳非烟的腕脉。   倒不是容若有进步,或是柳非烟武功太糟。而是容若出手解穴时,已做好动手准备,柳非烟却被制了半天,穴道刚刚解开,血行不畅,气力不足,动作也不够灵活,此时又一心恨极萧远,完全没注意别的事,竟被容若一招得手。   容若的内力虽不强,但沿着腕脉攻入柳非烟体内,也足够让柳非烟全身一软,痛哼一声,再也发不出一丝力气。   在这美人杀人的眼光瞪过来之前,容若已又疾又快地道:“柳小姐,这里是万花坊,你不会不知道万花坊是什么地方吧!在此地动手杀人,一旦惊动别人,让人知道你柳小姐出现在万花坊,你看妥当不妥当。”   他说得非常快,一说完,立即放手。   柳非烟站直了身体,又恨又怒又不甘地望向萧远,一字字道:“总有一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萧远唇角微微上扬:“我等着。”   柳非烟用力咬着唇,夺门而出,动作迅快,可是以她的轻功,竟也差点踉跄跌倒。   容若知她心中激愤至极,怨毒必深,此时却也顾不得先去劝慰这个心灵受创,身体受辱的女子,先低头去看地上的春官。   “别紧张,他只是被我打晕了。我知道你也好这一道,你若瞧上他了,我让给你就是。”   容若啼笑皆非,怒不能,骂不得,只得望向他问:“你怎么知道柳非烟在这里的?”   “很简单,今天柳飞星来闹事,我知道柳非烟不见了。以柳家的势力,必是先派人全城查过,查不到,才来找我们的。我分析,要把人藏起来,让人不易找到,就算搜查,也很容易漏掉的地方不多,但妓院绝对是其中之一。虽然普通人的女儿失踪,会被卖到妓院的可能性很大,但柳家的小姐,谁会只为贪那几个小钱来绑她,而济州城的几家大妓院,都是宾客如云,其中不少也都是济州有头有脸的人,为了不扫这些人的兴,不结无谓的仇,柳家是不好大举搜妓院的。”   “所以你一大早各大妓院来回跑,怪不得,每处你停留的时间都不长,若是真要找乐子,根本不够时间。”   “第二,就是府衙和牢房。苍道盟势力还没有大到搜查府衙的地步,而牢房往往是最易被人忽视,最好藏人的地方。我当然不能直接进去搜搜找找,不过我有小叮当。我发现小叮当的嗅觉最灵敏,动作最灵活,所以故意找时间,训练它做各种事,其中包括找人。小叮当曾和柳非烟交手过两次,两次都咬下过她的衣裙,所以对她的气味很熟悉。我身上也有前几天小叮当从柳非烟身上咬下来的布,我把布藏在袖口,每次拍小叮当时,就拿出来让它嗅一嗅。”   容若恍然大悟:“你今天不是带着小翠仙逛街,你是带着小叮当找人,却拿小翠仙来当幌子。”   “对,我到府衙大街,在府衙和牢房门口来回地走,如果还有一丝气味,小叮当不会闻不出来。既然两处地方都不在,那总还有别处。我仍然认为妓院最有可能藏人,几处大妓院找不到,就到济州唯一的男娼馆来晃,果然一到门口,小叮当就叫了起来。”   容若叹气:“男娼馆,果然妙不可言,谁能想到一个女子会被藏在根本不需要女人的男娼馆里呢!”   “我带着小叮当进来,一间间房找,直到找到这里。本来想好好摆弄那任性无知的女人,你又跑来多事。”   容若这才明白前因后果,一方面为柳非烟终于脱险,暗中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却也为萧远竟有如此机变通透,缜密无缺的心思而感到震惊。   萧远看他凝立蹙眉,冷笑一声,俯身抱起小叮当,漫步往外走。   “你又去哪?”   “还能去哪,如花似玉的美人让你放走了,我总要找别人来销魂吧!这里不错的男人挺多,要我介绍几个给你吗?”   容若深吸一口气,双手还是忍不住颤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带着比柳非烟更强烈的愤恨,扑上去把萧远掐死了。   萧远似乎以气死别人为乐,见容若郁愤,更觉痛快,大笑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只留容若一个人站在原地,咬牙切齿,搓拳跺脚。   柳非烟总算安全被救出,一场大风波也就这样消弭下去。   柳非烟天天嚷着要杀萧远,被柳清扬派了二十多个弟子,牢牢看在家里。   苍道盟和官府,同时介入了追查柳非烟被绑案的真相。   柳非烟声称,只是闻到一缕幽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从她身上,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于是所有的搜索力量都放在了万花坊。   床底下有隔层的琪官,在柳非烟逃走的当天,就暴毙而死。而万花坊其他人,无不是喊冤叫苦,声称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琪官的事。   再查琪官的来历,只知道是孤儿,无父无母,十三岁在街上被人贩子拐走,卖到万花坊的。   查来查去,所有的线索,就这样至此而绝。   容若寻找楚韵如,也同样没有任何好的进展。   济州城里,到处有官兵东找西查,也有苍道盟的弟子四处探听消息,一时整个济州城都紧张起来了。   有的百姓根本不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就先准备行装,准备逃难。   容若无奈,只得强忍心中焦躁不安,让陆道静暂缓搜索之事。   而此时,有两件大喜事,又发生在济州城。   一件是经柳非烟被掳之事后,柳清扬把女儿的终身大事看得非常严重,要让柳非烟同何修远尽早结亲。   正赶上本月十八是吉日,便订在本月。   虽然仓促了一点,毕竟两家手下仆人众多,勉强也可以忙得过来。   请帖子满天发,济州城内,甚至楚国境内,还不知道要有多少有脸面的人亲自来相贺呢!   另一件,是日月堂广邀天下英雄到明月居参加明若离的收徒比试。   所有人如若想入明若离的门墙,继承他的武功和日月堂的基业,都要在日月堂待客之所住几天,让明若离好好了解大家的性情德行,然后才考量武功,从中找出最满意的传人。   而济州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都受邀参与此次盛会,也好多给明若离提意见,甚至裁判最后比武的输赢。   一时间,济州城上下都忙成一团,到处是来回奔波的人,大开的城门,每天都会迎进许多佩刀挂剑的江湖人。   街上行人拥挤,动辄就听到不同的江湖人,兵刃在走路时相互碰撞的声音。   江湖豪客们潮水般涌向济州,各地客商纷纷来此寻找发大财的机会,整个济州城都成了一片人海。 第八章 收徒盛会   太阳才刚刚在东方露出半个头,容若已经早早起身,负手站在花园中。晨露未尽,晨风徐起,早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都是冷的。   容若微微闭上眼,天已入冬了。   “公子,天凉了,小心身子。”温暖的外袍,被纤纤素手披在肩头。   容若微笑回身:“意娘,性德也在那边呢!”他一指站在角落处的性德:“你怎么不关心他着凉?”   “使君既无心,我又何必增他烦恼,再说萧公子武功绝世,想来也不惧风侵的,只是公子……”苏意娘美眸中有无限关切:“你连日来太伤神了,连萧公子也说你神思过度,郁结于心,若不宽养,终成病势。你既要忙着寻找夫人,为何一定要蹚日月堂的浑水?”   “明月居里,已经聚了太多人了,根据我的经验,不管是为了比武招亲,为了选武林盟主,还是为了什么藏宝图,什么大秘密,只要是太多的武人聚在一处,都会发生动乱或阴谋。所谓的明若离要收传人,继承他的一切,怎么看怎么有阴谋的味道,我既人在济州,总不好坐视不理。”   “公子,天下事太多,公子又怎能一一顾得过来,何况夫人的行踪至今未曾寻到。”   “我不是圣人,我不会去忧国忧民,我不会去思考太多的事,但事情既然发生在我眼前,我不可能装成没看到。而且,我始终相信韵如不管是自由的,还是被别人所控制,都绝不会离开济州。济州城中发生的任何大事,都极有可能与她有所关联,我更不能袖手旁观。”   苏意娘垂首一叹:“想来公子仍是不愿意娘相随的了?”   “那里都是江湖人,你不会武功,去做什么?好好留在家里,和凝香、侍月一块看家。闯荡江湖的事,自然是由我们男人做的。”   苏意娘垂首良久,方才低声道:“公子,切切珍重自身,莫要叫意娘日夜牵挂。”   容若笑道:“好了好了,又不是远行万水千山,不还在这济州城里吗……”   “时间到了,大家都准备好了,你走不走?”   性德适时提高声音的一声招呼,让容若不必再硬着头皮安慰苏意娘,抬头望去,见凝香和侍月,眼中都是深切的担忧与关怀。苏良与赵仪都已整装妥当,带好了简单的包袱,随时可以出发,少年的眸中都闪烁着兴奋激切的光芒。   容若当下微微一笑,走向凝香、侍月,压低声音道:“韵如失踪的事,你们想必早传回去了。家里人也不会坐视,定会尽力暗中搜寻,你们要和家里保持联络,如果有什么关于韵如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二女一同点头应是。   容若这才扭头对苏良、赵仪道:“好,我们出发。”   明月居外,客若云来。里头人声鼎沸,外面居然还不断有佩刀持剑的江湖人进去。   容若远远地叹了口气:“明若离的独门武功,日月堂的全副家当,真的具有这么大吸引力吗?咦,那不是……”   明月居前站了个劲装女子,眉目清秀,笑语嫣然,招待来客。招呼安置,全由她一人负责,正是容若的熟人——肖莺儿。   肖莺儿也远远见了容若,即时扔下不断登门的客人不理,笑盈盈走近,见了容若,抱拳施礼:“见过容公子。”   以前的娇柔文弱,此时再不能从这英姿飒飒的女子身上看出半分来。   容若见她表现得如此自然,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倒也觉得有趣:“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肖姑娘,几日不见,你倒真叫人眼前一亮,原来姑娘也有如许英气,倒真是位女中豪杰了。”   肖莺儿笑道:“说起来,倒要多谢公子,我是日月堂的暗子,平时要用柔弱女子的面貌掩饰身份,便是被人欺凌也只得忍受,只因公子识破了我的身份,主上便让我转做明子,从此还我真面目,莺儿还不曾谢过容公子的大恩呢!”说着又是抱拳深深一礼。   容若心中佩服,好一个明若离,真个好风度,被自己拆穿毒计,不但不惊慌掩饰,反而大大方方,让肖莺儿以日月堂弟子的身份出面主事,又让肖莺儿来找自己这死对头道谢,淡淡几句话,倒把自己力挫明月堂阴谋的事,说成是对肖莺儿施恩了。   随随便便把丢掉的面子找回来,真不是简单人物。   容若暗自心念电转,口里笑道:“好说好说,姑娘若要谢我,我住进明月居之后,姑娘多多照顾,也就是了。”   “公子,你要进明月居?”   “是啊!明先生不是广邀天下英雄,只要肯赏脸的,都可以到明月居做客,直到他通过观察此人的品德,比较此人的武功,然后挑出真正的传人吗?莫非,姑娘你嫌我容若浅薄,不够资格来做明月居的客人?”   “容公子,我料定你会来。”带点醉意的笑声传来。   容若一惊抬头,却见萧遥穿一件胸前满是酒渍的青衫,拎着酒壶,从明月居大门处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招手叫个不停。   容若一惊,忙快步迎上:“你怎么也来了?”   萧遥用半醉的眼神斜睨他:“就准你来?我虽武功不佳,但自问聪明才智不弱于人,根骨应该也不差,焉知人家明先生瞧不上我。”   他不由分说,拖了容若往里走:“来来来,你来了更好,与我做个伴,大家在里头才不嫌闷。”   容若身不由己,被拖得往里走,一脚才进大门,眼前寒光一闪,一支飞镖,迎面而来。   苏良出剑奇快,拔剑时,人还在容若身后三步处,剑出鞘之即,人已拦到容若面前,一剑磕飞了铁镖,沉剑于胸,就待应付接下来的攻击。   哪知眼前又是一大堆飞镖飞针飞钉漫天飞过,不过目标根本不是容若,而是左方一个瘦得像根竹竿,上蹿下跳之时也似鬼在飘的家伙。   显而易见,刚才容若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   萧遥漫不经心地道:“万花手崔小意和鬼见愁林渺渺,素来有仇,这时打起来,不稀奇……小心……闪开……注意……”   就在这短短的一句话时分,一行人已进得明月居七八步。   也就在这七八步之间,容若有两次差点被刀砍中,苏良有一次几乎让人家掌力劈倒,赵仪足有三次,险些被乱七八糟、劈来砍去的刀影所伤,至于性德,看似只是闲闲负手漫步,不过,十几个战团打得上天下地,烟尘滚滚,却是谁也没沾上他的衣襟。   容若张着嘴,四下望去。   明月居里一间间新建的房子,似乎都已住满了人,上次来觉得过于空旷的地方,此时到处都是人影。   有人坐在屋顶上喝酒看下头的全武大戏,有人站在门前吐纳练功,有人张着双眼,紧张地盯着别人打斗,有人挥笔如飞,迅速地记录别人的招式。   甚至有人打了一桶水,在自己房子外头赤着膀子洗澡,也有人扯直了脖子,吊嗓子唱戏,有人三五成群,有人独居一处,大家全都各做各的事,谁也没去管那几十个打来打去的人。   暗器满天飞,飞到自己面前时,或一闪,或一抄,接着自去做自己的事。   刀光剑影可能误伤他人,有本事的泰然自若,等人家刀来剑到时,随便闪开,再不理会,本事稍弱的躲远一些,若有人受伤,纯属自找,与人无尤。   也有人兴致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拎着兵刃,也扑往战团中去。   不断有人受伤,有人惨叫,有人或飞越出墙而去,或负伤跌跌撞撞,带了一路血迹往门口逃去。   但受伤的,也不仅仅只是打斗中的人,或为打斗误伤的人。   容若一路往里走,左边两个人刚刚笑容满面地握手,立时传来骨头碎裂声,受伤者捧着完全废掉的右手,一语不发,扭头就走,这还算幸运的。   右边三个勾肩搭背,怎么看怎么像好朋友在聊天的人,忽然间就有两个趴下去了,一人背上插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人整个胸膛都被重重掌力击碎,唯一站着的那个,脸露笑容,往前走出不到三步,身子一晃,也倒下去了。   前方有个身材瘦小的男子正坐在树上看戏,眼见下头一枚飞针射偏,对着自己射到,凌空一个筋斗翻下来,才刚刚站稳,闷哼一声,扭头一掌拍出,手拍到一半,人头已经掉落下来,鲜红的血从他颈子上喷了出来。   他身后那个本来站在原处练功,根本不介入任何争斗的中年男子微微一振袖,一道蛇一样的乌光,即时收入他的袖中。   容若不知是因为晕血,还是因为气愤,脸色铁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还不简单,不止是济州城,简直是天下英雄,凡是来得及的,有一大半都赶来了。别忘了济州富甲天下,明若离在济州有如许声势,他的财富不会比任何传说中的宝藏少,更何况还有他的一身武功,以及日月堂的强大势力,这么大的吸引力,谁能抗拒。来的人中,有不少过去有仇,仇人一见面,打起来不稀奇,就是没仇的,武林人性子强,三句两句不合,也自然打起来了。还有一种人,一心想当明若离的继承人,想找各种机会铲除别人,或赶走别人,自然也就要打生打死了。那么这些人互相暗算,随时出手,有什么稀奇。你也小心些,莫让别人暗算伤了你。”   萧遥漫声解释,神色轻忽平淡,毫不在意。   容若愤声说:“既然这样危险,你干嘛非跑来凑热闹?”   萧遥冲他一笑,淡淡道:“这里龙蛇混杂,各方高手都有,其中也有不少耳目灵通,各据势力的,说不定能探到韵如的消息呢!”   容若震了一震,声音低了下来:“二哥!”   萧遥笑着拍拍他:“傻瓜,别做这傻相了,想报答我,好好陪我喝一杯就是了。”   容若摇摇头:“不行,我要阻止这些人。苏良,你去让陆大人带官兵来……”   “得了吧!济州城允许武林人私斗,只要不牵连无辜,干扰百姓,官府一向不太插手的。他们关在这大院子里打斗,没有碍着外头人,又都是自愿打的,就算陆道静领了官兵来,这帮人保证口径一致,全是互相切磋武功,无意中造成误杀误伤,陆道静又能怎么样?”萧遥朦胧醉眼里,竟也有肃然之色:“更何况,你一次又一次动用官府之力,固然很方便,但也会让武林中的人对你怀更深的防范之心。江湖人再沦落,都还守着凡事自己解决,绝不与官府多作牵扯的规矩,他们看不起与官府关系太大的人。”   “可是……”   “这些人被贪念蒙了心,只想着自寻死路,你又救得了多少。这样出面,不过自讨没趣而已。”   “可是,我不能看着一个个人就这样死了,却当做没看到。真不知道这些白痴怎么想的,明若离不是说了,要看他们的品行吗?这样杀人,算什么品行。”   萧遥哈哈大笑:“我天真的少爷,你忘了明若离不是大侠,而是杀手头了,一个杀手头要求的品行是什么?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随时可以翻脸无情、杀手无常,能对付任何人的机敏手段、冷酷心肠啊!要不然你看明若离的下人那么多,有哪个管了这些打斗的事。”   容若仔细地往四处看去,果然有不少衣着统一的仆人,来去匆匆,随时穿跃各处战团,全都目不斜视,对于偶尔波及自己的攻击,微微一闪,绝不还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碰到,自去做他们的事。   “明若离招待天下英雄,普通房下榻的人,五个人有一位仆从照料,中等房住的人,三个人有一位仆从照料,像你我,肯定是住高等房,独门独间,专有下人照料。不过,你既带了自己的手下来,就不必再用他们的人了。”   “是啊!容公子,请随我来,我给公子挑一处好住所。”说话的,是不知何时已来到容若身边的肖莺儿。   容若忽然一抬手,抓住肖莺儿的纤手。   肖莺儿手微微一震,想要抽回,却又没抽。   容若用另一只手一指战团:“你看看,这些人打杀成这副样子,你们很高兴吗?”   “公子,我也劝过叫他们不要打,嗓子都喊哑了,没有人听,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家主上寻找继承人,原是为日月堂的未来做打算,这些人偏偏求利心切,自相残杀,我们能有什么法子呢?毕竟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人早就习惯用武功解决一切了。”肖莺儿微笑道:“公子若是看得不顺眼,大可以用武功,把一切事端压下来。”   容若只觉一股怒火直往上冲,四周到处呼喝声不绝,兵刃相击声不断,到处有鲜血溅,到处有惨叫响,让他感觉直如置身炼狱一般,一时竟也顾不得思考是否可行,冷喝一声:“我就压下来给你看看。”   他本来因为晕血不适而苍白如纸的脸上一片端然,眼中闪烁着毅然的光芒,整个身子站得稳稳,忽然间张口,就待以全身内力发出一声大喝,试试喝止众人。   肖莺儿不知为什么,目光一触他此时的眼神,心中竟是一悸,想到他再有本事,怎能一人压得住数百豪杰听他的话,若是触犯众怒……   心念至此,肖莺儿忽地脱口叫道:“公子不必如此,我让他们立时停下来就是。”   容若一怔:“什么?”   肖莺儿微微一笑,足尖微点,人轻飘飘掠上最高的一棵大树:“各位请住手,今日是乞愿日,照风俗,一年一度,从午时开始的乞愿箭此时就要开始准备了。大家不管有什么愿望,都可以通过射箭来求神意,从午时到子时,愿各位可以尽兴。为了不影响我们的准备,也不影响别人的乞愿神射,大家不管有什么仇怨,也都暂请住手,且等过了这个乞愿的吉时,再各自解决不迟。”   她的内力不弱,声音又清悦好听,即时传遍满园。   打斗的人,有一大半停了下来,另一小半,则被其他在园中穿梭的仆人忽然出手分开。   肖莺儿又道:“今日我主人也请了许多贵客,共待吉时。神箭乞愿于天,更不能被打扰影响,如果还要继续打下去的,请出去打,从此不要做我明月居的客人。”   这话说得重,剩下的一小半纷乱的打斗,果然即时停止。   性德低声解释:“乞愿日是原楚国旧地的节日,楚国人以骑射起家,所以每年的十一月八日,便是他们的神箭乞愿日。从午时到子时,都可以向选定的箭靶射箭,人们相信,射中的话,苍天就可以让他们愿望成真。楚国入主梁国后,这个风气也带到了梁国。射箭本来就是热闹好玩的事,所以以前的梁国百姓也开始喜欢这个节日,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射箭乞愿。根据乞愿日的风俗,乞愿之时,是神圣的时刻,不能受到影响,这个时候,若是一群人到处乱打,别的人如何静下心来,宁神射箭。”   容若听得只觉新奇有趣,萧遥却感莫名其妙:“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啊!你要解释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性德即时闭口不言,神色始终是淡淡的。   肖莺儿轻盈盈自树上跃下:“容公子,如此你可放心了。我们去你的住处看看,是否合心意?”   容若向四周望去,所有的杀戮争斗已经停止,刚才打生打死的一干人,全似没事一般,好像方才根本不曾杀戮生命,摧残肉体。   地上的尸体、残肢、肉块,被日月堂的下属迅速清理,地上的血迹正被人以清水冲净。一切的杀戮余迹,都可以轻易被掩饰,很快,这里又是阳光下,清清朗朗的好花园、好住所。   只是这样的平静,也最多只能保持半天,那些武林人,每个人眼中都满是猜疑和防范,每一个人的身体都充满着戒备,充盈着力量,随时准备投入任何战斗中。   容若心中一阵黯然,点了点头:“好,我们去看住处。”   肖莺儿领着容若一路往里走,绕过几处假山,行经两处清池,然后一指前方一排飞檐秀阁的三层小楼:“这里是贵客的住处明秀阁,共三十个大房间,房间里又有大小隔间若干,就算是带了四五个下人在旁服侍,也够居住了。现今,只有十三间房有人住,一间已是萧公子的,其他十二间,也有容公子的熟人。柳清扬柳老英雄一间,柳非烟柳大小姐一间,谢醒思谢公子一间,何修远何公子一间,另外还留了一间给陆大人,只是大人公务忙,只怕今日是来不了的。”   容若听得奇怪:“怎么回事,他们也来争做明先生的徒弟?”   “自然不是,主上请济州城中几位最有脸面的人物,来做公证人。柳老英雄自从上次柳小姐被掳后,再不放心,所以走到哪里,必要带着柳小姐。谢会长说他不擅武功,所以派了学武最勤快的爱孙过来。神武镖局的何夫人,几乎很少抛头露面做应酬,一向是由何公子出面应付一切的。其实这几位也不会真的长住,只是偶尔有空就过来,哪一位不是大忙人,谁敢真叫他们一直住到最后决定人选之时啊!不过,其他几位客人,倒都是江湖上的名人,武功高,身份高,本领高,地位高,竟也赏脸,要来争夺传人之位,我等怎敢怠慢。公子若有兴趣认识,我来为公子介绍。”肖莺儿漫声细语地引着他们走近明秀阁。   这处明秀阁果然是贵客住的地方,四周花柳依依,景致美丽,不似别处单调。   前方有非常广大的练武场,一应各种兵刃,早就摆放妥当,无论是自己练功,还是互相交手,都十分宽敞方便。   练武场前是一池碧水,清水游鱼,颇有意趣,水上,高低不等的插着一根根竹竿,想是用来练轻功用的。因贵客必是难得的高手,所以不用普通的水上木桩,而用这最脆最细,最难受力的竹竿,倒也是一桩巧思。   容若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跟着肖莺儿走。隔着明秀阁还有四五丈,已有几条人影,如飞一般迎上来。   跑在最前的是谢醒思,飞跃而来,兴致极高地招呼:“容兄。”   叫声未止,另一个人影已越过他,带着一抹流光,直冲向容若。   容若往后一缩:“柳大小姐,救你的人是我啊!你不会因为恨我三哥,所以要抄斩我全家吧!”   柳非烟人刀俱势如闪电,声音里满是怨愤:“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容若挑眉叹气:“好好好,在你看来,洪同县里无好人,我也就懒得和你讲理了。”   苏良和赵仪没心听他与怨恨满胸的美人斗嘴,一起挺身向前,按剑待发。   不过他们的准备并没有用上,因为柳叶刀还在半空中,持刀的手,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非烟,不可莽撞。”何修远皱眉低喝。   柳非烟美丽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眼中满是悲愤,一会儿盯着容若,一会儿看看何修远,忽地奋力甩开了何修远的手,扭头自回房间去了。   容若微微一皱眉,只觉这素来骄纵任性的大小姐,此时的表情特殊,倒不像仅仅只是怨愤旧事。   他心中还在思忖,何修远已抱拳道:“非烟莽撞,多有得罪,还望容公子念她劫后心绪不宁,不要计较。”   另一个声音几乎也在同时响起:“都是小女不懂事,还不曾谢公子相救之恩,反而恩将仇报,我代她向容公子道歉。”   是柳清扬龙行虎步而来,人未到,声先到,语气温和,面带笑容,又变回一个慈祥长者,当初那震动天地的凛然之威,好像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容若忙笑着说些客气客气,没有关系之类的无聊话,谢醒思也以晚辈之礼见过,萧遥躲不过,也只得客套两句。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样子英悍的年轻人走近过来,施礼道:“小人特来为主上传话,主上已在正厅摆好酒席,相请柳先生、柳小姐、何公子、谢公子、容公子与萧公子赏脸。”   容若笑着一指明秀阁:“里头其他人呢?”   肖莺儿笑道:“里头的人虽相比外头别的人,身份高些,武功高些,势力大些,本事大些,毕竟还远不如主上,否则也不必来求做主上的弟子继承人了,主上自是不便宴请他们。”   容若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也是来应征的啊?”   肖莺儿嫣然一笑:“公子的心意,岂在区区日月堂?这话是主上亲口说的,再说,公子的身份,又岂是旁人可以相比的,便是怠慢了天下人,岂敢怠慢了公子。”   容若叹气摇头:“莺儿,真想不到,你竟生了这样灵巧的嘴,我说不过你,想来大家也都不会驳明先生面子,你头前领路吧!”   其他众人也一起点头。肖莺儿在前面领路,大家一边跟着走,一边闲话聊天。   谢醒思拖了容若就埋怨:“此处危机四伏,凡是要当明若离徒弟的人,随时会有被别的竞争者杀死的危险,你跑来做什么?”   容若笑笑:“闲着没事,来玩玩。”   “玩玩?”谢醒思提高了声音。   “别担心,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容若的安慰,明显不曾让谢醒思放下半点心,只是扭头又去瞪萧遥:“萧兄,你固然文采出众,武功却实不是你的长处,你又何必来凑这热闹?”   “我一向任意而为,从来不理轻重的,谢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当日谢老先生礼聘我时,也亲口许诺绝不干涉我的自由,谢兄如今倒要管起我来了。”   谢醒思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我一片好心,你们全踩在脚下。你任性胡为也就算了,怎么也不想想嫂夫人。你若是有个什么危险,嫂夫人怎么是好?”   “放心,我与芸娘,早有约定,不管是谁死去,另外一个人都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得精彩,活出千百倍的快活,活出两人份的幸福才好。”萧遥不以为意地一甩袖子,袍袖被风吹得微微拂动起来,他的声音悠悠,随风而起。   “我来这里的事她知道,她才不担心呢!今早我出门之时,她还叮咛我多在明秀阁中住几日。她不用陪我,也就有空约城中四大才子,去月影湖联句斗诗,招妓游乐呢!”   容若在旁边忍不住心中讶异:“招妓游乐?”   “是啊!芸娘就是这样洒脱的性子。与名士共游,赏玩文字,又招来美妓,歌舞助兴,这是常事。记得当年在京城中,她与八位名士竟夜斗诗斗酒斗词斗画,负者或饮三杯,或抚一曲,或歌一首,我一大早闻讯赶去,她一夜尽兴,居然已经连弹断了六根琴弦。其他人都醉得东倒西歪,她倒越喝越精神,用一根弦,竟然连弹了七支曲子给我听。”说起往事,萧遥唇边不免渐渐露出温柔笑意来。   容若听得神往:“嫂夫人的名士风流,真个叫人钦佩。”   谢醒思脸上一片神往之色:“莫非此时嫂夫人仍在月影湖做歌吗?我曾听说嫂夫人初到济州,发帖约济州才子比文,烟雨楼头,七天七夜,连会了一百余人。初时比诗比词比文章比书画,无一人可及她,后来众人合力灌她的酒,最后,那些自命酒量过人的名士高人,全醉如烂泥,嫂夫人犹自手挥目送,一手持杯饮酒,一手挥笔作画。后来别人再与她比琴比棋比箫比歌。她自抚琴吹箫,且歌且吟,竟引得烟雨楼下,百姓围聚不散,只为一聆仙音,醉态狂放,风流意境,又引得济州城妓行中的行首,无不奉金捧玉,前来请教音律之艺。七日之后,嫂夫人乘兴而去,世人犹传,嫂夫人歌声琴声,萦绕于烟雨楼上,三日不散。可惜当时我在外地游玩,等回济州时,只是耳闻盛况罢了。这几年来,日日盼望,奈何嫂夫人再没有当年的兴致,行此奇事,怎么现在,竟忽然与人于月影湖中,斗文弹唱呢?”   “是为了我吧?”容若沉声道:“嫂夫人虽喜着男装,与男子中争才名,偕美妓游山水,但未必喜欢事事如此招摇。当日初来济州,是为了显示本领,一会济州才子,如今已在济州多年,再做这样的事,想必是为了我。妓院来往三教九流,达官贵人、一方豪霸都多,消息最灵通,而济州城的才子名士,势力未必强,但声望极大,根基又深,耳目想来也广。嫂夫人必是见我寻找不到韵如,日夜忧心,所以才这样招了众人来,明为斗文作乐,暗是为我探听消息。”   萧遥一掌拍在他肩上:“大家一场相交,心知便是,不必太放在心间。芸娘是个逞强好胜,喜欢独占风头的性子,你真当她全是为了你吗?”   容若但笑不答,心中有一股暖意,徐徐升起,注往全身。 第九章 乞愿之箭   正厅转眼已到,明若离早就三步并做两步,迎了出来。   大家见面,拱拱手,见个礼,又是一长篇一长篇无聊无趣,但必不可少的应酬。   入了席,客气一番后,开始用菜。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待客的主人,笑容亲切,言语有趣。可惜容若一想到今天所看到的血,便觉意兴索然,什么胃口都没了,勉强装出笑容,应付完一顿饭。   外头也响起了钟声,连绵宏亮,直传出两三里去。   肖莺儿笑道:“午时到了,可以乞愿了。”   明若离笑着起身:“各位若是有兴致,厅外早备了弓箭,大家高兴的话,也去应个节日的景儿吧!”   在场的虽都是有权有势的人,但也都不可避免有一些无法仅以权势财富,就可以完成的愿望,所以竟都一起起身,说说笑笑着出去了。   就在他们吃一顿饭的功夫,外头早已摆好了五十余张大小、轻重、形式都各不相同的弓,远处也早已端端正正,放好几十个远近不一、大小不同的箭靶。   在场诸人除了容若、苏良、赵仪的箭法不怎么样,对其他人来说,这种程度内,射箭正中靶心都十分容易,毕竟只是过节应个景,倒是谁也没存了什么争胜之心。   济州城的几大势力相安无事的诀窍,本来就是尽量避免争执,如此简单而已。   作为主人,明若离第一个射箭。   他随手拿起一把重弓,弓身黑沉沉一片,毫不显眼。他笑道:“但愿我日月堂未来的主人,能保卫日月堂所有的弟子,让每一个人都有安宁的生活。”   他轻轻松松拉开弓,轻轻松松射出箭,毫无悬念地箭中靶心。四周一片客气的叫好声。   只有容若懒得开口,反而了撇了撇嘴,暗道:“你的财势地位还不够让你的手下过安宁日子吗?只怕是你自己的心不安宁。”   明若离射完,在场众人,以身份而论,就只有柳清扬最高了,他上前取了一张硬弓,笑道:“愿我儿一生平安喜乐,心想事成。”   很难想到一个武林大豪的心愿,简单得如同一个普通的民间百姓。在场听到的人,多少都有些惊讶。   柳清扬箭已离弦,不偏不倚,射在明若离射中的靶子旁边并排的一个靶子,远近都不差一分一毫。既不失色,也不抢占光彩,可见终是用了心思的。   谢醒思笑笑上前,取了一把金雕银嵌,宝玉珠光四射的弓,朗声道:“愿吾国昌盛,百姓安乐。”   这个愿望因为过份堂皇,倒反而像没有多少诚意,也不受人关注,不过即使如此,当谢醒思射中靶子时,还是响起了一阵很给面子的掌声。   何修远在柳非烟耳边道:“非烟,你先射。”   “这个时候,你倒知道客气礼让了。”柳非烟冷笑道:“我自射我的,不用你来操心。”   何修远碰了个钉子,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取弓。   容若耳尖,隐约听到一些,心中一阵奇怪。这两人明明情投意合,怎么如今像在闹什么不愉快似的?   这时何修远已取了一把大得比一个人还要高,擦得整张弓上下都亮到眩人眼目的钢弓。他背对箭靶,面向众人,一手牢牢持弓,一手稳稳架箭,一足单立,一足反踢到弓弦上,藉着足力张开巨弓,大喝一声:“愿我不负母亲抚育之德,振兴祖业,不致有辱家门。”   巨箭射出之时,带着巨大的风声,一连洞穿了七块箭靶,“夺”的一声,直射到靠墙的一株大树上,震下一地落叶。   柳非烟冷笑道:“好声势,好气派,好本事,想来你这愿望是一定不会成空的。”一边说,一边快步过去,挑了一张刻有繁复花纹,竟还有淡淡香气的木弓。   才刚刚张开弓,不及许愿,已听得一声高笑:“柳大小姐的愿望,自是将我碎尸万段了。”   柳非烟猛然回头,手中弓箭指定了忽然出现的萧远。   可是其他人的注意力却全都在萧远身边的另外两个人身上。   一个锦衣华服,面容俊雅,一个灰衣斗笠,难窥真容。   在他们身边,站着一路领他们前来的肖莺儿,此时正乘众人一怔之间,同明若离交换了一个眼色。也亏得她聪明过人,又深得明若离信任,所以一见这位来历不明,却拥有震动济州之力的周公子,立刻毫不犹豫,把他当做最尊贵的客人,引进这后方的箭场。连着正巧和他们碰在同一个时间赶到的萧远,也沾了光,跟着直入无阻。   纵然在场大多是济州城有头有脸,有势力有能耐的人物,见到这两个神秘莫测的人出现,竟都有些暗暗心惊。   只有容若跳起来冲过去:“你,你们,我的天,你们怎么会来,怎么会在一块儿?”   他既想逼问萧远为什么跑来,又想问周茹为什么没走,既想拉住周茹,想法子逼问楚韵如的下落,又想挡在萧远面前,以免柳大小姐真的一箭射来,又闹出大麻烦。   一时间,只恨爹妈少生了几张嘴,自己少长了几只手和几只脚。   周茹见他手忙脚乱的狼狈相,笑道:“我听说明月居有好玩的事,就来凑热闹,在大门前遇上你的三哥,我们聊了聊,就一起进来了。进门后一报身份,这位姑娘就领着我们一路走到这里来了。”   她笑得轻松,答得悠闲,这一番对答间,按理说,柳非烟十支箭也都发出去了。   可是出乎容若的意料,柳非烟明明气得全身发抖,明明眼中全是愤恨,脸上满是杀气,可扣在弦上的手指,就是不松,箭尖虽仍遥遥对着萧远,却迟迟不射。   萧远全不在意地把身体暴露在柳非烟的射程里,唇角只有一抹冷冷的笑,用同样冷冷的目光回视那怒恨到极处的女子。   就在所有人以为柳非烟必会箭射萧远,连柳清扬也准备开口喝止时,柳非烟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一箭杀你太便宜你了,我愿你的后半辈子,永远活在我的手掌心里,再也别想有一天安宁自由,只能任我摆布。”   声犹未绝,双眼仍紧盯着萧远,双手各持弓箭在背上一搭,竟是头也不回,反手一箭射出。   众人只听“夺”的一声,箭尖已稳稳射入靶心。   萧远扬眉高笑:“好,柳小姐,认识这么久,今天我是第一次有点儿佩服你了,只可惜,你箭法虽好,这个愿望,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   他大步上前,毫不介意地与柳非烟擦身而过,犹自全身放松,竟不做半点防范。然后看也不看,信手拎起一张弓,在手中再三抚摸之后,才用稍嫌低沉,却遥远得像传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说:“但愿所得如所求。”   萧远自小习骑射,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箭到处,竟然准确地自七个被巨箭穿透的靶心处穿过,分毫不差地从巨箭尾部直接钉入,把一支巨箭一分为二,三支箭一同深深扎进大树里。   这一箭大见功力,引得一片叫好声,萧远却犹自持弓而立,久久不动。   容若从侧面看到他的脸上,有着少有的严肃,不知是阳光太耀眼,还是自己眼花了,仿佛依稀似乎可能也许看到了他眸中有一点晶莹。   “周公子,可愿也试着许愿?”明若离适时开口招呼这神秘莫测,却让任何人都不敢轻慢的来客。   周茹摇摇头:“我不会武功,也不会射箭。”她看向○○八:“你有兴趣射吗?”   “不必。”○○八冷冰冰地答。   “不射就不射,信天不如信人,我要为兄这『不必』二字,浮一大白。”萧遥笑着,不知从身上哪一处,摸出一只酒瓶,大喝了一口:“我一生所求,都是我靠我的努力和付出所得到,未来的一切,我也同样要用努力和付出去换取,老天是什么东西,我才不信他呢!”   容若却冲性德招招手:“你也去射吧!”   “不用。”   “你已经不是○○七了,就算你不承认,周茹也早说你已经开始人性化了,还守着死木头脸干什么,来玩玩吧!”容若强拖着他上前,挑了一把线条优美简洁,并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弓,硬塞到他手里:“快射吧!”   性德顺手接过弓,抽了一支箭,搭在弦上,淡淡道:“愿我的一切恢复到八月十五之前。”   容若一怔:“什么?”   性德的箭已脱手,准确射中靶心。   容若却一把扯了他的衣服嚷:“你干嘛许这种无聊愿,当冰块很好玩吗?为什么不许愿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啊?”   “一切回归常态,才有能力帮助你,才好助你寻回她。”他的声音仍旧平静得像在简单地叙述日升月落这种不变的真实。   容若一愣,垂下了头,却又立刻抬头,冲着他大吼了出来:“你一直在帮我,以后你也会给我无数的帮助。你有你的生命,你的生活,你是独一无二,也是无可取代的,你无需为了任何人放弃你自己,你明白吗,你记住好不好,以后不要让我再重复了好不好。”   两人的一番对答,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容若这一吼,更让每一个人瞪大眼望着他。   可是容若自己旁若无人,性德也是毫不在意,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声音仍然是淡淡的。   容若一通话吼完,性德的反应这么平淡,他自己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头丧气了。   苏良和赵仪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一掠靠近,一起抄出两张短弓,同时张开,异口同声说:“但愿早日找到夫人。”   声落箭射。   两人都没认真学过射箭,所以挑了最近的一个靶子。   两人虽箭术不佳,但武功不错,眼力早练了出来,偶尔学学暗器,准头也还算高明,同时射箭,两支箭竟也真的同时,射中在同一个靶心处。   两人相视一笑,举手互击。   苏良笑对容若说:“别担心,我们射得这么成功,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容若凝望他们:“你们没有别的愿望吗?”   “有啊!我想当天下第一高手,想认识很多像夫人一样漂亮的女子,想让天下人都敬重我,想做许多许多的大事业呢!”苏良眼中又浮出只属于孩子的稚气。   “我也想像你一样腰缠万金,悠闲享乐,我还想能好好地教训你一顿呢!”赵仪笑了一笑:“不过,既然愿望只能许一个,自然要选最重要的那个,其他的,以后再许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早受了凉,容若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不敢再看这两个少年灿烂的笑脸,明亮的眼神。   他掩饰性地也拿起一张轻弓,凝神聚力,徐徐张弓,然后深深吸气,又闭了闭眼,带着全心的希冀,满心的期盼,徐徐地,似是从心底里掏出来般,一字字道:“苍天啊!让韵如回到我身边吧!”   松指。   箭出。   中靶。   只可惜离靶心还有两三寸的距离。   四周一片寂静,显然别的人都没想到,容若的箭法,居然烂到这种地步。   容若自嘲地冷冷一笑,把弓箭随手一抛。   其他人,叫好也不是,不叫好也不是,本来扬起来准备拍的手僵在半空中。   就在这一片静寂中,一个清晰的掌声响了起来。   周茹一边拍手一边笑:“很不错,进步很神速,比你八月十五在猎场射的那一箭,已经准了好多倍了,照这种速度再练下去,不出一年,你必是天下少有的神射手。”   明若离眼神一闪:“周公子与容公子是旧识?”   周茹微笑着闲踱向容若:“以前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她走到容若身边,笑道:“我知道,容公子的愿望是寻找夫人,不过,我很好奇,如果容兄不曾与夫人失散,此时此刻,会许什么愿?”   容若举目望漫天浮云,浩浩蓝天,闭上眼,感受着荡荡长风,良久才道:“我的愿望很微薄,只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不再有杀伐,不再有斗争,人们真心地对待朋友与亲人,不再勾心斗角,大家都能快乐地生活,如此而已。”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俗之又俗,天下太平的愿望而已。只是容若此时极目远眺,神色悠然,声音中有一种深沉的情感,竟使这样简单的话说出来,却轻易感染每一个人。   周茹默然良久,忽然轻轻叹息:“这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为什么,因为我没射中靶心?”   “不,根据传说,只要射中了靶子,愿望就有成真的可能,射中靶心,只是让愿望实现的可能性增大,如此而已。所以,你可以放心,你应该是有机会与夫人重聚的。”   周茹微微一叹:“如果你希望能成王霸帝业,也许能成功,如果你想做天下第一人,也不是没有机会,如果你希望能拥有世间所有美人,倒也未必不行,只是你的这个愿望,却根本没有机会实现。”   “为什么?”容若大声追问。   周茹笑笑扫视众人:“我来为大家讲一个故事吧!有一个遥远的古国,名叫印度。那个国家的人们虔诚地信仰诸神,向天神们乞求让他们的愿望实现。有一位国王,虔诚善良,他供养许多为神灵工作的婆罗门,敬奉所有尊神,努力救济贫困,善待每一个百姓。他的行为感动了神灵。天神来到他的面前,用洪钟般的声音说,虔诚的君主啊!你的诚心和善意,感动了天地,我们愿意满足你的一切愿望。说吧!不管你希望得到什么,我们都可以满足你。”   “国王说,我希望让大地上不再有贫病困苦,我希望所有的人无分贵贱,都幸福安乐,生活富足。天神叹息说,我们可赐你永恒的生命,我们可以给你万世不灭的英名,我们可以让你的国度繁荣昌盛,无人可比。唯独这个愿望,太大太重,我们不能满足你,换一个吧!我们给你不老的身躯,无敌的力量,绝世的智慧,无双的威名。国王摇头,如果不能让世上的人都幸福快乐,我还要这些做什么?诸神长叹退去。”   “国王为天下人的痛苦感到忧愤,他把自己王宫中的所有财富分给贫穷人,把王位让给贤者,自己穿着布衣到山林间苦行,每天在荆棘中穿行,渴了喝露水,饿了摘山果,抛弃一切富贵荣耀,全心全意,念颂神灵的名字,如此过了足足三十年。”   “众神之王帝释天感动了,亲自在云端现出伟大的身形,用震动三界的声音对国王说,虔诚的人啊!你的心灵比黄金还要珍贵,为了回报你的虔诚,我愿意满足你一个愿望。你说吧!无论是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国王说,我希望让大地上不再有贫病困苦,我希望所有的人无分贵贱,都幸福安乐,生活富足。帝释天惊讶地说,凡人啊!我能让你与天地同寿,我能让你成为神灵,与我在同一个殿堂共饮神酒,我能让你被诸神尊敬,我能让人间到处传扬你的事迹。但是,你的愿望如此宏大,我无力让你如愿,还是换一个愿望吧!比起这个虚无飘渺的愿望,还是选择我可以做到的愿望吧!国王长叹摇头,只要还有一个百姓生活在痛苦中,我就算成为神灵,高高在上,但无力庇护自己信徒的神灵,又有什么意义呢?帝释天无言地消失在云层上,只有神灵的叹息,终年累月,回荡在山林中。”   “国王继续在林中苦行,他认识每一棵树,每一根草,他救护过许多山林间迷路的人,劝导过许多绝望自杀的人。他用他在山间苦行学到的草药知识,救助许多生命。他在林间看到困饿的人,就会倾尽自己的一切,给他们食物和水,如果临时找不到,他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血为水,自己的肉做食,救回别人的生命。如是,一直过了五十年。”   “超然于诸神之外,心肠最冷硬的毁灭神湿婆也被感动了。他是三大主神之一,拥有和创世神同样的地位,就算是诸神之王,在他面前也不敢大声说话。他化做常人模样,来到国王面前,显现他的威能。然后用可以让世界颤抖的声音说,虔诚的人啊!你所做的一切,连天地都会感动,来吧!告诉我你的愿望,我必能为你完成。”   “国王说,我希望让大地上不再有贫病困苦,我希望所有的人无分贵贱,都幸福安乐,生活富足。湿婆长声叹息,我是三大主神之一,我拥有毁灭和创造之力,既毁灭一切,又生化一切,我可以让世界化成飞烟,我也可以帮助梵天重造世界,我能让你成为诸神之王,我能让你的神殿立于最高天上,俯视一切人与神,我能让你的信徒满布大地,你的神庙高耸入云,但是,我无法完成你的这个愿望。你的愿望如此宏大,超出了天地的极限,超出了一切神人魔的力量,这是永远不可能完成的。重提一个愿望吧!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能为你做到。国王摇了摇头,这次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开。最高的主神凝望凡人离去的身影,长长叹息。”   “又过了二十年,国王又老又病,倒在山林间,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诸神在他身边来去,用各种震撼世界的声音呼唤他。许愿吧!快许愿,只要放开你的执念,你就能长生不老,你就能化为神灵。国王用微弱的声音表示反对,如果我的愿望不能实现,就算成为神灵,有什么意义。众神无奈地等待他的死亡,可是国王的执念得不到寄托,灵魂总也不肯离开身体,无比痛苦地苟延残喘。”   “帝释天深深叹息,就算他的灵魂离开身体,也会因为执念而在死亡的世界徘徊,永远陷在黑暗中,不见光明,承受无尽的苦痛。毁灭神湿婆眉心的第三只眼忽然打开,把国王的身体和灵魂完全烧毁。他的虔诚和善良无人能比,他的坚持和勇气无人能及,连神灵都佩服他,尊敬他,他可以成为最强大的君王,最伟大的勇士,最神奇的智者,他本来可以与天地同寿,他本来可以成为万神之王。”   “最后只因为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连神灵都束手无策的愿望而灰飞烟灭,连灵魂都无法保存下来。” 第十章 忽悟奇谋   最后一个字的余音在一片冬日的阳光中,慢慢沉寂下来,周茹徐徐移动目光,凝视每一个人。   似乎所有人都被她的故事触动,眼神皆若有所思。   周茹微笑着凝望容若:“换一个愿望吧?你真要做那愚蠢的国王吗?去选择争霸天下,去选择英雄道路,去选择壮士豪情,去轰轰烈烈建一番大志业,让世间女子都为你神往,这些无论如何都比你那本来的愿望容易实现。古往今来,你所盼望的美好,从来不曾出现过,即使是在太平盛世,争斗与杀伐,阴谋和暗算,种种丑恶的勾当也没有停止过,最多只是拉了一层光明漂亮的布来遮挡而已。人性本来如此,何必执着至此,何必非要当圣人。”   冬日的长风带着寒意呼啸而过,吹得容若衣袍一阵拂动,容若轻轻伸手在阳光下,闭目静静感受着。冬天的阳光不够炽热,但若能静心去感觉,那隐隐的温暖还是可以一点点驱尽寒冷。   “我不想当圣人,我不会先天下之忧而忧,我希望天下人都快乐幸福,但不至于真的有胆子,有能力,敢于牺牲自己,去完成可以造福天下的大业。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所能行最大的善,也只是在我眼睛可以看得到的地方,不漠视苦难中的人,在我手可以构得到的地方,尽量给人以帮助,不要让死亡杀戮一次次在眼前上演,不要让活生生的人,成为阴谋的牺牲品,不要让身边的人痛苦难过,如此而已。我不觉得这是圣人,我只想坚持做我自己,也许傻,也许痴,但是,总会有一点点成效吧!哪怕给人的影响,小的可怜,但总比没有好。”   容若展颜一笑,心与身都是释然,笑容明亮得比阳光还要耀眼:“就算人性真的卑劣又如何,纵然这世情是最脏的一片臭水,我也愿化为一滴清水,融入臭水中,就算表面看不出变化,但实际上,的确略略冲淡了脏污,哪怕只有一点点。”   周茹那长长的故事,和容若莫名其妙的回答,明显震动了每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怔怔望着容若。   他那平凡的五官,因这阳光下的一笑,竟有着连性德也远不能及的风华神采。   在场众人无不是人中之杰,竟都因他这一笑,而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周茹的眼神更加奇特,清亮的眸子,深得看不见底,长久地凝注着他。   良久良久,才有人同声冷笑。   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萧远冷嘲:“说得真好听啊!伪君子。”   柳非烟大声喊:“这人说的是什么白痴话。”   两个人同时喊出来,却又在听到对方的声音时,同时一怔,彼此望过去,目光恶狠狠瞪在一处,倒再顾不得骂容若了。   苏良和赵仪相视一眼,忽然一起用尽全力大叫:“我们支持你。”   忽如而来的激动,让他们的脸涨得通红,眼中的光芒比宝剑还要闪亮。   容若爽朗地大笑,不管愿望多么没有可能实现,只要这芸芸世间,有一个人支持他,有一个人理解他,只要不是孤身作战,便有勇气面对未来的一切。   他一边笑,一边大声问性德:“你呢?”   “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在容若大为感动的时候,性德面无表情地加上一句:“这是我的责任。”   换来容若一个白眼,然后又大笑起来。   在他的笑声最欢快时,一个名字在心头掠过,心口猛然一痛,笑声便如被刀斩断一般,忽然止住。   韵如,韵如,此时此刻,你若还在我身旁,必也会携我的手,陪我走这一程漫漫长路,哪里将艰难险阻,放在心间。   自从楚韵如失踪,他再不曾有真正的快乐,再不会有完全欢畅的心境。即使是在最应该开心的时候,也总会因为记起楚韵如,而在霎时间,痛彻心魂。   他猛地咬咬牙,对周茹道:“周公子……”   周茹料到他想问楚韵如的下落,先一步笑对众人拱手:“在下到这里来,只为看个热闹而已,能与各位会面,更是意外之喜,我另外还有要事,先行一步了。”也不待众人挽留,拱手便去。   她来得无比突然,却也去得无比迅快。好像来到,只为看这芸芸众生,因着各自的私心,对天神许下他们的愿望。仿佛来到,只为了对所有人讲述一个奇特的故事,既已完成,就立刻抽身离去。红尘三千,世事繁复,并不能让她的脚步稍稍停驻。   明若离在后头叫了七八声周公子,她也一样听而不闻。其他人怔怔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眉眼间都是深深思虑。   只有容若,根本不和她客气,拔腿就追。   苏良和赵仪要跟去,容若已叫道:“萧兄,帮我带他们去明先生为我安排的房间休息吧!性德跟我来就好了。”   明若离眼角微挑,肖莺儿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柳清扬面带微笑,信手扣着腰间一块美玉,发出清悦好听的声音。一旁大树上一只一直非常安静,一动不动的小鸟,忽然展翅飞了起来。   容若一路追着周茹出了明月居的正门,大喊道:“周茹,你站住。”   周茹竟真的听话站住。   容若一气冲到她面前,还不及开口,○○八忽然一掌劈来。   容若一怔,性德适时说一句:“无妨。”   此时掌风已落,却在容若左边,接着○○八又往前后右三个方向各劈三掌。   性德低声解释:“她以掌力结出有质无形的气墙,我们三个人身周都被她的气劲所包围,其他人就算功聚双耳,也再听不到我们在谈些什么。”   周茹笑道:“可惜要让苍道盟和日月堂派出的高手探听失败,回去挨训了。”   容若哪里还顾得有没有人偷听他的话,急道:“周小姐,请你告诉我,韵如到底在哪里?”   周茹微笑摇头:“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绝不可以插手干涉任何事,我只是看戏的人,要找妻子,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力量。”   “周茹。”容若大吼:“这是我的游戏,单机版是不应该受干扰的。你来通知我性德的事,说完就该走了。别说什么干扰不干扰,你以这种高深莫测的形象在别人面前晃来晃去,本身就已经是干扰了。你既然可以说,性德送了信,不出手,也因违反规定而失去力量,那么你表面不干扰,但在心理上对别人造成干扰,就合规矩了吗?我一样有权利去投诉的。”   周茹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很好,你果然很聪明,这也给你抓住把柄。好吧!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点消息,楚韵如的确人还在济州境内,你甚至不必去找她,有关她的信息,最终会送到你面前的。”   “可是……”   “回去吧!”周茹悠悠一笑。   ○○八又是一掌劈来,这一掌正好劈在容若胸膛,容若身不由己,被震得飞出四五丈,直撞到明月居的墙壁上,但是前胸后背,却丝毫不痛,双脚稳稳站在地上。再抬头时,周茹和○○八都已走得没有影了。   性德徐步到他身边:“回去吧!”   容若不甘心地愤愤一拳打在墙上,又痛得一缩手,用左手去抚右拳。   “至少知道她安然无恙,你就不必总担心她出事,以后总有相见之日。”   容若叹息着点点头:“只是我不明白,她既无恙,上次听说我伤重垂死,为什么不来见我。”   “也许她并没有听说。”   “可是,那件事明明轰动济州啊!”   性德沉默无语,他同样无法给容若答案。   容若叹口气摇摇头,转身向大门走去。   性德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容若进了明月居的大门,也似游魂一般垂头丧气往前走。   性德在后方及时伸手一拉,拉得容若一个踉跄,一支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   耳旁还听到有人大骂:“快闪开,有本事明刀明枪地打,害老子射不中箭,愿望成空是不是?”   乞愿日,不止贵宾们射箭许愿,住在前院的几百武林人士,也纷纷有人射箭乞愿。满天箭矢飞,容若这样不看路地乱走,随时可能被射成刺猬。   容若被人骂醒,四下望去,见到处是箭靶,到处有人张弓射箭。   大家还都守着规矩,没有人太胡来,没有人动手大打一通。   但是某人一箭射出,身后可能会有七八个声音阴阳怪气地讽刺。   “就凭你,还想当明若离的徒弟?”   “识相一点,早点滚吧!”   “别自讨没趣了。”   也有人的箭没射中靶子,却射向其他人。   射箭的人毫无抱歉之意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手滑了一下,射偏了。”   挨射的人就算能及时躲过,也不免恨恨之气见于色。   若不是有五六十个日月堂弟子维持秩序,连声说:“何人破坏规矩,就请离开。”只怕早有人再次打作一团,誓拼生死。   容若信步在人群中走,时不时四处望望,被人用猜疑的眼光打量,被人用防备的姿态对待,被人小心地拉开距离,不肯接近。   容若心里一阵难过,随便找了个石凳子坐下,静静望着所有人,久久不语。   “他们是自找,你不必为他们难过。”   容若叹气:“我明白,他们自己过于贪心,汲汲于名利,他们自己很愚蠢。可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会因为一个愚蠢的人不懂得水会淹死人,所以看着他跑到水里也不去拉吗?这么多活生生的人,过了今天,不知有多少人会倒下去。如果只是单纯比武论输赢,输了的就走倒还好办,可他们是在杀人,极尽手段地除掉所有竞争者。明若离到底搞什么鬼,为什么一定要弄得腥风血雨才满意。你说我们要是把他的其他几样绝技也公布出来,会不会让这些人散掉?”   “学盖世武功倒还在其次,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日月堂庞大的财富和势力网啊!”   容若冷笑一声,忽然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左手掌心:“既然如此,我就摧毁日月堂,看他还有没有本事搞风搞雨。”   “你想如何……”   “容公子。”谢醒思快步走近,身后还跟了三个随从,一个高大威猛,一个身形瘦小灵敏,还有一个年轻力壮,竟都是熟人。   一个是当日烟雨楼头,被谢醒思收罗的憨厚年轻人李大牛,另两个是身为谢醒思的武术师父,谢家爷孙贴身保镖,却被性德批得一文不值的青猿袁风和铁臂赵千山。   李大牛性子憨厚,只是抱拳施礼。   而上次和性德闹得极不愉快的袁风和赵千山却是恭恭敬敬对容若和性德施礼,齐声道:“容公子,萧公子。”   “谢公子,你也出来了。”   “是啊!本来这里打打杀杀成一团,我也就是代爷爷来应个景儿,见过面就回去。日月堂为我安排的住处,我是断不会住的,等到日月堂最后举行比武选徒时,我再象征性来当个见证罢了。正好碰上容兄,我也不必到别处找你告辞了。”   容若笑道:“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谢兄请自便。”   谢醒思想了想才道:“容公子,明若离只怕暗怀鬼胎,你万事小心。萧遥为人太过狂放,凡事率性而为,固然是名士本色,但也易吃亏,还请公子照料一二。”   容若点了点头:“谢兄放心。”   谢醒思这才拱手告辞。   袁风和赵千山,却同时喊了一声:“公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谢醒思一笑道:“我这两位老师,还有大牛,也有些意思,想在这里竞争一下,我也不好阻拦。自从上次烟雨楼一会,我两位老师对于萧性德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心想求公子指点一二,好在武功上有些长进,竞争成功的希望也大一些。”   容若这才明白这两个的态度怎么转变得这么快,心中不悦:“你们若真想在武功上求进步,我倒可以帮你们求求性德,只是这竞争给明若离当徒弟的事,大可不必。你们就真没看出这其中有古怪吗?”   袁风苦笑道:“纵然有古怪,但明若离何等人物,总不能说话不算,不管他有什么阴谋,只要最后真能成为他的徒弟,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知道公子笑话我们,可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落魄江湖几十年,白白练了一身功夫,却吃尽苦头,直到近几年,在济州托身于谢府,才真正想明白,人要想活得好,不能离开权势的道理。还请公子你成全吧!”   “袁风,你的神猿十八打最后三式之所以一直练不成,就是因为你过于追求物欲。你的先祖在森林里住了十八年,历经磨难才创出此神功,历代后人仗以行走江湖,闯出诸般名堂,渐渐名大财大,贪于逸乐,所以再不能练成最后三式。你若还想着日月堂的利益,武功更不可能再有寸进,如何取舍,你自己决定吧!”性德淡淡说:“还有赵千山,你的武功优劣,我也尽知。你若肯退出此次争夺,不再陷入阴谋中,我就为你的武功写一份批注,若是不肯,也就罢了。”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是把绝大的选择放在二人面前。二人一时怔住,谁也答不出话来。   谢醒思笑道:“我已尽力,二位老师,自己慢慢考虑吧!我先告辞了。”说着领了李大牛道别而去。   容若扫了两个还在发愣的人一眼,叹口气:“你们想好了再来找我吧!”说着拉了性德走开,一边走一边说:“刚才袁风和赵千山告诉了我两件事,第一,明若离不仅引诱了其他武林中人,也引诱了谢家、苍道盟还有神武镖局的属下为之动心,这三大势力表面上不说话,心里肯定是不高兴的。第二……”   容若眼睛一眯:“你熟知天下武功,对吗?”   “如何?”   容若双手一拍,哈哈笑道:“我想到解决这个大难题,把这帮傻瓜赶走的法子了。”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十集 明月风波 第一章 陈腐思想   “好,反正你现在也放开手脚,不再受限制,刚才居然主动说,只要赵千山肯退出,你就指点他的武功,可见你的榆木脑袋开窍了。”容若往四面八方一指:“今天乘着这里的人守乞愿日的规矩,不动手打斗,你陪着我在这些人中走走,记住每一个人的身份来历、武功特征,然后再慢慢讲来听,只要我们熟知他们的破绽,懂得如何对付他们,就不信制不服这帮傻瓜。”   性德点点头:“好。”   对于失去力量的他来说,唯一能帮容若的,只有他的知识。自从知道自己被系统抛弃,并开始拥有人的感情,他虽然没有明显的情绪表现,但在内心深处,的确也不再受规则条文的束缚了。   容若大喜,当即和他一起,在人群中四下游走。   性德轻松地点出,每一个人的姓名、外号、身份、来历、武功特征,以及可以对付他们的方法。   他虽然没有力量,脑子却还有人工智能体的优势,不管多少人,不管多么复杂的数据都记得清清楚楚,理得分分明明。   容若专心致志地听,全心全意地领会。   转眼间,大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容公子。”略带迟疑的声音打断了性德的讲解。   容若应声回头,看到何修远站在身后,冠玉般俊美的脸上,有些犹疑之色。   在容若印象里,那小镇初会的白衣公子,是个标准武侠小说中的少侠形象,白衣飘然,武艺高超,出身名门,红颜相伴。待人向来温文有礼,从不恃技凌人,也少见惊惶失态,此时见他神色迟疑,大减往日风范,心中暗奇。   “何公子。”   何修远看看前前后后一片乱糟糟的人,压低声音道:“容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容若含笑点头。   何修远当先领路,离开纷乱的前院,三转两转,来到一池碧水上的修亭之中。四周都是水,只有一径回廊悬于水上,连接小亭与池岸。   容若暗中点头,何修远倒还真是会挑地方,就算是明月居这种他不熟悉的处所,他也能立刻找到最不必担心被人偷听的所在。   “何公子有话,但请吩咐。”   何修远看了性德一眼,沉默不语。   容若眉头微皱,还不及说什么,性德已是一语不发,远远退出小亭,沿曲径步回池岸,自去倚石观花,连看都不看亭中一眼。   容若虽对他不肯让性德留在旁边感到不悦,不过,看何修远神色黯然,眼神闪烁不定,真不知是何等烦恼,让那儒雅风流,气质不凡的男子变成这样,心中一软,也就不计较了,放柔声音道:“何公子有话请讲。”   何修远双手抱拳对容若当头一揖。   容若慌得急忙还礼:“公子这是何意?”   “当日非烟被掳,幸得公子出手相救,在下还不曾谢过。”   容若微笑:“何公子客气了,其实柳小姐是被我三哥找到了,三哥为人有些任性妄为,以前对小姐多有得罪,这一次若能将功赎罪,公子不要再计较我三哥以前的过犯,我就感激不尽了。”   何修远的脸色有些莫名地白:“公子,当日非烟被掳入那淫乱肮脏之地,脱困之时,公子也在场,公子可曾看到……”   他欲言又止,脸色更加白了。   容若一怔:“看到什么?”   何修远咬咬牙:“可曾看到,非烟她……”   他声音渐渐低弱,神色更显犹豫。   容若一挑眉,有些不耐烦,拿出武侠小说中常见的激将法:“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说不得,何公子因何要效这等女儿态?”   何修远脸色一惨,一口气说了出来:“请问容公子,当日相救情形到底如何,非烟她可曾受人欺辱……”   容若一怔,但立时明白了这受人欺辱四字背后的含义,也明白了为何一对璧人,今天相处的情形如此奇怪,为何柳非烟对何修远有如许火气。   他凝视何修远,徐徐道:“何公子,你在问我之前,为何不问问你自己,可是真心喜爱她,真心疼惜她。”   何修远脸色惨白:“我当然……”   容若忽地微微一笑,向他靠近一步,两人贴得极紧,容若顺势一拳,重重打在何修远肚子上。   论武功,容若远不如何修远,但此时二人相距极近,何修远并无防范,此时又心绪混乱,竟是被结结实实打个正着,闷哼一声,本能地抬手一掌推出。   容若一个翻身,远远掠出亭外,落在性德身旁,冷笑道:“亏我以前还把你当个人物,你还算什么男人。”   他不理脸色苍白,满面愕然的何修远,怒气冲冲,扭头就走。   性德一语不发,跟在他身后。   容若气闷满怀,忍不住抱怨:“这是什么世界,这是什么少年侠客、英雄豪杰,亏我还以为他比别人高明几分呢!一遇考验就暴露真面目。他的女朋友被人绑架啊!好不容易被救回来,他不想着安慰爱人,整天就挂念着人家有没有被侵犯,有没有丢他的脸面。”   “这个时代本就如此,女人的贞洁比性命重要得多。越是有名望的人,越讲究这个。女子若是和陌生男子在同一个亭子里躲雨,都会有闲话,何况柳非烟是在那么不堪的地方被救出来。因她是柳家的小姐,家大势大,所以别人才不敢明着说什么,换了普通女子,早就要羞愤不堪地去自尽了。想来柳家要这样急着让她与何修远成亲,也是为了杜绝流言。”   “是是是,在这个封建的社会里,女人就算是被害者,最后也要蒙着不贞的罪名去浸猪笼。这该死的封建思想,陈腐观念。”容若面带怒容,暗中握拳。   对于身处现代,受到尊重女性教育的他来说,一旦小说故事里可怖的礼教变成真实出现在眼前时,总会令他感到深深的郁愤,他一个局外人都这般不平,那身为受害者的柳非烟会是什么感受呢?   那女子素来受尽宠爱,任性骄横,虽有小过,总无大错。莫名其妙逢此大难,不但得不到爱人怜惜,反遭猜疑,暗中更不知还有多少流言蜚语,伤人至深。一个女子又如何承受得下来。   想到这里,容若不由微微皱眉,轻轻叹息一声。   “作为江湖女子,她的遭遇已是极好了。”   “怎么?”   “你早该知道,太虚的很多设定和你看的武侠小说都不同,不是满江湖都有美丽漂亮的女子来来去去,相对来说,太虚的设定写实很多。女子习武的不多,走江湖的大多身份较低下,真正大家族、大门派,就算是小姐之尊,往往学武艺也只是点缀,并不真的出来行走。女儿家身份毕竟不同,江湖太过杂乱,稍有不慎,就污清名,所以江湖女子,其实大多被人看不起,好一点儿的人家,也断不娶行走江湖的女子。世人都觉得江湖女子风尘下贱,绝对不可能贞洁清白。柳非烟因生来任性好强,非要出来行走,拚个女侠的名号不可,背后父亲势力极大,走到哪里,都有人照应看顾,所以才成了个例外。若非她是柳家小姐,就算她没有被掳的遭遇,只凭她喜欢闯江湖,喜欢出来和一些少年子弟胡闹游玩,就已经败坏名声,毁掉后半生了。”   容若轻叹一声:“是的,自金庸开始,新武侠大多浪漫雄奇,天风海雨,让人无限向往。但真正较符合真实的反而是之前的旧武侠,那些英雄侠客,也动辄受官府所制,女子活动的空间更小得可怜。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位旧武侠宗师的名篇,武艺高强的女主角嫁到丈夫家里,胆战心惊,从不敢显露武功,低眉顺眼服侍婆婆,别人一问起她武功的事,只是低头说不会。这一切更符合礼教,也更让人心里难过啊!柳非烟再不好,至少她还敢怒敢笑,敢有真性情,如果这样的女子,最终也变成礼教下的木美人,又有什么意思。”   容若叹息未绝,已有人大声道:“长吁短叹干什么,眼前的麻烦已越来越大了。”却是萧遥大步走来,脸色沉沉。   容若笑道:“二哥,你适合诗酒风流笑王侯,天塌下来当被盖,不要老这样沉着脸。”   萧遥怒视他:“我是不介意天塌下来,你却要怎么应付,你那位好三哥被安排和我们一样住在明秀阁,那里还有好几个身份和前院那帮人大不相同的超级高手、一方宗师,虽然都是觊觎明若离的权势财富而来,但他们也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今日明若离设宴不请他们,已让他们大不痛快了。刚才萧远跑去和他们每个人聊天,三句两句,挑拨得人人当你是眼中钉,这时候你要是踏近明秀阁一步,小心被人乱刀砍死。”   容若笑着拉住他的手:“二哥,谢谢你通风报信,不过……”他伸手一指性德:“我有他在,什么都不怕。”   连性德都有想失笑的感觉,这个家伙,不知道是太迟钝还是根本脑部构造与常人不同,这个时候,还敢如此信任他的实力。   容若摆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派,拉着萧遥漫步往明月居后方明秀阁而去。   性德负手漫步,闲闲跟随。   萧遥皱眉,焦虑之情形于色:“你别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好不好?你的身份到底不比寻常,不要这样肆意涉险。”   “怕什么,当时被请去吃饭的又不止我一个。”   “柳清扬何等身份地位,根本不会想当明若离的徒弟,不是他们的威胁,何修远和柳非烟都自有家业背景,承了长者庇护,他们也不在乎。我是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人,他们不好与我计较,算来算去,就只有你这个高深莫测的家伙最具威力,最容易让他们当你是肉中刺了。”   容若挑挑眉,悠然道:“那又如何,难道他们也想像前院那帮人那样,先把敌手宰掉了事?”   “不,在那里住的大多是名声响亮,颇有身份的人,就算真的很想学外头的人明刺暗杀,倒也不敢不顾身份。他们的竞争方式往往是暗中彼此考量,互相争强,最多也就是明刀明枪比武试技,不过,就算比武,我怕十个你也接不下来。”   容若一扬眉,有一种隐隐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那倒未必。”   “容若那个有钱的花花公子,就真有你们捧得那么高,我看未必。”离着明秀阁还有远远一大段距离呢!那含着内劲的声音就轰隆隆地传过来。   容若皱皱眉头,拿手塞住耳朵:“什么人祖上无德,生了这样一副破锣嗓子?”   “必是『万夫敌』万千钧。此人一身硬派横练气功出神入化,一双拳头上,造诣极深,名动北方,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日月堂也不敢怠慢他,才安排他住明秀阁。”萧遥揉着眉头解释,自觉认了这个弟弟之后,自己那装满了诗词歌赋的脑袋上,不知多了多少白发。   性德则淡淡补充:“万千钧的千斤拳是在北方沙漠苦寒之地修炼了足足二十年,才得大成。凭拳风内气,与天争,与地抗,与大漠风沙斗,所以又称黄沙拳。拳势惊人,愈挫愈强,当者必杀。”   容若不以为然地听着,已然步步走近明秀阁。   刚才来明秀阁时,这些江湖大人物,全都缩在各自的房里不出来,刻意用神秘主义来烘托自己的高手形象。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得激,自己才让明若离请去吃一顿饭,他们就全都心理不平衡,一起冒出来了。   明秀阁外头,一下子多了一大堆的人。   萧远好整以暇,坐在石桌前和柳清扬不知聊些什么无聊无趣的客气话。柳非烟脸色不善站在一旁,眼睛死死盯着萧远,那气势简直要用眼神直接把人烧穿。   连容若都佩服萧远的镇定,被一个美女这样瞪着,还能照样谈笑风生,照样挑拨离间,照样给自己找麻烦。   容若的眼神很快从萧远身上掠过,扫向其他人。   最显眼的是一个人,年纪不过三十许,长相平平,身材适中,穿了一身的绫罗绸缎,全身上下,凡可佩珠挂玉之处,无一幸免,坐在一个舒适的躺椅上。   身后有娇俏的姑娘给他揉肩膀,脚下有个美丽的丫头蹲着为他捶腿。身后站着一排四个,俊俏的僮儿,恭敬地垂手侍立。   整个一暴发中年,穷奢极侈,此时只在漂亮姑娘的服侍下,眯着眼睛享受。只有腰间一对判官笔,才表明他和武林沾点关系。   怎么看,那判官笔都和他的形象不符,容若不由多往判官笔上看了两眼,只觉黄澄澄一片,晃得人眼晕,心中微惊,莫非那笔竟是纯金的,若是如此,重量必是不轻,那人要真能挥洒自如,还真是个看不太出来的高手。   相比他的暴发户形象,站在他五步之外的四旬男子,则大有高手风范,一身长衫,五绺长须,丹眉凤眼,飘然有出世之姿,四周有六个身佩宝剑,身着道装的英挺青年环卫着。   与这两人身边护从众多不同,左侧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男子面如冠玉,修眉朗目,年轻俊秀,一派儒雅之气;女子翠衫金钗,眉目温婉,容颜秀丽,虽然身佩宝剑,文秀之姿却远胜于英豪之气。   二人正不知低声在说些什么话,眉目交对,自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   最叫容若看得不舒服的是一个站在房顶的中年人,居然也穿着华丽的白衣,居然也不合时宜地拿把扇子扇啊扇的,做盗帅楚留香之潇洒状,把容若想好要摆的pose抢去了,怎不叫他暗暗咬牙。   不过,最让容若注意的是那站在练功场上,一只手把又大又重,吓死人的石锁高高扔起,又轻松接住的高大汉子。   那高壮的身形,正适合旧式武侠中,铁塔般大汉的描写,乱发披肩,双眉又粗又浓,整张脸有一大半被刚硬的胡子覆盖住,让人只能看到一双冷电也似的眼睛。   容若倒吸一口冷气:“刚才说话的就是他吧?”   他声音问得很轻,可是那远在练武场上的大汉竟是耳力非凡,立时大喝:“正是万某,你待如何?”   容若头疼得抬手又去堵受尽折磨的耳朵。   可就算他手捂着耳朵,一个幽冷的声音也如游丝般穿过指缝,无所顾忌地响在他的耳边:“万先生,你说话还是三思为妙,谁不知道京城来的容公子,交游广阔、富可敌国,人家就算自己不是高手,挥挥手也能请动无数高手来和你做对了。”   容若挑挑眉,循声望去,说话的人站在树梢上,可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是一个人,还以为也是大树的一部分呢!   容若就算瞪大了眼,也勉强只看出那是个从头绿到脚,头发、衣服都丝丝缕缕像是树叶的怪物,连身上都挂着黄的、红的、绿的,像鲜花、树叶颜色,或圆或长的东西。   性德漫声在旁做人物出场说明:“蓝夫人,出身雨林。雨林是楚国极南之地,一片千里密林,温热潮湿,蛇虫众多,雨林十八部,部部养蛇虫,三年一次,诸部斗虫、斗毒、斗法,蓝夫人从二十岁起,就已是雨林十八部中,排名前五的用毒高手了。”   容若连连点头:“明白明白,不用解释得那么清楚,你只要说,这是太虚版苗疆高手,我就理解了。”说着又冲那大树走近几步。   等看得略清楚一些,蓝夫人头发、衣服上那些奇怪颜色到底是什么,容若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喊了起来:“什么蓝夫人,根本就是惨绿老太婆,还叫什么夫人,真是恶心,那么多蛇当头发挂在脑袋上,胸口全是蝎子,就算是雨林流行这种打扮,好歹入乡随俗啊!你别吓我们这些审美观正常的普通人啊!”   他纯粹是吓了一跳,由衷而言,却把大树上的蓝夫人气个半死。   她二十岁出雨林,闯荡江湖四十多年,谁不对她的毒术畏惧三分,何曾被人这样羞辱。虽说因为长年配毒,又以身饲养蛇虫,所以人老得简直似个百岁老人,但是什么人敢当着面这样说她。   此刻满是皱纹的脸一沉,本来就密的皱纹,几乎挤到一块去了,黑得发亮,亮中带青的长指甲略略伸缩,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会跳下树扑过来时,她却只是甩了甩头发。   挂在她头发上的一条小赤蛇立时如电一般,向容若射去。 第二章 连场争斗   容若见那蛇扑过来,心中觉得恶心又有些害怕,“啊哟”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苏良出剑奇快,一剑向蛇身挑去。   那小赤蛇灵活无比,在空中身躯略转,竟避开了苏良的一剑,蛇首微昂,一张嘴,一团蓝色的轻烟对着苏良袭来。   苏良没有江湖经验,亦不识厉害,但本能得屏住呼吸,手中剑势一转,追斩下去。   蓝夫人在大树上冷笑一声,这小子什么也不懂,纵然剑法精妙,哪里知道小赤的厉害,只怕还没走过三招,被毒气沾衣,就要受尽苦楚而死。   苏良不知道危险,容若可知道,凭着他多年读武侠小说的经验,立刻断定这小蛇不是好相与的。情急间大喝一声,不算太强的功力陡发,竟把外衫的玉扣子全震脱下来,容若顺手脱下外衫,双手一张,疾迎过去。   小蛇虽灵敏,但被苏良那精妙的剑法一逼,也只来得及对苏良喷一口毒气而已。竟是再也顾不得闪避容若,让那铺天盖地的衣服一拦,即时被裹住了,容若三下两下包作一团,动作奇速地往地上一扔。   蓝夫人几乎要大笑出声了,她十年心血喂养出来的神蛇,怎么可能随便让一件衣服就包住呢!这人简直愚蠢到可笑。   蓝夫人想笑的时候,就阴阴冷冷地笑起来,声音难听得就像用手指甲不断地划着铁片。   容若听得连连皱眉,此时此刻,他觉得连万千钧的铜锣嗓子都可爱起来了。   好在他的折磨没有受多久,因为蓝夫人笑了两三声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费了无数心血喂养的神蛇,居然就在那一堆衣服里,只是动了两三下,就再也没有动静,静悄悄得好像成了衣服的一部分。   蓝夫人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猛地自树上扑下,右手一扬,非常宽大的袖子里竟伸出一根活动的拐杖。   容若用力揉揉眼睛细看,才看明白,这不是什么拐杖,而是一条小蟒蛇。   蓝夫人以蛇做杖,挑开了衣服,迎风一扬,小赤蛇像石头一样落下来,“啪”的掉到地上,无知无觉,全无声息。   蓝夫人老脸再变,拐杖一指容若:“你干了什么……”   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她手上的拐杖也软了下来。   蓝夫人大惊低头,却见蟒蛇已经闭起了眼睛,蛇身完全不受控制地垂软下去。   蓝夫人的声音陡转尖利:“你到底对我的赤心儿和连锁儿动了什么手脚?”   “赤心儿和连锁儿。”容若为蓝夫人给蛇取名的品味感到有些发毛,然后悠悠然道:“蓝夫人,天下间,不是只有你一人会用毒。似你这般,把有毒的小东西带着满世界乱转,吓得人退避三舍,不是用毒的正道,流于下乘了。要像我这样能用毒于无形,这才是高明之术。你学着点吧!”   “你用毒?”蓝夫人瞳孔收缩,声音开始沙哑起来,而黑亮发蓝的指甲开始微微颤动。   容若负手笑道:“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对我用毒,我自然也要用毒,让你的毒物再也嚣张不起来。”   蓝夫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大叫,双手箕张,十根手指甲像十道黑色闪电一样刺过来。   苏良、赵仪双剑齐出,电光掠空,剑影升腾,以二人剑法之精妙,蓝夫人一时竟然也近不得容若之身。只是二小也惧蓝夫人之毒,只敢以剑招把蓝夫人拒于五步之外,断然不敢还击。   容若却将双手拢在袖中,不以为意:“哼,连毒都比不过我,还想用武功来吓人吗?”   蓝夫人厉啸一声,身子向后翻转,脱出二小剑势,手指容若,厉声道:“你敢说我用毒不如你?”   容若冷笑一声:“你若不服,我们大可比一比?”   蓝夫人咬牙如磨,脸色狰狞如鬼魅:“好,你且划下道儿来,我都接得下来。”   容若笑笑,慢慢把蓝夫人从上到下一打量,看她身上一条条的毒蛇、一只只的蝎子、一对对的蜘蛛,最后摇摇头:“罢了,你带着这么些宝贝,想来是事事倚仗它们。我身上从不带这些小东西,不管怎么比试,都是自己亲自应付,到时再让你损失几个小活物,你却不能怪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蓝夫人想到自己的小赤是诸毒中强者,大蟒更非凡物,居然被轻易毁掉,心中微寒,倒真不敢再拿别的出来冒险,只是冷冷一笑:“你放心,你身上既没带这些蛇虫,我自然也不占你的便宜,咱们就不用虫蛇,纯比毒术。”   容若一笑:“用毒之道,千变万化。只不过下毒、解毒而已,咱们也别浪费时间了,就看看谁能制出最厉害的毒,谁能解去对方的毒。”   “不错,这样最爽快。”   容若微笑,一抬手,指间有一粒小小的药丸:“我给你一粒毒药,你给我一粒毒药,大家各自服下。看谁还能浑若无事,继续站在这里,谁能轻轻松松为自己解毒于举手间,谁支持的时间最久,谁就胜,如何?”   他说得轻松,但话语里的内容却甚是惨烈。以毒相争,各服剧毒,稍有错失,便是连个痛快死都未必求得到。   就算是用毒高手,也没几个胆敢如此拿自己的身体来试毒的。   一语既出,在场众人,大多动容,萧遥脱口道:“不可。”   容若微笑:“萧兄放心,我不会有事。”   萧遥虽知他行事古怪,每有出人意料之举,到底不敢相信他用毒能胜过蓝夫人,偏他当众挑战,又不好再劝他示言,只得皱眉望着他,忧形于色。   蓝夫人正中下怀,恐容若反悔,也怕萧遥再劝,急急狞笑一声:“你自己找死,却休要怪我。”右手一挥,将一粒药丸向容若抛去。   她一向自负用毒之能,少有敌手,怎么甘心莫名其妙在容若这年轻人身上吃如许大亏。虽然心爱的毒蛇莫名其妙被容若制住,但以她今日的江湖地位,如果不应战,则今后再无面目见人。不过,她心中也忌容若的本事,若真没有两下子,怎敢夸如此大的口,所以扔出的这一粒毒药,当真剧毒无比,根本不用吞到肚子里,只要一沾皮肤,毒性即刻蚀肤销骨,当场生死两难。到那时,她就用不着再服容若的毒药了。   蓝夫人想得甚是如意,却万万没料到,容若伸出手,轻轻松松接住毒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倾尽她心血炼出来的密毒,好像完全失去了作用,安安稳稳留在容若的手心,半点毒性也没散出来似的。   容若同时扬手,把自己手里的药丸抛向蓝夫人:“夫人果然是高人,爽快得很,好,咱们就一阵定输赢。”   蓝夫人一手接过药丸,放在眼前细看,暗中用了不下二十种的辨毒方法,以她对毒药知识了解之深,竟是完全没看出这到底是什么毒。   她这里脸色阴晴不定,沉吟不语。容若却已快手快脚,一口把毒药给吞下去了,然后冲蓝夫人摆摆手:“请……”   蓝夫人是用毒老手,深知毒物可怕,见容若这般轻描淡写把自己最得意的剧毒随便地吞下去,心中已是一沉,又怎肯随意服下自己完全看不透的毒药。   奈何江湖人,面子一向比性命还重要,更何况,如今众目睽睽,在场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有地位的人物,宁死也不能失了身份。   蓝夫人一时进退两难,僵在当场。   容若悠然道:“夫人若是不愿比试,也就罢了,只要自愿认输,我也就不为己甚……”   蓝夫人不甘受激,厉声喝道:“哪个要认输!”说完了一抬手,把容若给她的毒药一口吞下。   容若轻轻拍手:“好气魄,好豪气,佩服佩服。”   蓝夫人重重哼了一声,也不理容若说些什么,在身上东摸一包药,西取一瓶水,拿出各种避毒良药、解毒宝物,开始服用。   她虽不知道容若的毒药到底怎么样,但却半点不敢托大,只想凭着一生制毒所能,抗毒之力,好好撑过这一关。   相比蓝夫人的如临大敌,容若却是悠悠闲闲,毫不在意,东瞧西看,不断抬手向四周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   柳清扬对他含笑点头,柳非烟对他怒目而视,带着道僮飘然仙气的陌生人只是冷然一哼,有钱中年人懒洋洋爱理不理,青年夫妇回以一笑,万千钧则双目圆瞪,无心理会容若,只是凝神关注这一场少见的毒术比斗。   容若与蓝夫人相距不过一丈,各不相扰,但暗中比拚之惨烈,想来比之武功恶斗,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走。   容若还是那般神采飞扬,笑容满面,兴致起了,还慢悠悠哼起歌来。   相比之下,蓝夫人脸色越来越狰狞,额头开始凝聚起大片的汗水,到最后,身子紧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   此时此刻,谁胜谁负,谁高谁低,真个一目了然。   越是如此,也越是让人心惊,蓝夫人用毒之能,天下闻名,怎么就这样输给了这么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有钱少爷。   容若望着蓝夫人,脸露同情之色,悠悠道:“蓝夫人,这可不是挨一刀受一枪,忍一忍,痛就过去了。你就是再忍,充其量忍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你能忍到几时?”   蓝夫人死死瞪着容若,眼睛里满是阴阴毒火,牙齿咬得咯咯响:“你竟然……”   她一句话不曾说完,脸色忽然惨白,双手齐伸,抓住地上一大一小两条蛇,猛然纵身而起,转眼掠去无踪。只有长风吹拂,带来一股莫名的恶臭之气。   容若伸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慢悠悠走过去,把他的外袍捡起来,抖开来,掸一掸。这雪月绸制出来的衣裳,竟是点尘不沾。   容若随便把衣服重新披上,玉扣子全掉了,他用腰带松松一系,也能将就,倒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洒脱,然后对四下一笑:“不好意思,这毒药就这么一点不太雅的副作用,各位别介意。”   没有人接口,剧毒到连蓝夫人都承受不住的药物,不管是腥还是臭,都不会有人介意,人们只是震惊,一个这么可怕,这么擅用毒的人,和他为敌,真的明智吗?   江湖上的汉子,不怕流血,不怕苦斗,但若是莫名其妙中毒而死,当真心中不服。   一阵沉默之后,一声豪笑,震动天地:“只会用这等鬼蜮伎俩,算得什么英雄,你若是有本事,不要用毒,与我一战,我便服你。”   这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响亮,一句话说完,余音犹自在众人耳边回荡不绝。   说话的正是那练武场上的万千钧。   容若微微一笑:“用毒不过小技,在万先生面前,在下怎敢拿来炫耀。若先生不弃,在下就领教先生那力敌万军的千斤拳。只是一战之后,先生若肯承让一二,不知愿不愿就此退出,不再为这日月堂谪传弟子之事,再起纷争。”   “好,你若能接我拳法,我便不与你争。”万千钧大喝一声,飞扑而至,人未到,拳先到。   他叫“好”字时,人仍在练武场上,与容若相距几十丈,一个“好”字叫完,人已飞速冲出,说到“能”字时,人就到了容若面前,拳风早已逼得容若连呼吸都做不到。   这一道黑色的闪点,速度快得骇人听闻,而藉着这可怕的冲击势子,拳力更如惊涛骇浪,狂风掠沙,简直可以毁灭世间的一切。   容若情急间,施尽轻功,往一侧闪去,却也被这狂猛的拳势,惊得面色发白,还不及喘口气,拳风又到,当胸打来。   容若拔身向上,拳风自下击来;容若飞身侧让,拳风急追而至;容若在半空中仰身避让,那拳风竟像会拐弯一般跟着急追而下。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足以毁灭一切的拳风一直死死追着容若。   就算萧遥武功低弱,也看出容若落尽下风,不由低声唤:“萧性德。”   苏良、赵仪得性德教导,眼力高明,也看出容若危如累卵。那拳风浩荡狂猛,就算自己二人合身扑去,怕也得折剑受挫,当下不约而同,一齐悄悄扯了扯性德的袖子。   性德恍如未觉,闲闲步到一旁石桌前,悠然坐下,双眼看天看地,看花草树木,甚至去看不远处花间飞舞的一只小蝴蝶,就是不看那险而又险的苦战。   他悠闲到甚至一边用手在石桌上打着拍子,一边悠然哼起刚才容若哼过的不知名歌谣。   几个人被他这和以往冷漠完全不同的闲逸震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虽然在相处的时间里,早就知道性德的冷漠、对于天地万物全不在意的性子,但他不是一向只关心容若的生死安危吗?怎么明知容若身处险境,竟还这样不以为意。   不止是萧遥和苏良、赵仪,就连萧远都不由得对性德侧目而视。   奈何性德性子漠然,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瞪着他,他也不至于有什么反应,径自打他的拍子、哼他的歌,眼角也不往战局瞄一眼。   等大家确定,这无情的人明显不打算插手战况,对他断绝一切希望之后,转眼再去看容若,却惊奇地发现,刚才还被逼得手足无措,随时会被重拳打成烂泥的容若,竟已在那毁天灭地的拳风中,进退自如了。   容若居然好整以暇,背着手,不还击,不出招,只是随意前走两步,后转三步,左一绕,右一晃,拳风纵然威凛天地,却是连他的衣角也沾不着了。   在场大部分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此刻无不骇然心惊。   柳清扬面露异色,仙风道骨的中年人眉头渐渐锁了起来,懒洋洋的暴发户忽然在椅子上坐正,眯着的双眼里,有让人心寒的光芒一闪而过,房顶上的白衣人连扇子都忘了扇,而年轻夫妇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一起,似要藉彼此的力量来相互支持。   到底武功要高到什么地步,才可以在万千钧的无敌双拳不断追击下,这般从容自若,轻松自在。这个容若,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如此深不可测。   深知容若底细的几个人则更加心惊。容若的轻功的确还算可以,但也绝对达不到这种,面对如此高手,却还点尘不惊,身在万钧拳风笼罩下,犹似闲庭信步的本事。   但这等高手相争,稍一错失,便是性命之险,绝对不可能做假的啊!   萧远和萧遥几乎同时皱眉凝思,难道容若竟是超卓的高手,以前的表现,全是伪装?   两个人的眉头一起皱成深深的“川”字,然后一起摇头。   不可能,就那个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白痴的小皇帝,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高手,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苏良和赵仪也同样目瞪口呆,他们和容若在一起的时间更长,深知容若那半桶水晃荡的本事,要相信容若有这么厉害,比杀了他们的头还难。可眼前的一切,到底怎样解释呢?   两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忽然想起以前容若闲来无事讲的江湖故事。曾有一个叫段誉的呆书生,莫名其妙学了一套步法,于是天下再没有一种武功可以打中他,莫非世间真有这种叫“凌波微步”的神奇武功?   萧遥眼睛死死盯着战场,在场众人,数他的武功最差,所以只觉得奇怪,却并没有真正看出这一战的奇异,也不能真正了解万千钧双拳的威力,也唯有他才可以略略分心,除了战场之外,还一一打量别的人。   除了性德,每个人的表现都很正常,每个人都无比关注这一战。   只有性德,看也懒得看一眼,自悠悠哼他的歌,打他的拍子。   对了,拍子。   萧遥眼睛一亮,他文才好、音律精,性德哼的那首歌,调子奇特而优美,竟是从未听过的,但他还是听得出来,性德打的拍子和歌的调子完全不同,根本不合,反而相反……   他转头去看那拳风呼啸的战场,暗中却努力在一片浩浩拳风、声声大喝中,分辨性德打的拍子。   每一下轻重都不同,每一次节奏都不同,有时连敲数下,有时又两三下一间隔。而容若的步法,每一步踏出,几乎都像是和拍子的声音相呼应一般。   萧遥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心中却犹觉无比震惊,性德和容若之间的默契配合竟达到这种地步,性德可以藉打拍子来传达复杂的武功指导,而容若也可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如果不是默契度非常之高,只怕就算性德做出了指示,容若动作稍慢,也要饮恨在万千钧拳下。   更可怕的是性德根本没有去看战场,他完全是靠耳朵来听,就可以做出如此清晰准确的指示。此人之强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不过,容若有他的指点,根本已立于不败之地,倒不必再担心。   如此这般,容若在万千钧拳风中来去自如,转眼竟已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了,纵然万千钧拳风狂猛,凛然生威,但看了足半个时辰,谁胜谁负,谁高谁低,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等着万千钧认输,就连容若也笑嘻嘻道:“万先生,我看咱们就……”   万千钧一声狂吼,震得容若耳朵发麻。在他空打了半个时辰之后,拳风暴涨,拳势不减反增,威力无伦地追击过来。   容若吓了一跳,往侧一闪,万千钧一拳打空,拳风击得地上飞沙走石,好不骇人,受拳风激荡而起的小石子,简直像暗器一样强而有力,在万千钧自己的身上,都留下七八条血痕。万千钧索性大喝一声,双臂一震,整件上衣全都撕裂开来,露出他那每一分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力量的胸膛。   他的拳法是在狂风大漠中练成,对抗天地的力量,越入绝境,潜力越大,越受挫折,反抗越大,遇挫愈强,遇伤更振。容若越是深不可测,越发激起他无比的斗志。他大喝着出拳,每出一拳,必喝一声,胳膊上青筋暴起,一声声大喝震天动地。   如此威势,如此狂暴,就算武功在他之上,也不免受他气势所慑,心神受制而败。   容若本来仗着有性德的指点,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可是见他散发披肩,目瞪如灯,大喝声中咧开血盆大口,狰狞如同鬼怪,也吓得心惊肉跳,几乎连性德指点的拍子声都听不见了,忙伸手撕下一片衣襟,包住眼睛,大声道:“我就算闭着眼睛,你也伤不了我分毫。” 第三章 巧计连连   万千钧一生纵横,何曾受过这等侮辱,气得几乎吐血,骨头一阵咯咯怪响,双手暴长一尺,状似鬼怪,对着容若追打过去。   他情急间,竟是用上了伤损真元的密法来增长功力,每一拳都打得飞沙走石、震天撼地。   如果容若没有蒙眼,见了这情形,说不定就吓软了。   可是他蒙住眼睛,默运前些日子从性德那里学来的清心诀,任他泰山压顶,只当清风拂面,所有的神魂灵智,轻易地破开天地间的一切杂乱声音,一切吼声、叫声、拳风击空声、清风拂面声、树叶轻响声,全部消失,只有性德打拍子的声音,清晰地从耳边传到心间,脑子还没有做出反应,脚下已经很自然地照着指示迈了出去。   从知道明若离招天下英雄于一堂起,他就知道要出大事,早就有心要来搅局,绝不能让小说中写的那种,英雄聚于一处,血案连连、死伤无数的事情发生。   只是那么多江湖人,不知会有多少凶险在其中。   如今性德不能施展武功,他唯有自己想法子自救,暗中和性德商议很久,才想到这个办法。   性德不能动手,必须保持他深不可测的形象来镇住别的人,但性德对武学的了解天下无双、无人可及,不用白不用。   暗中约好拍子的密码,对应不同的步法、不同的角度,容若只管照指示,闭着眼睛走就行了。从某一方面,倒还真可以达到“凌波微步”的作用。   为了让容若可以清晰听到指示,性德传他清心诀,这是一种修身的心法,在武功上并没有太大的助益,却可以帮助他在一片混乱中,清楚地听到自己想听的声音。   一来,容若的武功全是性德所传,彼此配合度非常高,再加上性德是容若在这个世界中最信任的人,默契度自然更高。二来,在此之前,他们就拍子的指示,暗中做过多次的训练,此刻配合起来,倒真的可以起到让天下英雄震惊的效果。   特别是容若蒙上眼之后,居然还应对自如,更是让人吃惊。万千钧拳拳有千钧之力,拳风呼啸,如大海狂涛,汹涌奔腾,叫嚣着要摧毁一切。容若却是那海上孤舟,随水沉浮,随浪起落,看似险象环生,却始终不沉不覆。   在一众观战者中,苏良和赵仪最是兴奋,二人相视一眼,苏良压低了声音笑说:“这可是段誉义救丐帮众,蒙眼战徒儿一场戏的重演了。”   赵仪也笑着点头:“以前怎么不知道,他居然会这一手。”   两人心情都很轻松,却不知道,身在局中的容若绝不轻松。   容若仗着有性德的指点,自以为什么都不怕,万万没想到,这个万千钧心志如此坚毅,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居然还能追打个不停,内力这般深厚,拳风狂猛到这种地步,他居然可以一直坚持一拳拳打下去,中气这么足,一声声大吼,吼了这么久,也不见嗓子沙哑。   容若虽然得性德指示,稳立不败之地,可是连着闪了将近一个时辰,就他那三脚猫的底子,早就腿软筋麻,恨不得往地上一趴,大睡三天了事,可是屁股后头那排山震海的拳风,愣是毫不减弱地直追过来。   容若没办法,终于把一直背在后头的手伸出来了。   除性德外,所有人倏得瞪大了眼。   这个可怕的有钱少爷,一直背着的手终于伸出来了。   这个深不可测的绝世高手,终于忍无可忍要反击了。   就连万千钧也猛然顿足凝神,双拳护在身前,把全身功力提到最高,随时准备应付容若雷霆万钧的一击。   容若的右手慢慢伸出来,慢慢抬起来,除性德外,所有人的心都被他吊得老高。   然后容若用手掩着嘴,慢悠悠打了一个呵欠:“万兄,打完了吗,要不要继续?我有些想睡了,咱们快点结束,行吗?”   在场众人,大多是从两三岁开始练功,没学走路就开始学扎马,下盘无比坚稳的高手,听了这话,足有七八人差一点就站不稳,直接栽到地上去了。   万千钧一张口,容若还以为他又要大吼,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掩住耳朵。   可万千钧张嘴吐出来的却是一口血,他怨毒地望了容若一眼,又发出一声狂啸,振臂就地拔起老高,在树梢上一借力,已远远而去:“容公子,我已无颜留于此地,十年之后,我必再来,领教高明。”   他虽性子坚韧,但打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甚至连自损真元的手段都拿了出来,还是没沾着容若的衣角,心中早已凉透,如果他一鼓作气,接着打,最多也只能支持半个时辰。此刻被容若刚才虚张声势吓住,猛然收拳住足,立定门户要防守,刚才狂猛的气势,已经不攻自破,此时心神受制,心志受损,身体也劳累过度,真元消耗太大,若再强行进攻,不过自取其辱。   这等高手,既知不可为,只得干脆认输,远远遁走。只是想及,一生英雄,被容若这般轻描淡写取胜,羞怒交加,硬生生逼出一口血来。   容若远望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外,看似无奈实则悠然地摇摇头,心中千想万想,一屁股坐下来休息,但眼前还有一帮高手看着,他怎么也得撑住个绝世豪杰,英雄侠少的风范。   当即从袖子里抽出金光闪闪的大扇子,“刷”的一声展开亮堂堂“绝世风流”四个大字,一边扇着,一边故作轻松,迈着方步踱到性德身边,在紧挨着他坐位的石凳上一屁股坐下,全身都靠在石桌上,紧赶慢赶地休息,暗中拚命调匀气息。   别人看他,还只当这少爷得意忘形地扇着扇子在这儿表现自己的可恶风度。   容若一边耍帅,一边休息,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抱拳向四面八方一拱手:“还有哪位想要赐教?”   一时间竟没有人接话,比毒轻胜蓝夫人,比武大败万千钧,两场都赢得轻轻松松,不动声色。   眼见蓝夫人和万千钧的下场,谁敢轻易拿自己一世英名,一生风光来冒险,只是若让容若就这样震住,无人敢挫其峰,却也太过让人不甘。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   随着笑声,一道白影一闪,刚才一直站在屋顶,晒着太阳,看着战局的白衣中年人,已经消失,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的人便已出现在容若面前。   四周传来一阵喝彩:“好轻功。”   中年人身着白色长衫,手里那把和容若手中一样不合时宜也不合时令的折扇,也悠悠地扇着风,对着容若笑道:“在下风乘云,一生别无所长,只在轻功一道上,小有成就,不知容公子可愿指教一二。”   性德在容若耳边轻轻解释:“风乘云,人称『千里追风』,楚国之中轻功排名在第五位。来去如风,倏忽万变,虽然武功不能算太高,但凭着轻功,独步天下,无人可制。”   容若点了点头,这人自恃轻功高明,在见到毒术好的蓝夫人和武功高的万千钧双双受挫之后,还敢跑来挑战,若是自己让他赢了,这风头可就叫他出尽了。   心中好几个念头一转,容若已笑嘻嘻起身道:“久闻风兄轻功高明,当世难寻,能得风兄青眼,实是在下之幸,既有风兄如此高人赐教,我岂敢推辞。”   他目光四下一扫,伸手一指水池:“这里倒是一处练轻功的好地方。”   风乘云点头微笑:“正是。”   像练武的人家,池塘湖水,往往都是练轻功的好地方,打着桩子,让人腾挪来去,独独此处,池塘里竖的居然都是一根根的竹竿。   竹竿细且易折,极难着力,的确是考验轻功造诣的好东西。   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飞身而起。白衣飘然,往那池水处掠去。   两人都往池水正中心,最高的一处竹竿上抢去。   风乘云轻功绝佳,容若的武功虽见不得人,轻功却得天下第一高手的点拨,无论步法、身法、心法都是一等一的好,居然抢了个肩并肩。   眼看着一齐落下去,小小竹竿,只能立一足,又怎有地方让两个人落脚。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等着看,最后一瞬落足之时,二人的交手相争。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电光石火之间,一招判输赢,确是极刺激的事。   可是让所有人失望的是,根本没有什么快招进击,迅疾还击,容若不过抬起扇子扇两下,而风乘云则双臂微振,往侧掠去。   容若已是一足单立,高高站在了池塘中心高有数丈的竹竿上。因为站得太高,放眼四望,整个明月居尽在眼底,就是前街后街,左弄右巷也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明月居中,前院后院,明月居外,走路的行人,开店的老板,就连街角卖茶叶蛋的老太太都仰着脖子瞪着眼,又是惊又是奇,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地看过来。   容若心中大觉满意,自感风采动济州,越发摇得扇子生风,冲着风乘云笑嘻嘻道:“多谢容让。”   风乘云脸色铁青,神色极为难看,半点高手风范全无。   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他刚才想要出招与容若抢位时,容若一抬扇子,冷喝一声:“看暗器。”   风乘云本来就忌他的武功毒术,这么可怕的人,放出的暗器岂非更可怕,这心间一凛,即时远远掠开,以求安全,待得定睛看时,哪有什么暗器的影子。   他气得直欲吐血,恨恨瞪着容若:“容公子,你好诈术!”   容若展开小白兔般的无辜笑容:“你我比的是轻功,我怎会用暗器,岂非胜之不武。方才说笑,风兄切勿介意。”   风乘云哼了一声,声音还没有传到,人已掠到面前,这人的轻功倒似比声音还快。   容若不敢轻敌,飘身后掠。   两个人就在那池中的竹竿上,倏忽来去,飘掠如风。   一个白衣素雅,一个锦衣高华,身形追风似电,快得让人眼不稍瞬,偏又优美如仙子飞天,雅致高标。   在场都是高手,自然知道这等轻功,出类拔萃。   且不论这身法之快绝,步法之精妙,来去之从容,进退之安然,只是就靠那小小竹竿借力,腾挪闪跃,就不是易事。   在场各人自忖,或是光论身法,勉强应付,或是光以竹借力,还能支持,但既要用这等微小易折的落足点借力,又要同时展尽身法与另一轻功高绝之人斗法,却真是没几个人可以做得到。   容若仗着一向轻功学得好,从性德那学来的都是天下称绝的轻身术,暂时竟还真能与风乘云斗个旗鼓相当。   可知道他的人都清楚,轻功再好,没有深厚的内力打根基,他也支持不了多久,更何况他刚才与万千钧缠斗了一个时辰,此时强弩之末,哪里还能应付风乘云呢!   苏良眉头紧皱,手不由自主地摸着剑柄,却又知道这种全凭真功夫,半点假也做不出来的决斗,断不是他可以帮得上忙的。   赵仪暗叹了一声,暗中开始数数:“一,二,三……”   以他对容若本事的了解,只怕还数不到五十,容若不是气力不足,跌下来,就是再不能保持身轻如燕的状态,踩断竹竿,出丑落败了。   数到“三十二”的时候,果然听到一声脆响,一根竹竿从中而断。   赵仪叹了口气,定睛看时,却是瞠目结舌。   踩断竹竿的不是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容若,而是轻功号称楚国第五的风乘云。   风乘云果然轻功高明,一脚踩空,重心失调,那边容若飞掠的身影已然逼到面前。   身在半空,逢此大变,步法一乱,气息一窒,换了别人,自要手忙脚乱,丑态百出,他却能强提真气,硬生生在半空中移位,身形微晃,横掠两丈,飘然落到池边一处竹竿上,一足单立,衣袂飘然,直至此时,那半截断开的竹竿,还在半空中,没有落到池水里呢!   而这时容若却双臂一振,像鸟儿般从竹竿上掠起,轻飘飘落到地上,看似轻轻松松点尘不惊,实际上他早累个半死,实在是一分钟也撑不下去了。脸上却还笑容满面,拂了拂衣角,对着风乘云一拱手:“承让。”   风乘云一怔,这才想起,与容若比的是轻功,他脚下的竹竿断了,自然是他输了,旁人看来,自是他轻功不足,脚下用力稍重,才弄断了竹竿。实际上,以他的修为,就算再在竹子上飞掠一个时辰也不会出半点差错,偏偏刚才,一落足到竹子上,还没有用力,竹子就从中断开了。   他心中怀疑是容若搞鬼,刚才在竹子上时,故意用内力震断竹子,只等他一落足,就中陷阱。只是一来并无凭据,二来以刚才容若连挫蓝夫人和万千钧的本事武功,实在很难想像,这样的高手,会施这等无赖伎俩。   此刻容若已经一副胜利者的样子,笑嘻嘻拱手说:“承让”了,他再相争,倒成了输不起的无赖。心中一阵郁闷,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没办法保持风度,一甩袖子,冷哼一声,直接在竹竿上跃起来,成了继蓝夫人和万千钧之后,第三个因被莫名其妙打败,不得不退出这一场抢师父之争的人。   看到风乘云悻悻然离开,容若万分得意,在心中大大地佩服自己,把个扇子摇得越发潇洒,回头冲四周做个罗圈揖:“雕虫小技,见笑,见笑。”   四周一片肃然,只有容若得意洋洋,故作谦虚的笑声。   萧远哼了一声,萧遥挑挑眉头,苏良和赵仪不约而同做出不屑的表情。   容若视如不见,犹自满面带笑。   一直沉默静观的柳清扬忽地朗笑一声,长身而起:“容公子果然人中翘楚,难得的少年英雄,老夫看了,竟也技痒起来。”   容若一怔:“柳前辈?”   柳清扬身份地位,与旁人不同,他的江湖地位、武功修为比明若离只高不低,就以苍道盟的势力财富而论,也在日月堂之上,根本不会来当明若离的徒弟,以求继承日月堂。与容若并无敌对关系,而且以他的身份、城府,怎会这般随便对容若出手。   但同样,以他的身份,一语既出,断然不可更改。   四周众人一起喝起彩来。   仙风道骨的中年人微笑说:“请柳前辈大展身手。”   看似暴发户的有钱人拍着手:“好,我等眼福不小,竟可见到柳前辈出手。”   年轻的夫妇只是高声叫好。   而柳非烟最是积极,扯着柳清扬就道:“爹,你要好好替我出气,这人不是个好东西。”   柳清扬微笑着对容若一抱拳,徐徐上前数步:“请。”   这短短的时间里,容若的脑子已经转了好多念头。以柳清扬的身份,绝不可能会为了打压他,不愿意让他成为明若离的徒弟而动手。只是在场诸人,论武功,论才智,论精明,只怕都以柳清扬为最,说不定刚才取胜的种种手段,早被柳清扬看出有鬼。   柳清扬实是为试自己真正身手才出手的。而以柳清扬在济州的势力、苦心经营的王国来看,绝不会轻易打伤自己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却又有着深厚官府背景的人。   虽说柳清扬未必会伤自己,但是要在众人面前落败实在太丢人。容若本来的主意,就是做出莫测高深的样子,在众人前立威,打击别人的信心,让人放弃争夺之念,岂甘心被柳清扬揭穿自己只会三脚猫功夫的真相。   只是柳清扬与别人不同,他江湖阅历极丰,武功又出奇得高,再加上城府极深,只怕那些阴谋诡计、小手段对他通通用不上啊!   容若心念暗动,却又不能不理会柳清扬,只得皱着眉头拖延时间:“柳前辈,若是旁人邀战,我岂敢不应,只是柳前辈开口,我却不能接战了。”   柳清扬微笑道:“却是为何?”   容若叹了口气:“柳前辈是苍道盟之主,苍道弟子遍天下,济州城内,十个人里,有两个是苍道盟的弟子。我与柳前辈动手,若是输了,倒也罢了,若是一不小心赢了……”   他拖长声音:“只怕苍道弟子,一人一口唾沫吐过来,我也吃不消啊!”   听他这意思,竟是有赢柳清扬的把握了,一时众人大多色变,一片哗然。   仙风道骨的中年人微一挑眉:“好大的口气!”   有钱暴发户冷笑一声:“柳前辈泰山北斗、一代宗师,你也敢如此轻视。”   “混蛋!”柳非烟振臂拔刀,冲前两步,柳叶刀遥指容若:“你敢自称能赢我爹爹。”   容若双手连摇:“看看,看看,我才说了一句话,柳小姐就要把我斩成两半,我要真赢了前辈,还能有全尸吗?”   柳清扬微笑着按低柳非烟的手:“容公子放心,你我一战,只是切磋,双方点到为止,岂会伤到和气……”   容若望着气得娇躯乱颤的柳非烟,伸伸舌头,做出害怕状:“话虽如此,可是……”   柳清扬长笑一声,慨然道:“公子不必在意,此战只是你我二人间事。苍道盟中一众弟子,若敢战时插手,战后报复,便算我败如何?”   容若立时应声:“既是如此,敢不从命。”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冲了过去。   柳清扬宗师身份,自然不会抢先出手,看容若一掠而至,脸上犹带微笑。   容若自袖中擎出一把匕首,对准柳清扬扎过去。   这一扎,奇快奇速,如流星闪电。   柳清扬却是下盘纹丝不动,身子略略后仰,不多不少,以毫厘之差避过去。   容若诡异一笑,手上微微一晃,匕首尖上竟又冒出一大段寒森森的锋刃,一把匕首即刻变成长剑,往下扎去。   柳清扬在武林中身份奇高,与容若这样的后辈动手,自然是不肯失了分寸,每一下闪让,都拿捏得分毫不错,才显风度,就是避让,也只是刚好避过,绝不会拉开大的距离。   这一下匕首化剑,距离忽然大变,柳清扬一时竟不能从容闪让。   再加上容若得名师性德,武功虽不好,一招一式施出来,却都是绝妙高招,就算是柳清扬,临战之时,也不敢托大,情急间,一掌拍出。   以容若身法之快,剑法之诡,竟是被柳清扬轻易一掌破开剑影,直接击中胸口。   容若眼看躲闪不及,竟是不闪不避,反而双臂一张,一副任君击打的样子。   柳清扬微微一愣,容若身份虽不明,却绝对高贵,他只想试出容若的真本领,绝无打伤他,枉然结仇之意,这一掌越是轻易击中容若,他倒越不好真的用力了。   要不然,在旁人眼中看来,倒是他柳清扬以大欺小,出手打一个不闪不避的人。   这一掌只是在容若胸口虚虚一按,内力全未吐实,只以一股巧力击出去,容若的身体应声被击得飞跌丈外,方才落地。   容若一挺腰要站稳,只觉胸口一阵血气翻腾,往后退了一步,忙注力双足,要待站住,却觉身软筋疲,又退一步。他深吸一口气,功聚下盘,一时间竟是头晕眼花,内息不顺,身不由己,再退一步。   接着是一晃,二晃,三晃,终是站不稳,直接跌到地上。   好在容若武功不好,人却精灵,发觉最终把不住桩,干脆顺着掌力往地上一躺,却又奇快地一个筋斗翻过来。   本来是被柳清扬掌上巧力,逼得站立不住,旁人看起来,却是他自己藉着翻筋斗消掉了对方的掌力。   直至此时,容若方才站稳,心中却是一阵暗惊。   柳清扬这一掌内力之宏大,运力之巧妙,实在让人心惊,把他推出一丈有余,一掌之力,犹凝而不散,徐徐发作,叫他立足不稳,迫得他,连续三退,又再三晃,仍不得不跌倒在地。可是这么强大的力量,却不曾伤他分毫,这分气力拿捏,简直匪夷所思。   容若心中虽惊,口里却没有半点耽误,忽地仰天大笑起来:“柳前辈你中计了。”   柳清扬一掌逼开容若,便自袖手微笑,等着容若再攻过来,实在是一派高手风范,此时听容若这么一说,倒是一怔。   容若手指柳清扬,冷笑道:“柳前辈忘了我刚才凭什么胜过蓝夫人了。我束发冠上有赤蝎珠,领子上是碧麟粉,胸前有鹤顶红,穿的是雪芒鞋,袖子上有火炼散,你竟敢用手碰我的衣服?” 第四章 奇思异行   柳清扬心中一震,暗自运功内视。   柳非烟娇颜色变:“你用毒,好卑鄙。”   容若哈哈笑道:“而今你动弹不得,还不是任我施为?”说着猛然扑向柳清扬。   柳非烟娇叱一声:“你敢!”柳叶刀一振,挺身迎上。   柳清扬速度极快地运功内视,立知全身无恙,根本不曾中毒,抬眸间,见柳非烟已与容若斗在一处,心中猛然一震,隐约感觉不妙,大喝道:“非烟退后,我并没有中毒。”   柳非烟闻言后退,容若却已抱拳施礼,笑得像只偷吃到鱼儿的猫:“承让,柳前辈,承让了。”   柳非烟怒道:“你说什么,你敢说你胜过了我爹爹。”   柳清扬叹了口气:“非烟,他没有说错,这一战,他胜了。”说罢冲容若一笑:“公子智计过人,令人佩服。”   就这么一耽误,他已想通了前因后果。战前,容若激他许诺,若苍道盟中人插手此战,便算他战败;战时,容若故意骗得关心情切的柳非烟出手阻拦,这一战,自然是容若胜了。   容若笑嘻嘻回礼:“前辈客气了,前辈的武功高绝,内力深厚,实非我等晚辈所能及,想是前辈容让,才叫我侥幸胜了这么一回。”   二人这一来一回的对话,终于让柳非烟醒悟,自己中了容若的奸计,平白害英雄盖世的爹爹输了这一阵,一时又气又急,又恨又怒,瞪着容若:“你好不要脸,竟然骗我说爹爹中毒了。”   容若眨着眼睛,满脸无辜:“小姐说笑了,我何曾说过一句假话,我只说我身上有不少毒药,但我身上虽然带了各种毒药,却还另有祛毒之物,若是任何人与我碰了一下就会中毒,那生活必要处处小心,哪有乐趣。我何曾有一句说柳前辈中毒了,分明是小姐你自己多心。”   柳非烟气得一跺脚:“你刚才还说我爹爹已动弹不得,任你鱼肉了呢?”   容若叹了口气:“我看柳前辈一掌把我拍开,居然不过来追击,反而站着不动,还以为柳前辈年纪大了,骨头松了,一时用力过度,不小心闪着腰,动不了了,却实在没想到,实在是柳前辈宅心仁厚,有前辈风范,所以不肯追击。是我不好,是我误会了,但小姐也不能因此说我骗你啊!”   他一张巧舌,强词夺理,黑的也给他说成了白的。柳非烟一个女儿家,哪里辩得过他,枉自气得面红耳赤,跺足连连,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的人固然知道容若这一仗胜得不够光明正大,竟也不能因此小看他。毕竟柳清扬是一代宗师,武功极高,容若这样的年纪,若说能与柳清扬凭实力一战,谁也不信,他能胜得如此巧妙,旁人只会佩服他心思细密,脑筋灵活,是个极聪明的年轻人,却是断然猜不到容若是因为武功太烂,所以不得不用诡计的。   就是柳清扬也暗自叹息,深感自己这一战不值,以自己的身份和容若一战,就是胜了也不光彩,何况落败。   容若正相反,就算败了也不丢脸,而今胜了,纵然耍了点小手段,旁人也不好苛责他了。   好在柳清扬也是一代人杰,吃了这等暗亏,犹自笑容满面,风度不减地点点头:“自古以来,斗智胜于斗力,容公子有如此才智,我确是输得心服口服了。”   容若心中也佩服柳清扬的气量,又自拱手施礼,说了一大堆客客气气,全无实际意义的废话,一方面对柳清扬表达他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敬意,一方面藉着说话,暗暗调息,恢复体力。   容若一口气说了足有半个时辰,真个如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停息。   开始柳清扬还陪着笑,同他客套,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以他的功力、定力也几乎崩溃。   其他在四周虎视眈眈,所谓有身份、有地位,跺跺脚,江湖晃三晃的高手们,也无不头晕目眩,就算本来有心想找容若麻烦,此时也只是一心为受苦的耳朵难过,哪里有空来与他寻衅。   容若志得意满,把个扇子摇啊摇,把个脑袋晃啊晃,得意忘形得天理不容,神气活现到令人发指。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我来战你。”   说这话的,却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响当当的大人物,而是一身杏红衣衫,杏花杏雨杏眼圆睁的柳非烟。一把柳叶刀,几乎就指到容若鼻子尖了。   容若知她是怒极了。论武功底子,柳非烟犹在容若之上,但身法招术,容若却远胜于柳非烟,外加他狡猾百变,柳非烟又气急败坏,真要打起来,容若有十种以上的法子,可以制得了柳非烟。   可是柳非烟这般明眸如水,粉腮通红,气得娇躯颤个不止,又正巧碰上容若这怜香惜玉的主儿,一时间,倒狠不下心肠待她了,外加怜她被掳之后,又受爱人之疑,情场心伤,更加堪怜,心间一软,也就认输服低地笑说:“柳姑娘且莫生气,刚才一战,明是我胜,但众人都知,实是柳前辈容让,我岂敢如此不识好歹,姑娘要战,不必动手,我认输便是。”   他先前连胜四场,此时在美人面前认输,不但不是丢脸的事,反而显出胸襟气度高人一等。   柳非烟却是气怒交加,手往前一送,柳叶刀上的寒气几乎让容若打了个哆嗦:“哪个要你认输,快点动手。”   容若摇摇头,也不理柳非烟,自顾自走开,找处石凳,坐下来,晃晃脖子,伸伸懒腰,揉揉胳膊捏捏腿。   柳非烟见他对自己如此视若无睹,气得用贝齿咬住朱唇,别有一种风姿,她自己浑然不觉,却不知道多少人眼光凝在自己身上。   萧遥微微而笑,萧远将石桌上的酒饮尽一杯,悠然道:“妙哉。”   何修远眉头紧皱,柳清扬却只微笑旁观。   柳非烟对着容若“刷”的一记虚砍,刀光从容若头上一掠而过,带起几缕被斩断的发丝:“起来,别想耍赖。”   容若叹口气:“哪个耍赖了,柳小姐,我刚才连战四场,早已筋疲力尽,小姐此时挑战,未免胜之不武吧!”   柳非烟一怔。   容若又长叹一声,装模作样道:“小姐若定要一战,我实已无应战之力,只得认输,小姐要还放不过我,我已无力抵抗,要杀要剐,小姐你看着办吧!”   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柳非烟是名家之女,名门之后,当着众人的面,还真不好对着一个的确连战了四场,口口声声没有力气的男人动手。   柳非烟咬咬牙,把柳叶刀归鞘,愤愤道:“好,你休息,我等着你回复元气再说。”   容若点点头,笑容满面:“柳小姐果然是名家之后,名门风范,光明正大,女中豪杰……”   又是一连串滔滔不绝的恭维,听得柳非烟面如土色,其他人闷笑不已。   柳非烟实在受不起这连绵不断的废话,只得不断后退,咬着牙,就等着容若休息够了,拚个生死。   她年少娇纵,从来是别人包容她,容让她,近日以来,连受挫折,备受伤害,偏偏关系女儿家名节,有苦说不出,此时爆发起来,一心一意,只想找个人拚命,根本就不在乎容若连胜蓝夫人、万千钧,以及风乘云的实力,就想大打一场,完全不顾死活。   这倒也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她心中虽恨容若,倒也不想占他的便宜,大方地让容若好好休息。可是容若这一休息,几乎气得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场晕倒。   容若休息的方式,不是打坐,不是调息,更不是什么闭目吐纳。   他是翘着二郎腿,哼着乱七八糟的歌,晃着脑袋,摇着扇子,自以为潇洒地露出灿烂笑容,一会儿和萧遥谈谈什么风花雪月,醉月阁的姑娘好啊!风月楼的姐儿俏啊!一会儿伸长脑袋,和性德不知窃窃私语什么,一个人自管自小声说,大声笑,满是邪意的眼神,动不动扫过来。一会儿摇头晃脑,装腔作势,对着苏良、赵仪,讲上一大堆狗屁不通的话,中心内容,无非是回味刚才的几场战斗,大力赞扬他自己的英雄了得,才智无双,极力鼓励两个漂亮的大男孩以他为榜样,努力学习。   听得四周的人,皱眉的皱眉,摇头的摇头,发寒的发寒,掉鸡皮疙瘩的掉鸡皮疙瘩。   最后几个住在明秀阁的高手,都忍无可忍,纷纷走避,不知是不是跑到没人的地方吐去了。   柳非烟也气得失态大喊道:“你到底休息够了没有?”   容若笑嘻嘻说:“柳小姐,不要着急啊!我打了这么久,内力透支,哪是一时半会,回得过气来的。”   “你……”柳非烟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容若终于站了起来,伸个懒腰。   柳非烟还道他终于肯出手应战了,谁知容若脚下一跺,直掠上房顶,对着太阳,长出一口气:“既然姑娘你这么着急,就让我在高处,吸收日光精华,静纳长风浩气,快些恢复体力吧!”   他这般正经一说,柳非烟听得微怔,还道他的武学别有妙法,真有这等奇妙心法。   容若却又立时由正经肃容,锦衣飘飘,衣袂飘然的少侠形象,变作嬉皮笑脸的赖皮少爷,放大了嗓门喊:“肖莺儿,肖莺儿,你在哪啊!替我送一壶酒、几样小菜来,我好对日凌风,且自逍遥。”   不知人在何处的肖莺儿没有应声,柳非烟却气得几乎咬碎贝齿。   萧远徐徐拍手:“妙妙妙,我还道只有我这种人会气煞柳姑娘,想不到你的本事比我不遑多让。”   萧遥却长笑一声:“好一个对日凌风,且自逍遥。”说着也拔身而起,一掠上屋,与容若并肩站在一处,浴一身阳光,任风拂衣襟,别有一种洒脱快意。   容若笑着同他拉肩搭背:“我就知道,这些人里,唯有你,最懂享受人生,哈哈!”   二人相视而笑,且自半躺半坐在屋顶上,自去聊天说地,竟是眼角也不往下头瞄一下。   柳非烟本就气怒不已,又见他们二人低声说笑,天知道又在聊什么勾栏院、脂粉地、美人香的无聊话题,恨极怒极,又想冲上去,一刀两个砍下手,又忌着萧遥皇族的身份,就算是被夺爵的王爷,总也不好说斩就斩,更怕听到什么难听话题,脏了耳朵,气得只是在下头跺足。   不过,柳非烟没有料到,容若和萧遥看似嘻嘻哈哈,小声说笑,聊的话题,却绝不轻松简单。   “你老实交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不信,你真个毒功盖世,怎么会吃了蓝夫人的毒药,一点事也没有?”   容若笑嘻嘻凑近了他:“蓝夫人的毒药当然很厉害,吃下去了,自然会要命,可我要是没吃呢?”   “你没吃?”萧遥吓得不轻。   “是啊!我抬手吃药的那一瞬就换了药丸,吃下去的是普通的补药,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容若说得轻描淡写。   他以前在“仁爱医院”当义工时,经常给老人孩子,各种病人聊天解闷,说笑、表演节目,小魔术也是他的拿手好戏。这种调包手法,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在武林中,这种见不得人的小手段也不是没有,大多是不入流的小骗子、小混混用来骗钱的手法,街边无赖、城狐社鼠才会用,真正的高手,岂屑于这种手段?   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高手之间,如此正经的比拚,谁能想到,容若会用出这样的无赖手段。   倒不能算他手法太高明,实在是别人根本没有想到,竟白白让他用这等轻巧手段,取得胜利。   萧遥一开始,还枉自费尽猜疑,不知容若是如何得胜,平白做出许多巧妙的设想,等听到真相如此简单之时,竟是啼笑皆非,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又想起一事,才皱眉道:“不对,蓝夫人的毒,出了名可怕,你就算没有吃下去,沾了手,也是一桩大麻烦。”   容若笑着伸手,在萧遥面前一晃:“你瞧这算是什么麻烦?”   容若的手几乎伸到萧遥的眼睛前面了,萧遥这才看出,这不是真正的皮肤,分明是一层其薄如纸,颜色和真正的皮肤几乎一模一样的手套。   “别小看它啊!这可是宫中秘宝,水火难伤,百毒不侵,有它在,就算再毒十倍的东西,我也敢用手抓。”   萧遥点点头,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在和蓝夫人说话时,把手拢在袖子里,当时你是在偷偷戴手套。”   “当然,她既然擅用毒,我自然要做好预防准备。”   “那么,你又是怎么废掉蓝夫人两条毒蛇的?”   “我早就知道江湖险恶,也知道武林中,常有人喜欢用毒,根据我以前看武侠……听江湖传说的经验,发现那些少侠啊!英雄啊!明刀明枪很少输,却经常莫名其妙栽在毒药上,为此我当然要做足准备功夫。皇宫是天下最富有的地方,皇权至上,世上的宝贝,有一大半都集中在皇宫里,有这么好的条件,我当然不能浪费。”   “我身上的所有衣物、配件,都用百年少有的雄黄精熏过,又染了价值千金的辟毒粉,再把西方谣王进贡的祛毒珠磨成粉,溶成水,把所有的衣裳,三洗三晾,泡了又泡,外加上,把宫中所有太医集中起来,研制出的各种贵到离谱的药材用来熏衣物。总之,宫里各种可以避毒、祛毒、抗毒、克毒的宝贝、药物,被我一扫而尽,就连母后都肉疼,那帮太医,一个个哭丧着脸,我拿走那些药,就像抢了他们心肝一样……”容若哈哈大笑:“就连白娘子千年道行,一杯雄黄酒也放倒了。我身上现在全是专克毒物的宝贝,一件衣服上光各种珍贵药物就可以把毒蛇熏死了。”   “什么白娘子?”   容若咳嗽一声:“没事,是我以前听过的一条蛇精的故事。”   “你的衣服若是各种药物熏过染过洗过,怎么闻不出药味?”   “因为香料啊!我放衣服的柜子里全是龙涎香,房里点的是盘龙香,宫中各处都有熏香,就连我一路逍遥,马车里也香气不绝,这些香气早就把药味给掩住了,谁能闻得出来。”   萧遥叹气摇头:“这算你的功劳吗?不过是仗着财势罢了,换了任何人,身为一国之君,举国宝物任他取用,做的也能比你更好。”   容若不以为然,耸耸肩:“换了任何人,可以让蓝夫人输得那么狼狈吗?”   “说的也是,你既不是真的用毒高手,那你如何让蓝夫人败走的?”   容若自觉得意,笑道:“蓝夫人浸淫毒术多年,就算是天下最毒的毒药,她也未必应付不了,所以我根本没给她毒药。”   “没给毒药?”   “对,那一颗不是毒药,而是泻药。”   “泻药?”萧遥睁大了眼睛,顺便连嘴也张大了,哪里还有半点逍遥才子的风范。   “对啊!泻药。”容若阴险地笑一笑:“因为根本不是毒,所以她绝对验不出是哪种毒。如果是毒药,她还有办法应付化解,可是泻药,则根本没有解药可言。你想想,人有三急,那个来了,用药能解得了吗?光凭忍,忍得住吗?”   萧遥瞠目结舌,回想起蓝夫人满头的冷汗,颤抖的身体,终于明白她是在苦忍什么,再想及最后蓝夫人离去时,忽如其来的一阵恶臭,忍不住捧腹大笑:“你,你,你太……阴损了,小心将来生儿子……没有……那个……哈……”   他笑得不能自抑,腹痛到滚倒在屋顶上。   容若也哈哈大笑,两个人得意忘形,竟在屋顶上捧着肚子滚来滚去。   他们笑得这样肆意放纵,不顾体统,把屋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刚才避回屋里的人也推开窗,探出头来,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就连远处,也不断有人探头探脑,实不知有什么高兴事,可以让两个大人笑成这样。   他们越是笑得高兴,柳非烟越是气得厉害,最后终于不管不顾,跺足跃上屋顶,把个寒森森的柳叶刀压在容若脖子旁边,厉声说:“你笑够了,起来和我决斗。”   容若本来只是逗着她玩,但这时,倒真的笑到手软脚软,站也站不起来,哪有力气打斗,干笑一声:“柳小姐,以前都是我不好,多有得罪,我给你赔礼了,你就饶了我吧!”   柳非烟怒视他:“哪个要你求饶,快起来动手。”   容若苦笑:“我实在站不起来了,不如这样,我送小姐一样东西,以此赔罪,你看如何?”   柳非烟芳容含怒:“谁稀罕你的东西。”   “不是什么贵重宝物,不过是玩笑物件而已。”容若也不理柳非烟的拒绝,探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递于柳非烟。   柳非烟正要一刀拍过去,把这东西拍个随风四散,偶然间眼角一扫,却“咦”了一声,探手接了过来。 第五章 巧破机关   容若拿出来的只是一叠普通的纸,不同的只在于,每张纸上都画了不同的画。   这最上面的一张纸上,画了一个人物全身像,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子,高举双手,张嘴瞪眼,一脸惊惶,分明就是萧远的图像。   可明明画的是萧远,但是眼睛太大,眉毛太歪,嘴巴太尖,耳朵更是乎扇乎扇的猪耳朵。画得这样稀奇古怪,走形走样,偏偏又能让人一眼认出,这的的确确就是萧远。   柳非烟一会儿看看画,一会儿回头望望屋子下头正坐在石凳上的萧远,眼神奇怪,倒引得下头一干人也奇怪起来。   萧远一直悠然而坐,自斟自饮,冷眼看热闹,瞧着好戏连场,这个时候,也不由连连低头,打量自己一身上下,不知道哪里引得柳非烟这样,再三注目。   柳非烟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这个啊!叫漫画,是把人物的特征做适当夸大的趣味性绘画形式,柳小姐瞧着如何?”容若摇头晃脑地说。   柳非烟不再说话,开始翻看这叠奇怪的漫画。   第二张是萧远跪在地上,哇哇大哭。   第三张是萧远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做癞蛤蟆状。   第四张是萧远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哀叫不止,而一个美女一只脚踩在他身上,一把刀正对着他的鼻子,正冷冷训斥。   细一看,那美人分明就是自己。柳非烟再也忍俊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自她被掳得救之后,又被何修远猜疑,心情郁闷,这还是第一次展颜而笑,艳动百花,倒看得屋上屋下一干人一时都有些失神。   柳非烟这一笑,心中的郁闷大多尽去。她虽恼容若,毕竟最恨萧远,看了这一堆画,实是大大出气,一时间,倒也不好再追着容若要打要杀,可要这么放过了他,又觉脸上挂不住,不免瞪了容若一眼:“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这一句问话,她自觉还算凶狠,却不知语气早软了下来,只有嗔,并无恼。   容若暗中好笑,他自己也是吃尽了萧远的苦头,暗自画了不少萧远的Q版画来出气,私下里幻想自己神勇无敌,一次次打得萧远狗吃屎,连声讨饶,哀叫连连,偶然兴动,便把受过萧远欺负的柳非烟也画了出来,没有想到,这些自己画着好玩的东西,居然真能派上用场。   他心中得意,脸上却一本正经地道:“我上次见柳姑娘用暗器,手法精妙,想来平时一定经常练习,要练暗器嘛……这个,自然需要靶子,你看……”   柳非烟至此已是心领神会,也觉有趣,再也顾不得找容若晦气,一掠下地,来到院中一处大树前,从那一叠纸中,挑出一个最丑最难看最好笑,整张纸有一大半被那丑化的萧远式大头占满的图,用银针钉在树身上。   这才退后几步,细细欣赏,满意地一笑。   这时众人也都看到了那张图,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滑稽有趣的漫画,一愣之下,又觉好笑,好笑之余,全都不约而同去看萧远。   萧远自己对着那张画,也是目瞪口呆。   明明画的就是萧远,所有人都一眼能认出这是萧远,偏偏把人物五官,夸张丑化到极点,让人不能想像,萧远有可能长成那样。   大家一会儿看看萧远,一会儿看看画,人人都有放声大笑的冲动。   柳非烟站在画前十几步外,装模作样,抬抬手,对对准,然后挥手发出一镖,正好插在画里萧远的鼻子上。   众人都是一怔,柳非烟已是连连挥手,转眼间,萧远的尖嘴巴被密密的细针扎满,左眼一朵金梅花,右眼一朵墨玉花,两只乎扇耳朵更是各插了三支镖。   柳非烟却还觉不解气,喃喃地骂一句,又挥出一件暗器。   四周众人,再也忍耐不住,不知是由谁开始,哄笑成一团。   这笑声又把房里的人惊得探头来看,看过之后,也是笑成一片。   几个日月堂的弟子,一直远远关注此处,见这里笑声不绝,也跑来看热闹,观此情形,也是笑不可抑。   前院那些声名稍低的江湖人,也远远地望来,有人好奇得跳上屋顶,爬上大树,伸直了脖子张望,实在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就连柳清扬这样的修养,也忍笑忍得几乎背过气去,哪里还有力气去教训女儿不要胡闹。   一直悠然自得的萧远,在这一阵阵笑声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猛然拍案而起,见柳非烟挑衅的眼光望过来,却又拚命按捺着别去自取其辱。   柳非烟大可自称练功、练暗器,随便画的靶子而已,除非他真的承认,画上那个难看的四不像就是自己,否则实无立场来干涉。   萧远僵着脸站了半天,最终一拂袖,大步回了明月居为他安排好的房间,把房门重重的关上。   众人见他吃了这等闷亏,更是大笑。   柳非烟自与萧远相识至今,吃尽苦头,难得有占上风的一日,只觉扬眉吐气,心中一片开怀。耳边传来容若的大叫声:“柳姑娘,干得好,加油加油。”   回头望去,屋顶上,阳光下的容若,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对她挥手大笑,她竟然不知不觉回以一笑,心中隐隐觉得,这个男人,原来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恶的。   一直坐着的性德,这时忽然站了起来,目光淡淡往屋顶上一扫,冷冷说:“闹完了,下来了吧!”   容若一缩脖子,居然乖乖从屋顶上跳下来了。   萧遥看了性德一眼,也一掠而下。   性德连瞧也不瞧二人,只冲苏良和赵仪道:“别跟着他们闹,我们进房休息。”   他一向少说话,可真要开了口,几乎没有什么人敢于违逆他。两个对着容若随时可以冷嘲热讽的大孩子,乖乖跟着性德,也进了明月居为他们安排的房间。   本来明月居一共给了他们两间房,一间性德住,一间容若住,苏良、赵仪是随从身份,按一般规矩,只在外铺服侍,不用单独备房的。   两房彼此相连,左边邻着萧遥的房间,右边正好是萧远的房间。   此刻性德信步迈进其中一间房,容若转转眼珠,也跟了进去。萧遥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鬼,一声不出,也跟进去了。   这么一来,外头人散得差不多了,只柳清扬等三人没有走开,而柳非烟还在那里对着萧远的漫画像甩暗器。   何修远终是按捺不住,对柳清扬道:“世叔,我看,我们也该走了。”   “我们不走。”柳非烟闻言回首道:“我就想看看,容若和他那三哥,会在这里搞出什么事来?”   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对容若和萧远太有兴趣,还是存心和何修远做对,所以才这样大声地表达反对意见。   原本,柳清扬根本就不可能想当明若离的徒弟,被邀前来,是为做见证,也是给他这济州大豪的面子。   柳清扬自己肯来,一是不愿得罪明若离,二是也对明若离这次的大张旗鼓感到惊疑,有心来看看他到底搞什么鬼。本来也是和谢醒思一样,到场亮个相,打个转就走的。   可是容若的出现,以及一连串的表现,倒真的让柳清扬感到有趣起来,此时听得女儿说出这番话,竟不喝斥,反而悠悠一笑:“也好,咱们就在这儿住一夜。我有预感,今天晚上,肯定也会有趣事发生的。”   “世叔……”   何修远还待再讲,忽听一声无比响亮的大喊,从容若的房里传了出来。   “啊!”   柳非烟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何修远一愣。   柳清扬却猛然起身,快若闪电,直扑往容若的房门。   同一时间,整个明秀阁,各处房间,开门的开门,开窗的开窗,满天人影乱闪,飞掠如风,俱都直扑容若的房间。   容若进了房间,就东张西望,左看右瞄,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   这般行径,看得萧遥眉头一皱:“你干什么?”   容若挤眉弄眼:“兵家讲究地利,到了一个地方,当然要细细观察敌情。”说着又往四周细看。   一会儿摆弄一下花瓶,一会儿掀起墙上的画细看,一会儿又搬动墙边柜子上的书,一本本抽出来又放回去。   萧遥感觉他在寻找什么,只凝目望定他。   苏良和赵仪也愣愣地望着他不说话。   性德袖手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迈步上前,随手将墙角摆花瓶的矮几稍稍搬动一点,露出从墙角地底伸出来的一截铜管。   萧遥眼中异色一闪,苏良和赵仪一起好奇地瞪大了眼。   容若笑嘻嘻冲性德一伸大拇指,这才慢悠悠踱到铜管前,弯下腰,嘴对着铜管,慢慢运足了真气。   萧遥叹口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苏良和赵仪好奇的眼睛越瞪越大。   容若猛然一声大喊:“啊!”   苏良、赵仪一齐皱眉堵耳,萧遥叹气掩面,性德神色不动。   而容若则心满意足地听到铜管深处传来一声惨叫,以及“咚”的一声,好像什么人跌倒的声音。   他开开心心挺起腰来,身子还没挺直,只听“光当”一声,大门被震得直飞出来,吓得房里的人躲闪不迭。   才刚闪过大门,几处窗子,一起传来破裂之声,几乎在同一时间,震成数片。   柳清扬从房外一闪而入:“出了什么事?”   窗子外头也探进好多个脑袋:“什么事?”   容若干笑起来:“没事,没事,我就是嗓子痒,随便喊喊,吊吊嗓子。”   在一大帮江湖大佬、武林大豪,杀人眼光的洗礼中,容若强堆起干涩的笑容,忍住不断冒出来的冷汗,不停地笑。   “各位好。”   “各位休息好了吗?”   “各位不睡一会儿吗?”   “这个,今天太阳好好啊!大家都吃过了吧!”   就在他胡扯到连自己都快晕倒的时候,柳清扬终于笑了一笑,转身出去,其他人也都用冰冷的眼神把容若上上下下,扫个七八遍,扫得容若全身发凉之后,才都冷哼着从窗子里把头缩回去。   接着又一阵风声急掠,人影纵跃,各人各回各自的房间了。   容若伸手在头上,狠狠地擦了一把汗:“我的妈呀!”   萧遥痛快地笑道:“这就叫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苏良和赵仪一起点头称是,窗外,也适时响起萧远幸灾乐祸的嚣张笑声。   不管怎么样,这间房子门窗都毁了,也不好住了,好在容若还有另一间,所以嘻笑着自嘲两句后,就拉着众人,到隔壁一间房去了。   这间房自有肖莺儿指挥下人来修,自是没有人挂心。其他人更关心的是容若莫名其妙大叫一声的原因,以及看容若在众人注视下的窘态好笑。肖莺儿手下一干日月堂的人,却全都沉着脸,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笑意。   容若在另一间房里,细细看了看房门,确定牢固,再打开每一扇窗,四处张望一番,然后关上窗。   性德也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另外一根铜管。   这次容若没有大叫,估计吃了一次亏,这根铜管的尽头不会再有另一只耳朵贴着听了,不过还是拿棉布,细细把管子口塞得满满,这才放心。   萧遥摇头叹息:“你怎么总有这些古怪手段。”   赵仪眨着眼睛,眼里全是奇异的光彩。   苏良则有趣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人偷听?”   “猜都猜出来了。”容若拍拍胸膛:“根据我的经验,所有什么武林大豪啊!杀手组织啊!窝里肯定有不少机关。明若离既然把这些重量级的高手全安排在这边,当然会做出窃听的准备,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你会瞎猜有什么本事,要像性德那样,一眼就把机关找出来,才叫厉害。”赵仪毫不客气地说。   容若白性德一眼:“那家伙是怪物,不能相比的。”   性德的知识是太虚中最广博的,这些知识中,自然包括机关学,以他的眼力,什么机关瞒得过他,如今他力量全失,要想继续对容若起保护伞的作用,就不得不打破许多禁忌,处处掌握主动,不再受以前的规矩限制了。他既拿定主意,纵然没有力量,凭胸中所学,也要尽量帮助容若,所以根本不加保留,轻易就帮容若把机关找到。   这时性德也没兴趣再听容若洋洋自得,自夸自赞,对苏良和赵仪道:“你们听好了,我现在传你们武功,你们要一一记清。”   苏良、赵仪没想到,他会关着房门,在这里教武功,听得全是一愣,却又立刻肃容正色,专心地等他说话。   萧遥也觉奇怪,还不及发问,容若已笑着一拉他:“别理他们,我们聊我们的。你且说说,现在住在这里的,一共都有些什么人?”   萧遥只得说明道:“这次明若离要收徒,几乎所有知道消息的武林人,十个有八个赶来了。大部分人都在前院,而后院住的,身份地位都非同一般。正因为他们身份远远超过普通武林人,所以不好意思像前院那些人,丑态毕露打杀成一团,暂时在表面上,倒还可以相安无事,只是暗中较劲罢了。几个江湖独行客,像蓝夫人、万千钧、风乘云,都是当今天下有数的高手。因为都是独行侠,不免任性一些,有些意气用事,对你不满,就直截了当表现出来,受挫之后,便羞惭离开。”   “剩下的人,除了柳清扬、柳非烟、何修远之外,还有三个。第一个是月流道的俗家长老程承羽。月流道是以修习道术为主的流派,广开道观,常纳香火,弟子不少,传人亦多。不过,派中诸人,多贪财聚敛,为了钱财,甚至有人自贬身价,到处去给人捉鬼收妖,专收富贵人家昂贵报酬的事。据传,甚至有的达官显贵家中闹鬼,就是他们搞的鬼,然后再装模作样去捉鬼,同时,又在市井间游走,骗取愚夫蠢妇的香油钱,让人倾家供奉。虽然行事颇为让人不齿,但他们的武功别具一格,倒也不弱,在民间,还真有不少信徒,所以倒还没有什么人敢小瞧他们。程承羽是月流道三大高手之一,此次前来,带了六名弟子随行,占了右边三个大房间。”   “不过,他并不是排场最大的人,比如左边占足五间房的许豪卓。此人天生奇才,一生遭遇极奇。三年间,师从二十余人,每个人教导他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就称已经教无可教。十六岁的时候,取众家之长,自创金风笔法,名动一时。他二十岁时,遭逢大难,身受重伤,坠落海中,却于绝处逢生,于海上孤岛,困居三年,日观海潮,夜临海风,得天地之灵,笔法大进,金风笔法改为碧海长风笔,从此少有敌手。这一套笔法,更为世间一绝,天下间,绝无第二人能够施展。而且他十六岁经商,十八岁时已资产数万,却又于一夕之间,一赌而尽,二十三岁重新再来,二十五岁又为一地富豪,二十七岁时被朋友陷害,不但产业零散,反负巨债。他背着债咬牙苦干,三十岁时重开新天地,此时已是临江郡最富有的人之一,名下产业众多。此人性格坚忍,偏又外表懒散,能吃苦受累,却又看似只爱奢侈享受,无论学武还是经商,都三起三落,多受磨难,却最终得成大器。”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对夫妇,情剑侠侣余松泉和妻子赵允真。余松泉是江南世家子弟,家世显赫,书剑风流。赵允真与他本是姑表之亲,本身也是武术名门,长离剑的后人。长离剑至今已传十代,代代都有英豪出,剑术被称为江南一绝。两个人武功既好,又均出名门,友朋众多,行走江湖不过七年,却来去友朋如云,被捧得极高。”   容若听得异常好奇:“听你说起来,这都是些有背景、有身份的人,怎么就拉得下脸来,跑来拜一个杀手当师父?”   “背景身份,怎比得上既得的利益。”萧遥冷笑一声:“明若离虽是杀手头子,但是却从来没有人能拿到日月堂杀人的真实证据,他表面的身份,仍是富可敌国的豪商。他是济州最有势力的几个人之一,名下财产多得可以压死人。日月堂密训的杀手,也是江湖上极强大的一股势力,再加上明若离的武功,也是武林一绝,哪一样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万千钧苦练武功,江湖独行,只怕做梦都想发大财。蓝夫人出身雨林,雨林偏僻穷苦,雨林弟子,都盼着能有繁荣之地的富有,只要能有钱,让六十多岁的蓝夫人认四十岁的明若离当师父,她绝对千情万愿。风乘云自命风流,喜好做些洒脱之事,动不动一掷千金,早就穷得想要当裤子了,为了钱,为了势,为了权,当然要来一搏。”   萧遥叹了口气,又说:“月道流一向唯利是图,从来不要脸面,只要能拿到日月堂的财富,别说认明若离当师父,认祖爷爷都没有问题。许豪卓,半是江湖人,半是商人。商人眼中,重利轻义,名头脸面,更不重要,他在意的,是日月堂巨大的产业。至于余松泉和赵允真……”   萧遥叹了口气:“不错,他们二人都是名家子弟,可是所谓名家传了十几代,也该衰败了。余家本是旧梁国的望族,代代有人为官,自大楚国立,余家声势,大不如前,子弟众多,亲族如云,坐吃山空,偏偏这帮公子哥,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就是不会挣钱,闲了只会聊怎么养鱼,如何逗鸟,哪里知道生计之难。赵允真的长离剑一脉,固是代代有英雄,但英雄几个能终老,多是少年枉死于江湖,子息渐渐艰难,早已依附余家而存,名是亲戚,实为余家的保镖,余家尚且不保,何况赵家这一代,只有一个女儿,早就名存实亡。他们日子过得苦,又要保世家子弟的排场,有心赚钱,小钱又看不上眼,小事又不屑出手,这一来二去,僵在那里,苦不堪言,听到明若离收徒的事,自然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来了。”   容若一边听,一边思索,一边徐徐道:“这么说来,明若离如果是正常想收个徒弟,找余松泉夫妇可能更合适。毕竟相比程承羽和许豪卓这两个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精子,这两个名家子弟,好控制多了。而且他们的实力也最弱,相对来说,在师父面前就最不敢搞鬼。而且,收了出身名门的弟子,对于一般人来说,脸上也有光彩。”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想起西方近代史上,美国的富翁们,拿着大堆的钱,娶来英国贵族,自抬身价的事。   萧遥却自冷笑一声:“明若离是正常人吗?你真相信,他莫名其妙把收个徒弟的事,搞得这么轰轰烈烈,弄得这么多人喊打喊杀,真是仅仅为了想找个继承人?亏得那么多江湖混老了的家伙,个个让虚名浮利蒙了眼,完全看不透眼前的危机,死了也是活该。你却要这样辛苦地救人,只怕吃力不讨好,白白惹来众怒,让人怨恨。”   容若笑笑,耸耸肩,摊摊手:“我只是不喜欢看有人死在面前,我只是不能知道发生了杀戮争斗,当成不知道而已,一切都只为我自己的良心,我也只对我自己交待,管别人怎么看呢!再说,二哥,你就别替我打抱不平,别为我担心了,我身上防身的宝物层出不穷,还有性德这个万能保镖在,安全绝对没有问题的。”   萧遥深深看他一眼,叹息一声:“罢了,且由你去吧!你只要知道,不管有什么事,别忘了告诉我。你二哥虽然只有三脚猫的功夫,好歹人不算笨,出出主意,帮帮忙,总也好过叫我一个人站在旁边干着急。”   容若心间一阵感动,低声道:“是,二哥,我记住了。” 第六章 计防偷窥   容若与萧遥低声聊天,性德同样在一旁,低声教导苏良和赵仪武功,且说且比,甚至在桌上,细画招式。   苏良和赵仪听得非常认真,不断在房中演练动作,好在房间非常大,只要不真的大打出手,倒还足够他们比划招式。两个人又一直师从性德,默契很高,很多话性德说前句,他们就明了后面的,学得非常之快。   萧遥一边和容若聊着,一边侧首看了几眼,心中明白,性德为什么在这里临时授艺,也猜到了容若的打算,惊叹之余,却又对性德佩服得五体投地:“天下武学,还有他不知晓的吗?实天人也。”   容若乐呵呵但笑不语,暗道:“在太虚的世界里,相比普通人,说性德是天人,倒还真说得过去。”   房中五个人,两个且说且笑,三个且学且教,各有事做,时间就像水一样流过,转眼皓月当空,已是夜晚。   容若亲自出房间,找肖莺儿要了两壶酒,几样菜,和萧遥对案小酌。   苏良和赵仪却学得精神振奋,根本无心吃喝,还催着性德继续教下去。   大家各自乐在其中,萧遥一边喝酒,一边看这两个少年舞剑。   这般年少,这般青春,眉目俊朗,剑影闪烁,在这个小小一室之内,竟也有不逊于沙场秋点兵的风采。   萧遥心知这两个孩子虽小,但资质过人,又有明师指点,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不由笑道:“看他们舞剑,真个漂亮,倒胜过看一场戏了。”   容若笑着饮了一杯酒:“二哥,你也太容易满足了,这就让你觉得好了啊!那今晚别的好戏,可还怎么看?”   “别的好戏?”萧遥一怔。   容若眯起眼,笑道:“二哥但请静坐,不久必有趣事发生!”   萧遥扬眉喝道:“别再故作神秘,装腔作势,到底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   容若伸一指,压住自己的嘴唇:“佛祖有言,不可说,不可说。”   萧遥苦笑着还待催他,却忽然听到“咚”的一声响,还有隐约的一声惊呼从房外传来,猛然立起:“什么事?”   容若笑道:“来得正好。”说着提高了声音:“外头的朋友,可是觉得今晚月色清明,清风徐来,是赏月的好时光啊!不过赏月虽应在高处,但高处露深瓦滑,千万要站稳了,小心别跌下来。”   门外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萧遥一皱眉,快步到门外,开门一看,远处,一个黑色的人影一瘸一拐,拖着脚飞速离开。在明月下正好回头来看,蒙着黑巾的脸上,只有一双眼,闪着又惊又惶,又迷惘又怨恨的光芒。   萧遥心中明白,必是日月堂弟子,或是这同住一楼的其他人,暗中前来窥探,却不知道怎么会弄至如此狼狈。他信手关上房门,回头用疑问的眼光去看容若。   容若笑说:“白天我们不是坐在房顶上聊天吗,最后还笑得满房顶打滚,其实我乘那时候,把一种非常滑的油膏涂在了房顶上。不会对规矩人造成任何影响,但是要有人打什么鬼主意,半夜三更,跑到我头顶上扒瓦片,听动静,那么不好意思,就算他的轻功天下第一,踩到那滑得根本不能借力的油膏,也只好掉下来,和青石地做亲密接触了。”   萧遥愕然失笑:“你真是太过阴损了。”   容若夸张地连声叫冤:“我还不心慈手软?我要再狠一点,在屋檐下头放个装满热水的水缸,又或是在屋子四周扔一些肉眼一时间发现不了的小针啊!小钉啊!而且这些针针钉钉还是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水中泡过的,你想想,那夜行人的下场会怎么样?”   萧遥想了一想,打了个寒战,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幸好我不是你的敌人,你记得提醒我,以后永远不要与你为敌。”   容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二哥,你又怎么会是我的敌人呢?”他高高一举酒杯:“来,我们接着喝。”   萧遥一笑入座,尽饮一杯。   论到酒量,容若哪里比得上诗酒风流的萧遥,酒不过三巡,已是晕乎乎,有了醉意。   萧遥一笑,把杯子放下来:“你累了,先歇着吧!”   容若点点头,一手按着桌子,一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床那边走去。   走不出三步,萧遥忽听到窗外一阵窸窣之声,不由一怔。   容若本来的醉意立时醒了三分,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来了。”   “是什么?”   容若冷笑道:“铜管窥听受挫,屋顶夜行吃亏,剩下的当然是隔窗监视了。一般人的想法里,总以为,既然监视的人受挫离开,暂时不会有事,就会放松警惕,所以有人自作聪明,以为这个时候再来偷听,我一定不会防备。”   他的声音并没有压低,明显是说给窗外的人听的,窗外窸窣之声更加响了起来。   萧遥满心愕然,就算是偷听被揭破,不是应该立刻离开,或干脆翻脸动手吗?这样不断窸窸窣窣又是怎么回事?   才一惊疑间,外头除窸窣之声外,居然还夹杂了隐忍的低低呻吟。   萧遥再不迟疑,伸手就要开窗。   容若一伸手拦住他:“别开窗,开门吧!”   萧遥心中虽不解,却依言打开房门,几乎是刚才一幕的重演,又有黑衣人匆匆跑开,不过刚才是一个,这回是两个。刚才那人一步一拐,而这两个人,跑着跑着就会莫名其妙的跌倒,身子一直缩成一团,两手乱抓个不停,挣扎着爬起来,全身扭来扭去,继续跑。   容若在萧遥身后大声地喊:“两位别走得这么快啊!今晚月色这么好,夜风这么柔,不如我做个东道,大家一起把酒赏月如何?”   他越是这般说,那两人越是跑得飞快,跌跌撞撞,无比狼狈。   容若眼神渐渐冷森下来,忽地放声大笑,笑声响得直冲云霄,毫无顾忌得让明秀阁上下,所有人知道他的得意与嚣张。   小楼寂寂,明秀阁里住的大多是威名赫赫的人物,可此时此刻,竟没有一个人对他这狂放的笑声,有任何表示。   容若狂笑了一会儿,这才把门关上。刚才的嚣张狂放,又变成轻松自在。   连萧遥都有些接受不了他瞬息百变的样子,忍不住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容若一耸肩:“你还记得我一进房间就推开每一扇窗吗?那个时候我就在窗子上洒了点痒粉。如果有人靠着窗子想窥看偷听,不小心沾到痒粉的下场会怎么样,就可想而知。”   萧遥这才明白刚才窗外的窸窣之声,是那两个人忍不住奇痒,拚命挠痒所发出来的。他们一边逃跑,想必还一边挠痒,怪不得会动不动跌倒,还缩成一团呢!   不管是日月堂弟子,还是楼上其他人,都是武功不俗的人物,却这样闷声不响,吃尽了容若的暗亏,闹得如此狼狈,容若还像没事人儿一般,嬉皮笑脸,好像他暗中的布置,不过是擦擦桌子抖抖衣服,那种简单事一般。   想到这里,萧遥心中莫名一寒,看容若的眼神,多少带点惊疑。   他这个把万里江山拱手让人的弟弟身上到底有多少奥秘,让自己惊奇不尽。   他对待下人的态度,对待妻子的关爱,对待敌人的宽容,对待生命的尊重,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一会儿聪明,总能想出旁人万万想不到的古怪计谋,一会儿却又蠢笨无比,常常令人讪笑。   他武功不高,却可以毫无惧色地对战真正的高手,还总是得胜。他常常胡闹,可是往往在事后,才会让人明白,他的胡闹却都自有深意,很多简单至极的小动作,暗中原来有着深长的意义在。   一个皇帝,只为了不忍让一群白痴江湖人枉死这个蠢理由,毫不犹豫的陷身到杀戮争伐中来,却又凭他那三脚猫功夫,震慑众人,游刃有余。   他早料到日月堂必会监视他,明秀阁里其他人,对他又忌又恨又猜疑,也必会偷窥他,这种事,防不胜防,他干脆在第一天就凛然立威。   先震伤铜管窃听之人的耳朵,再让夜行人跌伤,然后让偷听者身中痒粉,痛苦不堪。连续三次,毫不留情的反挫,已让旁人心中凛然,不敢再轻犯他。他再这样肆无忌惮,纵声嘲笑,暗中派人来监视的家伙,又羞又窘,必不敢派第二次。其他人见到别人这样的下场,暗自警惕,也断不敢再派人来自取其辱,冒着被容若如此肆意嘲笑的风险来偷听了。   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化解了别人的监视,甚至还绝了其他后患,断绝所有人监视他的念头,他的表现却还像小孩子一样,好像只是玩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萧遥心中起伏不止,怔怔望了容若半日,方才叹息道:“听说你弃天下之权,我觉得你是世间最超脱的人;看你平日作为,我觉得你是世上最古怪的人;你为救不相干的人的性命,闯到这是非窝里来,我以为你是最善良的人;可是这个时候,我倒觉得你更像是最恶毒的人。你到底是哪种人?”   容若眨眨眼,大惊小怪地喊:“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就连对敌人都如此仁慈,就连放痒粉,都只放药性最弱,只痒一晚上就会好的,以免让他们太难受,虽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可谁叫我天生一副慈悲心肠呢!实在是见不得人受苦,千难万难,只好我自己难,千苦万苦,苦我一个就好了……”   他滔滔不绝地要说下去,就连专心练功的苏良和赵仪都忍不住想要暂时休息,跑出去呕吐算了。   吓得萧遥更是双手连摇:“行行行,你是天下第一大善人,你不必说了,我全都明白。”   容若得意而笑,除性德外,房里其他三人,则不约而同,一齐苦笑。   这一夜,容若房里的灯一直没有熄过,而笑声,则一直响到了半夜,才渐渐消逝。   整个明秀阁真正静了下来,但各个房间,几乎没有一个人真正入睡。   柳非烟一直好奇地坐着,想看看,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连续两次有人在容若房顶和窗外受挫之后,她有些后怕地拍拍胸口,喃喃道:“幸好,爹爹特意叮嘱我不能去偷看,要不然,倒霉的就是我了。”   柳清扬拉着何修远彻夜对奕,但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棋上。   连续两回听到外头的动静,何修远是愕然惊异,柳清扬却是会心而笑,顺便乘着何修远分神太多的时机,连取数子,眼看胜利在望。   有钱的许豪卓斜倚在榻上,身后有两个美婢,一个为他揉肩,一个替他捏腰,身上还有两个俏丫头为他洗手,脚前跪着两个俊僮给他剪脚趾甲,左边一个僮儿捧着热茶,右边一个童子端着香炉。   他慢悠悠扬扬眉,左边的僮儿立刻递上热茶,身前俏婢双手接过,奉到他唇边。他轻轻饮了一口,舒畅地叹了口气,慢慢睁眼,望着窗外:“这位容若公子,倒真是个妙人呢!”   余松泉的房间里一片黑暗,床榻上的两个人,谁也睡不着。   赵允真低声在黑暗中道:“松泉,这一次我看希望只怕不在,那个容若太深不可测,还有其他人,都非易与之辈。”   “允真,不要担心,他们都不过是些江湖草莽,论身份血脉,哪个比得了我们。”   余松泉声音里有着世家子弟固有的傲气,但因为家道没落,就算自己也知道这骄傲只剩一层虚壳,越是如此心虚,越要将骄傲形之于外,听起来,过于虚张声势,反而让人失去信心。   赵允真低叹一声,反而安慰他:“罢了,成固然好,不成也是无妨,真当了他的弟子,就算继承了日月堂的财富,怕也有辱祖宗先人。”   余松泉在黑暗中抱紧了妻子,深深叹息:“允真,是我太没有用了,让你吃苦了。”   赵允真的声音一片温柔:“傻瓜,跟着你,有什么苦是吃不得的,没有了你,才是真的苦呢!”   相比余松泉房里悲伤中的温情,程承羽的房间里则是一片肃然。   他的四个弟子各分左右,站在他身边。另外两个弟子像两团泥一样瘫在地上,双手不停地在身上抓来抓去,嘴里发出不连续的惨叫呻吟,眼泪鼻涕不断流出来。   程承羽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重重一掌拍在桌上,一张桌子顷刻间散成一堆木头:“没用的东西,给我拖出去。”   两个弟子一声不出上前,一人拖一个,把两名中了痒粉的倒霉蛋生生拖了出去。另外两个弟子,大气也不敢出,双手低垂,脑袋低垂,乖乖地一动不动。   程承羽冷冷喝道:“出去,你们也给我滚出去,全都是些没用的家伙。”   这两名弟子如获大赦,慌忙弯腰缩背地退出去,自回他们的房间了。   已是半夜,月明星稀,夜风渐寒。   容若已不胜酒意,上床睡觉去了。   萧遥饮了几杯之后,也倦意上涌,懒得回房,干脆打算与容若共卧一床,抵足而眠。   苏良和赵仪学得起劲,精神越来越好,一点也不觉疲累,萧遥让他们去睡,两个人都不肯,反而满面活力,连声说还能继续。他们年少,身子结实,又修习武功,一夜没睡,不过等闲事,所以萧遥也就不催他们。   好在房间很大,分内外两间,床在内间,他们在外间练功,听性德低声讲解,他们暗暗默记,悄然演练,倒也没有吵着里头的人。   萧遥到了床前,见容若把一床被子全掀了,早就沉沉睡去,无可奈何地一笑,拉起被子,重新给容若盖好,却听容若在沉睡中,顺从着一种心灵深处的本能,一手拉住他盖被子的手,喃喃地道:“韵如。”   声音里无尽的伤心,无尽的思念。   萧遥从不知道,一个呼唤,可以有这么多至深的痛和伤,他怔了一怔,藉着淡淡烛光,静静地凝视容若沉睡的脸。   这个日间说笑无忌,挥洒从容,轻松应对一切强敌,天大的事,也浑若无物,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男子,只有在这样深的夜,只有要这么沉的梦中,才会唤出那让他痛得连心都碎了,魂都散了的名字,然后等到天亮时,又用一张灿烂的笑容面对每一个人。   纵然心碎神伤,纵然痛不欲生,却仍然坚持着把快乐带给每一个人,仍然不肯让他自己的痛苦影响任何人吗?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萧遥轻轻叹息,声音低弱地微不可闻,转瞬散去,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而容若无意识的喃喃呼唤声,却再次响起。   “韵如。”   “韵如。”   “韵如。”   “容若。”   她循着那熟悉的声音寻去,看到那刻在心间永不会淡忘的面容,情不自禁扑向他。他张臂迎过来,脸上那真切的关怀,却在一瞬间,变作狰狞的冷酷,本该热情拥紧她的手,狠狠打在她的脸上。   “贱人!”   无限的惊慌涌上心头,她惊惶地拉住他的衣角:“你听我解释。”   “解释,还解释什么?那天晚上,在画舫上发生的事,你能解释吗?为什么,该有的没有,你可以解释吗?事实俱在,你还能狡辩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真的没有负过你,我宁死也不会负你。”她心如刀绞,惊惶地想要解释,却又心慌意乱,说不出任何一句有条理的话。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他冷酷而绝情地扭头离去。   “不要。”她伸手急抓,却连他的衣角都抓不住。他的身影是那么决绝地向远方黑暗的深处而去。她咬着牙想要追过去,却觉全身发软,没有半点力量,跌倒在地。唯一能做的,只是无望地把手伸向他,一声声呼唤:“容若,容若……”   “容若。”   楚韵如猛然惊醒,双手一撑想起来,却是手足酸软无力,复又倒在地上,眼前一片绝望的黑暗,额上全是密密的汗珠,一时心绪纷乱,浑不知此世何世,身在何处。   她恍惚了一阵,才隐隐想起,记忆里,最后一瞬,眼中看到的那个看似平凡的人,诡异的笑容,和鼻间闻到的一缕幽香。再猛然忆起传闻里,已受重伤的容若,她心中情急,想也不想,用力还要站起来,却惊觉,全身上下,根本没有半丝力气,双脚软得撑不起整个身体。自修习武功以来,一直在全身流动的真力,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身体一阵冰凉,心却比身体还要凉。这一刻,心中最关切的,不是如今无依而可怕的处境,而是,容若,他到底怎么样了?   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看不到光明。全身酸软无力,行动不了,走动不得。她惊惶地大叫起来:“有人没有?这是哪里?快来人啊?”   没有人回答她。   楚韵如觉得心头莫名地痛得厉害,四周沉寂的黑暗,像整个天地,都压在肩上一样。她放声大喊起来:“救命啊!”同时,拼了命想站起来。   可是,一直喊得声嘶力竭,喉咙发哑,也没有人回应。一次次摇摇站起,又再次无力地跌下去。   从未有过的恐慌猛然袭上心头,怕的不是自己眼前处境的诡异,而是,如果一直陷在这种仿佛永无边际的黑暗中,那她将永远不能再看到容若,永远不知道他到底伤得怎么样,他情形是否危急,他是否……也曾思念她?   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她在寒冷中微微瑟缩,抱住自己的身体。   “当今大楚国的皇后,楚家最聪明美丽的小姐也不过如此吗?除了流泪和喊叫,还懂什么?”   熟悉的声音传来,令得她微微一震。乍然亮起的灯光,让她眼睛有些不适地闭上。好一阵,才隐约看清,无边黑暗中,掌着烛火,映出一片光明的身影。   楚韵如深深一颤:“是你?”   烛光下的人微笑起来:“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楚韵如惊惶地发问。   “你还不明白吗?你的武功已被药物化去,而这里,就是你的牢房。”那人叹息着摇头:“你或者很聪明,可是,你在闺阁里、宫廷中,被保护得太久。你或者武功不错,可是,对于外面的世界,你根本毫无了解,也不懂防范,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捉来,到现在还不明白状况。”   楚韵如不明白身体为什么忽然发起抖来,不明白心头那隐约的寒意,到底是因为预感到什么样的灾难才会产生。她只是怔怔望着对面的人,怔怔地问:“为什么?”   “今天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摇曳不定的烛光里,那人的神色无法看清:“就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会落到眼前的地步,让你明白,现在的处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第七章 连场挑战   容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懒洋洋起床,睡眼惺忪,东倒西歪,半闭着眼睛洗漱之后,这才恢复了清醒。一抬头,就看见萧遥皱着眉头,瞪着眼睛,盯着他。   容若笑说:“二哥早,二哥好,二哥你吃过……”   “行了,你这家伙。”萧遥一拳捶在他肩膀上,阻止他的胡说八道:“亏得你还能安心睡到这个时候,就一点不担心那两个小家伙?”   “有性德在,我放心得很。”容若整一整衣服:“行了,我也不吃早饭了,咱们先去瞧瞧吧!”说着当先推门出去,直往前院而去。   一路上,居然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两个人都不觉奇怪,离着前院还有一大段距离,已遥遥听到呼喊声、喝彩声了。   萧遥叹道:“打得好生热闹。”   容若加快了脚步:“咱们快去看。”   大批江湖人物都住在前院,龙蛇混杂,乱七八糟,动辄争斗,昨日藉着射箭许愿一事,迫得众人暂息干戈,按理说,今天一大早,又该像昨天一样,打成一团才对。   但是,整个前院,居然秩序好得出奇,那些三山五岳的江湖好汉、绿林英雄们,围成了整整齐齐一个圆形,什么仇都懒得寻,什么胜都没空争,一起看着中间两处战团,各自叫好、喝彩、叹息、惊呼,不绝于耳。   容若和萧遥,千辛万苦都挤不进去,只得另寻他途,一起跳上旁边一棵大树,居高临下,倒看得更清楚。   只是容若才一上树,就觉得一阵恶寒,顺着感觉望过去,对面墙上,萧远眼神冷冷,正盯着自己。   容若好像完全没发觉他的敌意,笑嘻嘻招手:“三哥,你也和我想的一样,与其挤着难受,不如跳到高处来看,对吗?”   萧远冷冷望着他,不开口,容若还想胡诌些不知什么东西,忽听到下面传来一声闷哼,忙低头去看,只见战团中心,一个中年汉子踉跄后退。   苏良含笑收剑:“承让。”   那汉子脸色铁青,毫不理会,全不停留,回头挤出人群,直往大门奔去。   同一时间,赵仪一声轻喝,剑光暴涨,与他斗剑的剽悍男子手忙脚乱,接了几招,连退七八步。   赵仪收剑后退:“陈大侠可还要继续?”   那男子低头看看自己胸前不知何时被斩破的衣襟,冷哼了一声:“罢了,技不如人,我自当遵守诺言,不再留下来竞争。”一转身,排众而出。   赵仪目光往四下一扫,奇的是,这帮英雄豪杰,据说天不怕,地不怕,脑袋掉下来,不过碗大窟窿的人物,被赵仪目光看定时,竟有人微微后退,有人略略瑟缩,有人侧目不敢直视。   赵仪看定一人,快步走近,抱拳施礼:“久闻青风双环,可揽日月,小子心中向往,不知前辈可肯赐教一二?”   身材高瘦,脸色蜡黄的青风环罗烈,脸色更加黄得可怕:“我成名数十载,岂能自贬身价,与你这种无名小卒交手。”   赵仪微笑:“先生只当是指点后进,亦不为过。先生若执意不肯,不知道的,还当先生雄风早丧,连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尚且不敢应战。”   罗烈被他用话逼到绝处,一咬牙:“好,我就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说话间,双臂一展,掌中银光耀目,左手钢环对着赵仪当头砸下,右手一环,直往赵仪手中宝剑套去。   赵仪长笑一声:“来得好。”不退反进,挺剑迎上。   赵仪向罗烈邀战之时,苏良也没有闲着,也选了一人挑战。   “碧血剑赵前辈,听闻七七四十九路碧血剑法,名动一时,不知有没有兴趣和我比比剑?”   赵清风袍袖一拂:“我是什么身份,岂能由得随便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挑战。”   苏良可不像赵仪那么讲礼貌,冷笑一声:“先生的身份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打破了头,跑到这日月堂里来求着当人家的徒弟。你要是连我都打不赢,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和别人竞争。”   赵清风脸色一变,眸中厉色闪动,待要动手,又想及刚才足足十几个成名高手,莫名其妙败在这孩子手里,心中又是一凛,勉强按捺下满心怒气:“小小年纪,只会逞口舌之利,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苏良冷笑道:“你怕了这么一个小孩子?”   赵清风脸沉似水,一字不答,拿定了主意任你再挑衅,我也不理会。   苏良料不到这些成名高手,还能这么厚脸皮,微微一怔,但立刻道:“好,你不动手,我动手。”   他说动手就动手,话还没说完,一剑就往赵清风刺去。   赵清风料不到这孩子如此不讲规矩,不得已,亮剑与他战做一团。   苏良和赵仪战的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可是剑影纵横,挥洒自如,不但毫无怯色,剑光反而越来越耀眼,渐渐占尽上风,把对手压得几无还手之力。   四周的武林人惊叹不绝。   “已经是第十二场了。”   “两个人都连败十二高手。”   “这两个小孩哪来的?”   “听说是个什么容公子的随从。”   “我的老天,随从都这么厉害,主人会强到什么程度。”   “不知道打完这一场,他们又找谁开刀。”   “希望别找上我。跟小孩打架,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在这么多人面前受此羞辱,哪里还有面子再留下来。”   就算是最爱面子,最强撑光棍的江湖人,这时心虚之下,也不由得说出心里话。   好在别人的心理也差不多,居然也没有人笑话。   “就是厚脸皮也留不下来。这两个小孩根本就是来赶人的,天不亮就跑来找人挑战,说什么,既想当日月堂的继承人,多少也该有点本事,如果连他们也赢不了,还是老实滚蛋算了。开始大家还只想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结果,全落得被他们教训的份。”   “是啊!一大早,本来大家三三两两又有人动手混战,这两小子跑来挑战,也没有人理会,可是等到他们连续五次打败好手时,别人就没什么心思动手了,不知不觉,全围过来,看他们打斗。唉,这么多英雄豪杰,被两个小孩戏于股掌之上,说出去,真是把脸都丢尽了。”   容若竖着耳朵听清大家议论纷纷,心中得意非凡,立刻把萧远忘得一干二净,站在树上,努力往下看。   苏良和赵仪真个大出风头,把所有人都吸引来了。   不但前院的豪客们围在一起,看他们酣战,就连住在明秀阁的所谓大人物,也都出来观战。   下头众人虽挤得厉害,但柳清扬三人所站地方,却空出一大片位置,可见他身份之高,那些人自觉自愿地让出位子给他。   许豪卓的四名长随、四名侍僮,手拉手替他围出一个空档。他坐着椅子,翘着腿,品着茶,身后照样有丫鬟揉肩按摩,倒不似在人堆里观战,而是坐在他包下的场子里看戏了。   余松泉与妻子赵允真携手站在人群较前方,虽然不像其他人那么大的气派,不过身边的人倒似还给他们面子,不太推挤。   唯有程承羽没有来,只有他的六个弟子,一齐拿着剑,站在一块,对着场中心打斗的人虎视眈眈。六人中有两个神色灰败,表情沮丧,想来是昨天晚上中了痒粉,痒了一夜的倒霉蛋。   容若在人群里东瞧西瞧,看到一直站在围观者前列,凝神注意战局的性德,一时大喜,扬手就喊:“性德。”   下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战局上,除了呼喊助威,或惊奇叹息,几乎没有人大声说话,容若这一声大喊显得特别响亮,引得下头几百个人一起抬头望上来。   容若也没想到这一声喊,反响这么大,干笑一声:“各位早,各位好,各位吃过了吗?”   众人一阵怔愕,瞪了容若半晌,等听到场中两个倒霉的高手闷哼着连连后退,这才明白,原来这一阵,又结束了。   性德冷冷看了容若一眼,没搭理他。   苏良抬头狠狠瞪他:“你长脑子了没有?”   赵仪只是闷笑。   容若抓头傻笑:“我这不是替你们高兴,这一激动,就忘形了吗?”   两个少年都没理会他,略一调息,同时迈步向自己选定的新目标,再次提出挑战。   下头众人虽然交头接耳地在议论容若,或猜测他的身份,不过大部分注意力,又都回到新的战局上。   容若在树上看得极为兴奋:“这下子他们两个想不出名都难了。新一代少年英雄,传奇少侠,终于再次出世了。”   萧遥叹息:“你有意让他们把这些江湖人一一激走,迫他们不得不退出这场争斗,用心虽好,只是我看他们两个太吃力了,这样一直打下去,铁人也受不了。”   “有性德在啊!他教了苏良和赵仪,对付这些人最有效的武功,让他们可以用最省力的方法取胜,再加上,他曾传授过一套非常有用的心法,可以在战斗中,把用的力气减到最小,还可以一边打,一边调息恢复,所以,他们能战非常长的时间。他们年少,藉这个机会,闯出名堂也是好事。而且,其实并不需要真的和所有人都打一遍,只要轻轻松松连败几十人,就会在其他人心中形成战无不胜的形象。到那时,只要他们一开口挑战,别的人不想步前人后尘,不想再难看得败给半大孩子,就得自己先找借口退出了。”   容若胸有成竹:“怎么样,我安排得如何啊?”   他们在树上讨论,树下的人也在议论这两个神奇的小少年、大男孩。   柳非烟忍不住低叹:“真不敢相信,这两个小家伙,怎么会有这么高的身手,连败十几个成名高手。打得如此轻松,到现在还脸不红,气不喘,这简直是宗师级的身手了。”   柳清扬微笑摇头:“你错了,非烟。论起来,他们武功的确不错,资质也佳,但绝不像你想的那么高明。”   “世叔,他们的确连连得胜,我们一直在旁边看,根本没看到任何花巧做假。与一众成名人物交手,短则十招之内,多也不超过五十招,他们就能获胜,若非身怀绝高武功,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能,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只要他们事先对敌手的武功完全了解,对他们的功力深浅、性情习惯了如指掌就行了。你们没有看出来吗?他们所有的敌人都是自己选择的,如果他们真的武功高到战无不胜的程度,何必辛苦的一个个挑战?为什么不站在那里,说自己天下无敌,让别人来挑战他们?那是因为,如果碰到他们不了解的敌人,他们就会吃大亏。”   柳清扬淡淡一笑:“每一战他们都打得很顺手,这不是因为他们武功高,而是因为他们对于对方的武功一清二楚,别人不管出什么招式,他们能够立刻施出克制的招术。有的人更惨,一招才刚使出来,他们就像已事先料好一样,早摆出了足够让对方吃亏的招术来,一来二去,简直像师父和徒弟套招,毫无悬念。在这种所有招术都被对方知道得一清二楚,每一次出手,都被对方猜准的情况下,除非内力高绝,武功比对方高出十倍以上,否则没有可能不败。”   “一开始这两个孩子信心尚有不足,对手们也自恃高强,所以开始几场打的时间较长,差不多都要四五十招才分胜负。后来他们信心越强,出手越来越顺,相反,他们的对手见其他人轻易落败,心情沉重,没动手,已先输了气势输了阵,出手畏首畏尾,结果越败越快,到了后来,甚至有十招以内就落败的人。这样一来,眼力不高的人,自然当做这两个孩子,真的功高盖世了。”   何修远深吸一口气:“天下武功,各有巧妙,各门各派,甚至还有人完全是自创自修,这么多功法,多如繁星,就连世叔,你阅历之丰,世间罕有,也不可能全知道,这两个小孩如何能全都知道,了若指掌?”   “如果一个势力强大,财力雄厚的组织,暗中长时间收集资料,又聘用见识极博的许多高手来做教习,以众人之力来教两个孩子,倒也有这种可能,若真有这种事,我倒也不惧。我怕的是,这世间,竟真有高手,纯以一人之力,识尽天下武功,那天下武林人,都如鸡羊,要任他宰割。”柳清扬一代宗师,声音里竟也隐隐有着恐惧,目光不觉悄悄凝注在性德身上,对于这个一直跟在容若身边,几乎从不主动说话,却没有人可以忽略的存在,他的心中也升起几许猜疑,几许惊惧:“那么,如果他想要对付一个人,只要随便把那人的武功精华、缺点破绽,宣之于天下,那全武林,至少有两成人,可以置那人于死地了。”   柳非烟打个寒战,忽然想起一事:“就像上次的天琴手秘笈漫天乱飞的事件。”   柳清扬点点头。明若离势力庞大,也是苍道盟暗中所忌,天琴手秘笈,他早买了一份,一段时间研究后,也清楚地知道这套绝学优劣所在,如果与明若离交手,明若离只要一用天琴手,他必可轻易获胜。这一事件,几乎等于让明若离的三大绝技就此废掉一种,以后明若离面对高手,绝对不敢动用天琴手。柳清扬欣喜之余,也暗自惊惧,如果明若离的遭遇变成了他的遭遇会如何?   如果换了他的武功绝学被人家完全解说,然后宣扬得天下皆知会如何?   又或如果明若离的三大绝学全被公开,明若离会有什么下场?日月堂基业累至今日,杀戮无数,仇家无数,那些人会否一时俱起?   明若离还能安然无恙吗?日月堂还有今日风光吗?明若离会否由一方雄主,沦为人人可杀的逃亡者?   每念及此,柳清扬心中都凛然生惧,本来的喜悦,倒变成了对那暗中公开秘笈者的惊惧猜忌。想必那些名动一时的人物,心理都差不多,对于明显是暗中控制这一事件的容若生出敌意和防备,却又断不敢轻易得罪他。   不只是他这说的人,就连听的人,想到这事,身上都隐隐出汗。   柳非烟低声道:“若真有这种人,只怕全武林人,都会即时摒弃所有仇恨,先联手除掉此人。”   “但首先必须弄清楚,他是什么人,身份如何,到底是不是可以杀,可以动的人。”   “若是全武林联手,还有不能杀不能动的人吗?”   “当然有,比如一方大员,比如朝中高官,比如受官府保护的要人,比如……”柳清扬一会儿看看性德,一会儿抬头望望树上那兴高采烈的容若:“比如,王族!”   “王族?”   “是。”柳清扬微微一笑,想起容若与萧遥这个被削爵的前王爷过份亲密的关系,想起苍道盟在官府中的弟子传出来的一些消息:“民不与官斗,真若触动了朝廷的要害,你武功再高,挡得住数万大军吗?更何况,武功再高的人也要吃饭,真正的高手,总不能靠卖艺活命吧!抢劫偷窃更不入流,当今武林大豪,或是开派广收门徒,或是建立镖局,或是在强大武力的保护下经商,这一切,都须官府的默许,否则官方稍稍为难,你就什么都干不成。一人之力,终是有限,在国家面前,所谓高手,所谓英雄,也不过微若泥尘。”   很少有江湖人物,像他这样把事情看得这么清,也因为看得太清,才少了豪情,少了壮志,有的只是现实的盘算。听得身边两个年轻人神色一起黯然了下来。   他们对话间,苏良和赵仪又连胜两场,志得意满,正要再去找清楚对方一切武功的人挑战,人群中却有人大喝:“我等来领教两位高招。”   六道人影,动如脱兔,疾掠入场,分六个方位散开,正好把二人围住。   六人一齐抱剑施礼。   “月流门下,月流六子,明月、清风、朝云、暮雨、晓霞、晚澜,拜请赐教。”   苏良和赵仪同时一愣。   容若一掌击在树干上:“糟了。”   苏良和赵仪毕竟年纪小,学武时间短,就算资质再好,师父再高明,也不可能真像某些武侠小说那样,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天下无敌。   昨夜性德的教育方法,其实非常不好,属于临时应急的填鸭式教育,只是一夜之间,连续和他们讲解了几十名武林高手的武功优劣,缺点何在,如何正好克制。   这种教法针对性很强,只对他点名的这些武林高手们有效,一战之下,可以轻松获胜,对于其他人,却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所以昨天那一晚,只是让两个孩子增些阅历,今天出些风头,在武学上,对他们的益处并不特别大。   容若出主意,让两个孩子来一一击退前院的一干高手,那些成名人物,败在半大孩子手里,羞惭之下,必会退走,就是没交手的人,见了前人教训,心中畏惧步其他人的后尘,就算不黯然而退,也会大受打击,只觉得有这等人物在,再怎么争也是枉然,也减了许多无聊的争斗杀伐。   既然针对的对象是前院的人,则性德根本没有空去讲解后院中高手的武功。本来后院几个人身份大不相同,怎么样也不可能主动去和没有名声的十五岁大男孩动手。   没料到程承羽没出现,他身边六个弟子倒冒出头了,想来是昨天晚上吃了大亏,他们等着这个时候出气呢!   他们同样是别人的弟子,这一出面挑战,也不致失了师长身份。   只是苏良和赵仪,一时间哪里应付得过来,更何况连战十几场,多多少少也有些劳累了。   二人毕竟年纪小,心下惶然,对视一眼,却又年少气盛,不甘认输,同时回施一礼。   赵仪朗声道:“多谢各位看得起,不知哪两位来与我们单打独斗?”   明月冷笑一声:“两位想必是初出江湖,竟不知道我们月流六子,六人一体,一个敌人是一起上,千军万马也是一起上的。”   苏良一怔:“你们不是以多打少吗?”   “江湖人全知道我们的习惯,像我们这样联手出击的,几百年来,也有过许多。一百年前的凌风双剑是双生兄弟,生死不离。八十年前的静江七友,义结金兰,联手抗敌,从不分离。还有五十年前的金石剑侣,四十年前的沧浪三侠,就是当世,喜欢联手作战的也大有人在。”清风不屑地看向二人:“江湖上从无人对此有微言,莫非二位完全不知道?”   晚澜冷冷瞪着他们:“不过是初出道的傻小子,哪里知道这么多。”   苏良剑眉一挑,怒气上升,他早被容若宠出了脾气,哪里受得这般委屈,刚才还连连得胜,风光一时无两,更加不甘被人这般冷嘲热讽,怒道:“废话什么,剑上见真章。”   声到剑到,人随剑走,飞掠而出,他心中恼怒,剑影飞腾,竟是一连刺出十八剑,向每人各刺三剑。   赵仪恐他吃亏,拔剑并击,护他周全。   月流六子,毫不慌乱,六把剑交相呼应,互助互攻,轻易把两人的剑影封在三尺之外。   任二人双剑,来去如电,快捷无伦,他们各站方位,脚下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剑势从容,每人一剑挥出,都与左右二人的剑势配合,轻易织出一道密密剑网,泼水不入。   容若在树上看得一呆,失声道:“剑阵?”   萧遥白他一眼:“月流道的六道浩天阵是江湖一绝,要不然,这六人为什么一定咬死非要一块上阵,你完全不知道吗?”   容若咬牙切齿:“什么狗屁六道浩天阵,他妈的还天罡北斗阵呢!靠这种力量取胜,算什么英雄。”   萧遥叹道:“说起来,你让性德先教他们旁人武功的弱点,再让他们动手,也不够光明正大。江湖争斗,胜者为王,只要赢了,谁也不会指责你不英雄。更何况,苏良、赵仪连胜十几场,风头出尽,但也惹下众怒,在场的人,大都恨不得月流六子将他们击得惨败,才好出气,只会叫好,绝不会骂他们以多欺少的。”   二人说话间,下头苏良、赵仪已是险象环生。初时六人结阵,只守不攻,任他们来去纵跃,剑出迅疾,却是一剑都无法完全递出,每每一剑施到一半,又要被迫变招,徒然费时耗力。   而月流六子,则一齐迈步向前,剑影不变,剑势不变,仍然只守不攻,但他们六人组成的圈子却因他们的步法而渐渐缩小。   他们保持着完整的阵形,渐渐缩小中间的空间。完美的剑网让苏良和赵仪的剑式半招也递不过来,随着剑阵缩小,二人的活动空间也越来越小,只等剑阵缩到最小时,这六人不攻一招,只凭防守的剑势,就可以把二人绞成碎片。 第八章 奇术破阵   战局险象环生,容若在树上看得脸色渐白,焦急无比,却毫无办法。   萧遥目注战局,口里徐徐解释:“月流道的六道浩天阵威力强大,还有一大特征就是,六人联手,可以发挥最大力量,但又不是非六人不可,若只五人,可立化五星浑天阵,若是四人则组四象八荒阵,就算仅有三人,也成三元辰星阵,纵然只有两人,也能互相配合,威力倍增。对付别的阵法,或许可以想法子,先杀伤一人,阵法不攻自破,但对于六道浩天阵,这一招却没有用。这也是月流道贪财好利,名声卑下,鄙视者无数,却多年来屹立不倒的原因。”   树下战况更加吃紧了,众人看苏良和赵仪窘迫不堪,渐陷险境,大多高兴,喝彩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柳非烟低叫:“唉呀!完了,他们只怕要死了。”   她虽娇纵,到底不是心狠之人,纵与容若、萧远有些仇怨,但这两个大男孩,眉目清朗,俊美可爱,她心中竟不忍见之惨死。   柳清扬自战局开始后,就一直没往场中看一眼,眼神只是紧盯着性德,悠悠道:“未必。”   苏良和赵仪还没有学过如何应对阵法,深陷阵中,苦战之时,想起上次在明月居外,被日月堂的阵法所制时,心情更是郁闷,意志动摇之下,越发吃力起来。   眼见得阵法渐渐缩紧,四面八方都有剑光逼来,手里的剑不知道往哪里刺去,心慌意乱之下,几乎要大叫“我命休矣”,却忽然听到一个淡定冷漠的声音,穿过所有的欢呼大喝,所有的剑风呼啸,穿过浩浩长空,穿透一片死亡的阴影,清晰响在耳边:“苏,拔云留月,赵,浩浩长风。”   这声音响起的一刻,两颗慌乱的心同时一定,眼前剑影依然,他们的眼神却已清晰明定。这是一种莫名的信心,纵然眼前有万马千军,只要有那个声音的指引,他们便不惧不畏。   纵然身处死生之境,只要有那声音的主人在,就是死神,也唯有退避。   苏良几乎想也不想,一剑对准剑阵刺出。赵仪长啸跃起,一剑当空劈下。   苏良的长剑被清风的剑格往,剑阵应势发动,另外五把剑同时刺来。   清风却没料到苏良这一剑用的是粘字诀,一剑格去,轻飘飘一片,倒叫他剑上的内力格了个空,胸前血气翻腾,难受得几乎吐血,而这时粘字诀即时发动,带动他的剑向一侧荡去。   此时剑阵缩得几乎最小,清风一剑侧荡,明月、朝云躲避不及,双剑都被自己人的长剑格住。三人的剑势同时一窒,剑阵彼此呼应,如水流不歇的剑势为之一断。赵仪那凌空一剑,正好劈落,他藉着以上击下的势子,全力劈出,剑势大开大合,同时攻向三人,把暮雨、晓霞、晚澜的长剑震得几乎脱手飞出。   六道浩天阵至此一乱。   柳清扬神色一动:“好,这六道浩天阵,步步为营,绝不抢攻,以守代攻,反而如同铁壁,难以攻破,但谁知,六道阵缩到最小,威力最大之时,却也是破绽最大,最易反击之处。于绝境求生存,以死破死,就如在暴风雨中,寻找风眼息身,反能安全一样。好,这一招反击用得好。六道阵缩到最小,根本没有调整方位,重整剑阵的余地,此时反击,一击得手,剑阵自散。如此眼力,如此决断,令人佩服。”   同一时间,容若也在树上大喝一声:“好。”心情一阵激动难抑,他感到高兴的,不仅仅是苏良和赵仪扭转败局,死里逃生,而是性德,他终于开口了。   他终于不再只关心自己一人生死,他肯出口指点二人,可见心里对这两个并没有师徒名份的小徒弟已有了感情,他终于懂得去关心别人的生死了,那么,以后,他还会学会爱,学会所有人类应有的美好感情。   性德一句既出,把必死的局面扭转,立时成了所有人注意的目标。几百双眼睛看过来,他却似是毫无所觉,神色淡淡,就连场中战局也懒得注目,只若信口闲谈般说:“苏,雪玉流泉,赵,霜华秋影。”   他不看战局,但每一句说出来,苏良、赵仪全都想也不想,照令动手。   也是两人师从性德多时,默契深厚,一个招式,性德往往只说了第一个字,他们就已经清楚明白,不等他说完,已然施展出来。这样一来,速度大增,纵然剑影快捷,攻守迅速,他们倒也来得及听性德指示而行。   容若在树上看得连连点头:“以前我就奇怪,就王语嫣说话那速度,怎么可能赶在别人招式发动之前来指点,现在我算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萧遥一皱眉:“王语嫣是谁?”   “熟知天下武功,自己却不会武功的绝世美人。”容若顺口答话,然后把手放在嘴边,大声喊:“性德,加油,性德,加油,明天街上说评书的人,就该说日月堂中,指点群豪戏这一出了。”   就连性德,听了这话,也不免很人性化地白了容若一眼,对于他的胡闹,实在有些无可奈何。   月流六子明明胜利在握,却莫名其妙陷入困境,想要重组剑阵,却被两个人快捷无伦的剑势缠住,难以自如。随着性德的一声声指点,六人处境越发艰难。   明月最终大喝一声:“结五星浑天阵。”   暮雨、朝云、晓霞、晚澜同声应和,四剑齐出。   清风藉着这个机会,抽身而退,转身持剑,回扑向性德。   其他五人重新围成一圈,让苏良和赵仪无法分身阻拦。   清风此刻早红了眼,提着剑,恶狠狠冲着性德扑到。   性德连正眼也没看他一下,双手背负,闲闲往旁边踱出一步。那气势滔滔,杀气腾腾的一剑即时扎了个空。   清风一剑刺空,也不收剑,顺势向性德又挥了过去。   性德头也不回,闲闲漫步,又是以毫厘之差闪了过去,口中犹道:“苏,沧海击浪。”   中心战场上,苏良应声而为,明月闷哼一声,连退三步。   清风心知再让性德指点下去,必败无疑,咬牙切齿,追着性德疾斩,一剑快似一剑,一剑凶似一剑,一剑狠似一剑。性德还是看也不看,只是信步闲走,如同在花园漫步,却每于不经意间,避得分毫不差。   柳清扬一直紧盯着性德,看清风扑向性德,心中还自一喜,以为可以藉机看清楚性德武功的深浅。   谁知清风一口气刺出上百剑,性德只是漫步闪让,除了身法妙绝,步法精微之外,完全看不出其他的底细来。   说到这样凭步法闪避,昨天容若与万千钧交手时亦是如此,可是换了性德来做,他风仪如神,白衣飘然,漫步之间,直如仙人在云端闲走,这等风采气度,却远远不是容若能相比的。   一时之间,大部分人都忘了战场上有人打生打死,却把目光都集中在性德身上。佩服他的身法步法,更佩服他的武功定力,才能这般面不改色,在惊涛骇浪般的剑影中,从容自若,一时间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只有容若忧心如焚,焦虑不已。他知道性德力量全失,此刻全是凭胸中的学问,轻易判断出清风的剑势,然后相机闪避而已。失去力量的性德,在如此可怕的剑势下能支持多久,万一有个差错,莫名其妙就伤在这等小人物手中,实在太冤了。   性德一边闪让,一边继续指点苏良和赵仪,场中战局,成一面倒状态,眼看着明月等人就撑不过十招了。   清风一咬牙,把全身真气急速提到最高,脸涨得红到几乎要滴出血来,剑气暴长,催逼而来。性德信步闲走,动作飘逸出尘。清风气急败坏追在他身后,直似一个卑劣的凡人,枉图抓住神灵的衣角一般。   性德淡淡说:“你以锦罗楼心法,催动月流剑术,平时倒也无妨,但是这样气急败坏,把功力提到极致,于你自己有损无益,还是不必太勉强了。”说着闲闲站定,再不动作,任凭清风的剑,对着他的背心,狠狠刺来。   清风眼看一剑得手,闻言之下,却如受重击,长剑一颤,再不能握持稳定,擦着性德的袖子刺过去,他自己还跌跌撞撞,冲出好几步,脚一软扑跌在地,急用剑撑地,想站起来,谁知手中一阵酸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来,长剑跌到地上。他面无人色,还想站起,一挺腰,却是天旋地转,一阵腥气上涌,一张口吐出一滩鲜血,犹自咳嗽不止,每一咳,都有大量鲜血,从他捂着嘴的手指缝里溢出来。   同一时间,场中,苏良和赵仪同声大喝:“破。”   剑光暴涨,剑影耀日。   五个人影分往五个方向跌开。   明月袖子被剑气割得稀烂,朝云胸前衣襟破了好几个口子,暮雨束发带被挑断,披头散发,好生狼狈,晓霞右臂有一道长长的剑痕,血流不止,晚澜手中的剑已经脱手落地,用左掌托着右腕,脸色阴沉。   苏良和赵仪兴高采烈,互视一眼,高兴地大喊:“师父。”一起冲到性德身边,恭恭敬敬地施礼。   这个时候他们完全忘了,性德从来没有承认过,是他们师父这一事实了。   性德却也没有喝斥他们,只第一次正眼看清风:“我说过,你以锦罗楼心法,催动月流剑术,表面上,会使剑术威力增添,但毕竟心法与剑术不相配,只会自伤身体,可惜你太过急躁求功了。”   清风本已吐血吐得天昏地暗,闻得此言,更是面如土色。   本来呆站场中的明月等人也一齐色变。 第九章 突生异变   明月是大弟子,即时快步奔来,站到性德面前,大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说清风用的是绵罗楼心法?他分明是我月流道的弟子,用的该是明月心法才是。”   “锦罗楼心法可以激发人的潜力,短时间内让武功威力倍增,他情急施展,又有什么稀奇?”难得性德居然好性子,会和不相干的人说这等闲话。   明月却无法把这当成闲话,厉声说:“不可能,锦罗楼是月流道的世敌锦衣楼的独门心法,他怎么可能会用?”   清风也大声说:“师兄,不要听他胡言挑拨,他想要害我……”一句话不曾说完,他又是一阵咳嗽。   性德冷冷道:“锦罗楼最奇特的地方就是可以模仿其他心法特征,在临敌时突然使出威力大增的武功。只是这种不合常理的心法属于邪功,虽然可以以假乱真,倍添威力,但因不是本来相合的心法,强行使用,伤己甚于伤敌,如果不是他用锦罗楼心法,何至于弄成如此惨状。”   清风面无人色,想要分辩,一张口,又是满口鲜血。   他用的确实是锦罗楼心法,不过,后果绝不似性德说的这么严重,最多只是元气大伤,需要一段时间休养。他被逼得急了,原以为其他师兄弟专心作战,别人不了解他本门心法的奥妙,用锦罗楼心法催动剑势,加强威力,别人也看不出来,没想到被性德一口道破。   本来锦罗楼就是一种比较伤身的心法,他把全身功力运到极处时,性德一句话出来,像一把锤子,直接在他心口处狠狠砸了一下,这心中一狂跳,全身经脉大乱,真气四处乱窜,当场走火入魔,才弄到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竟是连想要分辩,都没有力气了。   明月脸色异常难看,一会儿望望性德,一会儿望望清风,犹疑不定:“清风,我们一场师兄弟,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锦衣楼派来的内奸?”   清风脸色大变,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的宝剑:“师兄,你宁可信奸人之言,也不信我,我只得以死明志。”说着横剑就要自刎。   明月大惊,伸手去拦:“不要……”   性德疾喝:“攻他环跳。”   苏良应声一脚踢去。   明月环跳穴中脚,膝上一软,跪了下来,正好一道剑影从他头上掠过,把他的头发削掉一大束。   若不是被苏良这一脚踢倒,这一剑就直接刺进他的胸膛了。   明月大惊:“清风你……”   清风一剑不中,反身跃起,便要逃离。   明月还不及行动,其他几个师弟已连声喊:“别跑。”一起纵身要追。   性德冷冷道:“多此一举。”   话音未落,清风已惨叫一声,直接从空中跌落下来。   “你以为暂时强提一口真气,压住伤势就可以跑吗?以你此时所受的内伤,强行飞跃,只能自速其死罢了。”   这时,暮雨等四人已把清风围住了,神色都带着震惊和愤怒,可是愤恨之余,望向性德的眼神,却满是惊恐敬畏。   明月深吸一口气,对着性德深深拜下:“多谢先生指点,使我们找到了内奸,避免将来受绝大损害。此事关系重大,我等不敢长谢先生,必要先去禀报师父,请求师父定夺。先生对本门有恩,想必师父知道,也会亲自前来,拜谢先生。”   他终于显出大弟子的风范,言语有礼,进退有度,不过,当然不能排除,是被性德无所不知的力量所震慑,再不敢冒犯这一可能。   性德懒得理他,漠然无语。苏良和赵仪还记恨刚才阵中吃亏,也不说话。   明月僵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听到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来:“你还站着干什么,既然要去找你师父,就快去好了。”   容若说完这句话,就从树上跳下来,拍拍苏良和赵仪的肩头:“你们两个小子,越来越出息了。”接着对性德一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性德没有理会他,苏良和赵仪脸上有些红,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有更多的振奋。   明月等一干人,乘此机会,退了个一干二净。   容若冲四面八方一抱拳:“各位,天不早了,大家先去吃饭吧!就算要切磋武功,好歹也要睡个午觉,好好休息,然后继续啊!对不对?”   没有人答话。   容若一点也不介意,一手拉起冷冰冰的性德,一手冲苏良、赵仪一挥:“咱们吃饭去了。”   他兴高采烈,带着三人快步离开。萧遥在树上微微一笑,也跃下了跟随。萧远在高墙上用毒蛇般的目光凝望他们的身影一会儿,也跃了下来,徐步跟上。   柳清扬微微一笑,对两个晚辈说:“上午的戏看完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许豪卓方才也被性德所震住,从座椅上挺起腰,双目灼灼盯着性德看,直至此时,方才往后一靠,懒懒说:“回去吧!”   两名俊僮,低头不知在他的椅子上按了哪一处,左右两边,各往前后伸出长长的杆子。四名长随弯腰一抬,悠悠地把椅子抬了起来。   余松泉握住赵允真的手:“我们也回去吧!”   “松泉。”赵允真面有忧色,欲言又止。   余松泉苦笑一声:“罢了,就算不能成,能见识这样超卓的人物,也是幸事。”   赵允真叹息点头。   几个住在后院明秀阁的人纷纷离去,大得出奇的前院也静得出奇。   昨天还喧哗混乱,混战不休,可是现在,再没有人提得起精神去打去杀去拚命了。在苏良、赵仪和性德的打击下,这些江湖好汉的信心早就崩溃。   仆从尚且如此,主人又该如何了得?   听口气,他们吃完饭,睡一觉,还要跑来找人挑战似的。   良久,才有人长长叹息,有人摇头不止。   有人干脆直接奔大门而去,有这样的人物在,他们就算出尽百宝,使尽手段,也不过是小丑堪怜,断不可能取得成功。   就算没有走的人,也大多面如土色,满心惶然,一心只想着怎么应付那两个大男孩的挑战,如何想办法避免应战,如何才能不要出丑,更没有心思去闹内讧,一大堆人杀成一团了。   容若一行人才一进后院,肖莺儿已迎了上来:“正愁不知要到哪儿找公子呢!不知公子正午要用什么饭菜?”   容若笑道:“你还用愁找不着我?别告诉我外头那帮人里,没潜着你们日月堂的眼线。我倒觉得奇怪,明先生既说要收徒弟,为什么一直不露面?”   肖莺儿微笑道:“主人自有他的安排,想是潜在暗处,看各人的表现,也好选择心中合意之人。只是容公子你富可敌国,又能联结官府,何以稀罕小小的日月堂?”   “小小日月堂?”容若笑一笑:“济州富甲天下,大楚国有将近一半的岁入得自济州,日月堂是济州最大的几股势力之一,外加富可敌国,有什么人能不动心,何况我一介凡人。”   几个人说话间,渐渐接近小楼。后方,柳清扬等各行人也进入了后院,大家互相打着招呼,看起来气氛非常好。   除了性德,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和气得简直可以开一桌酒席,大家一起喝一杯了。   这一团和气的时候,小楼之上,传来的一声撕心大吼,越发显得惨烈,充满了愤恨和怨毒。   众人都是一惊,一齐抬头向小楼望去。   程承羽房间的大门被“砰”的推开,两个人影像电一样扑过来,长剑森森,对着柳清扬刺去。   容若吓一跳:“干什么,好好的又打?”   柳非烟柳眉倒竖:“大胆。”   何修远上前一步,亦要阻拦。   柳清扬左臂一伸拦住何修远,右手微扬,连续两指,奇准无比,弹在剑刃上,两把剑被震得狂颤不止,发出嗡嗡之声。   持剑人也受力反震,倒退两步,面无血色,身体颤抖个不停,正是明月与暮雨,两双眼睛一片血红,死死盯着柳清扬:“老贼,偿命来。”   柳非烟大怒,探手拔刀:“你们不想活了。”   柳清扬的身份在武林中奇高,就连程承羽,对他也客气恭敬,这两个小辈,如此妄为,就算柳清扬一怒将他们杀了,的确也没有人能说柳清扬不对。   但柳清扬却只眉峰微皱,按住柳非烟不让她妄动,目光深深注视二人:“出了什么事?”   不需要回答,因为这一瞬,程承羽房里传来的哭声就已解答了一切。   “师父……”   “师父啊……”   在场众人大多色变。肖莺儿微一挥手,旁边一棵大树晃了一晃,一个人影一掠而去,想必是日月堂弟子赶忙给明若离报信去了。   柳清扬袍袖一拂,隔着七八丈,竟是一掠就到了程承羽房门口。房中一阵喝斥,剑光闪动,他只略一挥袖,已是毫不耽误就进去了。   柳非烟与何修远毫不停留地跟了上去。   许豪卓在轿椅的扶手上微微一拍,人也凌空掠起,直追过去。   余松泉和赵允真相视一眼,不发一语,也跟了过来。   容若在原地呆了一下,才叹口气,一跺脚:“我就知道,一大帮武林人聚在一起,肯定会出事,肯定会有阴谋家跳出来,这不就闹命案了?”一边叹气,一边唠叨,一边也追过去。   苏良、赵仪、性德、萧遥,甚至连肖莺儿,也都伴着他一起去了。   明月和暮雨,调整呼吸,重新站稳,也拿着剑追了进去。   只有萧远,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连脚步也没有加快半点,只有唇角阴郁的笑容,更加森冷。 第十章 血腥命案   程承羽住的房间很大,不过在挤了这么多人之后,已经显得狭小了。   清风被制了穴道,扔在墙角,其他五名弟子围在床前,人人长剑出鞘,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柳清扬,若不是刚才已吃过苦头,此时想必已扑上去拚命了。   不过,进来的人,也没有人有空注意这五个杀气腾腾的年轻人,大家的眼光都盯着床,床上的程承羽垂首而坐,胸前一道剑痕,狰狞触目,流出来的血,已经发黑了。   容若一进来,看到如此情形,心中就是一阵难过。这段日子,见了不少流血苦斗,他的晕血症倒也好了许多,竟没有太多晕眩的感觉,但心中反感悲凉。是这个世界改变了他吗?是他自己已经开始和这里的人一样习惯血腥和杀戮了吗?就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被无声地摧毁,谁有权力这样做,为什么这些人整天争权夺利,从来不明白,这世间最宝贵的应该是生命。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容若这样真心为一个人的死亡难过,尽管他们同样震惊,不过关心的往往是其他利害相关的内容。   柳清扬第一个俯身查看剑伤,看过之后,脸色深沉,久久不语。   许豪卓也查看了剑伤,神色有些古怪。   明月大声道:“许大侠,你见多识广,可知这是什么剑法造成的伤痕?”   许豪卓徐徐道:“出手之人,武功高绝,一剑就震断心脉,回天乏术。程大侠是当场身死的,可能连呼喊都来不及发出来。”   余松泉与赵允真也都看了看伤口,相视一眼,脸色怪异。   明月转而对二人道:“余公子,你们是名门传人,清白传家,说出来的话,自有份量,请你们告诉我们,这是什么剑法造成的伤痕。”   余松泉干咳一声:“凶手剑法快而绝,并且内力奇高,应该是当世有数的高手之一吧!”   容若早听出不对劲,拉了拉性德的衣角。   性德根本不用靠近细看,只淡淡道:“这种剑法,是苍道盟柳清扬的独门剑术听涛剑,配以专门心法『惊涛诀』才能施展,从不外传。”   柳非烟大怒:“你胡说,我爹爹断不会做这种事,你们休要冤枉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东道主明若离终于出现了,一向弥勒佛般的笑容也不见了,脸色少有的沉重。迈步进房,不等别人回答,一看情形,他心中也已经有了数。第一动作,也是立刻检查剑伤,看过之后,立刻抬头,望了柳清扬一眼。   他不似许豪卓和余松泉那么顾忌柳清扬,但毕竟不好直言逼问,只好乱咳一声:“这个,不知柳兄与程兄,可曾有过不愉快?”   柳非烟大恨:“你们什么意思,一定要把杀人的罪名栽给我爹爹?”   明若离叹息一声:“我并无此意。”   “明先生。”明月痛哭失声,对着明若离跪了下来:“明先生是一方大豪,前辈高人,想必公正仗义。而今我师父,身死在明月居内,还求明先生给我们一个公道。”   暮雨也跪下哭道:“我们得恩师抚养教诲,无论如何,不能让师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朝云跟着下跪:“我们虽是后生末学,也知道舍生忘死,以报师恩。明先生若是袖手,我们唯有拼却一死,求个公道。”   其他两人也跟着跪倒,哭成一片。   晓霞恨恨道:“月流道虽然算不得什么权倾一时的大派,也容不得人如此欺侮,此事若没个清楚交待,月流道全派上下,拚个玉石俱焚,总要让杀人凶手,付出代价。”   他们对着明若离痛哭,也以东道主的责任逼得明若离不得不管此事,又明确表白了报仇的决心,无论仇人是多么强大的人,他们也决不退缩。   在场,明若离是唯一可以在实力上与柳清扬对抗的人,人死在他的家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   月流道虽然实力不如苍道盟,但门下弟子也不少,民间信徒又众,真要与苍道盟结下不死不休的大仇,对柳清扬来说,实在是一桩大烦恼。   此刻谁还听不出这几人明着对明若离哭诉,暗中句句针对柳清扬。   柳非烟气怒非常,但何修远知道此时柳清扬已受莫大嫌疑,若真吵得凶了,只怕有害无益,所以在旁边低声劝慰。   柳清扬亦知此事后果严重,一直皱眉,沉吟不语。   明若离深吸一口气:“几位请起,你们放心,事情既发生在我的地方,我总要给你们一个交待。此时最重要的是找出……”他瞄了柳清扬一眼,顿了一顿:“凶手,先要确定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你们谁最后见到程大侠?”   明月道:“昨夜亥时,师父让我们全都出去,那是我们最后见到师父。天亮后,师父没起床,我们不敢惊扰,又听到前院有人挑战许多高手,心中好奇,就隔着房门对师父禀明想去看热闹。师父一般的习惯,只要不说话,就是默许了,所以我们没听到声音,就直接去了前院,直到刚才才回来。”   明若离点点头:“这么说,事情可能发生在昨晚,到今天午时之间了,不知各位这段时间到了哪里去了。”   几乎所有人的回答都一样,昨晚在房里,今天一上午全在前院呢!   明月死死瞪着柳清扬:“你说你昨晚在房里,谁能证明?”   “我可以。”柳非烟急忙说:“修远也可以。昨夜我与爹爹聊天到半夜子时,之后我出了房,修远和爹爹同居一室。”   明月冷笑:“亲生女儿和未来女婿做的证明,有什么用?不管怎么样,你就是凶手,抵赖不掉的。”   “不对,不对。”容若忽然大声道。   “有什么不对?”   容若看着明月摇头:“首先,这里所有人肯定都答晚上在房里睡觉,如果要证人的话,余公子夫妻互相做证,那可信否?我和许大侠让手下人作证,又有多少可信度?还有明月居中,也不止我们几个人,前院有几百个武林高手呢!日月堂的弟子亦是身手不凡,另外还不能排除外来作案的可能性,怎能只认定柳前辈一人。这是问题之一。还有问题之二,就算柳前辈不能证明他一定睡在房里,也不能以此认定他是凶手,在没有确定一个人是凶手之前,这个人就是清白的,他没有义务一定要证明自己,相反,指责别人是凶手的,则一定要拿出明确的证据来……”   明月不等他说完,伸手一指程承羽的尸体:“我师父的剑伤,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   容若不答他,反而对许豪卓道:“许大侠,久闻你天资聪颖,十二岁开始练武,三年间,师从二十余人,每个人教导你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就称已经教无可教。你十六岁的时候,取众家之长,自创金风笔法,名动一时。你二十岁时,遭逢大难,身受重伤,坠落海中,却于绝处逢生,于海上孤岛,困居三年,日观海潮,夜临海风,得天地之灵,笔法大进,金风笔法改为碧海长风笔,从此少有敌手。这一套笔法,更为世间一绝,天下间,绝无第二人施展得了,对不对?”   许豪卓点头道:“不错,容公子你……”   容若不待他说完,回头对性德一笑。性德知他心意,忽地一伸手。   他明明离着许豪卓还有四五步,这一伸手,人却已到了许豪卓身边。   许豪卓当世豪杰,一生经历二百七十一战,经验丰富无比,在任何时候,都能在第一时间拔笔应战。可这时竟只来得及看到白色的袍角一闪,那插在腰间,生死不离,有如他另一对手臂的一双判官笔就到了性德手中。   如果刚才性德不是夺笔,而是杀人,他会有还手的机会吗?   一时间,许豪卓冷汗湿衣,愣在当场。他哪里知道,性德力量全失,只凭手法快捷巧妙,的确可以迅速夺笔,若要杀人伤人,却力有不及。   性德夺了双笔,往后退去,就像背后有眼睛一般直接退出房门,一个翻身,姿势无比美妙,已稳稳立在地上。   房中众人不约而同,纷纷跑了出来。   性德却不看众人,只是自顾自施展起一套笔法。   唯见长风荡荡,海涛奔腾,连绵无尽,呼啸不绝。   众人眼看笔影,却感如同置身大海,风浪无尽,心神尽为之夺。   最最震撼的人就是许豪卓,他呆呆站在楼头,面无人色,双眼发直,几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性德信手挥起判官笔,却似比他苦练二十年还要纯熟。更可怕的是,一招一式,的确是碧海长风笔法,施得比他还要好上数倍。   这人甚至只是单纯地演练招式,丝毫没有动用内力,仅仅只是招式,由他手中施出来,已是震撼人心,威力无伦,如果再在双笔中灌以内力,那又不知会强大到何种程度。   在场高手中,也有不少见过许豪卓的独家笔法,此时再看性德施展笔法,唯一的想法就是,这套笔法绝不可能是许豪卓自创,若说是由性德传给他的,可能性倒大得多。性德于这一路笔法,运用之妙,出手之纯,招术之精,当许豪卓的师爷爷都有余了。   就连许豪卓自己都是一阵阵恍惚,不敢肯定的说,这真的是自己自创的独门武功了。   性德一路笔法使尽,从容收势,气定神闲,徐徐走到许豪卓面前,双手奉上判官笔。许豪卓直着眼睛,呆呆地伸手接过,脸上神色还是木木的,脑子明显不能思考了。   容若暗自得意,目光一扫众人:“各位,如果性德用这套笔法来杀人,大家会以为凶手是谁?”   所有人都被性德的笔法震住,每个人都有点儿魂游天外,好半天,才有人慢慢地问:“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天下没有真正绝对的秘密,所谓的独门武功,到底是不是真的独门,真的没有外传,真的无人偷学,也没有人知道。这世上未必真的只有柳前辈才能施那种剑法,所以不能仅仅因此而认定是他做的。”   明月咬咬牙:“如果像这位公子一样,熟知旁人的武功,的确有可能冒充柳……”他不甘心叫柳前辈,但此时多少也被容若说服了一点,又不好直呼柳清扬的名字,微微一顿后,干脆略过不说。   容若一笑道:“的确,性德也有可能冒充,但这只是有可能。你有猜疑的权力,但没有确切证据之前,同样不能把他当成凶手来看。”   萧遥恐性德受嫌疑,忍不住在旁边说:“识得天下武功的,也不止萧性德一个,据我所知,还有一个名叫王语嫣的绝美女子。”   容若一怔,然后低下头,猛然一阵咳嗽。   明若离眼神微动,柳清扬眉头一挑,许豪卓终于有点回神了。   这些财大势大的武林大豪,同时猛动脑筋,拚命地去想一个叫王语嫣的人,不知可是武林人,不知以前可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一时间,死掉不知多少脑细胞。   至于以后,几位大豪连下密令,全力调查一个叫王语嫣的绝美女子,不知多少人忙得昏天黑地。   先后共有三十七个名叫王语嫣的美丽女子,连着祖宗十八代的底细,以及从出生开始的一言一行,所有遭遇被详细记录,送到各大豪面前,浪费掉他们大把时间的事,则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思,毕竟还是全放在这一桩谋杀案上的。 第十一章 惊闻噩耗   等容若咳嗽完了,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响起来:“那容公子以为现在应该怎么办?”   明明东道主是明若离,势力最大的是柳清扬,受害人是月流道,但几乎所有人都被性德刚才的武功所震,风采所摄,居然不知不觉就把主动权交到容若手中了。   “首先,要立刻报官,人命关天,死了人,应当通知官府……”容若开始声音很大,说到后来,见各人神色古怪,不免声音越来越小:“怎么了?”   明若离干咳一声:“江湖人的事,从来不报官的。”   柳清扬亦道:“江湖中人,出了什么事,大多自己解决,最多事情完了之后,向官府报备一声。”   明月亦朗声道:“月流道若不能自已查出凶手,反而要依赖官府,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容若一怔,然后大声叹气:“不好意思,我以前一直当安善良民,规矩守法,所以完全不知道江湖人的忌讳,我已经让苏良报官去了,这可怎么是好?”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苏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事已至此,谁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明若离只得叹口气:“既报了官,也就算了,容公子以为,下面还应当如何?”   “保持现场,不要乱动任何东西,以免毁坏了证据,弄丢了可能追查的线索。”   众人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明月忙叮咛几个师兄弟要小心,别动任何东西。   “还有检查尸体,查出真正的死因是不是剑伤,以及推断出死亡时间。”容若拿出在现代看多推理片的经验,学着侦探样,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师父的遗体,岂能由仵作亵渎。”明月大声反对。   中国人传统一向很看重全尸,在古代,常有死者家属,宁可不查真相,也不愿验尸的事,明月的反应倒不算过份。   容若才微一皱眉,性德已淡淡道:“不必验了,死因的确是因为剑伤,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夜子时。”   容若知他能耐,信他眼力,立刻点头。   其他人看向性德的眼神则更加奇怪,这个人简直已经不是人了,不是神就是魔啊!这几乎是每一个人心中的想法。   奇怪的是,他们虽不像容若知道性德的底细,但性德只随便这么一说,他们立即相信,连怀疑的念头都没有。   如此人物,他说出来的话,让人只能全心信服,绝对不会再生出置疑之心。   “其次就是调查一切可疑的人,不要放弃所有线索,还要查一切有杀人动机的人。比如,程大侠和什么人有仇,月流道有什么仇家?程大侠死后,谁得到的利益最大,以及谁最有时间作案等等等……”   他说得头头是道,语气无比自信,自觉就算是福尔摩斯、波洛外加柯南一起来,也不会比他处理得更好。   而别的人也都觉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本来就觉得他深不可测,现在对他则更加觉得佩服了。就连一向对他冷嘲热讽的赵仪,也不由用敬佩的眼神看着他。   明月心中一动,忽然转身冲回房里,大声问:“清风,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害了师父?”   “冤枉,大师兄,我只是锦衣楼的弟子,奉命潜入月流道,偷学武功而已,凭我的武功,怎么杀得了师父?而且昨晚我痒了一晚上,不停的抓痒,对了,暮雨和我住在一个房里,你问问他,我可曾走动过吗?”   门外的暮雨叹了口气,几个师兄弟神色都一片黯然,明显这一线索又断了。   “另外,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而又发生了谋杀案,那这个谋杀案不太可能会是单一独立的,最后十有八九,会发生连环谋杀案。为大家的安全计,我认为大家最好不要分开,还是聚在一起,吃饭喝茶的时候记得试试毒,毕竟杀人的手段是层出不穷的,睡觉的时候,分出最少三个人来守夜,这三个人还必须不能属于同一组织,这样才更加安全……”   明若离神色渐渐不快:“容公子,我保证,明月居提供的食物绝不会有问题,公子若是不信,自可另备饮食。”   容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余松泉也道:“我夫妇二人自会加强防备,想来不会有大事,用不着大家天天聚在一起。”   许豪卓也道:“我这人喜欢享受,不习惯大家住在一个房里,想来大家也不会喜欢我的许多毛病。”   柳非烟也忙说:“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子,岂能与你们一直处在一起。爹,我们又不是没有地方住,我们离开这里,回家去吧!”   柳清扬皱眉摇头:“凶手没有查出来,我嫌疑未脱,纵然容公子仗义执言,我也不能就此离开。只是我们要是大家一直处在一起,只恐不太方便。”   容若闷闷叹气:“算了,根据我的经验,越是叫大家聚到一起,当事人越是各怀心思,就是不肯坦诚相对,最后只好让凶手一一刺杀。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不幸而已。”   他摇摇头,叹着气,重新走回程承羽房里,然后东张西望地到处看,一会儿爬得老高观察屋梁,一会儿趴在地上仔细看着地板的缝隙。   大家的眼睛,跟着他上上下下好半天。   肖莺儿第一个忍不住问:“容公子,你在找什么?”   “线索。”   “什么线索?”   “不知道什么线索。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杀人现场一定会留下线索,也许是一条划痕,也许是一点灰尘,总之只要找到线索,离着破案就不远了。”   众人这才明白,他这根本就是什么把握也没有,纯粹瞎找。   开始大家还耐着性子看着他找来找去,到最后,实在没办法忍受这种单调的寻找,各自劝说明月等人几句,就退了出来。   明月等人开始也都指望容若找到什么证据,最后也都大失所望。明月让其他师兄弟守着师父遗体,自己出去给师门报信去了。   容若找了好久,衣服早就皱巴巴,满身是灰地趴在地上,用手撑着下巴:“居然什么也没看到,真是没有道理,不管是福尔摩斯,还是柯南,不都能在犯罪现场找到破绽吗?”   性德冷冷道:“就算真的有线索,你的眼睛也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你的脑子也破不了案。”   容若愤愤瞪他一眼,大不服气,一跃而起:“算了,福尔摩斯的法子不行,我用波洛的法子,只要找人不停的聊天,我那灰色的脑细胞就会告诉我谁是凶手了。”说着大步走出去。   萧遥低声问性德:“那个福什么,还有可南,是什么人?”   性德没说话。   赵仪在一旁接口:“萧公子,他一向满嘴胡说八道,动不动冒出些没听过的名字,习惯了也就好了,用不着去寻根究底。”   萧遥点了点头,却仍然皱着眉头,向外看去:“菠罗的法子?可以破案吗?”   容若施展波洛的谈话破案法,第一个对象就是案件第一嫌疑人柳清扬。   一走进柳清扬的房间,容若就受到非常热情的欢迎。   就连一向恼恨他的柳非烟也感激他为父亲说话,一直笑脸相迎。   柳清扬当头便谢:“多谢公子方才为我直言,替我解脱窘境,要不然,明月等人苦苦相逼,我虽不惧,到底是一场烦恼。”   容若笑道:“前辈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说我该说的话,总不能看着他们冤枉前辈,不但前辈平白含冤,将来真相揭穿,他们也会后悔莫及。”   柳清扬微笑道:“说来我也奇怪,容公子如何断定我不是凶手呢?”   容若笑道:“原因有好几个,其一,柳前辈和程承羽并无仇怨,否则昨天不会相安无事,既然没有杀人动机,像柳前辈这样的人,怎会无端杀人。其二,明若离搞这次招徒,明摆着内有乾坤,我不能想像他真的只是单纯为了收一个继承人。如果发生了什么怪事,第一有嫌疑,第一有可能施阴谋的是明若离,而不是柳前辈这硬被拉来当见证的局外人。其三,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一大帮人在一起,发生了谋杀案,第一证据指向的人、最有可能杀人的人,十有八九是无辜的,是被凶手刻意冤枉的。”   柳清扬更加好奇:“容公子你莫非经常破案,为什么你常常提到经验?”   容若当然不能说这是看多了推理小说、推理电视剧的结果,笑笑道:“我与官府一向关系良好,我常常看案卷,就积累了不少经验……”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赵仪的叫声:“公子,官差到了。”   官差到了,发生了命案,报了案,官府派差役来,是很正常的事。只是这次来的人也太多了一点,几乎整个官府的差役一窝蜂全来了,还带着上千名官兵压阵,美其名为维持秩序。当然少不了知府大人亲自赶来,显示一下他一地父母官,事必躬亲的美德。   明若离看得莫名其妙:“陆大人,这是……”   陆道静笑得客客气气:“明先生莫怪,我听说明先生这里发生命案,第一时间下令所有人赶来。现在的凶徒真是无法无天,连明先生这里,也敢来惹事。明先生放心,本官一定尽快捉拿凶徒,还明先生一个安宁居所。”   “可是,陆大人带这么多人来,是否……”   “明先生,我听说明先生这里广邀江湖豪侠,这其中说不定就有凶手,人数太多,动辄有变,所以我特地带了一千官兵前来维持秩序,另外还有三千官兵随时听调,如果有人敢于胡闹,自恃艺高,杀人斗殴,影响破案,立刻锁拿,决不宽容。”陆道静一边对着明若离说着客套话,一边侧头,给了闻讯跑来的容若一个恭敬的笑脸。   到了这个地步,谁还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容若让苏良通知陆道静尽起官兵,这些官兵们四下一围,前院那帮江湖客,再怎么样,也不好当着这么多官兵的面动手乱打,不能动手,自然也就闹不出人命来了。   本来明若离搞了这么一出招徒大会,弄得武林人士自相残杀,不过武林中人自起纷争,官府也不好强行过问。容若正好藉一个命案,给了陆道静绝好的借口,可以带兵进驻,很自然的镇住了局面,阻住了杀伐,同时也让明月等人,碍于王法,不好自己胡乱报仇,又可以让大量官兵进驻明月居,有官方势力看着,就算日月堂另有阴谋,也不好施展。   一举数得,当得好心机。   这些小算盘,老江湖们自是一清二楚,只是谁也不说出来。   陆道静装模作样,指挥破案。手下自有老于刑名的捕头,亲自查看犯罪现场,开始了破案的工作。   容若自己也在一旁凑热闹,东问西问,左查右查。   大家对容若寄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可惜的是,容若和每一个人聊天,聊得口干舌燥,没找到一丝一毫有利的线索。容若在地上又爬来爬去,把裤子都磨破了,还是没看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对清风的审问没有任何突破,最后得出的结论,他的确只是锦衣楼派到月流道偷学武功的内奸而已,和谋杀案实在不太可能有关系。   在浪费了太多时间之后,大家对于容若热切的期待早就冷下来,人们渐渐从他身边散开。   苏良忍不住讥讽他:“行了,你没本事就别装本事了,谁也不指望你查出真相来。”   容若大急,一跃而起,厉声说:“真相只有一个,我以我爷爷……”   他顿了一下,忽然间记不起萧若的亲爷爷叫什么,而他自己是孤儿,根本没爷爷,所以干咳了一声,含糊念了个谁也听不清的词混过去:“……的名义起誓,一定要把凶手绳之以法。”   容若是真心想要尽力解开谋杀的谜团,可是他忘记了,在所有推理故事中,谋杀案发生的速度,至少在前期总比侦探的推理要快得多。   就在他还在四处乱转,想找线索的时候,另一个真正震动他心灵的死亡,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   噩耗传来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他还在拖着大家,一个个地聊天,细找线索,其他人各有各的事做,人人神色虽凝重,倒也不致太紧张。   本来已问过公事,耽误大半天之后又离开的陆道静再次来到日月堂。这位知府大人,脸色僵硬,神色恍惚,动作呆滞到任何人一眼看到他,就知道必是出了大事。   容若第一个扑上去,抓住他问:“陆大人,出了什么事,莫非……”他心中一冷,急急道:“找到韵如了,她出事了吗?”   他想不出除此之外,有什么事,可以把一方父母官吓成这个样子。   陆道静脸色发白地摇摇头:“并没有找到夫人。”   容若一阵失望,却又松了一口气,至少楚韵如并不曾出事,这心情略一放松,才问:“那是什么事?”   陆道静缓缓移开目光,看向萧遥:“请问萧公子,尊夫人昨晚是不是乘画舫于月影湖中游乐?”   容若心下一沉,而萧遥也是脸色微变,徐徐道:“我昨天出门之时,她确实说要去游湖。”   陆道静张张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今日一早就有一艘画舫,在月影湖中,一动不动,看不到任何人走动,有人好奇上去一看,发现……”他深深叹了口气:“发现了一具女尸,经人认看,极有可能是萧夫人。”   容若心中一震,两耳一阵嗡嗡乱响,失神地松开手,又觉身子从后面被一股大力一撞,踉跄冲出好几步,若非性德伸手扶住,几乎跌倒。   萧遥猛然冲过来,撞开容若,一把抓住陆道静的手臂,两眼霎时通红一片,几乎是有些凶狠地大喝:“你说什么?”   陆道静痛得脸色青白,几乎没惨叫出声,勉力支持着说:“萧夫人名动济州,风采无人不识,我亲自去验看过,应不致认错。”   萧遥听而不闻,死死瞪住陆道静,牙关咬得咯咯直响,抓住他手臂的手不断用力,力气大到手背上不断有青筋迸起。   陆道静痛得失声叫痛,萧遥却还浑如不觉。   旁边人虽不少,但一来同情萧遥丧妻之痛,二来,也多少有人风闻萧遥是前王爷的事实,都不好动手去拉扯,只一迳呼唤劝慰不停。   容若本也心中伤痛,对这忽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难以承受。一阵恍惚难过后,被一大堆人的叫唤声惊醒,再看萧遥情形,知他看来虽凶恶,实际上受刺激太大,根本已失去思考能力,只是下意识地做出凶狠的样子,别人的叫声,别人的动作,根本听不到、看不见,只会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下去。   容若在仁爱医院见过许多为亲人死亡伤心难过的家属,历多死别生离,对处理这种事略有经验,狠一狠心,扑上去,用力一记耳光打过去:“你冷静一点,再不放手,陆大人的手臂都要断了。”   萧遥被容若打得后退一步,脸上迅速浮起五个鲜红的指印,本来狂乱的眼神终于沉静下去,而脸色在霎时间就惨白若纸。   他嘴唇动了动,对着容若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慢慢转头,看向陆道静。   陆道静吓得后退一步,有些哆嗦地说:“萧夫人的遗体我还不敢擅动,仍在画舫之上,萧公子你……”   萧遥牵动唇角,惨然一笑,然后一张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容若低低惊呼一声。   萧遥听而不闻,目光呆呆望着前方,摇摇晃晃往前走,神色恍惚,步子散乱,让人担心他随时会跌倒。   有许多人在后面叫他的名字,他却还是一步步向前走,越走越快。   容若冲过去,伸手想扶他,却又被他头也不回,一手推开。   萧遥变走为跑,越行越快,转眼冲出后院,奔往前院。   容若跟在后面叫:“你去哪?”   “我去见她。”   容若哪里还顾得上日月堂的事,跺脚就跟过去,满心想要劝慰,却觉这等伤情之事,几无可劝说,只能默默陪伴在萧遥身旁。他沉默地看萧遥一路奔行,一路上不断低下头,以手掩口,但指间溢出的鲜红,却是如此触目惊心,点点滴滴洒落一路。   要有多深的情,才有这无尽心头的血,要流尽多少血,才能染红这一条伤心路?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十一集 意外重任 第一章 伤情之死   月影湖,整个济州城最美丽的地方,有过无数诗、无数画、无数美人的传说。   而今湖头柳依旧,湖中水依旧,湖心的画舫中却再没有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再没有倾倒整个济州城的琴音箫曲,诗词吟唱。   画舫里明显曾发生一番激烈的纠缠争斗。   桌翻椅倒琴断墨泼,壁上几幅价值不菲的才子名画,或被划伤,或被撕破,足以让所有识货的人为之深深叹息。   但是这一切,萧遥都看不见。   登上画舫,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司马芸娘。   那个仰躺在地上,紧闭双目,再也不会吟诗,再也不能弹琴,再不能伴他共看落日,同游碧湖的女子。   在这一刻,他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司马芸娘身上一袭翠罗衫有了多处破损,露出胸前肩头几处雪一般的肌肤,发散钗乱,几缕黑发覆在脸上,却掩不住玉一般的娇颜上那安静的笑靥。如果不是她双手紧握着胸前的一把匕首,几乎让人以为,她不过是沉睡在一场梦中,而不是已香消玉殒于一次可怕的杀戮。   那柄上镶着宝珠的匕首锋刃处已深深没入了她的胸口,血流得并不多,点点滴滴的红色,也只不过悄悄染红了胸前一小片衣襟,仿佛只是衣裳上一朵血色的绣花。   萧遥慢慢跪坐到她的身旁,出神般凝视她安详的面容,静静地伸手为她拉好衣襟,整理那散乱的发丝,动作温柔如每一个清晨,他为她画眉时的笑容。   她死去时脸上的笑容,他熟悉异常。多年前,太庙之外,她长跪不起,见他到来,仰首对他一笑。   她剪发断情,扬长出京,闻他追来,回眸对他一笑。   这匕首,他也见过。   皇宫重宝,大内御用,她曾用它,斩断流云秀发,决然出京。   他抛王爵,舍富贵,也只带了这一把匕首、一缕乌发,单骑追寻,从此相伴天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这与他携手相伴,誓许终生的女子,带着这样安然的笑容,把这斩情的匕首,刺进自己的心口。   容若自认轻功不错,没想到一路上几乎被情急飞奔的萧遥给甩下来。等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跳上画舫时,就看到萧遥微微蹲下去,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抱起司马芸娘无力的身躯,缓缓护入怀中,再不松开。   容若上前两步,却又顿住,几不忍去查看那已死的佳人。   仿佛就在昨日,她还在暖暖烛火下,笑语安慰自己怅然的心怀,而今,却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不敢想像这一刻萧遥的心境,不敢看这一瞬萧遥的表情。只觉满胸愤闷痛楚,恨不得仰天长啸,痛呼高喊,只觉得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为什么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死亡的伤痛,就如此钻心而起。   “容公子。”一直守在画舫上的捕头低声说:“刚才我们四下查看过了,这好像是……”   他顿了一顿,才把声音压得更低道:“有人非礼萧夫人,萧夫人抵抗无力,不得不自尽以全贞。”   容若脸色霎时一阵铁青,本来在颤抖的双手猛然握拳,深吸了一口气:“你确定?”   “容公子,我查案多年,自问还有些经验。画舫上有明显的争斗撕打迹象,萧夫人衣裙都破了,而且明显是手撕破的,若只是纯粹要谋害萧夫人,绝不会如此。而且那把匕首,据我们审问萧夫人的丫鬟茗秋,也知本是夫人自己贴身之物。”   容若眼神一凝,死死盯着他,声音低沉得像是自齿间挤出来的:“我要知道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画舫被发现时,一个人也没有,我已经让人把曾与萧夫人同舫游玩的客人一起找来。另外,还派了人,在这附近查问,每一个从昨天到今天出现在这一带的人。公子放心,凶手一定很快可以找到……”   容若心中一阵混乱,痛苦、悲伤、愤恨,几乎不能清醒地整理思绪,更没有办法对于破案的工作做任何有建设性的提议。   而这个时候,一直抱着司马芸娘的萧遥已经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容若怔怔地望着萧遥。   萧遥的眼睛只是爱怜地低头凝视着怀中的人,脚步木然地往外走,恍似再不知身外之事。   “你去哪里?”在萧遥和自己擦肩而过时,容若终于忍不住开口。   “回家。”淡淡的声音飘忽地响了起来。   “可是……”捕头忙张嘴说:“现场还要细查,如果验尸的话,也许可以找到新的线索。”   萧遥猛然抬头,本来充满温柔的眼神里却已一片血红,森然道:“谁敢碰她一根头发,我就杀了谁。”   没有人敢怀疑他说这句话时的决心,捕头一声不吭,退到一旁去了。   本来很多凶案的受害者也是坚决不愿仵作验尸,扰及亡灵的,如果死者是女子,反对的更多,更何况以萧遥曾经的身份而言,更不会让别人验看亡妻的身体。   他已尽职提醒过也就是了,还不至于自找麻烦,硬要拦住萧遥不让他带司马芸娘的尸体离去。   容若皱皱眉,无声地跟着萧遥下了画舫,就听到有人唤:“容若。”   容若闻声抬头,见性德静静站在岸边的身影。   不知是阳光太耀眼,还是自己的双眸这一瞬掠起了泪光,容若几乎是非常清楚地看到那永远七情不动的人工智能体脸上真切的关怀。然后在下一刻,一切表情,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冷漠不带丝毫情绪。   容若靠近他,声音低沉,眼神迷乱:“性德,我很害怕,看到二嫂她……我忽然间想到了韵如,如果韵如也遇到同样的事……”   他惨然一笑:“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事。性德,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这一切背后的人是谁,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韵如人在哪里?以二嫂的身份,竟会遇到这样的事,那么韵如呢?”   性德凝视他,眼神清明如冰雪:“她不会有事。”   “是,她一定不会有事。”容若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仿佛这样可以给自己更多的力量,然后回头,快步追上了萧遥。   他没有劝慰萧遥,真正伤到极处,任何言词都是无力的,他无力劝他,只能无声地一路陪伴他。   萧遥的住处在城东的听云阁。并不特别大的园林,但有极雅致清新的花园,和一座据说时时高朋满座,弦乐不绝的厅堂,还有后园里精雅趣致的小楼。   不知多少回,那一对传说中最深情的夫妇,倚楼扶栏,听雨观云。   而今楼头,唯有伤心人,怀抱着魂断的妻子。   一楼的大门一直紧紧关闭着,不管任何尊贵的客人,都无法让它再次打开。一如小楼主人那似是就此封闭,永远不能再开的心。   就连容若都被关在大门外头进不去,几次三番想要硬闯,又觉不忍。   就这样,转眼一天一夜就过去了。   小楼的门一直没有打开,萧遥怀抱着司马芸娘不饮不食不言不动也足足有一天一夜了。   容若想尽办法,从窗口翻进房间里,在萧遥身旁又说又劝,弄至口干舌燥,也不能叫他动容分毫。   司马芸娘名动济州,这忽然身亡,更不知惊动多少人。   无数名士、乡绅,还有本城官员们,都来致意。谢远之、柳清扬、明若离,还有在明月居暂住的一干武林人物,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也多来拜望。   只是萧遥闭门不理,容若也无心应酬。   幸好被容若留在家中的苏意娘还有凝香、侍月闻得如此大变,也都赶来帮忙。上下打点,左右应酬,全是苏意娘一力操持。   她是济州名妓,与高官显贵交往甚多,练出长袖善舞的功夫,一天应酬下来,倒也不曾失礼。   只是芸娘之死,令得济州无数名士才子怅然而叹,也令得几个知道萧遥真实身份的痴情女儿悲楚莫名。   传说中最美丽的爱情,最坚贞的夫妻,深闺女子最向往的梦,被摧毁时,也往往更加震动人心。   来表示关怀慰问的人,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多少也都摇几下头,叹几声气,表达一番自己的感慨,之后也就一一离去。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各人有各人的世界,原本也没有几个人会因为别人的生死而打乱自己的生活。   只有谢瑶晶,听说消息,像一阵风也似的赶来,拚命地拍着小楼门,想要进去面对萧遥。   萧遥在小楼里关了一天一夜,她在小楼门外,叫了一天一夜,眼圈通红,泪流不止。萧遥没有哭,她却似是替萧遥把那一份眼泪都流尽了。   谢家几次三番派人来接她,连谢远之都亲自来找她,她也不肯理会,死也不走。最终还是从窗户翻进小楼二楼的容若心软,下楼开了门,还不及开口打一声招呼,满眼是泪的谢瑶晶已是风一般从他身边冲过,一路飞快上楼,气也不喘一口地直奔到萧遥身边。   可是萧遥眼中却仍然只有怀中冰冷的尸体,对于身外之事,仿佛一无所觉。   谢瑶晶颤抖着想要开口劝说,最后却是未开言,泪先流,只怔怔跪坐在萧遥身旁。   萧遥望着司马芸娘的尸体,欲哭无泪。   她凝望萧遥悲伤的脸,欲劝反泣。   这样的情形,看得容若一阵心酸,不声不响地退了出来。   苏意娘在外间厅堂处接待来客,身边让凝香和侍月帮忙应酬,苏良和赵仪还留在明月居里观察情况,都没有来,容若身边只得性德一人相陪。   容若低声对性德说:“帮我看着他,别让他出事了。”   性德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容若惨然一笑,迈步往前厅而去。   厅里来客众多,纷至沓来,嘴里说的都是些毫无建树的客套话,不冷不热的惋惜,装腔作势的哀叹。   苏意娘哀而不伤地一一应对,凝香、侍月来去奉茶。萧家原本有一个仆妇、一个丫头、两个长随、一个厨娘,被官差盘问了一整天之后,便去忙着挂白幡、置灵堂,全都忙得团团转。   容若心中却觉愤闷无比,斯人已逝,存者独伤,满座衣冠,有几人真心悲叹,那一句句冠冕堂皇的哀叹话语,听来直似一场笑话。   后方小楼,情伤心伤,生不如死;前方厅堂,宾客如云,来往忙碌。隔着一条小小曲径,便如隔着一个世界,隔出了一片真情和一场闹剧,让人只觉荒唐。   厅里忙乱的人无论主客还是仆人,看到了他,有人大声打招呼,有人拱手行礼,容若却再没了应酬的心情,只觉意懒心灰,挥挥手,对苏意娘做了个不必理会自己的手势,转身又出来了。   他一个人,自己跑到厨房,找到了一大壶酒,一仰头,对着喝了一口。   火热的酒下喉,如一把烧红的刀,忽然间在胸中翻搅起来,这莫名的痛楚,让他一仰头,复又大口饮下差不多半瓶酒。   容若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躲在厨房的角落里到底喝了多久,只知道,当他走出厨房时,天色已是暗沉沉一片。   抬头望天,今夜依然有星有月,有云有风,苍天无觉,可知人间生离死别苦。   小楼那边,只有谢瑶晶时断时续的哭声和劝声。   “萧大哥,求求你,吃点东西吧!”   “萧大哥,你这个样子,芸娘姐姐会难过的。”   “萧大哥……”   容若闭上眼,努力想要抑止住胸间翻涌的悲楚,然后一振臂,跃上厨房旁边的一棵大树。   站在高处遥望,夜深沉时,繁华如斯的济州城,也被吞没在一片可怕的黑暗中,四周暗沉沉一片,只有前方厅堂处,仍有无数光芒和喧哗。   直到这个时候,来吊唁的人居然还没走完。   萧遥的旧身份,司马芸娘的名声,果然影响力不小。   这么快厅堂处已是一片苍凉的白色,遥遥传来念经呢喃之声,真不知道该不该夸苏意娘太能干,应酬之余,竟是将做法事的和尚、道人都已请到了。   想来司马芸娘的后事,有这样聪明能干的人操持,必然风光无比吧!只是这又有什么意思。   容若复又有些讥嘲地笑笑,拿起手里不知第几壶的酒,仰头而饮。   酒渍湿透他的衣襟,酒意染红他的双眸,却仍然没有醉。   明明是酒量不好的人,是否真因为这些日子的应酬来往,练出了好酒量,想醉想忘,想不再面对死亡,不再担忧离人的时候,偏偏醉不了。   夜风乍起,如他此刻翻覆不定的心怀。   当那一声轻柔如水,怅然如风的叹息响起时,容若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已经醉去,才在醉里,梦到离人归来,听到那依依叹息。   他猛然一怔,然后,松手。酒壶从他无力的指间跌落。   他在树上跳起来:“谁?”   小楼处有悲伤哭泣,前厅里经文诵成一片,这样的喧哗,却衬得四方寂寂,天地冷冷,看不到别的人影,听不见其他声息。   容若几乎以为,刚才真的只是幻觉,却又不甘心地大叫:“是谁,韵如,是不是你来了?”   除了悲伤的哭泣,和超然的诵经声,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天地苍茫,沉沉黑暗里,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希望,看不见玉人。   容若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向前伸出手,对着虚空方向,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脸色一变,身子一晃,双手按下胸口,闭上双目,整个人像一片失去依凭的落叶,自树梢跌落向尘埃。   黑暗里一道影子一掠而近,伸手在容若腰间一挽,止住他失控跌落的身体。   容若在同一时间睁目,出手如电,紧紧抱住她,掌中美好的触感,和怀里柔软的身躯,让他心中一阵激动:“韵如,我终于见到你了。”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胸前猛然爆发出来,痛得他惨叫一声,身不由己往后跌去。   即使痛到这个地步,他那紧抱的手臂竟然不肯松开,这一瞬,他完全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只知道,要紧紧拥住那生命中至爱的人,哪怕被人打死了,也不能再松手。   可是那被他抱住的身体,却似忽然间变得滑溜溜完全不受力,像鱼一般从他掌中往外滑。   胸口受击,身不由己往外跌,双臂用力,却抱不住人,狂乱中,他十指乱抓,“嘶嘶”连声地带起大片被撕开的衣裳,往后跌去。   容若被震得飞跌去足足一丈多,后背撞到墙上,一阵剧痛,喉头一甜,几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人才跌到地上,跌个灰头土脸,晕沉沉,迷茫茫一片。   他却顾不得伤痛,挣扎着站起,忙乱晃着头,试图让因为被震而晕乱的眼神重新清明过来,似是唯恐这一刻的耽误就让那生命中至爱的女子就此逝去。   “韵如,你别走……”头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已是失声大叫,然后在看清那深夜树下,凝立人影的下一刻,吓得几乎重新一屁股坐到地上:“是你!”   董嫣然一生从不曾狼狈到这个地步。   她年少艺高,当世少有,武功文才,都是上上之选,从不把江湖名利、朝中荣辱放在心上,被君王青眼,宠辱不惊,猎场风云,从容应对,千里暗护,艰辛受尽,同样不放在心上。   原以为,这一颗心安然如水,静对日升月落,任人事浮沉,也不会有动摇之日,没想到,生平第一次情绪失控,只是因为一个相貌平凡,武功低劣,才智也未必见佳的男子,半醉佯狂的一抱。   对于他,她从无好感。   任他泼天富贵,至尊之位,在她眼中,一如草芥。   猎场相救,一路守护,不过是为父亲请托,她的心,从来只有明山秀水,万里长风,世间英才无数,也不曾留驻心间。更何况,容若如此平凡人物,纵然戴着皇帝的光环,对她,也如水过无痕,根本不能对她的心灵有任何影响。   一路行来,一路远远观望,看他嘻闹,看他玩笑。看得出他的武功悟性才智和他的容貌都不过平平而已,对他的感觉,也只有一个“平”字罢了。   就算是当日与楚韵如私语交谈,对于楚韵如的执爱略有不解,但对容若的感觉,也还是平淡如常,并不会因为楚韵如而对容若更加注意。   一直以来,只是冷眼旁观,什么行刺暗杀,什么明争暗斗,什么阴谋陷阱,她都不曾在意,就算一路明里暗里,发现了许多人、许多事,只要不伤到容若的性命,她都谨守着不插手,不出面的原则。   容若从树上跌下来,明明不会有性命之忧,她却偏偏现了身,出了手。   那一瞬间的不忍从何而来,那一瞬间的冲动,简直已不似她董嫣然。   或许只是长时间的悄悄追随,遥遥看着一位帝王与身边的丫鬟下人,打闹无忌,多年轻淡自持的心,在不知不觉中,也略略沾染了红尘。   或许是看他以帝王之尊,却执着地在意每一个人的生死,不顾一切地陷进一场场莫名的争斗里,只为了保护一些,本来就争强斗狠,并不把性命当回事的人,茫然不解中,却又觉得有些隐隐的宽怀。   或许是看一个可以拥尽天下美女的男子,执着的寻觅,深切的痛楚,不悔的真心,略略牵动了只有女儿家才会有的一缕柔肠,一点怜惜。   或许,只是因为,今夜,月儿太明亮,晚风太柔和,或许,只是因他树头狂饮那一瞬的悲凉,引发她一刹那的动摇,在不知不觉间,一丝轻微的叹息,换来他执着的呼唤,失控的坠落,让她莫名地心肠一软,一路相随以来,第一次现身在他面前,伸手一扶。   那一刻,仅仅只是不忍他跌落树下,那一瞬,根本没有思考任何别的事。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忆起那一夜,那一刻,总是刻骨铭心,仍然不知道,对那忽然间跃出的一次伸手,是无悔,还是后悔。   但是,在当时,在那个夜晚,她仍然还只是一笑嫣然,身怀绝世之艺,淡看风起云涌的女子,纵然是伸手相扶,也只为一时不忍。   然后这一次的不忍,却惹来那男子激烈到极点的拥抱。   她伸手去扶他,手还挽在他的腰上,人还并肩于半空,还不及有任何动作,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一身绝艺不及施展,一生清淡,生平第一次,与男子如此肌肤相贴,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身体的温度。   所有的定力,所有的淡漠,化成一瞬的愤怒与无措。   她几乎想也不想,一掌拍向容若的胸膛。   如果不是最后一瞬,她想起容若皇帝的身份,临时收回九成力量,容若当场就要被她打死。   纵然如此,容若还是被打得往后飞跌。   容若下意识抓紧她,她却在同时施展卸字诀,轻易从容若怀中脱身。   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容若的指甲简直比女人还锋利,情急间,双手乱抓,竟把她的衣衫整个撕破了。   她的绝世武功,她的不俗才智,她的非凡学识,通通化成云烟,消得一干二净,只觉怒气升腾,羞愤已极,可唯一能做的,却也只是像任何普通女子一般,伸手护住忽然间裸露出来的胸膛,愤愤瞪着容若,如果不是这时动手不便,她就一剑把容若宰了,才不管他是不是皇帝。 第二章 嫣然美姝   容若半是酒醉,半是思念,半是悲伤,半是受伤,直到这时,才摇摇晃晃站好,等到真正看清董嫣然时,全身一颤,什么酒意都飞走了,立刻恢复了十二万分的清醒。   “天啊!是你?”   这样的不可置信,又震惊莫名。   这是容若第三次见到董嫣然。   初次相会,长街救美,只以为她是普通美貌女子,清雅娇柔,望之生怜。叫他一时热血激荡,头脑发热,不知死活地跑出来,挺身相护。   二次相会,大猎之时,初时柔美依旧,倏然英风四射,绝世的武功,绝世的锋芒,足以让所有男子倾心折服,奈何那时,他一心一意都在楚韵如身上,纵是九天仙女现世,也不会再有力气去注意了。   而今月下相逢,他一心思恋着不告而别的妻子,甚至故意跌落树下,引她现身,全力拉住,却哪知一时认错,再抬头时,又见满眼月华。   月在天边,但董嫣然如水明眸,傲雪霜华,竟是比月色还皎洁,比月光还耀眼。偏又粉面含怒,清眸带恨,又给她欺霜傲雪的容色里,另添了一种别样的嫣红。   纵是容若已见多绝色,又心有所属,这月下的一凝眸,竟也是再一次,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个大大的艳。   他先是震惊,后是惊艳,再是惊乱,双手无意识地乱挥:“你,怎么是你……”   这一挥手,被他撕破的衣襟,更是漫天飞舞。   董嫣然看得几乎没气晕过去,这男人如此作为,简直就似专门要刺激她一般。   容若一挥手,忽然感觉手上有东西,一低头,凝神看去,原来是被他撕下来的衣襟,再抬头,直到这时,人才从刚才的震惊中醒过来,这才清醒地看到董嫣然雪一般的肌肤,在如许月色下,几乎有一种隐隐的光泽。   自胸而上的衣服全被撕下来,累得她一双纤手,无措地掩在胸前,却又掩不尽那无穷的曼妙之美,更显得双肩柔美,纤滑如雪。   只要是男人,见了此等情形,没有不受震动的。   容若无意识地后退一步,只觉让人当胸打了一拳一般,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董嫣然也是满面通红,什么高手风范,通通丢到爪哇国,羞恼至极,也更加惊慌失措。   容若一怔之后,脸也红了起来,简直像要滴出血来一般,人也一跃而起,直扑向董嫣然。   董嫣然俏脸一变,明眸中射出凌厉的光芒,双手犹自掩在胸前,人却飘飘跃起,衣带曼然,裙角飘飘,纤足隐在裙影中,对着容若踢过去。   这一记普通的裙里脚,由她施出来,竟带出一缕飘然出世的仙气,裙角飞扬,完全把她脚下的动作掩住,让人根本无法察觉。   事实上,以董嫣然的武功而论,就算容若察觉她这一脚踢来,也根本拦不住,这一脚真正挨得结结实实,当即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人再次往后飞跌出去。凭容若还算不错的轻功,却根本没有任何把住桩的机会,重重跌在地上,第二口血又吐了出来。   不过,容若虽然挨了一记狠的,本来的目的却已达到了。   他人扑过去时,已双手拉住衣襟,猛然一扯,扯脱玉扣,顺手就脱了下来。挨脚的那一刻,一挥手,把自己的外袍向董嫣然抛过去。   董嫣然一脚踢实,才见他的外衣抛过来,心中一惊,本能地借踢出一脚的力量复又跃去,半空中接住那一件外袍,随手罩在身上,掩住无限妙景,双手方才得回自由,心下却一阵惊惶。   她道容若是色迷心窍,狂蛮无理,没想到,这人美色当前,第一个想到的,却是为她解窘。   她踢他一脚之时,他却还在为她着想。   心间一动,她身形微晃,已掠至容若身边,俯身就要扶他起来:“你怎么样?”   生平第一次,声音里有了真正的惊惶与羞惭。   容若掩着唇,用力咳嗽,满手都是鲜血。他素来晕血,这回看到的满手鲜红,还是自己的鲜血,自然脸色猛地苍白起来,如果这时他还站着,怕也要腿软倒在地上了。   耳旁听得佳人殷殷询问,他忙忍着晕眩,放下染满了血的左手,故作无所谓地在衣襟上一擦,右手拿出一块帕子来,擦着嘴上的血,又抬头对董嫣然一笑:“董姑娘,你的武功真是高明得很啊!我对你的钦佩简直如曲河之水,滔滔不绝。”   董嫣然见他伤成这样,却还说笑如常,浑若无事,明知他是不想让自己难过,故意轻松说笑,也就更加羞悔,无声地把纤柔的手掌按在容若肩膀上,精纯无比的内气悄然渡了过去。   容若只觉一股至柔至暖的力量自肩头传来,所过之处,翻腾的血气立时平息下来,全身上下,三万八千个毛孔,无不舒畅,忍不住颇享受地深吸一口气。   原来,武林小说中,绝世高手,给别人渡气疗伤,效果比在现代找美丽女郎给你做桑拿按摩还舒服呢!   又觉按在肩上的纤手,柔腕温柔,心间竟是莫名一荡,他忙又抬头道:“我贴身穿了玄丝甲,卸掉了大部分力量,没受什么伤,你不必再为我消耗内力。”   董嫣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言,静静等着内气在容若体内运转三周天,让他所受的内伤好了大半,这才徐徐起身,娇颜如旧,明眸平定,气息轻缓如故。以她的年纪,这样的内力修为,足够让识货的人,失声惊叹了。   不过容若对于这种高深的内功层次根本没什么概念,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脸上热乎乎一片,直似被火烧过一般。   明明破衣受辱的是董嫣然,他倒好像更加不好意思,心跳的速度也快了起来,暗暗感激董嫣然打得他连连吐血,要不然以他这种全身血好像都往上冲的速度,一不小心,弄出鼻血连连,岂非把脸都丢光了。   “皇上,你还有余伤,我叫你的下属来为你治疗。”   “不要声张。”容若连连摇手:“董姑娘,你不是一般武林人,你会在这里出现,我想应该是令尊一片忠义,要你暗中保护我吧!令尊一向把君君臣臣这些事看得极重,要是让人知道你打伤我,惊动人多了,事情传到令尊耳中,只怕难免要埋怨于你。”   董嫣然有一瞬间的动容,眸中异彩微闪。她从没想到,这个看来永远没正经没担当的小皇帝,脑子可以转得这么快,一见她出现,就已猜出她的来意,并且在被她打伤后,还可以立刻为她设想,不让她见责于生父。   这世间,竟会有人有这样宽容的胸怀,这般体贴的心思。   她心神微微激荡,双手扶着容若从地上起来:“是我不好,伤及皇上。”   “哪有的事,当然是我不好,我要不是把你误当成韵如……”容若神色微黯,却又立时笑道:“都怪我自己轻浮,冒犯了姑娘。好在董姑娘你也是江湖儿女,想必不会过于计较这种小事,就原谅我一次,把这事忘了吧!”   明明受伤的人是他,他却笑嘻嘻把过错全揽做自己的,反倒要让人原谅自己。   这般言词,叫人啼笑皆非,却又觉心中莫名一暖:“皇上……”   “不要叫我皇上了。”容若笑道:“我只不过是挂个名而已,根本不干正事的。你若不介意,可以唤我现在的名字,容若。”   董嫣然本也是不太把君臣分际放在心上之人,只一笑便改口道:“容公子。”   容若大喜:“董小姐果然是非常人,所有知道我以前那无聊身份的人里,就只有你最好最洒脱,立刻就改口,想当初,让韵如叫我的名字,她还……”   一说到楚韵如,容若本来满脸的笑容忽地一僵,心间一沉,原本的轻松,原本的激动,原本淡淡的绮念,即时化做了盈满胸膛的无力感,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夜色沉沉,夜风袭人,这一声叹,恍似在这漫漫夜风中,传了千年,传了万载,才忽自心间浮起,耳畔乍听。   董嫣然心头一软,脱口道:“容公子,你不要难过了,我知道夫人在哪里。”   容若全身一震,猛然探手抓住她的皓腕:“你知道她在哪里?”   容若出手虽快,但以董嫣然的武功,绝对可以轻松躲开,但不知为什么,偏偏没躲开。竟是眼睁睁看这一双男子的手,把自己的纤手牢牢握住,清晰地感受到他掌中的温暖,越来越紧的力量,这才心中怦然一震,用力一挣。   容若这里也发现自己失态,慌忙松手,一时间手忙脚乱,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董……姑娘……对不……起……我……”   董嫣然待要生气,却又见这个占足了便宜的男子比自己这被占便宜的女儿家还要慌乱,原本的羞怒,却又变作了轻松,反觉有些好笑了:“公子思念夫人情切,一时失态,也不是大事,公子不必太介意。”   容若红着脸干笑,想要客套几句,却到底斗不过满心的焦虑,还是情切地问:“你真的知道韵如在哪里吗?”   董嫣然点头道:“我爹让我一路上保护公子,所以我一直远远跟随,不敢稍离,那夜见夫人投入湖中,所以出手相助,曾和夫人有过长谈。”   容若心中一激动,差一点又忍不住伸手去抓住她大声追问了,好在手伸到一半,回过神来,口中却还是连连催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没有。”董嫣然低声道:“我追问过,但是夫人她……”   她细细将当日与楚韵如的交谈重复一遍,只将涉及到自己对容若看法的一些对话省去。   容若听得时忧时喜,听到楚韵如一番情意时,心间感动,喜动颜色,听到楚韵如执意要离开时,却是又忧又急,听到董嫣然追问原因无果时,更是心中茫然焦虑。   容若一时忍不住,抬手狠狠地捶自己的脑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我有什么事情做错了,她既心里这么爱我,为什么还是要走。”   董嫣然初时低声劝慰:“我将夫人安排去庵堂居住,因为承诺过夫人,所以一直没有去找过她。而官府的搜索范围,虽然也同样包括了庵堂,不过庵中的师太,自然有办法可以瞒天过海,因此夫人才能安然躲藏。不过,她既然不肯远离济州,想必是不愿远离你的,公子你何不……”   此时她怜惜容若,倒也顾不得对楚韵如的诺言了。而且,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成全人家夫妻团圆,本就是大功德,又何必一定要看人分离苦痛。   容若得她点醒,立刻跳了起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找她,再不让她离开我。”   他心情激动,一顿足,就飞掠起来,情急间,竟是要直接施尽轻功,去见楚韵如。   董嫣然被他这纯然的急切所打动,暗自一笑,正要跟上。没料到容若那疾掠的身影在空中一晃,翻了个筋斗,重又落了下来。   “容公子?”   容若凝望小楼上,那一点黯淡灯光:“二哥这个样子,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他眼望小楼,脸上表情极是痛苦,眼神里有着苦痛的挣扎,双拳松了又握,握了再松。   就算是董嫣然一个局外人,也看得出他有多么矛盾。   一边是心心念念,日夜难忘的妻子,马上就可以相会,无论如何,一时半刻也不愿耽误,一边却是手足骨肉,血脉相连的兄长,随时有可能伤痛过度,殉情而亡。   这样残酷的选择,叫人情何以堪。   最终容若一咬牙道:“我不能抛下二哥,而且,这个时候,济州城里,随时会有变乱发生,明月居中,几百个江湖豪客聚在一起,天知道,暗处的人要搞什么阴谋,谋杀案会不会接二连三的出现,这些事我都不能不管,如果这时去找韵如,让她知道我身在险地,必要前来与我共当,还不如暂时不去见她,等我这边一切处理妥当……”   说这话时,他心中直有千万魔焰焚烧。韵如韵如,思思切切了这么久,还以为知道了她的消息,心中会安定一点,可是明知佳人何在,却不能相见的痛苦,更是让人几乎想要疯掉。   可就算是真心爱她,也不能因为爱她,就不顾其他人的生死,就不再理会亲人的祸福。   更何况正因为太喜爱她,更加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处于险地。   董嫣然听出他种种苦心,心头恻然,却又微微不解:“萧遥之事,公子定不能袖手旁观的,但是明月居中事,不过江湖事耳,纵有阴谋,也是江湖之争,公子何等身份,为何一定要陷身于其中?”   “我不管什么江湖人还是平民,我只知道,他们都是人,而且还是大楚国的子民,我虽不管事,总还是楚国的皇帝,所有的楚人,都是我的子民,每一个人的生命,我同样珍惜。”容若淡淡道:“君王也好,平民也罢,生命都只有一次,谁也不比谁高贵。就算是江湖人自寻烦恼,自讨苦吃,为贪死,为贪亡,但事情既然发生在我眼前,我就不能当做不知道,受害的人不管是谁,我都不能让死亡再延续下去。动手的人不管是谁,我都不会坐视杀戮开始。”   这番奇异的论调,让董嫣然清明的眸子,在月光下,倏然亮起比明月更灿亮的光芒,却又在一瞬之后,消失无迹。   容若干笑一声,抓抓头发:“很蠢,很自不量力是吗?我武功不高,才智不足,什么都做不了,偏要自以为是救世主。如果不是仗着有官府势力撑腰,我根本什么也不是。”   董嫣然微微摇头,凝眸望他:“你是我所见过,最好的人。”   一语出口,忽然想起,当日,楚韵如也曾这般说过他,自己听了,只觉好笑,此时说来,却又流畅得直如在心头流出的话一般。   而她,甚至不曾称他一声“公子”,而直接唤他做“你”,即使不是君王,而是普通的江湖相交,这样的礼数,也不可有错,可是刚才,她竟忘记了。   容若听她这样一句话,也是一怔。这话语虽淡,语气中的诚恳,却可以让人清楚地感受到。   容若平日虽喜欢四处炫耀、耍宝,一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夸他赞他崇拜他的样子,但不知道是天生害羞,还是因为以前被苏良、赵仪讽刺得太多了,乍听这全出真诚的一句称赞,竟然也是愣了一会儿,才有些慌乱地干咳一声:“这个,呵呵,哈哈,我,那个,其实,谢谢,你夸奖我。”   董嫣然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这样傻乎乎前言不搭后语,忍不住微微一笑,直如风拂柳树,露凝青霜。   看得容若两眼再次发直,好一阵子才在心中哀叫:“天啊!这般女子,简直是生来要男人命的。”   他用力晃晃头,摇掉此刻满脑袋乱成一团的想法,这才眼望董嫣然,神色郑重:“董小姐,我求你一事。”   董嫣然淡淡道:“我爹当初要求我不可轻离公子身旁,必要保护公子安全才是。”   容若知她绝顶聪明,只凭自己一句才开个头的话,已猜出自己的打算,不等自己真的开口,就把门给封住了。   别的事,容若绝不会勉强人,这一次关系他心头所爱,却又不同。他声音低沉,却无限诚恳:“董小姐,我知道你不能违背父命,但我与韵如,夫妻一体,此刻我面对千难万险,心中总是挂念着韵如的安危祸福。虽说,韵如住在董小姐的朋友处,应当绝对安全,但总还是放不下心,这个时候,心中只要有一线牵挂,怕都难以应付目前诡异百变的局势,董小姐难道愿意让我因为计算不到,而中人阴谋吗?请你保护她,请你留在她身旁,有你在,我才可以放心,我才可以全心全意面对眼前的一切,我才可以尽快去寻找她,不管以前的离去是为什么原因而发生,我都会尽我的一切解开这个结。”   “可是……”   “如果你不愿助我,我抛下兄长去寻她,既心中有愧,又怕把她也牵进现在的阴谋风波之中,我不寻她,却又无时无刻记挂着她,总担心她伤痛,害怕她寂寞,唯恐她受伤,哪里还有力量做其他任何事,董小姐……”   董嫣然听这一番至诚言语,终于动容,轻叹一声:“好,我答应你,我去寻她,我会时刻守在她身边,保护她,陪伴她,不让她寂寞,不叫她难过,不令她有危险,直到你把一切处理好,再去见她。”   容若大喜,对着她深深一揖,激动地说:“董姑娘,谢谢你。”   董嫣然侧走一步,不受他的礼,明眸如水凝视他:“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容若欣然道:“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你要好好保护你自己。”   容若一怔。   董嫣然眸光深深,一直看着他:“好好照顾你自己,不要再伤心,不要再寂寞,不要再过份饮酒,不要让萧性德远离你超过五十步内,不要让自己处身于任何危险中,就算是帮别人、救别人,但也要首先顾着自己的安危,你能答应我吗?”   月光柔和,夜风柔和,她言语轻轻,柔和如梦。   容若听得一时神动意驰,半晌才动容无措,低低道:“董姑娘,你……”   “为了楚国,为了你的子民,为了我不必回去受爹爹责怪,也为了你的夫人不必为你伤心难过,你答应我吧!”   轻柔的语声响在耳畔,美丽得像一个梦。   偏偏董嫣然,明眸清瞳,雪玉颜色,俏生生立于面前,叫人知道,竟真有这比梦还美丽的人,站在眼前,用这般容色,这般明眸,这般絮语,织一场绝美的梦。   容若深深凝望她,良久,方道:“我答应。” 第三章 风波又起   黑暗中的人影身体缩成一团,长久的时间,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已与黑暗化为一体。   就算是一直紧紧盯着目标的眼睛里,也务求黯淡,不可精光外泄,让人察觉自己的所在。   身为暗探,永远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观望,然后把所见到的一切,巨细靡遗地传递出去。而自己,就算在阳光下,也永远只是黑暗的一部分。   生命就在这无尽的监视中流走,早已经忘记上一次感慨、上一次叹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唯一要做的,仅仅是监视传达,如此而已。   黑暗中的人徐徐地,几不可察觉地活动着手指,马上,接替他的人就要来了,他可以离开,写下自己监视所得的一切内容,传出去之后就去做必要的休息,之后,重新再来接替这位同伴。   有只手在肩头轻轻一拍。   他本能地点点头,眼睛也不看一下,就要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毫不停留地转身悄然离去。   双方不会交谈一句话,不会有一个手势、一次简单的眼神交流。   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忽然想起,这一次,为什么来接替的同伴完完全全点尘不惊地就拍到了自己的肩膀,以自己多年受密探训练的灵敏耳目,以前可是只要伙伴靠近三步以内,就会发觉的啊!   心间一震的瞬间,他飞快抬头望去,然后眼神沉溺在一双清澈无比却又深不见底的明眸里。   “你在这里监视的期间,没有看到任何特别的人,特别的事。”   轻柔的声音,平定安详,一字字传进心中。   多年的刻苦训练所磨练出来的坚定意志,完全无法对抗这样清明的眼,这样淡定的声音。他一字字复述:“我在这里监视的期间,没有看到任何特别的人,特别的事。”   “皇帝一直一个人在厨房里喝酒,到了晚上,又端了酒跳到树上去喝,期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   他无意识地重复:“皇帝一直一个人在厨房里喝酒,到了晚上,又端了酒跳到树上去喝,期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   “好,现在你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一百,然后睁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一直都在监视皇帝,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他顺从地闭上眼,多年来,一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暗之中,永远提高十二分警惕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安心祥和的表情。   夜风在他们身边吹拂,吹动衣角发丝,吹动旁边大树上的树叶发出细微的声音,一只鸟儿从一片树叶的阴影中飞起,展翅不知要飞向哪一处栖身之所。   可是在它翅膀刚刚展开时,那只刚才还在地上拍别人肩头的手,忽然就到了半空中,到了鸟儿前进的路上。   鸟儿迅速改变方向,往左侧飞去,速度飞快,快得几乎撞到忽然间出现在前方的玉手上。   鸟儿发出鸣叫,再次改变方向,而这回,就真的直接撞到了一只美丽的手掌。   董嫣然足尖微点树梢,身形飘摇而起,恰似月下飞仙,转眼已乘风而去,双手之间,还悠闲地抚摸着一只小小鸟儿,意态安然。   拍掌的声音响在身后。   董嫣然神色不动,身形不变,飘风掠起,似慢实快,转眼已过了不知多少屋宇,多少房舍。   可那清晰的拍掌声,却还是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一直跟在她身后。   “很有趣,这么可爱的鸟儿,居然可以通过飞行的轨迹传递种种不同的消息,比起派人监视,用这种小鸟,更方便许多。不过可惜,世间既有驯鸟之人,便也有擒鸟之手,你说是吗?”   董嫣然没有回头,没有停住飞驰的身法,甚至连抚摸鸟儿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息。   “你的『止水清瞳』功力越来越深了,这好像是我第三次见你施展。第一次你用来逼问杀手,没问出真相。第二次,你现身救了楚韵如,给她指了去处之后,就出手将暗中跟踪她的几伙人全部截下来,并且用止水清瞳修改他们的记忆。而这一回,是第三次,用止水清瞳让所有监视皇帝的人,再次忘记,你这个刚刚现身在皇帝身旁的绝世美女。止水清瞳虽然有动摇人心的力量,但你今晚连续对五个不同组织派来的监视者施展,对你自己的心神也会有一定伤害。毕竟止水清瞳,是让人清心正意的武功,而不是纯为迷惑人心而修练的邪教迷魂术,你以后最好不要做这种容易伤及自身,影响修为的事。我不希望因为你滥用力量,而使我将来,少一对手。”   董嫣然终于止步,回首望夜风中飞扬的一袭雪衣,淡淡道:“多谢先生指教,我记下了。我记得先生此刻的目的,是皇上身边之人,为何却转而追我。”   “因为你的心动了。”雪衣人悠然一笑。   董嫣然沉静的眸子里光华一闪。   “你一派的武功,最重心性安定,万物不萦于怀。你的心已经为容若所动,我很好奇想知道,这对你的将来,有什么影响。如若你的武功就此停步不前,难有寸进,必是我一生之大憾,为报此仇,我总要将那害你至此之人,千刀万剐,方解此恨。”   便是要将一国之主碎尸万段,由他说来,却是闲适从容,就如随意掸掸那一袭无瑕雪衣上的灰尘一般。   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毫不介怀,在这么沉的夜色里,穿一袭如此显眼的如雪白衣,来去从容,仍旧没有人能够发现得了他。   董嫣然淡淡一笑,毫不吃惊,反微微点头:“先生果然眼力高明,我确实心动了。原来大楚国的皇帝,并不是我以为的无能无知不敢担当的小儿,而是如今那个胸怀宽广、情意深挚,重视每一个人性命的容若公子。本门武功,虽首要心绪安定,情怀淡然,世事纷繁,红尘万丈,也不过水过石壁,不留痕迹。但是我终究只是凡人,养性的功夫未达化境,自出师门以来,心绪震动,又何止一次。忠臣烈士,为国舍身,孝子义妇,敬奉长辈,英雄豪士,舍身全义,佳人才子,生死相依,无不是感动人心的大事,无不能叫人心折心动,我不止为容若所动,更为萧性德风姿神采所动,但最叫我心动的,却也是先生绝世武功,愿以五年为期,与先生相约。五年之后,盼能以剑论剑,同先生一战酣然。”   雪衣人目光深深注视她月下清美的容颜、安详的神色,倏得长声大笑起来:“好一个董嫣然,我当你动的不过是小儿女情怀,却原来,还有这般心胸见识,倒不枉我引你为对手。好,你我便定这五年之约,万望你五年之后,剑术真正大成,与我畅快一战。”   董嫣然悠然道:“先生既允定约,那在这五年之内,便该让我自由而行,磨练剑技,不可再行干扰。”   雪衣人笑道:“我何尝干涉过你?不过看得兴起时,偶然说几句话罢了。”   “我此去是要保护楚韵如,但父亲又曾有命要我看顾皇上的安全。我离开他身旁,却又想到他随时会有危险,难免心神不定,影响到武功精进,先生对此,也不在意吗?”   雪衣人失笑:“我答应你,不去寻那皇帝的晦气,不过你要利用我来替你保护他的话,只怕要失望了。我虽执迷剑技,却不是可欺之人,除剑以外,天地之间,还有其他重视之事,岂能为了剑,被你骗去做皇帝的保镖。”   董嫣然凝望他,淡淡道:“先生心中,除剑之外,尚有别物?若是如此,则五年之后,我必胜先生。”   雪衣人眼神一凝,神色微动,眸中有无匹的宝剑锋芒闪动,一瞬间,他的人就化做了一把剑。   董嫣然恍惚间只觉有一把罕世宝剑,随时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劈而来。   她拼尽全力,才勉强守住心神,没有在如此神剑威芒下后退半步,却也暗中汗湿衣衫。   雪衣人神色肃然只是短短一瞬,然后又淡淡一笑,微微摇头:“也许你是对的吧!五年之后,你要能胜我,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董嫣然暗暗叹息,她刚才一句话,直指他心灵中的弱点,但他仍能迅速回复常态,可见此人的心神圆融,几达到坚不可摧的地步,有这样的敌人,真叫人想不奋发振作都不行了。   好在她所学的心法,最讲定性从容,纵面对这么强的压力,却还能安然应对,不至于因为承受不住而崩溃下来。   “既然如此,先生且请自便,我也要去寻楚韵如了。”   雪衣人潇洒笑道:“你尽管自去,你虽是我五年后的敌手,如今我的目标却不是你,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跟着你的。我已经等不及了,我要回头,寻那萧性德一战。”   “先生,此刻他们身边诸事繁扰,只怕未必能专心一战。”   “习武者,到了他那样的境界,只要面对真正的敌手,立刻就可以摒去一切杂念,天地万物都在身外,完全不足以影响到他。他昨日施展一套笔法,已让我心痒难耐,本打算夜晚就去寻他一战,没想到莫名其妙又生变乱,让他整夜地守在别人身旁,再过几天,我若仍找不到单独挑战的机会,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就算当着天下人的面,我也要寻他一战。他若因为皇帝的原因不肯应战,我便杀了他保护的皇帝。”   他说来轻淡随意,但无人可以怀疑他的决心。一国帝王的生死,于他,也不过只是枝头一片树叶飘落般轻淡之事。   武功到了他这种地步,早已无善无恶,天下之事,无不可为者,天下之人,他能够看在眼中的,唯有真正可以一战之人。   董嫣然神色微震:“先生……”   雪衣人根本不听她的劝阻,已然淡淡一笑,拂袖而去,身形不见丝毫动作,人影已远在数丈之外,转眼越来越远,唯有淡然的笑声,遥遥传来。   “董嫣然,你终究还是心动了。我意既决,又岂是你可以改变的。你若为一个普通帝王的生死乱了心,影响了你的武功,又还有什么资格,五年之后,与我一战。”   董嫣然神色微动,默然不语,只远远看雪衣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良久,方才抬头看向明月。   嫣然,你的心,动了吗?   她徐徐闭上眼,纷乱的心神立时平静下来。   何去何从?   去城外找楚韵如,还是回头提醒容若?   如若回头,便是对容若失言,便是真正败给了自己这一瞬的心动,便是心灵真正开始动摇,从今以后,在武功一道上,只怕真的再难有寸进了。   再次睁开眼时,她眼中,有一片无尽的安然宁和。   天地如此广阔,世界如此美丽,又何必只为一个容若,就此牵动心怀。   更何况,那人虽善恶难分,敌友莫辨,却绝非小人,与萧性德只会堂堂正正一战,哪会随意波及到容若。我若关心则乱,出手干预,只怕反增变数。   她轻轻一叹,无限美好的身影,再次乘风而起,方向,是城外。   董嫣然离开之后,容若心情舒畅许多,想到楚韵如已有确切消息,又有最好的高手保护,安全没有任何问题,更加高兴,大步向小楼方向走去。   才走到楼下,一个身影直接从楼上窗中翻落下来,站在他身旁。   容若笑着看向他:“性德,我找到韵如了。”   性德脸上仍然没有明显的表情,但眼睛深处,竟也微微一亮。   “你知道吗,原来董嫣然一直暗中保护我们,韵如离开的时候,她看到了,并且连韵如的住处都是她安排的。”   “我们身边一直有人在,暗中负有保护和监视之责的有三四批,而到了济州城后,又多了好几批,有的人远远跟随,有的人化装在我们身边出没,有的人使用飞鸟来探消息,这些你以前也知道,只不过,我也可以察觉出来。唯有董嫣然武功太高,离得又远,我如今力量尽失,灵觉远不如过去,所以不能做出清晰的感应。”   容若兴奋地说:“幸好有她,原来韵如一直有她照顾,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为何不现在去见她?”性德与他相处的时间最多,最是了解他对楚韵如的深情,按道理来说,只要知道楚韵如的所在,刀山火海在前面,砍断了他的手脚也是要爬去相见的。   “我现在不能走。”容若脸上兴奋的笑意一敛,变作无奈的叹息,眼望小楼,眼神里渐渐浮起悲凉之意:“二哥还是不吃不喝,怎么劝都劝不动,谢姑娘在他身旁,都快哭断肠了,他也没有任何表示,我真是担心他,而且……”   他长叹一声,又道:“我一直觉得,有一个大的阴谋就快要图穷匕见了,有什么人在我们四周撒网,直到现在,才开始出现连串的死亡,该是收网的时候了,我不能让韵如回到这风暴的中心来,她在别处,我反而安心许多。”   “刚刚你也已经发现董嫣然了吧!”容若道:“这里的人几乎都聚在前厅那边操持丧事,二哥完全没心思管身外之事,谢瑶晶眼睛里只看得见二哥,也只有你,还会有空闲多注意我那边的情况了。”   “那些暗中监视你的人应该也一样发现了,只不过,我想董嫣然自己会去处理的。”   容若点点头,望望小楼,眼中又多了一层忧色,举步正要进入小楼,忽听得前厅方向,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容若一扬眉,回身望去,不多时,就见一个迅快的人影,飞奔如电,一直冲着他的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又出事了,明月居里又死人了。”   正是被容若留在明月居中的苏良。   并不是太意外的消息,根据以往看小说的经验,容若很早就判断出,必然会有连环杀人案出现,并且也提醒过所有人,甚至还依照他以前的经验,做出过防止罪恶再次发生的安排。只是他也同样明白,几乎在所有故事里,事先的防备,总不能真正阻止死亡的降临,更何况,明秀阁里的那帮人,并不真的肯听他的意见。   尽管如此,真正听到死亡的消息,容若心中仍是一阵黯然,两天之内,已经死了第三个人了。   “是谁?也是明秀阁中的人吗?”   “是。”苏良在容若面前站定:“是余松泉,被刺死在他自己的房间,半夜里发现命案,把大家都吵起来了。现在,赵仪守在那里,让我来通知你。”   容若点点头,却没有动作。   他心里隐隐有个感觉,一切绝不会到此为止,或许还有更多的死亡将会发生在那聚集了太多人,有着太多变数的明月居里,但此时此刻,他又怎能放心离开。   他皱眉,回首,凝望小楼。   自放进谢瑶晶之后就一直关闭的小楼大门,竟然无声地打开了,露出门内萧遥那再无一丝血色的脸。   “二……”容若几乎脱口叫出彼此真正的关系,总算眼角扫到站在萧遥身旁的谢瑶晶,忙改口:“萧公子。”   “你去吧!”萧遥的声音死气沉沉。   “可是……”   “我不会死的,做你自己的事去。”萧遥的眼神从了无生气,忽转凌厉锋芒:“我要留着性命,为芸娘报仇。”   容若心中陡然一酸,竟说不出话来。   “萧大哥。”谢瑶晶颤抖着呼唤,眼泪仍然不止地落下来。   萧遥望向她:“我饿了。”   谢瑶晶一怔,呆呆望着他。   萧遥淡淡重复:“我饿了。”   谢瑶晶这才醒悟过来,一边拚命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用力点头:“是,我这就去给你拿吃的,厨房要没有,我为你做。”一边叫,一边冲着厨房冲过去。   这位娇贵的大小姐,此刻几乎是以一种异常感激的心情,来做仆妇的工作的。   萧遥慢慢望向容若,仍然用平淡到极点的声音说:“看着我的人很多,我死不了,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有遗憾。”   容若深深凝望他,良久,才点了点头。 第四章 连番命案   容若赶到明月居时,正好是子夜时分。本是千家万户进入熟睡梦乡的时光,可是整个明月居,灯明火亮,喧哗不绝,议论不尽。   明月居前前后后都驻了许多官兵,维持秩序,可纵然如此,被惊醒的前院几百名江湖豪客,还是不断大叫大嚷,把一切弄得更加混乱。   “他妈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半夜里,又吼又叫鸡猫子乱嚷,哪个家伙让人摘了脑袋瓜子不成?”   “莫名其妙,叫我们来争什么日月堂传人,又找这么多官兵来干什么,还不许乱走,不许出庄,不许进后院,真把我们当犯人了。”   “那可说不定,日月堂有钱有势,和官府狼狈为奸,说不定就想要布个局,害死天下英雄。”   “娘个皮,老子一生纵横天下,还没让人当犯人管治过,真惹急了,管你什么大官,一刀砍了了事。”   “我说大家一起冲出去算了,真以为我们天下英雄是可欺之辈吗?恼起来,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你说我叫,闹得天昏地暗,四周官兵,无不暗暗紧张。幸好陆道静还算聪明,情急间让齐云龙调来了两千人马,四周一围,加大压迫力度,再加上,日月堂的弟子也一直努力维持秩序,总算暂时没有闹出大乱子来。   容若一接近明月居,就被上百个官兵保护起来,在他四周团团围护着进入明月居,以免被这些火气上涌的江湖人所伤。   纵然如此,一路听这些人吼叫发难,眼看着四周剑拔弩张,容若心中也是暗暗震惊,知道在这个情况下,只要有一两个有心人,抢先动手,造成导火线,则一场官兵与江湖客的血战,势不可免。   这种大规模江湖人与官府对抗的事情一旦发生必会震惊天下,萧逸势必调动军力,对武林中人进行残忍的扑杀,到那时,整个大楚国的武林人士,再无宁日。   想来这些一向用拳头比用脑子多,动辄大打出场的江湖人物,也是顾忌着官兵代表国家的身份,才一直隐忍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但是,如果一直有人煽动,火气升到顶点时,理智只怕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容若的心越来越沉,脚步却越来越快,终于走进了明秀阁。   明秀阁里,每一个房间都灯火通明,但所有人几乎都集中在一个房间里。   柳清扬带着柳非烟与何修远已经在白天就回苍道盟去了,新的命案发生时,他们都已不在。但明秀阁中的住客,加上几个日月堂弟子和官府捕头,也还是人数众多。要不是明秀阁的房间确实很大,哪里塞得下这么多人。   容若一进房间就皱眉头,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现场全破坏光了,真不知道往哪里去找犯罪线索。   在大家眼里,容若这个人来历神秘,有足够官方势力,前一天又曾对程承羽的死说过一大堆似乎很有道理的话,很自然每一个人都对他另眼相看。   容若一进来,大家就很自然地往两旁让开,让他可以一眼看见死者。   死亡仍然是发生在床上。   不同的是,程承羽是坐在床边死的,余松泉却是躺在床上死的。   很明显余松泉是在睡梦中被杀,他穿着睡觉时的小衣,面容安详,也许根本还没有意识到死亡,就已经被杀。很简单的一剑穿心,就连心口流出来的血,都少得仅仅只染红心头那一点点衣衫。   容若俯身看了看死者,然后第一时间,在人群中寻找赵允真。   很自然地,又有人往旁让开,方便容若一眼望见,呆呆坐在墙角,眼神沉滞的赵允真。   “余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允真一声不发地坐在一边,既不动弹,也不回答。   容若叹了口气,想起了失去司马芸娘的萧遥,心中就是一软,也不再问她,抬头看向其他人。   不等他发问,赵仪就先说话了:“我们晚上睡觉的时候,被余夫人的叫声惊醒,一齐赶到这里,就看到余公子被刺死在床上,余夫人坐在他身边尖叫,见我们冲进来时,几乎疯狂得拿刀来砍我们,还是大家合力,才把她制服,劝说了好一阵子,她才安静下来,可是,不管问什么,她都不答话。”   肖莺儿也立时道:“听到动静之后,我们也到了,立刻下令,前后院严格封锁,不得擅自进出,刚才清查过房间里的一切,没有发现脚印,没有明显打斗痕迹,门窗在出事之前全是反锁的,大家都是听到叫声之后,破门而入。”   这时,匆忙赶来的陆道静也已听过手下捕快的第一轮汇报了。   可怜他一地父母官,先是辛苦带着大队人马跑到明月居来压阵,后又是赶紧跑去萧遥家里,安慰爱侣被害的前任王爷,诸般礼数做完,回去休息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听说明月居中又出命案,那个微服私访的王爷再次扎进是非窝里去,吓得他也辛苦得从热被窝里跳出来,一路赶来侍候。   一见容若询问经过,他也急急忙忙过来道:“刚才我也问过了,晚上,前后院之间有五十名官兵巡防把守,前院的人应该不会进来。明秀阁里,各个房间都是上了锁休息的,因为程承羽的死,大家都比较警惕,再加上,明秀阁各处也同样有五十名官兵,在各个房间外面,还有房顶上严守,没有看到任何人在事发前离开房间,也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潜入明秀阁,所以……”   容若叹息着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这房间里还有一个赵允真的话,那这就是一桩侦探小说中最常见的密室谋杀案了。   同样,把这些人前后的话一串联,就证明,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外人可以进来,上百个官兵,奉了陆道静的命令,认真守护,各房也都住着一流的高手。基本上不太可能有什么人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潜进房间去,把床上的余松泉一剑杀死,却让睡在他身边的赵允真安然无恙。   那唯一的凶手,就只有可能是赵允真本人了。   所有人都冷眼望着赵允真,没有人发出指责,但眼神中凌厉的指责已胜过千言万语。   “就是这个女人杀了余松泉。”   “杀夫的女人,自古以来,就不少。”   “杀了人还能装成这副样子,倒也难得。”   无声的责难中,赵允真只是呆呆坐在一角,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既看不见死去的丈夫,也感觉不到四周的敌意。   容若心中恻然,走到赵允真面前,蹲下来,直视她迷茫的眼神,把声音放柔:“余夫人,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家都在这里,凶手不能再谋害任何人,也不会再有人伤害你。请你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好不好?”   他在以前在“仁爱医院”经常安慰病人家属,声音温和得可以给最无措的心灵以寄托。   赵允真直至此时,才开始了微微地颤抖,一直茫然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尽管那是悲怆欲绝,也惊恐欲绝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和松泉聊着天睡着了,然后,我觉得很冷,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死在我身旁,我……”她声音颤抖破碎,脸上表情悲痛欲绝。   容若明了,她是受刺激太深,惊见丈夫死在身旁,失去理智的大叫,引来所有人,而她自己却因为惊恐悲痛而发疯般拔刀对看到的每一个人动手。   “装得真像,除了她,什么人可以在一个一流高手身旁,无声无息地杀死另一个一流高手,却不惊动睡着的人。”   “可惜,我们也不是白痴,谁看不出杀人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月流五子中的明月和暮雨在冷冷说话。   在明月居里,莫名其妙失去了师父,师弟又被发现是奸细,心灵彷徨的他们,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发泄,更需要其他人来分担他们的痛苦,如果有人的境遇比他们还糟糕,或许他们的心灵也就平衡了。   这就是人类真正的本性吧!   容若心中叹息,站起来,回头望向众人。   明月等五人聚在一起,苏良和赵仪眼神闪亮地看着他。肖莺儿领着三名明月居的手下,似有意若无意地占据着大门,和窗户的几处位置。   陆道静头上的冷汗还没得擦净,领着四名官差也同样直眼看着他,等他示下。   许豪卓悠悠坐在桌旁,身边的丫鬟正恭敬地给他端茶捶背。   这个人,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享受着别人的服侍。   从住进明秀阁就一直没有离开明月居,就连萧遥死了妻子,也不去做丝毫表示的萧远,双手抱臂,靠墙站住,眼神闪着讥嘲,无声地打量一切。   只有性德,神色淡淡,站在众人之间,却似超于世俗之外,神色冷淡得好像天下无一人一事一物可以牵动他的心思。   一切人的表现似乎都很正常,可是容若心中却忽然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偏偏一时想不起,到底哪里不对劲。   容若略一沉吟,方道:“性德,可以看得出余公子是死于什么武功之下吗?”   性德点点头,走近床畔。大家很自然地盯着他。   余松泉明显没有和任何人争斗就被一剑穿心,出手快绝,伤口简单,越是如此,越难以看出凶手到底是什么人,用的是哪一种武功。   至少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可以做得到。不过,昨天性德施展的那套判官笔法明显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此时,竟是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可以能人所不能。   性德只是简单地低头看了一看,然后淡淡说:“若离剑法,第四式,似去还离。”   除容若外,所有人立时色变。   若离剑法,是明若离自创的剑法,据说威力无伦,是他的三大绝技中最强的一种,也是明若离三大绝技中最少施展的,自他出道以来,见他用过这套剑法的人,不超过十人,也难怪在场没有一个人可以从伤口看出招术来。   以明若离的武功,施展这套剑法,要在明秀阁中杀死余松泉,倒也不是太辛苦的事。尽管要同时瞒过赵允真,未必会容易。   但性德这一点出剑法,已对所有人造成了震动。   一直坐着的许豪卓猛然站了起来。   而守在门前的肖莺儿立时道:“不可能,你休要胡言乱语。”   虽然是站在日月堂的立场,必须维护明若离,可是性德嘴里说出来的话,无人可以随便置疑,肖莺儿一句话竟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容若这个在场最没江湖经验的人直到这时才慢半拍地记起,性德曾提起过,若离剑法是明若离的三大绝技之一。这个时候,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感到不对劲──因为明若离不在这里。   明秀阁里死了人,死的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物,惊动了自己,连知府也亲自连夜赶来。作为明月居的主人,他居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这问题就大了。   “明先生在哪里?”   肖莺儿脸色有些白:“主人在闭关静思。主人有规矩,只要在他闭关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天塌下来,也不许惊动他。”   许豪卓冷冷一笑:“也就是说,如果他闭关了,把门一关上,谁也不许进去见他,他就是悄悄溜出来杀人,也没有人会知道。”   容若挑挑眉:“我们去见他。”   他大步向外走去,肖莺儿却挺身一拦:“容公子,请不要为难我,我不能让你去打扰主人,否则就是我的失职。”   容若早已不耐烦再这样毫无目的地摸索下去、等待下去,更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死亡。他索性一咬牙,决定直接找明若离掀牌。不管真正的凶手是谁,一切都源自明若离莫名其妙要收个继承人,他把事情弄得这么大,招来这么多人,怎么看都另有阴谋在,或许直接单刀直入地问个真相出来,比学侦探慢慢推理,更快也更加有效。   只是他看肖莺儿苍白着脸拦在面前,身子微微颤抖,明显面对房中众人的怒气,心中畏惧,却绝不敢后退,心中也是不忍强闯:“肖姑娘,你放心,我不是怀疑明先生,如果真是他杀的人,那他杀人之后,应该立刻装成无事一般,和我们大家一起出现在这里,他没有出现,反而太不正常,就算他在闭关,这里死了人,闹得乱哄哄,动静大到连前院都惊动了,他为什么一点声息也听不到,我不相信,他会知道这里闹出这么大的事,还安心地在房间里休息。”   肖莺儿脸色更加白了,本来一只手拦在容若面前,一只手背在后方,打算只要容若想带着大家硬闯去见明若离就发动信号,召呼日月堂弟子动手,但听容若这一番言词,心中竟是一凛:“你是说主人他……”   “我只是担心明先生会出什么事,这里已先后发生两桩命案,杀的是两大高手,焉知这背后的凶手,不会做出更过份的事?”   容若有意把事情说得非常严重,听得肖莺儿面色惨然。待得容若再闯过来时,肖莺儿已经身不由己让了开来。   容若大步走出去,性德依旧无声地跟在他身旁。其他人也大多跟着一起去,只有赵允真仍然呆呆坐着没有动。   这个时候,几乎不必吩咐,赵仪就留了下来,其他跟着陆道静的捕快,肖莺儿的几个手下,许豪卓的随从,还有明月等五人,都自然地留了一半人下来,看守现场,也看护着赵允真。   明若离住在明月居最深处的明心楼。   从院子、大门,到里头的房门口,共有三层的防护,层层拦人。   不过,几乎用不着容若开口,肖莺儿就上前,低声说几句,这些日月堂弟子,则脸上神色略显苍白地把话传进去,直到最里头,守在明心楼下的一个英俊青年做出手势,才往两侧让出路来,不过,却又分出一半人跟在容若后面,亦步亦趋。   走进明心楼,进入明若离的卧房,卧房空空,不见人影。   容若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既是闭关,怎么会仅仅在卧房内呢?   果然,肖莺儿上前扳动床边一个龙形扶手,左侧的墙立刻转动,露出一个门户出来。   容若一点也不顾忌什么机关,一弯腰就第一个冲了进去。然后全身一僵,脚下一软,心中一沉,几乎当场倒在地上。   整个密室到底有什么样的布置,容若根本没有看清。他只看到满天满地,满室满眼的鲜血。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流这么多的血。   明若离那圆圆的身子似是忽然间瘦了下来,让人怀疑他身体里的血已经全部流尽了。他在血泊中抬起头,本来在任何时候都慈祥温和的笑脸,变得一片惨厉。   他对着容若伸出手,满手都是鲜血,双眼瞪得几乎突出眼眶,嘴里咯咯说着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容若似被他眼中那渴切的光芒所动,不由自主走向他,不由自主蹲下身,抓住他伸出来的手,颤抖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做的?”   背后传来惊叫之声,纷乱的脚步之声,一大堆的人都挤了进来,除性德外,每一个人都脸色大变,神色张惶,手足无措。   几个日月堂的弟子,围着明若离连声大叫,却被这满天满地的血,吓得手足冰凉,不敢有任何动作。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一个人流了这么多血,是不可能还活得下来的。   其他人也都神色震惊,就算是老江湖如许豪卓也有些茫然无措。   此时此刻,明若离的杀人嫌疑,不洗自明。但是,暗处的人,连明若离都可以无声无息地杀害,这个声名赫赫,震动济州,手控无数财富,手掌无数秘密,拥有国内最大暗杀组织,权势所及范围,几达到半个大楚国的人,马上就会死在这里了。   他死之后,日月堂会怎么样?济州的势力格局会怎么样?整个武林会怎么样?   没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在猜测,未来的变乱,不知是祸是福,带来的,会是和平,还是杀戮。   但容若却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抓着明若离的手,大声地问:“是谁干的,你还能说话吗?”   明若离一只手抓紧容若的手,一只手伸入怀中,不知掏出了什么,颤抖地塞入容若手中。   所有人都望着容若的那只手。   容若有些茫然地摊开手,掌心是一块美玉,玉的中心有一轮红日、一弯新月,四周饰以华美精致的花纹。   每个人都看清楚了这块玉,然后,就是一连串的惊叫之声。   日月堂的弟子,更是同时脱口喊:“主人。”   明若离深深望着容若,张张嘴,大量的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来。半晌,才勉强说出两个字:“传你。”   他眼睛本来望着容若,这个时候,却开始看向四周,所有的日月堂弟子。   肖莺儿一语不发,跪在地上,深深拜下去,其他人同时下拜,齐声道:“领命。”   明若离这才抬头看了看其他人,本来几乎突出眼眶的眼睛恢复了平静,抓着容若的手,猛得一紧,然后又立刻松开。整个人最后一丝力量,完全用尽,彻底地软了下去。   奇怪的是,当他闭目而逝时,开始那惊惶痛楚的神情完全消失,变成了一片安详。   他似是受了最重的伤,流了满地的血,却还以深厚的内力苦撑着不肯死,直到这时,交托了心间最重大之事,才立刻放松下来,几乎就在一瞬间,完全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第五章 如山重任   肖莺儿等人低低哭泣出声,伏拜叩首。   容若拿着那块莫名其妙的玉,用更加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四周,这才发现,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也莫名其妙得古怪到极点。   他终于忍耐不住,大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肖莺儿抬首看了看他,然后大礼拜出:“老主人身后之事,如何处理,还请主人训示。”   容若张大了嘴:“你说什么?”   “老主人已将日月宝玉,交给主人。此物可以号令日月堂内所有弟子,调动日月堂全部财物,查看日月堂一切隐秘,得此物者,就是日月堂的主人。”肖莺儿沉静地说:“老主人是为选择继承日月堂之人,才大会天下英雄的。此时,他已经选定了。有我们这些日月堂弟子亲眼所见,许大侠和陆大人在旁见证,任何人都不能置疑主人的地位。”   容若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张张嘴,却说不出话,伸手指指明若离,再指指自己,低头看看那块染着血的美玉,最终,彻底呆住。   “这太荒唐了,我不干。”容若想也没想就大叫起来。   许豪卓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们这些人急巴巴跑来抢个头破血流,弄得命案连连的目标,这个人轻松获得,却根本不想要。   萧远脸上神色似笑非笑,这个家伙,连皇帝都不怎么想干,何况这莫名其妙的杀手头目。   肖莺儿大声说:“前主人已将一切传于主人,主人如果袖手不顾,日月堂上下,唯死而已。”   容若瞪着她:“你不要说得这么吓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家里玩玩无妨,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怎么会是玩笑?前主人以前一直没有指定继承人,此刻忽然暴死,日月堂偌大基业何托,内部必然斗得天昏地暗,不知会有多少死伤,此其一。而今天下英雄多聚于明月居内,为的就是这庞大的基业,到头来,谁也没得到,却还弄出一堆命案,前院已是骂声一片,明秀阁内,疑影重重。此时主人暴毙,无人主持大局,众弟子群龙无首,如何应付得了这一番巨变,如果前院暴起风云,众高手大打出手,如何抵挡。还有明秀阁两桩命案,牵涉的背景势力都不小,日月堂怎样交代?此其二。日月堂屹立济州多年,偌大财富,惊人基业,不知引来多少人,只是碍于前主人的威势,不敢妄为,而今旧主暴亡,天知道会有多少只黑手向日月堂伸过来,明争暗斗,商场挤压,江湖威逼,失去主宰的日月堂,自身尚且混乱内斗,又如何应付处处战场。到了如此地步,除了一死,还有什么别的路走。”   难得肖莺儿乍逢巨变,侃侃而谈,有理有据,竟说得人人点头。   就是容若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驳她,只得嘟哝起来:“这也是你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确是日月堂之事,原以为,公子宅心仁厚,必不致袖手旁观,总要出面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才不负前主人生前相托,但公子若是无心于此,我等岂敢相强,不如就在这里陪前主人同死就是。”肖莺儿淡淡说来,竟是斩钉截铁。   容若怔了一怔,瞪着她叹气:“你以前行刺我时,我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刺客,现在才知道,原来你这样厉害,想必是明先生的左右手,最最得他信任之人吧?”   肖莺儿神色一正:“当日冒犯主人,特此向主人谢罪。”   话音未落,她已擎出一把匕首,对着胸口就扎进去。   容若吓了一跳,情急间,伸手往她的匕首抓去。   肖莺儿出手快绝,毫无虚假,真的直扎进心口,不过,匕首入肉不过一寸,鲜血刚刚溢出,就被容若抓住了。   若是别的高手,可以轻轻拿住肖莺儿的腕脉,也可以弹指就弹飞匕首,可是容若武功太烂,情急阻止,竟是傻乎乎拿自己血肉的手掌去抓匕首。   等到手上被割上,血流了一匕首,他才惨叫一声,抱着受伤的手直跳。   肖莺儿的匕首刺出用了全力,可是被容若一抓,见他手上流血,唯恐把伤口扩大,连忙收力,不敢再刺,只怔怔望着流血的容若,再低头望望匕首。   匕首上一片鲜红,她与他的血流在一起,已不可分辨。   她一个柔弱女儿胸口受伤,还没出声呢!容若那个大男子汉,却已是惨叫连连,就差没哀哀大哭了。   萧远冷笑一声,苏良皱起眉头,赵仪头疼地走过来,抓起容若的手给他上药。   好在他们少年雄心,一心要闯江湖,总随身带着伤药,但处理伤口的动作却实在不够灵活,甚至有些笨拙,也不知道是没经验,还是根本故意,弄得容若动辄抽气,脸部肌肉皱成一团。   容若一边倒抽着冷气,紧锁着眉头,一边望着肖莺儿苦笑:“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你们这些江湖人,为什么大多杀人不眨眼,完全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现在才知道,你们连自己的命都不肯珍惜,更别指望去在意别人的性命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眼望肖莺儿,又笑了一笑:“说起来,好像每次见到你,我都要流血呢!第一次是出银子大出血,第二次……”   他顿了一顿,没有说话,肖莺儿却微微有些恍惚。   第二次,她利用柳非烟行刺他,他的血,染红了衣襟和匕首。第三次,她咬舌自尽,却咬着了他的手指,满口都是他的鲜血,而今天……   容若忽然振声一笑,打断了肖莺儿的沉思:“是不是,我不接手日月堂,你就一定要死?”   肖莺儿毫不犹豫地道:“主人若不肯接管日月堂,死的绝不止我一个人。”   “好,我答应你。”容若慨然道。   因为回答得太干脆,反而让满密室的人,同时一怔。   肖莺儿只会怔怔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若叹气耸肩,想要摊摊手,被正给他包扎伤口的赵仪在伤口上用力一按,痛得一声惨叫,差点流出眼泪来,半天才缓过劲来,对着肖莺儿苦笑:“我必须承认,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虽然老套,但效果的确非常好。”   肖莺儿一语不发,对着容若深深拜下,其他的日月堂弟子也一齐拜下去,齐声道:“主人。”   容若叹了口气,勉强就算回答了这声呼唤,身份正式变更为──日月堂的新主人。   “恭喜容公子。”很客套,很场面,很无聊,也明显没有任何诚意的话从许豪卓嘴里说出来。   容若也懒得应付他,头也不抬一下:“接手这样的烂摊子,是值得恭喜的事吗?”   许豪卓被顶得一愣。   容若已是迅快地说:“明先生的死讯瞒不住的,我们先查验尸体,看看能否查出线索。另外,莺儿,我想我要名正言顺接手一切,需要不少手续吧!你来安排吧!还有,前院那些人已经快爆发了,再不处理,随时会有大乱子,陆大人,我看,是否解除官兵的封锁,让他们可以自由离去。莺儿,你也去告诉他们,已经不需要再从他们当中挑继承人了,让他们自己走吧!”   “可是,杀人凶手……”肖莺儿略有迟疑。   “我相信,真正杀人的,不会是前院那些算不上超等的高手,就算真有一流的超级杀手,混在他们中间,想必也不会就此罢手,就算我们放他们走,还是会留下来了。如果我们因为不放心,而把所有人的行动加以限制,这些江湖人,性子粗豪,只要稍受挑拨,随时就会发生变乱,必须立刻把危险消弭于无形才好。”   “是是是。”陆道静连连称是,在别人眼中,他这一地父母官,简直就似容若的小跟班一样听话。   不过,他倒也不仅仅是畏于容若的身份,而是清楚,如果在他的治下,发生大规模对抗官府的械斗,对他的仕途会有多么恶劣的影响。   “但是,他们都是为了夺取继承人之位而来,就这么让他们走,只怕他们也不甘心。”   容若一挥手:“简单,每人给二百两银子,谢谢他们拨冗前来参加盛会,所以表示些许心意,不肯走的,就不必给了。我算明白了,江湖人,也是人,也要衣食住行,也要吃穿用度,这些人在武林中都属中层人士,想必身上的银子不会太宽裕。”   “他们是为日月堂而来,区区二百两,可以打发得了吗?”肖莺儿略有犹疑。   “他们的确是为了日月堂而来,可是在这里几天下来,前院的死伤争斗还少吗?再加上昨天苏良和赵仪的大显神威,大大打击了他们的信心,他们清楚明白,就算留下来,争到的机会,也少得可怜,而且还会被官府当成嫌犯来看管。我再下令,肯走的发银子,不肯走的不发,与其两手空空犯人也似的留下来,不如拿上一笔,自去逍遥快活。”   肖莺儿点点头,面露信服之色,明显是相信了容若的判断。   容若挥挥手:“你怎么还不去?”   肖莺儿面有难色:“主人,真要打发那么多人,需要一大笔银子,日月堂不是拿不出来,只是现在主人还没有正式继承一切,各方面的主事都没有来拜见主人,账目名册,都还没有交接,这种情况下,我无法动用这么大的款项。”   “早说啊!这算什么问题。”容若随手往袖子里一摸,摸出几张数目巨大的银票,顺手一递:“你自己换成小额银票发下去就是。”   许豪卓眼尖,瞄到银票上的数字,微微一震,瞳孔猛然收缩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相信,这个人,或许真的是像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那样,完全不把日月堂的惊天基业当回事的。   肖莺儿却是连数目也不看,低着头伸出双手把银票接过,恭敬地施了一礼,方才快速退出去。   陆道静也知这件事情处理得一个不好,必生变乱,亲自带了人跟去,打算用官府的力量,适当地弹压可能会起的争执。   容若这才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对性德点点头:“帮我看看,他怎么回事?”   性德一语不发,俯身查看明若离的尸体。   所有人都望着他,等待他的结论。   不一会儿,性德抬头道:“他前胸有两处剑伤,背后三处刀伤,但不是由任何剑法刀法造成的,这样的伤痕,就算是普通人,拿着剑来刺、刀来砍,也可以做到,前提是他站着不动让人砍。”   “这不可能。”在场的人除容若外,几乎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容若皱眉沉思,然后道:“现在这里谁能做主?”   一个年轻英悍的日月堂弟子躬身施礼:“属下松风,是前主人的随身侍从,明心楼内外一切事务,一向由我打理。”   容若认得他就是守在大门外,并且指挥其他护卫给自己让路的人,可见必是明若离心腹之人:“你在外面,可曾听到过特别的动静?”   “没有。”松风脸色苍白:“前主人说最近连连发生怪事,所以要入密室静思,吩咐我们不能打扰,我亲眼看到主人进入密室,我自己再把房门关上,一直守在外面,并不曾离开半步,没有人进去过,甚至连里面密室的门,也没有听到有再次打开的声音。”   容若点点头,绕着密室转了一圈,整间密室四面墙,居然全是用整块整块的钢板制成。容若一边走,一边用手拍着墙,最后无奈地确定,这间密室的的确确,除了唯一的门户之外,绝无其他进入的可能。   事实上,这一点,松风也做出了证明:“主人,我从八岁就跟随旧主,随侍起居,这明心楼上下不是没有机关,但绝没有哪一个机关可以瞒过我的耳目,进入密室。”   “可是,明先生死了,是被刀砍剑戮,流血过多而死。”容若往四周一指:“这里甚至没有找到任何造成伤口的凶器,你们觉得这说得通吗?”   容若深深叹了口气,这才是典型的,最考验智力的密室谋杀案啊!可惜他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他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当神探的料。到目前为止,心中还是纷乱一片,找不到任何线索。   谁能悄无声息,瞒过所有人,进入日月堂的密室?   谁能轻松杀死明若离这样的超级高手,又同样不着痕迹地遁去?   凶手和杀死程承羽、余松泉的,是同一个人吗?   明月居中一系列血案,是否同司马芸娘的死有直接关系?   明若离召集天下英雄,开收徒大会,弄得厮杀不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目的呢?   容若觉得四面八方到处是看不见的网,正向他缓缓收拢,可是他拼尽全力,依然看不清楚,那撒网人模糊的面目。   一颗心渐渐沉下去,情绪几乎陷入最低谷。   直至松风在一旁低声道:“主人,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请主人即刻升坐正位,以正身份。”   容若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明若离在血泊中的尸体。   这就是江湖,这就是现实,一世英雄,庞大基业,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他心中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好。” 第六章 新人上任   日月堂是济州最大的一股势力之一,此刻明月居内,又有数不清各怀心机的江湖豪客,此时此刻旧主暴死,为了保持稳定,自然必须立刻推出新的主事人。   而为了让容若继承的身份合法化,首先就是召集日月堂一些身负要职的人,见过明若离的尸体,再承认容若的身份。   松风的动作很快,当他请容若在明心楼正厅安坐奉茶之后,厅外就已陆陆续续进来许多人。   有明月居内的好几个管事,也有几个容若也认识的大老板大掌柜,前一阵子把济州几乎玩遍,也曾光顾过他们,但更多的则是一身黑衣,脸容冷峻,面貌毫无特征,好好一张脸,怎么看,都像是一层假面具的陌生人。   就算是用脚趾头想,容若也可以猜得出,这些应该是杀手的小头目,或是训练杀手的人。   明若离的死状每个人都看到,密室的情况,所有人都检查了一遍。每个人的脸色都一片铁青,但谁也不发出声音,一片沉寂中,只有那一双双眼眸里,闪电般凌厉的光芒,如刀锋划破寂寂暗夜。   松风低声地把前后情形述说一遍,目光定定望向容若:“主人临去之前,将日月宝玉交给了容公子。”   容若很配合地抬起手,亮出那块日月同辉的漂亮美玉,在所有人的目光扫视下,自觉像一只被拖上砧板的猪,正被一大堆屠夫围着研究要从哪里下刀。   几十道阴沉的目光在容若身上打转,上上下下的打量,简直像要用眼睛把容若剥光了凌迟一样。   容若头皮发麻,恨不得扔下那块莫名其妙的玉,甩手走人了事。   他妈的,日月堂闹生闹死,关他什么事,怎么偏莫名其妙,把他拖到这要命的境地中来。   松风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主人把日月宝玉交于容公子,我亲眼所见,许大侠亦可为证。”   容若清晰地看到那些像木头一样僵立的人,有了些微的震动。   以许豪卓的身份为证人,的确不是可以轻忽地,何况还有松风的证言在。   松风虽说只是一个侍从身份,但却是明若离贴身之人,用皇宫里的话来说,皇帝身边的人,哪怕没有品级,一样见官大三级,他说的话,可信度自然增强,让人很难置疑。   容若看着下头僵着成两排的人,开始大家还冷冷瞪着他,这时已经先后有人垂下头来,不再与他目光对视,但却依然没有人开口,没有人动作。   容若几乎有些同情他们了,辛苦地跟着明若离打了一辈子天下,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天外来客,要当他们的头,谁也不甘心啊!可这时有人证,有信物,谁第一个开口不同意,焉知以后不会被栽一个犯上作乱,枉顾明若离遗愿的大帽子,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在新主人面前,一点礼数也不懂吗?”   娇柔的声音,却自带凛然威势,立刻让沉默的人群中,有了一些小小的混乱。   肖莺儿快步进入厅堂,也不望向四周,对着容若屈膝拜下:“禀告主人,属下得陆大人帮助,已将前院骚动平息下来,共有四百六十七人取银而去,用银九万三千四百两。离去的人,陆大人派了官兵监视,如有人还啸聚城内,迟迟不走,则所有行踪,都逃不过官府和日月堂的耳目。有一百二十三人,还迟疑不肯离去,声称一定要见到新主人,一定要日月堂给他们一个让他们满意的交待。但我已下令加强前院的一切防守,陆大人也下令增兵,料想在这种情况下,亦是不能作乱。现将所余银两,二十万六千六百两,交还主人。”   容若以前当皇帝,都少见这么规矩的礼数,这么恭敬的回报,好在他当皇帝时也练出了点上位者的威风,坐在上首,拿着架式,点点头,略一挑眉头。   亏得赵仪机灵,上前三步,从肖莺儿手中接过用剩下的银票,走回容若身边,也做出一副恭敬样子,双手递给他。   容若漫不经心摇摇手:“你自己帮我收着就好了。”   只这大笔的银票,一递一送,再加上肖莺儿对容若的超常恭敬,已经在无形中给了所有日月堂高层人物强大的压力。   至此,陆道静再捻着胡须,慢慢踱进来:“各位可是来拜见新主人的,刚才明先生临终时把日月宝玉交托给容公子,本官也在一旁亲见。有容公子在,想必日月堂稳如静山,断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他这话说来淡淡,却无疑是在以官府的强大实力,一地父母官的身份,全力支持容若,为他做保了。   整个大厅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松风眉头微剔,反手拔出佩剑,长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中,于每一个人耳中、心中震起波涛。   松风一剑前指,眼神凌厉:“故主英灵尚在,尔等还不拜见新主。”   肖莺儿明眸如水,却又清冷如刀,在众人脸上扫过:“谁要敢违故主意旨,从此不是日月堂的弟子,就请出去吧!”   她一回身,再不看其他人,对着容若深深下拜:“日月堂五禽使夜莺,拜见主人。”   松风也同时收剑,拜倒:“日月堂五风使松风,拜见主人。”   其他本来就跟随肖莺儿与容若同来,还有看守明心楼的松风下属,也一同对着容若拜倒。   “拜见主人。”   然后,一个,两个,三个,渐渐所有人跪拜下去,声音由混乱而统一。   “拜见主人。”   容若就此正式成为日月堂的新主人,接掌明若离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和势力。   事实上,对于这场足以影响整个江湖格局的权力交接,他自己是最心不在焉的一个,顶多也就是板着张脸,装副样子,坐在椅子上而已。   别人拼了命挺他,他也不以为然,别人暗中不服他,他也不以为意。   日月堂属下,一个个跪下,一个个自报职位姓名,他努力记了几个,最后觉得太辛苦,干脆点头了事。   至于下头的那些日月堂大人物是叫张三还是李四,手里管的到底是几十万的生意,还是几十个杀手的行动,他也完全不在意。   明明是想来争取日月堂势力,却莫名其妙成了容若的人证,把他推上这等高位的许豪卓,则对眼前这一场闹剧,感到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而明月等五子,则早断了求取日月堂之念,只因没有长辈在场,他们迭经变乱,眼见日月堂易主,也有些慌乱。   只有萧远,一直冷眼旁观,黑色的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幽冷。   容若总会悄悄凝视他,暗中猜测他的想法。   容若整夜都没有睡,处理明若离的后事,是第一要件。   不明确公布明若离的死讯,不让全济州知道明若离的死亡,容若这个新主人就当得不够名正言顺。   明若离的身份,使得他的尸体不可能让仵作拿去验尸,便连夜请来了谢远之、柳清扬等济州城最有身份的人,会同日月堂的高层,还有住在明秀居的一干人,再次确认了明若离的死亡。之后,再把密室前后观察一遍,确信现场的一切都已印在大家脑海里,这才由容若下令,开始为明若离操办后事。   明若离的死讯正式对外公布,全济州为之一震。还留在明月居吵着要见明若离,等个说法的一干江湖人,更是震惊,也失去了继续争吵的理由。   而昨天离去的一干人,有一半还没有来得及离城,大多暂住于各处客栈,闻讯同样大惊。   就算是已经离城的人,听了这样的消息,也无不飞速往回赶,必要亲眼见一见才能安心。   一夜之间,明月居里外一片雪一般的白。灵堂里一片素净,来往客人不绝。一个早上下来,进进出出,已有几百人。   人人都要亲眼见一见,才肯相信,这叱咤风云的人物,真的死去了。   一夜之间,改天换地,日月堂的新主人,变成了一个对于整个江湖来说,都异常陌生的无名小卒。   上百个和尚、道士在明月居办法事,上百名高手无声地来去奔走,应接宾客,上茶捧果,哭灵行礼,明若离死得虽然不明不白,倒也的确风风光光。   容若作为日月堂的新主人,也不得不在灵堂做些应酬。   他虽天性善良,但对明若离始终有些心结,总觉得此人不怀好意,他的死虽然是意外,却没有让他过于伤感。在灵堂上冷眼旁观,心下却也恻然。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身后事,又代表什么呢?   就算是日月堂本身的人,又有几个真心追怀他,或许心里更牵牵念念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各人未来的地位。   而来吊唁的各色人物,不管身份高低,又有几个真心悲伤,不过是来看一场权力更替,并为未来武林的格局变化做准备,如此而已。   心中一痛,想起昨天,在萧遥家里为司马芸娘办的那个没有棺木,没有尸体的灵堂。   萧遥根本不理会任何上门献好之人,只是关起小楼,独抱爱侣,把整个世界关在了门外。   没有了心爱之人,又还有多少力气去演戏,去应酬。   容若忽然间一阵心灰意懒,又想起萧遥,更加不能放心,低声吩咐,让苏良去萧遥那边看看情况。   肖莺儿见他面露不耐之色,知他不愿再在灵堂前应酬,低声问:“主人要不要进后院休息?”   容若也不管自己这时离开合不合适,连连点头。 第七章 日月之秘   在肖莺儿和松风的左右护持下,容若离开灵堂。   本以为在后院找一处清静院落休息,没想到,二人还是一直引着容若走好长的路,重又回到昨晚还是杀人现场的明心楼。   容若挑挑眉,没有说话,只默默看他们的动作。   肖莺儿和松风最后推开了连通密室的明若离卧房。   一直跟在容若身边的苏良叫了起来:“不对吧!昨晚这里刚死了人,要他睡在这里吗?”   容若微微一笑,走进卧房,然后看向肖莺儿和松风:“有什么事,说吧!”   肖莺儿面露敬佩之色:“主人知道我们有话说。”   “我只是知道,要接手日月堂这么大的组织,绝不是一个晚上,接见几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明若离能牢牢把日月堂控制在手上,应该有他自己的方法吧!”   肖莺儿点点头:“主人明见万里。”   容若微叹一声,对于肖莺儿这种恭敬的态度,恭维的语气,实在太不习惯。就算是在皇宫里,自从他主持萧逸大婚之后,也很少有人用这种态度来对他了。   只是现在,他初掌日月堂,不好太放浪形迹,反而让肖莺儿心中忐忑,就算装,也要装出个高高在上的威严样子,努力绷紧脸上的皮,不让什么过于活跃的表情出现,倒是更加辛苦,此刻也只冷冷道:“说吧!”   肖莺儿微一迟疑,松风看了看苏良、赵仪和性德。   容若自己虽不在意,却知这两个人,是绝对不肯在外人面前,暴露日月堂至高秘密的,所以并没有立刻反对。   苏良和赵仪,脸上都露出愤愤之色,显得有些不太甘愿。   性德信手拍拍二人的肩膀,自己出房去了。   自从得性德指点,破解月流六子的剑阵之后,二小对性德敬若天人,有他的暗示,就算再不甘愿,也只好苦着小脸的退出去。   容若看得几乎笑出声来。   房门关上之后,肖莺儿走到明若离的卧床上,掀开被子,俯身不知在何处东按西按几下,立刻翻起一大片床板,露出里头小小洞天。   容若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明刀暗箭的从里头射出来,这才靠近过去,探头去看。   床底下仅有七八个箱子而已。   “主人可知,这里藏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容若不以为然:“无非是一些毒药啊!隐秘记录啊!不公开的财款和人脉,等等而已。”   肖莺儿与松风同时露出震怖神色,不解容若哪里来的神机妙算。   对于容若来说,这一切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日月堂其实就是披着合法外衣的杀手组织,以他看武侠小说和武侠连续剧的经验,这种邪恶组织,控制下属,当然要用毒药。有心机的江湖老大们在公开的势力财富之外,另外安排一些隐线力量,以备不时之需,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他这般信口道来,却真的把这两个明若离生前的贴身心腹震得目瞪口呆。   肖莺儿愣了一会儿,才俯身从床下抱起一个盒子,双手高举到容若面前:“请主人验封。”   容若细看那箱子,应该是钥匙孔的地方,只有一个圆形的洞:“如何验封?”   “这几个箱子都是前主人请巧匠制作,必须用日月宝玉当做钥匙,才能打开。并且为防有人偷取日月宝玉,暗中开箱,每个箱子里,都有三根头发,发上涂了遇风即燃的胶磷,只要一开箱,就会立刻烧着。这就是另一种封存标志,主人开箱后,若看不见燃烧的头发,就证明,这些箱子以前曾被其他人打开过。”   容若不怎么放在心上地说:“这么麻烦,防天防地,有什么意思?”   在他看的所有冒险故事之中,越是隐秘安全的防范,越会有神偷啊!大盗啊!各色主人公来挑战,不管其中经历了多少艰险,最后一定可以成功偷走东西,偷看秘密,让原主人白费心机。   在他看来,把一件东西辛苦地藏来藏去,还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随手把日月宝玉放在圆形特制的钥匙孔上,果然听到机簧之声,箱子盖猛然弹开,箱内三点淡淡的磷火,一闪而过。   这么微弱的火光,不会让人错眼看不见,却也绝不会烧伤盒内的任何东西。   箱子里果然是大大小小红红绿绿,各色的瓶子。   每只瓶子上都贴了个标签,也无非写着“断肠”、“碎魂”等等毫无想像力,毫无创新力的名字。   容若随手拿起几瓶来,看一看,又放回去。最后取出放在箱子边上的一个小册子,翻开一看,册上细细说明了每一种药的用法、配法,以及哪些人使用哪些药,要隔多久给一次药,怎样用药控制下属,等等等。   容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信手把册子往箱子里一扔,摇了摇头,把小箱子盖上。也不等别人拿,他自己俯身,再取出一个箱子,如法炮制地打开。   这只箱子里是各种各样的册子,有的和外堂给他看的那些日月堂弟子名册一模一样,有的则记载了一些据说不列入正式名册的人名,每个人的所在处,每个人的联络方法,每个人的身份、武功、能力,各项资料。   第三只箱子里,记载着所有日月堂地位稍高之人的详细资料,详尽到,连他们在床上做梦说什么话,与美人欢好喜欢什么姿势都一清二楚。其中,自然包括了很多人的长处和短处,弱点与破绽,以及许多可以挟制他们的方法和理由。   容若摇摇头,打开第四只箱子。   这只箱子里,记录了日月堂外的资料。济州城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不管是士农工商,全都没有遗漏,甚至整个大楚国的各处江湖势力,各种官方力量,大多巨细靡遗的有记载,其中还包括了许多大人物的隐私密事。见不得光的丑事,不可为第二人知晓的隐事,居然在这里,全都一一记录。   第五只箱子里,是与所有官员、各方显要、各处势力老大的来往记录,一笔笔的钱款来往,数目颇为吓人,怪不得一个半公开的杀手组织,可以弄得这么风风光光,原来私底下打通了这么多的关节,钱的确是万能的。不过,暗中把这些款项全部记录得这么清楚,只怕那些收过钱的大人们,以后难免受制于日月堂。   容若微微冷笑一声,打开了第六只箱子。   这只箱子里,是日月堂所有暗杀生意的记录。日月堂有二十多年的历史,最初成立的时候,天下还握在旧梁国手中,改朝换代,日月堂屹立不倒,生意反而越来越好。   容若微微翻看了十几页,已是满身冷汗。   原来一片辉煌光明的背后,有那么多阴暗污秽,原来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人背后,是多少血腥杀戮。那么多浮华富贵,那么多道德文章,也盖不住一张张人面下的禽兽心。   小小几本册子,记载着二十多年的暗杀史。   小到两个卖豆腐的吵架,其中一人倾家荡产,请个最低级的杀手来杀死和自己当了几十年邻居,只是一朝翻脸的对头。   大到封疆大吏为钱为权为隐瞒别的罪行,而犯下更大罪行,刺杀一品高官。   小到民间夫妇反目,兄弟成仇,大到武林中权力更替,帮派兴亡,竟大都有日月堂的杀手,暗中参与。   二十年来,这个杀手组织,到底暗中推动了多少事,在它的帮助下,倒下多少高人显贵,又崛起多少强者豪富。   只粗粗一翻,光济州一地,竟有一大半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和日月堂做过生意。   原来,济州的繁华昌盛背后,也有这么大的死亡陷阱。   可是更让容若感到心寒的事,是这小小几本记录册,有多大的价值,多大的力量。表面上,明若离只是杀手头目,这只是他的记账册,在另一方面,他却是抓住了无数大人物的要害命门,如果用这东西来威胁别人为自己做事,最后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怪不得日月堂武力不如苍道盟强大,财力不如谢远之庞大,地位不如官府显赫,但各方面势力无不让他三分,忌他三分。   这人要真狠下心来,足可以把半个大楚国的天给掀翻了。   容若越看心情越是沉重,最后啪的把箱子关上,再无心去打开其他的两只箱子。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往房门处走。   肖莺儿唤道:“主人,要不要另设箱封?”   “设什么箱封?”   “确保不会有人在主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打开箱子,偷看秘密。”   “除了你们两个,也许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些箱子,以及打开的方法,我还要防什么。”   松风朗声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避免嫌疑,请主人另设箱封。”   容若冷笑一声,摇摇头:“不管多好的机关都会被破解,东西藏得再隐秘,也会被找到。靠这些外在的有形之物,挟制天下人,到底有什么意思。明若离一世之雄,不知是否晚晚睡得着觉,天天睡在自己的宝贝秘密上,不知是否夜夜怕人夺他权柄,推翻他的地位。这样,就算地位高到当皇帝,又有什么意思。真有高飞九天的雄心,也该靠自己真实的力量,展翼而飞,用自己的心,折服别人的心,真正的强大,藏在心中,又有谁可以夺走偷去。”   他打开大门,大步出去。却把两个被他一番话震住的人,扔在房里,动弹不得。   容若大步走出房外,却又大声扔了一句话进来:“今天下午,我要所有管事人员,都到议事堂来见我,还有影部、暗部、地部、天部的杀手,通通来见我。”   肖莺儿一怔,急忙追出来道:“主人要见各处管理人,也是应该的,只是,四部杀手,人数太多,主人一次性全部召见,只怕不妥,有什么事,完全可以让属下层层传达。”   “这件事太大,我不放心,我交待的事,如果有心人不按我的吩咐办完,会损及许多人的利益,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他们。”   “可是……”   容若冷眼一扫,淡淡道:“我记得,我才是日月堂的主人。”   肖莺儿一怔,止步垂首,低声道:“是,属下领命。”   容若绷着脸点点头。   看得苏良眼睛闪光,赵仪笑嘻嘻暗中冲他伸伸大拇指:“不错啊!终于学会耍威风了。”   可是刚刚还很威风的容若,立刻把手抬起来,打个大大的呵欠,没形象的伸个懒腰:“累死我了,拜托,找个安静的地方让我睡觉吧!我有两天两夜没沾枕头了,再不睡我就死定了。”   这副怠懒模样,把除性德外的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第八章 新人新规   午时已过。   用古龙的话来说,这个时候,是人类精神最松懈,最懒散,最适合武林人做些偷进啊!悄探啊!潜入啊!这一类不太见光活动的好时机,也是杀手最喜欢,最容易得手的黄金杀人时段。   容若眼前,就已经来了一堆又一堆的杀手。   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容若,眼睛不由得瞪得越来越大,什么惺忪睡意,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般人心中的杀手,基本上有着永远不变的职业打扮。要全身黑衣,蒙着黑巾,眼神冰冷,从各个阴暗的地方冒出来,同黑暗和罪恶连成一体。   但事实上,他眼前的这些专职杀手们,只有一半的人,穿着公认的杀手式职业套装,把面目蒙住,明显是四部中,必须严密隐藏身份的影部和暗部。另外一半人,即天部和地部的杀手,全都毫无职业道德地打扮成各种模样,晃花了容若的眼。   客栈伙计有之,茶馆小厮有之,街边卖馄饨的胖大嫂有之,挑着担子满街走的货郎有之。   手捧书册,言必圣贤的读书人有之,一手算盘,一手毛笔的账房先生有之。   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有之,而美丽轻灵的明丽女子,更是一大堆,莺莺燕燕,风姿万千。   容若粗粗一眼扫过去,居然看到一大堆熟人。   “福伯,怎么是你?”   在谢远之送给容若的庄园里,每天打扫房间,清扫地面的福伯,脸上没有了往日慈祥和气的笑容,而是规规矩矩施礼:“拜见主人。”   “赵大叔,你每天卖给我的包子,不会有毒吧?”   在容若旧居门口,天天叫卖热乎乎香喷喷小汤包的憨厚大叔,略有些狡黠地笑一笑:“主人你说呢?”   “啊哟,艳嫣儿,你你你……”容若伸手指着在那段萧遥带着他满济州荒唐胡闹的日子里,曾多次在他膝上怀中,陪酒嬉戏的美人,简直说不出话来。   艳嫣儿用香喷喷的丝帕掩着唇,笑道:“主人好久没来找过嫣儿了,真叫人想得慌呢!”   容若作张作智两眼一翻,做个要晕过去的表情。   下头一阵笑声,明显大家都很享受容若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的样子。   赵仪和苏良一起摇头,虽说他们也很吃惊,但是看到容若这样不够定力的表现,也觉得脸上发烧。   唯有天下最了解容若的性德,微微挑了挑眉头,素来知道这个家伙,小事糊涂,大事其实比谁都看得透,这一回七情上脸,唱作俱佳,演一个不经风雨,不懂江湖险恶,只是运气好,莫名其妙接掌大门派的傻小子,还真有几分像。   恰巧容若侧头看他一眼,见到性德眼色有异,笑嘻嘻看过来,满是笑意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的是“你不知道扮猪吃老虎,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性德眼也不眨一下,对他的眼色不加理会。   容若自觉无趣,摸摸鼻子,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下头一干杀手身上。   日月堂的杀手,怎么三教九流,无一不缺。   其中甚至还包括了谢家商号的掌柜,苍道盟的教头,甚至还有府衙里的大厨,身份最高的那位,居然是济州城中的副学政,响当当正四品的朝廷命官。   光这些在自己人中露出身份的杀手已这么复杂多变了,那影部、暗部,坚决不让外人知道身份的两组人,细查起来,岂不更加可怕。   虽然并不算出人意料,容若还是觉得头有些疼,暗中叹了口气,又要装模作样,拿起架子对肖莺儿道:“昨夜,我只是草草见过一些人,什么都还不清楚,你来为我慢慢介绍吧!”   “是。”肖莺儿领命之后,便一一为容若细细介绍。   随着她的指点,一干大人物,也一一对容若施礼。   负责日月堂所有酒店生意的林老头,干巴巴瘦小小的身子,拎个旱烟袋,怎么看,怎么像个乡下土老头。实际上,济州最大的十处酒楼,有三处是归他管理,其他较小的酒楼茶庄,更数不胜数。济州城中,豪富贵介,也无不与他熟识。   掌理青楼妓馆生意的茹娘,年已三十许,风姿却还颇为诱人,盈盈施礼,暗香频送,这般柔媚之态,说她打理青楼倒也罢了,居然在同一时间,还以铁腕手段,掌管着济州十二家赌馆,以及济州之外,分布各地的二十一处赌场。   好在管理钱庄粮号的赵大掌柜赵柏年,比其他人正常许多,略显肥胖的身材、华丽的衣饰、虚伪的笑容,倒还的确是怎么看,怎么像个标准商人。   负责绸缎庄的年轻管事刘锋寒,衣着朴素,眉目英悍,眼神里有着独属于青年人的激越光芒。   掌理车马行的是个看起来连路都有些走不动的老太太,拄着拐棍,一步一喘气,一句话也要顿三次。肖莺儿只简单地称她为徐婆婆。   其次就是管理各处杀手的五风使、五禽使。松风和肖莺儿,为五风、五禽之首,时常在明若离身旁服侍,为他传达命令,替他管理各处来往消息。   而直接管理杀手的是四禽使。两男两女,飞鹰、乌鸦、朱雀、精卫。   飞鹰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应对进退,沉着冷静,却似七十多岁的老人。   乌鸦年纪稍长,沉默寡言,从进厅来,除了拜见主人之外,没再说一个字。   朱雀、精卫都是与肖莺儿年纪相若的美丽女子,估计当杀手,美女占的优势大许多,所以明若离才特意训练了这么一批美女。   四风使是四个中年男子,竹风、梅风、菊风、雪风。每个人都长相平凡得找不到一丝特征,搁人堆里就找不着了。这样的长相,最容易混迹于世人之中,也易打探消息,怪不得由他们来负责情报部门的运作。   归他们管理的影部和天部,主营情报搜集,兼职刺杀,偶尔和四禽使控制的暗部、地部抢抢生意。   容若听着肖莺儿的介绍,对每一个人点头,说两句无聊的场面话,好不容易一一把重要人物见完,脑袋也点得几乎要掉下脖子来了。   几乎下头每个人都带来了名册、账册和一大堆的书册,一听肖莺儿点到自己的名字,说一声拜见主人之后,就捧出来,等着容若翻看。   很自然的,新官上任,当然要清查整个日月堂的下属啊!财产啊!再做出若干新的安排。   可惜容若自从在明若离的房间看了那几箱子的册子,现在见到这种东西就头疼,也不说不看,只摆摆手,让肖莺儿收到一边,口口声声说是以后有空,再认真来看。   总算所有的大人物们都见过一遍,容若勉强还可以报得出每个人的名字,记得住每个人的职司,不再像昨晚那样,根本什么也没弄明白。   至于四部之中,身份较低的杀手,则无法一一报名相见,容若只是和四部的八个首领见见面,点点头,再冲一大帮子人,做了一个简单到极点的上任演讲。   “大家好,大家早,嗯,现在日月堂由我负责,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然后他就闭上了嘴,把那些提着一颗心等他长篇大论,回顾过去辉煌业绩,感怀明若离英雄生平,顺便展望无限美好未来的一干人等,弄得可怜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足有好半天。   容若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背着手站起来,目光往四下一扫。   重要人物,全站在大厅里,而两三百名杀手,大厅里站不下,都在外头院子里。   好在整个明心楼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设了重重防卫,不会让任何人偷偷进来窥视,否则日月堂全部的实力,就都让人家给看进眼里去了。   特别是这几百名杀手,在江湖上大多寂寂无名,论武功,也未必是一流的身手。但是三教九流,各方势力,各处地盘,都有适合他们身份的存在,都有他们的影子来去自如。正是因为到处都有日月堂的势力渗入,任何人都担心身边的亲信故友,摇身一变成了日月堂的杀手,一剑刺来,这才对日月堂极为忌惮,处处容让。   如果这些人的身份完全暴露,那整个日月堂可能在一夕之间瓦解。   就算明若离执掌日月堂二十年,这样把所有可以召集到的杀手,一日间全召到面前来的事,也不过六次而已。   每次都是因为一场可能对整个武林格局造成大震荡的行动,每次大召集之后,几乎都有两三个帮派、三四股势力,无声无息地全部消失。   这次容若才上任半天,就把人全部召到面前,真让人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暗中做出各种设想,打好各种腹稿,做足各种准备,就等着容若一声令下,他们也好选择是从命还是抗辩。   不管怎么样,像容若这种来历不明,毫无资历的新主子,是很难让他们真心臣服,乖乖听话的。   不过,就连年少如苏良、赵仪,全无江湖经验,也感觉到厅里厅外,不自然的气氛,和许多人貌假恭敬的神色底下,若隐若现的不以为然。   肖莺儿和松风心中也是无比沉重,谁也不知道容若打什么主意,但是如果真起什么风波,他们就要想办法压制下去,确保日月堂内部的稳定,绝不给其他各大势力以可乘之机。   虽然他们都是明若离贴身之人,到底还年轻,并不曾真正独当一面,力压群雄,面对这种庞大的压力,让他们暗中冷汗湿衣。   容若本人却好像完全没有考虑这些事情,他笑嘻嘻地走到长长的桌案前,对众人道:“我请你们来,是有几件事要宣布。”   他顿了一下,满意地看到所有人都抬起头,聚精会神地看向他。   “第一,暂时,日月堂停止接行刺的生意。”   没有人有异议。   五禽使的乌鸦第一个赞同:“前主人刚刚亡故,凶手还没有找到,本堂尚处于危机之中,的确应该暂时停止接生意,待一切安定之后,再恢复原状。”   他开了个头,其他人自然连声赞同。   容若点点头:“至于什么时候恢复接生意,还是干脆把整个生意给断掉……”   “主人,你要把生意断掉?”飞鹰惊得完全不顾上下之分地把容若的话给打断。   一片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喧哗声、低低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容若苦笑叹气:“喂,喂,喂,你们都是老江湖,都是日月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走出去,跺跺脚,也能让济州晃一晃的人,拜托拿出点气质啊!定力啊!从容气派来好不好。别表现得像一帮小人物似的。”   肖莺儿靠近过来,低声道:“主人,日月堂是以杀手起家,虽然近年来广做生意,但收益最多的还是杀手,也正是因为我们强大的武功,和神出鬼没的杀手力量,才让我们可以在济州立足,成为济州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如果……”   容若也知道忽然说出这话,给他们造成的心灵震荡和逆反心理太严重,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说也许,又没有说一定,好吧!我答应你们杀手的生意不会禁止,不过,以后我会根据情况,加些规矩,确定更高的安全性。虽说生意重要,不过,日月堂弟子的性命也重要。我看过日月堂接生意的记录,还有四部弟子行刺的实录。发现,你们常为了打出名声,或获得巨利,而接下非常艰难的工作。为了杀一个人,往往要牺牲十几个人。从现在开始,这种得不偿失的生意,是绝对不能做了,有机会,我会好好教导你们,什么叫做零伤亡战斗指导思想。”   看到下头一帮人,听得一愣一愣,容若心理上有了极大的满足:“还有,二十年来,前后共有二百四十一人,在行刺,或探查消息的过程中失手、被抓,明明当时还活着,可是很快就变成了尸体。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们把牙齿里藏的那些毒药,全给我拿下来。牙齿是用来吃吃喝喝享受生命的,不是用来毁灭生命的。”   他的声音传遍了厅里厅外,厅外的杀手群里一片寂静,几百个人站在那里,居然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可以听得见,厅里却一片反对的声音。   “主人,不可。”   “主人,若是如此,如何防止堂中秘密外泄。”   “主人,还请三思。”   容若懒洋洋一挥手,对所有反对的声音听而未闻:“第三条,我查看暗杀记录,到目前为止,共有三十二次,行动成功之后,行刺的杀手,没伤没病,莫名其妙死掉。以后,凡是要求事后灭口的行动,绝对不许接。”   他脸上忽现狰狞之色:“他妈的,就算日月堂是想求财,连自己堂下弟子的命都赔进去了,多少钱买得回来,人家到这里,吃苦受罪,拚死拚活,也不过是为了生活好一点,不是为了拿命来满足那些钱多到草菅人命的家伙。”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表情太凶恶,还是语气太骇人,一时之间,下面竟没有一个人记得要反驳他,只是怔愕地望着他。   厅外一干杀手的表情,尤其古怪。   那总是媚眼勾人,媚笑销魂的艳嫣儿,那永远戴着一张面具般慈祥笑脸的福伯,那总是憨头憨脑可比郭靖的赵大叔,还有更多,或弯着腰,笑得一团和气的生意人,或低着头,对谁都恭敬的下人,或拿着书,摇头晃脑,随时会吟诗的读书人,还有更多,眼神冷厉,表情冷厉的杀手们,表情忽然都有了细微到几乎察觉不了,却又偏偏让整个人气质神情发生改变的变化。   容若全不理厅里厅外,一干人古怪的反应,挥挥手,乘势道:“既然这一条你们都不反对……”   别人刚起来要反对,容若已是一口气飞快地说:“我再说第四条。”   他一挥手,两个瓶子向两个方向飞出去。   飞鹰和雪风各自跃起,一人接住一只大瓶子。   容若再挥手,扔出两张纸,被精卫和菊风一人接住一张。   “这里两个瓶子各有两百粒药丸,可以缓解暗部、影部的血虫毒,和天部、地部的血虻毒。纸上写的是配方,你们各自拿了药服下,一个月之内,不会再出问题,再按方配药,连服十次后,余毒自清。”   整个世界,忽然间一片肃静。   厅外的四部杀手,无不脸色大变,一双眼睛,怔怔地一会儿呆呆望着容若,一会儿直直盯着药瓶,竟是不知该看哪里才好。   厅里的人,所有的表情也在一瞬间僵化。   有人张着大嘴正要说话,忽然间失了声,只保留着嘴张得老大的表情。有人挥着手正要表态,一瞬间,手挥到半空,僵住了。有人跨出一步,想靠近容若发表意见,一下子,脚抬得老高,却忘了落下来,自己还浑然不知正在表演金鸡独立。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在场所有日月堂属下的穴道,全封了一般。   容若咳嗽一声,双手背负,目光慢慢扫视众人:“你们以为我的意见如何?”   “主人,不可。”   “主人,万万不可。”   “主人,千千万万不可啊!”   厅里的一干主事,终于回过神来,有人嘶声大喊,有人跺足大叫,有人不顾江湖好汉流血不流泪的规条而涕泪满面,有人冲动地扑向容若,也不知道是打算抓住他痛陈厉害,还是要一掌把他打死,以图清爽。   厅外四部杀手,原本震撼莫名的神色,却已变得苍白一片。有人垂首不语,有人神色黯然,有人眼望着两个药瓶,眼中精光暴射,有人已经开始往身上摸兵器了。   苏良、赵仪身形奇快地拦到容若面前,双剑锋芒锐利无比,立刻让正冲过来的好几个人,止步不前。   容若袖手微笑:“既然我的前几个意见你们都不同意,那我的第五个意见,你们想必也不会同意了。”   前几个意见已经把大家吓个半死了,天知道第五个意见会多么可怕。   一大堆人异口同声地喊:“主人,不可啊!”   容若叹口气:“好吧!不可就不可,不过,这意见我想了这么久,你们好歹让我说出来,图个舒畅吧!”   也不理这些人的表情,他轻轻一拍手。   性德立刻从背后拎起一个箱子,抬手扔到长案上。   容若用日月宝玉打开箱子,把一个一个的瓶子,放在长案上。   每放下一个瓶子,身后就有人或是长吸一口气,或是忽然间失控前行几步,或是眼中异彩连闪,或是双手不断互搓,中间还有骨头的咯咯声响起。   容若一概听而不闻,浑若无事,把一箱子的药全放好,再拿出一本册子放上长案。这才慢慢转身,目光悠悠一扫众人:“这里,是各种解药,这边是各种药的配方。本来想让各位自己选好自己需要的解药,再拿走配方,从此一了百了,再无心事,不过,我看各位都不同意我的想法……”   “主人天纵英明,主人的决定,我等怎敢违抗。”   “主人天降奇才,无论有什么决定,我等必倾力支持。”   “主人的话,比皇帝的圣旨还要有效三分,只要主人一开口,不管什么事,我们粉身碎骨也要达成,何况这等小事。”   刚才还在拚力反对的人,你一声,我一句,抢着发表意见,一时整个厅内,乱做一团。已经有几个人控制不住,直冲向长案。   容若冷笑一声。   苏良一剑惊天,赵仪剑影重重,毫不留情,当头刺去。   二小剑法精妙,配合无间,这几个冲过来的人眼中只有解药,纵是武功不弱,一时间,也被逼得连连闪躲,狼狈无比。   二小一剑得手,连环七剑,追击过去,把冲过来的人,逼得连退七步,这才倏然收剑,又自凝立如山,守在案前。   小小年纪,已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大有高手风范了。   容若悠然道:“各位,对我刚才的几项意见,有没有意见?”   “没有,没有。”   “绝对没有。”   “当然没有。”   “主人你说的话,谁还会有意见。”   “哪个敢有意见,叫他先问问老子的拳头。”   下面乱哄哄答成一团,容若慢慢点点头:“这么说,你们是全部同意?”   “同意!同意!”   “属下举双手同意。”   “属下全心全意全身俱属主人,无限同意。” 第九章 众人臣服   容若缓缓抬起手,打了个呵欠,在一堆人瞪到几乎挤出眼眶的眼珠子盯视下,闲闲一挥手:“好了,你们拿吧!各取各人的,记着守秩序,别乱挤,药就这么多,挤丢了我可不负责。”   话音未落,只见满天人影乱飞,黑影白影蓝影灰影,到处都是人影。   苏良和赵仪动作奇快,一左一右退往后方,长案前已有十几个人最先冲到。   轻功好的看前面人挤满了,索性一跃而起,从上方去取药。   内力好的,运起全身功力,一路往前挤。   有人情急间,竟对上好几掌,甚至传出七八下兵刃交击之声。   好在每人用的药,都已分不同的瓶子,写好药名放好,这才没有让人为了抢药打生打死,人人拿了自己的药就先松了口气。   麻烦的是后来,几十双手,一齐伸向唯一的一本书。   眼看要闹成一场混战,容若冷笑一声:“拿去抄一份也好,撕下自己要的那几页也好,谁要敢闹事,谁就别想带走配方。”   这一声喝当真如雷霆震耳,把众人震住。   本来几十双手抢的册子,立刻谁也不敢伸手来拿了。   松风叹了口气,走过去,抓起册子:“好了,你们想要什么配方,一个个过来,找我要,是要我撕下给你们,还是你们另抄一份,都随便。”   这话说了,众人才松懈下来,这帮在济州城也算有本事,在江湖上亦算有名堂的人物,都成了乖孩子,乖乖排队,一个个来了。   容若这才冲肖莺儿一招手:“好了,你来指挥给四部的所有弟子分发解药。”   肖莺儿深深看他一眼,知道他主意一定,不可更改,便点头依命而行。   所有解药和药方都分配完之后,厅里厅外,紧绷的气氛开始轻松下来。   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谈话,低声地议论,每个人眼中都有深深的疑惑,但每个人身上的肌肉,和永远在任何时间都紧绷的神经,却已开始松弛。   肖莺儿和松风站在容若身边,眼中都有深深的忧色。   按理说,容若仍然是日月堂之主,可是在他一手把解药全部分发之后,这由明若离用铁血手段、金钱、美女、财富,还有毒药,来牢牢掌握的日月堂还能依旧不改吗?下面的那些人,还能继续为容若效命吗?   容若安坐上首,闲闲喝着茶,尝着糕点,时而和性德闲聊几句,时而同苏良、赵仪说笑几句,耐心地等了足有半个时辰,这才从座位上站起来:“各位情绪恢复正常了没有,激动发泄完了没有,可不可以静下心来,听我说几句话。”   他的声音平和,并没有刻意大声嚷嚷,不知为什么,却在一瞬间让厅里厅外,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专注地凝视着他。   “我知道,你们是被明先生用毒药控制的。或许,明先生也并没有真正的恶意,毒药之外,他给了你们财富、美人、权位,而毒药,在他看来,是维持暗杀组织的必然手段。可是,我不这么想。”   容若扫视众人,朗声道:“任何一个组织,要长久的存在,要昌盛地发展,都不可以靠胁迫的手段,必须众人连心,必须有真正的热情,真正的爱,真正愿意去做这份工作,才可以做到最好,才可以真心地为组织打算,所以,我把解药交出,我把药方公开,我解开捆住你们的绳索,以后的去留,一切由你们决定。”   “想要离开的人,可以立刻站出来,我绝不会留难。日月堂不是无间地狱,不是只进不出。由我掌管的日月堂,来去自由,留下的人,不是我的属下,而是有着和我同样愿望,希望有属于自己的事业,希望让生活过得精彩,过得美满的伙伴。离去的人,也不是叛徒,而是因为喜欢走别的路,喜欢看别处风景,喜欢过另一种生活的朋友。”   容若凝视所有人震惊的表情,展开真心的微笑:“四部弟子要离开,随时可以。你们曾为日月堂付出太多,为了日月堂,你们用生命去拚搏,你们身上,每一道伤痕,都是你们的功勋,日月堂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以前你们领到的报酬虽然还算丰厚,但也不足以报答你们所付出的。所有要走的人,每人发三千两银子,可以让你们安家置业,过较为宽裕的生活。我对你们唯一的要求只是,不要利用你们在日月堂所学到的杀人技巧,去作奸犯科。一来,这会累及日月堂,二来,杀人犯法,伤人性命,终归结仇结怨,又触怒官府。上得山多终遇虎,难免也会有落难受苦的一天。”   厅外,有人深深垂下头,有人脸上露出不可抑制的激动之色,有人胸膛开始有剧烈的起伏,但更多人,只是深深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容若再望向厅内众人:“各方管事,各部首领,若要离开,依各人身份和功劳,发予五千两到两万两不等的银子。如果帐房那边暂时不便拨款,由我私人垫付。离开的人,永远是我们的朋友,留下的,就是我们的伙伴。各处的生意,我暂时不会插手,一切照旧,我信得过各位。所有生意事务,大家都可以自主决定,便宜处理。如果有人离去,留出空缺,则酌情,由副手接替。我唯一对生意的更改,是以后红利的划分。各处生意,六四分帐,每年所有的赢利,总堂只拿四成,各部掌柜拿六成,但这六成中,必须拿出两成来,分赏所有下属成员。而总堂的所有账目,全部公开,大的款项调动,各方管事,都可以来查。每月开例会两次,各处生意向总堂总结生意状况,总堂也把未来大的发展方向,大的银钱用度,向大家说明。”   厅中众人神色有人迷糊,有人震撼,明显这些精明的老江湖,脑子居然谁也跟不上容若说明的速度。   “四部弟子,暂时全部停止杀人生意,不走的,各归其位,可以打探各处消息,给总堂最准确的情报。不想走,但也不想过这种藏头露尾生活的,请向肖莺儿报备,我会记下你们的名字和要求,为你们安排新的工作,如果日月堂现有的各处生意不能安插,我可以重开新的生意。继续在四部做事的弟子因为停止了杀人生意,不能收到高额酬劳,但你们探查消息,一样是危险艰难的工作,所以每个月,总堂会加三倍发薪银给你们。我不能保证以后永远不开杀手生意,但我可以保证,无论接什么生意,我都会先确保你们每一个人的安全。你们的生命,和其他人一样珍贵。所以,我还要为日月堂弟子设立保险福利,任何人在工作上受伤,无论是与强敌交手,还是仅仅上菜烫伤了手指,医治费用由总堂出,如果伤得严重,总堂会另付高额的慰问金。就算不是因工受伤,日月堂同样也会有所表示,只要是日月堂的弟子,日月堂就绝不相负,如果选择离开日月堂,日月堂也不存芥蒂。我只要求,留下的人,真心为日月堂出力,离开的人,不要伤害日月堂,仅此而已。”   长长的一篇话,容若终于说完了,一摊手:“各位,去留随意,你们选择吗?”   依然是一片沉静,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拔腿离去,也没有人振臂表忠。   沉沉的静寂,把整个明心楼笼罩起来。   容若耐着性子等半天,仍然等不到回答,终于爆发性地一跺脚,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一干人等:“喂,你们倒是说话啊!全都哑巴了。”   回答他的是“扑通扑通”七八声。   容若眨眨眼,愣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厅外头有好几个人直挺挺跪下去了。   跪也就跪了吧!还跪得那么大声,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练了铁膝盖功吗?   他还没回过神呢!已听得“扑通”连声,厅外的人竟是大片大片跪下去,一转眼,所有人都矮了一大截。   “这个,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容若,已经吓得脸上变色,手忙脚乱,对着厅里一干管事负责人,结结巴巴地问。   厅中众人面面相对。   不知是谁先悠悠一叹,意味深长。不知是谁,微微一笑,一派轻松。也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去。   转眼间,厅里也拜做一片。   然后就像曾训练过十几年,演练过几千次,厅里厅外,所有人异口同声道:“主人。”   容若瞠目结舌,往后一坐,连人带椅,几乎仰跌到地面上。   松风与肖莺儿相视一笑,也一齐对着容若跪拜下去,齐声道:“主人。”   就连一直爱对容若冷嘲热讽的苏良和赵仪,望向他的眼神,也第一次充满了热切的尊敬。   对于知道容若本来面目的他们两个来说,看几百个人恭敬地跪在容若面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难得的是,这几百个人,几乎全都是完全发自真诚地称呼他,真心真意地奉他为主,这就太了不起了。   容若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头大如斗,怔怔望着厅里厅外一大片的人发傻。   他就更加看不到,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性德,微微展颜,露出一个并不热烈,但绝对喜悦的笑容。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在所有被召来的人都恭敬施礼,分批散去之后,容若还两眼白茫茫一片,梦呓也似喃喃不绝。   以前看小说,发现现代人到了古代,随便说两句话,就可以让人家掏心掏肺,忠诚不二,从此以后,上刀山,下火海,挡刀挡枪,不在话下,还以为不过是文字游戏,自我满足,谁知道真会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不会这样呢?他们从来不曾被人如此对待,从来没有人这样为他们着想,为什么不会这样呢?”肖莺儿脸上带笑,笑盈盈在旁接口。   松风语气感慨:“以前我并不喜欢新主人,也不明白老主人,为什么选择把一切交给你,现在我总算明白老主人的选择,自有苦心了。”   容若苦着脸:“哪有什么苦心,他根本是没人好交,就顺手塞给我,这么烫手的山芋,根本是害我。我是怕日月堂人太多了,人事复杂,所以挥挥手,放大家都走,还以为得了解药,会走掉一堆人,我也轻松许多,谁知居然一个也不肯走。”   “主上如此信任他们,完全放手让各位主管做事,就是以前的旧主人也不会这样放权,他们感念主人的信重之情,知遇之恩,当然要如此相报。离开主人,哪里还找一切放给他们管理的上司。”   “我不是信任他们,我是根本不懂生意上的事,也懒得去管理,所以才不插手,全交给他们。”容若不以为然,挑起半边眉毛。   肖莺儿一愣,老半天才道:“这个,主人更改制度,分发红利,甚至每年他们得的利比总堂还多,他们当然不会走。”   “那是因为我不会管理,生怕他们知道我的真面目后造我的反,给我使绊子,所以给他们甜头吃,只要把他们的利益和日月堂的利益直线挂钩,他们当然会对日月堂尽心尽力。这样可以最大地调动日月堂上下,所有人的积极性啊!”   “可是……”肖莺儿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主人甚至肯把总堂的账目向他们公开,他们感激涕零,自然就……”   “那是因为我觉得我对他们这么公开,他们以后也就不好意思做假账来骗我啊!这样,就省了我回回查账那么麻烦了,每回只要看结算金额就行了。”容若不耐烦地打断她。   松风面如土色,颤声说:“主人还说,要搞保险福利,所有人因公受伤,日月堂全部负责,这样的优待,没有任何地方能有,对于拿性命来拼前途的江湖人来说,这当然是最重要的。”   “我只是觉得,这样他们出任务时,就没有后顾之忧,就敢于拚命,敢于奋战,就这么简单,这不算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吧!”容若狐疑地看着他们,可怜的古人啊!毫无人权意识,毫无自我保护的想法,就这种在现代来看,已是最低点的劳动福利,他们简直觉得是天大的恩赐。   肖莺儿因为受惊过度,有些神思恍惚,喃喃道:“主人对四部的弟子万分体贴,允许他们自由选择去向,不让他们背负随时会死的命运,处处为他们打算。四部弟子,就算离开日月堂,也不可能得到更好的待遇,更为他们着想的主子。就算已经厌倦了江湖的人,主人都肯安排他们做其他工作,什么主人都想到了,他们怎么还会离开主人?”   “有这么玄吗?我只是觉得你得关心他一点,他才肯为你出力啊!如果强迫不想替你干的人,继续干下去,也只是浪费人力物力财力而已。为什么你们的脑子要想这么多?”容若斜睨他们。   肖莺儿深吸一口气,拚命提醒自己忍耐:“无论如何,主人给了他们解药,只凭这一恩德,他们就永不会弃主人而去。”   “可我给他们解药,就是希望,不想干的人快点走,最好走得只剩下十分之一,人少事少,一切事都可以简单许多啊!至少我不要辛苦老对一帮人打招呼,不要辛苦记那么多人的名字,不要辛苦被逼着看那山一样的帐本名册啊!”容若哀叫。   肖莺儿闭目,一阵摇晃,几乎晕倒,心里骂自己几百声,刚才居然真的把这人当成无比英明的主人来看。   松风也是面无人色,一脸无法承受现实打击的表情。天啊!这个人居然是自己的主人,自己刚才居然还真心地崇拜他。   早就看透容若真面目,一直强忍着躲在一边的苏良和赵仪终于忍无可忍,没法再忍,放肆地哄笑起来,笑得弯下腰,连声叫痛,笑得在地上,一个劲打滚,笑得肖莺儿和松风的脸色越来越灰败,表情越来越难看。   最后两个人一起跳起来,对着正安然坐着,继续用花生米送酒下肚的容若齐声大吼:“主人,你不要闲着偷懒,快去做事。”   可怜的容若,第一百零一次后悔自己居然一时心软,接下日月堂主人这副担子。   这下子,身在漩涡的最中心,前前后后所有的事,都要自己处理。   明若离的丧事要继续办下去,各方宾客要继续应酬下去。   本来仍留在明月居前院的一百来人,这时又有六十多人离开明月居,只有三十来人,还以各种理由留下,不过一直被日月堂的人盯上盯下,连上茅房都有至少三双眼睛盯着看,估计这帮人也撑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但这并不能让容若松口气,因为所有离开明月居的人,都没有离开济州城,出了城的人,也早已先后回来。   明若离的死亡太震动人心,所有人都等着看新上任日月堂主的风采手段,等着看日月堂属下造反,等着看新的济州势力大分配,新的武林格局大变更。   不知有多少精彩的戏会在济州上演,不知多少有心人正蠢蠢欲动,又因为有太多看热闹的人流连不去,混杂其中,正好掩去了他们的真实目的,真实动作。   明若离的灵堂,依旧从早到晚,人潮不绝,济州城外,依旧每天有大批的江湖人涌进来。   这几天,可怜的济州父母官,一张脸都变成灰白色了,大白天看来,也像一只可怜的饿鬼,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天天手舞足蹈地指挥着官兵,盯那里,看这里。   能在这样的混乱中得到好处的,大概也只有济州的客栈、酒楼和妓馆了,大量的江湖豪客拥入,使他们的日收入以成数增加。   头疼这些混乱人物的同时,容若也必须对住在明秀阁的一干大人物加以处理。   月流五子押着清风,仍在等候本门长辈前来,处理这一连串事件。   据说,月流道的高手,早已上路,可能很快就会来到明月居。   赵允真把余松泉的死讯发出去之后,每天就像活死人一样,不言不动,痴痴守在房间里,好在你叫她吃就吃,叫她喝就喝,倒也不添太大的乱。   也好在,现在的天气也算冰冷,尸体就算放几天,也不至于发臭。   许豪卓一意不肯离开,声称要亲眼看到凶手就擒,才可以放心而去。   萧远仍然住在明秀阁,每天喝酒唱歌,闲时出去,到几处妓馆青楼晃几晃,几乎很少在容若眼前出现,也不再动辄冷嘲热讽,处处针对容若。   容若人在明月居压阵,前方灵堂,若有大人物到,终是还需他亲自去见。他新人上任,日月堂里要有变乱,也要他第一时间处理,在这种情况下,三天来,他没有任何机会回去见一见萧遥,只能听苏良来回传讯而已。 第十章 处处危机   萧遥已经不再痴痴呆呆,伤心欲绝了。他每天吃饭,喝水,准时睡觉,也照常到灵堂处,待客尽哀。   他的表现一点也不偏激,一点也不激动,唯其如此,越发让容若心惊。   至于案子的搜查,一直没有进展。   容若每天追问,陆道静下令查案的捕快,每天在第一时间向容若禀报新情况,所有的案情,容若知道得比陆道静还早,但案子还是陷入一团迷乱之中。   案发之前的晚上,司马芸娘带着自己两个贴身丫鬟中的一个,乘着画舫来游月影湖。请了济州城八大才子招了一群美妓,一边歌舞游乐,一边斗诗斗词斗画。负者饮三杯,或抚一曲,或歌一首,兴浓意酣。他们的笑声,吟诗唱曲,抚琴吹箫声,传遍整个月影湖。   一夜尽欢之后,其间也有慕名之人,在舫下求见,被放上画舫。直到第二天寅时,画舫上的笑声、乐声,才渐渐停息,客人先后离去,司马芸娘一人酌酒赏月,因爱清静,不但让歌舞姬们散去,竟连画舫几个操浆的下人全部遣走,只留一个贴身丫鬟在旁服侍。   然后,这座画舫,就飘流在月影湖上,再没有动静。   直到次日上午,才有人好奇地攀上船,才惊恐地发现,船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具绝世丽人的尸体。   官府把与司马芸娘尽欢的八大才子都找来问话,人人的回答相似,都是尽情欢畅之后,先后离开,每个人都记得离去的时间,每个人离开时都有证人,每个人在离开之后,也有足够的人证,证明他们在离去到案发的那段时间,身在何处。   官府又把曾在船上服侍助兴的美妓歌女叫来问话,把后来慕名来访的客人情形一一问过。   有些客人是本地名人,她们认得,有的客人只是过往客商、外地游人,闻月影湖之名,前来赏玩,一时兴起,才来求见的,有的人报了姓名,有的人竟是连姓名也没报全,就与司马芸娘斗诗斗词斗起酒来。   这些美妓也难以一一说明,费了官府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勉强问出几个确切的名字,又通过不断地询问不同的妓女,画出相应的几幅画像,开始了追寻查找。   官府的动作也算奇快了,三天之内,把这些上过司马芸娘画舫的人,不管本地外地的,全都找出来,追回来,寻来审问追查。   这些人一个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与司马芸娘相谈尽欢,齐称司马芸娘为当世奇女子,听到她的死讯,大都黯然神伤。   虽然官府动用了种种手段,依然找不出有效的线索。   无论如何,有歌女、美妓、船夫为证,这些人离去之前,司马芸娘还是安然无恙的。   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他们在诸妓离去后,再回头找司马芸娘,但这批人细查下来,居然也大半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案发时间,另有人证。   仅有两个读书客商,口称见过司马芸娘之后,就离城而去,赶着把货运走做买卖,除了他们彼此互相做证,别无人证。但这也只能增加他们的嫌疑,却不能确定他们是害司马芸娘丧命的凶手。   另一方面,官府在月影湖倾全力调查,案发的那两三日间,出现在月影湖的人。   可是,月影湖是济州胜景,每天来去游人如织,数也数不清,这样的调查无异于大海捞针,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记下一些比较有名,一露面,别人可以知道他是谁,记住他们名字的人。   但也仅仅如此,同样无法就凭这样微薄的线索,找出凶手。   而搜寻司马芸娘随身丫头小意的工作一直在进行。直到第三天,才捞到小意已经被湖水泡得发肿变形的尸体。死者全身,不见伤口,验尸之后,确定是溺水而亡。   案件就此陷入了僵局,而对于明月居内的三起命案,则是一开始就是僵局,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进展。   按嫌疑,杀程承羽的,可以从死者的伤口追究到会使这种剑法的柳清扬。但柳清扬一来没有杀人理由,二来身份奇高,势力奇大,官府一不敢拘他,二不敢审他,三更不敢追究他。无形中,暗中回避他也许是凶手的可能。   按机会,余松泉死时,唯一可以杀他的人就是他的妻子赵允真。可一来,同样找不到杀人动机,二来,赵允真悲痛情形实在看不出一点做假,三来,余松泉的致命伤口,是明若离的独门武功造成的。   可是明若离本身却已受害身死。   按死者死后,最得利的人是谁来查,那自然是轻易接手了日月堂偌大势力的容若了。   可容若自知不是凶手,而陆道静这位知府大人,也完全没有资格去审问一位据说是王爷的大人物。   所有的一切阴谋都不能揭破,死去的人,仍然含冤,整个济州城都似处于可怕的危机之中,明月居里,一片死气沉沉。容若本人做名侦探的梦完全破裂,再次承认,自己在推理方面的天份,并不比练武的天份高到哪里去。   这个时候,他想发怒,想狂叫,想发泄,更想抛下这一切复杂的麻烦,飞奔离开,直往城郊水月庵,去寻找楚韵如。   但最终,为了稳定局面,为了不让太多鲜红的眼睛,真的把日月堂当一块就等着他们下嘴的大肉来盯,他不得不继续稳稳坐在明月居主持大局,不得不在肖莺儿的强烈逼迫下,硬着头皮,看着一份份账册、名录。   美其名为,熟悉日月堂一切情况,实际上,一看到山一样高的书册,容若已是面如土色。万般无奈,被逼着强撑着看下去。   那一页页记录,一份份密录,说明着日月堂拥有多么强大的势力,多么可怕的财力,奈何容若睁着眼睛,却看得昏昏沉沉,根本没记到脑子里去。估计就算他真的记住了,弄明白了那一行行字所代表的意义,作为一个连皇权都可以随便扔开的家伙,他也不会有任何有意义的感慨和足够的心灵震荡。   三天来,肖莺儿和松风尽管不愿承认,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他们的新主人,不是英雄,不是圣人,不是明见万里,目光长远的一世豪雄,不是体恤他人,心怀仁慈的当世大侠,充其量也就是有几个臭钱,没有大智慧,偶尔会冒点小聪明,但本质上,还是笨到底,懒到家的无用小子。   他们受了无数的精神折磨后,才勉强接受这一事实,然后咬牙切齿了许久,才可以确保能够在没有人的时候对着容若张牙舞爪,别人一出现,即刻变回毕恭毕敬的样子。   继苏良、赵仪之后,容若又多了两个,毫不礼貌,绝不体贴,更丝毫谈不上可爱的下属。   每每想到此事,容若不免感怀万千。   为什么小说里,主角一到异界,前途是闪亮闪亮得光灿灿,随便说两句话,做一点事,这个英雄、那个豪杰,东方美人、西方佳丽,一起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全心全意尊敬你,跟随你,维护你,服侍你。   为什么一轮到他,好不容易碰上两个对他恭敬客气的家伙,居然才两三天,即时变得和苏良、赵仪一样可恨了。   特别是在他被押着瞪起已经疲累到极点的眼睛,坚持看账册的时候,他心里恨得更深,暗中不知用了多少不雅的语句,来问候两个忠心下属的母系长辈。   而这个时候,被他早早打发离开,声称所有事都交给他们处理的几位管事,纷纷到来。   几乎不用看他们阴沉的脸色,容若的头已经开始疼起来了,看来麻烦来了。   他有些呻吟地揉着额头:“看来,那些觊觎日月堂的人,动手的确够神速啊!明若离尸骨还未寒呢!”   容若低声喃喃念着什么,可惜没有人在意。   林老头是个老头子,最妙的是,他的确姓林名老头。平时的一举一动,也很老头,缓慢无力,似与任何老人没有丝毫不同。   但是现在,他几乎是冲到容若面前的:“主人,华宴楼、半味楼、精宴坊,同时有人找我们收账。”   “收账是小事吧!我不是说,所有事都交给你们去办,放手由你们处理吗,这种小事,何必来找我?”   “主人,所有的生意,都会有相应的来往客户,进货出货,老客户全都是记账,月底再结。我管理的十七处酒楼,平时所有肉、鱼、鸡、鸭等各色菜都有人定时定量供应,别的人抢着与日月堂的酒楼做生意,从来没有人会提前要求结账的。现在,同一时间,有这么多家供应商,要求提前结账,我们也不是付不起,但这明显情况不对。一些酒菜账,拖不垮日月堂,却明显表现出,别人不再信任日月堂。有人带起这个头,万一引来各方势力对日月堂群起而攻,那后果不堪设想。”林老头说话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   容若只是一脸沉静地听着,并不做任何表示。   林老头话音还没落,刘锋寒就到了。   “主人,我手上共十四处绸缎庄,同时被供应商催交货款,数目总的来算,十分巨大,如果勉强交出来,必会周转不灵,如果不交,则只怕日月堂支持不下去的消息,很快传遍济州城了。”   赵柏年和刘锋寒简直是前后脚来到的:“主人,几个供货给我们的粮庄,都发消息来说,除非我们提高粮价,否则不再给我们送货。不知是否可以动用钱庄的银子?”   徐婆婆现在走路也不喘气了,说话更是毫不停顿:“主人,前天、昨天、今天,车马行租出去的车和马,大多半路遇袭,车破马死,损失的都是骏马良骑。而今天,我也收到与我们一向关系良好的关东牧场的飞鸽传书,要提高一半的价格,否则不会再卖良马给我们了。”   你一句我一句,分开来或许并不算特别大的事,可是所有的事,一起发生,就自然地给人以强烈的压力。   容若却是连思考也没有,就立刻下令:“酒楼的酒菜供应,毕竟只是小数目,相信供货人不是心存恶意,只是感觉到济州格局有变,心里害怕。林先生,麻烦你和他们谈谈,所有数目如数支付,告诉他们,日月堂会比以前更好,如果相信我们,可以和我们继续做生意,如果不相信,另寻别家也无妨,反正日月堂手上有钱,不至于买不到鸡鸭鱼肉。”   “十四处绸缎庄一起逼债,情况就不太简单。逼债不奇怪,要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逼得这么巧,凑得这么齐。绸缎是大笔进项,提供布料给我们的,也是大型作坊,背后都各自有他们的势力在,以为现在明先生不在了,日月堂好欺了,他们想得真好。”   容若淡淡道:“即时付清所有账目,告诉他们,这样一来,旧债全清,绸缎庄的存货足够用一阵子,这个时候,和他们断绝所有生意关系。他们旗下的布庄织坊里最好的工人,我们出钱,用十倍的工钱请来,我出银子,我们开自己的织造坊。要是有些少量绸缎布匹不足,情愿走得远些,钱花多些,到外郡其他大作坊去购。总之日月堂绸缎庄的招牌不能倒,也不能让人欺。”   他恃着财大气粗,富可敌国,当真是不把钱当回事地乱抛:“你把要用多少钱,数字全算出来,周转不灵的,实在勉强的,我来出,这笔钱,一半算我的私人入股,一半算日月堂的公帐,以后收入按比例分成就是。”   他继而又冷笑一声:“十四家大型绸缎庄,那是多大的生意,到时候那帮家伙丢了生意,哭死也没有人理。”   “赵先生,钱庄的钱不可轻动,现在全济州的眼睛全望着我们呢!钱庄最要害,不可以露出破绽给人看,一旦有人散布流言,说日月堂要垮,煽动百姓一起跑到钱庄来提钱,钱庄存银不够,只要一时半会交不出钱,等不得你周转变通,钱庄就会被百姓推平,整个日月堂也会来不及缓一口气,就遭灭顶之灾。”   赵柏年打个寒战,垂首道:“主人教训的是。”   “有关牧场和粮庄乘机提价,那是乘乱发财,乘火打劫,看日月堂有变乱,其他人都忙着对日月堂下手,他们想乘机榨我们的血啊!”容若一掌拍在案上,霍然立起:“有我在,日月堂只会更好。”   他眼神凌厉,声音沉定,表情异常坚毅,竟真的在无形中,让在场几个人纷乱的心情安定了下来。   “立刻通知他们,日月堂和他们的生意关系,就此一刀两断。对于这种同日月堂合作多年,一朝生变,立刻威逼的家伙,我们绝不能再姑息。天下不是只有一处粮庄,不是只有一所牧场。这段日子车马行接生意注意一些,多爱惜马儿,别让别有用心的人对我们动手。粮庄的存粮虽略有不足,招呼人手,到乡间直接从农民手中收粮去。只要略缓个十天半个月,我们就可以找到其他的合作伙伴,有真金白银,再看到日月堂屹立不倒,自然就会有人抢着来与我们做生意。先说好了,到那时,这两家的老板,跪下来磕头,也不能再要他们的粮和马。”   明明是危机四伏,处处逼迫,容若的口气,却好像胜利已在眼前,一切已经好转,反而先叮咛大家不要对临危变脸的小人心软。   他这一番话,很自然地把大家的心思也带动起来,好像真的已经取得胜利一般,人人脸上露出振奋之色,齐声道:“是。”   “主人,出事了!”   高而尖的叫声,让容若皱起了眉,老天,怎么也不让人休息一会儿。 第十一章 性德垂危   茹娘赶来时,身上已是香汗淋淋:“主人,百花居有人喝醉酒闹事,寻欢阁里,有人抢一个姑娘打成一团,锦秀楼上,已经被争风吃醋的人,打得快要塌了。”   肖莺儿忍不住问:“你那边不是都有保镖护卫吗?”   “是啊!可是出手的全是高手,而且都是成群成帮的来,楼子里的保镖,临时应付不来。”茹娘一边擦汗,一边恨恨道:“还有必胜赌场、不败赌馆,连着被人砸场子,有人在场子里出了千,不认,还说我们出千,一路打出赌场去,还叫嚣着要带大队人马来把我们的场子砸平。”   “岂有此理,我们日月堂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闲气了。”刘锋寒毕竟年轻,第一个道:“主人,我们立即调动人马,必要时,可以抽调四部的高手,看看什么人敢这样放肆。”   “对啊!什么人敢这样放肆呢?”容若冷笑一声:“茹娘,你完全看不出来吗?”   “老娘在这济州城混了几十年,这双眼睛什么人没见过,那帮人就算遮遮掩掩,就算化了装,能瞒得过我的眼睛?不过就是金刀门、齐天派、飞鹰阁、流云盟那几帮子人,也不过就是小帮小派,平时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咱们日月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在济州城混碗饭吃,这个时候,居然真以为,一大群人联合起来,就能平了我们日月堂不成。”   “主人,下令吧!”连番受到挫折的赵柏年已经郁闷到想杀人了:“属下即刻带人到赌场和几处青楼,把闹事的人,狠狠教训。”   林老头慢条斯理道:“何必去赌场青楼,点齐四部人马,直接夷平了他们那几派也就是了。日月堂就是再没落,也不是他们想吃就能吃的,谢家没动静,柳清扬也没说话呢!哪轮得到他们嚣张。”   容若悠悠道:“急什么,不就是有人闹事吗?”   他闲闲呷一口茶,这才轻轻吩咐:“赵仪,拿我的名帖,到官府报官去。”   “报官?”四周一片惊叫。   “对啊!报官,有什么意见吗?”容若白了众人一眼。   “主人,你不要开玩笑。”肖莺儿跳起来。   “这哪是开玩笑?”   “主人,江湖纷争,各凭本事,从来没有人去找官府出面的。”松风哭笑不得。   “从来没有人,不代表不可以有人,我就敢为天下先,怎么样了?”   “可是,我们是江湖好汉,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敌人我们会害怕,若依靠官府,必被天下人耻笑。”   “耻笑?你们一帮人跑去乱打乱杀,最后弄回一身伤口,丢下几具尸体,这就不被耻笑了?你们冷静理智,保护所有的同伴不受伤害,不轻易让伙伴拿性命去赌,好好地生活,好好地赚钱,保证所有人的安全,这有什么可耻笑的。”容若一眼瞪过去。   “但是官府……”作为江湖人,林老头实在不能接受容若处理纷争的态度。   “官府怎么了?我们是一等良民啊!”容若脸不红心不跳地把黑说成白:“我们的各处生意交过税了没有?”   “交了。”   “是啊!那官府就有保护我们的义务,碰上捣乱的人,我们搁起腿来享受,让官府把他们抓去打板子,那是咱们的权利。有这么好的便宜不占,非要拿血肉之躯去拚命,真不知道说你们单纯好呢!还是愚蠢好。”容若毫不客气地数落。   众人只管低头闷声发大财。   这位主子的歪理没人讲得过,可是他们这一干江湖好汉的尊严啊!武林英雄的脸面啊!以后还要不要了。   刘锋寒忍不住还要争执,肖莺儿悄悄拉了他一下。   刘锋寒微微一怔之后,才发觉,被容若吩咐去报官的赵仪早跑没影了,他们还争个什么劲,只怕还没争出个是非曲直来,那边大队官兵已经到了。   呼呼喝喝,气派排场,一干出面找麻烦的人,反抗是公然拒捕,严重点就是聚众造反,随随便便追究起来,都可以吃死他们背后的门派。不反抗,以容若和官府的关系,被抓进去,还不是整个半死,背后的门派也同样脱不了管教不严的罪名。   细想想,这一计,当真毒辣。   日月堂不出一人,就兵不血刃,藉着官方势力,用最正大光明的方式,处理了这帮第一个冒头,正面为敌的白痴。   这细细一想,无奈叹息之余,刘锋寒竟有些好笑期待了。   这时,外面又有仆人靠近来报:“主人,萧遥萧公子到了。”   话音未落,另一个仆人又飞跑过来:“主人,月流三剑,三位长老都已赶到了。”   月流三剑赶来,想必是为了程承羽之死。   月流道是实力不俗的派别,此时日月堂上下人等都不愿和他们交恶,一听这消息,以肖莺儿为首,竟同时问出来:“三位长老人在哪里?”   容若却是根本不把什么长老的事放在心上,跳起来就问:“萧公子在哪里?”   来的仆人异口同声道:“正在前方灵堂上香呢!”   容若想也不想,快步往外跑去。   性德轻松从容地跟在他身后,无论何时何地,他总在容若身边,不离不弃,保他安然。即使失去外在的力量,他依然在用他的方法,竭力保护着容若。   苏良也跳起来,看也不看其他人,拔腿追去。   肖莺儿微一皱眉,低声对松风道:“你去把明月等几个人也叫出来,我跟着主人过去。”说着又回头对林老头等人说:“就依主人的意思,大家各自去做各自手头上的事吧!一般情况下,请便宜行事,反正主人也早已授权,若是觉得有什么事不妥当,再来问主人吧!”说完话,就急匆匆地追了过去。   林老头等五人互相望望,各自点点头,便一齐往外走,准备离开总堂,各去干各的事。   赵柏年忍不住问:“你们觉得我们这位新主人,到底如何?”   “一个怪人。”徐婆婆的结论很简短。   “是很怪,他面对问题,总是会做出我们意想不到的决定,用出乎我们意料的手法来处理。”刘锋寒低声道。   茹娘微微一笑:“也许,用他的手段来处理,最后的结局,也同样让我们意想不到呢?”   五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再说话。   容若冲进灵堂,偌大灵堂里,前前后后,或坐或立的一大堆大人物,他一个也看不见。   站在灵堂中间,羽衣道冠,长须飘飘,满身出尘仙气的三个中年道士,他更是连眼角也没有扫到。   他一路直接冲到正在灵前敬香的萧遥面前。   不过三日未见,萧遥的人已瘦了足足一圈,脸色有些青白,但他的衣饰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乱。无疑的,这一切,都是到现在,还站在他身边,不肯离开的谢瑶晶的功劳。   “二……”容若心中一阵凄凉,低声道:“萧公子。”   “芸娘已经埋葬了,我的伤心也已埋葬,你不必再为我难过。”萧遥的声音里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悲痛。   “怎么会埋了,我一天十次地让人传达你那边的消息,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容若失声叫道。   “芸娘身边有我陪伴已经够了,最后的一程,何必要让那些虚伪的人,围在她身边,来假惺惺。我是乘着前厅里热闹一片,哭哭喊喊,演戏演得最热闹的时候,悄悄带着芸娘从角门出去的,陪着我的只有瑶晶一个人。我把芸娘葬在月影湖畔,她喜欢月影湖的景致,以后,我会常常去湖中吹箫,若她九泉有知,阴阳相隔,仍愿抚琴与我共奏,也是一桩乐事。”   他说来淡淡,语气平和。容若听来,却有椎心之痛。   谢瑶晶早已控制不住哭出声来,伸手拉起萧遥的手,送到容若面前:“你看看他,你看看他,整个坟都是他一个人挖的,不肯要人帮忙,我要帮手,他还要骂我,你看看他把自己弄的。”   容若也看到这一双本该执笔挥毫,抚琴奏箫的手上,满是水泡,数处伤口,对于像萧遥这样只会三脚猫武功的书生来说,亲自拿着铲子去挖一整座坟,的确是异常辛苦之事了。   容若心中难过,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我让人给你上药……”   “这位就是日月堂的新主人吗?”说话的是站在灵堂中央,三位道士中的一个。   本来应该谦冲随和,充满出尘之意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不满。   月流三剑,三剑映月。   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三人是月流道武功最高的高手,在派内身份尊贵,就连掌门对他们也多方容让。   在民间被当做活神仙来拜,愚夫蠢妇,对他们恭敬无比。   在武林中也是少有的高手,又有雄厚的背景,走到哪里,人家无不让三分,不给几分薄面,不堆满笑容,过来寒暄一大堆客套话。   偏偏这个毫无来历,除了钱多,外加勾结官府外,没有任何了不起之处的日月堂新主人,居然连眼角也没扫他们一下。   进来灵堂这么久,一句问候都没有,也难怪他们气愤难当。   月流道的武功,有改化气质的效果,月流道的高手,无不道骨仙风,望之若神仙中人,平时也常爱展现他们超凡脱俗的定力、气度。   可事实上,一牵涉到脸面、利益等事,则难免露出真面目,一派狰狞。   这时,三人当中年纪最大的赵茗心定力最差,第一个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这话的语气明显表达了他不快活的心意,可惜容若根本不在乎他的心情好不好,拉着萧遥还想说话。   肖莺儿却不想为日月堂惹上不必要的大敌,悄悄抓着容若的袖子扯了又扯。   容若一烦,回头瞪去,看到肖莺儿含着哀求之意的眼神,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扭过头,对着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等三人一拱手:“三位道长请了。”   这样纯粹应付的问好,让三个活神仙,脸色都有些发青,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发作,只好忍着气还礼:“容公子请了。”   “久闻容公子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更胜闻名,如若有空,还想请容公子指教一番武功,也好让贫道聆些教诲。”孙茗意一句句,缓慢地说。   容若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挑衅之意,眨眨眼笑道:“好说好说,不过我的家人,一向不准我随便出手,早就订下了规矩,要同我动手,先要胜过我的侍从,再要胜过我的随从,然后我才考虑出手不出手的问题。”   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自命高手,还不曾受过这般冷嘲,立时都变了脸色。   孔茗情冷笑一声,就要逼向容若,被最沉稳的孙茗意一把抓住。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审视着容若:“但不知道公子的侍从与随从何在。”   “我在这里。”苏良大喝一声,手按剑柄,凝神而待,年少的脸上,只有兴奋之容,绝无畏惧之色。   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一眼扫过去,同时“咦”了一声。   这个小小少年大男孩,剑未出鞘,摆出来的门户,却是一派森严,大见高明。让这三人本来的轻视之心,立时大收。   性德却在这时,一掌轻拍在苏良肩上:“现在的你,还不是他们的对手,还是我来吧!”   “你指点我不就行了?”苏良着急起来。   “面对真正的高手,再快的指点,都比不上生死相搏的瞬间招式来去,不要拿性命开玩笑。”说完这过于温情的话,连性德都有点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变化这么大。   他不再看容若有些吃惊又有些欢喜看向自己的眼神,只淡淡举步,仿佛只步了一步,却已在转瞬间,就到了容若身边,和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等三人面前。   三人神色立变,一齐暗吸了一口冷气。   以他们的武功,他们的眼力,竟完全没看清这个风仪绝世的男子,一步走来的身法。这个可怕的发现,让他们三人身上都有些发寒。   性德却只是淡淡袖手,站于他们面前,安静得好像只要他们不动手,性德自己,也同样可以安安静静,一直站下去。   他力量早失,但凭着他比平常人更灵活的动作,远胜过普通人千万倍的快速计算能力,以及对于武功无与伦比的知识,使他有信心,可以和任何一流高手周旋而不落下风。   硬拚自然是不行的,但使用巧妙的步法身法,可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而一开始,先一步立威,在这三个人的心灵上加以打击,只要他们一刻无法看破自己这一步的奥妙,他们的心灵就隐隐受制于自己,在精神上被死死打压,十成功力,临战时,也最多就只能发挥六成而已。   他无力进击,只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静等旁人动手,怎么看都似超级高手,全不把眼前人物放在眼里一般。   而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确实为他神采本领所慑,一时不敢妄动,整个场面竟然僵住了。   “三位师伯。”   “师伯,你们总算来了。”   “师伯,师父死得好惨啊!”   一连串的叫声,很自然地帮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等三人解除了窘境。   以明月为首的月流五子,纷纷扑过来,对着三人,跪拜下去。   人跪下去,眼泪也流出来了。   “三位师伯,你们一定要为师父报仇啊!”   “师父死得好冤枉。”   “一定要找出凶手。”   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灵堂的场面乱纷纷,但本来紧绷的局势立刻被破坏掉,几乎每一个人,都暗中松了口气。   赵茗心伸手把五个人扶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慢慢说。明月,你师弟清风在哪里?”   “别提那个叛徒了,说不定就是这个叛徒,和人勾结,害死师父的呢?”明月忍着悲痛,把所有的事情,一一向三位师长道出。   听完这一番话之后,三个人的脸色都一片深沉。   半晌之后,孔茗情才望向容若:“容公子,我师弟死在明月居里的明秀阁,对此,你总该有个交待吧!”   容若抱拳正色道:“对于令师弟的死,我十分抱歉,也感到非常难过,如今正和官府积极合作,希望能早日抓到凶手,为令师弟报仇。”   孔茗情冷笑一声:“好一个交待,这样毫无意义的空话,就是你的交待吗?”   容若也恼了,不甘示弱地竖起眉毛,冷冷问:“那以阁下之见,我该如何交待……”   “老明啊!你可怎么向我交待啊!一听说你要收继承人,我死赶慢赶,从南方静山往这边跑,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啊!我好不容易赶到了,你老小子居然死掉了,你怎么对得起我啊?”   洪亮的声音震得每一个人耳朵疼,不等唱礼人唱名,一道金影,已经疾掠进灵堂。   所有眼尖的人都没看清楚这人的长相,只看见一片把人眼睛都晃花了的金色。   来者金冠金带着金袍,背上背着一把厚背大金刀。金发披散,金眸闪亮,金胡须根根竖起,样子极是怪异。   性德在容若耳边低低解释:“这人叫金易之,有异族血统,生具异象,自命与金有缘,一生只求多聚黄金,在南方静山一带,创下金钱会,一切以金钱为主,以利益为目的,是南方大派,但是一直想把势力挤进富甲天下的济州城而不可得。看这次出场的气势,想是以为明若离死了,他就有机会了。”   金易之人如风至,趴在灵堂后的棺木上就哭:“老明啊!你怎么死得这么早,你叫我可怎么办啊!”   他动作太快,灵堂前的日月堂弟子谁都来不及阻挡他,他哭的速度也太快,转眼间,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已经满脸眼泪。   肖莺儿硬着头皮上前道:“前辈对我们旧主人的情义,我等感同深受。”   金易之抬起头来:“小妮子,你也是日月堂的属下,老明死了,现在谁是你们主子?”   肖莺儿对容若一指:“这位容公子是日月堂的新主人。”   金易之抬眸望向容若,金色双瞳中,异彩连闪。   容若很尽职地抱拳行礼:“金前辈,你好。”   金易之抬手指向容若,大喝:“你这小子,有什么长处,竟敢占据日月堂主人的位置,莫不是你贪图日月堂的财富权势,所以暗中害死了老明。老子这就替老明报仇。”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人已经一扑而至,身在半空,双手成爪,恶狠狠对着容若抓下去。   性德一眼就看出,此人功力远在容若之上,容若与他若认真交手,撑不过十招,这还是在人家不亮兵刃的前提下。所以性德想也不想,一手推开容若,回身挡在金易之面前,一抬手,轻飘飘一指,似慢实快,正点向金易之掌心。   这一指点出,自有奥妙,性德暗藏的克敌之术,可以连绵尽出,纵金易之是一等一的高手,落在性德手上,也不免大大吃亏。   可是出乎性德意料的却是,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一抬手,一挥袖,一扬腕,立时机簧震响,漫天寒星闪动。所对准的目标,皆是容若。   性德灵觉奇高,大家又靠得非常近,如果这三人提气准备出手,性德一定会提前警觉。但是这三个人,仅仅只是扣动身上暗藏的机关,发射出攻击范围极大,攻击力量奇强的暗器,这就不是性德事先可以察觉的了。   失却与主机的联系,性德再不是先知先觉的半神,所有的一切,依然要他用智慧经验来判断。如果暗器的对象是他,他就算前有金易之,后有暗器夹攻,也有自保之策。   可是暗器对付的人是容若。容若轻功不错,但是这个时候,他和三个人靠得太近,近距离内的暗器攻击,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一不小心,也会吃大亏,何况是容若这种半吊子。   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性德已经计算出每一枚暗器的角度方位力量,也算出,容若就算倾尽全力,最多可以躲过十分之一的暗器,就算他身穿了玄丝甲,但也只能为他挡住十分之五的暗器,就算自己全力出手,也只来得及拉他两下,或挡住部分暗器,最后必会有不少于十分之一的暗器,落在容若没有保护的脸部,和手足部位。   千万个计算在瞬息间完成,所有的可能性都被他一一排除,唯一能保护容若不致受伤的只有……   性德一长身,向后一步跨出。   依然是简单到极点,却也玄奥到极点的一步。   他整个身体已经拦在了容若身前。   一切发生在百分之一秒间。   前一瞬,容若还笑吟吟要看性德折服金易之。   下一瞬,已是满天寒星,找不到一处安全所在。   容若的一声惊叫还卡在喉咙里,就已看到性德沉静平淡的面容已转向自己,他那高挑完美的身体,完完全全挡在他的前方。   四周似有无数声尖叫,无数的呼啸,无数的脚步响起,似乎有人高喊着主人,有人狂叫着公子,有人拚命喊自己的名字。   似乎有刀出鞘声、剑龙吟声、弓上弦声,但容若完完全全听不见。   他只听见暗器打中人体的声音,清清楚楚,沉沉重重,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是静默的。   容若惊惶地看着性德,他面容依旧沉静安详,暗器纷落的声音,不能让他的眼睛眨一眨。那么多暗器,打在他背上、臂上、腿上,打在他的身上各处。   可容若正面对着性德,一心想要看他的伤,却发觉,全身僵木,一下也动不了。   然后,性德微笑,如云开月现,云破日出,超出了男女,超出了一切凡尘之美,超然,平静,却又饱含着只有凡人才会有的深刻感情。   性德伸出手,用力一推,本来几乎与他身体相贴的容若被推得往后退出足有三尺。然后,容若立刻明白了性德推开他的原因。   一把厚而长,金光耀眼到极点的金刀,从性德的胸口伸了出来。   那把本来背在金易风背上,可怕到就连大象也许都能一刀斩成两段的金刀,从性德背心刺入,前心穿出。   如果容若不曾被推开,就会在同一时间,被牢牢串在这无情的金刀上。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十二集 战火乍燃 第一章 不死之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金易之突然攻击,性德出手相应,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忽发暗器,性德以身遮挡容若,满天暗器有一大半落在他的身上,然后一刀从他的后背刺穿前胸,穿心而过。   仿佛只是在一眨眼之间,一切就已经完成。在灵堂上,有无数的高手,一大堆名家,谁也来不及插手,所有一切,便成定局。   等到众人施展武功,拉开距离,拔出武器,发出叱喝之声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金易之一刀得手,哈哈大笑,飞身后跃。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振臂跃起,意图穿屋而去,倒是完全没有顾忌他们那五个还傻呆呆,完全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师侄。   一声冷笑,如冰玉相击,并不含强大内力,却奇异得传进每一个人耳中、心中,在一片风声、叫声、喊声、骂声、兵刃掠空声、桌翻椅倒声中,这一声轻笑,清晰得好像不是自耳中传来,而是从每一个人心灵深处乍然响起。   笑的人,是身中无数暗器,又被刺穿心脏的性德。   这是容若第一次听到性德的笑声,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处在这样奇怪的境地中。   随着他一声轻笑,一股无与伦比、不可抵御的力量,猛然在整个灵堂爆发了出来。   金易之忽然间惨叫了一声,飞掠在半空的身影,猛然跌落下来,全身骨节发出一阵阵爆响,然后一寸寸迸裂,皮肤一丝丝裂开,每一分每一寸,都有大量的鲜血涌出来。他张开嘴想要痛呼,想要惨嚎,可是在横扫灵堂的强烈气劲中,竟然一丝一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赵茗心刚刚跃到堪堪接触屋顶的位置,发出一声闷哼,以比跃起更快的速度跌落下来,双脚落地,连连向前冲出七八步,还是拿不住桩,往前扑跌下去,双手一撑,手却软得没有丝毫力气,支不起身体,整个人趴在地上。他还想站起来,奈何整个身体好像没有一根骨头撑得住,没有一丝力气用得出,就像一堆烂泥一样,只能瘫在地上。   孙茗意人才跃起,忽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全身剧颤地落下来,站在地上,不停吐血,渐渐弯下腰,软下身,直到全身蜷在一起,倒在地上,却还是吐血不止,好像不把全身的血就此吐光,就不能停下来。   而孔茗情动作稍慢,还来不及跃起,就张口吐出来,吐的不是血,他吐的是,是他已经被震得破碎的心肝内脏。   而厅里其他人,也被那忽然暴起的强大气劲,逼得立足不稳,众人无不竭尽全力,稳住脚步,却还有不少人,跌倒在地,满地乱滚,有那武功高的,竭力拿住步桩,却已被逼得面泛赤潮,暗受内伤。   更有不少人,手里刚出鞘的兵刃通通拿不住,脱手飞出,半空中,一阵兵器相碰的乱响。   谁也无法张眼,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无法正常的呼吸。   容若本人武功微薄,劲风乍起的那一瞬,他已经被震得飞跌在身后的棺材上。他心中犹自念挂着性德,脑子里,还想着他那冷然而起的一笑,想要扭头去看性德,却连转动脖子这么容易的事,还觉得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双手抱紧棺材,拼尽全力,以保自己不被这可怕的劲风,震得直飞出去。   那强劲得不似人力,倒像神明震怒的力量像暴风一样,横扫灵堂,却又像暴风一样,一刮即过。   混乱起于一瞬,却又在一瞬之后,再归于宁静。   容若双手一软,整个人从棺材上跌落下来,身体像虚脱了一般,没有一点力量,却又在心间一凛时,一跃而起,大喊:“性德。”   他才一跳起,脚下就一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小心。”   “谢谢。”容若随口一应,然后,再次跳起三丈高,手直直伸出来,指着对方,嘴唇不停地颤抖,好半天,才叫出来:“性德!”   扶他的人竟是应该已经重伤身亡的性德。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多处都有明显被暗器钉入的痕迹,胸前心口的位置,仍然森森地伸出一把金刀的刀尖来,提醒着每一个人,他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的神色却还是平静沉定的,看了容若一眼,只淡淡说:“别怕。”   他没有说“别怕”什么,但他的行动,已经充分说明了将要发生的事有多可怕。   他把右手臂往后伸,抓住了金刀的刀柄,慢慢往外拔。   容若脸色惨白,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听见金刀的刀身在性德的体内,和他的肌肉、骨头相磨擦的声音了。可是性德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容若双手握拳,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不要晕,不要晕。”   容若眼睛直直地盯着性德,看着他的右臂以诡异的角度不断伸长,终于把整个金刀全部拔出来,然后信手扔掉。   虽然隔着衣服看不太清楚,但还可以明显看到,他前胸处,有既深且大,足以致命的伤口,但是一滴血都没有,而金刀上,也不见一丝血迹。   但性德本人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扔下了金刀,再慢慢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暗器一枚枚取出来。   泛着蓝光的淬毒穿心针、会顺着血液流动,直达心脏的攻心针、射出去细小如飞镖,一射中人就会散开出莲花,把整块肌肉完全嵌住的铁莲花、暗藏炸药的震天钉,一样一样,出现在他手里,一件一件,被他随手抛下来。   他不必用磁石,不必用银刀,只要在身上,一拍一按或一挖就可以了。他的一身白衣,虽然有不少灰尘,却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血痕。   等到把所有的零碎全取出来,扔掉后,性德随手掸了掸身上的灰,随便地说:“好了,没事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他真的就这样,施施然走出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自去休息。   容若直到这时,才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而直到这个时候,四周才传来一片惊呼声、骇叫声,以及不能置信的惊叹声。还有七八个,刚才那忽如其来的劲风都不能让他们失去平衡的高手,也在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因为受不了打击,而就此晕倒。   地上一片狼藉,桌子椅子、灵幡帐幔,乱做一团,而柱子上、屋梁上,则钉满了脱手飞出的刀刀剑剑。   和尚、道士们缩做一团,连阿弥陀佛、无量寿佛都念不利索了。   武林高手、一方大豪们,面无人色,张着嘴,不知道在喃喃念着什么。   肖莺儿花容失色,衣乱发散,颤声道:“主上……”   容若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说:“肖莺儿,灵堂的一切,由你负责恢复原状。”   一句话说完,他再不停留,尽展轻功追性德去了。   肖莺儿傻傻站在灵堂最中央,面对这混乱至极的场面,枉她平日聪明能干,此时,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不过,相比其他人的表现,肖莺儿倒还不算太糟了。   在场的江湖人物,每个人都是深受打击,脸色铁青,苍白得像鬼更胜于像人。   对于习武的人来说,这样可怕至极的武功,实在太过打击他们了。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可以发动如此强大的气劲。   四个出手偷袭的家伙,成为劲力攻击的重点,所以不是当场身死,就是受必死的重伤,慢慢等死。   而其他人,不在攻击的中心,只是无妄受牵连,所面对的力量,竟然还大到这个地步。   而那人,发动了如此可怕得直如神魔的气劲之后,居然还可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慢慢把刀拔出来,把暗器取出来。   这简直已经不是人了。   跌在地上的萧遥,第七次努力之后,终于站了起来。他也同样发散衣乱,满身灰尘,根本没有什么逍遥名公子的风范,但他却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失态,喃喃道:“枯木腐尸功。”   在各个方向,有不同的声音在应和他。   “对,一定是枯木腐尸功。”   容若一路追着性德,性德虽武功全失,但步法高妙,容若拼尽全力,也还是没能追上他,比他晚个十几步,才冲进明心阁的卧室,气喘吁吁,差点没有直接躺到地上去。   性德身子一晃,比他先一步坐倒于地,闭目无语。   容若吓了一跳:“性德,你没有事吧?”   他看过的武侠小说中,有太多相似的情形,一个武功高绝的人,受了致命重伤,抖擞精神,把其他人吓个半死,他自己慢慢走开,然后倒地暴亡。   容若扑过去,双手抓住性德,只觉隔着衣服,还是触手冰凉,又看性德的脸,虽然平时也清冷一片,但现在却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可怖,不似生人,更是吓得心胆俱裂,大声发喊:“性德,性德!”   他心慌意乱,把性德一阵乱摇。   “别摇了,再摇我就真的死了。”性德的声音微若游丝。   容若心中一凛,急忙收手,身子一转,转到性德身后,抬手想要把自己少得可怜的内力输到性德体内,看看能否帮他的忙。   性德已是声音低弱地阻止:“不必浪费精神,就算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无法用内力来帮助我。我的武功虽然很高,但是我的身体却和普通人不同,经脉骨血,都不相似,我可以给人内力,别人的真气却无法传给我。”   他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元气大伤,休息几天,就能好过来了。”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明明受了穿心重伤……”   “我说过,我的身体和你们不同。”性德伸手,慢慢解开自己的衣襟:“你看我的伤口。”   容若细细看去,他那明明被一刀刺穿的胸前伤口已经不见了,肌肉平坦光滑,没有丝毫破损的痕迹:“这是……”   “我外表和你们相似,但身体不会轻易流血,不会随便受伤,并拥有强大的恢复能力。只要不是被人砍下脑袋,不是被腰斩,不是被彻底地挖心剖肝,斩手断足,我就不会死。但是……”   性德微微一叹:“八月十五之后,我的身体比以前虚弱得太多,所以遭到重击之后会大伤元气。我刚才故意在别人面前拔刀、取暗器,就是为了镇住他们。以前他们感觉我莫测高深,不太敢动手对付你,我怕他们知道我元气大伤之后,会有所动作,所以要先让他们感到恐惧震怖,不敢乱来。”   说完几句话之后,性德一向稍普通人略显苍白的脸上,竟浮起一点淡淡的红潮。   容若知道在武林人看来,这是受内伤的征兆,吓得连声说:“好了,你不用解释了。我扶你上床休息,我会让人守住这里,绝不叫人打扰你的。”   性德闭着眼睛点点头,把全身的重量交给容若,任凭他把自己扶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以软弱的姿态面对容若。以前他就算力量全失,也处处掌握主动,利用他无与伦比的知识,让其他人震服,指点容若,保护容若,而现在,他终于失去了他的强大,必须接受容若的照顾。   对于从一开始存在,就一直以强者姿态面对一切的性德来说,这种遭遇、这种感受,非常的奇特。   感觉自己几乎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感觉有一双手,小心地支持着他的身体。   从来不曾害怕过死亡,但却因为这个时候,有一双手的扶持,有一双手的温暖,而感到安心。   多么奇怪,人工智能体,也会有安心的感觉?   尽管这个让他感到安心的人,武功烂,文才糟,人不够聪明,还动不动又叫又嚷,吵得人头疼。   就像现在,容若才扶他躺好,想到一事,又叫了起来:“不对啊!你不是力量全失吗,刚才为什么忽然间发出那么有威力的气劲来?”   “那气劲不是我发的。”性德眼也不睁,淡淡回答。   “不是你,还有谁能做到?”容若瞪大眼,用尽所有的肺活量大叫:“○○八吗?不可能啊!照规矩,她不会主动出手,何况周茹那个女人,个性恶劣,恨不得我吃尽苦头,她好在旁边看热闹,哪里会出手帮忙?”   性德被他吵得眉头微皱,这个白痴不知道病人需要安静的环境来休息吗?   “当然不是○○八。出手的人就在外面,你打开门请他进来。”   “什么?”容若这次简直是用吃奶的力气来惊叫。   然后,房门被砰然推开。   一个冷漠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你早知道我跟着你们?”   声若冰雪,人若冰雪,衣若冰雪,那犹在鞘中的剑,想来亦如冰雪。   容若霍然回首,望着那一袭雪衣,明明应该还在门外,却忽然间已到了床边的人,眼神一跳。   他记得这个人。   即使只是遥遥看了两眼,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但那一人对千军的风采,没有任何人可以忘记得了。   “是你?”   雪衣人根本没有理他,只是凝视躺在床上的性德:“你早知道我跟着你们?”   “本来不知道,但你刚才控制不住出手,我就知道了。”性德神色安然,没有丝毫忐忑。   “你为什么会出手,该不是看到性德受伤,一激动,就控制不住出手了吧!”容若既不怕他绝世武功,也不怕他出手无情,笑道:“你武功盖世,罕逢敌手,无敌最是寂寞的,所以一见到性德,心中就无比欢喜,一直想找机会,和他尽情一战,因此暗中跟了我们一路,对吗?”   根据他看武侠小说的经验,武功达到雪衣人这种地步的人,什么权势富贵、美人名马,都不能让他心思稍动,只有可以一战的敌手,才可以让他们振奋起来。比如西门吹雪只为叶孤城而激扬万丈剑气,比如庞斑只因有浪翻云而欣然欢喜。   这种盖世高手,一生的追求,也不过是尽情一战,所以他立刻笑吟吟说出来。   一语未尽,一直以来,目中无皇的雪衣人,终于第一次,认真看了容若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容若把胸膛拍得啪啪响:“我要不是这么英明神武,明见万里,才智无双,智慧绝世,怎么能把性德这种绝世人物,折服了当我的护卫。”   雪衣人眉头一扬,眼神微冷。   性德闭目,暗中叹气。   可怜雪衣人武功盖世,要是再听容若这么一气说下去,怕也要败得溃不成军,必要去找个地方好好吐一番了。   “正所谓,英雄识英雄,豪杰重豪杰,你虽然把性德当成毕生大敌,暗中,却把他看做比所有朋友亲人更重要的人。你一路暗中跟着他,但又怕他发现,所以跟得很远。发现金易之等人突袭时,你隔得远,不及相救,但以你的武功,自然瞬息间就可以靠到近处。这时看到性德身受重伤,你一时受刺激,全力出手,把金易之他们四个人当场打死,而其他人也受余劲波及,大大出丑。你自己等到心绪渐渐平复之后,就暗中跟着我们进来,以你的武功,自然谁也发现不了你。你一来担心性德的伤,二来不明白,以他的本领,为什么轻易受伤;三来不明白,他为什么受了伤,却一滴血也没流,好像没事一样,所以忍不住靠到最近,也许就躲在房门外。这个时候,以性德的灵觉,就可以轻易发现你,叫破你。”   容若语不惊人死不休,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地一气说完,然后,笑一笑,礼仪周全地弯了弯腰:“怎么样,我说的有没有错误,还请指正。”   雪衣人眸中暴起神光,深深凝望容若:“看来,他为你效忠,果然是有道理的。”   “不敢,失礼,夸奖,多谢。”   “不过……”雪衣人转眸冷冷望向性德:“你是何等风范,何等身手,无论对方是谁,也不值得你称臣屈膝。”   “这是我与他的事。”性德淡淡回答,满室忽然升腾起来的猎猎剑气,不能对他有丝毫影响。   “为什么你会受伤?以你的本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我内力全失。”性德并不掩饰,面对雪衣人这样的人物,也根本没有办法掩饰。   雪衣人眼神霎时森冷如冰,满室为之一寒。   容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张张嘴想说话,却觉一股剑气,扑面而来,令得他全身一僵,声音都发不出来。   雪衣人已然如电探手,握住了性德的腕脉。   性德毫不介意地任由他握住自己的脉门:“不必费心了,我所习的武功很特别,将我身体的经脉骨骼完全改造,就算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无法探查出问题的所在,更加救不了我。”   雪衣人脸色阴沉,徐徐放手。他并没有听信性德的话,但刚才根本无法把真力导入性德体内,这人的经脉,完全不能接受真气。按理说,这应该是只有死人身上才会出现的现象。   “你学的是什么武功,你为什么会这样?”   “我学的武功独门独派,你不会知道。我会这样,是因为……”   “因为他的武功,要求修习者绝心绝情,不为外物所动。可是他却是个真性情的人,忍不住会去关心身边的人,会交付真正的感情,一动心间,就内力全失了。”容若临时随便抓个理由来凑数,倒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   雪衣人眉峰深锁,一语不发,满身都是沉郁之气。   容若小心地盯着他,小心地说:“我说,小白啊……”   一直保持平静的性德倏得睁大眼睛。   雪衣人额侧有青筋一闪:“你叫谁?”   “你啊!当然是你。按理我应该喊你的名字,可是我不知道,而且看你这副酷得要死的样子,肯定是不会把名字告诉我的,我总不能管你叫『喂』吧?”容若笑道:“你这身衣服颜色很白,年纪看起来也不是很大,我当然就叫你小白,啊哟……”   他一拍手,一跺脚:“我忘了,武功高的人可以驻颜不老,莫非你看起来很年轻,其实已经是个百岁老头了,那我不能叫你小白,要叫老白。” 第二章 一月之约   这一次雪衣人不止额上有青筋,连手背都跳起青筋了,他的手很自然地就去摸剑。   连处事永远镇定的性德,也欠身从床上坐起来,不由自主,全神盯着雪衣人,唯恐他真的动手出剑。   容若笑吟吟拍拍性德的肩:“别紧张,躺下躺下,这种绝世高手,怎么会随便出手杀我这样的普通人,岂非太委屈他的神剑。而且还有你在场,你伤成这个样子,他怎么好意思出手打我,要是逼得你拚命出手,伤势加重,再没有复原的机会,他这辈子都会因为失去最好的对手而后悔莫及。”   性德哑然失笑,心中感叹,不知是不是受伤的原因,自己真的人性化到了极点。但他却真的躺下去,安心地把一切交给容若,任他处理,再不插手。   雪衣人的手指,一根一根从剑柄上松开,眼神却锐利如剑,直刺容若:“你敢要胁我。”   “不敢。不过,如果你真的只是想找一个高手一战,没有性德也无妨。有一个自称周公子的人,身边跟着一个护卫,名叫○○八,那护卫的武功不在性德之下,你不妨去找来一战。”容若心里不怀好意地笑,周茹啊周茹,你对我见死不救,不能怪我给你找一点麻烦。   “你可是以为我愚蠢易欺,像萧性德这样的人,岂是随便可以多一个出来的。”雪衣人冷笑一声。   容若忽觉胸口如受重击,身不由己,往后退出三步,面色忽然惨白,连呼吸都艰难无比,他强自道:“这是真的,你一直跟着我们,应该也见过周公子和他的护卫两次出现,你应该可以看出此人的功力高到什么地步。”   “我不是那些一直监视你们的大势力,可以轮班跟着你们。我一向跟得很远,而且我自己有时也要休息,并未时刻留意你们,而且,我既已认定萧性德就是我的对手,除非我死,否则我是不会改变目标的。”   雪衣人冷冷抛下一句话给容若,复又凝视性德:“为什么你受了伤却不流血?我知道,这绝非枯木腐尸功,枯木腐尸功虽然也威力强大,重伤无血,但修习之人,神枯筋弱,肤如老树之皮,绝不会有你这样的神采风范。”   性德点点头:“也只有眼界如你的人,才可以一口断定这不是枯木腐尸功,相信其他人都只会产生误解。不过这样也好,自古以来,练这门武功的,无不是巨恶魔星,手段无比狠辣,他们心中畏惧我,就更不敢胡作妄为。”   容若在旁边早就听得心痒难挠,连声问:“什么是枯木腐尸功?听起来很难听,也不够威风,看来是邪派武功,威力很大吗?”   “是在武林中已经失传的绝学,最早出现,是在一千三百年前。相传练这门武功的人,必须有天下最狠最毒的心,以身边所有至亲的血为引,吞食一百八十八个紫河车。身埋沙漠三年,身浸流水三年,烈火焚身三年,剧毒炼心三年,才能练成。练成之后,身如枯木腐尸,纵刀枪击身,穿体而过,不流滴血;纵掌力拍胸,如击败革,手足四肢,乃至心肝五脏,都可以移动位置,几成不死之身。灵堂的那些人,想必以为我练的是这门绝学,所以,临时移动心脏的位置,避开金刀,而且也不流一滴血。相传练成这门神功的人,心性无比狠毒,出手异常狠绝,威力更是无与伦比。就算是钢刀神剑,被练成这种武功的人一抓,也如枯木腐尸,脆弱不堪,更不要提凡人的血肉之躯了。据传,最后一个练成这门神功的人,也是八百年前的盖世魔头,一人横扫天下,杀戮近万人,武林为此凋敝不振,足足五十年。不过,也正因为传说太遥远,他们只知道练枯木腐尸功的可怕,却不知道练了这门武功的人,身如枯木,容颜如鬼,一生不得近女色、开荤腥,不得有极喜极怒,人亦如枯木腐尸,再无任何乐趣,所以后世再没有人练过这门武功。”   “简直是一帮蠢蛋,你长得简直像神仙,哪一点和枯木腐尸相似?这帮人一知半解,就会胡猜……”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受伤无血,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武功?”雪衣人冷沉的问题,打断容若还要一口气说下去的话。   “我受伤无血,与我的身体天赋有关,真相不能告诉你。”性德淡淡道:“至于恢复武功……”   容若急忙打断他的话:“要恢复武功不是很难,当然也不是很容易。他必须长时间休息,好好调养。可是,现在我身陷险境,他每时每刻都关心我的安危,根本无法安心修炼。要他恢复武功,除非让他此后再没有挂心之事……”   “好。”雪衣人斩钉截铁地道。   容若喜笑颜开,太好了,骗得这种高手来给我当保镖,供我差遣,从此我还怕什么人呢?   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展开,喉中已是一紧,容若刚想起应该反抗,强大的内力已经侵入他的体内,制住他每一寸经脉,叫他丝毫动弹不得。   雪衣人轻松地掐住容若的脖子,把他徐徐举起,俊伟的脸容如古井不波:“我将你杀死,从此再无他挂心之事了。”   容若完全无法呼吸,脸涨得发紫,脑袋一阵阵发晕。怎么会这样?小说里的超级高手,武功到了一定的地步,不是会变得很单纯吗?不是为了能和喜欢的对手倾力一战,什么都愿意干吗?怎么这人这么难伺候?   大脑缺氧情况越来越严重,容若发不出声音,动不了手脚,只能用哀求的眼神盯着性德。   性德有些头疼地叹口气:“阁下何必与这个只会自作聪明的家伙太计较。”   雪衣人冷笑松手。   容若应声落地,趴在地上,双手抓着脖子猛喘气,哪里有半点一国皇帝兼杀手头目的样子。   容若喘了半天气,才勉强可以站起来,瞪着雪衣人:“你是不是太过份了,这里好歹也是日月堂的重地,你竟敢在这里,杀日月堂的主人?”   雪衣人手指微动,容若飞速窜上床,直接往性德身后一蹲,把个日月堂主人的面子丢个净光。   “日月堂?明心阁附近所有人现在都人事不知,你还指望什么人?就算真有人往这边过来,你最好求神拜佛,他早早退出去。方圆十丈之内,我不会允许再有第四个活人出现。”雪衣人的声音冷沉森寒,如雪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地狱里森然凛烈的刀剑,强烈的杀气,让人根本无法怀疑他的决心。   容若脸色有些发白,想要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糊弄过去,可是才一开口,却觉四周剑气森森,随时都会将他凌迟,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性德却完全不受剑气影响,只是强撑虚弱的身体,凝视雪衣人:“我会尽力,让我自己恢复的。”   雪衣人目光冷冷凝视他。   二人对视良久,容若在一旁看着,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冷汗一点一滴地湿透。   “好,我信你。但我的耐心有限,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你若不能恢复武功,我就……”他抬手向容若一挥。   容若人在床上,躲无可躲,吓得尖叫一声,本能地闭上双眼,却只觉头上一凉,再睁眼时,一绺头发刚刚飘落在被子上,而方才还站在床前的雪衣人已是影踪不见。   房外却传来剩下的半句话:“我就把这个笨皇帝的人头,摘下来。”   “不要吧!”容若哭丧着脸发出哀叫:“性德,为什么你的事,要把我连累成这样?”   性德懒得理他的无理取闹,闭目重新躺下去。   容若不甘心地拚命摇他:“喂,你说话啊!你不是说你就是武功全失,也有办法对付一流高手吗……”   “我能对付一流高手,但不是这种绝世高手。”性德闭着眼说:“就武功而论,像金易之、赵茗心之流,我可以轻易对付;像明若离这样的高手,我要击败他就有些吃力了;如果遇上柳清扬,则会非常辛苦,缠斗许久,有五成的可能取胜,还有五成可能打平;如果碰上董嫣然,我最多可以支持三百招,之后必败。”   “你是说董嫣然比柳清扬还厉害?”容若眼睛闪亮:“真看不出来,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女人啊!”   “如果遇上这个人……”性德声音平板地说:“我武功要是不能恢复,在他手中走过一百招,都算是幸运加奇迹了。”   “那可怎么办?周茹说过,你的力量是不会恢复的,这家伙看起来就是一副说到做到,视人命如草芥的样子,你要是无力和他决斗,不知道他会干出多么可怕的事?”容若跳下床,拚命跺脚。   “对了,你们可以学武侠小说中,一些高手过招那样,只比招式啊!不用内力,他出一招,你再出一招,这样也可以比出胜负?”   “你被小说骗了。武功达到他这个地步的高手,早已脱出一般招式的局限,任何招式,都是随手使来,每一次出招都不相同,都和交手的情况直接相关。而且真正的高手决战,每一点内力的运行,每一回气机的流动,每一丝真力的调动,都有可能决定成败,怎么可能纯比招式。”   “那怎么办?一个月后,他不能和你决斗,一定会把天地翻个个的。”容若急得团团转,搓手跺脚,两眼发黑。   性德闭着眼睛,对他闹出来的一切动静充耳不闻。他的心灵中没有任何人性必有的反面情绪,不会担忧、畏惧、惊惶、怀疑。既然暂时想不出办法,他就索性不想,一个月之后的事,一个月后再说,根本不会受任何困扰。   容若转了半天,见性德不理他,便讪讪地摸摸鼻子坐下来,怔怔看着闭目休息的性德。   性德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没有,让容若好几次都想冲过来试试他的鼻息,看看他是不是还真的活着。   过了很久,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床边,望着性德,轻而微的叹了一声。   刚才被容若哭嚎般骚扰也不动容的性德,却忽然睁开了眼:“又怎么了?”   容若抓抓头,坐到床边:“下次有危险,你不要再扑过来拿身体来替我挡了,根据规则,男主角遇险,应该有女主角来以身相挡,用柔弱娇躯挡刀挡剑,挡一切可挡之物,然后男主角可以抱住女主角,痛心疾首,大洒狗血之余,再大发神威。你好好一个男人扑过来,简直太煞风景,而且也激发不了我的潜力。”   性德不理他的胡说八道,只淡淡点出问题的重心:“我不会轻易死,替你抵挡,受再重的伤,休息几天就好,你不必担心的。”   容若终于无法继续装轻松,苦笑着摇摇头,黯然道:“可就是这样,我还是担心啊!我不喜欢看到别人因为我受伤,不喜欢看到朋友为我受苦。性德,就算你不会轻易死,但我还是会惭愧伤心的。”   性德闭上眼,神色冷漠,语气冰冷地说:“你是个白痴。”   容若微笑:“这个白痴能让你用身体来为他挡刀挡剑挡暗器,怎么说也是个可爱的白痴吧!”   “主上。”肖莺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容若看了性德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出去,回手把门带上,这才转而对肖莺儿道:“他累了,让人看着外头,别叫人打扰他。”   肖莺儿眼望房门,脸上有惊惧之色:“是!”   容若心知她是因为枯木腐尸功,而对性德升起震怖之心。为了维持恐怖的形象,容若也不说破,只是笑笑,问:“什么事?”   “灵堂的一切已经重新布置好,所有客人也都已经安抚赔礼过了。金易之等人的尸体已做处理,还有明月等五人已经拿下,就等主人处置。”   容若点点头:“我们去议事厅,把明月他们几个押过来吧!”   “是。”   容若举步前往议事厅,走出几步,见肖莺儿没动静,回首笑道:“怎么了?”   肖莺儿垂首道:“刚才我一路过来,看见院中的弟子们全都保持着巡防的姿势,但一个个闭目沉睡,怎么都叫不醒……”   “没关系。”容若挥挥手,笑道:“这些日子,他们也太累了,就让他们睡吧!睡足了,自然就醒了,别担心。”   他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肖莺儿自然知道这些人不是真的睡着了,只是见容若这般随意,心中也猜必是他或性德出的手,自然是有着不愿意让旁人发现的事,她身为下属,怎会追究,只要知道其他人安然无恙,并没有受到大的伤害,她也就安心了。   偌大的议事厅内,容若的座位位于正中,高高在上,居然还铺着虎皮。下面各站了两行身着黑衣、面无表情的精壮男子,中间跪着五个穴道被制、脸色苍白、双眼迷茫的年轻道士。   容若坐在正中,很有点儿山大王升帐审问肉票的架式。   他闲闲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然后问:“你们知道,为什么金易之,还有月流道的三名高手,要不顾身份,联手对我突击吗?”   下头五个人满脸茫然,神色间只有绝望。   明月大声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暮雨颤声说:“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但其他三人,却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痴痴凝视着前方而已。   身在武林之中,他们同样明白江湖的冷酷规矩,本门长辈在日月堂做出这种事,他们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再怎么争辩也是枉然。   容若点点头,漫声道:“解开他们的穴道。”   没有任何人置疑他的话,即时有人上前,拍开五人穴道。   容若笑道:“你们起来吧!好好活动一下手脚,待会儿我还指望你们演场好戏呢!”   五个人面面相觑地站起来。   好一会儿,明月才惨然一笑:“容公子,要杀要剐,你开口吧!我们早已认命,不敢再存侥幸之心。”   “我有说要杀你们吗?”容若一瞪眼:“谁不知道我是依时纳税,规矩守法的安善良民,我怎么会随便杀人。我只是听说月流道的轻功非常好,很有特色,希望你们能表演给我看啊!”   五个人张着嘴巴发愣,下面站的那些面无表情的杀手,脸上也露出许多迷惘之色。   好一阵子,明月才苦笑道:“容公子你要杀就杀,何苦戏弄我们?”   “为什么明明我说的是真话,人家都以为我在戏弄人?”容若皱着眉叹气:“莫非你们喜欢被杀,却不喜欢表演轻功?既然如此,我成全你们。”   容若脸色一变,目露凶光,学着戏文里的样子,大喝一声:“来人啊!”   下头一片声的应:“有!”   真个轰轰烈烈,吓得中间五个人面如土色。   容若将手一指:“现在大家一起从一数到十,如果数到十的时候,这五个家伙还没跑出外头的院墙,就给我把他们乱刀分尸。”   这话说得众人一愣,但杀手组织,铁律森然,大家立刻齐声开始数:“一,二,三……”   明月等人更是一阵发愣,等回过神时,听说别人已经念到“五”了。   虽然已抱必死之心,但死在面前,谁不会拚命挣扎一下?   不知是谁,首先发一声喊,拚命往外跑去,其他人很自然地全力跟出去。   五个人把轻功施到最高,像五阵风一样,转眼刮上了院墙,五个人情不自禁一起回头看。   容若拍手叫好:“果然很精彩,真的很快啊!”   见五人还愣愣望着他,容若笑嘻嘻挥手:“继续啊!继续跑啊!”   这时,五个人中,有人脸上露出了悟的神情,有人眼中流露真诚的感激,也有人到现在还是一片迷茫,但都如获大赦,回过头,翻下院墙,跑得没影了。   一直侍立在一边的松风欲言又止。   容若斜眼看向他:“你不服?”   肖莺儿悄悄扯了松风一下:“主人神机妙算,天人手段,属下等真心敬服。”   容若挑挑眉:“你觉得我有什么手段?”   “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三人,从一开始就没有顾忌他们的生死,可见,他们的确是毫不知情的牺牲品,杀了他们,并没有任何好处,可是放他们回去,他们心中必对赵茗心等人怀恨。回去一说,与程承羽交情好的弟子长老,必会同赵茗心一脉的人不合,他们五人心怀怨恨,以后要是知道最终指使赵茗心等人的幕后黑手是谁,也会全力报复。不管最后,他们对月流道造成的破坏是大是小,于我们日月堂都有益无害。”   这一句话,说得厅中众人一起暗自叹服,就算本来对容若的做法不以为然的人,也大多露出敬佩的眼神。   容若心中也暗暗叫好,他仅仅是不想杀人罢了,没料到这小丫头东扯西扯,一下子就替他编出一大堆道理来,这样伶俐聪明,怪不得明若离喜欢她,把她引为心腹。   他心中暗笑,顺风扯帆,接口说:“对了,顺便把清风也放了吧!现在明月这帮人顾不上他了,他既然来自月流道的敌对门派,放他出去,能多给月流道添些乱也是好的。”   下首有人抱拳应是,躬身退出厅外,执行他的命令去了。 第三章 兄弟之间   容若得意洋洋,吹了吹茶水,又大大喝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扭头望向肖莺儿:“对于金易之、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对我的刺杀,你有什么看法?”   “确切原因,属下不知道,不过,想来,极有可能是为了权势。日月堂势力庞大,财富惊人,情报网繁密,不知引来多少人觊觎。以前有主人在,他们不敢妄为,如今旧主人暴亡,就引得不少心怀不轨的人,想乘日月堂人心不稳时,占有整个日月堂,对他们来说,第一要敌,就是主人。”   松风接口道:“金易之领有金钱会,势力不小,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三人,又是月流道的高手,根基深厚,他们可能觉得,只要合作,就必然可以吞并日月堂。”   “那么,你们有无想过,为什么他们敢于在灵堂出手?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灵堂中,有那么多其他势力的人,他们就这样敢犯众怒?”   松风皱眉沉思。   肖莺儿略一思忖,才道:“正是因为灵堂人太多,大家都比较松懈,在灵堂出手,成功的机会才大。他们希望一照面,倏然出手,一击而中,以便让日月堂人心大乱。而且灵堂在明月居的外围,一击便可迅速逃逸。在众人面前动手的原因,也有一定立威的意思在。”   “那么,在正常情况下,并不是我一死,他们就立刻可以得到日月堂的,肯定还有后续动作,对吗?”   “是,我们也都猜想,金钱会和月流道,都已调集好了人马,只等主上一死,就立刻行动,所以灵堂一战后,我即刻散布人手,探查两派消息,得知金钱会的主力的确已到城外,而月流道也有大批高手潜入城内。但他们谁也没有动手,现在反而正在陆续退走,也许是听说首脑身死的消息,不得不退避而去。不过,我们已发动人手,将他们的行动纳于掌控之中,如果主上下令,随时可以让他们全军覆没。”   肖莺儿几句话说下来,容若就深刻了解了日月堂的力量之强,情报网之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两派的动静,然后派人将这两大势力中的主力纳于绝对控制中,随时可令之全军覆没。   如此强大的日月堂,也难怪江湖人个个红着眼睛,流着口水,拚死拚活,一定要抢到手。   只是,日月堂的势力如此之大,怎么会……   容若心念一动,脱口问:“你觉得以日月堂的真正实力,就算临时换了主人,就算偶然人心浮动,凭金钱会和月流道两家联手,真的可以吃得下来吗?更何况,其他的江湖势力,会就这样袖手让他们吞并日月堂,自己不来分一杯羹吗?”   肖莺儿与松风对视一眼,好一阵子,肖莺儿才略有迟疑地说:“也许有一点困难吧!”   容若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金易之他们也都是老江湖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露出他们的真面目,撕破脸和日月堂结下永远不能化解的深仇呢?”   不等厅中脸色沉重的众人去深思,他已挺身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原因只有一个,在他们背后另有主使人,另外还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势力,这势力大到,让他们胆敢一见面,就在灵堂之上,当着所有人,暗算我,这势力强到,让他们相信,他们的确可以轻松地接收日月堂,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性德一出手,他们就死了。暗中主使的人,感觉到自己小看了我,所以暂时按兵不动,甚至下令让他们带来的人手重新退回去。”   这几句话份量大非寻常,厅中上下,立时一片肃然,众人脸上都是凝重之色。   容若目光扫视众人,眼中竟是神威凛凛,忽地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胆敢如此小看日月堂,当我们是易欺之辈。立刻发动全部人手,全力搜集情报,我不信以日月堂的耳目之广,查不出蛛丝马迹。到时,我要让那幕后的家伙,后悔他为什么带着贪心,生到这世间来,我要叫江湖之上,武林之中,再没有人,敢对我们日月堂侧目而视。”   他这一番话,竟是掷地有声,凛然生威。大多是看多了小说,学来的煽动人心的话,没想到效力真的很强。   只听下面众人齐齐抱拳,中气十足地大声应:“是。”   人人脸上光彩非凡,斗声旺盛。   容若笑嘻嘻坐下来,伸个懒腰,复又漫不经心地道:“莺儿,记得给我把灵堂怪案拿去报官,请官府派人到我们明月居四周来,保护我们这种安善良民,给那幕后的家伙多设一点障碍也好。”   下头一干人愕然瞪眼。   松风冲天翻白眼,这位主子怎么这么爱仗势欺人?   借用官府力量,简直把日月堂在武林中的面子、里子全丢光。   “主上,今天去不去赴宴?”   “赴宴?”赖床赖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容若瞪着眼,望着肖莺儿:“赴什么宴?”   “柳小姐与何公子今日成亲,主上忘了吗?”   容若用力一拍头,想起来了。   自柳非烟上次被掳,又让人把她从风尘之地救出来,就有了许多让女儿家难堪的流言,为此柳清扬决定尽快让柳非烟与何修远完婚。   婚期在明月居大变之前就已经定下来了,本来也算是济州城里的一桩大事。只是日月堂连番生变,济州最大的势力主人更替,在这种情况下,这场盛大婚事,反而没有太多人关注。   尤其是日月堂内部,连续发生命案,连旧主人都死了,正在大办丧事,所以一直没有人提起婚宴。   只是眼看婚期到了,当主人的一点表示也没有,再怎么样,也不能对济州大豪柳清扬过于失礼,肖莺儿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这才明白,原来这位主子,根本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容若摸着头,呵呵傻笑一番:“啊哟,我连礼物都没准备。”   肖莺儿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沉住气说:“日月堂的礼物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绝对丰厚,不至于失了主上的身份,主上要不要先审看礼单?”   容若双手乱摇:“不用不用,我信得过你,我们这就去柳家贺喜。”   想到柳非烟大小姐的坏脾气,他笑着耸耸肩:“那位大小姐就算再讨厌我,也不至于从花轿里跳出来追斩我吧!”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往外走,口里信口问:“这么大的喜事,想必济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吧!”   “是,陆大人自然是主宾,谢远之老先生也携厚礼往贺。倒是谢公子,本是济州名人,有个什么喜事聚会总少不了他,最近露面却少得多了,连柳清扬办喜事,居然也没有到场。其他的,共有……”   “等等,我三哥,还有萧遥公子,可也在受邀之列?”   “三公子是主上的兄长,怎么有人敢怠慢。不过,他近日时时招了歌女舞妓,在逸园里游乐,直到现在,还没有出园门一步,倒是丝竹歌舞之声,满街尽闻,想来,今日他未必会去。”   容若怒气陡生:“搞什么鬼,要寻花问柳,寻欢作乐,什么地方不好,硬跑到我家里去做什么?逸园的下人,还都是谢老先生留给我的,他这般胡闹,传到谢老先生耳边也不好听。还有意娘、凝香、侍月、苏良,都还留在家里呢!我就是因为日月堂中,江湖纷争多,特意留她们女儿家在家,别介入麻烦,还留了苏良照应,这家伙倒好,在一帮清白女儿家眼前,把家里搞得像是销魂窟,不行……我得找他算账去。”   “主上且慢,就算要寻三公子理论,等今日赴过宴也不迟啊!”   容若心中虽然不痛快,但见肖莺儿娇颜带笑,明眸期盼,终也不好再发作,只得闷闷哼了一声:“好,今天就饶了他。”   他略一沉吟,又问:“那萧遥呢!他爱妻新丧,就算接到请帖,应该也不会去吧!”   肖莺儿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萧遥公子的情形有些特别,最近这几日,并不见他有什么特别的悲伤,只是他频频奔走于济州各大豪富之门、权贵之所,凡是有势力的门地,无论在官场,在江湖,在商道,他都接触得非常多。还有,柳清扬嫁女儿,贺客众多,天南海北,来了许多江湖豪客、帮派之主、商场大豪。而日月堂选徒之事虽罢,但从明月居离去的人,也还有许多没有离开济州城,好像都想冷眼看着日月堂最终能否安定下来,也乘机参加苍道盟嫁女儿的盛典。所以,现在的济州,龙蛇混杂,江湖人物出奇众多,所有的客栈几乎都住满了,而现在,萧遥公子就成了各客栈的常客,每天与他会面的一方高手、一地霸主,不少于五人。”   容若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一语不发地往外走,速度越来越快,快到肖莺儿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了:“主上……”   明月居大门外,日月堂弟子已经备好了供他乘骑的骏马,以及前后八人的护卫,见他出现,一齐施礼:“主上。”   容若不似平时那样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却是沉着脸翻身上马。   肖莺儿在他身侧上马,轻声下令:“往苍道盟开道。”   “不,不去苍道盟。”容若面沉似水:“我要先见萧遥。”   “可是,这个时候,并不知道萧公子人在何处。”   “日月堂所有的情报网都已经全开,我看,当我的马驰出长街的时候,萧遥的下落,你们应该已经找到了吧!”容若回眸冷视,眼神里,少有地闪烁凛凛微芒。   肖莺儿只怔了一下,即刻垂首道:“是。”   前呼后拥的一群人在如归居门口停下时,引来了满街人的侧目。   容若也不等手下开路,自己飞快下马,风一般冲进去,对着那个因为被大场面震得脸色有些发黄的掌柜冷声喝问:“萧遥萧公子在哪里?”   “这个……”掌柜手脚直哆嗦地去查记录。   “到底在哪里?”   容若一声大喝,吓得掌柜全身一抖,往楼上一指,颤声说:“天字一号房。”   容若更不迟疑,直接在一楼跃起,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三楼,眼神一扫,看到自己要找的房门,一跃至房门外,举手重重一拍,本来上了门栓的房门,也被他硬行推开。   肖莺儿等人也动作快绝地或飞掠,或奔跑上楼,尽快赶到容若身边相护。   伙计们大气也不敢出的缩在一起,各个房中,不断有人探头出来,打量到底出了什么事。   掌柜傻傻望着上头,喃喃道:“萧遥公子上去时说,要和那位拿着大刀的英雄谈天,不许随便打扰的。”   房门忽然被震断门栓,强行推开,房里的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   还没看清进来的人是谁,一片眩目的刀光,已带着凌厉的劲风,迎头劈去。   萧遥虽武功不高,但眼力却不弱,在一片光影中看到来者的脸容,震惊之下,大喝:“周兄手下留情。”   容若心情不快,眼见刀光到了,也不退后,身子微微一矮,堪堪避过刀影,脚下加速,竟是顿也不顿,一下直冲入房中。   那握刀汉子,一刀不中,要再发第二刀时,耳旁听得萧遥的大喝,眼前居然呼啦一下子,冲进一群人,把个房间挤得根本没法子施展招式。   更可怕的是,先后九个人,每个人都目光如电,冷冷瞪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只要他一动,立刻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而九人中领头的女子已盈盈施礼:“久闻断流刀周大侠,刀法刚劲豪迈,自成一家,日月堂肖莺儿,这厢有礼了。”   容若却不似肖莺儿这般有耐心做场面戏,他这里心情极度不快,眼睛仍死死盯着萧遥,嘴里冷冷说:“我要和萧公子单独谈话,不想有人干扰。”   周沧海脸色大变,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   他忽觉脸上一寒,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脸色已是有些发青了。   肖莺儿好像根本没动过一般,那刚才用来执着匕首示威吓敌的纤指,轻轻抚了一下云鬓:“日月堂的新任主人,不知够不够资格,暂时请周大侠换个房间。”   周沧海脸上神色不断变化,却越变越难看,越变越僵,最终愤愤哼了一声,抓着他那把大刀,大踏步出去了。   肖莺儿迅速对左右使了个眼色,众人即刻退出房去。为防隔墙有耳,有二人守在房外,有四个人分别到左右两边的房间,却请客人出来喝酒,肖莺儿自领其他人,看守四方。   一干人等动作迅疾而轻快,看得出每个人都身怀颇高的武艺,这么一番作为,引得客栈中一片哗然,四周都是低声的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日月堂的人。”   “他妈的,仗着日月堂的势力就敢胡作非为。”   “既然是日月堂的主人,他当然有本事胡作非为,看看他身边这几个随从,个个都是高手的架式。”   “刚才那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孩吗?我看日月堂迟早败在他手上。”   “小声点吧!济州城可是日月堂的地盘。”   “怕什么,我拳打南山王大虎,有胆有识有武功有见识,他们不请我去做他们的首领是他们的损失,还不许我议论两句吗?”   四面八方,各种议论都有,有大声的,有小声的,有惊惧的,有嘲讽的,有不满的,有挑衅的,但只要没有人明着上来找麻烦,日月堂中弟子,一概听而不闻,谨守本份,不让任何好奇的人,有机会靠近天字一号房,探听房里的情况。   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像别人想像中那样,密谈什么大事。   至少在整整一炷香的时间里,容若和萧遥只是静静凝望着对方,一点声音都不发。   最先说话的是萧遥,他慢慢坐下来,慢慢端过案上的茶,喝了一口,才淡淡问:“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瞪着我发呆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萧遥静静看茶叶在茶水中飘飘浮动,仿佛出了神,以至于根本没有听见容若说什么。   容若走近过来,一拳捶在桌上:“为什么,你最近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喜欢结交江湖人物、地方豪强?你以前的狂放,以前的逍遥自在哪里去了?”   萧遥冷笑,眼神冰冷:“没有了司马芸娘,还要那个逍遥自在的狂生做什么?”   容若心中抽痛,放低声音:“二哥,你可还记得,我是你的骨肉手足,有什么事不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事不可以交托给我,为什么一定要改变你自己,去做这些事?”   萧遥原本的强硬态度终于微微松动,低声说:“你不必为我操心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日月堂不是密探遍布吗,官府不是势力浩大吗,为什么到现在还查不出是谁杀了芸娘?既然你们都做不到,由我自己来,不更加好吗?”   “可是……”   萧遥眼神冰冷:“我虽是书生,不过,总也是权力场中长大的人,如何招揽各种力量为我所用,如何与各色人等做交易,我一样精通。我会让整个济州城,遍布我的耳目,我会让害死芸娘的人,后悔为什么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二哥,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你做这些事,暗地里,到底要做出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你的名声,你的清誉,你都不要,也还要顾忌着你的身份。”   “如今我也就只剩这点身份可以利用了,我虽是被废的王爷,终是先帝之子,终是一代才子,终是皇家血脉,若不是仗着这些,我拿得出什么名利,编得出什么权势,来骗其他人为我所用。”萧遥望向容若,神色依旧淡漠:“要得到一些,必要付出更多。我今既奔走各方,收罗各种人于旗下,自然少不得要做出许多脏肮卑鄙的交易,你又何必一定知道?权力的泥潭,你既脱身出来,又何必一定要陷进去,一定要拉我这个甘心永堕地狱的人出来?芸娘已死,除了要亲手为她报仇,我还有其他生存的意义吗?”   容若心中剧痛:“可是你说过,你和嫂子有约定,无论是谁死去,另一个人都要活下去,还要活出两人份的精彩与欢乐。”   萧遥黯然摇头:“我不是大丈夫,订过的约定,我无法遵守。”   他抬头看向容若:“我心已死,你又岂能回天,就这样让我走自己的路吧!无论如何,我不至于连累你。”   他不再看向容若,起身向房门走去。   “二哥。”   萧遥低声道:“我是被废的王爷,你是不能暴露身份的皇帝,在这远离京城的地方,你只是容若,我只是萧遥,又还说什么二哥小弟?”   他轻轻打开房门,毫不迟疑地走出去。   容若追出房去,在楼梯一把抓住他:“我不会让你这么下去的。”   “放手。”萧遥头也不回。   “不放……”话音未落,容若惊见一道寒光掠起,吓得连忙松手。   萧遥的匕首削断了他自己的衣袖,一片衣襟徐徐在二人之间飘落。   “从此之后,你我割袍断义,除非你能找得到杀害芸娘的凶手,否则,不要干涉我的任何事。”他不理容若惨然的神色,转身便走。   容若还想要叫他,却见萧遥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冷漠的声音传过来:“你想让我们成为敌人吗?”   容若一怔,追出去的步伐停住,一语不发地望着萧遥远去的身影。   肖莺儿悄悄走近,低声道:“主上。”   容若长叹一声,却不说话,径自翻身上马,再不看其他人的神色,直接驱马前行。   日月堂弟子全都无声而整齐地上马随侍。   本来大家都保持着安静,跟随着容若,可是,眼看着容若前进的方向,肖莺儿终是忍不住说:“主上,这不是去柳家的路。”   “我没兴趣再去赴宴。”   “可是……”   容若板着脸重重一鞭虚打下来,虽没有打着马儿,却成功得让肖莺儿闭上嘴,再也没有多说了。   看着带着一阵风推门而入的人,性德淡淡问:“喝过喜酒了?”   容若沉着脸走到性德身边坐下来,表情一片阴沉。   赵仪看了看容若的表情,再望望性德,无声地退出去,回手把门掩上了。   “怎么了?”性德舒服地躺在床上,望向容若。   容若沉默了一阵子,这才说:“我没去喝喜酒,和二哥吵了一架,然后到处乱逛,还跑到城外,放马疾驰了一阵子,可是不管怎么样,心里都是郁闷的。”   “为什么?”性德的声音沉静,让人本来烦乱如麻的心绪也安静下来。   “他最近活动频繁,不但和济州城内各方势力来往过度,甚至还不断拉拢那些江湖人物。”容若眼神悲凉:“他用什么换取这一切,凭他曾有的身份,凭他和权力中心的牵扯,这其中,会有多少财色权的卑劣交易?”   “他人呢?”   “走了。”   “为何让他走?”   容若垂下头:“我真不愿意让他恨我,我真不愿意和他成为敌人。以前听人说天家无骨肉,可是,知道我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二哥,我真的非常开心,没想到,到头来……”他深深叹息:“我多么希望,我猜错了。”   “既然你自己什么都清楚,既然你看得明白,那就不要在这里坐着了,去参加喜宴吧!”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安慰我吗?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参加什么喜宴?”容若瞪着他。   “安慰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济州城的风云已起,你现在不止要保你自己,还要保整个日月堂。这个时候,除非你不在乎所有人的生死性命,否则你不能任性。柳清扬的面子,你一定要给,他嫁女儿,身为现任日月堂之主,若不到场,将会引起太多的猜测,也会让日月堂和苍道盟产生冲突。”性德冷酷地分析道理。   容若郁闷地道:“天色已经晚了,赶也赶不及了。”   “赶不到中午苍道盟嫁女儿的酒席,至少赶得到晚上神武镖局娶媳妇的酒席。”   “可是,这个时候再去,也许人家也已经进洞房了。”   “你不需要闹洞房,你只要在酒席上出现,你只要表现一个姿态给所有人看,就足够了。”性德凝视他:“去吧!”   容若愤愤瞪大眼盯着他,却很快在性德清澈得不染尘垢,沉静得无可动摇的眼神里,一败涂地,有些不甘不愿地站起来:“好,我去。”   “叫上赵仪护卫。”   “不用,留他在你身边吧!有日月堂的人。”容若不在意地挥挥手往外走。   “不可靠。”性德的声音清冷如冰:“日月堂的人,一个都不可靠。”   容若站住,摸摸头,干笑两声:“不至于吧!人家书上说,男主角到了异界,前途一定金光灿灿,当了个帮主门主教主,只要为手下多多着想,手下就会把心掏出来,死忠到底的,我觉得,我对手下们还是挺好的。”   性德的眼神冷冷逼视容若:“不要相信任何外人,日月堂中的弟子,对于你这突如其来的主人能有多少忠心,没有人值得全心信任,包括那个总在你身边守着的肖莺儿。”   “正是因为他们或许不可靠,所以你现在最虚弱,最需要保护,让赵仪留在你身边,我才安心。我的身份毕竟表明我同京中势力有联系,人家就算有阴谋,也未必敢对我下杀手的。”容若笑道。   “那就……通知董嫣然回来。”性德毫不迟疑地道:“我现在保护不了你,你身边需要这样的绝世高手。”   “不行,韵如更加需要保护。”容若也同样毫不考虑地加以否决。   “可是……”   容若倏然回眸凝视性德,一直黯然的眼神,第一次亮起光芒:“谢谢你,这样紧张我的安危,不过,不要为我担心,我虽然武功不好,但脑子不至于太笨,我会好好地保护我自己,我不会让我自己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性德,你要相信我,好吗?”   性德沉默地与他对视,良久,才徐徐点头,闭目,重新躺下:“你去吧!”   容若展颜一笑,推门出去,对门外守着的赵仪低声说:“好好照顾他。”这才大步而出。   厅里的肖莺儿一直心急如焚地来回打转,一见容若出来,急忙迎上去,还不及开口劝说,容若已笑着道:“我们走吧!”   肖莺儿一怔:“去哪里?”   “当然是赴喜宴。”   肖莺儿更加一呆,看到容若已经走出老远,这才如梦初醒地追上去。 第四章 何府婚宴   房间里,性德微微提高声音:“赵仪。”   赵仪应声而入。   “你立刻去城郊水月庵找董嫣然,说皇上身处危难之中,请她赶回来护驾。”   赵仪一怔:“你刚才不是答应他,要对他放心吗?”   “这种任性的家伙,能真的放心吗?我只是懒得和他没完没了地争下去。”性德冷冷扫了赵仪一眼:“你要真的放心,为什么还把耳朵贴在门上,从头到尾,偷听得一清二楚?”   赵仪脸色一红,干咳一声:“可是,夫人没有保护的话……”   “如果知道那个笨蛋有危险,她还会留在水月庵吗?当然会立刻和董嫣然一起赶回来,这也免得实力分散,最强的保镖不留在身边,反而远远打发出去,只有那个笨蛋才会做这种事。”   “可是,他不会同意的,也不会高兴的。”   “他不知道你去找人,就不需要他同意,先斩后奏,也从来不需要他高兴。”性德目光冷冷,看向赵仪:“你比他还罗嗦,到底去不去?”   赵仪被性德眼中的不悦看得心中一寒,他一向把性德当做师父,敬若天人,再怎么也无法拒绝性德的要求,更何况他自己也同样担心容若的安危,当即点点头:“我这就去,那你……”   “无妨,一来一去,只要两个时辰就足够了,我暂时不会有事的。”性德淡淡道:“去吧!”   神武镖局,是济州最大的镖局,朱漆的大门,宏大的院落,却根本不够摆酒席,流水席一直摆满了镖局外的半条街。   大红的喜字,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喜联,大红的布匹,把整条街都变成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忽然来到这一片喜悦的红色中,想起日月堂里里外外,惨淡的白,让人倍觉人生如梦又如幻。   远远地望见容若的骏马和护骑,老远就有人一直传报进神武镖局最深处。   镖局内外,苍道盟弟子和镖局下属,无不松了一口气。   苍道盟之主嫁女儿,日月堂的新主人一直不到场,不知暗中传出了多少版本的流言,简直让人觉得,这两大帮派随时会打起来了。   济州城如今的局势已足够复杂,实在经不起再多的纷乱。   容若人刚到镖局门前,柳清扬伴着何夫人,就已迎了出来。   镖局外诸席的客人,也都不好再安然而坐,纷纷站了起来。   容若还是第一次见到何夫人,这个在济州城拥有一方势力,却又极少露面的妇人。她容貌端庄秀丽,气质高贵出众,像豪门贵妇,远远胜过像一位镖局的主持人。   容若暗中打量她,脸上却早已带出笑容,远远地就施礼道:“在下为了诸般俗务耽搁,来得太晚,在此告罪。”   柳清扬笑道:“容公子能来,便是蓬荜生辉,万分荣幸之事了。”   何夫人也婉然笑道:“内间已备薄酒,还请公子入席。”   容若也知自己站在门前,这两位也要陪着站在门外,更扰得里里外外、席上宾客不得安生,所以也不耽误,点点头,就陪着一起往里走。   整个神武镖局都摆满了酒席,到处灯火辉煌,到处鼓乐喧天。但容若的身份不比寻常,没有人敢于怠慢他,何夫人与柳清扬一起陪他穿过广大的院落,直入内间大厅。   一如上次谢家寿宴一般,大厅里只摆了两三桌酒席,招待身份最高的要人们。   放眼望去,几乎都是熟人,大多是以前曾经拜访过容若的各方势力代表。见了容若这位日月堂新任主人,也无不起身招呼。   二三十个人里,容若却只看到一个身影,只听见一声招呼。   “容公子,你总算来了。”男装打扮的周茹在主席上站起来,笑盈盈举杯,对容若做出敬酒的动作。   容若失声叫:“周……周公子……咳……”   他一声乱咳,才平复震惊的心绪:“你怎么来了?”   “济州城逢此盛事,我岂能不来一表心意,道一声贺喜呢?真要谢谢何夫人抬爱,竟请我坐了主席,倒实在是惭愧。”   容若眼珠乱转,四处打量,没看到○○八的身影,也不知道她正躲在哪里,暗中保护周茹。   这时,何夫人已经在前领路,把容若也引进主席了。   主席除了何夫人与柳清扬之外,坐的人很少,只有谢远之、周茹和容若三人而已。   连济州商会副会长、各方世家之主、名门弟子,又或其他一方大豪,皆没有这个资格。   容若新接了日月堂倒也罢了,周茹竟也端然在座,可见济州城的豪强们,对于周茹这个比容若更来历不明、神秘莫测的人物,多么重视。   容若目光一扫:“陆大人没有来吗?”   不管怎么样,以陆道静一地父母官的身份,这主席没有可能没他的位置。   “陆大人到得极早,在席间大家也都颇为尽欢,后来衙门里传了话来,似乎临时有什么公务,陆大人就急匆匆走了。”何夫人含笑道。   其实天色已经很晚,连一对新人进洞房都已经很久了,若是普通酒席,早就该散了。   因着苍道盟和神武镖局联姻是大事,原本的打算就是两家摆流水席,酒席从何家的神武镖局,到柳家的苍道盟,把整条街都连起来,三天三夜,客来如流水,菜上似流水,就算吃饱喝足,也不必急着离开,大家坐在一起闲谈,藉着聊天,各大势力可以增加感情,讨论各种合作事宜,所以,这内间的三桌上,大部分人都没有离开。   但是,陆道静提早一点离开,也绝不显眼,更谈不上扫兴了。   容若点点头,也不以为意,又问谢远之:“醒思兄怎么没有来?”   谢远之淡淡道:“这孩子有些不舒服,我没让他出门。”   侍立在容若身边的肖莺儿眼神微动,谢家的独孙身体不舒服,这可是大事情,为什么一点风声没听到,到底生的是身病还是心病?   容若心思没肖莺儿这么深远,却也心中微动。   在他印象中,谢醒思是个非常好动、好热闹的性格,济州有什么新鲜热闹事,都少不了他,以前领着容若满济州城玩,访青楼、见名妓,也永远少不了,最近倒真是很少见他了,好像从那次日月堂射箭会之后,就没有再见了。连给明若离吊丧,为司马芸娘办后事,也没有见着他的人影,难道……   容若心中还在转着千万种念头,席间已不断有人对着他敬酒。   席间个个都是大人物,谁也不能得罪,容若只得硬着头皮,装出笑容,一一应酬。   一轮酒喝下来,容若已是有些头晕了,旁边的周茹却已笑嘻嘻道:“恭喜容公子,得任日月堂新主人,从此手操莫大权势,杀伐决断、旁人生死,都在公子一念之间了。”   容若对她一肚子火气,也不举杯,冷冷道:“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恭喜的,杀伐决断,非我所求,莫大权势,却是用许多人的死亡换来,我倒情愿什么也不要,大家都好好活下去。”   周茹笑道:“公子这话真的有趣,倒是大声说出来,让这满厅里的大人物,都跟着笑一笑。这厅中哪一个不是跺跺脚,济州震一震的人物,能有今日,靠的是什么,公子倒在这里说起梦话来了。纵然公子于权势上并没有多大心思,但既在其位,便谋其事。日月堂无数弟子的性命安危、前程未来都在公子肩上,要维护这一切,可不是说两声你好我好大家好便可以的。没有杀伐手段,没有雷霆手腕,焉能有太平之日?如果真的不在乎,公子又何必这么晚了,还赶来赴宴,心情这么不好,却还要应酬?”   本来满座都是笑语,大家说笑不绝,虽然皮笑的时候,肉不一定笑,但至少看来还是一团和气的,没料到周茹的发言,忽然间充满了挑衅意味,却叫满座为之一寂。   何夫人身为主宾,咳嗽一声,强笑道:“周公子说笑了,容公子来赴宴,本是……”   容若冷冷瞪着周茹:“何夫人与柳先生以礼待我,我也诚心相贺,两家结亲的喜事,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自然是没有的。”周茹微笑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了这大锣大鼓的大喜事,自然也少不了争伐杀戮,血肉横飞。容公子身已在江湖,肩上又担了重任,他日少不了建些英雄伟业,斩奸除恶,我在这里,先为容公子贺喜罢了。”   容若挑挑眉:“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过是借口。只要有决心,不该做、不可做、不能做的事,也一定可以不去做。江湖一定要杀戮吗?所谓的斩奸除恶,以建威风,我倒还真是看不上眼。我身在江湖,不会让江湖来改变我,倒要变一变我眼中的江湖才好。”   本来满座客人,只当二人不和,言辞争锋,有意相劝,但说到这个地步,容若这一番话,却令得座中诸人,神色微动,都生起感触来了。   周茹悠悠而笑:“公子此愿,果然大见慈悲心,只是浊世滔滔,争斗不休,公子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吗?”   容若扬眉,眉峰起时,目光中竟绽出一种少见的英华气概:“能不能做到,你看着就是。”   “好。”周茹一掌击案,秀丽的容颜,居然也生起一股慨然英风:“我便拭目以待。”   她双手持杯,敬向容若:“为公子此语,你我且满饮此杯如何?”   容若朗笑一声:“好。”   他持杯抬手,与周茹双杯重重一碰,一仰头,饮了个一滴不剩,反手对周茹一亮杯底。   周茹同样一饮而尽,徐徐放下酒杯,却又悠然笑道:“公子宅心仁厚,不愿伤害任何人,实在令人敬佩,但如果情势所逼呢?比如……”   她眼神深远,凝视容若:“我听说容公子的夫人失踪多日,若是有歹人胁持容夫人,迫容公子做下危害天下之事,公子应是不应?”   容若眼神一跳,握杯的手指一紧,几乎捏碎酒杯,有隐约的火焰在他的眼中跳跃,他死死望着周茹,一字字道:“我绝不会容许韵如受一丝一毫的伤害,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周茹淡淡笑道:“公子不必紧张,我不过说说而已,这种事情,想来是不会发生的。”   她越是笑得轻淡,容若心中却越是忐忑,虽然明知楚韵如人在水月庵,又有董嫣然的保护,但是周茹这一番话,却终是说得他心惊肉跳,难以安宁,忍不住又想开口询问。   他才刚叫了一声:“周公子……”   就听得内堂一阵混乱喧哗,有人奔跑,有人大叫,不断有东西被撞倒跌碎的声音响起来。   “小姐……”   “少奶奶……”   “非烟,你先停下,听我说……”   “住嘴,不要靠近我,快滚开。”   一片混乱的声音里,柳非烟与何修远那激动至极,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喊声尤其刺耳。   “怎么回事?”几乎人人心头都浮起这样的疑问。   新婚之夜,已经进入洞房好久的小夫妻闹出了什么乱子不成?   何夫人和柳清扬迅速对看一眼,两人的脸色都是一片铁青。   柳清扬自座中一跃而起,交睫间,已掠入内堂。   何夫人站起来,强笑道:“诸位请自便,我先失陪了。”说着也迅速往内堂而去。   大家都是外客,不便闯进内堂,只得怀着惊疑的心情,在堂外等候。   容若见何夫人行走速度并不特别快,只像是个普通人,不由奇道:“何夫人不会武功吗?”   “当然,容公子不知道吗?”周茹笑道:“何夫人能撑住神武镖局,不是因为武功高强,而是因为她是名门闺秀,她家中曾出过三位尚书、两位郎中,还有两代女儿,曾嫁入后族楚氏,与朝中高官都有情份在。当年何修远的父亲,费了不知多少心思,才以江湖草莽之身,娶得这名门小姐。也幸得如此,他英年早逝,何夫人以弱质之身,才撑得住这一片基业。若不是何夫人家中有朝中高官在,神武镖局早就让旁人吞并,又岂能有今日的威风地位。如果不是何夫人娘家官方势力雄厚,苍道盟之主又怎甘将爱女下嫁。”   何家的喜宴上,周茹旁若无人,笑谈何家底细,虽说主人不在,虽说真相许多人心中都有数,但这般作为,终是太过放肆无礼,引得满桌人人侧目,好在内堂不断有混乱的声音传来,终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去了。   “非烟,你不要胡闹,听爹的话,过来。”   “我不过去。爹,你是盖世英雄,可是现在,你又能帮我什么?”   “非烟……”   “爹,你相信我吗?”   “……”   “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还能指望你帮我什么?”   “非烟,听话,别闹,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把你当成女儿般疼爱……”   “疼爱……你还会疼爱我吗?我还要指望你的疼爱吗?谁不知道何夫人贞烈无双,守业教子,大家闺秀,教出来的儿子最重礼法声誉,你们都不信我,我还要你们疼我做什么……”   “非烟……”   “何修远,你站住……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再不是夫妻,你不必看在苍道盟面子上忍辱负重,何伯母,你也不必担心你家门被我所玷污。”   “非烟……”   “非烟……”   “非烟……”   因为过份的惊慌失措,纵是端庄如何夫人,深沉如柳清扬,守礼如何修远,也都忘形地大叫起来,根本没顾虑到这声音传出来,会惊扰外人。   而柳非烟的声音,更是声嘶力竭,充满了痛苦、悲伤、愤怒、悲凉,还有更多的不甘不屈,却又无可奈何。   容若听得眉头深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弄到这步田地。   在内堂刚刚发出混乱声音时,一直侍立在容若身边的肖莺儿就不见了,此时,她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凑到容若耳边,用小得只有容若听得到的声音说:“有丫鬟进新房收拾,看到床被凌乱,明显已经圆房,却并无落红。”   容若还来不及为日月堂奇妙的情报网络而感到震惊,已被这忽然听到的消息大大震动,心头隐隐有什么灵光闪过,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没法抓住。容若晃晃头,再努力思索,却也只能想到目前柳非烟的处境了。   在这个女子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时代,没有落红,简直就可以让一个女人再也活不下去。更何况何家这般大财势,更何况何夫人又是官宦女子,最重名节,何修远受母亲所影响,必也拘泥礼法。   当日柳非烟被掳,于风尘之地获救,就已经弄得流言满天,迫得柳家不得不提前完婚。何修远心中想必也有许多疑虑,才会有当初在明月居向容若打听的事情发生,只是碍于柳家的权势,不便拒绝罢了。   如今发生这种事,就算柳清扬再权大势大,也压不住何家的愤怒。何家虽然不敢在洞房闹出休妻之事,但柳非烟在何家从此不能抬头做人了。   柳非烟这等骄纵成性的小姐,岂堪受此屈辱,这一任性叫嚷出来,固然是暂时出了心中恶气,但柳家上下,不免都受这丑闻所累,不能在人前抬头,柳非烟的后半生,怕也是凄凉无奈,苦不堪言。   容若心中忖思之间,内堂的喧哗叫闹声更响,不知有多少人在一片嘈乱之中纷纷叫嚷着。   “小姐……”   “少奶奶……”   “非烟……”   “别追过来。”   声音由响亮慌乱,到渐渐远去。 第五章 洞房之变   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周茹身旁,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出现的,灰色的长衫、低低的斗笠,把他遮掩得无比严密。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那个身手高深莫测,总是跟在周茹身边护卫的高手。   ○○八在周茹身旁俯身轻声道:“柳非烟夺了家丁的刀,从后墙上跳下去,跑走了。”   周茹奇怪地问:“有柳清扬在,她居然可以跑得走?”   “她把刀尖顶在咽喉,不许任何人追过去,大家只好眼睁睁看她走。不过,苍道盟和神武镖局的人,都在后面追下去了。”   对话的声音,小到只有他们彼此可以听得清,其他人都只能直着眼睛,望着他们。不过在同时,众人也都各自调动自己的实力,尽一切力量探查这场婚变的一切情报。   满园的喜乐,早就停止了,夜风吹得喜烛的灯火阵阵飘摇。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站起来离开,还是继续坐下去,吃喝下去。   神武镖局和苍道盟的手下,也个个脸色惶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是迎宾还是送客,是上菜还是收席,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奇异的沉寂维持了好一阵子,完全僵窒的气氛,才因为按剑疾步而来的柳飞星而有所变化。   柳飞星的脸色阴沉似水,眼神纷乱复杂,一路走到容若面前,看着容若,神色更见无奈,深施一礼:“容公子可否随我出来一趟,家父有事相求。”   容若不知道这次婚变怎么又牵扯上自己了,心中茫然,不过见柳飞星并无恶意,当即点点头:“好。”   容若随柳飞星而去,肖莺儿紧紧追随,一路出了神武镖局,在外园的几名日月堂弟子也一起过来,随护在侧。   周茹见容若已去,便也笑道:“今夜酒足饭饱,我也该走了。”   她对着神武镖局留下待客的总管随意一拱手,便领着○○八信步而出。   其他人虽有许多疑惑好奇,终究事关苍道盟柳清扬女儿的不堪丑闻,这个时候谁肯跟上去,惹苍道盟不快活,所以大家都留在座间没再动。   周茹走出神武镖局,正看到长街尽头,容若等一行人的马队刚刚转过去。   夜风徐来,周茹迎风一笑:“容若,你真是个让人期待的对象,我要好好看看你面对这一切,经历这许多考验,真的还可以做你自己,坚持着你的原则吗?”   “为什么你对他有这么大的兴趣?”○○八在她身边淡淡问。   “真难得,你居然会好奇地对我提问题?”周茹笑道:“他是我所见过最奇特的人,有所追求而不驱使别人,身负重责而不迷本性,洞察历史而没有野心,智慧通达却还是常常吃亏。这样的人,太让我好奇。但我想知道,他是有真正的大智慧、大圆融,还只是普通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不经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练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怯懦的。我要看着他,如何面对现实中所有的残酷,我要看着他,是否真能保持他的真心。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有人可以只求无负此心。我相信,他会让我对人性有更深的认识。有关他的记录,将来,也许可以影响许多人,可以让太虚玩家的心里得到更多的充实。”   “如果他确实可以做到这些,你会怎么做?”   周茹凝视深深夜空,悠悠道:“如果,他真的可以做到,如果,他能不让我失望,那么,我就……”   跟着柳飞星一路往前去,长街上除了清道的苍道盟弟子之外,看不到一个行人,熊熊的火把照亮空际,而火光的尽头,居然是容若的家──逸园。   逸园门外,柳清扬面沉似水,何夫人双眉紧皱,何修远脸色发白,看到容若赶到,一齐迎了过来。   容若莫名其妙指指里三层、外三层把逸园团团围住的人群:“这怎么回事?”   “非烟刚才冲进去了。”柳飞扬低声说。   容若更加不解,她新婚之夜闹婚变,跑自己家来干什么?   “各位,为何不进去……”   柳清扬苦笑一声:“非烟拿刀顶着咽喉,声称我们要是敢冲进去,她就自尽,这丫头自小被我宠坏了,说到做到……”   容若点点头:“我明白了,我进去吧!这是我自己的家,我要回家,就算柳小姐也没有理由阻拦。几位放心,我一定尽力相劝柳小姐就是。”   他拱拱手,对众人一揖,即快步往逸园大门走去。   他走到门前,回首凝望。熊熊火光中,柳清扬忧形于色的脸,任是盖世英雄,牵动这样的骨肉情肠,也和普通人一般无二。   容若心中感慨,对他深深一揖:“柳先生请放心。”   他也不拍门叫唤,略一提气,直接跳上墙去了。   肖莺儿也待追去,却被柳飞星伸手拦下:“我妹子脾气急躁,见去的人多了,怕又要发作起来,还请姑娘暂且止步。”   肖莺儿急道:“我也要对主上的安危负责。”   “容公子聪明天纵,这又是他自己的家。非烟纵然任性,也不至于不讲道理,姑娘还是给老夫一个薄面吧!”柳清扬淡淡一语,声音中却蓄藏让人不可对抗的威势。   肖莺儿怔了一怔,终不敢违逆他,只得满怀担忧地凝望逸园紧闭的大门。   容若一跳进逸园,就看到了一大帮子人。   看门的、扫地的、做饭的,还有平日给他打理起居的两个小厮,逸园所有下人全挤在一起,外加四五个脂残粉乱、钗斜发散、满身香气的女人,全都缩在大门处,一见了容若跳下来,哗啦一声围过来,一迭连声地叫:“公子。”   容若忙着安抚众人:“出什么事了?”   管家阿德苦着脸说:“小人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些日子公子不在,三爷当家,天天叫了些姑娘在府里头弹唱嬉戏。今儿三爷正和几位姑娘在正堂里喝酒,那位柳小姐就忽然冒出来,拿着刀追着三爷就砍,我们这些下人吓得全躲了出来……”   容若只觉头大,不知道萧远和柳非烟是不是真有什么前世的恩怨,柳非烟落到如此地步,居然跑来杀萧远,又连声问:“那苏姑娘、凝香、侍月和苏良呢?”   “苏姑娘他们不肯躲出来,还留在厅那边呢!”   容若一跺脚:“真是胡闹。”也不理这些惶恐的人,就提气飞掠,转眼已穿过花园,到了厅堂。   偌大厅堂,灯火一片通明,案置鲜果,樽有美酒,可见这里的主人天天极尽享乐。   不过这会儿,桌翻椅倒,果烂酒泼,一片狼藉。   萧远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破了,脸上还带着女人的口红印子,绕着大厅飞快地逃。   柳非烟一身大红喜衣,满头盛妆珠翠,却咬牙切齿,拿着把锋利的刀,对着萧远一刀刀追劈。   萧远武功本稍逊于柳非烟,此刻只能抱头逃窜,口里连声大骂:“你这个疯女人,又是什么毛病发作了!”   持刀追杀的柳非烟却一语不发,虽是一心一意,要将萧远斩于刀下,眼中却不断落下泪来,泪水滚滚,早就把满脸的胭脂给弄得一塌糊涂,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但她容貌清美,这般看来,不觉可笑,反感悲凉。   苏意娘皱着眉头,几次三番想冲过去劝阻,却被凝香和侍月拉住。而她们高喊的一些“不要打了”之类的话,也明显不被任何人听进耳里。   苏良只仗剑守在她们身边,明显并不打算管萧远的死活。   容若看得直挑眉,知道柳非烟现在情绪激动,劝是绝对劝不住了,当即一跃而至,直入厅堂,一指叩向柳非烟持刀的手:“柳姑娘请住手。”   柳非烟一心都放在追杀萧远身上,等到容若近身方才发觉,匆忙间不及躲避。她性子激烈,竟干脆不躲不闪,用尽全身之力,把刀对准萧远一掷。   容若看得心惊,左袖微拂,一道乌光从袖中射出,堪堪撞在柳叶刀的刀身上,使得刀势微微一偏,擦着萧远的头发射了过去,吓得萧远脸色惨白,手足发木,愣愣地看着一把头发,应刀而断,在眼前徐徐飘落。   与此同时,容若一指也叩在了柳非烟手腕上。   柳非烟只觉手腕一软,垂了下来。她毫不停顿,一抬左臂,对准容若一掌拍去,没想到手一抬起来,却是全身酸软,一丝力气也没有,身不由己,坐倒在地,犹自恨恨瞪着容若:“卑鄙。”   容若笑道:“我这也是为了不要伤着柳姑娘,所以在点中姑娘手腕时,用带了麻药的针稍稍划了一下,这药对身体绝无伤害,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柳非烟含恨瞪着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勉强支撑着起到一半,身子一晃又跌倒在地。她面色惨白,死死咬住牙,泪珠在眼中打转,却反而不再落下来,只是一声不吭地继续努力站起来。就这样,站起、跌倒,跌倒、再站起。   容若心中也为她的倔强所震动,皱皱眉,回头使个眼色。   凝香、侍月一起过来扶她:“柳小姐。”   柳非烟挣扎着用无力的手推开她们:“谁要你们来假好心,没有你们,我倒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你还真能恶人先告状。”萧远冷笑一声,一个箭步冲过来:“自从相识以来,哪一回不是你先找我们的麻烦,今晚你更是摆出一副不杀我誓不休的样子,你倒说说看,我该怎么报答你才是?”   他声音里充满威胁,脸上表情异样狰狞。可是柳非烟却只是毫无惧色地瞪着他,双目死死盯着他,眼中的愤怒怨恨,竟让容若这样的旁观者都觉不能直视。   可是萧远以前在京城,正可谓坏事做尽,对于别人的怨恨,早就习以为常,丝毫不受影响,只是狞笑一声:“好,你大胆,我看你大胆到什么程度。”   他猛然伸手,就要当众扯开柳非烟的衣裳。   柳非烟吓得惨叫一声,容若也急忙挡在她面前,沉下脸来:“三哥,你这是干什么?”   “既然敢随便杀人,就要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萧远面色阴沉,语气冰冷。   柳非烟大声喊:“你们杀了我吧!天地间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不能杀他复仇,还活着做什么?”   她声音凄厉哀绝,容若听得心中恻然,低声道:“柳姑娘,你有什么冤仇委屈,不妨慢慢说出来。”   柳非烟咬牙道:“如果不是和他结仇,我不会用刀刺伤你。为了你受伤的事,我被爹爹关了好多天。我要不是闷坏了,不会偷偷跑出来,不会想办法甩掉爹派来跟踪我的人,也不会被人掳走。”   她望向萧远的眼中悲楚莫名:“你为什么要在百般羞辱我之后来救我,你为什么不把我扔下,让我死了算了?”   萧远气得破口大骂:“我救人倒救错了?你是不怕死,你就不怕落在那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将来生不如死?”   柳非烟惨然一笑:“我现在,何尝不是生不如死。”   容若心中感怀,长长一叹。   女子先天就比男子受更多局限,江湖中的女子危险也远比男子多,清白名誉,动辄受损。像柳非烟那样被人掳走,又在风尘之地救出,已惹来无尽的流言蜚语,她今日洞房之中,未曾落红,更坐实了不洁之名,自是百口莫辩的。   柳非烟的泪水徐徐滑落脸颊:“别人都说江湖女子大多操行不端,贞洁有亏,我偏立志做个玉洁冰清的女侠,给天下人看看。平日爹爹爱我如掌珠,旁人敬我如公主,我一心一意只想好好做一些事,让人家知道,我虽是女儿身,可半点不比男人差。我全心全意数着日子,想着要嫁给修远,为他生儿育女,虽然身边常有男子出入,可我从不曾有半点对不起家门,对不起修远。我被掳时虽然失去意识,可我怎么会连自己身上的事都不知道。我还是个清白的女子,就算修远有猜疑之心,我只想着,等我嫁给他,洞房花烛夜还我清白,他会更加爱我敬我,可是……”   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在场其他,怎会不知道女儿家清白受损的其中苦痛。凝香、侍月一起低声宽慰她,苏意娘微微皱眉,似是若有所思。   容若心中为她难过,似何夫人这等出身官家的小姐,何等看重名声贞洁。何修远受母亲教导,也同样着重此事。今夜之后,柳非烟断难安然做她的何家妇,而柳清扬也因此蒙羞受污。   柳非烟自小骄纵,怎受得这样的不白之冤。偏偏愤恨满心,却连可以报仇的人也没有。既怪不得何修远,又找不到真正掳她的仇人,一腔激愤难平,竟然找上了萧远。   自与萧远相识以来,屡屡敌对,每每被萧远气个半死,是她毕生怨恨所聚,也怪不得心中恨意一起,自然而然想找萧远拚命。   看她这般失魂落魄、生无可恋的样子,便知性烈如她,根本不想活了,又不愿无声无息地死去,只想斩杀一仇敌,略泄心中怨愤。   可怜她莫名其妙落到不清不白,被世人疑惑的地步,连报仇都无法做到,气急攻心,也唯有找萧远来拚个生死,总胜过无声无息,含冤而死。   容若心中难过,摇了摇头,柔声道:“柳姑娘,我相信你是个清白无瑕的好女子,所谓落红之事,也并非绝对准确判断女儿身的依据。据我所知,女子若是有什么剧烈的动作,或过于辛劳,都极易于让身体略为受影响,初夜没有落红。”   看到几个女人一起愣愣瞪着他,容若的老脸也不由发红。在这个时代,他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讲解这种妇科知识,的确让人感觉非常诡异。   “你是练武之人,所以常会有激烈的动作,没有落红,一点也不稀奇。”   柳非烟怔怔望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想想,为什么世人总觉得江湖女子不清不白,品行有亏,会不会只是因为江湖女子大多数都因为辛苦地练功和激烈的战斗而导致没有落红,似你这般蒙上不白之冤,也让世人都对江湖女子有了偏见。”容若口中柔声解释,心中却觉有些啼笑皆非。   这种正常的生理常识,原来太虚的人全都不懂。不过,也实在不能怪他们,编程式的人,关于背景人物也大多是根据历史故事,或武侠小说来编的。   武侠小说中,判断处女也无非就是守宫砂和落红两样。可是从科学角度来说,守宫砂是没用的。而在小说里,不管女人受过多少苦,经历了怎样的魔鬼训练和生死苦战,都绝不会影响落红,不会造成什么夫妻误会,真是神奇啊!   可惜太虚给了他们武侠小说的背景和知识,却没有给女子武侠小说中的强悍身体。   他心中百念翻腾,却听得低低啜泣之声,低头看去,是柳非烟哀极落泪。   凝香讶然低声问:“柳姑娘,我们都相信你的清白,公子也能为你解说原因,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柳非烟惨笑摇头:“那又怎么样呢?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又没有任何证据。落红为凭是几千年来的风俗,无此凭据,天下人不会信我清白,何修远不会信我清白,何家再也容我不得,我又有什么脸回柳家,我……”   “胡说八道。”萧远一直按捺着性子听他们说话,终于忍耐不住,忽地一伸手,飞快一抡,重重给了柳非烟一记耳光。 第六章 神奇婚约   柳非烟被打得重跌回地上,凝香、侍月同时惊叫起来。   容若当即变色,一把抓住萧远:“你干什么?”   萧远也不理容若难看的脸色,一手指着柳非烟,咬牙切齿地骂:“你以前虽然骄傲任性不讲理,怎么看,也是个敢作敢当,有胆色有志气的女人。现在像什么?就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问你,你是不是个清白女子?”   柳非烟往日与他见面,必是相骂又相打,这次挨了一记耳光,倒似被打愣了,居然没有反唇而骂,只怔怔地点头。   “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何家的事?”   柳非烟愣愣地摇头:“没有。”   “这样不就好了,你自己问心无愧,为什么还要管天下人怎么样?你不是自负女中豪杰,又怎么轻易被人言左右?”萧远瞪着她,大声喝斥。   柳非烟讷讷道:“可是何家断不能容我,修远只道我骗他,以后……”   “我呸,何修远是个什么东西,只为了这种事就对你变心,疑你忌你,那只能证明他不爱你。这样的男子,没有嫁给他,是你的福气,不进何家的门,也免得受折磨。为这样的男人伤心,有什么意思?”萧远气势如虹地训斥她。   “可是爹爹的脸面……”   “他柳清扬的脸面,是靠他的本事、他的奋斗得来的,不是靠让女儿当贞节烈妇换来的。他是你的亲爹,他爱护你,不是为了让你一死全节,要死要活。他若真为了这种事以你为辱,你就更该自爱,你就更要好好做人,好好活着,让他们瞧瞧才对。”萧远咬咬牙:“你以为天下只有你受挫折吗,你以为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伤害只有你碰上过吗?我要是像你这样没用,几百年前就烂死在京城了。”   萧远一把甩开被他一番话震得张口结舌的容若,一俯身抓着柳非烟的衣服,把她扯到自己面前,大声喝:“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柳非烟怔怔望着这个凶狠地瞪着自己的男人,这个自相识以来,就积下无尽仇怨,似乎总以戏弄欺侮她为乐的男人。良久,忽觉悲从中来,放声痛哭起来。   萧远素来见多这女子强悍泼辣,动辄拿把刀追着人狂砍的样子,万没想到这一骂,竟把她骂得哭成这样,听这一番大哭,一时倒呆住了。   这一呆之间,柳非烟的眼泪已经把他的衣裳哭得湿透,连乱七八糟的胭脂花粉被泪水一冲,也一概沾在他的衣服上。   萧远怔怔地想把柳非烟推出去,不知为什么,抬起的手,却又轻轻拍下来,按在她肩头,久久无言,半晌,才闷声道:“别哭了。”   旁边苏意娘看得好笑,轻轻走过来,取了手帕为柳非烟拭泪。   这一番大哭,让柳非烟抛开了强撑的骄傲,把满心的郁结悲苦哭得尽了,心头倒微微舒畅起来,前所未有,柔弱地垂着头,任苏意娘为她拭尽泪痕。   容若看得大喜:“这样才对,把烦心的事情抛开,好好过开心的日子,才对得起自己。”   柳非烟微叹一声:“纵然我往日清白,如今也再非完璧,既已不容于何家,将来,天下人又怎么看我?”   容若笑道:“柳姑娘,你当天下男儿都是人间贱丈夫?也有那不俗之人,也有不拘礼法之事。所谓贞烈,不过是男子用来束缚女子的借口罢了。我只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从来不敢有半分轻视于你。”   萧远哼一声:“女人就是女人,整天就为这种无聊事烦来烦去,什么完不完璧,一堆血,有什么好处?男欢女爱,又关那血什么事?我身边有过无数女人,从来不在乎这种事,我自风流逍遥,为什么又逼着女人像木头一样清心寡欲?要说起来,真要三贞九烈,木头一般,床笫间有什么滋味。”   容若听他越说越是不堪,不由皱眉瞪他一眼:“三哥,你又胡说什么?”   萧远冷笑着扬扬眉,对于容若的态度全不在乎。   正巧柳非烟刚刚抬起头,向他望来。   萧远骄傲不驯、扬眉冷笑的样子固然是漂亮的,奈何他刚才被追杀得惨,此刻披头散发,衣服破烂,外加脸上三个口红印,这表情怎么也威风不起来。   柳非烟看得忍俊不禁,不觉嫣然一笑,真是梨花带雨,另有一种风姿。   萧远初见她这泼辣骄纵大小姐含泪带笑的姿容,不觉呆了一呆,一时竟没把目光收回来。   容若忍着笑,给侍月做个眼色。   侍月自袖底取出手帕,往萧远手里一递。   萧远接过来,怔了一会子,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样子狼狈,难得脸上一红,急忙开始用力擦脸。   苏意娘轻轻一拉柳非烟,低声说:“柳姑娘,我们且去理妆。”   女子岂有不爱美的,柳非烟也知自己现在的样子颇为不堪,一垂首,便也跟着去了。   凝香跟去帮忙,侍月轻轻走到容若身旁,问起别后诸事,不免泪盈于睫。   容若最是见不得女孩子家落泪,不由手忙脚乱:“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公子一去就不回来,只不过打发苏良送个信,就让我们全待在这里,我们几次去明月居,你还让人把我们挡回来,想是公子看我们这些奴婢没有用,不肯要了。”侍月一边说,一边低声哭起来。   容若苦笑:“哪里有这种事,只是那地方杂乱,江湖人众多,我不想你们介入其中。”   “我们既随了公子,就是生死相随,公子这样看我们,当我们是什么人?”侍月含泪望着他。   容若知道越是解释,怕越为麻烦,索性道:“你们几个,不是不会武功,就是武功低微,到了那里,只能成为我的弱点、我的拖累,害我处处受制。你们若真的一心要到明月居和一帮心机深重的江湖人混在一起,那就去吧!最多害死我。”   侍月一怔,呆了一会子,才低声道:“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强求跟了公子去,只是求公子多多记得送信回来,别叫我们总这么挂念着。”   容若点点头,柔声道:“放心,以前是我思虑不周,没多为你们着想,以后,定不会了。”   侍月嫣然一笑,倒也显得出一股清丽风姿来。   萧远在一旁冷笑:“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女人用滥了的法子,就能把你逼成这样,真是没用的东西。”   容若冷眼逼视他:“这倒奇怪了,刚才柳大小姐一哭起来,咱们心如铁石的萧三爷,怎么也就大气不喘一口了?”   萧远重重一哼,正待反唇相讥,却听得一阵笑声入耳:“原来我的衣裳柳姑娘穿起来这样合身,倒是比我穿着更漂亮了。”   原来是苏意娘已为柳非烟再梳云鬓,再配钗环,复又妆扮妥当,还脱了嫁衣,换上了苏意娘平日较素淡的衣衫,扶着她乘夜而来。   平日里,柳非烟总是红衣红裙,艳红如火,这一番青衣素服,倒更衬出她容色如雪,别样的娇艳来。   看得萧远、容若两个大男人,连苏良一个半大孩子,一时间竟也没错开眼目。   苏意娘笑嗔道:“两位爷怎么不发话了?”   容若摸摸鼻子,来到柳非烟面前,低声道:“柳姑娘,令尊还在外头等着,你看……”   柳非烟身上中的麻药,这时已化得差不多了,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好,我出去和他们说清楚。”   容若点点头:“我们陪着你。”   苏意娘也道:“是,柳姑娘,我们都信你,你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子,没有什么可怕的,没有什么亏心的,我们都和你在一起呢!”   柳非烟点点头,忽然间觉得,这心中一直怨恨的仇人,还有从来看不起的青楼女子,倒是比那倾心相爱的男人,更加知心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摇头往外走去。   苏意娘一语不发,与她并肩而行。凝香、侍月相视而笑,也跟在后面。   容若笑道:“等等我啊!”也快步跟上。   苏良一声不出地跟在他的身边。   萧远站在原地,看他们渐行渐远,身影没入花园深处,忽地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终究还是举步追了过去。   守在逸园大门处的一干下人和歌妓见他们一行人来了,纷纷让开到两边,用半是好奇,半是惊惧的眼神,打量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饰端雅大方的柳非烟,不敢相信她就是刚才那一身火红嫁衣,状若疯狂的追命女子。   柳非烟凝望大门,深深呼吸三次,仍觉有细微的颤抖。   苏意娘悄悄握紧她的手。   容若在旁低唤:“柳姑娘。”   但最刺耳的却是身后传来的一声冷笑:“怎么,没胆子了?”   柳非烟霍然抬头,大声道:“开门。”   负责守门的阿水没动弹,苏良却一个箭步到了门边,用力拉开了大门闩。   大门开处,门外熊熊火光已映入众人眼中,耳边更传来一迭连声的呼唤。   “非烟。”   “小姐。”   “烟儿。”   “妹子。”   一下子有好几个人冲进来,却又看到这时神色过于平静的柳非烟而愣了一愣,重又呆住。   柳非烟强抑心头激动,对着柳清扬与何夫人施了一礼:“爹,何夫人,非烟任性,又让你们烦恼了。”   何夫人听她对自己的称呼,心有所感:“非烟……”   柳非烟摇了摇头:“非烟到底还是爱胡闹的性子,只怕做不了贤妻良母,何夫人,你我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何夫人叹道:“孩子,不要这样任性了,你与修远已行过婚礼,进过洞房,岂能这般儿戏……”   柳非烟惨然一笑:“正因行过洞房,才必要退婚,夫妻若不能和顺,将来必成怨侣。夫人是望族之女,又怎肯让门楣蒙污。”   何修远苦涩地道:“非烟,你又何必……”   柳非烟凝望他:“修远,你可肯信我清白无辜,你可肯信我从来不曾骗你欺你?”   何修远张口欲言,却又一阵迟疑,良久方叹道:“我自是信你的。”   柳非烟惨笑摇头:“这口中信我,心中必疑我,我不想将来让何家蒙羞,也不愿自己无辜受屈。修远,就此罢了吧!与其多做纠缠,不如两相决绝。你给我一纸休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退后一步,对着几人,屈膝拜倒:“一切都是我任性,求求你们,成全了我吧!”   至此,柳清扬才长叹一声:“罢了,何夫人,一切都是非烟无福,夫人也不必勉强了。”   本来何夫人出身宦门,对于贞操名节远较旁人看重,若非不愿得罪柳清扬,根本不会在满城非议之时迎娶这个媳妇,今见柳清扬自己发了话,便也接着话头道:“终是我们修远配不上非烟的,也罢,就算断了婚姻之盟,我们两家也还是世交之好。”   何修远凝视柳非烟,脸上神色数变,满是痛楚、矛盾、无奈、悲伤,可见他对柳非烟确也未必无情,只是最终还是垂下了头,一语不发,看得容若暗中摇头。   何夫人低唤爱儿一同离去,只是临走时对柳清扬低声道:“我们母子回去之后,必会将非烟所要之物送到的。”   柳清扬也不得不硬撑着拱拱手,说声请便。   眼看着何家的人先后已经去尽了,柳清扬这才望着柳非烟:“你心愿已成,起来吧!”   柳非烟伏地磕头:“爹,是女儿不孝,令你蒙羞了。”   柳清扬摇头蹙眉,徐徐道:“错的不是你,是那掳你害你之人。”   他声音里有隐隐杀气,可见他心中愤恨之浓。   柳非烟固然听出他爱儿之心,却也知道,就算是生父,也难信她清白,这茫茫天地,又还能到哪里去寻真正心胸广阔、见识不俗的男子,信她知她呢!   忽然间一阵冲动,她抬头道:“爹,一个被休的女儿,只会让柳家受辱。除非我即时再嫁,再续一门婚事,让人知道,柳家女儿不是没有男人肯娶的污垢之人,也可以叫我扬眉吐气一番。”   柳清扬听得一怔:“这,这个以后再好好商议。”   柳非烟摇头:“不,此事如果拖延,谣言只会越传越凶。我一定要尽快嫁,而且要嫁我喜欢的人,要嫁肯信我知我,不会冤枉我、误解我的男子。”   柳清扬只觉头大如斗:“便是这样的男子,也要慢慢寻访才好。”   “不必访了,这里就有。”   这一番对答下来,已听得四周的人目瞪口呆。   容若心中叫糟。   唉呀!该不会是我刚才安慰她,在她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给她温暖,让她把一缕情丝系在我身上了吧!这可能性也太大了,所有的小说里,男主角对女人稍为好一点,都会惹来桃花运。   这可如何是好?我要拒绝她,她必然更加伤心,说不定就不想活了;我要是不拒绝她,怎么对得起韵如?   耳边听得柳清扬惊问:“他是什么人?”   接着是柳非烟清清楚楚的回答:“他就是……”   容若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后退一步,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忽听到身旁有沉重的呼吸声,扭头看去,却是萧远站在身边,额头有细密的汗水,眼中有掩不住的紧张。   容若才一怔,已听得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说:“萧远。”   容若脚下一踉跄,几乎没有跌倒在地。萧远也是微微一颤,本来呼吸沉重,这时却简直窒了息。   “非烟,别胡闹。”   “你胡说什么?”   萧远和柳清扬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容若却讪讪地摸摸鼻子抓抓头发,烦躁得很想仰天长啸。   这是什么世界啊!他这样温柔体贴,这样怜香惜玉,每一次柳非烟被萧远欺负,他都多少向着她一点,这一次柳非烟绝望濒疯,也是他温言安慰,为什么到头来,柳非烟居然会选择萧远这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他心情郁郁,垂头丧气。虽说是对楚韵如一心不变,不过身为男人,多少都愿意成为其他女子的思慕对象,偏偏当日苏意娘倾心性德,如今柳非烟选择萧远,叫他两番自作多情偏成笑谈,一时心情郁闷到极点,简直就顾不上眼前这个怪异的局面了。   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柳非烟身上。   柳非烟依然跪在原地:“爹,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你今日若不肯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任柳清扬一世豪杰,此刻也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柳飞星指着萧远大喊:“是不是你欺负我妹妹年少无知,骗了她?”   “哥,不关他的事。他是我的仇人,这你们都知道,我们每次见面,不是打就是杀,他哪里骗得了我。但是天下人都不信我的时候,他肯信我,我今生今世,是嫁定他了。”   “胡说八道,你要嫁谁别拉上我,谁要娶你这么一个母老虎。”萧远毫不客气地大吼。   柳飞星气得涨红了脸,刚才他听说柳非烟要嫁这个混蛋,直想扑过来宰了萧远,现在听到萧远拒绝,却又恨不得把萧远碎尸万段。   柳非烟也猛然跳起来,扑了出去,一扑到柳飞星身旁,伸手就抽出他腰间的宝剑。旁人还道她要扑过去宰了萧远,却没料到,她一抬手,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又引来一片惊呼。   “非烟。”   “小姐。”   “柳姑娘。”   柳非烟定定地望着萧远:“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如今却万夫所指,都当我是失贞败身的女子,还想隐瞒此事,嫁入名门。若不能觅一如意夫婿,更叫天下人耻笑,若是如此,我不如死了算了。”   萧远气急败坏:“你死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要嫁人,天下的男人多的是,何必找上我。”   柳非烟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是你自己方才说你不是平凡男子,一定不会介意我身上发生的事。”   萧远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我不介意是一回事,娶不娶你是另一回事!”   柳非烟冷笑一声:“原来你也不过是只能嘴上说说,根本没有担当,没有作为的男子。”   萧远气极反笑:“好好好,我就有担当、有作为一回,只是我这人素来行为不检,风流荒唐,你敢嫁我,我还怕娶你不成。”   “既是如此,一言为定。”到底是江湖女儿,柳非烟竟是这样干脆,眼中明丽的光华一闪,已是断然说出这切金断玉的诺言。   两个人对话飞快,直到此时,柳清扬才来得及断喝一声:“荒唐,我岂能让你们这般胡闹。非烟,立刻跟我回去。”说话间伸手就要来拉柳非烟。   柳非烟知道父亲武功盖世,若被他拉住,就再无挣扎的机会,大叫一声:“爹!”手上用力,雪玉般的脖子上已流出鲜血。   身前身后一阵吸气声、尖叫声。   萧远脸色微微一变,忽地向着柳非烟冲出好几步,却又似有所觉,急忙止步。   柳清扬忙停了手,变了脸色,大喝道:“非烟,有话好说,你不要这样。”   “爹,我意已决,若不能嫁他,索性一死以洗污名。爹,就当女儿不孝,求你念在骨肉之情,不要阻我。”   柳清扬脸上神色瞬变,最终长叹一声,垂下手来:“罢了罢了,儿大不由爷,你们既然都愿意,我又何必劝阻。”   柳非烟这才松了口气,知道柳清扬一诺千金,既当众说出了这样的话,断无失信之理,这才屈膝跪下,泣道:“是女儿不好,请爹责罚。”   柳清扬摇摇头,长叹着走过来,把她拉起来:“责你又有什么用,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啊!”   柳非烟听得心酸,更是悲从中来,扑到慈父怀中,放声痛哭。   柳清扬只是低声宽慰她,再多的疑虑不满,终也在爱女的悲泣声中消失了。   他不忍柳非烟久哭伤神,抬指点了她的睡穴,这才抬头对容若等人道:“多有打扰,我要带她回家去了。”又凝望萧远道:“我也不知道你与非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是你们双方都已允诺婚事,非烟也盼早日完婚,我也不再追究,你早送婚书来便是。”说罢转头,带了一干苍道盟弟子,转眼尽去。   萧远却还站在原处,怔怔发呆。   肖莺儿领着几名日月堂弟子进来,低声道:“主上,可要回去了?”   侍月忍不住道:“回去哪里?这里才是公子的家。”   苏意娘的表现就得体多了:“公子回来了,好歹住一夜再走,也叫我们多少尽些心意。”   容若心中感怀她们至诚,低声对肖莺儿道:“你派人去告诉性德,今晚我在这里住下了。”   他知道要打发肖莺儿走,她是断然不肯的,也就只能让她随便派个人回去了。   这一说,凝香、侍月都无比高兴,笑着拥了容若便往里走。   肖莺儿回头派出一名手下,也紧跟着容若。   萧远忽地长笑一声,对门前的几个歌妓招招手:“来来来,刚才被扰了兴致,今晚你们好好陪陪我。”   容若猛然转身,脸色铁青:“你刚才答应了娶柳姑娘为妻。”   “那又如何,我的性子,她又不是不知道,她硬要嫁我,难道要我为她守身如玉当和尚?”萧远冷笑一声,也不再说,拉了几个歌妓,左搂右抱,哼着香艳的词儿,径自去了。   容若气呼呼瞪着他的背影半天,最终叹口气:“罢了,这人没救了。” 第七章 裙钗之战   大厅让萧远占用了,容若自去他的闲云居。   闲云居虽然不小,不过,挤进一堆人也不方便。   容若冲苏良瞪眼:“小孩子,快去睡觉。”又对凝香一笑:“麻烦帮我为莺儿几个安排住处吧!”   凝香含笑点头。   肖莺儿见容若进了闲云居,摇摇头,对凝香说:“我要服侍主人,主人既要休息,我在外面为他守夜便是。”   侍月对她当日害容若的事记忆犹新,又不喜欢她这样步步紧跟容若,冷冷道:“在这里有什么不安全的,要你守夜。”   肖莺儿一点也不被激,只淡淡道:“不过是礼数而已,我要守我的本份。”   苏意娘适时端着热酒赶到,对几人笑了一笑,这才徐徐走进闲云居。   她是一代名妓,风姿绝世,就是这月下奉酒的身姿,都有无限风情。   在场几个女子,也不得不赞一声绝美。   侍月把手一指,压低声音道:“有苏姑娘在里头陪着公子,你在外头守着,像什么话?”   苏意娘本是谢醒思等人当侍姬送给容若的,在旁人看来,自然是要给容若侍寝的。肖莺儿倒也一点没有动疑,想到里头要真有什么风流阵仗,自己一帮人守在外头,终是不妥,终于还是点点头:“麻烦两位姑娘指引住处。”   侍月和凝香便将肖莺儿等人领去他处,闲云居外立时寂寂无声,只余窗上烛影,还有相对而酌的人影。   容若见苏意娘端了热酒过来,起身要接。   苏意娘却嫣然一笑,避开他的手,亲自为他斟满一杯:“天气冷了,晚上风寒,公子喝几杯酒,驱驱寒气再睡吧!”   容若笑笑,举杯饮下,只觉一股暖流从胸中升起,转眼间传往四肢百脉,忍不住放松身体,懒洋洋坐下:“还是在自己的家里,喝自己的酒舒服啊!”   苏意娘盈盈一笑:“若是夫人能在公子身边,公子会更加开怀。”   容若心头一痛,纵然已知道楚韵如的所在,但思之念之,不能相见,终是怅惘伤怀,提壶倒满酒杯,又饮尽了一杯。   “啊呀!是我不好,又说话让公子伤怀了。”   “无妨,你不要介怀。”容若微微一笑,不知不觉中,再饮一杯。   温暖的热流,化为炽热的火焰在心中烧了起来,眼前忽然间有些朦胧,他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却是身子一晃,几乎站不稳。   苏意娘抢前过来相扶:“公子。”   忽然间环绕全身的温暖,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不知是想推开,还是想拉近,却又接触到惊人的柔软,是女子胸前肌肤。   鼻端好像有女子特有的清香,耳旁有一声声低柔的呼唤。   恍惚间,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在什么时候,他深爱的女子,这般与他相依相近,一夜缠绵。   容若无意识地抓住面前的娇躯,眼中浮现的却是楚韵如含笑的面容:“韵如。”   “是,我是韵如,我回来了。”轻柔的声音,婉转多情。   点点的火苗,立化倾天烈焰。   容若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被烧着了,所有的理智随风而去,剩下的只是最原始的冲动。   拥抱她,把她与自己融为一体,爱她,再不让她离开一分一毫。   他的手狂乱地撕下去,裂锦之声,异常刺耳。   他疯狂地吻下去,用尽所有的力量和热情,看不见她颈上、胸前、身上,渐渐浮起的点点吻痕。   他觉得自己化做一团火,想要烧尽自己,也烧尽别人,却在燃烧到最极致时,被一股冰凉的水自头顶狠狠泼下来,全身打一个寒战,终竟无力地滑落在地,完完全全失去知觉。   徐徐收回刚刚点在容若灵台的手指,董嫣然的脸,清如明月,眸光也静如明月。   她穿窗而入,连烛火也不曾摇晃一下,倒是那闭目在容若怀中,任他求索的苏意娘忽然睁开了眼。   然后董嫣然一指点出,苏意娘像鱼一般从容若怀抱中滑了出去,冷眼看容若倒在地上。   董嫣然走近桌前,拿起酒杯,闻了一闻:“醉红尘,红尘万丈,执迷世人。饮红尘者,必见红尘中,最牵心动魂之人之事,从而心志失守。因为这只是迷药,不是毒药,所以容若虽满身避毒宝物,却也不得幸免。”   她微微一笑,看向苏意娘:“久闻无量界中,异术奇法不绝。无量弟子,不但武功称绝,而且擅医精毒,又精通诸般左道旁门之术,诡异莫测。而门中化身之法,更是天下一绝,只要修得此法,无论扮演什么人,化身为什么身份,即刻神形合一,绝无破绽,以前的武功、内力、修养、习惯也可以全部忘掉,再无痕迹。所以,以萧性德神目如电,竟也无法看破你的伪装。而我一路暗中保护容公子,若非今日你下药出手,我也无法察觉,原来,最大的威胁,最可怕的敌人,一直就在容公子身边。”   苏意娘发已乱,钗已落,就连衣裳也全给撕披,她却毫不在意身上只披了两三块破布,神色淡定如常,倒更显得雪白胴体妙态无双。   她抬手理理散发,好像没发觉这一抬手,最后一缕披在身上的破布也随风飘落,令她那妙象毕呈的前胸尽露于旁人眼中。   就连董嫣然也目光一凝,但随即恢复清明:“好一个清媚姿,已达化境,纯以外象,便能惑人心智,只不过用来对付我,却未免不足。”   苏意娘悠然一笑:“自然,天外天的弟子,得天地之造化,参生死之奥妙,又岂是这小小狐媚之道可以动摇道心的。”   她声音轻柔甜美,如花飞风中,云行天外,似是睡梦里最亲切的呼唤,动人心肠。   董嫣然轻轻叹息:“若非我的『止水清瞳』也已大成,可看破一切皮相,心如止水不波,此刻被你的清媚姿加多情吟交相而攻,也要立时溃败了。”   苏意娘欣然道:“原来你已练成止水清瞳,实在让我欢喜。你我两家千百年来虽高手辈出,但因无心于浮名,所以声名不传于外,少数一些知道我两家密史之人,都道我们两派人物,正邪不两立,代代相斗,必以灭亡对方为目标。其实我们彼此根本没有刻意要找对方门派决斗的意思,纵然因缘际会,因故交手,也从无冤仇纠结,倒有不少相知相惜的趣事。幸好有天外天在,才让我无量界弟子,不致寂寞孤单。今日知你练成止水清瞳,想必足以与我痛快一战,实是幸事。”   董嫣然也含笑道:“我心虽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但若能与姐姐一战,也是三生之幸。”   苏意娘明眸望向容若,又盈盈一笑:“只是容公子在此,若是动手,伤着了他,却是如何是好?”   董嫣然微笑道:“善战者,无处不可为战场,就算有容公子在此,以你我的修为,又有何妨。”   苏意娘此语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杀机。   自董嫣然穿窗而入以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暗含天地之至理,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带着气机运行的规律。苏意娘找不到任何可以加以攻击的破绽,所以故意提及容若,以求分董嫣然之心,暗示自己如果出手专门攻击容若,董嫣然要尽力相护,必要花上一倍的力气,必落下风,给董嫣然以强大的心理压力,以使她无法再保持这种止水清瞳,天衣无缝的境界。   可是董嫣然轻飘飘接过一句话,没有半点勉强,心志全不动摇,心为止水,目本清瞳。她的双眼就是心眼,可以清晰地观察一切,感应一切,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也不会错过敌手丝毫细微的动作。   闲云居中,已是剑拔弩张,随时便有生死之搏。绝世佳人,溅血亡命,不过转瞬间事,但当事两人,却还闲闲淡淡,笑语温柔。   董嫣然,目若秋水,清如明月;苏意娘,清眸倦眼,风华绝代。   两种风姿,一样的美人,这般烛下对峙,竟美得足可入画,可惜,竟没有任何男子有此眼福,见此绝景。   在场唯一的男人,容若,被董嫣然一指点在灵台,以道家清心正气,压住红尘邪力,两力相冲,体不能支,晕沉若死。但失去知觉的他,呼吸却渐渐沉重起来,额上、脸上、颈上、手上,渐渐流汗。   董嫣然的止水清瞳可以感知一切,虽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苏意娘身上,却仍不会忽略容若此时的异常,忽地目闪奇光,却没有低头看向容若,而是凝视苏意娘。   苏意娘柔声道:“妹妹,你虽是奇才,到底江湖经验不足。无量界中人行事,岂会如此简单,在你穿窗而入的那一瞬,我已经在他身上下了相思劫。”   她漫然理云鬓,闲闲道:“相思劫你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风尘中的女子却都知道,那是一种春药,而且经我加炼之后,已经是天地间最厉害的春药,最重要的一点是,它没有解药,相思劫唯一的解药,就是纵情。所以……”   容若身体在短时间内已经汗湿重衣,董嫣然依然没有低头去看他。   “如若不能纵情为欢,他就会欲火攻心而死,就算你点他的穴,制他神智,让他昏迷,都没有用。就算你现在要为他去寻个妓女应急,也同样来不及。相思情如潮,转瞬断心魂,你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妹妹你玉洁冰清,自是不能受辱。不过,姐姐是无量界弟子,不但习清媚姿、多情音,最擅长的,还是情丝缚,床笫之间,与我交欢,心志必为我所迷惑,一生痴迷于我,听我命令,再无解救之法。想来,妹妹是断然不肯让他从此成为捆绑在我情丝上的傀儡了,要不然,刚才又何必出手阻止。”苏意娘笑语轻柔,却又杀机毕露,天大的重责,就让她这样轻飘飘压在董嫣然身上。   相思劫发作的时间,不过转瞬,若不能立下决断,容若必然身死。   此时董嫣然与苏意娘对峙,稍稍失神,自己也是落败身死的命运。苏意娘得胜与容若交欢,容若必为情丝所缚;董嫣然若得胜,无人与容若交欢,容若亦是必死无疑。   这样一来,她束手束脚,苏意娘却可放手而为。   但董嫣然神色之间,竟仍只是淡淡,唇边悠然微笑,毫无改变。   就连苏意娘看似轻闲,心中也不由惊异,她竟然全不在意容若的生死吗?   “既是如此,也是他的命定,我已尽力,便可无憾,我一路护他,不过是奉父之命而行。这男子全无出众之处,若长留于世,反是楚国变乱祸根,若是就此而死,亦非憾事。我只要能阻止你,将大楚国名义上的君王纳于控制之中,已是对得起老父,对得起大楚。”   容若在晕迷中忽然发出惨叫,整个身体不断颤抖,在地上来回滚动起来。   相思之劫,竟连失去意识的人,也承受不了相思苦痛。   董嫣然平和的话语一窒,本来如行云流水的气息突然一断,空明境界立时失守。   苏意娘轻笑一声,右手五指弹出,姿势美妙,如天女拈花。   “好妹妹,原来你比我想像中更加关心他,姐姐险些叫你骗过了。”   劲风忽起,奇怪的是,烛火不带一丝摇晃,纸窗上映出两个曼妙无比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恍若神女飞天的身姿。   这样的美丽里,所含的无情杀机,却唯有天上明月,才可以看得清楚。   把肖莺儿还有其他的日月堂弟子一一安排好住所,凝香、侍月也有些累了,又吩咐其他下人各自下去休息,还叮咛几个人好好注意日月堂众人,她们这才笑着说着往闲云居去。   虽说这一番忙乱,也用去大半个时辰,也许容若已经睡了,但既然容若已经回来,她们身为婢女,总要去确认一番,才好自行安睡。   到了闲云居前,见灯火依旧,窗前却没有人影,二人不由相望一眼。   “公子怎么睡了还不灭灯啊!”   “这灯油火蜡,虽是小钱,只怕一不小心,就成火患了。”   二人一起上前,推门。   门竟然没有闩,一推就开。   二人相顾摇摇头,一齐进门。   前堂烛照如明,地上竟全是破碎的衣物,分明是被手撕破的。   凝香骇然要叫,却又急急拿手掩了口,侍月脸色惨然,她们都认得,这是苏意娘的衣裳。   只这一耽误,已听得里头隐约的声息,重重地喘息,还有那激烈到,连床都震动的声音。   侍月深吸一口气,悄悄转过屏风,往里一看,鸯帐中,被翻红浪,两个人影翻翻起起,竟是难解难分。   侍月微微有些颤抖,悄悄地退了出来。   凝香轻轻拉她一下,侍月摇摇头,也不说话,和凝香一同轻手轻脚地出来,悄悄关上门,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月华如水,千万年来,人间一切恩怨情仇,成王败寇,于明月来说,都如水过石上,不留痕迹。   今夕何夕,明月又自无言,看红尘人间,一道倩影,乘着月色,轻盈起落,飘忽来去,无声无息,进入逸园。   穿花柳,过池塘,她非常熟悉地往一个方向去,当前方传来脚步声时,轻盈盈闪到石后,然后,夜风把前方两个女子的对话,传到了她的耳边。   “侍月,你看到公子与苏姑娘成了欢好,心里难过,也别闷着啊!”   石后的身影一僵,忽然不动了。   “凝香,我是心里有些堵,不过,你别为我担心,一会子就过去了。公子是什么身份的人,他虽对夫人一心一意,但就是收几个姬妾在旁,谁能说他不对?苏姑娘是济州名妓,据说还是清白之身未破的清倌,当日本来谢公子就是把她当侍姬送给公子的,早早晚晚,也是要侍,有什么稀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不委屈了公子。”   凝香低叹:“侍月,说起来,这倒也是好事。以往公子眼中心中,只得夫人一个,虽说他身份高贵,却似毫无风月之念,比起普通富家子,通房丫头都好几个,咱们公子不知多么洁身自好,这样固然是让人敬重,只是传出去了,怕人家不是说公子有毛病,就要说夫人好妒不贤了。便是你一腔的心思,也不过扔到水里。而今他既有了苏姑娘,说不定以后又要有别人,你是他身边的人,算来也是他的通房丫头,他的心中,总也会有你的。”   侍月低声道:“我不敢妄想什么,若得公子垂怜,我愿做他一世奴婢,朝侍香茶,夜侍……”   她声音渐渐低弱,没有把话说完,却又转头问:“倒是你,若按宫里说,你是皇后的女官,也是皇上身边的人,若按外头说,你也算是夫人的贴身丫鬟,算起来,也是公子的近人,将来,若是……”   凝香轻笑一声:“你真当我是你啊!整日心心念念就是公子,这几日公子不在,你便连魂儿也没了。我只是个丫头,哪里能为自己做主。不过,将来我一生依托的人若是公子,我倒是不悔不忧的。”   “这就是了,你难道不存这样的心思,竟然还来笑我。”侍月低声笑她,倒将心中那淡淡的忧愁不快忘去。   二人打打闹闹去远了,石后的人,才慢慢一步一步走出来。   月光清清,照在她冷冷清清,伶仃伫立于花园的身影上,照在她清清冷冷,却满是寂寥之意的脸庞。她凝视闲云居方向,几回想扭头离去,却又几次回首,最终还是情不自禁,走向闲云居。   推开那在外面无法关住,只好虚掩的大门,看到满地碎衣,耳中再听到内室的声息,她忽然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她悄悄自屏风处探头看向内室,见帐中两个人影紧紧相拥,上下起伏不定。   她微微一颤,毫不停留,转身而去,转眼,便消逝在黑暗之中。   夜风徐来,似乎有一声叹息,悠长不绝,却没有人听到。   明月清朗,似照映地上,几点晶莹湿润,但转眼渗入泥土,再没有人看见。 第八章 朦胧情误   月下急驰的美人清若明月,飞掠的身姿如神女飞天。   而随风传到耳边的声音,直似苍天深处响起的神之低语。   “你已元气大伤,心意动摇,止水清瞳,再难如旧,最重要的是即刻调息归元,而不是这样飞驰逃离。”   董嫣然身法微窒,复又微笑:“原来是阁下。”   一只手悄悄挽在她的身臂上。   董嫣然将全身真力敛去,静守心神,任凭那只手臂的力量,带着她,飞跃纵腾于天地间。   “你故意自破止水境界,引苏意娘出手,却受到你全力反击,在短短三招内,让她重伤退却,你也可以去救中了相思劫的笨皇帝。这等心机筹划自是不错的,只是你自己也同样被她所伤,不立即调息归元,反倒为了那个蠢货破了处子之身。无量界的真气诡异莫测,攻入人体内,若不能在第一时间逼出,必会不断伤及经脉,难以修复。你清白之身蒙毁,于你的心灵也是重负,这样两重伤害,交相打压,你就真不怕从此再不能寸进吗?”   董嫣然淡淡一笑:“我若真不能再有寸进,只怕先生也不屑再来同我说话吧!无量之力,玄奥莫测,与其空怀畏惧,何妨以身为试,让我可以慢慢探索破解无量气机之法。至于所谓清白之身,我学艺于天外之天,世间礼法于我从来只是虚幻,旁人看重的,在我看来,或许不过是笑谈,经此一夜,焉知我不是更加看破肉身虚妄,再悟大道呢?”   雪衣人朗声笑道:“果然说得好,只是董姑娘你心中若没有容若,真肯只凭着神灵救世之心,以身相救?如果只是路边闲人,你会否这般牺牲?”   董嫣然淡淡笑道:“在阁下面前,又有什么欺瞒得了。的确,在我心中,那个皇帝,当真有些特别,我虽不在意清白贞操,但也不会随便为了任何人而这样做。”   “天外天,悟的是天地大道,所有的情感都交付于天地万物,而今你对一人生情,对你圆融的心境只怕也是一大打击。”   董嫣然笑而摇头:“若是一人尚不能爱,又岂能爱天地万物。情既已生,如水流地,只可通,不可阻。我若回避,反是退缩,才真正会对我的心灵造成永不能复元的伤害,唯有能接受情爱,才有可能看破情爱,何况我素来对万事淡漠,就算对他真有些微情爱,也不会影响任何事。”   “是吗?”雪衣人悠悠道:“只是如今不止是你与苏意娘之争,亦是天外天与无量界之争,你对容若动情,她却可以不择手段,你还有多少胜算?”   董嫣然含笑道:“天外天早已隐出红尘,看淡荣辱,所谓胜负,有什么要紧。天外天眼中既无仇人,也无敌人,无量界亦不例外。我离开师门时,师长曾说,将来或许会遇上无量界的弟子,需得小心,却从不曾叫我主动去寻无量界传人,拚个生死,这一番相争,无论胜败荣辱,我只要尽过力,便可无憾。至于动情,动情的又何止是我,那苏意娘若没有些许心动,就算容若身为楚帝,她也未必愿意付出如此代价,对他下相思劫,施情丝缚。”   “为什么?”雪衣人眉峰微扬。   “情丝一缚,生死不离,情丝缚只能施于床笫之间,中术者,一生痴迷施术者,言听计从,永不背叛,也绝对没有解救之法。只是此法既如此之强大,无量界当年为什么不能以之征服天下有权力的男子呢?”董嫣然笑道:“只因此术习之太难,必有绝世之姿,出众天份,方有大成的希望,但一生只能施用一次,必要由处子之身施之,方才有效。所以,此术虽然强大,但其实并不实用。苏意娘以风尘自污,混迹济州多年,竟仍能保清白无碍,而今要为容若破处子之身,就算真为权术利害,又岂能没有一二分心动。”   雪衣人笑了起来:“好,你二人容貌相当,才智相当,武功相当,就连对容若动心也相当,而今她伤得比你重,你却破了元阴之身。她暂时无力对容若出手,你却远避不肯见容若,就是现在局势也相当,我倒可坐山闲观一场精彩争斗了。”   董嫣然轻叹摇头:“我心自如浮云,虽为容若所动,却不愿为容若所陷,今夜之后,躲避不出,以免陷入情局,对他对我都有害无利。倒是阁下,真个冷眼冷心,旁观我与苏意娘斗至如此,也不肯出手。”   “我出手做什么呢?楚国兴亡,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容若的生死,在我看来,也无须挂怀,你与苏意娘相争,各显身手,如此精彩,我岂能阻止。你为救容若牺牲,是你自己自愿,我也并没有破解相思劫的办法,既然这样,我除了作壁上观,还能干什么呢?”雪衣人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感情。   他望向董嫣然的眼神却充满了兴趣:“我只对你的剑感兴趣,你的美貌、贞洁、情丝,只要不影响你的剑,我都不会在乎。你的路要你自己走,你所面对的困难,要你自己做抉择,只有这样,你的剑术才能更上层楼。”   他的声音温和,悠然止步:“这里应该没有任何闲人,非常安全,你可以安心疗伤,并且慢慢研究体内的无量气劲。”   就在方才对话的短短瞬间,他已带着董嫣然离开了济州城,现在二人身处济州城外,离山之上的一座小小山洞中。   董嫣然安然一笑:“多谢了。”   雪衣人带些兴致地望着她:“我有些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受的伤,冒险用身体来承受无量气劲的伤害,也藉机了解无量界武功的真正威力,寻找破除气劲的方法。”   董嫣然盘膝坐下,淡淡道:“我与苏意娘一番交锋,各出心机,用尽才智,彼此试探,我探查无量气劲,她又何尝不想明白我的天地之术。这般施为,终究还是落了下乘。远不如阁下,一人一剑,天地来去,从不用任何阴谋诡计,但所有谋划陷阱,在你一剑之锋前,亦不过是无力笑谈。”   雪衣人长笑一声:“于剑一道,唯诚而已,何必多用心机,不管天风海雨,我只一剑纵横,只可惜……”   想到性德,他心中却是一阵黯然:“只可惜没有真正可以尽情一战的好对手。所以,董嫣然,如果你再让我期待失败,我就一剑杀了你。但现在,你尽可以安心调息,我自为你护法。”   董嫣然对他的话,一点也没有意外。   她很清楚,雪衣人对她的另眼相看,绝不是因为她的美丽,只不过是相信她未来的潜力。自己先是受伤,后为容若破贞,已令雪衣人起了疑忌之心。   如果刚才对答错了一句,让雪衣人觉得自己因为受了重伤,再加上情怀动荡,元阴已失,而对自己未来武道上的成就失望,那雪衣人的做法就不是护法,而是极可能索性一掌将自己击杀了。   但既然雪衣人说出护法二字,就一定会全力保护她,直到她恢复一定的自保之力。   所以她只淡然一笑,说声:“多谢。”便自闭目调息,转眼间,万般杂念皆去,世事尽忘,唯心中一点清明如故,沉入了只属于她的世界中。   醒来的那一瞬,容若有一瞬间的恍惚。   朦胧中的火般热情,狂野欢好,还隐约在脑海中。   依旧床帐垂,依旧锦被乱,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曾经发生过。他几乎一个失神,以为,还是多日前,江上画舫,一夜销魂后,醒来的那一瞬。   纵情后有些酸软的身体,仿佛在提醒着他所发生的一切,脑子一点一点地清醒过来,朦胧中的狂乱,怀抱中面目模糊,但却柔软温暖的娇躯,终究渐渐清晰起来。   他脸上的迷茫逐渐转为震惊,最终大叫一声,一跃而起,发现全身赤裸,还残留着欢爱的痕迹。   容若脸上一阵发僵,急忙跳下床,在床上一阵翻找,本是想找衣裳穿,没想到一抖被子,却看到床褥上那红色的血痕,触目惊心。   容若颤了一颤,心中乱成一团,触电也似跳起来,扑向一侧的箱柜,取出自己的另一身衣服,也顾不得小衣中衣的区别,随便扯了一套外罩衣裤,手忙脚乱地穿起来。   他一边穿,一边往外走,绕过屏风,就见案上美酒犹在,地上衣饰凌乱,又是一僵。   他也同样看得出,这被撕碎的是苏意娘的衣服,心中更是乱作一团,想也不想,就打开门冲了出去。   他一气跑到苏意娘的住处,情急间一边叫着:“意娘。”一边推门而入,直冲进去。   然后两声尖叫,同时响了起来。   正在沐浴的苏意娘急忙扯了布巾挡在身前,容若也触电也似的转过了身。   可是那电光石火的一瞬,这女子无限美好的身体,却深深烙在容若脑子里,断然抹不掉,而那雪白肌肤上,青青紫紫,明显因欢好亲热而留下的痕迹,也同样震得容若脑子一阵翻腾,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容若心慌意乱地转过头躲避那无限春色,口不择言地说:“别误会……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来是想问……我……”   “你出去。”苏意娘的声音又是无奈又是羞涩。   容若脸红得和猴子屁股没什么两样,飞也似的逃了出去,犹觉得全身发热,好像一把火在体内一直烧出来一样。   人虽出来了,苏意娘那绝美的身体,却还不断在脑中翻滚,身上那深刻的吻痕,更是让他心绪如潮。   这,这都是我做的吗?   我,我真的这样粗暴?   我竟疯了吗?   一时间,他又是懊恼又是后悔,对苏意娘又是怜又是爱。对未来,又是烦恼,又是无奈,却也隐隐有一种,属于男性的骄傲与窃喜。   他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苏意娘房前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意娘才把门开了一丝缝隙,低唤一声:“公子。”   容若急回头,冲到门前,面红耳赤地说:“意娘,昨晚,那个,昨天晚上,是不是,你和我,那个……”   苏意娘清美的双眸凝视他:“昨晚公子喝醉了。”   容若双手不知往何处放:“这个,我喝醉了,是不是,那个,就有些失礼,这……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有心……”   苏意娘明眸一黯,淡淡道:“公子放心,只是一时酒后忘形,意娘已经忘了,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   容若跺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苏意娘温婉一笑,温柔中,却有淡淡沧桑:“公子不必解释。我一生飘零,沦落风尘,纵苦苦挣扎,守身如玉,终究失了高洁。我原本就是被送与公子,以为侍姬的,一身一心俱属公子,生死尚且任公子处置,何况其他。”   她越是这样说,容若越是羞惭,张口想说什么,心中却又念起楚韵如,一时心痛如绞,竟说不出话来。   若是古代人,三妻四妾寻常事,只是容若身在太虚,心却还是现代人的心,以往一心一意都念着楚韵如,突然遇到这种事,更是进退失措。   他心中一阵懊恼,忍不住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拳:“都怪我酒后失德……”   苏意娘一惊,连忙开门,扑过来,扯住他的手:“公子不可自伤身体。”   容若垂首道:“我害了你。”   苏意娘连连摇头:“我身如柳絮,本是随风飘零的命运,得遇公子,多承呵护,今能回报公子一二,我虽死无悔,公子又何必放在心间。”   “可是,你心里喜欢的,明明是性德,我却发酒疯,让你……”   苏意娘一怔,这才道:“萧性德绝世风华,世间哪个女子能不生倾慕之意,只是使君无意,我心早断,哪里还有什么情肠,公子误会了。”   容若这才凝视她,声音有些颤:“昨夜,你是自愿的?”   苏意娘含羞点点头,声音低柔却清晰:“心甘情愿,百死无悔。”   容若如受重击,后退数步,呆呆望着苏意娘,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意娘低声道:“公子不必介怀,我知道公子待夫人情深,我也不求其他,只要能依旧这样服侍公子,又何需什么名份,纵为奴婢,敢有不甘?”   容若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却忽地抬手,重重一记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惊得苏意娘失声叫:“公子,你怎么又……”   容若却一把握住她伸过来想阻止自己自伤的纤手,坚决地道:“意娘,你如此待我,我必不负你。”   苏意娘全身一颤,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   容若一阵怜惜,柔声道:“意娘,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等韵如回来,我会同她好好说清楚这一切。韵如贤良,必会善待你,你和我的关系,必会堂堂正正,绝不致让世人笑你沦为姬妾,不能抬头。”   苏意娘低声道:“夫人她……”   “放心,我已有了韵如的线索,很快,我们就可以一家团聚。”   苏意娘垂下头:“是吗,那太好了。”   在容若视线无法触及处,清亮的光芒,闪过她的双眸。   容若携着苏意娘的手到大厅时,凝香与侍月已经笑嘻嘻迎上来了。   “公子,我一大早就被茗心叫起来,说什么他们去服侍公子起身洗漱,却找不着公子了,原来公子是和苏姑娘在一块啊!”   凝香一番笑嘻嘻的话,说得容若一阵心虚,暗想,这会子,只怕已经有好多人跑自己房里去看过了,见了那等情形,还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侍月则急急去扶了苏意娘:“苏姑娘,你别站着,坐啊!好好休息才是。”   苏意娘亦是面色微红,垂首不语。   容若干咳一声:“三哥呢?”   “昨儿在厅里闹到半夜,又带着三个姑娘进他房里了,这会子,定是还没起来。”苏良笑嘻嘻走过来道。   容若瞪他一眼:“你一个小孩子,整天注意这种事干什么,就会学坏!”   苏良冷笑着,眼神在容若和苏意娘之间打个转:“其身不正,还想教训别人。”   容若一时大窘。   幸得肖莺儿也走了过来:“主上。”   容若见她欲言又止,知她心意,点点头道:“好,我们先回明月居。”   “公子。”苏意娘、凝香、侍月,几乎同时喊。   容若低声说:“等我办妥事,一定回来。”又拉了拉苏意娘的手,深深看她一眼。   三个女子便什么也不说了。   容若一行人出了逸园,苏意娘等人一直送出门口,直到人影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进园子里去。   容若骑马转过街角,忽地住马不行,低唤了一声:“莺儿。”   肖莺儿听令上前:“主上。”   容若一俯身,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肖莺儿面现讶异之色,但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身形忽然一跃而起,几下起落,已然不见。   容若这才快马加鞭回到明月居,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都打发走,自己直入内房,去见性德。   赵仪正守在性德床前,见容若神色沉重地走进来,便一语不发,退了出去,关上房门,自去为他们做守卫。   容若在性德床边坐下,开口就是:“我知道韵如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性德眼神微动,却不发一语,只静静等他说话。   “那天晚上,在画舫里,她应该没有落红。”   这等极为隐私之事,虽不便对另一个男人言讲,但这太虚世界中,容若也只能找得到性德一个人,可以全心信任,商量所有事。   幸好性德是人工智能体,自己以前也是可以随时变化男女之身的,甚至也可以说他一半是女人,倒也不至于太不妥。   他闻言只是神色微动,淡淡道:“她练功太勤。”   “是。”容若叹息:“可是她自己并不明白,她是官宦世族,从小就受皇后的教育,对于女子贞操看得比命还重,忽然间发现自己没有落红,只觉百口莫辩,以为我必会对她生出误会,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对她来说,所承受的打击,远远比柳非烟更大,所以心慌意乱,就从我身边逃开了。”   容若摇着头,左拳重重打在右掌心:“竟然就是为了这么简单的事,就为了这种事,她……”   “对你来说是简单的事,对她来说,比天塌了都可怕。像她这样的官家女子、大族小姐,若是身背污名,为夫君所不谅,还不如去死。”性德徐徐道。   容若点点头。以前读书,就知道古代中外都有一些野蛮不科学的检验贞操之法,常会让女性受尽侮辱和冤屈,无辜而死,当时看了只是感慨,现在遇上这种事,将心比心,却也能了解。那个夜晚,楚韵如对他倾心相待,把身体交付给他,期待着未来无数岁月携手共度,两心相印,没想到却发觉贞洁上无以自明,更恐惧最心爱的人恶言相向,那份惊惶痛楚,可想而知。   “你说得是,幸好我现在知道她的行踪,我可以告诉她,这根本就是一个误会,她完全不必介意。”容若猛然站了起来,看那样子,恨不得立刻冲去水月庵。   性德眼神微动,忽问:“你怎么会忽然知道原因的?”   “昨天晚上,柳非烟的落红婚变,我已经隐约想到了一点,另外……”容若神色忽又一沉,半晌才道:“今天我在我床上发现了鲜血,忽然间记起来,那一天,在画舫并没有见到血迹。”   “血?”就连性德的眼中也露出异色。   容若沉沉点头:“正是,这事我正想和你商量,苏……”   容若一句话才说到一半,敲门声忽然响起来了。   “什么事?”   “陆大人来了,说有重要大事,必要立刻面见你。”赵仪的声音传进来。   容若点点头:“让松风请他在厅里用茶,我立刻出去。”   他又对性德交待一句:“等我应付完他,才来和你谈。”   “快去吧!”   容若这才推门出去。   性德静静躺回去,淡淡喊:“赵仪。”   赵仪在外面一闪而入,小心地关好房门,这才走近他。   “你确定夫人不在水月庵?”   “是,我昨夜赶去水月庵找董嫣然,她见了我,说她回水月庵后才发现,夫人在上次公子假装受伤时,就离开水月庵了。我请她即刻赶回去保护公子。她后来赶往逸园,还跟我约好,公子回来后,她也会来见你,可是现在公子回来了,她却不见了。”   性德一语不发,静静闭上眼,思绪翻涌,心中计算着千万种的可能性。   楚韵如寄身水月庵,闻知容若受伤,情急赶回,但容若既没有见到她,她也没有回水月庵,她去哪里了?   而董嫣然,又为什么没有立刻出现?   在这一切背后,到底是谁无形的手,加以操纵? 第九章 惊起战火   陆道静人在大厅喝茶,但明显神思不属,魂飞天外,嘴里错漏百出地应付着松风的招待,眼睛却一直往外望。   容若一进厅,陆道静就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激烈,把茶杯都给撞倒了。   容若看他神色慌张,满头都是汗,心中也知必是出了大事了,要不然何至于让一地知府,失措成这个样子。他非常自然地给了松风一个眼色,松风即刻退出厅外,同时做个手势,整个大厅,立刻除容若和陆道静之外,退得一个人也没有了。   陆道静三步两步,跑到容若面前,口齿都有些不清了:“王爷……”   他明显忘了容若曾叮咛过他,不可以用王爷这个称呼的。   “大事不妙,有人造反了。”   容若立刻也跳了起来,同样忘了纠正陆道静称呼上的错误:“你说什么,济州有人造反吗?”   “不是济州,是永安郡有人举旗造反。五日内,连克兴业城、伏远城、卫城、济阳城、武威城,夺神武郡、断秦川,十日内,已啸聚数万,攻城十余座了。因秦川被断,驿站被锁,消息直到昨晚才传到下官手上,传令的官兵跑断了三匹马,活活累死了。”陆道静面色惨白地说。   容若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明白,为什么昨夜陆道静会在柳非烟的婚礼上提前离去了。   “下官昨晚就想来寻王爷,可是王爷去柳家赴宴了,后来柳家又出了事,派了不少人守在逸园外头,此事下官不敢张扬,只得今早前来请王爷示下。”   “到底什么人,为什么造反?楚国现在一片大好,百姓安乐富足,为什么还有人造反?他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声势,居然可以十日内连下十余城?”   “今上贤德,政清民乐,但凡有一点良心的,又怎么会造反。可是,这一次造反的人,是梁人余孽。”   “梁人?”   “是,当年摄政王引兵攻梁,梁王死于京城,但梁王那刚刚十六岁的儿子,却在心腹的护拥下,逃出京城。当时各地的旧梁逆臣,都起兵对抗天命,不少人都派人去匡扶太子。摄政王以雷电之势,扫荡全国,各地逆臣,不死即降。而很多将军、王爷、皇族,明知不能力抗,就潜藏起来,在太子周围密谋复国。据说,他们一直得到秦国的帮助,秦王偷偷给他们大量的金钱、兵器,暗中早已积聚了不少的势力,只是一直等待机会,意图复兴梁国。”   容若点点头:“这就可以解释了。他打起梁国正统的旗子,多少在争取民心上有些作用,毕竟大楚国夺梁之地,还不到十年。听说一些守将也是旧梁国臣子,不能对故主下狠心,再加上他突起奇兵,别人措手不及,消息又被他们事先封锁,所以,短时间内攻下多城,倒不是太奇怪。只是,你不必太担忧,梁国的天命已失,梁太子再难有所作为,他现在占优势,不过是因为我方军队措手不及,现在想必京城已得了消息,以摄政王的贤明,必会有所行动,你只要安心待旨就是。”   陆道静苦涩地说:“只怕很难等到旨意啊!兴业城、伏远城被占,秦川被断,正好切断了济州通往京城的道路。而今叛军盘踞之地,离济州也不满千里,若是急行军,半月之内就能到达。”   容若神色一震:“你认为反贼极有可能攻击济州?”   “是,以反贼目前所占地域来看,最有可能的两条路,一是北上,乘勤王之师未聚,京师守卫不足时,拿下京城;一是南下,侵占济州诸郡,自立一国,与朝廷南北对峙。”   容若脸色微沉:“京城兵力虽稍嫌不足,但城池坚厚,难于攻破,又有摄政王在,成功机会的确不大,他们非常有可能会南下济州。毕竟济州富甲天下,若能得济州之财,则……”   话音未落,见陆道静面如土色,他忙又安慰道:“陆大人,你也不必太忧急,如今你是济州最高的负责人,应当沉着应变才是。”   陆道静摇头道:“如今下官不过是名义上的主事,现在济州权力最大的人是齐云龙将军。”   “什么?”   “大楚并梁至今未到十年,尚不曾完全整兵修文,地方上,一向是军政分治。下官高齐将军半个品级,平日可以有限度地提调军务,但在战时,则以将军总领全部军务,自由调度兵马,权限大增。昨夜接到急报,我已立刻请齐将军过府相商。齐将军半夜就亲自去整顿兵马,随时备战,又令民间急徵军丁,随时听召,同时联络济州治下,三郡十四县下属的所有兵马,集结待战,又同时向邻近几州下发官文,彼此守望相助,整军待变。现在,城外精兵已全部动了起来,城内也有最少五千兵马,随时处理变乱。”   “明白,现在济州城已进入军事化管理了。”容若摸摸鼻子,想到现在由那个和他有怨的齐云龙掌权,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事关重大,却也顾不得此刻不快的感受,只是飞快地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反贼的动向,暂时还不要过份惊扰百姓,尽量劝齐将军小心一些,不要弄得人心惶乱。”   “这一点,下官与齐将军也商量好了,暂时按下消息不发,以免百姓慌乱,所以城内的官兵,也受命不可扰民,只是暗中加强警戒。”   容若点点头,只觉心乱如麻。他哪里懂什么打仗,偏偏这么严重,动辄死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的事,居然就发生了,而且说不定过两天,人家就要打过来了。   他的脑子高速运转起来,努力地想,以前看过的玄幻小说中,那些百战百胜,动不动就平定各国、建立霸权的男主角们,处此境地会做什么,但最终,僵木的脑子里,居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陆道静在一旁道:“交予齐将军也好,下官本是书生,为官多年,只擅政务,对军务实在一窍不通,与其处处掣肘,不如放手让齐将军自由指挥。只是,出此大变,下官理应前来,请示王爷,听王爷示下。”   最终,容若挫败地叹了口气:“陆大人,凡战乱临头,最要紧的就是镇定。百姓就怕乱,一出乱子,不等外人打过来,我们自己先弄个元气大伤。切记要赶紧准备所有守城物资,还有生活必须的米盐油等物,更要以官方力量加以控制,适当和各大富商沟通,要他们以财力支持官府,更警告不可囤积求财。济州城地方势力强大,要和各大势力做好商量,要他们出人出力,帮助官府稳定济州。城内现在还聚集大批武林人物,深浅底细不知,其中未必没有反贼派来作乱的,要以官府力量把他们的行动掌控,也不能激怒他们,以免在反贼动手之前,我们先和江湖人拚个你死我活。”   他说一句,陆道静应一声,不断地点头,最后才道:“公子真知灼见,下官必然照办。”   容若倒也不傻,陆道静能当济州这首富之地的太守多年,就算不懂军务,于施政上,总也不会是傻子,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会不懂,只是逢迎于上,退让谦恭,可以让大人物对自己生出好感,出了这么大的事,首先来请教自己这位王爷,更显得他恭敬听话,明白分寸。   不过,不管怎么样,被人夸总还是舒服的,所以容若点头笑笑:“大人还请忙你的去吧!如今非常时,还需处处小心,我也要想法子回京才成。”   “公子不可。”陆道静忙道:“通往京城的好几条道都已被反贼所占,一路前去太过危险,而且,万一京城有失,公子身为皇族,留在外郡,便于举旗召天下将领,共讨叛逆。”   容若自知不是什么召天下英雄讨贼的料,但也知回京路途艰难,自己就算不怕,身边诸人的安危也是要顾的,略一思忖,便点点头:“好,就依大人之意。”   陆道静走了之后,肖莺儿就回来了。只是容若心情太烦躁,只冲她点点头,就急忙出了门。   肖莺儿忙带了四名护卫,随侍在容若身旁。   容若催马往萧遥家而去。一路上间,满街繁华,商铺连绵,行人不绝,笑语喧哗,人人脸上都是开朗的神色。   容若心中一阵怅然。这整个楚国,最繁华热闹的都市,这些富足安乐的百姓,一旦战事纷起,生灵涂炭,眼前的繁华胜境,转眼便化凄凉惨况。   容若心头惨然,垂首催马。前方正好有一队兵士,巡街而过,容若仔细往四周看去,街角处,也是士兵走过,可见城中兵马果然增多了,只是倒也非常注意分寸,巡街队伍多了一点,却没有明显的人员增幅,不至于惊扰到百姓。   只是眼前的安宁又能维持多久呢!一旦消息再也封锁不住,不用等人家打过来,百姓就要慌乱、畏惧,市井大乱了吧!   一直到萧遥家门,容若的心情都一片黯然,一直垂着头,听到有人清清脆脆地唤他,才愕然抬头。   “谢姑娘。”   谢瑶晶从轿子里出来,笑盈盈道:“容公子,好久不见了。你也来看萧大哥吗?”   容若眉头微皱:“谢姑娘,你常常来看萧公子?”   “是啊!萧大哥身遭丧妻之痛,正是需要朋友安慰陪伴的时候,我怎么能抛开他不管。”谢瑶晶面露关切之色,天真美丽的眼睛望着容若:“容公子,你和萧大哥交情那么好,也该多陪陪他才是。”   容若点点头,强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我们一起进去吧!”   “好啊!”谢瑶晶这样说着,人却远比容若快,轻快地跑进萧家大门,远远地就一迭连声地喊:“萧大哥。”   容若凝视她的背影,却没有立刻移动步子。   身旁肖莺儿低声道:“自司马芸娘死后,谢瑶晶几乎天天来这里,每天有大半天守在萧遥身边,劝他宽怀,关心他的起居,就连萧遥的衣食起居,她都一一过问,亲自叮咛下人办好,倒是个痴情之人。”   “萧遥四处拜访,多方行动,也一样不避着她?”   “有时萧遥不让她去,有时就算让她去了,也总能把她支到一边,而有的时候就算她在旁边,以她的天真痴情,眼中只有萧遥一人,也未必听得出什么玄机。”   容若重重地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就大步而入。   正逢谢瑶晶扯着萧遥出来:“你看你看,我都说你的好朋友容公子来看你了,你怎么还板着一张脸?”   容若笑着走近,递个眼色给萧遥:“我来得也早,萧兄用过饭了吗?”   萧遥立刻明白他的暗示,淡淡道:“我也不饿,没什么心情吃东西。”   谢瑶晶立时道:“这怎么行,你怎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你快去歇着。容公子,麻烦你陪陪他,我这就去厨房,亲自做几样小菜。”   也不等萧遥答话,她就转身,飞一般地离开了。   容若轻叹一声:“她是怕下人做了吃的,你又扔开不吃,所以才要亲自去做,你就不好再驳她的面子。她这样倍受宠爱的小姐,肯为你亲做菜肴,处处费心,你就……”   “不必废话了,你把她支开,想是有话要对我说吧!”自司马芸娘死后,萧遥就总是用这样冷漠清淡的态度来对待一切人。   容若伸手一拉:“我们到清静处说话。”   他拖着萧遥进了私室,肖莺儿自然在外守护。   “二哥,旧梁国的太子造反了。”容若庄容正色沉声说。   这样爆炸性的消息,萧遥居然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也就算了。   “二哥,梁国旧臣造反了,他们已经攻占了一大堆城池,切断了济州和京城的联系,啸聚了好几万人,还在到处召心怀旧梁的人前去投奔,也许会进攻京城,也许会侵袭济州,你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也是皇族啊!”容若简直要大叫了。   “需要什么反应?我早已不是皇族,金册玉牒没有我的名字,国号是梁还是楚,对我有什么不同?”萧遥漠不关心:“自从芸娘死后,除了为她报仇,天下间再没有什么值得我在意之事。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国家百姓,能让我的芸娘复生吗?”   容若咬咬牙:“那谢瑶晶呢?她待你一片痴心,你……”   萧遥终露出一丝怅然:“她待我太厚,只可叹,我终是忘不了芸娘。”   容若见他忧伤神色,心中一软,低声道:“二哥,我不是逼你什么,只是忽然听到这消息,心思纷乱,想要找个真正可以商量之人。纵然你已离开京城,终还是大楚百姓,你也不会愿意见到生灵涂炭,只要能尽的力,我们终要尽的。这些日子以来,你为了能为嫂子报仇,四处联系各方势力,想来你们彼此之间都有了很深的默契,我希望你能出面,尽力游说各方势力,还有那些武林人士,为国出力,与官府合作,这个时候,济州经不起任何乱局的。”   萧遥沉默不语,久久不答。   窗外传来谢瑶晶的叫声:“萧大哥,我的菜做好了,你是到厅里吃,还是我给你送过去?”   容若废然长叹,终知不能再把密谈进行下去,推门就待出去。   萧遥却在他身后轻轻地道:“你放心,我毕竟还是楚国人。”   容若猛然回身:“二哥,谢谢你。”   “我其实也是心急狂乱,到处求人帮忙,什么诺言,什么丧心病狂的交易我都肯做,但真值国难,我并不知道我到底可以出多少力,帮得上什么忙。”   “不要紧,二哥,不管能有多大效力,你的心意最为重要。知道有一个人能和我站在一起,全心信任,彼此依托,比一切都重要。”容若凝望他:“二哥,你不会让我失望,对吗?”   萧遥看着他,并不说话。   “我们是兄弟,无论如何,都应互信互重,不相背疑,是不是?”容若用迫切的眼神望着他。   萧遥沉沉点头:“是,我们是兄弟。”   容若大喜:“二哥。”正要走向他,外头已传来叫声。   “让开,快让开,再不让开,菜就凉了。”   “谢姑娘,请等等。”   外面传来的喧闹说明在远远叫喊的谢瑶晶现在已经等不及,端着菜直接过来了,正被外头知道主人在密谈的肖莺儿拦住。   萧遥一笑,上前打开房门:“瑶晶,别闹了,进来吧!”   谢瑶晶甜甜叫一声:“萧大哥。”就端着食盘进来了。   她笑吟吟把几色小菜放好,对容若笑道:“容公子要不要一块吃?”   “他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容若一怔。   萧遥淡淡扫他一眼:“容公子忘了你还有一个兄弟?”   容若立时领悟,点头道:“是,我是另外还有点事,先行告辞了。”   容若抱拳一礼,就退了出来。   萧遥自去饮酒吃菜,谢瑶晶一颗心都在萧遥身上,竟是谁也不曾相送,连客套话也没多说一句,容若就离开了萧家,直奔逸园。   事关叛乱,再怎么样,也该和楚国皇子,诚王萧远,打声招呼才对的。   容若来到逸园,还没有进门,就看到萧远和三个歌女拉拉扯扯,衣冠不整地走出大门。估计从昨晚胡天胡地,一直到现在才起身呢!   “三爷,你可真是龙精虎猛。”   “行了,我的小乖,嘴儿这么甜,爷赏你的还不够吗?”   “三爷,咱们这就回去了,你要常念着我们,常来玩才是。”   “放心,就是你不说,我难道舍得忘了你们?”   已经快要中午了,逸园外就是大街,行人众多,这一男三女,如此肆无忌惮,放浪形骸,简直到了不堪的地步。   容若板着脸跃下马,直接揪住刚从温柔乡里起来,走路还东倒西歪的萧远,往逸园里大步就走,嘴里扔下一句:“这里交给你们。”   肖莺儿自然立刻就令人把那三个歌女强行拉开。   容若扯着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萧远,一阵风般进了逸园。   看门的下人要走过来行礼,被容若一眼瞪回去:“当没看见我,也别往里通传了。”   就这样一直扯着萧远,避开其他人,直接到了萧远那别的下人极少出入的雅阁,容若这才放开手。   萧远气闷地整衣理冠:“你干什么?你自己一大早抱着花魁风流,也没有人过问,倒来管起我的事了。”   容若气极:“哪个要管你的风流烂帐,要不是有人造反,我用得着来找你?”   “有人造反,那可热闹了。”萧远冷笑一声,浑似没事人一样。   “你到底明白不明白,这不是开玩笑,是梁国的太子举旗造反,意图复国。你可是大楚的王爷。”   “我是大楚的王爷,可惜是个闲王,什么事也管不了,我就是想为国出力,领兵作战,摄政王也看不上我,就让咱们贤明的摄政王去操心吧!我跟着急什么啊!”萧远漫不经心地说,把衣服理理齐,吹声口哨,居然四平八稳,悠悠闲闲,从容若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又往外去。   容若只觉得怒从心头气,恶向胆边生,恨不得冲上去抓住他狠狠揍一顿:“这个时候,你还想去哪?”   “还能去哪,我和艳红楼的小艳红有约,今儿必得去看她跳舞,怎能失信。”   容若差点气绝身亡,铁青着脸说:“你忘了你有婚约了?”   “大丈夫寻花问柳是平常事,别说是那莫名其妙的婚约?就算是真把那母老虎娶进门,我也照样享乐。”萧远头也不回地往外去。   容若气得在原地差点背过气去,最后忍无可忍,挽起袖子就向外追去。   他受够了,今天不暴打这恶棍一顿,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萧远走得快,容若又过了一阵子才追过来,等他追上萧远时,萧远已经出了逸园的大门。   容若急忙大叫一声:“你别跑。”加快速度冲过去,一冲出门,就是一呆,收住脚步。   原以为会一路往青楼而去的萧远,居然被人堵在了大门外。   却是一身红衣的柳非烟,毫不害羞地盯着萧远:“你去哪?”   萧远难得没有直视这女子,只是冷冷说:“我去哪里,要你来过问吗?”   “我是你的未婚妻子,当然可以过问。”柳非烟半点也不害臊地说:“今早我爹收到了何家的休书,在等着你上门呢!”   “天底下有你这样不知羞的女人吗?”萧远瞪着她。   柳非烟居然眼也不眨一下:“若没有我这种女人,又有谁敢嫁你这种男人。”   容若在一边简直要拍手叫好,为柳非烟终于可以气倒萧远而大加高兴。   萧远冷笑一声:“好,你爱缠就缠,我这就去艳红楼,有本事,你就缠上来。”   他冷然拂袖,大步离去。   柳非烟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明眸中,满是愤怒之意。   容若也觉得萧远太过份了,就算答应婚约有点儿被逼的成份,哪能这样对待人家一个女子。   他正要走过去安慰柳非烟两句,谁知柳非烟竟抬头对他一笑:“我在济州长大,但对秦楼楚馆一向不熟悉,一时倒不知道艳红楼在哪里,容公子能否带我去瞧瞧?”   容若脸上一红,虽说以前他曾被萧遥和谢醒思领着玩遍济州,此刻他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认得艳红楼。   好在旁边肖莺儿知机,即刻说:“主上,是否要让属下们在前引路?”   容若即刻点头:“好好好,你们领路吧!” 第十章 青楼风波   艳红楼和所有的青楼一样,也在闹市区,门外花枝招展,楼中鼓乐不绝。   柳非烟站在艳红楼外,看了看,冷笑一声:“原来就是在这里。”即时举步就往里走。   容若忍不住伸手一拦:“柳姑娘,一个女儿家进这种地方,似有不妥。”   柳非烟看着他笑一笑:“既然一个女儿家进来不太合适,那加上你一个男人,也就够了吧!”   “什么?”容若还没回过味来,柳非烟已伸手扯了他往里去。   她自小是柳清扬的掌上珠,身边多围绕一些少年子弟,英雄侠少,她又自命是江湖女侠,不拘小节,平日里与男子打闹无拘,是以,竟一点也不觉得拉着一个男人有多大不妥。   容若又不好用力甩开她,一时犹豫,竟被她拉得直入艳红楼。   艳红楼的老鸨笑得满脸生花地赶过来迎客,可一看清来的这一男一女,却是一愣。   一般来说,带着美女来逛青楼的男人不是没有,可这位美女要是济州无人不识的柳大小姐就有些不对劲了。   老鸨一迟疑,柳非烟已快步迎上前去,开门见山就问:“容三爷在哪里?”   柳大小姐鲜衣怒马,横行济州,是出了名的大脾气小姐,济州城内,谁不怕她三分。   老鸨还在犹豫,柳非烟把眼一瞪,老鸨已经非常神速地用手一指:“在胭脂房里头,叫了四五个姑娘,正在……”   柳非烟根本不听她继续说下去,已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掠而起,跃上二楼,在她指的房门外,一抬脚,狠狠踹下去。   容若简直有点掩面不忍看了,在楼中无数妓女、嫖客的惊呼声里,房门就被踹倒。   门里四五个美丽女子纷纷惊叫起来,有人站起来张望,有人跳起来往屋角躲,有人直接就往房里唯一的男人──萧远怀里缩。   萧远自己也是一跃而起,气急败坏地冲着柳非烟叫:“你干什么?”   “干什么?我来找我未来的丈夫啊!”柳非烟的眉毛挑了一挑,慢慢地踱了进去。   萧远冷笑起来:“你还知道什么叫丈夫,那你懂不懂为妇之道,懂不懂什么叫贤德?”   他一把拉过刚才扑在他怀中,现在却拚命想往旁边躲的艳红,狠狠亲了一下:“妇人如果妒忌,就算成了亲也要被休,何况我还没娶你。”   柳非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与萧远多次交锋,已经领悟了对付他的办法,还是经过前番的打击后,看破了太多事,竟是变得聪明多了。   她并没有被萧远这等刻意的放肆激怒,反而笑了一笑:“我就是想要做个好妻子,所以才要来的啊!你要来找乐子,我不打扰你,就在旁边陪着你。”   她微笑着扫了房中的四五个女子一眼,笑盈盈一挥手:“你们玩你们的,当我不在好了。”   她说得倒是大方,可她柳大小姐瞪着眼在旁边盯着,一只手还摸着她那把已经亮出来的柳叶刀,多大胆的姑娘,还能放纵谈笑,还敢继续往萧远怀里钻?   房间里忽地一片寂静。   艳红愣了一会儿,才强笑一声:“三爷,您安坐,我帮您去多拿几个菜。”   其他姑娘们也一迭连声地说:“我去帮您多拿几壶酒。”   “我给您叫乐女进来弹唱。”   “我头发乱了,去梳好了再来服侍您。”   一时间都挤作一团,想往外头跑。   萧远气得直要吐血,一伸手就去抓离他最近的艳红。   柳非烟适时冷笑一声,柳叶弯刀忽地出鞘一寸。   艳红吓得尖声惊叫,用力拍开萧远的手。   萧远只一怔,艳红已似兔子般跳起来,逃了出去。   萧远咬咬牙,怒瞪向柳非烟。   柳非烟冲他笑了一笑,慢慢走出房,倚在栏杆前,望着艳红楼内内外外所有人,大声道:“你们给我把话传出去,传到济州城所有歌台舞榭中去。容三爷已经和我订了亲,是我将来的夫婿,以后他再出来寻欢作乐,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服侍他,让他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我一定会……”   她用手轻轻一拍腰间的刀:“好好感谢陪伴我夫婿的女人。”   看着萧远铁青的脸色,容若简直忍不住要拍掌大笑了。   就凭柳非烟这番精彩表现,容若就觉得可以将她列为自己佩服的女人之一。   柳非烟回首给了萧远一个嫣然的笑容:“好了,你好好玩,我不打扰你了。”   她一跃跳下楼,对容若点了点头,径自往外走。   直到这时,惊呆了的艳红楼角落中,才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女人真大胆。”   “她是柳清扬的女儿,有什么不敢做?”   “她昨天不是嫁到何家了吗?”   “听说当晚就给休了。”   “天知道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事,上次不是还被什么人劫到男娼馆了吗?”   “今天居然又冒出个新的未婚夫……”   这番议论固然声音极小,普通人隔得远听不到,但容若与柳非烟都是练过功夫的人,自然耳聪目明,远胜平常人。   容若眉头一皱,有些担忧地去看柳非烟。   刚刚走到艳红楼大门口的柳非烟全身一颤,但却立刻挺直腰,大步走了出去。   萧远冲出来吼:“你们都死哪儿去了,还不过来陪我!”   老鸨哭丧着脸给他跪下来:“我的三爷,您就饶了我们吧!柳姑娘已经放下话了,谁敢逆着她的意思。她一向横行济州,看谁不顺眼,喊打喊杀,什么人敢同她作对。”   的确,就算有关柳非烟的流言再多,在济州也没有多少人敢明着和她对着干。这位小姐任性骄纵的脾气谁都知道,真恼怒了,就算不杀人,一把火烧了艳红楼的可能性却是绝大的。   就算萧远是京城贵公子,济州城的人,最怕的终究还是柳非烟。   萧远素来放浪荒淫,在风尘酒色之地,还从不曾受过这种待遇,当场气得脸色发白。   老鸨陪着笑说:“您好歹可怜我们,不如去别家玩玩吧!飘香坊不错,如意楼也很好,还有万花园的花艳艳,听说天天念着您呢!”   话是说得好听,可是以流言传播之神速,只怕不到半天,柳非烟在艳红楼上说的这一番话,就会添油加醋传到所有风尘女子耳中。   她们固然爱金子,可谁能不更爱自己的性命?   萧远这个酒色之地的大豪客,转眼就变成了济州所有歌台舞榭最不受欢迎的人物。   萧远铁青着脸,僵在楼上,一时进退两难。   容若一跃上楼,一伸手,推开另外一扇门,惊得房内正在饮酒嬉戏的一对男女一大跳。   容若随手扔下两张银票:“我借这里一用,两位可否让一让?”   两人一看银票上的数字,连已经脱下一半的衣服都忘了去拉好,一起跳起来,笑得满脸春风:“没问题,请,请,请……”   看着这二人,一迭连声的请字退让出去,容若一把拉住因为太过生气而手足冰凉、全身发木的萧远进了房,用力把门关上。   “你干什么?”萧远愤愤甩开他的手。   容若也不生气,对着他宽和地笑笑:“别再闹了,别再拿自己的生命这样玩笑胡闹下去,未来的幸福在你眼前,为什么不抓紧?”   萧远本来满是怒气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深沉,但转眼化为冰霜般的冷漠:“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以前我只当柳非烟是个任性骄纵的大小姐,现在才知道,她是这样坚强的女子。不是每个女人在经历过她所承受的打击,面对这一切的流言之后,还可以挺起肩膀活下来的。看着她,你就一点也不会想起,这么多年,你面对所有人的厌恶仇恨,大多数人的恶评,努力活下来的过往吗?”   萧远哈哈大笑起来:“说得真好听,你要把一个这样凶横的女人推给我,安的什么好心,你明知她一向恨我入骨。”   容若笑一笑:“你一向出入歌舞楼台,对女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由恨生爱,有什么稀奇。她恼你恨你,却自然把你深深记住,洞房惊变,冤屈难抑,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你,她想的,怕是把你宰了,然后自杀算了,这般与你同死,若仅仅是恨,怕也未必。”   萧远眯起眼,目光如刀:“她心中早有何修远,转眼又绝情求休,这边又来对我纠缠,这种女子……”   容若笑道:“你怎么也这样迂腐?柳家与何家是世交,他们自小友善,青梅竹马,未必是情爱深重,只是自小的感情。就算真有情爱,何修远迂腐负盟,不懂珍惜她,她毅然求休,当断即断,绝不拖泥带水,正是她聪慧刚强之处。自古人中俊杰,行事不同俗流。她能于冤屈中看破世俗愚昧之处,从此自行其道,她能于伤心时,看中你的不凡,甘以一生相托,你要真的错过这样的女子,就是你的愚蠢了。”   萧远冷笑声声:“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为她说话?这女子骄纵任性,我看着就讨厌,要我娶她?你也想得太如意了。”   容若微微一笑,深深凝视他:“你真的讨厌她吗?”   萧远冷然而笑:“当然。”   容若只是淡淡笑着,看着他,淡淡说:“是吗?”   萧远忽然觉得,一直以来,完美的冷笑保持不下去了,忽地咆哮一声:“当然是的。”   右拳猛地一抡,竟生生把旁边的桌子砸穿了一个大洞,而手背上也是赤红一片。他却是红着双眼,死死瞪着容若。   容若微微笑了起来:“去求亲吧!好好待她。”   他不再看萧远那恨不得扑过来厮打一场的样子,他的心情愉快无比,却并不是因为,这是长久以来,和萧远在一起,第一次这样占上风。   他转头打开了房门,看也不看外头,就向旁边一避。   房外扑在门上偷听的一大堆人,一起惨叫着跌倒在地。   容若大笑着走了出去,忽然间觉得,就连这青楼风尘之地的人,都变得异常可爱起来了。   把身后萧远愤怒的咆哮、倒地人的惨叫、其他人的笑声,抛在脑后,容若大步踏出了艳红楼。   楼外,天高云淡,日正当中,在这个风雪将至的寒冬,照出一片暖意。   楼外行人如织,商肆如林,叫卖不绝,笑语不断,热闹繁华至于极处。   容若微笑看着每一个人,然后,抬头,仰望苍天。   “济州城,就算别的王子不把你放在心上,就算京城的萧逸一时顾不得这里,但至少,我还在,无论如何,我会保护这片土地、这些人民。”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十三集 图穷匕见 【序章】   十一月二十日,前梁国太子聚众谋夺永安郡。   永安郡守防卫不及,半日内,全郡为梁军所获。   同时,兴业城、伏远城,梁军旧部并时二起,夺下城池。   永安、兴业、伏远,三城相连,彼此呼应,同时,隔河断路,阻绝消息,梁军举旗作乱,部众二万余人。   十一月二十一日,卫城失守,武威城被克。   十一月二十二日,神武郡沦陷,梁军控制了横贯楚国南北的苍河。   三日间,因消息不通,官军难有防备,多处城池被攻陷。   三日后,消息再难完全阻隔,梁军索性高举义旗,招天下义士,同归故主,心怀故国之人,共兴大业。   十一月二十三日,被克诸城中,投奔梁军的官员、兵士、平民,一万余人。   十一月二十四日,十三路传令兵,于半途被截杀。苍河断,驿站封,消息传递缓慢。   十一月二十五日,七路梁国旧将领家兵,投奔梁太子。   十一月二十六日,金威城陷落。   十一月二十七日,梁太子正府邸,封百官,整三军,欲图天下。   十一月二十七日,八路人马从朝廷占领地,杀往叛军势力范围。皆是心怀旧梁之士,闻太子召集天下英豪,便征召乡间义士、市井豪杰,同心并力,欲图大业。   十一月二十八日,安南府被攻破。   十一月二十八日,江川郡守本为梁国旧臣,置酒与守城将军商议克敌之计,于席间毒死将军,开城请降。   十一月二十九日,河阳府将军领兵攻入府衙,知府自尽后,开城迎接故主。   十一月三十日,江都县、河源府、临滨城,其郡守、将领,皆念曾于旧梁为官,一时尽降。   十二月一日,济州接获叛军消息,济州知府陆道静连夜与济州将军齐云龙密会,共商抗敌。济州紧急调动军力,以为防范,同时飞书相邻诸郡,共同进退,以待圣旨。   十二月二日,梁军复夺二城,此时共拥城池十四,控弦八万。   至此,旧梁军队进可直攻京城,复夺天下,退可横扫南方,与大楚南北对峙。   天下皆观其动向。 第一章 满城混乱   又是新的一天,在这个渐渐寒冷起来的冬天里,太阳难得的完全冒出头来,大方地把温暖的光辉洒下人间。   如果在平时,这个时候,大街上一定满是行人,大家尽兴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冬日阳光。家家户户,也都会把衣服、被子拿出来晾晒,绝不辜负这样的好天气。   但是,今天,整条大街都冷冷清清,几乎可以想见,整个城池都是冷清的。   容若站在十天前,还繁华热闹至极,所有人都带着笑容,每个人对未来都充满憧憬,而今却清冷凄凉若斯的大街上,心中一阵惨痛。   自从当日在明月居惊闻变故后,他亲眼看到济州城在这短短数日之间的可怕变化。   陆道静宴请城中以谢远之为首的富商,要求众人平抑物价,控制米粮盐油,于国难之际,商人应尽全力相助朝廷。齐云龙会见柳清扬、容若,以及其他地方势力,要求大家尽力协助军队,以护卫国家。   以谢远之为首的富商,相继向官府捐赠巨金,以助平乱。苍道盟弟子,纷纷与官兵合作,帮助守护城池,巡查市井。日月堂弟子,则极尽力量,探查各方信息。其他地方豪强,也纷纷派出家兵、下属,全力协助官府。   所有的人都在努力着,无论文官武将、民间豪士、巨贾富商,都在尽力维持济州的安定,试图保卫这繁华的城市。为免引起恐慌,所有的一切都在暗中运作,战乱的消息,被悄悄地压了下来。   但是,城墙上忽然添人,城中官兵倍增,城门开放受禁,来往行人盘查严密,早已引起百姓诸般猜测,混乱的逆流,开始渐渐扩大。数日后,从战乱地逃难而来的人流,带来的种种流言,经过了一座座城池、一条条大道,终于传到了济州。   流言经过无数百姓的传递,已经夸大到极点,整个济州陷入了可怕的惊惶之中,所有人都恐惧着传说里那拥兵百万的少年太子,忽然间带着他杀戮无尽的兵马,席卷这繁华的济州城。   济州官府也不得不正式对百姓宣告了战事,宽慰百姓的布告贴了满城,但同时实施宵禁,城门每天只开一个时辰。济州治下三府十四县,所有民团直接接受齐云龙派出的武官指挥。济州治下百姓,凡有壮丁的人家,都接到官府的通知,每日接受训练,在必要时,守城对敌。   几日之后,又传来叛军终于放弃进攻京城,转而攻击南方武卫城的消息。济州百姓陷入慌乱之中,开始准备逃难,争抢生活必需品,即使官府投入极大的人力,也难以完全控制局面,这才有了济州如今的清冷景象。   此刻容若站在济州城店铺林立的街市中心,可是放眼望去,大部分店铺都关着门,没有关的也是门前冷落。   百姓们也一家家关门闭户,仿佛只要关紧大门,就可以把所有的灾难,拒之门外。只有粮行、盐号外面挤满了人,为了应付也许会降临的可怕灾难,人们几乎是拼了命地抢购米粮和盐。   如果不是因为官府早有严令,只能按官方规定的价格销售这些必需品,而任凭商人自己定价的话,只怕,引发的恐慌和动乱,可能更严重。   米和盐没有涨价,多多少少安定了一点百姓的心。但是,大部分百姓仍然做着逃亡的准备。   米盐虽然被规定了价格,不能随便涨,可是,包扎行李的绳子,却比以前涨了十倍不止的价格。还有牛车、板车的售价和租价也在上涨,就连草鞋,都比过去矜贵了不少。   等官府注意到这方面的问题,派人加以控制时,飞涨上去的价格,已经没有办法再降下来了。   再加上,商人们虽然也出钱出力,承受了许多损失来支援官府,但暗中,转移财产、商品,准备逃离的工作,却做得比谁都积极。这些小动作,被普通百姓察觉,看到大人物们也准备逃走,百姓心中的惶恐更是倍增。   官府为了不让百姓慌乱逃离,造成可怕的混乱,因而不战自溃,派兵阻止想要拖儿带女,携全部财产离开的百姓,与百姓也时常产生冲突。   就算容若天性再怎么乐观开朗,目睹这一切,也不免心情沉重。   一个如此繁华的城市,要经营建设成这样,需要当政者的多少清廉治理、多少努力建设,又需要百姓的多少心血投注,可是,要摧毁,却只需要暴力的轻轻一击。   为什么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如此容易被毁坏,为什么人类喜欢杀戮和破坏,永远胜过建设呢?   沉重的心情,使他的脸色也一片沉郁。   跟随在他身旁的肖莺儿低声唤:“主上。”   容若摇摇头:“我没事。”他略略振作了一下精神,迈步走向街旁的烟雨楼。   烟雨楼,济州第一名楼,客来如云,热闹非凡,楼上雅间出入的全是济州的名流,楼下亦是宾客不绝,从来没有过冷场的时候。   可是今天,偌大烟雨楼,楼上的伙计,懒洋洋没精没神,根本没有贵客可侍候,楼下空荡荡的店堂,只有零落的两三个客人,在角落里,压低了声音,议论着什么。   想起初入济州城时,烟雨楼中的一派热闹,让人倍觉怅然。   往日里来了客人,忙都忙不过来的烟雨楼,今儿容若一进门,就有四五个闲得发慌的伙计围过来,一迭连声地叫:“容公子。”   容若却只摇摇头,信步上了楼,随便挑了当日他初来济州,第一次进烟雨楼,所选的雅间,漫步而入。   肖莺儿在外头塞了锭银子给伙计:“不用服侍了,公子只想上来坐坐罢了。”   伙计们听话地退出去,肖莺儿轻轻关上房门,让容若一个人,安安静静,凭栏而坐。   雅间东西两面,各自开了窗。西面的窗对着月影湖,往日里画舫如云,游人不绝,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今日却冷冷清清,但见满湖寂寂,残荷照影,几艘画舫孤零零在湖上飘泊,却看不到半个人影,一丝欢声。   想起当日死于画舫之上的司马芸娘,容若心中就是一痛,胸中愤郁难舒,耳旁又听到喝骂之声、哀叫之声,不断自外传来。   容若微一皱眉,移步到东面窗前,探首下望。   大街上一队官兵,正押着几个人从烟雨楼下走过。   那几个被捆绑的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居然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穿着普通的布服,很明显只是平常百姓。   容若心知,必又是想合家逃离的百姓,被官兵捉起来了,眉头不觉深皱。   下面被绑着的一个妇人,因走得稍慢,被军士一推,身不由己,往前跌去。   官兵毫不怜惜地一脚踢过去:“起来,他妈的,咱们随时准备拚死拚活,你们就一心想逃。”   “官爷,饶了她吧!”在妇人身边的丈夫连忙拦到妻子身边,想要保护亲人。   这样的行为,明显激怒了官兵,四五个官兵毫不犹豫用长枪的枪柄,对他们狠狠戳过去。   容若再也忍受不住,在窗前大喝一声:“住手!”   几个官兵闻声抬头,皆是一怔:“容公子。”   容若索性伸手在窗沿一按,借力自窗口一掠而出,飘然落到大街上,正挡住这一队官兵的去路:“他们害怕战乱,想要逃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必要这样苛待他们。”   容若的身份虽未公开,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位贵人,而今又掌握了日月堂,谁敢对他无礼。   一员小小的伍长,上前施礼:“公子,将军有令,为防止百姓私逃成风,引发混乱,所有意图合家私逃者,都要抓来游街示众。”   容若怒道:“官兵是为了保家卫国、护卫百姓而存在,你们的工作不是压迫畏惧战乱的百姓。”   “容公子,你无官一身轻,自然大仁大义,你可知而今济州处于危难之中,人心稍有浮动,则城池不保,到那时,你的仁义,又有什么用。”冷漠的声音,伴着清晰的马蹄声渐渐逼近,正是如今济州城内,权力最大的守将齐云龙。   他还是一身明盔亮甲,骑着高头大马,逆着阳光,居高临下地俯视容若。   虽然陆道静一再提醒过齐云龙,容若身份不同寻常,虽然容若如今手握日月堂,要保济州安宁,同样需要容若的支持,但齐云龙似是仍耿耿于当日烟雨楼结下的小小仇怨,看容若似有一万二千个不顺眼。   容若倒也不惧他这威风凛凛的样子,抬头望向高坐马上的将军:“民心的凝聚,靠的是守将的能力、地方官的施政,只要你们能给他们信心,只要你们能切实地铲除叛军,护国卫民,百姓只会全力支持你们,而绝不会逃离。可是你看看,你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叛军在前方做乱,你们召诸郡之军,征民家壮丁,收富商之财,取民间铁器,却只专注于城墙要不要维修,护沟有没有问题。为什么不乘叛党羽翼未丰时,诸路并进,一举而歼。你们这样闹得全城上下整日惶惶,不能安抚百姓惊畏,却要用刀剑欺凌无助百姓,真是枉负了你七尺之躯,堂堂丈夫。”   齐云龙脸上怒色渐浓,右手不知不觉按向腰间佩剑。   “主上。”清柔的呼唤声中,肖莺儿亦自烟雨楼的二楼一跃而下,轻轻盈盈站在容若身旁。同一时间,四道人影,自烟雨楼大门一掠而出,亦护在容若四周。   虽然以肖莺儿为首的五名日月堂弟子,神色都恭敬得很,仿佛只是像平时一样随侍在容若身边,但所站的角度、行礼的姿势,无不保持在遇到袭击时,可以在第一时间,发动反击的最佳姿态。   齐云龙眼中异色一闪而逝,最终笑了一笑:“罢了,看在我们很快就是亲戚的份上,就给容公子一个面子。”   他将手微微一挥:“放他们去吧!只是今后,不得再私自逃离。”   官兵们应声解开几个人的绳索。几个可怜人,脸色灰败,抖抖索索,一会儿对着齐云龙磕头,一会儿对着容若下跪,结结巴巴地说些感恩戴德的话。   容若心中难过,轻声道:“你们别磕头了,快快去吧!”   这时,几个人才敢站起来,彼此扶持着,快快跑走。   容若这才回眸去看齐云龙:“齐将军,你说亲戚之事,从何而来?”   齐云龙笑道:“容公子,你不知道吗?今天一大早,你三哥就亲自去见我师父,向他正式提亲。你的三哥若成了我师妹的丈夫,咱们自然也就沾亲带故了。”   自从当日萧远莫名其妙答应了柳非烟的婚事,明显表现出极不乐意的态度,整日去吃喝玩乐,尽兴去做些伤风败行之事。奈何柳非烟仗着苍道盟的势力,竟压得满济州操风月行当的人,没有一个敢接待萧远,让素来荒淫胡闹的萧远受尽冷落。而柳非烟竟只是笑吟吟整日跟着萧远,看他一次次碰壁,弄得灰头土脸。   以往柳非烟与萧远相争,常常吃亏。但如今她受过打击,对人生的看法与过去早就不同,也不再受礼法拘束。萧远骂她,她可以含笑而对,萧远要动手和她打,只要她不气急败坏,失去镇定,也绝不会落在下风。   几番交手下来,倒令得萧远吃尽苦头。虽说他还一直咬着牙说誓死不会娶这个女人,但容若早料定了,这不过是负隅顽抗,撑不了多久,迟早要屈服的。不过,容若也没想到,萧远竟这样爽快,不声不响,就真的跑去柳清扬那里提亲了。忽然听到这消息,容若不免一怔。   齐云龙却是一声长笑:“容公子,等着大喜的日子,我必在酒宴上敬你一杯。”说着重重一鞭打下去,胯下骏马发出一声长嘶,飞奔而去,马蹄扬起的灰尘,理所当然落了容若一身。   肖莺儿低低惊呼了一声,忙快步过来,为容若掸衣拂尘:“真是无礼的家伙,主上不要生气。”   容若竟是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若有所思地皱着眉,等肖莺儿叫了七八声,这才回过神来,一抬头,四下一张望,却见长街寂寂,官兵早已不见,而百姓也是个个躲在家门里,谁也不敢探一下头。   容若心中叹息一声,低声吩咐:“莺儿,立刻传讯出去,我要知道萧远去找柳清扬,到底都谈了些什么。”   “是。”   “萧遥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还是和以前一样,动作频频,整天都闲不下来,和济州城有势力的人士,来往越发频繁,谢瑶晶还是时时跟在他身边,嘘寒问暖,十分关怀。”   容若觉得手心有些冷,轻轻问:“杀司马芸娘的凶手还是没有查到?”   肖莺儿垂下头:“是属下们无能。”   容若轻轻闭上眼,声音轻若微风:“在明月居连续行凶的凶手,刺死你故主的仇人,还有当日对我行刺的内幕,你们仍然查不出来,对吗?”   肖莺儿一屈膝跪了下去:“主上,本门已经倾全力探查,只是如今战乱将至,各种消息过于纷乱,各方势力忙于活动,而日月堂的主力又已调去查探最新的战报,所以……”   容若摆摆手,止住她的话头,伸手将她扶起来,眼神深深凝视她:“我是可以相信你的,对不对?”   肖莺儿心中一凛,不知为什么,望着容若深刻却仍清澈的眼神,怔了一怔,才轻轻答:“是的。”   容若笑笑,放手:“那就不用再多说了,你只管全力派人查探,我等你的消息就是。”   他挥挥手,像是要挥开所有的烦恼疑虑,只淡淡道:“现在,我们先回去吧!也该去看看性德了,这些天他好多了,估计过不多久,就可以复元了。” 第二章 挤提风波   性德的身体的确渐渐休养得好起来了,不再整天躺在床上,有时也出来,在阳光下闲闲漫步。只是赵仪还是紧跟在他身旁,以防止任何意外发生,容若也断然不许他再跟随自己出去。所以性德目前的生活,虽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让人服侍得无比周到,但也有点儿像在变相坐牢。   好在性德不会有普通人的烦躁激进情绪,纵然在如此纷乱的局势下,他也保持着安然不变的心境。   见到容若大步进了后院,性德淡淡笑了一笑,转身回了厅,不等跟进来的容若坐下,信手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润润喉再说吧!”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身体过于软弱,日日受到容若和赵仪细心至极的招待,让他真正感受到一个普通人接受亲人、朋友关怀的心境,他竟然也肯常常露出笑容,虽然笑意总是淡的。   容若端起杯子,把个价格贵得离谱的梦雾茶一口气喝干,真个如牛饮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说?”   性德微微扬眉,过于人性化地,悠悠然道:“你没有话说吗?”   对于这个太虚世界中,最了解自己的伙伴,容若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萧远终于去求亲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这样吗?你希望他能追求爱情,他可以幸福,可以忘记仇恨。”   容若苦笑一声:“我是希望如此,但是……”   他长长一叹,忽然改了话题:“齐云龙好像一直看我不顺眼,现在,他可是济州城最有权力的人,如果我……”   “错了。济州最有权力的人,不是他。”性德淡淡道:“齐云龙是济州将军,如今处在战时,将军掌攻守全权,但是具有最大影响力的人,并不是他。济州军队,所有的上层将军,十中有八,是苍道盟弟子。济州治下,各乡县民团、军队的领队人物,全是苍道盟弟子。济州附近,诸郡诸城,将领中,十有五六,是苍道盟弟子。而今诸郡军力,自然地以济州为中心聚拢,并不只是因为济州的财富,而是……”   “因为柳清扬。”容若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胸口的沉重,干笑一声:“看来,这个时候,萧远去向柳清扬求亲,真求得及时。”   “至少这个时候,柳清扬在明处,对官方,对所有人的表态,都是全力支持朝廷剿贼的。”性德淡淡道。   容若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问过凝香和侍月,她们已经有近半个月没有接到上面的指示了,她们的密报也一直递不出去。你说,是不是所有的通讯都已经被这次突然而起的叛乱,还有被截断的水路、陆路给封锁了呢?”   性德安然提起茶壶,为他空空的茶杯续水:“你说呢?”   容若看着热茶在杯中升腾起的雾气,渐渐模糊自己的双眼:“叛乱爆发至今,已有二十天了,如今,天南地北的,心怀旧梁的人,全都投奔而去,声势浩大,一时无两。可是为什么萧逸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就算梁国太子得到名将许从之,以及秦国的支持,就算是突然发难,萧逸一时不及应变,但是二十天时间,他应该也开始调兵遣将了吧?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他还在傻乎乎死守京城,等着各地军队勤王,还是所有的动静,都因为通道被截断,所以我们根本无法知道。”   性德不说话,只是自斟了一杯茶,静静地品。   容若猛地一掌击在桌案上,眼底有激跃的暗流涌动:“济州什么消息都收不到,我到底该不该显露我本来的身份?战乱的时候,让人知道,皇帝不在京城,是会带来更多的麻烦,还是可以把现在纷乱得不知何去何从的各方军队统一起来?”   “为什么各方军队不能统一,为什么南方诸郡听到战事,除了整兵备战,各府的权力交接之外,就没有其他任何积极的动作?为什么不敢去攻击,只能等着别人来攻击?因为没有接到圣旨,还是因为长久的安逸,让他们害怕战场,又或是,这些领军将领中,当年曾随萧逸血战沙场的名将不过一二,而最近几年,慢慢爬上来的人却实在居多。”性德声音仍旧淡漠:“仔细看看那些将领的名单就可以知道,南方军权,几乎已渐渐被新起之人所占,而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苍道盟弟子。”   容若觉得胸口绷得越来越紧:“现在的济州城,人心惶惶,官兵越来越多,军队越来越多,日日宵禁,城门紧锁,可是,城中那些来意不明的武林人,仍然无法完全掌控,也没有采取措施让他们离开,百姓越来越惶乱,再这样无所作为地等下去,只怕叛军不杀过来,济州先乱了。我该不该管,到底应该怎么管?”   “你要不露出真正身份,只怕无法夺取这南方诸郡的权力,你确定吗?”   容若苦笑不语,半晌才道:“凭日月堂之主的身份,真的什么也做不到吗?”   性德安静地说:“这个日月堂之主你也当了这么久,对于这所谓济州城第二大江湖势力,到底有多强,你心中有数。”   容若与他目光相撞,深深点头:“对,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日月堂对当前局势的影响,到目前为止,似乎都微薄得过份了。”   两人的眼神交会中,有异样的光芒闪过。   容若叹了口气,抱着脑袋哀叫:“所有故事里,到了异界的男主角,前途全是金光那个灿烂,就算本来是个高中生、小混混,到了异界,只要一听说有战乱,一打听有什么大仗,立刻兵法战略,一套套冒出来,奇袭巧计,一个个蹦出来。偏偏我,连军队的基本运作、正常指挥都不懂,对兵法战阵更是一窍不通,就算表露身份,主持大局,又能做什么?真奇怪,为什么小说里那些在现代社会长大的人,跑到冷兵器时代,一个个比人家打了几十年仗的将军还厉害,那些复杂的古文、可怕的奏折、辛苦的施政,也高明能干得比得上从小受精英教育的明君。偏偏我就这么倒霉,真是太不公平了。”   听着容若这般唉声叹气,抱怨天,抱怨地,连性德都忍不住想大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外面忽传来替他看守大门的赵仪的声音:“公子,肖莺儿要见你。”   容若站起来,走到厅门处,见院子里肖莺儿盈盈施礼。   “主上,刚收到消息,三爷一早去见柳清扬,亲自提亲,柳清扬欣然允诺。后来,三爷又说,要与柳清扬细谈婚事细节,于是,柳清扬将三爷带入书房,单独交谈。直到现在,已足有两个时辰,仍未出书房一步。书房中并没有第三个人,柳清扬耳目之灵,旁人也无法靠近偷听,所以他们谈什么,暂时无法探知。”   容若静静地听着,脸色并没有多少明显的变化,只是眼神里明亮的光芒渐渐沉寂下去。   肖莺儿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轻声问:“主上,还有什么吩咐?”   容若沉吟良久,才道:“现在外面渐渐乱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过一会儿,你就派人去逸园,帮我把意娘他们几个接来,大家在一处,也好照顾。”   性德从他身后徐徐步出,看他一眼:“你决定了。”   容若眸中难得的刚毅之色一闪而过:“是。”   肖莺儿也点头道:“属下这就……”   话音未落,衣袂风起,一个矫健的人影飞掠而至,停在容若面前,双手微一抱拳:“主上。”   这么冷的天,他额上竟有汗水流淌,年轻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惊诧之色。   容若心中微惊:“松风,又有什么事?”   “不知怎么回事,谢家要抽调所有财产,乘夜逃离的消息,传遍全城。镇丰钱庄、汇远钱庄、天源钱庄,总之全城所有谢家名下的钱庄,全已被兑钱的百姓围得密不透风,连官兵都驱不开人。”   “什么?”容若脸上变色:“我们立刻去看。”   百姓惊慌挤提的情景,容若以前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不止一次,但亲眼看到这可怕的情形,却是第一次。   无数的人影,疯狂地叫着,拚命地往前挤着。不断有人被挤倒、被踩伤,却又立刻跳起来,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一样,继续往前挤。   这么冷的天,竟然人人满头都是汗水,嘶哑的叫声、疯狂的吼声,男人们拚命一样,把旁人挤开,自己努力前进。体弱的女人们无力挤上前,只好在后面,哭作一团。   人们手里扬着一张张银票,大吼者有之,哭嚎者有之,现场之混乱,简直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钱庄四周,人山人海,钱庄里的伙计们到底怎么应付这样可怕的场面,根本看不到。   不过,就容若这么一个旁观者都吓得手足冰凉,更不要说他们那些直接面对冲击的人了。   所有人都满心惊惶,都担心着一生的积蓄就此化为云烟,所有人都拼了命地想立刻兑出现银来傍身,就算谢远之是楚国首富,忽然之间要应付这么可怕的风暴,只怕也吃力得很。   钱庄外密密麻麻都是人,而大街上,还似浪潮一般有无数百姓涌过来。这样可怕的情形让容若觉得手足冰凉,而这个时候,十几辆由几十人护送的银车,就成了大街上最受注意的目标。   有些百姓很自然地向银车冲去,但是谢府的护卫个个身手不凡,把银车护得泼水不入。再加上大街上还有大量的官兵维持秩序,银车终是安然到了钱庄外。   眼看着钱庄被密密麻麻的人围住,护银的首领对着四周一抱拳:“各位乡亲父老,都在济州多年了,大家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咱们谢老爷是什么人,谢家的生意有多大,大家心中都有数。如今战乱在即,大家要兑银傍身,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谢家绝不会有一个不字。只是请大家一个个照着规矩来,咱们才好为大家兑银子。请各位放心,钱庄的存银就算兑空了,其他的现银还会不断运来的。这里十三车银子,是由我奉命押送过来,暂时应急的,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银子运到。谢家的产业富可敌国,各位大可放心。”   他身材高大,面容刚毅,本身就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力量,再加上言语便给,神色诚恳,当真说得众人心动。   百姓们自然而然让出一条足以让银车入内的道路,人们脸上的惊惶之色渐渐消退不少。就连正飞奔过来,想尽快挤进兑钱大军的百姓也渐渐放慢脚步。   那首领微笑着向四周做个罗圈揖:“多谢各位信任。容我们把银车运进去,银子全卸下来,慢慢再给各位兑银。”   他说着挥挥手,护卫们自是推着车,往钱庄而去。   十几辆车的银子,很自然地让许多百姓脸上的紧张之色松懈下来。容若看了,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谢家毕竟是全国首富,在济州根深叶茂,生意众多。只要安抚了百姓的情绪,给了百姓足够的信心,撑到晚上,收工的时候,百姓就不会阻止伙计给钱庄关门。挤提的风潮过了一个晚上来让人冷静,会有很多人不再冲动。只要再支持个两三天,正常兑银无误,不要让百姓的惊惶情绪完全爆发出来,这场风波就可以消弭于无形。   容若心中转念间,银车也一辆一辆地运进钱庄,就在最后一辆车即将进入钱庄大门时,忽地传来一声狂吼。   一个人影带着一抹电芒飞快自人群中扑向银车,速度快得容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而银车旁的护卫也根本不及做任何阻拦。   电光闪处,绑住银车的绳子散落一地,木制的大银箱子整张箱盖被劈得飞了起来。   这一变化奇快,只在交睫间就已发生,可是看在容若眼中,却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清晰地看着一个大箱盖徐徐飞起,露出盖子下面,那仿佛带着惨白色泽的大石头,再然后,潮水般的呼喊,就淹没了他的思绪。   那一瞬间,无数人发出的愤怒呼喊,简直震动了整个济州城,无数人向前涌去的身形,让十几个身手不凡的护卫立刻被淹没。   “他妈的,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你们想赖了吗?”   “骗子,小偷,强盗,还想耍我们!”   “天啊!这是我们一家子辛苦十几年的积蓄啊!你们不能这样没良心。”   男人们咬牙切齿的怒吼震动人心,女人们惊惶恐惧的哭声,更令人胸中刺痛。   容若面无人色,运尽内力,大声吼了起来:“官兵都干什么去了,还不来阻挡暴行!”   钱庄外一直不断有官兵增援,到现在也足有四五百人了,只是面对这么可怕的气势,也有些怔愕,幸好容若这奋力一叫,才回过神来,忙冲过来,努力阻止狂暴的百姓。   容若回首对肖莺儿厉声道:“立刻传总召集令,现在日月堂所有的弟子,都要全力维持住济州城的秩序,绝不能让这种混乱情形扩大下去。还有,立刻调动本堂的全部财力,调银子来钱庄,供给百姓,保证他们可以正常兑银。”   “可是……”肖莺儿知道这种决定,对日月堂影响重大,忍不住开口想说什么。   容若已是脸色铁青,厉喝:“还不快去办!”   肖莺儿从不曾见他这般声色俱厉,心中凛然,立时垂首:“是,属下尽力而为。”   容若点点头:“你们快去办吧!我赶去见见谢远之。”   话音未落,他已是从马上一跃而起,直掠上路旁的屋顶。   现在满街都是行人,无法催马快奔,他心中急切,干脆施出轻功,跳上房顶,也不用顺着路走,从屋顶找准方向,用最快的直线奔驰而去。   身后传来肖莺儿的叫声:“主人,容我们护卫。”   “我没事,给我立刻把事情办好就行了。”容若往后挥了挥手,就心急如焚地往前奔去。   他在屋顶上飞驰,屋顶下,是汹汹的人流,全都涌向钱庄。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各处大街小巷,所有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的百姓都惊惶地跑出来,他们飞快地跑着,彼此大声地说着,焦急、慌张的神色,狰狞、愤怒的表情,都像火一样焚烧着容若的心。   容若知道,那忽然露出石头的银车,已经给所有的百姓以最可怕的刺激──真的连谢家都撑不住了,真的连谢家都没钱了,再慢一步,他们的身家财产就全没了。   这些人会疯狂地扑向钱庄,再不可能按着秩序去兑银子。而谢家的护卫,会被愤怒的人群打死,钱庄里就算有钱,也因为来不及兑换,而让没有耐心等候的百姓冲破。冲破钱庄的百姓,会在混乱中,打劫银库,抢掠一切可抢之物。抢不到的人,则会奔向其他的钱庄,或谢家其他的生意。   当这种可怕的抢掠恶潮席卷济州时,当这种疯狂的野性全被引发出来时,就算是与谢家无关的生意,也会被人抢掠一空。整个济州,都会在这种可怕的混乱下,不攻自破。   商业上所受的损失,足够让这天下最繁华的城池在经济上倒退十年,而这样疯狂的抢掠、奔跑,更不知会造成多少体弱者无端丧命。   容若迎着风奔驰,他只盼着,官兵能够在百姓开始第一场抢掠前,挡住他们,至少挡到日月堂援助的银两被运到。他只希望,日月堂的精英们,真有足够的力量,不要让他失望。   这么冷的天,这么寒的风,他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了重衣,但他却连这一点都感觉不到。他只想立刻赶到谢府,见到谢远之,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府的大门前,不出意料地聚集了许多人,不过让容若松口气的是,这个时候,大部分狂乱惊慌的百姓还围在钱庄那儿,没有攻击到谢府。而谢府多年来收罗的几百名好手,也都持枪拿棍,全副武装,守卫着这楚国首富的府第。   其中的确有几个真正的高手,一见容若自屋顶飞驰而来,也是毫不犹豫地一跃上房,拦在容若面前,不过在看清容若的脸之后,立时一怔。   谁能不认识这位谢府常客,济州近日来最有名的容公子呢!   “我要见谢老爷,有急事。”   容若脸上的神色太过急迫,眼神太过凌厉,竟令得拦在面前的两个高手略一犹豫之后,就无声地退去了,连大声传报,稍为阻拦一下,都没有做。   容若甚至等不及从大门而入,直接由房顶跳下来,抓住靠得最近的一个仆佣,大声说:“谢老爷在哪里,快带我去。” 第三章 谢府之难   佣人领着容若才刚进二门,听到消息的谢远之也已迎了过来。   这位历过无数商场风雨的老人,神色间再不见往日悠然闲适,见了容若,远远就道:“容公子……”   容若不等他说,即刻道:“谢老,我已下令,调日月堂所有的现银,送到谢家名下的钱庄,以救一时之急,也令本城所有日月堂弟子,帮助维持混乱的秩序,不叫局面失控。”   谢远之微微一怔,眼神异常地亮了一亮,简直有点让人怀疑,这个久历风雨的老狐狸,眼睛里泛起泪光来了。   谢远之总算也是个不俗的人物,值此大乱,不再没口地道谢,浪费时间,只是迅即地说一句:“公子相助之情,谢某必铭记于心。”   容若把手一摆:“这些客套不要说了,我助的不是谢家,而是要让济州百姓免去这一场混乱大劫,我帮的也不是谢家,而是整个济州。只是,日月堂在我手中的实力,绝不可能似当年明若离那般运用自如,日月堂能调多少现银出来,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如今局势混乱,谢老应早做打算,想办法把这场大乱消弭下来。”   谢远之沉沉点头:“容公子,请放心,我已让人往各处钱庄运去银两,暂时还可应付。”   容若顿足道:“谢老,我来得太快,可能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过来,你送去的银车被人砍破……”   谢远之浑身一震,眼中终于露出惊慌之色。   容若叹道:“百姓就是因为看到银车中的石头,所以才愤怒起来,一起冲击钱庄,这个势头若是不能阻住……”   谢远之往日显得云淡风轻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异常深刻,忽地大声传令:“还不快去把人给我请来。”   旁边有仆人小声回应:“老爷,已经去请过三四次了,几位爷那边,都说不在家。”   “那就再去请,给我守在他们门口,拿我的名帖,全城给我找去。”谢远之几乎是怒吼出来的。   因为过于激动,他身形微微踉跄。   容若忙一把扶住,感觉到这位财势足以影响一个国家的老人微颤的身体、枯瘦的手臂,心中忽地一阵不忍,对于一位在事业上已站到顶点,万事顺遂,已近暮年的老人来说,现在面临的打击也实在太大了些。   “谢老,万事勿惊,总有办法的。”他低声宽慰,亲自扶了谢远之进厅,扶着他坐下,这才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谢远之苍老的容颜里,全是无奈:“我也不知道,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任何预兆,让人措手不及。忽然间就流言满天飞,忽然间所有人都知道谢家要带着银两逃走。于是,所有人都去提银子。就算谢家财势宏大,也经不起这样挤提。”   容若想起那自人群中忽然掠起的身影,一刀挥落的光芒,心下也是了然:“有人故意针对谢家,否则在正常情况下,就算有谣言,也不会流传得这么快,而散布谣言的人,甚至还藏在人群之中,首先起哄,带着别人冲击钱庄,当谢老你运的银车送到时,忽然冲出去,砍飞箱盖,掀起更大的混乱。只是,他能知道银车里是石头,可见谢家内部,已有了他的耳目。而谢老你为什么要用石头去冒充银子,以谢家的财势,不过半天,怎么至于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远之长叹一声:“不错,容公子,谢家的确富可敌国,可是庞大的生意,必须要运转,才有银两。谢家主营盐业,如今叛军作乱,城池封锁,各郡道路难通,盐行生意早就停了。其他各项生意,也大多受了损失打击。再加上,为了相助官府,早平叛乱,谢家把手头的大部分现银全都捐了出去。而这段时间,以前和谢家生意往来的许多伙伴,都陆续以战乱将至,需要大量现银以防不测的理由,把往日挂账,或是一两月才清一次的帐全都结清了。我本想着,战乱危机在前,别人害怕担忧,要早些清帐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一般都毫不阻碍,能清就清。而欠谢家银两的一些商家,我又念着战乱之时,人心惶乱,谢家既然家大业大,也就不必在这个时候催讨债务,所以也没有去追。没想到,这一时心软竟会使我在面对忽如其来的挤提风波时,难以应付。”   “当日谢老捐出巨银,结清旧账时,就没有为可能的危机做一番打算?”问出这话时,容若心中有诸多不忍。   这位商场巨豪何尝不知世间风波险,只因为热爱济州这一地繁华,不忍其蒙难,所以捐巨金于官府,只因心怀仁义,不愿逼人于绝地,所以为人清旧账,自己却不去逼债,或许这等仁厚胸襟、诚信态度,才是他得到各方尊敬,成为济州商场魁首的原因,但面临巨变,也是这样的仁厚,使这济州首富,竟然拿不出可以周转的银子来。   “老夫在商场多年,怎会不知道防一手,不过,济州盐茶互利,商行互助,各大商号,共扶共存,大多有个彼此扶持,绝不自相打压的默契。一家有难,各家相帮,这是旧例,从无更改。更何况我是盐商会长,没想到……”谢远之惨然一笑:“今早我一听惊变,立刻发帖去请其他各家大商号的老板,却一个人也找不到。老夫也是无奈,只好把石头当做银子,希望能让百姓狂躁的情绪消减一点,我好紧急调度所有生意的银两,一齐放到钱庄应急。没想到……”   谢远之脸上终于露出凄凉之意,摇了摇头:“没想到,几十年的交情,几十年的患难与共、相互扶持,大难来时,竟只有容公子你一个新交,伸手相助。”   容若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只怕不是患难袖手这么简单。暗中之人料定了谢老必会捐巨金于官府,然后,连续的清帐,使谢府存银越来越少,也绝非偶然。忽然而来的流言,过份狂暴的人群,忽然出手的神秘人,甚至还有一再请不到的商场朋友,谢老,那暗中之人,谋算之深,手段之强,关系网之广,只怕出乎你我预料。谢老能否猜到,到底是什么人,一心一意,谋算谢老?”   谢远之摇头道:“商场混迹多年,要说一个仇家都没有,那是假话,但我一向自问,做事处处留有余地,从不逼人太甚,何至于仇深若此。要说图我谢家产业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如今济州混乱若此,不但谢家随时可能被打劫抢掠一空,其他商家也都有可能受到牵累,什么人要做这损人不利己之事,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容若心乱如麻,信步往前踱出几步,又回头走去,见谢远之坐在椅子上,与己不过十步之遥,却是孤寂伶仃,须发苍白黯淡,神情憔悴伤怀,心中一阵感叹:“怎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谢兄和谢姑娘不陪在你身边。”   “醒思最近一直身体不好,卧床多日,连房门都很少出。瑶晶一大早就出门去找萧公子了,只怕这时候,还在萧公子家里陪他聊天,根本不知道外头出了这天翻地覆的大事。”谢远之叹道:“其他的管事、得力的下人,不是被派去各处商号,紧急调动资金去钱庄,就是拿着我的帖子满城找人去了。”   容若心中一阵烦乱,对于谢醒思和谢瑶晶忽然生出许多不满。这般自幼被人护在手中长大,任性而为,只知享乐,临此大难,竟仍然不能陪在祖父身边,实在太过份了。   谢远之的神色怅然,低声道:“如果沉渊还在世……”   他声音虽低沉,却逃不过容若的耳目,听到这声音,心头也不由一叹。   他也知道,谢醒思贪好逸乐,谢瑶晶娇憨天真,全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倒是谢远之的独子谢沉渊,聪明沉毅,灵活决断,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只可惜三年前染病身亡,否则有这么一个能干的人物给谢远之做臂膀,岂会有今日之灾厄。   谢远之虽精明能干,毕竟年纪大了,太多事顾及不到,盘算不及,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中。   容若念着初到济州时,谢远之的照料之情,也感于他宽仁的胸怀,亦不忍见老人伶仃无助,更加不愿济州陷入混乱中。   只是就算是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帮得了谢远之。   日月堂的生意虽然不错,但临时能拿出的现银毕竟还是有限的。容若从京城出来时,固然偷出了半个国库,但大部分都是银票,在这个混乱的关头,如果不能换成现银,对于百姓来说,银票和白纸也差不多。   总不能为了安抚百姓,利用他那假冒王爷的身份逼陆道静开府库,且不提现在掌大权的齐云龙不可能答应,就是为国着想,在这大战在即的关头,开府库,把可以用于军备的钱,用在给百姓兑换银票,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容若心中焦躁,百思无策,忍不住在谢府的大厅里,来回走动,双手乱搓。   谢远之见他这般真心关切,如同身受,心中感动,反倒宽慰他:“容公子不必为老夫太过忧心,正所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老夫得享富贵数十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垂垂老矣,就算被暴民杀死,也无可遗憾了。”   容若跺足道:“谢老宽厚待人,守信从商,何以要落到如此地步,更何况,我更不忍济州百姓被人煽动,因为过份恐慌而激发人性中的丑恶,人人变作强盗,这样的混乱,所造成的死伤、损失都太大了。”   谢远之被容若言语中悲天悯人的真诚急切感动,怔了一会儿,才拍案长叹:“我谢远之纵横商场近四十年,多少血雨腥风、惊涛骇浪、兵连祸结、天灾人祸都遇上了,生意犹自不断壮大。奈何时不我与,竟受卑鄙小人之辱害。否则以我谢家之财势,就算手上没有足够现银,但能给我三天时间,我就有办法凑齐银两,应付这举城的挤提。”   三天?容若倒吸一口凉气,日月堂的资金,顶得到三天吗?   他心中正自计算,正巧有一个仆人,飞一般跑到厅外,大声报:“老爷,日月堂有人要见容公子。”   谢远之竟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快请。”   随着一声请字传出去,不一会儿,肖莺儿已经出现在厅堂上。   她赶得太急,竟也带着娇喘,人一进厅,立刻就对容若汇报:“主上,官兵在每处谢家钱庄,投入上千人,维持秩序,阻止民众暴乱砸抢,再加上本门弟子的协助,暂时把情况压制下来了。本门紧急调派的银两也全部运进钱庄,让百姓们可以排队兑换。所以,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可是,各个钱庄外,排的长队有增无减,赶去的百姓不少还拿着棍子铲子,准备一旦提不了银子,就冲上去抢。人群中,不断有人煽动作乱,动辄说,银子不够,兑得晚的人就换不到银两了。幸好本门弟子也混在人群中,只要一发现有人作乱胡说,立刻先下手为强,以迅快的手段,尽量在不惊动其他百姓的情况下把人击晕。所以,情况还能掌握得住,只是……”   容若和谢远之同时追问:“只是什么?”   “兑银子的人太多了。日月堂所有的生意,临时调动的银两实在不够,最多也就撑上一天,如果人群还不散的话,到时兑不出银子,就算有再多的官兵,除非可以血腥镇压,否则肯定无法阻止得了暴乱。”   容若咬咬牙,右拳重重击在左掌心:“只能撑一天,怎么够。日月堂不是号称财势显赫吗,就这么点银子可用?”   肖莺儿忙道:“日月堂固然财势赫赫,但济州最赚钱的盐茶生意都被正经商家分营了,谁也插不进手。日月堂在济州做的主要是青楼赌馆的生意,钱庄也只有一两所而已。近日战乱将至,还有多少人会有闲心进青楼赌馆,钱庄的银子也要留一部分,应付慌乱的百姓提现,现在能紧急调动的现银自然有限,如果能有五天的时间周转,必能调到足以应变的银子。”   容若废然长叹:“五天?如果能有五天时间,谢家什么也能应付了,又何必我们插手。”   肖莺儿轻声道:“既是如此,何不求助于旁人,比如茶商行会的赵远程,还有盐商行会的副会长姚诚天,都是富甲一方,素来与谢老爷交好,若肯出手相助……”   容若苦笑:“如果他们肯相助,早就已经坐在这里了,何至于……”   话音未落,忽听得外面传报:“茶商行会赵老爷、盐商行会副会长姚老爷、锦庆隆大东家孙老爷、富祥林大东家贺老爷、盐帮孙帮主、护民会程会长,还有萧遥萧公子都到了。”   谢远之眼神讶异:“快请。”   肖莺儿释然笑道:“想来是要来帮忙的了。”   容若神色却并不宽松,目中隐隐闪动异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厅门,那徐徐走来的一群人。   那么多的锦衣华服,他眼中却只见一个青衫的身影。   当日江上初会,他蓝衫布服,独立小舟,却把那富贵画舫,骄奢淫逸之气,压得一丝不剩。他品美酒,戏佳人,是真名士自风流,真个有诗有酒可傲王侯,让人大是羡煞敬煞。   今日他依旧布服,却不见洒脱风仪,只觉冷肃之气。他仍旧含笑,不过,笑容终是到不了眼底。   心间渐渐绞痛起来,容若凝望他,几乎脱口唤出一声,二哥。   谢远之亲自接出厅外,还不曾靠近一块儿光临的贵客,就听得笑声如铃,一个人影飞一般地扑过来,到了谢远之身旁,扶着他的手,连声道:“爷爷,是谁造的谣言,竟说我们谢府要把银子连夜卷走,我们谢家怎么会做这种事?”   容若见谢瑶晶这位大小姐,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当回事,竟还笑得银铃一般,心中一阵不快,闷闷道:“谢小姐既知道有事,就该早早回来才是。”   谢瑶晶瞪他一眼:“我爷爷是天下最最能干的人,什么事他处理不了。而且还有萧大哥啊!我今天在萧大哥家,听到外面的传言,吓了一跳,萧大哥立刻就让下人请来了程叔叔、赵叔叔他们,现在一起赶到爷爷这儿来,有大家帮忙,当然立刻就可以把谣言平息下去。”   容若凝望萧遥,淡淡道:“是吗?”   谢远之脸色也是微变,看向萧遥的眼神异样古怪。为什么他派人怎么也请不到的贵客,萧遥却是一叫就到了。   萧遥对这奇异的眼神,恍如不觉,只是对容若笑一笑:“容公子也在,这倒真是巧了。”   他声音低沉,似有无尽深意在其中。   然后萧遥才上前一步,对着谢远之一拱手:“谢翁,请问谢公子何在,这么多日子,病情也该好多了,还请出房一见,也好叫我这个朋友放心一些。”   不等谢远之开口,谢瑶晶已是笑道:“萧大哥,你别胡闹了,这个时候先谈正事吧!快想想,怎么应付外头那些发了疯围着我们钱庄不散的人才对。”   萧遥神色淡淡,语气悠悠:“探望朋友的病情,正是我的正事啊!”   “萧大哥。”谢瑶晶的声音里已带了讶异,对于她来说,这些日子,天天去见萧遥,整天关心他的衣食住行,觉得他渐渐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觉得他渐渐接受自己,自觉已经不是外人了,忽然听了这样的回答,不免觉得惊愕。   谢远之伸手按在谢瑶晶肩上,阻止了天真的孙女儿继续问下去,徐徐伸手肃客:“各位,请入内奉茶。”   “多谢了。”在场有地位、有势力的有好几位,但是开口说话的却只有萧遥一人。   他当先入了厅,其他人才入厅,每人都带了两三名随从,无不侍立在后,一时间,偌大厅堂,竟全都是谢府之外的人了。   谢远之坐下后,并没有招呼下人进来奉茶服侍,他只是一个个看过去,看着自己几十年商场上的朋友伙伴,好几次开口想说话,最终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在这老人深刻的目光注视下,有人不由低下头,有人悄悄侧开眼,但也仍然有人带着冷笑,毫不羞惭地回望他。   容若胸中激越之情忽起,再也坐视不下去,目光凌厉地扫视众人,代替谢远之大声问了出来:“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偌大厅堂,一时静得可怕。   容若忽地冲到萧遥面前,大声问:“为什么?”   萧遥唇边掠起一抹冷笑,并不回应。   谢瑶晶忍不住大声说:“你在叫什么,发疯了吗?”   “闭嘴。”容若毫不客气的一声断喝,回头狠狠瞪她一眼,眼神凶恶得让这位大小姐立刻闭上了嘴。   谢远之这才慢慢开口,声音沉痛:“萧公子,为什么?这几年来,我可曾薄待于你吗?”   “没有。”萧遥毫不停顿地回答:“你对我非常客气,为我置家宅,替我请佣人,供我夫妇安然生活的一切费用,从不以普通客卿的身份来看待我,只当我是贵客,处处照料,时时尊敬。不过,同时,你也有意无意,把我本是王子的消息,让其他人知道。有我在你谢家为客卿,官府对谢家贩的盐,检查都要少了许多,税也绝不多增。各地关卡,大多通融开放。其他商家,也都对谢家更为客气。谢翁,你给我的不少,我回报你的也不低。你不曾薄待于我,我又何曾亏负于你。只是……”   他唇边笑意,冷意更甚:“谢翁对于多年来共同进退的朋友,只怕多有亏负吧!济州盐茶生意,通行天下,可是济州大小商会的事务,多由盐商行会一力把持,茶商行会,处处低头,赵老板早已有诸多不满。谢翁你身为盐商会长已有二十八年,姚老板就给你当了整整二十八年的副会长,要到哪年哪月,这正会长的位子,才轮得到他来坐。锦庆隆、富祥林,和你谢家做了足足三十年的生意,人人都说他们沾谢家的光,是谢家给他们的生意,才捧出了他们今日的成就。各位老板都是富可敌国的身家,却还要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你当他们心中就没有一点微词吗?盐帮几百年积业,代代主掌盐运,可是自谢老爷控制济州盐业以来,盐帮表面上是协助谢家,实际上,不过是喝你谢家吃剩下来的粥,盐价、运价、时日,没有一样他们做得了主,忍了你谢老爷几十年,也算是给足面子了。还有民团乡勇,无不尽力协助地方安全,使商人船队可以来去自如,不受匪扰。这么多年,也不见你这位楚国首富,有点大方的表示,少不得要来向谢翁讨教一二了。”   他眉目英且朗,顾盼而神飞,此刻侃侃而谈,说的都是倾轧之事,神色却一如纵酒吟诗般自在。   谢远之听得神色渐渐惨淡下去,谢瑶晶却是目瞪口呆,颤声说:“萧大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别吓我了。”   这美丽多情的少女,再天真无知,也意识到事情不对了,正因为感觉到悲惨事实的降临,心中痛极,更不愿承认,一边摇着头,一边怔怔落泪:“萧大哥,你,你……”   谢远之长长叹息,伸手想要安抚伤心的孙女,却最终无奈地道:“原来,各位竟有这么多怨言,倒是我辜负诸位了。”   仍然没有人说话,有人沉着脸,有人还勉强装出笑颜来,有人张张嘴,不知还想说什么话,但最终,都没有出声。   只有谢瑶晶那惊惶的啜泣声,响在这偌大厅堂里。   容若怒极之下,反而大笑了起来。   整个大厅里,一时竟只有谢瑶晶的哭声,以及容若的笑声。 第四章 谁是谁非   容若一向性子平和,得过且过,可是这一番发怒,笑声中却是极尽讥讽嘲弄,刺得人脸上发烧。   容若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扫视每一个人:“好,原来,济州城里的士绅豪商,就是这样仁义道德的真面目,原来你们的经商之道,就是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   姚诚天脸上变色,站起来道:“容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行了什么卑鄙手段?谢家霸占济州商场龙头太久,人心不服,这是众人之意。百姓信不过谢家,要去兑现谢家的银票,与我们何干,我们并没有义务,出手为谢家解难。”   赵远程也大声说:“对,商场无父子,谢家和我们无恩无义……”   “什么无恩无义!”谢瑶晶气得脸通红,伸手指着赵远程:“三年前,你的十八船货,遇上大风,毁于一旦,周转不灵,债主逼上门,迫得你几乎上吊自尽,不是我爷爷出手借出大笔款子,你能有今天,还有你……”   她美丽的眼睛瞪着姚诚天:“当年,你贪利心切,暗卖私盐被查出来,若不是我爷爷替你满城奔走,上下打点,你一家老小有多少人可以活下来……”   她眼中带泪,脸上带恨,一个个指过去,一个个说过去,这厅中客人,济州大豪,竟是没有一个不曾得过谢远之的帮助。   “你……”   “你……”   “还有你……”   指到最后,忽然指在萧遥脸上,谢瑶晶心中一痛,手指发颤,忽然冲向萧遥,明明学过武功,双手却只会无力地厮打:“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   萧遥往旁一闪,他身后的仆人中,一人长身而起,只一伸手,就抓住了谢瑶晶的手腕,微一用力,痛得谢瑶晶发出一声惨呼,再也打闹不得。   谢远之脸上变色:“放开瑶晶。”一拂袖,案上茶杯,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随着杯碎之声,屋顶、廊前、阶下、墙上,竟冒出无数人影。刀剑如林,寒光森森,杀气弥漫在天地之中。   厅中其他几位富豪脸上多少有些变色,萧遥却只漫声一笑:“好,谢家财势通天,家中养士三千,济州城内,何人能及,只不过……”   他一声长笑,如金玉相振:“只不过,在场诸位虽不及谢家富有,各人的府兵家将加在一起,怕也不少。再加上我近日联络济州城内的一众武林英豪,还有程会长手下近万民团乡勇如今都已奉调入城,谢老爷以为,谁占上风?”   他说话的声音虽大,但后来,渐渐听不清了,因为整个谢府之外,忽然响起一片脚步之声、喊叫之声,站在厅里向外看去,可以看到远处兵刃映起的寒光,也可以看到,墙上那些谢家护将惨然的脸色。   用不着再听萧遥的话,谢远之的脸色,已是惨然若死。   萧遥悠悠道:“谢翁不要指望官兵,如今城内官兵虽多,不过全都赶去处理各大钱庄的混乱了,在一个时辰之内,根本来不及整顿足够的人马,解除谢府危机。不过,谢翁也请放心,只要谢翁不动手,外面那些英雄豪杰,也绝不会无故伤人。谢翁,我所求非常简单,只不过是见见谢公子而已,谢翁应当不会拒绝吧!”   谢远之神色灰败,仍旧不语。   谢瑶晶挣扎着喊:“为什么,萧大哥,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直到此时,她竟然仍唤萧遥做萧大哥。   容若忍耐不住,身形微动,刚欲有所动作,萧遥已是冷喝一声:“容公子,你知我性情,真要做我的死敌吗?”   容若一怔,最终叹道:“你何以非要如此?”   “我只不过要见一见谢醒思而已。”萧遥忽地大声喊了起来:“谢府的人听着,你们为谢府效命,无非为了钱财,如今谢家连百姓存在钱庄里的银子都付不起了,哪里还养得起你们。如真要为谢家拚死,外面近千江湖英雄攻进来,你们也没有什么活路。若肯弃谢家而去,这里众位老板必会以双倍的价格,请你们为护院,若肯把谢醒思带到我面前,我必重谢千金。”   他的武功不高,但这全力一喊,声音遥遥传出去,倒真让谢家大院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不必看谢远之惨然的神色,不必看外面谢家护将交头接耳的样子。容若闭着眼睛都能猜出,事态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在济州这个最富有繁华,许多事都以金钱来决定的城市中,这一场大变,同样,以金钱确立了优劣胜负。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脸色苍白的谢醒思就出现在大厅里。   这个长时间因为患病而没有露面的谢家大少爷,是被人挟着双手,硬架过来了。   这位当初一出手,没有人敢接招,旁人纷纷退避认输的谢家孙少爷,如今是被他的两个师父赵千山和袁风制得动弹不得,像甩一个破布袋一样甩进了大厅。   赵千山对着萧遥一拱手:“萧公子,这厮想从后门逃走,被我们拦下来了。”   袁风有些讪讪然,不似赵千山这么落落大方,只垂着手,站在一旁。   谢醒思这个平时矜贵自负的贵公子,此时全身颤抖不止,脸色白得像个死人,垂着头,竟是不敢与萧遥目光相触。   谢远之长叹一声,有些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   谢瑶晶却愤然对着赵千山和袁风大骂:“你们这两个混蛋,我们谢家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你们竟然……”   袁风脸上更红了,赵千山却是冷笑一声:“谢家是没对不起我们,有吃有喝有钱拿,可我们也给谢家看家护院,当你们的走狗,尽心尽力回报过了。现在谢家没落了,我们总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谢瑶晶泪落如雨:“你们就没有一点忠义之心吗?”   “忠义之心,呸,你们谢家口口声声叫我们老师,让我们做小公子的师父,可是谁真把我们当师父尊敬,也不过就是个跟进跟出的跟班保镖,你们拿我们当走狗,还要我们拿你们当主子,拚死拚活,效忠到底,真是荒唐。”   萧遥不理赵千山与谢瑶晶的斗嘴,只是看着谢醒思,眼中是万把毒刃、千倾毒焰:“谢公子,醒思兄,你我一场相交,为什么生了病,我来看你,总是见不着人?为什么,此时此刻,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抬头?”   谢醒思颤抖着抬头,脸色苍白憔悴,削瘦得不似活人。人是不可能一下子瘦成这样的,可见他的苍白削瘦,并不是因为今天的惊变。   萧遥发出一声狂笑,俊雅如玉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醒思兄,你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十一月十三日晚上,你在哪里?”   谢醒思全身剧颤,说不出话来。   容若神色微变,眼中终于露出了然之色。   谢远之仿佛再也无力站立,踉跄后退几步,终于坐了下来。   谢瑶晶嘶声大喊:“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萧遥听而不闻,狂笑不绝:“你不肯答,我代你答吧!那个晚上,你在月影湖中,我妻芸娘的画舫之上,对她欲行非礼,我妻以死相抗,自尽拒辱,你却仓惶逃离,对不对?”   “不,不是的,不可能的。”谢瑶晶发疯一般地大叫起来。   而谢醒思的叫声比她还要响,他惨叫着:“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你还敢说不是你!”平日里诗酒风流的才子,却像受伤的狮子一样发出怒吼,一声声逼问,迫向谢醒思。   谢醒思拚命地摇着头,过度惊慌,把一身武功全忘了,四肢着地的拚命爬着,想要尽力远离萧遥,一边爬,一边惨呼:“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谢远之看得心中惨然,在座中站起,走前几步,想要保护孙儿,却又忽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再不是控制济州商业的巨豪,而只是一个无助的老人,因而脸上一阵抽搐,所有的动作,又自僵住了。   “好,好一个不是你,人证在前,你倒赖赖看。”萧遥忽地一转身,扑到身后随侍的一个矮小仆人面前,一手就把他的帽子摘了下来。   那仆人帽子里的长发立刻披泄下来,露出明显的女儿之态。   萧遥冷笑着把她推到谢醒思面前:“你看看,她是谁?”   谢醒思根本不敢抬头,只是不断地喊:“不是我,不是我。”   谢瑶晶倒是注目看去,忽地失声叫道:“你是芸娘姐姐的贴身丫鬟,小意。”   容若也不由道:“你就是那个在画舫上服侍芸娘,事发后,却不见踪影的小意?”   “正是她。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官府和日月堂极全力搜索都找不到她,因为,我在你们之前找到她,然后把她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等的就是今天。”   萧遥喝道:“小意,你当日到底看到了什么,都说出来吧!”   “是。”小意的声音并不大,但足够让厅里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当日我服侍夫人在画舫上宴请济州才子,夜深之后,客人全部回去,夫人也让舞姬们散了。就在准备回府去时,谢公子……不,这个畜牲忽然来了。他说前日偶得了什么什么几百年前一个大才子的亲笔画,想来请夫人看看真伪。夫人一向喜欢诗画,立刻请他上画舫,备酒招待,相谈甚欢。夫人和他一起品评名画,一起说笑,一起饮酒,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没想到……”   小意眼泪落了下来,哽咽着道:“到了深夜,他就露出真面目,扑过来,要凌辱夫人。夫人拚命地逃开,可是画舫那么小,又在湖中心,根本逃不掉。我冲过去想救夫人,可是,这个畜牲会功夫,我根本拖不住他,我亲眼看他撕夫人的衣裳,我亲眼看着夫人抽出匕首,刺进心口。”   小意忽然激动起来,扑向谢醒思,拳打脚踢,又撕又抓。   谢醒思一身功夫,竟是早忘了怎么用,只会抱着头,缩成一团。   萧遥脸色铁青,身体微微颤抖,可见拼尽全力,抑制他这一刻激动的心情,好一会儿,才喝道:“小意,别打了,你接着说。”   “我看他逼死了夫人,一定不会放过我,所以就装作失足,掉下了湖。我以前在乡下,水性最好,可我故意装成不会划水,扑腾几下,沉了下去。他以为我死了,就没有追下来。事实上,我偷偷潜水到了岸上。我怕得厉害,不敢回画舫,想要报官,又知道谢家势力大,所以就悄悄一个人回了家,躲在柴房里,不敢出来。直到公子回府之后,我才找了个机会,乘着没别的人,把事情全告诉了公子。公子就让我藏了起来,还连夜去找了一个新死的女人尸体,换了我的衣服,用水浸得尸体发胀,认不出真容来,才偷偷放进河里让官府打捞。公子说,是要让谢醒思自以为安全,松懈下来,才可以找机会报仇雪恨。”   “你撒谎,你撒谎,你冤枉我哥哥。”谢瑶晶拚命地叫着:“哥,你快说啊!你快说是她冤枉你的,对不对。”   谢醒思只是缩成一团,抱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没有冤枉他,我说的全是实话。”小意大声说。   萧遥冷冷道:“好,既是我的丫头冤枉他,那他自己的人,总不会冤枉他吧!”他猛地提高声音,喝道:“还不出来!”   “萧公子。”随着一声应,一个浓眉大眼,看起来非常憨厚壮实的青年,走进了厅堂。正是当日在烟雨楼中,被谢醒思收揽的李大牛。   萧遥冷冷道:“麻烦你给大家讲一讲,十一月十三日晚上,你陪着谢醒思去了哪里。”   “是,那天本来我们都在明月居的,后来谢公子听了萧公子说萧夫人在月影湖中与众才子聚会的事之后,谢公子就告辞了。当时谢公子的随从是袁老师、赵老师,还有我。袁老师、赵老师都想在日月堂留下来竞争,所以只有我跟着公子回去了。”   李大牛眉目诚恳,声音平稳,整个人都透着“老实巴交”四个字,他说的话,让人无法不相信。   “公子回去后,翻箱倒柜,找了很久,找出一幅画,也不管天色晚了,也不理没吃晚饭,就又出门了。公子自己撑了一叶谢家的小舟,去了月影湖,只有我一个人跟着。当时已经是下半夜,一路上没有人,湖上也看不到什么游客,一些游乐的画舫,虽然有灯光,但船上也没有人走动,根本没有人看得到我们。公子到了萧夫人的画舫下,说是有名画要请夫人辨别真伪,后来萧夫人就请他上画舫。公子不让我跟上去,所以我就撑着舟离开了。我在靠岸的地方,等了一个时辰,看到画舫上好像有什么人掉下去,半天没浮起来。我不会游水,也不敢下水,只能看着。后来没过多久,公子就出来了,他衣服不整齐,头发也乱了,脸色也非常难看。他什么也不说,只让我跟着他立刻回去,还把那舟给烧了,又给了我一笔钱,要我答应他,不许告诉任何人晚上发生的事。我一直觉得不安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萧公子来找我打听,我就把什么事都告诉他了。”   谢醒思仍然颤抖着反反覆覆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谢瑶晶呆呆而立,连哭都忘了哭,眼泪无声地滑过美丽的脸庞。   谢远之看着孙儿、孙女,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萧遥冷冷道:“还有谁不信,还有谁需要别的证据。”   没有人说话。   只有萧遥愤怒的狂笑声,在厅中回荡:“你们也不能不承认对不对?谢醒思就是这么一个风流好色的性子。他是有钱公子,他是被当成珍宝,在手心里捧大的,凡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之物。以前在青楼中无往不利,就真以为,天下的美人,都要倾倒在他的财势之下。以前也不是没有出过丑事,和徐夫人的醉酒,同孙夫人暗传的诗帕,这些事,虽说是被谢家的财势压下去,但济州谁不知道?谢远之,你这样精明一个人,为什么就是不会教自己的孙子。”   谢远之惨然道:“是我误了他,是谢家的财势误了他。”   如果没有谢家的财势,谢醒思就算真是风流好色的性子,多碰几次壁,也不敢胡闹了。如果不是谢远之痛失爱子,从此把孙儿、孙女呵疼入骨,又怎么会让他犯下如此大错。   “他对芸娘素有不轨之心,我只道芸娘是世间奇女子,人间男儿倾慕于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所以从不放在心间。可是,他却做出了这等行径。”萧遥冷冷一笑,看向容若:“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苏意娘送给你吗?我看,是他对你夫人早已有意,又见你们夫妻情深,所以故意送你一个美人,离间你们夫妻之情,他好有可乘之机。”   他瞪向谢醒思,厉声喝:“是不是?”   谢醒思打了个哆嗦,竟然没有反驳,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容若听得也不由皱起眉头,心中涌起深深的不快,看向谢醒思的目光,也大见愤怒。   萧遥冷然道:“为什么,自从芸娘死之后,谢家公子就再也不在人前露面?为什么这么短的日子里,你瘦成了这样,可是芸娘死而不甘,日日在你梦中索魂?”   他看向谢远之:“为什么你明知我心中只有芸娘一人,却任凭你的孙女整日在我身旁出入,毫不在意男女之防?是不是你在知道真相之后,对我有愧,要赔我一个妻子,顺便让你的孙女用柔情缚我之心,将来就算我知道真相,也不忍下手报仇。”   谢远之长叹道:“我错了,你这仇,报得果然狠辣。”   “不错,为了这番报仇,我暗中筹划了多久。芸娘死了,我怎么甘心只把他一个谢醒思送官处斩就算了断。我要你谢家,从此一败涂地,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把至亲之人,累至绝境的,我要亲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给剐下来。”   萧遥哪里还有半点风流才子的风度,神情狰狞如鬼,每一个字,都似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地上的谢醒思忽地大叫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喝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美丽,我只是想要……我不是故意的……”   他大叫着,痛哭失声。   谢远之废然长叹。   谢瑶晶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到现在为止,她仅有的微薄希望还是被毁了个一干二净。她至亲的兄长,害死了她最爱之人的妻子,叫她这么一个一生顺遂,处处被人宠爱呵护的女儿家,情何以堪。   萧遥冷冷道:“既然他自己都承认了,那就怪不得我了。” 第五章 倾家救孙   萧遥大步向谢醒思走去,一抹流转的寒光,出现在他的掌中。   谢远之情不自禁,奔向唯一的孙儿。可惜一名随萧遥来的仆人微微一闪,已掠到他的面前,伸手一拦。   只看他的身手,已知不是凡俗之辈。容若知道,看来,跟萧遥进来的这些仆人,全都是近日以来,萧遥刻意结交的江湖豪士。   自然,谢府之内,不是完全没有忠心誓死的家将,只是萧遥目光凌厉,比之百战勇将还要可怕,往厅外一些做势要冲进来的人身上一扫,大喝道:“我是当今大楚国的皇子,纵被金册除名,亦是凤子龙孙。我的爱妻被此人欺凌而死,我要报杀妻之仇,你们哪一个不怕律法条条,哪一个不介意九族同诛,全给我上来吧!”   这一句话,威慑力是惊人的。   毕竟谢醒思的所作所为,颇为令人不齿,就算别人要报仇雪恨,也实在情有可原,再加上萧遥的身份,更加让人不敢轻慢,一时竟无人敢于阻拦他。   萧遥走到谢醒思面前,冷森森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痛快而去的。凌迟碎剐,足足三千刀,一刀都不会少。”   他一刀挥起,那一抹流光,冷得震人心魂。   一直强自苦撑的谢远之,终是忍耐不住,大喊一声:“醒思!”苍老的声音里,无限痛楚。   谢瑶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一挣,竟然挣脱了那大个仆人的手,猛然扑了过去:“不要啊!”   但是,容若比谁都更快一步,一掠而到萧遥身边,一手抓住他持匕首的手腕,眼中尽是沉痛之意:“你不要这样。”   萧遥带进厅来的高手不少,任何人阻碍萧遥,他们都会动手,但容若一来轻功绝佳,只要他一动,别人就跟不上。二来,他的身份也高,既有可能是京城高官,又是日月堂现今的主人,别的人要想对他动手,还真得三思而行。   所以,容若可以轻松地抢先一步拦住萧遥。   萧遥挣了一挣,挣不开容若的手,面现怒色:“你放开。”   “我不放。我知道你心中难过,我知道你仇深似海,可是,这样的报复,你心中就真的快乐了吗?”   “我不会快乐,芸娘已死,我这一生都再也不会快乐。可是杀了他,让他受尽痛楚而死,至少可以让我的心,不再每天痛得那么厉害。你不是也说要为芸娘报仇吗,为什么还要阻止我?”   “我也想为芸娘报仇,可是,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既然证据确实,既然他已经认罪,为什么不交由官方,按律定罪。为什么你不但要将他千刀万剐,还要累及整个谢家?”   “为什么?国法之中也有九族同诛,一家连坐的刑法,他杀我爱侣,害我今生生不如死,我为什么要让他死得那么痛快。我这么长时间的奔走和隐忍,我放弃了所有的原则,愿做任何卑鄙的交易,就是为了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不尽情复仇,为什么不让所有姓谢的人,生不如死。”   “可是,你这样做,害得不止是谢家,还有整个济州的百姓。济州的混乱如果波及到外郡,更会让南方诸郡不战自败,家国天下,万千生灵,你于心何忍。”   萧遥尖声大笑起来:“什么家国天下,没有了芸娘,我还要这家国天下做什么?芸娘死了,天下人的死活,哪里与我还有什么相干。”   他眼中满是血丝,脸上神色悲怆莫名,长笑之声,震动人心。   容若脸露不忍之色,最终还是咬牙大声道:“无论如何,我会阻止你的。”   “阻止我,你如何阻止我。”萧遥冷笑起来:“容公子,你纵然富可敌国,难道能带着无数银子满世界走?现在你身上那一张又一张的大额银票,对百姓来说,连废纸都不如。你日月堂拿出来的银子,撑不过今天,只要钱庄兑不出银子,官府就压制不了百姓,到时,全济州的百姓一起疯狂把谢家产业抢掠一空,至于什么后果……”   他笑声越发疯狂起来:“等我剐了他,我就自尽,给济州,给楚国谢罪好了。”   “你别这样。”容若心中又痛又伤,大声呼喊。   萧遥冷笑一声:“你一定要阻止我是吗?”   “是。”声音未落,容若只觉左手一沉,一件冰冷的东西塞了过来,低头一看,却是一把锋利的短剑。   “你有两条路,要么让我报仇,要么一剑杀了我。”萧遥近似疯狂地说。   容若手一颤,还不及有所动作,萧遥已是一探手,强拉住他的左手,对着自己的胸膛扎过去。   容若吓了一跳,猛力一挣,甩开萧遥的手,同一时间,不自觉也松开了抓住萧遥的手。   萧遥的右手一得自由,毫不停顿地对着谢醒思挥下去。   容若待要再拦,已是来不及了。   不过,这个时候,谢瑶晶早已扑到了谢醒思身前,一见萧遥的匕首挥下来,想也不想,挺身拦过去。   萧遥匕首全力刺出,眼睛都是一片赤红,就算是千军万马来拦,也是不会收回的。可是谢瑶晶美丽的脸庞上全是泪水,毫不犹豫,用胸膛对着匕首迎过去。   容若发出一声惊呼,谢远之也痛叫失声:“瑶晶!”   萧遥的匕首微微一颤,刺到谢瑶晶胸前时,猛然收力,没有再扎下去,却把谢瑶晶胸前的衣襟完全划破,露出雪也似的肌肤。   谢瑶晶顾不得羞涩,猛地张臂抱住萧遥:“萧大哥,你饶了我哥哥吧!求求你。”   萧遥怒极恨极,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用力要扯开她:“走开,不然我杀了你。”   谢瑶晶放声痛哭,她的泪水,湿透了萧遥的衣襟:“萧大哥,你杀了我吧!只要杀了我能让你舒服一些,你就杀了我吧!我只求你能放了我哥哥。”   容若见萧遥被缠住,即刻道:“谢醒思身犯律法,快把他押去见官。”   肖莺儿应声上前,扯了谢醒思就往外去。   萧遥一时拉不开谢瑶晶,气得提起匕首要往下扎,手挥到半空,却又停住,大吼:“你们还不拦住他!”   容若一个箭步,拦到厅门口,目光凛然一扫:“各位谁想和日月堂做死敌,尽可上来。”   见众人神色略动,他这才又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逼人太甚,我不会放他,只要他犯了法,只要他真的害死了人,律法就饶不了他,让他死于法场,总好过在这里私刑碎剐,也并没有对不起已逝的萧夫人。”   几句话之间,肖莺儿已是押着谢醒思,远远出去了,谢家的护院武师,谁也没有动手拦,至于外面,固然有萧遥安排的人马,但日月堂接应的高手也早就到了,断然吃不了亏。   萧遥眼睁睁看着谢醒思远去,目眦欲裂,手上力量忽地加大,终于把谢瑶晶推了开去,想要追出去时,谢瑶晶勉力从地上撑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脚,不肯放松。   谢远之忽地大声道:“萧公子,我并不想为醒思求命,只是你就让他承国法而死吧!我愿以谢家全部产业,为他赎罪。”   萧遥还待要挣,谢瑶晶大声哭号,死也不肯放手。   萧遥手里的匕首,几次三番要刺下去,却终没有真的下手。   谢瑶晶怯生生抬起脸,望着他,满脸都是泪痕,小声说:“萧大哥。”   她正值青春年华,又是天生丽质,纵然泪眼模糊,也不觉狼狈,更堪人怜。   这有着水一般青春的少女,曾用那样清澈充满幻梦向往的眸子凝视他;曾那样真心真意,为他祝福,盼他快活;曾同样感同身受,为他痛楚,为他难过。   他伤心欲绝时,她日日跟随;他痛得无泪可流,她的泪却为他流尽。   这明珠般呵在手心长大的小姐,为他亲调羹汤,为他嘘寒问暖,一声又一声的萧大哥,每一声叫,都用尽了全部的心意。   要怎样铁石的心肠,才能对这露珠儿般美丽的脸,扎下断心绝情的一刀。   萧遥的手悬在半空中,牙齿却咬得咯咯直响,整个人都因为过份激动的情绪,而不断地颤抖着。   容若在一旁看得心绪起伏不定,眼神不断变幻,最终低叹一声,走上前,一把抓着萧遥的手。   萧遥的手冰凉一片,像石头一样冷,容若一根根扳开他的指头,才把匕首拿了下来。   谢远之脸上的紧张之色,终于慢慢褪去,苍老的容颜现出一个似凄凉又似安心的笑容,对着萧遥深施一礼:“多谢公子手下容情,我这就写下财产让渡之书,谢家产业,就此交与公子,任公子处置就是。”   他甚至不叫人传笔墨过来,直接用力撕下一片袍袖,一口咬在自己的手指上,就着鲜血,在衣襟上写字。   谢瑶晶发出一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她年迈的爷爷,却让容若一把拉住。   容若向这个迭受打击的天真少女摇了摇头,凝眸望向谢远之,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敬意。   这个几十年立在风口浪尖,经历过无数商场争战的老人,在家产被夺,爱孙入狱的这一刻,仍然把腰挺得笔直,用他自己的血,写下将所有财产转让的文书。   天气冷,手指上的血很容易就干了,他居然想也不想,抬起来又是狠命一咬,然后滴着鲜血,继续写下去。鲜血点点滴滴,染红他花白的胡须、昂贵的衣袍,那一幅血书完成时,字字鲜红,更是触人眼目。   写罢之后,谢远之信手抛向萧遥。   萧遥似是纯属自然反应地接下来,脸上却也不见喜色。   谢远之长笑一声:“从此我谢家产业尽归萧公子安置,萧公子要砸要烧,悉听尊便。这处房产,也是萧公子的,公子若是要把我们祖孙赶出去,我们即刻就走。”   萧遥怔了一怔,呆呆低头,望着手上的血书,眼神皆是萧索之意,倒不见得意之容。   容若却按捺不住,大声道:“萧公子,你大仇已报,谢醒思伏法之日就在眼前,谢家的百万家产也都落入你手,现在,外头的百姓围攻的钱庄是你的,不是谢老爷的,再让局势扩大下去,不能对谢家有任何新的打击,你就看在济州百姓无辜的份上,救他们一救吧!”   萧遥抬起头,神色黯淡,看着他:“在你眼中,我已是十恶不赦之人了吧?”   容若神情一阵悲苦,却不说话。   萧遥抬手,对其他人行了一礼:“多谢各位一心助我复仇雪恨,而今我心愿已了,谢家偌大财富,于我并无意义。还请各位念及百姓无辜,同心并力,化解这次的混乱,事后我会用谢家的产业来赔偿诸位的损失。”   众人早就个个喜形于色,人人满口答应。   “萧公子放心,这事交给我们了。”   “我们也是济州百姓,济州的平静,我等责无旁贷。”   “放心,我们各家联手,一同周转现银,天大的风波也能平定下来。”   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拍着胸脯的样子,容若有作呕的感觉,但此时此刻,却也不能对他们发作。如今济州的混乱,还指望这些人的银子来平息呢!   在场的可算是济州城最有钱的几个人了,而且他们事先有准备,暗中早藏了大量现银,就待取用。事后,以谢家庞大的产业折现补偿,等于是让他们以极低的价格,瓜分了谢家。   可是,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看萧遥心伤欲死的样子,竟让人也觉不忍责难这个情碎魂断,只一心复仇的男子。   容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回,这才走向谢远之:“谢老,这里既不能住了,如不嫌弃,可愿往逸园一行。逸园是当日谢老卖给我的住宅,我早想请谢老去做几天客了。”   谢远之遭受如此打击,犹能微笑着对容若点点头:“如此多谢容公子。”   萧遥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声音渺然如游魂:“你们不必走,我……”   他眼神有些黯淡地看看谢家祖孙,摇摇头,脸上神色颇有些万念俱灰,径自往外走去。   谢远之冷冷道:“萧公子不是要夺尽谢家一切财产,逼谢家至绝境吗?”   “你的财产我已夺得,仇也报了,可是,我也并不快活。这所宅子还是你的,我不会赶你出去。”萧遥的声音,随着冬天的风,消散于空中,他的人影,也穿过重重门户,渐渐远去。   容若站在厅前,好几次想要呼唤他,却最终没有出声。   其他人也纷纷告辞,容若知他们是要调动银两去应急,以便平定骚乱,所以也一声不吭,由着他们去了。   等闲杂人都去净了,容若召来几个谢府中的下人,叮咛他们好生照料这一对受尽打击的祖孙,又细细安慰了谢远之和谢瑶晶几句,这才带着不忍的心情离开了。   刚进谢府时,谢家大宅里里外外,仆佣无数,护卫无数,不到一个时辰,竟都风散而去。知道谢家财产尽去,还肯念着旧情,留下效力的,竟不超过二十人。   容若看着往日车水马龙,而今空空寂寂的谢府大门,心头一阵惨然,轻声吩咐:“莺儿,传我的话,派人好好保护谢府全家,多多照看他们祖孙。”   “是。”   容若轻叹一声:“对了,我让你把意娘他们接出逸园,你作好了吗?”   “我刚要下令,公子就要赶到街上来看钱庄的风波。我怕公子有事,所以紧跟在公子身旁,刚才又一力去办调动人马和银两的事,一直没来得及派人去接苏姑娘他们,我现在就去传令。”   “不,不用了,我亲自去吧!”容若抬头,看了看暗沉沉预示着寒冬风雪来临的天色:“就算再长的密谈也该谈完了,这个时候,我那三哥,也该回家了吧!” 第六章 兄弟之间   自济州面临兵戈之灾的消息传开后,逸园上下都没了主心骨。虽然容若一日三次地派人传信过来,要大家放轻松,不要担心,可是没有主人的逸园里,除萧远外,几乎所有人都惶然无措。   因此,容若才把逸园的大门敲开,看门的阿水、阿禄就激动无比地跳出来,大声喊着:“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容若回来的消息,转眼就传遍整个逸园。   容若还没有走完半个花园,府里的人已经全迎了过来。   凝香、侍月高兴无比,迎面就过来行礼:“公子。”   容若笑嘻嘻一左一右把人扶住:“说过多少次了,这种无聊的礼全都给我废了,为什么总要再犯。”   他嘴里和二女说笑,身边围着一帮仆佣,但眼睛却情不自禁,看向前方,那个无限美好的身影。   苏意娘和大家一起,喜极冲出来,却又急急止步,没有像别人那样扑向容若,只是隔着十几步,静静看着他,眼神温柔,唇边含笑。   容若身旁有十几个人抢着喊公子,容若无意识地应着,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望着苏意娘发呆。   直到一声冷笑打破了所有热情的欢迎声:“笨蛋,你想站在这里发呆到什么时候。”   容若翻个白眼,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别扭小孩苏良了。   很凶但完全没有威慑力地瞪了苏良一眼之后,容若走向苏意娘。   凝香、侍月很聪明地悄悄打手势,令七嘴八舌的下人们闭紧嘴巴,往后退开。   容若站在苏意娘面前,半天说不出话。   苏意娘也不急不恼,更不催他,只用一双秋水也似的明眸,静静地望着他。   容若抬手抓抓头,这才干笑一声:“我来接你们。”   “接我们?”苏意娘轻柔地重复。   “是,现在济州有些乱,我不放心你们再住在这,还是接去明月居,和我在一起,大家有个照应得好。”容若的声音很小,就像不知为什么事而心虚一般。   苏意娘轻轻垂下头,半晌才说出一个字:“好。”   凝香与侍月早就笑了起来。   “太好了,公子,我们终于可以和你住到一起去了。”   “又可以侍奉公子了。”   “还有性德师父也在呢!有他在,什么战乱纷争也不用怕啊!”   容若向四周张望一会儿,这才问:“三哥有没有回来?”   “有,刚回来不久。”   “他现在在哪?”   “他回来之后一直在后花园池塘那边坐着,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你们先去收拾东西,记得要把我的小精灵、乖乖、杀手全带上。我先去见见他。”   已是寒冬,风雪将至,池中连游鱼都看不到,纵是残荷,也只余深根,别样凄凉。   萧远抱着小狗小叮当,坐在池塘边,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小狗,眼神毫无焦点地望着前方,慢慢地垂下抚狗的手,渐渐放入池水中。   这么冷的冬天,这样彻骨的凉。他的手颤了一颤,却没有第一时间从水里抽手出来。可是另一只手却捉住他的胳膊,在他本能地想要抬手反击之前,把他的手提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你干什么,冻了手是闹着玩的事吗?”容若瞪着他:“你这个只会享受,却不懂照料自己的家伙。”   萧远懒得理他,随手在身上擦干手上的水迹,抚摸着小叮当,自去看天看地,看云看水,就是不看他容若。   不止他,连小叮当都懒洋洋缩在新主人怀里,对旧主人不屑一顾。   容若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一伸手,拎着小叮当的耳朵,把它从萧远怀里扯了出来。小叮当汪汪叫着在半空中踢腿挥爪,可惜就是碰不到容若一根寒毛。   “你干什么?”萧远一挑眉,伸手就要来夺。   要比弓马刀兵,容若不如萧远,小巧腾挪的功夫,却不是萧远可以比的。   他轻轻松松连闪过萧远好几招催逼,一个翻身坐到假山上,左腿搁在右腿上,好整以暇地说:“想要抢回去,过来啊!”   萧远终究不是无谋之人,刚才冲动只是一时,几招失手已经先冷静下来,复又坐下,漠然道:“这本来就是你的狗,要杀要剐也是你的事,我抢来做什么?”   容若见他这么快又恢复成无心无情的恶王爷形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为什么我这么倒霉,碰上的人全是属鸭子的,一个比一个嘴硬。”   他说着就放了手。饱受惊吓的小叮当连报仇都不敢,立刻从假山上纵跃如飞地跳下去,飞奔向萧远,绕着萧远的脚打转,一边转,一边摇着尾巴汪汪叫,一副吃了亏之后找主人撒娇的样子。   萧远却只冷冷瞪着容若,没有理小叮当。   小叮当见以前必会把自己抱起来的主人,这次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沮丧,居然自力更生,直接一跳跳到萧远膝盖上,就这样舒服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一动也不动了。   容若看得会心而笑,这笑容刺目得让萧远一阵不舒服,想把小叮当也拎起来扔开,手抬起来,却又轻轻垂下去了。   容若为他这难得的温柔而心中一软,不忍再和他这样斗法下去,从假山上站起来:“我是来接大家一起去明月居住的,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有什么要收拾。”   “不必了,把你自己的人接去好了,我在这里很好,没必要跟你们去。”萧远冷漠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   “一个人住着,有什么好,以前还可以说招姑娘来陪酒时方便,现在满济州没人敢陪你风流胡闹,你还孤零零待着干什么?”容若摸摸鼻子,不以为然地说。   “这里的下人很多,什么孤零零。”   “下人多有什么用。”容若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弯腰让眼睛死盯着萧远的脸:“他们会像我常常和你吵架吗?他们会像苏良常给你脸色吗?他们能在一起和你说说笑笑吗?”   萧远有一种想要抬手一巴掌,把和自己只隔一寸,故作严肃的脸,打个稀烂的冲动:“哪个要和你们说笑,你以为我很愿意和你吵架吗?如果不是你用卑鄙手段,逼我陪你出来,我还在京城,陪着我大哥和母亲。”   “兄弟之间,有点儿分歧,吵吵架有什么不好。男人的感情,不是打出来的吗?”容若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冷眼,笑嘻嘻坐在他身边:“我们说笑时,你总是在一边虎着脸,到底是看我们不顺眼,还是想加入我们却不好意思啊!”   萧远悄悄伸手,握住袖子里的一把匕首,微微闭上眼,深呼吸,提醒自己,镇定,镇定,千万别发火,可手还是有恨不得拔出匕首往前扎的冲动。   容若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可能到来的危机:“三哥,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废话。”萧远的声音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容若眼神明亮地看着他:“真的讨厌我吗?就算我以前有许多不好的地方,但现在,也改进了很多。而且,在一起这么久,总有点感情嘛,你真的从头讨厌我到尾,就没有一点喜欢过我,就没有哪一次,因为觉得我是你弟弟,而感到高兴吗?”   萧远冷笑一声,满含讥嘲地道:“你要我怎样喜欢你?喜欢你夺走我大哥这长子应有的皇位;喜欢你害得我们兄弟母子,多年来忍气吞声,战战兢兢;喜欢你逼得我们骨肉分离,天涯难聚;喜欢你在我面前炫耀你们主主仆仆,个个情比金坚?”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讥讽之意更浓,眼神,一次比一次凌厉无情。   容若却也不恼,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轻声说:“三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很生你的气,觉得你是个标准的坏人。后来仔细想想,我们身为兄弟,血脉相连,可是彼此的了解少得可怜,彼此相处的时间,比陌生人还不如,我又怎么能轻易定你的褒贬对错。如果我说你是坏人,那么,我这个所有人眼中的残暴皇爷又算是什么呢?后来,纳兰玉对我说起许多你的事,我其实是喜欢你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向皇叔要求带你出来,就是希望,你不在京城里,别的对你不满的官员、你以前结下的仇人,就不能对你发难,也让皇叔顾忌着在外头的你,而不致加害大哥……”   萧远发出一声冷笑。   容若笑了笑:“你当然不必信我。不过,我真的挺喜欢你的,虽然你常常气得我半死,虽然你风流无行,爱调戏美人,又四处惹祸,不过,我还是喜欢你这真小人的样子。不过,完完全全做个恶人,有的时候,也会累吧!累的时候,总会想有个伴在身边,说说笑笑,有双手在身旁,可以握一握,有的时候,不用一直演戏吧!”   萧远终于忍无可忍,闪电般拔出匕首,架到容若脖子上,眼中全是森然杀气:“现在演戏的人是你吧!好一副大仁大义的样子。”   容若对于脖子上的森寒,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依旧道:“每一次你生气的时候,我总想,你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生气。人活着,就连真正的情绪都不敢透露,每时每刻都要做出假象,累不累呢?每一次我和别人在一起,开心地笑时,常会看到你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很不好看。我就会想,你是因为讨厌我,而不愿意看到我开心,还是因为觉得不能过来和我一起开心,而难过呢……”   萧远咬牙如磨:“够了,你真以为我手里的匕首割不断你的脖子吗?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容若笑了起来:“你敢,你当然敢。可是,你更加深爱你的母亲、兄长和姐姐,你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敢让他们遇上任何危险,别说你现在未必还像以前那么讨厌我,就算你真的恨我入骨,也不会冒着连累他们的危险来杀我的。”   萧远额前青筋迸起,猛然收手,把匕首狠狠插进土中。   容若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跟我一起走吧!我们是兄弟,就算现在还不是,也许在不久以后,你会愿意真的做我的三哥。”   萧远脸上慢慢露出讥诮的笑意:“真是个大慈大悲的好人啊!对我这种无恶不作的家伙也这样仁慈。”   容若眼神深深望着他:“无恶不作吗?是的,你的确做了许多恶事、坏事,如果要以律法来定罪,也该死个七八次了吧!只是,我总不相信,一个知道孝顺母亲、友爱兄长,一个肯担尽一身恶名,来为亲人苦苦谋划的人,会是个真的坏人。而且……”   容若指指小叮当,面带微笑:“一个可以这样亲近小狗的人,本性总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萧远闷哼一声,忽地一伸手,把小叮当从膝盖上推了下去。   不明所以的小叮当,围着萧远转了几圈,还要往萧远身上跳,被萧远三番两次挡了下去,委屈得汪汪直叫。   容若摇头叹气:“你就算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定要拿小叮当撒气。你真的不愿和我一起住,就算了,以后我也不会勉强你了。如果实在不喜欢我,就找你喜欢的人吧!可以在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说一些真心话的人。不要让自己太累太辛苦,也不要错过了真正值得的人。”   萧远看也不再看他一眼,目光遥遥望向远方。   容若也不以为意地笑笑,站起来,拂了拂衣上的灰尘:“我走了。”   他走出几步,却又回头:“三哥。”   萧远不动,不理,不应声。   容若只轻轻道:“保重……还有,善待柳姑娘,善待你自己。”   萧远仍然不回头,可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却在告诉他,那个让他恨了将近十年,视做眼中钉,此生大仇的男人,那个刚才一声声唤他三哥,那个语气里真诚得听不出一丝虚伪,真诚到让人感到害怕的少年,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男子,终于渐渐离开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却似乎仍在寒风中盘旋,耳畔中响起。   “善待柳姑娘,善待你自己。”   他唇角再次扬起一抹极度讥诮的笑意,满手血腥,一身罪孽,这样的自己,可值得善待?只是……那个任性、白痴、骄傲、粗野的女人,却……   没能说服萧远,容若终还是带着苏意娘、凝香、侍月,还有苏良,回了明月居。   一进大门,容若就让肖莺儿派人去为他们放置行李,安排住处,容若自己带着他们直入内室,去见多日未见的性德。   听说大家来了,赵仪一早就跑了出来,扯了苏良到一边说说笑笑,炫耀这段日子贴身服侍性德,整日整夜在他身边,听他讲了多少高明的武学知识,听得苏良满脸羡慕。两个大男孩高高兴兴,按着剑跑到外头练武场比武切磋,交流经验去了。   性德本来在卧床休息,听说他们来了,也起床出来。才刚走出门口,凝香、侍月已是迎了上来。   “师父,你身子不适,怎么还要起来走动。”   “快回去休息吧!”   虽然性德教凝香、侍月武功的时间非常短,二人在武道上也没有太大的成就,但古人最重师道,两个丫头又素来服侍人习惯了,早就听说近日性德身体不适,一见性德出来,又看他脸色苍白,二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其实性德身体好了许多,根本用不着扶持。若是别的绝世高手,也断不会容许自己软弱到非让小丫头扶才站得稳。不过性德本身对于什么尊严啊!骄傲啊!种种情绪都没有概念,人家要扶,他也不推开,只是看看容若。   容若也凝视他,回以一个微笑。   性德点点头,这才望向站在容若身旁的苏意娘,淡淡打声招呼:“苏姑娘。”   苏意娘对他也不敢怠慢,盈盈施礼:“萧公子。”   容若在一边笑说:“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了。苏姑娘,可要先看看莺儿为你安排的房间合不合适,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苏意娘温顺地点点头,凝望容若的眼神全是信赖,直似要将一生一心,尽交于他手,从此任他安置,绝无二心。   容若亦对她呵若珍宝,握着她的手,亲自送她去住处。   这里凝香、侍月却不急着去自己的房间,围在性德身边,叽叽喳喳说了一堆离别之情,又忙着问他,哪里身体不好,是受伤还是生病,有没有好好休息,赵仪有无尽到看护的责任,平时都吃什么补身子等等等,竟是没完没了。   性德只淡淡地一一回答,他向来是冷淡的性子,旁人就是火一般的热情,于他也不过云淡风轻。只是,若是以前,两个丫鬟这般围着他问,他不理不睬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现在,纵然问的都是并没有任何建设性的问题,他也没有任何焦躁的一一回答。   等容若一个人回来房里时,性德已经被凝香硬按到床上,足有三层的被子严严实实盖在他的身上,而侍月,从床不够舒服、茶不够名贵、房子不够挡风,一直批评到赵仪粗手笨脚,肯定没法子真的好好照料性德。   言下之意,幸好容若把她们带回来了,否则性德危险之至,极有可能一病不起,就此被粗心大意的容若、赵仪主仆毁掉这么一个绝世美男子。   亏得性德还能安静地听着,容若已觉头皮发麻,干笑两声:“行了行了,你们还不快去看你们的房间,莺儿替你们忙了一场,也得给些面子才是。”   凝香和侍月相视一眼,娇笑着退了出去。   容若站在门外看了看,这才把门关上。   “不要紧,我的耳目灵敏度并没有受影响,没有人可以瞒过我的耳朵,在外偷听。”   听到身后平静的声音,容若这才安下心来,回头看向他:“如何?”   性德回答得很简单:“不出你所料。”   容若神色微微一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应该难过,还是应该松口气,至少我不必对她太愧疚了。”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我给不了你建议。”性德顿了一顿,才问:“谢家钱庄被挤提的事,怎么样了?”   现在的性德已经肯主动提出问题,而不是再被动地等别人说话了。   容若心中有说不出的欣慰,把今日一连串的不快郁闷也冲淡了。   他坐下来,从头开始,把自己亲见的整桩事叙述一遍。   性德一直静静地听,等容若全说完了,才淡淡道:“现在各方面的银两都已运到,局面基本稳定下来了?”   “是的。”   “那么,你还打算要做什么吗?”   “今晚,我去见他。”   “你确定?”性德从床上撑起身来。   容若深吸一口气:“我确定。”   他闭了闭眼,然后道:“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在没做努力的时候就放手,我珍惜每一份感情,我不会对人性绝望,我也不能看着我所熟悉的人,在我袖手的时候,走向无可挽回的绝路。”   性德眼神清明:“既然你决定了,我不拦你,多带几个高手,以防万一。”   “不,我不能带人,事关机密太大,知道的人不宜多,真带多了人,只怕反逼得他动手了。”容若叹口气:“我一个人倒不要紧,以我的身份而言,此时此刻的乱局中,活着的楚国皇帝比死了的,有价值多了。要杀我的话,以前有的是机会,既然以前他舍不得动手,今晚想必也不会动手。”   性德沉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容若也一直凝视他,眼神里满是坚持。   终于,性德静静地闭上眼,重又躺下去:“你去吧!” 第七章 正式摊牌   夜很深,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寒冷的风,像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冻结掉一样。   谢瑶晶颤抖着从谢家的后门溜了出去。   一天的惊变,已经把这个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少女折磨得明显憔悴下来。   这个往日里整天往外跑的少女也飞快地成熟起来,一整天都陪着她的爷爷,细心的安慰,小心的照料,一直守在谢远之床前,直到爷爷沉沉入睡,她才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又悄悄溜出府。   夜正深深,满城寂寂,她不胜风寒地缩起身子,小心地把身体隐藏在黑暗中,避过城中各处街道来回巡逻的官兵,向那个她最熟悉的地方前进。   那扇她无数次踏入的大门,那里有一个牵着她少女心思的男人。   心里隐隐地痛,眼中涩涩地酸。   萧大哥,对不起,我谢家害你心伤至此,无论你如何报复,我都不能怨怪于你。   爷爷说过,既然哥哥没有被你立刻杀死,既然他人已被送进官府。以他在济州多年的经营,就算财产被夺,暗中,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家产与人脉,总有法子可以把哥哥悄悄救出来,送出济州。   他是我哥哥,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我也不能眼看着他去死。可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你一定会更加痛苦愤恨。   萧大哥,要怎么样才可以补偿你,我要为你做什么,才可以让你不要那么痛。   芸娘姐姐死了,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命,都可以给你,可是,能不能补得了你那缺了一角的心,能不能让你忘掉仇恨和伤痛。   萧大哥,我该怎么做?   她悄悄跃上高墙,找到自己的目标,看到那寒夜里,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明,忍不住飞扑而去。   她没有看到黑暗中,不止有一双幽深的眼,在紧盯着她的动作,她也没有看到,在花园深处,花丛之中,一道惊锐的寒光闪动,向她背后劈来。   她也同样不曾发觉,有一道轻盈的身影,在电光石火间跃出,无巧不巧挡在她身后,寒光在半空中凝窒,然后徐徐消逝。   她只是向着花园后方,那座无比熟悉的小楼走去。看着楼间隐约烛光,便再也顾不得其他。   她并不知道,那身影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旁,当她前进时,那暗夜中无人可以察觉的影子,或是悄悄掷出石子,或是轻轻弹出一缕指风,或是以内劲牵得花摇叶动,无比准确地找出暗中埋伏防护的所有暗桩,在瞬息之间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使谢瑶晶可以一路畅通无阻。   走到后园,小楼之下,再轻轻跃上二楼,悄悄来到那深夜犹燃一点烛的房间外,谢瑶晶伸手想敲门,却又觉万般情怯,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收回来,再伸出去,只一犹豫间,忽然听到了房中传来的声音。   “二哥,够了,别再继续下去了,放了谢家,放了谢瑶晶,也放过你自己吧!”   谢瑶晶一怔,二哥,这是在叫谁,好熟的声音,这人是谁?   “你半夜三更来找我,就为了说这样的话?我不是还没把谢家逼到绝路吗?我不是没有立杀谢醒思吗?我不是没有碰谢瑶晶一根毛发吗?”   萧遥的声音,冷漠得让谢瑶晶感觉到心中的抽痛。   房间里的容若低声叹息:“二哥,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瞒我,你就真以为,我蠢到这种地步吗?白天你的戏演得那么好,活脱脱是个爱妻被害,伤心欲绝,一心复仇,手段用尽,却又最终不能完全狠心,只能自伤自叹,了无生趣的痴心之人。可是,还是没有瞒过我,我当时不揭穿你,怕的是惹恼你,你袖手不顾,没有人收拾这场因你而爆发的挤提风波,所以不得不装做不知道,让你先以为瞒过了天下人,这才出手把那些受你之骗的百姓,从混乱中救出来。”   萧遥眼中凌厉得不合常理的光芒一闪而逝:“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容若苦涩地笑笑:“第一,我不相信你可以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收揽住那么多江湖英雄和济州城最有钱的各方势力,达成一个联手逼死谢家的联盟。人心难测,人性难定,要联结起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势力,绝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你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件事了。第二,你若真爱嫂子,如天下人以为得那么深,你绝不可能在知道真凶后,一直隐忍到现在,你绝不可能按下那可怕的仇恨,还细细筹划着打击谢家的计划。就算真要毁谢家而后甘休,你大可利用你王子的身份,把事情闹大,或借我的力量对付谢家,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自找麻烦。第三,你若真恨得如此之深,一个谢瑶晶,一笔谢家财产,就真能够让你放弃亲手报仇的痛快吗?”   萧遥一直安坐的身形徐徐立起,黑色的身影映着烛光,慢慢在窗纸上伸长,诡异得似幽冥深处现出的鬼魅。   谢瑶晶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森森的寒意从心头不断涌起来。天地间都是黑暗,却不及窗上那黑色身影,更加阴冷。   呼号的夜风中,房里传出来的声音,也不带一丝暖气。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因为谢家的敌国财富。怀璧其罪,多少人都觊觎这样的财富,多少人意图染指,只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似你这般心机深沉,谋划周密。更因为你身为皇子,王爵富贵都可抛却,所以别人更不会怀疑你竟图霸占一个富商的产业。没有人防备你,所以你才能一计成功。”   谢瑶晶用手搂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嘴唇一阵青白,直着眼,望着那不过一步之遥,此刻感觉却仿似在另一个诡异天地的房间:“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这全都是假的,萧大哥,你快快否认。”   轻轻的笑声响在黑暗中,笑声里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正如你所说的,我身为皇子,王爵富贵都可以轻抛,又何必谋占谢家的财产?”   房中的容若低沉一叹,轻轻道:“小的时候,我常常听人讲男男女女,生死相恋的故事。有一个天天在厨房做事,每天弄得一身灰的灰姑娘,得到了王子的爱情,成为王子的王妃。也有美丽的公主,为了一个贫穷但正直的仆人,放弃她所有的财富、地位和权势。故事总是很感人的,故事的结尾总是说,王子和公主,多情的男人和女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的声音低低落落,像风轻轻拂过脸庞,像天地间一声悄然的叹息。   他语气里的伤感,让人怅然愁伤。   谢瑶晶愕然地望着窗子,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扯到这种事上。   房中的萧遥脸上神情还是木然一片,眼神深处,却忽地起了天翻地覆的激烈变化,仿似无数的惊涛骇浪,在他的眸子深处,咆哮奔腾。   “小时候听了这些故事,真是美丽又感人。觉得那些为了爱人,放弃一切的王子、公主们真是了不起。二哥,你爱听曲看戏,那些父母嫌贫,小姐重义,抛却富贵,生死相随的故事,想来也都听过不少吧!不过,故事的最后,常常是书生中状元,小姐封诰命,大团圆结局。可是,如果书生不中状元,如果他还是贫穷一生,从小在富贵丛中长大的小姐,跟他在一起,会幸福吗,能不怨吗?”   萧遥没有回答,只是双拳在袖中紧握,忽然间,觉得呼吸都成了困难的事。   房外的谢瑶晶眼睛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破碎,虽然没有听完容若下面的话,但心中却已隐隐有了预感,有什么天地间最美丽的,有什么她最向往、最珍惜的美好东西,将会悄然粉碎,化为飞灰。   “我渐渐长大了,再听那些王子与公主的故事,我就会有很多问题,那个从小只会劈柴做饭的灰姑娘,真的可以当王妃吗?在王宫里,她要是不断应对失措,让王子丢脸,让别人嘲笑,王子还可以一直爱她到永远吗?美丽的公主是真心和贫穷的仆人过一生的,可是,对于公主来说,也许贫穷,只不过是住小一点的房子,少用几个佣人,忽然间,要她自己洗衣做饭,要她自己操劳衣食,她可以坚持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她能坚持一生一世吗?所有的故事都说,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所有的故事都说,小姐和书生从此相濡以沫,恩爱异常,但是他们婚后真的可以一直不变吗?”   容若似是自语,似是叹息,眼神却一直牢牢锁住萧遥。   萧遥默默地重新坐下来,冷然的面孔,仿佛一张摔坏的面具,渐渐破裂开来。   容若看着他,眼中痛楚深深:“二哥,当日你是真心爱着二嫂的,你为她长跪太庙,你为她抛弃王爵,这都是真心的。可是,贫穷、困苦、漫长的岁月,比所有的刀光剑影、强权逼迫,更可以消磨人的感情吧!”   萧遥默默不答。房里明明没有风,烛光却摇晃不止,映得他的眉眼,明明暗暗,忽隐忽现。   容若眼神悲哀,明明是他自己在揭穿萧遥,神色之苦痛,倒像他自己在承受各种逼迫。   “也许在很久以前,你就受不了了,你要夺回本来属于你的一切财富、权势,你要恢复你万人之上的地位。可是,你不能动二嫂。因为,你的故事已传遍天下,你不爱富贵,你重情痴情,都让无数人敬重你,佩服你。这已在侧面成就了你的盛名,你如果害了二嫂,就等于毁了你最有价值的名望。所以,你依然在人前扮演风流无拘,洒脱自在,笑傲王侯的人物,可是你每一天都等待着机会。谢家的财产富可敌国,若能夺为己用,你就可以把这财富作为最好的工具,助你夺回以前的一切。但是谢家根深叶茂,又对你有过知遇之情,你更加爱惜自己的清名,不肯随便以一个强夺他人财产的恶霸形象出现在天下人面前。对付谢家,你需要一个让天下人都不能责怪你的理由,所以……”   容若咬咬牙,一字字道:“你杀了司马芸娘。”   谢瑶晶全身猛颤,脱口要发出一声惊呼。   一个冰凉的手掌忽地掩在她的嘴上,一个轻柔的怀抱,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一个温柔的声音细若游丝地响在她的耳旁:“不要说话,只悄悄听,这个时候的萧府到处是杀机,处处有高手,千万别露了行藏。”   谢瑶晶说不出话,只是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下来。什么珍贵的宝物在心间迸裂,化为碎屑。少女奉为至宝,看得比一切还重要的美丽,让所有闺中女儿羡慕的多情故事,最后的结局,竟然……   萧遥的笑声低低沉沉,带着无限肃杀冷寂,似是九幽的恶魔,在地狱深处,嗜血的咆哮。   “我杀了芸娘,这真是最大的笑话,你以为天下有什么人会相信你?”   “说出来,自然没有人相信,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到底是不是笑话。”容若并没有正义者揭露恶人阴谋的自信,反而神色悲凉:“你杀了她,你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让你攻击谢家,而天下人,却还愿意站在你这边,绝不对你清高的名声有丝毫影响。你杀了她,因为,你心中有大志,你要夺取太多的权力、太高的地位,你要让你曾受过的苦难,千百倍地得到回报。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你需要和许多人做交易,你需要得到许多强者的支持。而在所有的交易中,所有的合作契约中,联姻往往是最有效,最可取信人的手段,所以几乎每一个王者霸者,他们的妻子中,都有许多人出身于强族豪门,成为他们必不可少的支柱。而司马芸娘,除了她的诗,她的词,她的琴和箫,什么也没有。她是一个才女,但她帮不了你实现你的野心。司马芸娘不死,你原配的位子就不会让出来,很多真正有势力的人,就未必愿意让自己的妹妹、女儿,屈为侧室。而且,以你曾经宣扬于天下,绝不娶妾的誓言,只要有司马芸娘在,你就无法以联姻再拉拢任何势力。当她成为你前进的绊脚石时,当她的死,可以从反面帮助你达成目的时,你就毫不手软地动手了。”   萧遥目光如暗夜里的闪电,冷冷逼视容若:“我怎么动手?芸娘遇害时,我一直在明月居。”   “既然要布下这样的阴谋,你当然要为自己找好足够的不在场证据。你知道谢醒思是风流种子,对美丽多才的女子多有倾慕之心,有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但他并不是邪恶之人,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倚权仗势,凌辱弱女的事,最失德败行的,也不过是略略调笑美丽女子,或与其他有夫之妇私相传递些诗词、首饰、帕子罢了。就算他对韵如,对二嫂,多少也有好求之心,但最多也不过是找机会接近,在一起说说笑笑,断然不敢随便无礼。二嫂又是风流高雅之士,向不把礼法教条放在心上,这等洒脱行径,更加让男子心折。你故意告诉他二嫂要在月影湖中邀宴众才子,你料到他心向往之,必会前去相见,你更料到他暗怀倾慕,必会在旁人都离开之后,去单独见二嫂。这个时候,二嫂身边只有一个小意,在旁侍酒添茶,只要悄悄放一点适量的药物,美景美人美酒,再加上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男人,自然容易出事,而他这个受害人,事后只会以为,自己酒后失德,成了加害人。”   容若心中抽痛,望着萧遥,终于沉痛地说:“二哥,你何其忍心,纵恩情不再,二嫂到底是你的妻子,年年相对,月月相伴,祸福相共,你竟刻意设计她受辱蒙屈。你是早料到二嫂性烈,必然自尽,还是打算真的让二嫂承他人之辱?纵然你不再深爱二嫂,二嫂对你的情义,从未有变,你……”   萧遥咯咯地笑起来,声音诡异得不像人类,只似鬼魅:“说得真是大义凛然,但这从头到尾,都是你的猜测,你拿出证据来啊!”   容若摇头长叹:“的确,这只是猜测,但是二哥,你真以为证据就找不到吗?你此刻过份的平静,就已经是证据。你若仍爱二嫂如初,我做出这般猜测,你就该扑过来与我拚命了。还有那个小意,为了指证谢醒思,你就算想杀人灭口,现在应该也还没有下手。只要我把她找出来,日月堂中,有的是问出真实口供的办法。二哥,你这些年的活动,哪里会没有线索可查,以前别人对你没有防备,才对你的行为无知无觉,如今我早已动疑,暗中查探,岂会追不出蛛丝马迹,还有……”   “不必再说了。”萧遥冷笑一声:“果然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弟,你聪明得超乎我的想像啊!为什么连谢远之那样的老狐狸都看不出的事,你却能看得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轰然倒塌,一瞬间,窗外的谢瑶晶全身僵直如死,连泪水都流不出来了。   她所爱的人,她倾慕了多年的人,无数个夜晚,一遍遍回味他的故事,编织着他的痴情,用真心的祝福,遥遥望着他,用全部的心意来对待他。原来,那天下少女都尊敬的多情男子,不过是……   仿似感受到她的悲凉痛苦,那拥着她的人抱紧了她,温柔的语声带着温暖的气息,轻轻响在她的耳边:“不要太难过,至少现在还不算太迟,你还没有失去一切,比起芸娘……”   那声音似乎也有些酸涩:“你仍是幸运的。好好活下去,要活得更好更精彩,天下的男人,并不是个个都如萧遥,这般狠心无情。”   房中的容若脸色悲伤:“因为,我了解人性的软弱。因为,我看过太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因为,我从不强求任何人成为情痴,成为圣人。因为,我知道,太多的爱情,并不能经过真正的试炼。因为,我相信人性有美好的一面,却从不迷信只有美好的一面。还有……”   他略略振作了一下精神:“你也太小看谢老了,他几十年的人情历练,真就看不出你的真实目的吗?若是如此,他为什么在你想要追上去杀死谢醒思之前,及时说出把谢家全部财产让渡给你的话?以前他以为你是情痴之人,从不把财富权势放在心上,所以不防你。后来,谢醒思告诉他,芸娘之死的所谓真相,他心中对你有愧,更加不再对你有备,甚至让钟爱的孙女儿日夜守在你身旁,只想对你有所补偿。可是,在看了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他怎会没有悟出你的真正目的。他用谢家的全部财产,来换他爱孙的活命。为了亲人,他抛弃了基业富贵,但是同时,也保住了谢家其他产业的安然,至少以后靠谢家活命的所有伙计仍然有工作,至少他交出了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会让其他人联手救助钱庄,让济州的这场动乱平息下去,让百姓们逃脱这一场混乱的灾劫。”   萧遥轻轻冷笑一声:“谢老儿果然是一只老狐狸啊!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不错,芸娘是我杀的。要并吞谢家产业的心思,我早就有了,一直都在暗中活动。谢家财多遭忌,济州城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眼红,我暗中为之联络牵线,把各方势力连到一起。当年我就知道谢沉渊是人中俊杰,才华过人,有他在,旁人难以染指谢家,所以用毒药使他暴毙。谢远之受丧子之痛,打击太大,虽然为人精明,却也苍老了许多,再也没有往日精神打理生意。而他的一双孙儿、孙女,又都只知享乐,不懂辛劳。我就乘着谢远之消沉之际,慢慢摸透谢家的所有生意,悄悄拉拢谢远之的心腹手下。我留着谢醒思,就是知道这人脑子简单,又好美色,随时能闯祸,随时可以栽给他麻烦,让他成为谢家致祸之由。我明知道谢瑶晶对我有向往之意,不但不阻止,反而有意无意,对她亲近温和,勾动她女儿之情。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让芸娘意外身死,我自己续娶谢瑶晶,让谢醒思也莫名其妙丧命,然后顺理成章,接管谢家的一切财产。不过,天大的机会已经到了我的手上,我也就懒得等下去,索性用最简单的方法做到底。一切都是我布的局,不止是小意,连李大牛都是我安排的人。这人长得一副老实相,说出来的话,没有人会不信,我故意让他在谢醒思去烟雨楼时和人打斗,使谢醒思把他收为己用,有意帮他在谢醒思面前说好话,让他被升做谢醒思的贴身护卫,为的就是在必要之时,让他为我作证。” 第八章 名利富贵   容若听他承认一切,不但不觉得意,反感悲凉无限,良久才叹道:“我情愿你骂我胡思乱想,我情愿你把我驳得体无完肤,我真的不想看到这样的二哥。”   萧遥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济州城的豪商都愿意同你合作?为什么那些武林人士都愿听你调度?你得了谢家财产,于他们能有多大的好处?”   “武林人纵然功夫过人,也不免打打杀杀过一生,在济州就算生活宽裕,礼聘者众,也无非为人护院看家。商人虽然有钱,可是地位却低,不为士大夫所重。可是,我王子的身份,却是天下间最好的筹码。我告诉他们,我可以重回朝廷,我可以让那些武林豪客,除了珠宝玉石之外,还能有高官厚禄,封侯拜将。我告诉那些商人,我求的不是谢家的利,我只是要利用谢家的金钱而已,等我达到了目的,谢家的一切财产,还是他们的。而手握重权的我,将可以用各种国家法令,来帮助他们赚更多的钱,甚至可以让这些商人,有功名,有官职,从此无需在士大夫面前低人一等。这样的诱惑力,谁能不动心。”   容若觉得冬天的寒风,简直把人的心肝都吹得冻住了,声音低沉地问:“那么,你打算如何夺回你的权势地位?”   “不止是夺回。我不会再当闲王,我受够了无足轻重的日子,我受够了别人眼中的不屑,我受够了这一切。我要权力,我要能掌握这个天下,我也是先帝之子,我也有满腔才华,为什么,你可以,萧逸可以,我不可以?”萧遥反手一掌拍在桌子上,整张桌面被他打破,烛台落了下去。   烛光急速地一晃,然后彻底熄灭。房间里,从此只剩下阴沉沉,无尽无止的黑暗。   一片黑暗中,连呼吸之声,似乎都听不到。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才有容若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二哥,我曾经想过,你可能吃过太多苦,爱情可能渐渐磨得淡了,有可能爱侣反成怨偶。二嫂的死,我让日月堂调查了太久,也查过很多官方查到的资料,虽然没有直接找到凶手,但是排除掉许多可能之后,我不能不怀疑你。特别是看到你忽然间那么热络地奔走各方,联络无数人的时候,我真的动疑了。可是,我当时只能想到,你要夺谢家财产,你要那敌国财富,你要重过奢华的生活。我纵然知道你怀念过去起居八座威风凛凛的岁月,却想不通你有什么办法,去夺回本来也从不曾落入过你手中的权位。”   萧遥冷笑声声:“罢罢罢,今晚你是来探我口风的了。你这人对敌人十分精明,对于不设防的自己人,却笨得厉害。我一直以为可以把你轻易骗过,没想到,你却是我看得最错的人,我真的太低估你了。既然你来了,我便索性和你说个清楚吧!”   他略为顿了一顿,才徐徐道:“当日我受尽苦难,最终决定在济州住下来,并不仅仅是因为济州的谢远之请我当他的客卿,而是因为济州的财富,天下少有。全大楚国的岁入,有三分之一来自济州。一旦取济州之财为己用,若平和而为,则可买通朝臣,一步步影响政局;若刚烈而争,甚至足以用作举旗造反的军费。”   容若微微一震:“你要造反?”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震惊。   萧遥笑了起来:“难得啊!终于有了你没有料到的事了。不过,我并没有想到要造反。我知道萧逸是个罕世奇才,似我这样素来只与诗书为伴的书生,要空言造反,不过是个笑话,只是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要做好一切准备,这样,当机遇来临时,我才能牢牢抓住。我留在济州,不止是因为济州有财富,有谢家,还因为,济州有苍道盟。萧逸掌权后,打压天下武林人,又怕逼极必反,所以在济州城里,对武林豪士极为宽容。柳清扬开苍道盟,教导所有习武之人,说是强身健体,为国效力。但柳家在济州三十年,根深势强,门徒众多,上通官府,下连市井。济州城壮健之士,十之有五,是他苍道盟的弟子。这些人学成武功,不少都投身官府。而今官衙捕房,有一半是苍道盟的弟子,而军队中更有无数苍道盟传人。柳清扬与官方多有联系,苍道盟弟子的招牌更比别家响亮,投身军伍,升官极快。你可知,不止这济州,而是整个南方诸郡的将领,十之六七,都是苍道盟教出来的。只要能策反柳清扬,数日之内,整个南方就会遍举反旗。”   黑暗中,容若悄悄把手心的冷汗在身上擦干,觉得全身冰凉一片。   “有谢家之财,柳家之势,若能夺财为己,乘势而动,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所以我留在了济州,暗中经营势力,暗地网罗高手,小心地试探所有有权有势之人,只要有一分机会为我所用,我就会尽力接近。只是我知道,无故揭竿而起,既为天下所不容,亦难挡萧逸这一代奇才,所以我等。我知道,总有一天,不是萧逸杀了你,就是你杀了萧逸。我想,若是萧逸弑君,我就抬出诛逆贼,报君仇的理由,号召举国忠良,誓与反贼一战,同时向秦国请援,以有道伐无道,纵萧逸将才无双,但他弑杀君主,失去天下人心,未必能保不败。如果是你杀了萧逸,我就说君王无道,亲近小人,诛杀功臣,我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害死萧逸这国之柱石的无知皇帝,必难得到大楚国的军心,更不懂如何作战应变,要击败这样的敌手,更是易如反掌。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道理足够。再加上我曾抛弃王爵的清名流传天下,别人只会以为我是真心为国,断然不会怀疑我有心夺权,可惜啊……”   萧遥长叹一声:“可惜我心思费尽,人算终难及天算。我苦苦等待,偏偏等来了摄政王迎娶皇太后这无比荒唐的消息。我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了,想不到,当今天子,却撞到了我的面前。”   容若苦笑:“我给了你机会。”   “不错,我当然要接近你,我要看清楚你是怎样的人,我要弄明白你的弱点,只要你一天在我的手上,我就能好好利用你的身份大做文章。我可以用你做幌子,指责萧逸欺君弑主,强娶太后,逼逃天子。我奉天子诏,召举国军队,皆来勤王,民间义士,若能扶保天子,将来必得重赏。”   萧遥森森冷笑,一片黑暗之中,几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容若满心苦涩,就连嘴里,都觉得一阵阵发苦:“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所以我要有十成把握才能动手。所以我接近你,我观察你的一切,我要看怎样才能让你为我所用,怎样才能让你没有还手之力。而谢醒思也同样大可利用,我早就发现他对楚韵如有倾慕之心。只是这小子一向有色心没色胆,就算喜欢,也不敢有什么作为。我故意让赵远程和姚诚天邀他一起为苏意娘赎身,言下透露出,可以用这美女以为试探,万一你们夫妻有了争执,甚至反目,旁人就有可乘之机。万一楚韵如受了冷落,就会喜欢这时向她献殷勤的人。此人果然心动,当即如我之愿,把苏意娘送到了你身边。此人好色无德,对楚韵如又有染指之意,亏你今日还在谢府救他。”   容若就连声音都有些苦涩了:“你又为什么要把苏意娘送到我身边?”   “自然是为了行离间计。我早知道你最大的仗恃就是你那高深莫测的护卫萧性德,你也曾经告诉过我,苏意娘当日留你,表面上是看上你,实际上是喜欢萧性德,只是拿你当幌子。每每谈到此事,你就有愤愤之意。我让苏意娘到了你身边,成为你的侍妾,她若心心意意,只想着萧性德,你心里能高兴吗?萧性德再冷心冷情,有那样一个绝代佳人倾心相待,最后也必会动情,到时,你妒恨之下,与萧性德之间,必然离心离德。只要这个绝世人物不再护着你,我就可以轻易对你下手。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你与萧性德竟全都是怪物,他对着那样的国色天香,全不动心。你也完全不介意这等佳人看中一个护卫,不喜欢你。到后来,苏意娘倒似真的对萧性德失望,断了心思,反把情意放在你身上,白白便宜了你,享尽艳福。”   萧遥语气冷诮,容若却莫名地想起,那夜在逸园梦中销魂,不觉脸上一红,幸好是在黑暗中,没有人可以看得到。   萧遥继续在黑暗中冷笑:“我只得用别的方法,试探萧性德的虚实。这些年来,我暗中经营,早已网罗许多高手,和许多武林势力达成联盟,其中月流道的赵茗心、孙茗意、孔茗情都愿为我效力,金易之也想藉着我一步登天。我藉着日月堂收徒,明若离暴死的机会,让他们把人马势力都拉到济州城内外,看有没有机会能瓜分日月堂。当然仅仅他们两派的力量是不够的,我还暗中安排了一些其他的势力来协助他们。同时,让他们在灵堂之上,当众刺杀你。其实不是为了要杀你,而是为了试出萧性德的本领来,与其直接攻击他,不如出其不意,对你下手,更让他难以应付,不是吗?”   容若长叹一声:“所以那一天,一直在家里装出为二嫂伤心的你赶到灵堂,为的就是亲眼看看萧性德出手会有多么惊人?”   “不错,我自认已经非常看重萧性德,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他在突发急变时,为了救你,而中了穿心一刀,被打了一身暗器,还能用那样惊人的气劲,震死四大高手。月流道和金钱会的首脑人物同时身死,萧性德的强大,更深深震住了所有人,这个时候,没有人敢捋日月堂的虎须,也没有人能够再瓜分日月堂,所以我就飞快下令,让两帮人马迅速远撤。虽然夺取日月堂势力的行动失败了,但是,探查萧性德武功来历的计划却成功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传说中的枯木腐尸功,可以被人一刀穿心而不死,可以身如朽木,不流一滴血。但是这项武功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可沾染荤腥,怪不得萧性德平时从不饮酒吃肉。萧性德当日为了救你,元气大伤,连日卧床不起,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非常明显的好转,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萧遥的笑声一派得意:“是我早就安排人,在他的饮食中加了猪血,他的功法早就破了,再也不能保你安然无恙。这些天,你出入再不带他在身边,他自己也寸步不出养伤的院子,这就是证据了。”   容若没好气地哼一声,没说话,心中暗自好笑。   哪个告诉你性德练的是难听又难看的什么腐骨功的,就凭你们那点半瓶水晃荡的知识就想废了性德,真以为你是裘千尺,只要一滴血,就可以毁了丈夫的功夫。性德根本不需要像人一样吃东西,别说酒肉,就是大米饭小白菜,他也一向很少吃,平时吃东西,不过随便下几筷子,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而已。等元气大伤,天天休养,更要饮食清淡,符合普通病人的样子,才不致让外人起疑,你倒真以为他是因为练了什么狗屁功而不能沾荤腥,真是白痴到家。   他心中固然冷嘲热讽,但萧遥虽然猜错了性德的本事,可现在的事实,的确是性德空有天下无双的武学知识,却照样没有力气施展出来,在身体没好之前,任何一个稍微会点武功的人,就有可能轻易杀了他,在这种情况下,的确怎么也谈不上保护容若。   容若想到这里,本来的得意又变作郁闷,最后轻叹道:“就算你真能控制我,再加上谢家的财势,你又凭什么以为柳家可以由你来指挥,柳清扬岂是易与之辈,他是武林高手,杀伐决断,逼急了杀人偿命,亦是平常,远比谢远之危险多了。”   “的确,柳清扬的确非常难缠,很难让他受我控制,可是这三年来,我暗中调查柳清扬,知道他的妻子是旧梁国的官家小姐,他自己也常受旧梁国官方的看重,他曾经多次利用地方势力,在武林中、江湖里,为梁国朝廷办过事。这种人,对旧梁国必不易忘情,只要勾起他怀念旧朝之心,未必不能怂恿他叛乱。这几年,我明明暗暗地试探他,的确没看出他在人前有什么心念旧朝的表现,不过,就算他真的无心旧朝,我也要栽他一个怀恋旧朝,意图不轨的罪名。只要把我手里的资料添油加醋再传到京城里去,只要让柳清扬知道朝廷要查办他,他不反也得反。不过,这只是我本来的打算,你来到济州之后,我就又改变主意了。你身边带了一个人,真的帮了我的大忙了。”   容若叹了口气,苦笑道:“三哥。”   “不错,就是萧远。这家伙,居然和柳非烟打打闹闹,活似一对冤家。我自来出入脂粉群中,于女儿家的心思,最是清楚。女人的爱,很多时候,是和恨分不开,也分不清的。像柳非烟这样从小骄纵的女子,若有一个男人,不对她低头,狠狠教训过她,在她心中刻下深深的痕迹,她就永难忘怀,只要把握机会,掌握进退,就可以轻易得到这个女人的心。萧远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心心念念,从来没有忘过要争权夺利。我和他早已达成协议,彼此合作,利用你,先击败萧逸,然后平分皇权。我把我对济州所有大人物调查出来的资料都交给他,他则离间你们夫妻之情,间接促成了楚韵如出走,注意监视你的动静,同时也没有放弃勾引柳非烟。我安排人,假冒柳清扬之名,把宝马送给你。一来,是为了离间你与柳家,让你们结怨,以防万一你和柳家交好,得到苍道盟势力的帮助,我就不好帮你了。二来,是为了给萧远机会,让他再一次在柳非烟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萧远行事,也的确出人意料,我让他想法子把柳非烟的芳心勾到手,他竟下手无情,把个娇小姐整治得这么惨,最后差点成了弑君的凶手。”   “不过,柳非烟最后居然真的选择要嫁给他,看来,这个专门强抢民女的恶霸王爷,对女儿心的了解,比我这个风流公子还要深呢!当然柳非烟被掳入风尘之地的事,也是我们暗中安排的。一来,败坏柳非烟的名节,让何家对她生出猜忌之心,以柳非烟骄纵的性情,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猜疑,夫妻之义必断,就会给萧远乘虚而入的机会。二来,让萧远亲自把柳非烟救出来,所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女人总会对把自己从困境中救出来的男人,抱有深刻的感情和期待,即使她自己当时没有发现,即使她还挥着刀,喊打喊杀,但只要一个机会,这些感情就会爆发出来。”   容若叹口气:“我说呢!怪不得三哥居然可以抱着一条狗,满街走一圈,就能救出柳非烟,原来是暗中早就安排好了。”   “柳非烟与萧远订下婚约的事,传遍济州,萧远再到柳家说明身份,和柳清扬密谈。如果柳清扬答应了萧远,就可以共举大事,同创伟业,如果不答应,萧远将来事败,柳非烟既然曾经当众说过萧远是她的未婚丈夫,则柳家亦难逃诛连,再加上我们许给柳家事成之后的重谢,还有旧梁太子的亲笔信……”   “旧梁太子的亲笔信?”容若脱口惊呼。   “不错。”萧遥的声音里满是得意:“你想不到吧!梁国太子十年隐忍,在宿将旧臣的保护下,悄悄做着复国的准备,秦国也一直暗中给他们支持。这一番忽然举义,攻势如风,绝不是侥幸,而是十年苦心谋划,做足各项准备的结果。而在此之前,我们双方就已经有过接触了。我答应过他,只要梁军举义后,一往无前,天下来归,占尽优势,我便在济州,集南方诸郡之利、盐茶富庶之财,起兵呼应。再加上有你这个皇帝撞到我手上,我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君王的名义,下旨号令天下楚国臣民,勤王诛逆。就算萧逸一代奇才,但忽逢惊变,京城之中驻军不足,其他各地的军队还不及赶到集结,你的旨意就会让各地的军队进退两难,萧逸无法全心应敌。这个时候,我们就让旧梁国的人去打头阵,他们要败了,萧逸也元气大伤,我们足以在南方与他划江而治;梁国若是胜了,我们就和他们平分国土,南北分治……”   他得意洋洋还要说下去,容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住口!”   这一声暴喝,竟是用尽了他的每一分力气、每一分感情、每一分悲痛,声音里的愤怒、痛楚、气恼、不屑,竟令得萧遥震了一震,滔滔不绝的话语,忽地一窒,再也说不下去了。   黑暗里,容若的声音满是沉痛:“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么干?你把国家当做什么,你把这个大楚国当做什么?就这样随便分割,就这样肆意送与旁人做人情。梁国人打头阵,你让他分走半壁江山,秦国人暗中支持,你又愿割让多少城池,让出多少国土?百姓在你心中是什么,你要让战火烽烟,毁掉他们安宁的生活。你有什么权力做这些事,就为了你一个人的私心私欲,你杀死最爱你的女人,你伤害善待你的朋友,你利用和你血肉相连的兄弟,你毫不犹豫出卖你自己的国家,你……”   “你才住口!”萧遥狂怒得大吼起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这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以残暴之名闻于世的暴君,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你现在立地成佛了,你现在假惺惺说仁说义了。你又知道什么是仁义?我也帮过人,我也救过人,我也不计个人得失,不惜得罪权贵,只要能让别人受益。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在朝中,我从无半点实权,在民间,人们也只说我是荒唐王爷。”   容若抗声说:“帮人救人,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不是为了让别人称赞,让别人把权力奉给你。”   “我以前也这样天真,我以前也在别人争权夺利时,一个人站在旁边冷笑,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其实,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和权力有关。没有权力,我凭什么诗酒笑王侯,没有权力,我凭什么敢随便得罪朝臣。我为司马芸娘放弃一切,可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   萧遥的声音疯狂起来:“我抛弃了富贵,她变卖了产业,我们隐姓埋名,只想找一个世外桃源,一生相伴。可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桃源。有人就有纷争,有人就有欺压,有人就有强权凌弱,偷抢拐骗。我只会吟诗作画,她只会抚琴吹箫,我们在一起,快乐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我什么也没带出来,而她,虽有父亲的产业,虽然是个才女,却根本不懂得怎样打理,家业败得非常快,生意场上,被人骗得什么都没有。你知道被人从家里赶出来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你最心爱的琴、最珍贵的画,被人夺去变卖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吃不饱饭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处处遭人冷眼是什么滋味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离宫走入民间,还带着所有印信公文,随时调用官府力量,还带着无数张银票,可以肆意挥金如土,无论是一方大豪,还是一郡之守,谁敢对你失礼,可是我呢!我连一个护卫都没有。我以为我为芸娘放弃了王位权势,可是我跟着放弃的还有我的尊严、我的骄傲、我的一切。被人践踏,被人轻视,被人冷嘲热讽,驱来赶去,连市井间的贩夫走卒都敢看不起我,骂我败家子,说我是吃软饭的。我没有钱吃饭,没有钱住店,他们逼我去洗碗擦桌,他们给我狗都不吃的食物,这些你都知道不知道!”   容若心下恻然,知道他在那漫长的民间岁月中,是真正吃过苦头的。   当他身为王爷的时候,抛开富贵,不理权争,出入风月之地,饮酒作乐,弹唱风流,那是洒脱。可如果不是王爷,他哪里来的钱,去饮酒,去作乐,又如何让美人,从此围在他的身旁。   有钱的少爷过那豪华的生活过得厌烦了,到乡下走一走,看一看,那是清奇有趣,可要让他一辈子在乡下,只怕他要一头撞死。   皇帝闲了没事,出来私访,扮扮叫花子,演演穷书生,受点欺负冷落,只是有趣好玩,可是如果让他一生一世,沦为叫花子、穷书生,永永远远受人欺负冷落,只怕却是比死还痛苦的事。   为了爱,一时生死不顾、苦难不弃是容易的,为了爱,要长久不离不弃,纵贫苦艰辛,也不悔不憾,却是难上难。   当年,为了司马芸娘长跪太庙的萧遥是真心实意的,为了司马芸娘抛弃王爵的萧遥是一心一意的,他的决心自以为很强,只是身为王子,从小在锦绣丛中长大,吃过再大的苦,也不过是萧逸的几句斥骂、某位名妓的一时冷落。真正民间困苦的生活、普通百姓悲凉的命运,叫这个王子出身的人,又如何受得了,忍得下。   多年激愤,深深沉痛,让他恨死了让他曾用生命去爱的女子,让他也恨透了天下人。司马芸娘连累了他,所以该死,天下人都薄待了他,所以他也可以眼也不眨地掀起风云,让战火燃遍天下。   可是,他又有什么权力,只为他自己受过的苦难,就将一切加倍施于天下人之身。   萧遥仍然在笑:“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所受过的苦,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是怎么挣扎着活下来,怎么学会了抛弃我的尊严,藏住我的骄傲,怎样懂得了不着痕迹地暗示,让人们发现,我原来是王子,让人们懂得珍惜我,利用我,抬高我,怎样知道了王家血脉的贵重,就算金册除名,别人也不敢轻侮。怎样明白了如何利用我的身份、我的血,来达到我的目的。我发誓,我再不会让我自己成为别人脚下的泥,再也不会让生命由别人掌握。”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明白你的苦?你错了,挨饿的滋味我尝过,别人的冷眼、别人的讥嘲我受过。我不会因为要去给人洗碗擦桌而羞愧,如果用我自己的手,去赚我自己的钱,去养活我的妻子,我为什么不去做,有什么丢脸的。能自食其力的人,站在哪里,都不必羞惭。我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嫌贫爱富,有许多人欺凌没有背景、没有依仗的人,可是也同样有人愿意帮人助人,有人愿意无私地把关怀送给每个人。人活在世上,谁能不受气,谁可以永远不被欺凌。受了气,那就要争口气,过得更好;被人欺凌,就要好好活着,不要再让自己像个可以被欺凌的可怜鬼,而绝不是转过头就去欺负别人。”   “荒唐,你怎么可能挨过饿,你怎么可能受过普通人的气,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不要再撒这种根本骗不了人的谎言了。”   两个人一人说一阵,竟然全都情绪激动得对吼了起来。   两个人都叫得声嘶力竭,大力喘息起来,睁着眼睛,努力想要在黑暗中,看清对方的表情。   在这样浓郁的黑暗里,容若终于沉沉地道:“二哥,我曾经预想到,你这些年在外面,是吃过许多苦的,我曾经想过,你是不是还能一直爱着二嫂。在月影湖中第一次看到你,那样洒脱,那样自在,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听说了你的故事,我更非常敬重你。你知道我的身份,待我却像平常人一样。我真的很高兴,很喜欢有你这样的兄长。后来嫂子死了,我对你动疑。再发现你四下串联的行迹,我害怕我的预感成真,所以失控地去找你争执,又不忍心挑明我的疑心。我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我总希望全是我错了,全是我多疑。甚至,直到你在谢家夺取财产之前的那一刻,我仍然盼着,这全都是我猜错了。二哥,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你可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嫂子,她还说,她这一生都不会后悔遇上你,她……”   “你不要再提她了,不是这个女人,我不会受这么多苦楚,她也不过是个蠢女人而已。”萧遥冷漠到极点的声音,像只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本来我抛弃了一半的封地俸禄,仍可以和她过人上人的日子,我不会尝遍苦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还是那个有诗有酒笑天下的王子,可是她偏要清高,偏要为了她的诗她的画她的琴她的萧,抛开这一切,逼得我不得不放弃王位,放弃一切,去跟她过这种生不如死,像猪狗一样的生活。”   容若握紧拳头,控制着想要扑上去狠揍的冲动,咬着牙,一字字道:“当年嫂子那样做,只是为了坚持她自己的心。她并没有逼你和她一起走,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又怎能去怪她?回头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   “回头,你以为我还有机会回头吗?我与梁军私相传递,暗中联结,梁军若败,信件落到萧逸手中,岂有我的活路?我为了达到目的,对济州的各方富豪,还有不少武林高手,许过种种重诺,拿不到权力,实现不了诺言,他们岂肯放过我?我刚刚收到萧远的消息,柳清扬已经和他开诚布公的谈过,看过前梁太子的信,明确了目前的局面,终于答应站在我们这一边。今天晚上,你在这里和我谈天的时候,柳清扬已把济州城里苍道盟那些握有实权的弟子们都召去了。三天之内,南方各郡的军队都会在他们的统帅带领下,赶来与我们会合。那些人的统帅如果是苍道盟弟子,则可以轻松一点,把人带来;如果不是苍道盟弟子,那么也一定会发生意外,最终使苍道盟的人掌握全军兵权。染过血的刀,还能不杀人就回鞘吗?箭已在弦上,不发也得发。”   容若倒抽一口凉气,只觉胸膛寒飕飕一片,却犹自道:“我会阻止你的。”   “阻止我,凭什么,就凭你那个连下床都有些困难的护卫,还是你那刚接手没有多久,根本无法指挥自如的日月堂?”萧遥的语气,极尽讥讽。   容若心中一凛,脱口道:“日月堂的血案是你做的?”   萧遥有些欣赏之意地笑道:“不错,你果然很聪明。日月堂的生意做得大,而且要命的是,多年来经营杀手生意,门中弟子不但武功高,耳目也众多,再加上济州城的黑道生意,十成有八成在它手上,我当然想把日月堂收为己用。可惜明若离滑溜无比,根本抓不着他的弱点。明若离搞收徒大会,我虽然不明白他的真实用意,但以他的身份,说出来的话是绝不能赖账的,所以我早已安排了这些年来收服的高手,也进入明月居,竞争成为明若离的传人。为了有更多的成功机会,所以故意挑拨在场的高手互相残杀,为了打击威胁性高的人,所以暗杀了和我们住在一块的两个高手。当然杀程承羽,还有一个最大的目标,是为了夺月流道的权。我虽拉拢了月流道的许多高手,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掌握月流道,月流道内,还有另一股势力以程承羽为首。让他死在日月堂内,死于柳清扬的绝世武功之下,不但能引发更大的混乱,也绝无人可以怀疑到是月流道内部的权力纷争。本来,当日灵堂行刺失败之后,程承羽留下的几个弟子若也被你处死,我完全掌握月流道的势力就更容易了,可惜你居然把人放了。他们回到月流道后,挑动程承羽一派的人四处作乱,我费了好大一番劲,才镇压下去,目前月流道掌权的人虽已向我表示效忠,但月流道的实力确实已因为这一番内斗而损失了一大半。”   容若皱眉问:“程承羽的剑伤,分明是柳家独门剑法听涛剑再配上从不外传的心法惊涛诀造成的,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柳清扬父子曾多次以听涛剑法对敌,只要是有心人在旁边观察,记住剑法招式角度,再偷偷查验那些在听涛剑下受伤或致死者的伤口状况,就可以勉强还原剑式,也能够轻易制造相似的伤口。另外,这剑法和心法虽然是传子不传女,除柳清扬外,毕竟还有柳飞星会施展。他少年气盛,喜结交好友,喜与人斗气较技,只要略施小计,很容易就可以诱他多次施出剑法。年轻公子哥有钱有势有地位,自然也就喜欢出入青楼,而这些年来,我在青楼的人缘一向好,青楼的姑娘们都和我有交情。实际上,这只是表面的掩饰,我在青楼下功夫,是因为青楼妓馆来往的大人物多,消息灵通之故。济州城内,有许多有名的妓女是我的暗探,专帮我探查情报,套人口风,也能助我设种种骗局。柳飞星喜爱的几个名妓中,就有我安排的人,每次一起饮酒作乐,有意把柳飞星灌得醉醺醺,骗他舞剑,要在一个醉得头昏脑胀,又一心想在美人面前显示本领的男人嘴里套出心法口诀,也绝不是难事。当然,就这样断断续续骗来的剑法口诀,没有柳清扬的真正指导,在短时间绝对教不出一个可以轻松杀死程承羽的高手。不过程承羽离开月流道之前,我的人已经在他身上下了一种在人死后,可以随风消散,不留半点痕迹的慢性毒药,算好发作时间,我派的人才开始动手,当时程承羽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要依着听涛剑的剑式再加上不算完整的惊涛诀心法,刺下去就可以造成相似的伤痕。”   容若苦笑一声:“你的心思,真是深沉,连这么小的细节,在很久以前就做足准备了,那时你也不知道后来明若离会有收徒大会,让你好嫁祸杀人,但是收集各种细节情报,随时可以用得上,你真的是煞费苦心,所以,后来你们又杀了明若离。”   “不,我们根本没碰明若离一根毫毛,以他的武功之高,心思之密,要杀他太难了。”   容若一怔:“不是你们?”   “我既然别的全都承认了,又何以只有这一桩不敢认呢?”萧遥的声音也有些沉重,说:“我也很意外,也曾暗中用尽办法去查探,却探不出一点消息来,不过明若离本来就是个杀手头子,身上的恩怨旧债数不胜数,被人暗杀,也不算太奇怪的事,他的仇人太多了,只是以前没有人有能力、有胆子、有本事把他怎么样。虽然找不出杀人的高手,但不管怎么样,明若离死掉了,济州城中,可以威胁我的另一位强者消失了,这让我轻松不少,更叫我意外的是,你居然继承了日月堂。不管怎么样,你都比明若离好对付,更何况,萧性德现在也被我摆布成只能躺在床上的废物。”   容若想起性德为了救他,而被打在身上的各种暗器,还有,从他的后背,直刺穿前胸的金刀,一股怒气就涌了起来:“就为了试探虚实,你差点要了他的命。”   “弱者根本没有资格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自己本领不够,被人重伤,你凭什么怪我。”萧遥冷冷道。   容若咬得牙齿咯咯响:“一个半月前的晚上,一个穿着黑衣,用长枪的刺客,也是你派来杀我的吧!”   萧遥一皱眉:“没有,我当然没有派人去行刺你,你活着对我的好处远远多于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派人杀你。”   容若紧紧皱起了眉头,想起了上次所受的屈辱,想起了那个夜晚,那无对无匹,所向无敌的一枪,心中犹觉喉头一阵冰寒,好像过了这么漫长的时光,那长枪依旧直逼在他的喉头。   他的心中此刻一片迷惘:“如果不是你指使,那么到底是什么人,一心想杀我?”   “可见你结的仇太多,世人皆说可杀。”萧遥冷漠地说。   至此,所有的温情面具,早撕了个精光,所有因爱心碎肠断,而冷漠对人的假象,也被这可怕的冷酷真相所毁掉。 第九章 神秘人物   容若摇摇头,叹口气:“我来见你,我下决心对你说清楚这一切,是因为,我不忍心弃你不顾,我不忍心看我叫过二哥的人,在这条可怕的路上,越走越远。只要有一线可能,我都要尽力拉你回来,现在我知道,所有的希望都已经变成绝望了。我唯一的愿望,只是盼你能放过谢瑶晶。无论如何,她待你一片真心,你如今也已取到了谢家的财产,不必非娶她不可,留着你的正室之位,给那些在别的地方可以给你帮助的女人吧!放过谢瑶晶,如果她仍觉对不起你,仍想来见你时,至少推开她,不要再害她了。”   “谢瑶晶对我早已没有了利用价值,我不会再在她身上费心思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不过,我倒很奇怪,为什么你只担心别人,一点也不担心你自己呢!你一个人也不带,就这么跑到我的地方来,对我揭穿这一切,就不怕我杀你灭口?”   容若轻笑一声:“杀我?如果要杀我,你早就杀了,我对你有那么大的利用价值,如果我还相信你会杀我灭口,我就不是人,而是猪。你甚至连把我关起来,也无法做到,我虽是一个人偷溜出来的,但在来之前已经和性德商量好,如果我不回去,他怎么处理,日月堂怎么办,官府会收到什么消息,我通通保证不了。”   “你不能保证,那么我为你保证。”萧遥的声音里面讥诮之意更重:“你说得对,我不会杀你,你有太大太大的利用价值,有你在我手中一日,朝中的萧逸断判政务,就名不正言不顺,有你出面号召勤王,我就师出有名,天下忠心的兵甲之士,也会碍于无法弄清楚你和萧逸之间谁对谁错,而让战力大打折扣,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来,我绝不会碰你一根手指的。”   容若冷笑起来:“你要把我绑在椅子上,然后发号施令吗?你至于相信,我会听话地配合你吗?”   “当然不,你会穿上真正的龙袍,坐在正中,以天子之尊下令,我会像最忠心的臣子一样,跪在你身前的。”黑暗中与容若对话也对峙的萧遥,发出成竹在胸的笑声:“我相信,你一定会愿意听话的。因为……”   萧遥的声音一顿,一道风声,急射向容若。   容若听风辨位,伸手一抓,手中已握住一物,黑暗中看不清楚,只觉得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价值千金的暖玉。   容若全身忽然一震,焦急地在玉上摸索起来,不出所料,一个“韵”字,就刻在暖玉的正中央。   一瞬间心潮起伏,又是惊讶,又是愤恨,又是不信,又是狂喜,种种情绪向他袭来,令得他似一块木头一样,直直站了足有半个时辰,才问出声:“韵如在你手里?”   萧遥志得意满地笑道:“不错,她一直在我手上,而且是你把她亲手送到我的手上的。你故意装成被柳非烟刺伤,让满城人都以为你受了重伤,想要引她出来见你。我也料她必来见你,所以在通往济州城内的各处要道上都布了人,等到她一露面没多久,就被我们找到了。”   容若忽地狂吼一声,扑向萧遥。   他在黑暗中揪住萧遥的衣服,愤怒地大吼:“放她出来,立刻。”   萧遥慢慢地道:“皇上只要在三天后的知府衙门,当众接受众人的朝拜,下诏全权委托我们,招天下忠义之士,诛奸臣,定朝纲。那么,我就把会恭敬地把皇后娘娘送到皇上的身旁。如果皇上不肯,我还是会把皇后娘娘送来的,不过,就是一具死尸了。”   容若发出一声类似野兽重伤的大吼,捏紧拳头对着萧遥恶狠狠地打过去。   萧遥不躲不避,只冷冷道:“你要她立刻死吗?”   容若那眼看已经打到他鼻尖上的拳头收住了,容若因为出拳太猛,收拳太急,而发出一阵剧烈的喘息。他的喘息声响在黑暗的房间里,如困兽无奈的哀鸣。   黑暗的房间里看不到容若的表情,但只要听他的呼吸声,就可以感觉到他这时心头的愤怒和沮丧。   萧遥心中无限愉快,完全无视容若的凶狠,慢条斯理拉开容若的手,轻轻掸了掸因为容若刚才和他纠缠打斗而弄脏的衣服:“她被我关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密室,如果我死了,她就会饿死,别人绝对找不到她。你一定不希望如此吧!”   容若沉默着,不说话,没动作,只是喘息声已渐渐平息。   萧遥慢条斯理坐下来,晃亮火折子。   忽如其来的火光,照亮他俊美漂亮的眉眼,却照不亮他幽深的眸子,他眸光里的黑暗,似是比整个世界还沉郁。   容若怔怔看着他慢吞吞捡起烛台,重又放好。   看着火光微微跳动着,看着忽然间明明灭灭,无所定形的整个房间。   良久,他才缓慢而呆滞地转身,走到房门处,拉开门闩,慢慢地,一步步走出去。房外的月亮已经突破厚重的云层,把光明再次带给人间,可是容若的心中却已被可怕的黑暗所笼罩。   萧遥坐在原处未动,冷然的眼神漠然地看着容若一步步走远,然后用比冰雪还冷的声音说:“你念着兄弟之情,竟然敢一个人来我家劝我,我总不至于不如你,你要走,就走吧!回你的日月堂,躲进你的明月居。你不要以为,你保护得了你自己,你逃得过我的手掌心。济州城的军政大权都在齐云龙手中,如今济州城已封,日月堂外围也被苍道盟的弟子控制,你就算要逃,也出不了济州一步。你不与我合作,我先杀楚韵如,再杀萧性德,还有苏良、赵仪和苏意娘,再把逸园上下全都杀尽,然后收编日月堂,有不从我者,一概尽杀。你若愿意配合我,等公开你的身份,在全军面前发出讨伐萧逸的圣旨后,我把你所爱的女人还给你。我会给你基本的尊敬,让你和你在乎的人,可以安安全全活下去,活得比谁都长。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容若恍如未闻,又好像听见了,但心灵已经疲惫得没有力气再做任何反应了。他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外走去。   黑暗中,没有任何人阻挡他前进的道路。   只有萧遥森冷的眼睛,在后方静静注视他,直到他走出大门,才低低笑了起来:“容若也好,萧若也罢,现在的你,和当年的我一样傻,以为有情有爱,天下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世间没有什么苦头吃不了。为了那个你喜欢的女人,你必会对我低头。”   谢瑶晶在萧遥的房门外,已偷听得太多太多,太可怕的秘密、太恐怖的野心,以及太震惊的发现。   她已经忘了哭泣,忘了惊呼,忘了任何正常的反应,只是无意识地睁着双眼,张着嘴,说不得话,哭不出声,身不由己地在神秘人温暖的怀中,求取一点点信任,一点点支持。   抱着她的神秘人,不断轻轻抚摸她颤抖的身体,不断在她耳边鼓励她。温暖的怀抱让人不舍,温柔的声音让人安心。   “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就算是伤心,也会慢慢淡忘,他是一个坏人,他不值得你为他伤心。你还有爷爷,别忘了你是他身边仅剩的骨肉至亲,千万不要让你自己出事,这才对得起他。你现在仍身在险地,不可发出动静,暴露行迹。这几年来,萧遥一直暗中招揽真正的高手为他所用,自从明若离收徒事件,引得天下英雄入济州后,他又在最近才来的一些豪强之士中,新收了一批人。这些人平时悄悄藏在他家中,听候他的指示,监视家里每一个人。你夜探的事,被他们发现,就连命都保不住了。这次你运气太好,因为容若来找萧遥摊牌,其中牵涉到太多不能让外人知道的隐私,唯恐泄密,所以萧遥下令,把小楼附近的防卫都撤了,园子里其他的守卫也撤掉了一大半,这样我才能帮你不惊动其他人来到这里。你既已知真相,就更该坚强地活下去,好好看着恶人的下场。”   温柔的声音,安慰的话语,让一天之内,惨遭连环打击的谢瑶晶心神渐渐安宁下来,驯服地点了点头。   当容若一手把房门推开时,那神秘人已带着谢瑶晶猛地一窜,躲藏进黑暗里。   谢瑶晶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轻手轻脚,藉着假山、巨石、楼角、树旁,种种人为的屏障,也往外而去,尽管紧跟着容若背后的行为,有点不智也不合常理。   容若出了萧家大门,继续往外走。只是他的双目空洞无力,仿佛根本看不清自己走的路。脸上的表情,一片木然,不见悲伤,不见愤怒,不见凄凉,亦不见焦虑。   谢瑶晶悄悄地偷看他,想到刚才偷听到的话,轻声问:“他就是现在的皇帝吗?”   在经历了太多打击之后,就连皇帝这么伟大的人出现在面前,谢瑶晶也不再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表示了。   她侧头,看向一直和她站在一起的神秘人。一身纯黑的标准夜行人装扮,脸上也毫不让人意外地蒙着黑巾,除了一双清亮得可以映出人心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而那个神秘人,却只是目不转睛望着容若,动也不动一下。   谢瑶晶顺着神秘人的眼神望去,看到容若那漠然轻淡的脸色,忍不住低声说:“他的妻子,他的皇后,被萧大……”   她的声音忽地一涩:“被那个畜牲捉住了,他就这么走,也不见有什么难过吗?”   身旁的人没说话,眼睛仍是盯着容若,眨也不眨。   谢瑶晶愣了一愣,仔细看去,才发现,神秘人的目光盯着容若身下。她也仔细一看,惊得差点又叫了起来。藉着忽然间明亮起来的月色,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那点点滴滴,随着容若的步伐而向前延长的鲜血。   容若的身躯忽地微微晃了晃,整个人就似一根木头一样倒下来。在他倒下的这一瞬,有一声呼唤,划破了沉沉夜色,寂寂城池,响在了谢瑶晶的耳边。   “韵如。”   谢瑶晶只觉胸口如受重击,她从不知道,这样简单的一声唤,这样简单的两个字,会让人听出这么深的痛,痛得连她这样一个旁观者,也觉苦楚难当,心中酸涩。   就在容若倒下去的那一瞬,站在谢瑶晶身旁的神秘人,忽地冲了出去,堪堪托住了容若那差一点跌落地面的身子。   谢瑶晶也三步两步追过去,凑到神秘人身边问:“他怎么了?”   她一边问,一边打量容若,不免又倒吸了一口气。   容若的脸色一片惨白,双目紧闭,明显已失去知觉,可是纵然人晕倒了,牙齿却还紧紧咬着嘴唇,咬得太紧,隐隐见一道血丝渗出来。而更让人震惊的是容若的双手,十指全都深深扎进掌心,鲜血淋淋。右手上的那块暖玉,被他自己的血染得通红,犹自被他紧紧抓着,不肯放松。   “他没事,他没事,他只是心力交瘁,心神痛楚,又要努力抑制,不肯失态,不愿在萧遥面前落了下风,结果郁结于心,内气逆转,一时承受不住,才晕倒的。”神秘人话里是在安抚人,可是语音的颤抖,却让人怀疑,这些话,是不是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谢瑶晶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送他回明月居,他的属下会照料他。”神秘人抱着容若,正要走,却又一阵迟疑。   谢瑶晶只觉四周寒风冷肃,心中七上八下,惊恐害怕:“为什么不走了?我们不能一直站在这儿。”   神秘人眼神中痛苦、不舍、无奈、挣扎,种种情绪不断闪烁,最终低叹一声:“现在太危险,巡城的官兵、萧遥的属下,随时都有可能发现我们,我也有别的事,离开的时间不能太长,立刻就要回去了。麻烦你把他送回日月堂吧!对别人你不要多说,就说在路上看他倒在地上,所以送他回去,除非是他的护卫萧性德亲自见你,亲自问你,否则,对任何人,都不要讲你今晚听到的事,这么大的秘密,知道的人,随时可能丧命。还有,就算对萧性德,也不要提起我。”   神秘人一边说,一边把容若往谢瑶晶怀里一放。   谢瑶晶本能地伸手一扶,却又是心头忐忑,吓得慌了神:“不行啊!这事我干不了,我害怕……”   “别怕,小妹妹,你该长大了,你要学会面对这个世界。”神秘人在谢瑶晶肩上一拍,又深深看了容若一眼,这才转身,掠入黑暗中。   “醒了吗?真是没用的人。”性德淡漠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关怀之情来。   容若伸手按着额头,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四下打量一下,才用低弱的声音说:“我怎么躺在你床上了?”   “谢瑶晶半夜把你送过来,肖莺儿聪明,没有声张,只悄悄来告诉了我。除了她、我,还有今晚看护我的苏良,以及几个守夜的弟子,别人都不知道你晕倒的事。我把肖莺儿赶了出去,让苏良守着门,把你放在我的房间里,免得你这个笨蛋又出什么状况。谢瑶晶告诉我,她夜访萧遥,在萧遥门前听到了一些事,后来见你一个人傻子一样乱走,又晕倒在街上,一时心软,就把你送回来了。”   性德依旧是平静而淡漠的语气:“除了你、我、她,这件事的内情,日月堂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谢瑶晶不敢久待,把事情说完就走了,我让肖莺儿派了人,一路暗中保护她。我叮咛了苏良,不让他把你晕倒的事说出去,免得凝香、侍月又大惊小怪,苏意娘一定又会来对你嘘寒问暖,想来你也吃不消。”   容若安心地吁了口气,性德果然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他的安排真的最合自己心意了。   “谢瑶晶怎么样?她居然能潜进萧遥家里,再潜出来,不被发现,真是让人意外。可能和今晚我去和萧遥见面,萧遥为防机密外泄,把很多高手都遣开有关。他要知道这一招竟适得其反,应该会很后悔吧!不过,谢瑶晶既然听到了一切,必会受很大打击吧?她要到处去说的话,只怕反招祸端。”   “她还好,似乎是撑过来了,表现得还算镇定,我提醒过她,不要乱说话,平白惹起风波混乱,自招杀机。倒是你,自己都半死不活,竟还顾得了其他人。”性德并没有什么讥讽的语气,只是平淡地叙述事实。   容若深深叹息了一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受伤的掌心已经包扎了,猛然抬手看看空空的手掌,脱口道:“我的玉呢?”   性德伸手把暖玉递过去:“在这。”   容若一把抢过暖玉,只觉玉上的温暖一点一点,从掌心传到体内,低头,怔怔望着这晶莹剔透的美玉,脸上神色又悲又喜又是痛楚:“为什么韵如会在他的手里,韵如不是在水月庵吗?董嫣然明明这样告诉我的。”   “本来是在水月庵,后来听说你受伤,她就离开了,可能是想回来见你,然后就失踪,再也找不到了。董嫣然一直在找她,只是最近传了个消息来,说她受了伤,不便再保护你,所以暂时就没有联络了。”   容若猛地站起来,瞪着他:“你早就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让你提早发疯?又还是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可以把人找回来?”性德毫不客气地说:“捉她的人,不管是谁,最终都不会杀死大楚国的皇后,这么有利用价值的人,总会用来对付你,你总会知道她在哪里的,现在不是清楚了。”   容若气得紧握双拳,差一点又对着性德那漂亮得不似真人的脸揍过去了。   可是最终,他却按捺了怒气,叹了一口气,坐下来道:“性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不想让我在危机四伏的时候,更担心,更烦忧。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有知情权,以后,再糟糕的消息,也请不要瞒我,好不好?”   性德倒不怕他生气发作,但是他这般好声好气,语意至诚的恳求,却令得性德一怔,冷漠的回答,一时竟出不了口。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苏良的一声低喝:“什么人?”   “是我,我刚才去见公子,没有找到,听说公子在萧护卫这里,所以想来看看。”   苏意娘的声音柔婉温存,夜深时听来,竟叫人,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加快了。   “公子说了,谁都不见。”苏良在外面照性德的吩咐打发她。   房里的性德却看看容若,淡淡道:“好个美人关切之情,这么深的夜,居然出来找你。”   容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眼中种种情绪纷繁变化,最终忽地大声说:“苏良,我已经醒了,你让苏姑娘进来吧!”   房门无声地打开,徐徐打开的两扇门之间,渐渐露出苏意娘清美无双的容颜。   夜已深沉,她穿一身长可及地的白裙,长发像瀑布般垂在身后,不施脂粉的脸,更有一种清幽之美。   看她这般样子,明显是夜深时,从床上仓促起身,连头发也没梳,衣裙也没有好好整理,就出来寻找容若了。   容若眉头微微一皱:“苏姑娘,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来找我吗?”   苏意娘眼神有一分担忧,一分焦虑,还有一分轻松释然:“公子,我今夜一直辗转难眠,心中忐忑难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闭眼,就好像公子遇到了危难,吓得我心惊肉跳,忍不住起身来寻找公子。现在看到公子,我才安心了,我……”   她的脸色忽地绯红,一时有些说不下去了。可是这般美人,这样的担忧神情、关怀语气,天下男子,有谁能不动容,有谁能不冲动地过来,挽住她的手,说出安慰的话语。   若是平时,以容若的怜香惜玉,自然更要大大地表现,但是现在,他却只是沉着脸,眼神郁郁地望望她,然后信步往外走:“我有些烦,你陪我在院子里走走,好不好?”   苏意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第十章 苏氏侠舞   容若负手站在院中,仰望天上的明月,久久不语不动。   苏意娘忐忑地看着他,靠近了,小声说:“夜风冷,公子,你……”   “你看,一个时辰前,夜色还那么黑那么沉,连月亮也看不见一分一毫,现在,却又明亮得简直把大地照得和白昼一样。”容若忽然间开口了。   “那是因为,快要五更了,很快就天亮了。”   “是啊!不管天多黑,总会有天亮的时候,就算乌云遮住了月亮,也总有散去的时候,我一直都这样以为着,所以……”容若回眸看着她:“我相信人性,相信我只要善待别人,别人就会善待我,就算有阴谋暗算,就算别有用心,都没有关系,我只要赤诚相待就好了。看起来,我真的做错了。我没有耐心再陪着别人演戏,我没有耐心再抱着微小到可笑的希望,看着人家欺我骗我,还指望他最后能回头。”   苏意娘柔声道:“公子宅心仁厚,非是常人可比,今夜如此消沉,可是有人忘恩负义,辜负了公子的好心,若真有这样的人,公子更不该把这种小人放在心间,平白叫关切你的人,为你担忧。”   容若叹了口气:“意娘,我素来知你才慧无双,只是想不到,你镇定功夫这么好,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能给我装糊涂。”   苏意娘忽地嫣然一笑,风姿之美,几夺人心:“什么装糊涂,公子何不说清楚一些,还意娘一个明白。”   容若凝望她的眼神,有些无奈,有些痛苦,有些悲伤:“你身为济州名妓,人人传你出身于书香世家,沦落风尘多年,但长袖善舞,又守身如玉,各方大人物都为你痴迷癫狂,但谁都不曾真的得到你的身子。可是你在我的面前,却总是表现得不够精明厉害,常常被人倚权仗势地欺负,自然逼得我这样的热血男子,出头露面,为你解困,给了你一个感激我,报答我,留在我身边的理由。一个名声如你的妓女,若是这般不懂手段,岂能安然无恙,保全身体直到今日。而你推却济州所有高官富商,在风尘中多年苦持,不肯从良,却轻易让人为你脱籍,甘作我的丫鬟侍姬,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你真实的用意,是否就是为了到我的身边,暗中监视我,观察我。你开始爱的人是性德,这也罢了,可是被性德屡次拒绝之后,你并没有伤心欲绝,反而很快把感情移到了我的身上,若这是真的爱情,岂是如此容易改变。或许,对每一个想在我身上图谋什么的人来说,高深莫测的性德都是最大的障碍。你假做对他钟情,一方面,是为了套取他的出身背景、本领能耐,另一方面,一个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不爱主人,却爱护卫,换了其他人,必会嫉恨难耐,妒忌成狂。你可以藉机离间我和性德之间的感情,让他以后不再忠诚保卫于我,甚至有可能用你的美色和柔情,把这深不可测的高手,收为己用。可是你没想到,性德完全不受你的引诱,而我不但不妒忌,反而真心实意撮合你们。最终你只好放弃性德,重新把目标放在我的身上,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其实全是你布下的陷阱,只为了让我把你当成妻子、情人,这样你就可以一步步掌握我心中的秘密,让我受你的摆布。”   苏意娘听他语气中的沉痛之意,不急不躁,也不争辩,只是眨眨眼,笑道:“这一切都是公子的猜测而已,我一片真心,公子付予汪洋,不肯珍惜也就罢了,何以定要这样冤枉我。”   “你以为我没有证据吗?那天早上,我一醒过来,就知道不对劲,我清楚我自己,虽然谈不上是圣人,但也绝不至于酒后失德败行,毁人清白。何况我记得我一共喝过多少酒,以我的酒量,那点儿酒根本不可能醉。我当时就动了疑心,我赶去见你,房门居然一推就开,然后看到你在洗澡,一个在洗澡的女人,有什么可能不拴牢门?而且,一大早洗澡,多奇怪的习惯。你根本是故意在等我推开门,故意让我看到你身上的痕迹。那个时候,我心中动疑,但不知道你的底细,也不敢和你翻脸,只得虚词应付。我后来让肖莺儿去把我房中酒壶里的残酒带了一些出来,送给性德看,他立刻告诉我,那是一种很贵很有效的迷幻春药。到了这个地步,我要还不知道你一步步让我踏进你的阴谋,我就是白痴了。”   苏意娘闻言淡淡一笑:“萧护卫还是那么无所不知啊!不过,那也只是妾深恋公子,有心侍奉枕席,奈何公子对夫人情深如海,从不动心,我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的,公子可以笑我不知羞耻,却不能指我另有阴谋。”   容若叹了口气,摇摇头:“堂堂无量界的传人,当世之中,最神秘、最强大门派的入世弟子,以无量之心,对应天地,若无大谋,岂会甘为我侍妾丫鬟,你又何必再强词抵赖。”   苏意娘本来轻柔安婉的笑颜,忽地一窒,好像那水灵灵活色生香的脸,在短短的一瞬间,忽然变成铁石铸就,却又立刻恢复常态,速度快得让人怀疑,那一瞬间中,眼中所见,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她的眼神却越发明亮起来,清明妩媚中,另有一种慑人的光芒,好似一把无双的宝剑,叫人不敢正视:“容公子,你如何知道我是无量界弟子的?”   再没有儿戏般的推托抵赖,一字一字,都似重逾千钧。   “太简单了,无量界虽然有神奇的化身之法,无论扮演什么人都可以神形合一,绝无破绽,可你还是太小看性德了。性德的眼力天下无双,胸中所知之博,不是常人能够了解的。他第一次见到你,已看出你不但是舞者,还是武者。以后和你见面,相处的时间多了,他注意到你说话时语气的停顿,走路时步子的节奏,做任何动作时不经意的规律,通过你的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个字,来推测你的气机运行,经脉流转,然后判断出你学的武功。性德说,你的神功已至大成,几乎可以返璞归真,不落形迹,所以他才花这么多的功夫在你身上,若是普通武人,他只一眼就可以看通看透,不用这么费心了。想必你也是深深忌惮性德,以前有性德在我身边,你从来不敢对我动手脚,直到上次,性德身体不适留在日月堂,我又在逸园过夜,你才敢对我下药。可是,那个晚上,应该不止是你诱惑我这么简单吧?性德不但从酒中看出你下了药,甚至再次与你见面时,也察觉你受了伤。也因为你受了伤,化身之法大受影响,再次见面之后,性德更加百分之百确定你的身份。”   容若望着苏意娘,淡淡问:“为什么你用迷药引诱我,却会受伤,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容若说来轻松,苏意娘听得却是震惊无比。   她的神功已至上乘,纵是山崩地裂,也未必可以拨动她的心弦。抱元守意,心志稳定,从不会受任何外物影响,再加上她异术奇学,都融汇于心,千般变化,都可以惟妙惟肖,一身无双神功,亦可隐藏得无懈可击,多年来,有自信天下间除了与无量界世代为敌的那个神秘门派,再没有人可以看穿她的来历,没想到,那个萧性德,竟可以这样轻轻松松,把她的一切探查明白,甚至他都探出了她的武功心法,她却还完全没有察觉。   这个人,还是人吗?他简直比神更高明,比魔更可怕。   容若也是有意提起性德,以性德的神通广大,来打击苏意娘的心灵,此刻料她深受震动,趁热打铁,冷冷问:“你到底为了什么,留在我的身边,你有什么阴谋?如今济州城中,发生的种种变化,你又扮演什么角色?”   苏意娘轻笑一声,坦然回答:“我留在你身边,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完全地掌握住你,至于最终的原因,现在却不能告诉你。济州最近出了很多事,我知道暗中有很多人在实施他们的阴谋,不过,这都和我没关系,我所要做的,只是跟紧你,控制你而已,看来这一点,大大失败啊!”   这时的她脸上已看不到羞怯之意,脉脉情怀。她只是淡淡笑着,眉眼淡淡,仿佛对整个世界都看淡了的一种慵懒随意。清眸倦眼,红尘纷争,似是让她疲倦了,却又不在意地,介入到红尘之中来。   容若深深凝望她,眼中都是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叹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苏意娘微微意外地问:“就这样放走我,不追究我的真实目的?”   容若仰头望月,淡淡道:“我累了,不想再和你演着戏互相骗下去了,不想再和你周旋下去了,你有什么阴谋我都不在乎,只要不伤害到其他人,只要不累及无辜,我也不会对你动手,我只是烦了,不想再看到你,请你走吧!”   苏意娘看了他一眼,万丈红尘都在她一双清美的眸子里。   然后她微微一笑,黯淡了星光月色,只余她一笑多情。   “如果要赶我走,为何当初确定你喝的是春药时不动手,为何今天把我接进日月堂时不动手,为什么今晚我发觉外面日月堂的弟子行动有异,赶到你这里来时,你才忽然间喝破我的一切,然后让我走?”   容若拂然道:“叫你走就走,你不要逼我真对你动手。”   苏意娘伸手掩着唇低笑,皓雪般的腕子,在月色下叫人血脉贲张:“真是好生吓人呢!明明打算与我虚与委蛇,慢慢套查我的来历本意,明明已做好打算,装做情深似海,与我互拼心机,却在一夜之间,冷颜改面。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济州到底有什么变故?还是,除了我,还有其他人的秘密被揭穿,还有更猛烈、更可怕的风波向你袭来。你这个笨人,为了保我安全,为了不让我卷进来,为了不让我使这场纷乱又添变数,所以,才要赶我离去。真是个傻瓜呢!明知我怀有阴谋而来,却不肯索性杀了我了事,还这般为我筹谋思虑。”   容若心中一凛,这个女子,简直精明聪慧到了极点,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可以把事情分析得如此接近于真相。   苏意娘的笑声更是清美,掩唇的纤指如兰,几能勾动人心。   容若的心忽地狂跳了起来,忙转身拂袖:“你太罗嗦了,如果你再不走,我就令人赶你走。莫非你真想试试,无量界的无上神功,对付整个明月居中日月堂弟子的围攻,会有什么后果?”   “唉呀!竟然吓起人来了,好吧!我这就走。”苏意娘竟是说走就走,转身大大方方就往外走。   容若没料到这难缠的人,一下子又这么听话,一怔之后,又回过头来,看着苏意娘那渐行渐远,无限美好的身影。   苏意娘一直走到院门处,忽地停住脚步,轻叹一声,愁思无限,牵得人心都疼了:“侠舞。”   容若一时没回过神:“嗯?”   “我说,我的真名叫做侠舞,苏侠舞。”苏侠舞转身对容若一笑,眼眸中似有柔情万缕。   忽地一股热血上冲,容若情不自禁问:“侠舞,侠舞?那个晚上,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是不是你?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受的伤?”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似怕震坏了某种宝物,轻得似乎连他,都有些害怕即将听到的答案。   苏侠舞深深凝视他,眼中有万斛柔情,盈盈一笑间,黑暗的花园,忽然变作瑶池仙府:“你想知道,就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那声音字字句句,都似用细细的线,绑着人的心,轻轻扯动,容若身不由己,向她走去,眼中只有她那美得无与伦比的笑容。   “打他一耳光。”清冷的声音从房里传来。   院角处一直持剑守护的苏良猛地扑了出去。他对容若有一肚子的气,虽说真心护着容若,却也总想找几会给容若好看,这次听了性德的命令,也不管原因,也不考虑对错,只觉正中下怀,听令行事,天经地义。   他动作奇快,一掠而至,对着容若的脸,狠狠一巴掌打下去。   容若本来轻功在苏良之上,不是这样容易被打中的。但是他的心神全被苏侠舞的笑容轻语锁住,竟是不知闪避,被打得后退两三步,手抚着挨打的脸,满脸愕然,不过原先眼中的痴迷倒是全部消失了。   性德从房中徐步踱出,慢慢走到容若身边,眼睛却一直看着苏侠舞:“莞尔一笑,夺魄勾魂,天魔心音,移神迷性。你居然两样一起对这个笨蛋施展出来,真不嫌太浪费。”   苏侠舞悠悠抬手,抚了抚自己缎子般的长发,笑道:“我只不过是想试一试而已。”   “试一试什么?”性德的声音如冰玉相击,清冷却悦耳。   “试一试无量界的无上神功,对付整个明月居中日月堂弟子的围攻,会有什么后果。”话音犹在,苏侠舞那俏生生立在院门前的身影忽然不见了。   几乎就在同时,她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性德面前,清眸倦眼,一笑销魂。美得能勾人魂魄的手,也真的轻轻弹指,那足够真夺人魂魄的指风,针对的唯一对象,是那像神灵般深不可测,此时,却因为元气大伤,而完全没有抵抗之力,应变之法的性德。 第二部 红尘惊梦 第十四集 覆雨翻云 第一章 一舞绝世   苏侠舞一指点来,翩翩如仙。明明是杀人夺命,姿态却优美若诗。   容若心中猛然一紧,想到性德如今的状况,倒比那一指直冲他来还要惊骇,一声惊呼几乎脱口而出,耳边却忽然听得一声轻笑。   他第一次听到性德正常的笑声,不觉狂放,不带欣悦,亦无讥讽,没有明显的感情起伏,却又清朗奇悦,如玉石相击,似风拂竹林。   性德唇边那一缕出奇的淡淡笑意,竟连苏侠舞也为之微微一惊,完美的纤指不觉略顿。   性德却已在这一顿之间,向后退出一步,动作直若行云流水,不见半丝破绽,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脱出这一指之威。   相差不过分毫距离,却已是万水千山遥遥不及,纵如电掣雷奔,亦追之不得。   苏侠舞一指落空,不惊反喜,美丽的容颜灿若月华,浅笑声中,挥袖拂指,竟是翩翩作舞。   时值深夜,无星无月,她这一笑,却似星月之光,都在她眼眸之中、娇颜之上,便是铁石男儿,亦要魂为之驰。她轻盈一笑间,身姿无比优美地一转,十指如兰花般伸展,恍若手中捧出月一轮,奉到性德面前。   这一笑之美,一舞之容,已非笔墨所能形容,便是世间男子魂中梦中,亦不会见得这等风姿绝世。   苏良和赵仪还是大男孩,未解风情,更不知情滋味,亦为这绝美所摄,一时目瞪口呆,站在当场,完全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容若虽然也为这绝世之舞所震动,但他知道性德早已不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再加上自上次重伤之后,身体虚弱还没有完全恢复,哪里应付得了苏侠舞这等高手如此追逼。   他心中急切,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见苏侠舞出手,已知自己是没本事阻拦得了她,想也不想,提气大喊:“快来人啊!拿下苏意娘。”   声音刚落,衣袂之风,已是四起。   这里是明月居,日月堂的总堂。容若自己住的院落里,虽然没有闲人,四周却不知道暗伏了多少日月堂的高手。闻得容若一叫,夜空中十余道人影急掠,数道寒光闪动,但都不及苏侠舞一舞动情,一舞销魂,一舞夺命。   苏侠舞舞姿优美,看来并不觉得快,但容若才刚开口叫第一个字,她的手指,已几乎触到了性德的胸膛。   但仅仅,只是几乎。   苏侠舞轻盈作舞之时,性德竟然朗声一笑,亦随之而舞。他着白衣,于暗夜下作舞,徐徐支起一足,旋舞一圈,竟似白鹤舞般轻松,飘逸出尘。在旁人看来,他的舞姿明明极慢,身着素白绣衣轻袍的他,连衣褶都未曾改变,偏偏在这一旋之间,已是不知不觉,让过了苏侠舞的纤纤玉指。   苏侠舞明眸之间异彩连连,手不停舞,足不停步,悄然旋舞中,已是浅浅轻唱:“妾做月下舞,衣带花间香,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初唱时,轻逸柔美,转瞬便是万千情肠。短短二十个字,便是情丝千千层,爱意万万重,纵是穷凶极恶,肝胆皆铁,也不由柔肠寸断,魂销魄散。   此时应召而来的高手,有十余人掠入院内。却见院中佳人,衣带飘然,意态出尘,容姿胜月,歌韵如诗。   有人只觉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一口真气提不上来,从空中直落下去。有人猛觉心口烈焰升腾,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有人神思之为一顿,忽然间,忘了身在何处,今世何世。而更多的人,却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念头。她刚才看了我一眼,她那歌可是为我而做?   容若内力浅,武功低,闻此歌声,也觉心摇神动,好在他武侠小说看得多,经验足,急急忙忙撕了衣襟堵住耳朵,狂跳的心渐渐平复,却见眼前,绝世舞姿,犹不禁有些心荡神驰。   性德后退的步子,如日升月落,自然之道,天地之则,流畅若万川归大海,月辉照大地,不为外力所能动,不是世人所能阻。   苏侠舞却只是自顾自作舞,挥手便是千种风情,裙动处清香四溢,旋舞之间,已追上性德,眼若秋波醉,腰若云山倒,身姿风折柳,曼妙无比地向性德倾去。世间男子,逢此佳人,谁能禁得心动,谁不会,伸手去揽那渐渐接近的纤腰。   性德和着苏侠舞的韵律,几个点旋,脚一滑,已慢慢一字舞倒在地上,旋而后仰,腰背紧贴在绷得笔直的长腿上,堪堪让过苏侠舞盈盈靠近的身形。   暗夜里,性德衣白如月,人如月,这一舞,竟似是月照人间,说不出地舒朗潇洒。苏侠舞却正似那月下临水而开的白莲,清雅出尘偏又婀娜生姿。   性德舞倒于地,苏侠舞倾身靠近,二人一上一下,在旁人看来,是天作之合,天衣无缝的合舞,又哪知其中杀机凶险,弹指间,已是无数精微招术的较量。   此时两个人的动作都在同时一凝,只如空山凝云般定在那里,景致之美,令人只觉这万丈红尘,都玷污了这一对男女。   性德一舞,分寸不差地让开了苏侠舞的指、足、肘、发,偏偏看起来,却又缓慢得像是月下轻吟浅唱的一首诗。两个人所有的势子都已用尽,看似眉目相距不过数寸,夜风将二人衣襟掀起,悄悄缠绕,偏偏身体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无论苏侠舞如何极尽机巧之术、精微之招,也不曾沾得性德半分。   苏侠舞轻笑着悠悠唱,边唱边徐徐收势,顿足回眸,扬袖展姿。   这时,她还只唱到“思君”二字,眉目间已是浓浓思念之情断人肠,深深望向性德。   别说性德这被望之人,便是其他旁观者,见这一望深情,听那多情歌声,无不觉得这一唱,实是只为自己而发,情不自禁发出大喊,向着苏侠舞扑过去。只想着靠近她、拥紧她,而在眼前碍事的一切,都会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摧毁。   容若因堵住了耳朵,苏良和赵仪年纪还小,不易被迷乱,所以虽然心跳过速,倒还没有加入这疯狂的队伍。   苏侠舞且歌且舞,虽然碰不到性德,却总是不差毫厘地紧跟在他身边,挥指拂袖间,杀招尽出,而转瞬之后,这些飞扑而来的人,也会不由分说,把所有闪动的寒光、奔腾的内劲,攻向在苏侠舞身旁的性德。   性德仿似根本看不到苏侠舞的舞姿,他只自顾自作舞,衣襟飘然间,忽地抬手拍掌。清脆的击掌声,却像刀剑般轻易切断苏侠舞的歌声。他的掌间并无夹杂内力,但每一次击掌,都令得苏侠舞的歌韵一乱,娇音一顿。   这一阻碍,再加上容若在后头,杀鸡抹脖子地大叫:“你们发什么疯,还高手呢!定力哪去了,还不给我清醒一下。”   那帮疯狂地扑过来的日月堂高手,竟真的先后停下步子,喘息着,茫然望望四周,脸上渐渐浮起惊恐羞怒之色。   苏侠舞魔音被破,却犹自笑道:“公子击掌间即破我销魂韵,侠舞真个佩服。”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随着夜风传入人心,化做穿心的针,扎得人生疼。   十几声惨叫先先后后响了起来,有人面色惨白,有人双目赤红,有人捂着胸口,有人弯下了腰,有人疼得全身颤抖起来。只有几个功力高的,急忙盘坐下来运力对抗。而苏良和赵仪内力更低,痛得倒在地上,滚动挣扎。   性德一声长笑,云遏风止:“苏姑娘的歌好舞好,连说话都这般好听。我今献丑,也为你歌上一曲吧!”   他长笑展袖,长歌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随歌而舞,天地之间,便只剩他一袭白衣。他高歌之时,长夜之中,便只余他玉石之声。   容若怔怔看眼前那飘逸人影,仿似汉唐的豪迈浪漫、魏晋的洒脱风骨,都已在眼前,一时心为之驰,竟忘了眼前凶险,只默默看这绝世舞姿,甚至没有发觉,那些惨叫的人,已停止呻吟,那些痛苦的脸上,已露出神往之色。   每个人的眼睛都紧跟着性德作舞的身影,仿佛在看一只自由舒展于天地的白鹤。   容若甚至听不到苏侠舞的一声轻叹,带着懊恼,却有更多的喜悦。   然后,那绝美的女子,舒展身姿,和着性德的调子,且歌且舞。   这一次,不再有杀机,不再有惊险。她只尽情一歌,尽兴一舞。   这是一舞倾世的苏意娘,舞得最尽情、最倾心的一次。   长袖飞扬,身形流动,是飞天的仙子,是暗夜的精灵,是悄悄绽放的昙花,是那倾城倾国,诗中梦中的佳人。   性德衣发飘然,意态悠扬,是仙子凌空时,她身周飘逸的白云,是精灵歌唱时,为她伴奏的清风,是夜深时,洒下华辉,照耀昙花最美丽一瞬的月光,是不惜城,不惜国,不将红尘万丈繁华富贵放于心间的神子。   舞至最后,月照大地,便是天上乌云亦散尽,明月之辉,竟也不能夺这共舞二人的光华。万千月华,都沾不上他们半片衣襟。   苏侠舞一舞,极尽了红尘之美,性德作舞,却是红尘之外,天人之境。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歌将息之时,性德一揽苏侠舞的纤腰,二人身形一触乍分,然后云淡风轻般静立于庭间,再不动一指,发一声。   苏侠舞的舞姿却没有停,性德揽她之时,她只靠入性德怀中,却又一旋而出,旋舞如花,飘逸如水,花间流水人如月,竟是一路轻舞着向外而去。   所过之处,众人眼中只见她绝世之姿,心中还回味刚才二人合作的惊世之舞,竟是谁也没有想到要拦她。   就在苏侠舞堪堪舞至院门处时,一声清叱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得让每个人可以听见:“拿下她。”   比声音更快的,是一支飞镖。   苏侠舞罗带当风,轻柔无比的丝罗,却在一触之间,让那带着凌厉风声而来的飞镖反荡了回去。而苏侠舞姿态曼妙地轻抚云鬓,亦是不动声色地接下藉着飞镖掩护,无声无息射来的三枚毒针。   她浅笑,低歌,曼舞,且舞且行。   眼前青石道路、花草池塘,似乎都只是她的舞台,只为供她尽情一舞。   青石之间,忽升铁栏,乍显陷坑;花草之中,寒光凌厉,风声呼啸;池塘之内,星光闪动,不知是多少暗器,夹了水珠,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让人无法分辨地袭到。   容若奔到院前,看着苏侠舞,一路且歌且舞且行,铁栏破,陷坑跃,寒光止,星芒息。   容若目瞪口呆地望着苏侠舞行过小桥,那小桥他也曾常常倚栏,却是第一次发现,整座桥可以一瞬间变成噬人的魔鬼,却也在一瞬间,让一个飘然作舞的女子,拍成几片残石。   他看苏侠舞舞过花丛,那鲜花娇艳,亦曾让他再三流连,也是第一次知道,那花丛之中,居然有那么多杀人的陷阱,铁网银勾碎魂沙,还有随着花粉漫漫飘飞起的满天清雾。   他也同样看到,那于雾中作舞的美人,身姿越发朦胧,朦胧得没有人看得清她的动作,只是她走过花丛,百花皆残,满地碎铁,唯有一株刚刚开放的昙花,在她纤美的指间流转。   他看着她歌过长长道路,无数人影自道旁、石后、柱下、屋顶扑向她,甚至有人直接从地底,从她纤足所踏的土地里,刺出杀人的钢刀。   可是,她只是轻歌曼舞。她的舞姿是一场月下的梦,梦美销魂,梦深夺魄。谁能不为这绝美的梦境所动,一一倒在她的足前。   等她舞至前院院门处时,前前后后,已再无一个站着的人。   她转身,隔着遥遥的距离,对着容若浅笑,轻轻抬指,将昙花放到唇边,吹了一口气。   花叶纷飞,她扭头而去,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哼,一个娇美的人影,从树上直跌下去。正是刚才发出命令的肖莺儿,她竟是被苏侠舞吹出的一片花瓣,从树上打下来的。   肖莺儿双足落地,身形微微一晃,还待再说什么,容若已是大声喝令:“放她走。”   肖莺儿只一怔,但是立刻抬手往空中一挥,一道眩目的焰火,即刻映亮夜空,整个明月居,所有人都可以看个清晰分明。   苏侠舞已身姿如舞地去了,夜风将她清美的歌声徐徐送来。前方再没有风起云掠之声,再没有刀光剑影呼啸,再没有人大喝,没有人闷哼,没有兵刃和身体落地的声音。   容若毫不停留地向前跑去,想要看看那些倒地的人怎么样了。   幸好性德的声音及时传来:“他们没有事,不是被点中穴道,就是气血翻腾晕过去了,苏侠舞没有下杀手。”   容若这才松了口气,收了步子,抚抚心口:“阿弥陀佛,幸好她还算心慈手软,要是因为我处理不当,害死这么多人,这可糟了。”   “心慈手软?无量界的弟子,永远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就算是几十万人死在眼前,他们也不会皱皱眉头的。她不下杀手,只是不想因为这些人的死亡而惹我翻脸。没有必胜的把握,就要凡事留一步。她比你聪明多了。”   容若没有时间为性德略带教训的话语生气,肖莺儿已招了其他人来,处理这一场混战的善后工作,她自己过来对容若施礼请罪:“主上,是属下无能,不能为主上拿下她。”   容若摇摇头:“不关你的事,谁能想到,世上有这么厉害的人,一边跳舞一边打架,还高明到这种地步,不过……”   他目光四下一扫:“你以前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这地方到处都是陷阱机关,我平时进进出出,喜欢到处玩玩,要是一不小心,把小命丢了,谁赔我?还有,这鬼地方,怎么到处都藏了人,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也是有隐私权的啊!”   肖莺儿屈膝跪下,垂首道:“各处的机关、暗桩都是以前主上所布的,松风那边,有机关图、暗桩分布图,主上随时可以调动修改,只是主上从来不说,属下就一切依照以前的安排行事。属下没有思虑到主上不知,未加禀报,还请主上降罪。”   容若见她娇滴滴一个美女跪下去了,也不好意思发作:“你起来吧!我又没有骂你。只是以后有什么重要的,记得通知我一声吧!还有,这里这些暗伏着的人,全撤了吧!要不然,我只好整天躲在房间里了。”   肖莺儿迟疑了一下,才道:“主上的内院,不经主上允许,无人敢于擅入,至于这中院的人,都是为了护卫主上而暗伏的,主人的自在固然在紧,安全也不可轻忽,不如就让他们留三成人下来,明着护卫,其他人退到外间布防如何。”   容若见她思虑周密,又是一番为自己着想的苦心,点点头:“你处理吧!明天让松风把明月居所有的机关图啊!暗桩分布图啊!全拿来给我看,别搞得我这当头的,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傀儡。”   肖莺儿心中一凛,一时也不知道他这话是随口说出来,还是意有暗指,只能垂首应道:“是。”   容若挥挥手,转身回去了。   其他人早都知趣地退下走了,苏良和赵仪满肚子疑问想开口,容若却已经道:“明天让性德和你们说吧!今晚我有事和性德商量,你们先等等吧!”   两个少年平时虽不大拿他的话当回事,但这时见他神色郑重,倒也都不违逆他,交换了个眼色,点点头,看着容若和性德进了房,他们自去守在外头,再不让任何闲杂人靠近半分。 第二章 长夜不寐   容若把房门一关,对着性德就问:“你真的一点事也没有吗?”   性德点点头,不说话。   容若这才真正安下心来:“你说过,你现在的能力,应付普通高手可以,碰上像董嫣然那样水准的就要麻烦了,你又说过苏侠舞不在董嫣然之下,我刚才,可真是担心坏了。”   “如果不是因为苏侠舞受了伤,我现在只怕不能这样自在地和你说话了。”   “受了伤还这么厉害,无量界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容若叹息一声:“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是谁伤了她。”   “估算起来,能伤得了她的,如今济州之内,只有两个人。不过,其中一个如若出手,必分生死,只怕她是活不下来的,那就只有另一个人──董嫣然了。这两天董嫣然没有现身,明知你身边危机四伏,也不与我联络,估计她自己也受了伤,找地方疗伤去了。”   容若听得头大如斗:“你说的另一个可是那个雪衣人,连苏侠舞这么厉害,也打不过他吗?他要出手,必分生死,那找你决斗时,你可怎么办?”   “我的一月之期还没有到,你的麻烦就在眼前,居然还有心情顾着我?”   容若神色微微一黯,默然半晌,才道:“你认为眼前的变数,苏侠舞会加入其中吗?”   “苏侠舞本人不会。她与董嫣然交手,已经受了伤,是强行压制住的。这一次,为了试探我,所以故意乘我身体没好的时候对我动手,方才那一舞,已竭尽了她的心力智慧,对她本身造成极大的伤害。她以音律加内功来攻击人,我却不施内力,仅以音律之术,就压制住她,这对于一向以歌舞自负的她来说,是不小的打击,将在她的内心,造成破绽。我故意引她作舞,惹起她的兴致,让她与我共舞争锋,耗神伤思,再加上刚才她一路舞出,看似悠闲,其实这番突围,负担也很大。她的伤再也无法强行压制,必须找个地方休养疗伤,所以暂时不会给你添乱,但是,她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最后会做出什么事来,还不能肯定。”   容若听得咋舌:“我的天,我看你们开始斗得满天杀机,后来舞得天衣无缝,还以为你们惺惺相惜,以乐相交,化敌为友呢!看你们在一起跳舞,真个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还想,怪不得她当初假装爱上你,搞不好就弄假成真,可以设个美男计,让你引得她弃暗投明呢!”   “你以为无量界的弟子,如此容易动心吗?她后来放弃,不是因为相惜,而是因为她知道,她的伤使她无法全力施展,又一直看不透我的虚实,既然杀不了我,不如与我并力一舞,若真惹起我惺惺相惜之意,将来,我面对她时,就有了一个无法回避的弱点,即使是在共舞最合拍的时候,她也在暗中找机会下手杀我。”   “那你还敢揽她的腰?”   “真是因为如此才要揽,若是舞到那处,我不乘势揽她腰肢,她必会立刻发现我心虚情怯,不惜一切,也要出手杀了我。我虽然不是很容易就会被杀的人,但若被她重伤,又得躺在床上好多天,眼前的变故,就真的半点忙也帮不上你了。”   容若初时听他们从容歌舞之间的杀机心计,已是心中暗凛,但听到最后一句,知性德心心念念都还是帮着自己对付眼前的危机,心中又是感动,轻叹一声:“眼前的局面,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性德只淡淡道:“这种事,没有人可以代替你选择,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帮你。”   他说得那样平淡,却叫容若只觉心头一热,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忽听得外头传来吵闹之声。   “公子,怎么样了?”   “公子是不是出事了?”   “让我们进去看看。”   “不行,公子说了……”   容若起身去开门,嘴里问:“怎么了……”   门一打开,外头正和苏良、赵仪纠缠的凝香和侍月已是扑了进来,一人扯住了他一只胳膊。   凝香嘴里一迭连声地问:“公子,你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受伤?苏意娘怎么成了刺客了?”   侍月却只惨白着脸,把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又打量,确定他全身上下,连根头发也没少,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二女虽然被安排住在别院,但苏侠舞歌舞突围,制倒了不少人,事后又要有许多弟子来收拾残局,日月堂弟子虽是训练有素,但遇上了这样的高手、奇事,也不免胆战心惊,暗中议论纷纷,四处人来人往。   二女半夜听得声息不绝,好奇起身,又听了三言两语外头的议论,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知道苏意娘忽然变成了绝世高手,在容若这边动起手来,吓得连忙赶了过来。   苏良、赵仪把她们拦住,二人放不下心,哪里肯走,非要见过容若才行。   容若一开门,见她们扑过来,也是吓了一跳。   此时听凝香一迭连声地问,已是头大。   侍月确定他没有受伤,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眼圈又红了,声音哽咽地说:“公子,你以后出出进进,必要多带护卫才好,现在这局面如此混乱,若是公子有个闪失,叫我们……”   一句话没说完,侍月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容若无比头疼,暗中惨叫连声,说:“放心放心,我一点事也没有,以后我不管到哪,前呼后拥十几二十个护卫,绝对少不了的。”   “公子,你还没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凝香在旁忍不住又问。   容若干笑着把手往性德处一指:“你们问他吧!我累了,先去睡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施出他最得心应手的轻功,轻轻一闪出了房间,听得后面连声叫“公子”,更是一溜烟跑得更快了。   容若回了自己的房间,刚才在凝香、侍月面前的笑容已然尽敛。他点起案前烛火,默默坐下,伸手在衣内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在烛光前细看,轻轻抚了抚荷包上精致的鸳鸯花样,这才慢慢解开荷包的丝结,伸手入内,竟掏出一缕乌黑的长发。   乍见乌发,容若脸上神色,似喜非喜,似悲非悲,怔怔拿着发丝,感觉发上的余温,一时竟不知那缕缕温暖,是来自那乌发的主人,还是因这发贴身而藏,才沾了只属于他自己的暖意。   怔怔呆坐了半天,他才伸手再往荷包里掏去,却又掏出一张字条。   淡淡烛光下,那字迹娟秀清美,竟是无比熟悉。   “妾作双丝萝,何幸依乔木。生当长相随,死亦魂来归。”   窗隙间夜风袭入,烛火猛一摇晃,映得容若的脸,在烛光下,明灭不定。他独坐的身影被摇动的烛光,拉得忽长忽短,却只是静静地、孤单地沉寂于暗处。   这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天明之时,外面传来的敲门声,才让容若自沉寂中醒来,他有些麻木地把荷包诸物收入怀中,这才道:“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侍月端着放满洗漱用品的银盘走进来。   她以往一直打理容若的衣食起居,这次被接来明月居住,自是一大早,就把本来由她负责的事,从日月堂弟子手中接过来了。   她一进来就笑道:“公子睡得好吗,先洗把……公子,你昨晚没睡吗?”   靠近容若,看到容若眼中通红的血丝,她心中一震,差点把银盘给失手丢下去,口里已是关切地问了出来。   容若只淡淡笑笑:“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想通一些事而已。”   “公子在操心什么,夫人一定可以很快找到的,公子不要再担心了。”   容若听她提起楚韵如,心中就是一痛,摇摇头,不说话。   “公子若是担心叛党作乱之事,更是大可不必,摄政王雄才伟略,必能尽快平定乱局,还天下一个太平的。”   容若凝望侍月,正色沉声说:“侍月,这段日子,你真的一点上头的消息也没有收到,有关我们这里的信息,发出去之后,就一丝回信也没有吗?”   侍月忙道:“自从夫人失踪后,我和凝香,一日三遍地分别发消息给联络人,当时收到的指令都差不多,皆是详情已知,不必焦急,已调动人马寻找,必有所获。我们虽然一直依令回报信息,但发给我们的指令却越来越少,后来,更是再没有指令。到了济州军禁时期,我们连消息都传不出去了,以前和我们联络的人全都失踪,传递的管道,也一概被切断,可能都是因为叛军断了直通京城的道路,所以才……”   容若冷笑一声:“叛军,叛军哪来这天大的本事。”   侍月听他语气之中,又是怨恨,又是愤怒,心中忐忑,唯恐他不信自己说的话,仍怀疑虑,低声道:“公子,要不要我再去试试联络上头。”   容若摇头叹息:“不必了,萧逸他的心肠够狠,他是真正王霸之人,这等帝王之道,我算是领教了,济洲变乱一日不息,你一日都不可能联络得上他们的。”   侍月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心中黯然:“侍月无能,不能为公子分忧。”   容若见她沮丧,心中不忍,笑道:“谁敢说你无能,这几日没你服侍,日月堂没一个得力的人,个个粗手笨脚的,让人不喜欢,害得我做梦都想着你的体贴呢!”   侍月明知他是意在安慰,听了却也不由嫣然一笑:“公子总爱这般哄人。”   容若笑道:“若不哄得你笑了,哪个服侍我洗漱更衣。”   容若洗漱已毕,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性德。   性德见到容若的第一句话是:“你决定了。”   容若有些艰难地点点头,却又有些忐忑地问:“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性德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想通了许多事,可是,我却始终害怕,我怕我想错了,猜错了,我怕拿她的生死来赌,如果赌输了,后果我如何承担,我更怕,一步走错,天下遭劫……”   容若长叹一声,神情苦涩:“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我会患得患失,我会犹豫不决。小说故事里,那些来到异界的普通人,到底怎么转变心态,怎么由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个牵一发而动天下的人物,怎么可能做出一个又一个影响无数人生死的决定,他们如何可以那样坚强,那样理智,那样聪明?”   性德淡淡道:“他们是主角,主角永远不会死,就算犯错也无大碍,就算遇难也会因祸得福,所以不必犹疑,无需害怕。”   容若苦笑:“我也是太虚的主角吧!只可惜……”   他摇摇头,或许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快步而来的肖莺儿脸上郑重的神色,却让他止住话锋,问道:“有什么事?”   肖莺儿低声道:“今早,福灵郡的军队已经到了。”   容若深吸一口气:“这么快?”   四方诸郡的军队都向济州集结,这早已是可以让许多济州百姓安心的消息。   直到昨天,容若才知道,这些集结而来的军队,不是为了守卫这南方最富有繁华的城市,而是汇聚实力,准备响应萧遥的号召,造反作乱的,或者,他们打出来的,还是扶君王,除奸臣的正义大旗呢!   容若咬咬牙,远方传来欢呼之声、雄浑的马蹄声和繁乱的嘈杂声。   有多少军队的铁骑踏上了济州城的长街,济州的百姓是怀着怎样欢喜的心情,迎接他们以为远道而来义守济州的军队的。   短短三天,已有八路军队在济州集结,附近诸郡的主要军力,差不多都已经集中在济州。济州城外,密密连营,几乎望不到尽头;济州城内,刀戟如林,军士如潮,满街都是甲兵之士。   陆道静自觉军力充足,有恃无恐,安下心来,脸上时时带出笑容。齐云龙忙着安排各路军队的驻扎、移防,各种权力交接、责任交付,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萧遥每天会见各方豪商、各处豪强、各大势力以及各位将领。他似乎完全抛开自己被金册除名的事实,毫不介意地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摊开在别人面前。   而其他人似乎都以为是国难当头,皇子挺身而出,人人对他尊敬异常。   容若三天来,一步也没有离开明月居,只是有关外面的情报,比谁都上心,每当外面传来一个新消息时,他的脸色,总是要沉上一沉,半晌无言。   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济州城的防务上,没有人再注意容若这个曾轰动济州的神秘人物。   三日来,明月居的客人,只有一个。据说是萧遥的下人,萧遥听说容若这个好朋友身体不好,所以打发了他每日来给容若请安。容若每天也只是不冷不热地接待,淡淡说几句,就把人打发回去。   第三天,容若收到了陆道静和齐云龙联合署名的请帖。   几乎所有济州城的大人物都在等这份请帖。   如今叛军占领十余座城,叫嚣着要攻占整个南方。济州既已集结南方诸郡的大部分兵力,新来的大军已经休整完毕,诸将的配合、权力的分配都已安排妥当,自然应该集全城之力,商量如何应对,何去何从,这样的大事才对。   济州城内,没有人敢怠慢这样一份帖子,收到帖子之后,无不按时赴约。   只有容若,拿着帖子,枯坐半晌,肖莺儿来催了三次,他还没有坐起来。   直到肖莺儿传报进来:“萧公子的管家,来给主上请安。”   容若拂然而起:“不见,我这就去赴会,见他做什么?”说着大步向外走去。   性德一语不发,跟着他走。   容若低声道:“你的身体……”   性德语气平淡地打断他:“我随你去。”   他声音很是平静,但一语既出,便断无更改。   容若只略一怔,便不再说话了。   苏良、赵仪和凝香、侍月都想说话,容若只摇摇头:“满城的大人物开会,人人带一帮侍卫,能有什么差错,你们就别跟着去了,在这儿安生地等着就是。”   四人并不知其中凶险,听容若这样一说,也无异议。   容若一路出了明月居,外间早备了车马给他用。只是容若人还没有上车,旁边已有个高瘦的中年人上前施礼:“小人给容公子请安。”   容若冷笑一声:“你天天来,也真辛苦了,你主子的心意我领了,也明白,怎么敢不回报他,你也不必日日跑我面前来提醒我。”   那人深深弯下腰去:“公子说哪里话,我家主人最是担心公子身体,再三地叮咛,要公子以后凡事不用操心,万事我家主人自会替公子打点好,公子省些心力,不但保得自己无恙,也不必让公子至亲之人,伤心得病,受苦受难。公子既记得主人的话,知道该怎样做,想来是不必小人多提醒的。”   容若怒极反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放心,你主人的情意我自是明白,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我就是不顾着自己,也当顾着我至亲之人的安危。”   他说着一甩袖子,上了马车,性德也随后上车。   肖莺儿亲自驾车,十余名日月堂弟子护卫在四周,车驾声起,已向着府衙而去。   瘦高个远远对着马车深深施礼,待直起腰来时,脸上却是一片森然冷漠。   他转身徐步踱走,漫漫闲步间转入一条小巷,冷清清无人的小巷子里,一条白帕子从他袖间飘落,他浑似不觉,转弯走向一处岔路。   一只手轻轻拾起白帕,很快,“容若仍在控制中,不敢违抗”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瘦高个在巷子里三转两转,眼看就要转回大街上,忽觉背后一紧,一只手扳向肩头。他应变奇速地反手一劈,寒光一闪,抬到半空的手只剩半截,落在地上。   瘦高个负痛要喊,嘴一张开,惨叫之声却被一块布,狠狠地堵了回来。   眼前复是一黑,所有的思考,就此停顿。 第三章 府衙之会   济州城往日繁华的大道上,几乎看不到一个百姓。长街上,两三步就有几名军士,或低语,或行走,或守卫。天地间,都是一片阴沉沉的闷郁之气。   肖莺儿一路挥鞭驱马,却又忍不住屡屡回首望向车驾,最后终究耐不住,问出声来:“主上,那个萧府的总管意有所指,莫非萧遥对主上有所胁迫?”   容若的声音从车内传来:“莺儿,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日月堂,真的就只有这样的能耐了?”   肖莺儿目光闪动,口中却道:“属下不明白主上的意思。”   车中容若淡淡道:“今日跟我出去的护卫,好像和以前的不是同一批人。性德说,他们的武功都是拔尖的,比以前你指给我的护卫好出许多倍。怎么回事,好端端为什么换人了?对了,松风哪去了,按理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贴身之人,既是这么重要的聚会,应该一起陪我来才对,该不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肖莺儿眼神一跳,脸色有些发白,没有说话,只是把鞭子挥得更响,赶得马车飞快。   容若在车中淡淡道:“莺儿,你怎么不说话了。”   马车忽然停住,肖莺儿在车前道:“主上,府衙到了。”   容若掀开车帘跳下来,却见府衙之外,已有两千名军士,列出威武盛大的仪仗。   陆道静、齐云龙双双迎到府外来了,府门处有着将军甲胄的人居然有七八个,都站在一起相迎。   这么大的阵仗,足以让许多人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外加感激涕零了。   可是容若却只是脚步微顿,望着威严的府衙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属于他的战场,终于到了。而他要进行的,是一场关系到济州,关系到楚国,甚至关系到整个天下的战争。   “容公子。”陆道静三步两步,近前相迎。   容若勉强笑笑:“陆大人,今儿这济州府中有头有脸的,可都到齐了吧!”   陆道静笑道:“人都到了,可就差公子一个了。”   容若点点头,随他入内。   两旁军士列阵举刀,高声呼喝。刀上的寒光刺得人眼疼,那呼喝之声更是吓得人心惊肉跳。   容若脸色微变,陆道静苦笑道:“这是几位将军坚持的迎宾之礼,说是军营之中,只有对最尊贵、最神勇的客人,才行这样的礼。”   容若心中冷笑,是行礼还是示威,真个是有待商榷了。   陆道静看他表情不太痛快,忙着打圆场:“容公子,且容下官为你介绍,这位是从远南郡赶来的程知勇将军,这位是银安城的赵劲节将军,这位是福山郡的刘长安将军,还有这位魏知伦将军今天刚从临安府赶到……”   他一一介绍,容若便也一一打量过去。   程知勇身材稍矮,但气度沉稳。赵劲节一身银白衣甲,佩白色披风,再加上眉目英挺,直似小说里的白袍小将军。刘长安年纪最大,满脸络腮胡子,看似粗莽之士,只是沉毅的眼神才透露出他远比常人深沉的城府。魏知伦最是英武高大,眉宇之间,都有一股英豪之气逼人而来。   陆道静把七八位将军都介绍了一遍,容若也都打过招呼。   诸将皆含笑回礼,丝毫没有为官者对待百姓的托大。   陆道静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莫怪,如今非常时刻,公子的身份对于激励士气效用极大,下官已悄悄暗示过他们,公子乃皇室子弟。”   岂止是皇室子弟那么简单,只怕后来公布出来的身份更吓人呢!容若胡思乱想着,对诸将笑道:“听说各位都师出同门啊?岂非都是师兄弟?”   刘长安爽朗地笑着:“也不全是,魏将军三代都是大将,可算得真正的武将世家,家中男儿,无不投身军旅。而赵将军更是人中龙凤,当初不过是普通军士,纯凭个人能力,升至如今一城守将的位置,令人敬佩。”   程知勇对着赵劲节的肩膀重重打一拳:“这小子,总是穿着白袍白甲亮银盔,比那说书的嘴里的英雄小将还俊俏,天天就盼着大打一仗,征西扫北,除奸斩恶,好立盖世功勋呢!”   赵劲节笑着反手一拳打回去:“别胡闹了,让容公子看了笑话。”   容若自是陪着他们说说笑笑,暗地里脑筋飞转地分析这一干将领的身份地位,最终是怎么抉择的。或者,此时此刻,他们早已选好了要站在哪一边了。   容若思索之间,脚下已是随着陆道静进了府衙。   才到府衙大门前,日月堂的其他随从就被拦下,陆道静低声道:“下官与诸位将军商量过了,今日之会,关系济州安危,兹事体大,不宜有闲杂人在。”   容若含笑点头,不置一词,只是随着他们徐徐而入,在进内门时,就连肖莺儿也被拦了下来。   肖莺儿眼望容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就停下了脚步。   只有性德,一路随容若直入内堂。他风仪气度,世人难及。明知他的身份也不过是容若的随从,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生起要拦下他的念头。   一进内堂,里面已是坐满了人。容若一眼扫去,全都是老熟人了。济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在这里了。   客席第一位上,坐的就是苍道盟之主柳清扬。第二位空着,估计是留给自己这位日月堂主人的。第三个座位也没有人,猜想本来是留给神武镖局何夫人的。   济州茶商会长赵远程,还有盐商行会的副会长姚诚天、锦庆隆大东家孙崇如、富祥林大东家贺方、盐帮帮主孙远、护民会会长程灼、漕帮帮主许清风。   曾做过朝中三任命官的郑永之;家中子弟皆入仕途,以门宦立世的林崇文;为官三十载,历任梁楚二朝的名士许允。   济州武林大豪则有灭金堂堂主历豪,以及经营着八处武馆,在苍道盟威势下,仍能聚众多弟子的风天豪,甚至还有这段日子先后因明若离收徒和柳清扬嫁女,而聚集在济州,还没有散去的武林人中,有头有脸有势力的人物,也都在座。其中就有容若在明秀阁中,认识的老熟人许豪卓,倒是赵允真自余松泉死后,伤心过度,黯然而去,并未留在济州,不曾参与此会。   另外,一旁除仆役外,也侍立了些捕快差役,身手精悍灵活之人,其中以济州总捕头成永心为首。   只是这满座热闹,却少了以往济州每次盛会,没有人敢于遗漏的人物,原济州首富谢远之。   容若心中感慨万分,目光四下一扫。   这帮大人物都安坐席内,身后并无从人护佑,只有府衙的下人,恭敬地垂首立于每个人身后,照应茶水。想必他们的从人,也一样以要事密议的理由被拦在外头了吧!   看四周诸人,除了些身负武功的豪士强者,其他富商名士、官宦子弟,脸色多少有些苍白,神色略显张惶,不知是为济州如今的形势而担忧,还是刚才进门时被众军士拿着刀猛挥,凶神恶煞的叫喊给吓的。   容若目光流转,脚步微顿,一个身形瘦长的仆役已经过来引位:“容公子,请。”   容若点点头,便在他的指引下,坐到柳清扬身旁。   这仆役恭敬地捧上热茶,这才小心垂首退到二人身后去了。   性德随随便便站到容若背后去,立时就成了厅中最显眼的存在,所有侍从之中,只有他一个是外人,可是他这一站,却是说不出地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居然没有一个人能生出异议来。倒叫其他服侍的下人,羞惭得抬不起头来,自觉没有资格同他站在一起。   陆道静也半点没生出应该让他出去的念头,反而搓着手,盘算着要怎么在合适的地方,加张椅子。只是这等席位排列,却有偌大学问在内。每个人的座次都代表着他在济州的身份、地位,半点乱不得。性德身份是容若的随从,要安排座次,却艰难得让陆道静脑袋生疼,半天也没能想出法子来。   容若坐下后和柳清扬打声招呼,忍不住问:“何夫人为什么没到,何公子也没有来?”   柳清扬低叹一声:“也许是为了非烟的婚事,闹得僵了,不愿来与我照面吧!不来也好,倒免了是非。”   容若猜得出即将发生的所谓是非之事,有多么可怕,倒是对柳清扬的话大起同感。他嘴里心不在焉地和柳清扬说话,眼睛却只顾四下张望。   偌大内堂,除了一干贵客、诸多仆从外,并无半个闲人。容若却一直觉得手足冰冷,热闹非凡之处,偏感觉出森冷的杀气来。   这么多的人,有几个是为济州安危、楚国将来而聚,又有多少人,暗怀奸谋,意图祸乱天下,看着眼前一张张笑脸,让人难以分辨。   主位上摆了三张椅子,左右各一张,正中的椅子上居然铺着明黄色的垫子,看得容若心中微微一紧。   四周谈笑的众人,眼神也时不时往正中看过去,显然人们都感觉到好奇。   隐约有人低声道:“看来,这一回,萧公子可真是忍不住了?”   “什么萧公子,该改叫二皇子了吧!他虽金册除名,终究是皇家子弟。纵没有王爵,也还是皇子。平时碍着国家法制,咱们明知他的身份也都装成不知道,这会子碰上变乱,他可真要以皇孙公子的身份出来主持大局了。”   容若心中苦涩,心知那明黄的椅子为自己准备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时陆道静与齐云龙,见诸人皆已入座,彼此点点头,便也坐下了。   出乎众人意料,他们没有坐到主位左右的两张椅子上,却是分左右,坐到下首去了。   连济州太守与将军都只坐在下头,那上首又是什么人才有资格坐?   一时间,内堂便有些低低私语响了起来。   两扇大门突兀地关了起来,关门声并不响,不知为什么,却让堂中每一个人,莫名地震了一震。整个内堂忽地一暗,待得四周侍从燃起烛光,照亮厅堂之时,主位之上,已站了两个人。   左边是萧遥,他穿的不是往日洒脱的蓝衫青袍,而是华贵的锦袍。虽然并没有绣了代表王爵的盘龙,但是袍角黄色的镶边、精致的绣纹,仿佛在昭告所有人,他高贵的出身。   他站在这里,几乎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了。自梁太子叛乱以来,萧遥的活动频频,关心情切,几乎等于昭告天下,这位金册除名的王爷,打算不顾一切,承担起自己身为皇子的责任,保卫楚国了。   可是,让人意料之外的是站在他身边的人──骄横的表情,冷漠的目光,来到济州时间不长,任意胡为,只知寻欢作乐,骄横肆意,几乎让所有济州人留下坏印象,从京城来的有钱恶少。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三弟容若容公子太有钱有势有地位,只怕早就因为过份嚣张的行为,被人打成猪头,偏偏这么恶劣的男人,居然搞得柳家大小姐闹出婚变也非他不嫁,简直好运得天理不容,艳福大到令人发指。   很多人甚至报不出他的名字,对他的印象,仅仅是,容若的三哥、柳非烟的未婚夫。   而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那过于华丽的服饰。明黄的锦绸上,四爪金龙腾空飞舞,九龙冠旁,流苏上清明的黄色,简直像火一样,烫着人的心。   依当朝例制,如非亲王显贵着此衣饰,便为逾制,罪可族诛。   一时间满堂哗然,大部分人的目光紧盯萧远,惊叹之声即起,震惊之色难掩。   萧远一概的我行我素,满堂的窃窃私语,满堂的异样眼神,他只做不闻不见,大大方方在右方椅子上坐下,眼睛直似长在头顶上,倒是连往下头看一眼的功夫也省了。   萧遥有些不赞同地皱眉看了萧远一眼,却也知道这人性情就是如此,说不动他,只得转首对众人一抱拳:“程将军等诸位日夜兼程,领兵来助;柳先生起于民间,召热血义士;赵会长诸位慷慨解囊,以助军资。今日各方豪杰,聚于一堂,为的都是济州生死,楚国安危,百姓苦乐。萧遥身为皇子,怎敢怠于逸乐,独善其身,就此,为皇家,为楚国,为天下,谢过诸位了。”说着深深一揖。   诸人不敢受他的礼,纷纷站起来还礼。只有容若坐着一动不动,一时间变得非常显眼。   不过,显然连串不合情理的事已经把众人的脑子震得有些麻木了,这一回,居然没有多少人用异样眼光看容若了。   萧遥复对众人道:“而今国难当头,还仗诸位挺身而出,仗义相助,萧遥在此拜托了。”   众人纷纷表态。   “萧公子放心,为了国家,就是叫我们倾家荡产,我眉也不皱一下。”赵远程就差没拍胸膛表忠心了。   魏知伦笑道:“我等武人,于国难之际,正应沙场血战,为国为民,纵马革裹尸,亦份所当为,公子何其言重。”   其他人,不管是商人,还是豪强,不管是将军,还是武者,无不纷纷表态。   只有容若和柳清扬一直一语不发。   萧遥一连串称谢承情,眼神终于还是停在了柳清扬身上。   从入厅以来,柳清扬一直沉默地坐着,极少发言。直至此时,他才徐徐道:“只要可以令得国家安定,百姓安乐,老夫何惜残躯。”   “好。”萧遥忽地断喝一声,不见素来的洒脱随意,倒是大见英豪霸气。   他目中忽地电光闪动,站在堂中,朗声道:“而今楚国危如累卵,都只因……”   他语气一顿,目光扫视一周,在容若脸上停了一停,方才接着说下去。   “奸臣误国,弄权狡政,欺主辱君,强娶太后,独霸朝纲,以致民不聊生,百业凋零,人心背离,朝臣怨怒,方予梁人可乘之机,兴兵乱国。于此国难之际,我身为皇子,岂可坐视太阿倒持,天下大乱。诸位皆英豪热血之士,更不能容奸徒弄权,祸乱国家。而今我们共聚一堂,正可同商大计,正君位,讨逆贼,扶君王,平天下,还大楚一个太平盛世。他日凌烟记功,必不忘诸君今日之德。”   这一番话,说得满堂寂然,真个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听得见。   初时诸人,还当他要商量怎么对付梁太子的军队,万料不到,这一开口,词锋竟直指当朝摄政王萧逸,说出来的口号是正君位,讨逆贼,实际上,就是造反。   萧遥话说到一半,陆道静已是惨然色变,挺身似要阻拦,却不防坐在身旁的齐云龙一把扣住脉门,一股内力逼入体内,迫得他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耳旁只传来齐云龙低沉的声音:“陆大人,萧公子愿出面主持大局,你也是同意的,而今怎好打断萧公子的话。别忘了,如今济州做主的人,是我不是你。”   陆道静发不出声,其实可以发声的人,也都半天不作声,或许根本还来不及消化萧遥这番吓死人的话。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语带激愤地大声斥问:“萧公子,你叫我们来,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吗?”却是出身于官宦之家的世家子弟林崇文。   “自然是这桩关系楚国安危、天下大局的大事。”萧遥笑道:“孙老爷是门阀世族,大家之后,当知礼法规条,君臣之份。自古以来,岂有臣娶君,何来嫂嫁弟。楚国如今已为天下笑柄,这等独霸朝纲,欺凌君王的逆臣,难道不该诛,不能征?”   林崇文脸色发白:“当朝摄政王纵有失德之处,然下不言上非,臣不斥君非。连皇上尚且认可,我等臣民,只可尽苦谏之责,岂可行非道之乱。”   “皇上认可?”萧遥冷笑一声:“古来岂有血性男儿,能受这辱母之耻。皇上怎会认可,只是那逆臣贼子,欺辱国母,谋害君王。皇上不得已逃出京城,远行避祸,日夜思母念国,受噬心之痛。自古以来,君辱臣死,我等臣民,岂可坐视君王被难,国事日非。”   有人大喝一声:“兹事体大,萧公子你虽身份不凡,亦不可信口开河,请问有何凭证。”开口的,乃是济州武林大豪风天豪。   萧遥断然道:“当今天子,便在此处,何须他物为凭。”   一时满堂愕然,萧遥已是快步下阶,对着容若大礼拜倒:“吾皇万岁。” 第四章 夫妻重会   空气好像在这一瞬间凝滞了,所有人的呼吸,似已停顿。   容若的沉默只是短短一瞬,但在所有人感觉中,却似已历经千万年,万千劫。   容若站起身,伸手把萧遥扶起,眼神深深望进他的眸中,徐徐道:“二哥,难为你如此苦心。”   萧遥肃然道:“但能为君分忧,为国尽忠。臣微薄绵力,何足挂齿。”   容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二哥的忠心,我早就……”   一阵狂笑,忽然打断了满堂沉凝的气氛,一个着粗布衣衫,身形异常高的魁梧汉子,指着容若狂笑起来:“萧公子,你不是以为,随便找个人来,就可以冒充当今皇帝吧!”   此人正是济州民团总团练屈寒山。济州治下民间为官府承认的自卫武装力量,几乎都由他所掌控,虽说自梁军作乱后,民团的控制权已转交官府,由齐云龙直接管理,但他在济州民勇心中的影响力,仍然是最大的。   这一番话问出来,倒也没有人敢无视他。   萧遥淡淡道:“第一,凭我的身份,岂有认不出自己兄弟的道理。第二……”   萧远忽然自袖中亮出一方金印,往身旁桌上一放,冷冷道:“孙先生,你是官宦世家,一门出过三位侍郎、一位尚书。还有许先生,你在朝为官多年,这方金印,你可识得?”   林崇文和许允互望一眼,排众而出。   林崇文伸手取过金印,二人细看一眼,已是脸上变色,对着萧远双双拜倒:“参见诚王殿下。”   萧远脸上似笑非笑,悠悠道:“二位,此印可有假?”   二人垂首无语。   萧远徐徐捧印,目光扫视四方:“诸位将军可要上来查视,济州城内世家名士众多,想来也识得此印,是否亦要过来查看一番,才可论断。”   人们面面相觑,最后赵劲节领先施礼下拜:“参见王爷。”   萧远傲然而立:“就凭我以当朝诚王的身份为证,就凭我二哥,为先皇之子,当今君主兄长的身份为证,诸位复有何疑?”   一时堂内寂寂无声。   萧遥牵着容若的手,徐徐走到正中央:“当今奸佞弄权,朝纲混乱,陛下蒙奇耻大辱,为避奸贼杀戮毒手,而易名逃离京城。我三弟当今诚王,忠心护主,同行追随。他们来到济州正为与我会合,相机合力,同除逆贼。凡楚国臣民,岂能坐视国母受辱,主君遭难。诸位俱是热血志士,必不致袖手旁观。”   许允迟疑着道:“萧公子与诚王殿下为证,想来是不会有假,只是此事过于重大,若无玉玺,只怕……”   “奸贼专权,玉玺自立朝以来,就在摄政王府保管,哪容得陛下沾上一指……”萧遥面现愤然之色:“不过,我有更好的证据。来人,请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容若已是猛然一震,一颗心猛地一跳,几乎跳出咽喉。   却见内堂之中,小丫鬟小意小心地扶出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楚韵如。   容色依旧,美丽依旧,只是眉目之间,大见憔悴,娇躯虚软无力依在小意身上,倒似连自己站立,都要依靠小意的支持。   这般楚楚佳人,一入内堂,便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可是她的眼睛,却只看一人,唯看一人。   容若哪里还站得住,快步向她跑去,在众人面前不好抱她,只得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张张嘴,想要唤她的名字,竟然发不出声音,只是眼睛忽然热了起来。   楚韵如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深深凝望他,四目相对间,万丈红尘,剑影刀光,生死险局,家国天下,都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萧遥的声音遥不可及地响起来:“皇上的玉玺为权臣所控,但是皇后的金印,却一直由皇后娘娘贴身保管,从不离身……”   说话间小意已快步上前,双手捧出一方金光灿然的小印。   萧遥端然正色,恭敬地接印在手,目光扫视众人:“哪位要上来查验。”   论到查印,自然还是只有出身官宦之家的林崇文,以及做过两朝老臣的许允有这个资格。   两个人的神色都异常沉重,深知这一句之评断,影响会有多么大。两人轮流拿着金印看了又看,最终默默无语地双手交还给萧遥。   萧遥笑意浅浅:“请问二位,这可是皇后的凤印?”   许允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才道:“确是凤印无疑。”   萧遥面带笑意,扫视众人,徐徐道:“各位也都知道,这位容夫人是谁的妻子?”   一片默然,没有人回答他,但答案已是无可置疑。   当今皇后的丈夫,还能是第二个人吗?   许允忽地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在容若面前,连连叩首,待抬起头来时,已是老泪纵横:“老臣辞官之时,陛下人在深宫,不得一见。至今已有五载,臣日日思念陛下,不想今生,竟有再睹天颜之时。”   他说得声音哽咽,花白的胡子都颤个不停,看似十分动情。容若却生起极度古怪的感觉,像是以前看电视里的人,哭哭叫叫喊喊闹闹,因为过于极端、过于戏剧化,倒不像是真的了。   萧遥眼中亦有泪光闪动,拂衣也对着容若拜倒:“陛下。”   萧远略一迟疑,望向容若的目光微带讥诮,不过终究没有说什么,也拜了下去。   齐云龙拖着陆道静立起,踏前数步,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陛下万岁。”也屈膝拜倒。   陆道静脉门被他拉着,受他真气所制,竟是身不由己地也拜倒下来。   他们这陆续一拜,其他人都坐不住了。   先是堂内的仆人们纷纷下跪,手忙脚乱地磕头,皇上、万岁、陛下,叫得乱纷纷。   后是几位将军互相看看,终究屈膝拜倒。   这样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干站着不动,虽是神色各异,终是前前后后跪了下来。   其中有动作干净利落,万岁之声,叫得又响又亮,表情赤诚坚定,怎么看怎么像赤胆忠心热血义士的人,比如赵远程等人。   也有动作迟疑,表情沉郁,眉峰微锁,却又无可奈何之人,比如民团总团练屈寒山。   容若微微皱眉,却也不说话,只是握紧楚韵如的手,脸上神色深沉得看不出悲喜,几乎不像是大家所熟悉的那个叫做容若的人了。   以前看什么康熙私访、乾隆外传,总觉得扮成平常人的皇帝,忽然间露出本来身份,所有人拜倒于地的样子很帅,很让人满足。这一番出来私游,偶尔也做些这样的联想,幻想自己忽然露出真实身份会有多么威风,但事实真的发生在眼前,却只觉难堪。   容若沉默不语,萧遥却已大声道:“陛下万金之躯既在,我等必当竭尽心力,以襄盛举,今日之会,愿做歃血之盟,无论生死祸福,不离不弃。来人,拿酒来……”   话犹未落,已有侍从双手捧上一大碗酒。   萧遥挺身站起,把食指放在齿间用力一咬,立时流出鲜血。他滴血入碗,复又捧着整整一碗酒,一饮而尽,再抬起头时,因着酒气,脸色已是微带潮红,猛力把酒碗往地下一摔,清晰的碎裂之声,就像重重的锤子,敲击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若违此誓,有如此碗。”   他朗声立誓,目光凛然若电,环视诸人,竟如宝刀名剑,迫人生寒。   而其他侍从们也都无声地捧了大碗的酒,敬向每一个人。   这局面,已是被萧遥做得让人不得不应承了。   许允第一个抢过碗,大声道:“臣虽老朽,为国尽忠之事,岂敢后人。”第一个噬指滴血。   旁边的林崇文也立即道:“我一家历受皇恩,圣意所向,纵死亦不敢辞。”   他二人一搭一唱,也跟着滴血饮酒。   齐云龙也挺身而起,声音响亮地说:“我为朝廷命官,生死前程,自是听凭陛下旨意。”   说着他抬手接过酒碗,正要破指滴血,旁边一缕劲风袭到。   齐云龙往后一仰,总欲避过袭击,却不料那一缕强劲指风,忽而一转,撞得他手中碗一倾,整碗美酒尽洒到上。   齐云龙脸色一沉,对忽然出手的屈寒山低喝道:“你做什么?”   屈寒山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师兄,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们是在谋反,是在作乱。这些年来,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你何苦……”   齐云龙哈哈大笑:“圣上便在此地,我们是奉圣意举兵,天命所在的义师,我们要杀的,才是要谋反的奸臣。师弟,你不要糊涂了。”   济州的武官、民间有名的武人、民团中的统领人物,大多是苍道盟的弟子。   这两个师兄弟,也是济州本地,掌握兵力最多的人。   虽说萧遥也想到过,事发之时,总会有人表示不同意见,不过,实在料不到,最先对峙起来的,反而是这对师兄弟。   屈寒山双拳互握,愤然道:“我知道忠君爱国,我也知道民为贵,君为轻的道理。摄政王和皇上的纠纷,那是朝廷里的事,自有百官去操心,我这等外省的小老百姓干涉不了。我不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我只知道,这些年,百业昌盛,民众安乐。心念旧梁的人,举兵造乱,弄得人心惶惶,世道大乱,若为平定人心,保卫济州而战,我虽粗莽,万死不辞。此时国难当头,不去平乱救国,却还要兴乱误民,此等无耻之事,我不屑为之。师兄,你也不要错了念头,将来后悔莫及。”   齐云龙神色拂然:“师弟,你恁也多心,今日行事,纵有些变乱杀伐,然能除权臣,定朝纲,必能还楚国几十年太平安乐,于国于民,又有何损。他日论功行赏,爵禄之封,岂会轻慢,纵你不图富贵,那凌烟刻像,青史留名,又岂是民间草莽所能得。何况陛下在此,我等奉旨听命,天经地义,又有何错之有。”   屈寒山咬咬牙,忽地望向柳清扬:“师父,你就看师兄他这般……”   柳清扬面沉似水,漠然打断他:“为国家安定,百姓安乐,更是非诛杀怀有逆谋的叛臣不可,我等虽是武人,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怎可独善其身。”   屈寒山面色惨然,目光扫向四周:“好,这里,有我多位师兄弟,有我平日来往相交的故人知友,我只有一句话,若还当我是朋友,若还念一点往日情份,若还心中对苍生百姓有一丝怜悯,就请和我站在一起,离开这个口口声声,天命圣意的鬼地方。”   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了一点点骚动,众人之中有人神色微动,有人悄悄挪动身体,有人启唇欲语,也有人举步想向屈寒山走过去。   赵劲节一手轻扣腰间宝剑,满身的甲胄在昏黄的烛光掩映下,银白也变作了沉郁:“此次义举纯是为国为君尽忠,诸君不愿,尽可自行其是。我虽调了五百神射手在外面布伏,不过,只为防范那权臣的探子,绝无强迫各位之意,诸位千万不要介意。”   他这般说不要介意,谁敢不介意。   济州城中,数位将军,几路大军,数万人马。府衙外的几千军士,府衙内的密布杀手,简直在明确地告诉所有人,只要迸出一个“不”字,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一时间,局面又再次凝住了。   想说话的人闭上嘴,抬起脚的人放下脚,悄悄挪动的人影也僵住了,但却没有人立刻做出表态。   毕竟,不答应或者是一个死,但是答应了,就再不能抽身。此事若败,九族上下,满门亲友,都唯死而已了。   一片静寂之中,萧遥却微微一笑,轻轻咳嗽一声。   “小人虽只是鄙薄商人,但为陛下效力,纵倾尽资产,丢了性命,也是死得其所,今陛下圣意所在,万死不辞。”赵远程排众而出,跪前数步,恭敬地对着容若叩首三次,方才接过酒碗,滴血而饮。   在他之后,姚诚天、孙崇如竟一起冲了出来,抢着扑拜到容若脚下。   “小人愿倾尽身家性命,为陛下效力。”   “陛下但请宽心,我等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诛杀逆贼,还天下一个清明安定。”   两个人说的话都慷慨激昂,眼中热泪涟涟地抢着把酒喝下去了。   又听得一声朗笑:“我们江湖男儿,重义轻生,舍命为国,此正大丈夫当为之事,岂能落于人后。”竟是许豪卓长身而起,大步来到容若面前,屈膝跪倒,高举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那些因各怀心机而聚于济州的外地武林人物、各方豪强之中,以许豪卓地位最高,势力最大,武功最强,威望最重,这一番作为,立刻令得一众江湖人,一片哗然,人们低声窃语,神色之间,已有动摇之意。   接着又有好几个人,贺方、程灼、孙远、许清风,也一一站出来,大声地说几句表白忠心的话,纷纷去抢了酒来喝。   有了一个两个,自然就有三个四个。   渐渐的,众人见大势如此,无奈之下,放弃抗拒心理,认命地喝血酒。有的人,索性破罐破摔,也抢着大表忠心,一口把酒干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之意,除了下跪磕头颂圣之外,还指着唯一明着站出来反对的屈寒山破口大骂。开始也不过是骂些乱臣贼子、无君无父的话,后来则是什么禽兽不如、狼心狗肺的字句,再后来,甚至带出些不宜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的粗口了。   这些站在济州财富权势顶点的人,值此之际,表现得倒是和街头市井的小无赖,并无二致。   屈寒山冷笑一声,用不屑的眼神望望众人,神色一转毅然,转身向厅门走去。   赵劲节眉峰一扬,英俊的眉目间煞气一闪,寒光掠起一道虹影,长剑出鞘,挡住他的前路:“屈兄,你想清楚了,你真要出去?”   “与其在这里看你们这些恶心的表演,倒不如出去了清净。”屈寒山长笑一声,眉间英气朗朗:“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你那五百名神射手,不知我胸中热血,染不染得红小人的箭镞。”   容若听得胸中一股热气上涌,忍不住喝出一声:“说得好。”   他这一声好,叫得整个厅堂的人,全用怪异莫名的眼光看着他。   是啊!哪里有要胁人家帮着自己打仗的反面一号,这么大声地为正义凛然的好人叫好的道理。   萧遥适时拍了拍手:“说得好,果然说得好,屈兄真个义正辞严,让人敬佩。诸位还有谁觉得他说得好,大可与屈兄一同离去,想来门外的弓箭手没有赵将军的命令,断不会随意放箭的,大家可以放心。”   他这里笑容可掬地叫人放心,什么人敢于真的放心。   容若目光扫视众人,见到一张张或麻木,或黯淡,或谄笑的脸,心中一片黯然,方自叹息一声,却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   “我和你一起出去。”   有人站出来,走向屈寒山。 第五章 孰忠孰奸   那声音并不响亮,那人也并不强壮高大,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穿着绸缎,也并不像大富大贵之人。在济州许多富可敌国的人当中,他算不上特别有钱,只不过经营着三家酒楼、两间青楼、一处赌馆、四间客栈,在城外还有几百亩地而已。   做这种生意的人,不会有太强的道德感,做这种生意又没有做到足够大,就算有些产业,也只会被人用略带轻视的目光打量。   在济州的富豪之中,他也不过搭个尾巴。什么大事、大会,少不了他的帖子,可是到了场,也不会有人注意他。   他永远是个从众的人,跟着大家走,纵无功,亦无过,不会出头,也不敢太落后。而这个时候,他站出来,他说这一声,却震惊了那么多平时连眼角也不会看他一下的大人物。   萧遥眉峰微皱:“孙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从风微笑,脸上有一种舒展的从容之意:“老实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这辈子,也就是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好好活着。不过,我是济州人。济州处于南方要地,水陆两途都极繁盛,盐茶生意历传百年,可是十年前的济州,为历代贪官污吏、豪绅强梁所蹂躏,百姓苦不堪言,民间百业凋零,我一家在济州做了好几代的生意,代代辛劳代代苦。可是如今,济州繁盛至此,百姓富庶至此,我小小的家业,可以有如今的成就,仰赖的,是当朝的德政清明。我不知道什么时局大事,也不想管什么君君臣臣。我想活着,我想赚更多的钱,可是,如果要让济州变回以前的样子,如果要冒险让这个安安乐乐的城市变成血腥的沙场、变乱的中心,这事,我干不了。青楼赌馆我敢开,缺德败行的事我敢做,可是要祸害天下,祸害万民,恕我还怕苍天震怒,一道雷打在我头上呢!”   他抬手,对容若一拱手:“皇上,我这等小老百姓,干不了凌烟绘图,青史留名的大事,就此告辞了。”   他话说完了,竟是再也不看容若一眼,拂袖便去。   萧遥脸色略有些青,沉喝一声:“孙从风。”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对着孙从风的额头劈到。   孙从风脸色有些发白,却咬着牙,停也不停地继续往前走。   屈寒山身形一晃,已掠到他身边,抬手间,袖底寒光一闪,与那劈来的刀光撞个正着。   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中,那持刀下劈的汉子被震得后退三步,高大的身材微微一晃,散乱的头发无风自动,双目贲起,大笑道:“不愧是苍道盟柳先生的亲传弟子,果然好身手。不过眼中无君无父,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家伙,正好用来祭了老子的斩龙刀。”   屈寒山冷笑一声:“我奉君王,敬师父,但我心中更有天下,有百姓,怎么比得你斩龙刀钟万豪的大名,仗着蛮力钢刀,横行天下,劫掠钱财,杀人如麻,什么违禁犯法之事没有做过,如今倒来勤王保驾了。当初日月堂招徒,你千里迢迢赶来,一入明月居,就排除劲敌,连续暗算了七个武林同道。而今日月堂的主人你当不了,一转头,又谋算着祸害天下的大事,以图将来荣华富贵。这等百变行径,若不是无耻到你这种地步,还真是学不到手。”   他这番话极尽讥讽之能事,钟万豪恼羞成怒,厉吼一声,大刀一挥,同时斩向两人。   屈寒山神色不变,一手拉住孙从风避让,一边说:“孙兄不必害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伤了你。”   孙从风坦然道:“我既已站了出来,就不会再怕,能与屈兄这等英雄死在一处,也是幸事。”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了温暖之意。这两个,一个是民团统领,一个是开青楼赌馆、酒楼客栈的普通富商,平日里见面,话都难得说一句,这一番患难之中,挺身而出,倒生起知己之意了。   钟万豪挥刀猛劈,每劈一刀,就大喝一声,气势惊人,寒光骇人。   好在内堂甚大,其他人纷纷往一边避让,倒让给他们一个不小的动手空间。   屈寒山不愧是柳清扬的弟子,护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孙从风,犹能在狂猛刀风之中,进退自如,趋避从容,偶尔进攻,袖间寒光一闪,钟万豪身上便添了一道血痕。   钟万豪一心想杀人立威,以表忠心,谁知反处处受制,气急败坏,更是狂吼如疯,运刀飞快。   萧遥见堂中战况不够理想,再让他们如此打斗下去,反长了屈孙二人的威风,当时轻轻冷哼一声,目光凛然一转。   这一番暗示,自然有人领会得了。若不即刻拿下这两个硬骨头,以慑众人之心,只怕时间一长,别人的胆子也会跟着大起来。   只见劲风乍起,四五个人影同时扑向战团。两刀一剑,还有四五枚飞镖、一根软鞭,一起对着屈寒山攻了过去。   出手的都是这段日子聚在济州城,迟迟不去的武林人中颇有名望本领的。平日萧遥与他们时时接触,这次更打着民间义士的旗号,进了内堂和众人一起开会。   这些江湖人素来狠辣,打斗之时,唯求胜利,绝不在意法度规条的,此时急于求胜,联手之下,远攻近打,佯攻暗算,真个无所不用其极。   屈寒山虽是柳清扬的得意弟子,武功高强,但要护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还要应付这样的联手合攻,终是力有不逮。   未几,屈寒山已是汗透重衣,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不断闪避后退。   其他人见他退到自己附近,若是富豪文人,则纷纷退避,若是武者豪客,少不了要顺手拍一掌,踢两脚了。   适时济州数大武馆的首脑风天豪见他已退到自己身前,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抬手重重一掌拍过去。   此时屈寒山已经战至筋疲力尽,手足酸软,闻得背后风声,却是连闪让的力气也没有,唯有惨然一笑,闭目待死。   容若见此情状,忙道:“不要杀他……”   可是比他的呼喝更快的,是从旁边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搭在风天豪手腕上,风天豪的手就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风天豪脸色一沉:“成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成永心微微一笑:“他好歹也是我师父的弟子,是生是死,如何处置,也只能由我师父决定。”   说话之间,场中一连串惊呼,几个围攻的人,全都跌跌撞撞,倒退了出去。每个人都是涨红了脸,拚命要拿桩定步,最后还是抑不住跌退之势,全部滚倒在地上。   柳清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屈寒山身旁,一只手轻轻搭着他的肩膀。   屈寒山就像全身所有的精力都被那只手抽干了一样,连站都站不住,更无法做出任何其他的动作,就这样,任凭师父轻轻一扶一推,已是跌坐到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上,动弹不得。   孙从风在旁边冷笑一声:“好一位师父。”   柳清扬并不回他的话,只淡淡一笑。   萧遥轻轻拍掌:“好,柳先生如此大义凛然,亲自擒拿逆徒,正可为我等举兵之时,祭旗之用。”   容若听得只觉一股怒气猛地往头上一冲,忽地一抬手,狠狠一记耳光打过去。二人站得本来就近,容若这一回出手竟是奇快,萧遥猝不及防,竟是不及躲闪。   但一直站得离萧遥很近的一个高大汉子,目中却有冷电般的光芒一闪,抬手之间,其势如风,格向容若的手腕。   此人看来平凡,神色木然,却实是身手极佳的高手。当日萧遥在谢府威逼谢远之祖孙时,也是他在旁随同护卫,拦住了扑过来想拚命的谢瑶晶。此时出手,速度奇快,要格住容若的巴掌,简直太容易了。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一道淡淡的青光忽地一闪,因为速度太快,光芒太淡,倒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每一个看到寒光的人,也会有一阵恍惚,怀疑自己眼中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利刃的光芒。   可是,继之而来的一声凄厉惨叫,却向所有人证实了那道寒芒的真实性。   鲜血溅在萧遥华贵的衣服上,断下来的一截胳膊滚落在青石的地面上。   这大汉左手扶着齐肘而断的右臂,已是面无人色。而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带着蒙蒙绿光的短剑,更映得他那张脸惨然如鬼。   楚韵如清柔的声音徐徐响起:“此剑名萤烛,乃是大内秘宝,削铁如泥。相信要削下一颗脑袋,不会是太辛苦的事。”   在此之前,清脆的耳光声已经把萧遥震得耳朵有些聋,脸上传来的痛觉,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及发怒,就已经被眼前的变化所震住,一时倒顾不得脸上热辣辣的痛,怔然望着楚韵如:“你怎么能出手,哪里来的剑?”   “你以为你的禁制就真的那么万无一失吗?至于剑……”楚韵如回眸温柔地看了容若一眼:“刚才和他握手时,从他那里接过来的。”   容若目光冷冷望着他:“萧遥!”   这一声,其冷如冰,不带丝毫温情。   萧遥微微一震,这么久以来,容若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不是二哥,不是萧公子,而是这样冰冷的一声低喝。   “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和你合作,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不管是为天下人牺牲一个人,还是为一个人牺牲天下,我都不会做,生命是平等的,绝对不可以放在秤上秤量。”   容若从容说下去,眼角扫到内堂里一干人愕然的眼神、诡异的表情,耳边听到尽量减轻的脚步声,许多人悄悄移动身形,还有那轻微却不可忽略的兵刃出鞘声。他暗运清心诀,甚至听到四周许多人呼吸吐纳一转为绵长,正是高手出手在即的状态。   楚韵如若有所感,柳眉微蹙,身形微微移动,似有心似无意地把容若遮住了一半。   容若却是微笑摇头,轻轻把她推开,在她耳边,轻如微风地说:“我虽然称不上很有用,终究还是个男人,岂有让妻子挡在面前的道理。”   楚韵如只觉他呼吸的热气,吹得耳朵发烫,一时竟连他在说什么都有些听不清了,心中忽然一阵柔软,倒将眼前的生死险关,全都看轻了。她凝眸望向他,纵知身外杀机重重,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只想着若能就这样死在一起,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容若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这才笑着对众人一拱手:“各位,你们都上当了,我只是因为长得像当今天子,所以被萧遥掳了我的妻子,逼我冒充皇帝。当今皇上,安坐京城,如果皇帝失踪,那每月一次的大朝会,没有君王临朝的消息,我们应该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可见,这全是他的谎言。如今我的妻子得回自由,我怎能再助纣为虐,各位……”   “你住口。”萧遥第一次显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来。   楚韵如没有像意料中那样受制,就难以胁制容若。容若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有他在,就有了大义的名份,有了举兵的基石,有了凝聚人心的口号,一旦让容若把这番话说完,所造成的影响之恶劣,简直不可想像。   “你是什么人,易容成陛下的模样,前来欺哄我们。陛下是不是已经落在你手里了,还不快把陛下与皇后放回来,我们或可留你全尸。”亏得他脑筋转得快,居然马上编出这么一大串的词,虽说不一定可信,倒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   容若却只叹息着摇摇头:“何必呢!事实俱在,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我本来勉强应付你,一是为了见韵如,二是想看看你到底会搞出什么名堂。但是,我已经看不下去了,我不能坐视正直之士受辱,所以才要拆穿你们。各位,萧遥的野心,到了这个地步,已是昭然无疑,我看真正的逆贼就是他,诸位若与他狼狈为奸,最终必会……”   萧遥已是猛然抽身后退,拉开与容若的距离,手指容若喝道:“拿下这个冒充陛下的人!”   容若叹息摇头,悠悠道:“只怕未必。”   他说未必的时候,已有数条身影疾扑向他。   楚韵如低低惊呼一声,耳旁却传来容若的低笑:“无妨。”   站在容若身后的性德,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神色平淡如水,无悲无喜。   而离容若非常近的萧远,从站起来之后,居然从头到尾没有动弹一下,只是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冷冷打量容若。   没有刀剑出鞘,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容若是不可以随便杀掉的。   掌风拍来,指风袭至。容若全身上下的大穴几乎都已被笼罩住,风声,已吹得容若发丝散乱,肌肤生寒,而他却还只是淡淡一笑。   一笑之间,异变倏生。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招式比拚,似乎根本没有任何过程,人们只是眼前一花,结果已经出现。刚才扑向容若的五名高手,此刻已经全部躺在了地上,没有鲜血,没有惨叫,有的只是五个已经不知生死的身体僵硬地倒在众人脚下。   整个内堂,可以做到这一点的高手只有一个──苍道盟中柳清扬。   此时,这个济州第一高手,楚国武林一代宗师,就这样长须飘然,双手背负,意态洒脱地站在容若身前。   惊呼之声四起,萧遥的脸色,煞时惨白一片。   连容若脸上都露出异样之色,他忽地回头,看了看性德,性德对他点点头。   容若挑挑眉峰,脸上终于渐渐露出了然之色了。   萧遥的声音已是有了掩不住的惊惶:“柳先生,你这是何意?”   “我说过,若能为国为民,诛除叛臣,万死不辞,如今事实俱在,真正的叛臣,就是你。”柳清扬淡淡道。   萧遥咬牙,连着冷笑三声:“好,好,好。”   一声比一声狠厉,一声比一声惨切,一声比一声直刺人心。三笑之后,便是一阵冷然沉寂,然后,他眼中的愤怒,渐渐变作迷惑和惊惶。   他慢慢地扭头,动作有些僵硬,僵硬得甚至让人觉得可以听到,在他转头之时,颈骨磨擦的声音。   在他身后,那些本来应该在他发出冷笑暗号后就发难的人,一个也不可能响应他的命令了。   白袍银甲,在什么地方都最是英姿勃发、夺人眼目的赵劲节,被程知勇和刘长安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脸上有一种极度愤怒的表情,明显已是动弹不得。   英气逼人的魏知伦,脸色一片惨白,成永心的一只手,稳稳贴在他的背心上。   风天豪僵木地坐在椅子上,全身至少已被点中五处穴道。   许清风手还抬在半空中,不知道是想下什么令或是发什么暗器,不过,一根银针,就准确地点在他的后颈上。   地上,已经倒下四五个人,人群中,还有十余人,姿态僵硬,明显早已穴道受制。这些都是萧遥好不容易从江湖人中拉拢的高手,这一次混在在内堂会议中,准备的就是必要时,合力出手镇压反抗者。可是他们被杀时,却连最基本的打斗都没有,连一声惨呼、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来。   就在刚才,容若受到袭击,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不止是柳清扬挺身而出,其他苍道盟的弟子,都已经在瞬息之间,完成了事先也许已演练过许多遍的暗算刺杀。   堂中或者还有一些萧遥的心腹没有在同时受制,可是十几名高手早已巧妙地各占方位,隐隐在控制全场的气势,什么人胆敢妄动,都要考虑一下,如何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萧遥目瞪口呆,神色灰败。屈寒山却是张口结舌,满面惊喜。   柳清扬对屈寒山笑笑:“寒山,因事发突然,我必须虚与委蛇,才能乘萧遥把所有本钱都亮出来时,将他们一举而歼。为恐泄露消息,真相除了参与行动的人之外,绝不外传,刚才真是委屈你了。”   屈寒山已欢喜得呐呐不能言,颤声道:“师父……”   同样,萧遥的声音也带着颤抖:“柳清扬,你……”   柳清扬轻轻叹息:“萧遥,我知道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绑架非烟,就只为拉我下水,因为我弟子满天下,因为济州的武人大多都是我的门下,因为我的弟子已有许多成了南方诸郡最有实力的武官,得到我的助力,就得到南方诸路大军。不过,正因如此,真正掌控局面的是我,不是你。我要你败亡,不过翻掌间事。”   萧遥脸色惨白:“你连你自己的女儿也不顾了,你对自己的女婿也这般绝情?你忘了你的誓言,你忘了你答应梁太子……”   柳清扬平淡地说:“我正是顾着我的女儿、女婿,才不能跟着你胡闹。我是答应了梁太子,在旧梁国,我的确和官方颇有些联系。如果我年轻十岁,或许会为了你的这个计划,奋而投入一切,但是,我老了,老人是没有太多雄心壮志的。我这一生,轰轰烈烈的事已经经历太多了,而现在,我的愿望简单之极,就像当初射乞愿之箭,向天祈求的,无非是儿女的平安喜乐。我怎能让这种可能会牵涉满门生死的谋反之事,牵连到我的儿女。我怎能就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陪着你做这些疯狂的事。”   萧遥死死瞪住萧远:“萧远,一切都是你联系的,这人是你的岳父,你跟他就是这么商量的吗?”   萧远安然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第一,当初是你来联系我,所有的计划都是你出的,我不过是按着你的计划走罢了。第二,我也说过,我要做的是诛杀叛贼,很明显,叛贼就是你。”   萧遥怔怔望了他半天,忽地长声惨笑:“哈哈,我真是有眼无珠,错看了柳清扬,更加错看了你。我以为我们有共同目标,我以为你是个有血性的人,还想着夺回失去的一切,还想着不再受萧逸欺压,谁知你还竟甘做萧逸没骨气的狗。”   萧远全不动情地说:“你又错了,我的确很讨厌萧逸,恨不得杀了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可以不惜利用任何外人,再多的死伤我也不会动一动眉头。但是,柳非烟将会成为我的妻子,对于我所在意的人,我不会容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萧遥,你很聪明,如果,那个被利用的人不是柳非烟,我会非常乐意跟你合作,可惜,那个人是她。而我,就算看着梁国的军队节节胜利,就算看着你如意算盘一一实现,我也绝不敢拿她满门来陪你冒险,我比你更了解萧逸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萧遥咬牙如磨:“既是这样,你可以不同我合作,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还要假做与柳清扬都已谈好了,为什么……”   “一开始,我的确有兴趣陪你玩玩,而且,我也要保护我自己。你的底牌对我掀了,我不帮你,你能让我活下去吗?可是,我喜欢上了柳非烟,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不保护自己的女人。当初,我事事与她做对,惹她气恨,不是为了顺应你的计划,而是为了让柳非烟恨我入骨,将来柳家才不致受你利用。没想到我计算错误,柳非烟到最后,还是非我不嫁。既然如此,我就要尽力保护她,也保护她的家人。即使没有我,你也会用陷害的方法,拉柳家下水,甚至牵连到她。既然如此,不如由我自己来动手。”   萧远漠然道:“萧遥,相信我,是你的错误。对于我不关心的人,我从来心如铁石,恰巧,你不在我关心的名单之中。”   萧遥平日里的潇洒俊逸,这时候,连点影子都找不到了,面容扭曲到极点,放声大笑:“真让人不敢相信,心狠手辣,淫人妻女的诚王爷,会真心喜欢那个莽撞任性的丫头。”   柳清扬眉峰一扬,怒意在脸上一闪而过。   萧远却是沉沉静静地说:“就像没有人想得到一代情痴的萧遥萧公子,会杀死他发誓一生携手的发妻。天下,总有许多世人想不到的事。” 第六章 异变再起   萧遥的笑声似被刀切断一般,猛然顿住,目光怨毒地盯着萧远,神色却有些恍惚,慢慢地说:“本来,大事有可为的。”   “错了,大事根本不可为。”容若打断他的话,望向他,眼神略有些怜悯:“这就是他们不敢跟着你的原因。萧遥,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你的聪明在诗词歌赋上,这等天下争霸,从来就不该是你染指的。你只想着利用柳清扬的影响力,却没有想到,既然影响军队、影响民间武装的人是他,你又凭什么掌控大局。你以为今天你一切在握,可是,只要柳清扬一翻脸,局面立刻失控,你连一点退步的余地、应变的措施都没有。你的所谓私人班底,全是乌合之众,得势之时欺人是可以,可是失势之时,又如何应急。这堂中,不还有向你效忠的人吗,可是只要一受挫,他们就只会僵在那里,没有一个肯出来为你出头。外面不是布了五百弓箭手吗?不过,我看,军队早就移防,被别人接管了吧!柳清扬和萧远,就是因为看透了你的本质,所以才不肯跟着你冒险。萧遥,为什么你就不肯把你的聪明,用在应该用的地方呢?”   “你……”萧遥的脸色已经不似活人,神色狰狞地盯着容若。   容若怅然叹息:“你自以为一切安排得非常好,却不知有无数的漏洞在。你以为拉到济州富商为你所用,就可以在财力上支持你。可是商人重利,既是因利益而与你在一起,一旦利益不符,便可以毫不犹豫抛弃你。你自以为可以藉着梁太子之乱,打着皇帝的名号兴兵。可是,百姓要的是吃饱穿暖,不是什么正统大道。十多年前梁国统治下的贫苦艰辛,和这些年的富有繁华对比,他们选择的会是什么?你以为只凭柳清扬的师徒之情就可以策动这么多人造反吗?你错了,柳清扬让弟子们跟着他一起演戏捉叛贼,他们自然会答应,可要是让他们冒着满门抄斩的危险兴兵作乱,谁都要仔细想一想的。但是这里诸位将军,居然全都表示同意,这本身就已经不合情理了,可是,你竟然想不到,你已经被你心中的成功冲昏了头脑,你已经被你想像中的前程给蒙住了眼睛。”   不等萧遥回话,萧远已是在旁边冷笑一声:“你这笨蛋,只会后知后觉装聪明,你自己怎么什么有用的事也没做,就会在这里坐享其成。刚才若不是别人出手,你还能在这里逞口舌之利。”   容若拍拍脑袋,“哎呀”一声,做张做智地说:“说得也是啊!刚才幸亏柳先生出手。柳先生不肯随萧遥谋反,可见心念大体,故意不通知屈寒山,让他因一时义愤,闹上一闹,引出萧遥布伏的人手,可见心思缜密。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救我呢?你不是一向看我不顺眼吗,让我吃点儿亏也无妨啊!柳先生到时大可推说营救不及。”   柳清扬在旁微微皱眉:“容公子说笑了。”   容若冲萧远眨眨眼:“不会是你叮咛他要护住我的吧?”   一直冷然看待一切变化的萧远,莫名地勃然大怒:“我要护着你?你做什么白日梦!”   “不是吗?我还真以为相处这么久,多多少少还有点感情,你会忽然间发现,不忍心看我死掉呢!”   萧远铁青着脸:“你这个白痴。”   容若耸耸肩:“或许我真是个白痴,不过,没准你也就刚刚发现,其实你并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讨厌白痴。”   在二人说话之间,柳清扬已是目光扫视全场,然后拱手道:“诸位。”   这时,在场诸人,早已不知所措,被眼前变化震得目瞪口呆。这么多人精子,被柳清扬一叫,竟是连回礼啊!打招呼啊!都忘了,人人张口结舌望着柳清扬。   柳清扬看得心中也是一阵惨然,这里哪一个不是伶俐人,否则怎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而今却被逼得无所适从。明明是为了保护济州而聚在一起,却偏偏被莫名其妙发生的事逼得不得不参与到一场谋反当中。就算抛开那些被萧遥联结的死党不论,其他被迫参与的人,此刻都处于非常难堪的境地。刚才为保命所做的一切表态,此时已足以让他们失去所有的财富、荣耀,甚至是生命了。   “各位今日齐聚于此,商量的本是如何抵挡梁军、卫护济州的大事。未料有人心存逆谋,意图乘此聚会,屠戮南方诸郡的精英人物,以助梁军奸谋得逞。幸得一众勇毅之士,奋起反抗,终得以诛杀逆贼,擒拿叛党,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堂内站的都是聪明人,哪里不知道柳清扬这番话,实是担了天大的干系,替他们谋求遮掩这桩大事,几乎所有人都立时反应过来。   “是是是,全仗柳老英雄神功盖世,才得诛杀奸党,救护我等性命。”   “对,我们全是为保卫济州而聚,几乎中了奸人诡计,丧命于此,幸亏有柳老英雄在。”   “柳老英雄是济州的大恩人、楚国的大豪杰,今日深恩,我等铭记于心。”   被迫发誓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抢着表示自己对柳清扬的感激。   而本来与萧遥关系亲密的人,此刻的脸色都异常难看,每个人的衣服都让冷汗湿透了,张惶地四下张望,试图寻找脱身的可能。也有人厚着脸皮,跟着众人一起,大声感激柳清扬,就好像他们本身也是被迫陷入这种困境的无辜之人。   眼前一片颂扬之声,柳清扬脸上却没有得意之色,反倒显得有些悲凉之意。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脸色也不轻松。   萧远淡淡道:“你操心也太过了。”   柳清扬苦笑道:“我和你不同,你从京城来,我却一直是济州人,多少见面,情份总在,怎好忍心看他们万劫不复,更何况,就算不为着他们,为了济州,也不能再让什么乱子闹大。在场的人,任何一个都有着让济州受影响的能力,若是全受株连,济州短时间内,只怕繁华不再。何况,还有梁国军队,随时会举兵来犯,我们岂可闭门自乱。”   “那也要掩得住才行。”   柳清扬看着眼前一大堆人,各自心机各肚肠,也觉头疼无比,最终叹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你做梦吧!你们梦想着保护萧逸的江山,他会谢你吗?今天的事,在场的,有几个人脱得了身。”萧遥放声大笑起来:“你们真的信得过彼此吗?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想去告发,想去邀功的。就算你们想自保,这里的仆役、下人,就不指望着立个大功,飞黄腾达?还有陆大人,你肯定也希望早些关起门到书房去写表章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摇摆不定的人,最后有什么下场……”   “够了!”   柳清扬一声厉喝,如炸起一道惊雷,震得萧遥一阵血气翻腾,身不由己,后退数步,一跤坐倒,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柳清扬虽然喝住了萧遥,又掌控了大局,但心中并不觉得高兴。他心知自己这一喝之威,虽然震住满堂上下,却压不住人们心中的鬼魅。   刚才萧遥一番话,已是挑起了所有人的心结,必会令得在场诸人,人人猜疑,个个提防。往日见面尚有三分情,如今却要天天在心中算计着什么人会去出头告发。这种状况发展下去,最后只怕会弄致人人自危,为求自保,必要使尽手段,去灭其他人的口,济州不攻自乱了。   柳清扬心中念头飞转,终于转身对容若深施一礼。   容若连忙伸手托住:“柳先生这是何意?”   柳清扬诚恳地说:“我不想追究容公子你到底是谁……”   他看看萧遥,再望望萧远,明显是心知肚明地道:“但相信公子有悲天悯人之心,今日之局,公子若肯出面,必能保全许多人。”   容若知他苦心,忙道:“先生希望能救护众人的心意,我十分敬佩,必会尽力而为,只是……”   他有些苦涩地笑笑:“不敢欺瞒先生,我未必有做主之力,最终结果如何……”   旁边的萧远冷冰冰地道:“你这个傀儡自然是没有做主之力的,不过,今日一议,柳先生立不世之功,平乱局于顷刻,要不然济州大乱,南方诸郡皆反,再加上梁军四起,只怕萧逸再大的本事,也要头疼一番的。这个人情,他也不能不还,是吗?”   容若脸上神色忽地有些怪异,然后轻轻叹息一声:“柳先生怜天下百姓,忧济州前途,最终不曾与萧遥联手,反而假意合作,骗出他的真正实力,这些心意,想是无人可以否定,只是,说到大功,却是未必,只怕……”   萧远冷冷道:“你说的可真轻松,如果今日他不出手,后果你想过没有。”   “如果今日柳先生不出手,后果,也不过是整个苍道盟跟着其他人一起沦入万劫不复之境,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柳清扬听得长眉一扬,一时间竟是英气勃然:“容公子可是以为,若是举兵,就真的必败无疑……”   容若叹了口气:“不,我只是知道,你们根本没有举兵的可能,一旦议定谋反大事,只怕今日堂中任何人,都走不出府衙半步。”   萧远眼神一跳:“你是什么意思?”   柳清扬脸上也现讶异之色:“恕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容若无可奈何地笑笑,大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站出来吗?”   他声音很大,在整个内堂中回荡,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四下看,但却没有任何人,有特别的动作。   容若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这才摇摇头:“我从没有侮辱过你的智慧,所以,请你也不要侮辱我的智慧……”   他目光看定一人,徐徐道:“明若离,明先生。”   每个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向那个身材瘦长,表情谦恭,衣着朴素,不管在任何场合,都永远不会引人注目的普通下人。   他只是堂内一个端茶送水的下人,一直站在柳清扬和容若身后,一直身处在阴影里。   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他和那个圆滚滚的,已经死去好一阵子的日月堂前主人,济州最叱咤风云的人物,有任何相同之处。   可是,所有人的疑问还不及化成言语、变成声音,那个垂手低头的仆役,已抬起了头,踏前一步。   只是这一抬头,一举步,他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明明只是普通的面容,却让人心中生起一种凛然之意。   刚才还弯腰躬身的人,只在一挺腰,一抬头间,竟给满堂诸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就似明珠蒙尘,被人视作瓦砾,可一旦抹去尘埃,便有万丈光华,无人可以忽视。   一股无比强劲的风,忽然完全不合情理的在四面密封的内堂之中呼啸起来。   众人纷纷惊呼着往屋角后退。   萧远一个翻身,从椅子上跃起来,跃往墙角。   楚韵如面上满是震惊之色,娇躯在强猛劲气中微微颤动。   容若努力想要撑过去,却觉胸口如压万斤大石,连呼吸都无法做到。他情知不妙,伸手一拖楚韵如,急急往墙边退。   而包括萧遥在内,几个被制穴道,或受了伤,来不及退走的人,无不是面无人色,在强烈气劲的冲击下,失去了知觉。   整个空间都像被钢刀一寸寸斩开撕裂,四周有无数无形的漩涡,仿佛要把人吸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人们顾不得贵贱之别、立场之分,顾不得平时是朋友还是敌人,不约而同,手牵着手,靠着彼此牵系的力量勉强站立。   所有人里,只有性德仍旧轻松的站在墙角,不受任何影响。   这等轻松自在,看得容若眼红无比,真不敢相信这家伙,其实早就失去了力量。   性德似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在他耳边淡淡地道:“我可以在空间中给自己营造一个纯虚空的状态,就好像我的存在只是个幻影,这样高手较劲的劲气再强,也拿一个幻影没办法。”   四周都是刺耳得让人难受至几乎要吐血的气流尖啸,身体四周似乎有无数气劲冲击,所有人都在惊呼,在尖叫,在彼此呼喝,可是所有的声音却都传不到被刺激到麻木的双耳。偏偏性德的声音却可以穿越一切有形或无形的屏障,清晰地响在容若耳边,却不让旁人听到一丝一毫。   容若听了,不觉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这样的性德,如果没有失去力量,如果可以不受限制地施展他的能力,该会是强大到何等地步的存在啊!   这一念尚未息,满堂的风声忽地一寂。就像它忽然出现一样,忽然消失。   劲风消失之后,就只听扑通连声。原来是好多人刚才竭尽全力支持,可是现在心神一松,全身酸软,便身不由己,跌倒在地上,一时间,竟连站都站不起来。   内堂中央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那么强烈的气劲,那似乎足以毁灭世界的强大力量,却像连他们一片衣角都不曾掀起,一丝头发也不曾拂乱。   两个人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静静凝视彼此,眼中的光芒,明亮到极处,让人想起宝刀与名剑相撞的火光。   正是柳清扬与那无名的瘦高个仆人。   只有真正最顶尖的高手才会生起的感应,使柳清扬在这仆人忽然一抬头,一举步间,已是无声无息地发出一股气劲向他袭去。   一开始,他或许只是想略做试探,却没有想到,因此而惹来的反击,如此狂猛、激烈、迅疾、强大。   这种强大,让他不能躲避,这种强大,更激起一个高手,真正的斗志豪情。   就在刚才这短短的时间里,两个最顶尖的高手,不曾动一指,挪一步,却几乎燃尽了所有修为真气的内劲对拼,让这满堂宾客都吃足苦头。   气劲与杀机的交迸之中,两个人都已是无数次险死还生,偏偏在外人看来,竟是连动也没有多动一下。   如果不是顾忌着这满堂重量级的要人,如果不是考虑到真个完全放手一搏,搞不好整个内堂都会被他们的气劲弄致破裂粉碎,可能他们真的会就此纵情一战,直至分出生死了。   容若自己也是双脚发软,要不是性德在旁边轻轻扯他一下,搞不好他也一跤坐到地上,大大出丑了。   此时容若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苦笑:“二位,我知道你们是顶尖儿的好手,一代宗师的功力,自是普通人难望项背的。不过,下回要过招也好,要比拚也好,麻烦记得先清场,行不行?”   柳清扬眼神一直死死盯着那瘦高个的仆人,半分也不肯轻忽,容若的话竟是听而未闻,只是深深望着自己的对手:“我原本是不太相信容公子的判断的,刚才只是意在试探,如今倒是不信也不行了,明兄!”   瘦高男仆──明若离微微一笑,平庸的脸上,是神秘的笑容:“好久不见了,柳兄。”   柳清扬若有所思地缓缓道:“明兄,恕我无礼,以往也与明兄切磋过武功,虽然明兄有所保留,但我也可以断定,明兄的武功应当略逊于我,何以今日重逢,明兄不但容颜转变,就连武功也是突飞猛进至此呢!”   他询问的语气并不急迫,但心中的讶异、惊疑,却是可想而知。   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改头换面,甚至连身形都变了,或者有些让人奇怪,但不至于如此牵动心思,最最重要的,依然是武功上的变化。   武功突飞猛进,对于一个学武的年轻人来说,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但是武功达到柳清扬、明若离这种境界,几乎已是到了百尺竿的最顶端,所有武功修练已入极致之境,不知道再进一步,是什么方向,更不明白,怎样才能踏前一步。   历代以来,多少宗师,纵成为武林传说的神话,却因为无法突破自身的局限而郁郁一生。   由此可知,发生在明若离身上的变化,对柳清扬来说,是多大的震动。   明若离淡淡一笑:“并没有什么稀奇,我只不过修习了一门失传已久的武功而已,倒叫柳兄见笑了。”   他转头看向容若:“我不明白的是,容公子如何认出我的?”   容若笑一笑:“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为什么?”   “说来惭愧,我有一点晕血的毛病,见了血就会不舒服。可是,同时我又很喜欢下厨房,杀鸡杀鸭宰鱼切肉的事,常常做。”容若眨眨眼:“明先生想到什么了吗?”   明若离苦笑了一声:“容公子晕血,可是你只晕人血。”   “对,这是个奇怪的毛病对吗?”容若笑笑:“当时在密室中,看到满地的鲜血,我居然一点犯晕的感觉都没有,那个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不过你的尸体完全生机断绝,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高手大人物验看,按理说,如果有假,也不可能瞒得住,所以我虽然心中生疑,不过也不敢肯定,只有将计就计,接下日月堂,看看这背后到底在弄什么玄虚。而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太戏剧化了。一方势力的宗主死去,莫名其妙把偌大势力交给一个根本没多大交情的年轻人,他手下所有人,立刻发誓向对方效忠,甚至以死相逼,迫对方接受。年轻人接手权力,顺顺当当,没有任何问题,随便做一点点事,手下就一个个感动得誓死效忠。这一幕幕都太让人觉得熟悉了,多少传说故事中的主角,都经历了同样的故事,都是莫名其妙被赋予重任,还是在别人又哭又劝又寻死觅活的情况下才勉为其难接受,轻松得到一堆人效忠,这些情节真的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是人们照着古老传说的俗套剧本所演的一出戏。” 第七章 若离再现   “传说故事里,有这种情节不稀奇,主角是最特别,最出众的,一切奇遇理所当然围绕着他。所有人都要看重他,所有人都愿效忠他,但现实却并不是传说。我有自知之明,既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也不曾和你明先生有什么深刻的交情,你有什么理由,把你一生的基业交给我。就算你当时重伤待死,但身边还有多年跟随你的心腹在,完全没有必要把一切交给一个根本不清楚来历的人。而且肖莺儿他们也一点疑问都没有,立刻接受,跪下来就向我宣誓效忠,我不答应,他们就自杀。他们对你再忠心,也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只会听命令的木头。面对这么古怪的临终命令,他们多少也该迟疑一下、犹豫一下才对吧!”   容若笑笑道:“表面上看起来,我一跃成为济州几大势力之一的首领,但日月堂到底留给了我什么呢?一大堆的生意?的确!一群杀手?是的!一些所谓的秘密?当然!可是,在济州,有生意的富商多得两只手都数不清。一群杀手、一个情报网,听起来似乎很厉害,可是在我执掌日月堂期间,所有需要重点调查的事,没有人能给我一个可以让人满意的答覆,也并没有看到真正出类拔萃的人物。你留给我的亲信,居然只有肖莺儿一个小姑娘和松风一个小伙子。我看到的日月堂或者真的有不低的实力,但绝对不足以成为济州举足轻重,让各方人物忌惮的强大势力。”   容若略略一顿,才继续说下去:“你给我看到的,根本不是日月堂的真正实力,对吗?日月堂能有今日,也绝非你一人之功,在你的背后,肯定还有其他的实权人物,拥有着相对强大的能力和权力。就像所有故事之中,帮派里除了帮主,也一定会有副帮主、长老、执法等等的人,他们的资历、能力都低于帮主,但本身肯定要远胜其他人。如果失去帮主,为了夺取龙头的位置,他们之间也会有一番龙争虎斗。日月堂有今天,绝非你一人之功,一定也有更多的人,流血流汗。你死了,然后轻轻巧巧把一切重大的权力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居然没有一声置疑,没有任何重量级人物站出来反对,没有任何手握大权的人不甘心不愿意,跑来争权夺利、阴谋暗算,这合理吗?”   明若离微微叹息一声:“我原本以为安排得还算巧妙,没有想到,公子目光竟如此独到,原来早已智珠在握。”   容若在心里嘀咕一声,实在也怪不得你,谁叫我各种小说、电视看多了,帮派权力交接居然没有大的争权夺利事件发生,一个这么大的势力团体,除了首领之外,再没有第二个高人,怎么可能不动疑。   容若耸耸肩笑着接下去:“权力交接得如此顺利,会见手下各方重将,没有任何人出面对我这个来历不明的新主人发出异议,已经够奇怪了。我随便做了点事,他们立刻感激涕零,下跪磕头,更加让人怀疑。虽然我也很希望自己真的有这么强的感召力,但事实上当了那么多年杀手的人,在江湖是历经风雨,见多人情世故、沧桑变幻,又在日月堂中混上高位,这些人心肠应该都比较刚硬,绝不可能像初涉世事的少年一样,感受到一点点关怀,就轻易交付所有的忠诚和感情。如果管理一个大的帮派真的如此容易,那满世界都是大帮大派了。因为疑点太多,所有的事情太假,让我不得不仔细分析这一切,最后得出的结果就是,这只是一场欺骗我,也利用我欺瞒天下的戏。”   容若悠然笑道:“既然是做戏,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日月堂要做一件大事,要悄悄把重要的力量隐藏起来,不被别人知道地办他们要办的事,明先生也有重任在身,非借死而逃离众人的注意力不可。同时,把身份来历成谜的我,拉入事件的最中心,让别人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的身上,明先生就可以安然做你自己的事了,日月堂真实的力量,还有那些隐在幕后协助明先生的真正高手们,都在日月堂普通弟子,还有肖莺儿和松风的掩护下办事吧!至于明先生自己的生死之谜,我和性德讨论过了。”   容若回头看看性德,复又笑道:“性德胸中所学,几无所不知。他告诉我,有一种已经失传很久的武功,叫做转生诀。修习这种武功的人,会骨骼全开,肌肤再生,犹若再世为人一般。武功大成之前,会有一段时间的假死,心跳、脉搏、呼吸全断,比之龟息术,还像完全死亡,一旦修成,便如伐毛洗髓,重塑生命,武功亦会大大进步。但修习这门武功,非常之危险,历来修练者十有八九,走火入魔,骨骼变形,肌肉扭曲而死。而且这门武功诡异处在于,非要等修至第十重,九转变化之后,才显出威力来,没有达到第十重,纵然苦修二十年,费尽心力,于武功上,仍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明若离脸上异色更浓:“想不到这样奇诡的武功,竟也被你们知道了。不错,我的确修练了转生诀,我的武功,停步不前已经足足十年了。前三年,我用尽心力仍无法再有寸进,后来因为一个非常偶然的原因,得到转生诀。修练转生诀,必会九死转生,改头换面,为此我犹豫了两年,最终才决定修练,为的倒不是什么称霸天下,而是……”   “而是太久太久,困在一个境界不能突破,太想看一看更广阔的天地,想要领略武学高峰上的无限风光。对于一个真正热爱武道的人,这是无可抗拒的力量。”容若微笑道:“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明若离拍掌笑道:“好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容公子,你真是让人惊奇不断,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就算猜到我没有死,就算猜到日月堂另有所图,又怎么把这一切联系起来呢?”   “很简单,以日月堂的实力,有什么值得如此隐藏暗查,以明先生的本领,有什么值得你诈死埋名,想来必是大事。而最近,济州发生的最大的事,又是什么呢?这就是原因之一,而原因之二,则在于我对于日月堂存在的合理性,一直心中存疑。”   “存在的合理性?”   “是。”容若自信地笑一笑:“当日我在烟雨楼中,听人讲解济州各大势力,说到拥有强大武装力量和许多赚钱生意,同时经营杀手生意的日月堂,我就感到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杀手组织,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存在,可以和士绅来往,与官府应酬。或许在旧梁国,在许多并不强盛的国家中,一切唯武力第一,这种集团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是,这里是楚国,是强大安定,中央集权,官方力量占压倒性优势的国家。当朝主政的摄政王萧逸,更是天下少有的人杰,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国家里,有这种半公开的杀手组织。当时,别人给我介绍的原因是,日月堂杀人不留痕迹,没有证据,所以就算知道是日月堂所杀的,官府也没有办法。诚然,一个法制至上的国家,的确会有这种执法方面的无奈。可是,大楚国却是一个君主集权的国家,最高执政者的意志高于一切,官府的决定,很多时候,比律法更加有效。要除掉日月堂,随便一个理由都可以。但我看到的事实是,日月堂一边做着杀手生意,一边做着正当生意,全济州都知道明若离手下有无数杀手随时杀戮,有无数探子查访旁人的情报,可是,官府却从来不碰你。日月堂在商场上的生意也没有人为难,财力发展壮大,势力更是难以估量,隐然成为济州城中,仅次于苍道盟的民间势力。甚至于故意用一本秘笈,引得满城仇杀,故意用招徒事件,惹来无数人。连明月居中火拚,官方也一样用什么没有证据,没有违法为借口,不和你为难。综合所有的情况,我能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容若笑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当所有的可能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一种,无论多么不可思议,也仍然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他目光倏得一凝,盯着明若离,一字字道:“所谓的杀手集团日月堂,其实就是官方的一个秘密组织。平日里混迹江湖,影响商场,其实暗中替官方打探一切有用的信息。许多官府想做却不便做的事,由这样的组织来做。许多官府觉得是眼中钉,但又不好公开对付的人,如果被杀手组织暗杀,别人也想不到官府身上。其实古往今来,各国各朝,都不乏这一类专为官家所用的江湖组织吧!”   他这里徐徐揭秘,抽丝剥茧,堂中一干人等,早被这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变化震得头晕眼花,思觉失调了。   他却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下去:“一直以来,日月堂显示出来的力量,给人看的所谓公开的弟子,都不过是吸引别人注意的明棋,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必有许多暗棋,暗中奔走,悄悄连络。以日月堂情报力量之强,济州城渐渐发生的变化,某些人暗中布置的诡计,其实你们早有所觉,也因此布下应对之策。今天,就是一切揭秘,大家各施所能,一拼生死的时候了吧!”   容若目光环视众人:“今日在内堂的人中,不管是富豪、名士、旧臣、武将,还是普通仆役,其中都有日月堂最杰出的高手在。有的人寂寂无名,有的人永远用另一个光鲜身份来掩饰真正的自己,在今天,本来是打算全部暴露出来的吧!你们隐忍着看一切发生,借这次变故,看看有多少人是萧遥的死党,有多少人抢先起哄,带头起誓,有多少人毫无立场,即刻臣服。你们盘算着在萧遥最得意的时候暴起发难,以日月堂最强大的暗杀之术,在最短的时间内,解除强者的反抗能力,其间自然少不了最血腥无情的杀戮。固然如果一对一地正面打斗,你们不一定有十成胜算,但既是暗算就不同了,在最得意或最彷徨之时,有谁能防得住身边的商场伙伴、官场同袍、忠诚仆役的忽然出手。当然,如果要行暗杀之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武功高强的柳先生。而唯一有能力与柳先生一战的,自然只有明先生。以明先生不逊于柳先生的武功,若是忽起突袭,施以暗算,就算是柳先生,只怕也难以安然脱身吧!”   容若笑一笑,看着柳清扬脸上淡淡的怒色,以及明若离眼中深深的震惊,又道:“既然一开始有了这种设想,进内堂之时,我自然处处留心,能在第一时间出手突袭柳先生的是谁,谁占的位子最适合偷袭?自然是站在柳先生身后的你。我有了这种猜测,但也不敢十分肯定,是性德给了我确切的答覆。”   这话自然而然又让所有人异样的目光望向性德。   也只有似性德这样超然的人工智能体,才能在那么多古怪目光,甚至在绝顶高手形同实质利刃的目光审视下,仍然从容自如,神色不变。   “在场所有日月堂的杀手,不管隐伏的身份是什么,但身处此境,执行这么重大的任务,半点差错都不能出,必然是暗暗在调息内气,提升劲气,随时准备一击必杀。虽然各位都是高手,暗中调运内息,旁人根本看不出来,可是性德的眼光却胜人一筹,只要是暗中运气,呼吸频率和普通人稍有不同,他都可以发觉。而暗运清心诀,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应到某些人的脉搏心跳,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所有日月堂的杀手他都已经认出来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明先生。”   容若目光向四下望去,却见众人脸色都有些发白,有人眼神里杀气隐隐,有人神色中惊恐骇然。   容若自己也忽然间有些头皮发麻,暗暗责骂自己过于得意忘形,只怕一不小心已给性德惹下天大麻烦。   像性德拥有这么可怕的力量,任何阴谋对他无效,任何谎言不能将他欺瞒,任何假象都会被他看透,那么人们对待他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避之唯恐不及,二是杀之以除后患了。   想到这里,容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只盼着性德那高深莫测的力量,可以对别人起到威慑作用。如果真有人不顾一切想要杀了性德,性德一个应付不好,让人发现他力量全失的真相,那可就……   想到这里,容若心中一阵凛然,猛觉四周一片冰凉,那有形无质的杀气似是扑面而来,就连明若离望向性德的眼光,都是大见异色。   可见对这些身为杀手,永远隐藏身份的人来说,性德的威胁有多大,大到这些人可能明知自己的身份,还这样控制不住明显的杀机。   容若心中一跳,忽地大笑三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重又引回自己身上。看到明若离好容易把目光从性德身上转回他脸上,容若心中微微一松,心知必须把事情立刻引往更重要的方面,重要到让他们暂时忘记性德的强大才好。   “明先生,事到如今,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该把贵客请出来了吧!”   明若离满面茫然:“容公子说的是什么贵客?”   容若叹息着摇摇头:“明先生,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应付许多事,也知道你上面的人,对你非常信任,一般的问题,都会交由你解决。但是,萧遥欲反,牵系济州各大势力,柳清扬心意不明,动向待查,这么严重的问题,朝廷真的只让你以民间的身份独立处理吗?更何况,我和韵如也卷进了这桩阴谋。”   容若伸手握住楚韵如的手:“我们不至于自视太高,倒也不敢妄自菲薄,朝中必会有重要人物到来,而且,既然事情关系到我们夫妇,我甚至可以猜得出,来的人是谁。明先生,你可要我指名道姓,方才承认吗?”   明若离神色古怪地看着容若:“容公子,很多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平凡。有的时候,你做的事,傻得可笑,可是更多时候,你却可以让所有聪明人吃惊。”   “那当然是我大智若愚。”容若大言不惭地说:“明先生,我猜你与那人必有暗号约定,万一你掌控不了局面,或是你已经完全掌控局面,他都会出场吧!请你把信息传出去。”   “已经传出去了。”有人轻笑一声:“在公子点出明先生真实身份,满堂皆惊,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时,我已把事情有变的消息传出去了。”   说话的赫然正是刚刚积极响应萧遥的号召,对容若以酒立誓,给一众江湖人,起到带头作用的许豪卓。   容若听他开言,忽地一怔。   许豪卓笑着对容若拱拱手,又扭头对萧遥说:“萧公子,你不要指望你其他的手下能发觉情况不对,进来救你。从你走进府衙的这一刻,外面的肃清行动,就已经展开。你的心腹、下属,向你效忠的无论是武林中人,还是官吏或富商,都已经被一网打尽,他们所代表的势力,包括月流道和金钱会这些武林帮会在内,也会被扫荡,财物抄归国库,罪人下至监狱,不知情而被利用的青壮兵力,则被收编入军队。”   萧遥面若死灰,嘶声喝道:“许豪卓……”   许豪卓笑笑:“萧公子,抱歉了,虽然你看得起我,邀我同创大业,并许下重酬,视我为心腹,但我这一生,几起几落,无论遭受多大的挫折都有机会再来一遍,最大的秘诀就在于,我从不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我从来不把身家性命,押在孤注上掷出去……”   声音未止,大变已生。   这个大得足够让济州所有大人物聚众开会也不觉得拥挤的内堂,忽然不见了。   四周的窗子、木板、墙壁,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同一时间飞了出去。   房顶的碎瓦如冰雹一样打下来,所有人的视线一片混乱。有武功的人或是跳跃躲避,或是挥掌扫开碎瓦砾,没有武功的人则不免抱头乱窜,一时间桌子底下,钻进好多位大人物。   楚韵如惊得“啊哟”一声,伸手想拖容若躲避,却让容若一把抱了个满怀。她怔愕之间,已被容若牢牢护在怀里,所有的瓦砾都只打在容若背上。   容若痛得面青唇白,却还记得对楚韵如温柔一笑:“傻瓜,我早就发过誓,再不让我爱的人再为保护我受伤了。”   四周纷纷落下的瓦砾、一片惊呼的背景声、慌乱逃窜的人群,衬出这一对相拥的男女,他们牢牢凝视彼此的目光。   容若甚至还在考虑要不要很浪漫、很电视地来一个三百六十度连续三次大旋转,耳旁已经传来了性德冰冷的嘲讽:“白痴,你的轻功学来是当摆设的吗?刚才要是你不碍着夫人的事,她早就可以用短剑把所有靠近的瓦砾全打落,用得着你在这里装英雄吗?”   容若一怔,这才记起自己的轻功其实很不错,完全可以躲得开,而楚韵如的剑法也足够把这些瓦砾全挡开了。   楚韵如也急急忙忙用力推开容若,脸上没有容若想像中感激不尽、情深意重的表情,却有些忍俊不禁的笑意。   容若沮丧地笑一笑,摸摸头,四下望去。整个内堂已经不见了,只有四根柱子光秃秃立在周围,脚下都是碎瓦残砾。四周众人,有的衣冠不整,有的鼻青脸肿,有的小心万分地从桌子底下探头出来,四下张望。大部分人的脸色都极不好看,倒不是因为刚才被瓦砾打得灰头土脸,而是因为四周明晃晃的刀剑。   那一排排刀剑组成的森林,把太阳光倒映得让人不得不闭上眼睛来躲避。   在四周的屋顶上、大树上,所有高处,都有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人,张弓执箭,平静地盯视着他们。   性德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那是当初在猎场上,围杀刺客时用的火龙弩。”   容若苦笑一声,这般阵势,这些暗藏了火药铁砂的弓箭,只怕就算以柳清扬的武功,也脱不了身啊!   他烦恼地抓抓头,喃喃地道:“我知道大人物出场时,总喜欢搞得像走秀一样,营造气势声势,可是,这是不是也太夸张了一点点。”   回答他的是远方传来的一声报喝:“摄政王千岁,驾到。”   像是一道惊雷,打入地心,似是一道闪电,撕裂长空,更像是冥冥中的神佛,让时间在这一刻停止,无数人的思想停顿,动作呆滞,忽然间失去了一切思考和动作的能力,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听着一声声传唱。   “摄政王千岁,驾到。”   看着一道道大门打开,通往的地方,不知是仙境,还是地狱,无比耀眼的阳光下降临的,不知是神佛,还是魔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一道道大门外,徐徐而入的身影上,没有人听到地上一声轻微的呻吟。   被震晕的萧遥醒来了,他躺在地上,睁开双眼的第一刻,就被无数兵刃反映的光芒,耀花了眼。可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本能,他没有闭上眼睛,反而努力地睁大眼睛,辛苦地去看那一片光芒中,渐渐清晰起来的影子。   那个远处,徐步而来的身影。所有的光华都在他身周闪烁,依然是多年前一袭淡淡青衫,淡淡笑颜,却于从容谈笑间创造奇迹的人。   所有的兵戈林立,所有的高手强者,在他身边,都黯淡无光,只能成为衬托的背景,只有那身影,逆着阳光,一步步走近。只有那笑容,从容依旧,安然如故。   萧遥闭上了眼,在那样灿烈的光芒里,他知道,真真正正,从此坠入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了。   萧逸在院门处立定,笑意温和得仿佛一位刚刚弹过瑶琴,谱过诗篇,正欲摘一朵鲜花送到妻子鬓边的书生。他的眼睛里一片温和,凝视所有人,又似心在天外,世间没有什么人,可以进入他的目光所及。   但最终,他的眸光终究在容若身上,停了一停,顿了一顿,然后悠悠道:“好久不见。”   容若也微微一笑:“是,好久不见了。”   萧逸淡淡笑笑,漫声道:“事情办完了,你们都回来吧!”   话音未落,明若离和许豪卓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向外疾退。同一时间,有十几道身影往外退。   其中包括刚才还躲在桌子底下的富商,刚刚还振振有辞要和萧遥一起造反的领头人,不久前还披甲按剑,不许其他人离开的将军,连最初认定容若的身份,最早宣誓效忠的许允都在其中。   有的高手,本能地也跟着这些人一起往外掠去。却见空中寒光闪动,四五个身影忙着闪跃腾挪,从半空中落下来。有的人束发已散,有的人袍袖被射穿,有的人堪堪躲过箭影,脸上、身上也擦出了血痕。   八支箭深深扎入地面、柱中,木柱被射穿,而青石地砖也被钢箭射入三寸有余。如此劲箭,要的是何等手劲,何等眼力。刚才几箭不过意在警告,要真的万箭齐发,又有什么人能够逃出生天。   人们面面相觑,看得到彼此眼中,深深的绝望。   萧逸神色悠然,对容若道:“你也过来吧!” 第八章 故人再会   容若没说话,往左右看了看。   萧远唇边有一丝冷哂的笑意,眼神一片漠然,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生死,都已冷然的淡漠。   柳清扬面容平静,无悲无喜,只是眼神深处,有着一丝沉痛,一缕留恋。   再向四周看去,那些绝望的表情、乞怜的眼神,还有,无望的漠然。   容若心中忽地一痛,伸出双手,一手抓住柳清扬,换来他讶异的眼神,一手拉住萧远。萧远本能地一缩手,却因为容若手中用力而不能挣脱,微微皱眉,看了容若一眼。   萧逸的眼神也在这时,微微一闪。   容若却一迳笑得阳光灿烂:“三哥,柳先生,你们与萧遥假意合作,都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平定这场乱局。摄政王千岁,必会有重赏的,我们一起去拜见摄政王吧!”   柳清扬看看萧逸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深深吸了口气,徐徐抽手出来:“容公子,多谢你的热心肠,我看大可不必了。”   萧远冷笑一声:“又来多事,只怕你份量不够。”   容若浑若不觉,伸手重又拖住柳清扬的手:“柳先生,我知道你一心只为国家百姓,不是为了功名封赏,不过,朝廷又怎么会掩功饰非,赏罚不明呢?”   他看向萧逸,依旧笑得一片爽朗,眼神却异常坚定:“对不对啊!摄政王千岁。”   萧逸沉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终究微微一笑:“这个自然,诚王苦心谋划,柳先生假意欺敌,功在朝廷,利在百姓,皇太后与皇上必有赏赐的。”   容若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又笑道:“在场诸人,多是为贼所迫,只怕心中,也是如柳先生一般,只想着暂安贼心,再谋其他,未必人人怀有逆志。摄政王素来仁厚爱民,皇太后的大喜尚未满一年,正宜大赦天下,积福积德,不宜妄兴刀兵,干犯天和,想来,是不会严惩的,对不对?”   萧逸朗然一笑:“难道本王是嗜杀之人吗?什么人怀叛心,什么人纯属无奈,本王就无力辨明吗?只是这谋逆之事,素为大罪之首,纵是从逆附叛,也不可轻赦。但本王必会酌情量罪,断不至于虐杀平乱的,否则也无以对皇上、皇太后交待。自古君王掌国,行的是天道,布的是仁政,一法一令,皆是堂堂正正,可以上对苍天,下对黎民。岂可漫行杀戮,不教而诛,行此无道之事。”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人浑身一松,就地叩拜下去。   “王爷英明仁爱,泽被苍生,小人就是万死,也不忘王爷恩德。”   有一个人赶紧跪下去,冲着萧逸叩头,就会有第二个跟着,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最后,整个内堂的人,几乎已经全部跪拜于地。   柳清扬四下望望,有些苦涩地笑笑,终究还是跪了下去。   任他盖世之艺,却也难当这倾世之权。他纵为一方宗师,也不过是一小小百姓,于国法礼仪,必拜,于眼前困境,亦是唯有一拜。   他已不再年轻,不再有飞扬的心、清扬的志,他有太多的牵绊,太多的挂念,面对着森森利刃、冷冷长弓,也唯有屈膝低头。   萧逸微笑,点了点头,坦然而受。   高处的弓箭手,俱都垂手下拜,四周兵士,也都停戈而跪。   整齐划一的声音,划破天幕,传扬四方:“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长风,把这声音带往天空最高处,带往楚国的每一片土地。   长风浩浩,无数声的“千岁千岁千千岁”,扑面而来。   容若怔然而立,身旁仅有萧远、性德和楚韵如立而不跪。   他慢慢地合上双手,感觉到手心的冷汗。   这一局,他的坚持,或许保下了许多人的性命,他却也不觉得有多么兴奋开怀。   眼前这么多人满脸感激叩拜不止,颂扬不绝,而他们感动的对象,或许正是陷他们于如此境地的元凶。   到底有人明白吗?   或者,纵然明白,也唯有“谢恩”二字吧!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在一个封建集权的国度,所谓的伦理道德、天理法条,要求的,也仅只如此罢了。   在一片颂扬谢恩声中,萧远跃过一个又一个矮了半截的人头,一直走到萧逸面前。   “这一仗你赢了,我不奇怪,你把所有人玩于掌心,我也不奇怪,我只是好奇,梁军占据十余城,声势浩浩,切断南北道路,你就算有本事可以偷偷来到这里,但以你的身份,此时此刻,轻离京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逸微笑:“我想你们,来见见罢了。”   萧远森冷地笑:“所以你在叛军声势最盛的时候,抛开大局不顾?”   “叛军吗?”萧逸微笑着自袖底抽出一纸公文:“你看看这个。”   萧远一手接过,展开一看,脸上已是掩不住的愕然震惊。   他也算是心思深沉的人了,今日这连串变故,总是冷然相对,但这个时候却是彻彻底底破功了,一张嘴张得简直可以塞进一颗鸭蛋,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了。   “降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梁国太子终于明白了天命归属,不再负隅顽抗,抵御圣化了。”萧逸笑来从容儒雅,云淡风轻。   萧远手一松,公文飘然落地,满脸都是不能置信:“为什么,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昨天的军报,还是梁军占据十余城,声势浩大,誓师抗楚,今天已经递上降表,连所占城池,也全部交由官军接管,军队编入官军,一切重新整顿。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他的声音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如同一个无力的幼儿,面对一个自己永远也打不倒的巨人,终究不得不承认对方强大时那彻底的无奈、悲伤、愤怒、痛苦。   萧逸只淡淡地笑:“所以,我才是摄政王,你不是。”   容若看得紧皱眉头,他深深了解萧远的心情,不过,却也明白,这样彻彻底底给他重击,让他深切了解到萧逸的能力,对于反抗萧逸完全绝望,或者反而是好事。   只有萧远完完全全死了心,才可以真正保护他们彼此不去伤害杀戮。只是他心中的无奈,终是化做淡淡的叹息,从唇间溢出,不忍再看眼前这一幕幕,不忍再看占着全然优势的上位者,慢慢地切割他的胜利品,却还要听到众人的一致颂扬。   他伸手一牵韵如:“我们回家去吧!”   “好。”楚韵如反握着他的手,随他前行。管他前方兵马无数,管他前方站的是当今权力最大的人。只要这一次握手,她便浑不在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只愿就这样相携,直至永远。   越是有过分离,便越要珍惜彼此。   在分别的日子里,无数次心间起誓,但能有重逢之日,再不能放开他的手,再不能与他分离一时半刻。   那么多甲兵之士四拥,那么多阴谋诡计纷呈,那么多心机谋算来去,但这一刻,他们只携着彼此的手,便已拥有了全世界。   这一刻,他们拥有彼此,所有的权势富贵、争伐杀戮,都已不存在他们周围。   他们大步前行,竟是真的视所有人如无物。   卑微如仆役,平凡如士兵,或是高贵强大如萧逸,此时此刻,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分别。   只有性德,静静跟在他们身后,神色依旧淡淡,只是眉眼之间,似乎有着本来不属于他的淡淡笑意,又似乎其实什么也没有。   萧逸见他们握着彼此的手,于这甲胄光华、刀锋亮芒间,竟和谐美丽得如同一幅画,心中微微一动,本来想说的话,竟然没有出口,忽生起一种不忍打扰,不忍击碎这美丽的感觉。他心间微微一叹,轻轻挥手,一条宽广的道路在容若面前让了开来。   容若与楚韵如坦然直行,在走过萧逸身旁时,容若终究轻声道:“处理完事情,如果有兴趣,就来和我聊聊吧!我等你。”   萧逸眼中光华闪了一闪,安然道:“好。”   走出府衙,只觉阳光万里,风轻云朗,刚才的压抑心境终于舒展开来,容若心情终于好转过来。   府衙外的数千官兵,早得了指示,见容若出来,亦不做任何阻挡,只安心守卫府衙。   容若乘来的马车犹在府外,日月堂中的弟子也在,肖莺儿守在车旁,见得容若出府,忙过来施礼:“主……”   容若抬手止住她的呼唤:“其实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肖莺儿垂首不语。   “就算不知道我本来的身份,但也知道我来自京中,来自朝中吧!而且明先生所有的计划你都清楚,你留在我身边,一方面是为了监控我的行为,一方面也是为了掩护你真正的主人,对不对?”   肖莺儿不抬头,不说话。   容若轻轻笑了起来:“我没有怪你,你有你的难处、你的责任,而且你也并没有伤害过我,我交待你的事,只要是不与你的任务相冲突,你也完成得尽心尽力。莺儿,我要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其实你是一个很好的伙伴呢!”   肖莺儿嘴唇颤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把双手握在一起,用尽力气,想阻止手腕的颤抖。   容若拉着楚韵如上了马车,在关上车门前的一瞬,轻轻地说:“莺儿,我会想念你的。”   肖莺儿仍然没有抬头,低头望着地下,清晰地看见一点湿润在尘土间悄悄泛开。   性德跃上车辕:“去哪里?”   “回逸园吧!在济州,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凝香、侍月还有苏良、赵仪会被日月堂的人送回来,现在大局已定,我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容若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不悦,反而是一派轻松。   性德轻轻一鞭挥下,马车立刻向前奔驰。   这一次,日月堂的护卫们一个也没有跟上来。   肖莺儿终于抬起了头,遥望马车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言不动。   马车门隔绝了所有的外部世界,整个天地,只剩这小小一方空间,只剩这一对经历了分离思念再相会的男女。   容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自打第一眼再见楚韵如就一直想做的事,用尽全力地把她抱入怀中:“韵如。”   楚韵如亦是一头扎入他怀中,心里有千言万语,竟是放声痛哭起来。   那么长的分离,那么多的相思,多少情怀要诉,到如今,竟只能化做串串泪珠,湿透他的衣襟。   容若抱着她,想要埋怨她,又是不忍,想要安慰她,却又无法有效地组织任何言语。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凉,又是痛苦,又是幸福。   最终,他只是反反覆覆地说:“别哭了,别哭了。”自己的声音倒先哽咽了起来。   马车来到了逸园门前,性德回头看看一点动静也没有的车厢,神色不动地提起鞭子,轻轻驱赶着马儿,静静地开始绕圈子。   马车里,哭累了的楚韵如,静静伏在容若怀中,一动也不动,听着马蹄清脆的踢跶声,听着街市上百姓走动说话的声音,听着容若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心灵无比安宁。   “当初我离开是……”   “不用说了,让我就这样抱着你,什么也不要想,就这样安安心心抱着你就好了。”   容若的声音很轻,如此卑微的要求,却叫楚韵如眼中一热,刚刚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重新涌了上来。   默然良久,楚韵如才轻声道:“我离开你,是因为……”   “因为你是个傻女人,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一点点事不明白,就只会自寻烦恼,难道我竟信不过你,难道我和外头那些愚夫愚妇是一样的,因为自己不懂,就冤枉旁人失贞吗?”容若声音里有埋怨,却有更多的怜惜。   楚韵如怔了一怔:“你知道?”   “开始不知道,后来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傻瓜……”容若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其实这种事,女子若做了太激烈的运动,都有可能没有的,只是很多可怜女子,因为旁人不懂这些,平白含冤。你当日若肯等我醒来,说一说,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楚韵如怔怔望着他,还记得当日发觉没有落红时心中无限的绝望、不解、疑惑、痛苦,明明一直守身自持,却又觉得眼前的情形,无从自辩,明明以为幸福已在眼前,却又被绝望的未来,压得痛不欲生。   一想到要面对他怀疑的眼神、愤怒的斥骂,就情愿死了算了。想也不想,只一心逃离,却又牵心牵意,不忍远离。   当初听说他受伤时的恐慌、惊怕,到现在想来,犹觉手足冰凉。   只是又顾及当日的误解,思他念他,却又不敢见他,万万料不到,她当做比天还大的事,他竟然就这样,平平淡淡一句话,带过去了。   “所谓的落红,并不一定百分之百验证处女,而一般人常用的守宫砂,还有官府稳婆用来验看贞操的吹灰术,其实都不可靠,都是民间胡传乱用,骗骗迷信之人的。真要多读些书,对医术,对人体,有些了解,自然就明白了。”容若轻声安慰她:“你一直受的是严谨的礼教教导,这等身体私密之事,旁人是半个字也不敢对你说的,实在难怪你不懂,却平白为了这种事,受这么大的苦。”   楚韵如把头伏在他的怀里,轻轻道:“我原本是因为不懂才离开的,可是,后来有人告诉了我这些事,我知道了,却又不能回来了。”   容若轻轻问:“是谁?”   楚韵如眸中露出惆怅之色:“那天我听说你受伤,从水月庵赶往济州城,半路中了埋伏,被人下毒掳走。我从黑暗中醒来,全身酸软无力,这时听到有人说话,然后,那人点亮烛火,我看到,那人竟是……”   无边黑暗中,掌着烛火,映出一片光明的身影,让楚韵如深深一颤:“是你?”   “是我。”烛光下的人微笑起来,赫然正是司马芸娘。   “这是怎么回事?”楚韵如惊惶地发问。   司马芸娘轻轻把手伸到楚韵如面前,掌心有一粒白色的药丸:“这药可以把你中的化功散解开,让你恢复武功,你先服下去吧!”   楚韵如怔怔地接过来吞下去,犹自傻傻地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司马芸娘轻轻一叹:“萧遥派人把你捉来。他自随我归隐民间以来,多受苦楚,心怀不忿之意,早就想着把他失去的权势地位加倍夺回来。如今大楚国皇帝,从天而降,他怎么可能不好好把握。只要能把你握在手中,自然就可以随意利用容若了。”   楚韵如只觉全身冰凉,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司马芸娘轻叹一声:“你虽年轻,也是楚家长大的女儿,又在皇宫中过了数年,权力倾轧之事应已多见,骨肉至亲,尚且反目成仇,又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楚韵如怔了一怔,想起猎场之上,楚家人的背叛,心中先是一痛,后来,又是一阵悲凉:“那,二嫂,你……”   司马芸娘微笑,笑得云淡风轻:“他一生最大的憾恨,就是因为我而远离权势富贵,这种事,又怎么可能告诉我。他暗中经营多年,表面上,却还是行事风流的洒脱公子,对我一直情深义重。但是,他太小看我了。我是他的枕边人,而且自问不是一个蠢女人,我喜欢的男人,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还是分得清的。他暗中的许多动作,要想完全瞒过我的眼睛,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通知了萧逸。”   楚韵如又是一震,低低惊呼一声。   司马芸娘轻轻一叹:“我喜欢他,可是,我更喜欢这个繁荣富饶的国家。他恨我,怨我,杀了我,都罢了,可他不该为了他自己的私利,而企图把整个国家,拖入灾难之中。所以,我想办法传书摄政王府,向萧逸告发了他。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   她苦笑着摇摇头:“萧逸说现在他反迹未露,又已清名满天下,若下手拿他,只怕为世人所不齿,所以要我留在他身边,查探情况,等拿到他谋反证据才肯动手。这些阴谋暗算、诡计谋划,我都不懂,我只要萧逸答应我,将来他事败之时,留他一命,便愿继续留在他身边,查探他的所作所为。当然萧逸不可能只靠我一个,这几年之间,萧遥手下,招揽了不少高手,其中有不少是萧逸派来的,甚至连萧遥视为心腹,派来专门看守你的两个高手,都是萧逸的人。当然,他们得到这个看守你的职位,也是暗中下了劲争取的,只是萧遥不曾察觉他们的用心罢了。这段时间,萧逸手上,已经拿到了许多证据,可是他还是不动手,说要等萧遥把手上所有力量聚集起来时,一网打尽。我猜测,萧逸的谋划必不止于此,也许他着眼的更加广大深远。不过,这些已不是我所能明白,所能管得了的了,我只是一个喜欢诗书琴箫的女子罢了。”   楚韵如听司马芸娘这般娓娓道来,心中实不能相信,那一对在人前情深无悔,行事洒脱不羁,成为所有人向往之传说的夫妻,彼此竟各怀如此心机算计。   她喃喃地道:“怎么可能,他每一次提起你,都满脸深情,却瞒着你,意图谋国。你每一次说到他,都目光温柔,却悄悄地出卖他……”   “他是个会演戏的人,不过,我对他的温柔,却不是假装。”司马芸娘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喜欢他,所以,提起他才会温柔。”   “可是……”   “我出卖他,和我喜欢他,本来就是两回事。我喜欢他,但不能因为喜欢他,就让他毁了这个国家。而且,我出卖他,其实是救他,他根本不可能斗得过萧逸。他有的,不过是小聪明,他看事情,往往计较于小得小失、诸般小利,不似萧逸心胸广阔,目光深远,每一步棋,只怕都伏了几十招后手,为以后的无数步,做好准备。萧遥用人,无非威逼利诱,招来的,也无非贪财好利之徒。萧逸却天生有一种可以让豪杰俯首的力量,让人心甘情愿投效于他。他对有才之人,以国土相待,自然有人,以国士相报。就算没有我,萧遥也必败无疑,到时不知是何下场,而我,至少已得到萧逸保证,留他一命。”   司马芸娘淡淡道来,语气依旧平淡从容,并无丝毫悲凉自怜。她天生就是这般洒脱的女子,再大的悲伤苦难,她看来,也是平常之事。旁人为之伤心断肠的苦痛,她却也不过,一笑置之。   当年她会为了见一个心中倾慕的才子,以清白之身而投入青楼,只如随意。她也曾为了保留她自由的心,而断发留书,放弃她最珍视的爱情,依旧刚毅决然。而今这等夫妻情断,真心相负的惨痛,她说来,亦是平淡如水。   “我来见你,是为了安你之心,让你不要担忧害怕,只是不能立刻救你出去。照萧逸的意思,似乎是有意要让他自以为得计,也好在他发动的那一刻,在他所有势力都暴露出来之时,才动手。给你解药,是为了让你有自保之力,不必惊惧,只是,为了骗倒他,你还要装做中毒未解才是。”   楚韵如处此境地,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容若:“可是容若……”   司马芸娘一笑:“萧逸的人答应了,会把你的消息告诉他,并且让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为你着急,好让萧遥自以为得计。”   楚韵如怔了半晌,终于点点头:“只要对国家有利,我留下来也无妨。”   司马芸娘望着她:“若不是你离开容若身边,也不会被捉走,你为什么要离开?”   楚韵如迟疑了一下:“我……”   听楚韵如徐徐叙来,容若至此,微微一笑:“你把事情说给她听,于是二嫂就告诉你,不是你的错,对吗?”   楚韵如脸上飞红:“你怎么知道?”   “二嫂是人间奇女子,从来不受礼法束缚,看的书又多又杂,甚至还曾寄身于青楼很长一段时间,对于这方面的事,青楼女子知道得最多,二嫂耳濡目染,自然也就知道了。而且……你若不是因为知道原因,放下心事,绝不可能在我面前,这般坦然。”   楚韵如轻叹一声:“你简直是神机妙算了,怎么全猜到了。”   容若低哼了一声:“就是没猜到你居然被他给捉走了,萧逸那边,根本没有给我一点消息,让我一个人干着急。”   楚韵如轻声道:“我被关在萧遥的密室之中,但事实上,看守我的是萧逸的人,我自己是有很大的自由的。那天晚上,我听说你去找萧遥,心里担心,坚持要出来看看,这个时候,遇上了谢瑶晶……”   “怪不得她能出入萧遥家里而不被发现,原来是你……”   “是我。当时陪我一起的那个高手,正好也负责防卫,想要把谢瑶晶杀了,是我出手阻拦。我因为事先清楚萧遥家里所有的暗桩布伏,再加上,当晚萧遥那边的人很少,所以我帮着谢瑶晶进去偷听。我看到你失魂落魄,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不清楚我被抓的事。可是,事情到了那个紧急关头,我又没有很多时间,无法和你说明一切,情急之下,只得把剪了我头发的锦袋和写着我平时心境的字条放在你身上。”   容若轻叹道:“幸好有这个,我才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联想出来,才能确定你并没有太大危险,否则在萧遥的威逼下,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事。萧逸不告诉我你的事,一来是怕我安下心之后,再没了焦虑的心境,骗不过萧遥。二来也是想测测我的心意,看我会不会为了你而站在他的对立面。幸好我没掉下这个陷阱,以不变应万变,才勉强全身而退。不过……”   容若看着楚韵如,脸上带笑:“你在那里那么长时间,就一次也没想过,要偷偷来看看我吗?”   楚韵如嘴唇微动,却不发话。   想起那次千求万求,才求得负责看守她的高手,帮她掩饰。她悄悄来探容若,却在暗夜之中,见到一室风流,一时心中一阵抽痛。   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在那里,我虽有萧逸安排的人手照应,但平常也不能离开密室一步,以防万一被人发现,功亏一篑。”   容若不知她另有隐情,只是有些愤然道:“萧逸太过份了,明知是狼窝虎穴,还让你留在里头。以后,你可再不能听这种人哄骗,做这么危险的事,凡事要与我商量才好。”   楚韵如点点头,却又禁不住满心悲怆,不觉泪盈于睫。   容若顿时慌了手脚:“韵如,你怎么了,可是这些日子,受了委屈?”   楚韵如怎肯让他识破真情,忙拭着泪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二嫂,心里难过……”   容若心间也一阵黯然:“是啊!二嫂既看破了奸计,为什么还会被害。”   “二嫂她……”   “傻妹妹啊!你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用再这般心虚情怯了。”司马芸娘把女儿家的秘事,对着楚韵如细细解释,看着她羞红了脸,眼神中又透着惊喜,不觉一笑:“以后,多多珍惜自己,不要理会那些世俗的礼法规则,容若不是平常男子,你不要以平常之心视他。我以后没有机会教你帮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楚韵如一怔:“二嫂?”   司马芸娘安然道:“我看到萧遥把一种药交给我的贴身丫鬟小意,又怂恿我今天去月影湖,大会济州名士,我猜,他是要向我下手了。”   楚韵如失声道:“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我的死将会对他有利,自然是因为他不需要一个不能给他帮助的妻子,自然是因为他一早就想除去我这个害他沦落至此的眼中钉。”司马芸娘悠悠一笑:“他这般用尽心思,我又怎好让他白费苦心。而且,我若不死,他的计划就不会全面展开,就不能真正发难,不能给萧逸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我又岂能不让一切快快结束。”   楚韵如打个寒战,伸手拉住司马芸娘:“二嫂,你不要……”   司马芸娘微笑道:“一直以来,我都喜欢他,哪怕是我出卖了他,我也还是喜欢他。我只想不负国家,不负情。他心中再恨我憎我,只要他一日不表示出来,我也陪他演一日的戏。他只要肯虚情对我,我也愿报之真心。既然他定要杀我,我生又何益。我与他,一个出卖了另一个,一个杀死了另一个,就算谁也不欠谁了。”   她是对着楚韵如说话,眼睛却透过楚韵如,望向遥远的地方,声音和目光都是温柔的。   她站起来,轻轻盈盈走出去,姿势依旧美妙而洒脱。   楚韵如手发软,拉不住她的衣裳,脚发软,撑不起软弱的身体,只得连声叫:“二嫂……”   司马芸娘淡淡道:“不要白费力了,你中的毒最少要两个时辰才能解得开,你现在,阻止不了我。”   楚韵如泪落如雨,眼看着司马芸娘推开密室的门就要出去,忍不住大声叫:“二嫂,时至今日,你可曾后悔,遇上他,爱上他?”   司马芸娘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道:“我总记得,那个时候,我在青楼之中广开艳帜,每天等着他上门寻我。那天听到楼下一片欢声,我倚着栏杆往下看,看到一个俊美的公子,在一群美丽女子之间谈笑纵情。他笑得那么开怀,喝酒的姿势非常洒脱,可是眼睛里总有一种遍觅知音不曾得的寂寥。他抬起头,向我笑一笑,我忽然间觉得,饮下了最烈的酒,看到了最灿烂的星星。”   她的声音如此温柔,仿佛春天的风,轻轻抚过树梢,却让楚韵如禁不住泪流满面。   “他为我一步一拜,跪到太庙,他为我抛弃王爵富贵。我们在一起,曾有过非常快乐的日子。他弹琴,我奏箫,我跳舞,他画画,谈诗斗文,笑论天下。就是贫寒之时,饥饿了,一块馒头,就着清水,两个人分着吃;寒冷了,抱在一起,用彼此的身体取暖。到后来,连我们最珍视的琴和箫都当掉了,他也能摘了竹叶为我吹奏,用木炭做笔,在石头上为我作画。我们留下这么美的故事,让多少女子,在梦中惊羡,编织和我们相似的美梦。不,我这一生都不会后悔遇上他,爱上他……我只恨……”   她声音里深刻的感情,几乎连大海都不足以容下:“我只恨,在我们相拥于寒风中,共食于茅屋里,却还自得其乐时,不曾染病身亡。为什么,我不曾在最快乐的时候死去?”   她慢慢地走了出去,黑暗中的身影已不可追寻。   楚韵如痛哭着大声呼唤她,她却始终没有回头。黑暗的深处,只传来她平平淡淡,略带些怅然,却绝无悲伤之意的声音:“快乐快乐,欢乐的日骄兵必败,总是那么快,那么快,就过去了。”   楚韵如复述往事,泪水又一次止不住地落下来。   容若心中也是一阵绞痛:“二嫂是因为太爱他了,所以才情愿死在他的谋划之下。”   楚韵如轻轻道:“明知他变了心,二嫂还是不肯忘掉曾经的美好日子,还是情愿为他而死。女人真是痴,就算聪明如二嫂这样的人物,也愿意为情为爱,做这种傻事。”   容若想起,最后一次与司马芸娘相见,她脸上的光芒,她淡淡的笑颜,她平淡却深刻的一句不悔。当时尚为之动容的爱情,更想不到,背后有这么多的背叛杀戮、绝情阴谋,她竟还可以这样爱得义无反顾。   他颤了一颤,更加抱紧楚韵如:“傻瓜,你不是司马芸娘,我也不是萧遥,我们不会走他们的老路。我们会很认真很认真地爱着彼此,永远不会变。”   楚韵如低声说:“本来,萧遥和二嫂,是多么美丽的故事,他们是所有女子梦中最幸福的人,可是……”   “我们会比他们,幸福千倍万倍。”容若轻轻吻上她的乌发、额头、眉眼、鼻尖,然后是香唇。   楚韵如轻颤一下,然后全心全意地回应他。   忘记了伤感,忘记了怅然,唯一记得的,只是他炽热的怀抱、温暖的嘴唇。 第九章 叔侄之间   再次握着楚韵如的手,回到逸园,一切都恍如隔世,仿佛一切的分离、一切的波折都不曾发生,他还是当日,怀着飞扬快乐的心,携着爱人的手,踏入这楚国最富有的城市,走入这一片美丽园林时的容若。   但事实上,发生的一切,最终不曾改变。   眼见了太多的悲凉,倍感自己的无力,容若只有握紧心爱女子的手,才能感觉到,幸福不曾远离,才能感觉到,生命依然有意义。   逸园的下人们,兴高采烈地欢迎了他们的主人。厨房里端出一盘盘丰盛的菜肴,丫鬟们捧出飘香的美酒,准备为久别重逢的主人夫妇开庆贺宴会。   苏良、赵仪和凝香、侍月也都回到了逸园。一进园子,凝香、侍月就扑向楚韵如,跪下就痛哭起来。而苏良、赵仪则是扑向容若,抓住他便要厮打。   原来是他们已知道今日府衙大变,对容若去应付这么大的场面、这么艰险的战局,居然没有叫上他们而无比怀恨。   眼看着容若被他们追得就要抱头逃窜时,外面下人全身发抖,说话都不再利索地来报,当朝摄政王,萧逸到了。   容若知道萧逸迟早要找他长谈的,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一切都处理好了,还是根本用不着他操心,自有精英人物,为他尽心竭力,安排一切呢!   容若叹息了一声,却也不敢怠慢萧逸,同楚韵如亲自迎了出去。   就连素来没大没小的苏良、赵仪居然也不敢再胡闹,一声不吭地乖乖跟去迎宾。凝香、侍月远远见了萧逸就腿软,明明是个相貌儒雅,气质温和的人,偏能让这两个丫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逸园的下人,全都垂头肃立,恭敬得像一根根僵硬的木头。   容若看得无趣,干脆道:“到我房里去吧!我们喝点酒,竟夜长谈,也不用别人侍候了。”   萧逸含笑点了点头。   其他人哪个不知趣,个个如获大赦,眼看着他们走得没了影子,才摊手摊脚坐倒下来,人人哀叹,就刚才那迎了一下子宾,最少也要短寿十年啊!   明明是那么一个俊雅温和的男子,怎么竟给人这么强大的压力呢!   楚韵如知他们交谈之事,必是关系重大,所以也没有跟去,只是含笑指挥众人守夜,不得有任何人打扰到容若和萧逸,更要确保不会有内部或外来的任何人偷听。   而性德,居然也没有跟着容若进房,倒是像完全不担心任何事一样,自去他自己的房中休息了。   容若的房间里,只有萧逸和他对面而坐,桌子上放着美酒,只是谁也没有举杯。   萧逸轻轻道:“我知道你必有许多事要问我的,为什么不出声?”   容若慢慢地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谋算吧!你所谋之大,绝不仅仅是眼前的萧遥,你布局之深,早在许多年前,楚国刚刚建立时就开始了吧!”   萧逸悠悠一笑:“看起来,你真的什么都猜到了,何不就一一说出来,让我看看你猜得对不对?”   “从一开始,初入济州时,看到武林人满街走动,人们光明正大地佩戴兵刃,动辄在烟雨楼内械斗,我就觉得不对劲了。那个时候,大家给我的解释是,济州太富有,所以强徒多,这样就造成保镖多。神武镖局、苍道盟、日月堂,这几大组织都是强大的民间武装势力,为此官府放松了对济州的管制,这样一来就造成更多的武人来到济州。可事实上,有这种可能吗?你自掌权以来,严格管制民间武力,为什么独对济州这样优容?这没有理由,一个强有力的朝廷,也断不会容许民间游侠、武林人士,笑傲王侯,不把律法王纲放在眼中。只有暗弱的国家、纷繁的乱世,才是最适合游侠生存的地方。在盛世,真正豪侠之士,要么被消灭,要么就是被官府收纳为己用。”   容若神色微黯,虽然说得有些伤心,但现实的确如此,也不得不承认,再向往武侠世界的风起云潮、英雄故事的浪漫奇情,却也不能说侠以武犯禁,官府对此加以控制是错误。   萧逸点点头,徐徐道:“当年楚国尚在北方一隅,皇兄战死,四起烽烟,国乏栋梁,野无才士。我虽挺身而出,平定变乱,又出兵梁国,一战功成,大大扩展楚国版图,朝中一片颂扬之声,眼见国家日渐强盛,但我心中知道,内忧外患俱在,种种隐患都在等着时机,爆发出来。楚国终究是异国侵入,民间百姓、草野间的英豪们多不能完全接受。百姓倒也罢了,他们只要衣食无忧,不会过于计较谁是皇帝。只是草野间的武人,往往行事但凭一股血气,仗三尺剑,求千古名,很多时候只认准一个道理、一种想法,不看大局,不理对错,独行己事。自古以来,多少异士豪客,夜入禁城,多少高人刺客,取命官首级,夺国库重宝,视天子如无物,看王权为粪土,这一切,都是因为历代朝廷对江湖人采取不管不理的纵容之策造成的。”   “所以你要收天下兵戈,控世间高士。但你也知道,要真把武林人全逼急了,个个飞檐走壁来明刺暗杀,必会出大大的乱子,所以你用强制手段管制全国,却留下济州一个地方给他们一个宽容的世界。神武镖局收镖头,日月堂要杀手,都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苍道盟的弟子能够晋身为将官,其他的富商也都不惜巨大的财富招揽高手。时间慢慢过去,那些飞扬壮志的英豪们,那些洒脱不羁的高手们,渐渐也被名利所困,渐渐放不开手脚。但就算是这样,你也根本不放心。你让明若离用一本秘笈引得济州城武林人士自相残杀,被我破坏之后,又让他用收徒传基业的理由,把天下所有心羡富贵权势的武林人吸引过来。同时,也让萧遥以此为屏障,悄悄让所有依附于他,受他指派的武林势力也混杂进来。而你,根本没想过要去分辨哪些是萧遥的人,因为你早就存了一网打尽的心思。”容若声音里有隐隐的不悦,目光炯炯逼视他。   萧逸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武林人士,私相械斗,肆意杀伤人命,难道不该被管制处置吗?不管是行侠也好,私仇也罢,杀人的权力,只有国家才可以掌控,他们凭什么游离于律法之外?”   容若无词以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设计了这一切,所以你制造种种诱惑让大部分武林人在明若离收徒事件之后,仍然留了下来,所以你任凭萧遥出入于所有武林人之中,任凭他招纳羽翼,收纳英雄,然后,借今天的机会,一举消灭。我们在内堂开会的时候,你的清扫行动就开始了,所有萧遥的手下、所有不受控制的武林人士、参与会议的其他人在济州的势力,甚至在济州之外,但已投为萧遥手下的势力,也都被你完全瓦解。而且你行的是堂堂正正的天道,护国平叛,名正言顺,出师有名,就算一日之间,毁掉楚国民间武林六七成的力量,也没有人可以说你半个不字。”   “我铲除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擒拿眼中没有国法,不受拘束,肆意施展个人武力的人,有错吗?”   “没有错?”容若苦笑:“你当然没有错,你要杀的又何止是武人。你早就知道了萧遥要造反的事,可是你一直没有动作。你故意让他一步步越走越远,故意看着他一个个拉拢同伴,故意等到今天,所有人都同他歃血结盟才动手。因为这样,你可以理所当然地追究每一个人的责任。济州的名士世家,被你彻底打倒,济州的富豪财富,也将为你所有。包括影响力非常大,可以掌控南方最大武装力量的柳清扬。你没有想到的是柳清扬居然不肯反叛,没有想到的是萧远居然为了不让他所喜欢的女人陷入到灭族的危险之中,而放弃拉柳清扬下水,反而拖了萧遥的后腿。要不然,你就更有理由把他们一网打尽,彻底消除所有隐患。即使是这样,今天,你其实还是动过念,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些人全部射死……”   “萧若。”萧逸忽地断喝一声。   他难得这样直呼容若身为皇帝的名字,容若听得不由一怔,嘴里的话,一下子竟说不下去了。   “我从不敢自称好人,却也不至于是小人,我是想铲除祸患,我是暗运权谋,却还不至于指鹿为马,以是为非。萧远纵有不臣之心,于我看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柳清扬纵为一方宗师,我要杀他,亦不过反掌事耳,又何须非借这个机会。你真以为,我今日放过他们,只是看在你的份上吗?”萧逸神色拂然不悦。   容若听得却是一喜:“你没想要杀他们?”   “不,我想杀他们。如果可以真的借这一次的反叛之罪,一了百了,的确是件好事,但既然他们没有参与叛乱,我也不会强加罪名。萧远的功过是非,我心中自有秤量。将来他有非道之行,我自可将他诛杀,他若没有,我又何必为杀一无能小人,平白惹上断绝先帝血脉的罪名。至于柳清扬,此人个人威望很高,是南方武林最有名的一代宗师,与旧梁国又素来有些瓜葛干系,门下弟子又众多,在当年国家初定时,我已经注意到这个人了。”   容若心中一震,忽地脱口而出:“所以苍道盟的弟子才能在仕途上节节上升,所以南方诸郡官方、民间的兵力才大部分为苍道盟所控制,对不对?”   萧逸眼中终于有了赞叹之色,望着容若笑道:“自当日猎场之变后,我对你的才智从不敢小看,却没想到,你还是屡次表现得出乎我意料的敏锐。不错,你又猜对了。我故意提拔苍道盟的弟子,让更多想要有光明前途的人投身于苍道盟,许多武林人士都依托于苍道盟,甚至很多心怀旧梁,对大楚国抱有恶意,一心想寻找机会的人,为了得到楚国的兵权,也一样会投身于苍道盟。柳清扬的地位空前飞升。我要看着,这个人会不会真的得意忘形,会不会肆意运用他对弟子的影响力,一旦他行差踏错,我就可以把他除掉,同时,把苍道盟门下一网打尽,可用的则编入官军,有心对楚国不利的则大力剪除,而无论我做了什么,道理都在我这一方。世人都以为苍道盟有影响南方兵权的实力,实际上,真正被提升上去,执掌兵权的苍道盟弟子,大部分是我安排的人,他们忠于朝廷远胜于柳清扬。”   “所以那些将军们才会非常好说话地听从柳清扬的一切命令,让人误以为柳清扬一个人可以影响南方势力布局,所以齐云龙才会故意处处和我做对,摆出一副看我不顺眼的样子,让萧遥可以放心同他接触。”容若苦笑。   “柳清扬没有跟着萧遥一起造反,让我有些吃惊,不过,也有更多安慰。可见我这么多年经营国事,终究有所成就,至少百姓心中认同了我,认同了楚国,就连与旧梁有过牵扯关系的柳清扬最后的选择也仍然是楚国,所以,我会赏他。”   “赏什么?”   萧逸微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要建立军校,很正规地培养军事人才吗?京城中已经选址建校了,我正在为楚国第一批军校学生寻找老师,柳清扬是一代宗师,武艺超凡,将来又是诚王的岳父,自然会愿意入京,教导学生武功。将来,也许全楚国的将军,都要称他为老师呢!”   容若点了点头,没说话。萧逸绝不会允许一个在民间有着强大威望,本身又有高强武功,同时还是萧远岳父的人,留在外地继续招收弟子、扩展门派的。与其将来阴谋杀戮,倒不如现在高官厚禄养起来,而且他居然还真的物尽其用,轻轻淡淡就把柳清扬放在最能压榨出成果的位置,这般心机手段,实在让人不能不佩服。   萧逸淡淡道:“既然都说穿了,不如我慢慢把一切讲给你听吧!对苍道盟的安排,是早在当年将梁国全境纳入版图之时就开始的。而日月堂以前也的确是杀手组织,我初立国时,有心将这个组织剿灭,但考虑到武林人士不易控制,也不好猛然采取狠辣手段,只怕会引来更强大的反抗和骚乱,所以就严禁私斗,各地严格立法控制武林人,却偏偏留出济州一个缺口,加上苍道盟、日月堂、神武镖局、各大商号,慢慢收纳武林人的野性。同时派人悄悄接触日月堂,经过了许多波折,最终将日月堂收归己用。而与苍道盟向来交好的神武镖局局主何夫人,本来就是官家千金,很容易地就能说服她投靠官方。我指示她保持与柳清扬的亲密关系,让何家的儿子和柳非烟培养感情,却又在最后,故意冷淡冤枉柳非烟,造成婚变,最后柳非烟果然下决心要嫁萧远,原以为萧远会借这个机会,劝柳清扬造反,没想到,他竟会反过来,尽全力保护柳家,不惜毁掉萧遥。”   容若深深叹息:“怪不得何夫人今天不曾到场,原来她早知有变。怪不得何修远对柳非烟的情意大有保留,不怜她身遭掳劫,反嫌她背负污名。”   萧逸徐徐说下去:“经过几年经营之后,济州盐茶生意兴旺,一跃而为楚国最富有的城市。这个时候,又有了新的隐忧。济州富商太多也太过富有,财富集中到某些人手中,一旦这些人生起野心,或为有野心者所用,那足可敌国的财产,就足以造就出一支倾国的军队。盐茶是百姓生活必备之物,济州盐茶生意一向握在商人手中,官府虽然也禁私盐,但能插手管理的余地,小得可怜。从旧梁以来,官商勾结,至今已有百年。涉及盐茶之利,他们既不在乎朝廷在国库的损失,也不在乎百姓被商人高价盘剥之苦,我却不能容这种事一直继续下去,有心将盐茶收归国家专营,一来,百年旧习,一朝难改,二来,我也不能寒了天下士绅豪商的心。所以,我需要一个让人不能指责我的理由,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收取一切的契机。在这个时候,我得到消息,萧遥有作乱之心。当时我可以轻易地把萧遥制服,但是我经过考虑,决定任他谋划下去。一来,萧遥为司马芸娘弃王爵富贵的美名传于天下,一天不撕破脸,世人一天不会看到他的真面目,我若动了萧遥,就是不仁不义,为天下所不齿。二来,我要借萧遥的手,拉济州所有豪富之士下马,重新整顿济州的商业。盐茶之利,必须收归官方买卖,民间富商可以沾手一二,盐帮、漕帮可以作为官方的助手出现,但绝不可占据主导之力。”   “这一切,你都已经做到了。”容若声音里也不知是喜是悲。   “是,济州世家门阀,经此一事,威风大失,从此外强中干,不能再干扰官府,参与誓约的富商,全部被抄夺家产,以后我会看情况,再发还个十分之一,他们必会感激涕零。济州城中几乎聚了天下武林力量的十之七八,今日也全被我重兵所制,识大局的,全部编入官军府衙,将来我也打算新立几个专门管理江湖人的官职,正式统领一切。而负隅顽抗者,尽皆革杀。济州城外准备和城内呼应起事的江湖人物、武林实力,也被我派兵剿灭,还有一些济州的官员,也乘此机会削去一批,重新换些可以交以重任的新秀。南方的军队、民团,全部可以借此时机,整肃换血。”   容若神色怅然:“好一场狂风暴雨啊!”   萧逸神色淡淡:“我固然是设局相待,但此次被风雨打倒的人,自己才应该为他们自己做的事负责。如果不是他们有贪心,想要借萧遥得到权力财富,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对国家不够忠诚,如果不是他们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情愿把安宁富有的国家拉入争战杀伐的深渊之中,又怎么会有今日。他们向萧遥宣誓效忠的时候,并没有人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容若不由争辩起来:“今天确实有些人是情势不得己才……”   “不对,大部分应和之人,不是萧遥事先安排好,就是本来已和萧遥达成一定默契的,一部分应和之人,的确是想抓住这个机会往上爬的,但一小部分人,确实是被胁迫的,可是,难道受几句空言威胁,就把国家出卖,因为没有勇气,而甘愿参加谋逆的人,不值得处罚吗?”萧逸淡然道:“真正有骨气、有胆识,忠君爱国之士,我也一样敬重佩服,绝不肯慢待的。屈寒山和孙从风不过是小人物,也肯为国舍身,面对绝大力量的压迫,也凛然不屈,此等忠义,我必重报。”   容若长叹一声:“那么,萧远、萧遥,还有其他依附萧遥的人呢?”   “萧远立有大功,需要回京受赏,萧遥……”萧逸淡淡一笑:“他到底是先帝亲子,当日我也曾答应过司马芸娘,留他一命。我不会杀他的,只会带回京城,管制起来。至于依附萧遥的人,那是谋逆之罪,十恶不赦,自是九族同诛,岂有他话。”   容若心中一阵猛跳,咬咬牙道:“那些谋叛的人,其罪当死,也是应该,只是罪不及妻儿,更何况远亲近友,又哪里知道他们谋逆的真面目,何必这样斩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好不好?”   萧逸微微皱了皱眉,看了容若一会儿,终于轻轻道:“好吧!既然是皇上的意思,便赦他们九族同死之罪,改为流放罢了。”   容若没料到他这般好说话,反倒愣了一愣。   萧逸的眼中终于带出一丝淡淡笑意:“你心里想什么,只要对我说出来,能做的,我总会为你做到。”   淡淡的话语,竟是重比千钧,震得容若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萧逸笑笑,站起身来,推开窗,望向窗外浓浓夜色,徐徐道:“你总以为我心中忌你,也想找个杀你的理由,是不是?你总以为我不让你知道韵如的事,就是为了让你被萧遥威胁,最终行差踏错,让我可以无愧地杀你是不是?今天在府衙,其实你心中,对我仍是防备的,说不定还想着,我希望乱箭射死的,何只是萧远和柳清扬,其实也有你自己吧!”   容若的回答,只是深深的沉默。   萧逸回首看向他,轻声道:“凤仪每次与我行房之后,必会喝太医们准备好的汤药,你知道是什么药吗?”   容若全身一震,忽觉一股暖流直往上冲,猛地站了起来。   萧逸若有所失地微微一叹,却又淡淡一笑:“我和凤仪是永远不会有孩子的,你是凤仪唯一的骨肉,便也如我的骨肉一般,除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伤害你。你的愿望,只要是可以做到的,我都会尽力为你达成。”   容若颤了一颤,本来对萧逸还有的怨气、愤恨,忽地烟消云散:“你们可以不必如此,我不会猜忌,也不会担心,我……”   “你不会,但我们会。我不明白,你的胸襟为什么可以这样广阔,但是我和凤仪都做不到,我们都是自私的人,都想最大限度地保卫自己的利益。如果将来我有了孩子,若是女儿倒也罢了,若是儿子,楚国将不会再有你的立足之地,无论我是否愿意,朝议、人心,都会让我杀了你,以确保将来宝座无可争议的继承权。只有凤仪不再怀孕,你的地位才稳固无比,我没有儿女,就不会有为后人计的打算,就算我再恋栈权势,也不会伤害不与我争权的你。这是凤仪对你做的最大保护,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她不会让步。”   “但是,你不会难过,你不会遗憾吗?”容若大声道。   “我有憾,但不悔。”萧逸平静地说:“此时此刻,我得到的,已超出我曾梦想的,我不可能再寄望太多。我自己也不敢保证,如果将来有了孩子,会对你做什么。可如果你真的从没有害我之心、忌我之意,我却对你恩将仇报,那么,连我自己都会看不起我自己,所以我没有阻止凤仪的决定。”   容若心中感动,却又觉心乱如麻,轻声道:“我对你并没有恩,我所做的,只是希望为国家找一个最适当的执政者,我只是自己想偷懒而已。”   “但对我来说,却是最大的恩德了,我不是谢你饶过我的性命,而是谢谢你保全了我的尊严,成全了我的梦想。你不但让我和凤仪在一起,甚至把所有的权柄都交给了我。如果不是你,那么,我不是在猎场上被杀,就是和凤仪隐姓埋名于民间,但其实我们都是被权势富贵宠坏的人,再多的深情,又怎经得起人间磨折,只怕到头来,彼此相怨,又是一个萧遥与司马芸娘。”   萧逸目光渐渐柔和:“若儿,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虽然我可以挥手杀人,暗施谋划,悄悄把无数人玩于股掌间,但这也是为了国家未来的安定、长远的将来,我又何至于真的嗜杀冷酷,残虐无情。”   容若第一次听他这般真情流露叫一声“若儿”,心中一阵激动,这么长久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安静地促膝长谈,这样坦然的把一切谋划计算摊开,这样真心地表露心中的思想和情感。   “对不起,真的是我过于猜忌你了。”容若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他总以为人性并不似想像中的光明,必须接受人性中的黑暗面,不要为人性里的丑恶而过份失望震惊,所以萧遥的变化虽大,他却真的可以料到猜到,但却忘了,黑暗的背后也一样有光明的,有的时候,人性也绝不似想像中那么黑暗,光明也一样可以给人惊喜震动。   萧逸伸出手,略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轻轻在他肩上一拍:“傻孩子,你也是我儿子,哪个父亲会真的生孩子的气。”   容若最听不得这样温情的话语,心中所有坚硬的屏障全部塌下来,张张嘴又想说什么,却被萧逸下一句话,吓得瞠目结舌。   “我所做的,只是希望在我生前,可以把楚国的内忧外患全部平定,将来好把一个强盛安定的国家交到你的手中。”   容若忙不迭地道:“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知道,你想说,你心中根本没有把权力放在眼中,但是,你却仍然是楚国唯一的皇帝,你也是凤仪唯一的孩子,先帝诸子,几个还小的,根本不成大器。萧远他们兄弟两个,与凤仪有重重心结,又不是楚家女儿生的儿子,断不能坐上皇位,否则楚家的势力也不会服,凤仪的安全也难以保证。我与凤仪又无子,除了你,还能有谁?”   “可,可是,我根本不是那块料,我优柔寡断,我心慈手软,我只有妇人之仁,却不懂帝王之仁,像今天你做的事,我绝对做不到,我……”   “你是仁慈,但这不代表你没有成为一位明君的天份。我说过,君王以天命为器,行的是堂堂正正之道。仁心仁念,顾全万民,是你的优点,这样的性情,开辟疆土或嫌不足,但守成卫国,安养百姓,却已足够。我若能把所有必须心狠手辣才能处置的忧患俱都化解,我若能留下一个安定祥和的国家,再在朝中为你培植良臣重将,护国佑民。你没有后顾之忧,用你自己的想法来治理国家,用你宽容广大的胸襟,来承载天下,也许,可以开出万世之太平,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萧逸眼中闪亮起灿然的光华,凝望着容若,似要藉着目光交流,把他无比的力量、强大的意念,生生刻在容若心中。   “当年,我初定梁国之时,还不曾恋栈权位,就已经在苍道盟中、济州城内,布下无数暗棋,甚至再留下了梁国太子这一妙着。那时,我所为的一切,也不过是保护我的寡嫂幼侄。我不知道我将来是会被刺杀,还是被铲除,我只希望,在身后,可以留一个强大平安的国家,给我的亲人、爱人。若儿,你怎可负我厚望?”   那样深刻的一声问“若儿,你怎可负我厚望?”容若竟是再也接不上半句话,那么多的推辞,那么多的逃避,终不及这一句饱含深深感情的话。他的好逸恶劳,他的只求自安,他那富贵闲人的梦想,都抵挡不了这一句话的重量。   容若愣了半天,只觉肩头异常沉重,不愿承担,却又无力推脱,脑袋一团乱,最终只有不置可否地转移话题:“你说的梁国太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国家初定,我虽攻下京城,可四方仍有梁国的旧将顽强抵抗,民间也有人处处与官军为敌。我知道,但凡改朝换代,必会有无数血泪,无数心念旧朝之人,意图匡复,暗藏草野,随时准备对新朝发起致命的袭击,未来几十年内,历代帝王都要为旧梁国的乱党而操心劳神。我在一日,固然可以镇得住局面,可万一我不在了呢?当时我就想,与其让所有心念旧梁之人,散处民间,纷纷作乱,倒不如把他们团结起来,一网打尽。所以在梁国太子被秘密处死后,我找了一个相貌与他酷似的少年,带着印玺金册,逃出京城。”   容若因为过份震惊,而倒吸了一口冷气。谁能够想像,反抗楚国的首领人物,梁朝太子,其实根本就是萧逸安排的棋子,这个内情足以震惊天下。   “他一路逃亡,旧梁国的将领,纷纷聚集在他的身边,有的人甚至为了保护他而放弃继续顽抗的机会。所谓十年忍辱,十年谋划,不过是我给他这么多年的时间,让他悄悄集结民间所有反抗大楚的势力,让他偷偷和萧遥接触,使萧遥有了更大的信心,迫不及待地发动叛乱,让他向秦国求援,使他从秦王手里,骗到了大量的军费、兵马。这一次他举旗反叛,不但萧遥这边,通过济州豪商给了他巨额财富,秦国也给予了强大的支持,甚至暗中派出秦国精兵强将相助。这次秦王派来协助他的是秦国名将霍天都,此人倒也有些小聪明,故意在京城中现身,然后让替身四处活动,假做要扰乱楚国政局,暗中潜去会见梁太子,替梁军谋划出力,又哪知梁军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指掌之间。梁军举兵作乱,转眼之间征服数城,一下子就试出,各城官员中,有多少还心向旧梁,怀念故主,为此不惜卖城投降的。而梁军浩大的声势,更把民间许多心念旧梁,却隐匿不出,等待时机的势力吸引得前来投军,再加上萧遥与他应合,准备两边并举反旗。却不料,我十年布网,收网的时候也到了。只需要一场庆功宴、一些软骨药,就可以把所有反对楚国而投往梁军的人,全部拿下了,那些民间为了对抗楚军而密训的军队也全部被编进楚军。至于霍天都,留着反而是祸害,我已经把人头砍下来,声称是捉了秦国流匪,处斩后,让人送往秦国。秦王暗中派人干出这等勾当,就算是吃了哑巴亏,也是出不得声的。再把济州城内所有局面平息下来,从此楚国之内,不管朝中、民间、武林、商场,甚至皇室,都再没有足以和朝廷反抗的势力,再没有可以动摇国家根本的力量了。”   萧逸淡淡道来,多少风云激变,都不过在他轻轻细语声中。淡淡烛光里,他的眉目儒雅,温文如玉,就是这么个男子,袖底惊风雷,翻腕起云雨,却又在反手之间,千倾风浪一朝平,天下英雄,世间豪杰,俱是他指间棋子,任他摆弄而已。   容若怔怔望着他,见他眉眼温文,不见丝毫傲气,仿佛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吟一首诗,弹一曲琴那么简单,良久才深深叹道:“不知该说你太聪明,还是太可怕,但是我庆幸楚国有你在,庆幸你不是这个国家的敌人,也不是我的敌人。”   萧逸眼中有光芒一闪:“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容若觉得一股热血涌起来,想也没想,大声道:“是。”   四目相对间,传递的,是男人的相知,也是最重的承诺。   萧逸笑一笑:“现在济州之乱已平,梁军之事亦定,我这次出来,主要是想见见你罢了,凤仪也想着你呢!我不能在外头多待,过几天就要回去了,你和我一同回京吗?”   容若迟疑了一下,终究叹道:“我暂时还是不回去了,济州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也不想再待,明天我就和韵如离开这里。外面是大好河山,无限山水,可以怡情逸性,但愿不要再介入到权力纷争中去了。”   萧逸笑一笑,没有提醒容若,以他的身份是永远不可能避开权力纷争的,不过,他也没有反对容若继续流浪的意思。他和容若都明白,或者,这才是保持他们和睦关系,不致彼此为敌的最好方式。   虽然萧逸对容若生起感激之情、骨肉之亲,再加上为着楚凤仪爱屋及乌,不惜尽全力为容若的将来铺路,但是,萧逸人尚在壮年,又握举国之权,京城中,还弄了一个长得像容若的假皇帝,应付大朝大典时皇帝必须出头露面的礼仪。   这种情况下,容若这个真皇帝回京,到底如何自处,只怕大家都尴尬。倒不如一在京城一在野,一掌朝纲一自在,大家遥遥相念,彼此相顾,各得其所的快意。 第十章 大难临头   容若和萧逸谈了整整一夜,窗前的烛光一夜都不曾熄灭。   这一夜的交心,让他们彼此放开了许多事,真正彼此谅解,彼此关怀。   天亮的时候,萧逸悄然而去,容若则去向大家宣布要离开济州的决定。   这一夜,除性德外没有一个人睡觉,所有人都担着心事等着,直到见容若面带笑容从房里走出来,才安心下来。   听了容若要走的决定,楚韵如、性德,都没有任何反对,苏良、赵仪、凝香、侍月一起去收拾行李。   逸园诸人,大是不舍,对他们来说,容若这样亲善的主人,实在太难得了。   容若也不在意地位之分,与众人执手话别,又留下了大笔银票做分别纪念,勉强劝住了许多人因分离而起的怅然之意。   容若想过在离开济州前,要不要去见见朋友,告别一下,可是想到,现在官府必是十分忙碌地处理这大乱之后的诸般事宜,以前相交的若干朋友,这时多是被抄家,甚至还有入牢待斩的,真个相见不如不见。   总算萧逸有诺言,不会肆意杀戮受牵连诸人,就连抄走的财产,都会发还若干,容若才可以稍稍放心。再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说皇帝不是皇帝,说平民,也没有人相信,那些在昨日内堂中的人,只怕诸多猜忌,犹豫不定,真要见了面,光是礼数、言谈,都要受百般束缚,还是不见算了。   最终,容若要见的,也只有一个人。   仅仅是一天不见,萧遥人就瘦了一圈,眼中再无一丝神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整张脸就像一块枯干的木头。   萧遥没有下在牢房,没有关在府衙,萧逸甚至把他送回了他自己的家,让他住进他自己的房间。   整整一天一夜,他就这样躺在床上,没有闭一下眼睛,也没有动弹一下,更谈不上尝试逃走了。   四周看不到一个士兵,没有丝毫杀气,可是谁都知道,就算是一只苍蝇,也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容若和楚韵如一路无阻地走进来,可他心中清楚,如果来的不是他,而是一般的闲人,那么,就算胁生双翼,也不可能踏进这里半步。   房外是明亮的阳光,整个房间却都是一片沉寂的黑暗。   死一般的冰冷让手足发寒,楚韵如悄悄握紧容若的手,把娇躯靠在他的身上。   容若觉得嘴唇有些干,勉强开口:“二哥。”   床上的人动了一动,本来黯淡的眼睛里忽闪出一缕亮光,在这暗沉沉的室内,就像两道狼一般的绿芒射过来,令得人全身一颤。   容若轻唤:“二哥。”   萧遥轻轻笑起来,笑声不见往日洒脱风骨,倒幽然若鬼魅。   “你来做什么,我的皇上,来看你的二哥,如今何等凄惨?”   容若勉力镇定:“二哥,七叔不会为难你的,他答应过,绝不杀你。”   “他自然不会杀我。”萧遥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他不过是要把我关在黄金的笼子里,像锁狗一样用镶了明珠的链子锁住我,让我受尽折磨,却还叫天下人,夸他仁义宽容。”   “二哥,你到了如今还不反省吗?错的并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我没有错。”   萧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神色狰狞得像是要扑过来找容若拚命。竟吓得容若身不由己,后退三步。   “我没有错,我也是皇家血脉,我也是先皇之子,我也可以坐上皇位,我也该掌控天下,我有什么错……”   “你错在不应该负了二嫂,害死二嫂,你可知她至死仍爱着你,你可知她明知是你害她,却还说,一生一世,不会后悔遇上你,爱上你。”楚韵如忽觉心中升起勇气,竟然对着神色可怖的萧遥大声说了起来。   萧遥怔了一怔,喃喃道:“司马芸娘……司马芸娘……司马芸娘……”   他的声音由茫然转为暴怒,忽地大吼起来:“都是司马芸娘,都是这个贱人,我命中的煞星,是她害了我,是她毁了我!”   他大吼着,张牙舞爪,完完全全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头恶狼般对着楚韵如扑过来:“你这个贱人,是你害了我……”   容若心中一紧,拖着楚韵如快步退出房间。   萧遥狂吼着从房内扑出来,一旁忽地掠出两个精悍男子,一左一右捉住萧遥的手,把他重新拖回房里,房中传来剧烈挣扎的声音,一声声疯狂的大吼:“贱人,贱人,是你害了我……”   容若脸色苍白:“他疯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和二嫂,本来是最完美的故事,是所有人梦里都羡慕的对象,他们……”楚韵如眼中亦满是悲悯不忍。   容若叹息一声,牵起楚韵如的手:“韵如,前人的错误,可以教导我们,不可再犯,因为他们的下场可悲,我们才要珍惜如今的幸福。韵如,我们再不要分离,不要彼此误会,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答应我。”   楚韵如凝视他,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柔情,轻轻地许下永生不悔的诺言:“好。”   走出大门,容若那两辆从京城带出来,无比夸张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苏良和赵仪,一前一后,执鞭带笑。   容若牵了楚韵如的手,正要上马,眼角却见街角转弯处,有一个单薄的倩影,痴痴而立。   容若拉着楚韵如走过去,轻声招呼:“谢姑娘。”   也不过两三天不见,这个娇憨天真的女孩儿,变得成熟多了。她文静地对容若点点头,然后轻轻问:“容公子,他,怎么样?”   “还好,摄政王并未为难他,只打算带他回京,圈管起来。”   谢瑶晶点点头,神色郁郁。   容若心中不忍,轻声道:“谢姑娘,摄政王平定乱局,严查所有谋逆之事,谢家的财产,或可有发回之日。”   “这倒不必了,我爷爷说过,财多招忌,济州城一众富豪在这次大变乱中,多被抄家入罪,反而是谢家得以身免,实为幸事。可见祸福相倚,当日被萧遥暗算反而救了谢家,以后也不可再恋栈那泼天富贵,以免再有祸事降临。”   容若点点头,知道谢远之已看透了目前的局势,明白济州城灾难的来源,以致把财富看得淡泊了。   “而且谢家虽说把大部分产业交出去,但多年经营,总还有些根基,暗中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积蓄,以后的生活是断然无忧的,公子还请放心。”谢瑶晶抬头看看前方的马车,这才问:“公子这是……”   “我要离开济州了,谢姑娘回去见了谢老,代我道别一声。”   谢瑶晶点点头,也不说什么挽留不舍的话,只是低声道:“也好,济州城中暂无欢颜,离开这里,海阔天空,也是幸事。瑶晶在这里祝公子一路顺风。”   容若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觉得对这个倍受伤害的女子来说,任何话语都是无力的,最终只是叹息一声,回身上车去了,心中却有无尽怅然。   以前总觉得这个小丫头,倍受宠爱,太不懂事,现在她懂事了,却让人觉得难过。人的成长,真的必须伴随着痛苦和伤害吗?   华丽的马车徐徐从长街驶过,百姓讶异地指指点点,沿途兵士纷纷举戈致意。   人们知道,那个忽然而来,震动济州的容公子,终于要离去了。   无数人悄悄议论,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这两辆当日进入济州时,就曾吓坏许多人的华贵马车。   远处府衙的高楼上,萧逸青衫负手,遥遥相望。一个面容无比平凡的瘦高个中年人,垂手侍立在他的身旁。   马车一路驶出城外,容若推开车窗,呼吸着城外清新的空气,看着天高云淡、万里晴空,原本郁闷的心境为之一舒。   外面还有无尽的好山好水好风光,又何必为这济州一时一地的纷争反覆而太过牵念。   他这般一想,心境开阔起来,极目四望,正要看这济州城外的冬日风光,却又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咦”了一声。   不远处,有两匹马并骑而行,那艳红的衣裳像一团火,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般洒满天地。   容若忍不住微笑:“苍道盟面对那样的变乱,她仍然可以这样笑,明知道受到萧逸最严密的监视,他还能这样大摇大摆带着柳非烟出来遛马,真是一对妙人。”   楚韵如在身旁轻笑:“要叫他们吗?”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不要扰他们,我们走吧!”   马车徐徐远去了。   其实在容若看到萧远和柳非烟时,他们也同时看到了马车。   “咦,这是你弟弟的马车?”   “嗯。”   “他要走了吗?”   “也许吧!”   柳非烟美丽的眼睛里有着疑问:“他真的是皇帝吗?”   萧远目光遥望马车远去的方向,淡淡说:“他是个白痴。”   “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他。”   萧远没说话。   “其实我本来以为,你也讨厌我的。”柳非烟清脆的声音在空中飘浮。   萧远转脸去看她:“其实有那么一阵子,我确实挺讨厌你。”   “那么,为什么又……”柳非烟的脸一红,最终还是大胆地说:“为什么肯娶我?本来我发觉你对我很特别,我故意嚷着要嫁给你,是有点赌气的,我没想到,你真肯娶我,我那时还以为你连娶我,也是赌气。可是爹告诉我,在府衙内堂,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喜欢我,说你要保护我,你……”   萧远有些邪恶地笑一笑:“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你这样狼狈,被几只小猫小狗弄得一身汤汁剩菜吧!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你这么不讲理,拿把刀追得我满街跑吧!小心了,我是出了名的恶霸王爷,也许我娶你,只是为了报仇,为了把你带回家,好好折磨。”   “我才不怕你,你以为我是司马芸娘,就算被男人害死也心甘情愿。你以后只要有一点对不起我,只要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我的刀也不是吃素的。”柳非烟一手按着柳叶刀,柳眉倒竖,做凶狠之状。   萧远看着她,忽然又轻轻一叹:“你不知道,我一直多么羡慕你,嫉妒你。”   柳非烟一怔:“什么?”   萧远淡淡道:“我是出了名的恶霸王爷,行事任性乖张,肆无忌惮,但又有谁知我横行霸道背后,有多少苦衷无奈。偏偏冒出一个和我一样任性妄为的女人,你敢在大庭广众拿着刀砍人,你敢带着一大帮贵公子招摇过市。你被掳之后,身负污名,被情人所疑,不是背地哭泣,却偏咬牙在人前逞强。你新婚惊变,别的女人早已伤心欲死,你却有精神拿着刀来追斩我。你竟敢在众人之前,大声讨休,甚至还敢另拉一个男人做丈夫。你还敢以清白女儿之身,跑到青楼去威胁妓女。你的胆子比我还要大,而且想做就做,绝无顾忌,不似我诸般牵制。我的任性妄为都是假,你的率性使气却是真。我处处与你为难,其实有一大半是妒忌你的那份真。既然苍天注定,再多的美酒佳人、花天酒地,都不能让我真正地快乐,至少,我想保护另一个胆大任性的女子,可以继续这样毫无顾忌地任性肆意下去。”   他的语气平淡,一时间也让人分不清是不是在倾吐衷情。   柳非烟怔了一怔,忽地大声叫:“这个时候别想用甜言蜜语哄我了,你以前怎么戏弄我的帐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就等着慢慢讨回来呢!”   她忽地一笑,如同春风吹开了鲜艳的花:“还记得当日射乞愿之箭吗?我许愿你的后半辈子,永远活在我的手掌心里,再也别想有一天安宁自由,只能任我摆布。如今神明显灵,让我愿望成真,你就等着慢慢受罪吧!”   萧远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忽地放声大笑起来,大笑声中,一跃而起,直接落在柳非烟马上。   柳非烟想要推他下马,却被他先一步抱住,想要开口骂他,耳旁听得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我现在就在你的掌心之中,你要怎么摆布我啊?”   她正要反唇相讥,忽觉热气扑面,一个炽热的唇,重重吻了过来。   柳非烟初时还在挣扎,到后来,却是情不自禁,更用力地反拥住他,深深沉湎于这一个热情的深吻中。   这一吻竟不知道吻了多久,浑不知时光流逝,仿佛是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直到那刺耳的尖叫声传来,才让他们彼此分开。   “三爷,救命,三爷,快救救公子。”   萧远脸色一变,猛地抬头望去,远处,有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正在迅速接近,鲜红刺目的血迹,染满了她的衣裙,而惊惶的叫声,也泄露出她此时的惊慌无助。   萧远跳下马,快步迎上去,一把抓住已经头发散乱,面无人色的侍月:“出什么事了,那个笨蛋怎么了?”   侍月声音嘶哑,满脸是泪,跪下就对着萧远磕头:“三爷,快救救公子,他被人捉走了。”   萧远大为震惊:“怎么可能?有萧性德在,还有萧逸一路派去暗中保护的人,什么人有本事捉得走他?”   侍月泪落不止,语不成声:“萧性德……被另一个人……捉走了,他……”   也许是太过慌乱,也许是太过惊慌,她说话断断续续,竟是语不成声。   萧远知道事情耽误不得,不耐烦再听下去,一跃上了他自己的马,同时对柳非烟大声说:“你带她回城,通知萧逸,我赶去看看。”   柳非烟面色大变,一把扯住马缰:“不行,太危险了,对方连萧性德都能捉走,你去又有什么用。”   萧远大声喊:“放手,我不能不去。”   柳非烟也更大声地说:“你不能抛下我,你说过,他是个白痴,你一直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一道鞭影挥下,惊得柳非烟松手后退。   萧远的坐骑已是长嘶一声,电一般冲了出去,只留一下句话:“他是个白痴,但我刚刚发现,我其实不讨厌白痴。”   【后记】   太虚幻境的第二部到此基本上结束了。   红尘惊梦,本意是想携手红尘,笑看人生,最终却被生命中的黑暗、人性里的冷酷、现实中的无奈所惊醒。无论是容若对人生变化的苍凉感受,还是萧遥心中由爱转恨的过程。   第二部写到后来,我相信,很多人都期待着容若的大展身手,期待着梁国叛军在战场上和楚军交战的故事。浩大的战场、诡异的阴谋,细细铺开,有无数可以写的内容。   而我选择一个忽如其来的转折,猛然收束一切,可能会让许多人失望吧!   因为,心中最向往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故事,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总觉得,真正的智者,总在事情发生之前去平定一切,而不是等事情发生了,才去收拾乱局。   而且,所有的战争,所有的阴谋,本来,都只是为了突出人性转变的一个工具。人们面对现实的无奈,人心在试炼面前的表现,才是   第二部真正想要表达的。   所以真心爱着司马芸娘的萧遥,最后会毫不留情地害死司马芸娘。所以叱吒风云的明若离,真实的身份也不过是官方的一个卒子。所以身为一代宗师的柳清扬,面对至高的权力,也只能屈膝。   所以府衙内堂聚会,大变屡生,而人们所能做的选择,大多只有随波逐流,暂时保全自己,没有什么原则可以守,更不能妄谈什么为国为民。很多时候,国家的劫难、无数人的生死,可能还不如自己一颗被虫蛀得有些痛的牙,更引人注意。   但即使是这样,黑暗里也会有光明,就算是看穿人性的软弱,却仍愿相信人性,就算是明白人生的无奈,也还肯去争取。有人屈服于命运的冷酷,就有人会想去挑战命运。有人通不过爱情的试炼,尽管他本来是好人;也一样有人会因为忽然而动的心,去面对未知的漫漫人生,尽管他也许本来是坏人。   所以有萧遥为权力杀戮妻子,也会有萧远一改往日的冷漠残忍,真心想要保护心中喜爱的人。   所以会有容若的执着,所以会有苏良和赵仪两个大男孩,在看到很多的杀戮与残酷之后,仍会用少年热血的心,和他订下不肯改变的承诺。   第二部,其实想写的,只是人性的善与恶,软弱与坚持,执着与冲突,以及人类在许多困境中的选择,有主动的,有被动的,有坚持不悔的,也有无奈妥协的。   不管是什么大人物,拥有多大的力量,都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   第三部,太虚才进入国际篇,容若将会离开楚国,离开这个有无数人监视他,但也同样会有无数人保护他的国度,真正睁开眼,看整个世界。面对所有的冷酷和温情,杀戮和救恕,残酷和美好,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真正成长起来。   我期待这样的容若,并希望,读者会和我一样喜欢他。 第三部 三国争锋 第十五集 生死断肠 第一章 故人相送   遥望那招招摇摇出城而去的两辆马车,董嫣然轻轻挽挽缰绳,一匹通体雪白,无比神骏的宝马,低低打声响鼻,柔顺地在她面前低下头,等待着主人上马。   “真的打算就这样一直保护这个无能的家伙,浪费你的人生吗?”冷峻中带点傲气,却出奇地不会让人反感的声音响起来。   董嫣然转头望去,依旧是一身雪一样傲岸的衣衫。正午的太阳太烈,照在他脸上、身上,反而让人看不清面目,只是一片模糊之中,却仍然让人感觉到睥睨天下的傲气。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游历的同时,也是我自己入世的考验,何况……”董嫣然微微一笑,眸中异色闪动,遥望远方的马车:“或许,他并不真的需要保护,这一次我受伤,在萧遥作乱之际无法暗中帮他护他,可他却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洞察一切。这种人,未必是你眼中的无能之辈吧?”   “焉知他不是仅靠运气好?”冰雪般的声音里,有着凛冽之意:“本身不能有强大的力量,又如何掌握自己的生命。”   “何谓强大?阁下的武功,天下少有,就真的是强大吗?阁下真的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吗?”董嫣然漫然而问。   阳光忽地一黯,董嫣然却只含笑凝眸看向他:“阁下的心,不能再如冰雪凝定,可见必是让我说中了。”   方才阳光微黯,其实不过是雪衣人身上寒煞之气猛然暴涨,令人只觉天地为之黯淡。也唯有董嫣然,在他气势笼罩之下,犹能这般从容淡定,笑语嫣然。   一声长笑,破空而起,竟隐隐有金石之声:“果然女子不可动情,一夜销魂,便叫你心志动摇,竟为这样的男子所倾倒。”   董嫣然神色不变,淡淡道:“本门弟子,对于男女之欲、富贵之心、权谋之术,素来看得淡薄,天地如此广大,什么礼法规条、情网魔障可以替代。我不过是救人性命罢了,所谓欢好恩爱,于我,不过水流石壁,了无痕迹,一夜之后,便即放下。阁下却还耿耿念念,竟欲以此打击于我,未免叫人看轻。”   雪衣人微微一笑:“是我失言,我道歉。只是你对他这般处处维护,时时高看,当真全是持正之言,并无半点偏颇,绝无受那一夜影响吗?”   “他心中无名利,便名利不能动;他心中无所求,便无空隙可寻;他心中不敌视任何人,便也无敌于世。”董嫣然遥望远处,马车带起的烟尘:“当日,我也曾以为他只不过是好色残暴的无赖帝王,也曾以为他是无用软弱,只知逃避的无能男子。但这些日子暗中追随,观他言行,看他行事,方知这般自在逍遥,倒正合了本门大道,所以我才深许于他。”   说着董嫣然看向雪衣人,眸色清正:“阁下武功,世间少有,奈何名利争伐之心过盛,这样的人自是不入阁下之眼。本门武功虽颇有成就,但更看重的,却是心灵的境界。武功,只是为了达到顿悟的手段,所以,我倒并不佩服阁下的惊世之技。”   雪衣人眼中远方高山冰雪般清寒的光华大盛,却只冷冷一哂:“名利争伐之心过盛?似你这等从不曾遇过困境苦楚,从不曾受过椎心之痛,更没有家国之恨的人,又懂什么真的人生,只会口口声声说境界,反指他人名利心重。”   董嫣然神色淡淡:“阁下或许真有旁人不察之痛,我或许也真的不曾受过苦难,无法了悟真正的人生。但,无论什么借口,都不能用做行恶的理由……”   “行恶?”那剑一般挺拔的眉一轩,天地间,便似有无形剑气激荡。   董嫣然却只做不知,伸手拍拍自己的白马:“多谢阁下数度照料。他们要是再走远了,我就不好跟了,就此别过吧!”   “恰好我与萧性德还有一月之约未竟,我们不如……”雪衣人语气忽地一顿,声音微沉:“你怎么来了?”   一个人影从小巷深处的阴影里闪了出来,这是个普通得看不出任何特点的人,普通的衣饰、普通的相貌,永远是人群中的一分子,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   他对着雪衣人微一躬身,眼神在董嫣然身上稍做停留,明显有些话不便细说,但还是无比迅快地道:“国内有变,少主不宜在楚国停留时间太长了。”   话音未落,他已低头退回阴影深处,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惊片尘,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雪衣人神色不动,眼睛里那冰雪般森寒,名剑般厉烈的光华,却忽地微黯。   董嫣然却觉暗中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这种武功高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家伙,总跟在容若后头,天天想着找萧性德比武,甚至老在她耳边催着她快快进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非常头疼的问题。   “既然阁下另有要事,我们就不必同路了,告辞……”   “慢着。”   雪衣人语气慢且沉,眼中闪动的异样光华,让董嫣然的心不觉微微一沉。   灿烂阳光中,雪衣人脸上神色,似笑非笑:“你不是为了保护容若而要跟上去的吗?这一次,你可真要多用心思保护他了,他能靠的,也只剩下你了。”   董嫣然觉得胸口有些发紧:“阁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雪衣人望着董嫣然,几乎是有些恶意地,一字一字,说出答案。   自从在路上看到萧远和柳非烟并马而游,容若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经历了这么多惊变,终究看到一件比较美满的事了。   他脸上笑容不知不觉渐渐灿烂起来,一路与楚韵如说笑之际,声音也渐渐轻松快活。相反,楚韵如却柳眉微皱,有些神思不属。   容若微微皱眉:“你怎么了,又有什么心事?”   楚韵如轻叹一声:“我很为三哥和柳姑娘担心啊!”   容若一怔:“他们很好啊!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楚韵如长长一叹:“柳姑娘她……不姓楚。”   容若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楚韵如长叹一声:“他们就算两情相许,只怕磨折必多,最终难得圆满。看到二哥和二嫂的下场,我心中不免忐忑难安,我不希望他们最后成为另一个萧遥与司马芸娘。”   容若略一思索,随即微笑起来:“韵如,你心肠太好,这般为他们忧心。不过,我看你是白担心了。咱们这位三哥的狡猾恶毒,却不是二哥可以相比的。他没有正妃,而且行事嚣张无道,四处闯祸得罪人,楚家只怕根本不想把自家女儿嫁给他。除非他自己上楚家求亲,楚家无法推托,否则根本不会有人对他提起联姻之事。所以,只要柳非烟不戴上正妃的名份,楚家、母后、皇叔,对这事,都不会太在意的。”   楚韵如轻声问:“他若喜欢柳姑娘,难道会不想努力为她争取正妃的名份吗?二哥当年不就是……”   容若笑道:“他这人想法行事,从来大异常人,正妃的名份,只怕也未必看在眼中。他若喜欢,便是民间仆妇也能爱若珍宝;他若不喜,就算是楚家闺秀、御封王妃,也一样弃若草芥。他绝不会像当年的二哥一样,计较这种名份之事。而且,有了二哥的前车之鉴,他也不会再犯这种为了名份,抛弃一切,最后自讨苦吃的事。再说,柳非烟嫁给他,王府并无第二个女主人,下人称呼之时,把侧妃的侧字去掉,也不算麻烦。官场应酬,其他的命妇想来也不会不识相地叫侧妃,改叫三王妃不就行了。除了缺少御赐皇封,不能穿正妃服色的衣饰,还有什么不如正妃呢?”   “但是皇家规矩,无比繁琐,不得多走一步,不能错说一句,哪里容得女儿家,横刀跨马,肆意纵情。柳姑娘江湖女儿,岂能受得皇家拘束。当年二嫂就是因为被太后召入宫中,说以皇家礼教,最后才弃皇封而去的。”   容若笑道:“二哥当年只知诗文,二嫂也是至诚之人,不懂狡诈欺人,所以才吃了大亏。咱们这位三哥可是比谁都精明,他和七叔勾心斗角也有多年,难道还看不清形势吗?他何尝不知道柳姑娘绝不是规规矩矩做王妃的女人,但他既然决定要娶她,自然有应变之策。比如,母后把柳姑娘叫入宫中训示之时,柳姑娘只管低头答应,连声应是。等行过婚礼,受过皇诰,公诸天下之后,她自可原形毕露,过她喜欢的生活,做她喜欢的事。只怕三哥不但不恼怒,还要陪着她一起荒唐胡闹才好。母后和七叔就算生气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逼着王爷休妻,让皇家被天下人耻笑吗?只怕还要倒过头来,处处替他们遮掩,帮胡作非为的两个人处理善后呢!”   容若说得轻松,楚韵如听来也不觉展颜而笑:“这么说,我竟是白担心了。”   “你自然是……”   容若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到后方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声,伴着马蹄声随风传来。   “容公子,容公子,请等一等。”   容若低低“咦”了一声,几乎不太相信会是那个人,忙大声吩咐停下马车,推开车门向后看去。   远处一人一马,如飞而来,马上的人容颜憔悴,果然正是迭逢大变,家业飘零的谢醒思。   容若原以为他一个大少爷,受了那么大打击之后,必会躲在家里好好地休养,平复心情,万万料不到,他居然会追到这里来,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但眼看着谢醒思一人一马,已到近前,便也把心中感慨收起,跳下车,迎过去。   谢醒思翻身下马,不管不顾,一把抓起容若的手:“容兄,你要走,怎么也不派人来传个话。幸亏我听瑶晶回来说起你的事,才急忙赶过来,就怕一时赶不及,竟是连和你道别都错过了。”   容若听他说话,情真意切,心中不免也感动起来:“谢兄,我原想着,济州数日来,变化太多,你家事又烦乱,便不欲再去打扰。”   谢醒思摇头道:“容兄这是说什么话?如果不是容兄相救,我早就被萧遥害死了。如果不是容兄为我辩冤,我直到现在,还以为是我害死了司马芸娘,这一生都会一蹶不振,良心难安。容兄对我,不啻再造之恩,如今分别在即,又怎能不赶来一送。”   他语气之中,一片殷殷感激。容若听得心中感叹,济州风云变幻,那么多勾心斗角,抵死斗争,最终,却把这个局外的富家大少磨练得通达不少了。   谢醒思回身从马上解下一个包裹,双手打开,里头竟包着一瓶美酒、几个玉杯。   谢醒思脸上有些红:“谢家声势,已是昨日黄花,容兄远别,竟没有一件可以拿得出手的纪念之物。唯有这『醉飞仙』是爷爷至爱之物,数十年来,也只珍藏不过三瓶,便是再大的喜庆,也舍不得轻易拿出来待客。今日醒思唯有以此酒,祝容兄一路顺风。”   容若知这是谢家道谢之意,虽然这酒对谢家来说,异样珍贵,自己也不可推却,当下笑道:“好,如此,我就厚颜承受了。”   谢醒思似是明显怕容若会拒绝,听他这样说,竟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亲手为容若斟满一杯,这才道:“何不请夫人,还有萧兄出来,共此一醉,同做飞仙。”   容若失笑:“好一个共此一醉,同做飞仙。韵如、性德,你们还躲在车里做什么?”   车门开处,凝香、侍月扶着楚韵如从前一辆车里下来,性德从后一辆车里下来,却只神色淡淡,显然对喝酒应酬的事,没有任何热情。   苏良和赵仪两个大男孩,却只管把眼睛瞪得溜溜圆,盯着谢醒思手里的酒,明显对那个富可敌国的老头,私藏着不肯示人的美酒好奇无比。   容若瞄到两人脸上的表情,抓抓头,做出为难的样子:“怎么办呢!未成年人喝酒是不合适的。”   在两个大男孩努力瞪眼之前,他已经眨眨眼,笑道:“不过,一点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苏良和赵仪对视一眼,欢呼一声,一齐跳下马车,扑了过来。   凝香、侍月低低窃笑,楚韵如温婉微笑,苏良、赵仪笑声清亮。容若想到,多日以来,终于有一件可以让人欣慰的事,也不由不带一丝阴影地笑出声来。   在一片欢畅的笑声中,那冰寒似雪的声音,就是这样突兀地响起来:“你们似乎很高兴啊?”   犹如寒天里饮下冰雪,除性德外,几乎每一个人都不禁微微战栗。整个苍天,似是一刹那压在肩头,从内心深处,无端冒出来的惊惶无助,让人情不自禁,去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和声音同样突兀出现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马车前方。   阳光过于强烈,看不清面貌,却只见那一袭如雪衣衫,傲如冰雪。明明只是忽然出现,却又似无始无终。时间因为他,而没有了过去和未来,只有这一瞬、这一刻,因为他而鲜活起来的世界。   谢醒思手一颤,那据说连富可敌国的谢远之,也不舍得轻易示人的醉飞仙,就整瓶跌落在地上。玉瓶碎裂,酒香弥漫于天地,却已经没有任何人会注意。   只有性德,淡淡的眼神,似是微微一动,深深看了谢醒思一眼。   谢醒思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只是怔怔望着雪衣人,脸上全是震怖之色。   几乎每个人都为雪衣人刻意展露出来的强大威势所镇住,从身到心,皆为其所制。很自然地对他的强大可怕,感到无比震惊,身心感到软弱,觉得无力对抗他的任何决定。   凝香、侍月双脚发软,差一点就站不住了。   苏良、赵仪同时去摸剑,却连握剑的手,都抖得抓不牢剑柄。   容若觉得手心一凉,是楚韵如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以寻求支持,掌心却是冰冷一片。   只是性德不受影响,徐徐站直身子,面对雪衣人,依旧神色淡淡:“这样欺凌弱者,你武功虽高,品性却让人齿冷。”   雪衣人长笑之声,如剑破长空:“我只是希望,当我做决定时,不会有人愚蠢得过来干涉。”   容若忽地长长吸了一口气,猛地冲了过来,和性德并肩站在一起,怒视雪衣人:“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一月之期还没有到。”   “我等不及了。”冰冷的声音,无情若剑。   “你等不及,我也没有办法,你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和你决斗。”   “这段日子,我没看到过你为你现在的状况做过任何努力。我不认为,一月之期到了之后,你会有什么力量和我决斗。”雪衣人的词锋,亦明利似剑:“而且,我有些事,必须立刻回秦国去。我要是不在,不知道你这个无能的主子,又会惹出什么祸、会不会牵连到你。万一因为某个意外,让我失去一生难寻的敌手,必是我终身大憾。”   “所以……”性德语气平淡而了悟。   “所以,我决定带你走,我会想尽力法让你恢复,在此之前我会保护你,在此之后,我会在第一时间,与你一战。”雪衣人的话,如剑锋劈落,绝无犹疑,不可动摇。   众人神色皆是一震,雪衣人的表情,却犹自平定如水,仿佛提出的要求,只不过是向别人要一杯水一样简单。   再无理的事,由他说来,都是理所当然。因为强大,蛮横也似乎合情合理。因为强大,已经无所谓善恶,世人于他也不过蝼蚁,踩死一只蚂蚁,和吹口气没有分别,根本也谈不上什么善恶是非、黑白对错。   这般的睥睨天下,这样的肆意而为,又有什么人可以说一个不字。   所以,性德也同样想也不想,平淡如水地淡淡答出一个字:“好。” 第二章 性德遭掳   “什么?”容若不可置信的叫声,几乎同时响起来。   性德语气平淡如水:“你必须学会妥协,没有谁是万能的,你总要面对分离,被迫低头。眼前的局势,不可能会有第二个结局,没有必要去做无用的挣扎。如果不想失去我,那就让你自己变得强大,好把我夺回来。但现在,我必须跟他走。我不是你,我不会感情用事,我只知道在任何情况下,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以确定你的安全。我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的,在任何情况下,你的安全,都属于最优先的。”   容若简直要抓狂了:“你只打算为了我的安全牺牲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抱歉,你的心情好不好,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性德目光淡淡一扫其他人:“他们也一样。”   容若愤怒已极:“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那你就去死。”雪衣人眉毛也不挑一下,神色冷漠得仿佛是伸手按死一只蚂蚁一般。   话音刚起,性德已飞快把容若一推,推得容若跌出好几步,一道剑气激越,自容若方才站立之处射过。   仿佛根本没有动过一下的雪衣人仍旧淡淡道:“我若必要杀他,刚才你也救不了他。”   “我死之前,他不会有事。”性德语气淡漠之中的是坚定,却让雪衣人也微微动容。   同一时间,一把温柔的声音,悠然响起:“在我死之前,他也不会有事。”   清澈的声音,如清水流过石壁,像是风铃在春天的微风中轻撞,让人为之心中一宁。   董嫣然青衣佩剑,含笑而来,乘着阳光,乘着微风,把一袭素淡青衣,穿得直如九天仙装。   雪衣人微微蹙眉:“我以为,你不会去做无能为力的事,不会去浪费无用的力气。”   董嫣然微笑:“我的任务是保护容公子,你要强迫萧性德跟你走,我虽然觉得这种行为蛮横无理,但也不会自不量力,出来干涉。但既然你要做出威胁容若生命的事,我自然必须出面。”   “我不信你会是为了迂腐父命,而不惜一死的呆板之人。”   董嫣然安然微笑:“生死于我,不过是一个旅程,既然答应了我爹,总要尽力而为才是。”   她浅浅笑着,抽剑出鞘,抱剑对雪衣人施一礼:“请指教。”   明知必败,一战必死,她神色笑语,却从容得仿佛是摘一朵花,呵一口气般平静安然,情绪丝毫没有动摇,心灵圆融明净。   这般境界,连雪衣人也不由一叹:“为了不过早失去我将来最有趣的对手,只好……”   话音未落,他已经在所有人面前失去了踪影。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已经出现在性德身边,一把抓住了性德的手腕。   性德不知道是无法闪过这一抓,还是明知无用,所以也就不再浪费力气,任他一抓即中。   雪衣人一句话说完,和他抓住性德的手,简直让人错以为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事,其间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和空间的改变。   在人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性德和他的身影,已经远得如同天边的一个小小黑点。   或许唯一清楚感应到雪衣人想做什么的,只有性德一个。但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他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   他只能大声喝了一句:“容若,小心……”   声音未绝,人已身不由己地去远,没有说完的半句话,消散在风中,再也听不到分毫。   只有雪衣人那饱含内力,仿佛足以传到天之尽头的声音,犹在天地间回荡:“想要回你的侍卫,就到秦国来找我吧!”   真正的强者,只需要一伸手,就可以达到目的,旁人的努力,再怎么样,也似蚂蚁去撼大树,可笑且无助。   几乎每个人心中都升起这种想法,然后不约而同去看容若。   容若的手,仍保持着发觉不对,想要拉住性德却抓了一个空的姿势,眼神遥遥望着性德和雪衣人消失的方向,脸上神色,竟辨不明悲与喜。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性德对容若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下属护卫,而是知己良朋、良师益友,是可信可靠,可托三尺之命,可寄心腹之密的人。   以往不管发生什么事,面对多可怕的人,只要性德在容若身边,他们总觉得没有关系,就算天塌下来又怎么样,有性德在,自然可以轻松地扛起来。   可是,性德就这么忽然间,消失了。   那样一个冷淡的人,可没有了他,整个世界似乎都冷了许多。莫名的彷徨,涌上心头,没有了性德,以后的道路怎么走,未来的难关如何面对?   连他们,心情尚且如此彷徨失落,又何况容若。   可是容若却没有彷徨,没有惊慌。   失去了他在太虚最亲密的伙伴,可以分享一切秘密,分担全部痛苦的人,这个平时心浮气躁,动辄大喊大叫,毫无气质可言的男人,慢慢地把抬起的手放下来,深深地向远方看了一会儿,这才徐徐闭上眼,平定了一下情绪。   容若再睁开眼时,脸上已经没有了波澜,他对董嫣然点点头:“谢谢你,董姑娘。你又救了我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相信,他一定会无所顾忌地大开杀戒。”   董嫣然摇摇头:“我并没能阻止他。”   “你保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容若笑笑:“无论如何,我都应该谢你。性德已经不在了,我失了保镖,只好回去和七叔会合。董姑娘,你也不必再受我牵制,尽可自由而去。”   董嫣然明眸如水,清澈得似能反映出整个世界:“容公子,就算你真想去秦国冒险,又何必一定要用谎言支开我。”   容若脸上笑容一滞,苏良和赵仪互相看了一眼,凝香和侍月齐声惊呼,就连一直摸不着头脑的谢醒思,这时也“啊”了一声。   反而是楚韵如,一声也没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仿佛容若做出这样天大的决定,根本理所当然。   “你去,不一定能救他出来。”董嫣然轻声道。   容若朗声一笑:“可不去,就一定不能救他出来。”   “不行,公子,你不能去秦国。”侍月脸色发白,什么身份也不顾地一把抓住容若的衣袖:“公子,那是虎狼之邦,秦王时时有并楚之心,公子赴秦,必会为秦王所持,到时……”   凝香也是面无人色,她干脆跪下来了:“公子去不得,就算公子你不顾个人安危,也要想想楚国百姓啊!”   容若伸手拉她起来:“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至亲至友都救护不得,还谈什么保国卫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性德,就像我不会舍弃你们一样。楚国有七叔在,我很放心,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它,动摇它,即使是秦王也一样。”   听他的语气这般不可动摇,侍月和凝香脸色惨白。   侍月还抓着容若的衣襟,苦苦哀求。   凝香却已转头对楚韵如道:“夫人,你劝劝公子吧!”   楚韵如却只是静静摇摇头:“秦国也好,楚国也罢,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丈夫,和他在一起,不离不弃,是我的责任。我不会用为了他好做借口,强迫他做不想做的事,或是逼他放弃他想做的事。”   楚韵如抬头看向容若,唇边绽开如花笑容:“他若一定要跳火坑,我也相信,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只要跟着一起跳就好了。”   容若心情一阵激荡,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韵如。”   楚韵如凝视他,良久才轻笑:“你要去哪里也好,我都不拦你,只是,不许你抛下我。”   容若忽地仰天大叫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下一刻,他已经把楚韵如抱起来,在原地转了三圈,大声说:“就算剁掉我的手,我也不会抛下你的。”   众人目瞪口呆,望着他们。   楚国的皇帝,想要跑到秦国去,简直比跑进老虎嘴里还严重。   可是,他们两个,脸上甚至还带着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倒像是到朋友家去赴宴一样,轻松快活。   凝香满眼是泪,看着他们发呆。   侍月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念着什么。   苏良低声嘟哝:“不知死活。”   赵仪却微微一笑。   董嫣然眸中异色闪动,但笑无语。   容若停下来,向众人看看:“你们回去,把性德被捉的事,通知七叔。”   话是说出来了,可是几乎没有一个人动弹。   容若苦恼地抓抓头,不得不把声音提高一些:“你们听到没有。”   “公子。”侍月对着容若,端端正正,一个头用力磕下去。   容若忙俯身拦住:“你不要再说了,我一定要去秦国,你拦不住的。”   侍月清晰地道:“公子,我已经明白你的决心,我不是想拦你,我只是想求你,如果一定要去,那么,请带我一起去。”   凝香也对着楚韵如跪下:“夫人,不管去哪里,千万不要抛下我。”   苏良大叫一声:“说得对,什么龙潭虎穴,不去闯闯,怎么对得起自己。”   赵仪摊摊手:“你们要是都去,我没有理由一个人留下。”   容若只觉一阵头疼,两个小丫头眼泪汪汪,好像只要说一个不字,她们立刻哭死。两个半大小子,笑得阳光灿烂,好像是去喝酒打架看美女,而不是去虎口拔牙,狼嘴夺食,敌国救人。   容若还没有开口,楚韵如却已在旁边笑说:“好,都去。”   容若一怔:“韵如。”   楚韵如低低浅笑:“你还没看明白吗?你若是去喝酒听戏看美人,他们才懒得跟你,可你是要去秦国,无论怎么样,都是抛不下他们的。”   容若愣了一下,忽地豁然开朗,大声道:“好!我们既是一起离京的,那么,不管到哪里,都要在一起,绝对不分开。”   这一声承诺,让苏良和赵仪齐声欢呼。   “好,咱们就去见识一下,秦王到底有多么了不起。”   凝香与侍月含泪带笑,站起身来。   容若这才摸摸头,对着董嫣然施了一礼:“我们这里一团乱,让董姑娘你见笑了。”   董嫣然轻笑起来:“公子若是想劝我也不要跟去,则大可不必。公子自行自己的路,跟不跟,全在我自己,与公子并无关系。只不过,我看公子未必去得成秦国。我不拦公子,但一定有人拦。”   容若心知肚明地叹了口气:“姑娘你说不拦我,可是你刚才故意当众点明我的用意,已经是在拦我了。”   他的目光往四周一扫,先对谢醒思歉然地笑笑,不过此时此刻,实在也没有多少余力解释,只是沉声喝道:“你们也都看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打算出来吗?”   路边大树上一个轻灵的人影一掠而下,远远对着容若,单膝点地跪下来,低垂下头:“公子。”   “莺儿?”容若略略一怔,方才微笑起来:“想不到,跟着我的人,是你。”   肖莺儿低垂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摄政王曾命主上,分派人手,一路保护公子安危。”   容若点点头:“刚才的情形,你都看到了?”   肖莺儿声音低弱:“属下无能,刚才忽然全身不能动弹。”   “什么?”   董嫣然在一旁徐徐解释:“那人现身之前,已暗中或用剑气,或运指风,把所有暗处藏身的人的穴道暂时制住,以免有人不自量力,出来碍事。他分寸拿捏极准,出手轻重控制得宜,在这段很短的时间内,你们的穴道就已经自解了。”   肖莺儿微微打个寒战,忍不住低声问:“公子,此人到底是谁,怎会有这等神鬼莫测的本领?”   容若摇摇头:“你们自是不知道,不过,那些从京城里跟我出来的人,定是知道的。”   他目光幽深,再向四周扫去:“这些人,其实应该也在吧!”   四野寂寂,并无声息。   董嫣然却忽地一声清啸,腰间宝剑,竟“铮”的自行出鞘半寸,一道青色的光华忽地暴涨,众人眼中,都只见青色一闪,霎时间,满天都是淡淡青芒。 第三章 强秦忽现   龙吟般的剑啸声里,一声轻笑,却又清晰可闻:“果然瞒不过你的耳目。”   天地间,一片异彩流光,华丽诡艳。   一片浩然剑气中,一个恍若从空气中飘逸出来的人影,却是进退自如,恰似行云流水。剑气如水,而她却是涉水而出的绝世佳人。   济州城里苏意娘,无量门下苏侠舞。   她似是一个为舞而生的女子,一出现,便已漫然歌舞,仿似要就这般歌过千山,舞过万水,舞出江南万千风姿来。   她做舞的时候,美得销魂,也真个能销人之魂。   她起舞之时,天地间,便只余她一人的光彩、一人的风华,尘世万物,尽皆失色。   只有那一缕剑气,超然于红尘,恰似九天深处的清风明月,无形无象,竟也无可抵御。任她舞姿婆娑,却终是分毫不离地紧追在她身侧。   而她笑舞嫣然,闪避于剑影之中,亦似行云流水,闲庭信步,一派风范。   董嫣然青衣素装,然剑做龙吟,有拔尘之姿。   苏侠舞华衣彩带,罗裳雅丽,极尽红尘之美,却又超于红尘之外。   剑影之中,这二人一素一艳,映着剑光,竟都是美丽得不可方物。   分明瑶池会上客,岂是阵前夺命人。   这一番决死之争,倒似是美人共舞,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令人目眩神飞。   苏侠舞于剑啸声里,轻笑曼语:“罢了,既有你在,我终难成事,咱们就此别过,他日再决高下吧!”   声音婉转如歌,柔媚动人。同一时间,她娇躯微转,已是连着三个旋舞,却已旋出数丈之外。仿佛瞬息之间,已然缩地成寸,一舞之间,可达天边。   董嫣然一声轻笑:“你我相逢不易,岂可如此轻别。”   剑影奔腾之中,她整个人都化为淡淡青色光华,直追那一路漫歌舞,微然出红尘的女子而去,只留一句淡淡的叮咛在风中微散。   “入秦事大,公子且待我回来,再做打算。”   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呼唤,来不及阻拦,甚至也来不及帮手,只能看着这二人,突兀而战,转瞬而去。   只有肖莺儿耳边又传来一句细若游丝,仅她一人可闻的话。   “苏侠舞此时出现,只怕另有蹊跷,我不得不与她缠斗,你即刻和其他追踪之人,保护容公子回济州城,以免另生变故。”   容若不知董嫣然私下嘱咐肖莺儿的话,只是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用手按着眉心,有些头疼地唠叨:“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绝世高手,还让不让我们普通人活下去了。”   凝香、侍月好奇地睁大眼睛,反正她们武功低微,谁的功夫都比她们好,因此不受打击。   反而是苏良、赵仪年少不知轻重,不觉沮丧,倒是满脸振奋之色。这种高手风范,神乎其技的表演,让他们的心中涌起冲天的豪情,立下必要竭尽全力,将来也达到如此成就的志向。而后果然不负初衷,这却已经是后话了。   唯有楚韵如神色有些凝重:“那苏姑娘好高的武功,董姑娘不会有事吧?”   容若摇摇头:“应当不至于。性德说过,董姑娘与她的武功相当,而且苏侠舞前几天晚上,在明月居一战,引发了伤势,应该还没有全好,可能还稍弱于董姑娘,所以刚才悄悄潜近,才被董姑娘发现,又因为不敌,而要逃离。”   “可是,她万一安排了陷阱阴谋……”   “性德说过,武功高到一定程度的人,所有陷阱阴谋暗算,全都对之无效,唯有靠实力正面击败才有用。”容若忍不住无力地叹了口气,自己也算是使阴谋诡计、卑鄙手段应付高手的专家了,面对雪衣人这样可怕的存在,还不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可怜肖莺儿,汗湿重衣,目瞪口呆,眼神有些散乱,可见受刺激不轻。   一般的武林人物,连续见到这种高手,再怎么都会生起深深的无力感,当真是无比痛苦的事。   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到董嫣然刚才的叮咛,不敢怠慢,正要开口劝容若为安全起见,先回济州,忽然又传来一声几乎是有些歇斯底里的大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这句话的,自然是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一切发生,却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的谢醒思。   容若不好意思地笑笑,走近他,低声道:“谢兄,真不好意思,把你卷进来了。其实这纯是我个人的事,你也知道,我在京城里,多少有些背景,性德被莫名其妙的人,强抓去了秦国,我想去见他,把他救回来了,却又有诸多掣肘。其实这些和你、和济州都没什么关系。谢兄对我的情意,我今日领了,天色也不早了,谢兄何不早些回去,也免了谢老先生在家中担心。”   谢醒思盯着他,良久,才徐徐道:“看来,有关容公子就是皇帝的传言,其实是真的了。”   容若干笑一声:“这个,凡当事人不承认的,一概是谣言。谢兄,你我相交,只在知心,你又何必追究这么多?”   谢醒思仍然不错眼地盯着他,慢慢地问:“那个人是谁,为什么那么可怕?萧性德不是武功高强吗,怎么会轻易让他抓走?肖莺儿又是怎么一回事?这里还有其他隐藏的人吗?”   容若一连声地干笑:“这个,咳,说来那个就话长了。”   “那么,你真的打算去秦国吗?”   容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一定要去。”   “公子!”肖莺儿抬起头,大声喊。   容若回过头,凝视她,目光温柔且坚持:“莺儿,你不要阻拦我,好不好?”   肖莺儿咬咬牙,低声道:“公子,不是我想拦你,董姑娘临去前,用传音入密嘱我一定要先带公子回济州,以策安全。那苏侠舞忽然出现,只怕另有诡计,我们暂时还是不要停留于此,等回了济州,再从长计议吧!”   容若失笑:“我回了济州,入摄政王管制之中,还出得来吗?”   肖莺儿低头道:“请恕属下无礼,公子若执意不肯回去,属下只得失礼了。”   容若哼了一声,提高声音说:“什么人想要帮着她强行带我走,自己先出来吧!我可没有耐性一个个找你们出来。”   这一声呼唤,就像是忽然打开了异世界的空间大门一样,一个又一个人影,忽然出现。   有人本来和草地融为一体,有人似乎只是树上的一堆枝叶,有人就像是岩石的一部分。但全都在一瞬间,活了过来。从地下冒出来,树上掉下来,石后站出来,转眼有四个人现身出来,齐齐出现在马车前方,对着容若躬身行礼。   “参见公子。”   容若悠然负手:“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人上前一步,垂首道:“我等自身许朝廷以来,早已是无名无姓之人,若为称呼方便,公子可以叫我们四人为赵大有、孙大为、李大龙、仇大佑。”   容若翻个白眼:“你们是摄政王派来的,还是传说中,那位醉月楼苏老板的人?”   “小人奉命保护公子,为公子安危计,请公子即刻随我等回转济州。”   容若倒也没有因为他不直接回答问题而生气,只是笑笑问:“如果我不肯呢?”   几个人几乎同时跪下:“求公子不要为难小人。”   苏良听得不耐烦,一振手中的剑:“要强行带我们走,也得看你们的本领。”   赵大有阴沉沉地道:“小哥儿,我知道你们有萧性德指点,武功非凡。不过,你们学的是技击之术,我们学的却是杀人之术,真要动手,我们不会和你讲胜负,只知不择手段杀死对手,为免公子脸上不好看,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妄动。”   “你……”苏良气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让赵仪一把按住,搞不好就要过来拚命了。   “公子既然有心要入秦一游,你们又何必如此不通人情呢?”   浅浅的笑声,舒缓的语气,听得却让人心中一凛,齐齐扭头看去。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约好了,要一一出现在这里似的,不过是在眨眼之间,又有七八个人冒出来了。   当先之人,轻袍缓带,玉面朱唇,却是个漂亮得像女子,但却没有半点脂粉气的锦衣贵公子。身后跟着的人,或执羽扇,或捧唾壶,或抱如意,或端香炉,竟足有六位明眸皓齿的姑娘,在旁服侍。   这远离济州城的大道,倒似是富家公子游玩的园林一般。   赵大有神色一凛,眼光暗沉:“你是什么人?”   锦袍公子笑道:“我是从秦国来的旅人,又喜着白衣,你就称我秦白衣好了。我在楚国游玩了数月,正欲兴尽回国,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外,偶遇一位想要往秦国一游的人。相见便是有缘,不如你我把臂共游,我好为公子指点我国大好河山。”   “秦人!”   与这一声断喝同时响起的,是兵刃出鞘之声、暗器破空之声、脚步奔走之声。   容若忽然间就发现,眼前多了一堵人墙,七八个人忽地冒出来,把他护住,又或者是围住,在人墙之外,杀伐之声已起。   “董姑娘今日招招抢攻,好大的火气啊!”罗带漫舞,看似轻不着力,却轻飘飘地把那欲啸然而去的剑影挡了回来,苏侠舞笑颜如花,俏生生立在当场:“小心求胜心切,反成败局。”   董嫣然见她罗带飘飞,却暗含天地运行的至理,无形中已封住自己一切进攻之路,心知速战速决的打算成空,徐徐垂下长剑,看似毫无防范,但体内每一点气机运行,都与长风相和,天地相应。   “苏姑娘既已成功把我诱开,可愿告诉我,到底暗中有何机谋打算?”   “有你在,旁人要动容若,总是不太容易的。”苏侠舞浅浅而笑:“只是你既看出我的出现,很可能另有阴谋,为什么一定要追出来呢?”   董嫣然微微一笑。她追苏侠舞,实是出于无奈,苏侠舞给她布下的,本来就是让她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跳下去的局面。   苏侠舞武功太高,如果在人群之中,和董嫣然放手一战,打起来的后果,极有可能会把战场附近其他人都牵连进来,死伤难定。   苏侠舞武功又与董嫣然相当,如果在交手之中,她突然以暗器或指风,偷袭容若或楚韵如,或是其他人,别人是断然无法抵挡的。   董嫣然固然不怕苏侠舞,但若要在和这种超一流高手较技之时,还分心去保护其他人,只怕转眼就是败亡的局面。   这种种顾虑,她不得不明知是计,还是追击苏侠舞而去,以避免让容若等人在二人交战时受池鱼之殃。只是她心中暗存怀疑,一方面用传音入密叮咛肖莺儿,尽快带容若到安全之所去,一方面全力抢攻苏侠舞,希望能速战速决,早些回去保护容若。   她原本以为,苏侠舞伤势没有完全复原,必不能支持久战,又谁知转眼已交锋数百招,苏侠舞竟是半点不落下风。想来无量界必有神秘诡异的心法,可以把伤势完全压住,绝不影响交战,是以令董嫣然的打算落空。   但纵然如此,董嫣然心中也并没有震惊、失望、犹疑、担忧等负面情绪,依旧意态安详,坦然道:“苏姑娘才慧过人,小妹自愧不如。”   苏侠舞伸手轻轻理一理微乱的长发,姿态无比慵懒,自是清眸倦眼,无限风华,曼声道:“没有了萧性德,没有了董嫣然,那个小皇帝,又还有什么本事可以应付暗算伏杀?这样一来,妹妹也可得回自由之身,从此不必再日夜追随保护他了。”   她笑语温柔,亲切可爱,不带丝毫敌意,倒是一片关怀之情。   董嫣然却深知这一番话暗中点明容若此刻处境的危险,只要自己为之稍一分心,便难逃此姝毒手。用心之歹毒,可见一斑。   她却只是淡淡一笑,安详淡定地道:“生死由命,何谓勉强。我所求,也不过尽力心安而已。我连自己的生死,亦从不挂怀,又何谓旁人。”   “哪怕这个旁人,是与你一夜销魂,夺你处子贞操的男子?”   董嫣然芳心微动,心中那一片澄然明净不复。   而四周空气忽然紧缩,曼妙歌声入耳,丝带飞扬飘逸,已将她团团围住。   这是真正的无情杀戮,所有的技巧,都是杀人之术,所有的争斗,都以无情地毁灭一个生命为目标。   不过倒下的,不是自称专精杀人之术的赵大有等人,而是他们属下那些围在容若身边的人。   施暴的人,明眸如水,清丽可人,方才还扬着拂尘,焚着檀香,转眼就用纤美可人的手,生生穿入人的胸膛,掏出人的心脏。   白衣公子微笑着,一步步向容若走去。李大龙、仇大佑齐齐低喝了一声,迎向他,赵大有、孙大为同时抽身后退,一人拖住容若一只胳膊,硬逼着他往后退离战场。   凝香和侍月双脚发软,眼前满是刀光剑影,却是连跑都跑不动。   她们也学过武功,也见过争杀,可是真没见过,这样残忍血腥的杀戮。   刚才还巧笑倩兮的美女,可是转眼便如恶鬼修罗般扑上来。   刀砍在她们的手臂上,她们也不叫疼,暗器打进她们的身体里,她们也不惨呼。她们就像没有感觉一样扑至,双眼变成赤绿色,流出腥赤的鲜血,双手伸出来,抓住人的双臂,生生从身上撕下来,按向人的胸膛,转眼把心肝五脏,一一掏出。   还有一个本来美丽可爱,刚才还笑得比蜜糖还甜人的少女,像拔萝卜一样,把一个人的脑袋从脖子上拔下来。   被杀的人,在一瞬间击中她十三次,打得她全身鲜血淋淋,胁骨断了七八根,她却像没有感觉一样,抱着脑袋,嘻嘻笑着,一口口啃了起来。   来保护容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要比武功,谁也不能轻易击倒他们,可是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形,谁能不惧怕,面对这样像魔鬼一样的对手,措手不及之下,已是连吃大亏,转眼已经倒下了一半。   凝香和侍月站立不住,全靠死死抓着彼此的手,才能支持住不晕倒。   苏良和赵仪早就面无人色,弯下腰呕吐不止。   楚韵如也被护着和容若一起后退,但是脸色也早就白得不见血色。   那几个少女出手除了快捷有力,并没有什么高妙之处,但是这种惨烈凌厉,就算是老江湖也要被震住,何况是她一个从深宫中走出来的女子。   容若的脸色也同样苍白,这样惨厉血腥的场面,足以让一向晕血的他,头昏脑涨,天旋地转,呼吸困难,站立不住了。但他却拚命咬着牙,用尽全力和身体本能的晕眩对抗,眼睛仍是死死盯着战场,努力地想要在那些女子身上,找寻弱点。   那秦白衣一人,已缠住李大龙和仇大佑。   大部分护卫都被几个少女突兀的出手而杀死,其他两三个,也被震得心胆俱裂,战斗力大减。只有两个少女,手上滴着鲜血,嘴角流着鲜血,偏还笑得花一般甜美,追着他们扑杀。   剩下四个女子,已是尖笑着冲向容若。   赵大有、孙大为无可奈何,弃开容若,双双冲上去,同时大喝:“我们缠住她们,公子快走。”   可是,他们两个人并不能缠住四个人。   两个女子嘴上还嚼着他们手下的肉,十指尖尖,状若厉鬼地扑上来,已和他们缠斗在一处。   另外两个女子,却是无所顾忌地扑向容若。   人影闪动间,苏良和赵仪忽然直扑了过来。   少年的脸色是惨白的,剑身都在微微颤抖,眼神有些慌乱,但他们确确实实,扑了过来。   他们身法灵动,剑光迅疾,可是这两个少女,根本不和他们纠缠,她们的目标只是容若。这样一来,他们灵巧的身法,根本就施展不出来,他们能做的,只是挡在容若身前。   他们剑术精妙莫测,可是这两个少女,有着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身体,完全不在意攻击,被攻击的同时,就可以把攻击者撕成碎片,或是啃为肉泥。但他们尽管明明怕得全身都在抖,却还是没有离开。   容若的眼神忽地发红,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飞快地在脑中闪过,一个对付不知痛楚的人形怪物的技巧自然而然浮了上来,大喝道:“刺她们眼睛!”   这一声断喝,无比响亮清晰,听得两个少年同时眼前一亮,人随剑走,已是电一般射了出去。   两个少女习惯性地对所有攻击都不加理会,直接反击,可是剑对着眼睛刺过来,却是本能地抬手一拦,两把剑都深深刺过了她们抬起来的手臂上,半空中却忽然金光闪烁,四枚金针已深深扎入了她们的双眼。   她们体格异常,不惧攻击,可是眼睛被刺瞎,所带来的坏影响和普通人一样,立刻茫无目标地双手乱挥,风声呼啸,四下攻击,口中厉啸连连,脚下早已颠七倒八,再不能正确地向容若逼去。   苏良、赵仪早抱剑远远躲开,任她们在原地如何狂叫乱舞,也沾不到他们的衣角。   楚韵如轻轻舒出一口气,才对容若道:“看来你给我打的金针,果然派上场了。”   她看似镇定,其实手心早已满是汗水。刚才一听容若的话,她立刻应声发出飞针,此时回想起来,却犹觉双手发抖。如果这飞针没射准呢?如果真让这两个少女扑上来,让她们像对待别人一样伤害容若,那……   这样的后果,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全身寒冷。   容若笑道:“当初看到柳非烟用暗器,你觉得有意思,我就为你打造了一些,本来是为了好玩,没想到,真能救命啊!”   说完这句话,他提高声音大喝:“这些女子的弱点是眼睛,你们专攻眼睛就好,她们的武功其实很弱,只要找到弱点,非常容易对付。”   其实他就算不说,别人看到这种情形,也知道该怎么办了,纷纷全力出手,攻向诸女的眼睛。这些不惧刀剑拳脚的女子,尽皆用手掩住眼睛,努力躲避,身法渐渐笨拙缓慢。   被秦白衣逼到下风的李大龙、仇大佑,也是精神一振,齐声大喝,倒把局面又扳回三分。   秦白衣冷笑一声:“你们真以为这样就可以击败我们?”   苏良大声说:“就算现在只是相持不下,只要我们也加入战团,要你的命还不是轻而易举。”   赵仪则平和地说:“纵然我们不能立刻击败你们,但只要时间一长,城里听到消息,摄政王必会派人来援,你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的。”   楚韵如端然正色,清喝一声:“在楚国的土地上,还轮不到你们秦国人来放肆!”   “是这样吗?”   阴冷的声音,并不是战局中任何一个人发出来的,而是传自身旁,传自耳边。   楚韵如忽觉全身一凉,只如冰浸雪淋。   苏良、赵仪忽地脸上失色,飞跃扑来。   凝香、侍月齐齐惊叫,挣扎着站起,要冲过来。   自大战忽起,就站在容若身旁,紧跟着他进退的谢醒思,脸色一片阴沉,一把泛着紫光,明显淬有剧毒的短剑握在手中,正抵着容若的脖子。   “想要他死,就过来吧!”   一句话,吓得刚站起来的凝香和侍月差一点又跌了下去,苏良和赵仪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住脚步。   楚韵如面无人色,手按着袖中软剑,却只能微微颤抖,不敢出鞘。   谢醒思用力大喝:“要他命的,就别动!”   在苦战中的几个人,都被这一声震住。   李大龙、仇大佑心神一分,被秦白衣当胸一掌劈得跌飞出去。胸骨碎裂的声音和惨叫声一起响起,两个人烂泥一般倒在地上,略略挣扎一两下,就没有再动弹了。   赵大有、孙大为面沉若水,左右分开,不再缠斗。   剩下两名护卫,也是面色惨白,急急抢攻几招,逼退少女后,再连退数步,持剑以待。   容若看到每个同伴的脸色异常难看,只得尽力给他们一个安慰的笑容,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谢兄,我不明白?”   谢醒思咬着牙道:“你们知道我父母双亡,我父亲是济州首富的独子,但我母亲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   “难道……”容若想了想,一个念头忽然浮了上来:“她是秦人?” 第四章 美人舍命   “不错,她是秦人。萧遥在济州刻意经营,不过是七八年前,可是秦国,早在十多年前,就派出许多暗探,深入楚国,潜伏在不同的人身边。我爷爷是济州最有生意头脑的人,而当时济州是南方交通要道,又掌盐茶之利,秦国早看出我爷爷将来必拥足以敌国的财富,所以很早就派了一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到我爷爷唯一的继承人身边。”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你母亲是秦人,可是你父亲是楚人,你生在楚国,长在楚国……”   “错了,我生在梁国,长在梁国。楚国在这里的根基还未满十年,我完全没有必要忠于它,但我并不想出卖它。我娘病死后,秦国一直暗中派人和我接触,希望我能为秦国效力,将来执掌谢家,以所有的产业投往秦国,但我一直拒绝。我是济州长大的人,我是谢家的孩子,我只想一生在济州快乐地活下去,这个国家,不论是楚国还是梁国,我都希望它兴旺强盛,可是这个国家,到底给了我什么?”谢醒思愤怒地大叫了起来。   他叫的时候,手指都在颤抖,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唯恐他过份激动,一不小心,让那有毒的短剑,擦破容若一点油皮。   “萧遥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自以为是情痴的王孙公子,又要喜欢女人,又吃不了苦。我们谢家欠了他什么,他要费尽心机,谋夺我家的产业,陷我于必死的罪名。萧逸又是什么东西,什么摄政王,什么一代贤王?他早就知道萧遥打的主意,他早就可以动手,可他就是不干,为的是让萧遥把济州的有钱人全拖下水,他好来把所有人的家产查抄,顺利把盐茶生意,收归国家,大家还要对他感激涕零。这样的国家,这样的主君,为什么还要忠于他。我谢家经商,诚正不欺,得到的就是这样的下场。秦王许我举族荣华,合家安乐,我为什么不答应?”   容若平静地说:“那么我呢!我欠你什么?我真心对待你,我救你的性命,我保全你的妹妹,我帮助你的爷爷,我欠你什么?你说你恨萧遥,因为他把自己的失意,变成仇恨,加诸于别人头上,那么你呢!你现在的作为,和萧遥又有什么区别?放下手,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我知道你一生安逸快乐,忽遭变故,家业飘零,难以适应,心中积郁难消,可是这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   “放下手,我放下手,就能脱得了大罪吗?我不信你不追究,就算你真的不追究,难道其他人就不会报上去,萧逸可以放得过我们谢家吗?”谢醒思恨恨而笑:“怪只怪你是楚王,不管你有没有实权,都是秦王势在必得之人。”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心中有些难过。原本他见谢醒思飞马来送,暗自欣慰,还以为真的交到了一个朋友,还以为这场挫折让这少年公子,真正成熟起来,原来恰恰相反。   本来,他不过是个富家娇养,有些任性但本性不坏的公子哥儿,一旦受了挫折伤害,不能适应,无法忍受,为了找回过去的荣华富贵,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先是萧遥,后是谢醒思,人性中的恶,就这样容易地被勾了出来。人的本性,就真的如此丑陋不堪。   容若黯然叹息,谢醒思却吃吃地冷笑起来:“怎么样?想不到吧!楚王陛下,没想到,你施恩救下来的小人物,能把你逼到这步田地。我本来忌着萧性德,只敢带着毒酒来,想毒倒你们再说,可是酒却全洒了……”   容若恍然大悟:“酒洒出来的时候,性德应该已经发觉有毒了。可是当时那个武功高得吓死人,又蛮不讲理的家伙忽然出现,害性德没有来得及把情况告诉我,他最后一句话,应该是让我小心你,可惜我没有听清楚。”   “这么说,那人还有识毒之能,这我倒不知道了。不过,幸亏萧性德也被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抓走,这是天意要助我立下大功。”   谢醒思放声狂笑起来:“有萧性德在,他们根本不敢靠得太近,就怕被你发现。只是很多人远远跟着,还要隐踪匿迹,以免被你的一帮跟屁虫发现。萧性德被捉走后,我立刻偷偷放出和秦国人用来联络的暗香,告诉他们是下手的机会,让他们围拢过来,才能让你陷入现在的困境中。我知道你手下这帮人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可是都肯为你拚命,但是,你现在人在我手上,他们有十条命也不敢拚。我知道你的身上有宝衣护体,不过,脖子护不住吧!我知道你的把戏多,不过这把短剑上淬了剧毒,只要刺破一点皮,就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药可解。你有胆子就试试,看能不能让我连手指都来不及动一下就制住我。”   容若挑挑眉,叹口气。他自知武功低微,又知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所以出宫之前,弄了一身机关,无数秘宝在手。可是宝衣果然护不住脖子,虽然在短剑架颈的那一瞬,他已经无声无息按住藏在袖中的机关暗弩,却迟迟不敢发力。毕竟剑上有毒,只要划破一点油皮都足以要了他的命。就算他偷袭成功,只要谢醒思没有立刻毙命,手上微微一颤,自己的小命也得交待在这里。   这时听谢醒思这番话,竟是连自己的暗器机关,他也早防着了,看来果然无可乘之机。容若只得轻轻松开袖中悄悄按在机关暗弩上的手指,在心中无力长叹。   果然,真正的武功才是最保险的,别的一切取巧手段,真碰上大问题时,往往一点用处也没有。   韦小宝何等精明狡猾,又兼身怀火枪暗器、宝剑宝衣,被内奸拿刀架住一样一筹莫展。只是,他还有个高贵的建宁公主,可以出手相救,自家此刻却去哪里寻能让谢醒思顾忌的人物帮忙。   谢醒思狂笑连声,容若面露无奈之色。   楚韵如已是心神纷乱:“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是请诸位一起到秦国做客而已。”秦白衣漫步走过来。   容若冷笑:“我不答应。”   “只怕由不得你。”秦白衣冷笑一声,对谢醒思使个眼色。   谢醒思微微做了个挺送短剑的姿势:“所有人放下兵器。”   四周一片静悄悄。   谢醒思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或者你们想看到我用短剑划开他的脖子。”   楚韵如神色惨然,袖中软剑落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苏良和赵仪神色愤然,抬手要把剑扔到地上。   容若却又大喝一声:“我说过了,我不答应。”   秦白衣满脸讥嘲:“我也说过了,由不得你。”   “那却未必。”容若哈哈一笑,忽地往那短剑上狠狠撞过去。   四周一片惊叫之声。   楚韵如娇躯一软,直接跌坐到地上了。   谢醒思也是一声怪叫,急忙把手一缩,拚力不肯真的刺死容若,却又不敢让短剑离开容若的脖子,让他得回自由。   分寸拿捏之间,极难掌握,谢醒思一颗心猛地一跳,吊到半空,虽重新落下,却已是满身冷汗,尖声大叫:“你不怕死吗?”   “我怕,怕得很呢!”容若冷冷道:“可是,我的活,若要用他们身陷囹囫来换,我便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了。”   “你,你简直是个疯子。”明明是自己拿刀胁制着容若,谢醒思却是气急败坏,倒像落在下风的人其实是他。   “容若,你,你怎么能……”想到刚才的情形,楚韵如还是吓得两腿发软,只是用一双泫然欲泣的眼,望着容若。   容若心中一阵不舍,忙笑着安慰:“没事的,像我这样的身份,活着比死了有用不知多少倍,杀了他们的头,他们也舍不得让我擦破点皮的,要不然,我怎么敢这样大胆。”   “不错,我们的确希望能把公子完完整整带回秦国,可要实在做不到,只好退而取其次,带回公子的人头了。”秦白衣阴沉着脸,一跃到了谢醒思身边,明显对于谢醒思能否控制住容若,一点信心都没有:“公子不会以为,以死相逼,我们就只能放了你吧?”   “我当然不会这么傻,我被你们制住,他们就不敢反抗,这样,你们就可以轻易把所有人的生死掌握在手中。可是,我要是死了,他们全会找你们拚命,哀兵必胜,死的只怕是你们。不如,你们不要捉他们,只带我一个人走,这样,你们也不用为难,我也不用死,大家都好,不是吗……”   “不行。”   “不可。”   “我不干。”   一下子,好几个人一起叫了出来。   容若头疼地皱起眉头。有没有天理,被人拿短剑架着的可是他啊!为什么做思想工作的事,还要由他自己来。   他不得不堆出笑容,面对楚韵如等所有人:“不用担心,我本来就想去秦国啊!有秦王亲自招待,就更好了,对不对?”   凝香和侍月一起叫出来:“我们死也要跟着公子。”   “想甩开我们,太过份了吧!”这是苏良和赵仪的心声。   但是楚韵如却是什么也不说,只是直直地盯着容若,眼也不肯眨一下。   这不错眼的凝视,让容若一阵心虚,咬了咬牙,才有勇气对着楚韵如说:“我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可绝不是一起做囚犯,一起任人宰割。只有你自由,我才有勇气面对一切,只有你自由,我才有希望等待将来。”   楚韵如仍然只是深深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她忽然一跃站起:“好,你跟他们去。”   “夫人!”四声惊呼同时响起来。   楚韵如却连头也不回,只是凝视着容若,一字一顿,直如切金断玉一般地说:“我一定救你回来。”   容若朗声一笑:“好,我等着你。”   这一语一答间,已是一生一世,不毁不弃,相知相信的盟约。   此后,无论万水千山,日月轮转,他总会等她。   此后,无论万千险阻,生死劫难,她总要找到他。   这一语一答间,流转的,是只有他们彼此才明白的情怀。   而这一语一答的朗然气度、慨然风华,让四周诸人皆是一震。想劝阻的人,悄悄闭上的了嘴;想嘲笑的人,却忽然间失了声。   凝香黯然泣下,侍月无声跪倒,对着容若深深拜下。   苏良咬咬牙,不说话,赵仪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赵大有、孙大为沉着脸走过来,对着容若一齐躬身施礼:“拜别公子。”   这一弯腰间,忽有无数黑光,从他们背上、怀中,直射出来。   好在秦白衣一直有所防范,冷哼一声,掌中现出一把银刀,把射向他的漫天暗器都封挡了下来。但是他武功虽高,也仅仅只能护得住自己。   而这些黑光,不但射向他,就连容若和谢醒思也没放过。   谁能料到这些保护容若的人,竟然会毫不留情,暗算容若,就连距离最近的楚韵如也因为突生不测,不及相救。   而容若被制,无力闪躲,谢醒思的武功,更不足抵挡,眼看就要被无数黑光射中,一个早已蕴势待发的身影,忽地飘落到二人身前。   双手之间,银光乍现,一对分水峨眉刺,舞出漫天寒光。   正是肖莺儿。自变乱开始,恶战连连,她却一直没有动手,别人的注意力都在秦国诸人身上,她的目光却总是死死盯住赵大有、孙大为等人。   别人万料不到这些人会攻击容若而措手不及,她却是早有防备,及时扑出,竭尽全力,为容若抵挡。   到处都是黑色的光芒,带着死亡的啸声而至。   她拼尽一切力量,拦住、挡下,实在拦不住、挡不了,她就用身体来承受。她全部的心力都在这无数寒芒上,唯恐有一丝遗漏,伤着容若,便是错恨难返。她甚至听不到身后容若既惊且痛的呼唤,唯一的念头,只有挡下来,不要伤着他。   风声、喝声、骂声、衣袂掠风声、兵刃交击声,四处响起。   很奇妙的,刚才还在敌对的秦人楚人,现在好像忽然联手了。   楚韵如、苏良、赵仪,还有秦白衣和诸少女,都一起扑向赵大有、孙大为,转眼战做一团。   可是,她已经顾不上了。黑色的网终于消散开来,她轻飘飘落在地上,好像一片落叶。   伤口并不痛,只是麻而已。她微笑着,看着天上的云。天这么蓝,风这么轻,当了这么久的杀手,从不曾这般轻松地看这广大蓝天。   赵大有、孙大为已显不敌,正且战且逃,容若却已经顾不上,脖子后头还架着谢醒思的短剑,他也不理会。他只顾扑向肖莺儿,蹲下身,用力抱起她。   谢醒思面红耳赤,握着短剑,跟着容若移动。明明是他抓住了容若,可是感觉上,却像是容若在带着他移动。   容若声音有些颤抖:“莺儿,为什么你……”   肖莺儿微弱地说:“我奉命协助京城来的人,一路保护公子。可是,临行前,主上悄悄叮咛我,万一公子遇难,京城来的人,必会全力救护,可是如果救护不了,就一定会下手杀了公子。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我一定要全力阻止,不能让公子遇害。因为有主上叮咛在先,所以我一直小心防备着。能护住公子,真是太好了。公子,你不用担心,那个高手捉走萧性德时虽封了我的穴道,可是我一能自由行动,就立刻悄悄发出了讯息,很快城里就会来援兵,你们不会有事的。”   她声音越来越弱,几乎听不清楚。   容若颤声道:“莺儿,你只是奉命行事,为何为我,这般舍命?”   肖莺儿只是笑,她也答不上来。为什么要为他拚命呢?因为他总是那样轻松快活地笑,因为他明明知道她居心叵测,留在身边只是为了监视他,却从来没有为难过她半分,反而总尽心为她着想。或者,为的仅仅是,在他身边,有时真的会笑,可以笑得那么真心,真心得忽然忘记,她其实,是个杀手。   身体完全麻木了,知觉正在消失。她嘴唇微动,努力说话,声音却小得几乎不存在。   容若把头低下,耳朵凑在她的唇边,听到她唤:“公子……”   容若一动不动,等待着。然而,再没有了声息。   他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可是一切已经终止。   他永远不知道,这个总是默默无声,因为身负种种不同任务而追随在他身边的女杀手,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看待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声公子之后,肖莺儿本来想要说些什么。   刺耳的笑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谢醒思纵声大笑:“哈哈哈,萧若,皇帝,陛下,你也不过如此,你手下的忠心,原来只到这种程度,萧逸就是这样对你的,你又何必苦苦维护他,为什么不同秦王联手……”   “你住口!”   一声无比愤怒的大喝,吓得谢醒思猛然止住笑声,手里的短剑都差一点落下地,在他印象中,从不记得那凡事笑嘻嘻的容若,会愤怒至此。   容若冷冷道:“我不信这是萧逸的命令,否则明若离不可能会暗中安排肖莺儿在必要的时候救我。就算退一万步,真是他的意思又如何,萧逸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令人暗中保护我,他让人全力救护我,他已尽了他的本份,而站在楚国的立场,他绝不能让秦王手中,拥有像我这样的棋子。为了国家,他的做法又有什么不对?至少他不是为了私利,恩将仇报,不是为了私怨,陷举国于危难。萧逸是人中俊杰,国之柱石,别说他不曾负我,就算有所亏负,我也不会怨他害他。我自认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却只愿知人信人,从不轻易认为别人负我,所以才会有人肯这样真心待我。”   他不屑地望望谢醒思,几乎有些鄙夷地说:“我是什么人,萧逸又是什么人,岂是你这等小人可以挑拨的。”   这样居高临下的训斥,让谢醒思气得全身发抖,偏偏又无言以答,明明他占尽上风,为什么面对容若,竟是觉得处处受制,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陛下,我看还是等你跟我回了秦国,再来训斥别人吧!”本来追击赵大有、孙大为的秦白衣,忽地一掠近前,面带冷笑地说。   容若慢慢放下肖莺儿,轻轻理平她有些散乱的发丝,徐徐站起来,冰冷的眼神看看秦白衣:“好,我就随你们去,倒要看看秦国的天地,到底是什么样的。”   “公子。”   “公子。”   凝香和侍月一起叫了出来,她二人武功低微,只会轻功,没有参与打斗,眼见容若要被带走,不由一起失声叫起来。   本来正和赵大有、孙大为缠斗的楚韵如、苏良和赵仪,闻声再也顾不得拦住这几个斗志早无,只想逃跑的敌人,返身冲向容若。   秦白衣冷声道:“不想他有什么闪失,就别过来。”   这一句话,迫使他们停下了脚步。   秦白衣撮唇发出一声清啸,远处马嘶声响,转眼间数匹马如飞而至。   秦白衣从谢醒思手里接过短剑,继续架着容若,跃上了马。   其他人也纷纷上马,转眼如飞而去,只留一迭连声的呼唤,回荡在空中。   “公子。”   “公子。”   “公子。”   苏良和赵仪追出几步,却又无奈站住,凝香和侍月伏地大哭,楚韵如却是静静遥视远方。   刚才被带走的过程中,容若一声也没出,不挣扎不反对,不做任何无用的事,说任何无用的话,他只是一直一直凝视她,而她亦是珍惜每一刻地凝望他,不肯错失彼此一分一毫。   直到快马绝尘,遥遥无影,最后的瞬间,依然是他回头凝望的双眸,依然是她驻足凝视的姿态。   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影,她才收回目光。   这深宫中长大,虽有武功,却毫无江湖经验,万事有性德,一切听容若的女子,脸上却是一片清明坚毅。   这样清澈明净的光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污染,没有任何艰险可以阻难。   她一跃至马车前,抬臂挥剑,砍断一匹白马的束缚,一跃上马。   苏良和赵仪一起叫了起来:“夫人。”   楚韵如大声道:“他们说不能拦阻,没有说不能跟去。”   话音未落,白马已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苏良和赵仪相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浓浓的斗志。   两个少年,谁也不说话,却是一起扑向了第二辆车,挥剑劈开马笼头,一左一右跃上双骑,急驰跟去。   凝香则跳上了最后一匹马,还不及驱策,侍月已经挽住了马缰:“我也去。”   “我们是去追人,两人一匹马,只怕跟不上。”   “可是……”   “我去追人,你回去报信,求摄政王来救公子。”   “但是……”   “不管是追过去,还是回济州,都是为了公子啊!”凝香眼看着前方三匹马都快没影了,急得大声叫了出来。   侍月遥遥望着远方,终于松开了马缰,马儿飞快地从身旁驰过。   她想极力去望,试图看到容若的身影,但却又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回头,施尽轻功,奔跑起来,举步的时候,泪已滑落:“公子,公子,求你一定要无恙。”   她用尽一切力量奔跑,泪水一路点点滴滴落下来,她却连抬手拭泪都顾不得。   “公子……” 第五章 死而复生   明若离偷眼悄悄看着萧逸的表情。   萧逸神色安然,浅浅地饮茶,面前站着的,是正在向他报告情况的齐云龙。   自从在高楼上,遥送容若离开,他就开始处理事务──济州城数十巨富的查抄、无数涉及逆谋者的处置、盐茶生意以后如何由官方经营,以及下头一干人等有关各种问题的汇报。   他的所有分派都绝无失误,精准无比,可是明若离却总觉得,他的心,遥遥在天之尽头,不可捉摸,神魂不知是在遥远的楚京,还是随容若早离了济州,根本不在眼前,偏偏又能把手头的事,处理得巨细无遗,令人佩服。   这个男子身无武功,却让身怀无比高明武功的自己,倾心折服,甚至连观察,都只敢偷眼看他。   明若离暗中叹了口气,心头不是不怅然的。耳旁听得奇异的声息,知是日月堂的暗号,当下对萧逸躬身施了一礼,无声地退了出去。   萧逸信手把茶杯放在桌上,耳朵还在听着齐云龙的报告,暗中已分出几分心思,考虑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根本用不着萧逸来猜测,明若离已经飞快进来,对他道:“王爷,派去跟踪的莺儿发来了一只信鸽,这是信。”   萧逸伸手接过,展开一看,神色微变:“那刺客竟出现在这里?”   他猛地站了起来:“调动人马,我们出城去接应容若。”   明若离见多萧逸翻手为云覆手雨,不动声色间的杀伐决断,竟是从不曾见他如此失态,不由失声低唤:“王爷?”   “那在京城行刺过我的刺客出现了,找上容若,甚至是捉走了萧性德。我虽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萧性德为什么不加反抗,任他带走,但容若现在没了最有力的保镖,必陷危难之中,我不能让他有事。”萧逸简单地略做说明,然后对齐云龙点点头。   齐云龙立刻施礼退出,以神速去整顿人马。   萧逸自己也大步向外走去。   明若离听萧逸提起京中刺客,想起朋友从京中来的一封信里,对那猎场一战的描述,心中忽地一冷,忙挺身拦在他的面前:“王爷千金之体,不可轻离济州。不如由我领着门内高手,与齐将军同去吧!”   萧逸摇摇头:“我不放心,必要亲去,我不能让他有事。”   明若离心头凛然,连声道:“王爷三思,那刺客手段可怕,王爷不可涉险,再说以那人的武功,若真要不利于容公子,王爷此刻再去,怕已是迟了。”   萧逸不理他的劝阻:“那人武功高,心志亦高,不会轻易刺杀容若,只是他带走了性德,要再有什么人想要不利容若,就麻烦了。”   “王爷早派了迷迭天的高手,暗中保护,想来是不必担心的。”明若离仍然坚拦不让。   萧逸叹息一声:“正因为是迷迭天的高手,我才不放心。苏先生固然待我一片忠诚,只是他忠于的,也只有我。我相信他会全力保护容若,可万一遇上保护不了的情况,他也会毫不犹豫杀了容若。如果不是因为潜行跟踪,是迷迭天下属的专长,我也不会用他手下的人。所以我才让你也派出最得力的手下,并叮嘱在保护容若之余,也要防着迷迭天的人,忽出杀手。只是……”   他眉间忧色渐浓,步伐迅急了起来。   明若离不敢再拦,往侧一闪。   只听得耳旁生风,萧逸已是快步行了出去,转眼听到外面的施礼声、上马声,以及清晰的传令声:“我们即刻出城,追上容若。”   明若离暗叹一声,自地上一跃而起,飞快吩咐一句:“招集本门所有人手,保护王爷。”人也飞掠而出,直追了出去。   侍月在路上遇到萧远和柳非烟,她是病急乱投医,哭泣着下跪求救。   萧远听她情急间说话不清,心中不耐,只叮咛柳非烟回去报信,自己一个人先快马追去了。   眼看着萧远离去,柳非烟一把拖了哭泣的侍月上马,回首往济州城而去。   还没行出多远,已见远处旌旗飞扬,转眼之间,千乘万骑已到眼前,被一众将军护拥在当中的,正是萧逸。   侍月尖叫一声,从马上跳下去,奔向萧逸。   四周军士齐声大喝,无数长矛在她眼前组成一道高墙,上千张弓已引满,牢牢对准她。   侍月却不管不顾,对着萧逸远远跪倒,用力磕下头去:“王爷,求你救救公子,求你不要杀他,公子他永远不会害你,不会害楚国的,求你不要杀他。”   萧逸沉声道:“你不要哭了,直接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又怎么会杀他?”   “上次那个刺客来了,把萧性德,强行带走……董嫣然姑娘本来和我们在一起,可是后来和苏意娘打起来,不知踪影……忽然冒出一群人,要抓走公子……王爷派来的人和他们打了起来……谢醒思忽然暗算公子……王爷派的人,居然对着公子发暗器……幸好肖莺儿姑娘舍命相救……公子没有被害,却被抓走了……夫人和其他人追过去……莺儿姑娘死了……”   侍月一边哭,一边说。因为哭而说得断断续续,旁人听得只怕是一头雾水。   但萧逸何等才慧,闻一知十,已自行把过程推想得八九不离十。   他绝无丝毫迟疑,立刻下令:“云龙,立即派人捉拿谢家一干人等。侍月,出事地点在哪里,立刻带我们去。”   齐云龙朗声应是。   侍月犹自不断叩首,不肯起身,额前已是血迹斑斑:“求王爷答应奴婢,不要伤害公子。”   “如果你还不走,让我不能及时救他出来,就算我答应不伤害他又有什么用。”   侍月一凛,连忙起身:“奴婢带路。”   萧逸点点头,大声道:“分给她一匹马。”   “我也要去。”一旁的柳非烟大声说。   萧逸看她一眼:“你不必多事。”   “我才不是为了容若,萧远一听那个人出事了,就不顾死活追上去了,他是我要嫁的男人,我能不管吗?”柳非烟对于楚国最高权力者一点畏惧也没有地顶回去。   萧逸略有些惊异地道:“我以为萧远讨厌容若,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柳非烟哼了一声:“本来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萧逸不再同她浪费时间:“走吧!我们追过去。”   很快,萧逸就看到了先一步追上来的萧远。   就在刚才的出事地点,萧远正低着头,查看肖莺儿的尸体,闻得漫天震雷般的马蹄之声,冷冷扯起唇角:“这时候,带再多的兵赶来,又有什么用?”   他慢慢直起腰,眼神冷漠地望着漫天席卷而来的旌旗。   兵马在萧远面前止步,萧逸一骑排众而出,人在马上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萧远面对着那居高临下发问的人,冷笑道:“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你的手下,没本事救人,死的死、逃的逃罢了。”   萧逸对他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比较喜欢看你和那个白痴失意倒霉的样子。”   柳非烟银铃般笑了起来:“这才像个男人,我就喜欢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狂妄可恨的样子。”   四周军士将领无不面露怒容,萧逸却只摇摇头,淡淡笑笑,对于这两个胆大妄为的人,全不以为意,只是问侍月:“他们往哪里去了?”   侍月还不及回答,四周忽闻喝斥之声,几乎有无数把钢刀在同时间出鞘,所响起的声音,整齐划一,威严肃壮。   军队迅速在萧逸身前列出数道屏障,几名将领也把他护拥在中心。   明若离挥手打出暗号,所有日月堂的高手,无不蓄势以待。   惊动整个军队的,是忽然间出现的两个人。   他们并没有扑过来厮杀,也没有惊惶逃窜,只是原地跪下,深深顿首:“小人等无能,累公子沦落贼子之手,请王爷降罪。”   侍月忽地叫了起来:“是他们,是他们要害死公子,是他们向公子发暗器,是他们害死了肖姑娘。”   萧逸挥挥手,军队从他面前散开,他目光盯着赵大有、孙大为,神色凛然:“是苏先生命令你们,若是保护不了他,便这样做吗?”   赵大有、孙大为拜伏于地:“请王爷赐以死罪。”   萧逸怅然一叹:“苏先生,你就算是为了我好,这般作为,又叫我如何对他的母亲,如何对满朝臣子,如何对天下交待。”   赵大有忽地直起腰,大声道:“我等有负王爷之望,原受万刃而死,却请王爷不要错怪主人。”   “错怪?”   孙大为忽然站了起来,走到肖莺儿身边,蹲下来,取出一个玉瓶,倒了一点白色粉末到肖莺儿嘴里。   没多久,明明是已经死了的肖莺儿竟然发出低低的呻吟,身体慢慢动了起来。   侍月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萧远也愕然道:“我刚才检查过,她应该死了的。”   赵大有道:“我们的确对公子发了暗器,但暗器上淬的不是毒药,而是主人研制的一种假死药,中此药者,转眼间,形状若死。但只要在七日内,服食我们的密药,就能复苏过来。这位姑娘只要再休息个三四天,就能清醒过来,行动如常了。”   孙大为也大踏步走过来,朗声道:“主人曾说过,王爷以国士相待,他纵竭尽心智,又岂能陷王爷于不义。主人令我等随护公子,必要时,舍了性命也要护公子安全,但是以公子的身份,若为他人所执,必会给楚国、给王爷带来许多麻烦,万一保不住公子,就用暗器打向公子,公子中针假死,旁人失望之下,自然放弃,就算不放弃,带走尸体,我们也有足足七天的时间把公子救回来,别人以为是尸体,不会加意防范,要救,机会也大上许多。”   诸人皆是一震,想不到这两个人,居然敢顶着萧逸说话,不过他们所展示的事实,的确证明了萧逸开始的埋怨是错的。只是当着这么多人,两个下人,证明一国摄政王的错误,叫人如何下得了台。   齐云龙、明若离都悄悄转开目光,不敢在这个时候看萧逸很可能非常尴尬的脸色。萧远却是极有兴趣地,盯着萧逸,面带冷笑,就想等着看堂堂摄政王,被两个小人物顶得没话说的样子。   但萧逸却是神色不变,淡淡道:“苏先生山藏海纳,计谋深远。每走一步,总有三步后着,三步变化。这假死麻药之计,固然精巧,但也并非万全。万一敌人对尸体补刀子,或是摘走首级呢?又或带走尸体,却不埋葬,最后药性过去,发觉人并没有死呢?这一切,他也应该会考虑到吧?我相信,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让假死变成真死,对不对?”   赵大有和孙大为同时一怔,看到萧逸平静却又洞彻一切的目光,心中都是一寒。   赵大有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来:“王爷神机妙算,半点无差。”   孙大为也低声道:“假死药的解药必须在七天内服下才有效。主人曾说过,万一在七天之内,还是救不回公子,这样假尸体也会变成真尸体,也就不必担心,公子被别人利用来对付王爷。”   萧逸轻轻叹息一声:“苏先生,你为我如此费心筹谋,却又不问我是否情愿,你叫我是谢你,还是怨你。”   赵大有全身一颤,恐他就此与自家主人有了芥蒂,忙道:“王爷,主人行事,或者有违王爷之意,但无论如何,主人还是用尽了苦心,希望可以两全其美,希望可以保住公子,也不负王爷和楚国。但要万一不能两全,主人只能选王爷与楚国,我们既身属主人,为王爷效力,自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诚,以欺瞒王爷。”   萧逸知道苏慕云虽有百变心思,终究对自己一片忠心,也实在不忍深责,只得淡然道:“你们是忠心赤胆之人,只是奉命行事,至于苏先生的苦心,我亦已明了,此事暂且不论。”   他眼神微凝,望向远方,沉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调动一切力量,救他回来。”   整个济州,驻军无数,所有的官方力量都投入了寻找当中。但最先被找到的,并不是容若,而是楚韵如等一干人。   他们的马全都死了。   从京城带出来,千里挑一的名马,也只需要撒在路上的一点染毒的细钉子,就可以轻易杀死。   没有了马,他们无法追踪,速度慢得很快就被萧逸派出的侦骑寻到,几乎是被强行带回到萧逸面前的。   萧逸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话:“你们是想像没头苍蝇一样地乱转,还是留在这里,随时可以得到最新的消息。”   几个人狂躁的情绪被他压制住,默默接受了军队的保护。   然后就是整整三天,让人饮食不安,行止不宁的搜寻。   萧逸没有回城,军帐就一直设在城外,容若被掳的地方。   数路在济州集合,本来将会陆续回到各自城郡的大军,全部紧急调动,同时飞檄传书各郡各府。强大的国家机器一下子全部运转起来,官方力量几乎是在无孔不入地搜寻。   济州城方圆五百里内,所有的道路,全部封锁。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也不能破例。来往百姓,都要面临严格到极致的搜索。   每个人必须都要拿有登记身份、住所、所属里正的符册,才敢出门。否则一旦被查出,立刻收入军营看管调查。   每一所房屋都进行强制搜查,不管对象是高官还是显贵。   每一处道路都布满卫哨,所有经过的人都分男女,被带入单间搜身。   军队以三百人为一组,这样的实力,一般的高手根本无法应付。   每三百人,都负责各自的路段,来回搜寻,巨细无遗。一旦有任何发现,号角声扬,飞烟凌空,附近的十几队人马,都会立刻赶到支援。   而百姓们也日夜不宁,里正正在登记追索每一个人的祖宗十八代,祖籍来历。一旦发现,也许与其他国家有说不清的关系,或来历稍有不清,或过往历史,略有模糊的,即刻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四处贴上重金悬赏的招贴,但也同样有被确定与秦国有关系的人被绑入菜市口,当众行刑。   三天之内,已是风云变色,万民不安。   就连楚韵如一心要寻回容若,也不由心寒神凛。但也唯有她,才敢真的站出来,置疑萧逸的决定:“摄政王,如此作为,是否扰民太过?”   “百姓的确有怨言。不过,你可以去问问百姓,是愿意接受现在的麻烦,还是愿意将来把儿子送上战场。”萧逸目光仍盯着案上的地图,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楚韵如被他这毫不客气的话顶得一滞,迟疑一下,才道:“三天内,你杀了一百多个人,怎知没有冤屈?”   “你真以为我是因为气急败坏而随便找到任何与秦国有关联的人就处死吗?”萧逸终于抬头,眸中是冷电也似的寒光。   “秦楚并为强国,彼此相邻,而且为了盛产金沙的卫国,时时相持,虽然不曾明着动手,但暗中早不知道用出多少手段。情报战,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我自己很久以前,就成立了秘密的衙门,专门搜索秦国派来的奸细,从旧梁国时代的人,一直到现在,巨细无遗,暗中查出的资料早就堆到房顶了。我只是一直故作不知,留下一些秦人奸细,必要的时候,可以让他们传回我们希望他们传回的消息。只是这一次,秦王欺我太甚,竖子辱我至此,我总该还以颜色才对。这一次大规模搜杀秦国奸细,就是给秦王的警告。一来,要让秦王知道得罪我的后果。二来,也是让要那掳人的明白我们不惜一切,找出他们的决心。我故意在必要的搜索之外,把阵仗搞得这么大,令得百姓不宁,就是要让那些人从此草木皆兵,心胆俱寒。毕竟,一则重赏,二则强搜,对百姓而言,如何取舍,不言而喻。在事情平定之前,每一个百姓都会全力帮助官府,希望尽早结束这一切,也就是说,济州方圆五百里内,所有人都是我们的耳目。”   楚韵如嗫嗫道:“那些被杀的人……”   “被杀的,一大半都是我有确切把握肯定他们是秦国奸细的人。当然秦国派来的人没有全死,没被杀的,几乎都是已经被我暗中收买降伏的人。他们现在的身份,其实是双面奸细。秦王耳目折损太多,将来不得不依仗这些人,我就可以轻易通过他们传递任何我需要他们传递的消息。”   “真的没有一个冤枉的?”   “有,而且,还有不少。”萧逸眼也不眨一下地道。   楚韵如脸色一变:“那么……”   “他们含冤而死,他们的丈夫、儿女、兄弟、父母,必会心怀怨恨,其中有不少人,会从此开始做对国家不利的事,有些人含恨难忍,甚至会逃奔秦国,将来,他们会在秦国扎下根,怀着对楚国的仇恨生活,但事实上,他们会把他们所知道的有关秦国的一切,传递到我的手中。”萧逸说来,轻描淡写。   楚韵如却是全身一颤:“连搜寻容若的时候,你还不忘做出这样的安排?”   萧逸凝视她:“我要负责的,不止是他的生死,还有整个楚国,但是……”   他语气一软,终于有了些温柔之意:“你放心,我必能救他回来的。”   楚韵如怔怔望着他,这个看起来总是温和的,有着儒雅之风,谈笑间倾国夺城的男子。他是人民眼中的贤王,他也确实仁政爱民,但他也同样可以毫不眨眼地为了必要的目的,而把百姓推入纷扰不休的痛苦中,而让其他一切人,成为他手中的棋子,生死由之。   这就是成为王者,成为守护一个国家的人,所必须拥有的权谋吗?   那么,幸亏,容若不是这样的人中俊杰、英雄人物。   想到容若,她心中一酸:“王爷,你既然一早就查出了那么多与秦国有关联的人,为什么独独漏了谢醒思,如果一早就知道的话……”   “就算别的人我查得不够清楚,但和容若接近的人,你以为我会不详细调查吗?谢醒思的母亲的确是秦女,但也仅只如此。她的出身、背景,她经历的所有事,她在秦国生活的每一年,都已有人详查过,她绝无可能是秦王派来的奸细。”   这一句话,震得楚韵如失声叫了出来:“那这是怎么回事?”   萧逸轻叹一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态:“或许只有谢醒思自己,才明白。”   “那谢家的人呢?”   “已经审过了,你还要再问吗?”   萧逸拍拍手,轻声吩咐一句。   不多时,只听铁链声响,十几个人被押入大帐。 第六章 惊心动魄   楚韵如几乎已经认不出被推跌在地上的老人,就是往日里精神矍铄,意气飘然,掌控济州财富的谢远之了。   几天之内,谢远之简直已瘦得不成人形,质地不错的衣服,皱成一团,满是脏污,还泛着酸气。几日之内全白的头发也是斑斑点点,染满污垢。十指青筋毕露,哆嗦着扣在地上,微微颤动着。   谢瑶晶哭着跪在他旁边,想要扶他起来。   这个美丽娇憨,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子,在这几天里,简直把人间所有的苦难都历尽了。先是最爱男子的残忍谋算,再是亲生兄长的恶行牵连。先是家业飘零,而现在,简直就万劫不复。   她哭着,却没有泪,这几天里,泪已流干,眼睛深深陷进去,本来可爱漂亮的脸,说不出的憔悴,衣衫凌乱,手脚因为戴了铁链,已经磨出鲜血了,而一头乌发,竟有了许多触目的白色。   在他们身后,有男有女,一大帮子人,全是披枷戴锁,又哭又叫,跪在地上,叩头哀号。   “这是谢府的姬妾、依谢府而居的内亲,共计十三人,而谢家血脉亲戚,共二十八户,另有谢府下人一百二十三名,谢家重用过的管事、掌柜,平日与谢醒思走得近的人都在这里。虽说,谢家家业凋零,星流四散,诸人尽去,但谢醒思犯下如此大罪,以前和谢家有过关系的人,仍要按名索拿,一个不漏。这些人全都审过了,并没有什么收获。”   萧逸淡淡道:“我并没有下令用刑,但是,你要是不放心,还可以再审。”   楚韵如生性善良,哪里见得这种悲惨景象,纵然再恨谢醒思,终是不忍迁怒,垂首恻然道:“罢了。”   萧逸徐徐道:“谢远之,你可知道,谢醒思犯的,是九族同诛之罪。”   谢瑶晶放声大哭。   旁边有军士要厉声喝斥,却被萧逸抬手制止住了。   谢远之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楚韵如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才几天的功夫,谢远之脸上,已满是深刻得如同刀划的皱纹。整张脸的皮肉都是松弛的,脸上看不到表情,眼神里一片麻木。那种明知回天无力的绝望,让人对于生命、对于未来、对于一切,都失去了斗志和期待。   他甚至连恐惧都失去了,刚才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身体已虚弱得连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异常辛苦了。   他开口时候,声音异常干涩,简直不似活人可能会发出的声音:“家门不幸,复有何言。”   “我要杀你,你可有怨言?”   谢远之很困难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楚韵如却觉心中一阵不忍,脱口道:“不要。”   萧逸侧首看着她:“胁持国君,罪诛九族。”   楚韵如心中恻然:“他是容若,不是萧若,他只想做一花一酒逍遥行的容若罢了。”   萧逸摇摇头:“他想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谢醒思很清楚自己做的是什么。”   楚韵如低声道:“饶了他们吧?”   她声音里的哀求之意,令人闻之心动。   “为什么?是谢醒思害了容若。”   “我知道。可是,我也同样知道,如果容若在这里,他绝对不会希望为此连累其他人的。他一向不喜欢株连的刑法,他总说,每个成年人都可以对自己做的一切负责,没有理由牵累家人。既然他不在,我就代他来做,他一定会做的事。”   萧逸深深看她一眼,方才道:“好吧!免他们死罪,谢家祖孙流徙边境为奴,谢家族人……”   他顿了一顿,又道:“原籍看管。”   下面响起一片谢恩之声,谢远之却仍然是麻木的一声不出。   谢瑶晶拭了拭眼中的泪,扶着谢远之对着萧逸磕了一个头,又转而对楚韵如深深叩首下去。   楚韵如心中不忍,上前扶住:“我终救不得你们。”   谢瑶晶强笑一笑:“夫人,你已对我们祖孙有再造之恩。大哥犯的是九族皆死之罪,能免死已是大幸,怎么可能全赦,若是如此,则律法威严何在。”   “可是边境苦楚,你们一老一弱……”   谢瑶晶道:“瑶晶已经长大了,我吃得了苦,我会照顾爷爷的,夫人放心。”   那个娇纵任性的女孩儿,此时却如此知命自省,无怨无尤,越发让人心痛。   但楚韵如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她,只得叹息着,看着谢家众人被军士押出去了。可是想起谢远之苍老之态,她心中不忍,对着萧逸道:“至少不要立刻押他们去边境为奴。谢远之身体太过虚弱了,只怕走不了漫漫长途。就以审讯的名义,先留在这里,等他身子养好一些再上路好不好。”   萧逸见她面有落寞之色,心中不忍,方道:“法不可废,赦其无罪是不可能的,但你既有这番顾全之心,我又怎能拒绝。”   楚韵如点点头,轻声道:“谢谢你……”   话声未落,帐帘忽被掀开,明若离竟是被通报都等不及地冲了进来,脸上有掩不住的兴奋之色:“找到了!王爷,找到他们的行踪了。”   马奔如雷,烟尘四起,呼喝之声,震动天地。   谢醒思跟在秦白衣身后,纵马狂奔,脸上早已惨无人色,眼中一片迷茫慌乱,整个人,早就失去思考能力,就连控马逃生,似乎都只纯凭本能而行。   他屡受打击之下,对天下人都心怀怨愤,为拿回曾经的荣华富贵而出手暗算容若,自以为立下大功,却没有想到,楚军的反应如此快捷迅速,布出天罗地网,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都毫无遗漏地一点点搜查过来,不断缩小包围圈。   纵然秦白衣一行人,极其机巧,善于藏匿,在这种浩大的搜索行动中,也只躲了三天,就败露了行迹。   秦白衣眼看藏身不住,只得冒险暗夜突围,然后,就是一路奔逃、杀伐。   对于从小到大,享尽呵宠,从未见过江湖凶险的谢醒思来说,这是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这一路的厮杀,竟是不曾停息。   他们投入闹市,深入山林,跳入激流,杀入重围。可是闹市之中,所有人都是他们的敌人;山林之间,到处有巡查的军队;激流之下,早布了密密铁网;重重围困,更是杀不胜杀。   在有绝世兵法家之称的萧逸指挥下,被数万大军围剿,实是天下间最最可怕之事。四处都有军队向他们的所在地迅速合围,如果不是顾忌着容若,早把他们踏为肉泥。但就算是这样,也杀得他们遍体鳞伤,筋疲力尽。   谢醒思早就失去正常的思考能力,只知道不停地逃逃逃,前方有人就杀杀杀。   刀早就砍得卷了刃,虎口迸裂多次。鲜血在手上,干了又流,流了再干。身上衣衫破烂,血肉模糊,早就记不清添了多少伤口,只知痛彻骨髓,哀声惨叫,恨不得泪流满面,就地打滚,却又不得不强忍痛苦,飞马奔逃。   他早就辨不清方向,分不清路途,仅余的理智也不过是跟着秦白衣,看他的动作而行。他又急又慌又乱,就连后悔懊恼都顾不上,只是满心的恐惧和惊慌。   这逃亡之战,开始不过半日,他已是力尽筋疲,遍体伤痕,疲惫得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一动。可是,不管怎么奔逃冲突,从各处围过来的官兵却还是有增无减。眼下更是在空旷处被官兵快马追击,各处都是烟尘滚滚,呼喝如雷,眼见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由心胆俱丧。   耳旁箭风倏起,谢醒思只觉脸上一凉,鲜血立刻流了下来。他还不及伸手摸一下,身旁只听一声闷哼,一人自马上栽下来。   原来是一支箭从他脸边擦过去,把秦白衣的一个侍女射下马来。   连番苦战以来,秦白衣的丫鬟为了吸引官兵注意,或苦战让秦白衣及时脱身,几乎死伤殆尽,这最后的一个也这般无声无息,一箭身亡。   谢醒思却没有心思哀悯别人的生死,只是放声尖叫:“他们放箭,他们终于放箭了,我们完了,我们一定会死。”   一直策马在前方的秦白衣冷笑一声:“白痴,有这人在,他们怎敢万箭齐发,只不过是一两个神箭手,在万无一失不会误伤的情况下,才敢放箭罢了。”   虽然他也早已伤痕遍体,但一路逃亡,一路苦战,手中还死死挟着一个穴道被制,不得自由的容若,依然毫不慌张,看到身边的得力下属一个个身亡惨死,犹自神色平静,说话连声音也不颤抖一下。   谢醒思并没有松一口气,惊惶四望,森森寒刃,冷冷盔甲,四面八方赶来的军队仿佛数之不尽,让人手足冰寒:“我们不可能冲得出去,怎么办?”   “冲不出去就不要冲了。”秦白衣朗笑一声,伸手往前一指:“我们上前方的苍山去。”   “我们一上山,他们只要用兵把山一围,咱们就下不了山了。”   “我根本没想过要下山。”   “什么?”谢醒思只一怔,耳后风声又起,他忙在鞍上一伏身,一箭从背上射过,他还不及松口气,胯下马一声惨嘶,翻倒于地。   谢醒思不及反应,已从马上跌落尘埃,身边骏马也带着箭伤倒于尘埃,惨嘶不绝,无力再起。   身后马蹄近得仿佛伸手可及,谢醒思面无人色,一跃而起,向秦白衣奔去:“救救我!”   秦白衣将马一勒,回过身来,微微一笑:“你与我一起殉国了吧!”话声轻柔,唇边带笑。   谢醒思心慌意乱,听不真切,才一扑到秦白衣马前,就见秦白衣倏然挥手,掌中马鞭,如电挥下。   谢醒思倏然睁大双目,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张开嘴,似要惊呼,似要质问,却连一点声音也来不及发出,就被那注满内力的一鞭狠狠打在头上,顷刻脑浆迸裂,倒地而亡。   秦白衣毫不停顿,促马再奔。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你的同党已死尽,再不下马受缚,休怪我不客气了。”   秦白衣冷笑回头,不过十丈距离,一个明盔亮甲的年轻将领,引满长弓,把神箭对准了自己,正是济州守将齐云龙。   秦白衣哈哈一笑,一把抓起一直被他按在鞍上的容若,往身后一放,正好如盾牌一般挡在身后:“有胆子,你就放箭吧!”   齐云龙愤声怒叱:“你这卑鄙小人!”   秦白衣纵声长笑,策马如飞,直奔前方苍山的山道。   眼看就到苍山,山脚密林之中,一左一右,居然各奔出十余楚军,飞快在前方布伏,组成拦截网。   秦白衣一手抓起容若,倏然掠身而起,乘左右两边人马还不及会合,往正在缩小的包围口子中掠去。   两边楚军的领队将领身手不凡,同时长刀出鞘,迎面劈来。秦白衣不躲不闪,只不过抡起容若,当兵刃一般砸出去,两名将领慌忙收刀后退。   乘他们手忙脚乱之时,秦白衣已在二人之间,一掠而过,直往山上飞奔,同时纵声长笑:“要救此人,让你们的摄政王亲自来吧!”   转眼之间,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山间密密林木之中了。   苍山依曲江而立,是济州城外一大景观。绝崖峭立,群峰凛然,云在山腰,手可及天。   苍山之险峻雄奇,不知吸引了多少游客,攀登观赏,每年也有很多人失足,从山上跌下,尸骨无存。   官兵们把山下围住,无数人护拥着萧逸等人上山。满山遍野,都是冷冷寒锋,森森铁刃。可是,没有哪名官兵敢于妄动。   因为秦白衣站在山之巅峰,背临绝崖,面向官兵,手里的刀就架着容若的脖子。容若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惊惶、愤怒和痛苦,却又说不出一声,动不得一指。   所有的官兵,被迫远远而立,以免刺激得秦白衣失手伤了容若。   秦白衣一身白衣,早就被血湿透,血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如今变成了深深的黑色。他全身上下的伤口十余道,有几处连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手里的刀,依旧无比稳定的架在容若脖子上。站在山顶无比凛冽的寒风中,静静等待着。   当萧逸等人遥遥出现时,他才发出有些嘶哑,却依旧张狂的笑声:“摄政王,你终于到了。”   “公子!”有一个身影忽地向他们冲过来。   既不是最关心容若的楚韵如,也不是最冲动的苏良,而是身份卑微的侍月。   一旁早有军士把她拉住:“不可妄动。”   侍月挣扎着大声呼喊:“公子!”   楚韵如再也按捺不住,想要上前,却早被军士们团团护住。   她身份不同,谁也不肯让她涉险。   她无奈之下,只得隔着老远的距离,几乎有些贪婪地盯着容若。   也许是数日里的厮杀折磨,现在的容若无比憔悴委顿,他明显被制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只是张着眼望着这边,眼神里全是绝望之意,再没有往日里阳光般灿烂的光华。   楚韵如心中一痛,嘶声叫了出来:“放开他。”   “放开他?”秦白衣发出一声狂笑:“摄政王,你认为,我会放开他吗?”   萧远沉着脸,忽地扬声道:“你已无路可走,若能放开他,我们可以饶你一命。”   “命?”秦白衣冷笑:“我敢来楚国做这件事,就没把性命放在眼中。”   “你到底要怎么样?”苏良大吼了出来:“真以为你还能走得掉吗?”   秦白衣死死盯着萧逸,口里却断喝一声:“站住。”   他手中刀一紧,容若脖子上已是鲜血直流,容若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乘他们说话时,故意矮着身子绕到一边的赵仪不得不青着脸退了回来。   秦白衣冷笑道:“摄政王,你有千军万马,我闯不过去,可是你想从我手里把人救回去,只怕是万不能够的。”   萧逸直至此时,才缓缓道:“你以为,以他的性命相胁,我就会让你离去吗?”   “你不会,你当然不会,你宁可杀了他,也不会让他去秦国的。”秦白衣长笑一声:“萧逸,你用卑鄙手段,诛我秦国大将,我今日要你知道,什么是秦人的风骨,什么是秦人的报复。”   他右手高抬,刀柄狠狠撞中容若身上的三处穴道。   一动不动的容若,猛地向前冲了过来,口中大喊:“韵如……”   可是,他没能冲出三步,这一声喊也没有喊完。   整个山头,响起一片惊怒呼喝之声。   秦白衣再次抬起了手,这一次,向下落的,不是刀柄,而是刀锋。   那么锋利的宝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砍人头和切西瓜一样轻松。   惊呼之声,未息,人头已经落了下来。   半空中的人头,脸上仍有惊愕之色,嘴里还发出一声惨叫,凄厉得不似人声,那向前跑的身体,在失去人头之后,还跑出了足足三步,才倒了下来。   两道人影疾电一样射向秦白衣,两把剑,似是九天神灵震怒的雷霆,撕裂长空,劈落苍山之巅。   两个大男孩的眼睛在这一瞬全红了,而比他们更快的,是无数箭影,直射向秦白衣。无数军士呼啸着,冲上去。   秦白衣却是全无惧色,长声大笑:“萧逸萧逸,天下事,安能尽在你掌中。”   只这一笑之间,他已中了数十箭,却是强撑不倒,跌跌撞撞想要走前几步,正好一脚踢在容若落地的人头上,踢得那人头直飞出去,跌往峭壁之外。   苏良和赵仪情急大喝一声,苏良猛地冲前三步,在赵仪抬起的双手间一踩,赵仪手上用尽全身之力把他抛出去。   合二人之力,简直突破了他们目前轻功所能达到的极限,苏良的身形像流星般掠向人头,手臂伸直,最终却还是只差了一寸,眼睁睁看着人头,在他面前跌往崖底,跌落曲江无尽的奔流中。   苏良霎时间眼中光芒尽敛,一个失神,差一点没能踏足在崖上而直接跌下去。   此时赵仪也赶到了,他咬牙如磨,握剑的手都在颤抖,他恨不得把秦白衣刺上无数剑,却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因为秦白衣已经死了。   秦白衣因为全身上下都是箭,而无法倒下去,整个身体,找不到一处可以再扎一剑的地方。   两个少年怔怔看看崖下,再看看这个直到身死,犹带着诡异笑容的人,忽然间,像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尽一般跌坐了下来。   没有人想到,秦人会这样干净利落,一旦无望把人带走,就一刀斩杀,没有人能想到,这么多楚国精兵强将、王侯显要,眼睁睁看着容若就这样被一刀斩杀。   那一刀挥落,人头飞起时,无数人都如胸口被巨锤重击一般,神色惨变。   萧远脱口叫出一声:“容若。”身不由己,向前冲出三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然止步,只是脸色,已是一片铁青。   一直坚持跟在他身边的柳非烟,悄悄握住他的手,低声说:“你是真的喜欢他,当他是弟弟的。”   萧远面色一片阴沉:“胡说,我这人一向心狠手辣,心思歹毒,怎么会喜欢这个当了十多年眼中钉的白痴。”   可是,声音里却有一种掩不住的沙哑。   明若离在容若人头落下,无数兵将冲上,漫天箭影之际,飞快看了萧逸一眼。   萧逸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又或是,表情已经深沉得看不清。飞逝的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冻结在他脸上,永远有着飞扬神采的眼睛里,有无数模糊,却让人无法分辨的光华。   明若离不敢多看,立刻收回目光,耳边,却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   苏良和赵仪一直在队伍最前面,可是楚韵如、凝香和侍月作为被保护的女子,却和萧逸一起,都留在队伍的中央。   容若被杀的一瞬,凝香惨叫一声,当场晕死过去。   而侍月却尖声嘶叫着,就要往外冲。   四周军士得过命令,不可让被保护着的女子冲到前方去,连忙去拉她。   可是侍月眼睛只是盯着前方,不断惨叫着,拚命往前冲,四五个军士竟然拉不住她一个柔弱女子。   侍月自己也是心神散乱了,只是挣扎向前,却连学过的轻功也都忘记了。   最后一个情急力大的军士,不顾男女之别,用力把她死死抱住,其他军士也都扑过来按着她。   但侍月什么都听不懂了,她发疯般厮打着所有阻碍她的人,用指甲掐、用牙齿凶狠地咬,甚至踢他们的下体,种种险恶的招术全都使了出来。   她也完全不会说话了,只会从胸腔内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但是,除了几个负责拦阻她的军士,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凄厉之状,包括和她不过几步之遥的大人物们。   相比于楚国皇帝的惨死,一个小小侍女的伤心欲绝,又能让谁在意。 第七章 伤心伤情   萧逸慢慢向前走去,军士们纷纷让开道路,天地间一片肃然,静得落针可闻。   明若离亦步亦趋,护在他身边,隐约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主人,如今动作,也隐隐有些僵硬。   萧逸在容若的无头尸体前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好生收殓,小心打捞人头。”   “是。”   萧逸不说话,再走到秦白衣死而不倒的尸体前,看着他满身的铁箭和脸上的笑容,默然良久,方长长一叹:“这就是秦人之刚烈,秦人之风骨。”   他的目光掠过山崖,掠过长空,仿佛穿透无数空间,已至遥遥秦庭,直面那以年少英毅,愤发果决而闻名诸国的君王。   他静静站在山之巅,云彩在他脚下飘浮,长风与他衣发齐飞,他凝望长空的身姿久久不变。   直到两个失神的少年,靠着相互扶持的力量站起来,回头想寻找和自己同样伤心的伙伴时,发出惊异的叫声。   “侍月,你怎么了?”   “你们干什么这样对她!”   一片静寂之中,这样的声音更是刺耳。   萧逸闻声回头,看见苏良和赵仪正在对着几个军士怒吼推打,而这几个军士,正合力按着一个仍在不断挣扎的女子。   萧逸皱皱眉,这才把注意力收回来,略一示意,早有人上前把两个愤怒的少年强行拉走了。萧逸走近过去,等看清侍月的情形,也是心间一凛。   一块白色的布帕塞在侍月的嘴里,让她发不出声音,手脚被人牢牢按住,让她无法站起。侍月的指甲里全是鲜血和肉糜,大睁着满是血丝、黯淡成灰蒙蒙一片的眸子,身体不停地痉挛。塞进她嘴里的那块白色布帕,一片暗红于其上迅速晕开。而她的眼珠,正一寸寸从眼眶中凸出,缕缕鲜血沿着她破裂的眼角流下,看上去骇人已极。   旁边有人大声说:“王爷,这个丫头疯了。”   明若离在旁边疾道:“这是一时伤心,痰迷心窍,若不立刻让她停止这样疯狂,她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萧逸沉着脸,点点头。   明若离上前,重重一掌击在侍月的后颈。   侍月的身体顿时瘫软了下来,晕迷过去,四周许多军士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任他们过的是铁血生涯,见了这样伤心欲狂的女子,也是惊骇震撼的。   只有萧逸沉郁的神色不变,而心,也一直沉下去。   如果连侍月都伤心至此,那么楚韵如呢?容若唯一的妻呢?   刚才容若被砍下人头,带来的震撼太大了,他竟然忘记了,在所有人都因为震动、愤怒、伤心,而做出各种表示时,这世间与容若最亲密的女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仍然站在方才站的位置,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仍像刚才一样望着前方。好像容若依然站在对面,与她对视。   萧逸走近她,低声唤:“韵如。”声音温柔,如长者,呼唤珍爱的子女。   却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   “韵如,你要节哀。”他略略提高声音。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楚韵如还是望着前方,姿势、神态,没有丝毫变化。   萧逸忽然想起,当日猎场之中,楚凤仪知他身死时的表现,心中微痛,一股怜爱之意涌了起来。   “韵如。”他抬起手,轻轻按在楚韵如肩上,触手之时,冰凉一片,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活人的身体。   萧逸眉头一皱,忽然伸手,在楚韵如面前,张开五指,来回晃动。   楚韵如的眼眸没有任何变化。   萧逸脸色微沉:“怎么回事?”   明若离低声道:“属下不敢冒犯。”   萧逸淡淡道:“从权。”   明若离这才伸手在楚韵如脉上一按,然后很快放手,低声道:“王爷,容夫人她晕过去了。”   萧逸一怔:“她明明站着,而且睁着眼睛。”   明若离垂首道:“属下也不曾见过这种情形,但是,她的确晕过去了。”   萧逸无声地望向楚韵如。   她已失去知觉,可是,她仍然站着,似要等待她心爱的人,她仍然望着,仿佛还想坚持,多看一眼,直至来生。   萧逸那表情深沉得看不清的脸上,终于露出悲痛之意。他轻轻抬手,如慈父待幼女,抚在楚韵如的发丝上:“傻孩子。”   楚韵如虽然失去意识,但眼睛仍然睁着,这个时候,几滴透明的泪水,从她黯淡的眸子里,缓慢地滑落。   然后她柔软的娇躯,就像被抽去所有的魂魄一般,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打捞人头的工作还在进行着,所有军士将领的脸都一片沉郁,人们无声地工作,无声地奔走。   萧逸在苍山脚下,立了军帐。   随萧逸出京的御医、济州城中的名医,全被招来,为昏迷不醒的楚韵如诊病。   作为楚韵如的贴身侍女,凝香被唤醒后,还来不及悲伤,就要擦干眼泪,守在楚韵如身边服侍。   侍月被送入别帐,由其他军士护理。   苏良和赵仪虽然焦虑,但身为男子,身份又不高,没办法挤进已经有很多人的帐中,只得在帐外等候。身边来来去去都是人,四处有着烈烈的火把。可是,他们却觉得,寂寞无比,寒冷难当。   望着军帐,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握着宝剑,却不知道练剑究竟还有什么用。   苏良忽然回头张望,转瞬又神色黯然。   “怎么了?”赵仪无精打采地问。   “刚才听到一点声音,还以为是容若那个混蛋在笑。”苏良扯起嘴角,想笑一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看来,我才是白痴。”   赵仪低声说:“可能只是风声。”   “嗯。”   苏良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声喊:“赵仪。”   “嗯?”   “你高兴吗?”   “怎么这么问?”   “那,你难过吗?”   “你怎么了?”赵仪看向他。   苏良抬起头,脸上神色恍惚:“真奇怪,我们曾经那么恨他,曾经拼了命想杀他。现在他死了,为什么我们一点高兴的感觉也没有。”   赵仪心中一酸,喉头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苏良又轻轻喊:“赵仪。”   赵仪低着头问:“什么?”   “那个混蛋,总是喜欢戏弄我们是吗?”   “……”赵仪仍然低着头。   “你说,这次是不是也是他耍的阴谋,把我们玩得团团转,让我们替他伤心难过,然后突然跳出来,在我们面前洋洋得意地炫耀。”   赵仪垂着头,一声也不出。   “你说,到底是不是啊?”   赵仪没有回答。   苏良忽然间跳起来,对着天空大声吼:“妈的,我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看我们难过你很高兴吗?你这混蛋,还不滚出来!”   所有人震愕地看过来,正好在附近巡视的齐云龙厉喝道:“不得高声!”   “不用骂他们。”军帐中的萧逸掀帘而出,目光柔和,看看两个少年:“他们都是至诚可爱的孩子,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   苏良咬着牙说:“谁会为他难过,谁要为他哭。”   赵仪却抬起了头,这个沉稳而倔强的少年,已是泪流满面。   萧逸刚想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喧哗之声。   萧逸眉峰微抬,齐云龙已大声喝问:“出了什么事?”   有名兵卒,快速跑近,报道:“有人掉进曲江了,正在打捞。”   “什么人?”   “是个女人,好像是……”兵卒犹豫了一下,才说:“今天在山上发疯的那个女人。”   苏良和赵仪一起跳了起来。   “是侍月。”   “她不是被打晕了,而且还有人看守她吗?”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身份高贵的楚韵如身上,一个小小侍女,能分到几分关心。而醒过来的侍月,伤心欲绝的侍月,不怎么会武功,但轻功很好的侍月,要偷偷潜出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侍月怎么了?”帐中又冲出一个人。   这神色憔悴,脸色苍白,眼中还有泪水盈盈未拭的女子,正是凝香。   她一个小小侍女,不能发疯,不准失态,就连放声痛哭也不被允许,因为那会惊扰了,她正在服侍的尊贵的皇后娘娘。   她只能咬牙忍着心中苦涩悲痛,守在楚韵如床前,无声地落泪。直到听到帐外苏良和赵仪的大叫,一时情急,什么也顾不得地冲了出来。   萧逸脸色微沉:“你忘了你的本份,还不去守着夫人。”   凝香对着萧逸重重跪了下去:“王爷,奴婢守在夫人身旁,也帮不上忙,是奴婢失职,但是侍月出了事,求王爷救救她吧!”   苏良也急着说:“是啊!她可能只是想去打捞公子的……”   他声音一涩:“人头,才失足的,王爷,你快叫人打捞她。”   其实不等萧逸吩咐,齐云龙早已走开和一些正在靠近的军士说话,然后神色黯淡,对萧逸摇摇头:“王爷,今天夜风很疾,水流也急,侍月掉下水,并没有挣扎呼救。有士兵递长竹竿给她,她也不接。等到士兵发现不对,想跳下水时,她已经被卷走了。”   赵仪和苏良没等听完,已经跳起来,向河边跑。   凝香知道自己有照料楚韵如的责任,不敢轻离,只是对着萧逸磕头:“王爷,求你,救救她吧!”   萧逸摇摇头,略有无奈:“凝香,我救不了她。”   “不,不,侍月学过功夫,她会闭气吐纳,她不一定死的,现在还来得及,还可以救她,请王爷令全军搜索她,求求王爷,念在她服侍公子,尽心尽力……”   “凝香,你还不明白,她不是落水伤身而死,而是心碎伤情而死。我救得了伤身之人,又如何救伤情之人?”   凝香本来还在磕头哀求,闻得此言,想起一直以来,侍月对容若暗藏的情怀,不觉全身一僵,终于伏地大哭。   明若离从黑暗中闪身出来,对萧逸点点头。   萧逸淡淡留下一句:“继续打捞,除人头外,也要找到侍月。”   然后,萧逸徐步踱入自己的主帐。帐中早跪了两三个人,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一个温婉的老妇,还有一个年少的女子。   萧逸在主位坐下,慢慢问:“在宫里跟我出京的人里面,你们三个都服侍过皇上?”   面白无须的太监道:“奴才曾经在皇上身边当值。”   老妇颤身说:“皇上,奴婢曾做过皇上的乳娘。”   小宫女颤做一团:“奴婢曾蒙皇上宠幸过。”   她声音抖得不成调,明显是想起,当年被暴君蹂躏时的苦难。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皇上身体有何特征了。”   “奴才知道。”   “奴婢见过。”   “奴婢也有一点印象。”   萧逸眼中异色闪动,一字一顿地问:“那么,刚才看的那具尸体,与皇上的身体可有相同之处?”   “那尸体左脚上有一处伤痕,奴才记得,皇上十二岁时,在宫中骑马,从马上跌下来,正是这里受了伤。”   “你能确定?”   “奴才能确定。当时跟随皇上的太监、侍卫全部被处死,其中就有奴才的亲哥哥,奴才到死都记得那个伤疤。”   老妇道:“奴婢是皇上的乳母,皇上后背有一块青记,那尸体身上,也有。”   萧逸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看向小宫女:“你呢?”   小宫女抖做一团:“奴婢记得皇上胸口有一颗黑痣,那尸体身上也一样,位置大小,都一模一样。”   萧逸无声地一叹,挥了挥手,三个人趴在地上,磕完了头,这才退了出去。   明若离慢慢走近,低声说:“王爷,看来尸体并没有花样。”   “一切先等人头打捞上来再说。”   “是……”   明若离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低声问:“此事,可能公开?”   “公开?楚王抛下国家,悄悄私游,京中的楚王只是替身?楚王在楚国大军面前,在我萧逸面前,被秦国人杀了?”   明若离一凛,垂首道:“属下失言。”   萧逸闭上眼,往后靠去:“楚国一切正常,皇上仍在京中,每月大朝,会见朝臣,每逢大典,照常出席。为防秦人狼子野心,楚国,必须加强军备,边境加防,以后,适当的时候,可以找到合适的理由和秦国开战。”   明若离咬咬牙:“太后那边……”   萧逸神色微微一动,却不说话。   “太后那边,怎么说?事隔千里,太后会不会有所误会,王爷……”   “你以为凤仪只是深宫之中无助女流吗?我有多少眼线,她也有多少眼线,不用我去说,这里的一切情形,此刻怕早已飞鸽传书到她手上了。对她,我若真有半点伪饰之词,徒然令人耻笑。”萧逸冷哂一声:“凤仪是什么人,岂是秦人可以轻易离间的,如今的秦王倒必须承受这样一个女人失子的愤怒了。”   “既然此事不可张扬,那是否要封锁消息?军士们只知道公子是京城的贵人,不知身份,其他一些知道真相的,是不是需要……而且刚才那三个太监、宫女,身份卑微,无足轻重,是否要……”   萧逸不置可否,只信手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   明若离知道进退,再不说话,低头向外退去。   他退到帐门处,却听得萧逸一声悠悠叹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不愿做,容若如果在,就一定会反对的事情了。” 第八章 孰疯孰醒   侍月一直没有找到,但人头却终于还是在天明时捞上来了。   人头已被水浸得发胀,面目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生前容颜。   萧逸看了看,便挥了挥手,沉着脸下令拿出去,和尸体一起,金棺殓存。   萧远也闻讯过来看过,然后铁青着脸,直接走到萧逸帐中,把所有闲人都赶出去后,盯着萧逸问:“我知道你找人查过尸体,结果如何?”   萧逸看看他:“你到底是想他死,还是愿他生?”   “你自己呢?”萧远半步不退地说:“他死了,再没有谁可以动摇你的地位,杀他的不是你,你也不必负不义之名,你心里是轻松还是高兴?”   萧逸脸上渐渐露出疲态,慢慢地说:“我很难过。”   萧远盯着他,半天,才轻轻道:“你说的,要是假话,我恭喜你,说谎的技术又进步了;你说的,要是真话,那么你就是被那个白痴传染了。”   萧逸静静看着他:“那你呢?”   萧远露出一丝苦笑:“很明显,靠近白痴的确有可能变笨的。”   萧逸也笑了笑,很奇妙的,对这个多年来,总和他过不去,虽然兴不起大浪,却如蚊子般嗡嗡烦人的晚辈,竟也生起一点亲切之意来。   萧远静静等了半天,见萧逸再不说话,再无表示,终于叹息一声:“看来,他是真的死了。”   他回身,出帐去,对着浩浩苍天,长长吐出一口气。   有人在身边轻轻低唤,萧远没有回头:“真不敢相信,那种稀奇古怪,从不按常理做事,总有层出不穷的诡计应付各种问题的怪物,竟然也会死。”   柳非烟轻轻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不过,你一直这样对萧逸不客气,他会不会害你?”   “害我?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怕他,他是摄政王,我是亲王,位分相差不大,他总不能因为我不够恭敬这样的罪名杀了我。以他的本领,真要害我,我再恭顺也逃不了的,不如抬头挺胸活一回。而且……”萧远叹口气:“恨了他这么多年,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他或者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讨厌,其实他以前有过很多杀我兄弟的机会的。他不肯把事做绝,我又何必……”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出来:“真可笑,想必是和那白痴在一起时间长了,真笨成这样了。”   柳非烟见不得这个总是恶形恶状,处处强势的男人,露出软弱之态,靠在他身上:“你要心里难过,就说出来吧!”   萧远用力抱住她:“我不是个好人,我欺压百姓,凌辱朝臣。别人的生死,我全不放在心上,国家的兴亡,与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想保护我的亲人,我只想让我的兄弟安全地活下去。我要的不是皇位,不是权力,我其实只想要有人真心对我好,我也可以真心对他好。我可以全心为他打算,我可以为他和一切人为敌,我可以做尽所有十恶不赦的事,只为保全他。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叫那个白痴一声弟弟,他居然就死了。”   他没有落泪,柳非烟却已哭得把他的衣衫都湿透了:“你不要难过,我会一直真心对你好,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不分开,你别难过了。”   萧逸走出主帐,正好看到那相拥在一起的男女,他驻足凝望不语。   几乎不能想像,那恶名满京城的诚王爷,会表现得这样悲伤软弱,为的,居然是他多年来一直视为眼中钉的皇帝。   容若,那个胸无大志,看来没有本领,总是过于天真,想法过份美好的男人,或者真正拥有所有霸主奇才都没有的奇异力量吧!   明若离快步走到他的身旁:“王爷,容夫人醒了。”   萧逸脸上光彩一闪,举步就往楚韵如的帐篷走去。   明若离又叫了一声:“王爷。”   萧逸止步。   明若离低声道:“夫人的情形不太对。”   楚韵如哀伤欲绝不奇怪,楚韵如要是和侍月一样伤心欲狂也不奇怪。   萧逸让名医准备好安神定心的汤药,安排了最温柔体贴的女子在楚韵如身边护卫,还调了四五个高手,以防止楚韵如在悲伤中,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可是楚韵如的表现,出乎萧逸,甚至所有人的预料。   她没有哭,没有叫,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到萧逸进来,就安静地站起来:“摄政王,容若找回来了吗?”   萧逸心中一沉,脸上神色却丝毫不变,柔声道:“还没有。不过,你别急,必会找回来的。”   楚韵如摇摇头:“他没回来,我怎么能不急,我要去找他。”说着就往外走。   凝香忙强忍悲痛,拦住她:“夫人,你身子虚弱,还是好好休息。”   “我哪里身子虚弱了,他还没有找回来,我怎么能休息。”楚韵如柳眉微蹙:“凝香,别人这么说,你怎么也这么说,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公子?”   凝香再也忍不住,痛哭出来:“公子死了,夫人,公子已经死了。”   萧逸脸色一沉,厉喝道:“凝香。”   他知道,似楚韵如这种伤心至极,而逃避现实的人,一旦被当面点破,倍受打击,虽然有机会清醒过来,也同样有可能就此陷入疯生。   凝香一个小小宫女,怎么敢拿皇后开玩笑。   凝香哭倒在地:“王爷,你杀了我吧!我忍不住了,我受不了了,公子被害,夫人变成这样,我不如死了算了。”   楚韵如伸手把凝香拉起来:“傻丫头,你哭什么,公子才没有死,他好好活着,在等着我,等我找他回来。”   凝香泣不成声:“夫人……你……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说他被那人一刀砍下了头对吗?”楚韵如令人意外地清醒,语气也出奇地平静:“但那不是他。”   “什么?”凝香愕然。   萧逸微一皱眉,却又不忍告诉她,有关派人验尸的事。   “我知道,那不是他。死的,一定不会是他。”楚韵如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说:“他说过,会等我,我说过,一定会找到他。所以,死的,一定不是他,他一定会等我。”   她看着萧逸,目光如黑山白水般黑白分明:“我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找到他,让我去找他吧!”   她容颜之美,倾城绝世,神色宁定,语气清婉,却是一往无前的坚决。   萧逸一时竟说不出一个不字,迟疑了一下,才道:“好,不过,先让我们收集一下所有资料,分析一下情况,你才能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可是……”   “你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让军队四处去找,也许消息来得更快,万一你走了,官兵却找到了他,怎么通知你呢?”萧逸声音柔和,像哄小孩儿。   楚韵如却终是被他说动,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先等等,我去下令,加快搜查。”萧逸给了凝香一个小心服侍的暗示,就出了帐。   齐云龙守在帐前,一等他出来,就上前道:“王爷,有客求见。”   求见的人,青衣素服,却又清华绝世,腰间有剑鞘,鞘中却无剑,美丽容颜略有疲态,却不改眉眼间的安详,见了萧逸,欠身施了一礼。   今日的她,是仗剑天下的绝世高手,再非楚京城中,娇柔守礼的小姐,对着楚国摄政王,也自神色如常,安然自若。   萧逸也不以为意,点点头道:“董姑娘,我想我已经知道你师从何处了。”   董嫣然淡淡笑道:“相信迷迭天,若专心要查某人的资料,天下没有查不出的事。”   “你可是奉董大人之命,暗中保护容若?”   “是。”   “容若出事那天,你也在场,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思虑不够周全。我发觉苏侠舞也在暗中靠近,唯恐她不利于容公子,所以向她出手。苏侠舞有意引我离开,我本想藉机与她做个了断,让她再不能伤害公子,所以一路追去,可惜她武功高明,我无法速战速决。我们互斗了大半日,两败俱伤。我伤得太重,若不立刻疗伤调息,必会武功全废,只好先去水月庵休养。这几日官兵搜查时,已经到过水月庵,我也请官兵给王爷带过话。今日身体稍好,就赶来相见。”   萧逸点点头:“苏侠舞也受了伤?”   “是,而且,比我只重不轻。”   “这么说,她也不能远离,必须立刻疗伤,短时间内,无法自由行动?”   “不错。”   萧逸沉声道:“官兵没有找到她。”   这句话语气并不重,但份量却重得难以估量。   身受重伤,不能远离的苏侠舞,只能在济州附近藏起来,可是官兵这样大规模地搜索,都无法发现她,这代表,官兵的搜索有漏洞。这漏洞是小得只溜出苏侠舞一个人,还是大到可以悄悄藏起许多人、许多事物,则没有人可以说得清。   “苏侠舞是无量界的人?”就算是武林中人,也很少知道的秘门,萧逸却是一清二楚。   “是。”   “她的武功和你不相上下?”   “是。”   “你的武功造诣,已是世间少有了。世间,竟还有另一个奇女子和你相同。无量界是否还有其他弟子,有这样的身手?”   “不知道。”   “无量界在哪里?”   “那只有无量界弟子才知道。”   “无量界为哪一国效力。”   “按理说,无量界弟子是不会专为某一国效忠的,但详情也同样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   “董姑娘,你师从于天下奇门,能否请出你的同门,帮助……”   “王爷,我护卫容公子,纯是因为爹的嘱托,完全是我的私事,岂能牵连我的师门。我师门中人远遁红尘,尘世间名枷利锁,沙场争锋,与她们全然无关。在她们心中,从来不曾有过国家的界限,自然更不会介入诸国纷争。”   “只是,你们与无量界相争……”   “是无量界要与我们相争,我们却并无敌意。何况,纵有敌意,也并不欲借楚国之力而求胜。”薰嫣然语气淡淡,虽是抢白之语,但说来轻婉悦耳,让人无法生起不悦。   萧逸也不以为忤,笑笑道:“我问了这么多,董姑娘可有事要问我?”   “有关容公子的事,我已听到了些风声,我只想问王爷一句话,这是不是真的?”   萧逸沉默下去,久久没有回应。   董嫣然的叹息,如怅然的秋风:“真不知要如何向父亲交待才好。”   “需要我去和董大人谈几句吗?”   “多谢摄政王美意,不敢有劳。”董嫣然淡淡道。   她目光从萧逸身上穿过,仿佛能看穿军帐,看往天之尽头。那里,会否有一个笑得如阳光般的男子。那个夜晚,他火热的身躯,悲伤的呼唤,至今犹在心间。   董嫣然清晰地感觉到,多年来,静如止水,纵处子之身被破,也不起微澜的心,掠起一丝涟漪。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以前,再也不同了。   如今的她,再也回不到以前一片明净的心境了。   萧逸那近在眼前的声音听起来,忽然显得非常遥远:“我也许不久就要回京了,董姑娘可要同行?”   “我习惯一人行动,自在一些,有负王爷美意了。”   萧逸早知这等异人,不是可以轻易收服招揽的,所以屡被拂逆亦不生气,只是笑笑,自袖中取出一块金牌:“持此印符,大楚国内,出入无忌,所有军队官府不得以任何理由骚扰。如今四处军队巡视,到处封城严查,各路道路管制,将来打起仗来,也许还会有更严的举措。董姑娘不管是要独自回京,还是去别处,有这个带在身上,会方便一些。”   董嫣然含笑道谢,双手把金牌接了过去,略一思索,又道:“不知道容夫人如今怎样了?”   萧逸神色微微一黯:“她受了点刺激,心智似乎有些不太对。”   董嫣然道:“我对于医术也略有心得,不知能否让我看看容夫人?”   “若董姑娘能治好她,那就太好了。”   萧逸亲自把董嫣然领到了楚韵如帐前,知道女子诊病,说不定要有些贴身之事要做,便不进入,只是在外头等着。旁边有军士拿来椅子,他也不坐。   过了很久,董嫣然才走了出来:“夫人神智非常清醒,她记得所有人,记得一切事,可就是认定,容公子没有死,坚持要去找他。”   萧逸道:“有没有办法治得好?”   “王爷真的以为这是病吗?真的以为一定要治吗?她现在行动思考,一如常人,有什么不好,一定要她承认容公子的死,受椎心刺骨之痛吗?”董嫣然微微一笑:“更何况,她认为容公子没有死,真的没有道理吗?当别人用眼睛来看一切时,也许她是用心来看的,她的心告诉她,死的不是她心爱之人。这种事,别人无法理解。眼睛或许会被遮住,但心,却永远不会。”   萧逸沉声问:“董姑娘的意思是什么?”   “没有什么,打扰王爷太久了,容我告辞吧!”董嫣然略一欠身,然后转头飘然而去,全不在意萧逸会有什么反应。   军士们没有得到萧逸的命令,也不敢拦她,只能看着她一袭青衣,飘然而去,恰似一朵白云,来了又去了,不带半点烟尘。   萧逸略一思考,转身回了自己的主帐,同时吩咐:“请诚王一个人过来。”   萧远走进主帐时,帐中一个闲杂人等也没有。   萧逸淡淡道:“坐吧!”   萧远冷冷道:“不必了,你叫我到这里来,不会是为了让我坐,有什么事,直说吧!”   “这里没有闲杂人,我也向你保证,今日的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萧远挑起眉头:“什么意思?”   萧逸定定看向他:“当日在猎场行刺我的雪衣之人,是你们兄弟派来的吧!”   萧远长笑一声:“一派胡言。”   “你知我知,众人都知,此事,我若要追究,早就做了,我答应过容若,不再做任何骨肉相残的事。现在我只想为容若报仇,我要知道,有关刺客的一切,弄清他的身份来历,我才能找出他的弱点,我至少要弄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萧性德带走,如果萧性德在,容若不会死。”   萧远冷笑一声:“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摄政王你手段厉害,自己就可以查到了。”   萧逸不理他冷嘲热讽:“当日你是怎么和他接上头的?是不是纳兰玉说的?他为何愿意为你们所用,你们对他了解多少?”   萧远漠然说:“你应该知道,这些问题,我永远不会回答的。有些事,宁被人见,莫被人知。当初的事,你没有证据,就算要杀我们兄弟,也要背上诛杀先帝血脉的罪名,可我要是回答了你的话,就是把可以名正言顺要我母子、兄弟性命的刀子送到你手中了。”   萧远说完,拂袖往外而去。   萧逸的声音从后面淡淡传来:“只当是,为了容若。”   萧远的回答,是一声冰冷的低笑。   萧逸静静坐着,看萧远离去,慢慢拿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倒满一杯酒,慢慢拿起酒杯。   然后,帐帘被猛地掀开,萧远像一阵风一样冲进来:“我一定是疯了,居然想要相信你。”   萧逸不言不动,只是看着他。   萧远走近他:“那人的身份来历我不知道,他似是十分珍惜纳兰玉,可以调查与纳兰玉亲近的人。他答应我们行刺你的条件非常有趣,那是……”   萧远一直走到萧逸身边,俯下身在萧逸耳边低声说出一句话,然后不出意料地,欣赏萧逸开始产生变化的脸色。   萧远退后几步,大声道:“所有的一切,全告诉你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他转过身,又像风一般地出去了。   萧逸慢慢举杯向空中:“容若,当日你必要护他们兄弟二人,我笑你迂腐,看来,是我错了。”   杯子徐徐倾斜,美酒洒落一地。   一声轻叹,像风一般消逝。   “若儿。” 第九章 笑对囹囫   萧逸回到济州的当天晚上,楚韵如不见了。   服侍楚韵如的凝香面无人色,拿着楚韵如留下的一纸书信,冲到萧逸面前,扑通跪下,颤抖得话都说不清。   萧逸把信接过来,低头细看。   信上却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我去找他。”   他也同样简单地发布命令:“找她回来。”   然而,派出了十几路人马,却找不到楚韵如的踪迹。   萧逸静静地在府衙等候,静静地听着一道道回报,神色沉静得看不出一丝波动。   再然后,就是大规模的搜索,就像是前几天寻找容若时一样严密,但是楚韵如还是无影无踪。   所有的将军们脸色都阴沉如水,所有的军士们都不敢喘大气。   这样无孔不入的搜索,这样水银泻地般的查找,居然找不回一个没有任何江湖经验,一直在深宫生活,武功也不是绝高的女子。   每个人都羞愧急怒,越发拚命去找,可是,依然无声无息。   三天之后,萧逸淡淡下达了停止寻找的命令。   就在同一天,苏良和赵仪,连夜想逃离府衙。   但是,自从楚韵如失踪以来,所有将领官兵,都异常羞愧,对于府衙四周,做了最为严密的布防,很快发现了他们。经过一番激战之后,两个不肯听话合作的少年,被绑得结结实实,押到了萧逸面前。   凝香强撑着虚弱憔悴的身体赶到他们身边,跪着向萧逸磕头求饶。   苏良大声吼着:“凝香,你求什么,我们又不欠他的,干什么把我们关在府衙不让我们出去。夫人一个人走了,他居然还下令停止搜查。他不管,我们要管,我们要去找到夫人,照顾她,我们要去为公子报仇呢!”   凝香吓得花容失色,拚命使眼色,小声喝斥:“别说了,不得对王爷无礼。”又冲着萧逸叩头:“求王爷念他们年少无知,饶了他们。”   萧逸面上无喜无怒:“我知道你们被容若宠坏了,只知任意妄为,不懂轻重,不思进退。找夫人?你们怎么找,几万官兵,水银泻地一般都找不到,你们去哪里找。报仇?就凭你们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功夫,没有萧性德的帮助,你们什么也干不了。你们的仇人是秦王,你们凭什么报仇,有什么本事报仇?”   苏良被堵得作不了声,只是死死咬着牙。   赵仪却道:“也许,我们可以行刺。”   “行刺?你们连秦宫的墙都摸不到。更何况行刺是小人行径,为君子所不齿。”萧逸慢慢站起身,幽深难测的目光望着他们:“真要报仇,就堂堂正正,领浩大威武之师,投鞭断流,兵锋直指秦都,踏平整个秦国,让秦王后悔莫及。”   他语气沉肃之中,隐隐杀机流露,素来儒雅的容颜却有一种让天下折腰的威势。   苏良向来冲动,竟被他震得说不出话来。   赵仪素来沉稳,现在却是语不成声:“我们怎么……办得……到?”   “办不办得到,要看你们的心意。我可以带你们回京,让最好的人才教导你们,除了武功,还有兵法政略,一切应该学习的东西。但是,你们要明白,天下没有可以轻易获得的成就,你们所受到的磨折考验会难以想像。将来,你们要显示你们的实力,让我承认,你们有本领、有资格,为容若复仇。”   萧逸目光里有着无形的力量,可以凝聚所有人的神与魂。   “你们有没有胆子应许?你们有没有决心为了容若答应,去苦学苦修苦练,受尽一切苦楚,磨成我大楚国绝世锋刃之宝剑,为我冲锋陷阵,为我出谋划策,为我扫荡强秦?”   他每问一句,语气便是一顿,每问一句,便如无数声巨雷响在少年心间。   苏良大声叫了出来:“好,我们一定会做到,总有一天,我们会像你一样叱咤风云,成为天下名将,挥军百万,让秦王悔不当初。”   赵仪却迟疑了一下:“夫人……”   “我说过,如果我找不到她,你们更不可能找到她,不过,我并没有舍弃她,三天来找不到她,我已经确定,她身边有绝世高人相助,安全绝无问题,所以才要停止搜索。”   “绝世高人?”   “我一直派了高手,暗中注意她。不是为了监视她,只是怕她会出意外,又怕她自杀。而她居然可以不惊动任何高手,就悄悄消失,靠她自己是绝不可能的,只有一个真正的超级高手暗中帮助她,才能做到。我派出所有人搜索,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只蚂蚁也可以找到了,可是她还是不见了。只有一个原因,我前几天,送了一块金牌出去,持此牌者,任何人不得骚扰,搜不得查不得。只有董嫣然,才有机会掩护楚韵如,逃过我的搜索网。既然董嫣然出面揽下这件事,暂时无需担心她的安危,也不必硬要强行找她回来了。”   赵仪微微松了口气:“师父说过,董姑娘的武功,当世少有,天下能胜她者,屈指可数。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抬起头,大声说:“好,王爷,我们就和你订约,以十年为期,必要成就一番事业,不负王爷苦心,不负公子爱护,愿将来,能为公子报此血海深仇。”   萧逸只是微微一笑。   他知道,他终于得到了这两个赤子般纯真,却又坚毅顽强的强倔少年的心。他们现在还只是大男孩,但这样的可造之才,十年之后,会成为楚国的良臣名将,成为秦王最最头疼的心腹之患。   容若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都是酸疼的,后脑部位更是钝钝地痛。   四周一片黑暗,手指伸出来,要睁大眼睛,费尽力气,才能隐约看得见。   他皱着眉头,摸着脑袋,龇牙咧嘴地表示他的痛楚难当。   回了半天神,才勉强记起了自己的处境。   他当时被秦白衣用淬毒的刀子,胁持上了马。   一路上,看到秦白衣把染毒的细钉子撒在路面,刚要骂一句卑鄙,后脑就重重挨了一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容若叹口气,翻个白眼。   以前以为自己总爱用小手段对付别人,有够卑鄙,现在和人家一比,才知道根本连出师的资格都没有呢!   容若摇了摇头:“果然没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   嘟哝了一声这后,他才大声问:“有人没有?”   黑暗之中,一片静悄悄。   容若叫了七八句,也没有人理睬。   很明显,这是一间单人牢房了。   容若叹口气,一个人单独囚禁,这代表皇帝的特别待遇,还是可恶的精神虐待?   浓郁的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伸手四下摸去,很好,地上铺了干草,还是有点良心的,没让他直接睡在冰凉的地面上。   伸手向上,一片空寂,他试探地慢慢站起身。   这一站起来,忽然觉得全身凉凉的。容若心中一惊,伸手在身上乱摸,吓得叫出声来。   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衫,下身松松穿了一件外裤,里衣中衣,通通不见了。那些装在衣服里的小机关、小宝物,自然也都一桩不剩了。   容若“哇”的怪叫起来:“搞什么?侵犯我的人身隐私权。就算是要卸我身上的东西,至少该把里衣给我穿回去,就套一件外套,也太偷懒了,我着凉了怎么办?”   当然还是不会有人回答。   容若咬牙切齿,诅咒着,伸出双手向四周乱摸,同时挪动着脚,四下走动。   在黑暗中,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摸出来。   这是在一个方圆不过一丈的空间中,四周都是冷冰冰的石壁,找不到门在哪里,更看不到窗子。不过隐隐还有一两个透光的孔洞,使人可以勉强看到一点点东西。   他叹口气,然后很快振作精神,靠着墙坐下来,用手拍着墙,大声喊:“有人没有,快出来!”   “我醒了,麻烦哪位过来一下。”   “喂,我到底睡了多久,也该说明一下才好。”   “喂喂喂,我饿了。”   “老大啊!虐囚是有罪的,是不人道的,是违反日内瓦公约的。”   “抗议精神虐待,抗议单独囚禁,就算是重刑犯,不犯错也不能关禁闭,就算是禁闭,也不能连点光也不给吧!”   当然还是不可能有人答应。   容若叫得嗓子有些哑,拍得手掌有些疼,确信这帮人不打算给他回应之后,也就放弃了。   他只是冷冷笑一声:“这帮家伙,把现代人逼供的心理战术全学会了。”   以他的特殊身份,对他严刑拷打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为了让他屈服,自然只能从心理上施压,打破他心灵的壁防,让人彻底臣服,不敢生起反抗欲望。   最先一步,就是单独的囚禁。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交流的人,永远的黑暗,时间不知道怎样流逝,生命变成了一个虚空,一切都在黑暗中度过。   黑暗中的孤寂,压抑得让人想要大叫,想要疯狂,盼望着任何一点光明,任何一点动静,哪怕是被斥呵怒骂,也比这可怕的沉静要好,哪怕是被鞭打折磨,也比这永远的清寂要好。   一个独立的密室,漫长而无止境的关押,可以让最坚强的人崩溃发疯。可怕的,不是一时一刻的孤寂无助,不是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恐怖,而是这样的痛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了结,这样的空虚,不知道何时才可以结束。   就算是最坚韧的意志,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   当严刑折磨降临的时候,也许咬一咬牙可以挺过去,最可怕的,却是降临之前的过程,明知道会有恐怖的经历,却不知道,恐怖到何种地步。想像中的痛苦、想像中的恐惧,可以直接把人的理智淹没。   现代警方不能肆意刑讯,往往就会故意把嫌疑人单独关押在审讯室。嫌疑人疑神疑鬼,不断地猜测着警方会问什么,而警察却只是冷冷地观察着,一直不现身,直到审讯对象的意志崩溃。   容若知道再这样在这只有自己声音回荡的黑暗牢房中叫下去,只会增加自己的恐慌,所以停了声,闭上眼,开始默默练习性德传他的清心诀。任他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便是天崩地裂,我自屹然不动。清心宁神,超然物外。   以容若那旁骛过多,好玩好动的性情,以前修练清心诀,往往事倍功半。但此时此刻,哪里也去不了,又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倒索性抛开一切外念,潜心运功。   反正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没有人在乎,内力不曾被禁,身上也没点穴道,连什么铁链枷锁也没有,除了有点凉,并没有太大的不适。这一凝神运功,倒立刻神凝志定,浑忘身外之事,不知时光流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容若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虽然无法准确地计时,却可以肯定,时间过去了不少。   证据之一,是眼前隐隐约约一个碗。   容若抿抿嘴,睁着眼在黑暗中四下打量,还是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在这四面石壁之间,送进一个碗的。   最终,他叹了口气,放弃这无望的努力,伸手拿起那只碗。   当然没有筷子,看不清碗里是什么,只是闻到一股让人嗅之欲吐的怪味。   容若勃然大怒,抛下碗,跳脚大骂:“太过份了,我是皇帝,我有外交豁免权,别说楚国还这么强大,就算楚国亡了,根据国际惯例,皇室成员,也可以得到应有的礼遇,最少也要封个侯什么的,你们就这样对我。”   然而四周寂寂,没有一丝声息回应他的愤怒。   容若气急败坏,冲向前,鼻子差点让墙壁撞扁。   他拚命用力打着墙壁:“来人,快来人啊!”   这种毫无意义,白费力气的叫法,要是会来人才是怪事呢!   容若翻个白眼,忽地一翻身倒在地上,抱着肚子滚来滚去:“痛啊!痛死了,救命啊!我着凉了,我中毒了,快来人啊!”   这样破绽百出的表演,很明显,就连真正的白痴都骗不过。   容若滚了半天,累得全身酸麻,身上还沾满了草屑,最终绝望地叹口气,坐起来。   肚子里咕咕叫,嘴唇渴得要裂开,胸口积满了随时会爆炸的怒气。   如果说这个时候,还有人能平心静气,去修练清心诀,不是不可能,但那个人,绝不是容若。   容若因为生气,而胸口不断起伏,脑子却转得飞快。   他有自知之明,他心志不坚,身体也吃不得什么苦。这样要命的情形再继续下去,不到三天,他就要举手投降,心理上完全崩溃,从此任人予取予求了。   如果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想办法改变这个局面。   现在,囚禁他的人,连面都不露一下,他的叫唤没人理,他也打不出这个牢房,还有什么办法呢?   容若四面看看,再次确定,逃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别说他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除了轻功,就没有什么可以见人的了,哪有本事,破壁而出。更何况,那些人虽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但肯定可以在黑暗中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哪里容得自己出逃。   对了,监视!   容若心中一动,脑中灵光一闪。他咬咬牙,当机立断,毫不迟疑的跳起来,一把抓住那只碗,往地上用力一抛,碗立刻被打破。   容若拾起一块碎片,拿起来,放在自己左手的腕脉上,略一迟疑,还是一闭眼,割了下去。   并不是很痛,但是血流出来的感觉,还是让人心里凉凉的。   第一次有些庆幸,这里四周的黑暗,让人看不到鲜红的血,就不会晕血,不会腿软。   容若找到一个角度,躺下去,伸直手臂,开始在心中数数。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手上凉凉的,心里麻麻的。   “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肚子真的很饿,头很晕,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   “二百三十三,二百三十四……二百五十六……”   记不清数到第几了,全身的力量好像都随着鲜血流失。   “四百七十六……四百七十八……我是不是做了蠢事了……四百八十六……管他呢……”   身体渐渐发麻,所有的知觉都在悄然退向黑暗深处,唯一的理智在提醒他,快些止血。   容若却还是懒洋洋地一动不动。   低沉的磨擦声响起来,忽然而来的光亮,照得人闭紧的眼睛都觉得刺目,飞快奔入的脚步声,让容若微微挑了挑嘴角。   我赢了。   然后,他放心地在黑暗的最深处,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足,很饱。醒来的时候,容若伸腰抬手,打了个无比满足的呵欠,而又“啊哟”痛叫一声。手上那一刀不知道是不是割得有点深,啊呀!这么一抬手,居然还会痛呢!   四周有抽气声、磨牙声,还有骨节咯咯爆响的声音。   有一个破锣般刺耳的声音响起来:“你不是晕倒了,你是睡着了?”   “是啊!有什么问题?”容若抬起头,在无数火把烛影里眯起眼。   四周还是冰冷的石壁,站了七八个陌生的男人,每个人的脸色在摇晃的火把下,都显得不太好看。   有一个人,站在容若面前,正俯身望着他,眼中全是阴冷的愤怒。   容若和他目光一接触,忍不住“啊”的叫了起来。   那人吓一跳,一皱眉,情不自禁后退一步:“你干什么?”   容若伸手指着他:“你长得,那个也太特别一点了吧!”   这人身量高瘦,吊梢眼,丧门脸,五官都浮着一层阴冷之气,天生的反面人物,要生在现代世界,必是包揽所有电视、电影中,最惹人恨的一切角色。   容若喃喃道:“这个,派到另外一个国家去当间谍啊!情报人员啊!执行任务的人,不是应该都长得,可信可靠、忠厚老实、正正派派,才可以顺当办好差事吗?就算心灵再邪恶,长相也要很正直,就算不正义凛然,也应该大众化一点,不致让人看了心生警觉。你,你,你,长成这样,没有在国境线上就被逮起来吗?”   看到对面阴冷的脸都快涨成紫肝色了,容若有些不忍起来:“别难过,别难过,人不可貌相,美丑不过是皮相。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是不会嫌弃你的,没准你长得虽然邪恶又难看,可是心灵其实很善良美好呢!”   这一次,站在四周的几个人身体已经开始摇晃,搞不好就要站立不稳,随时栽倒。   容若挑挑眉,不太满意地说:“各位,我猜你们的马步功夫没练好。这可是一切武功的基础啊!不能偷懒,记得以后多花点工夫。”   没有人回应,估计是怕一张嘴,生生被气得吐出一口血来吧!   容若笑嘻嘻对着眼前的吊梢眼伸出手:“你好你好,我是容若,请问尊姓大名?”   他这里礼貌周全,眼前的人却板着脸,不言不动。   容若也不以为意,把伸在半空的手收回来:“这个,阁下不喜欢应酬可以理解,不过,多少应该懂得一点点待客之道吧?”   “你也算客?”冰冷的一声笑,就算是回答了。   容若笑嘻嘻,摸着已经包扎好了的手腕:“难道不是秦王要请我去做客吗?真个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们这些当下人的,这般不礼貌,秦王的面子都让你们丢光了。”   吊梢眼咬牙如磨地冷笑:“既然你这样精神,就留在这里慢慢抱怨吧!我们走。”   他发下号令,就待抛下容若,自己出去。   容若好整以暇坐下来:“去吧去吧!没关系的,我这人特别好说话,没有人陪我,我自己也能玩,顶了天,也就是拿着破碗片和自己的手腕玩。”   “东西全打扫过了,从现在开始,送饭全部用木碗。”吊梢眼恶意地盯着他:“你想死也死不成。”   “非也非也。”容若慢悠悠摇头:“强权可以让别人不能活,却无法让别人不能死。木头不能用来自杀,那,这四周的石墙呢?怎么样,应该都比我的脑袋结实吧?这个,听说咬舌是很痛,不过,人有了决心,还是可以试试看的。还有什么自断心脉啊!自击天灵啊!等等死法,听说都很壮烈来着。要是这几招全没用,我还有绝食呢!对了,说起食物来,你们确定你们刚才没有把应该送去猪圈的东西,送错地方。又或者是秦国太穷了,给你们的待遇太差,害你们只能吃猪食。我看不如你们全投诚楚国算了,再怎么样,国库里的银子也不少,虽然不一定大富大贵,不过,最起码国计民生的最根本问题,可以得到大大的改善,而且萧逸这个人不知道多么礼贤下士……”   他这里滔滔不绝说下去,听的人已经是头疼欲裂,脸色发白了。   “闭嘴!”吊梢眼一阵暴喝,四壁一阵轰隆隆作响。   容若耳朵嗡嗡发麻,脸色发白,手抚胸口,毫不客气瞪回去:“干什么?知道你武功高,中气足,犯得着这么显功夫吗?我心脏不好,真吓出个好歹来,你怎么回去交差?”   吊梢眼的磨牙声无比刺耳:“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现在的情形,落在什么人手中。你懂不懂,如果你不听话的话,下场会怎么样?”   “我这天下第一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现在的局势呢!爱和正义的战士,阳光向上的青年,人类美好的代表,容若、本人、区区、不才、在下、我,被一群集卑鄙无耻残忍恶毒之大成,头上长疮,脚下流脓,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的家伙,用卑鄙的手段囚禁了。当然,本人勇敢坚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和恶势力做坚决、持久、不懈的斗争,而作为邪恶代表的家伙还能有什么花招可用呢!监禁、精神虐待、猪食刺激,可是一切都不能动摇最伟大的青年最高尚的心,充其量,最后的杀手也不过是威逼利诱。”   容若满意地看到四周几个听他自吹自擂的人,已是脸色青白,摇摇欲坠,他有恃无恐地拍拍胸膛:“要严刑拷打吗?来吧!来吧!我才不怕。”   吊梢眼脸上的表情,让人怀疑他随时都会气绝身亡:“你真以为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可以,你当然可以,谁叫我这么博学多才,博览群书呢!几乎所有折磨人的方式我都有听说过哦!”   容若无比善良地给出建议:“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会善良地让我过舒服日子,就是死,也应该不会让我死的那么痛快,所以你可以先封住或者吸干我的内力,虽然我的内力封不封都只有那么一点点。然后你可以把我送到秦国最荒凉黑暗贫苦危险的地方当奴隶,并且吩咐手下人无所不用其极,没日没夜的拳打脚踢外加无数重活折磨我,不过我的身体不太好,不一定可以撑很久,很难让你尽兴,真是对不起。接着你可以让我饱尝种种酷刑,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皮鞭烙铁,通通都是小儿科。你们可以用锤子把我的骨头一寸寸打碎,用钳子把我的牙齿一颗颗拔出来,用针刺穿五官七窍,然后再碾断我的四肢,当然其间你一定要不断输内力为我续命,我才可以成功的熬过刑罚。最后也是最精彩的,就是你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剥皮抽筋,开膛破肚,活活凌迟处死来满足你暴虐变态的个人爱好,以证明你们秦国人是多么多么野蛮,多么多么残忍。”   在容若滔滔不绝,热情洋溢的叙述下,其他人无不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明显为他丰富的想像力,以及过份不合情理的热情所震惊。   至于这位吊梢眼的表现就更精彩了,本来以为他的脸永远都是惨绿青蓝的颜色,谁知短短的一段时间内,由红转黑,由黑转紫,由紫变蓝,最后以发青石化结尾,令容若叹为观止,暗中思忖,要不要写一篇《论人脸与彩虹关系》的深层次论文。   “你……”吊梢眼一翻腕,一掌打过来。 第十章 古怪囚徒   容若双手抱头,放声惨叫,叫得那个天惊地动,凄惨绝伦,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吊梢眼吓得手悬在半空,没敢落下:“你干什么,我还没打着你呢?”   “我这样叫,不显得你出手快捷,内力雄浑吗?手还没打中我,内力就把我伤个半死了。”容若满脸笑嘻嘻,他对于硬装骨气,刺激别人的暴虐因子,给自己增加皮肉之苦,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其实你根本不用费力打我的,所谓君王自有君王的尊贵,可杀而不可辱。而今我身陷囹囫,又被囚于冷室,还有什么生活乐趣,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为了配合语气中的怅然,容若还摇了摇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吊梢眼一口血几乎没吐出来:“你想死,没有那么容易。我点你的穴道,你就是自杀也做不到。”   容若耸耸肩:“随便你,我听说,人的穴道受制时间太长,容易对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唉,我的身体本来不好,要是留下永远不能恢复的伤病,就更容易觉得生无可恋,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还有几成机会,同秦王合作呢?”   这一次,是咬牙声和指节爆响声混在一起响起来了。   容若在心中窃笑,想当年《绝代双骄》最少看过七八遍,小鱼儿被移花宫主捉住之后,怎么戏弄邀月的,我早就烂熟于心,正巧找个机会,好好试验一番呢!   吊梢眼身体微微颤动着,忽地怒哼一声:“我们走。”领头转身向牢房外头走。   容若大声叫了起来:“啊啊啊!生活无趣啊!人生无聊啊!牢房清苦啊!食物无味啊!不如一死啊!”   吊梢眼的身体僵在牢房门口,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说:“罢了,阁下既为楚王之尊,我们就给你一点优待吧!”   他徐徐踱步出去,配上冰冷而稳定的声音,终究恢复了一点反面小领袖的风范。   容若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装腔作势的功夫还算及格,只是你和地上的石头有什么仇呢?”   所有人向吊梢眼身下看去,一行深深的足印,牢牢地印在青石地上。   “留这么多鞋印,这又不是星光大道,真是浪费内力。”   吊梢眼身子一晃,差一点就一跤跌倒在地上了。   不管怎么样,容若的努力终于有了效果,一日三餐从猪食改成白米饭,居然还配了两三根白菜,偶尔还能见到点肉星子。   巨大的牢门由紧闭改为半开,给了他一点自由呼吸新鲜空气的空间。也有一丝外面射来的火把光线,让他不至于再继续摸黑的生活。   当然,为了防范他逃走,牢房外头随时随地都守了两个太阳穴高高隆起,脸色黑如锅底的所谓高手。   不过,容若怎么会在所有情况没有摸清,一切护身法宝又都被收走的时候轻举妄动呢!所以他照旧好吃好睡,偶尔抱怨哀号那么几句。   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除了靠默算牢饭的时间,来大约推定日子流逝,容若也没有其他办法。   他暗中惦记着楚韵如等人,偶尔也咒骂两句萧逸无能,怎么还没杀进来救他。但是表面上,他却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沮丧失落的表情。   而今天,有点意外的,送来的饭菜不但有肉,居然还有鱼。   容若立刻精神大振,食指大动,满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风卷残云地把所有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他放下碗,伸个懒腰。唉呀呀!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就在他的心情难得变好的时候,吊梢眼丧门脸的反面代表,又阴笑着出现在他面前:“饭菜好吃吗?”   “好吃啊!”容若笑嘻嘻道:“你终于良心发现了。”   “混了珍贵的毒药,当然没可能不好吃。”   可怜的吊梢眼几乎是满怀恶意地期待容若面色大变,勃然大怒。   可是容若连眼皮也没动一下,自顾自剔牙:“现在才想到要下毒,可见你脑筋转得有多慢,既然下了毒,就应该在饭菜水准上和平时一般无二,才不让人起疑,你居然一下子加了一条鱼,白痴也知道有问题啊!”   “你知道有毒还敢吃?”   “我要不吃,难道你不会灌我?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好好享受美食呢!”容若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望着他:“可惜啊!医学再发达,蠢病也是治不好的,否则真该建议你好好看看大夫。”   容若伸手打了个呵欠:“我知道人的眼球弹性是非常好的,不过,我并不打算研究人眼演变成金鱼眼的可能性,你就不用在我面前鼓眼珠了。我要睡午觉了,请你好走。”   他伸个懒腰,再也没看多吊梢眼一眼,走到牢房角落,铺着厚厚干草的地方,倒头就睡。   吊梢眼像块化石一样,呆呆站在那儿,半天才叫出来:“你别睡,你知不知道……”   容若不耐烦地欠身起来,瞪着他:“如果你想说这是独门密药没有解药我会生不如死或者死得惨不忍睹那我告诉你我肯定不会逃跑,肯定会乖乖听话,肯定做有史以来最配合的囚犯,这样行不行,我要睡了……”   “我……”吊梢眼明显已经语不成声,思觉失调了。   “你如果想说让我吃药是情非得已,只是因为各为其主,只是因为职责所在,只是因为我这个人的干系太大,你不得不小心之类的话,那我告诉你我完全理解完全明白完全原谅你了,好走,不送。”容若再次躺下,睡大觉。   吊梢眼面无人色,游魂也似的往外走,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念着什么。   直到他走远了,两个负责看守的高手互看一眼,异口同声说:“太可怕了。”   一只手指轻轻在身上戳一下。   不理他,容若翻个身,接着睡。   这一次,是头发让人扯了一下。   容若闭着眼,当成不知道。   再然后,是什么冰凉的东西,忽然贴到脸上。   容若忍无可忍,翻身坐起:“知不知道吵人睡觉,是很没有公德心的……苏姑娘,怎么是你?”   前面半句的愤怒,和后面半句的惊异,相映成趣。   苏侠舞嫣然一笑,简陋的牢房都因为她而美丽起来了。   容若跳起来,笑道:“苏姑娘,你来得正好,麻烦你,让他们给我送一张床,两床被子来,这地方地气重,真要睡出病来,你们也麻烦,是吗?”   “什么?”   “啊!对了,这里墙壁太单调了,弄几幅画来挂挂,没问题吧?”   “地上要是铺上地毯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还有,这天冷得很,弄几个暖炉来,应该不会太麻烦,是不是?”   “当然,如果方便的话,最少每天给我点水,我早上要洗脸,晚上也要洗脚是不是,讲卫生是我的优点。”   “这个,多几个椅子凳子桌子,是不是更好一些。你看,苏姑娘,像你这么美的人,来了这里,都只好站着,你说我多过意不去呢?”   “这个,有关一日三餐的问题,别人不知道,苏姑娘你是知道的。像我这么随遇而安的人,当然不会挑剔什么──那些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地放在心上,过眼云烟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现在生活条件差一点,我一点都不会为之烦恼。不过,菜谱要能再丰富一点就好了,早餐、午餐、晚餐之外,最好能有些宵夜。当然,平时的点心啊!果子啊!多多益善,你说是不是。咱们交情不同寻常,你应该好商量得多吧!”   容若这里一口气说出一大通,笑眯眯用满含希望的眼神盯着苏侠舞。   苏侠舞料不到容若见到自己,不是愤怒,不是责问,而是这一大通要求,口气之热络,神情之亲密,好似是在朋友家做客,对最要好的朋友提出最简单的要求一般。   苏侠舞再怎么定力过人,终究也怔了一怔,方才浅浅一笑:“我听说莫老被你气得不轻,还有些奇怪,特地来看看你用的是什么法子。现在想来,能把成名十几年,杀人无数的『幽冥王』莫名天气成这样,终究不是没有道理的。”   “哟,那个长着一张丧门脸的人,叫莫名天吗?”容若不在意地问:“什么人物?”   “莫老在十几年前,已是杀人如麻,可止小儿夜啼的人物,被正道中人,联手围杀,最后掉下山崖……”   “可是大难不死,说不定武功还有了更大的进步,最后又为权贵所招揽,成为官方的一大杀人工具对不对?”容若一点也不意外地接下去说。   “这世上,真是再没有比悬崖更安全的地方了。跳悬崖,永远不会死,搞不好还要发现个什么灵丹妙药、武功秘笈、灵禽异兽、绝世美女,再不济也能碰上个又干又瘦但武功绝世的老头子,把一身功夫全传给你,然后油尽灯枯而死。不过……我看那莫老长了一张丧门脸,没有半点主角相,估计再跳十次八次悬崖,顶了天也就是不死,搞不好还得缺条胳膊断条腿,肯定不会有这种好运的。如果换成是我的话,一跳悬崖,立刻神功盖世,天下无敌,笑傲江湖,名动神州,哪里会为什么权贵所用,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他这般滔滔不绝,苏侠舞听得只是轻轻浅笑:“容公子,我真的是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有趣的人。”   容若即刻双手合十,眼巴巴看着她:“既然我这么有趣,你一定舍不得我吃苦,是不是?”   苏侠舞淡淡一笑,回首出去。   过不了多久,就有几个阴沉着脸的人搬了各式东西。   一张久违了的床、柔软舒适的被子、昂贵柔软的地毯、风格雅致的书画。雕画桌椅,青竹琴案,燃炉生烟,熏香四溢。   没过多久,小小一间牢房,已变成最舒适的贵人房间。容若感激涕零,真是久违了的幸福啊!   唉,如果这些办事的人,不是沉着脸的男人,而是娇小可爱,笑容满面的女儿家,就真的太好了。   接下来就是香味四溢的各式菜肴了,十几道菜上过之后,又是桂花糕、酥油饼一类的小吃,再后来就是饭后水果了,苹果、梨子摆了满桌。   容若无限感恩地念道:“苏侠舞,阿门。”   然后兴致勃勃,筷下如雨地开始了他的扫荡。   吃了半天,等容若抬起头来,看到守门的两个高手,额上青筋迸出,身旁几个还在为牢房改头换面,大材小用的高手,也是脸如锅底,这才笑道:“抱歉,抱歉,我太久没有吃一顿好的了,都忘了你们,别客气啊!坐下来一起吃吧!”   “苏姑娘,你是什么意思?”莫名天的脸色一片阴沉。   苏侠舞安然笑道:“莫老少安毋躁,有什么话慢慢说吧!”   “苏姑娘,虽然所有行动,都应尊重你的意思,但这次你连招呼也不对我打一声,就把那个无用且无赖的皇帝奉为上宾,是什么意思?”   “无用未必,无赖倒是真的。”苏侠舞在心中一笑,口里却只淡淡说:“莫老,我前几日受伤,不得不闭关疗伤,没料到莫老竟将容若锁于石室之中。他毕竟是皇帝,再怎么样也应该给他应有的礼遇。主公要生擒容若,未必没有与他合作之意,这般待他,让他心中怀恨,实在大有不妥。更何况此人性格无赖,诡变百出,与其让他心怀不满,处处与我们做对,平添麻烦,倒不如让他过得满意舒适一些,大家相安无事。”   “他身为囚犯,岂能和我们相安无事?”   “此人看似糊涂,实则精明,只要不吃太多苦,日子还过得去,他就不会自讨苦吃,眼前的局势、彼此的实力差距,他看得清清楚楚,应当不会再找麻烦……”   话音未落,闻得房外有脚步奔走之声,苏侠舞略略提高声音:“郑三元,我让你去重新整理容若的牢房,你做什么在外头慌慌张张地乱跑。”   莫名天瞳孔一阵收缩,他对这个上头派下来,压在他头上的女子,一向心怀不满,可是真想不到,这女子,居然只听这么短暂的脚步声,就可以清晰判断出外面的人是谁。   这一点,他自己也是可以办到的。但是他和这些属下,合作多年,彼此无比熟悉。可是这个女子,和他们接头不过十日,平时见面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竟然可以把每一个人的脚步声都记住,实在令人震怖。   苏侠舞自己却毫无炫耀之意,好像这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一般。   外面的郑三元大声道:“苏姑娘,恕我没办法忍受下去了,非出来不可,再待在那里头,不是我忍不住一掌打死他,就是一掌打死我自己。”   苏侠舞闻言,目中微现异色,推门出来:“怎么回事?”   郑三元苦笑道:“苏姑娘,你自己去看看吧!我看强撑着在里头没出来的人,怕也撑不住了,你再不去,说不定真把那家伙打死了。”   苏侠舞不再多言,向关押容若的牢房而去。   穿过阴冷潮湿的走道,还没走近牢房,已听到了容若的声音。   “这鱼真的很好吃,你们确定不吃一口吗?别都站着啊!坐啊!其实何必这样辛苦地看着我呢!我保证做有史以来,最乖最温顺最听话最合作的犯人啊!你们就不要这么辛苦了,这样没日没夜盯着我是很累的。尤其是你们这些每天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工作的人,湿度太高气温太低又没什么阳光如果再不睡觉肯定老得快。虽然在这里不见天日,但还是要稍微注重一下外表呀!而且我看你们三餐也不准时吧?真是可怜,已经睡不好了,饮食还不规范,如果你们真的饿的话,不用太客气啊!这么多,反正我也吃不完,是不是?这桂花糕真的不错,尝尝吧!怎么……你问我说这么多累不累?唉,我这人一向善良正直,为人着想,怎么会劝你们几句就累了呢!你们这样日以继夜看守我都没有说累,我怎么会说累呢!不过,你们真的很辛苦啊!看你们眼圈黑得像熊猫一样,还有额头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小小的建议,如果你们把和梨叶捣成浆敷在脸上会有很好的效果。对了,听说古国埃及有位艳后,专门用牛粪美容,所以迷倒了两个盖世英雄呢!你们不妨也试试……你们怎么不说话……太感动了……说话呀!就我一个人讲,多无聊……”   苏侠舞听得倒吸一口冷气,走进了牢房。   不出所料,两名看守、三名负责搬东西的高手,全部面无人色,脸部肌肉不断抽筋,双手拳头一直捏得咯咯响。   “你们都出去吧!这里我来守着。”   一句话说出来,一干人等,如获大赦,即时落荒而逃。   苏侠舞叹口气:“容公子,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本领。就算是楚国的十万大军,也没法子让他们怕成这样。”   容若也同样叹了口气:“唉,真没意思,我只是小试牛刀而已,还没有告诉他们下雨了要收衣服、东西乱扔会砸坏花花草草、人的妈是人、妖的妈是妖的这些常识,他们就已经败了,真是……我终于明白独孤求败的心情了。”   他这一副怅然若失,绝世高手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样子,看得苏侠舞嫣然一笑:“容公子,你放心,无论你有多少话,都可以对他们说。你就算故意把他们烦得头痛欲裂,落荒而逃,但有我在这里,只怕你终究还是不易逃出去的。”   容若像是完全没听懂她的意思,耸耸肩,抓起一只鸡腿啃了起来:“我没说要逃出去啊!这里好吃好睡好伺候,还有你这般的美人相陪,为什么还要逃。”   “所以中了毒,也不在意?”   容若一点也不顾仪态,吃得满嘴流油之后,心满意足地擦擦嘴:“不是不在意,只是事已至此,在意也没有用。何况,所谓下毒,必须用死亡威胁别人才有用,可事实上,以我的身份之有用,你们根本不会让我死,解药肯定会按时给我的,就算有什么意外,你们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先保证我不会毒发而死。算起来,吃亏辛苦的是你们,我又何必太介意?”   “那么,便没有任何牵挂了吗?你一点也不关心萧性德的生死安危,也不在意容夫人此刻的处境吗?”苏侠舞笑得无比柔婉美丽。   容若目光清明一片:“我就是因为关心性德,所以才要好好照料我自己,这样将来才能有相见之日。我知道韵如必会思念我,但是有萧逸照顾她,我放心得很,我现在最重要是好吃好睡,确保自己可以完完整整被救回去。”   “没有人会来救你。”   容若笑道:“苏姑娘,你别以为,可以让我相信,有人可以在萧逸眼皮子底下,把一个大活人悄悄送出楚国。”   苏侠舞轻轻叹息一声:“如果萧逸全力搜索,一直封锁通道,的确没法子把你运出去。可是,现在萧逸已经停止了一切搜索活动,再过一阵子,风声止息,要偷送你出去,绝不困难。”   “萧逸绝不可能会放弃我不管。”   “如果你活着,他的确不会放弃你,不过,如果你死了呢?”   容若一震:“什么?”   “秦白衣是为了一些特殊任务,而被专门培养的死士,他擅长杀人,擅于用药,心性狠毒。他身边的丫鬟,就是被他用药炼成了奇怪的体质和残忍的心性。他还有两个专长,一是易容,二是腹语。而这次的计划,一开始就准备牺牲他了。”苏侠舞徐徐道:“他学的易容之术,不是只针对脸,而是针对整个身体。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对人的身体动手脚,加上本来根本没有的疤痕胎记,而完全看不出破绽来,也可以把一张脸在转瞬间,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   容若震了一震,眼神渐渐深沉起来:“他打晕我,脱了我的衣服,是为了查我身上有什么胎记、伤痕?”   “对,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在萧逸的围捕之下,没有人可以逃出去。秦白衣也没有打算逃出去,他把你交给莫名天,用另一个人代替了你,然后就全力逃窜。为了不让萧逸起疑,他的确尽力挣扎,全力做战,一路上手下都死伤殆尽,然后他拉着你的替身,上了苍山之巅。直到官兵把他包围,萧逸、萧远、你的夫人、明若离等人都出现在他面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砍下了你的人头……”   容若本来正端起一杯酒来喝,手却微微一颤,泼出大半杯来。   “同时他还用腹语术,模仿你的声音,大声呼叫,这个时候,你知道那些亲近你的人,心情会有多么难过吗?”   容若慢慢举杯,一饮而尽,热酒下了肚,脸色却没有半点红润。   “为了防止人头脸上的易容被发觉,他一脚把人头踢下了苍山,就算将来捞上来,人头也被水浸泡得不能辨认了。在确定你已死的情况下,萧逸再心不甘情不愿,他也只能停止搜索,只要这一切的搜查停下来,我们就有机会把你送出去。”   容若并没有愤怒绝望,也没有冲过来拚命,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语不发,为自己再倒了一杯酒。   “所以,你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也请不要再寻找机会逃离。”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好好生活,然后总有一天,我可以再见到韵如。”   “我说过,他们都亲眼看到你死了,必然会放弃再来找你。”   “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了我,但是韵如不会。”   “她看到你人头落地……”   “那又如何?她是韵如,是我爱的人,那假人头,骗得了她一时,骗不了她一世。我答应过等她,她答应过一定会找到我,我们都会守住彼此的诺言。”容若眼中一片沉凝,那样的信任,那样的信心,不可思议,却又不可动摇:“韵如不放弃我,萧逸就无法放弃我,韵如是楚家的女儿,是当朝皇后,萧逸不可能放手让她一个人乱闯的。”   “你对了,也错了。楚韵如的确坚信你没有死,只是没有任何人相信她。为了你,她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找得到她。可是,萧逸却已经动身回京城去了。他认为你死了,连你的妻子都抛弃了。”   苏侠舞安静地述说,眼睛紧紧盯着容若,不肯错过他的任何表情,奇妙地,心中竟升起一丝不忍。   这个总是阳光般微笑的男人,知道自己被全世界所放弃,听说至爱的妻子下落不明,飘零无依,到底会是什么心情。   容若沉默良久,不言不动。无论他心中,是否有惊涛骇浪、百般痛楚,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点流露。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看着苏侠舞,轻轻地问:“苏姑娘,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们总算相识一场,把你心中挂念的消息,告诉你,不好吗?”   “既然如此,苏姑娘,你能否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容若看定她,缓缓问出一句话:“这次掳劫我的行动,真是秦王主使的吗?你们是否,根本就不是秦国人?” 第三部 三国争锋 第十六集 怀壁之罪 第一章 魏王欲见   “为什么这么问?”苏侠舞浅笑盈盈。   “因为不合理。国与国之间暗中的勾当,一向是宁被人知,莫被人见的。秦楚之间,不管暗中动多少手脚,只要不承认,对方也不能明着指出,这是你做的。秦王就算要见我,也不可能吩咐手下在抓我的同时走到哪儿就大声嚷嚷,我是秦国人。”容若笑笑说:“你见过,抢了人家的东西之后,还满街大喊,我是某某,我住哪儿的人吗,这不是等着别人来抓?就算秦王不怕楚国,也没必要落个不仁之名,劫掠之实,为天下人共笑。”   苏舞侠笑道:“你想的确实周到,不过,萧逸未必能似你这般从普通人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他毕竟是摄政王,他站的位置太高,因为站得太高,隔得太远,所以也许就看不清楚了。不似你,因为曾经深入民间,所以感受与他不同。”   容若心道:“只怕你太小看萧逸了。”脸上却只淡淡一笑。   苏侠舞美眸对他深深注视,悠悠道:“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这么明显的事,你都不知道吗?”容若拍拍胸膛:“看在咱们不是外人,这个国家机密就告诉你吧!在楚国,我认了第二聪明,还真找不出第一来啊!”   苏侠舞轻轻笑起来:“你既然这般聪明,那么,能不能猜出我们到底是什么人?”   容若摸摸头:“这个问题比较有难度。当今天下诸国,以七强为首。庆国地处偏僻,民风自闭,国力虽强,却从不管外头的风云变幻,出选。宋国虽名将如云,然主昏臣庸,只知享乐,不一定会注意到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楚国,出选。周国虽然国力为诸国之首,然只知自大,安守祖业,不能奋发图强,不一定有这样的心机安排,出选。秦国肯定是要出选的,不在讨论中。剩下,唯燕魏二国。燕国立国不久,国内政务琐事想必足已堆成山,急待处理,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安内,而不是攘外,剩下的,就只有魏国了。”   苏侠舞深深望着他,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楚国有你这样的皇帝,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你没有执掌国家,对于其他国来说,亦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容若笑眯眯道:“看样子我猜对了,加十分,赏酒一杯。”   他自动自发,自斟一杯,一饮而尽,然后托着腮,望着苏侠舞:“不过,我不太明白,谢醒思到底是秦国的人,还是你们魏国的人?”   苏侠舞低笑一声:“当今天下纷争,诸国争战不休。太后目光长远,早已料及,秦楚二国,必为天下之患,所以在两国偷偷布下许多人马。凡秦楚二国,身份较重要的人物身边,我们魏人,都会寻找可乘之机。谢家有倾国之富,我们当然不会放过。事实上,谢醒思身边并没有我们魏国的人,他的母亲是秦人,但也并非秦国奸细,我们只不过看这位大少爷,一生顺遂,好逸恶劳,意志薄弱,又是谢家唯一的继承人,所以在很久以前就有心打他的主意罢了。谢醒思的母亲在他还是幼儿时就染病身亡,我们买通了谢醒思母亲的贴身丫鬟,那丫鬟不过是偷偷找谢醒思哭诉了一番,又拿出一份伪造的血书,谢醒思就轻易相信了他亲娘是秦国奸细,至死还遗命儿子为秦国效力。当然,他贪图安逸,怎肯为此放弃富贵荣华的生活,但是,我们已经在他心中种下了阴暗的种子,一旦他对楚国生出不满,我们再稍加引导,这一切就会爆发出来。我们的人冒充秦人和他接头,他至死都以为他是在为母亲的国家效力,而楚国,要报仇,要追究,也只会找秦国。”   容若听得叹息了一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胡思乱想。以前听过的许多孤儿血泪、复仇故事,往往还真是主角的某个长辈,或贴身老仆,拿出个什么血书啊!信物啊!讲一番血泪史,主角就深深震撼,毫无保留地相信,从此踏上报仇雪恨,继承先人遗志的道路,想不到,连这么严肃的东西,居然也是可以做假的。   容若想要笑笑,却忽然觉得头皮发麻,猛然抬头望着苏侠舞:“在楚国,你们是不是布下了许多这样的阴谋假象?”   苏侠舞悠然笑道:“或许手段不尽相同,但我们的确尽力用各种方式达到可以掌控影响一些人物的目的。布下棋子的那一刻,未必就有一定明确的目的,但是,如果将来时机到来,局面有变,很可能当初一步无心之棋,就可以扭转所有的局面。就像谢醒思,在他身上,我们并没有花太多功夫,只是随意布下一个假象,当初也并没有想到,能用得这么及时、这么有效,甚至足以影响整个天下。”   容若心中冷笑:“只怕萧逸不会如你们想得这样,随便就一怒和强秦开战吧!”   不过,这话他倒也识相地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淡淡笑问:“我有些好奇,不知魏国太后,想见我做什么?魏国和楚国隔得很远,暂时应该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吧?”   “天下诸国,兴亡相连,不管任何时间,都有利害关系相连。不过……”苏侠舞摇了摇头:“要见你的,不是太后,而是陛下。”   “魏王?”   “是,我是太后的人,莫老是陛下的人。陛下下令让莫老想办法把你带去魏国,太后知道之后,没有阻止,而是下令我来协助计划,所以我才做了适当的安排,把矛头引到秦国身上,更制造出你被杀死的假象,让萧逸放弃搜查,只要过一阵子,风声松了,就可以带你赴魏。”   “嫁祸给秦国不出奇,秦楚相连,两国都是大国,将来必有一战,引得二虎相争,魏国就算不得渔人之利,至少将来可以减少两个强大的对手。不过,如果魏太后本来不打算捉我去,那你一直跟在我身边,甚至装成爱上性德,并同我有……”容若迟疑了一下,才道:“那一夜……”   苏侠舞笑道:“仍然是那句话,天下诸国,兴亡相连,太后对于楚国发生的奇事,很有兴趣,对于你这位特别的皇帝也非常好奇,所以我才来到你身边。”   “你一直以苏意娘的身份在济州活动,也是一早就安排好的?魏太后再神机妙算,也料不到我会去济州,当初,你在济州又有什么目的。”   “并没有非常明确的目的,在各国最强大,或最繁荣,或最适宜为军事要冲的地方,都会有魏国的人收集情报。而青楼往往是消息交流最多之处,名妓交往的大多是达官贵人,面对美人,男人往往会脱口说出最机密的话。所以,济州名妓苏意娘,成了我的分身之一。”   “分身之一?”   “是,我也不必妄自菲薄,像我这样的人才,并不多见。如果只为了济州一地而浪费光阴,大可不必。我有很多身份,或青楼名妓,或一代才女,或名门闺秀,或江湖侠女,俱都交游广阔,地位绝对不低。”   “你怎么可以做到分身于四方天地呢?”   “这并不难,我有一群替身,容颜、气质,与我都有九分相似,再略加化妆易容,便可以替代。我亲自打出苏意娘的名声,让她成为济州第一名妓,让许多人对她着迷,但苏意娘并不经常见客,而月下花舞,往往是几个月才跳一次。”   容若点点头:“只有那跳舞的人,才是真正的你。平时,若无大事,则由替身出来替代,而且,就算是替身也很少露面,旁人只以为是你自抬身价,清高自诩,也不会生疑,反而更加抬高你的身价。”   他凝视苏侠舞:“你身份众多,想来都是在很重要的地方,可以随时接手重要的任务,这么说,对于魏太后来说,你也是最得力的助手。”   苏侠舞轻轻笑,慢慢站起来,姿态美丽得像是在做一场舞:“既得公子如此看重,那我怎敢不回报一二,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出来吧!”   容若轻轻叹口气:“现在,我们在哪里,为什么萧逸会找不到?”   “月影湖底。”   “月影湖底?”   “是,自我以苏意娘之名,艳传济州之后,画舫整日在月影湖上穿行,暗中费了五年时间,挖开湖底,另开天地。萧逸就算搜遍济州,寻遍南方诸郡,又怎么找得到这湖水之下。”   容若挑挑眉,暗道:“我的功夫这么差,居然还得了一回任我行的待遇,也在湖底坐牢。”   但他脸上却是粲然一笑,拍掌道:“果然是好主意,萧逸的确无法找得进来。但是,同样,只要萧逸一日不放弃,一日不撤离,你们也一日不能出去,等到湖底留的食物用尽,你们怎么办?”   “我说过,萧逸以为你死了,一定会放弃。你的死,让很多人松口气,也让很多人伤心。你的小丫头侍月,半夜里,跳进曲江,再也没有浮上来。”苏侠舞语气轻盈,眼睛却紧紧盯着容若。   容若心头一紧,猛觉胸口一阵郁闷,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却还努力维持语气平静:“找到尸体没有?”   “没有。”   “那么,就一定不会有事。”容若耸耸肩,状甚轻松:“根据我的经验,所有跳崖跳水的事,只要没见到尸体,就一定不会死人,搞不好还能另有奇遇。男人跳崖,一定武功大进,女人跳水,肯定被大人物救起来,还收为义女,用不着担心。”   苏侠舞笑出声来:“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容若眼睛亮闪闪,笑道:“当然是个好人。”   苏侠舞摇摇头,转身向外走去,走到石室门前,忽悠悠问:“恨我吗?”   容若平静地回答:“各有立场,你为了你的国家而努力,我找不到理由恨你,但是……”   他轻轻叹息:“我始终认为,任何理由,都不能使伤害别人的事实因此变得合理。”   苏侠舞不说话,漫步而出,石门在她身后徐徐关上。   容若脸上的笑容,悄悄敛去,一片明亮的烛光里,他疲倦地低下头,喃喃地低语:“侍月,你千万,千万要活下来。”   日子慢慢过去,除了一日三餐,没有别的方法来计算时间。   容若心中忧急,楚国的政局、秦楚的关系,足以影响无数人的生死祸福,叫他怎么能不揪心呢!而更让他担心的,还是那些亲近的人。   母后知他死讯,可会伤痛欲绝?萧逸能不能劝得住她?他们到底会不会正式向秦国发兵,到底能不能,看破这一场嫁祸于人的阴谋?   他更加惦念楚韵如,那三个字,仿佛连着心上的肉,每一想起,就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紧,心里痛得难忍。他们才刚刚真正明了彼此的爱,就被一场误会、一场阴谋无情分开。那么多的思念,那么多的牵挂,他想她,想得心都碎了,好不容易再次相聚,不过短短一天而已。原以为,眼前有无尽的欢乐,等待着他们,原以为,未来的岁月,每时每刻都会充满甜蜜,想不到,仅仅一天,又一次无奈别离。对他来说,只是生离,对楚韵如来说,却是死别,又该是多么痛彻心肺。   他惦念苏良和赵仪,那两个爱装大人,总是斜着眼睛瞪他,常常嚷着将来要宰他的小家伙,这一次,真的看到他死了,是会高兴呢,还是伤心?   他惦念凝香和……一想起侍月,又是一阵神伤,只能在心中无声地祈求一切他所知道的神灵,保佑那如月儿般清丽,总是无声无息照料他的女子,平安无事。   他甚至惦念总是和他过不去的萧远。经历了这么多,又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女子,他还会那样偏激,那样任性吗?唉,和我过不去也就罢了,以后还是少和七叔过不去吧!咱们的摄政王可不是善男信女啊!   他还惦念那些他从京城带出来的小狗小猫们,他的小叮当,他的杀手,他的唐老鸭。当初带它们出京,是为了好玩,可是在济州陷于种种阴谋乱局之中,疏忽它们很久了。原以为,离开济州后,可以恢复以前的心境和情趣,照旧逗着它们玩,可是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个时候,还有人会注意到它们吗?希望三哥念着小叮当的情份,能照顾它们。   思念的太多,牵挂的太多,使得容若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纵然在没有人可以看到的时候,他流露出至大的无助和悲伤,在别人面前时,他却总是谈笑风生,自顾自吃喝玩乐,毫无忧色。因此总被看守他的人,投以惊异的目光。   而苏侠舞也常来找他闲聊,他总能对答如流,说笑无忌,偶尔冒出几句妙语,逗得苏侠舞娇笑不止。   这一天,苏侠舞再次来见容若的时候,容若还在据案大嚼,见她进来,笑道:“今天的菜味道不错,看样子,你们有一个好厨子。”   苏侠舞笑道:“你能不能有一点身为囚犯的自觉。”   “我有啊!”容若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觉得菜不够新鲜,果子没有逸园外成家果子铺的好吃,我还想要吃新鲜水果,可是我都没有抱怨啊!”   苏侠舞低声地笑,然后轻轻地道:“萧逸昨日回京了。”   她的声音很轻,听在容若耳中,却如雷霆震响。然后他笑了一笑,云淡风轻地道:“看样子是你对了,恭喜恭喜,你很快就可以完成你的任务了。”   苏侠舞轻笑着慢慢走近他:“这些日子,觉得你越来越有趣了,我几乎舍不得把你交出去了。”   “只是几乎罢了。”容若笑笑:“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然后沉默了下来。   苏侠舞料到了他想问什么,却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容若默然良久,才轻轻问:“那天晚上,到底是不是你?”   苏侠舞凝视容若半晌,然后靠近他,忽然捧着他的脸,在容若错愕的眼神中,低下头,轻轻一吻,印在他的额头:“你以为呢!”   容若眼睛发直,脸色呆呆木木,明显大脑已经在这一刻停止了工作。   苏侠舞笑着松手退开。   容若好一会儿才伸手出摸摸额头,发了一阵子呆,才道:“下次打声招呼好不好,这样突然袭击,要不是我定力好,只怕不是流鼻血,就是当场晕倒。”   话音刚落,他就真的晕过去了。   最后一个意识是,太丢脸了,被女人一个吻吓晕了。 第二章 去国别乡   等容若醒来的时候,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不是没用到会被吻吓晕的男人,不过这个认知,并没有能让他高兴起来,因为这个时候,他的人已经不在济州,甚至,已经不在楚国国内了。   容若觉得他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醒来时,不由自主伸了个懒腰,才发觉,全身的骨头似乎都锈了,身体不太听使唤了。   他很自然地伸伸拳头,踢踢腿,等确定四肢重新运用自如,才注意到身处的环境。   小小的,黑暗的马车,晃动颠簸的感觉,让他不悦地皱起眉,无限怀念自己那两辆超级霹雳无敌大马车。   他叹口气,敲敲马车壁:“有人没有。”   有马车奔驰声,有马蹄落地声,就是没有人声。   容若挑挑眉,推推车门,车门不动。   他慢条斯理敲着车门:“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公子公子起床了。”   马车外终于传来笑声,车门猛地打开,外头过于强烈的阳光,让已经习惯黑暗环境的容若,不知不觉眯起了眼睛,但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仍然可以看到苏侠舞巧笑倩兮的样子。   容若笑笑:“早上好,吃过了吗?”   问话的时候,他自己的肚子很不给面子地响了起来。   苏侠舞轻轻地笑:“第一,现在快黄昏了。第二,我已经吃过了,不过,你好像还没有吃。”   容若摸摸肚子,也不怎么难堪,笑道:“这好像也不是我的错。”   他笑嘻嘻望着苏侠舞,浑似不经意地问:“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萧逸走了,济州,甚至整个南方的搜查拦截也停止了,我们必须把你送去魏国。不过,带着一个不知道是聪明还是愚蠢,行事每能出人意料的怪人,走过漫长的道路,离开楚国,危险性太大了一点,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让你沉睡了一段日子。”   容若懒洋洋道:“怪不得手脚发麻,看来我当了很久的植物人啊!”   他笑眯眯一点也不见生气:“看样子,你们的计划实现了,我们现在已经离开济州了。”   “何止是济州。”苏侠舞微笑,声音轻柔:“我们已经离开楚国了。”   “什么?”容若终于变色,猛然窜出马车。   身旁忽响起呼喝之声、飞掠之声、兵刃出鞘之声,却都被苏侠舞抬手凌空虚虚一按给止住了。   容若完全没注意自己跳出马车的这一瞬已经被很多人包围,只是极目四望,想要看清楚,现在身外的世界。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世界全变。   似乎昨天他还在济州城的豪宅华阁里,还在攘攘大道上,还在坦荡官路上,而今日,四周已是一片冷清零落。   看惯楚国的强盛繁荣、济州的富有昌盛,大街上永远热闹非凡,房屋永远整齐漂亮,忽见这满目穷山恶水,四周零零落落一些灰矮的草房,眼前道路高低坎坷,远处田埂居然一片灰黄,实在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容若闭了闭眼,再次极目远眺,注意到远方零落的一些人影,几乎个个都弯着腰、驼着背,似是不堪生活的重负。   一切都是灰暗阴沉的,山无光,水无色,田间无绿色,行人少欢颜,就连房屋都破败得像是灰草堆。   也许是因为没有高山峻岭,也没有像样的房子的缘故,让人感觉天地间一片空旷,正是黄昏,一切都是暗沉沉的,不见光明。无星无月亦不见太阳,整个苍天似乎都压在肩头,让人抬不起头来。   容若的脸上渐渐沉郁下去,一直以来,努力保持的快活态度再也装不下去。远离楚国,远离一切熟悉的人与事,天地苍茫,更有何处可以再相逢,世间浩大,又还有谁可以依靠。   这样的孤寂、无依、茫然、绝望,以及对性德的担忧、对楚韵如的揪心、对侍月的愧疚、对萧逸的失望,种种负面情绪,更令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人们包围着他,持着刀剑等待着他拚命突围。   苏侠舞浅笑着凝视他,等着他大喊大叫,疯狂拚命,歇斯底里。   容若以前被困,能一直言笑自如,是因为,他仍在楚国的最中心,他仍有希望,他仍对萧逸的能力抱有期待,可是现在,一切已经绝望。无论是再坚强的人,忽然落到这种处境,所有的希望都断绝,心理上都一定会崩溃。   她等待着,看着这个并不强大,却总让人意外的男人,真正失态。   然后,她听到容若深深吸气的声音。   容若长长呼吸,然后凝望苏侠舞,平静得有些过份:“我饿了。”   连苏侠舞都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容若摸摸肚子,笑笑重复了一遍:“我饿了。”   苏侠舞静静看了容若好久,才哑然失笑,做个手势。   郑三元从背囊里取出一大块牛肉扔给容若,容若接过来,咬了一口,又粗又硬又没味道,不免眉头紧皱:“就没有好一点的吗?”   莫名天冷哼一声,面现怒色。   苏侠舞却笑吟吟道:“公子,我们正在赶路。”   容若叹口气,无限怀念现代的各式方便食品。   他皱着眉头,再咬了一口,忍耐忍耐,忍无可忍,吸一口气强行再忍,最后还是忍不下去,把牛肉放下,摇摇头:“各位,咱们找一家酒店啊!饭馆啊!坐下来吃一顿好的,行吗?魏王也不至于不给你们报销啊!”   莫名天冷笑一声,慢慢抬起手来,十指箕张,一派森然。   容若缩缩头,往后一跳,跳到苏侠舞身后:“苏姑娘,你也说说他。”   苏侠舞笑意悠悠:“我有什么理由要帮你?”   容若笑嘻嘻地道:“当然有,我自己知道我现在很虚弱。你们的迷药虽然可以让我长时间昏睡,但是,这样的昏睡让我无法正常进食,正常行动,可能只能靠你们用什么灵药啊!或是汤汤水水吊着性命,虽然现在醒过来,但对身体的伤害已经够大了。这时候,我需要好好吃一顿,好好休息一下,恢复元气,如果你们强行点我的穴,或是绑着我,或是不给我吃好的,也许我就病倒了,说严重一点,有性命之忧也说不定,你们如何对魏王交待,此其一。其二,魏王只说要见我,未必一定要杀我打我囚我。他见我,必有他的用意,也许我对他有用,也许他期望同我合作,你们若是太薄待我,让我怀恨在心,见了魏王,我处处跟他做对,宁死也不肯如了他的意,最终也还是你们的责任。”   苏侠舞轻轻对莫名天道:“莫老请稍安勿躁。”   莫名天冷着脸垂下手:“原本此事由我负责,既然太后追加命令,让我事事以你为主,自然由着你的意思办。只是你这样放纵他,真要闹出什么乱子,你自己去对王上和太后交待吧!”   苏侠舞淡淡一笑,也不嗔怒,只笑望容若:“就算我愿意帮你,这里穷山恶水,只怕也没有什么好酒好饭。”   容若笑眯眯道:“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是新鲜的,可以填饱肚子就行,我一点也不挑的,你放心就是。”   苏侠舞笑了出来:“好吧!我们往前走,看哪里有可以吃饭的地方。”   容若点点头,跳上马车,也不进去,就这么坐在车辕上,居然自动自发,拿起另一个押送高手才放下的马鞭,自己赶起马来了。   四周的高手,无不紧紧围护,小心地盯着他。   容若全做不知,悠然唱道:“马儿,你慢些走啊!慢些走……”   苏侠舞笑笑对目瞪口呆的赶车人做了个手势,自己坐上车辕,和容若并肩在一起,笑吟吟道:“这歌儿真有趣。”   “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唱的?”容若挺了挺胸。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唱了一首关于猪的歌,极是新奇。后来,偶尔也听到你唱歌,调子都非常奇特,歌词也很是有趣,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容若面对她,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响亮地回答:“当然是,我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苏侠舞忍着笑问:“那么天下第一聪明人,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还可以笑得出来?”   容若泰然自若:“我哭的话,你会放我吗?”   “不会。”   “既然哭没有用,那还不如选择笑两声,笑一笑,十年少,多笑笑,总没坏处,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你们是犯下绑架罪的强盗,我对你们说说笑笑,你们也不好对我太苛刻,而且……”容若笑了笑,说:“我闷了这么久,晕了这么久,现在睁开眼,呼吸新鲜空气,面对阳光白云,怎可不笑,辜负这天地造化。”   “你就不挂念楚韵如,不愧负侍月,不怨恨萧逸吗?”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容若微叹一声,复又笑道:“我知道,她们无论是生是死,都会希望,只要我还活着,就要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活着。我这里……”   他指指自己心口:“一直有她们,因为有她们在,我才能不管面对什么逆境噩运,都不绝望,不沮丧,不放弃。我会尽一切力量,坚持好好活着,这样,才会有再次相会的日子。”   “至于萧逸……”容若抬头看看天:“他是国之柱石,有着比天还要高的抱负,无论他能否救得了我,我都不会动摇我对他的信心,至少,他可以保护楚国,对于一个国家,这已足够。”   他的眼睛,清澈得可以映出这浩浩蓝天,朵朵白云:“人不可以太奢望,也不能要求,别人总围着自己转。自己的事,总该自己面对、自己解决,我有什么权力认为不能救我,就是天大的罪过?”   他凝视苏侠舞,微微地笑:“如果你肯真的爱这个世界,真心爱身边每一个人,感受他们的喜乐,多为他们着想,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他的眼睛里,有青山绿水,有流泉飞瀑,有鲜花,有长风,有美丽得不染尘垢的世界。   苏侠舞默默凝望他,良久,才轻声问:“为什么对我说这么多,希望说服我?”   “说服你什么?放过我?”容若耸耸肩:“你有你的责任在,为私谊而害公事,不会是你做的事。我告诉你,只是想和你分享我的心情,只是不想对你说假话,仅此而已,毕竟,你是我的朋友,你一直也很照顾我。”   “我设计掳走你,你觉得我是朋友?我对你下药,你觉得我对你很照顾?”   容若笑了起来:“要捉我走,无非是因为命令和责任。下迷药,不止是为了安全离开吧!你也会想到,如果我还清醒自由,发现被带离楚国,必会想方设法逃跑,或吸引楚军的注意。一旦我有所行动,为了阻止我,你们将不得不对我出手,说不定就会伤到我了。在湖底时,你给我的待遇很好,现在又肯让我这样自在,真的只是被我用几句话逼住了吗?明明是你愿意在你的权限范围内,让我好过一些吧!”   苏侠舞沉默了一会儿:“你喜欢把别人都想做好人,于我并无损失。”   容若眨眨眼:“难道不是吗?为什么我所遇见的,不管是江湖中人,还是权场中人,全都是死鸭子嘴硬那一类?”   苏侠舞忍俊不禁,轻笑一声,横眼瞪他,竟是说不出的秋波横顾,风姿绝世。   他们两个,这般肩并着肩坐在一起,迎着风,驾着车,说说笑笑,哪里像是绑架犯和被害人,简直就是一对夫妇、一双情侣,诗一样美丽的画面。   莫名天骑着一匹马在前方开道,其他以郑三元为首的五名高手,环护在马车四周,皱眉的皱眉,讶然的讶然,暗自不知交换了多少个眼色。   如果说在楚国时,容若谈笑自如,是有恃无恐,期待着萧逸来救,那么,到了这里,他还说笑无忌,简直匪夷所思。这些年来,他们也曾对付过江湖豪客、武林强者、强项官员、铁骨将军,竟是没有一个能似这个没用皇帝,这般轻描淡写,浑若无事。天大难关,于他,竟似飞絮飘萍般轻忽。   此情此景,他居然还有时间、有心情,和苏大美人眉来眼去,说说笑笑。而那个美得无与伦比,也厉害得世上少有的苏姑娘,竟然也愿同他谈谈说说,打发时间,更加让人目瞪口呆了。   容若对于旁人的侧目而视,早就习以为常,根本不理会别人的奇怪、惊异,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和苏侠舞说说笑笑,一边东张西望,左看右瞧。肚子毕竟饿得难受,他可盼着早点找个可以吃东西的地方歇脚。   可是,一路行来,只看到无人耕种的荒凉田地、坎坷崎岖坑坑洼洼的山路,隔着老远,才看到一两间破破烂烂的屋子,路上偶有行人,几乎人人都弯着腰,似乎全都不堪生活的重负,面容呆板,眼神呆滞,看到马车来了,远远就停下,深深低下头,直到马车过去很久,也不敢抬头。   容若觉得简直不是身处人类的世界,倒像是非州难民营,而且还在实行着奴隶制度。   “这到底是哪里,荒凉得简直像是鬼域。”   “你不知道吗?这里是本该最富有的卫国。”   “魏国?”容若瞪大了眼:“你的国家,天下七强之一的魏国,不可能吧?”   苏侠舞白他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身为楚王,居然不知道和大楚接壤,最穷但也最富的卫国?”   容若脸上有些发红,打个哈哈:“我对天下大事,一向不大在意,国家也只记住了七个,这到底是什么国,哪个魏?是楚国的邻国吗?”   苏侠舞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道:“是保卫之卫的卫国。楚国西边是大秦,两国有漫长的边境线相连,但是有趣的是,在两国相连边境线的中间还有一个百里之国,也就是卫国。”   容若皱皱眉:“不对啊!卫国不过百里,想来强大不到哪里去,居然处在秦楚两大强国之间,至今无事,按理说,早该被吞并才对。”   苏侠舞叹了口气,终于确定容若根本不知道有关卫国的基本常识,只得慢慢解释:“不错,卫国的西边是秦国,东北是楚国,南边和北边则是秦楚两国相连的边境线。它是被秦楚两个大国包起来的一个小国,孤立无援,理应被吞并才对。这样的小国,按理说,无论是秦国还是楚国,吞了它都无关紧要,但重点在于,卫国有一座卫山,十年前,有人在流经卫山的河中发现金子,于是无数人去河中淘金,卫王欣喜若狂,派人沿河寻找金脉,最后发现在卫山上有个大金矿。从此,几乎卫国的成年百姓,都从事淘金、挖金、搬金、运金、炼金的工作。”   “我明白了。”容若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又叹息一声:“这不是幸事。”   “是的,这不是幸事。卫国百姓坐在金山上,理当富甲天下,可是,他们却是最贫穷的人。卫国的黄金,成了别国觊觎的目标,卫国被夹于秦楚之间,免了被诸国征伐之苦,但却受两国磨夹之难。”   容若眼中浮起一片了然:“如果卫国身边只有一个强国,对它或许是好事,被强国吞并,以后成了强国的百姓,或许会有一时之痛,但也会得到长久的安定,可是身处于两强之间……”   苏侠舞点点头:“就算卫国只是普通的小国,秦楚之间,为了比实力、别苗头,互不相让,也不会让对方成功吞并。何况卫国有一座金山,秦楚都在卫国附近布下重兵,但谁也不攻击卫国。两边都想得到金山,又都不愿对方得到金山,所以任何一边动手,都可能引发两国全面的战争,萧逸和秦王都是人中之杰,没有必胜的把握,谁也不敢轻启战端,但是放着金山不用、天大的便宜不占,也不是他们的习惯。”   她的神色微带恻然:“卫国向两大强国称臣,两国都在卫国设了使臣府,就算是国王,面对两大强国的使者,也是俯首帖耳。使臣府里,上至使臣,下至一个烧火的粗役,都可以对着卫国的大臣、将军、百姓,颐指气使。两边驻在边境的军队,长年寂寞,也时常打劫烧抢卫国靠近边关的百姓,而凌辱女子的事,时有发生。即使是这样,卫国仍需每年运送大量的黄金给两大强国,以保平安。两国都不希望卫国有多余的黄金以图自强,也不希望对方得到更多的黄金,所以两国使臣府的人,负责监察卫国黄金产量,务求压榨得卫国一滴不剩。卫国还要以美人、黄金贿赂使臣,任使臣予取予求,否则他们心中稍有不顺,报上去一个不好的词,卫国就有大难临头。卫国每天都出产大量的黄金,可是每天也有许多子民因贫病而死。这是一个最富,但也最穷的国家。”   容若叹息无语,神色怅然。   苏侠舞看他一眼:“你说你不知道卫国,可是我一说卫国的情况,你好像立刻就明白了。”   容若叹口气:“无非怀金其罪罢了,以前,我也听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   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才徐徐讲来:“有一个遥远的国度,名叫伊国,出产一种黑色的黄金,在伊国的地底下,到处都是这样的黄金。因为太过富有,使得统治者骄奢淫逸,傲慢自大,肆意而为,别的强国抓住伊王犯错的借口,对伊国发动争战,然后用强大的力量,封锁住伊国。伊国虽有黑金,却买不来食物、水、衣服和药品,无数人因为缺衣少药而死。”   苏侠舞轻轻道:“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黑金,也不曾听过什么伊国。”   容若笑笑,努力拂去内心的沉重,故作轻松道:“你当我瞎编的好了。”   说着他忽然怪叫一声,从马车上一翻而下,凌空翻了三个筋斗,才落地。   容若本来想做个漂亮帅气的姿势,奈何长时间被迷晕,身体虚弱了很多,一下子支持不住,前后一阵摇晃,几乎就当众表演了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了。   他这一怪叫,可把大家吓了一跳,一起用力瞪着他,各自提气做势,以防他逃跑。   容若自己却似浑然不知,要不是苏侠舞及时做手势阻止,最少有两把剑、一把刀,外加一记重掌和一大把暗器就要招呼到他身上了。   他笑眯眯指着前方:“看,这不就有可以吃东西的地方了吗?” 第三章 不平之事   那的确是个可以吃东西的地方,虽然不过只是路边一个空地上,一处茅草树枝盖出来的小屋子;虽然只是屋外,几张又黑又脏又破又烂还放不太稳当的小桌小椅;虽然飘扬在空中那绘着酒字的小旗,已经又黄又黑,满是油渍污痕,看都看不清字了。   不过,这确实是个可以打尖吃饭的地方。至少三张桌子前,就胡乱坐了四五个人,拿着粗碗,喝着不知是茶是酒的东西,手里拿着粗馍往嘴里塞。人人满面满身都是风尘,每一个动作,都像会带起一阵尘土。   苏侠舞挑挑眉,莫名天等人也都望而生畏,明显不欲上前。   容若干笑一声,摸摸肚子,做个惨兮兮的表情:“我很饿。”   苏侠舞吸口气,虽然她明显不觉得,这种路边摊提供的食品可以比牛肉更好吃,不过,还是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容若笑着向她挥挥手,大步向那小摊子走过去。   很奇妙地,当他走近时,吃东西的人纷纷站起来,远远避开。有人缩到路角,席地而坐,继续吃东西,有人则干脆远远离去。   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缀满补丁的破烂长衫,面容瘦削,胡子拉碴的男子,坐在桌角,一杯又一杯,慢慢喝着明显粗劣而且掺了水的酒。   容若愣了一愣,四下望望,不明白怎么回事。   苏侠舞已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卫国的百姓早已习惯忍气吞声,离贵人远远地,以保安全了。”   容若摸摸鼻子:“我只是个被绑架犯,自己都不自由,哪里还称得上贵人?”   “卫国的百姓眼中,能穿得起绸衣的,就是贵人,何况我们还有马和车,不是贵人是什么。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等有钱有势的老爷来又打又赶,何不自己先躲开。”   容若点点头,心中有些酸,却也不说什么,只瞄了瞄那个唯一没有动弹的人。   容若心中一动,眼前还空着的两张桌子,他却都不坐,笑嘻嘻坐在那男子身旁,热络地打招呼:“大哥,你好。”   这一声叫,叫得莫名天等环卫四周的人忽地提高注意力,大为紧张起来。   那男子恍若未闻,一杯酒又喝了下去。   苏侠舞笑吟吟道:“这位似乎并不认得你。”   容若自来熟地说:“普天之下皆兄弟,相逢便是知己,大男人,不要讲究太多。”   容若笑眯眯盯着那个根本没有正眼瞧过他的男人,心里暗自打着小九九:“根据小说、电视、电影的戏剧化要素,在酒店、饭馆,别人都因怕事,不得不走光的情况,唯一还稳坐不动的,肯定是高手,这一回可有趣了。”   耳旁又听得苏侠舞漫声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铁骨丹心,风振宇,若能与这样的传奇人物,做兄弟知己,倒也真是不枉。你说是不是,风大侠。”   话音未落,风声乍起。莫名天与郑三元,已是一左一右把容若挟在了中间。而其他四名高手,无不猛然立起,手按兵刃。   天地间,杀气四溢。只有苏侠舞,径自纤手抚云鬓,悠然若闲游。   容若微微震动一下,笑嘻嘻道:“别紧张别紧张,这位和我根本不认识。”   没有人理他,众人还是剑拔弩张,盯着风振宇。   苏侠舞安然坐下,小小一张桌子,已经坐了三个人。   破烂的桌椅,灰渍酒痕,一片脏污,可是她一坐下,却是安然自若,浑似在花园之中,坐于鲜花之间。   “莫老但请安心,风大侠三年来,久居卫境,日日饮酒,光酒账都欠了一身,从未踏离卫国一步,与公子的确不曾相见过,而且,风大侠见多楚国豪强,欺凌卫人,想必,也不会相助楚人。”   风振宇一语不发站起来,把桌上的酒壶往怀中一抱,和其他人一样,退到路边角落,靠树席地而坐,拿着酒,继续喝。   从头到尾,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就算被苏侠舞叫破身份,神色也漠然得很。   容若干笑两声,对莫名天和郑三元拱拱手:“两位该吃吃,该喝喝,这样像门神一般,立在边上,太有压迫感了一点点。”   两个人都是板着脸皮瞪着眼,一声也不出。   容若闷咳一声,用求助的眼光看着苏侠舞,苏侠舞但笑不语。   容若翻个白眼,也不再理会,提高声音说:“有没有人招呼啊!我都坐了这么久了。”   小小的路边摊,也就是有个老人在茅草屋那里来去奔忙,容若他们一帮人一出现,这个老人也远远躲到一边,尽量把全身缩成一团,以免引人注意。   听了容若这一声叫,老人不得不站起来,走过来。他努力要走快一些,却又一边走,一边哆嗦,远远地就冲容若跪下:“给大爷请安,小人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怕不能让大爷满意。”   他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容若怔了一怔:“我只是想吃点东西,你这是……”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莫名天的阻挡,让他无法过去把人扶起来。   容若皱了皱眉,苏侠舞在旁低声道:“我们一看就知道不是卫国人,他们受异国人的欺负太多了,你去扶他,他更吓得厉害。”   容若沉了沉气,尽量让声音柔和:“老丈,你别担心,我从不挑嘴,你有什么吃的、喝的,拿出来就好,快快起来吧!”   老人颤抖着起身,转身到茅棚里手忙脚乱一番,才颤巍巍端出几样东西──一碗稀得简直可以照出人影的粥,一小盘干干瘪瘪的花生米,一瓶光闻味道,就知道不是什么佳酿的劣酒。   容若却并没有注意端上来的东西,他只看老人的手。所谓皮包骨头,以前只当是书上的字眼,现在真的看到,倍觉触目惊心。容若心里有些难过,低头,看看桌上的食物。这已是这路边小摊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可怜的老人,唯一能做的,只是找个边角没破的碗和盘子,然后拚命擦干净一些。   容若吸了一口气,喝一口粥,然后挟一粒花生米,在嘴里嚼一嚼,不知道是不是花生米烂了,有点苦味。   容若尽力很自然地笑笑:“很好吃啊!”   老人垂下了头,脸上满布的每一条皱纹,渐渐松弛下来。   容若看看苏侠舞:“给他赏钱。”   苏侠舞笑道:“你身上总还有值钱的东西吧!”   “我的钱袋早被你们搜去了,衣服上的饰物的确贵重,但正因为太贵重,给了他,只怕不得益,反招祸。”   苏侠舞没料到,他想得这样深,看他一眼,也不说话,掏出一大锭银子。   容若一伸手,拦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不缺钱,也不小气,不过,这样一大锭,在这个贫穷的地方,只怕还是害人,他可能连用都用不出去,你掰碎了吧!”   苏侠舞笑一笑,双手一合,再松开时,已把十几个散碎银团子扔在桌上:“你拿去吧!”   老人全身颤了一颤,不敢正视桌子,小心地偷眼看着。   容若轻声说:“拿去吧!当赏你的。”   老人猛地又跪下磕头:“小人不敢。”   苏侠舞悠悠道:“他们被贵人们戏弄怕了。”   一股无名火猛地往容若头上冲,他把桌上的碎银抓起来,绕开郑三元,对莫名天的冷脸狠狠瞪一眼,然后走到老人身边,把碎银往他怀里揣:“叫你收着,你就收着,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粗劣破烂的布料传到指间的感觉,让人一阵心酸。   容若坐回位子,拿起酒瓶,也不倒,直接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心口,一直升上来,害得他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人吓得又趴下去磕头。   容若挣扎着说:“你……别……”强烈的咳嗽,让他语不成声。   苏侠舞站起来,走到容若身旁,温柔地帮他拍背抚胸,姿态亲切,如妻子侍夫郎,却低声在他耳边说:“看到这种情形,你有什么感觉?强大楚国的君王,你可知道,你国家的强大、百姓的富有,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上的?”   容若咬咬牙,正要说什么,耳边却听得马蹄声响。   容若抬头看去,见前方大道上,五匹马正慢吞吞的过来。   马上的人锦衣华服,挥鞭谈笑,隔得老远,就听得到他们说笑的声音。   趴在地上的老人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而苏侠舞悠然笑问:“看得出他们是什么人吗?”   容若凝视着那些渐渐接近的人,衣服的式样异常眼熟,慢慢道:“是楚人?”   “对。”   “楚使?”   “错,楚国使臣出行,前呼后拥,清道扰民,至于极点,岂是这般等闲。这些,不过是楚国使臣府中,听使唤的下人罢了。”   正说话之间,几匹马已经到了近前。   马上男子看到趴在地上的老板,不知是谁哈哈大笑一声,一不下马,二不掉头,忽地纵马奔腾。   老者惊得抱头滚躲,霎时间四周桌翻椅倒。   容若眉头一轩,一按桌子就想站起来。   莫名天在旁边冷笑一声:“自身难保,还管什么闲事?”   郑三元把手按在容若肩上:“你不是想闹事,然后脱身吧!”   容若咬咬牙,忽地扬脸对坐在远处角落喝酒的风振宇大声喊:“你不管吗?”   风振宇无声地把一杯酒倒进嘴里,依旧连头也没抬。   苏侠舞轻轻叹息一声:“遥想先生当年,笑傲云天,持浩然气,管不平事,而今落寞至此,实在令人浩叹。”   几个楚人本是想取取乐就走的,没想到老人翻滚躲避之间,怀里的碎银子落了一地,让一人错眼间瞧见,忽地冷笑一声:“好个老贼头,开家店也不老实,哪里偷来的钱财。”   其他几人也都下了马,围了过来。老人颤抖着想要避开,却哪里闪得开去,眼看着被人一把揪了起来,抡圆了胳膊,对着他苍老的脸打下去。   容若猛地大叫一声:“住手。”腾的站了起来。   莫名天冷笑一声:“自身难保,还要管闲事。”   苏侠舞但笑无言。   那几个楚人闻言纷纷回首,见容若衣服华丽,倒也没有太无理,只是领头的冷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敢管我们的闲事。”   容若脸色铁青:“我是从楚地来的客商,他的银子是我给的,你们不要胡乱冤枉人。”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那领头的拾起一块碎银子,在手里慢慢抛玩着:“原来是有钱得没处花的客商啊!这么有钱,怎么不见接济接济我们这些远在异国为使,日子紧巴巴的本国人?”   旁边一人笑着用马鞭的柄轻轻敲敲老人的头:“这么说,是我们冤枉你了,要不要我们给你赔罪?”   老人浑身战栗,软倒在地上,不断磕头:“小人有错,小人有错,求大爷们大人大量饶了小人。”   他自然是有错的,错在他的国家软弱无力,错在他贫穷低贱,这已是大错特错,无论遭遇什么,除了叩头请罪,哀叫求饶,还能再做什么?   容若脸色青白,双拳紧握,不知不觉把牙关咬紧。其实这种情形并不陌生,电视里、小说中,不知见过多少回。当日离开楚京,还整天张大眼睛,盼着多见些以强凌弱的不平之事,好让他行侠仗义,风光一把。   可如今亲眼见到这种情形,容若心中只觉一片愤慨,大喝出声:“楚王让你们到卫国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欺凌这些无助百姓,让他们视楚人为仇吗?”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领头那个华服男子,恶狠狠瞪了容若一眼:“怎么,看样子,你们也有好几个人,就为了这个老头,想过来跟咱们过不去,是不是?”   莫名天冷笑道:“你们要干什么是你们的事,不要扯上我们。”   苏侠舞悠然道:“这里有著名侠客,尚且袖手旁观,我这等弱女子,自是不敢乱管闲事的。”   她巧笑倩兮,眼神温柔看着容若。自认识容若以来,他一向是胡作非为,飞扬跳脱,仗着的,无非是有保镖在侧、官府助力,想干什么都不用担心后果,不必害怕应付不了。而今他孤寂一人,阶下为囚,武功又是微末之流,到底还有没有勇气肆意而行。   容若却根本连犹豫也没有,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大喝一声:“你们不管,我来管!”   他内力并不高,但这一声喝,确实是用尽全力发出来的,竟是震得诸人俱神色微动,那几个围着老人调笑戏弄的楚人,动作微微一僵。   本来在角落里喝酒的风振宇手上微微一顿,杯中酒溢出大半。   这一声喝,有多少少年的激越、少年的热血、少年的凛然风骨。   恍惚中,熟悉得好像在昨天,他也曾这般为不平之事,振剑而起,朗声而喝:“你们不管,我来管!”   仿佛,一切都在昨天,仿佛……   残霞满天,清风徐来,恶少施虐,英雄振臂。   那样的年少,那样的锋芒,那样的慷慨激昂,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永留青史的英雄姿势了。   可是,这种震撼只保持了一瞬。因为下一刻,容若已经猛地捧起刚才拍下去的右掌,哀哀呼痛,面青唇白,额上还冒出一层冷汗。   风振宇目瞪口呆,这种和英雄过份不协调的姿势,实在有些刺激正常人的思维。   几个楚人,开始还是一愣,见容若这般模样,不免哈哈大笑。   笑声还未绝,忽觉眼前一黑,劲风入耳。   反应快的,惊慌后退,反应慢的,根本连应该干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一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整个身体往外飞了出去,砰然落下,灰尘四溅。   原来是容若藉着他们大笑轻敌的一瞬间,猛地急掠而来。他功夫虽谈不上最好,但比这几个仗势欺人的恶徒,倒是只高不低。   容若一跃扑进,那领头的动作快一些,连忙后退,其他人根本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容若已是一脚踢出,踹得一个家伙惨叫一声,跌出好几步去;右手一抓,抓住一人,猛然一甩,甩过近一丈的距离,才重重跌下;左手一伸,擒住一人的腕子,轻轻一送,把人推出三四步,同时也夺过他手中的马鞭,猛然一挥,两个人都被鞭子抽倒。   那领头的人,才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就见四个伙伴,两个远远跌开,动弹不得,两个被马鞭打得趴在地上,摸着脑袋,蜷作一团。   这家伙原本无比嚣张,鼻孔朝天的脸,立刻变得一片惨白。连装腔作势地大吼几句“你好大胆”或是“知不知道得罪我们的后果”这样的话都没有,他第一时间,转过头,向他自己的马跑去。倒也算得随机应变,灵活聪明了。   容若一肚子闷气,哪里容得他跑,大喝一声:“哪里走?”样子倒还真像小说里的大侠客。   他把鞭子一抖,鞭梢稳稳地缠住那家伙的脚,那人即时跌个狗吃屎。   等到他挣扎着爬起来,容若已经到了他面前,脸上带着冷笑,右手的鞭柄,慢慢在左手心里敲着:“你跑得好快啊!”   出乎容若意料,这家伙即刻矮了半截,对容若死命磕头:“少侠,小的知错了,全是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少侠,求少侠饶了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容若知道这一类的恶人一向是没什么骨气,用拳头或权力都可以压倒,可是真没想到,这家伙跪得这么利索迅速,没有一点挣扎,一句撑场面的话也不说,还真让人佩服。   容若虽然一肚子气,面对一个只会趴着磕头的人,终究还是发作不出,心里一阵郁闷,不免冷笑了起来:“好一位能屈能伸的大人物啊!”   那人听他语气不善,打个寒战:“小人只是使臣府中一个小小管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容若暗自冷笑,这人先是自贬为奴仆,若是与之计较,倒是自己轻贱了,他又点明了身为楚使的身份,让自己考虑和楚使为敌的后果。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楚人,多少也得给楚使一点面子,算起来,这家伙还真是个精灵机变的人物啊!   容若哼了一声,拿马鞭敲敲他的脑袋:“你以后还做不做这种事了?”   “不敢了,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容若叹口气,一脚踹在他肩膀上,看了看那缩在地上的老人,有心想让他道歉,心念一转,又恐他此时受辱,他日找回场子,这位老人又要受难。   有了这一层顾虑,他只冷哼了一声:“记住你们的话,否则你们一定会后悔,现在……”他把马鞭往地上一抛:“滚吧!”   领头的家伙,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跳上马就跑了。   其他几个人,也是嗷嗷痛叫着,手忙脚乱爬起来,各自去寻马匹。   容若俯下身,把碎银子重新捡起来,扶起老人,把银子塞到他手中:“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你了。”   老人怔怔地望望他,又低头看看银子,讷讷地张张口,却没说话。   容若心里也并没有痛打恶霸、为弱者出气的快慰感觉,心中一片怅然地走回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劣酒,一饮而尽,火辣的感觉呛得他再次张开嘴猛咳嗽。 第四章 忽得奇援   莫名天冷嘲热讽:“好威风啊!大碗喝酒,大侠行径。”   容若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因着愤怒,眼睛有些红:“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算打走这几个无赖又有什么用?我无法帮助这些被秦楚两国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卫国百姓,却要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状来假惺惺是不是?我的确不是圣人,我的确不认为我可以做救世主,可以毁掉一切不平不公,可以还天下一个太平。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在我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手可以构到的地方,尽力帮人。就算明知不会有大的益处,但既然我见到了,就无法袖手旁观,既然事情发生在我的面前,我就不能当做不知道,没看见。你们想笑,自管笑就是了。”   苏侠舞淡淡道:“人家著名大侠,都袖手旁观,你却肯挺身而出,我们又怎么会嘲笑你呢?”   莫名天接着她的话头,冷冷道:“所谓的名满天下,所谓的侠肝义胆,所谓的铁骨丹心,原来都不过如此。”   他有意提高声音,可是风振宇却是听而不闻,径自饮酒。   莫名天仿佛天生对所谓侠名甚着的人看不顺眼,冷笑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容若已是接口道:“你对别人的痛苦,也一样是冷然相待,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其他人。”   莫名天冷冷道:“我本来就不是大侠,我没有义务为别人挺身而出,我不过是个可止小儿夜啼的恶人,可是,看起来,所谓大侠的行径,也并不比我高尚许多。”   容若冷笑一声:“你又以为,大侠是什么?大侠就活该当圣人,大侠就活该没有自己,大侠就非得吃着自己的青菜白饭,硬管天下的不平之事?大侠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大侠就必得要在其他人受难时,第一时间冲出来?他一不支饷,二不为官,为什么一定要管?”   莫名天被他这一番说词,说得眉头连皱。   苏侠舞也是面露异色望着他:“我以为你既肯挺身而出,又曾期盼旁人出手救难,那对于袖手旁观,冷然视之的人,必是要鄙视痛责的。”   “我挺身而出,不代表别人一定也要出面。一个人如果自己愿意当英雄、当圣人,应该是可敬的,可是如果他自己这样做的同时,也勉强别人一定要这样做,否则就是不仁不义、天理不容,那么,这个人就是可鄙的。我敬重英雄,也提倡侠行,并希望全天下的人,都乐于助人,有兼济之风,但没有权利,硬性苛求别人一定要这样做,并指责没有这样做的人。”   苏侠舞眉眼微微一扫那仿佛已有些醉意,半坐半躺在树下的人,笑道:“可是,他是大侠,久享侠名……”   “既是大侠,久享侠名,那么想必已经为别人做过许多事,甚至可能牺牲了许多,他可以继续做下去,但也该有权为他自己而活下去吧?为什么见事,要光看表面呢?他久在卫国,所知必多,不出手救人,或许别有隐衷、另有原因,又何必逼人太甚?”   风振宇终于抬头,遥遥看了容若一眼。   那个少年,还有着热血的眉眼,还有着充满光明的眸子,仿似他当年。   这么多高手,对无辜者受难漠然而视,他却挺身而出。   最奇怪的是,他救人之难,却并不自骄自矜,也不指责其他人,反而做此持平之论,深切地站在别人的角度为人着想。   这一番见解历练,原以为,就算在风尘中打滚数十年的人,也未必能有,而他却还这般年少。   他这样朗朗然反驳同伴的话,却从不曾回头看过自己一眼。   他不是在收揽人心,也不是在讨好自己,而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表达他的看法,坚守他自己的原则。   他能为义挺身,救人于难,却又用如此宽容的态度来对待其他人。   风振宇微微摇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笑意,慢慢地挺身站起来。   这一站,已引来那一帮忽如其来的高手,多人注目,只有那个少年,背对自己,恍然不觉。   风振宇看也不看其他人,径自摇摇晃晃,醉醺醺往那小茅棚子走去。   他信手抱了一大坛子酒出来,走过还在发呆的老人时扔下一吊钱,然后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大步往前。   走过容若他们这一桌时,他还在低头痛饮,连眼角也没往容若他们这边瞄一下,但是捧酒坛的手,却倏得往前一送,整只大酒坛已带着可怖的劲风,猛地往容若头上砸过去。   容若只来得及“哎呀”惊叫一声,莫名天却飞快出手,一抬手抓住酒坛边缘,本想稳住这只酒坛,谁知酒坛上竟藏有一股暗力,与他掌中真气猛然一冲,整只酒坛即刻爆为千万片。   在两股强大内力的冲击下,无数陶器碎片,甚至万千酒滴,都变成了足以杀人的暗器,漫天纷飞。   武功稍弱的郑三元,连退数步,把钢刀舞成一道银龙,以此护身。莫名天冷哼一声,双掌凭空虚推,一股强横气劲,已将面前碎片酒水,扫开大半。   苏侠舞动作最快,一探手抓住容若的手臂,带着他往旁闪避,连衣角也没被这些碎片酒水沾上半分。   其他靠得稍远的几个人,也猛然弹起,向这边飞跃而来。   风振宇却是哈哈一笑,更不停留,酒坛一推出去,便抬手一掌,重重劈出去。   这一掌气派宏大,气势堂堂,气魄骇人。出掌之前,风振宇还是一个落魄饮酒的江湖浪人,出掌之后,却直似庙堂名臣,指点江山,军中神将,背后有万马千军,浩浩无敌。   这一掌之力、之威、之神,足以惊世。而这么强悍的一掌,劈的却是花容月貌,身姿如柳的苏侠舞。   苏侠舞浅笑一声,抓着容若的手还不曾放开,左手已是轻盈盈往上一迎,姿势曼妙得像是要去抚摸爱人的眉宇。   双掌一交,风振宇忽地一张嘴,一口酒就似无数劲箭,直射苏侠舞。   他口中的酒被他自己内力一激,简直可以和暗器相比,足有穿体夺命之威了。   苏侠舞也不敢小觑,右脚一绊,绊得容若站立不住,跌倒在地,右手这才放开容若,右袖微挥,轻盈曼妙,香风四溢,浑似还在那月影湖上跳舞一般。那柔软袖角却似无双铁盾,天衣无缝得挡住了漫天酒箭。   风振宇此时眸中露出激赏佩服之色,大笑道:“好!”   一个“好”字之后,仍是万千酒箭。   就算是苏侠舞也料不到,此人竟有把一口酒分两次吐的本事。她左手与风振宇较力,右手抵挡酒箭,还不及收回,这一口酒又正对着脸喷过来。纵是她强动内力相抗,不致重伤,花容月貌也要被打成满脸麻子了。   无奈何,她只得暂时退避,左掌内力一吐,藉着一震之力,人如柳絮飘飞,已退出一丈,然后衣带飘飘,复又向前。   这一退一进,竟如行云流水一般,连换气运劲都不必,也只是一眨眼时间,她又回到了原位。   但对于风振宇来说,这一眨眼,已经足够了。他向前一探手,已经把容若拉住,迅速往后飞退。   这一番生死相搏,高手之间夺人,险恶异常,却也不过是在电光石火,转瞬之间完成。   这个时候,郑三元舞出护身的钢刀还不及收回,莫名天也仅仅是推出了一掌扫飞酒坛碎片和酒水,苏侠舞刚刚一进一退,其他几个人,还飞跃在半空,没有扑至。   风振宇已是拉着容若一退三丈,待站稳时,脚下一个踉跄,一张口,这一次,吐出来的,却是鲜红的血。   他那酒醉迷蒙的眼神却异样得明亮起来,死死盯着苏侠舞,赞了一声:“好内力。”   刚才出手,虽说他以一敌众,但因为事先费了心思谋划,出其不意,真正交手的对手,其实只有苏侠舞一人。   他江湖经验丰富,眼光敏锐,早就看出在众人之中,武功最好的人,是苏侠舞这个女子,所以出手突袭,以快打快,用酒坛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只需面对一个敌人的时机,然后全力对付苏侠舞。   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女子、小孩和残疾人最不可小看,所以对苏侠舞,他端得全力施为,甚至有意把一口酒分成两次吐,这种诡异战术,打得人措手不及。   可是他想不到,他这样重视苏侠舞,却原来,还是小看了她。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应变,苏侠舞竟还能借刚才一掌较力之际,把他震成重伤。   此时他内腑一阵翻腾,血气上涌,喉头腥气一阵比一阵浓,而这干高手,已经回过神来,正四下包围过来。再加上那个武功绝世,神秘莫测的女子,看来,别说是把这个少年带走,就算自己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风振宇有些自嘲地笑一笑,风振宇啊风振宇,你黯然自伤多年,第一次出手,原来就是这般下场。这样死了,倒没有什么不好……   这个念头一浮上来,他就觉得眼前一黑。   这一刹那,他几乎以为,是自己伤势太重,就此晕迷了,但是立刻发现,不是他的眼睛有问题,而是四周忽然之间黑雾升腾,再不见一丝光明。   风振宇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地闭住呼吸,却觉指间微暖,原来是被他拖出来的少年,这时正用力拖着他走。   风振宇心中讶异,却本能地跟随容若的步伐。   耳旁听得娇笑之声:“容公子,你的本事,果然见长,只是,怎么就舍得这般招呼也不打一声,弃我而去。”   声音一片温柔,令人情为之动,肠为之断,叫人恨不得即时回头,扑倒在那绝色女子面前,发誓永世不离。   风振宇心中暗惊,这声音,针对的并不是自己,自己这个听到的人,都觉心荡神摇,这少年,怎的这么好的定力,居然全不为所动,还能拉着自己飞快地跑。而且提气飞掠之间,流畅迅捷,可见这少年的轻功,真个不同凡响。   转眼之间,他们已跑出老远,听到身后闷哼之声、身体倒地之声,犹在响起。   风振宇终究放了心,看来,真的可以脱身了。   只是,到头来,不是自己带走这少年,却竟是这少年,救了自己。   苏侠舞正飞扑向风振宇,忽见凭空涌起一道黑色的幕墙,把容若和风振宇完全笼罩住,而且还渐渐四溢,连忙止住飞掠之势。   这黑雾来得稀奇,又这般浓黑似墨,叫人看不清看不透,也不知道是否有毒。苏侠舞也不敢轻易犯险,只得施出销魂韵,召唤容若。   纵是铁血男儿,定力超群,被这销魂韵一叫,也会定力全失,听凭呼唤。   谁知黑雾之后,却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莫名天则浓眉一轩,吩咐几个此时已经扑到的下属,喝令他们冲向黑雾追过去。   这几个下属,纵然心中惴惴,却也不敢违抗,纷纷冲进去,接着就是发出闷哼,砰然倒地。   这样很自然地向其他人证明了这黑雾并不仅仅只有掩饰的作用,分明有极大的杀伤力。   艺高如苏侠舞,冷酷如莫名天,一时也无可奈何,只道黑雾有毒,不敢强行冲入,唯有静待黑雾散去。   只这一番周折,已足够容若远远逃去了。   容若也不知道拉着风振宇跑了多久,只觉身旁的人,呼吸越来越沉重,知他内伤不轻,快要发作,这才松手,两脚一软,坐倒在地上。   容若伸手把塞在耳朵里的布条取出来,喘出一口气:“总算逃出来了。”   风振宇见他取出布条,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在黑雾乍起那一刻,就撕开衣襟,塞住耳朵了,怪不得可以抵得住那般诡异的魔音。看来,他对那些人果然了解颇深,所以才能防范于未然。   他心念转动,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喉头一甜,忙盘膝坐下,闭目调息。好一阵子,他才稍稍回复一些精神,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就见一只手正放在自己眼前,掌心托着一粒小如黄豆的药丸:“试试这个。”   风振宇只觉异香扑鼻,才不过闻了闻,胸间凝滞的血气,竟也松动不少,想来必是极珍贵的灵丹妙药,不觉微一迟疑:“这药极是珍贵……”   容若笑道:“无妨,我还有很多呢!你的伤势严重,他们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早些休养好,才是大事。”   风振宇也不做小儿女推却之状,笑道:“好。”   说完他便爽快地伸手,把药丸纳入口中,接着闭目运功,尽量催化药力。   容若也不着急,安安心心坐在他身旁,替他护法。   其实他们一路奔逃,也不知道怎么逃到了这座大山深处,漫无人迹,就连飞鸟猿猴都见不着,根本不会有什么打扰,哪里用得着什么护法。   容若只是站起来,东走两步,西走两步,四面瞧瞧,看看环境,确认自己一路逃过来,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才安下心来。   风振宇这一调息,竟用了大半天时间,也没有醒转。   天色渐渐暗下去,夜色终临。   也许是老天也在帮容若,整个苍宇,暗沉沉一片,无星无月,简直伸手不见五指,苏侠舞那帮人要找他们,想来是倍加困难。   但是同理,容若自己也觉眼前一片黑暗,十分不适,心中没底。   无边无际的黑暗,最易引发人心中的脆弱恐惧。但是容若也同样明白,如果点起火堆,那简直就是在告诉苏侠舞,自己的正确方位,让人快快来捉自己了。   好在这事也难不倒他,他伸手摘下衣襟上一粒扣子,慢慢在指间轻揉,扣子上的外皮伪装,在揉搓下,渐渐散碎,柔和悦目的光芒,悄悄地闪烁起来。   容若手托着美丽小巧的夜明珠,微微笑了笑。   因为夜明珠只有扣子大小,发出的光芒很弱,在远处根本看不到,不必担心引来敌人,但却又足够照亮近处的一切,给人光明和依靠。   风振宇徐徐睁眼时,看到的就是那无比柔和美丽的光芒,在容若的掌心,徐徐挥洒,美得就像是一首诗。   风振宇几乎是呻吟一般地叹息:“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奇珍异宝?”   容若闻声大喜,欣然笑道:“你醒了,伤势好些了吗?”   风振宇怔怔望着他,这少年不甚出色的五官,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竟出奇英俊起来。   他眉眼间的欢娱、无可掩饰的关心,让风振宇心中微微震动,愣了一下,才答:“好多了,你那粒药,真是世上罕有的灵丹,藉着药力,我调息到现在,伤已好了大半。只是这般轻易用在我身上,只怕有些暴殄天物。”   容若笑眯眯道:“药就是用来救人的,能帮得上忙,治得了伤,就是药最大的价值了。藏着掖着不拿出来,到最后,药的有效期过了,人也救不了,有什么意思?”   风振宇忍不住又看了容若手上的夜明珠一眼:“你身上,似乎有许多珍贵的宝物啊!”   容若耸耸肩:“我是带了许多东西在身上,为的是以防万一,危险时刻,可以救命。可惜,我身上一些比较明显的机关,都被别人卸走了,现在能仗恃的,也就是藏在衣领、衣袖和扣子里的一些小玩意罢了。也不是什么真本事,无非是帮助逃命的黑烟、可以照明的宝珠,以及能够救命的良药而已,靠这些是成不了大事的,要不是你出手,我还根本找不到机会脱身。因为平时他们都和我靠得太近,不管我玩什么花样,他们都能在第一时间制住我。”   风振宇笑笑,觉得这少年十分奇异,看他言词谈吐、衣饰气宇,不似普通人,而这一身宝物,更不是普通人所能有的,但他眉宇之间,却毫无高人一等的骄气,语气动作,异常平易近人,让人倍生亲切之感。   “只是那黑雾,又如何阻拦他们追上来,莫非雾中有毒?”   “毒?当然不会。一来,我从不使用会害死人的东西。二来,带着毒在身上,万一有个什么失手,只怕害人不成反害己。三来,大范围的黑雾中,要让毒性保持强效,不致消散溢开,难度也稍大。我只不过是在逃跑的时候,放了一些飞针出去,针上有强效麻药。针射出的速度并不快,掠风之声不明显,而且在黑雾之中,根本看不见,奉命冲进黑雾的人,心情忐忑,耳目的灵敏度大打折扣,所以才会中针倒地。针伤细密,难以查知,旁人不知道的,自然以为是中毒,一时惧怕剧毒,不敢追来,我们才有机会逃跑。”   容若有些心有余悸地道:“幸好苏侠舞有所顾忌,没有亲自追来,不然以她的耳目之灵,就算是雾中藏针,也伤不着她,倒被她看出机关,让她可以大胆追袭,那咱们可就惨了。”   风振宇听容若娓娓道来,心中暗自佩服他心思灵敏,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抓紧每一个机会,以黑雾、飞针退敌,以衣带挡住魔音,而且还能顾着带他一起逃走,倒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再听他提到苏侠舞,心知必是那武功绝世的女子,风振宇不由道:“苏侠舞可是那个女子?此女武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我素来自负艺高,想不到,一掌就在她手中重伤。”   容若笑道:“你不必难过,苏侠舞的武功高得出奇,她是无量界的弟子,又为魏国太后所重用,岂是寻常可比。当世如果要列十大高手榜,不管怎么算,她一定在榜上。就是我见过许多有本领的人,她就算不排第三,也要排第四的。”   在他心中,不管性德有无失去力量,论武功,最强的人,一定是性德,而雪衣人仅次于性德,董嫣然和苏侠舞武功在伯仲之间,他很自然地就把苏侠舞排到第三、第四去了。   他这样淡淡说来,风振宇却听得心中暗凛,苏侠舞如此可怕的武功,这少年口中说来,竟也不过第三、第四,那第一、第二又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竟识得如此传奇高手?   他暗中绞尽脑汁,却想不出无量界是什么门派,但听到魏国太后四字,也是心头暗惊。此事居然已牵涉到魏国太后,岂非是国家之间的争斗牵扯,恐怕后患无穷,自己一个平民百姓,莫名其妙扎进这种事中,想想也觉头大如斗,这一番忽发奇想,出手把这少年救出来,到底是对是错呢?   他心中忐忑,但见容若眼神明亮,笑容灿烂,却觉心中莫名一安,本来一点点犹疑也一扫而空:“我这般强行带你出来,你也不知道我是好意还是恶意,怎地还要拖着我一起逃,还赠我灵药。”   容若笑道:“你的用意是好是坏不算太重要,因为我本来就是他们的囚犯,这一点,其实你已经看出来了吧!不管你用意如何,我总要抓住这个机会逃跑。你帮我创造了机会,我总不能抛下你不顾。而且,我猜你也定是看出我受人劫持,看不过眼,才出手救我的,对不对?”   风振宇微笑:“为什么,我就不能对你别有他图?”   容若笑了起来:“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你出手完全是临时起意,要不然,你事先会有万全准备。既是临时起意,你自然不可能知道我是什么人,那么你又哪里来的歹意。”   风振宇暗中佩服这少年心思转得飞快,竟分析得一丝不差,正色看着他:“那么,你是什么人呢?”   容若微微一笑:“我叫容若。”   他的眼神紧紧盯着风振宇,而风振宇神色不动,静静等他说下去,明显不知道容若是何方神圣的样子。   容若叹口气,看来,容公子在济州的名声和日月堂临时掌门人的故事,还没来得及传到这里,不过,这似乎也算是好事。   风振宇见他没说下去,这才道:“看起来,你似乎有些声名,你可是以为,说出名字,我就会知道你是谁。但这三年来,我一直在这个小地方,天天饮酒,日日寻醉,外面的事,一概不闻不问,而今天下局势、风云人物,尽皆不知。”   容若根据看武侠小说的经验知道,一个罕见的高手,躲在一个荒凉贫穷的地方自虐,十有八九是另有伤心事,自我惩罚,自我逃避。   不过,他也不点穿,只微微一笑:“我不愿瞒你,我的身份实是不能告诉旁人,我只能简单地说,我是楚国的贵公子,颇有点儿权势,对朝局有些影响。只是我自己懒得管事,只图清闲,就带着亲近的人,离开京城,在外头游玩,也颇遇上了些事,闯出了点小名声,然后被苏侠舞他们一群人劫持,据说是魏王想见见我,就这样,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风振宇点点头:“谢谢你。”   “谢我什么?”容若愕然。   “谢你肯对我坦诚以待,明确告诉我有秘密,而不谎言欺瞒我。”   容若笑一笑:“朋友是用来交的,不是用来骗的。”   “朋友?”风振宇望向他,眼中一片深幽:“你是楚国贵公子,我是江湖落魄人。”   容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我就知道,你嫌弃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公子哥,会连累你。”   风振宇被他逗得笑出声来:“罢了,真服了你。我自问也见多富贵之人,却从没看到过你这种人。”   容若笑眯眯道:“我这种人如何,不适合做朋友吗?”   风振宇看他一眼,慢慢地道:“你可知我为什么救你?”   “你是大侠啊!当然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我这么一个善良正直的人身处困境,岂有不救之理。”   风振宇显然是第一次碰到容若这种人,对他这般不知是真是假、自吹自擂的话,也觉头疼不已,无奈道:“大侠?我这三年来,潜身卫境,看多秦楚两国的人,欺凌卫国百姓,见多豪强恶行,从来不曾出手管上一管,又为什么一定要救你?”   容若笑一笑,安静地问:“那么,为什么?”   “因为你的那一番话吧!”风振宇叹息一声:“我初出江湖之时,也是豪情万丈,有心管尽天下不平之事,看到旁人对不公不平之事,袖手旁观,便鄙视轻蔑,大力指责。混迹江湖多年,才知人生无奈,世事纷繁,看人看事都不能如此简单,忽然听你那一番话,颇为怅然,也极是感慨。你这般年少,竟有这样的心胸,为何可以这般练达人情,又能如此宽容待人,而且明明看透世情,却还肯挺身救人。”   他凝视容若:“你让我感觉很奇怪,所以就忍不住出手救你出来,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若笑一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好人,我并没有牺牲一己为天下的心胸,也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我能做的,最多只是在不损伤自己利益的情况下帮助别人。刚才救人,是因为我知道我的三脚猫功夫能应付,如果我打不过,或出头只是找死,我的正义感是不会冒出来的。既然我知道我自己并不伟大,自然也就不能苛求他人。所谓世情练达,不过是看得多,见得多,所谓宽容心胸,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快乐一些。人的要求少,烦恼自然也少了。”   容若仿佛有把天大的事都轻松化小的本领,他这淡淡几句,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变得很简单。   风振宇静静望着他,眼神里,有探索,有兴致,还有些异样的光芒。   容若笑笑:“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要一直在这里,要不要再转移?我听说老江湖都是精于追踪的,万一他们找上来……”   风振宇轻轻一笑:“你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晚了……”   容若怔了一怔,却见风振宇笑得轻松,即时心中了然,笑道:“是了,老江湖精于追踪,但老江湖也精于反追踪。你也是老江湖,逃跑的时候,我只顾一路往前跑,没注意你的动静,只怕你已经顺手把我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消掉,搞不好还要做些假踪迹,把追兵引上歧途,对不对?”   风振宇微叹一声:“我从不曾见过反应比你更敏捷,念头转得比你更快的人。”   容若素来被苏良、赵仪看不起,难得被夸,乐得满脸带笑。   风振宇微笑:“你既然这么聪明,那我问你,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是留在这里,还是逃往别处去?”   容若想也不想,立刻回答:“留在这里当然不是长久之策,就算他们一时没有追来,但是慢慢搜索总能找到。不过逃往别处,也要用心想想,怎么逃。于我来说,当然最好是回到楚国,可是,他们肯定也早就想到这一点,回楚国的路肯定已经被他们派人暗伏,我若这时撞去,等于自投罗网。目前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   他微微一笑,这才用肯定的语气道:“刚才那个茶篷。”   风振宇眼神一动:“为什么?”   “第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刚才从那里逃走,他们肯定不会留在那里,必会分散来追,怎能想到,我们还会回去。第二……”容若微笑着看向风振宇:“理由和你三年来留在卫境,看多秦楚两国欺凌卫人,却袖手不救,是一模一样的。”   风振宇神色大变:“你……”   容若轻轻道:“你不救人,绝不是仅仅是心灰意懒,冷漠处世,而是为了他们好,对不对?”   风振宇怔怔望着容若:“你怎么可能知道?”   容若淡然道:“无他,仔细分析人情世态,对人性稍有了解,自然就可以想明白了。”   风振宇长长一叹:“现在我可以确定,你的的确确,是我所遇到的,最聪明的人。”   容若展颜一笑:“忘了告诉你,我的外号就叫做天下第一聪明人。”同时在心里暗暗补上一句:“自己取的外号。”   风振宇目瞪口呆,怔怔望着容若愣了半天,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声大笑。   急得容若跳脚:“小声些,小声些,你不要命了,非要人家来捉我们吗!”   风振宇却再不理容若心急如焚的样子,笑得弯下腰,肚痛如绞,却还止不住笑声。 第五章 侠义之难   卫国人的生活是困苦而辛劳的。   天才微微亮,老人已经在茅棚里忙上忙下,为一天的生意开始做准备了。   容若躲在近处的树上,看着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子进进出出,心中叹息,神色有些黯淡。   风振宇似是理解他的心境,轻声道:“在卫国,一日不作则一日无食,百姓的生活困苦艰难,大多如此,大家也都习惯了。”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年龄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应该可以休息,安享晚年了。可事实上,不止是困苦的国度,就算是富有的国度,如果没有儿女尽孝,老人生活也是十分痛苦的。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由国家开始改善养老政策,进而推行诸国。”   他这话由衷而出,却听得风振宇暗中嘀咕,这人把改善国家施政的话,说得这般轻松,实在让人无法不怀疑他的身份。   不过风振宇性子磊落,既然容若不说,他也干脆不再多加思虑,只是微微一叹:“老人,你觉得他有多少岁了?”   “应该有七十多了吧!”   “错,他今年不过五十三岁罢了。”   “五十三岁!”容若震惊,那老人满脸深深的皱纹、颤抖不能自控的双手、干瘦的皮肤,怎么看,都是高龄老人,只余垂暮生命了。   风振宇轻叹一声:“卫人困苦,苍老极快。他能活到五十三岁已经很不错了,一般的卫人,四十几岁就劳累而死了,所以一般活到五十岁以上的人,都不太将生死放在心上,能多活一天,便是捡到了一天。”   容若咬咬牙,不说话,眼中阴晴不定,其中却有深深的痛楚。   风振宇见容若呆呆望着那老人,双手握拳越来越紧,心中知道,作为楚人,面对被楚人所欺压的卫人,他心中十分痛楚难过。   风振宇心头不觉有些不忍:“你若真是楚国的贵人,今日见了卫人苦楚,他日多为他们说些话,让楚国对卫国高抬贵手,也就是了。”   容若沉默不答。   风振宇低声问:“你认为楚国那个何非,真的会来吗?”   “何非?”   “就是昨天领头在这闹事的家伙,是楚国使臣府中一个小管事,名叫何非。”   “你认得他?”   “哈哈,秦使府、楚使府的人,有谁不认得,他们个个出门前呼后拥,走路都是横着的,哪怕一个看门扫地的,走出府来,也是大人物,卫国上下,闻其名而色变啊!怎么可能不认得。”   容若叹口气:“既是如此嚣张的人,吃了亏,怎么甘心就这样闷声不响,必要来找回场子的。昨天太晚了,等他回去找人,再到这里,这边也已经收摊了。正常情况,应该是今天白天会来找麻烦的。他找不到我,自然要找这位老人家出气。”   “你为什么能料到这一点?一般的人,行侠仗义,也无非是把恶霸坏人打一顿,警告一番,就此而去,哪里会想得这么深远。”   “那么,这就不是行侠,而是造孽。侠客总以为打了坏人,就算是帮助了弱者,可是,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那么,当他离开之后,坏人就会改过向善了吗,坏人吃了亏能不找回场子吗?他打不过侠客,可是难道会打不过使侠客出手相助的可怜人吗?”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行侠,并不是简单的事,真正的行侠,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苦心,尽力设想周全,绝不仅仅是出手打一顿恶霸,或杀了坏人,就可以解决的。你打了他,除非他真心悔改,否则后患必在。你杀了他,官府追究、查问,把相关人等审审打打,你就算一走了之,被牵涉进来的人,也要受诸般折磨。行侠,绝不是只逞一时之意气。”   容若微笑,看着风振宇:“所以你明知他们以强凌弱,但只要不太过份,只要不出人命,你都忍着不出手。因为你清楚,你就算可以挡得住一次,挡不了第二次,挡不了永远。你不能把这些人杀了,无论是楚国人还是秦国人,既是使臣府的人,就代表两国邦交,你杀了他们,反而可能给卫国带来灭国之难。你就算出手打他们,他们打不过你,只怕回过头,还要逼卫王出面来对付你,你又怎么应付,和所有官兵为敌吗?而且,其他百姓也会被牵扯伤害。你所能做的,只有强忍。”   风振宇讷讷道:“我混迹江湖多年,做过许多错事,经常因为好心而连累人,才渐渐领悟到这个道理,才明白只逞一时之快,不是行侠,为什么你会明白这些事?”   容若微笑:“因为我听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姓胡的少侠,看到一个坏人在欺负老百姓,于是他出面痛打了坏人一顿,然后他以为他救了老百姓,很高兴地走了。过了不久,他听说,在他走之后,被他救的百姓一家,全部被那个坏人杀了,而当时,如果他不出手,被欺负的百姓只是受苦,而不会受死。就算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他拚命追杀那个坏人,又有什么用,一开始的思虑不周,已经害死了一家人,就算杀了坏人,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我也听说过,有些地方的人,对于同恶霸强梁的相处,已经接受,安心给保护费,安心做小伏低,并不盼着有侠客出现。因为如果不是官府彻底肃清强梁恶徒,偶尔出现的侠客,顺手把恶霸打一顿,警告一番再离去,留给他们的,只会是痛打、惊吓、伤害,以及必须加倍支付的保护费。”   风振宇很惊奇地看着他:“这些事我几乎都曾经经历过,事后也曾痛悔莫名,只是你既是个贵公子,怎么会这么清楚,看起来,感慨竟似比我还深。”   容若笑笑:“可能是因为我喜欢观察人性,喜欢多思索一些事吧……”   话音未落,听到远处一阵喧哗。   容若在树上极目远眺,好家伙,这下子居然来了二十几匹马。   何非一个人一马当先,领着头,往这边来。其他几个较领先的,正是昨天跟何非一起欺凌老人的家伙。   风振宇淡淡道:“还是这帮人,连个身份更高一点的都不见,只是带了帮使臣府的护卫过来。”   容若冷笑一声:“大概是盼着我还能在这儿,就凭一帮当兵的护卫,能把我给好好修理一番。如果我不在这儿,那位老人家可就……”   在二人说话之间,马群已经渐渐接近,老人远远看到,已知不妙,也顾不得自己的摊子,拔腿就跑。   何非在马上怪叫连声:“死老头,你跑哪儿去。”即刻催马疾追。   老人缓慢的步伐哪里比得上快马,跑出十几步,就因过于慌张而跌倒。   何非一马驰近,马鞭扬起来,劈头盖脸就打下去了。可惜鞭子才举起,手中就是一痛,然后手心一空,鞭子已到了别人手里。   何非心头骇然一抬头,就见一个人影倒挂在树上,和自己正好脸对脸,灿烂的一笑。   何非惨叫一声,待要逃走,那人的笑脸已是一冷,一抖手,把他抛下马去。   何非支持着想要站起来,暴雨一般的鞭子已经劈头盖脸打了下来,他全身蜷做一团,连声惨叫。   远处其他人,无不催马疾奔,转眼近前。   容若冷笑一声:“来得正好。”   四周快马奔腾,马鞭疾挥,钢刀闪亮,竟是明显要草菅人命,把他给宰了。   容若满肚子火气还无处发泄呢!一跃而起,就拿马鞭做武器,纵跃如飞,见了谁都劈头盖脸,猛打一通。   他的轻功得性德亲传,武功虽称不上多高,但招式无不绝佳,对付普通二十几个人,还真是轻松自如,真个有如虎入羊群,在马背上是纵腾跳跃、来去如风,挥拳踢腿甩鞭子,只听得惨叫连连,众人一个个被打得跌下马来。   风振宇静静地在树上细看,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容若身上离开。   这段很短的相处时间,以他的江湖经验,已经可以确定容若的内力很弱,可是就这么浅浅的内力,却能施出那么轻逸自在、飘逸如飞、迅疾如电的轻功,除了这人在轻功上颇有天份之外,更重要的是,这套轻功身法极是不凡。   而看他出手,每招每式,无不精妙,绝对不会浪费一分力气,方位分寸把握精准,仅有的缺点,是火候尚浅和内力不足。   能教出这样的招式,想来必是了不起的绝世高手,真正的名师了。只是这人看来似乎有些怠懒,他若能专心练武,提高修为,必能成为一流高手。   风振宇这里心念连转,树下战局早定。   除了容若安安稳稳,威风凛凛,站在一匹马的马背上,其他再没有一个人,还能安处马上了。   地下倒了一地的人,或坐或卧或伏,或惨叫,或号哭,什么鞭子啊!钢刀啊!宝剑啊!长枪啊!早就扔了一地。马儿受惊,有许多已早早跑掉了。   容若跳下马来,抓起何非,对着他的鼻子就是重重一拳:“昨天没打够是不是,今天又来了。”   何非惨叫连连:“大爷饶命,大爷饶命,都是小人的错,求大爷饶了小人这一遭。”   容若冷笑:“今儿饶了你,明儿你再带更多的人来,这倒也好……”   他狞笑一声:“明儿我接着再揍,总要揍到你没有力气来了为止。”   何非浑身颤抖,扑倒在地,扯着容若的裤子哀叫:“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容若重重哼了一声,抡圆了拳头,对着他的鼻子再轰一记。   何非被打得鼻血长流,惨叫连天,却觉得胸口一松,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居然松手退开了。   原来是容若晕血症发作,见了鼻血,手脚发软,不觉松开了手,急忙退出好几步。   何非还道对方心软了,更是在地上膝行着爬向容若:“大爷,求求您饶了小人,您就当小人是个屁,放了吧!”   容若连忙再次往后退,尽量保持距离,眼看着这个挂着一脸鼻血的家伙还要靠近,不免皱起眉头:“留下砸人家摊子的补偿,滚吧!”   何非又用力磕了个头,在怀里零零碎碎地掏出一堆金的银的,然后跌跌撞撞站起来,就要跑。   才跑出两步,容若在后头慢条斯理叫一声:“慢着。”   何非全身一震,拚力狂奔,脚下却是一紧,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跌了下来。   容若慢慢抽回了鞭子,慢慢走过去:“好啊!我的话,你马上就不听了,明儿定是要带着大队人马来打人杀人了。”   何非抖成一团:“小人不敢,小人再也不会了,大爷……”   容若冷笑一声:“你要真敢倒也无妨,你要是顺便把卫国的军队也带来,还更热闹,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何非颤抖着说:“大爷是楚人。”   “不错,你看我的衣衫,听我的口音,也知道我是楚人,那你知道我是楚国哪儿的人吗?”   何非结结巴巴:“小人不知道。”   “楚国京城的口音你听不出来吗,我这一身衣裳是京城轻罗坊最名贵的湘绣品,谅你一个小人物,也没那个眼力,不过这个……”容若摘下腰间一块玉佩抛过去:“拿这个去给你的上司看,你的上司要是不认得,叫他拿去给他的上司瞧,就说是我的话,你们要再敢来欺凌这位老人,我叫你们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连乌纱带脑袋一起摘下来。”   何非惨白着脸,爬过去,捡起玉佩,颤抖着给容若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敢爬起来。   其他人也慌慌张张起身,跟着何非,落荒而逃。   风振宇至此才一跃落地,到了容若面前,笑道:“好生威风啊!端得是少年侠士大展身手,锄强扶弱,英雄了得。”   容若苦笑一声:“也无非是捡着软的捏,用三脚猫的功夫去对付更没用的家伙,到最后还要仗势欺人。”   风振宇挑挑眉:“你那玉佩可是什么贵重信物?”   容若摇摇头:“我身上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宝贵之物都让人搜走了,要是还有信物,我自可直接到大楚使臣府去,甚至向卫国借兵保护自己,可惜那玉佩只是个价值不菲的珍物,上面刻有奇异的花纹罢了。”   风振宇一怔:“那你交给何非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容若微微一笑:“那何非不过是个小管事,哪知道什么,看那玉佩只知道珍贵,又见玉上花纹,还不知道是什么刻符印信呢!我这般大剌剌有恃无恐,衣饰又这样华丽,他很自然就会以为我是楚国的贵人。他怕得罪贵人,将来追究,自是不敢再来找这位老丈的麻烦,也不敢再来找我寻仇。”   “可是,他只要往上一递一问,岂非就瞒不住了。”   “问题在于,他怎么会递会问?他得罪了贵人,掩饰还来不及,哪里会跑去告诉上司,这等欺上瞒下的行径,官府之中、大户人家之内,多的是。瞧那人,怎么看也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硬汉子吧!”   风振宇目瞪口呆:“你用的是诈术。”   “只要针对人心理作战,用什么手段都无妨,最重要是成功,而且就算他真把玉佩往上递又怎么样?就算那楚使认不出来,也不敢确定我是假冒。区区一个驻卫国的使臣,也不是什么最高等的身份,朝廷最高的刻符印信,他认不出来,也是合理的。”   容若眨眨眼:“别忘了,我说过,他的上司要是认不出来,可以找他上司的上司。我那玉佩虽非信物,但却是价值千金的云阳温玉,非显贵所不能佩。他们要真一层层递上去、问上去,惊动了上面的人,弄清我的行踪,于我,反而是好事。”   风振宇叹了口气,他自问闯荡江湖,也算是个精明人了,却实在不曾见过容若这等人,说笑之间,一桩小事,也有这么深的心思、这么远的打算。   容若只是对他笑笑,在地上拾起何非留下的值钱物事,又走过去,把吓呆了的老人扶起来:“老人家,你受惊了。”   老人睁着苍茫的眼,怔怔地看着他。   容若微微一笑:“老人家,虽然我警告了这帮人,但是为防万一,这几日你还是不要出来摆摊,过些日子,看看情形,再出来吧!这些银子,也足够赔偿你的损失了。”   老人慌乱得连连摇头:“公子,公子……这个,我怎么……”   容若笑笑道:“这样吧!老人家,你要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收留我和这位风兄几天,你看好不好?”   老人一怔,愕然望向容若。   容若微笑:“有些我不喜欢的人在找我,我想找个地方躲几天,老人家家里,有没有空余的地方?”   老人讷讷地道:“有是有,只是太简陋,只怕……”   容若急忙道:“没关系,有瓦遮头即可。” 第六章 往事历历   这位老人的家,连好一点的瓦片都没有,只是三间相连的茅草屋,到处都透着冷风。明显是大雨大漏,小雨小漏的屋子。   屋里无非一桌二凳,都已破烂残缺,不知有了多少年历史,看过了多少卫国人的风尘苦难。所谓的床,其实就是地上放些砖头,再在砖上放几块烂木板。全家也只有一床被子,也已经补丁连补丁。   老人要把床让给容若,容若无论如何不肯,连声说自己是练武之人,必须吸收地气,直接用茅草打地铺了。   老人惶惶然安顿了容若,自己忙着去做东西招待客人。   风振宇总算找着机会问容若:“为什么要住到这里来?”   “因为,有可怕的敌人在搜拿我。我不敢小看他们的才智,我既不能往秦国去,而其他的路上,必早有他们安排的人等着我,同时他们可能还在四处搜查。留在荒郊野外,一来生活困苦,二来,要吃要喝要睡,总会留下痕迹,让人查知。我无法向楚国使臣府求援,因为我相信他们早就安排了人监视使臣府,我也没有身份可以向卫王求助。还有,客栈肯定也是他们的第一搜寻目标,我无法入住。思来想去,只好找一处民居来住。卫国困苦又常受楚人欺,一般的百姓只怕是不会愿意接纳一个楚人,并为之保密的。那么,除了这位老丈,我还能求助于谁呢?”   “你可以住到我的家里去,何必连累旁人。”   容若笑而摇头:“风兄,你既出手救我,难道他们搜查的时候,会忽略有关你的情报吗?”   风振宇长叹一声:“你不像个贵公子,倒似个老江湖了。”   容若笑眯了眼:“我虽不是江湖人,江湖故事却听得多,自然经验就多了。”   风振宇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这时老人端着食物从厨房里出来,容若忙跳起来过去帮忙,从老人手里接过托盘,放到桌上。随便一瞄,也无非是黄色的馒头、一碟豆子,还有一些劣酒。   老人有些忐忑:“我去买些酒肉来。”   容若忙按他坐下:“老人家,不要忙了。”   “可是,这样,太不像话了。”   “好得很呢!我就爱吃清淡的东西。再说,我这不是为了避难吗?老人家你出去买肉,别人就会觉得不寻常,万一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只怕我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风振宇也是朗声一笑:“我是有酒万事足,对我来说,这酒就是最好的菜了。”   老人有些拘谨地笑一笑,显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   容若觉得卫国的百姓,很像现代那些贫困山区的农民,贫穷、纯朴,虽然不灵活,却让人觉得舒服。   他笑着拉老人坐下:“老丈,我们一起吃吧!”   他自己先拿起一块馒头,用力咬了一口,因为事先心理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也不理馒头的粗硬,只是爽朗一笑:“很不错啊!”   风振宇喝了一口酒,淡淡道:“自然不错。你可知道,就算是这种馒头,对于卫国人来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食物,如果不是最尊敬的客人来到,或是过年过节,普通人家里是不会吃的。如果让老丈把他平时吃的食物拿出来给你看,你肯定连吃都吃不下去。”   老人连忙说:“实在是委屈公子了。”   容若垂下头,用力又咬了一口馒头,掩饰有些发红的眼,过了半晌才低声问:“老丈,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老人摇摇头:“家里人淘金子去了。”   风振宇眼中有着郁郁的火焰在燃烧:“秦楚两国就是两座大山,压在卫国头上,敲骨吸髓,不留半点余地。卫国国内,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人全要去淘金、挖金、搬金、炼金、运金,以应付两国的掠夺。田间地头种地打铁做劳力的,不是十五岁以下的稚子弱童,就是五十岁以上的苍苍老人。”   容若长叹一声,望着老人,欲言又止。   老人也知道容若是楚人,恐他不自在,手忙脚乱地说:“来,别说闲话了,先吃饭,先吃饭吧!”   容若强笑笑,坐下来吃东西。不知道是食物太粗陋,还是他心情太郁闷,实在是食不下咽,可是在老人忐忑不安的目光中,却又不得不装做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大口咬下去,用力咀嚼。   在老人家里一日三餐,容若可谓是食不知味,而到了晚上,他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终究撑不住,披了衣服悄悄出来,却见风振宇早他一步,坐在附近一棵大树的顶上,拿着一坛酒,喝一口,就看一会儿月亮。   容若跳上树去,不声不响,和风振宇并肩坐着。   风振宇也没有看他,只是把手里的酒坛子递过去。   容若接过来,用力喝了一口,然后不出所料地拚力咳嗽。   风振宇急忙把酒坛夺过来,免得被他这么一咳,给失手跌坏了。   “怎么样,贵公子总是喝不习惯劣酒?”   容若抹抹嘴,笑道:“这酒的味道是冲了一点,不过,喝得多了,倒觉得,很有冲劲,比那昂贵的琼浆玉液,另有一番味道。”   风振宇抱着酒坛,望着月亮:“看不出来,你打地铺、盖茅草,一点也没有不自在?”   容若微笑不语,暗道:“我也是受过苦长大的,只是这段日子过多了富贵生活,一下子还真有些不习惯。”   风振宇看看他,轻轻地说:“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既然算是楚国的贵人,将来有机会,帮卫人一点吧!”   容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会尽我的力量,但是你不要以为,我可以改善整个卫国的困境。问题并不只出在楚国身上,就算换了一位正直的使臣,面对秦国的威逼,一样会尽力为楚国打算。卫人的苦难固然让人不忍,但作为楚人,一般来说,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国家。”   风振宇沉默下去,久久不语,倏得举起酒坛,大口饮酒,然后就换他连声咳嗽了。   容若轻轻说:“酒多伤身,你就算武功好、酒量佳,这般喝法,终是不妥。”   风振宇惨然一笑:“伤身又岂能及得上伤心,你也是伤心之人,又何必劝我。”   容若一怔,然后轻轻地笑起来:“我有什么伤心事,落在你眼中了?”   风振宇凝视他:“我自己是伤心人,又怎么会认不得伤心人。你总是说说笑笑,可是不管你看起来笑得有多开心,你的眼睛里都没有一丝笑意,你有挂心之人、伤心之事吧!”   容若神色微黯,但立刻点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有时候伤心,也未必不好,不经伤心之痛,又怎么知道刻骨牵挂,在意之人之事到底是什么?既有了牵挂之人、牵挂之事,才更要善自珍重。”   容若目光遥望远方:“我最好的朋友生死莫测,我心爱的女子踪迹全无,有人为我伤心泣血,有人为我牵肠挂肚,每一想起来,我就心如刀割,但是光伤心、光痛苦,又有什么用。我要好好活着,好好保护自己,才可以再见到他们,才可以让他们不致为我再伤心。”   他再看向风振宇:“你既也有伤心之事、挂心之人,就更不该这样自苦。”   风振宇微微冷笑,慢慢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伤心,而是死心,我也早没有挂心之人了。”   他仰头再喝了一口酒:“如果我还能有一个挂心之人,也不致这般。”   他语气淡漠,却听得容若心中一痛。这世间最凄凉的,不是有一个至爱之人,叫你牵牵挂挂,思绪难定,痛楚焦虑,伤心欲绝,而是这茫茫人世,再也找不出一个人,可以叫你为他牵挂,为他痛楚。   风振宇望着天上的月亮,慢慢地道:“我自小学武,旁人都赞我天份过人,青出于蓝,总向往着能够游侠江湖,凭一点浩然之气,行英雄快意之事。后来行走江湖,也曾管不平之事,伏强豪之人,也曾一人与高手决斗,也曾一力剿顽匪恶徒,也曾好心做错事,也曾逞勇闯过祸。江湖岁月催人老,渐渐地心绪平定了,看世情也透彻了,那一股少年的豪侠之气,也慢慢淡漠了。”   他苦苦一笑,举起酒坛,却发现,酒已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了。   “那一年,我在宋国流浪,遇到了和你见过的一样的事。无非是一个美丽的酒家女,被一个过路的贵公子调戏。我虽早没了少年时的热血激情,这种事见了,总是不能当做没看见,于是我冲上去。而那个贵公子很骄傲地说,他是苍王世子,金尊玉贵,叫我不要自讨苦吃。”   风振宇长叹一声,信手抛出酒坛,酒坛碎裂的声音,在暗夜里,传出很远。   “我那时已经不是只知逞勇的少年,知道得罪一位世子,会有什么后果,可是,我看到那女子拚力地挣扎,却还是被一步步拖进房。那个世子,竟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拖进去奸淫。我终究忍耐不住、按捺不住,四周都是看热闹的百姓,没有一个人敢哼一声,只有我奋声拔刀,大喝『你们不管,我来管!』那个时候……”   他摇摇头,神色黯淡:“那个时候,的确很有一股豪壮不悔之气,总觉得,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虽死必为,正我辈男儿之份内事。我赶走那个世子,少女跪在我面前,求我带她离去,因为若留下,将来终难逃毒手。她……”   风振宇神色恍惚起来:“真的很美丽,而且温柔、勇敢、细心。我带着她一路飞驰,想尽快离开宋境。苍王是宋国最有实权的王爷,宋国的繁荣富有更使得他可以轻易地招揽到天下高手为他所用。一路上黑白两道、官场江湖,都在追杀拦截我们。如果不是她一直在我身边,也许我早就后悔多管闲事了……”   风振宇伸手,猛地撕开衣襟,清冷月光下,他整个胸膛上,都是密密的伤痕。   “我一路血战,伤痕遍体,可是,她吃再多的苦,也不吭一声,看到再惨的景象,也不哭。她总是不出声地紧跟在我的身旁,刀光血影也不害怕。我受了伤,她为我包扎上药,替我洗衣整装,照顾我衣食起居。哪怕在最艰苦的时候,她都不曾忘了,要把食物烹制得可口一些,要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净清爽。她虽然不会武功,但如果我身边没有她,也许我根本没办法一路杀出宋境。旁人只以为我是在保护她,却不知道,我靠的是她给我的力量,才可以撑下去。”   风振宇眼神里满是温柔,温柔的最深处,却又是椎心的痛楚:“离开了宋境之后,我觉得安全了,我拖了一身的伤,急需休息,于是带着她,到了我的朋友家中。那是我的生死之交,我曾经拼却性命,苦战七日,救他一家人的性命。那一天,我只打算到他家中休息几天……”   容若长叹,隐约已猜到下面的故事情节,会是怎样的了。   “他很热情地招待我,很热情地给我准备酒食,所以我也很快中了毒。”风振宇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他要杀我的理由,非常之简单。宋国苍王,传檄天下,献上我人头的人,可以得到无比厚重的回报。宋国是天下最富有的国家,苍王手中,无论金银珍宝,还是官爵权势,都足以让人折腰,所以我的朋友毫不犹豫地带着笑容把毒酒递给我。”   风振宇反手一掌,重重击在大树枝上,整节大树枝,受力折断。   容若一个翻身,在半空中,对着折断的大树枝用力一托,才飞落下地,让折断的大树枝无声无息地落下,这才松了口气。真让这大树枝掉下来,这前前后后的老百姓,不都得震醒了。   风振宇却根本没有看容若,只是目光毫无焦点地注视着前方:“我拼尽全力,压住毒性,带着她一路杀出去。我身上是伤,体内是毒,心里也是无比难过,我救他之时,也不期望他报答,我行侠,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可也并不是为了失去什么啊?我不介意一路知交尽掩门,不肯收我容我,我也不要求朋友一定要为我两肋插刀,但至少,不要往我的两胁上插刀啊!”   容若叹息,复跃上树,坐在他的身旁。此时此刻,语言的宽慰都是虚伪而无力的,他能做的,只是这般无声的陪伴。   “我一冲出险境就病倒了,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里,她一直在我身边,擦身喂药,不避嫌疑。我醒来之后,与她成了夫妻。”风振宇轻轻叹息:“那时我心灰意懒,只想与她遁于山林,悠然一世,再不管外头风风雨雨,把个什么行侠仗义,管尽天下不平事的豪情都淡漠了。那段日子,很宁静,很快活。”   容若只觉心如刀绞,幸福越是圆满,破碎的时候,想来越是让人痛不欲生。   “那样的生活,我只过了不到三个月,她怀孕了,我快活得想要飞起来,天天出去打猎,想打些好猎物,给她补身子。可是一次打猎回来……”   容若轻声道:“不想说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风振宇惨笑:“就算我不说,那些发生过的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吗?”   他摇摇头,慢慢地说:“我看到满地的血,却见不到她的人。我一个人潜入宋国,我用尽办法,杀进苍王府……”   他淡漠地把漫长的追寻、无比困难的杀伐都给略去,只是冷漠的三十几个字,却听得容若心中战栗。   一个平民百姓,只凭一双手,只凭一个人,怎么冲破重重封锁,怎么杀入王爵之府,他越是不提,越是叫人思来惊心。   “我冲进地牢,我找到了她,在找到她之前,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安然无恙,她必然受了伤害,但是……”   一道血丝从风振宇唇边慢慢地流下来:“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全身都是血,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她的脸早被划出无数伤痕,她的肚子……”   容若听到骨节咯咯的响声,从风振宇的双拳中传出来。   “她的肚子被剐开了,我们的儿子就那样血淋淋的……”   容若听到“咔嚓”之声,心知不妙,猛地一拉风振宇,跳下树来。   刚才风振宇坐着的整个树干,轰然落地。   半夜里,睡觉的人被这轰然之声吓得开门开窗,四处张望,几疑是发生了地震。   容若却已拖着风振宇,施展轻功,躲得没影了。   人们蒙胧着睡眼,呆怔怔地四下张望,有人看到莫名断裂的大树,发出几声惊叫。   只有那老人隐约猜得出是谁干的,不过也不作声,缩缩头,自回屋里睡觉啊!   那些奇怪的人,哪怕再和颜悦色,感觉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还是少管闲事,多看多听少说话的妙啊!   容若拉着风振宇,缩到旁人视线难及的阴影底下,一直等到好奇的人纷纷回去睡大觉,这才吁了口气,慢慢走到月光下。   黯淡的月色下,风振宇的脸上全无血色,像一个游魂更似像一个人。   “我从地牢里出来,杀了每一个我所遇到的人,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居然还能离开宋国,还能活下来。我撑着不死,只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给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看,可是不死又能怎么样?我杀了苍王,杀了他的儿子。而后,有几百人,因为保卫不力,而被处斩,他们的家人,有几千人,被发配为奴。我离开宋国,到处飘零,像个疯子,一直到卫国,才停留下来,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等容若说话,他自己却惨厉地笑了起来:“因为卫国人的贫穷困苦,因为每一个卫国百姓都在苦难中挣扎,因为我自己受够了苦,我不敢停留在安定富裕的地方,我不敢看别人一家团聚,快乐平安,我怕我会因为妒忌而发疯,所以我只有到苦难的人群中去生活,藉着别人的苦难,来减轻自己的痛。”   他惨笑着,神色狰狞如鬼,见之可怖。   容若却一点也不回避地望着他,眼神真挚地与他对视。   他在“仁爱医院”曾经陪伴过各种病人,其中不乏精神受过剧烈创伤的人,很明白,让人感觉他真心的关怀,有多么重要。   他伸手,轻轻按在风振宇肩上:“如果你真的心丧若死,如果你真的已经可以漠视一切,为什么还要出手救我?”   风振宇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心痛欲死,而剧烈地颤抖着。   但容若一直很平静地看着他,目光长时间和他对视,眼中是坦诚的关怀,容若的手,一直按着他的肩,掌心的温暖,让人无法忽视。   渐渐地,风振宇慢慢平静下来了,轻轻叹口气:“我在卫国足足三年了,见多不平之事,看多卫人所受的欺凌苦难,从来没有出手帮过人。这次肯助你,其实只是因为你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吧!”   容若微微一笑,也不与他争执,只是顺着他的口气说:“这也很好啊!既然还会好奇,可见,心还是没有死的。”   风振宇默然不语。   “人总会受伤,但人总要在伤愈之后,再次站起来……”   风振宇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如何站起来?这一生,我都不会忘了她……”   容若的语气急迫而真挚:“正是因为不能忘了她,所以才要站起来,因为她一定希望你可以站起来,一定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而不是这般人活如死。”   风振宇的神色却是一片厌倦,过了一阵子才道:“罢了,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我只是这三年来,看得多了,见卫人苦难,从初时的冷漠麻木,到渐渐同情,只是我一个百姓,纵有逞勇之力,却无救国之能。我无力解救,所以希望有人能帮他们,既然你也帮不了,那就算了。”   容若见他眉宇之间一片颓丧,心中却暗自感动,很少有人受过那么深刻沉重的打击之后,还有余心余力,去关怀别人的痛苦。   他轻轻道:“我不是不帮,也不是说帮不了,我只是想说明,我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完全改善卫国人的生活,卫国人要盼着别人来救,还不如自救。”   “自救?”风振宇抬手,往四周一指:“整个卫国不过三座城池、一些乡村,农田少,河流少,粮食连自给自足都成问题,而百姓之中的壮劳力,全被逼去淘金采矿。这虽不是城中心,也算是较繁荣的街道,你看看,这里有什么……”   不用风振宇指,白天容若早已看在眼里,零落的茅草屋、佝偻着背的行人。所谓的大街,比一条巷子大不了多少,看不到任何繁华的景象,泥泞的路面、残败的景色,说是一座城,还不如楚国一处较富有的郊区更热闹。   “你知道卫国人无论男女,十个有九个,到了三十五岁之后,就弯腰驼背了吗?你知道卫国人,十个有八个,长年累月,不知道吃饱喝足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全卫国,有几匹可用的战马、有几把经过千锤百炼的钢刀吗?而在他们身上身后,是如狼似虎的秦楚之邦,是专以强兵劲箭,吞并其他国家的霸道之国,你让他们如何自救?”   容若轻轻一叹。   风振宇冷笑:“他们不是不想折腰的,如果只有楚国,他们可能马上投诚;如果只有秦国,他们一定立刻请降。可是秦楚争锋,他们两属皆难,两个大国较量,却一定要让小国受尽苦难折磨,最后再轻飘飘地说,你们要自救啊!你告诉我,手指或者可以和手掌较较力,你叫它怎么去和大腿拚力气,除了生生被折断,还有什么别的可能?除了忍辱偷生,苟延残喘,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容若沉默,久久不语。   风振宇哼了一声,转身离去,径自回茅屋睡觉。   独留容若,一个人在明月之下,抱膝而坐,抬头看着高空朗月,很久,很久,也没有动弹。 第七章 人性之叹   一大早,容若就被外面喧闹的声音吵醒。   他揉着眼睛,要把头从窗子往外探:“怎么回事?”   一只手把他的脑袋猛地按下:“平时见你多聪明,怎么一下子就糊涂了。”   风振宇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训他。   容若干笑一声,不敢还嘴,只是小心地躲在窗后,偷偷往外瞄。   外面的街上,有穿着号衣的军士,敲着锣大声吆喝,有人拿着图样四处给人看。   “这个恶徒,胆大包天,竟敢殴打楚国使臣府的楚人,有辱大楚天威,卫楚是兄弟之邦,岂能容歹人行恶。王上下令,全国缉拿凶徒。有助官府捉拿凶犯者,赏金一百两,免全家金役。有发现包庇凶徒者,全族连坐。”   响亮的锣鼓声、清晰的吆喝声渐渐远去,只留百姓的低低议论声。   风振宇扯扯容若:“你不是说你那玉佩可以镇得住使臣府的人吗?”   容若摇摇头,深深皱眉:“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对于贫困的卫国,一百两黄金的数目太大了,就算楚使府的人淫威相逼,为了一个被打的管事,就出一百两黄金的赏格,很不正常。而且就算楚使府的人神通广大,总不可能让一个管事,进宫去找卫王吧!必须通过使臣才行。使臣会为了管事让人打了一顿,就连夜去找卫王,然后卫王在一夜之间,把这通缉令,发遍全国吗?这也太神速了一点,更何况……”   容若咬咬牙:“我的玉佩战术、虚张声势术,没有理由一点效果也没有的。”   风振宇对容若的盲目自信倒是没有多大信心的,但是这时也不多说,只淡淡问:“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这……”容若正要说话,见老人有些神不守舍地从外头走进来,忙站起来道:“老丈,你别担心,我这就……”   老人听容若一声叫,忽地全身一颤,猛然抬头,对容若道:“公子,外面危险,你可千万别出去啊!”   “可是……”   “公子,你是为了我才得罪使臣府的人,如果你要是就这样出去,有个好歹,我怎么安得了心。”老人激动起来,花白的胡子不断抖动,全身都颤了起来。   容若心中不忍,只得先不谈自身打算,连声道:“好好好,我暂时先不出去,就躲在这里。”   老人这才略略安心:“公子,你放心,拼着我的性命不要,我一定不会让人发现你的,你先在这里安心等我,我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有没有路子,可以让你离开卫国。”   容若点点头,轻声道:“好,老丈,你先去吧!”   老人连连点头:“你等着,公子,你等着。”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一边往外走,又一边频频回头看容若,仿佛要让容若安心一般。   容若也微笑着回报他,好像也是要努力让他安心一样。   眼看着老人离去,容若这才慢慢转向风振宇,眼神之中一片安然:“风兄,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风振宇怪异地一笑:“应该由你自己决定吧!”   容若轻轻一叹,有些淡淡的怅然:“走吧!”   “去哪里?”   “现在还不知道,但总比留在这里好。”   “你认定他一定会出卖你?”   “何必试炼人性呢?一百两黄金,全家免役,一家团聚,再不受困苦穷迫的折磨,对于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而一个楚国人的生死又有多轻,即使这个楚国人帮过他们,但毕竟还是那个欺压他们的楚国的人啊!”   容若微笑:“我不想责怪任何人,我也可以体谅他的任何选择,我甚至相信,就算他出卖了我,他一生也不会快活,也会内疚。既然这样,为了让我自己可以好好活下去,为了他不必有内疚,我也要离开,不要去试炼人,不要去挑动人心深处掩藏的黑暗,那所带来的结果,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当的。”   风振宇轻轻问:“如果你冤枉了他呢?”   “如果他无心出卖我,我就更应该离开了,以免将来被查出,连累了他,也免得他日日忐忑不安,内心还要不断在保护我和贪图奖赏之间作挣扎。”容若神色一片安然,并没有悲伤失望或愤怒。   风振宇长叹一声:“你是世事洞明之人,可是看得太透,未必是好事。你知道人性中的软弱与丑恶,并极力去回避,不肯去挑起,不愿去试炼,但这是否代表,你对人性中的正直与良善并没有太大的信心,所以从不期待,也因此不会失望,这样好吗?你是因为不期待,才不失望,还是因为怕失望,所以不期待?不肯试炼人心,是不是因为,你其实并不相信人心?”   容若怔了一会儿,答不出话来,良久,才轻轻道:“也许你说得对,我其实是一个伪善的人,我自己不相信人性中的善良正直可以坚持到哪种程度,自己却还处处要装好人,我明明只是没有信心,不敢冒险,却还是要做出为人着想,宽容大度的样子,但……”   他抬头笑一笑,眼神坚定:“我还是要走的,我不能冒连累任何人的险。”   风振宇看了他一会儿,才微微笑:“好,我们一起走吧!”   容若笑问:“去哪里?”   风振宇耸耸肩,摊摊手:“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有我在你身边,你就算被发现,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抓住的。”   容若微笑:“好。”   半个时辰之后,老人领着上百名军士把这间小小茅屋包围了。   在喊了半天话没有动静之后,军士们冲了进去。   茅屋之中,没有人迹,只有桌上一堆已经被内力掰碎的银子,和一张只写了一句话的纸条──“老丈保重,我先走了。”   一阵风从外吹来,纸条轻飘飘飞出去。   老人深深地把已经佝偻的腰,继续往下弯去,仿佛再也直不起来,本来满是皱纹的脸,忽然间,皱纹又浓密了许多。   隐身在大树之上,望着很久很久,也不见一个路人走过的崎岖道路,莫名天的眉头打结,脸色阴沉。   就连陪在他身旁的郑三元都感觉到他满身的杀气,不觉身上发寒,强自笑道:“莫老……”   莫名天听而不闻,重重哼了一声:“那个女人,有什么本事,太后如此信任于她,还不是让那小子跑了。”   郑三元干笑道:“莫老,是那狗皇帝太狡猾。”   莫名天冷冷瞪他一眼:“不过是些黑烟、麻针,不入流的玩意,苏侠舞也不敢冲上去追,若不是她耽误了时间,那家伙怎么跑得了?”   郑三元低下头,当时莫名天也一样不敢冲进黑烟中,只是令其他人往里冲,结果别人中了麻针倒在地上起不来,莫名天还以为是什么绝毒,倒是苏侠舞看出端倪,用磁石找出麻针,用冷水把人泼醒。但这些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绝不至于找死地把这话说出来。   莫名天见他不搭腔,更加愤然地接着说下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把其他人派去,四处搜索,却让我们两个一直守在回楚国的必经之路,我们就这样躲在树上足有两个多时辰。这鬼地方,经过的人,加起来还不到十个,这种守法,能有什么用处?”   郑三元苦着脸道:“不管怎么样,总要防着他逃回楚国去,苏姑娘的安排还是有一定……”   看到莫名天脸色冷冷地看过来,郑三元的话没敢说完,连忙又陪上笑脸。   莫名天冷冷道:“若说守在这里有道理,那她自己为什么不守,把我们都支开了,她自己的行踪却半句也不交待,只轻飘飘说一句,『我自有办法把他捉回来』,人就没影了。我倒要看她,怎么把人重新捉到,要是捉不回来,管她是不是太后的亲信,休想再支使我们。”   郑三元知道他怨恨苏侠舞抢了本该由他控制的权柄和功劳,自己再多劝解,只怕要惹火上身,闭上嘴再不敢说话,只装做专心盯着道路尽头。   远处恰好传来马蹄声,郑三元不由有些好奇地凝神望去。   卫国贫弱穷困,通往秦楚两国的道路,除了驻边士兵、官员,很少有人走动,难得来了个骑马的人,行在空荡荡的道路上,倒是非常显眼。   眼看着那一人一骑,渐渐接近,马是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马上的人,一身白衣,染满了灰尘,都已经快变成灰色了,可见一路奔驰风尘仆仆,但是,这样的风尘却还掩不去如画容颜的艳色,尽管那花一般的脸上,满是愁容和忧思。   郑三元全身一震,惊道:“莫老,你看!”   不用他说,莫名天也同样脱口而出:“楚国皇后?”   容若一行人的画像,他们早就见过,而且在济州时也曾远远地混在人群中,打量过他们,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楚韵如来。   堂堂大楚国的皇后,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卫国的道路上?难道真像传说中那样,这位皇后,深信丈夫没有死,一个人悄悄溜出来找人,居然这么巧,也来到了卫国。   莫名天心念电转,疑虑万分,一时理不清思绪,但是楚韵如胯下的快马,眼看就要从树下通过了。   莫名天再也不能犹豫,喝道:“拿下她。”   不管怎么样,能把堂堂大楚国皇后这么尊贵的人捉到手上,绝对是大功一件,也不致让苏侠舞那个女人占尽风头了。   郑三元应声拔刀扑下。掠风声中,寒光乍起。   快马上的楚韵如反应神速,面对这样的突然袭击,竟也能迅疾拔剑,刀剑相击之声,只有一响,事实上,在郑三元扑下,快马从树下而过的那一瞬间,一刀一剑相交足有十余次,十几次相击,太快太疾,听到耳边,却只有一声。   一击之后,郑三元被反震之力,震得倒飞空中,楚韵如胯下骏马长嘶一声,也迅速驰去。   这一击,看来仿似平分秋色,但郑三元蓄势偷袭,楚韵如临时反击,竟能不落下风,已是胜了一筹,已能自在策马而去,郑三元绝对追之不及,前提是,如果没有莫名天的话。   在郑三元飞扑而下的凌厉风声中、耀眼寒光里,很难注意到莫名天无声无息的行动。当楚韵如一剑挡开郑三元时,莫名天的十指,已把她全身上下十几处要穴拢住了。   此时楚韵如刚刚挥出的宝剑还不及收回,一口真气刚刚运完,旧力已尽,新力未出,不觉花容失色,低低惊叫了一声。   莫名天是黑道上的一流高手,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论武功,论江湖经验,无不远胜于楚韵如,竟然还不顾身份,与人合攻,出手暗算。   他行事向来只求达成目的,丝毫不问手段,心中绝无半点羞惭之意,面对楚韵如惨然的脸色,他只是森冷地狞笑一声,十指恶狠狠地叩了下去。   太阳高照,白云飘飘,清风徐来,又是一天来临了。   被通缉的犯人,很悠闲地漫步在田野间,指间还夹着一根柳枝,慢慢把玩。   悄悄偷了一身普通卫人的衣服换上,风振宇给容若添上两道小胡子,整个人很自然地就变了样。   容若不慌不忙地一路出城,有好几次和捉拿他的官兵擦肩而过,真个是无惊无险就出来了。   风振宇伴他一路同行:“想不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出卖你?”   “不想。”   “为什么?”   容若微笑,抬手让柳枝随风飘去:“如果知道了他没有出卖我,我会气我自己太多疑,太不信任人;如果知道他出卖了我,我心里会难过。既然如此,又何必深究呢!”   “那么,现在我们去哪?”   容若思考了一下,这才道:“去王城。”   “为什么?”   容若眼中有耀眼的光芒闪动起来:“既然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无路可逃,那就索性反攻,我倒要看看,谁真能把我逼入绝境?”   风振宇微一皱眉:“怎么一个反攻法?”   容若眼中幽幽的光芒流转起来,竟似无双的利刃,拂去尘埃,终现锋芒:“我不相信是楚使逼得卫王动手缉拿我,我也不相信,对付一个打了个楚国使臣府小管事的人,要用这么高的效率、这么大的阵仗,这其中既然有鬼,我就直接去揪出这个鬼。我不耐一点点计算、判断,不如用最简单省力的方法好了。”   风振宇猛然生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你要进皇宫?”   容若眯着眼笑一笑:“风大侠果然神机妙算。”   风振宇倒吸一口冷气:“我以为我已经够胆大了,想不到你比我还要妄为。”   容若冷笑:“这样很吓人吗,更吓人、更荒唐的事我都做过呢!”   他磨了磨牙,像狼一样地狞笑起来。   风振宇叹了口气,摇摇头:“既然你胆大包天,莫非我还不如你吗,好……”   他断喝一声:“管他是王宫还是地狱,刀山还是火海,我就陪你闯一闯吧!”   容若笑了起来,眼睛在阳光下有些发亮,他向风振宇伸出手去,风振宇毫不迟疑地握住。   阳光、白云、清风,两个身世、经历、性格完全不同的男子,站在了一处,他们的手,握在了一处。   赴王城的路并不特别漫长,就算没有马匹代步,容若和风振宇,施展轻功,也可以走得飞快。   容若轻功高明,风振宇内力深厚,这一番并驰,就算无心,也隐隐有点儿比试快慢、较量轻功的味道了。   初时容若占了点先手,但风振宇很快追了上来。   容若拼了命和他并驰了一会儿,最终气力不继,不能持久,停下来,捶着腿说:“休息一会儿。”   风振宇慢下步子,淡淡瞄他一眼:“你的轻功极好,若肯好好练功,将来必能……”   容若摇摇手,打断他的话:“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埋头苦练武功的,最起码我不能。”   他撑着腰,喘上几口气,对风振宇笑笑:“不过,你真的是很厉害,伤还没好清呢!就可以带着伤追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风振宇淡淡道:“我习惯了受伤,带着更重的伤,浴血突围的事,我以前也经历得太多了,何况只是和你拼拼轻功。”   容若知又触动他心中创痛,不敢答话,只管干笑几声,放眼向四处望去。   见远方一条大河,河中有无数人低着头弯着腰,正在忙碌着,人群中有人拿着鞭子,来回走动着监工。   容若心中一动:“那就是有金沙的河。”   “是,沿岸到处都是淘金的百姓,卫王派兵士监督他们工作。他们每天在不断地淘金子,自己却得不到一点金银,把惊天的财富送给楚人和秦人,他们自己却往往贫病而死。”   容若神色震动,向河边走去,走出几步,却又止住。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大河,望着忙碌操劳的人。   不管男女老幼,都只穿着破烂简单的衣服,全部弯着腰,长长久久不能直一下,动作稍慢一点,鞭子就劈头盖脸打下来,而没有挨打的人,也都麻木地来来去去,不会多看挨打的同伴一眼。   容若等了很久很久,只听到水声、脚步声、鞭子声,以及低低的惨叫声。   没有人向他看一眼,所有人都麻木而冷漠地工作着,像一群无意识的幽灵。   容若打个寒战,觉得有一种透骨的冷:“他们一直这样工作?”   “天天年年月月,从无变更。每天都有人无声无息地死去,也许刚才还在搬金沙,下一刻就倒下去,变成一具尸体,然后被其他人麻木地拖走,除了他的家人,不会有任何人,为他多花一点时间去感慨,去伤心。”   容若觉得心绞得厉害:“就没有人想过,偷偷离开吗?”   “一来,故土难离,二来,四周都是秦楚的国境,他们才不会让不要钱的卫国劳力逃走呢!三来,没有银子,拖儿带女,能活几天,能逃到哪里去。”   “就不能偷金子吗?”   “当然能。你知道偷金子被抓住要受什么刑罚吗?是绑起来,把金子融成水,直接从你咽喉灌下去,你既然喜欢金子,就给你滚烫的金子,如此而已,还有什么人敢偷金子。”   容若猛然握拳:“谁定的刑罚,秦国还是楚国?”   “是卫国!”   “什么?”   “秦国和楚国,从来不管如何淘金子、有没有人偷金子,他们只要能拿到定额的金子就可以了。但是,如果不杀一儆百,如果不震住其他偷金子的人,那么,就很难保证金子定量送到秦国和楚国人手里,所以没有办法,只好以严刑峻法,控制百姓了。”   风振宇有些无奈地说:“这是卫王的旨意。”   容若左手握拳,重重击在右手掌心,一转身,风一般地往前掠。   风振宇急忙提气赶上:“你去哪里?”   “去卫国王宫,我要好好抓住那家伙,把所有事,问个清楚。”   容若好像忘了他刚才累得抬不动腿、喘不了气,不知道是哪里涌出来的激情,化做力量,让他飞快往卫国王宫而去。   风振宇摇摇头,轻轻说:“刚才还说走不动了。”   但声音里并没有责备,他依然紧紧地追在容若身后,守在容若旁边。   卫国的王城并不宏伟,只是一座普通的城池,土石的城墙,远远看着,就有一股落魄之气。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身旁的风振宇低声说:“卫王根本不敢加固城墙,唯恐被秦楚两国猜疑。”   容若点点头,不说什么,漫步进了城。   王城的守卫并不森严,士兵们大多没什么精神。守城门的兵士,居然连任何路引文书都没有查,就让他们进城了。   容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种防务水平,卫王就一点也不怕出乱子吗?”   风振宇在一旁漫声解释:“卫国很小,全国也就只有三座城和一些乡村,因为太小,并不很限制百姓的来往进出,对于路引关文,没有什么要求。”   容若叹息着摇摇头,觉得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   “你要去王宫,我领你去。”   风振宇在前面带路,容若快步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   卫国的王城总算比其他地方稍微繁华一点,虽然百姓的房子还是破烂矮小,不过,总算出了些木石结构的房子,而不是茅草房。   一条街,也总会有两三处高一些的房子、大一点的宅门,看样子应该是当官的人家。有的房屋里还传来笙歌之声,可见再悲惨的国家,也一样有特权阶层。   街道相比别处,要宽阔些,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两处小店,贩卖着一点生活必需品。   容若看了半天,都没看到一处卖奢侈品的地方,也没有高大华丽的酒楼茶馆戏园子。他重重叹了一声,只看一个城市的消费场所,已经可以猜出这个城市的经济水平了。   “叹什么气?”风振宇淡淡问。   容若摇摇头:“这么大一座王城,居然连稍好一点的酒楼茶馆都没有,也没有可以娱乐的戏园歌台。”   风振宇冷笑一声:“卫国人生活艰辛,劳役繁重,就算有一点点闲钱,也要好好存下来,以应付将来年纪大,或生病的困境,谁敢花钱在酒楼茶馆。至于说歌舞楼台戏园子,卫国倒真有美女俊僮,能歌善舞之人,但大多纳于权贵之家。卫国的大臣权贵,几乎不管什么国事,整日里听歌赏舞,沉迷于酒色美人。”   容若微一皱眉:“卫国的君臣,如果都是这个样子,这倒难怪这个国家破落了。”   风振宇淡淡道:“你又错了,不是因为他们如此,卫国才破落的,而是因为卫国破落,他们才不得不如此。”   容若愕然:“怎么说?”   “卫国很小,管理这个国家,并不需要太多精力,只要事先安排好国家运作方式,一切照规矩来就可以了。卫国受秦楚两国的压迫,百姓劳役沉重,可是君王大臣的心情,难道就真的好过?百姓困苦,君臣委屈,也曾经有过臣子想要奋起振作,却被秦人当着大王的面,拖出去打死。也曾有武将想领导百姓军民对抗,而被楚国大军围剿。”   风振宇冷冷道:“你知道吗?那根本不是战争,而是屠杀。每一次的振奋,只能换来更多的苦难,每一次的反抗,只能给百姓带来更多的劳役。到现在,敢站起来说不的人,不必秦楚二国动手,卫国人自己就先把他打死了。在这种情况下,越是操劳国事、牵念百姓的人,只怕越是日子难过,最后,也只得撒手不管,歌舞自娱,以酒色来逃避了。”   风振宇轻轻一叹:“卫国自君王以下,到四品以上的臣子,无不广纳美色,在民间征召美女,教以歌舞之道、床笫之术。卫国王宫,日日笙歌,到处都是销魂之音,在你的想像之中,这种做法,只适于昏君奸臣,必定为百姓们所痛恨吧?”   容若神色微动,却只轻轻一叹。   风振宇冷笑:“卫国君臣这样做法,一方面是心情沉重,只能借美色安逸来逃避,一方面也是每年必须向秦楚二国进贡美女,所以必须在全国征召有姿色的女子,教授歌舞甚至媚术。而百姓视此为莫大福音,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脱离可怕而沉重的劳役,才能不再过着天天啃黄馒头的日子,而顿顿有鱼有肉。什么贞操,什么名节,比起好好活下去,那些礼法说教,通通都是狗屁。”   容若微微叹息一声,什么也没有再说。 第八章 卫国王宫   王宫很快就到了,作为一个小国家的权力中心,这座王宫倒还不算太寒酸。   王宫外十分热闹,来往行人众多。推着车,摇着铃的移动商贩来来去去,有人在王宫外空旷的空地上游玩,也有卖艺的、杂耍的,在这里做做小生意,倒在四周,聚起了一群又一群的人。   只是谁也不敢太接近王宫,高大的宫门、宽阔的走道,拉出了君王与平民的距离,两排守卫明确地宣示着,此处主人的身份地位。   容若估计,如果自己客客气气上前敲门拜访,被礼貌接纳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他耸耸肩,开始挽袖子。唉呀!小说里那千万人吾往矣,力闯宫门,笑踏禁宫的所谓侠士形象,好像和他不太相符似的。   风振宇拍拍他的肩:“你的武功是不错,不过,要冲进皇宫,揪住国王理论,好像还有所不足吧!”   容若笑嘻嘻看着他:“我自然是不行的,可要加上大侠你,那就不同了。”   风振宇叹口气,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和这个家伙牵扯在一起,到底是祸是福:“对不起,我对于浴血苦战没有多大兴趣,你跟我来吧!”   风振宇带着容若转圈子,很容易找到王宫没有人防守的后墙。   毕竟是小国的王宫,宫墙还没有高到可以让人跃不过去。   两人并不太辛苦地跳进墙之后,不出意料地看到一个大花园,以及用青石铺成的数道小径,亭台楼阁、层层院落,以及远处的各方殿宇。   间或有一两个宫女来往穿梭,而卫士的影子几乎看不到。   容若在楚宫中生活过那么久,对于这样简陋的王宫,只能叹口气摇摇头了。   他站在原地,略一思忖,已选定道路:“走这边。”当即往前潜行。   风振宇笑着跟在旁边:“你怎么知道正殿要往这边走?”   容若但笑不语。   毕竟王宫格局大多相似,卫国王宫虽小,不过,总体规划,想必也差不多。国王平时在哪些地方出没,基本上没有太大悬念。   一路上藉着花木亭阁掩饰行迹,再加上并没有多少人防守护卫,他们居然一直畅通无阻。   等到前方传来曼舞轻歌、曲乐管弦之声,容若更加可以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了。   一切就像是白烂的古装武侠剧──轻手轻脚走到两个心不在焉的守卫身边,出手干净利落,足可以成为偷袭典范的对着人的脑袋敲下去,轻轻托住失去意识的两个身体,不让他们砰然倒地,很轻地让他们靠在柱子上,远远望去,只让人以为守卫在偷懒,而不会动疑,然后靠在门上,从门缝里偷看。   门中舞乐声喧,十多个美丽的少女正在盈盈歌舞,身如弱柳,面似芙蓉,看得人心神皆醉。而一旁操琴吹箫的,居然无一不是美女,容颜清丽,气质尤佳。   容若在皇宫里享尽了福,在济州也在萧遥的引导下,把个声色场所也去尽了,不止是苏侠舞的绝世之舞,只要是好一些的歌舞琴乐,多少也有些见识了。就算是在门缝里瞧几眼,也可以看得出,这些歌女乐姬,舞乐水平是绝对一流的,但是,也是明显心不在焉,导致大失水准。   乐曲动辄走调、弹错音,而舞姿也有好几次走样。   不过,很明显,看舞赏歌的人并不十分介意。当然,同样更明显的是,两个观赏的人,就是这群姑娘走神的原因。   在主座之下,头戴金冠用金杯饮酒的老人,不用猜都知道,必是卫王了。   白发苍颜,金冠华服,身旁有两个极为年轻美丽的女子,给他捶背揉肩,当事人应该是十分舒服自得的。却让血气方刚的偷看者,咬着牙,悄悄诅咒几句没品没格老色狼。   不过,有美人在侧,美姬做歌,卫王的脸色不见陶醉,反而有些难看的青白。他脸上带着些许勉强的笑容,正在同身旁一个身着楚国三品命官服饰,神色沉凝的中年人谈话。   不用猜也知道那一位,必是当今大楚国驻卫国的使臣了。   风振宇轻轻一扯容若的袖子:“在大门口偷看,就算卫国的守卫再少,迟早也要被发现,你真当王宫里全是死人啊!”   容若笑一笑,蹑手蹑脚,到了正殿侧面背阴无人处,悄悄贴身于墙,闭上双目,暗暗运用清心诀。   一时千万种声音像潮水般从耳边退去。风声、树叶轻动声、身旁风振宇的呼吸声、殿内的琴声筝声箫声,以及美人动人的歌声、舞姬错乱的脚步声,全都消散,唯有那卫王、楚臣的对话,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宋大人,你看那领舞的丫头,姿色可算上乘,不知有无资格,为大人侍奉枕席?”   这样不堪的言语,这样媚谄的语气,简直让人不能相信,这是从一国之君嘴里说出来的话。   “陛下,外臣前来,是有重要大事相询,陛下为何不是谈歌舞,就是说美人,陛下眼中,外臣到底是什么人?”   无论如何与礼貌谈不上,甚至还有点儿冲的语气,让身为偷听者的楚国皇帝陛下,不得不稍稍反省一下,楚国臣子的外交礼仪问题。   就这种说话口气、外交方式,也难怪美人环绕的卫王陛下,神色不佳,那些受尽秦楚欺凌的卫国女子吓得心神不宁、弹错音符、踏错舞步了。   卫王一阵掩饰性地乱咳:“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宋大人是贵客,本王只是想让宋大人尽量高兴。宋大人来自上邦大国,本王早就想让国中有些才气的女子,能随侍大人身旁,得大人指点调教,也好让卫人长些见识。”   “既然如此,舞已看过,曲也听过,陛下是否可以回答外臣的问题了?”那位宋大使节,明显不太给面子。   卫王又是一阵猛咳,这才慢吞吞道:“宋大人有什么话,但问无妨,本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发现卫国官府四处张贴告示,鸣锣击鼓,悬出重赏,缉拿一名楚人,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容若在外头,听得眉头微皱。   听这口气,这楚国的使臣,根本不知道卫王缉拿他的原因,自然更谈不上楚使拜托了。卫王又到底为什么大张旗鼓,要捉拿他呢?   看到容若的神色,风振宇也有些震动。他内力深厚,要隔墙窃听一片歌舞曲乐之声中的对话,也略有些困难,听得稍稍隐约模糊,可是,看容若的表情、神色,又分明是听得清楚无比的样子。   他与容若相识时间虽短,但不知多少回暗中试探容若的功力,凭他的江湖经验、高手判断、出众眼力,早就确定容若上有名师,但自身不勤,招法精微,偏内力浅薄。这种人,又怎么可能把室内的情况,听得比自己还清楚呢!   不过,自识得容若以来,他吃惊震动,感到出乎意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心中诧异之余,却也叹了口气,不再多想,只凝神定志,努力窃听,怎么也不甘在容若面前,输得太惨。   殿中卫王的干笑声,怎么听,怎么假。   “这个……本王听说有个楚人连续两次痛打了贵府的管事,还耀武扬威,无视楚国使臣府。本王身为卫国之主,怎能让卫国之中,有这种暴虐残横之徒,胡作非为。是以下令缉拿,本来是想待缉拿之后,交给宋大人处置的。”   风振宇浓眉紧皱,低低哼了一声,明显对于这种大使不急,急死皇帝,紧赶着给人献媚的行为大不满意。   容若心里却明白,事情不对劲到了极点。   卫王再怎么巴结楚使,也绝不可能动用国家机器,给楚国使臣府一个小小的管事出气。   人家楚国使臣还没出头呢!一个小管事挨打的事,怎么就这么快传到卫王耳朵里?卫王的行动,为什么又这么迅速?   更让人不解的是,就算卫王的行为不妥,为什么楚国使臣的表现,简直像是来兴师问罪?莫非那个小管事,真当他是什么大人物、楚国大官了,所以把楚国那位宋大使给吓坏了。   要说自己可能是大官的消息传出去,倒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他当天拿着玉佩,装神弄鬼时,除了那个管事,还有一大帮子被管事叫来帮忙的打手。人多嘴杂,谣言传来传去,可能会越传越邪乎,真把楚国宋大人给吓着了,为了逃避责任,打算抓卫王来顶缸。   可是,如果卫王真耳目灵通到知道管事被打,又怕楚人怕到就连一个小管事挨打,也要赶忙出头帮忙,那为什么,就听不到打人者可能是楚国大官的流言,为什么还敢这么迅速地做出抓人的行动?   卫国虽仅有三城,但要在一夜之间,把消息遍传全国,也是要连夜快马传令的,不算太轻松的工作啊!   容若心中疑念越重,恨不得那位宋大人加大力度,逼卫王吐实。   殿中的宋大人,倒还真没有让容若太失望。   “陛下,恕外臣越发不解了。外臣治下无能,几个管事,在外头胡作非为,惹是生非,这等微末小事,怎么就惊动陛下了?一个小小管事,何德何能,竟烦劳陛下亲自过问?”   卫王忙道:“事关两国交谊,岂有小事可言。楚使府的任何人,在卫国的遭遇,都代表了整个楚国,朕身为卫王,岂可坐视。”   宋大人冷笑一声:“好,只当是陛下热心肠,抬爱我府中上下人等。只是不知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卫楚有约,凡楚人在卫国犯罪,卫国无独立处置之权,需先与楚国使臣府协商。为何此次,陛下竟不知会外臣一声,就动员全国之力,捉拿那名楚人?”   卫王干咳一声:“这个……”   宋大人声音漠然:“想来是我一个小小使臣,身份太低,陛下不屑于回答?”   卫王忙道:“哪里,本王只是以为,既然这人打了使臣府的下人,想必使臣府也会同意捉拿他的,所以才下了令,全是本王考虑不周……”   宋大人冷笑声声:“外臣愚笨,想必陛下觉得实在可欺,既然如此,外臣也无话说,就此告辞。”   殿中传出碰撞声、金银器物相撞声、瓷器碎裂声,估计是宋大人拂袖要走,卫王情急相拦,撞到了桌子,把桌上的金银器物、白玉杯盘,全给打到地上了。   “宋大人留步。”卫王惶恐的声音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外臣留步的话,陛下是否会另外想起什么忘了说的事?”   卫王惶然地说:“宋大人,这真是误会,纯粹只是本王虑事不周,请宋大人……”   宋大人冷笑声声:“罢了,陛下还是安享歌舞,容外臣告退吧!等到我朝驻守边境的陈逸飞将军亲自来问,想必陛下会想起很多事的。”   这语气之中的森然威胁,听得容若微微一颤,身边的风振宇则低低冷笑一声。   殿内卫王惊慌地叫了起来:“宋大人,宋大人……”   迅快的脚步声表现出大楚国使臣再也不打算应付满嘴胡话的卫王的决心,这种姿态比任何语句的威胁都有用,卫王终于大叫了出声:“这全是秦国大使的主意。”   容若心头一凛,如果不是风振宇伸手飞快地掩住他的嘴,容若就差一点脱口大叫了出来。   殿中沉重的脚步一凝,宋大人的声音也有些震惊:“陛下说什么?”   卫王长叹一声:“我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捉他。昨天深夜,秦国的沈大人亲自进宫,来见本王,要求本王举全国之力,帮忙捉拿一个人,捉人的理由,就是此人曾经痛打楚国使臣府的管事。”   宋大人连着冷笑三声:“好,好,好,好一个沈天云,真不愧是秦国能臣,管闲事,管到我们楚国头上来了。陛下给秦国好大的面子,为了秦国一个使臣,就不管我楚国子民的性命了?”   卫王声音苦涩:“宋大人,盼你体谅,秦人素来强横,从来不许旁人拂逆,秦王最近有重兵驻于边境,我昨夜但凡说一个不字,只怕也要轮到秦国的将军,领着他的兵冲到王宫里来与本王理论了。”   他语气无力又酸楚,一位君王沦落至此,实在令人闻之动容。   但是这位楚国的大使明显心肠刚硬若铁:“陛下,那秦国有兵有将,难道我楚国无人吗?罢了,陛下尽请安坐,就让我楚国的铁骑去问候秦国的强弓。”   这样森冷的语气里,预示着无尽的杀戮。   他这话里虽已把卫王抛开,但事情发生在卫境,秦楚两国的驻卫使臣相争,秦楚两国的强大军队相斗,到那时,整个卫国,将不会再有一寸安全的土地。   殿中一片惊呼之声,琴弦断裂,美人跌倒,然后是一串跪倒的声音。   “宋大人!”   一连串女子惊惶震恐,满含哀恳的声音,却还阻不住那迅捷而冷漠的脚步声,往殿门而去。   “宋大人……”   “宋大人……”   君王无奈的呼唤、女子无助的哀求,叫不住冷然而去的步伐。   容若却觉得一股热流在胸中涌起,忽地把风振宇捂住自己嘴的手用力一推,在他还来不及有别的动作之前,大喝一声:“慢着。”   然后容若一掌击破窗子,身子一跃,直接从窗中跳了进去。   这么大的响动,这样放肆的胡闹,终于引得远处的卫兵注意到这里,从各个方向,往正殿扑来。而殿中的美人,惊叫之声,此起彼伏。   卫王情不自禁后退了许多步:“你是什么人?”   身为楚使的宋大人算是最镇定了,目光飞快扫了容若一会,眼中略有异色,沉声问同一句话:“你是什么人?”   容若淡淡答道:“楚国人。”   宋大人神色微动,却不开口。   容若转头望向卫王:“是你要捉拿的人。”   卫王手足无措望着他:“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容若笑一笑:“来的原因和宋大人一样,我实在不明白,小小一个管事被打,何以惊动卫王陛下,所以就想亲自来问问陛下。”   卫王颤了一颤,没有说话。   殿外脚步之声纷乱,想来是护卫们终于赶到了。   容若微微一笑,身形倏动,卫王只觉眼前的人忽然消失,还不及眨眨眼,弄清是不是眼花,已觉得脖子上一紧,一只手牢牢掐着他的脖子。那个笑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男子微微笑着:“陛下,我的力气并不大,不过,要扭断某个人的脖子,还真不需要第二下。”   卫王微微颤抖着:“你……你想怎么样?”   容若眨眨眼:“麻烦陛下让外头的人暂时不要进来,我这人最怕人多,人一多就紧张,紧张了,手就会用力过度,用力过度……”   不等容若说完,卫王已经大声呼叫:“外面的人听着,谁也不许进来。”   脚步之声立刻停止,有人在殿外大声喊:“陛下还无恙吗?”   卫王勉力用颤抖的声音喊:“本王没事,你们别过来,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擅动、擅言……”   外面一阵沉寂。   容若挑挑眉,指掌之间略略用力。   卫王厉声大喝:“听见了没有!”   外面即刻传来应声:“是!”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容若这才腾出精神,四下张望。 第九章 卫王悲声   风振宇没有跟进来,外头也没响起打斗声,想必在刚才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藏起来了。   殿中一众美女惊慌地逃得远远的,不知不觉缩在一起。只有宋大人,神色还属镇定,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是静静望着容若,眼中有种种猜度之色。   容若悠悠道:“宋大人,好生威风啊!”   宋大人冷冷道:“阁下乍一现身,便胁制卫王,震压王宫,如此威风,又岂是区区宋远书可比。”   容若轻轻一笑:“这等江湖手段,自是不入大人之眼了。不知大人对我这曾得罪贵管事的小人物,打算如何处置。”   宋远书淡淡道:“一个小小管事,行事出错,是本官治下不严之责,只是本官也不至于挟怨报复,必欲置阁下于死地。”   容若冷笑一声:“因为我是楚人,所以宋大人才如此大方。若是卫人敢于这样得罪贵府的管事,只怕大人是断断容不得的。”   “大楚天威,不可轻犯,本官维护楚国的威望自是不可懈怠。”宋远书喜怒不形于色。   容若心中怒气上冲:“什么叫维护楚国的威望?楚人欺男霸女,欺行霸市,肆意凌辱弱小,这就是楚国建立威望的方式吗?让卫人畏楚人如虎狼,憎楚人如洪水猛兽,这就是维护楚国威望吗?”   宋远书淡淡道:“听起来,阁下似乎是个侠客,但就算行侠仗义,也请先想一想,你自己也是楚国人。不错,本官的确有些下人们,行为不检。不过你以为,只讲仁义,在这个国家,能够让人记住楚国的威严,能够维护楚国的利益吗?”   他冷冷一笑,接着道:“当秦国人用强大的武力、冷酷的手段,威逼得卫国低头时,楚国再讲仁义道德,只会让急于自保,唯恐得罪秦国的卫国人赶出国门。秦人强,我们要更强,秦人狠,我们要更狠,卫人才不敢怠慢楚国,才不敢给秦国更胜于楚国的利益。的确,楚人以强硬手段在卫国保持权威,天长日久,所有楚人都习惯他们高人一等的身份,有些楚人也会胡作非为。但是将心比心,换了任何人,拥有极度的权威,怎么可能永远保持谦恭有礼。楚人远离故土、远离亲人,只拿一份微薄的官俸,若不让他们从别的地方得到更多的补偿,又如何叫大家忠心为国。”   他说的虽然是歪理,但自有一种邪恶的合理性,正中人心的黑暗、人性的软弱,听得容若怒极之外,又有一种深深的无奈,咬咬牙,才愤声道:“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把残忍冷酷的行为合理化。”   宋远书淡淡笑笑,摇摇头:“看样子你仅仅只是个侠客,你根本不懂,如何从国与国的角度来看待问题。”   容若冷哼一声,不再理他,扭头看看,在他的五指之间,脸色苍白的卫王:“陛下,见到这种情形,你有没有后悔过,派人捉拿我的事?”   卫王面无人色,看看神色冷漠的宋远书,再看看不知是喜是怒的容若,眼中初时的惶恐、惊慌,渐渐变作绝望,最终惨然一笑:“后悔?容得了我后悔吗?我就算后悔又如何呢?我能够拒绝秦国的要求吗?”   他不再用本王自称,语气苍凉之外,倒是比那一声声勉强的本王,更加自然了。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你们觉得我胆小怕事,只会谄媚强权,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拚命吗,我敢拚命吗?完全没有一拼之力,这个软弱无力的小国家,面对虎狼之邦,还能怎么办?”   卫王已知宋远书动兵的念头不可对抗,而眼前这个陌生楚人,更是喜怒难测,干脆放开一切,把压抑在心中多年的痛苦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秦国来了,要屈膝侍秦,楚国来了,要哀求献媚,献上美女和金子,还唯恐人家不要。秦国说要往东,就不敢往西,楚国说要往北,也不敢看南。秦人说卫国没信用,楚人说卫国在两国间摇摆,不可信,两个大国都对卫国这区区小邦欺辱至深,可是,这样的小国,夹在大国之间,不两属,又怎么存活下去?我也知道,亡国灭族的灾难,总有一天会到来,可是,既然我身为卫王,能撑得一天就是一天,能保得一天就是一天。我还能怎么办?如果我是个平民,我可以拚命,我可以死,可是我是卫王啊……”   这位苍老的君王恨极落泪:“以前卫国一直在秦国的威压下屈膝,可是楚国以闪电之速强大起来,兵发卫境,我没办法,只好把我的儿子送到楚国,以示忠心。楚国的军队是退了,可是秦人得到消息,立刻派兵包围王宫。我只好把我剩下的另一个儿子送给秦国,难道我愿意这样忍辱负重,我愿意这样骨肉分离吗?”   他惨然大笑:“你进宫是不是很轻松?你偷偷溜进来,没有人发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王宫根本不需要太森严的守卫,没有人会来抢我的王位。卫国的王位,是火炉,谁坐上去,谁就要被火烤。如果没有两个儿子,根本不可能成为卫王,因为秦楚两国不允许;有了两个儿子,登位的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骨肉分离。你知不知道卫国的宗室皇亲最怕什么,他们最怕我死,我死了,就要有别的人接位,别的人受罪,别的人受折磨了……”   他的笑声,惨烈而无奈。   容若听得心中恻然,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你不该这样软弱。”   卫王惨然一笑:“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领导卫国全体百姓,苦战到底?卫国百姓贫弱,府库之中没有余粮,兵器库里,都是生锈的刀剑,找不出可用的战马,战又有何用?你要我发动百姓,暗中狙杀秦楚之人吗?凡死一个秦人楚人,便要增我卫国十倍赋税,杀我卫国无数百姓,你要我让百姓隐忍,暗中准备一战,十年辛苦,十年复仇吗?可是秦楚两国,压榨得卫国筋疲力尽,只能忍死偷生,没有一分余金,没有一丝余力啊……”   也许是明知兵戈将起,再无余力阻拦,也许是被容若所威逼,性命危在旦夕,卫王索性放开一切,不再顾忌任何事,愤声把胸中惨痛,一一说出。听得人心头悲惨,又无奈。一个国家,落到这种地步,令人叹息,一位君王,落到这种地步,令人哀痛。   容若满心愤然,却又无可奈何。   人力终可尽,末路实无奈。   卫王的确无路可走,在这种情况下,战则必亡,忍死偷生,却又苦痛不尽。   作为局外人的他,说拚命、说血性都容易,只是当事之人的痛楚,旁人又如何了解。   史册历历,多少反抗换来的只有血腥杀戮,无尽死亡。多少抗争带来的只能是更大的伤痛和悲惨,可是,难道逆来顺受,忍耐至极,就一定是对的?   卫王惨笑声声:“秦人逼我捉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楚人为了你这样大兴问罪之师,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听了秦人的话,楚人要兴兵,卫国只有灭亡,可是,不听秦人的话,秦人也会兴兵,卫国还是要灭亡。左也是亡,右也是亡,哪里容得我后悔不后悔?周旋于虎狼之间的人,迟早会成为虎狼之食。我能如何?要说悔,终是不悔的,至少听从了秦人,卫国晚一天面对灾难,卫国的百姓可以多睡一晚好觉。”   容若轻叹:“你认为,卫国的百姓,如今过的是好日子,晚上睡的能是好觉吗?”   “至少他们不必担心成为铁蹄下的血肉泥浆。”卫王有些麻木地说:“我能争取到的,仅此而已。”   容若长长叹息,沉默了一会儿,才看向宋远书:“楚人有楚人的立场,楚人总是要先去考虑楚国,再来看有无闲心,可以同情卫国,但卫国对楚国实在并无丝毫威胁,卫王本人也无一丝一毫不利楚国之心,这件事,宋大人能否就这样算了?”   仿佛想不到,他竟会出语为卫国求情,卫王神色微带愕然,怔怔看着容若。   容若心中叹息,不忍望他的眼神,只定神看着宋远书。   宋远书淡淡一笑:“他刚才所说,对楚国多有怨愤之意,我既为楚臣,听闻此语,岂能容得。”   容若摇摇头:“任何人身为卫王,对秦楚二国都会有怨愤之意的。只是有人用嘴说,有人用心说而已。他能用嘴说出来,可见坦诚,总比那永远偷偷在心里说,暗中做小动作的人要好。再说,他有怨的,也不止楚国,还有秦国,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为他迁怒于一国。”   宋远书微微一哂:“你身为楚人,为什么一定要为卫人说话?”   容若凝神看着他:“我也想问,你身为楚国驻卫国的大使,正三品官员,为什么会因卫王捉拿一个打了你手下管事的人这种小事,而向一国之君问罪,甚至不惜以两国邦交为胁,狠心动起兵戈?”   宋远书淡淡笑:“这一点,我以为阁下你,比我自己更清楚。”   容若心中一震:“什么?”   宋远书一笑:“你自己是什么人,不必我来提醒吧!”   容若神色微变:“我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宋远书一笑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有人知道。”   容若眼神微动,还不及说什么,殿外又传来一阵哄乱,有齐整而迅捷的脚步奔跑声、寒刃破空声和兵刃相撞声。   “你们要干什么?”   “让开。”   惊惶而愤怒的喝问,与冷静简捷的喝斥几乎同时传来。   卫王脸上变色,宋远书淡淡一笑。   容若一皱眉:“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殿门已被强力撞开。   万道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立在殿前的人,明盔亮甲,眉目英挺,朗声大笑。   “楚将陈逸飞,闻恶徒扰乱卫国王宫,特来助卫王平之。”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入内。   剑犹在鞘,弓未上弦,却自有一股英风,逼人而来。端的英雄人物,令人心折。   卫王神色一阵惨然。   陈逸飞是楚国驻边名将,驻地飞雪关左连卫国土地,右接秦国边境。一方面威压卫国,一方面防御秦人,为人精细,兵法精熟,实是难得的名将。   这样的人物,竟早已暗伏甲兵,藏于卫境,可见楚人只怕早有了吞卫之心,自己无论听不听秦国人的话,这一场劫难都是逃不掉的。   容若往外一看,陈逸飞身后,是好几排精神抖擞、目光明亮、动作迅捷的军士,而王宫的卫士们,早已被缴了兵刃,退至一旁,可见做主的再也不是卫王了。   他耸耸肩,松开手,放了卫王自由。   可是卫王大受打击之下,失去容若一只手的支撑,竟然差一点,直接滑落到地上了。   陈逸飞大步进殿,动作并不见有多快,可是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已到了容若身边:“你就是胆敢胁持卫王陛下的强徒?当真胆大包天。来人,把他拿下。”   容若向天翻个白眼,暗中估摸着如果风振宇找准时机出手,自己能有几成逃出去的机会。   可谁知随着陈逸飞一声喝,一群楚兵蜂拥而入,冲向容若。   混乱之中,陈逸飞声音压到只有容若一人可以听得到,无比迅快地说:“末将奉摄政王之命,迎接公子。”   容若只一怔,便已失去利用轻功逃脱的机会,被一群士兵围住了。   他心念电转,放大嗓门:“没关系,我想陈将军只是想和我好好谈一谈,楚人在卫国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的问题,大家都是楚国人,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很放心。陈将军何必叫人来拿,我跟你去就是。”   这一声叫完,容若心里估算着风振宇听了这话,多少也心中有数,不会贸然出手来救自己了。   这时,所有的军士已经拥着容若往外走。   容若一方面听陈逸飞一句话已经安心了,一方面也是不得不跟着往外走,最后倒也记得对已经脸色苍白,不像活人的卫王笑着说一声:“陛下,你不用太担心,我看陈将军纯是一片热心,来捉我这个冒犯王驾的人,不小心惊了陛下你的驾而已。”   也不知道卫王有没有相信容若的话,因为容若自己已经被簇拥着,身不由己地往外去了。   容若几乎被上百名楚军围着一路出了卫国王宫,宋远书同样也在保护之下离开王宫。   卫国王宫中的护卫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集结人马与楚军对抗,也未必敢于对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陈逸飞这名武将,倒比宋远书那个文臣还知礼,临行还对卫王拱了拱手:“外臣失仪,陛下受惊。外臣这就将此人带回细审,口供容日后通报陛下。”   他也不再看惊疑不定的卫王,大声传令:“来啊!把这个人押回去。”   他自己也早就移步到了容若身边,看似贴身押送,不过就容若的感觉更像贴身保护。   大家都在以极快的速度往王宫外走,容若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陈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逸飞在军士们整齐的步伐、故意的大喊掩护声中,低且疾地道:“末将与宋大人,都得到摄政王密令,营救容若容公子,公子的画像,我们也已见过了。”   容若仍然听得头昏脑涨,不知所以:“为什么会让你们这些边关守将、驻外大使来救护我?”   “详情不是末将所能了解的,末将只知道摄政王传来的密信,说容公子是至尊至贵的人物,不惜一切代价也需要加以保卫。但是,其他诸国,也同样不惜一切代价,必要掳走容公子。为了捉走公子,甚至不惜制造一起假死事件,让人以为公子已经被害。但摄政王早已洞悉先机,为恐旁人情急,真的下手杀害公子,所以假做中计,让那些人自以为得计,带着公子从藏身之处出来。摄政王料到对方必会急于带公子去往他们自己的国家,所以暗中已选好掳劫公子的人最有可能会走的路线,悄悄布置,外松内驰,务必尽一切可能找出他们,救出公子。所以末将虽处边境,也一样接获命令。宋大人虽在卫国,也同样身负密责,早就暗中派人四下打探,只是因为不能被人发觉,所以不敢查探得太过明显……”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出了宫门。   宫门外又有许多人,向他们集合过来。   刚才在宫门前卖水果的小贩、舞杂耍的戏班、逛街的闲人、拉车的苦力,全都把手头上的工作放下,一手扯脱外面的装饰衣物,露出里面独属于楚国军队的鲜明衣甲,迅速向他们靠近,又组成一层护卫。   长街远处,马蹄声响,军士或牵或骑着加起来足有几十匹的快马,如飞而至。   陈逸飞低声道:“我们仍在危境之中,先上马,必须尽快离开卫国,回到楚境,进入飞雪关,才能安全。”   容若不用他催,已是自动自发,迅快无比地跳上马去了,只是临行前,深深望了卫国王宫一眼,又向四处张望了几下,最终还是猜不出风振宇此时此刻到底在哪里,只得作罢。   陈逸飞和宋远书也各自上了马。他们三人前后左右,有几十匹马护拥,四周又有数百军士随护,跟着快马奔跑。 第十章 再起惊变   容若在马上一边随众飞驰,一边还是难抑自己的好奇,追问着:“陈将军,你说下去啊!”   陈逸飞顿了一顿,继续道:“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一群可能捉了公子的人,却没想到公子竟能自行脱困。更难得的是,公子竟然一直非常小心,根本不到楚国使臣府去见宋大人。”   容若一挑眉:“这一点有什么难得处?”   “我们发现,秦国人一直很注意我们这边的一举一动,使臣府附近,还有飞雪关外,总有许多身份不明的人徘徊,所以如果公子直接来找我们,可能会半路上就被截住了。”陈逸飞深吸一口气,犹有余悸地说:“幸得公子神机妙算,防患于未然。”   容若脸上发烧,暗叫一声惭愧,他哪能想得那么远,只不过刚从苏侠舞手中逃脱出来,心惊胆战,唯恐被苏侠舞捉住,所以不敢联络楚国人罢了。   他们大队人马,一路行进,卫国百姓纷纷闪避,躲回家中。满街冷清,不见半个人,只有户户大门紧闭,隐约可见有人在窗下,小心地往外偷看。   容若轻声说:“会不会太扰民?”   “正是要这般扰民,一般百姓都吓得回避,才避免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混在人群中制造混乱,或谋刺公子。”   陈逸飞淡淡说来,听得容若暗暗佩服。   他这样大张旗鼓,一向害怕楚人和秦人的卫国百姓必会逃个精光,这时候,街头巷尾、柱后墙角,若还有人在,那就必是可疑之人。   少了普通人的掩护,就算是超一流高手,要想在这么多铁血军士的护卫下,把容若捉走,或刺杀,都不是容易的事。   陈逸飞这样的安排,的确大见名将之风。   难得的是,他不骄不躁,对容若有些愚蠢的问题,也能安然回答之余,还有耐心继续解释开始的问题:“公子不主动来联系我们,却故意暴打宋大人手下的一个管事,还连续打了两次,又抛下一块玉佩,虽然那美玉不是什么刻符印信,但分明是出自楚国京城,白云轩的雕工,最精致的上品贡玉,如此一来,公子的身份昭然若揭。宋大人知晓之后,不敢声张,只是悄悄传信给我。我当场便点了飞雪关中最精锐的军队,换了民间服饰,星夜赶来。在路上,我们已经发现卫王通令全国,追缉公子的事。末将情知不对,与宋大人会合之后将此事提出商量。我们都担心万一有所迟疑,让公子为卫王所害,因此,由宋大人亲自进宫找卫王理论,追问原因,末将则带领人手,布伏于王宫之外,随时接应。后来宋大人从宫中传出消息,说是公子现身,而宫中也传来骚动,我们一加打探,就知道有人潜入皇宫,胁迫卫王。两相映照,末将便猜出,必是公子被通缉之后,故意来找卫王算账,末将不敢暴露公子的身份,所以故意藉着助卫王平乱,擒拿恶徒的名义,冲进宫去。卫国王宫守卫本来就不严,王宫卫队并没有作战实力,又畏惧我们楚人,所以,被我军一路直冲进正殿了。”   容若听得讶异,不由望向宋远书:“宋大人,自我现身之后,你一直在我的面前,人也没有出殿,你是怎么把消息传到宫外给陈将军的?”   宋远书并不似陈逸飞恭敬有礼,只淡淡道:“我与陈将军订过几个暗号,不一定要张口说话,只要有适当的响动、动作,让外头的人或见或听,就可以传递简单的消息。楚国在卫国经营多年,卫国王宫中,自有我们的眼线,事实上昨夜秦国使臣夜入卫国王宫,我们也早就从眼线那边听说了,我亲自到卫国王宫来见卫王,为的只是进一步确定,这一切的确是秦国指使的。为防意外,下官进正殿之前,我方眼线就已经在正殿外候着了。”   容若皱皱眉:“我偷偷潜进宫,在正殿四周查看过,除了两个守卫,外头并没有别的人啊!”   宋远书淡淡一笑:“难道卫王的守卫就不可以成为我大楚的眼线吗?”   容若一怔:“竟然是这样?”   “自然是如此,幸好公子下手打晕人时,出手不重,幸好后来卫王的侍卫队赶来时,把晕倒的人救醒,否则他们还真不能及时把消息传出来呢!”这位使臣大人的语气略显讥讽。   陈逸飞皱了皱眉,看了宋远书一眼。   宋远书如同不觉,安然自若。   容若心中也暗暗嘀咕,如果说宋远书开始在正殿中,对自己言谈之间,大不客气,是为了在其他人面前演戏,那么如今语气里的不敬,就颇为让人好奇了。   不管自己的身份,他们知不知道,但萧逸既然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救护自己,再加上,萧逸也曾叮咛过他们,自己是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人物,那宋远书言谈间的敌意,到底由何而来?   相比于陈逸飞的恭敬守礼,宋远书可见肆无忌惮得很。   这一使一将之间,看来合作无间,彼此关系并没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对待自己的态度天差地别?   宋远书到底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呢?   陈逸飞见容若凝思不语,恐他对宋远书的无礼心有芥蒂,忙笑笑,接过话题,分散容若的注意力:“末将与宋大人所订的暗号只能传递简单的信息,所以末将只知公子出现,却不知详情,必须通过其他方式,打探宫中情况,再加以联系推断,方能猜出大致情形。”   容若笑着点点头:“已经很了不起了,让我叹为观止呢!”   说话之间,众人已到了了城门下,城门大开,城上城下,居然有一群楚国士兵,把原来守城的卫国军士晾在旁边。   容若叹息一声:“陈将军,你不但在宫外布防,连城门这边也早做好安排了。果然是名将风范,思虑竟如此周密。”   陈逸飞淡淡一笑:“公子夸奖,末将只是身受摄政王厚望,事关公子安危,不敢出半丝差错,只要在宫中一接出公子,就要立即出城,急趋离开卫境,尽快赶到飞雪关,才算安全。虽说卫王未必敢关闭城门,阻碍我们,但既有秦国作梗,不可不防,必要先一步把城门控制在手。”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经出了城,原本控制城门的楚军,也跟随大队离开王城,这时卫军们才敢惊慌地奔走,来往呼号,城门缓缓地在他们身后关闭了。   容若叹了口气:“难怪卫国不成器,卫国的军队实在太没用了,王宫任人闯,城门任人夺,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陈逸飞和宋远书一起看向容若,宋远书低低冷哼一声,大有不屑之意。   容若立刻明白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不过也不介意,笑道:“我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陈逸飞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卫国根本没有军队。”   “没有军队?”容若惊奇地叫了出来。   “或者说,本来有军队,只是秦楚两国,都容不得卫国继续维持军队的运作。区区卫国,就算再加强军备,扩大军队,也不可能与秦楚对抗,而且把钱放在军务上,也会引起秦楚两国之忌,到时任何一国为防患将来变故,而挥军来扫,卫国转眼变成飞灰。为此,卫国很久以前就已经解散军队了。卫国现在有的,只有王宫的侍卫队、几处城池负责守护的城卫队,还有负责帮助官府维持治安,管治百姓的警卫队。这都是摆设,根本没有作战实力,所以我们才能轻易闯进王宫,抢下城防。不过,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就算暂时控制大局,但也要尽快离开。”   陈逸飞认真地分析给容若听:“卫国不设防,一来是没有能力,二来是因为秦楚相互牵制,谁也不会做出过份的举动,所以卫国不必太设防。秦国既然逼卫王对公子下手,想必是知道公子身份,也一定要捉拿公子的人。现在我们先下手为强,夺取了先机,秦国那边,一下子来不及应变,但只要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就能立刻联络秦军,对我们进行追击。”   宋远书淡淡接口:“卫国边境连接秦楚,两国为互相牵制,都在边境上设置了重兵,从飞雪关带人来到卫国王城,只要急行军一夜就行了,同样,从秦军驻地派大军过来,也要不了多长时间。陈将军为了不暴露行踪,带来的人不多,马匹也很少。可是现在既然撕破了脸,秦国听到消息,只怕不会像我们这样潜行,可能干脆明刀明枪,快马疾骑地来追,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离开卫国。”   容若听得心间略有寒意,看来,眼下虽有众骑环绕,兵士围护,也不是绝对安全的。   惊悸之余,容若却也更为卫王感到悲哀,一个连军队都不能拥有的君王,一个只能任凭别的国家军队,在自己国土横冲直撞的君王,实在太可悲可怜。但是作为压迫者楚国的皇帝,容若竟然连为卫王叹口气的立场好像也没有。   他这里心神恍惚,只是任着马匹跟着陈逸飞往前奔行。   耳旁忽听得陈逸飞低喝一声:“糟了。”   容若忙向陈逸飞看去,只见陈逸飞正凝神望向远方天际。容若顺着陈逸飞的眼神看去,见远方一股浓浓的黑烟,直冲天之尽头。   “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烽火台,狼烟传讯啊?”容若心中暗暗想着,却不敢白痴地问出来,只是故作不解地问:“怎么回事?”   “是末将派去查探秦国动静的探子狼烟传讯,秦国的大军开始调动了。”陈逸飞抓紧马缰,略有些愤然:“他们果然肆无忌惮,要全军来追我们这一小队人。”   “怎么可能这么快?从将军你冲入皇宫,到现在远离王城,还不到一个时辰,秦军就已经开始调动?他们如何这么快知道消息,行动竟如此之迅速?”宋远书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我们有狼烟传讯,秦国那边难道会没有飞鸽传书吗?大秦驻卫使臣沈天云也是个人才,只怕暗中也布下无数眼线在王宫内外,一听说我们冲进王宫的若干行动,就能立刻猜出端倪,当机立断,飞书通报。而秦军的主将许漠天,也是一代名将,行军布阵,素以快捷迅疾著称,为人又最能当机立断,把握时机,所以他们能在第一时间调动人马。”   越是压力沉重,危险重重,陈逸飞眉宇之间,倒越透出一股斗志来了:“只可惜我陈逸飞也不是易与之辈,想要在我们手中把公子再劫走,秦王啊秦王,你太小看大楚国了。”   陈逸飞目光往四周一扫,一众将士,无不聚精会神,静候他的调度。   陈逸飞再对容若一抱拳:“公子,末将一路前来,为防让人探知,不敢调用大批军马,加上使臣府的快马,如今全军也只有不到五十匹马,我们就由四十余人,护送公子尽快离开卫境,奔赴飞雪关。这一路快马加鞭,轻装简骑,秦军也不易追上。”   容若看向其他人:“那他们呢?”   陈逸飞并不回答,只低喝一声:“王传荣!”   “在!”人群中,一名高大年轻而英武的将领大声应道。   “你带领全军,一路布伏,设置陷阱,尽量延迟秦人的行军速度。”   “领命。”以几百人对抗秦国大军,这样无望的任务压下来,王传荣竟然眼也不眨一下,声音无比响亮地大声接令。   陈逸飞目光扫视众人:“待我送公子回飞雪关后,必领军来接应你们,一同回城,到时再为大家庆功。”   一众军士,齐声领命,个个眼睛闪亮,神情激愤,明知对抗的是何等强大的军队,居然一个个只有兴奋之容,绝无畏怯之色。   容若虽说是个兵法外行,对于行军布阵一无所知,却也暗暗赞佩陈逸飞带兵的能力。   陈逸飞一带马缰:“公子,我们先走吧!”   容若却按马不动,摇头道:“我们不能走,不能为了救我一个人,让他们这么多人去送死。”   陈逸飞想不到这个时候,容若居然唱反调,不觉一怔。他得萧逸密令,知容若是至尊至贵的身份,为了保护这样的人,千千万万将士去赴死,都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所以忽听容若这么一句,一时竟愣在当场。   宋远书却冷笑一声:“这是妇人之仁,岂是做大事的风范。百姓可以讲这样的仁德,公子既有尊贵的身份,失一身,则同失一国,为了这些人而不逃走,只是小善,置国家利益于不顾、朝廷困境于不理,却是大恶。公子可曾想过,一旦你被秦人所夺,后果会有多严重,到那时,又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多少人死在疆场。”   容若咬咬牙:“国家利益,的确是好大的帽子,可以要求人抛头颅洒热血,死也死得理所当然,但是我就是不喜欢这样做,一个小兵的生命,不见得比一个国家虚伪的尊严更轻贱,国家是由人所组成的,如果不尊重人的话,那国家又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这种论调闻所未闻,听得宋远书也是一愣。   不过,陈逸飞反应奇快,立刻道:“公子误会了,他们都是末将一手带出来的兵,末将怎么会去让他们送死。而且他们人数这么少,真要正面去拦阻秦军,根本不堪一击,末将只是要他们一路布伏,布置绊马索,沿途放铁钉,地上挖陷坑,烧毁桥梁,破坏追击道路,而不必直接面对秦军,这样是不会有太大危险的。”   容若一怔,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公子先一步离开,秦军急于追击公子,就算心中恼恨他们,也无心分出人手对付他们,他们反而安全得很。就算秦军派人追杀他们,他们也可以四散逃跑,不易被杀。可是公子如果不走,则秦军主力全力围杀公子,他们为保护公子,就无法逃走,只能苦战至死,反而危险。”   陈逸飞不愧是精通兵法的名将,正面劝说无法动摇容若,强行把人绑走又太为不敬,他这一迂回进攻,分析解释,说得容若口服心服,汗颜道:“都是我愚笨,几乎坏了将军大事。”   陈逸飞微微一笑,诚心诚意地道:“公子仁善,体恤军士,末将感激尚且不及呢!”   宋远书不耐烦地一皱眉:“再说下去,不用我们跑,秦军就到了。”说着猛然举鞭,重重一鞭打在容若的马背上。   容若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被马儿带得往前疾奔,忍不住痛骂:“宋远书,你太过份了。”   陈逸飞也领着人,飞骑跟随,同时有些责备地看了宋远书一眼,低声道:“宋大人,你明知容公子至尊至贵,何以如此无礼。虽说应该尽快带公子远离险境,但这也太不敬了,将来追究起来……”   宋远书淡淡道:“大丈夫立身于世,哪有这么多顾忌,但能于国家有益,又哪里管得了什么个人安危。”   陈逸飞微微叹息一声,也不再说,领着四十余人,飞马将容若护在当中,马奔如电,转眼间扬尘而去。   在快马上奔驰了两个多时辰,卫国的道路又泥泞坎坷,远远谈不上平坦整洁,容若颠得全身骨头都要散了,面青唇白,抱着马摇摇欲坠,忍不住低声哀叫。   在场的,除了容若和宋远书,其他都是武人,久经战阵,遍历沙场,过的是马背上的生涯,所以大多不当回事。   宋远书是文臣,也是脸色惨白,全身痛不可当,只是他性子坚忍,一声也不出,咬着牙,跟上大家的速度。   陈逸飞低声安慰:“公子,还请暂时忍耐一会,过不了多久,我们就离开卫境,可以进入飞雪关,到那时,就安全了,公子也可以好好休息……”   “只怕未必。”一声轻笑,倏然响起。   轻盈婉转,动人心魂,不似人间笑语,倒似天界仙子,在云端看世人浮躁,营营役役,如同蝼蚁,不免失笑。   容若一听笑声,已是全身一僵,还不及有任何动作,就觉香风拂面,眼前人影一乱。   陈逸飞身子一晃,竟然直直跌下马去,护卫在容若身旁的几骑,也发出一串惨叫,被震落马下。   容若大惊,双脚一振,就待从马上跃起,但颈上已是一凉,一只纤纤玉手游移在他的脖子上。   容若却像被人拿刀架住一样,再也不敢动弹。   耳边有人,吐气如兰,吹肤生香:“容公子,在王宫里,掐着国王脖子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现在的姿势一样啊?”   苏侠舞浅笑盈盈,既美且媚:“飞雪关近在咫尺,只是公子恐怕进不去了。” 第三部 三国争锋 第十七集 飞雪边城 第一章 美人一剑   容若苦笑一声:“苏姑娘,你来得好巧。”   “巧到可以继续请你去做客吗?”苏侠舞轻轻一笑,一手仍掐着容若的脖子,一手闲闲把头上钢盔、身上甲胄脱下去。   陈逸飞从地上站起来,脸色有些苍白,显然被苏侠舞暴起发难,打下马去,伤得不轻。   但是他的目光却锐利如剑,丝毫不被苏侠舞绝世美丽的容颜所动,深深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人?竟然混入我军之中?”   随着他的喝问之声,几十骑人已是刀锋出鞘,把苏侠舞牢牢围住。其他几个跌下马的将士也都翻身跃起,有人唇边带血,有人脸色惨白,但动作依然迅疾,随众布阵,毫无迟滞。   森寒的杀气弥漫于天地之间,苏侠舞却还是浅笑嫣然:“各位大英雄大豪杰,好生威风,只会欺侮我这等柔弱小女子吗?”   陈逸飞冷笑一声:“好一个柔弱小女子。”   苏侠舞笑道:“我只是想请容公子去我家做做客,想来陈将军是不会反对的吧?”   陈逸飞冷冷道:“你若能破我铁骑之阵,我自然想反对也不可能了。”   苏侠舞但笑无语。   算起来,这些军中将士的武功,可能远远比不上江湖人,可是一旦结出阵营,彼此呼应,其杀伤力却远比那些浪荡随性的江湖高手要强。真要带着个人破围而出,倒是颇辛苦之事。   不过苏侠舞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她只是轻轻把扣着容若咽喉的手收紧,容若即刻面色惨白。   苏侠舞笑盈盈道:“陈将军看在容公子份上,想必不会过份为难我的,是吗?”   陈逸飞眼中恨色一闪而过,脸色越发显得有些惨厉的白。   苏侠舞淡淡笑着,眉眼如画,手却还是不断收紧,死亡的灰色很快爬上了容若的脸。   陈逸飞终于抬起手,挥了一挥,铁骑像被刀劈开的洪流一般向两边闪去。   苏侠舞盈盈地笑着,凑到容若耳旁,轻轻说:“你虽然聪明,不过,我不会再对你稍稍松手,不会再给你丝毫机会。看起来,这一回,你是非跟我去不可了。”   “未必。”清脆的声音,如清风过耳,又似清泉击石,但比声音更快的却是剑气。   苏侠舞闻得这一声,立时面色一变,待要再挟制容若,已是不及。   那人先出声示警,再一剑刺来,光明正大,但是因为她出剑太快,剑风比音波还快,声未闻,剑已至。   那一剑之快,仿似可以追回千百年流逝的时光;那一剑之光,恰如足以照耀永恒的骄阳;那一剑之轻,便若远山掠过冰雪的清风;那一剑之质,犹如包容万物的天与地。   一剑既出,苏侠舞先机已失。   要逃命唯有在这一刻,全心全意全力向前掠去,她没有一丝一毫时间可以做别的事,来不及惊呼,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反击,甚至来不及手上稍稍用力掐断容若的脖子。   苏侠舞当机立断,立刻松手,全力前掠。这一掠,已用尽她所有的功力、心力、精力,一掠竟有十余丈,方才落地。   才一落地,背后衣襟已是猛然裂出一道既深且长的口子,恰如剑痕,鲜血即刻涌了出来,转眼已染透衣衫。   方才她虽竭尽全力,避过剑锋,终是被剑气所伤。但她却连头也不回,行不稍断,才一落地,衣襟一拂又即掠起,衣袂临风,转眼远去,只有殷红的鲜血,点点滴滴,洒了一路。   那混在军士之中,一剑疾出,重伤苏侠舞之人,剑光一振,就待追击,却又凌空一转,森然寒锋,交睫间已到了容若面前。   连陈逸飞也不觉变色低低惊呼,“叮”的一声,一支快得几乎让人的目光无法追及的短箭被剑锋挡了下来。   苏侠舞虽是身处逆境,急于遁逃,却也知道,一旦被对方剑气追及,气势消长之下,自己必然落败身死,所以全速逃离之际,那一拂衣襟之间却是围魏救赵,把一支短箭射向容若,逼得在场唯一可以与她一敌的高手,不得不回剑相救。   连番变化看得人目不暇接,容若得脱困境,心中一片清明,遥望苏侠舞转瞬即去的身影,心情一时说不出的复杂。   苏侠舞虽屡次害他,但他却总觉得她似乎暗中有所容情,怎么也难以恨她,再加上那个如梦似幻的夜晚,那一场至今弄不明白的欢愉,虽然他总也不敢肯定,但心中对苏侠舞的感觉,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见苏侠舞重伤而去,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一时心中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自己脱险而高兴,还是为苏侠舞保住性命而有一些隐秘的欣然。   但他也立刻稳定了心绪,微笑着唤道:“董姑娘。”   那人身形微顿,伸手脱了头盔,露出清如皓月的脸,明若秋水的眼凝视容若,眼中神色,似笑非笑:“容公子有什么吩咐?”   容若脸上一红,只觉董嫣然的神色,倒似是一片了然,不免让他一阵羞惭。   他在马上对着董嫣然一揖:“多谢董姑娘相救。”   董嫣然微笑:“这是我分內之事,公子无需相谢,只是……那苏侠舞武功太过高强,防不胜防,偏又灵机百变,难以应付,这一次无法乘她重伤将她击毙,只怕后患无穷。”   容若忙道:“董姑娘,那苏侠舞身边还有其他高手,她负伤而去,应该是去召集其他人的吧?”   董嫣然轻轻笑了起来:“公子放心,苏侠舞一早就混在陈将军属下之中,一路上却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为了等她的同伴来接应,可是她的同伴一直没有来,眼看着快到飞雪关,她才不得不只靠一人之力,挟持公子。”   容若一挑眉:“这么说,她其他的同伴,都已经来不了了?”   董嫣然含笑道:“苏侠舞是个极聪明之人,在公子逃脱之后,她指挥众人分头搜拿。他们彼此有一种远距离相互呼应的暗号,任何人找到公子,就发出暗号,其他人立刻赶来相助。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其他人都在赶来的途中遭到了狙杀,而我……”   她淡淡一笑:“也同样暗伏在军中,伺机偷袭她。若不是她全部心思都放在公子身上,我那一剑,断难将她重伤至此。”   容若不觉问:“那群人武功很不错,有什么人能够狙杀得了他们?”   董嫣然微微一笑:“那人却是公子的熟人,而且……”   她含笑往容若身后一指:“她已经来了。”   容若闻声回头,只见阳光下,有一人一骑如飞而来。   远远望去,已觉得阳光灿烂,人影熟悉。容若猛地大叫一声,把众人全吓了一跳。容若已是提缰纵马,催马向着那人疾驰而去。   阳光之下,两匹马越来越近。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在马上跃起,在半空中紧紧拥抱在一起,再也不能放开彼此的手。   容若紧紧抱着楚韵如,浑不知今世何世,只知断不能松手,只恐这一松手,便惊觉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一场空。   楚韵如却只是一头扎到容若怀中痛哭起来。自当日山顶,惊见假容若被杀,直至如今,那么多的思念、焦虑、忧思、痛楚、煎熬、伤痛,便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哭出来。   容若只知笨拙地抱着她,喃喃地不断道:“别哭了,别哭了。”却是越说越觉一股酸涩之意直往上涌,明明心中一片甜美,眸中竟也不觉有些潮气了。   他们这样不顾众人眼目,肆无忌惮,相拥相泣,把一干久经边关苦战的粗豪男子看得好不尴尬。有人目光游移不定,有人刻意偏头注意远方。   陈逸飞几次迟疑欲唤,又几次皱眉止住──他自己倒也不忍打扰这一对几乎经历生离死别的夫妻。   宋远书却很用力地开始咳嗽了起来,容若这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轻轻放开楚韵如。   楚韵如至此方惊觉四周全是大男人,更是羞得脸上发烧,恨不得藏到容若怀中,却又盼着多看他一眼,轻轻抬起头来,正逢着容若垂首,深深凝视她。   二人同时凝望对方,同时脱口道:“你瘦了。”然后又同时一怔,同时相视一笑。   董嫣然知道陈逸飞不便打扰这一对夫妻,虽然心急如焚,也只好干着急,所以很大方地出面,笑道:“等回了飞雪关,多少话不能细说,现在就别杵在路上了,等着看秦国的大军吗?”   楚韵如这才惊悟仍未出险境,便一牵容若的手:“我们走。”   容若正要点头,目光却在楚韵如身上一扫,脸上忽地变色,一把将楚韵如重又拉回怀中,惊惶道:“你身上有血,哪里受伤了?”   楚韵如如月眉眼,满是风尘,衣襟之上,有好几处染了鲜红的血痕,看得人触目惊心,也难怪容若变色惊惶。   他一边说,双眼一边急忙检查楚韵如全身,瞧着哪里可有不妥,两只手也忙着伸出来要检查,却把身边所有人的目光全忘了个精光。   一干粗豪汉子,俱都涨红了脸,又是羞窘,又不自在。   楚韵如何等身份,自小学得闺仪礼法,就是一品大员、王族亲贵在面前,也自端然守礼。虽说她和容若在一起,放下许多规矩,但是万想不到,容若竟敢就这样当着一大堆将士的面,这般毛手毛脚。   她又羞又气又是恼怒,却又偏觉出几丝甜蜜来,急急忙忙格开容若不规矩的手:“我没事,一点事也没有,这都是别人的血。”   容若还待再问:“怎么会有别人的血,你去和人厮杀争夺战斗了……”   “快走吧!再不走,等秦军追上,这里就要留下一地的鲜血了。”董嫣然淡淡道,同时对楚韵如使个眼色。   楚韵如会意,拉着容若飞跃而起。   容若一时不防,被她带得凌空跳起来,同落到一匹马上。   还不待容若有其他动作,董嫣然轻轻抬手,袖中鞭影一闪,一鞭重重打在马身上,骏马吃痛,长嘶一声,纵蹄飞驰。   陈逸飞这才松一口气,给了董嫣然一个感激的眼神,领着众人,上马护卫,疾驰追赶。   容若人在马上,双手犹小心地护着楚韵如,好像这女子,不是武功远比自己厉害的高人,倒是易碎的水晶一般,还在一迭连声地问:“你身上的血,到底怎么来的?你怎么会找到我的,你们怎么在这里出现的?”   楚韵如声音清柔,却答非所问:“你见着我身上的血,怎么不晕了?”   容若一怔,这才惊觉,他的晕血症,居然没有发作。   当他看到楚韵如身上有血时,过度的关心和急切,竟让他完全忘了,自己本来有晕血的毛病的啊!   心中不觉一阵柔和,他柔声道:“我见着了你,便再也看不见血了。”   楚韵如轻轻笑起来,但觉胸臆之间,满是温柔,口中却道:“若我真能让你忘了血,我们想想法子,或者能治好你的晕血病。”   容若不以为意:“我不关心我的晕血病,人家要笑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由他们去好了。我只关心你,韵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韵如轻轻道:“当日,我亲眼看到你的人头落地……”   她的声音忽地一顿,容若知她那一刻的伤痛,更加拥紧了她。   楚韵如静静感觉到他胸膛的温柔、他手臂的力量,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要流出来。即使知道容若现在安全地在自己面前,即使知道当日所见都是假的,但想到那一幕,仍觉椎心刺骨,痛彻心肝。   因为太痛,楚韵如反而不肯多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很伤心,但又总觉得,你一定没有死,我的心里,总觉得你还活着,还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叫着我。”   容若觉得心中酸楚:“是,是,韵如,我一直在叫你,日日夜夜,你竟真的听得到。”   楚韵如眸中泪水无声滑落:“是的,我听得到,我坐立不安,我无法说服别人相信我,我想要去寻找你,却根本逃不脱萧逸的防范。这个时候董姑娘找到了我,她也很难过,她与苏侠舞互拼,受了重伤,不得不找地方疗伤,因此无法保护你不被捉走。她听了我的话之后,说她相信我的感觉,因为她所学习的武功,最重心灵,相信人的灵性在某种情况下可以超越一切。我求她,我要去找你,我不能和萧逸回京,她只思索了一下,就出手帮助了我。”   容若觉得很震惊:“那么,你真的只是凭着对我的心灵感应找到我的?”   “哪里有这么神,我只是坚信你没有死,对于你在哪里、从哪里着手找你,我都没有头绪。我和董姑娘只是相信,你既是被秦国人捉的,必会带去秦国,所以我们开始向通往秦国的边境走。这个时候,苏慕云的信使找到了我们。”   “苏慕云?”容若越来越觉得事情的变化诡异莫测了。   “是的,他不愧是迷迭天的主人,所掌控的情报组织工作效率极高,竟能找出我和董姑娘的行踪。他的手下带来一封信,信中列出了苏侠舞他们最有可能选择的逃离路线,于是我们就找来了。”   容若微微皱眉:“你们就这样相信了他?按理说,他既知道对方的逃离路线,应该告诉萧逸而不是你们,这种不合情理的行为,你们不会起疑吗?”   “我们当然不会就这样相信他,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为了取信于我们,他让来送信的心腹和盘托出了他身上最大的秘密。”   “最大的秘密?”   “是。”楚韵如向四周看了几眼。   陈逸飞甚是知情识趣,虽然领着众人保卫容若,但却识相地只让铁骑远远围一个圈,不肯靠近这对共马而驰,极为亲密的夫妇。   她这才放低声音道:“苏慕云是魏国人。”   容若低低咦了一声。   “魏国太后眼光无比高远,多年前就看出秦国少主有雄霸天下之心,兼秦国兵甲之强,天下少见,将来必为诸国之患,所以她密派苏慕云入楚,帮助楚国最有才华的摄政王萧逸巩固势力,利用萧逸来牵制秦王。”   容若轻叹:“好厉害的女人啊!那么多年前,就想得这么深远了。”   “苏慕云的迷迭天都是因为得到魏国太后的帮助,才得以顺利建立,也可以轻易在各国之间,拥有强大的情报搜集能力。如同魏国太后所想的,苏慕云的确明里暗里,帮了萧逸很多忙,但魏国太后没有想到的是……”   容若轻轻接口:“她没有想到,萧逸是真正的人中之龙,自有折服天下英雄的胸襟气概。与萧逸长时间相处,让苏慕云真心为他倾服,就算没有魏国太后,他也愿意全力帮助萧逸。”   楚韵如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但是魏国太后对苏慕云也生了疑,她发觉苏慕云帮助萧逸太过尽心尽力了,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听她的话帮助萧逸,但必要时,也可以听她的话搅乱楚国的人,而不是萧逸一个人的忠臣。只是苏慕云羽翼已成,难以诛除,再加上,他在楚国的网络实在太过珍贵,也让人不舍诛除,所以她派了得力助手来找苏慕云,以便监视苏慕云的行动,判断苏慕云的真意。”   “苏侠舞。”   “不错,正是苏侠舞。她见了苏慕云之后,确定此人的确是折服于萧逸,但在他的私心中,也并不愿意和魏国为敌,这个时候,魏国要重新得回他全部的忠心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如果魏国逼得太紧,还会把苏慕云逼得完全站到魏国的对立面上,所以她当机立断,放弃监视苏慕云,而把目标放在你身上。”   容若叹了口气:“这时,魏王应该还没有决定要见我,魏国要掳劫我的行动也没有开始,她或许只是想,来楚国一趟不能空回,或是对我太好奇,或是想先掌控我这个有极大政治影响力的人,将来可以利用。”   “苏慕云担心苏侠舞利用你做出不利于楚国的事,所以一直没有放松对她,以及我们一行人的追踪调查,相关的情报都可以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你被劫被杀的消息一传来,他就知道,你一定没有死,而且抓你的,也绝不是秦国人。他原本来自魏国,魏国的情报运作、暗探网络、行事风格,他都非常清楚,这些年来,魏国在楚国布的棋子,有不少也曾得到过他的帮助才能安排下去,所以他可以清楚地推断出苏侠舞最有可能走的路线,就是冒险走最近的路,通过卫国,直接穿过秦国、征国、凌国,最终到达魏国。”   容若轻叹:“但他无法把这个判断结果告诉萧逸。”   楚韵如点点头:“对,他不能说,因为萧逸必会追问这结果从何而来,他将无以自辩。而且,一旦萧逸先知先觉堵住了苏侠舞的路,苏侠舞必然知道,一定是他透露的形迹,到时就是和魏国正式翻脸,这也是他所不愿见到的结果。他害怕他本来的身份被萧逸知道,从此再不君臣知心,受萧逸猜测疑忌,甚至反目成仇。但他更怕魏国将来利用你来对付萧逸,所以才冒险把事情通知了我们。”   容若长叹一声:“他让下人传话,而不把他的隐秘写在信中,怕的是将来信落在有心人手中,就是杀他的利剑。”   楚韵如轻笑:“只恐也有防范我和董姑娘的意思,将来我们就算要向萧逸揭发他,也是空口无凭。”   容若深深看她一眼,这一段时日分离,她似乎历练得通达许多。   她本来就是极聪明的女子,只是心思素不在权谋上,又不曾有过高层争斗的经验,对于人心难测防范不足,如今却似乎变了许多,这变化到底是好是坏,却让人不能确定。但他确定的是,无论她变化多少,也必是为了可以更好地守护他们的爱情不被任何人毁灭,更安全地和他相伴,一生不分离。无论她变化多大,她都是他一生一世,至心至爱,不离不弃的女子。   他不说话,只悄悄拥抱她,感觉怀中温暖的身躯,只觉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这一刻,哪管胯下骏马要奔向何方,就算直驰天涯海角,再不停留,只要怀中有这佳人,一生不弃,又有何妨。 第二章 飞雪之城   马并不曾到天涯,只是到了飞雪关。   秦楚两国以漫长的边境线相连,其中又夹着小小一个卫国。而飞雪关是边城重镇,后方是通往楚国的大道,前方则遥对秦卫,左右是绵长而险峻的山脉。   这样优越的地利,使得秦国就算是重兵强将,也极难攻破这一道险阻难关。   一行人来到飞雪关时,已是黄昏。   血色的夕阳,在天之尽头、山之顶,把天地映得似乎也带出一丝血色。   苍凉的边关、巨大的城墙,仿佛是自洪荒时就存在的巨兽,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世人的无尽争伐。   风声在耳边呼啸,吹得城头楚字大旗,猎猎飞舞。而城墙上,深黑的颜色,总让人错以为那是无数次流下再干透的鲜血。   骑马来到城下,看着吊桥缓缓放下,容若耳边仿佛听到千军呼啸,万马奔腾。   楚韵如在他怀中低声道:“你怎么了,脸色这样白?”   容若强自一笑,并不说话。   在小说里,来到异世的主角们,如果碰巧来到什么什么边关城池,那么不用说,很快就会有什么或城中内乱,或大敌来袭的剧情发生,以显示主角临危不乱,抗敌守城,出众的兵法才能,顺道收一大帮忠心耿耿的手下。   主角的光芒,总是掩盖一切的,而死去的所有兵士百姓,不过只是数字,不过只是为了衬托主角,为了给主角一个可以展现光华的机会而存在。   容若这一刻,却只盼着千万不要有争战,千万不要有杀戮。这种小说情节千万别出现在自己身上了,他是有史以来,最没用的主角,他不懂军事、不懂兵法、不懂战争,而且还见血就晕。   纵然所有小说的主角,就算再无能,遇上灾难也能逢凶化吉,遇上战争也能莫名取胜,遇上高手,也会有别的高人来助。但是,他却仍盼着什么灾难都不要发生,不要有任何鲜血流淌,不要有任何鲜活的生命被摧残。   但心深处,又真切的明白,这样的愿望,是多么虚妄,此时他已能感觉到大地可怕的震颤,如若下马伏地听声,想必可以听到远方,无数战马奔驰的声音。   秦国的大军追来了。   两国军队,情势一触即发,而他自己已经是一场即将来临的大战最可怕的导火索了。   城门前两队骑兵,迅速布出迎接的阵容,副帅方展锋领着亲兵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陈逸飞控马来到身边,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容若这才如梦方醒,跟着他一路飞驰进了飞雪关。   吊桥即刻拉起,城门也沉沉地关上。   容若跳下马,只来得及对来迎接的方展锋点点头,也不等旁人介绍,就跟着陈逸飞一起,飞奔上了城楼。   站在城楼的高处,望着远方,烟尘四起,容若脸色越发沉重。   楚韵如一声不发,只是用力握紧了容若的手。   董嫣然眉头微皱,轻抚腰间宝剑。   陈逸飞眼中却有利如剑锋的光芒闪过,冷笑一声:“击鼓,扬旗。”   鼓声乍起,无数只战鼓在这一瞬间擂响,直似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万马奔腾,千军呼啸。   这轰然气势,震得楚韵如脸色一阵发白,容若也是全身一颤,但却立刻站得稳稳,紧紧握着楚韵如的手,遥望着远方的军队。   无数大旗在一瞬间招展于空中,有的绣着陈字,有的绘着楚字,在呼啸风中,猎猎作响。   城上城下,不知何时,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军士,同一时间,钢刀出鞘,天地之间,尽是凛凛寒光。军士们同时举刀呐喊,声震苍穹,寒光耀日。   喊声和鼓声传出很远很远,而天地之间,似乎都是寒刃的光芒、飞扬的旗帜。   远方烟尘忽止,然后是长久的沉寂。   但是城中鼓声却似无穷无尽,激得人胸中热血飞扬,恨不得飞奔敌阵,舍身一战。   远方烟尘再起,却是渐渐远去。   容若轻轻吁了口气。   陈逸飞淡淡道:“我们的对手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当机立断,知其不可为,即刻回转,绝不做多余之事,不制造徒劳的伤亡。”   容若点点头:“看那条条而起,清而不乱的烟尘就知道他是名将,带的兵军容整肃。”   陈逸飞讶然问:“公子知观尘之法?”   容若干咳一声:“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其实所谓的观尘之法,不过是奇幻小说、军事小说看得多了而捡来的东西,从来没有联系过实际,也并不知道应该怎么看。   与其说他是看了烟尘,断定是名将,倒不如说,他是因为知道对方是名将,所以才能观烟尘。只是这等丢脸的事,他是打死也不肯承认的。   陈逸飞低声吩咐了手下将领一些城中防务,以及注意敌军动向的话,便引容若等人去他自己的帅府休息。   这一路,容若也算草草看了看飞雪关。   作为边城,当地百姓并不多,满街都是军士,见了陈逸飞在前引路,无不举刀致敬,大声见礼。声音洪亮,目光闪亮,可见陈逸飞极得军心。   老百姓们也可能是因为久处边城,见多变乱,胆子也很大,见了陈逸飞一行人,并不惊惶躲闪,只是散处街边,好奇地打量。   城内的建筑,大多是砖石结构,华丽绝对谈不上,可是坚固却是肯定的,想来是为了防备攻城最大杀伤力的投石车,才这样建造房子。   街道非常宽大平坦,纵横相连十几条街,连起整个城池。这样畅通方便的街道,可以长街驰马,可以急令调兵,而且一条一条纵横相连,绝无弯曲小道,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集结兵力。   一路行来,暂时没看到热闹繁华的集市,也看不到富裕大城里常见的奢侈繁华场所,甚至连女性都很少见到。   街边也开些店铺,卖着边地特产的水果,以及生活必需品。而铁匠店却是多得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到处挂着明晃晃的刀剑,耀得人眼花。   容若不觉轻轻叹息,即使是楚国这样强大的国家,身处边城的人,生活品质也实在好不到哪里。   就连帅府也实在谈不上有多华丽,只是房子比别人大一些,院子比别家阔一点,房间比别处多一些,卫兵比别地添一些,仅此而已。   楚韵如看得微微一笑:“早听说陈将军在边城与士卒同甘共苦,饮食相共,倍得军心,今日一见,才知将军生活,竟简朴至此。”   陈逸飞忙道:“边城荒僻之地,就是帅府之中,也都是粗使下人,少有整理,实在怠慢了公子、夫人,还有这位董姑娘了。”   “哪有的事,这些日子我沦为阶下囚,能在我们楚国自己的城池、自己的帅府里休息,已不知道是多么开心的事。”容若恨不得即时拉了楚韵如,单独叙叙别情,最好快些弄明白这些鲜血的来由,又不能不先应酬陈逸飞,故意打个呵欠:“好累啊!”   陈逸飞哪还不知机,也不搞什么正厅奉茶,正式施礼一大堆俗套,即刻亲自领了容若去卧房。   帅府的客房也是临时洒扫出来的,虽说已经是挑了最大最好的房间,但感觉也是空旷且简陋的,没有奢华的锦绣,没有精致的摆设,没有浓郁的熏香,有的,只是线条粗糙刚硬,式样简单的家具摆设。   好在容若也不计较这个,听了陈逸飞的告罪,只一个劲点头称好。   陈逸飞知他要和这两个女子独处的时间,当即道:“公子请安歇,末将去令下人为公子与夫人准备膳食,以及香汤沐浴。”   容若点点头,又想到一事,忙叫住陈逸飞:“那些留在卫境,为我们阻拦拖延秦军的军士,他们的情况如何了?”   陈逸飞没想到他居然还念着那些士兵的安危,忙道:“谢公子关心,也请公子放心,末将并没有收到发生较大战事的探报,可见他们的确不曾与秦军正面冲突,而且,末将也已令下属带了三队人马去接应他们了。”   容若这才放心,点点头:“陈将军,还是你想得周到,倒是我多事了。”   陈逸飞连道不敢,这才退走了。   容若跳起来,把房门一关,回头望着董嫣然和楚韵如:“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们按照苏慕云的情报,找到了这里,又是如何及时在军中出现,在苏侠舞手中救我的?韵如身上为什么会有血?”   “苏慕云告诉我们的,不止有他们最可能的路线,还有在济州的魏国高手中,最有可能帮助苏侠舞行动的人,以及相貌、武功、行事风格等情报,还有他们之间,暗中联络的手法、远程通知信息的方式,以及搜索布伏的手段。正巧我们到达卫国时,你也逃离了他们的掌控,他们人手有限,不得不分散开来四处寻找你。苏侠舞恐你去使臣府求救,所以隐身楚国使臣府外,而其他人,有人在城中搜寻,有人在山中查找,有人守住回楚的必经之道。那回楚必经之道,正好是我与夫人,要经楚入卫的道路。”董嫣然淡淡道来,一派安然。   容若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你们碰上了。”   “途中我发现了两个高手隐身于树上,于是让夫人独自骑马前行,我在暗中跟随,果然有人从树上猝然下袭。那两人武功都不错,那个年长之人,更加内力深厚,出手辛辣,若非他的注意力全在夫人身上,我又是在后方突施袭击,就算我出手,说不定,他拼着受重伤,也有可能飞遁而走。制住他们之后,我们自然要追问你的情形。魏国的高手,的确有很硬的风骨,并不惧死,也不怕刑掠。幸好我以本门秘传的『止水清瞳』之术,迷乱他们的神智,令他们吐实。那年长的还在勉力支持,另外一个功力较浅的,却还是无法自制地把所有我想知道的告诉了我,然后……”   董嫣然语气一顿,神思悠然,回到了半日之前。   半空中倏然斩下的剑影带起一片血光,和着惨叫之声,让董嫣然微微皱了皱眉,略带责难地看着楚韵如,却因她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盈然的泪水而一惊。   “你怎么了?”   楚韵如勉力想笑一笑,可是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她声音忽然有些沙哑:“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杀人的感觉太可怕了,那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自手中摧毁,这种恐怖让她情不自禁全身颤抖。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杀人?为什么这江湖,这世界,这天下,会有这么多的杀戮,为什么甚至有人以杀人为荣?   这一剑斩下,只觉得,斩死的不止是敌人,还有她自己心灵的某一部分,这一生,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心中的沉痛。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杀?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由你自己亲手来杀?实在不喜欢,可以由我来做。”董嫣然明眸深深注视,充满不解。   楚韵如面白如纸,眼神却坚定如钢:“因为,我必须学会面对,学会承受。我不喜欢杀人,但既然这世上,喜欢杀人的人那么多,而且一定要加害我所心爱的男人,那么,我就一定要学会怎样去应付这样的敌人。”   她的眼神忽然温柔如水:“我知道,他不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但我至少要学会杀人。杀人让我很痛苦,可是,人心如此险恶,世事这般莫测,如果有一天,为了保护我们彼此,却要让他去承受杀人的痛苦,那倒不如由我来做,由我来痛。”   她遥望远方,眼神中的牵挂和思念纵是倾尽天下神兵,也斩之不尽:“自从那一天,我亲眼看着别人在我面前斩下他的人头,被迫忍受别人当着我的面把他劫走,我就发誓,凡要害他的人,我绝不原谅,绝不饶恕,我武功不高,也不懂什么心狠手辣的谋算伎俩,我只知道,我愿意为他,去与整个天下为敌。”   她语气轻柔温婉,却是一字出口,即使倾尽天下之力也不能抹杀。纵然是董嫣然如此定力,也不由深深动容,凝眸望她良久,竟说不出话来。   反而是楚韵如一边伸手拭去脸上泪痕,一边道:“容若逃出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应该尽快去使臣府联络楚国官员才对,不过,我认为苏侠舞也一定会藏身在使臣府外等待他出现。而为防他不去使臣府,所以才安排其他高手,搜索他的下落。我可以去使臣府牵制苏侠舞,但是其他人……”   “交给我。”   楚韵如的身体仍然因为对生命的杀戮而有轻微的颤抖,但她忽然挺直的腰和含着泪水却依然明亮的眼,无不表达着她的决心。   董嫣然略一迟疑:“你……”   “我知道,我武功不弱,但江湖经验不足,不过,江湖经验总是需要去历练去学习,才会丰富的。而且,除了性德教过我武功之外,这一路上,你也教导我种种江湖法门,以及未必高深却非常有效有用的杀敌手法,再加上,苏慕云的资料把这些高手的武功特点、自身缺陷都说得非常明白,刚才你用止水清瞳也问出了足够多的口供,我清楚他们的一切,一一击破,暗施袭击,他们却毫无防范,这种情况下,我一定不会失败,你放心。”   董嫣然深深凝望她,良久方才一笑:“是的,为了他,你一定不会失败,我很放心。”   忆起当时情形,董嫣然心中一时竟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叹息,凝望容若,轻轻道:“你可知……”   你可知,她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可知,她为你,忍受了多少?你可知,一个生在深闺,性情温柔,连一滴血也不曾见过的良善女子,为了你,竟然拼了命勉强自己成为一个习惯杀人夺命的修罗。   一瞬间,董嫣然只觉有千万句话想说,却因为楚韵如略带哀恳的眼神,而一语不发。   她不愿有人逼他,她不愿有人责他,她下了一个对她自己来说无比残酷的决定,却因为不想他内疚而不肯告诉他。   这女子,情至深处,不但可以心甘情愿为她心里的男人去死,甚至还要在死前,费尽心思,让他相信,那一切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责任,不让他有丝毫悲伤和痛楚。   董嫣然不知内心深处,为什么忽然有一种隐隐的微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多年来淡泊坚定,清如明月,淡若长风的心境为何忽然一乱,只是耳边听得容若连声追问下情,她只淡淡笑道:“我和夫人商量好,由我来对付苏侠舞,但是为了防止其他高手协助苏侠舞,则由夫人负责出手狙击他们。”   容若猛然一震:“你让她去杀人?”   那样美好的女子,让他想用最美丽的一切来包围保护,如今却被人这样推向血腥和杀戮。   韵如是如此善良,她以前从未伤过任何性命,哪怕是处在再艰难的困境里,面对再危险的杀戮,也从来不曾杀过人。   将心比心,对于自己来说,要亲手毁灭一个生命是多么痛苦的事。对善良的人来说,那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噩梦。   她怎么能这样平淡地说起这件事,她怎么能这样,毫不动容地让韵如去杀人。   楚韵如没想到董嫣然会被容若责怪,有心辩解,却欲言又止。她又怎么对容若解说她自己的决心?容若可会自责因为自己的无力,而让她必须下定决心,成为浴血的修罗?   董嫣然却不看楚韵如歉然的眼神,神色一片安然:“我自小入师门习武,艺成回家侍奉父亲,虽怀绝艺,从无炫耀之心,江湖虽大,也无意闯荡,奉父命保护公子,一路追随,暗中也曾应付过许多杀伐,清理过诸多暗探。我在这之前,也从不曾手染血腥,我为公子破戒杀人,便是活该不成。”   容若心中一紧,又是歉然又是难过,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想到楚韵如,又觉心痛不舍:“可是她武功并未大成,一个人要对付那么多人,这太危险了……”   “我怎么会让夫人去送死。夫人的武功,曾得萧性德指点,已可算得高手,只嫌经验不足,而且武功有时过于堂皇正大,打斗经验也不够丰富。所以,我一路上,也曾教她一些更适合江湖争杀,虽然未必最好,但却简单实用的杀人之技,更曾不断与她切磋交手,引领她面对种种矛盾打斗,增加她的经验,再加上,事先所得的各种资料,足以知己知彼,敌方武功最高的首领也已被我们杀了,在这种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敢让夫人前去的。我的确是故意让夫人去杀人的,我要让夫人真正抛开宫廷,抛开闺门,做一个可以在险恶风雨中靠自己活下去的女人。”   董嫣然徐徐说完,最后才轻轻道:“所以,我才这般安排。夫人听了我令她去杀人,虽是脸色苍白,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而且也非常完美地完成了。同时,我自己则悄悄来到楚国使臣府门外,监视苏侠舞,当陈逸飞的军队行动时,苏侠舞悄悄点倒一名将士,飞快地换了衣服,我也如法炮制。见到公子后,苏侠舞立刻发出了信号,通知其他人来会合,我也同样发出我与夫人密约的信号,告诉夫人我找到了公子,让她办完事立刻来会合。然后,我在苏侠舞全部精神都放在你身上时,寻隙出剑将她重伤。如今魏国一干人,除苏侠舞重伤而遁,其他人都未漏网,应该不能再兴风作浪,我们将会有一段很安宁的日子。我的心思计较,无非是让公子可以安然,让夫人可以更加适应这个世界,如果公子不肯谅解,嫣然也无可奈何。”   容若只是觉得心痛,想要争执,又实在怪不得董嫣然。这时只觉掌心一暖,却是楚韵如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为我担心,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可是……”   楚韵如笑容温柔若水:“杀人的感觉很不好受,我以前连只鸡都没杀过,今日却一口气杀了好几个人,他们临死前的样子、他们的惨叫、他们充满仇恨和不甘的眼神,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听着她语中的颤抖,容若心痛如绞,伸手抱住她。   韵如,韵如,我只愿你一生快乐安然,我愿意付出一切,保你安宁周全。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为我牺牲的总是你。   “但是,我虽然怕,虽然难过,虽然吓得想要哭,可是我一点也没有后悔。为了你,不管要再杀多少人,我都不会犹豫,为了你,就算和全天下为敌,我也不在乎。以前,我虽然也学武,不过是学着玩的,以前,我武功虽然不差,但对于这个世界其实并不了解,总是跟着你,看着你,由着你去面对一切。是董姑娘告诉了我,如何掌握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的道路,如何在这个乱世里保护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我要谢谢董姑娘,她带我走的这段路,没有下人照料,没有夫君体贴,一切都要亲力亲为,亲自应对。”   她轻轻地笑,笑中有泪:“容郎,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学会一切普通民间女子都会的技艺。为你,我可以受贫困,为你,我愿意经风波,我可以做你合格的妻,为你缝补衣裳,更衣侍汤。我努力学武功,努力磨练我自己,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可以面对杀戮和死亡,不是因为我想做天下第一高手,只是因为我想要保护我们彼此,只是因为,我再不容许任何人,将我们分开。”   她的泪水无声染了他的衣襟:“董姑娘只是成全了我,帮助了我,所以,请你不要怪她。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不再分开,所以,请你……”   容若抱紧她,似要将她的身躯融到自己的灵魂深处,不断喃喃地道:“我保证,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就算天地相合,山川崩裂,六月下雪,日月转向,我也绝不和你分开,韵如,谁也不能再让我们分开。”   他们彼此拥抱,再不能放开彼此,再不能给其他人事物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董嫣然无声地退了出去,无声地替他们把门关好。   这一瞬,仿佛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又似乎根本什么都没有。 第三章 一语感人   不多时陈逸飞亲自来报,说是洗沐用具都已经准备好了。   容若与楚韵如虽然有千万种私话想说,但是这一身风尘,还有血迹,终是不舒服,所以各自去洗浴。   容若看得出,洗澡的盆子是很大,不过,明显也是临时置办的。想必这些边关将领的生活也非常简朴,平时洗澡也不过就是用桶子提了水往身上冲,只要方便就好,哪里那么多讲究。   这一回自己和楚韵如来到这里,可真把这一位了不起的将军给头疼坏了。   房间里,除了床也就是柜子和桌椅,没有摆设,没有香案,没有字画,没有琴棋。要洗澡了,也就一大木盆子,没有精雕细刻,没有熏香,没有鲜花,也没有软玉温香的俏丫鬟。   只有几个粗手粗脚的士兵站在陈逸飞身后,一个个涨得脸通红,配合着陈逸飞的愁眉苦脸,把容若吓了一跳,一迭连声说:“我没问题,我可以自己来。”   陈逸飞有些怀疑地看看容若。   估计在这种人心里,所有的王侯子弟,除萧逸外,一概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吃饭穿衣都要别人服侍,更别说洗澡了。   不过,陈逸飞也很担心,让这些边关打仗的士兵,给这位爷洗澡,会不会起到反效果,所以容若这么一说,他明显松了一口气,说声“是”,就退了出来。   容若一个人把房门关上,跳到桶子里洗热水澡,虽然和现代浴室里的享受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倒也全身舒畅。   他也想不到,这位边关主将生活如此简朴,真是勤俭节约的好模范啊!整个帅府,一桌一椅,所有摆设,都具有实用性,找不到任何装饰性物品,甚至连个漂亮丫鬟都没有。   唉,不是所有英雄身边,都要有个美人相伴才对吗?   一想到美人,又想及楚韵如,想到她为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心中又是温柔,又是难过。   对自己来说,这帅府虽简陋也还能适应,但对她这等自公侯之家长大的千金小姐,却实在太委屈了。   容若心里念叨着楚韵如,也没心思泡澡了,手快脚快洗好了,换了干净衣服出来。   陈逸飞早安排了两个伶俐的军士,做容若的随侍,听他吩咐。又满城找了个最稳重,手脚勤快的妇人,当楚韵如的仆妇。   只是那仆妇虽是边城最伶俐能干之人,也还是礼数不通,也不曾见识过真正贵族的生活,真要随侍楚韵如,只怕大大不足。   容若也不愿把边关苦战的将士当做仆人调派,所以也并不随便指派他们,洗完了澡出来,便直奔大厅去了。   陈逸飞的帅府,竟然没有下人,只有一些士兵驻守,平时负责帅府的防务,军令传递。陈逸飞除了衣服有下级士兵去洗,其他生活全靠自己打理。   帅府的小厨房是空置无用的,陈逸飞平时和普通士兵一样,吃的都是军营里的大厨房。   这一次容若来了,陈逸飞也是头大如斗,只好临时满城找厨艺好的人来侍候。而且边城资源实在贫乏,顶了天,也就是酒和肉,连新鲜菜都少得可怜。饮食器具也远远不够精致,陈逸飞的确是有些窘迫的。   容若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担心委屈了楚韵如。   容若来到厅中时,见厅里一个圆桌上,宋远书和陈逸飞都在等待着他,而董嫣然已在席前,淡淡而笑。   没多久,楚韵如也已洗沐完毕,在仆妇的引领下,来了厅中,陈逸飞忙起身肃座。   楚韵如含笑谢过,走到容若身边坐下。   往日她衣必精、食必细,所触之物,必有凝香香帕拂尘,所过之处,必有侍月焚炉熏香。   此时,她却是一身简朴轻便的青衣,长发闲闲绾起,不加钗环,让人只觉耳目一清。   她轻笑坐下,泰然自若,看到诸人都有不安之色,浅笑举杯:“这段日子,我与董姑娘两个,风餐露宿,常宿于野外,以天为被,以地做床,能有干馒头吃一口,便是大幸之事。今日得瓦遮头,广屋安身,美酒好肉,实是万幸,在此多谢陈将军与宋大人了。”   陈逸飞与宋远书忙起身连称不敢,但心中的惶恐的确减轻很多。   容若听得心酸,还不及说什么,楚韵如明眸如水看过来:“无须为我难过,那样的生活,刚开始的确辛苦,但慢慢过下来,倒也觉得有趣,自由自在,舒畅如意,没有任何拘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以前的我,生长绮罗丛中,处处有人服侍,空说什么才华过人,其实离开别人的照顾,连独立生存都做不到,而现在,我相信,不管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我都可以只靠自己,好好活下来。”   她眸子一片清明,万种温柔,轻轻地道:“你应当为我高兴才是。”   容若只觉胸中热流直往上涌,他猛然站起,却并没有对楚韵如说话,而是冲着董嫣然深深一揖:“董姑娘,自我出京,你一路暗中保护我,想必也似韵如一般受了许多苦楚,我实在太亏负于你了。”   董嫣然淡淡一笑:“我是楚人,也是爹爹的女儿,全忠尽孝,何苦可言。”   容若心中愧疚,还不及说什么,楚韵如却知他心情,也知道对董嫣然不需要过份的客套道谢。   这段日子与董嫣然相处,让她对董嫣然有了亦师亦友的深切感情,十分敬重,也极为亲近,深觉满口道谢,反而玷辱了董嫣然,忙笑道:“我饿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开始啊!”   容若知是为他解窘,脸上一红,坐了下来。   陈逸飞忙举杯道:“诸位,请。”   一席五人以容若与楚韵如坐在上首,董嫣然打横坐在一侧,陈逸飞与宋远书坐在下首相陪,便开始执杯进餐,且说且笑。   边关并没有太精致的食物,酒不够香醇,菜不够精巧,肉虽然很大,但也只适合水泊梁山那一类汉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用匕首割肉,赤手抓羊腿地吃。   容若吃了一些,嘴里也有些腻,虽说并不曾流露出来,但实在没办法强自大口地吃下去。   董嫣然与楚韵如也是稍尝即止,虽说行走江湖,饮食讲究不得,但这样的边塞食物,却实在难以习惯。   陈逸飞心中略觉惶恐:“边关寒僻,物产微薄,实在太委屈公子、夫人还有董姑娘了。”   容若本来虽然吃不下去,但碍着陈逸飞的面子,总要装着吃得愉快,但听陈逸飞这么一说,他反倒放下了筷子,抬头看向他:“陈将军,这应该已经是飞雪关所能拿得出最好的食物了吧?有酒有肉,还有精细的白米饭。”   陈逸飞汗惭道:“都是末将无能……”   容若摇头打断他的话:“平日军中将士们吃的,甚至将军你自己吃的,只怕,都还远远不及吧!”   陈逸飞道:“我们都是粗人,公子却是金玉之体……”   容若不等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对着陈逸飞深深弯腰一揖。   陈逸飞惊得跳了起来,一时手忙脚乱:“公子,使不得。”   容若肃然道:“陈将军,我自小生于绮罗丛中,享尽富贵,于家于国,从无建树。而这飞雪关中,边僻之地,数万将士,多年驻守。离家乡,别亲人,受凄凉,衣不周,食不调,却还能把国家卫护得寸土不失,怎么当不得我这一礼。”   陈逸飞本道那凤子龙孙,天生贵介,永远高人一等,纵是有肯亲近下属者如同萧逸,也自有一种旁人不敢过于亲近的尊贵之气。这种人物,不管到了哪里,都必定要捧着供着,若是稍有怠慢,便是失职不敬。   边城荒凉,物产贫乏,事先也没有迎接贵客的准备,他这三军主帅,还不及繁华之地的一个普通富商,更能拿得出待客的排场,心中不是不惶恐的。   他无惧战场,不怕杀伐,但高下森然,君臣有别,只一个怠慢之罪、不敬之名,就可以给他带来巨大的灾难,纵然他自己并无功利生死之念,却如何放心得下,飞雪关数万将士,这不惜抛洒鲜血也要守护的国土。   所以这一顿陪饭,他吃的实在是战战兢兢,食不知味。原以为怎么也要看看容若不满的脸色,听听容若不悦的训斥,谁知容若一开口说的驻边将士的冷暖辛酸,一时不由怔住。   容若轻轻道:“以前我读书时,也知道边关将士的苦痛,朝中高官赏飞雪,十万将士铁衣寒。守边将士衣食难周,因为边城的粮食无法自给自足,必须从外地供给,而新鲜的肉类、青菜不可能长期运送,只能运腌菜萝卜这种可以长时间保存的菜,而食粮也往往是次等糙米,甚至是掺了沙土的米粮。只是那时,也不过当做书上的文字,看完了,心中实在并无感慨。直到今时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你们所担负的,有多么沉重,你们所付出的,有多么了不起。”   他肃然正色,对着陈逸飞再深施一礼:“幸亏有你们,大楚国才能安然无虑,幸亏有你们,大楚百姓才得安居乐业。你们是真正的英雄,真正了不起的人。我今代楚国,代百姓,多谢你们了。”   陈逸飞怔怔望着容若,良久,不言不动,手脚僵木。   容若抬起头,对他一笑,目光明亮,神色诚挚。   陈逸飞这才颤了一颤,然后,扑通一声,对着容若跪了下去。这百战虎将,眼中已有温热湿意。   楚韵如凝视容若,明眸之中,全是骄傲,唯见温柔。这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   董嫣然明眸如水,淡淡扫视厅内诸人,望向容若时,眼中有异色的光芒闪起,却没有人注意到。   她功力深厚,耳中早听到厅外隐约的哽咽之声。是厅外守卫的士兵,听到厅里的话,激动得不能自抑吧!   这些执刀卫国,用血肉之躯保护国土的汉子,可以阵前冲杀,可以视死如归,可以流血不流泪,但有的时候,却会为一句温暖的话语,而变得如此脆弱。   当然,她也没有忘掉,厅里一直保持沉默不说话的人。   大楚国驻卫国的使臣,宋远书。   他虽然对容若也执下臣之礼,却明显一直不太恭敬。   席间,只有陈逸飞谈笑劝酒,说些边城逸事来逗趣,他却一直一言不发。   这种情况,在久居官场的官员宴会之间,实在太少见了。   而容若这番话一说,他眼中神色已是连变,有惊奇,有震动,还有……锐利如剑的光芒,隐隐约约的敌意。   “为什么会这样呢?名将啊!不是应该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吗?怎么这么容易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啊?”   宴席散后,已是夜晚,回了房间,容若托着腮,皱着眉,做深深思索状。   楚韵如只觉好笑,轻声道:“知遇之情,识重之恩,最为英雄所在意。他在边城苦战,可以把荣华富贵都不放在心上,但身为主君的一句知冷知热,贴心贴肺的话,却最能打动人心了。”   容若笑一笑:“按理说,这些体恤啊!关怀啊!慰勉啊!他应该也没少听,我听说萧逸对将士很好,隔一阵子就从京城派官员到边城慰勉看望将领。”   “那些慰勉的话,无非是写在黄缎子上的官样文章、套式词句,无非是你念完了我谢恩,走走过场,又怎及得你这样真心实意。”   容若想了想:“说起来,我还没问过陈逸飞和宋远书到底知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应该是知道的吧!”楚韵如轻声道:“我和楚家的人联系过,从他们身上得到过消息,陈逸飞和宋远书都是摄政王一手提拔的心腹,想来不会瞒他们,而且说明你的真实身份,他们才会明白事情的重要性,才知道不惜一切代价,也绝不能让你被其他人抓走。”   说到这里,心中不禁怅怅,她对于朝中派系、官员背景,并不清楚,一切详细资料都是从楚家得来。   当日她把容若的消息报给楚家,交换条件之一就是,在必要的时候,她也可以动用楚家的情报网,向楚家请求协助。   若不是当时一念之差,也不至于引发后来那么多事。   容若知她心中想起旧事,难过伤心,便牵了她的手,轻声道:“你真傻,我是这般平庸没用的男子,你却为我这样牵心自苦……”   楚韵如伸手按在他的唇上,止住他继续说下去,轻轻道:“你岂能这般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是世间最好的男人,是我一生的骄傲。”   容若脸上一红:“你偏心于我罢了。”   “才不是,不信你去问问陈逸飞将军,若是有人敢说你平庸无能,他一定一刀把那家伙脑袋剁下来。”   容若被她逗得笑了起来,伸手抱住她,凑近过去:“你也学会贫嘴了,哪个把你教得这么坏了。”   楚韵如娇躯柔软,倚在他的怀中,只是轻轻地笑。笑如银铃,呵气似兰,容若只觉心痒难挠,打横把她抱起来,向床榻走去。   楚韵如羞得面孔通红,一头扎在他怀里不说话。   然后头顶上,忽传来轰然巨响,无数瓦片灰尘猛往下掉。   容若满心柔情蜜意,正想着缠缠绵绵,忽遇惊变,吓了一大跳。   在他怀里,像水一样柔的楚韵如也猛地一跃而起,伸手一招,挂在墙上的宝剑猛然出鞘,像是受到无形的手牵引一般,落入她的掌中。   容若一怔:“你什么时候练成隔空摄物了?”   楚韵如笑道:“我哪有这么高的内力,这是学你呢!巧用各种工具。”说着握剑的手微微一晃,掌心落下一根颜色很淡,不注意看,几乎发现不了的细线。   容若不觉拍手惊叹:“这用丝线牵动宝剑的招术是董姑娘教你的吧!”   楚韵如嫣然一笑:“董姑娘说,这一招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   容若只一怔,立时大笑:“好一个千里姻缘一线牵。”   楚韵如嗔怪地瞪他一眼,责他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玩笑,但注意力却集中在情形莫辨的屋顶上。   刚才的震动,很有可能是两大高手,在屋顶硬拚,真气激荡所引起的。   果然,屋顶上已传来董嫣然如清风拂面的声音:“阁下既来相访,怎可匆匆离去,何不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同一时间,四周兵戈声起,呐喊声、拔刀声、引弓声、脚步声,迅速靠拢过来。   各种声音,毫不混乱,间杂有序,可见这帅府的精兵久经训练,不是寻常可比,就算出现惊变,也绝无惊慌。   屋顶上已传来剑气呼啸,掌风浩荡,衣袂掠风,大喝之声。   容若微一皱眉,只觉那喝声好生熟悉,一时还没想清楚,屋顶又是哗啦一阵大响。   慌得楚韵如忙一扯容若,向后疾退,刚好避过一个从屋顶直落下来的人。   那人落入屋内,身子一晃,竟不曾站稳,头顶剑光如电,带起一道凌厉光芒,已追斩而至。   同一时间,许多士兵涌到了房间窗口,房门也被人大力撞开。   楚韵如恐那人绝地反扑,伤及容若,长剑一振,就待挡在容若身前。   谁知容若却猛地惊叫一声:“是你!”然后对那人冲了过去。   那一道仿佛追风逐电,纵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也不能阻不能挡的剑光竟于最不可能的情况下,凌空一转。   只听到一连串兵刃相撞的声音,一些因情急向来者出刀,却又临时来不及收刀,眼看着刀子就要扎到容若身上去的军士们,都只觉手中一轻,手上的刀已经被挑得脱手飞开。   他们低下头,看到空荡荡的手掌,无不骇然。   拦下他们的刀不难,或是用内力震得他们虎口流血、长刀脱手也不难,可是,这般挑走兵刃,他们本身却没有受丝毫损伤,十几把刀飞在房间里,却又准确地落到地上,不曾误伤房中任何一个人,这份准头控制之妙,力道拿捏之准,简直匪夷所思了。   而更让人觉得不可想像的是,这样的高手,居然是个女人。   一个美得羞花闭月,倾人城倾人国的女子。   董嫣然悠然而立,气定神闲,只用淡淡责备的目光看看容若,显然对他这样莽撞地冲过来的行为,不大赞同。   容若干笑了一声,冲四面八方抬抬手打招呼:“没事,没事,这位是我的朋友,来找我聊天的,只是找人的方式奇怪了一点而已,真的没事,大家可以放松了。”   军士们的脸色都有些紧绷,哪有找朋友聊天从瓦上走,而且半夜里潜入帅府,怎么不让人紧张。   不过,这位贵公子都这么说了,谁还敢说个不字。   虽然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不过大帅那边透出的口风,这位公子好像是从京城里来的王爷。凤子龙孙,天一样高贵的人啊!连大将军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的,他们还敢说个不字吗?当即听话地都退了出去。   容若也不理砸坏的门,不看通光了的屋顶,笑嘻嘻拉住从天而降的客人:“风大哥,你可现身了。”   风振宇却没功夫理会容若,只是用震惊的眼神望着董嫣然。   他发现容若被楚国军队从卫国王宫带走,因为一下子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从容若的暗示中知道他并无危险,所以没有现身,只是暗暗跟踪。   只是后来,他们快马疾奔了很久。风振宇又怕尽施轻功追踪被发现,所以只好放慢速度,只凭跟随路上马蹄的痕迹来追人。   路上也见到秦国浩浩荡荡的大军,风振宇心中更是震动,不明白容若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让楚卫秦三国都这样大动干戈。   他一路来到飞雪关,飞雪关虽防守森严,也只挡得住军队,却挡不住像他这样的超级高手。   他乘着夜色,潜入关中,悄悄从军士们之间的议论里听出,大家都认为容若是京城的王爷,而且还住在帅府。   他便一路潜去帅府,本想,以他的武功,必可点尘不惊,找到容若。却想不到,竟被人发现形迹,而发现他的,又是一个如此绝美的女子。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只对了一招,就震得他下盘失控,内力浮散,连脚下的瓦片都踩碎了。   想不到短短三天,他竟连续两次见到两个真正的超绝高手,而这两个人,居然都是女子。   作为一个男人,而且是武功不错,平时也极有自信的男子,在女子面前败逃,实在是很伤尊严的事,但他只对一招,已清楚了彼此的斤两。所以他绝不迟疑,纵身便逃。   奈何那女子剑光所到之处,便是密密天网,无可遁形。   他无可奈何之下,故意功聚双脚,踢破屋顶,往下跳去,想另觅逃生之路,或干脆劫持屋里的人。却万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屋里住的就是容若。   容若一见他就跳过来,而这时,那美女的剑光自上追下,其他军士也冲进屋来杀他。   他刚才一战,已然受伤,一时回气不及,眼看着容若冲过来,简直就是向着所有对他刺来的刀剑冲过来。然后,还不及眨眼,那无对无匹的剑光一转,满室杀气,已化玉帛。   这样的武功修为,实在令人凛然生寒,心中震怖。   他甚至顾不得容若连声叫他,只怔怔盯着董嫣然。   董嫣然嫣然一笑,收剑回鞘,走到风振宇身边,忽然抬手握住风振宇的手。   风振宇一怔,差点跳起来。   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终是男女有别,这风仪绝世的女子,行事怎地如此轻浮。   他心中念头一转,一道暖流自掌间涌入,于奇经八脉游走,身上的内伤,竟好了一大半。   他一方面震惊于这女子的内功造诣,一方面也惊异这女子竟能这样大大方方抓住一个陌生男子的手。他不知不觉脸涨得通红,哪里像个久经风雨的老江湖,倒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年人了。   董嫣然慢慢收回手,这才笑道:“刚才多有得罪了。”   风振宇脸上发红,连忙也客客气气地说:“是我行事蛮撞,能一会小姐这等神功绝艺,实在是三生之幸……”   这时外面传来迅疾的脚步声,原来是陈逸飞赶来了,他跑得飞快,人还没到房外,已高声叫了出来:“公子。”   容若忙大声说:“陈将军,我没有事,只是一个江湖上的好友来访,惊扰帅府上下,真是抱歉了。”   陈逸飞这才松了口气:“既是公子无恙就好。”   董嫣然目光在容若与风振宇之间一转,知他们彼此必有许多话要说,笑道:“我先出去了,二位尽管叙旧。”   她说着一笑退出房去,又向陈逸飞做个眼色。   陈逸飞也忙高叫一声:“末将告退。”这才与董嫣然一起慢慢走开。   同时陈逸飞打出手势,其他军士也迅速远离容若的房间,确保不会有人打扰容若与朋友的交谈,也同样不能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 第四章 救卫灭卫   董嫣然凝视陈逸飞:“陈将军没住在帅府。”   刚才她发现风振宇,一番交手,惊动帅府上下人等,如果陈逸飞人在帅府,一定可以在第一时间赶到,也不至于跑得这样上气不接下气。   “今晚我守在城楼上,我担心敌军不会死心,需要加强防范。而且……王传荣他们回来了,我也要安置他们。”   “他们回来了?幸亏他们拖住了秦军的速度,我们才能安然回到飞雪关,他们可还好吗?”   陈逸飞沉默了一下才说:“还好,只有二十几人没能进关,另外,受伤的人也稍多一些。”   董嫣然轻轻叹息一声,所谓没能进关,想必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而且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或许对于一次军事行动,一次营救皇帝的大事,死二十几人,实在太微不足道。这已经是难得的胜利,需要摆庆功宴庆功了。只是,生命再微薄,也是无可替代的。二十几个活生生的人啊!   作为主将,陈逸飞是不允许软弱,不可以怅然的。他必须心硬如铁,如果会为了一个小兵的死活而怅然叹息,则根本没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去指挥必会死伤无数的战斗。   只是,在他的心中,想来,也并不好受吧!   容若见四周没了闲人,这才笑着拉了楚韵如上前:“这是我妻子,这位是我在卫国结交的朋友风振宇风大哥,幸亏有他,我才能在苏侠舞手里逃出来。”   楚韵如忙对着风振宇施了一礼,诚心诚意道:“多谢风大哥。”   风振宇见她容华绝美,气质出众,短短一句话,竟也说得无比真挚,心下立生好感,又暗暗叹息,如此佳人,居然让容若这个没半点正经,还长相平平的小子给得了去,这也太走邪运了。   好在他只是心里嘀咕,表面上还是还礼不迭的。老江湖的眼睛极毒,一眼就看出,楚韵如分明是大家闺秀,绝不是普通江湖女子,所以也不便失礼,不好胡乱说话,只连声道不必客气。   然后他瞪了容若一眼:“好生威风啊容公子,飞雪关里的士兵,个个都在传王爷和王妃到了,一军主帅对你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失礼。还有些士兵偷偷传着说,你这位王爷不知多么体恤兵士,心地仁善,半天之内,竟收服了飞雪关一大堆人心。”   容若听他语气不善,知他恼自己隐瞒,所以只是干笑。   风振宇却正色问:“我只想问一句话,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你就对我说实话,你真的是楚国的王爷吗?”   容若迟疑一下:“我确实是楚国王族。”   风振宇点点头:“陈逸飞对你这样恭敬,你在楚国国内,必是非常有权威的人,对不对?”   容若想了一下,才回答:“我的身份的确可以干涉楚国的权力中心运作,可以对楚国的最高政策产生一定影响。但我本人一来不太在意权力富贵,二来实在没有治国之才,所以才离开京城,也才让人找机会捉去,意图威胁楚国。”   风振宇目光深沉:“无论如何,你还是能影响到楚国朝廷,影响到摄政王萧逸的,对吗?”   容若点点头:“我如果开口提出要求,摄政王也会给我一点面子,但这种权利,是不能肆意使用的,如非必要,我不会开口,因为,这种事,一次两次,他敬我身份,听我意见,次数多了,他就会烦我干涉太多了。”   他笑一笑,一派轻松:“人不可以不知趣啊!”   风振宇沉声问:“那么,你能让楚国放过卫国吗?”   容若并不迟疑地回答:“我会尽量劝他善待卫国百姓,不要过份压榨卫国,但我是不可能让他从大方向上改变对卫国的策略的。毕竟卫国的金矿,足以影响一个国家的财政,一旦楚国放松了,就是秦国得利,为了保护楚国最高的利益,为了不让秦国更加强大,萧逸在这一点上,是不会退让的。”   风振宇脸上神色有些古怪:“楚国不能放过卫国,但可以放过卫国百姓。”   容若轻叹:“我说过,我会在我所能起作用的范围内,最大限度,保护卫国百姓的利益。”   风振宇冷笑一声:“如何保护?平时他们要挨楚国人十鞭子,现在你让他们只挨五鞭子,就算保护了?治标而不能治本,又有什么用?即使让现在加在他们身上的重负减掉一半,仍然是压迫人的重负。”   容若苦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既保住卫国百姓,又保全楚国的利益。”   “有。”风振宇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字。   容若一怔:“什么法子?”   风振宇脸上神色怪异,一字字说出来:“吞并整个卫国,让卫国成为楚国的城池,让卫国百姓,成为楚国百姓。”   这一句话,把房里两个人都惊得脸上变色。   楚韵如震了一震,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容若却是直跳起来了:“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一个正直的侠客,居然要求一个大国吞并一个小国。   “风大哥,你在卫国多年,看多卫国受秦楚欺凌之苦,为何反而要……”   “正是因为我看多卫国受尽秦楚欺凌之苦,我才知道,要根绝这种苦难,只有这一个办法。”风振宇轻轻叹息:“我年少时,也痛恨那些肆意扩张,掀起杀戮的大国,可是年纪渐长,阅历渐丰,才明白,天下大局,半点不由人。当今天下,诸国林立,大大小小的国家,加起来有上百个,彼此争伐不断。想要好好活下去,就要让你的国家像野兽一样,拥有尖利的爪牙,只有撕裂别国,才是保护自己的方式,只有不断吞并,不断强大,才能避免灭亡。”   看到容若脸上悲悯之色,风振宇深深叹息:“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这的确是事实。越是小国,越是可怜,越是小国,越受欺凌压迫,小国百姓的命运,只是等着被征服、被吞并,所不同的,只在于,吞并他们的君王是仁慈还是暴虐,是把他们当做牛马奴役杀害,还是当做子民来维护,在这一点上,没有人,做得能比楚国摄政王萧逸更好了。”   “今日之大楚,几乎全是萧逸一手造就。当年楚国,也不过是个中等国家,国内还有各个小国,中央权力微薄,可是萧逸却能收服诸国,震慑天下。他待诸国民众,亦如本来族人一般无二。他攻占梁国,但凡有反抗者,必以雷霆手段斩杀,从无半点怜悯,可是国中局势一定,立刻安民养力,与民生息,的的确确做到了关爱百姓如子。他不会怜悯卫国百姓,但如果卫国人成了楚人,他就会愿意保护照料了。”   容若怔怔地问:“那国家呢?尊严呢?”   风振宇冷笑一声:“在这个乱世,国家又算得什么。国兴国灭,百姓心中的国家观念淡薄得很,今日是楚王子民,明朝是秦国百姓,你要他们人人都自杀随国家赔葬吗?至于尊严?似你这等王爷千岁,才会去讨论,真正的百姓,食不饱,衣不暖,身为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所有的一切盼望,无非是平安生活下去,你又叫他们如何计较尊严。”   容若心中难过:“那所谓忠君爱国,根本不存在吗?”   “忠君,忠的应该是可以保护百姓的明君;爱国,爱的应该是可以庇护民众的强国。也只有强大繁荣的国度,在遭遇危难的时候,才会有强烈的凝聚力,士兵会奋起死战,百姓会顽强不屈,不是因为他们的忠心比其他国家的人更深,而是因为别的国家,百姓流落飘零,朝生暮死的命运,令人触目惊心,所以他们才要保卫他们本来安逸幸福的生活。”   风振宇浩然长叹:“我久在卫国,看多卫人苦难,卫国人早就麻木了,毕生的追求,无非是好好活下去,至于属于哪个国家,侍奉哪位君王,他们未必会在意。与其身为弱国小民,受尽欺凌,倒不如并入大国之中,得到大国的保护。要不然,就算勉强根本没有战力的卫国奋起一战,也不过是用着慷慨激昂的口号,去让他们送死。纵然求得楚国偶尔抬抬贵手,让他们松口气,以后也会有更重的担子压下来。”   容若皱起眉头:“风大哥,你的想法,可以超越国家的界限,直接从百姓的生息考虑,这一点,实在了不起。你看到楚国对卫国人的压迫,还能用持平的态度来评论楚国,评论摄政王,我也谢谢你。只是,大战若起,秦军必不肯坐视,到那时,卫国就变成秦楚交锋之地,兵戈之下,卫国不会有一寸土地不被鲜血染红,对卫国人来说,和灭顶之灾差不多。”   “秦楚在卫国对峙已久,双方都按兵不动,楚国如以闪电之速进击,秦人必措手不及,等秦人反应过来,卫国已变成楚国的领土了。”   “到那时,秦王难道就忍气吞声吃暗亏了吗?我看他最大的可能,就是挥兵进击卫国,打出来的,还是帮助卫王复国的旗号,堂堂正正,师出有名呢!不管死伤多大,他都绝不会允许金山金矿落入楚国手中。到那时,卫国四周,无险可守,楚军就算竭力杀敌,也不可能保护得了所有卫国人,不受池鱼之殃。”   风振宇显然没想到这一点,怔了一会儿,才慢慢道:“那么,能不能把卫国百姓内迁入关。卫国人中出生的孩子养活长大的少,大人死得早,国中人口并不多,迁入关内不是不可能的。传说,三百年前,周国立朝之时,征战四方,凡征服一国,必会将对方举国百姓迁入周的关内,以便控制,也可以让各族与周通婚杂处,渐渐融为一体。”   容若点点头:“这种做法,有一定道理,也很有远见,但若处置不当,极易引发民怨,毕竟故土难离。再说,迁移百姓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秦国大军,如狼似虎,又哪里容得我们腾出手来,保护百姓安然离开。”   风振宇眉头紧皱,最终怅然一叹。   容若也涩然一笑:“我知风大哥希望以一次征战的痛楚,根绝卫国人长久的苦难,只是兹事体大,怕只怕安排不妥,就会让卫国人有灭族之难,还须慎重处置,不过,风大哥的想法,颇有创见,我也会转述给摄政王的。”   风振宇点点头:“我只是个江湖人,对于兵法军略、治国之道,实在不通得很,只是凭自己的想法,来看这些问题,大楚国摄政王是人中之龙,如果他自己愿意,想必可以有真正的两全之法吧!”   容若看着沉重话题好似到此为止了,松了口气,笑着拉了他的手:“风大哥,既到了飞雪关,不如我介绍陈逸飞将军和你认识,他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也是难得的英雄人物,你们彼此之间,必会相见恨晚。”   风振宇冷笑一声,抽出手来:“不敢,人家是守边大将,三军主帅,这样的英雄人物,我高攀不起。”   容若听他语气不善,心下忐忑:“风大哥,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怎么会误会?楚国守边兵将,奸淫卫国女子,烧杀掳掠,怎么会是误会。”风振宇语气之中,已是极度的讥讽。   楚韵如轻轻低叫一声:“不会吧!陈将军不似这样的人。”   容若听得一怔,想起以前,风振宇也曾提到过,秦楚二国的驻兵在卫国胡作非为之事,心中不觉怒气上涌,眉头一扬:“风大哥等等我。”   他转身就大步出去了。   风振宇一怔:“你去哪?”   容若却顾不得回答,快步走了。   楚韵如却轻叹一声:“还能去哪,自然是去问陈逸飞,真是个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嘴里说着,脚下却也跟了出去。   风振宇眉峰微扬,心下有些歉然,就算楚人伤天害理,容若却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这般迁怒于他,实在不该。迫得他去质问陈逸飞,怕也于他有害,就算他出身高贵,这里毕竟是边城,是陈逸飞的地盘啊!   这样一想,他心下更觉不安,也不多想,便也快步跟过去了。   陈逸飞人在正厅。王传荣领兵士努力拖延秦军,虽没有大的正面战事,但一路赶回飞雪关,也经历了许多艰难搏杀,死者虽少,伤者甚重。   陈逸飞素来爱护兵士,这等事,总是亲力亲为,在城上刚安置到一半,听说帅府出事,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快马回府。   知道容若无恙,他松了口气,又不能放下公务不理,又不能对那来历不明的客人不加提防,只好让自己得力的副将方展锋留在帅府驻守,也请宋远书在府中多多照料。   他自己接着去安排各项杂务,好不容易忙完了,回了帅府,进了正厅,还不及歇一口气,喝一口水,容若已经快步进来了。   陈逸飞忙站起身来:“公子。”   容若目光一扫,见厅中仅有陈逸飞、宋远书、方展锋等三人,连董嫣然都不知人在哪里,倒也不怕人多嘴杂,目光只凝在陈逸飞身上:“我有话想问你。”   陈逸飞看他神色郑重,忙道:“公子尽管发问,末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容若一字一顿地问:“我听说楚国的驻边士兵,奸淫卫国民女,此事可当真?”   陈逸飞脸色微微一变,没有即时答话。   容若提高声音问:“此事可当真?”   陈逸飞终于点了点头,字字沉重:“此事当真。”   容若心头怒火狂燃,猛地一掌击在桌上,整个桌上杯盘一阵乱响:“你怎么能够这样。”   陈逸飞木然而立,并不答话。   容若满心狂怒:“好一位边关主帅,你就是这样治军的吗,你的军纪靠的就是这样维持的吗?”   陈逸飞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跪倒在容若面前:“末将治军不严,请公子降罪。”   容若冷笑一声:“降罪?说得好听,我能降你什么罪,我手中有什么权柄降你的罪?在这飞雪关内,我又能将你如何?”   他越说越是愤慨满胸,口气越发凌厉如刀。   陈逸飞只是垂首无语。   容若心痛如绞:“你是将军,怜爱自己的兵士,难道不是你的属下,生死荣辱便都不值钱了吗?你守卫楚国的百姓,功不可没,难道卫国的百姓,就活该受尽凌辱吗?”   陈逸飞依然沉默不语。   却有掌声响了起来:“骂得好,骂得好啊!”   容若一愣回首。   拍掌的,不是和楚韵如一起,正从外面进来的风振宇,而是正在厅内,冷眼旁观的宋远书。   傻瓜也知道,宋远书绝不可能会真心称赞容若骂得好,容若只是一挑眉,冷冷问:“宋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宋远书淡淡道:“下官能有什么意思?公子金尊玉贵,对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是想打便打,想骂就骂,我们除了说一声公子骂得好,还能怎么样?”   容若冷下脸来:“宋大人,在你看来,是我苛待了你们,可是卫国人所受的苛待,又有什么人为他们不平。”   “当然是公子出来打抱不平。”宋远书寸步不让地反讽一句。   陈逸飞眉峰紧皱,终于道:“宋大人,此事皆是我带兵无能,军纪不肃所致,你岂可对公子无礼。”   宋远书冷笑道:“说到仗势凌人,欺压卫国人,我的使臣府是跑不了的,一个扫地洒水的下人,都能在卫国肆意横行,但将军又有何罪?将军领兵,也并未失德,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将军要受苛责。”   陈逸飞心中焦急,声音一沉:“宋大人。”   容若一挑眉:“宋大人,对于驻卫大使府,我也的确有很多话想说,只是还没找到时机,宋大人既提出来了,我自然也是想问问的。至于我问陈将军之事,不知有何错失,还请宋大人指教。”   宋远书背着手,悠然回眸,看了看已在厅中的风振宇:“公子来责问,想是听了此人的话。只是边关之事,多少曲折内情,公子知不知道?只听一面之词,不做深思,问大将如审贼,公子好生威风……”   陈逸飞再次喝止:“宋大人。”   宋远书却是听而未闻:“白日公子还在宴席之间,言及将士之苦,方才陈将军还在外头安置所有为公子苦战的兵士,至此才得闲暇,水也没喝一口,就要跪下向公子请罪了,公子好生体贴将士,这就是公子对边关将士的敬重关爱。”   风振宇见着容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也冷笑了一声:“因为他们守边,所以就可以奸淫女子了吗?”   宋远书根本不理会他,只望着容若。   陈逸飞第三次叫:“宋大人。”   宋远书淡淡道:“陈将军,你自委曲求全,我也不愿坏你忠义之名,只是此事,我却断不能视而不见,若说欺凌卫国人的罪名,我宋远书有,却断断怪不到你陈将军身上,也不该怪到你身上。”   容若思索了一下,伸手把陈逸飞扶起来,对他施礼道:“将军是忠义之人,又肯仁恕待人,容若要是有什么行事不当,还请将军原谅,此事若有内情苦衷,也请将军尽告,将军爱我,想必也不愿陷我于不义之中。” 第五章 一统天下   陈逸飞见容若语气诚挚,略一思索,方道:“实不相瞒,边境军士确有染指卫国女子,但大多是卫国女子自愿的。”   容若一愣:“怎么可能?”   风振宇也讶然道:“怎会有女子自愿被辱?”   宋远书冷冷道:“陈将军不肯说,就是因为知道没有人相信,与其说了自取其辱,不如由着你们冤枉吧!”   他盯了风振宇一眼:“你亲眼见过楚兵强奸卫国女子吗?也无非是道听途说,你又怎知内情。”   陈逸飞轻叹一声,慢慢道:“自古以来,边境军队处于苦寒之地,远离繁华之都,士卒郁闷,有时是需要发泄的,而与邻国冲突,甚至奸淫掳掠的事,确也时常发生。末将不才,治军也还算严谨,断不容有这种事发生,以前也有过几起奸淫民女、抢掠民财之事,都被末将行以军法。只是,卫国民女自己来求与士兵亲热,却实非我所能阻的。”   风振宇大笑出声:“真是可笑,人家好端端的女子,为何要自寻其辱。陈将军,你素称名将,何以如此敢做不敢当。”   “你是心虚不敢让我们说下去,还是真的那么天真,根本什么也不懂。”宋远书冷冷道:“衣食足方可知伦理,在生与死的界限上挣扎的人,你对他们再说什么礼法规矩、贞节道德,那和用钢刀杀人一样残忍。”   容若若有所悟:“宋大人,你是指……”   “最开始,大胆来找楚国士兵的女人,是想求活命的。卫国人贫困,长期的饥饿和繁重的劳役,使卫国人的生命很短,很容易积劳成疾,而卫国人缺少药物,也没有买药的钱,有的女人,为了救自己的丈夫或孩子,甘愿付出一切。她们寻找边境的士兵做交易,希望能够得到钱和药。然后,渐渐也有人,只是光为得到钱而来,只要有钱,她们可以多吃几顿饱饭。人要能吃饱了不饿,什么贞操节烈、道学夫子的东西,对她们都没有意义。”   容若深深震惊:“竟然是这样?”   风振宇眼中有隐隐的火焰:“所以,你们就任凭这种事情发生,而不加阻止?”   “阻止什么?”宋远书冷笑:“让陈将军下令,士兵们不许接受这些卫国女子的挑逗?让卫国的女子因为得不到钱和药,而眼看着家人死去?”   “你们可以……”   “可以什么?无偿救他们?这里是边关,是最无情、最残酷的地方,边境军队所有的钱粮医药都是有配给份额的,可以随便白送人的吗?军士们耐不住寂寞愿意把自己名下的钱和药送给女人以换取欢娱,这是他们的自由,难道还要我们主将下令,让他们把可以在战斗时用来救命的药,还有出生入死当兵得来的军饷无偿送给别人?”宋远书语气之间,满是讥嘲。   风振宇唯有默然不语。   陈逸飞轻声道:“不瞒公子说,末将这样做,也是有私心的。边关驻防的将士有几万人,全都是年轻的汉子,他们远离故土,来到边城,不比国内的军队,可以换期轮班,可以有休息的时候去自找乐子,他们只能长年累月留在这荒凉的边城,满眼都是苍凉景色,边民本来就少,其中女子更少。那都是精壮的汉子,长年精力不得发泄,苦闷难当,军中也一样会有骚乱的。说是什么治军严谨,但治军也要顺乎人性,只可通,不能堵,否则必生兵变。但末将也知,如此决定,有失仁厚,所以公子有责,末将无以推托。”   容若长久地沉默着,不言不语。   风振宇脸色铁青,也是一语不发。   宋远书目光在几个人之间扫过,慢慢地道:“有失仁厚,不念贞德吗?这些条条框框,都是那些繁华之都、衣食无忧之地的人,才能讲究的。比如兄弟同妻,被人视做无耻,可是在极北荒凉之地,女少男多,为了生命的延续,往往兄弟几个,只有一个妻子,世人都视为平常,绝无羞耻之念,只因为,活下去,让生命继续下去,本身就高于一切。现在的卫国就是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说到欺压卫国人,真正做过的,只有我。其实我对卫王所施的压,全是站在楚国的利益上,为了不让秦国夺得更大的利益,所以必须把楚国的利益最大化。至于欺侮楚国百姓的事,我没有做过,但我手下的人做过,我知道,却也没有去管。他们同样远离故土,长驻异乡,只拿微薄的银子,若是没有别的补偿,他们如何安心,又如何甘心。而且楚国已逼卫国过甚,就算再对卫国小施仁义,卫国人的仇恨也不会减轻,倒不如以强凌之,以势压之,让卫国人惧楚远甚惧秦。公子若认为我做得不对,回京之后,自与摄政王商议,尽可将我夺官去职。只是陈将军却从未做过欺辱无辜之事,公子岂可错怪于他。”   他至此又冷笑一声:“如今事情前因后果,已尽告公子,要如何决断,任凭公子吧!”   容若神色黯然,欲言又止。   宋远书却是步步逼人:“我知道公子仍觉得此事大不仁厚,乃非道之事,那公子大可让陈将军下令,从此楚军不可再接近卫国女子,且看卫国女子,是感激容公子救了她们的贞操,还是痛恨容公子毁了她们最后一丝希望。”   一声长叹,倏然响起。   风振宇深深叹息,摇了摇头,望了望厅中众人,这才道:“你们不要过份为难他,这都是我的错,他只是太热心了。”   他没再说话,扭头离去,连身影,都似乎是黯淡的。   容若快步追出去:“风大哥,你去哪?”   风振宇没有回头:“我无法责怪陈将军,但我也同样无法接受这些士兵所做的事,尽管似乎真的你情我愿,若是硬要阻止,还会惹来所有人的埋怨,但是,我想,我还是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对一切视若无睹,所以我要走了。”   容若轻声道:“风大哥,你就不能在我这里做客几天才走吗?”   风振宇摇头:“年少之时,总是热血激昂,总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年事渐长,江湖历练,才知道,原来,世事大多一片灰色,人也很难真正分清好坏。原以为,自己心境眼界都成熟了,到如今才知道,依然又是错,原来一个普通人,再怎么人情通达,他看事情的眼光,与君王,与宰相,与治一国治一军的名臣重将,还是完全不同的,原来世间,竟真有分不清对错之事。”   容若激动地叫了起来:“不,不是这样的,世事再复杂,都还有一个基本的原则道德在其中,不可违反,不能狡辩,总有分清对错是非的那一刻,只是现在,他们还不明白,只是现在,还没有一种简单、有效、容易分辨,并为所有人接受的道德共存于诸国。”   风振宇叹息:“这些太深奥了,我不明白,也已不想明白。你我虽是陌路相交,却也相知相重,也曾互救过对方。我跟过来,只想确定你安全,现在既知你是楚国贵人,安全必然无虑,我也就放心了。这飞雪关,我是不能再待,我也不想留在这些口口声声,并无失德,让人难以反驳的楚国兵将身边,就此告别了。”   “风大哥,你去哪,卫国吗?”容若急切地问。   “我在卫国三年,黯然度日,现今出手结怨,想必再难回复旧时平静生活了。而且,因为你,我竟发现,我的血还没有冷透,心也没有真的死掉,我想再去走走看看,天下之大,总有容我这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之处。”   风振宇说话间,袍袖微拂,已是飘然掠起。   容若在原地大声道:“风大哥,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风振宇的声音随风传来,却又转眼逝去:“有缘自会相见。”   容若静静望着风振宇渐渐远去的身影,良久,才回头看向陈逸飞和宋远书:“陈将军,今日之事,是我太莽撞失礼,冤枉你了。虽然,我并不认为卫国女子和大楚军士的这种交易是正确的,但也只得承认,在目前的困境中,这是无法避免的。在无法有效改变目前僵局的情况下,我不会要求你下任何死命令。”   他再转头面对宋远书:“宋大人,无论你有多少理由,我仍然认为,欺凌没有反抗之力的弱小,是非常卑鄙的行为,不过我也知道,你对我的敬意,并没有大到可以让你服从我的命令,只要你还是大楚驻卫使臣,你就会按照你的想法来做。但是,我也一定会把我的想法告诉摄政王,如何取舍,将是他的事。”   陈逸飞脸色始终沉重,宋远书则是安之若素。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只觉精神无比疲惫:“我累了。”   陈逸飞会意:“公子房间的房门坏了,请容末将为公子另外安排房间。”   楚韵如一直保持着沉默,沉默地看着大厅里的争执、说明,沉默地看风振宇怅然而去、容若黯然神伤,沉默地跟着容若到了房间,看着容若坐下来发呆,眼神一片悲凉。   她依然没有开口劝说他,只是静静走到他身旁,轻轻牵起容若的手。   容若感觉到她掌中的温暖,微微抬头,看到她眼中的关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很没用,我无法做到任何事,我不能让楚国不威逼卫国,我也不能制止卫国女子以身体来换取药品和金钱,我真的太没用了。”   楚韵如轻轻道:“你不要太勉强自己,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什么人可以胜天呢?我以前也从不知人世间,有这么多悲凉苦难,是跟你出来,才能真正张眼看这个世界,是和董姑娘在一起,才能真正接触贫穷的百姓。我觉得,对于苦难的他们来说,不能用道德礼法来约束,而陈将军的做法,也并没有太大失德之处。”   容若摇摇头:“韵如,你不明白,或者,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能明白。是的,用大多数人的道德观来看,陈逸飞能约束士兵,不去烧杀掳掠、强抢民女,就已是非常了不起了,的确,别的将军还屠城滥杀呢!陈逸飞是一位多么仁厚的将军,但真正的道德,不该是这样的。或者,对于秦楚两国对卫国的逼迫,局外人,也不过说一句天下大势,怀金其罪,叹息两声就罢了,在乱世中,怎能指望,站在国家立场的人能讲仁义道德。但不对就是不对,不能因为全世界的人都认为以强凌弱是正常的,就可以抹杀他的错误。可是,我的想法,无法和别人沟通,无法得到任何人的认同。那些帝王将相,坏的,残忍好杀,好的,也不过如萧逸能善待自己的百姓,却绝不怜悯别人的百姓;将军们,心狠的,杀人屠城等闲事,心善的,也只是关爱自己的士卒,同样不会把太多的同情心,给予他国的百姓。自然,为将者心太狠,和心太软,都不是好事,只是,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明白,什么是基本的人权,什么是人生而平等,什么是国家之间的平等,哪怕是国境只有方圆两里的国家,在理论上,也并不比万里大国更卑微,这里没有一个统一的公认的准则,约束大多数国家,在这里,弱肉强食,国与国之间的吞并,是太平常的事,无论出师是否有名,无论行为是否失德都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我没有能力,就算我有能力,只强行纠正楚国一个国家的行事方针,反而会陷楚国本身于险地。”   楚韵如越听越是糊涂:“我不明白。”   容若轻叹,如果性德在这里该多好。无论他和楚韵如多么深爱,但是,在这个太虚的世界里,能在思想价值观与他直接沟通,能够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不需要他过多解释的,只有性德一人。   可是性德至今,还生死不知,他却困在这飞雪关,明知有无数不幸,却救不了任何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上古时代,国家林立,也有许多纷争,人们经历过许多痛苦,明悟了很多道理,于是建立了一个联合国,以联系各国,用所有人都认同的行为准则约束各国行动,人们相信,人类生而平等,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都不存在上下之分。人们坚持人有生存权,有享受幸福的权力,即使以国家的名义,也不能轻易剥夺任何人的权力,所以禁止上位者凌虐下位者,禁止军人凌虐俘获,禁止无端侵略别的国家,如果有国家胆敢如此,往往会成为世界公敌。当然,人性也是自私的,因为各个国家执政者的许多想法不同,规定的条文不是全部都能实施。很多时候,也会发生不公平、不道德的事,但,一般来说,各国还是颇受约束,并且不敢任意妄为的,因为你的行为一旦过份,就会被全世界所指责,哪怕是一个普通百姓,也可以毫不惧怕地出来指责一国的最高当政者。”   楚韵如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有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国家?”   “有的。那个时候,领导国家的人,不再是君王,而是人民选出来的执政官,而且这并不是终身的,各国的最高执政官任期由四年到十年不等。执政官在任期内做得好,百姓对你满意,那么下一期也会选你;如果做得不好,就算你今天权倾天下,明天到了大选的时候,就会立刻成为一个普通人。因此,没有人敢肆意享受特权而不为百姓谋福利。他们不能一人享用全国百姓的贡奉,他们不能一人选天下美女为秀,哪怕一点点以权谋私都会被百姓指责、官员弹劾,哪怕是在妻子之外和任何女子有染都会威信大失。”   “竟有这种事。”楚韵如惊叹不止。   “没有强制劳役,不允许有酷刑,即使有战争,也有许多惨无人道的手段,被禁止使用。捉住了俘虏,不能肆意打杀,对监狱里的犯人也不能随便凌辱。”   “难道,贫穷困苦的国家,就不会被大国欺凌吗?”   “大国根本不会占有过份贫穷的国家,因为强制发动战争的结果,是必须由你来养那些穷人。而坐在金山上的小国,只要自己不犯大的错误,那别的国家再大,也不能抢走你的财富。”   “那贫穷国家的人,会一直贫苦下去吗?”   “有的国家,自然条件恶劣,国内资源贫乏,政府官员混乱,百姓十分贫困,还有疫病流行,那其他的国家就会尽量给与这些国家一些人道援助,帮助百姓生活下去。就是民间人士,也会有许多人,只凭着想要帮助人的信念,而舍弃非常优越的生活,深入到贫穷困苦的地方,去救人助人。在那个时代,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演员……”   “演员?”   “是以演戏为职业,但又和我们这里的戏子不同的人,他们深受人们尊敬和爱戴,有的时候,他们比国家最高的官员还受百姓欢迎,那个演员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演的角色为无数人喜爱,他可以过非常好的生活,但是他却放弃了那光亮夺目的工作,而去往一个极度贫苦的国度。他在那个国家一待就是几十年,他倾家荡产帮助贫苦的人,也四处去寻找志愿者与他合作,去寻求别人捐钱给贫穷国度,他看着那个国家一点点在贫困下挣扎,一点点向更好的生活迈进,步伐虽然缓慢,却毕竟在前进。”   楚韵如感叹道:“等到那个国家富强起来,国人们一定会非常感激他,给他很高的地位。”   容若微微一笑:“他说,他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这个国家的官员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你在这个国家几十年,你为我们做过的事,我们都记得,但是,现在,我们已经不再需要你了。”   楚韵如难掩震惊之色,低低“啊”了一声。   “是的,对他来说,只要那个国家能富强得不再需要别人来救济、帮助,已是至大的心愿。”容若深深一叹:“可是,在我们这里,贫弱的小国活该被吞并,而拥有金山的国家,只能被压榨。人们用贞操换取金钱和药物,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在那个遥远的世界,有一个伊国,因为最高官员的失策,而给国家带来了灾难,另一个国家的军队占领了那里,而百姓们也过得十分贫困。那里贫穷、混乱,有许多死亡和杀戮,可是,还是有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义务来救援救助他们。也有穷人为了药而委身别国军队的军人,事情传出来之后,人们一致指责军队的过错,并且要求全世界更加关心这个国度,能多为他们做些事,不要再让女人用身体去换取药品。”   楚韵如凝视容若,脸上本来的惊叹,竟渐渐变作悲悯之色:“这都是真实的吗?真有这样的国度,这样的世界吗?为什么我自小读书,涉猎甚广,却从来没有听过呢?”   容若轻轻摇头,默然无言。   楚韵如低声道:“是你的愿望吧!你希望能有这样的国度,你盼望着能够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欺压,甚至人人平等相待,没有君王与百姓之分。”   容若轻叹,仍然不说话。   楚韵如沉默了下去,过了很久很久,才轻轻说:“人人平等,没有君王,我不能想像这样的世界,也不知道这样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必须经过怎样的努力,才会有这样的世界,但是……若要天下没有杀戮,也不是没有法子的。”   容若一怔:“你知道?”   楚韵如点了点头,目光既深沉也明亮。   容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是什么法子?”   楚韵如一字字道:“一统天下。”   容若猛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楚韵如徐徐道:“我从小就被教导如何当一个皇后,对于天下大势,也要学会分析,只是从来无心于此。随你出宫之后,与你一般,轻看富贵,那些争权夺利、杀戮争斗,在我看来,只如小丑跳梁,不堪一提,只要能和你安然一生共渡,哪管他天下兴亡。可是,这段日子,我和董姑娘一起,四处追寻你的下落,没有了高高在上的身份,没有人服侍照料,很多时候,混迹于民间,了解了许多百姓的疾苦,楚国的百姓,大多安乐知足,说起楚国之外的纷争,无不庆幸身在楚国,无不庆幸当年萧逸征服诸国,给了他们安乐的生活。后来,到了卫国境内,也亲眼看到卫国人生活的困苦,只觉触目惊心,董姑娘还告诉我,卫国人还不是最可怜的,因为卫国境内至少还没有打仗,如果到那些常常发生战乱的国度去看,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人间地狱。那时,我只有悲悯之心,却没有任何可以救助苍生的办法,直到刚才风振宇对你说出,要救卫国,先灭卫国。”   她慢慢抬起头,深深凝视容若:“天下纷争一日不休,世间百姓就一日不能摆脱杀戮和苦难,帝王将相,只关心自己的权位名望、盖世奇功。就算是讲再多的仁义道德,他们也不会停止争杀。若要予之,必先取之。只有平定天下,建立一个广阔的国度,有一个强有力的君主,让国家长治久安,才能给百姓真正的安宁。否则纵强如秦楚,在四面强敌环伺之下,也只是依赖一两个英豪明君支持,一旦换了君主,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许不过数年,便将国家败落掉了,到那时,今日卫国百姓的苦难,便是我楚国百姓明日的结局。”   容若叹口气:“你说的确有道理,可是当今天下,又有什么人,能够扫平各国,统一天下呢?”   楚韵如只是静静凝视他,久久无言。   容若渐渐感觉不对,忽地叫了起来:“等等,你该不会……”   楚韵如微笑起来了。   容若深吸一口气,用不能置信的声音问:“你该不会是说……”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表情有些滑稽:“我吧!”   楚韵如含笑点头:“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呢?”   容若只觉头大如斗:“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楚韵如摇摇头,神色安宁:“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要扫平诸国,必须有强有力的军队,而你是天下七强之一的大楚国皇帝,这一点,不是其他人所能相比的。”   容若苦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没有萧逸的同意,我调不动一兵一卒。”   “我知道萧逸对你虽有些疑忌之意,但有更多感激之心,还有长辈对晚辈的怜爱。他不会生子,早就决定,平定一切纷乱,再把一个安定的江山传给你。这种情况下,你若将大志与他坦承,他必然也是欢喜的。能一统天下,于他个人的功业,于楚国的将来,都是好的。当今七强,除了庆国之外,又有哪一国,不想踏平天下呢?若你与萧逸合作,我相信,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对抗。”   容若摇头:“天啊!我知道萧逸的才能是很好,可是,你是不是也太高估他了。”   楚韵如笑道:“我不是高估他,我只是对你有信心。”   “什么?”   “论到权谋兵法政略,萧逸的确世间少有,但是,有这种才能的,天下也并不仅仅只有他一个,而你的才能,却无人可以相比。”   容若摸摸鼻子,感觉不可思议:“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当日你离宫之时,曾和萧逸说过很多话,你说得很散,但却震动了身为摄政王的他,我在旁边听了也觉得很震惊。你总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你总是心无大志,可是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你能看到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到的角落,你清楚人性,却还相信人性,你知道人心,却从不对人心失望。你自以为平常,却总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以心服人。苏良和赵仪原本恨得你要死,到最后却愿用性命保护你。他们是孩子,还好打动,可是三哥是什么样的人,心冷如铁,残忍刻毒,在看到你被杀之后,也为你难过了很久。日月堂的人都是杀手,冷心冷情,但却有人甘愿为救你而死。你来到边城,只淡淡一席话,就感动得让陈逸飞对你拜倒。你觉得一切平常,但你有所有枭雄都没有的优点,你能以真心待人,却从不苛求人性完美而肯顺应人心,而且对于治国治军,还有其他方面,你总有你的一套,别人无法想到的方式。如果有一个世界,可以让你尽情施展,我总想,到那时,必能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国度来。”   看着有些惶恐得坐立不安的容若,楚韵如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你心地善良,你能真正的怜悯百姓,真正地站在别人的角度为他们着想。当今天下,英雄辈出,有机会统一天下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但是,你曾说过,朝代更替,也无非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个穷兵黩武的人,就算统一天下,对百姓就是福吗?一个夺国灭族,一路成功的人,不免得意忘形,不免自骄自矜于军功,将来,又有多少机会可以搜罗天下财富美人以己用,劳民伤财以悦己呢?又或者在征战之中,不惜用屠城手段来取胜呢?而这些,你都不会做。你不会为了打一场胜仗,牺牲更多的人,你不会因为成为君王,就漠视你的子民,你不会因为战事结束,就杀戮功臣,你不会遍选美人,你不会加重赋税,你可以成为明君仁君,你甚至能……以身为君王的权力,推行你的理想,也许很多很多年之后,你心中的那个美好的世界,会成为真实。”   楚韵如一口气不断,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下来,听得容若目瞪口呆,良久良久才凝望楚韵如,深深地问:“这是你的愿望吗?让我统一天下,让我创下不世功业,让我成为盖世英雄,成为一个前所未有强大国度的开国帝王,这是你的愿望吗?”   楚韵如摇摇头:“不,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我的愿望,只是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君王也罢,平民也罢,皆不分离,只是因为,我经历了这么多事,看到了这么多困苦灾难,所以希望世人都可以过得和我一样幸福快乐,如果有一个人能够给天下带来安宁,我希望那个人能够是你,也相信你可以做到。但这,仅仅只是一个想法。我知道你喜欢随性自在的生活,你若不愿意,也无需勉强,不必为了怕我失望而痛苦。”   她轻轻笑起来,眼中是海一样深的感情:“我怜悯世人,但我更在乎你,你快乐,我才可以快乐,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介意天下将会有怎样的变动。”   容若听出她语中的似海深情,大为动容,情不自禁,抱她入怀,良久才说:“韵如,我的心很乱,在你说这些之前,我从不曾想过这方面的事,你让我好好考虑,好吗?”   楚韵如柔顺地把身体交到他的怀中,轻声道:“没有关系,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都不要紧。那些话,我也是兴致来了,胡说罢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容若不说话,只是静静抱紧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喃喃道:“让我想一想,韵如,让我好好想一想。” 第六章 城楼阅兵   一夜无眠,早上醒来,洗漱完毕,容若也懒得到厅里去,自在房中与楚韵如用过早餐。   他正觉闲来无事,陈逸飞已来请示,言及让容若休息个两三天,就要派军护送容若回京城。   容若心中念着被雪衣人强行带走的性德,哪里肯同意。真要被大队人马,半保护半押送地回了京城,经过这一番生离死别,楚凤仪肯再放他出宫才怪,而萧逸也绝不会允许他去秦国涉险的。   这等小算盘在心里暗中算计,容若可是半点口风不敢露,笑嘻嘻道:“我难得到边城一趟,总要住些日子,了解一下边关的风土人情,知道一些士兵的疾苦,将来,回京也好和摄政王商谈,如何改善驻边将士的待遇啊!”   陈逸飞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实在也不好反驳,但心中却是千想万想,这位祖宗早点离开最好,这么一个重要敏感人物,留在飞雪关一天,他就要担待此人一天的安全,压力大得让人寝食不安。   容若看陈逸飞面有迟疑之色,笑道:“想来是我太没有用,留在城里,帮不上忙,只能拖后腿,所以陈将军不愿接纳我。”   就算陈逸飞心中腹诽你确实就会拖后腿,也不敢真的说出来,只好惶恐地说:“公子言重了。”   容若愁眉苦脸,长长叹息:“那想必是我昨日得罪了将军,将军心中怒气未消,所以不肯让我留下来。”   这话说得重了,陈逸飞万万不敢担当,只好说:“公子愿意留下来,正是飞雪关全体将士之幸,末将岂可推辞。”   容若立刻兴奋起来:“那就一言为定了。”   陈逸飞看到容若眉开眼笑的表情,有一种一脚踩入陷阱的感觉,又无法发作,只好干咳一声:“公子既留在城中,不知需要末将如何安排日程。”   容若淡笑道:“客随主便,一切皆随将军安排好了。”   陈逸飞想了一想,道:“公子既来军中,今日就请公子登坛阅兵,看看我大楚国精锐之师,晚上则大开庆功之会,一来,是表示迎接公子之意,二来,昨日能成功在卫国护回公子,王传荣等人多立有功劳,也该庆功赏赐,三来,边城生活简单枯燥,也该托公子的福,让全军上下,都高兴一回。”   容若听到又是阅兵,又是庆功,早就两眼发亮,连连点头:“好,好,好,一切都请将军安排了。”一转念又道:“你打算怎么和全军介绍我,军中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吗?”   陈逸飞深深看了容若一眼,才道:“公子不就是当今大楚国的容王千岁吗,宗室皇亲,贵不可言,来到飞雪关,自然要宣谕全军,以振士气的。除我和宋大人之外,别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言下之意,自是除了他和宋远书,旁人并不知道容若实为九五至尊。至于容王千岁,当兵的自是一听,就觉得高贵到顶点的人物,而就算是普通将领,久在边关,没有太常和朝廷打交道,也未必弄得清朝中的宗室皇亲到底有多少,又有多少人有封号,应该也是很容易就哄过去的。   容若一听,觉得这种身份的确说得过去,称心如意地点了点头。   陈逸飞当下告退,先去做诸般安排。   陈逸飞出了容若的房间,没走多远,见宋远书漫步而来,当即笑道:“宋大人,你可是也去向公子请安。”   宋远书淡淡道:“我得罪他得罪狠了,请多少安也没用,还是省了这回事吧!”   陈逸飞轻叹摇头:“宋大人,我知你素来性情如此,摄政王也一向信你重你,只是,毕竟君臣有别,且疏不间亲,他与摄政王是叔侄之亲,名份上又是至尊,还碍着太后的情份在,这样过份无礼,只怕摄政王就算有心,也不便护你。”   宋远书漠然道:“无妨,驻卫国使臣的事,谁都可以做,我下场如何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飞雪关的守将,永远是你陈逸飞,只有你才是不可替代的,只有你才能对抗强秦,所以,你对他执礼恭敬就好,这个恶人就我来做吧!”   陈逸飞知劝他不得,只好苦笑。   “对了,你们商量好,什么时候护送他回京吗?”   陈逸飞叹息一声,将容若想留下来的事讲了一遍。   宋远书更加皱起眉头:“他就是这样,身为至尊,不知体统,不明厉害,外头还有秦军虎视眈眈,我们只要稍有错失,我等生死事小,君王被掳事大,他怎么就这么不分轻重。这种人,无力治国,只能惹祸,就会连累国家与摄政王。”   陈逸飞听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接口也不是,不接口也不是,只得乱咳一声:“我已决定白天请公子阅兵,晚上与全军同宴,要先去准备了,宋大人你自便吧!”   宋远书眉头皱得更紧:“陈将军,你觉得让他过多接触军队,是好事吗?”   陈逸飞眉一轩:“宋大人何意?”   宋远书淡淡道:“这人虽然不学无术,又总会闯祸惹事,但似乎有一种可以收服人心的本事,昨日可以感动陈将军,今日未必不能感动全军。军队之心,若为他所收,是否妥当?不要忘了你我受摄政王知遇之恩。”   陈逸飞正色道:“摄政王待我恩重,无论王爷决定做什么,我必誓死追随,但王爷只要一日不下令,我就一日谨守君臣之份,不敢有违,否则,只恐无端陷王爷于不忠不义。宋大人你固然对王爷忠心,也宜切记,过犹不及。王爷是世间难寻的英主,他既下令我们救护公子,全力守护,我们自然就该尽心尽力,京中详情我们并不清楚,但太后与王爷的大婚,据说是真的得到公子支持的。公子亲政年纪已到,朝政却仍交由王爷管理,似乎也并无勉强之意,听来虽然让人难以置信,但我们应该相信王爷的判断,而不是代替王爷判断,否则,就已是对王爷最大的不忠了。”   宋远书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陈将军是真正的英雄,永远走在光明的正道上,远书佩服。”   他这语气不置可否,显然承认陈逸飞的话自有道理,但是明显也并不打算改变他自己做人处世的态度。   陈逸飞叹了口气,想劝他,又觉无从劝起,而且阅兵之事,也不能耽误,只得作罢,先自去了。   站在阅兵场的检阅高台上,身边卫士环绕,身后旌旗猎猎,战鼓声响,激得人胸中热血激荡。虽说暂时在城内阅兵,只能看看步兵的阵行兵法、进退法度,但这一回容若总算也领受了一番沙场秋点兵气氛。   召集军马的战鼓以三通为限,三通不至者,无论身份高低,一概斩首。所以,战鼓一起,整个飞雪关,立刻就从沉静的睡狮,变作飞扬的神鹰,无数士卒,从他们休息或驻守的地方,赶往阅兵场。   没有一个人显出慌乱之色,动作井然有序。   第三通鼓才刚起,阅兵场上,已然整整齐齐,站满了将士。   边关的风霜,黯淡了他们身上的盔甲,却让刀锋磨得更锋利,神色变得更坚定沉凝。无数个身影,静静挺立,居然不出一点杂声,天地之间,除了鼓声,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带得战旗傲然展开。   陈逸飞在容若身旁,朗声介绍:“当朝容王千岁今日亲临飞雪关,检阅我大楚军容,诸位当尽力演练,不可怠慢。”   他的发言非常简短,相比现代大小庆典,各大领导人物依次发言,听得人昏昏欲睡,可算是有效多了。   声音刚落,下面三军已是整齐地发出呐喊:“容王千岁!”同一时间,举起刀枪致敬。   军士们并不了解王家宗室的情况,也不知道根本就不存在一个什么容王,不过,既知是王爷的爵位,也明白容若身份高不可攀。   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慌乱,没有什么人悄悄传递眼神,或私下议论。呼喝之声,举刃动作,无不整齐划一。   战鼓再起。   容若以前看阅兵,无非是看看电视转播,场面再宏大也觉隔着一层,没什么感觉。今日亲眼得见众人操练,听得耳边战鼓飞扬,也觉心情激越,仿佛胸膛里也有一股热血沸腾起来了。   他忍不住赞叹说:“今日我可算见着铁血将士了,当真撼山易,撼陈家军难呢!陈将军,你真是当代名将。”   陈逸飞一躬身,淡淡道:“只有永远的大楚国,何来永远的陈将军,这里自末将以下,都是大楚国的军队,又哪里来的什么陈家军。”   他上前一步,凝望沙场上的军队,眼中流露深刻的感情,忽地大喝一声:“撼山易,撼我大楚军难!”   这一断喝,用内力发出,一时声震云天,把那战鼓之声、操练之声,尽皆压住了。   众军士无不举起刀枪,齐声大喝:“撼山易,撼我大楚军难!”   近处战马被这奔腾呼啸的声音,震得长嘶不绝,远处有飞鸟惊惶地飞起,不知这天地为何忽然传来如此震动。   那无数个热血男儿的声音合在一起,一时绵绵无尽,仿佛可以传到天之尽头,令人为之热血激荡,热泪盈眶。   很远的地方,有位面容儒雅、气质斯文,却穿了一身百战铁甲的男子,忽然间抬头,长望云天,似乎心有所感。   身旁有人低声道:“大帅。”   那人微微一笑:“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身旁的人侧耳细听良久,只觉天地之间,唯有风声,不觉面露犹疑之色。   “或者,只是我自己的心听到了吧!”那人淡淡道:“你们且先去办你们的事吧!这一次的事,必要有万全准备,才能从陈逸飞手里,抢到我们要的人。”   当无数声大喝停住的时候,仿佛,风也停歇,云也停驻,整个天地都已被大楚国男儿的豪壮之气震住了。   陈逸飞对着容若一抱拳,朗声道:“请王爷训话。”   容若立时头皮发麻,从小到大,他只当过别人训话的对象,何曾对人训过话。不过,礼仪上这样的阅兵典,地位最高的人,尤其是从京城来,代表朝廷,代表皇族的人,怎么也该咬文嚼字训示一番,什么什么,代表国家表扬你们的伟大贡献啊!代表朝廷激励你们继续努力啊!代表皇帝宣扬一下为国死战光荣之类的思想啊!等等等。   可惜容若肚子里墨水实在太少,当着这么多人,如何说出得体的话,可真是一项大考验。   他愣愣地上前一步,怔怔看了看下面肃立静待的将士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是容王,我是皇室宗亲,但是,我不认为,我有资格,有能力训示你们。代表朝廷对你们大加赞赏吗?你们为国家所付出的,已不是任何简单的称赞所可以回报的。要求你们为国家躬鞠尽瘁吗?你们一直在做,并且做得比所有人都好。告诉你们,要爱护保卫我们的国家吗?你们比任何人,甚至比我,更懂得怎样爱护我们的国家、怎样保卫我们的百姓、怎样让我们的父母妻儿得以安宁。面对你们,我剩下的,只能是惭愧。”   偌大的阅兵场鸦雀无声,但是这些面对最强大的敌人,也能镇定如恒的军士们,脸上大多有震惊之色。   大人物的训示他们不是没有听过,朝中大官来巡视过,宣谕使、安抚使也曾来过,立下大功时,押送奖赏,带来圣旨的高官,也都会照例代天训示全军。但没有一个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所能对你们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请一定要珍惜爱护你们自己。自古以来,军中都以不怕死为荣,都以战死沙场为荣。我们大楚国的将士,为了保护大楚国,何惜一死,但是,请你们在任何时候,都请一定要记住,你们才是大楚国最珍贵的宝物,有你们,才有完整、富饶、安乐的大楚国。”   他目光扫视全场,徐徐道:“为国而死,是了不起的行为,但是,我更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为国而生。”   他微微一笑,目光真挚而温暖:“我一出生就是皇族,在富贵之乡长大,享尽荣华富贵,却对国家,不曾有过半点贡献。在这里,我想要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为大楚所做的牺牲,谢谢你们,在这远离故土的飞雪关里,忍受寂寞和思念,所付出的每一点血和汗。”   他对着阅兵场上所有人,深深弯下腰。   一瞬间,风已止,云已歇,连马儿忽然间也不再嘶鸣,偌大阅兵场,仿佛连呼吸之声都没有了。   很多人在这一刻,以为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军士们有些迷惘地向上望着,看着那个脸带微笑,却神色庄重的男子,看着那个据说是皇室宗亲,应该是踩在云端上的人,向着他们这些相比之下,形如草芥的低级士兵行礼。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住了。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阅兵场上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容王千岁!”   然后是无数人、无数声呼喊:“容王千岁!”   千万声呼喝,很快溶在一起,响在一起,千万张脸上,都闪耀着明亮的光芒,眼中仿佛有些湿润的晶莹,可以倒映出灿烂的阳光。   千千万万的呼喝,变作一声,不断响起,绵绵无尽,直指人心。   容若怔怔站着,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站在他身边的楚韵如,却已是热泪盈眶,只觉满心满胸,说不出的骄傲与满足,如不是时机不对,她恨不能抱着容若,放声大叫他的名字,来表达此刻心中的欢喜。   陈逸飞沉默着,用深切的眼神望着容若,脸上神色不可测度。   他带兵素来严谨,军士们不得命令,不敢有任何异举,这是第一次,没有他的发令带头,全军将士,这样整齐的发出震耳欢呼。   宋远书神色阴沉,眉头紧皱,他早知道容若有些古怪的蛊惑人心的本事,可是,的确没有想到,他竟然可以在一席话之间,收全军之心。当年就是摄政王萧逸,也不过如此啊!   远处,有一个轻盈的身影,站在帅府屋顶上,凝望这边方向,唇边露出淡淡笑意。 第七章 月夜庆功   相比白天的阅兵,晚上的庆功会就轻松多了。   陈逸飞说在帅府宴请大小将领,同士兵们分开,以免在容若面前失仪,容若却坚持与三军同乐。   两人再三争执之后,终于决定在宽敞的,可以容纳全军操练的阅兵场举行庆功会。   大碗酒,大块肉,大堆的篝火,但是大声说笑的人却还很少。   士兵们只是小声地议论,默默地饮酒。   容若气得拍桌子:“我们这是在联欢啊!这是在庆功啊!大家叫起来,跳起来啊!”   没有人敢吭声,这里是军队,大多数都是粗人,全都不知礼仪,真要放开了,当着这位尊贵公子,还有那位大家闺秀的夫人的面,怎么妥当。   容若跳起来:“罢罢罢,我带头,给大家唱首歌,把气氛搞起来吧!”   容公子要唱歌,谁敢不给面子。四周立刻安静下来,隔着远一些的士兵,也立刻被各自的将领管束,不敢随便发出声音。   容若正好喝了几口酒,有些飘飘然,心境也飞扬起来,望着皓月长天,大声唱了起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长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大楚要让四方来贺。”   寂寂长空,深深夜,那仿佛带着无数勇士梦魂激情的歌在天地间飘荡,自然而然,激起几许豪情、几许壮志,听得众人动容。   军中也有军歌,但都是兵部钦制的歌,骈四骊六,只是合着规则罢了,普通粗人根本听不懂。哪及得上这一首歌,朗朗上口,仅听人唱来,已觉豪情满溢。   等到容若唱完了,四周居然一片安静,只有陈逸飞忘形地问:“公子,这首歌叫什么?”   容若微微一笑,高高举起自己的酒杯,对全军一敬:“精忠报国。”   四周将领俱动容。   陈逸飞喃喃道:“精忠报国,精忠报国……”忽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声道:“好一首精忠报国。”   容若也长笑一声,提高声音,再一次高唱这首歌。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长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现代流行歌,调子简单易学,非常容易让别人跟着哼。容若唱第二遍时,已经有人情不自禁,跟着哼唱起来。   “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然后,很快,全军都不觉一起唱了起来。   “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大楚要让四方来贺。”   歌已尽,可是众人因歌声而激扬起来的热血豪情,却似是久久不能平息。   容若看着气氛总算带动了,非常高兴,凑到陈逸飞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陈逸飞笑着站起来,吩咐下去,以各营为单位,大家自由地比试腕力、摔跤、刀法、枪术,优胜者,全部到主帐这边来参加决赛。又令所有能唱能跳,或有娱乐大众之长的军士,可以自告奋勇出来,表演节目,全部有赏。   这个命令发下去,整个气氛就调动起来,到处都是欢叫声,到处都是比试声,欢呼声、叫好声,乱作一团。   容若开始还在主位上和大家喝酒说笑,兴致来了,挑两首歌唱,后来实在忍不住,索性一个人跳起来,挤到各个营看大家比试去了。   于是,当两个壮汉在掰腕子正到紧要关头时,四周围观的人堆里忽然冒出一个头,大声喊:“加油啊!多用些劲啊!”   大家也跟着一起呼喝个好几声,然后忽然有人回过神来,惊叫一声:“容王千岁!”   众人哗啦一下散开,吓得面青唇白,本来眼前就要赢的某人,吓得猛一哆嗦,自己的手就让人压下了。   容若被挤得衣服也皱了,头发也乱了,干笑两声:“大家接着玩,接着玩。”然后在众人怔愕的目光里,光速溜走。   当两个军士脱了上衣,互相抓着对方,努力要把对手摔倒时,四周围满了观战者,后面的人连挤都挤不进去,忽然有个人,趴着人家的肩膀跳起来:“哇,打得好精彩。”   然后身旁有人“哇”的一声大叫,被他趴着肩的人猛地跳开,害他一脚没踩稳,直往下跌。   然后十几个人一起冲向他,想扶他:“容王千岁。”   容若机灵地往后一跳一缩,他倒是安全躲过冲击,站得稳稳当当,冲过来救他的人,全部收势不住,很自然地十几人一起叠罗汉,躺在地上。   而两个摔跤的主角也因为过于震惊,而抱在一起,跌倒在地。   倒是容若本人,因为及时一闪身,站稳了脚步,虽然避过了被十几个人压在肚子下,却被十几人跌倒的灰尘呛得咳嗽不已。   然后在这些军士弄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前,他已经陪笑着连说:“大家好好玩。”接着飞一样逃走了。   容若四周转一圈,回到主帐时,已是发散冠斜,衣服散乱,还丢了一只鞋,外加灰头土脸。   可是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笑眯眯说:“士兵们都玩得这么高兴,做将军的诸位怎么还只干坐着啊!”   大家一起瞪着他发愣。   庆功会开得多了,接待上使高官的酒宴也办得不少,无不是恭敬严肃,一切按照步骤来的,谁曾见过这等不守规矩的贵公子。   直到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一直坐着的楚韵如眸如秋水,笑如春风,把众人的愕然呆怔悄悄化去,令得大家也不知不觉,轻轻笑了起来。   没有了压力,没有了规矩,没有了对上位者的恭敬,有的,只是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快乐。   王传荣站了起来:“难得今夜如此高兴,我也为大家舞剑助兴吧!”   众人哄然叫好,连陈逸飞也不再端着主帅的矜持,而用力鼓掌。   容若更是连声起哄,就差没手舞足蹈。   楚韵如半带笑颜半带嗔地瞪他一眼,他立刻乖乖走过来,坐到楚韵如身旁。   楚韵如轻轻抽出手帕,替他擦拭脸上的灰尘。   容若只觉她呵气如兰,指如白玉,情不自禁,牵了她的手,轻声问:“会不会不习惯?”   楚韵如是皇后,什么盛席宴会不曾见,但这种几乎是纯男性的聚会,参加的人又大多粗野,不通文墨的大会却是从没见过。   那些士兵们,高声叫大声喊,将军们兴致起来,也是拎着酒坛喝酒,酒水很直接洒了满胸,抓起猪腿就啃,吃得满脸是油。   远处还有人打着赤膊比试,对于幼习礼仪的小姐,要接受这一切,实在很辛苦,甚至极可能产生鄙夷或反感的情绪。   但楚韵如却只淡淡一笑,带点惊叹:“我从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精彩的事,这么多精彩的人。”   容若心中欢畅,只觉自己所得,实是天地间最最珍贵的至宝,恨不得一把抱住她,好生亲热一番。   但他终究不敢在人前乱来,只是凑过去,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只知道,这世上,最精彩的,就是我的夫人。”   楚韵如瞪他一眼,努力要做出恼怒凶狠的样子,偏是眼波如水,似喜还嗔,看得容若连身子都软了。   楚韵如恐他在众人面前做出失仪的样子,狠狠一扯他:“别闹了。看,连陈将军也下场了。”   容若忙向场中望去,想是陈逸飞也被逗起了兴致,居然真的站在中央,用一把刀,封住王传荣和方展锋两人的合力攻击。   容若眼珠一转,居然一点礼仪也不顾,跳到桌子上大喊:“陈将军接受刀术挑战,有兴趣的快来参加,五人以下的可以组成联队,联手对付陈将军,凡有得胜者,我重重有赏。”   楚韵如又气又恼:“你胡闹什么,怎能这般轻慢国家重将。”   哪里知道陈逸飞不知是乘着酒兴,还是意兴已然飞扬,再难遏止,竟然长声大笑:“有胆子就来吧!我又有何惧哉。”   这声音里绝无不悦之意,倒满是兴奋之情。   容若更是眼睛闪亮,握住拳头用力往空中挥舞:“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挑战陈将军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对自己有信心的快来吧!无论胜负,保证事后不打击不报复,外加授予全军刀法模范的称号。”   他大叫大喊,说的话乱七八糟,不过,如此良宵,如此美酒,如此激扬的意气,怎不振起男儿心。   终于有两个偏将按捺不住,大步走来,还不及施礼说话,陈逸飞已经朗声大笑:“你们一起上吧!”   刀光暴涨,把他们也卷入刀影之中。   容若在旁边摩拳擦掌,上蹿下跳地叫好,其他将士的注意力也全部被吸引到主帐这边来了。   结果并不出人意料,四个人很快被击败。不过,大家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绝无一丝一毫的失望沮丧。   陈逸飞振刀喝道:“还有谁上!”   “我。”   “我。”   “我。”   “……”   一时之间,竟有好几个人冒出来。   陈逸飞长笑声声,刀光一扬,已是逼了过去。   陈逸飞转眼已胜了好几局,竟是越战越勇。   开始向他挑战的都是些高级将领,到后来,中级将军,甚至低级的将军也走了出来,在容若的大力怂恿下,最后连普通士兵,也乍着胆子向陈逸飞挑战。   陈逸飞打得兴起,纵声长笑,声如金石,直穿云空。   而全军上下,竟也无一人畏惧,众人都是轰然大叫着,给彼此打气鼓劲喝彩,场上的人,拼得痛快淋漓,场下的人,也摩拳擦掌,准备下一个就上去。   就这样,上来挑战的人,居然没有止歇。   陈逸飞纵然英雄了得,越战越勇,但长时间打下去,终究不免有些疲态了。   当他打到第二十一局时,终于因为力竭,而一时疏忽,被人一记刀背敲在手腕上,钢刀脱手了。   本来的打气呼喝之声忽然一顿,那打得陈逸飞钢刀脱手的士兵也是脸色有些发白,呆站在那儿了。   陈逸飞刀一脱手,左手神速无比一擒一夺,已把眼前发呆士兵的手上刀夺了过来,一抬手,架在他脖子上。   四周另外四个抢攻的士兵也是在陈逸飞刀一脱手时,呆了一呆,忘了进击,等回过神来时,也就不敢动了。   那名士兵脸色苍白,上来挑战,是喝多了酒,被大气氛引得心中豪气激荡,就什么都忘了,也以为自己会尽力一战,然后输掉,没有想到,居然一刀把主帅的刀给敲掉了,这要追究起来……   陈逸飞微微一笑,脸上只有欣赏快慰:“面对敌人,绝不可以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哪怕对方的兵刃脱手,在没有剥夺他的战斗力之前,也不可以松懈,明白吗?”   他慢慢收了刀,眼前的士兵却还有些发呆。   容若一下跳到场中,指着陈逸飞叫:“犯规,这是比刀,你的刀脱手了,就算输了,抢的刀不算。”然后一把抓住那士兵的手,高高举起:“我宣布,获胜者是……”   陈逸飞笑道:“张铁石。”   容若大声说:“获胜者是张铁石。”   张铁石忘了要高兴,反而怔怔地看着陈逸飞:“我只是一个小兵,将军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容若微笑,拍拍他的肩:“你的将军,可以不知道敌方主将的名字,却绝不会忘了自己属下,任何一员将士的名字。”   张铁石震了一震,对着陈逸飞拜倒,哽咽着叫了一声:“将军。”竟是说不出话来。   容若却笑嘻嘻对陈逸飞眨眨眼:“陈将军,这次你可是输了,你的不败名声啊!你的名将名号啊……”说着故意长长叹口气。   陈逸飞淡然一笑,安然自若,大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败了一仗,却知道了我大楚军中,有这么多刀法精悍,勇气过人的好男儿,实在是太值得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大将军威武!”   四周众人齐声应和:“大将军威武!”   张铁石站起来,用尽全力跟着众人一起大喊:“大将军威武!”   容若无声地退开,微笑着坐下,旁边楚韵如轻轻为他倒满了一杯酒,容若含笑,在一片欢呼声中,一饮而尽。   昨晚可能喝多了酒,一大早醒来,容若头有些疼。   不过,面对一早来访的陈逸飞,被他当头一拜,把容若一点宿醉都给吓醒了,慌得双手扶住他:“陈将军,怎么莫名其妙行这么大的礼?”   “末将来谢公子。”   容若笑道:“第一,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让你谢的,第二,以后别末将末将了,既然你只是称我为公子,我们就当是私交好了,大家都自在一些。”   陈逸飞似是已了解了他的性子,立刻改口道:“公子教了逸飞另一种带兵方式,逸飞岂能不谢公子。”   容若抓抓头:“有吗?我不懂兵法军略,你却是名将,我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陈逸飞道:“我素来端凝,带兵严谨,军规整肃,我说的话、发的命令,士卒们可以不打折扣的照办,可是你却可以让士兵们高高兴兴地完成你的命令,甚至可以做得比平常好上许多。我让士兵们敬重我,也畏惧我,可是,公子你却让士兵们喜欢你,想要亲近你。昨天,你借比刀,让我和所有的将士亲近了许多。以往,我是高高在上的主帅,是他们信服的首领,而那时,我是他们的兄长、他们的伙伴、他们的战友。”   容若干咳兼干笑:“我只是碰巧而已,其实完全是你自己的刀法和气度让大家折服。你连胜二十场,以一敌五,你的勇武本领,已经让人折服,被一个小兵击飞了刀,不但不生气,反而认真地教导他,反而真心为所有敢于挑战你的人高兴,你自己的胸襟让他们感动,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逸飞看着容若,半晌不说话。   以前他也只以为容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识事情轻重缓急,只会胡闹,给国家拖后腿的人,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他现在隐隐觉得,容若其实只是天生有一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天大的事情,也可以说得云淡风轻的本事罢了。   他想了想,才道:“如果有一支军队由公子来全权管理训练,那么,也许我们可以看到一支最特别的军队。”   容若笑笑:“说起军队,我倒想起一件事,昨天我阅兵时,看到军队闻鼓变队,不同的鼓声,可以传达不同的命令,那样的话,即使是在最混乱的战场上,也可以指挥全局,让全部的军队听到不同的鼓声,就知道主将的意志,对不对?”   陈逸飞点点头:“确实如此。”   “鼓声可以传递的信息,应该是比较简单的,复杂一些的传不了,那么,在战场上就很难如臂使指,有的时候,不易遥控大局,也不容易和在远处的另一战团的友军取得正确的联系,以便协同合作,对吗?”   陈逸飞叹息一声:“这确实是一件憾事。”   容若笑笑:“我小时候,喜欢玩游戏,喜欢用不同的长短快慢的敲击,表达各种意思,渐渐可以把各种复杂的信息,借这种敲击表达出来。如果,可以把这运用到战鼓中,通晓全军的话……”   陈逸飞眼前一亮:“公子真的可以把所有复杂的内容都用敲击表达出来。”   容若微笑,从桌上拿了一支毛笔,用笔杆对着自己的茶碗敲击起来,时快时慢,口中慢慢解释着。   他用的是现代摩尔斯电码的原理,用发电报的方式以敲击发送信息。陈逸飞初时听得将信将疑,渐渐目中光芒闪烁,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两人一说就说了足足半日,容若说得口干舌燥,陈逸飞犹自不觉时日之将过。   倒是一旁楚韵如看得心疼,屡次三番递茶上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陈逸飞这才醒觉,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虽意犹未尽,却也禁不起皇后娘娘恼怒的眼神瞪过来,急忙起身:“公子这些奇妙的鼓点实在太有趣了,只是时候不早了,公子还要休息,等明日再来向公子请教。”   容若点点头:“好,我还有一个想法。一般的鼓语,天下人都知道,楚军击鼓,而秦军亦知进退。所以,这些复杂的鼓点,如果真的可以运用在战场上,最好能做到保密,密码只有在秘密不外泄的时候,才有真正的威力,才可以传递足以让敌军措手不及的信息,所以将来应该选择少数优秀忠诚的军士,学习这种鼓点,然后把他们分插到军队的各个主营。作战的时候,这些人应该受到保护,他们的工作就是通讯,就是在第一时间传递信息。而一道信息,有的时候,是可以扭转整个战局的。而这些人对于鼓点的秘密,必须竭力保守,不告诉任何人,其中有任何人战死,或出了其他意外,就要立刻再增补一个,务使这种密码可以解得开,但绝对传不出去。”   陈逸飞面露深思之色,叹道:“公子的想法,的确闻所未闻,但实在思虑周全。逸飞就按照公子的意思办,而且先在我军中试用,将来可以推行全国。”   容若含笑点头:“可以集全国才士之力,研究更多的密码、鼓点、旗语,还有外人看了以为是普通信件,却可以包含各种信息的密语方式,在这个到处是各国内奸、暗探的战乱时代,也许会有很大帮助。”   陈逸飞心悦诚服:“还是公子想得周到。”   容若想想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将军。上次为了掩护我,军中有将士牺牲了吧?”   陈逸飞见他昨日没问,以为他不是很在乎,没想到,阅兵阅过,庆功庆过,原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之后,他再问出来,不觉一愣。   容若低声解释:“昨日白天要阅兵,晚上要庆功,白天要振奋士气,晚上要大家笑在一起,所以我不敢问,我怕真切地知道有人为我而死之后,心情太沉重,无法微笑着鼓励全军,激励将士,所以我只能懦弱地等到现在。”   陈逸飞迟疑了一下,才说:“有二十二人,没有回来,生死不知。”   容若悲伤地笑一笑,心中有针扎一般的疼,虽然已经料到,但亲口听到陈逸飞证实,有二十多个鲜活的生命因他而死,终究让他心痛至极。   陈逸飞见他表情悲伤,心中感动,只觉无论如何,以他的身份,能这样看重爱惜士卒的性命,实在是全军之福。   容若犹自摇头叹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战争,一定要死亡和杀戮呢?”   陈逸飞振声道:“公子不必太难过了,男子汉大丈夫,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正是死得其所,这笔账应该记在秦狗的身上。”   容若唇边掠起一缕苦笑:“秦人又何尝不是天天说,男子汉大丈夫,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正是死得其所,这笔账应该记在楚贼的身上。”   陈逸飞一怔,没料到容若竟会站在秦人的立场上说话,但回思这句话,却觉得回味无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容若长长叹息一声:“其实国与国之间的征战,又何尝有什么是非对错,正义或非正义,战争带来的,从来只有死亡,所谓谁善谁恶,只不过是看最终胜利者是谁来决定的。”   他心里难过,又不肯让自己就这么沉湎于自卑自怜,猛一摇头,似要甩掉满心忧烦:“将军有什么事要忙,就先去吧!不过,我也有些事想做,希望可以拨几个人给我,带我到各营去转转看看。对了,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叫什么高级将领,只要几个小队长,甚至小兵就行了。”   陈逸飞点头告辞,退出去之后,到了正厅召来下属安排人去陪伴容若。   正好宋远书也在,听了这话,眉头微皱:“将军就这样让他随便出入军营?”   陈逸飞淡淡道:“难道我可以阻止吗?”   宋远书沉默了一下,才道:“昨日白天,他得到了军士的尊敬与感激,昨日晚上,他得到了将士的忠诚和亲近,他可以轻易和人打成一团,溶成一片,让人很自然地把他当成伙伴。以前,为了命令,大家可以为他舍命,现在,没有命令,也会有人甘心为他舍命。”   陈逸飞叹道:“确实如此,他真是太让人惊奇了,我忍不住想,如果有一支军队,全权交由他来教导管理,最后不知道会出现一支怎样让人惊奇的军队。”   宋远书目光深沉:“今日你想的是一支军队,那么明天,你会不会想,如果有一个国家,全权由他管理,不受半点掣肘,将来会变成怎么样的国家?”   陈逸飞目光一凛:“宋大人什么意思?”   宋远书叹道:“陈将军,我无疑你之心,你我都受摄政王重恩,断无负义之理。只是我很担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我这般。那人就算胸无野心,不在意权位,他的存在、他的名份,已经是很大的障碍,如果他平庸无能倒也罢了,偏他在胡作非为之外,又似乎有许多奇妙的本事。将来无论他是否有心,无论摄政王是否有意,总是一项隐忧。”   陈逸飞望着他,徐徐道:“宋大人,摄政王也好,容公子也罢,再加上你和我,可以是王爷,是君主,是将军,是大使,但是在这一切之上,不要忘记,我们都是楚国人。”   宋远书微微一震。   陈逸飞一字一顿:“在一切的权位、利益、富贵、信念之上,还有一个大楚国,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共同保护的。以后,在你想着容公子和摄政王之分时,想着我们到底忠于谁时,请永远不要忘记,我们最应该忠于的,是楚国。”   宋远书如被当胸打了一拳一般,退后一步,脸色一阵苍白,却又对着陈逸飞深深施礼,字字清晰地道:“多谢将军提点,下官必铭记在心。” 第八章 怀思之堂   陈逸飞虽然对宋远书说了一番道理,私下里,自己也很好奇容若去干什么。当然,也无须他吩咐,有关容若的动向,很自然地第一时间传到了陈逸飞耳边。   容若向负责跟随他的士兵,询问那次为了替他断后,一共死了多少人,每一个死者的姓名,住在哪一营、哪一区,和哪些士兵交情好,然后,他就一一去拜访。   他也不要各个营区的将士迎接招待,自己跑到士兵的住所去,拖着看到他,全吓得肃立致敬的士兵坐下。   一开始士兵们见了他都拘束,可是,他自有一种很奇妙的本领,可以谈笑风生,很轻松地与所有人打成一团。渐渐士兵们放松下来,忘掉了他高贵的身份。   他问很多事,问大家的生活、大家的衣食、大家有什么愿望,笑着打趣,问大家家乡可有老婆,做梦时,可盼着亲亲的妹子团聚。   然后他很自然地问起战死的人,问起他们家乡在哪里、平时有什么习惯、有什么亲人、平时常说什么、死后留下了什么东西。   不是简单的哀悼,不是公式化的问候,他问得详细、认真,甚至还掏出纸笔来记,甚至会在感动难过时热泪盈眶,然后细看死者所留下来的个人事物。   他一点也不烦地走了多个地方,问了许多人,勾起了许多悲伤,然后毫不掩饰地在人前落泪,责难自己造成的死亡,而向其他人道歉。   当普通人为保护上位者而死、战士为保护高官而死,变成最寻常不过的事,不值一提时,他的行为令人感到震惊。   他足足问了一下午,然后招了十几个军士,带着所有死者留下的东西,回了帅府,然后在帅府挑了一间最大最宽敞的房间,开始摆弄起来。   陈逸飞很快知道自己府里,多了一间怀思堂。   房间上面“怀思堂”三字,是白纸墨字,纸白不染尘,墨字端凝,黑白之间,一片沉肃。   然后,陈逸飞走进去,在进去之前,他大约已猜到里面会是什么,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座座冰冷的灵牌。   但怀思堂里,没有灵堂,只有一张张的桌子拼在一起,桌子上放着一个个的盒子。   第一个盒子里,有一件缝了无数补丁的衣服,和一串串擦得很亮的钱。盒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字。   “王富贵,临川郡沆县人氏,年二十三,未娶妻,父早亡,唯高堂老母犹在。因家贫,无田无地无房舍,无立锥之地,只得投军,以微薄军饷,奉养母亲。在飞雪关三年,军饷一分一厘,不敢轻用,总用铁丝串成一串,日日带在身边,每隔三个月,托往家乡去的行商,带积蓄给母亲。平时最爱做的事就是,算自己当兵三年,赚来的军饷,除母亲衣食外,应该还能存下一点,将来回家之后,可以买一块地,奉母安老。于壬辰年十二月十四日,阻击秦军之时失踪未归。所积军饷三百二十钱,不及带给老母。三年当兵,不曾回家,望过一眼。远方沆县,尚有老妇,长望独子。”   第二个盒子里,是一块式样简单的玉佩,和一封封整整齐齐,用细绳绑在一起的信。   “刘二柱,苏南广平县人氏,年二十七,因兵役而入伍。别家乡,离亲人,长赴飞雪关。作战勇敢,做事认真,为人憨厚。平时最珍爱的,就是离家时,邻家妹子送的平安玉佩。最大的快乐,就是收到家中父母和邻居妹妹托人捎来的信,每次总是反覆地求识字的将士帮着念,然后他自己不断诵读,直至把每一个字都背起来。做梦的时候,喜欢念叨着,再过一年,就兵役期满,可以回家去,娶了隔壁的灵儿,种两亩地,养几只鸡,生几个大胖小子。于壬辰年十二月十四日,阻击秦军之时失踪未归。因本人不识字,事变之前,未能留一字一句给远方亲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第三个盒子里,是一把已经缺口的匕首。   “方刚,年十八,孤儿,不知家乡,自小被弃于荒野,被飞雪关守军捡起,自幼长于军营。十二岁即随军上阵,至今已历百战,作战英勇,绝不畏敌。无亲人,无长物,无财富,但乐于帮助所有人,除了当年捡他回关的老兵送他的这把匕首之外,他所有的东西,只要别人需要,可以毫不犹豫地送人。任何脏活累活苦活,都愿意挺身而出。军中老兵爱怜疼惜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于壬辰年十二月十四日,阻击秦军之时失踪未归。搜捡遗留物品,别无长物,唯这把因杀敌太多,早已崩缺,不能再用,无法带上战场的匕首,还被他珍重地藏在枕头下。”   第四个盒子是……   陈逸飞慢慢地走过去,看过去,整个怀思堂,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然后,他听到,心口有什么破裂开的声音,耳畔似听得无数次血战时,死去战友的呼唤,眼中曾见那些战死同僚的笑容。   “这是临时弄的,很粗糙。以后,应该刻一块匾,不用太豪华,但要沉静端肃些。还有这些遗物,都是我从死者遗留下来的东西里挑的,以后应该用盒子装起来,每个人的事迹,要用木头或石头刻下来,永不磨灭,才够庄重。”容若站在门前,轻轻地说。   陈逸飞回头看向他,觉得喉咙有些发涩,一时竟说不得话。   容若轻轻叹息:“我希望,可以留一个永远的纪念。在战场上,死亡是寻常事,活生生的生命消失了,有时候,连尸体都寻不回来,但是,我希望每一个战士都知道,国家不会忘记他们,伙伴不会忘记他们,史书不会忘记他们,他们是真正存在过的。这是我仅仅可以为他们做的。”   陈逸飞觉得鼻子发酸,但仍然不说话。   容若低声说:“我知道军中死了人,大家都避免再提,他们的尸体有可能寻不到,他们生前所有的东西,不是被别人分了,就是扔了。然后,再也找不出一丝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我想要留一些纪念,留一些情感。陈将军,以后如有战事,如有死者,你可以照这样做吗?尽量收殓他们的尸体,保留他们的遗物,留下他们的事迹,留下他们曾是鲜活生命的印记。”   陈逸飞终于开口:“如果真的是大战,死伤上万,只怕难以完全做到。”   容若轻轻道:“所以我要让士兵们不怕死之余,更加珍惜生。我要让他们在战场上尽力活下来,我希望,哪怕发生大战,怀思堂中的遗物也不要增加太多。”   陈逸飞点点头,控制住激荡的情绪,然后说:“是,无论发生多大的战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会把死难兄弟的亡灵,请入怀思堂。”   容若低声道:“我知道经过数不清的大小战事,以及无数好男儿的鲜血生命,才换来了今天的楚国,可是,除了那些声名赫赫的将军,人们还记得谁?那些冲在最前,战斗最苦,战后所得最少的,是最底层的士兵,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无怨无愧,可是,最后却连名字都没有人知道。我想要认真做一份整理,做一份怀思录,送到京城去,送给每一位高官看一看。我希望当朝廷重臣在朝中讨论国家大局、用兵方略时,能够记得,每一个将士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梦想,而不仅仅是战报上冷漠的一个数字,不仅仅是他们完成自己政略设想的一个简单工具。”   容若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抑制自己忽然激动起来的情绪,继续说:“我希望能够在军队名册上做一次全国性的大普查,记录每一个战死者的名字。在京城太庙之外,立一座丰碑。用高大坚固,永不毁坏的石头,刻下所有士兵的名字。这个国家,不只是皇家的,也是他们的。因为有他们,才会有今日的楚国,所以他们有资格,得到人们的尊重和祭祀,有资格,和皇族的祖先站在同一片蓝天下。我希望,所有的士兵都知道,不管过了多少年,哪怕帝王将相的名字都已尘封化灰,他们的名字,却还深深铭刻,永不磨灭,让人世代纪念。”   陈逸飞又是震惊又是感动,半晌才道:“为士兵建立丰碑已足以让将士感念,但立在太庙之外,只怕朝中众臣不肯,王室宗亲不肯,将士们也承担不起。”   容若淡淡道:“他们无私地把生命抛洒在这片大地上,大臣宗亲们凭什么不肯。要是有人反对,我就问问他们,当士兵们在前线冲杀的时候,他们这些国家大臣、宗室皇亲们,在后方做了什么?我会写信,和七叔好好商量这件事,七叔是人中之龙,见识作为,非凡人可比,一定会同意的,只要我和七叔点了头,又有什么人能反对这件事,敢反对这件事?”   陈逸飞动容道:“如此,我代所有将士,多谢公子……”   容若不等他说完,就摇摇头:“怀思堂也好,纪念碑也好,都只是形式上的纪念,我希望,我可以在实际上多为军士们做一些事。我有一些想法,我们商量一下。”   陈逸飞即刻肃容抱拳,诚心诚意地道:“公子请讲。” 第九章 为军请命   “我知道,将士们的军饷不多,就算战死了,抚恤也不是太多。可是,当兵的人大多是穷苦百姓,又是家里的青壮劳力,上有老、下有小,有人死了,丢了一家孤弱,有人残废,一生从此孤苦,国家不是不肯管,只是力量实在有限。所以我希望建立一个保险制度,保障死伤将士。”   陈逸飞皱眉不解:“保险制度?”   他不明白,如果国家根本拿不出钱来,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更好地保障将士的利益。   容若笑笑道:“其实就是取之于兵,用之于兵,所有军士的军饷,按分例扣除一点,一年只扣一次,数目很小,并不对士兵的收入有太大影响,但是全军扣的份额加在一块,就非常多了。这笔钱称之为保险金,如果打仗,有人死伤,则根据死亡,以及受伤的轻重,从保险金里按比例拨出补偿,会是很大一笔数目。刚开始,在飞雪关可以试行,如果收效好,推行全国,全国的军队都征收保险金的话,就是非常雄厚的一笔钱。那么,死难者的家人,将不必忧愁生计,重伤者也不必害怕将来生活无着。因为,只要为国家付出过的,国家就绝不会亏负他。”   陈逸飞难以抑制心中的震动,深吸了一口气道:“公子的想法,大有可行,而且确能真正为士兵谋利,只是,这一笔钱的管理一定不能出错,数目太大,万一有什么变故,就易激起兵乱。”   “所以要采取帐目公开制。”   “帐目公开?”   “是,朝廷要挑选多名精通财务的官员管理这笔账,而这些官员,最好都出身于军队,才好与军士休戚与共,知其冷暖,人数稍多,可以互相监督,不易弄鬼。每个月收入支出的帐目要向全军公开,要让士兵们知道,每一文钱最后都用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容若顿了顿,又说:“还有,善待为国捐躯者的家人,哪一家有青壮服兵役,则免其赋税,直到他家当兵的人回家,如果他们的家人战死,则免其家十年赋税劳役。还要建安老院,供养儿子战死,年老无依的老人;建公塾,免费教战死军士的孩子读书识字。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如果他们为国家战死,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可以得到最好的照料。”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我再也不想知道,有人战死沙场时,还为着不能把军饷寄给母亲,担心母亲挨饿受冻而死不瞑目。我再也不愿知道,可怜的老母亲,天天痴痴地盼望着,盼不到为国而死的儿子,却只能无依无靠地在贫病中逝去。”   陈逸飞心情激荡:“公子用心良苦,逸飞深深敬佩。只是要真正施行开来,也需要很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容若微笑:“事情不怕难做,只怕你没有心去做。我相信七叔听了我的意见,也会认同的。”   他想了想,又说:“我还希望可以建立军邮制度。”   “军邮?”   “是,当兵的人,往往远离故乡,而守卫边城的人,更是十年八载不能回家,不能见亲人,这个时候,一封家书,可抵万金,但普通百姓不识字,而且万里迢迢,信件也难寄到,所以我希望可以在各地建立军邮所。军邮所提供免费的纸笔和信封,由官方的书录员免费帮人写信。然后按要寄的不同驻军区,分门别类放好。每隔五天,或十天,由专门的军驿站,快马把信件带走,按照不同地区的信件,分发到不同地方。这样,不用单独劳心费力地托人带信,每次只要一人骑快马,带一个大布包,就可以带来整支军队收到的全部家书。然后,士兵们如果要回信,军方也可以安排专门的人帮他们写信,再依照信要寄到的不同地方,分类放好,由负责寄信的官差带回,一站站传递、分流,最后分到军邮所,由士兵的家人自己到军邮所去取信。”   陈逸飞脸上再也控制不住,流露出震惊之色,怔怔望着容若:“公子,这些事,你是怎么想到的?”   容若微笑:“我的想法,可行吗?”   陈逸飞心情激动:“我自问爱兵如子,却从不能如公子这么体贴,考虑到他们最大的各种需要,无论是银两、家人,还是心境,公子都想得如此深远,我……”   他激动得几乎不能有条理地说话,容若忙打断他:“如果觉得我的想法可行,你就去写折子,我也回房去写信,希望七叔能够和群臣完善细节上的问题,把这些当做善政来实施,如果军邮制度实施得好,将来可以发展成全邮制度,让全国百姓都受益呢!”   陈逸飞退后一步,对着容若,屈膝拜倒,不等容若来扶,已是深深俯首:“公子心中,真正有所有的将士,我代大楚全军将士,谢过公子。”   他竟是重重地一个头叩下去,慌得容若手忙脚乱,拚命扶起来:“我的将军,你不要吓死我,我只是天生胡闹的念头多而已,你别看我说得轻松,那些制度真实行起来,细节上,会有许多麻烦的,哪那么容易,这可全指着你们这些名将重臣来处理,我却是只能坐享其成,帮不上忙的。你这样夸我……”   他摸摸头,笑说:“我可是会骄傲的。”   陈逸飞眼中发酸,不敢抬头,恐让容若看了笑话。   容若却只是拖了他的手往外走。   陈逸飞怔怔地问:“我们去哪?”   “去我房里,让韵如亲自磨墨,你写折子我写信,咱们说干就干。”   陈逸飞还来不及说不敢呢!才一踏出门口,就见外头居然跪了一堆人,见了他们出来,齐声唤:“容王千岁。”然后猛力叩头,叩个不止,而且还咚咚作响,仿佛根本不知道额头疼痛,甚至有可能流血。   容若吓个半死,一双手不知扶哪一个好:“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逸飞一看,已知是院中驻守的士兵、派了跟从容若的士兵,以及刚才跟自己回来的亲随。   “想是我们在里头说的话,他们全听见了。”   容若跺脚:“各位,你们不知道偷听是很没有道德的吗?”   容若在飞雪关的这几天,过得很充实。   他白天去各处军营转,和普通士兵、下级将士们混在一起,教他们唱各种各样稀奇古怪,却又雄壮豪迈的军歌,各营的军士三天两头,对歌赛歌,比得不亦乐乎。   他给大家讲各式各样稀奇古怪,却引人入胜的故事。很多闻所未闻的战役,由他讲来,生动活泼,大小将领和普通士兵,听得都觉有趣。很多史书上从没有记载过的勇猛将军、神奇事迹,听得让人神为之往。   他说有少年,面貌娟秀如处子,却神威凛凛似天王。战场之上,戴着狰狞的面具,遮住美貌的容颜,夺得一场场胜利。   他说有九十老人,百战名扬,强敌皆惧,年老时已无力提刀跨马,皇帝却笑捧帅印,说一声,只要你老将军坐镇阵前,敌师自退,又何需动马提刀。   他说白袍英雄,匹马单枪,百万师中来回冲击,万马千军不能挡。   他也说美人绝代,阵前招亲,回马一枪,便是倾心。   他的故事新奇有趣,有的故事,甚至暗含兵法大道,开始大家仅仅当故事来听,但是渐渐连军中将领在他讲名将征战故事时,也会尽量放下手中别的事,赶来听故事。   简直是一场又一场,小型通俗,学习娱乐两不误的兵法传奇讲座了。   他很容易地成了军营里最受欢迎的人,人们很轻易忘记他本来的身份,全军上下,都笑着叫他容公子。   仅仅七八天,他似乎把整个军队的心都收服了。   而且,在他的倡议下,飞雪关的军队还成立了家乡互助会。   所有是同乡的士兵们在一起约定,将来无论有谁战死,留在故乡的父母妻儿,就由活着的其他人,共同帮着奉养照料,必视战友父母为自己的父母、战友的儿女为自己的儿女,尽心尽力,彼此不负。   容若也把怀思堂的匾找人雕好了,因为知道帅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随便进出的,所以,干脆在帅府外找了一间大房子,买下来,安置怀思堂中的东西。并且欢迎所有的士兵、平民,到怀思堂来追怀故友先烈。因为知道有很多人不识字,所以还专门安排了人,讲解每一个战死者的事迹、每一件遗物的来历。   将士们进了怀思堂,往往伸手在盒子上抚摸再三,黯然长叹,出来的时候,多是眼睛发红。   而普通边民百姓,进了怀思堂,男的长吁短叹,女的则大多不禁哭出来,孩子们哭得最快,可是哭完了,往往跑到离得最近的士兵面前,仰起小小的脸,无比崇拜敬仰地说:“我也要当兵。”   因为有怀思堂,整个飞雪关的军心,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纽带系紧了。而边民们,忽然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士兵,对他们的态度大多是发自真心的尊敬。   容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整个飞雪关带来了多大的改变。他太忙了。白天,来去奔波,晚上,还要和陈逸飞细细讲述摩尔斯电码的识别方式,毕竟先要让陈逸飞有字母的概念,再加上数字、标点符号,才能够明白摩尔斯电码的表达方法,所以一时半会,陈逸飞也还没全学会,更别说在军队中推广了。   有时,容若想到一些古怪点子,也会和陈逸飞商讨,多能令得这百战将军暗自惊叹。   而楚韵如,总是在淡淡烛光下,等待着,聆听着,美丽的容颜,因为专注而显得更加动人。   董嫣然总是来了又去,行踪不定,据说,她认为苏侠舞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远走高飞,必会想办法潜入飞雪关,所以,她也在努力搜寻苏侠舞的踪迹,但明显,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成功。   而宋远书眉头则是越皱越紧,容若越开心,他的心情似乎越沉重,就在他忍无可忍决定亲自对容若提起回京之事时,容若已经回不去了。   快乐、欢乐的生活,似乎总是很快就过去了,将近十天的时间,一闪而过,容若在半夜里,被叫声惊醒。   他跳下床,推开窗,看到帅府里很多人都在往外跑,然后他大声问:“怎么回事?”   有人在混乱中回答他:“城中起火了,看样子,好像是粮仓。”   容若心中一惊,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楚韵如是女子,不敢像他这样随意,只得在房中草草整好衣服,再追出去。   容若出去时,帅府中的高级将领明显都已经不在,他也不耽误,拉了楚韵如,直奔火场。   可是,等他赶到时,眼前的房子已经烧得近乎全毁,仅余的柱子和残墙也是一片焦黑。空气之中,也是一片焦味,浓烟虽然已经淡了下来,还是在缓缓流动,充斥在大家的鼻端,但根本没有任何人留意。   每个人都满身乌黑,明显在火里来回了好多趟,有的人身上烧伤多处,却还怔怔看着火场发呆。   容若走到陈逸飞身边,轻声问:“如何?”   陈逸飞摇摇头,眉宇间有淡淡倦色:“抢出来的粮食不多。”   然后,他迅速下了几个整顿火场,整肃军纪,防止军心动摇的命令之后,就对容若道:“公子,我们回帅府去,我有些话想说。”   容若点了点头。   夜正深,无星无月,帅府大厅里,烛光异常明亮地照着每一个人沉郁的脸。   方展锋恨恨地用拳头狠捶桌子:“他们怎么知道那里是粮仓。”   看到容若不解的神色,陈逸飞低声解释道:“军队之中,存粮最重要,而烧粮,几乎是最有效的战术,所以在飞雪关中,粮仓有明暗二处。平时用粮食从明仓取用,但真正大批的粮食是藏在所谓武器库的暗仓里,一般来说,秦军的探子探不出来,如果真采用烧粮之计,烧掉的是明仓,我们就假装无粮,将计就计,让秦军上当。可是,没想到秦军这一次烧的居然是暗仓。暗仓对外说是武器库,防卫森严,实在很难靠近,也让人难以想像秦军如何派人进入飞雪关,烧毁暗仓的。我虽已下令封城搜拿,只怕……”   “封城搜拿没用的,只会惊扰百姓,也扰乱军心。”董嫣然从外漫步而入,一袭青衣,风姿绝代,但明亮烛光下,最触目的,却还是青衣上,一道刺目的血痕。   容若猛地站起来:“董姑娘,你受伤了。”   董嫣然笑笑:“一点小伤。”   容若眼神沉了下去:“是苏侠舞。”   如今在这一带,能让董嫣然负伤者,除了苏侠舞,实不做第二人想。   董嫣然点点头,然后看向陈逸飞:“也只有她才能点尘不惊,潜入飞雪关,也只有她,才能轻易利用移魂术,从高级将领处,问出粮仓所在,然后又抹去这一记忆,也只有她的武功,才能在森严的防守下,轻易放火。我一发觉火势,就猜到可能是她,所以四处追索查看,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踪迹,一路追去一边打斗,足足打了十里开外,打得两败俱伤,最后她潜身而遁,我也只得先一步回来了。”   陈逸飞长叹一口气:“幸亏有董姑娘在,否则此女如果放手暗杀的话,飞雪关中,只怕人人自危。”   董嫣然摇摇头:“只要事先有防范,在军队之内,倒也容不得她太自在。只是,我怀疑的是,她到底是因为有我暗中保护,无法捉走容公子,而一怒放火烧粮,还是另有图谋。”   容若沉声道:“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绝不可能做无意义之事的。”   楚韵如心中一惊,低声问:“难道她和秦国合作了?”   陈逸飞心中一凛,对容若道:“公子,看来耽误不得了,我立刻派三千兵马,护送你日夜兼程回京,一路之上,征召官府,加强防卫。”   容若皱眉:“那你们这边呢?”   陈逸飞挑挑眉,有一股豪气激扬而起:“我倒正想会会秦国名将、魏国高手。只要公子离去,我们少了后顾之忧,我们飞雪关上下,还真不怕他大秦雄师。”   容若急问:“那粮草呢?”   “暗仓虽烧,但抢出来的粮食,再加上明仓的一些存粮,支持十天没有问题。这个时候,紧急往关内调粮,还来得及。”   容若心中,千万种念头转过,他自知真要被保护着回到京城,是再难脱身,如半路逃走,又要累及护送之人,要留在飞雪关不走,秦人必倾力来夺,只怕要连累许多人,可是这一走,又哪里再找机会去秦国,去找性德。   他心中略一犹豫,外面忽传来连绵军号之声,突兀而凌厉。   厅中诸将齐齐变色,陈逸飞猛地站了起来,居然连对容若交待一声也没有,就飞快往外奔去。   其他人不约而同跟着他往外跑,容若当然也不会干坐着,一拉楚韵如的手,也跟了出去。   陈逸飞一直奔到城楼,早有士兵往后方一指,容若跟着大家举目望去,这么暗、这么沉的夜色里,也见一股深黑的浓烟,直冲云霄,把天地都染成了一片诡异的黑色。   容若站在城楼,极目张望,十分吃力,也不知那着火的地方是哪里,心中加倍怀念起现代的望远镜来了。   陈逸飞却是一望即知,站在城楼,长风拂衣,声音也似长风,有些空落之意:“是栈道。”   容若脱口惊道:“栈道被烧毁了?”   没有人回答,每个人望向远方的目光都是沉重的。   城外马蹄声响,一骑快马,如飞而至,遥遥隔着护城河,大声发喊:“行字营飞探张永泉报,秦军再次全军出关,向飞雪关而来,同时,定远、威远、靖远三城都有大队人马移动,似乎是驰援秦军主力。” 第十章 兵临城下   夜色浓得化不开,一如此时,众人的心情。   楚国边地,多是险恶的山脉,道路崎岖,费了很大力气,才建出可以供大队急行军的栈道。栈道一断,楚国国内,就算知道边关危机,一时之间援兵也无法到达。而飞雪关的军粮,更加不可能运到。容若也无法在大队人马的护送下离开,如果只带小队人马翻山越岭的话,则很有可能被秦国的大军伏击,断然不能冒此大险。   秦国大军兵马已动,目标何在,不言自明。再加上其他几路驰援兵马,秦军的兵力在飞雪关五倍以上,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实在是后无退路,前有强兵,外无援助,内无粮草,就算是诸葛亮,怕也要坐困愁城了。   众将重回大厅时,脸色又比开始黑了几分。   容若叹了口气,喃喃道:“怪不得这几天秦军都没有动静,原来他们是暗中派人翻山去烧栈道,断了我们的援军路线。如果有军粮倒还可以撑到栈道修好,偏偏苏侠舞早跟他们勾结,帮他们把粮烧了。”   其实不用他总结归纳,大家也知道到底是什么一种情况了。只是人人心乱如麻,不肯接话。   良久,陈逸飞才站起来道:“其实我们还有一处军粮可调。”   容若两眼闪亮地问:“哪里还有军粮?”   陈逸飞轻轻道:“我军与秦军有漫长边境线相连,虽然飞雪关守的是兵家必争之要道,几处大战事都发生在飞雪关,但还有一些小的关卡驻军存粮,离飞雪关最近的是巨鹿关。如果现在领一队人,去那里调集所有的军粮和兵力,只要五天就能飞马来回,那时军粮还没有用尽呢!”   容若皱眉:“可是,秦军到飞雪关,只要一天急行军就够了。”   “所以,如果去借粮,等粮草到了,飞雪关下,已经漫布秦军,一路上,还要受到秦军多方阻挠狙击,再要押着粮车,冲进重围,进入飞雪关。”陈逸飞目光扫视诸将,最后摇摇头:“需得我亲自去,才有成功的机会。”   方展锋猛地站起:“元帅,让末将去吧!”   王传荣也站起来道:“元帅,我等就是死,也一定把粮草运进城来。”   陈逸飞冷笑一声:“连我都不敢说必有把握,你们敢夸这样的海口?”   王传荣双眼通红:“我们就是死……”   “闭嘴,你死倒也罢了,飞雪关若有失,公子若有失,怎么对得起大楚国。”陈逸飞怒斥一声,目中威棱闪动,已把其他诸将想要继续劝阻的话,全部逼了回去。   陈逸飞这才看向容若:“公子,我去借粮,守城之责,交予方展锋。他是城中副帅,久经战阵,经验丰富,再加上飞雪关城池坚固,别说是五倍之敌,就算是十倍之敌,要想轻易攻破,也非易事,只是要累公子困于战阵之中了。”   容若长笑一声:“将军真将我小瞧了,这满城皆是好男儿,难道就只我容若一人不丈夫。”   他起身双手满斟了一杯酒:“谨此先为将军此行功成而贺。”   陈逸飞朗声一笑,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只为公子这一杯酒,我也要保得粮草归来。”   城门开处,陈逸飞领一支人马,快马轻骑,旌旗如飞而去。   容若在城头遥望,犹自举手含笑,大声送别。   身旁方展锋,已经一迭连声地颁下种种命令,全军做好守城准备,迎接强秦的铁马精骑。   前方军队已经遥不见影,容若的目光,犹自收不回来,远处天边,映出淡淡光芒。天要亮了,可是飞雪关的命运,却似乎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一晚,几乎没有人能安心睡觉。   至少容若就睡不着,因为董嫣然站在他的房间里。   看着董嫣然清美的容颜,容若笑问:“董姑娘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吧?”   董嫣然淡淡道:“苏侠舞至今没有杀成,也未能擒下。你以为她会只是藏在旁边,静待事情发展吗?”   “她会乘机来捉我?”   “她一直想要捉你,你可知这段时间,她偷偷出手多少次,又被我挡回多少次。”董嫣然平淡地说:“但只有千日做贼,又哪来千日防贼。”   容若点点头,诚心诚意地道:“这些日子,董姑娘实在为我过于受累了。”   董嫣然淡然说:“这倒无妨,此刻战事虽起,但只要我在你身边,无论是在绝世高手偷袭下保护你,还是在万马军中护你逃走,我都可以做到,但是,如果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就无法做别的事了。”   “比如……”容若慢慢地问。   “比如苏侠舞无法突破我的防卫,就转而去刺杀其他人。这时军中无粮,外有强敌,援军未至,主帅不在,如果其他几个主要将领再出现不测,则军心混乱,飞雪关难以再守下去了。”   容若只觉掌心冒汗:“那你的意思是?”   “我与她武功在伯仲之间,我杀不了她,她也胜不了我,我们交手可以缠斗,可以拚命,但最终的结果,只有两败俱伤,严重一些甚至同赴黄泉。以前好几次交手,我都因为顾忌你的安危,不愿冒受重伤的危险,她也同样有别的顾虑,不能和我一直硬拚,所以总是半途而废,她逃走,我回转。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第一条,不管飞雪关如何、其他人如何,我只保你安全就是了。第二条,等我下次再找到她时,不管她逃到哪里,我都紧追不放,一直缠着她交手,直到互拼重伤,不得不觅地疗伤为止。这样的话,她将不能刺杀任何人,但是,飞雪关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来面对了,我将再也帮不到你,一旦城破……”   “我想,就算是董大人现在在这里,也一定会选择国事为重。”容若不等她说完,已经说:“董姑娘,请你一定帮助我,不要让飞雪关中任何一位将军,被她行刺而死。”   董嫣然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站起身:“我明白了。”   她不再多说一句,转头向外走去。   容若却觉心中一动,又是担心,又是感激,又是不忍,忍不住又叫了一声:“董姑娘。”   董嫣然在门前站定,徐徐回眸。   容若定定看着她无比美丽的面容,良久才道:“请你一定要安全地回来。”   董嫣然微微一笑,黯淡了明月星辰,她的声音,淡若清风:“你放心。”   然后,她的人,也似一缕清风,消逝无踪。   楚韵如见他犹自呆呆望着外头,神色怔愕,不觉一笑,轻轻在他耳边说:“董姑娘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容若点点头,长叹道:“我们欠她,委实良多。”   楚韵如深深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   秦军大部队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容若听到消息,登上城楼,放眼望去,远方一片片火把,绵延无尽,也不知来了多少骑、多少人。   黑暗的夜里,黑压压无穷无尽的阴影由远而近,徐徐接近。   他轻轻握着楚韵如的手,感觉有些冰凉,然后轻轻问:“韵如,你怕不怕?”   楚韵如微微一笑,如百花盛开:“有你在,便不怕。”   恰好这时,方展锋也在一旁说:“公子请放心,飞雪关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定要保公子无恙。”   容若坦然一笑:“我怕什么,我还等着击退秦军,与大家饮酒共醉,庆功于这飞雪关上呢!”   方展锋也不觉朗声一笑,转头再去看远处秦军,脸上神色虽努力要做出轻松状来,眼底终是透出沉重之意。   容若也遥望远方,只觉胸口如压大石,迫得人无力呼吸。   这时身旁忽有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诚挚地说:“公子,你别怕,我们就是死也会保护你的。”   容若应声看去,却是当日斗刀,胜了陈逸飞,而被提升为队长的张铁石。   他是没学问的粗人,说不出什么好话,但这样简单的话里,却是满得溢出来的诚挚。   容若心头一热,四下望去,竟发现,四周的士兵,全用关切的眼神望着他,仿佛想用无形的目光来支持他。   他们面对着数倍的敌人,主帅还不在城中,军粮也大大不足,他们不惊惶,不害怕,却担心自己这个京中贵人,从来没经过沙场的王孙公子会害怕。   容若胸口发热,大声笑了起来:“我怎么会害怕,有你们在这里,有飞雪关在这里,就算秦军有百万铁骑,也休想叫我怕上一怕。”   他大步走到城楼最中心,转脸看着城中所有持戈待战的军士,暗运内力,朗声大喝:“我大楚男儿,有的是热血志气和人头,且看他秦军取不取得下来。”然后一伸手,把方展锋的腰刀抽了出来,扬至半空,虚虚一劈,竟也传来凛烈劲风击空之声。   “我们的战刀,就和我们的骨头一样硬,倒要看看所谓的秦军精骑,当不当得起大楚勇士的长刀一劈。”   王传荣面色振奋,也翻腕拔出自己的腰刀,挥至半空,振声大喝:“让秦狗来吧!我们三军将士,誓死杀贼。待破敌之后,庆功宴上,比一比,哪个斩贼更多,哪个才不愧为大楚勇士。”   三军齐声呐喊,长刀击空,声势浩然,斗志已是昂扬至极点。   容若在众人面前,努力做出振奋之色,以激励士气,但等目光转望城外时,眼中终是郁色深深。   那宽敞的护城河,可会被尸体填满?这高高的城墙,可会再次遍布鲜血?   将会有多少生命,在这里殒落?将会有多少人未来的幸福,就此斩断?   当他笑着对全军说,请你们为大楚而活时,却把死亡带给了他们。   然后,有人在他耳边说:“不能怪你。”   容若一怔,说话的人,居然是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宋远书。   宋远书遥望城下,淡淡道:“强秦虎狼之心,一直有吞楚之意,以前隐而未发,是希望我国内君臣不合,自生内乱。而今摄政王迎娶太后,公子远离京城,国家政权统一,秦王哪里能坐视着楚国更加强大起来,早在你来到卫国之前,秦军就已经在边境增兵。要不然,何以附近数城能那么快调出人马来配合行动?其实我军在后方数城也备下了大量兵马,准备一有动静,即刻驰援,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有办法潜入我国后方,烧毁栈道。要修复栈道至少要一月时间,只是飞雪关易守难攻,是边境第一的坚城,如非粮断,别说是一个月,三个月也未必攻得破。如果不是被烧了粮仓,我们倒不致处于太大劣境。事情其实也并非全因你而起,所有的一切,他们可能都布置好了,你的出现,只是让他们的行动提前了,从长远来看,或许不一定是坏事。因为他们如果再暗暗布置下去,到时忽然发作起来,也许使用的诡计更狠毒、更决绝、更让人难以应付,现在他们仓促动手,兵力调集得也不是最多,攻城准备也不是最充足,甚至带过来的粮草也同样未必足够,如果我们能撑过这一难关,等到秦军无望退兵,我们轻骑快马追击,或者还能让他们吃一次大亏。”   容若很惊奇地望着他:“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宋远书不疾不徐地道:“陈将军提醒了我,皇上的人也罢,摄政王的人也罢,说到底,都是楚国人,我们第一要忠于的是楚国。国事为重,眼中只见党争,心中唯有权位,如此人物,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此时此刻,你的心,不能乱。”   容若轻叹:“其实我也不喜欢你,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你也不是那么讨厌。你所做的事,虽然不全对,但也有你的想法。”   宋远书有些不屑地看他一眼,显然对于容若的认同,根本不在意。   秦军已经越来越近了,黑压压的人群、军马,已是清晰可辨。放眼望去,那队伍竟似直到天边,无形的压力,简直可以让人崩溃,可是这个时候,容若听到了歌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长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不知是谁,忽地引吭高歌,竟引得全军一起放喉高唱。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息,更无语,血泪满眶……”   容若只觉心情激越,忍不住也跟着大家一起高唱起来。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大楚要让四方来贺。”   那样雄壮豪迈的歌声,冲向云天,飘向远方,应和着远处的马嘶人喝。   远方帅旗摇动,不知那未曾谋面的秦军主帅,是否也为这一歌而叹、一曲而动。   容若正唱得激情上涌,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拉了一拉。   容若低头看,还是刚才的张铁石,又走过来了。   他有些期期艾艾地说:“公子,这里有我们就行了,你先回帅府吧!”   其他将领也没有喝斥他自作主张,反而一起点头。   宋远书亦道:“你先回府休息吧!”   楚韵如轻轻拉了拉他:“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三句话,三种不同的心情。   张铁石等小兵,是担心容若是个娇贵的公子哥,没经过风浪,不想让残酷的厮杀吓着他。   宋远书是知他身份,不愿他在阵前,恐防有失。   楚韵如却是知道他的天性,他不怕死,却怕别人因他而死,他害怕鲜血,是因为不忍见杀戮伤害,对于他来说,亲眼目睹两军作战,是一种至大的伤害。   容若慢慢推开楚韵如的手,走到城垛处,探身向外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走,我武功不好,不懂兵法,但我不会在城池被困、将士血战时,缩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不忍观杀戮,不愿见血腥,但我有责任,站在这里,看着每一滴为国家流出的鲜血,了解它到底份量有多沉。我永远不会逃避这一点。”   城下车声、马声、脚步声,已是清晰可闻,强大的秦军,终于到了护城河外、箭程之外。 第三部 三国争锋 第十八集 飞雪之役 第一章 攻城血战   护城河早已填平,不过,不是用泥土、砂石,而是用尸体和鲜血所填。   楚军的劲箭投石之下,飞雪关外旗帜兵马纷至迭去,城上城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城头不断有人跌下在城门前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而城头的箭雨也让秦军损伤惨重。   被热油火箭所烧毁的檑木冲车,弃置一地,然后有新的冲车檑木被推向城门。推车的秦军被强弓射杀、巨石打死,又有新的人补上来。   城楼之上,战事也同样激烈。不断有楚军中箭落下城去,也不断有悍不畏死的秦军,架着云梯,踏着鲜血和尸体,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死亡之后,爬上城墙。   整个城墙,到处遍布云梯,烧一梯,架一梯,推一梯,增一梯,倒一梯,上一梯,那秦军,竟似杀之不尽。   一个秦兵翻身跃上城,守城楚兵持刀往那秦兵头上砍去,秦兵慌张闪避间跌下墙头,惨叫初起,又有一个秦兵跳上来。他却悍勇得多,人刚从城头探出半截,就一把抱住一名守城楚兵的腰,一个后摔把楚兵甩下城去,在楚兵的惨叫声中爬上了城墙。   他脚还没立稳,左侧一枪扎来,强大的力道将他钉在城上,那秦兵手足舞动口中狂喊,鲜血内脏流了一地,犹自未死。城下长箭纷纷射来,不少射在他身上,时间一久,伏尸城墙,半凝的污血顺墙而下,触目惊心。   而奋勇攀城的秦军,却没有丝毫迟疑后退,继续向上。任他热油、巨石、羽箭如飞,却无一人后退。   若有秦军登上城墙,自有楚兵手持长矛钢刀,乘其立足未稳,狠狠将之刺下城楼,劈倒城头。   放目望去,城墙上下呼喝狠斗,血流成河,秦楚士兵的尸体或堆积城头,或挂在城垛上,或散布城下,更多士兵呻吟受伤,被践踏于援军脚下。   杀伐之声,震得整座飞雪关似乎都在颤抖。   战事惨烈至此,纵然楚韵如也算是跟着董嫣然经过风雨,见过血腥,如今见到这样人命犹如蝼蚁的杀戮和死亡,也是心惊肉跳,震惊莫名,不知不觉手脚发软,心口发木,好几次想要张口呕吐,好几次恨不得扭头奔下城楼,不再观望,但却还坚持着没有动。   因为容若在这里。   出乎楚韵如的预料,容若竟然没有因为看到这满天满地淋漓的鲜血而晕倒。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城楼上,瞪大了眼,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又一场无情的杀戮。   血肉横飞之际,他按在城墙上的手,渐渐青筋迸起。   杀声震天之时,他的脸色苍白得让人怀疑他马上就会跌倒在地。   但他还是坚持着一动不动,一丝不差地把所有的惨烈和杀戮收入眼底。   楚韵如仗剑守在他的身旁,如有飞矢流箭就挥手劈开,如有人能跳上城楼,来到近处,便是一剑刺出,逼得刚刚跳上城的人,复又跃下城去。剑下无人可以抵挡片刻,漫天飞矢,也没有一支可以破开她的剑网。   她的剑总是一出即收,出剑之际,风云乍破,雷电奔驰,待得收剑,便又是高贵而娇弱的女子,只是静静站在丈夫身边。   一开始其他楚军作战的时候,都担心容若的安危,总要分出几分心思给这位站在城楼之上、战场最前线发呆的贵人,但见到楚韵如的剑法,无不震惊咋舌,赞叹之余,倒也放下牵挂,尽心去防御城池。   攻城战从早上打到晚上,那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永无止歇的秦军才没有再继续攻上来。   受伤的军士们被抬下城楼找人救治,疲累至极的人们,抱着刀剑,靠着城墙,慢慢滑倒在地。   人们沉默而有序地开始收拾战后,并为下一场攻防战做准备。   楚韵如不必再全副心神,守护容若的安危,才开始感觉到害怕,才察觉自己手足发软。   一直呆呆站立不动的容若伸手,轻轻握住楚韵如的手。   两个人的手都是微微一颤,都觉得对方的掌心满是汗水,却还是冷得彻骨。   楚韵如低声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忍,为什么一定要勉强自己一直看下去?”   “因为,这是我应该负起的责任。”容若苍白着脸,一字字说:“我可以逃避我的工作,我可以放开权力,我可以说天下兴亡与我无关,我只关心眼前所见的事,只愿帮助手臂所能及的人。但是,只要我一天还是楚国的王,所有楚人的生死,我都应该负责。我要亲眼看着,看着这场杀戮,看着每一个战死的人,我要让我自己明白,我需要承担的是怎样的国家和百姓,不能逃避,不可退缩。”   楚韵如觉得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一字一句,竟如千斤沉重,这样的容若,她从不曾见过,却也心中一痛。   与其让他这样真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因为责任,因为痛楚,因为不忍,而担下那沉重得让人窒息的担子再变成楚王萧若,她宁可,他仍是那嘻嘻哈哈,天大的事,也视做笑谈,没有雄心大志的公子容若。   容若站起来,走下城楼,一路士兵向他施礼致意,他只点点头,来到了伤员集中治疗的地方,顺手接过军医的药物,过去给伤员上药。   受伤的士兵看到他亲自来上药,都有些惶恐,有些人涨红脸,支撑着想站起来,有些人手忙脚乱,连声说:“公子,我们没事,这里又脏又乱又污秽……”   容若一眼瞪过去:“闭嘴。”   他一向是笑嘻嘻好说话的主,难得板起脸喝一声,倒真震得旁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自是低了头去帮忙别人包扎伤口。   他以前在“仁爱医院”当义工,虽然因为晕血,没有直接接触过血肉模糊的伤口,但有关护理的技术,却早就学到手上了。   他包扎伤口的手法迅速有效,能很快止血,就算对被巨石砸断了骨头的人,也可以用最有效正确的方法处理伤势,就连几个军医都频频用惊异的眼神看向他。   反而是楚韵如虽然武功很不错,但对于包扎伤口、照料伤者,却实在一窍不通,一开始怔怔站在那儿插不上手,但很快就手脚迅速地帮忙递药送水,甚至不避血污地把清水送到重伤晕沉的士兵唇边,用温柔的声音引导昏昏沉沉的战士把水喝下去。   战鼓倏然而起,容若一震,猛然直起腰:“他们又攻城了。”   楚韵如也一挺身站起来:“我去城上,你留在这。”   容若摇头:“不行。”   楚韵如迅疾地说:“我能帮着守城,你能帮他们治伤……”   容若摇摇头:“我有我的责任,我要站在最前方,我要让每一个人知道,朝廷一直在他们背后,皇家子弟也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说话的时候,几个受伤较轻的士兵已经跳起来了,几个重伤的士兵也挣扎着要起来。   容若皱眉怒斥:“你们在胡闹些什么,大敌当前,由得你们这样自作主张吗?”   “公子,我没事,就是手擦伤一点,我……”   “闭上嘴,当我们飞雪关就没人了吗?你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给我好好治伤,这是军令。”容若怒瞪了众人一眼,这才与楚韵如一起快步往城头奔去。   伤兵们忽然沉寂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有战鼓一阵一阵,越发催得人心如火焚。   有一个晕迷中的士兵被战鼓声催醒,神智还有些恍惚,喃喃说:“刚才有个好温柔的声音让我喝水,好像是我死去的娘。”   “是容夫人。”有人在身旁低声说。   士兵的眼睛一片迷蒙:“你胡说,容夫人是王妃的身份呢!”   “是真的,她亲手抱着你,喂你喝水,你身上的血,把她的衣裳都染透了,她也没有松开你。”   “还有容公子,他亲手为我包扎伤口,真奇怪,他的眼红得厉害,手还在发抖,好像比我还痛,比我还难过。”那声音轻轻地,与其说是在叙述事实,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   刚刚醒来的士兵,怔怔地慢慢把眼睛睁大:“容公子、容夫人,王爷和王妃照料我们吗?抱着我,跟我说话的,真的是王妃?我觉得她声音真好听,还有水滴到我脸上,我一直以为是,是我死去的娘,在为我伤心。”   他慢慢闭上有些湿润的眼,然后又猛一震,睁开眼:“战鼓声?秦军又攻城了?”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   他咬咬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因为过于虚弱的身体而失败了两次之后,他猛地抽刀,用战刀支着地站起来:“我得再杀几个秦狗,才对得起王爷和王妃。”   没有人阻拦他,其他的伤员,也纷纷站了起来,沉默着拿起自己的战刀,穿上已经脱下的盔甲。   有个伤员伤势异常沉重,整只右手都被投石机的大石头砸得骨头寸断,偏偏手还牵在身上,每一次无力的甩动,都痛到极处。而他的左脸被人重重砍了一刀,刀锋带过左眼,整只左眼都废掉了。   别说军医忍不住想按住他,其他的士兵也不由说:“飞虎,你伤得太重,还是……”   “妈的,我还有一只手,还可以握得住战刀,我还有一只眼,还可以看得见秦狗,你们罗嗦什么。”王飞虎重重吐了一口浓痰,拿着战刀,竟是大步流星,跑在最前方。   一群身上带着重伤的士兵,冲上城头,发了狂一般加入到守城的队伍之中,仿佛没有痛觉地狂呼大叫,挥刀劈砍。   就连秦军之中好不容易冲上城楼的勇悍之士也不由被这些满身鲜血,还杀得眼红如血的人气势震住,复又被逼下城头。   容若见他们冲上来,也是大惊,愕然叫:“你们干什么?我的话你们全当耳旁风吗?”   指挥作战的方展锋也因为这一奇景而震惊,现在的飞雪关还没有困难到,必须让重伤兵员上阵的地步啊!   不过,他的目光在容若与那些士兵之间一扫,这才低声道:“这是他们对公子的心意,公子就不要阻止了。”   容若一怔:“什么?”   方展锋轻声道:“能感召兵士奋死而战,能善待兵士如骨肉至亲,公子若是军中为将,必为良将名将。”   容若却长叹一声,摇摇头:“这就叫名将吗,这就叫对士兵好吗?遇上这样的主将,会是士兵的幸福吗?”   方展锋一愣,显然有些不明白。   容若深深叹息:“曾经有一位将军,用兵如神,深受敬重,而且和士兵一同起居,和他们就像亲人一样亲近,士兵身上生了疮,他竟然愿意亲自去吮吸。可是有一个老妇人,却这样评价这位将军,她说,这位将军曾帮我的大儿子吮过疮,所以我的大儿子为保护他而死,现在他又帮我的小儿子吮疮,我的小儿子不知道将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他而战死啊!”   这故事听得四周几位将军与士兵都是心头一震又一沉。   容若语意悲凉:“名将也好,良将也罢,百姓们最在乎的,是他们从军的亲人可以平安地活下来。对于士兵来说,什么战功,什么威名,真得比得上,好好活着,将来与亲人团聚的幸福吗?”   他目光扫视惨烈的战场:“我对他们的好,不过举手之劳,他们却当做天大的事,记在心中,不惜一切来报答。我不过是小恩微助,他们却要用性命来偿还,我站在这里,看着他们拚死血战,却没有任何办法,这样的我,怎么能够成为良将?”   他目光望向城外如潮水般涌上来的秦军,以及远处那招展在空中的帅字大旗:“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是百战百胜,而是在战斗发生之前,就取得胜利,把一切的苦战,扼杀在没有开始之前,不要让任何士兵去牺牲,而这一切,我都做不到。”   他猛地抬手,在城垛上用力一击。   “不,不是的……”从战斗开始就一直跟在容若身边,当他的护卫的张铁石忍不住叫出声来。   几个人一起看向他,他却涨红了脸,说不出有条理的话。   他只能拚命摇头:“不是这样的,公子,不是这样的,你为我们做的事,不是什么小恩微助,你也不是没用的人,你会成为了不起的将军,你不会让任何人没有意义地去死,你不会……”   容若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大喝一声:“箭来。”   众人俱都一怔。   从战斗开始,容若就一直没有动过手。他只是呆呆站在城楼,看着一切的杀戮,而被深深的无力感所淹没。他脸色惨白,眼神悲痛,看着一个个生命的毁灭,即使是刀刺到他面前,箭射向他眉峰,他也只是呆呆站着,任凭楚韵如出手抗敌。   原本大家也并不指望容若能立什么战功,这样的大战,他作为一个标志,肯站在城楼鼓舞士气,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倒没有人苛责他。这一回,忽然听他这么一声,还真震住了上上下下的人。   容若回眸看向众人,微微一笑,脸色依然苍白,这一笑却灿烂如阳光:“为了你们,我会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不算太差的将军,我会尽一切力量,不让你们没有意义地力战而死,所以……”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张弓递到了他的手中,是方展锋把自己亲用的弓送了上来。   容若接弓在手,深吸了一口气,功聚双臂,徐徐张弓搭箭,箭锋遥指远处,飘扬于空中的帅旗。   他的箭法并不算好,更何况那帅旗遥在二箭之地以外,被射中的可能性几乎等于无。   但就在这时,一双纤柔的手,覆在容若的手掌上,并着他一起,慢慢把弓拉到最满。   容若微笑,轻声唤:“韵如。”   站在容若身后的楚韵如,附在容若耳旁,声音轻柔:“不管在任何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不管面对什么敌人,我们都并肩作战。”   他们的手合着手,身连着身,心跳应和着心跳,呼吸交融着呼吸,同出一源,同受一个人指点的内力在两个人体内慢慢凝聚,如水乳交融,彼此呼应,成倍地增长起来,就连心境也在一瞬间一片空明,眼前万事万物,忽然变得很大,大得仿佛根本不需要瞄准。   然后,容若连正眼也不看远处帅旗,只是回头,对楚韵如微微一笑。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在体内气机感应之下,却在同一时间松开了拉弓的手。   是一道闪电,从天际划过,是一声霹雳,自城头惊起,又或是一阵狂风,猛然向敌营袭去。   仿佛人们只来得及眨眨眼,就见远方那飘摇招展,不可一世的帅旗,猛然一折,然后如一片败絮一般,颓然倒下。   帅旗之下,立时一阵混乱,攻城的秦军纷纷回头,攻势为之一缓。   城楼之上,欢呼一片。   容若举手大喊:“敢犯我国土者,当如此旗!”   这一声厉喝,用尽他所有的内力,一时间,竟也能压下满天呼声、叫声、战斗之声。   无数声应和,在城头响起:“敢犯我国土者,当如此旗!”   那叫声轰然雄壮,直震天地。随着叫声而飞扬的利刃寒霜,映得苍穹也是煞气升腾。城上士气,一时激扬至极点。   而城下秦军,无不沮丧色变。攻城之势,大大消减。 第二章 开市互贸   激昂的战鼓声,震耳欲聋。   容若全身一颤,猛然惊醒,一跃跳起来:“敌军又攻城了吗?”   身边亲卫士兵急忙道:“没事,公子先歇一会儿吧!”   容若摇摇头,用力晃掉晕眩的感觉,把沉重的钢盔往头上一套,就大步走了出去。   连续四天的城池攻防战,打得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秦军仗着人多势众,把攻城军分成几拨,轮番进攻,打退第一波,第二波又上来了,击退第二波,第三波又冲了过来,好不容易把第三波也逼了回去,休整完毕的第一波,又重新发动攻击。   就这样循环无止,让守城的将士连一点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有的时候,连续攻城一天一夜之后,攻守双方都有些疲惫不堪,秦军忽然停战。楚军如获大赦,人人觉得手软脚麻,站立不稳,迫不及待地想要休息,一闭眼就沉沉睡去。   在这个时候,秦军又忽然发起攻击。   如果一直强攻不退,楚军上下,人人紧绷着神经作战倒也罢了,可是身体心灵一旦松弛下来,想要重新恢复到苦战状态之中,则难上许多。   亏得飞雪关上下,上到临时主将方展锋,下到一个烧火的士兵,都是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军人。在这样以少敌多,困守孤城,甚至粮草不足的情况下,还能不慌不忙,奋战到底。每一次都能迅速把敌人击退,丝毫不露挫败之相,不管面对怎样惨烈的攻击、无止无息的战斗,也能沉着应战。   方展锋在城楼上总控全局,不断发出各种命令,其他将领和士兵则百分百有效地执行命令。   容若在旁边,倒真学到了不少作战的知识。只是他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却再也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紧绷,终于在第四天第十八次击退秦军进攻后,站着睡着了。   他这几天,再疲累也没有下城休息,别人劝说,他也不理,只是身体毕竟不是完全可以靠意志支撑的,不知不觉一合眼,就觉得眼皮重逾千斤,再也睁不开,很自然地让神智沉入舒适的黑暗之中。   没有人忍心去叫他,楚韵如伸手悄悄拂过他的睡穴,让他可以睡得更沉一些。   方展锋下令让人送容若去帅府休息,又劝楚韵如跟去照料容若。楚韵如也觉自己的精神同样快支持不住了,点点头,便和容若一起回了帅府。   容若被安置在床上,楚韵如却坐在床边,把头枕在他的床上,因为听到他的呼吸之声,而觉无比安心,渐渐沉睡。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夜、一个时辰还是仅仅一瞬,惊天的战鼓再次响起。   容若猛地惊醒,楚韵如立生感应,也即刻醒来。   容若不理士兵的劝阻,跳起来,戴上钢盔就出去,楚韵如也不劝阻,只是不顾自己也十分疲累的身体,强睁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的眼,拿了长剑,就跟在容若身边。   容若在夜色中奔上城楼,才知道,这一次战鼓虽响,不过,进攻的对象,的确不是飞雪关。但是,城头所有人的脸色都极不好看。   看到容若上城楼,方展锋脱口就道:“陈帅押粮回来了。”   “是吗?”容若大喜:“在哪?”   方展锋面沉若水,手指远方。   容若倚着城楼望去,黑夜之中天地苍莽,秦军大营的另一边,无数火把或分或合,直似狂龙逆鳞,喊杀之声混杂着狰狞凄厉的惨呼,遥遥传来。夜色如此深重,犹见尘土滚滚而上云霄。   容若立时会心了然:“陈将军虽把粮草带回来了,但是,无法运进城来。”   没有人回答他,城楼上几名将军,神色都异常沉重,遥望着远处战场,人人握紧双拳,拚命压抑着心中的激动。   容若也立刻明白,现在局势之危之难。   远方的战局虽然有小幅度的移动,但并不明显,可见想指望陈逸飞带着粮车突围冲到城下,可能性不大。   陈逸飞虽是名将,但他的敌手也不是易与之辈。他带出去的都是精骑快马,巨鹿关虽小,想必也能拨出一些援军,这时如果是轻骑冲锋,就算是铁桶一般的包围,他也能撕开一道口子。但是,他现在带着沉重的粮车,怎么可能突得破秦军的拦截。如果站在城上,任凭那边苦战下去,陈逸飞身边的士兵再神勇,最终也只有一个个战死的份。   可是,又怎么能开城去救呢!   陈逸飞当初为了尽快押粮回来,带走了城内大部分战马和精锐骑兵,飞雪关内,骑兵少、步兵多,只适合坚守孤城,绝不适合出兵开战,冲击敌营。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接应陈逸飞回来,机会实在不大。   可是,要站在这里,看着他们的主将苦战至死,谁能忍心,更何况,如果陈逸飞出了事,飞雪关士气必会大受影响,没有了粮草,再苦撑又能撑得了几天。   王传荣终于忍不住大喊道:“副帅,让我去接应陈帅。”   方展锋沉着脸,咬着牙,半晌才道:“不行。”   王传荣跺脚:“副帅!”   方展锋摇摇头:“陈帅临行前曾再三叮咛我,不可贪功冒进,不可孤注一掷,用兵宜稳,守城宜坚,只要固守城池,其他一概不管不问。”   “可是,难道要让我们在这里,坐视陈帅战死?”王传荣红着眼睛大叫。   方展锋冷然道:“现在隔得那么远,我们根本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陈帅?万一这只是秦军的诱敌之计呢?而且就算是陈帅,我们的骑兵太少,如果用步兵冲锋想接应陈帅,被秦军一围,根本没有机会退回城中,秦军甚至有可能故意张开口子让我们冲锋,而他们也可以乘我们城门来不及关闭的时候,冲进城来。我身负守城之责,岂可用全城人的性命来冒险。”   “那陈帅呢?如果陈帅回不来,军粮运不进来,我们就算能多守两天,也一样逃不脱城破之难。”王传荣愤然大叫。   方展锋脸色惨白,久久无语,眼中都是痛苦矛盾,显然不管做哪一个决定,对他来说,都是无比痛苦的。   容若忽然道:“把鼓手全部叫过来,我自有办法可以测知,那边到底是不是陈将军到了。”   在众人的惊异目光中,容若把所有的鼓手都召来,演示了一番鼓法,然后要求每一个人照着他的节奏敲。   他这几下鼓击并不长,也不复杂,这些老鼓手只演练了一次,就立刻记住,然后一同敲起了战鼓。   全飞雪关的战鼓同时敲响,声可震天,就连秦军大营都立生反应,军队来回调度布防,就等着飞雪关的大军,大开城门,一路杀出来呢!   可是战鼓的确响得厉害,却没有一兵一卒出城。   倒是远处战团有了变化,火把闪动间,虽然看不清楚,也可以发觉,正在冲击的那一方,已经变换了冲击阵形。   容若点点头:“没错,就是陈将军,只有他才可以听明白我鼓点中的意思而变换阵法。”   他目光淡淡一扫众人,然后说:“无论如何,陈将军是主帅,他带的粮车,关系着飞雪关的得失,不可不救。他明知困难,也要亲自去押粮,只怕也是存了以死换粮的决心。”   “什么?”方展锋骇然。   “他早知道秦军必会拦在飞雪关前,带着粮车冲回城中的可能性极微。所以,他才故意带走城中大部分骑兵,冲击秦军阵营时,两路分兵,由他带领精锐敢死队,冲向秦军主阵,以他飞雪关主帅的身份,必然可以吸引住秦军的大部分主力,这样才可以给其他人制造机会,护着粮车冲进城来。他刚才领军冲阵,也一样只是抱着微薄的希望一试,一旦确定秦军阵营严密,难以突破,他只怕就要行此断臂之计了。”   方展锋脸色苍白,颤声道:“所以当初陈帅才不肯让我去,而坚持亲自运粮,原来是……我真是糊涂啊!跟随陈帅多年,竟还不如公子了解他。”   王传荣大声道:“怎么办,再这样拖下去,陈帅必会分兵冲击的,这种做法,有可能让我们得到粮食,但他自己,也会败亡在秦军之中。”   他的声音无限焦虑:“陈帅的性子,是宁死也不肯被擒的。”   没有人反驳他,只是许多人在一瞬间红了眼睛。   容若淡淡道:“我不懂什么兵法战阵,可我知道,飞雪关需要粮食,但也需要主将,无论怎么样,我们不会扔下他。”   他看了看楚韵如,欲言又止。   楚韵如微微一笑,安然淡定:“无论你决定做什么,只要不抛下我,我都永远支持你。”   方展锋眼中闪光:“公子莫非是有了良策?”   容若微微一笑:“陈将军本来的打算就是良策,只是我要拿过来略做修改再用罢了。”   在众人讶异不解的眼神中,他含笑再次问:“以陈将军用兵之能,如果他以粮车为屏障,稳扎稳打,结阵抗敌,秦军要有多少时间,才能拿下他?”   方展锋道:“以陈将军的能力,就算手上兵力少,只要他稳扎稳打,不轻易冒然抢进,就算是秦军十万,要想把他彻底击败,没有四五个时辰,只怕做不到。”   容若这才点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他伸手一招,把一众鼓手又叫到面前:“我再教你们一通鼓,你们把鼓声传出去。”   这一次他教的鼓点,时间长了一些,复杂了许多。好在这些鼓手都很聪明,演练个两三遍之后,就可以把鼓打得震天般响。   容若目光一扫众人,笑道:“我用鼓点通知陈将军,让他稍安勿躁,不可急攻抢进。我们这里正准备一支骑兵敢死队,找个人假冒我,统领他们冲击敌阵。骑兵劲快,能够来回冲突,可以很容易冲乱他们的阵营,而秦军这次最大的目标是我,为了把我生擒,必会把主要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只要能吸引走他们的重兵主力,我们的步兵就有机会把人接应过来。”   方展锋眉目微展:“好计。”   其实大家都听出来了,这很可能就是陈逸飞本来的计划,只是被牺牲的人改了,不再是飞雪关一军主帅,不再是那坐镇边城,让秦兵难犯寸土的陈逸飞,大家的心情俱都为之一松。   王传荣朗声道:“好,我这就去挑人。”   容若神色略有些沉重:“王将军,此次冲出去的人,危险度极大……”   王传荣不待他说完,已然一躬身:“公子放心,男儿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正是分內之事,岂有畏怯之理?”   不等他说完,站在旁边的张铁石已经大声道:“王将军,记得要算我一个啊!”   容若见张铁石脸容振奋,绝无畏怯之色,心中感慨之余,却又多了许多叹息。   他摇摇头,也不理别人或王传荣如何,望望宋远书:“宋大人,我有些话想要和你单独讲。”   重新回到帅府的房间里,所有的闲杂人等早已远远退去。   容若凝视脸上神色略有些惊疑不定的宋远书,微微一笑:“宋大人,我想过,卫国百姓的苦难是来源于他们的富有,而楚国驻边将士的寂寞孤单,以及不断要面对的杀戮,来源于秦楚对卫国同样觊觎。其实如果换一种方法,在夺取卫国财富的同时,也可以让边城战士的生活丰富一些、边城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甚至让卫人心甘情愿将财富奉上,而不是把仇恨埋在心底,你愿不愿意选择这种方法?”   宋远书不明白在这种大敌当前的时候,容若为什么还有心情说这些闲事,不觉微微皱起双眉,用不解的眼神望着容若。   容若似是明白他想什么,摇摇头:“这不是闲事,关系着那么多人的人生命运,怎么会是闲事。”   容若轻轻一叹:“开市互贸如何?”   宋远书挑挑眉,做了个不明白的表情。   容若叹息:“在你们的世界中,诸国征战,杀伐四起。每个国家都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用敌视的眼光去看别人。你们没有好的商业概念,不懂得要把商业路线、商业运作,推向全世界。看看济州城,那里富豪无数,就是因为他们经商,并且把他们的商业世界,扩展向全国,不但他们自己富有,甚至带动了整个城市。那么,如果打破敌视的观念,把生意向四周诸国做下去,甚至推向全世界,那么,也许有朝一日,不用动刀兵,仅仅通过商业活动,就可以控制其他国家了。”   宋远书还保有着一个以小农经济为主的所谓古代知识份子对经商的鄙视,愣了一愣才道:“这不可能。”   “不可能吗?”容若笑笑:“我曾听过一个故事,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绢之国,出产的丝绸天下无双。绢之国的君王开辟了一条丝绸之路,遥遥万里,把丝绸运送往世界各国。当时西方有一个叫做罗马的强大国度,几乎拥有统一西方诸国的力量,是西方的霸主,可是因为罗马人太热爱丝绸,所有的贵人都花大价钱购买丝绸,罗马皇帝惊恐地发现国家的岁入,有三分之一用在了购买丝绸上,因此造成国家各方面款项的调动困难,不觉长叹,也许有朝一日,那小小的丝绸会毁灭强大的罗马帝国。”   宋远书不解地皱皱眉,显然心怀疑虑,觉得这极有可能是容若所编出来的故事。   容若微笑:“何不尝试一下呢!卫国有黄金,但是卫国可以种粮食的田地很少,百姓大多数吃不饱,卫人的织造坊也很少,甚至有穷苦人,一家几口轮着穿一件衣服。而楚国的粮食、布料、绸缎、茶叶,都是诸国之中最好的,可以高价卖给卫人,卫人不但不会含恨,反而会感激。”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样,不卖东西,我们也能夺得卫国黄金。”   “因为要显示楚国有与各国通商的决心,让人明白楚国愿意放弃强夺而改以商业交往来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让人相信我们的商业信誉。从一开始,楚国的目标就不应该仅仅只是卫国。秦的玉石、庆的毛皮、魏的刀剑、燕的药材,难道楚国就不缺吗?只是诸国征伐,彼此敌视太久,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想过要开市互贸。大家习惯让自己的国家封闭起来,把别国隔绝,然后闷头练兵种田,期待国家富强,再去攻击其他国家,或被别的国家所攻击。为什么不试试通商呢!当诸国都离不开楚国的茶叶和丝绸时,不需要刀剑,我们也能得到更多的财富。在这一点,楚国有着远胜诸国的优势。相比刀剑是战争用品,而玉石是奢侈之物,茶叶和丝绸,往往是百姓们日常极需要的。所以,如果开市,除了刀剑的战场之外,再出现商战的话,胜的一定是我们。”   宋远书露出深思的表情:“如果在卫国开市,那秦国……”   “你觉得如果我们与卫国互贸,而秦人只是强索黄金,他们就占便宜了吗?以前卫国被迫处于秦楚胁迫之中,不管选择哪一边都是痛苦,但是,如果我们给他们平等交易的机会,秦国却只会用刀剑逼迫他们,卫人对我们的感激和对秦人的仇恨就会同样的增长,而这种仇恨到了一定地步,爆发出来,一样会有可怕的杀伤力。卫人没有刀剑战马,可是我们楚国有,如果时机到了,我们给他们提供这一切,卫国举国百姓,就是我们楚国杀敌的大军。当然,秦王是英主明君,看到了我们的动作之后,也许也会改变他的政策,也同样对卫通商,但还是那句话,相比楚国的茶叶、布匹,秦国的特产玉石,会被这些食不饱、衣不暖的卫人所渴望吗?就算是通商,那他们通过商业所得到的利益也将远远不如我们。”   容若深吸一口气,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下去:“这种做法不止是能帮助卫国,更重要的是,可以让楚国强大,却不像兴刀兵吞并别国那样,易蒙不义这名,而且……”   容若叹了口气:“边城贫苦,边民贫穷,就连驻边士兵的生活都很艰辛,但是,如果开市通商,有无数商人在这里来来去去,那寂寞冷清的边城,就可以很快繁荣昌盛起来,边地成为财富之路,而这座飞雪关,也会因为富有而充满生机。士兵们不用天天吃腌菜萝卜干,百姓的生活也不致冷清得一无生气。卫国有的只是一座金矿,总有一天,金子会挖完,剩下一片荒凉贫穷的土地。可是,如果能搞好边境的贸易,也许我们会拥有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   容若深深凝视宋远书:“你看,我不敢说我的想法一定是对的,但尝试一下,也没有什么损失,对吗?你一直对卫国采取高压政策,冷漠无情,固然是为了楚国的利益就顾不得卫人的死活,但如果能让楚国得到更大的利益,也能让卫人摆脱痛苦的生活,那么,又何乐而不为?”   宋远书仍然不懂,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容若抛开外头的战乱不管,关着门和他讨论这种问题。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认为,这样做真的有用,真的可以救得了卫人吗?”   “我不能确定,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也许会想出更好的办法,既不损害楚国的利益,也可以帮助卫人,但是,现在,时不与我啊!无论怎么样,这样做,就算未必可以让他们过得更好,至少不会生活得更惨。就算收效不算很大,但只要那片土地上,有更多的人来往,更多的人为了生意而和卫人交流,那么总有一天,会有更多的人,来关心这片土地,希望让这里的人生活得更好。又怎知没有一天,卫人的血脉和楚人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呢?”   宋远书淡淡道:“此事,公子没有理由找我一个区区使臣商议,我一个下臣也做不了这样的主。”   容若点点头:“当然,这件事,必须得到摄政王的同意,不过,你既是大楚驻卫国的使臣,代表的是整个大楚对卫国的国策,你的态度也非常重要,毕竟,我提出的只是一个大体方略,如何实施,还需要很多细节方面的考虑,而一旦实施,作为驻卫使臣的宋大人你,应该会对很多细节加以负责管理的。”   容若凝视他,诚恳地道:“无论是开市互贸也好,我前些日子提出的一些可以给军人造福的设想也好,其实很大一方面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当然,或者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只是随便地说出一个想法,但真要把这个想法付诸现实,其间不知有多少琐碎繁杂之事要理清,又不知会遇到多少困难挫折才能顺利实施,而这一切,靠的不只是摄政王,还有你们这些有能力,也肯办实事的臣子,所以,我希望取得你们发自内心的认同。”   宋远书没有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保持着沉默。   容若笑了笑道:“看样子宋大人你并不反对,那么,我们写信给摄政王如何。”   不等宋远书回答,楚韵如已笑盈盈道:“墨磨好了。”   宋远书这才惊觉,刚才自己完全被容若说的话吸引住,竟完全没有注意到皇后娘娘似乎一早就心中明了,在旁亲自研墨。   容若笑笑,走到案前,提笔写信,口中说道:“其实有关经商,以商业化提高国力的想法,以前我就和摄政王提过,当时他好像也并不反对。有卫国可以让他实验政策优劣,他应该会很快同意我的意见,向全国明发诏旨。有了朝廷的支持,再加上卫国黄金的诱惑,所有的官商私商,应该都会眼睛发亮地追上来吧!”   宋远书走近过去,见容若写信,字迹虽然谈不上东倒西歪,但绝对和好看拉不上关系,遣词用句一如口语,写在书信之上,显示出写信之人,素养之低,简直让人不忍卒睹。   宋远书皱了皱眉,虽说一直就听说,皇帝自幼被摄政王隔绝,从没有好好学习过各种知识,但亲眼看到容若写信的水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他终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公子的想法,虽然大有新意,也能救卫国于水火,但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对我提出?不管怎么样,现在抗敌,救出陈将军,把粮草接进城才最重要吧?”   容若笑着摇摇头,喃喃道:“我只怕,我再不写信,再不和你商讨这些,就没有机会了。”   宋远书一震,脸色大变:“公子是什么意思?”   容若微笑着把已写好的有关与卫国开市互贸,用商品换黄金而不是刀剑强迫的信件放一边,然后开始写第二封信。   虽然明知这样在旁边看信很是逾越本分,不过容若本来就不是一个让人很容易就记住上下之分的人,所以宋远书还是没有回避地多瞄了两眼。   一扫信中之意,他不免脱口惊呼:“公子怎么可以做这样的打算?”   容若微笑:“为什么不可以?”   宋远书厉声道:“公子当知国事为重,岂可逞一时意气。”   容若笑意从容:“正因国事为重,所以我才要这样做。飞雪关是大楚边关屏障,不可以失守,陈将军是难得的良将英才,不可以被牺牲。陈将军的方法分散了护粮队伍的实力,而且他冲击秦阵后,护粮队失去了最好的指挥官,就算秦军阵营混乱,他们运粮进城的机会,也只有五成。而且,如果陈将军战死,楚国和秦国以后无数的边境纠纷,以及可能而来的倾国大战,都会因为少一良将而处于劣势。”   “那也不能由你来代替他。”   容若微笑摇头:“为什么不可以,我的身份的确高贵些,但除了那无用的身份,我又有哪里比他重要。国家的运作、朝廷的国策,我从不参与,这个国家,有我无我,关系很大吗?”   宋远书沉下气,沉声说:“公子既知国事为重,就该知道,公子一旦落入秦人之手……”   容若笑得越发轻松了:“那又如何?我若落入秦人之手,也不过是个长得像楚王的浪子容若罢了。真正的楚王自然还在楚京,所有朝会典礼,自有楚王亲自出席。一个长得像楚王的人,就算被秦王宣布就是楚王,他没有证据,又能如何?”   宋远书听他这番话,不由一怔。   容若淡淡道:“宋大人,你太看重我了。摄政王下令一定要救助我,与其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倒不如说是站在亲情的立场上,非救我不可。其实我要是战死了,对于很多人来说,或者少了许多麻烦。我要是被抓了,只要楚国不承认,谁又能硬说我是什么人?连我的身份都无法确定,又怎能利用得了我?我会写信给摄政王,写信给太后,把我的苦衷告诉他们,也请他们不要以我为念,以国事为重。事实上,不管我身在何处,只要楚国强盛,我就一定安全,如果楚国本身衰败,我也同样没有利用价值,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容若一边说,一边写信,良久,才徐徐搁笔。   他回眸看看神色震愕,久久不能言的宋远书,微微一笑:“宋大人,君为轻,国为重。在国家利益面前、国家尊严面前,没有谁会重要得不可被伤害。如果你真的关心,那就请帮助我、支持我,救出陈将军,保住飞雪关,也替我传递这几封信。这信,也许是我对国家最后的建议,对亲人最后的嘱托,请你帮助摄政王,让我们的国家强大昌盛,只有这样,我才能好好地活下来。”   他淡淡一笑,像老朋友一般,抬手在已经呆若木鸡的宋远书肩上拍了一拍,眼神温和,语气平静地道:“你放心。”   声犹未落,语意未尽,他已轻轻牵了楚韵如的手,向房外走去。   走出房间,才听得房内一声爆发性的大叫:“公子!”   这一声呼唤,有敬仰、感激、惭愧、佩服、羞愧、无奈,甚至一丝愤怒。   宋远书快步追出来,神色复杂地挡在容若面前:“公子你不能去。”   容若神色一震,喝道:“你说是国家重要,还是君王重要?是飞雪关重要,还是一个不管国事的浪荡子重要?能守住飞雪关多年,面对强秦虎狼之师,不失寸土的良将重要,还是对你来说,会对摄政王造成牵制烦恼的人重要?”   宋远书答不出话,却又觉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过去。   虽然说,私心里,他可能更希望身为大楚皇帝的容若死了,让萧逸再无后顾之忧,但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却有一种极复杂的心理,只觉不愿亲眼见容若去做一场有去无回的冲锋。   他咬咬牙,最终对楚韵如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为何不劝他?”   这一句话既点醒了楚韵如自己的身份,也以夫妻之情,提醒楚韵如。   但楚韵如只是嫣然一笑,凝眸望了容若一眼:“我的夫君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好男儿,我骄傲都来不及,却要劝他做什么?”   宋远书还想说什么,外面战鼓声又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却响自城内。   容若轻轻一笑:“王将军应该把突击队员都选好了,就等着出战呢!”   他一拉楚韵如:“我们走吧!”   楚韵如含笑点头。   不待宋远书反应过来,这两人居然同时一跃而起,直接就从宋远书头顶上,飞掠而出了。 第三章 冲锋陷阵   容若和楚韵如来到城下,已见到八百名骑兵。   城外战鼓如雷,喊杀震天,城内八百精骑却是连一声马嘶声都听不到。   月光冷肃,照到铁甲上凛然生寒,让人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寒气。可是军士们的脸上,却闪着飞扬的斗志,仿佛有什么火热的东西,在每一个人心中升腾。   列在队伍最前面的,赫然正是一直争取要去的张铁石。   容若目光扫去,所有士兵都举刀齐额,致以敬礼。   每个人脸上都只有兴奋之容,绝无惧怕之意。   容若正然肃容,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一战是一场决死苦战,异常凶险……”   士兵中有几个人张张嘴想说话,却又碍于军纪不敢开口,但脸上的热切和无惧,已经把想说的话给说尽了。   方展锋在旁低声道:“一早挑人时,就说明是敢死队了,可还是人人踊跃,争着要进来,已经是挑了全军之中,最能征善战、勇悍无惧的,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会投降认输。”   容若心中一叹,东方的军事理念,一向是战斗的胜败最重要,哪怕是用人命消耗也一样。国家的利益远高于人的生命,士兵的性命在军官眼中,如同棋子和数字。在任何情况下,宣扬苦战至死的英烈行为,即使是最爱惜将士的元帅也不能免俗。   容若自问是个怕死的人,也从不认为怕死有什么不对,但在这个时候,这种想法却是半句不能说的。   他只是正色望着诸人:“大家都是跟随陈将军,守边多年的英雄。万般苦难,早已看轻,这怕死二字,是断然不可能的。这一战九死一生,我们付出血的代价,为的是保护飞雪关,保护我们的家国、我们的亲人。但是,我还是要对你们说,我带的是战士,不是死士,只要达成了我们的作战目标,就请你们尽量保住你们自己的生命。我尊敬勇士,但绝不需要枉死的英雄,无意义的苦战,除了徒费鲜血,别无用处。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我要你们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不管我做出怎样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你们都不可置疑。”   前面一番话,听得将士们一齐瞪大眼,这种论调简直闻所未闻,而后面一句,则令得军纪整肃的士兵也一片哗然,而四周将领也无不张口结舌。   方展锋再也把持不住,惊呼道:“公子,你要亲自出去吗?”   容若点点头,笑意从容:“只有我才能成为最好的饵,才能让对方放弃陈将军,而把作战重心放在我的身上。”   “可是,公子,你身份高贵,岂可……”   飞雪关内,只有陈逸飞和宋远书知道容若的真实身份,其他人全当容若是个王爷,而且还是没什么名气的王爷,估计也就是一个闲散宗室。   但纵然如此,他高贵的身份、凤子龙孙的血脉,都明摆在这里,哪里有为了救一个将军,而让王爷出面做饵的道理。   容若微微一笑:“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办法,除非是我出面,否则他们绝不可能被牵制。”   “但是……”容若轻轻拍拍方展锋的肩:“方将军,陈将军把飞雪关托付于你,你不能让他失望,一切请以大局为重。”   方展锋呐呐道:“容公子,你不是说用替身代替你,吸引敌方兵力吗?”   “那是为了骗陈将军。”容若淡淡一笑:“陈将军忠勇双全,一定不会愿意我为救他而冒险,如果不骗他的话,只怕他不会听话地押粮进关,反而带人冲到重围中来救我,到那时,所有的牺牲就白费了。事实上,我们的敌手也是了不起的人物,精于战阵,长于谋略,密探情报方面的工作必然做得很足。我的相貌特征,只怕他早已知道了,如果派替身,只恐起不到任何作用。”   方展锋黯然无言,长叹道:“公子如此涉险,就算陈将军安全进城,只怕我等也无面目相见了。”   容若微笑:“我写好了一封信给陈将军,他要是生气,你就拿给他看。”   他自袖中取出早已封好的信,递给方展锋,然后笑着对本来准备带领敢死队的王传荣道:“王将军,不好意思,你的差事,我接了。”   王传荣望着容若的神色,无比尊敬。   本来,当日他随陈逸飞去卫国救容若回来,只见他连长途骑马都唉声叹气,心中实有轻视之意,只道是个徒具身份,毫无能力的宗室贵人。但容若这段时间的作为、对士兵的体贴、对将士的亲切,已令人对他大为改观。   可是,真没想到,他竟可以这般赴死如赴宴,历险似游乐,以千金之身,亲冒矢石。   此时他心中一片敬仰,诚心诚意,对容若拜了下去,声音低沉,却坚定地道:“公子,请允我护卫左右,纵拼一死,也要保公子安全回转。”   四周军士齐声呐喊:“公子请放心,就算拼了性命,我们也一定要保护公子安全!”   他们的声音融在一起,如惊涛奔腾,久久不息。   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炽热而真诚的,每个人的心意都无比坚定,无论流尽多少血,也要护他周全。   容若心中一热,眼睛一阵发潮,忙深呼吸几次,以平定心绪,朗声道:“你们是普通的士兵,而我是宗室王族,但不论身份如何,我们都是楚人,我们保护的是我们所热爱的土地。我代表大楚国,代表朝廷,代表皇室,和你们在一起,无论战斗有多么艰难,我们会一起战斗,让鲜血流在一起,我们会一起用胸膛面对敌人,而把背后,留给我们的战友,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不要你们为我而死,我请求你们,为我而活。”   他的目光里有着深刻的感情,扫视着所有人:“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好好地活着。”   在所有士兵震动得说不出话来时,容若一把拉起了王传荣:“王将军,这一战凶险之至,甚至可以说是送死,我不能再让任何一位重要将领陷进去了。”   “可是……”   王传荣情急想要争执,却被容若摇手止住:“王将军自是不怕死,可是男子汉大大夫应死得其所,岂可逞勇妄死。将军擅于冲锋,一旦我把敌军队形冲乱,吸引住敌方主力,将军你就要在第一时间,领兵冲散敌军包围,接应陈将军。”   “但是……”   容若摇头道:“王将军,你不要争了,方将军必须固守飞雪关,不能给敌军可乘之机,这千斤重担,全要压在你的肩头,飞雪关存亡,就看你的表现了,你又岂可因一时意气,枉送有为之身。”   王传荣嘴唇略略颤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只是低头应是。   容若再对方展锋道:“方将军,如果我为敌所擒……”   方展锋急道:“断不至于……”   容若微笑:“我们是在战场上,必须考虑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   方展锋深吸一口气:“公子若陷困境,飞雪关必倾城相救。”   容若面容一肃,厉声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一点,我若被擒,飞雪关要做出倾城相救之姿态,却绝不能真的为我一人而误国。”   方展锋一怔:“公子的意思……”   容若淡淡道:“我无非是个闲散宗室,生死自由,都无关大局,可是飞雪关是大楚边防屏障,断不可失。一旦我被擒,秦军必会退兵。”   “什么?”方展锋惊异不解。   容若笑着解释:“我的身份奇高,他们一定以为,楚军断不容他们掳我回秦,一定全力来救。为了万无一失,不给楚军半点机会,这个时候,他们极有可能飞快撤兵,带着我全力奔赴秦国国境,而正常情况下,飞雪关上下的将士见此情形,一定会心急如焚,紧追不舍。”   方展锋心中已然明了:“这时候,如果他乘飞雪关空虚之际,派出一支重兵,绕过我们的追击部队,回击飞雪关,则大有可能攻破飞雪关。而我方追击部队就算发觉不对,回头来救,可能赶到的时候,飞雪关已经陷落,到时一支孤军,无处可以容身,秦国大军只要回头一剿,我方就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之中。但如果我方全军追击只是假象,在城中驻有充足准备的兵马,我方又能及时回军……”   容若有些得意地笑一笑:“那腹背受敌的就是他们派来的这一支军队了,咱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过,要注意尽量多留活口,以做换俘之用。”   方展锋应声道:“公子请放心,飞雪关没有一个怕死的将士,必会誓死守护公子安全,万一公子陷入困境,我们也会不惜代价把公子换回来的。”   容若微微一笑,他不会说明,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当然也不会告诉方展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对方也不可能让他被换回来的。   他只是安然笑着,向大家抱了抱拳,然后笑对王传荣说:“王将军,请给我两匹好马。”   “两匹?”王传荣一怔。   然后好几个将领一起愕然看向楚韵如,好几个声音一起喃喃道:“万万不可。”   楚韵如一皱眉:“有何不可,难道我不是大楚子民。”   方展锋吃吃地道:“可是夫人是……”   “是他的夫人啊!”楚韵如伸手握住容若的手,大大方方在众人面前,十指相扣:“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英雄,当然要上战场。”   容若看着四周呆若木鸡的大汉们,心中好笑,大声道:“战机稍纵即逝,我们若再这样空谈争执下去,只怕陈将军危矣。”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远方战鼓忽而一转激烈。   方展锋一咬牙,终下决断,亲自牵了自己的马,送到容若手中。   王传荣也有些迟疑地把自己的马缰递给了楚韵如。   随着传令之声,高大沉重的城门徐徐打开。   方展锋对着容若深深施礼:“送公子。”   城中无数将军士卒,一齐对容若执以敬礼,齐声大喝:“送公子!”   容若一声朗笑,与楚韵如同时翻身上马,双目对视中,万语千言都只在无声之间。   容若方才一声长笑,喝道:“出发。”   随着激扬云天的战鼓声响彻天地,一支迅捷如风的骑兵从飞雪关如风驰电掣般奔出。   楚字大旗飘扬于空中,浩浩飞扬。   秦军亦是百练之师,先锋主将李良臣冷笑着看那一支孤军迅疾接近,同时挥手发令。   秦兵弓箭手早已引弓搭箭,只待对方一入射程就把他们射成刺猬。   远处帅旗之下,有儒将之称的许漠天凝眸微笑:“这支骑兵虽然迅疾,只怕要救出他们的运粮队,尚有不足吧!”   容若遥遥见秦军弓箭如林,冷笑一声,忽地振臂长声大喝:“大楚国容若在此,头颅大好,何人来取。”   楚韵如笑盈盈做个手势,所有将士齐声大喊:“大楚国容若在此,头颅大好,何人来取。”   无数个声音汇在一起,霎时之间,传遍战场内外。   一直在结阵苦战的陈逸飞闻声而喜,大声传令,喝令部下军队做好一切突围准备。   秦军主帅也是微微一怔,在马上翘首远眺,见那暗夜之中,那支像箭一般直插己方大营的骑兵队,当先一人,一身明亮的银色甲胄,在沉沉夜色里,竟然耀眼夺目,如暗夜里照亮大地的光芒,映亮所有人的眼睛。   这样一个人冲进敌阵,简直就是个活饵,随随便便就可以乱箭射死。那身华丽而不实用的盔甲,明显是在喊着,来吧来吧!来杀我吧!   他微笑着摇摇头。是啊!这是个摆明了的陷阱,可是这么大的诱饵,谁能忍得住不咬钩呢!   “给我下死命令,不可射箭,让他们冲进来,再包围。”他微笑着传令。   身旁副将赵文博不觉一怔:“大帅?”   “那人极有可能是皇上密旨必要擒获之人,定需生擒。”   “若只是有人假冒他的名字以引诱我军,那我等恐失战机啊!”   “据说那人曾游历大楚,皇上派人出没于他的身旁,由最好的画师把他以及他身边所有亲近之人的容貌绘下,那绘影图形已随着密旨一起送到我处了。”他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吩咐身边的贴身近卫:“你们几个带上从京城送来的图画,靠近过去仔细看看。如果长相与画中人不同,就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杀掉,如果是他,那就不惜一切代价生擒。”   “是!”几名近卫齐声应是,拨马而去。   李良臣所属前锋营本已弓箭上弦,就等着对方进入射程,没想到后方忽传来帅令,不得放箭,只能活捉对方主将。   李良臣一怔,急下令收箭,只这一短短的耽误,双方已进入射程。   秦军弓箭手急忙后退,盾牌手、长枪手上前列阵,拒马也在后方往前推,不觉有一丝微小的混乱。   而这里,楚军纵马如飞,人人在马上弯弓搭箭,人未至,箭雨已如飞射到。秦军盾手还不及就位,弓箭手和长刀手犹处混乱之中,已被箭雨射倒一批人。   混乱迅速扩大,第二批箭雨再次射到。   李良臣大声叱喝下令,指挥军队重布阵形。   只是对方马速奇快,秦军已经失却先机,无法在第一时间以拒马和长枪给楚军致命重击。   李良臣眼见长枪手再挤到前方,也只能束缚自身机动性,立刻应变,令长枪手左右撤开,长刀手上前。   可惜时机稍纵即逝,秦军先锋军还来不及布好阵势,雷霆般快马已到,直接冲入阵中。   楚军早已收起弓箭,在第一时间拔出长刀,纵马挥劈,一时竟如入无人之境,直似一把钢刀,在秦军之中,破出一条染血之路。   混战之中,有人看清容若的容貌,急忙打出旗号,通报后军主帅。   许漠天微微一笑,亲自擂起战鼓。   随着战鼓之声,整支军队开始以容若这一支敢死队为中心,加以包围聚歼。军队的攻击重心,有了明显的转移。   陈逸飞即时调集全军,向飞雪关冲去,同一时间,王传荣亲率飞雪关精锐,再次冲击秦军阵营。   此时秦军阵形已经被容若冲乱,再加上,主要注意力都在容若身上,竟是无法有效加以阻拦,眼前看两支楚军,越来越接近。   身在中军帐的许漠天不必理会不断传来的战报,仅以目光遥望,就可以总览战场全局。   赵文博一迭连声呼唤:“大帅。”   许漠天只是淡然微笑,一派安然:“不必理会,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那个人。”   他遥望在血雨杀阵中,那支左冲右突的骑兵,眼中射出灼热的光芒。   不管如何修养深厚、心性坚定,生擒楚王,这个诱惑实在让人无法抵挡。相比攻占一座城池,这样的功绩,更易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声名。更何况……   一缕微笑,悠然出现在许漠天唇边,不让陈逸飞把军粮运进飞雪关,他又怎么敢放心带全军来追击营救呢! 第四章 阵前降敌   容若从来没有想过,一向晕血怕疼的自己,有一天会亲自上战场,不但要在最近的距离面对血腥,甚至还要亲手去制造杀戮,让鲜血染满双手。   楚韵如最知他心性,这一路伴他冲杀,如果不是因为过份担忧他,或者,她就支撑不住了。   论武功,她是在场所有楚人中,最高的。但她一来没有沙场作战经验,二来,这样踏着血肉前进,这样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戮生命,又怎是一个闺阁中长大的女子,心灵可以承受得起的。   如果是她自己领军冲杀,可能还没有冲到一半,就已经崩溃得弃剑倒地了。可是,她身边有容若,有着她最在乎、最心爱的男子。想到他的心情,她自己就心痛如绞,倒忘了自己的惧怕。   一路刀光剑影,一路血雨冲杀,无数声呐喊响在耳边,无数把利刃刺到面前,无数鲜热的血,溅在身上,她只把全部精神,放在所有攻向她与他的刀枪之上。   她与他,结发生死,不离不弃,她只想伴他苦战,至最后一刻,除此之外,万事万物,都已不再重要。   战场上,喊杀震天,她却能听到每一点以他和她为目标的风声,战场上,寒光彻骨,她却从不曾遗漏任何挥向她与他的光芒。   她不知道,她挥剑的时候,手下无一合之将,她只知道,她所心爱的人,至今还没有受伤。   她不知道,她一共夺走多少生命,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依然与她所爱,并骑不离。   她也同样不知道,有多少血染透了她的衣衫,她只是忧心,他身上溅得血色点点,会不会让他的晕血症再犯。   容若其实并没有像楚韵如所担忧地那样被血雨和杀戮刺激得无比痛苦。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分神,去伤心。   那么多人的生命压在他的肩头,那么多人在伴随他,赴一场决死的冲杀。他没有任何时间去自怨自怜、自伤自叹,也没有精力去思索生命与国家的意义。   他的每一分注意力、每一分精神,都放在战场上,不敢有半点轻忽。他很容易地发觉到,秦军没有向他们放一箭一矢,甚至不敢对着他下杀手。   容若越发肆无忌惮,左右冲突,毫不在意自身安危。有时看到人家的兵器攻来,他倒拿自己的要害去挡。   反倒是不少秦军将领士兵,为了避免手中的武器杀了容若,或把他打致重伤,而忙不迭闪避、退后,甚至自己跌倒受伤,弄乱自身队形,妨碍友军行动。这样更给了容若机会,可以让他更深地突入到秦军阵营之中。   四周的秦军不断集结,左右的敌人,仿佛永远杀不完。八百人的精骑在数万人的秦军阵营中冲杀,恍如沧海一粟。   但是,就算秦军有数万人,可是能与八百人正面作战的,毕竟有限。再加上无法放箭,而这八百精骑又人强马壮,以决死之心冲杀,倒真能不断冲击混乱秦军本阵,杀入秦军阵营深处。   但就算是容若不用担心生死,其他的楚军,却面临最无情的杀戮围歼。楚军固然强悍善战,秦军也一样是精锐之师。   这一番苦战,惨烈至极,每一步的前进,都必须以血肉和生命来交换。但所有的楚军,无一人胆怯,全部牢牢护在容若与楚韵如后方,紧紧跟随着他们。马倒了,就弃马步战;手被刺伤,就换手持刀;脚受了伤,倒地之前,还记得最少要拖住一个秦军,就地刺死。   就算是手脚齐断,也不忘用身体撞到秦军身上,用牙齿紧咬住对方的咽喉。   有人眼睛被秦军刀尖挑出来了,发出尖厉得如同惨叫的长笑,一把抓住对方挑在刀尖的眼珠,塞到嘴里嚼了几嚼,骇得四周一群秦军,一时不敢进击,他自挺刀向前。   有人鼻子被砍断,却被一层皮肉连着,每一动作,鼻子就垂在脸上晃来晃去,他心中不耐,反手用力一扯,把整只鼻子扯下来,信手一扔,同时右手往侧一劈,把右方那吓呆了的秦军劈倒于地。   有人马死、足伤,仍然不倒,拖着脚步继续向前走,额上中了一刀,鲜血流了满脸,犹自瞪大血红的眼睛,双手挥劈着长刀。每前进一步,身上就至少中两刀。就这样,还能继续走了十余步,方再也无法迈步,遥望远方苦战的骑兵,久久不倒。   许漠天在帅旗之下,见楚军一路冲来的惨烈厮杀,不觉微微动容,轻轻叹了一声:“他竟能带出这样的兵。”   赵文博上前请命:“大帅,他们往这边冲过来了,就让末将去把他们……”   许漠天摇了摇头:“不必,让他们过来吧!这样的勇敢,理应有所报偿,不过……”   他淡淡一笑:“虽然不必调重兵去拦,但也不用给他们让路,如果他们连杀到我面前来的本领都没有,也就不够资格,让我另眼相看。”   容若不知道这样的苦战到底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挥刀的手已经麻得失去了感觉,只是觉得,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都紧贴在皮肤上,却不知道是因为汗水,还是因为热血,只知道,每一分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呻吟的哀叫。   当后方传来早就约定好的轰然战鼓声时,他全身一震,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僵,几乎不敢回头。   楚韵如一剑挥出,格开刺来的一枪,剑势顺枪杆滑过去,已削下持枪人的五指,同时疾声大喊:“容若,听到了吗,陈将军入城了。”   容若长舒一口气,忽然觉得眼中一片湿润,若非在战场之上,简直就要痛哭失声了。   至此,他才发觉,所有的力量仿佛都已用尽,身体晃了一晃,差一点自马上跌下去。   远方天之尽头,浩然光芒渐渐灿亮,已是黎明,天终于亮了。   而长天之下,比阳光更耀眼的,是飞扬于天地,仿佛能席卷云天的帅旗,还有帅旗下,那一身盔甲,反映起太阳光芒的人。   容若回头,心下惨然。   此时跟随在他身边的,已经不足三百人了,犹自围护在他身旁,半步不肯退,苦战不绝。   他听得到刀砍入骨、枪戮入肉的声音,却听不到己军一声呻吟、一次闷哼。   他扭头,再看向已经非常接近的帅旗,忽地长声大喝:“住手!”   秦军自然不会听他的话,秦军不停,楚军想停战亦不可得。   不过,许漠天目光遥遥望来,二人的眼神,在战场上微微一触,仿佛都明了许多。   许漠天微微抬手,轻淡平和地说一声:“住手。”   他的声音不大,但战鼓和旗号,却已将主帅的命令传往全军。   战事立止,所有人都停下了攻击的动作。   容若手一松,战刀落地。   事实上,与其说是他自己松手扔下了战刀,倒不如说是他的手太酸太软,根本连刀都握不住了。   他伸手入怀,在所有秦军警戒的目光中,掏出一条被鲜血染红一大半的白手帕,在空中挥了挥:“我投降。”   容若遥遥望向许漠天有些诧异的脸:“降者免杀,对不对?”   许漠天眼神奇异地看着他:“如果我说不呢?”   容若叹口气,心里哀悼自己累成这份上了,还得提起精神和这莫名其妙的所谓名将斗心眼──明明心里盼我投降盼得要死,还装什么酷样。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做出凛然无惧之态:“那我只得苦战到死,以死报国,宁死不被俘了。”   许漠天听他一连三个死,简直就有点儿以死相胁的味道,又觉奇怪,又觉诡异。   他是秦国名将,多年征战,灭国屠城之事,也不是没有做过,身处绝境的君王,也见过许多──有的是宁死不降,用性命保全君王的尊严,有的是卑躬屈膝,不惜一切,以求苟活,却从未见过容若这种君王。   说他怕死,他却敢于亲冒矢石,做这场几无生机的冲锋,来救护别人。以他的地位,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可说他不怕死,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君王尊严、国家体面,甚至军人的原则,随便就说出投降二字。   说他怕死,他明明满口说着死,可表情里,却又似丝毫也不曾放在心上。   许漠天心念电转,冷然一笑:“我若受你投降,却事后将诸人一杀了之呢?”   容若叹了口气:“如果连许将军你都把自己说的话当放屁,愿意把自己的信用人格踩成烂泥,我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样?”   “大胆……”   同时间有好几个人愤声怒叱,雪亮的钢刀、锋利的长枪,遥遥就指向容若。   容若不以为意地挑挑眉,看向许漠天。   许漠天不动声色地挥挥手,满天杀气消于无形。   他看向容若的眼神,喜怒莫测:“好,我接受你投降,你让他们放下兵刃。”   容若摸摸鼻子,回头看时,不觉叹了口气。   几乎所有的楚军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人人眼中写着不可思议,脸上明确表达着不赞同。   容若有些苦涩地叹了口气:“你们答应过我,无论我的命令是什么,你们都会听从。”   “公子,我们怎么能向秦人投降?”   “公子,我们情愿战死。”   “公子,我们还有余力苦战。”   “公子,我们不怕死……”   张铁石第一个愤声大叫,其他士兵也跟着你一句我一句叫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遍体浴血,每一个人身上都挂着彩,有人伤重得甚至大声喊叫都会牵动伤势,痛不可当,却还是痛心疾首地大叫。   他们的叫声,让秦军将士脸上神色多少也带出敬重之意,可是空气之中的紧张气氛却忽然让人窒息。   四周秦军已迅速布阵,把他们如铁桶一般圈住,只要主帅一个示意,即千刀劈落,万枪攒刺。   许漠天脸上却流露悠然之色,似这等阵前将卒不合、命令不通的情形实在是很难看到的好戏。   他有意无意冷笑一声,讪笑嘲弄之意,尽在其中。   容若却听而不闻,目光扫视众人,大声道:“你们是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怕死得不值,我怕让大楚国这么多热血男儿,白白送了性命。你们觉得投降是屈辱,可是留有为之身,以期他日有所作为、偿报国恩,比奋勇一死,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毅力,你们明白吗?”   楚军们一阵沉默,人人眼中都有着不甘不忿,痛苦之色。   “将来,如果有人会责骂你们、羞辱你们,那就让他们来骂我,骂我是胆小鬼、怕死鬼好了。”   好几个楚军张口欲言,又黯然止住。   谁能说容若怕死呢!他完全没有必要出战,却挺身而出。他身为王族,却和所有士兵一起,冲杀于必死之阵。   “死有重于高山,有轻于鸿毛。当我们为掩护陈将军而死战时,就算死也死得其所。现在,我们的战略目标已经达到,继续这种无望也无益的战斗,就只是白白浪费有为的性命。”   “可是,我们愿意为大楚而死!”张铁石几乎是有些悲愤地喊出来。   容若更大声地喊回去:“大楚国要你们无益战死的尸体和鲜血有什么用?”   他铁青着脸,不看这些为国奋战的士兵痛楚的神色,一字字道:“请为了国家活下去,请为了我活下去,请为了你们自己活下去。”   几乎每一个听到这番话的人,无论是秦军还是楚军,都多少为之动容。   在这个杀戮战斗永无止息的乱世中,在所有国家都教导士兵应该苦战而死,绝不可受辱被俘的世界里,容若这种论调,实在过于古怪,过于新奇,也过于震撼人心了。   许漠天微微扬眉,目光深不见底,望着容若的神色,大见古怪。   张铁石颤了一颤,仍然抗声说:“就算战死,我们也不会白白牺牲,我们每个人,至少还能拖上两三个秦军跟我们一起去见阎王,这已经足够赚了。”   容若怒极:“你们当做性命是在菜市场买菜,可以放在秤上秤量的吗?就算你们每人能拖上十人、百人的性命相陪又如何?在我眼中,每一个楚人的生命都无比珍贵,就算百个、千个敌军的生命都不能相比,我也绝不拿来交换。你们就这样轻贱你们自己吗?”   楚军们神色黯然,有人长叹,有人垂头,有人微微颤抖。   容若一挑眉,正想再说什么,楚韵如却轻轻地开了口:“再打下去,不管你们多么英勇,也只能战死,而我们夫妻也必要和你们一起苦战至死的,你们想要我们死吗……”   没有人回答,不知是哪一个手最先松开,钢刀落地的声音,清脆得震动人心。   一瞬间,容若几乎落泪。   那么多的道理,那么多的想法,都压不下这些人对于战士尊严的执着,最后却仅仅只是为了他的生死,这样轻轻放弃用这么多鲜血和苦战所坚持的原则。   楚军纷纷抛下武器下马。   他们下马的动作异常僵硬,有人跳下马时,几乎跌倒,有人低着头,努力不想让人看到,悄悄滴落的眼泪。   许漠天不自觉地轻轻叹息一声,挥挥手,自有秦军上去将楚军捆缚。   秦军也敬他们勇悍,倒也不致多做羞辱。   而且,楚军大部分都身受重伤,纯是以一股意气,勇悍的信念支持,此时弃刀下马,心中悍勇之气渐消,根本不用捆,已经有人摇摇欲倒。所以,真正全身上绑的人很少,大部分只是随便缚了双手就算了。   容若与楚韵如也跳下马来。   楚韵如也随意一挥手,掌中那不知砍倒多少秦军将士的宝剑,就已抛下。   没有人过来绑他们,他们也并不觉意外,自自然然牵了彼此的手,走向许漠天。士兵们早得了暗示,无言地分开一条道路,让他们走到许漠天马前。   容若并不习惯这样抬着头,对着高高在上的人说话,但神色间,却绝无屈辱悲愤之态,平和安定得好像在酒宴上对客人道谢:“谢谢。”   许漠天微微一挑眉:“谢我什么?谢我围攻飞雪关,谢我杀了你们这么多人,谢我将你们俘虏?”   “谢你,让我有机会保全住他们。我并不是他们的直属上司,我的命令没有在第一时间让他们服从,战场上瞬息万变,你原本没有必要听我们说上这么一大堆的。”   许漠天轻轻笑笑:“能听到这些奇特的说法,耽误一些时间,又有何妨。而且,楚王陛下的面子,末将又怎能不给。”   他脸上笑意渐渐加深,手中马鞭遥指飞雪关:“你说,当陈逸飞知道,飞雪关的安危、他自己的性命,是用楚王陛下换来的,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   不等容若回答,许漠天悠然一笑,发出了一个,让所有将士愕然,极不合常理,在军事上必会处于劣势的命令:“我们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此时不能出任何差错,也不能给陈逸飞任何机会把人抢走。中军立刻带俘虏回定远城,大军随护撤退,前锋营改为后营,全力断后。” 第五章 胜负之间   陈逸飞率领了原飞雪关最精锐的骑兵,再加上从巨鹿关带来了一批援军,押着粮草,在王传荣的接应下,冲进了飞雪关。   秦军紧咬在后面追赶,被守在城头,做好十足准备的方展锋一通乱箭逼退。   这时秦军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容若带的那一支骑兵上,攻城秦军没有良好的支援和指挥,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后退去。   粮车和军马一进飞雪关,整个城内,便发出一片欢呼之声。   满面风尘,难掩疲态的陈逸飞脸上也有了释然之色,眼中却有灿烂的光芒扫过。   他目光温和的看向所有含笑迎过来的战友,先是对方展锋点点头,然后问宋远书:“这些日子飞雪关被困,公子还无恙吗?”   四周原本的欢呼声忽然一顿,人人神色怪异。   陈逸飞心下一沉,即时喝问:“公子怎么了?”   宋远书见四周诸将,在主帅面前,竟是谁也不敢开口,便道:“刚才冲入秦军,吸引秦军主力,混乱秦军队形的那支人马,是公子和夫人亲自带领的。”   陈逸飞脸色大变,喝道:“你疯了,怎能让公子与夫人涉险。”   他返身奔上城楼,向远方看去。秦军阵中的战事已经停止,遥遥只见旌旗如云,哪里看得到楚国的至尊之人。   一时陈逸飞只觉手足冰凉,羞愤欲死。摄政王将君王生死安危交托给他,他却让君王代替他,身陷于险境。   作为一个军人,还有什么比自己的主君因自己的无能而陷入囹圄更大的羞辱和失败。   千万种愤怒化做火焰在他胸中燃烧,使他愤极怒极,大声喝斥诸将:“亏你们也是七尺之躯、堂堂男儿,生死险境,必死之战,你们竟让公子这等尊贵之人,以及身为女流的夫人去领兵,你们……”   众将从不曾见陈逸飞如此愤怒,齐齐跪下,无一人敢抬头,无一人敢回话,只是人人脸上都流露出深深的痛楚与无奈。   宋远书知诸人在积威之下,不敢反抗陈逸飞,再加上军队之中,位阶森然,此时怕也只有自己可以驳一驳他的话了。   “陈将军,如果公子不去,普通人领兵,根本无法分走许漠天的注意,又如何可以让你们押着粮食进城?没有粮,飞雪关必破,到时,又如何保得公子安然?公子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逸飞又恨又痛:“公子在鼓声中传讯,说是让人假扮他。若早知他自己涉险,我必不会……”   宋远书摇头道:“公子就是料到了你必是如此心意,所以才要骗你,你又怎可让公子苦心白费?”   陈逸飞瞪着他:“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明明清楚公子身份何等尊贵,为什么就看着公子这样去了。就算陈逸飞身死战阵,就算飞雪关城破,但还是可以调一支精锐,保护公子从山路遁走,为什么……”   宋远书摇了摇头,不加分辩,只说:“公子临阵之前,有信给你。”   一旁方展锋忙把容若交给他的书信呈上。   陈逸飞一手接过,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整张纸上,却只有四个大字:“国事为重。”   陈逸飞愤然将手中信一合:“国事为重,公子既知国事为重,便不该这般涉险。陈逸飞不过是一个粗莽武夫,怎么值得公子舍身相救,若公子遇难,我必百死莫赎。飞雪关虽重,也贵重不过公子的身份,公子若被秦人所执,那楚国……”   “你错了。”宋远书淡淡道:“公子和你一样清楚整件事情会有什么后果,他出战之前,亲口答应过我,他有绝对的把握,不让秦人利用他的身份而做出有损楚国之事,他早已写好信,给摄政王和太后,就可能出现的恶劣情况做出安排。而我……”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相信他!”   宋远书轻轻一叹:“他比我们更坚定,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加全面地了解整个局面。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打算怎么做,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把握可以不被秦人利用,但是,很奇怪地,我相信他……虽然我从未喜欢过他。”   陈逸飞凝望他:“所以你才同意让他去领兵?”   宋远书摇摇头:“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想掩饰我的想法,我阻止过他,但我自问没有尽全力。或者在我的心里觉得,如果他就此消失,或是力战而死,或是为了不被秦人利用而自尽,倒未必是一件坏事。”   “什么……”陈逸飞失声叫道。   宋远书脸色不变:“他这样死,才死得其所,不必让某些人背负不义之名,也引起整个楚国敌忾同仇之心,再没有了动乱的根源,再没有足以威胁国家安定的存在。最多追究起来,由你我来承担保护不周的罪责。”   “你……”陈逸飞双拳无意识地握紧,如果不念着同朝为官之义,也许早就不顾身份,一拳挥出去了。   宋远书犹自神色镇定:“我的心思隐秘得,连我自己都不自知,但是公子却似乎早就看穿了,并且一口点穿了我。”   “什么?”陈逸飞一怔。   “但是,他却并没有怪罪我、指责我,反而只是对我笑笑说,你放心。”一直语气平板,没有起伏,不带半点情绪的宋远书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陈逸飞深吸了一口气,看看宋远书,忽地长叹一声:“既然公子不肯怪你,我也不再多说……”   他回头凝望城下秦军,眼中流露深深痛楚之色:“你觉得公子一定会自尽,以避免被秦军所利用吗?”   “这是我所能想出来的唯一方式,也是自古以来,许多与公子身份相同的人,为保护尊严所采取的最后方式。”宋远书并没有察觉,自己的语气里,也有淡淡的无奈和伤痛。   陈逸飞无意识地伸手按在城垛上,慢慢用力,并没有察觉,自己指甲掀起,已经有鲜血溢出。   其他诸将,听他们说话,只觉头昏脑涨,想不通这番对话的玄机何在,但也隐隐察觉了容若的身份只怕不是一个寂寂无名的闲散宗室那么简单,不过谁也不敢在主将气头上开口询问,人人识相地保持着沉默,直到这时,陈逸飞无意识的自残行为,才让众人一惊而起。   王传荣痛叫一声,顾不得惧怕,忙按住陈逸飞的手:“将军,都是我们无用,累及公子,请将军按军法处置就是,将军切不可自伤身体。”   陈逸飞黯然一叹,摇了摇头:“不关你们的事。”   方展锋是副帅,与陈逸飞身份相差不大,顾忌不是很多,在一旁早就听得一头雾水,此时忍不住低声道:“将军,我们知道公子是朝中王爷,身份贵不可言,可是,你与宋大人说起来,似乎另有玄虚……”   陈逸飞轻叹一声,目光仍望向城下,眼中精光陡起:“他的身份自是尊贵无比的,我却不能告诉你。我可以说的只是,万一公子真有不测,我除了自尽相殉,再无他法了。”   诸将无不心寒,同声道:“万万不可。”   陈逸飞却听而不闻,眼睛还遥望着城下。   方展锋情急间连连向前走了两步,想靠近陈逸飞相劝,却又不觉眼角向城下一扫,忽地“咦”了一声:“城下秦军调动得好快,整个秦军大营好像都动起来了,看样子,他们打算撤兵。”   陈逸飞冷笑一声:“我军已得粮草,再加上飞雪关城池坚固,再攻打下去,也只是无意义的消耗战罢了,许漠天当然不会再让属下为攻不破的城池而不断战死。而且,他们刚刚达成了最大的目的,现在唯恐夜长梦多,怕长期与我军对峙,一时有失,被我们攻破阵营,救走公子……我岂能让他们就这样轻松而去,传令……全军追击,必要救出公子。”   希望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现,此时飞雪关是悲愤之师,秦军却是力战之后,急于回国的军队。以轻骑快马追击正在撤兵之中的军队,容易造成最大的杀伤和混乱,所以兵法上,退兵往往比进攻更讲究,更辛苦。   想不到许漠天一代名将,一时得意,急于回国,居然失措到这个样子。   宋远书在旁轻轻说一句:“陈逸飞,你以为是许漠天得意忘形吗?会不会反而是你情急昏乱。”   陈逸飞正要下城召集军队,忽听得这淡淡一语,竟如惊雷直打心头。   他到底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兵法娴熟,清楚战场变化万千,一时大意,便易铸下倾天地之力亦难挽的错误。   他刚才一心只想救容若出来,别的什么也没有考虑,被宋远书这冷水一泼,即刻清醒过来。以许漠天的能力本领,再怎么得意,又怎会这样临阵撤兵,犯这等兵家大忌。   宋远书见陈逸飞冷静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道:“公子身份尊贵,一旦被擒,将军你必会全力营救,这一点,公子自己就想到了,相信许漠天也想到了。不过,公子还推测了许漠天可能会有的行动,并做出了建议。”   陈逸飞不解地皱眉:“什么建议?”   宋远书淡淡看向方展锋:“兵法战术,军前作战,我一向不懂的。”   方展锋忙上前一步,到了陈逸飞身侧,低声把容若临行前的交待一一讲述。   陈逸飞脸上神色变化不定,先是吃惊,后是不信,再然后是钦佩。   方展锋语音方落,陈逸飞徐徐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定混乱的心绪,这才沉着地再下了一次,和刚才完全一样的命令:“开城门,全军追击……”   方展锋微微一笑:“全军……是,领令。”   秦军营寨庞大,士兵众多,就算撤军,队形竟也绵延数里。而且临时撤军,许多军需器械都没有带上,大多只是轻装撤离。   李良臣所领的前锋营摇身一变成了后卫队,给整支军队断后,无可避免地要直接面对楚军那饱含愤怒的冲锋和追击。   秦军虽多,但后卫营数量有限,而且撤军所带来的混乱和绵长的撤军线,更使他们无法全力应付楚军的攻击。一时间,倒形成大部分秦军向后方快速撤离,少部分断后部队被楚军包围歼灭的局面。   一开始秦军还死死支撑,最后面对几乎是单方面屠杀的惨状,开始惊慌乱窜。他们恐慌的气氛,很容易带动后方撤离的军队也惊慌失措,四面奔逃。   而还算军队整齐,可以有效应对楚军攻击的阵形,往往还没有接触到楚军,就被自己逃命的友军队伍,冲得七零八落,还来不及重整队形,就有一半人,死在楚军雪亮的战刀下,另一半人,则组成新的逃命阵营,去冲击其他的友军。   一时间,秦军惊惶失措,四处奔逃,楚军奋力追击,绝不放过。转眼间,一场得胜之后的撤军,就演变成落荒逃窜了。   后方窘迫的混乱,层层传递到前方的中军部队。   大军后撤之时,或许是为了安全保险,不和楚军做直接接触,或许是为了尽快把容若押回秦国境内,许漠天的中军营,一直行在最前方,被俘的楚军,也被一起带着离去。   容若和楚韵如都没有被上绑,甚至还给他们安排了两匹马。可见,许漠天还是给予了皇族应有的礼仪和优待。   当然,楚韵如的本领也让所有秦军将领印象深刻,为防她暴起发难,二人双骑,被十几个秦将围得严严实实。   大军在迅速地撤离,各种军报迅快地传到许漠天手中,看到己方部队的混乱和惨状,他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反而悠然道:“若不如此,怎能让楚军得意忘形,一路追击我们,远离飞雪关呢!”   身旁赵文博笑道:“陈逸飞急于救人,必然全军突击,这个时候,飞雪关内必定空虚,只需一支精锐,全力一击……”   许漠天笑道:“你既明白应该怎么做,还用我多说吗?”   赵文博眉间尽是飞扬的神采,向着许漠天双手抱拳:“末将必会将整个飞雪关,献给元帅。”说着一带马缰,大喝一声:“丰字营下弟兄们,跟我来。”   无数秦军发出轰然喝声,一支人马迅速从大队中分离出去,跟着赵文博,转眼远去。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怪不得,秦军撤得这么快,大营里的一切辎重工具都没带上,一方面可以让楚军得意忘形,一路直追,一方面使秦军可以轻装上阵,便于指挥,随时布出假象,一方面也可以让绕路回去的秦军,利用原先营中的所有器具,全力攻城……许将军,你想得实在太周到了,让人不能不佩服。”   许漠天有些奇异地看了容若一眼:“这个时候,你只觉得佩服我吗?”   容若耸耸肩:“如果将军想看我愤怒、悲伤、焦急的样子,只怕要失望了。我已经尽过力了,能做的,我全做了,以后再发生什么事,我都已无能为力,又何必再去做无用的喟叹。反正不管结局如何,我都无愧于心。”   许漠天朗声一笑:“你倒是豁达之人。”   容若笑笑不语。   许漠天拍拍胯下白马,遥望远方天际高高升起的旭日,只觉胸中亦似有一轮骄阳升起,说不出的满足快活。   这一战,不但捉住了楚国的皇帝,连楚国边关屏障飞雪关,也已握在掌中,哪怕他平日里修养再佳,也不觉生起深深的得意之情。   这种得意心情,一直持续到收到后方报告:“追击楚军,忽然全军回转。”   许漠天猛然色变。   虽然在他的计划里也有一路追击,得意忘形的楚军,听说飞雪关被攻,而回转救援,被己方军队回头夹攻的情节,但绝不是现在。   这个时候,楚军回头得太早了。   这个时候,赵文博领的那一支军队,刚刚绕过楚军,没多久。   等楚军赶到飞雪关时,秦军才刚刚准备攻城。骑兵不利攻城,他们必会下马,然后整理营寨中的攻城器械,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候,被铁骑强弓的楚军最强骑兵冲杀践踏,再加上,飞雪关原有人马的夹攻……   那将不是一场战争,而是最简单的屠杀。   许漠天只觉全身一寒,心头一阵冰凉。   原来,得意忘形的不是楚军,而是他自己。   原来,他以为引楚军掉入自己陷阱的时候,自己其实已经掉进了楚军的陷阱。   他猛然抬头,看向容若,眼中锐芒如刀剑之光:“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这么轻松?”   容若淡笑不语。   许漠天只觉不可置信:“为什么?他们怎么可能放弃你不顾,他们怎么可以不全力救你?”   容若摇头:“将军是一代名将,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身为一名成功的主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做出准确的判断,只要可以达成目的,必要时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面对无法达成的作战目标,还一条路走到黑,除了把战争变成毫无意义的消耗战,白白浪费战士的生命和鲜血,就再没有别的意义了。在目前的情况下,就算楚军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仅凭武力把我救出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借救我布置假象,以图逆转战局,在另一个战争层面,为自己争取最大的胜利。”   许漠天愕然不语。   他岂会不知道为将之道,岂会不明白在战场上如何取舍,但是这人的身份是不同的啊!   一国之君的身份、一个国家的正统、整个国家的颜面和尊严,胜过了无数名将的生命、整支军队的存亡、一座城池的存续,甚至超越了一切兵法必守的规则。任何将领都不可能在君王被擒的情况下,还能弃之不顾,另外再去玩弄什么兵法计谋。   容若轻轻笑笑:“许将军,你不必难过,这不是你的错,你的所有计划、谋算都没有错,你只是没办法想到,我会成为弃子,没法理解,我也可以同样为大局,成为被牺牲的一方。这不能怪你,因为换了任何百战名将在这里,都无法突破这一思想局限性的。吃一堑,长一智,今日之败,未必不是他日之幸,你说对吗?”   许漠天料不到他居然会来安慰自己,不觉哑然失笑。   容若看他不是那种气急败坏,就失去理智,全无风度的人,所以再接再厉说:“其实众生平等,不管什么身份,在大局上,也同样是一枚棋子,如果能抛开身份顾忌,以平常心看待我,或者从一开始,你就会发觉问题所在了。如果我真是绝不可有失,真是不惜一切代价都必须被保护的,那么带兵冲杀出来的,就绝对不会是我。陈逸飞死了又如何,飞雪关失了又如何,只要在战事结束之前,由一支精兵,护送我翻山越岭逃回去就好了。哪怕栈道烧了,只要吃点苦,走点山路,也不是不能脱身的,不是吗?”   许漠天点点头,居然客客气气地对容若抱拳施礼:“多谢指点,令我茅塞顿开,不过……”   他叹口气,有些苦涩地笑笑:“我不认为,这些道理,在以后能对我有太大帮助,因为除你之外,我不能相信,任何有你这种身份的人,会做这些事。”   容若不置可否地笑笑,不再说话。   许漠天迅速向身边的副将传令:“你领五千人马,把他们带回城去,绝不可有失,不能让他逃脱,但也不得失礼。”   “大帅,那你……”   许漠天淡淡道:“我领全军,回头营救……”   好几个声音齐声道:“大帅……”   虽然谁也没有再说下去,但语气之中劝阻之意尽露。   楚军对赵文博所率秦军的扫荡杀戮,必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有效而快捷,这个时候,秦军全军回头营救,还来得及吗?   毕竟秦军为了造成退兵奔逃的假象,整支队伍拉得很开,长达数里,而假逃跑和真逃跑,虽然有真假之分,但整支庞大的军队,要置于掌中,如臂使指,在敌军追击下,做出惊惶狼狈之态,是极之辛苦的,一不小心,就会弄假成真,反而自误。   现在,秦军的状况就非常不好,为了引楚军追击,的确牺牲了不少秦军。秦军阵形已经松散,士气消磨极大。这个时候,要重新整顿军队,需要极大的力气和时间,再回头去营救,时间上间隔很大,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如果去晚了,楚军已经把那支部队扫灭,再张开大口,等着营救部队过来,以逸待劳。   楚军正值大胜,意气飞扬,秦军士气已消,心境混乱,一增一减,再一次正面硬撼,极可能吃上大亏的。   众将考虑及此,自然纷纷阻止。   许漠天却只是摇摇头:“我是全军主帅,我不能放任我的部下陷入死局而不救。你们只管把人带回去,一路不许回头,不许停留。回城之后,注意探马飞传消息。如果我军不利,或是我战死沙场,你们不要有任何停留,即刻派重兵把这两个人送往京城。哪怕我军全军尽灭,哪怕我身死飞雪关外,只要抓到了这两个人,这一仗,胜的仍然是我们。”   这番话说得众将无不侧目打量容若与楚韵如,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比整支军队,比一军统帅还要贵重。   总不可能,他是楚王吧!   容若却对所有人异样的眼光,视若无睹,只是微笑着安然坐在马上。   他安静地看着许漠天深深的目光望来,安静地看着许漠天挥手下令,整支军队迅速集结,向飞雪关方向,如飞而去。   容若微笑着看着五千人马,在四周层层包围,然后,他非常配合,毫不抗拒地催马,在五千秦军的押送下,离开了楚国。   身后风声呼啸,大旗猎猎,马嘶人吼,兵器相撞声、盔甲相碰声、咒骂声、愤喝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而他没有回头,镇定、平静得出人意料,跟随着大队人马,渐渐远去,一直穿越卫国,来到秦国,进了定远城。 第六章 楚王萧若   定远城除了所在位置不同,所处国家不同,几乎是另一个飞雪关的翻版。   依然是宽阔的护城河,依然是厚重的城墙,依然是石制的房屋,依然是贫穷而苍凉的城池。   唯一不同的,只是定远城附近,并没有太多高山。   被押着一路进入定远城,入目的一切,都感觉非常熟悉,除了飘扬的旗帜和士兵衣服的颜色之外,简直看不出和飞雪关有什么区别。   甚至容若与楚韵如还是被安排在了宽敞舒服的房间,除了守在房门外的士兵敌意浓一点,简直让人以为,仍然置身于飞雪关中。   很明显,因为许漠天过于重视容若,其他将领也不敢慢待了容若。   这样的境遇,让容若心中百感交集。   两座城池,只隔着一个小小的卫国。   一样的城防,一样的建筑,一样的饮食,一样的语言,甚至是一样的文化,却切割出两个国境线,从此引发无尽的杀戮和纷争。   容若一直强笑着,平和安定地面对一切变化。   被带得离开自己的国土,穿越了整个卫国,走进了这防卫森严的秦国城市,被当做囚犯关进房间,他一直没有失态,用一种平静镇定的态度接受这一切。   直到秦人全部离开房间,他伸手关上房门,脸色才刷得白了下来,靠着房门晃了晃,然后慢慢滑倒在地。   那一瞬间,楚韵如以为他会晕过去。   但他只是慢慢垂下头,无比疲倦地把脸,放在自己的掌心上。   现在他的手掌上,依然到处是刺鼻的血腥,让人感觉到一种刺心的痛楚。   说什么,尊重生命,今天一战,自己手上到底杀了多少人,又让多少追随他的人死去。   说什么,永远不会为救一人而害天下,也不会为救天下而牺牲任何人。当真正考验来临时,不必什么天下,只要一个小小飞雪关,就可以让他把生命当做棋子来衡量。   今日一战,那个总是阳光般微笑着,那个晕血、惧高,那个怕吃苦、怕受罪,永远只想着安逸过日子,期盼着幸福米虫生涯的容若,再也回不来了。   他一直支持着,哪怕晕血的天性提醒着他自身的虚弱,他也毫不犹豫,让自己的手染上血腥,让鲜红滚烫的血,溅了一身。哪怕明白生命无比珍贵的内心在呐喊着,他依然眼也不眨地,夺去一个个生命。哪怕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呻吟哀叫,哪怕每一点精力都已被榨干净,哪怕他无助得想要放声痛哭,哪怕他情愿跪倒在无尽战场上,质问苍天,但他仍然用他所有的理智去提醒自己,绝对不可以。   所以,他努力微笑,尽管笑的时候,心在滴血。所以,他对着所有秦军,镇定自如,与许漠天应对,安然从容,就算被押到定远城,也从无失态。   但他心中,知道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从此打得粉碎,再也无法复原。   既然走到这一步,他就再不能退缩,他肩上仍有责任在,有楚国的尊严,有楚军的荣光,也还有着许多追随他的士兵的生命。   所以,他即使被掳,也不能让秦军有丝毫轻视楚军,也不能让许漠天占走他半点上风。尽管,内心深处,有一个软弱的容若,痛苦至于极处。   直到现在,秦人客气地给了他一个单独的空间,他才敢把自身的虚弱无力,悲哀无奈,流露出来。他才有力量,敢于表露他此刻的痛楚悲伤。   楚韵如屈膝半跪在他身边,轻轻把他的双手合在自己掌中,轻轻说:“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到最好,你已经尽你所有的能力,救了所有可以救的人。”   容若嗫嚅着道:“若不是为了我……”   楚韵如摇头,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不是那些强国,只想着扩张土地,侵占他国,又怎么会有这些事情发生?”   她语气坚定,可眼中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容若轻轻伸手,拭去她的泪痕:“很难受吧!这样地杀人,这样让生命在自己手中消逝,这样的残酷,一生都忘不掉,午夜梦回之时总会被惊醒,再难入睡。”   楚韵如泪落如雨,点点滴滴溅在他的掌心。   是的,杀人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怎么会有人以杀人为荣,怎么会有人以杀人数目多少,来彰显自己的力量与身份。   真正出手杀人,真正看着血溅在身上,看着生命在瞬间消失,才会明白生的可贵,才会敬畏生命,才会明白,为什么容若手掌天下权,却不思进取。   王者的雄心,到底需要多少人的血和肉,才能填补。   可是,容若想错了,她的痛苦,不是因为杀人的痛。   杀人再痛,战场再残酷,她都庆幸,她可以真正面对,真正了解,这才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什么才是真正的仁慈,所谓雄才伟略,真正带来的是什么,上位者一个念头,将会让百姓付出的是什么。   她真正庆幸,因为他在战场上,因为他承担了那么多痛楚与责任,而她可以作为他的妻子与他分担,而不是仅仅作为皇后,被保护在豪华的皇宫之中。   她所有的痛,仅仅只是为了他的痛楚和负担而难过。   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他的心,所以才更清楚,这样的战争,这样亲自指挥的杀戮、亲手带来的死亡,对他有多大伤害,才会明白,他所执着的仁慈,所坚持的原则,在这个视杀戮为平常的乱世中,要一直坚持下去,有多么困难。   她清楚地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他的仁慈只会被视为懦弱,他的原则必会被看做无能,她心中的不平不忿,比他还痛上百倍。   她曾说,他有统一天下的潜质,可以带全天下人摆脱战乱苦痛。可是,此时,见他眼中痛楚,她却心如刀绞,情愿他一事无成,情愿他碌碌一生,只愿他常有笑颜,只盼他永远欢然。管他什么惊世之业、盖世之功,太重的担子,怎忍压在他的身上。   容若无声地搂着她,天地如此广大,却仿佛只有他们彼此,才可以支持对方,不至于倒下去。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容若猛然站起,刚才一瞬间的脆弱无助,已经消失无踪:“有事吗?”   “洗澡水和替换衣服都已经准备好了,公子要沐浴吗?”   容若与楚韵如相视一眼,看到彼此脸上的苦笑。   真的恍如梦中,如果不是口音略有不同,他们几乎以为,仍是在飞雪关中,仍是有楚军,这样敲起房门,提醒他们沐浴事宜。   容若立刻回道:“多谢了,我们这就出来。”   门外再没有什么声息了。   容若用力握了握楚韵如的手,深吸一口气,脸色已恢复平静,眼中闪着坚毅的光芒。   楚韵如轻声唤他:“容若。”   容若努力对她微笑:“我知道,洗澡水只能洗掉手上的血,却洗不净身上的血。就算换了一身新衣服,那浓浓的血腥气,这一生都会环绕在身上的。可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伤感,没有力量脆弱,我必须坚强,我不能让他们利用我对付我的国家,我还要尽力保全被俘的兄弟。我希望,可以留有用之身,将来能够找到性德,我们大家,又能快快乐乐在一起。”   楚韵如淡淡一笑,轻轻道:“我相信你。”   再也没有多余的话了,他们两只手十指紧扣,另外两只手,同时打开了房门,面对房外一整排的秦军,同时安然一笑,再无忧虑之色。   沐浴之后,容若和楚韵如得到了很充足的休息时间,安心地在房里休息。   正好秦军也不愿在他们身上多费脑筋,除了按时送饭,派人看守,也对他们不闻不问。   他们不能踏出房门一步,也无法知道外面的情况到底如何,更不清楚其他的楚军处在什么境地中。   直到晚上,有秦军来请,称主帅在正厅设宴,迎接公子。   容若心中一动:“许将军回来了?”   秦军领队点了点头。   “战事如何?”   来请人的秦军领队笑了笑,不言语。   容若知他是断不会说的,想了一想,牵了楚韵如的手,笑道:“有劳引路。”   向着帅府正厅一路行来,已觉杀气森森。空气中,仿佛有隐约的血腥气。   沿途所有秦军,无不怒目而视,森冷的长枪、冰凉的钢刀,似乎都带着杀戮的冷意。   楚韵如只觉寒气彻骨,容若却轻轻握紧她的手,低声说:“是好事。”   “什么?”楚韵如愕然。   容若微笑:“这一战,他们若得胜,必会得意忘形,眉眼之间多见兴奋之色。可是,看所有秦军的表情、气势,分明愤怒难当,恨不得拿我们大大出气。虽然不一定我军大胜,但至少秦军不曾占到半分便宜。”   楚韵如听得心中一安,转念又想到,若是秦军大败,或并不曾胜,心头郁闷,那第一个被拿来消气的必会是自己夫妇二人。这一想,本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容若握紧她的手,轻声说:“别怕,镇定。他们必会对我们立威,你我不可惊慌失措,让人徒然讪笑大楚。”   楚韵如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转眸见他脸上笑意微微,只觉心头莫名一安,天地之间,再无可畏惧之物之事。   容若虽然对着楚韵如含笑,自己心中却是沉如巨石。他确定自己不必担心生死安危,甚至连楚韵如都因身份高贵,地位显赫而让人不敢随意欺辱,只是,其他的被俘楚军就……   容若咬了咬牙,罢了,既然一切都是我做的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总要护他们周全就是。   前面秦军引路,已转往帅府正厅的大道。身后两排精悍无比的秦军,手按腰刀,名为侍奉,实是押送,步步紧跟。   容若与楚韵如浑不管礼法规矩,于众人之前,手握着手,转过弯道,走过花园的间隔门户,眼前豁然开朗。   只是还不及看清前方正厅、眼前道路,就已经被无数寒光耀花了眼。整个走道上布满了秦军,一个个站得笔直,一眼看去,竟不知有多少人。   在容若与楚韵如走进来的一瞬间,无数把钢刀同时出鞘。森然的杀气,转眼弥漫于天地之间,似要吞噬一切有形的生命。   钢刀猛然高举,重重劈落,无数声刀风奇妙地融为一声,应和着所有秦军的大声呐喊,竟足以令千军丧胆。   楚韵如刚过弯道,只觉杀气四溢,刀风乍起,前方引路的两名秦军领队,亦应声拔刀,长刀却是对着楚韵如和容若当头砍下。身后也是劲风疾起,两队秦军,亦在同一时间拔刀,或对后心,或对后脑,飞速劈落。   楚韵如脸色大变,身形一震欲动。   容若却用力拉住她的手,用微小得仅彼此可闻的声音疾喝:“别怕,别动。”   他声音虽小,却奇妙地让人安心,楚韵如果然定下神来,一动不动。   劲风倏止。   眼前两把刀尖,一停在容若额前,一顿在楚韵如发梢,两个执刀的领队,脸上居然隐隐有着汗渍,仿佛刚才那一刀,分寸之把握,已用尽他们的心力。   身后两排钢刀,也只是虚晃一下,从二人背后头上,一掠而过,连根头发丝都没有碰下来。   只是,这样千刀出鞘,万刃逼身的杀气和恐怖,换个胆小一点的人,只怕也要嘶声惨叫,腿软倒地,甚至大小便失禁都有可能。   奈何容若本人,电视剧、武侠小说,看多看熟,这等示威的手段,早烂熟于心,一早就做足心理准备。你越做得吓人,他越看得精彩,只当是欣赏一出好戏。旁人出了一身汗,他却笑嘻嘻,更加高兴。   而楚韵如本人,心心念念只有容若,倒早将自己的生死安危放开不顾。刀风临体,她面不改色,竟有闲暇,对着容若温柔一笑。   看着众人诧异之色,容若慢慢地把双手抬起来,轻轻击掌:“好,嗓门洪亮,可见身体健康。刀子举得挺整齐,可见平时排练得很辛苦吧!秦国的仪仗队,真是有特色呢!”   他这般悠悠说来,却叫一干秦军,听得瞠目结舌。   有人咬牙切齿,恨怒难平,有人龇牙咧嘴,努力想控制不要笑出来。于是乎,许多人脸上五官扭曲,露出极之古怪的表情。   容若视而不见,只是携了楚韵如的手,笑嘻嘻往里走。   青石走道的两旁全是密密麻麻的秦军,人人长刀出鞘,在空中双刀交加。容若和楚韵如就是在刀丛中,慢步向前,只要众人手往下落,顷刻之间,剁为肉泥。   这样的威势、这样的场景,本来可以让所有观者心胆皆寒,奈何容若一路走来,笑容满面,左顾右盼之间,学足国家元首互访,笑嘻嘻高举一只手,摇来摆去:“大家好,大家辛苦了。”   本来的肃杀场面,立刻沦为小儿游戏。一众秦军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恐怖场面,却变成了搞笑剧。   不知是不是发现示威无效,再做下去,反落下乘,惹人讪笑,只听得厅内一声朗笑,甲胄声动,以许漠天为首的一干将领已大步到了厅外。   许漠天一身轻甲,外罩素白披风,再衬上修眉朗目,于万军之尊的威势之外,又多了旁人所不能及的风流儒雅之气。   他面带笑容,衣甲干净整齐,从他的衣着神色中,看不出丝毫苦战归来的痕迹,也无法探出胜败得失。   不过,他身后诸将,冷沉的脸色、愤愤的表情,却让容若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了。   许漠天对着容若一抱拳,深深弯腰施礼:“大秦定远城主将许漠天,率众将,恭迎大楚国皇帝、皇后亲临。”   容若眨眨眼,停下步子,左顾右盼一番,然后非常好奇地问:“大楚国皇帝、皇后啊!好厉害,他们在哪里,我也看看。”   许漠天一挑眉,讶异之色一闪而过,然后笑容如故:“陛下说笑了。”   容若更加努力地东张西望:“陛下?在哪里?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高贵的人。”   许漠天身后一众秦将,无不脸色阴沉,大多心中在嘀咕,这个胡闹的家伙,实在看不出任何帝王风范,真的有可能是楚国皇帝吗?将军真的没有弄错吗?   许漠天却索性走到容若面前,对着容若深深下拜:“陛下。”   容若再也不能装模作样看向别处了,他对着许漠天,干咳一声:“很抱歉,恐怕你认错人了。”   许漠天微笑道:“大楚国天子的龙颜,岂有错认之理,陛下何必再行推脱。”   容若叹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许将军,当皇帝啊!我做梦都想,我也真盼着我是,可是我真不是。”   许漠天淡淡道:“我军中有人曾见过大楚国天子龙颜,唤来一认便知。”   容若耸耸肩:“人有相同,物有相似,这有什么稀奇。”   许漠天淡淡一笑:“公子当真不是?”   容若点点头,正色道:“当真不是。”   许漠天目光如电:“果然不是?”   容若正色肃容:“果然不是。”   他是下决心抵赖到底了,不管怎么样,绝不可以让楚君被秦人所擒,变成大家公认的事实。   如果他一口咬定他不是,没证没据,秦人想要利用他不利于楚,也没有名分。   如果所有人都不相信,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么事实,也会变成骗局。   许漠天眼中锐利的锋芒闪动:“陛下有什么证据说你不是楚王?”   容若笑哈哈把皮球踢过去:“你又有什么证据说我是楚王?”   许漠天冷笑:“有楚王的绘图画像,与你一般无二,有陈逸飞对你的恭敬,有飞雪关内,人人知你是皇族中人。”   容若笑而摇头:“将军差矣,所谓容颜,皆有相似,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了。陈将军是至诚君子,从不仗势凌人,对所有楚人都会客气有加。所谓皇族中人,就是楚王吗?不错,我在飞雪关向所有人自称是容王,可是,你们若仔细调查一下,就应该知道,楚国根本没有容王这一封号。我不过是需要一个尊贵的名分,在必要的时候带兵罢了。我只是一个有钱任性的公子哥,冒充楚国王孙,想要在飞雪关威风威风,没想到碰上战乱,虽说没有什么高尚伟大的心灵,但国家危难,城池被困之际,也要为国出点力,就是如此。”   他笑着冲许漠天眨眨眼:“试问,我若真是楚王,那怎么可能亲自带兵,来做诱饵?救了一个陈逸飞,却失掉一个楚王,有谁会蠢到做这样的交易,有哪个国家的君王会自投死路,有哪个国家的臣子会让君王这样做?”   许漠天被他驳得哑然失言。   容若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不管怎么说,牺牲皇帝,救一个将军、一座城,确实是非常荒谬的事。   他不必回头,就可以看到身后诸将,脸上将信将疑的神色。连秦军自己的部将都不相信,又何况天下人。   如果天下人都不相信这是楚王,楚国也一口否认,容若自己再不承认,那么秦国拿到手的就不是一块王牌,而是只能惹来麻烦的烫手山芋。   一无法威胁楚国,二还要让天下人嘲笑秦国居然蠢到抓个长得像是楚王的人,就称之为楚王。   容若笑着对许漠天道:“许将军,你一定是让人骗了。其实,我是不是楚王最好查了,派人去查查,楚国京城,皇宫之中,是不是有一个楚王,不就行了。”   许漠天哼了一声,暗道:“秦国的密探早知道楚京之中那个是冒牌货了。”   只是他手无明证,秦国暗探情报网也不可能暴露出来,他说得再好,也是空口白话,就算明知楚国的皇帝是假的,天下人也只当是真的。   假做真时,这个真的,也就变成假的了。   自己这一番苦战,损失惨重,才将赵文博等先头部队救回来,一没有攻下飞雪关,二没有擒杀陈逸飞,连抓到楚国皇帝这惊天大功,似乎也要被这人三言两语推个一干二净。白白出兵一场,死伤无数,却毫无作用,这可不是他可以甘心面对的局面。   许漠天心念电转,淡淡一笑,直起腰,不再执礼如仪:“诸国都有对待王侯之道,虽破国灭城亦不得辱。若阁下只是普通军士百姓,那就恕我不客气了。”   他面色一凛,喝道:“来人,将这二人拿下,男的拖出去斩了,女的打为军妓,给儿郎们快活。”   一旁应和如雷:“是!” 第七章 笑陷敌城   楚韵如脸色一冷,也不惊惶,冷笑一声,倏然伸手向许漠天额上点来。   许漠天知这女子了得,也无心与她对敌,更何况他一军主帅,实没有必要自降身份,与俘虏过招,所以只是不慌不忙,退后了三步。同时,四周许多秦军已是大声呐喊,扑了过来。   楚韵如却只一招虚点,手一扬之间,许漠天只觉腰间一松,心中微震,抬手向腰上长剑按去。却觉寒光耀眼,长剑自行出鞘,自己的手,倒像是伸向剑锋,任凭一剑断指。   许漠天心间一惊,手顿在半空。   那长剑就如长了眼睛一般,飞入楚韵如手中。   许漠天是百战名将,武艺非凡,就算是吃了一惊,也不慌张,一瞬间已将功力提至最高,脚下不丁不八,做好应付一切攻击的准备。   四周救主秦军已经扑到,后方一干将领见主帅长剑莫名其妙飞到楚韵如手中,也都色变,飞扑过来,唯恐让许漠天吃亏。   容若倏然纵声长笑,四周寒光闪闪,刀下如雨,他自安然不动。   这一次秦军都是为了救护主帅出手,不似刚才纯为立威,出手之间绝无余地,眼看容若与楚韵如就要被乱刀分尸。   许漠天却心中苦笑,他有心吓一吓这二人,逼他们承认身份,没想到楚韵如忽然出手,诡异至此,把所有人都震得情急失措。   如今他们是以一军之力对两个俘虏,人家谈笑自如,自家百战秦军,却从将军到士兵,个个脸色大变,惊慌失措,一大群人扑过来,实在太失身份,徒惹人笑。   更何况,他哪里敢真让人把容若砍了,情急间,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喝,声色俱厉,把所有在场秦军都吓了一跳。提刀扑向容若的人,无不拚命收刀。奈何不是人人武功高强,可以收发自如的。   有人勉力一偏刀势,为了不砍伤容若,而身不由己,踉跄向前扑出好几步。   有人拚命一转身,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有人强力咬牙收刀,身不由己,一跤坐倒。   有人大喝一声改刀势,长刀砍到地上,拖出长长刀痕,自己双手又酸又软,才算没有伤着人。   一时之间,乒乓之声不绝,状况一片混乱。   许漠天又是急又是怒又是恨又是惭,纵是一向自负善于带兵,这时也不由满脸通红。   不过,他连羞怒都来不及表现出来,因为还有三人未能收刀止势,钢刀对着容若与楚韵如砍下来。   许漠天急得眼都冒火了,楚韵如却不慌不忙,轻笑一声,长剑漫不经心,信手一挥。   只听得兵刃落地之声,三把刀几乎在同时一时间落下,三个执刀秦军,犹自面色茫然,竟似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此时,秦军混乱一片,面子丢尽,楚韵如横剑于胸,面带微笑,容若长笑之声,犹自未绝。   这笑声,清清朗朗,直入云天,不知何时,竟惊得远处,飞鸟掠起,于白云蓝天之下,久久盘桓。   容若笑了良久,才负手而立,悠悠道:“许将军,你这帅府好生威严,这一干秦军将领士卒,果然威风凛凛,这般迎客,实在让人受宠若惊,只是这帅府正厅之外,却还缺一件东西。”   许漠天不知道容若这时为什么带开话题,只是他因己方大大出丑而郁闷万分,一时间也只能顺着话题问下去:“不知缺些什么?”   容若漫声道:“就厅前还缺一只鼎,鼎下烈火焚烧,鼎内油脂沸腾,你可将我绑在鼎上,我若不跟着你一起编谎话,便将我扔下去,只怕你就算要我喊你做爷爷,我也只能乖乖喊了。”   他笑语安然,悠悠然望着许漠天:“许将军要不要试一试。”   这种电视里最常见的威逼手段,他看得多了,而被威逼的主角,总能或义正辞严,或机智百出,不但把危险避过,还能将敌方慑服。   容若自己对于这等精彩戏份向往已久,刚刚走来,见这里居然没放大热鼎,心里还蛮觉失落,不由积极向许漠天做出建议。   许漠天却觉气闷无比,容若自己真是诚心诚意说出来的,旁人听来,却实在是一片讥讽嘲弄之意。   楚韵如却不知道内情,只觉容若这一番话,实在慷慨激昂,心下欣然,笑道:“你我夫妻一体,自是生死与共的,你不惧死,我又何惧。”   她看了许漠天一眼,面带不屑:“我虽是女流,也知自重,岂能受这等欺凌女子的小人之辱。纵陷于万马军中,我自能一死以留清白,何人敢于辱我。”   容若笑道:“好,大丈夫若不能就九鼎食,自当就九鼎烹,我们若能在一处,血肉相融,岂不快哉。”   他越是这等轻淡生死,笑意豪迈,越是气得许漠天头顶冒烟。   一旁秦军,虽然视他们为敌人,也无不露出钦佩之色。   许漠天心知肚明,这两个人根本拿准了自己断不敢要他们性命的,才敢这样肆无忌惮,逞尽英雄。   有心把人拿下来,让他们吃点苦头,楚韵如却已横剑作势,摆出若有人敢于无礼,必力战而死的姿态,语气中更点明了,实在不行,便会自行了断,一死留清白,断不受辱于人的意思。   仔细想想,以帝王之尊、皇后之贵,面对羞辱,的确很可能选择死亡。这样一来,许漠天就算恨得牙痒痒也不敢胡来了。   眼看局面僵在这里,园中无数秦军,竟谁也拿这谈笑自若的两个人没办法。   这时,忽听得脚步声起,剑甲相撞之声,迅快而激烈,一人迅速走入园门:“大帅。”   容若应声看去,原来是许漠天的副将赵文博。   这位勇悍的将军,也穿了新盔甲,重理了仪容,只是神色憔悴,脸色青白,眼中满是血丝,一只胳膊还吊在胸前。可见,那一战必是吃了大大的亏,虽然许漠天把他救了出来,他自身也受了重伤。   赵文博见花园里情况诡异,面现讶色,却并未迟疑,对着许漠天施了一礼:“大帅,我已将所有被俘楚军都吊在了外头,到了午夜,剐心以祭死难将士。”   容若脸色大变,猛地拉了楚韵如向外跑去。   四周秦军哪里能容两个俘虏这样胡闹,不过,许漠天嘴角已掠起一抹微笑,微一挥手,众人自然向两边退开,给容若让出了一条道路。   跑出两道园门,眼前已是可容千人百人跑马的演武场。   场中立了几百排木杆,除了一些重伤兵员,其他的楚军俘虏都双手倒缚,被吊在半空中。有人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有人满头大汗,但是,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咬着牙,用愤怒的目光瞪着一众秦军。   看到容若出现,所有楚军脸上都有松一口气的表情。   有人大叫:“公子,你还好吗?”   “公子,你没事吧?”   “公子,这些秦狗可曾为难你?”   容若心如刀绞,是他让这些人放下武器,不要抵抗的,是他让这些人,失去了战死沙场的荣耀,而沦为屈辱的俘虏。   可是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仍然没有任何人怨恨他,反而无比关心他的处境。   容若铁青着脸转过头回望,许漠天已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容若直接走到他面前,大声说:“放他们下来。”   “为什么?”许漠天冷笑一声:“因为他们是楚人?”   容若用尽全力大喝一声:“因为他们是人!”   许漠天莫名一怔,觉得胸口如受重击,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叫他所有的冷酷言语、残忍逼迫都出不了口,面对这男子带着怒气的眼睛,他一时竟觉不能逼视。   耳旁仿佛传来赵文博的低呼:“将军。”   许漠天定了定神,这才道:“两军作战,讲不得仁恕之道,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对待敌人,自应无所不用其极。”   容若冷笑一声:“国家与国家的战争,应该只有敌人而没有仇人,若每一个战死者的家人与朋友都要报仇,那天下再无宁日。战场之上,他们自然是你们的死敌,损身殒命,别无怨言,既已放下刀剑投降,便再也不是敌人。许将军也是一城主将,难道连对待俘虏最基本的仁恕都做不到。古来虽有杀俘之事,但或是逼不得已,或是生性残虐,最终不免尽失人心。将军平日应该不是这样对待俘虏的吧?”   许漠天淡淡道:“不错,往日我也会把俘虏收于军中,用做军奴,不会轻易杀戮,只是此一战,楚军杀我太多士卒,军中怨气升腾,不杀这些人,不能平众将之怒。”   容若冷冷道:“此一战又是何人引起的?楚军纯为自保,奋力反击,又有何错。”   许漠天对答如流:“两国交锋,所有名目道德不过虚妄,胜就是对,败就是错,不必再谈道理。”   “好,那就不谈道理,谈人心。楚军为秦军所俘,活该倒霉,但是秦军难道就没有人被楚军所俘吗?今日将军如此对待楚军,那么,他日楚军又会如何对待被俘的秦军?”   许漠天深深看了容若一眼,淡淡道:“我大秦勇士,为国而死,又有何惧。”   容若不由气结,愤而喝道:“你身为主将,不恤将士,只会说这些口号,为国而死、为国而死,上位者,只会叫下位者去死吗?”   许漠天再不看容若的表情,慢慢抬了抬手,站在木杆下的秦军已掏出了剜心尖刀。   张铁石忽地高叫一声:“公子你不必为我们难过,我大楚勇士,为国而死,又有何惧。”   其他楚军,也大声呼喝起来。   容若差点没气晕过去,这帮只会逞勇的家伙,专跟我扯后腿。   许漠天已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容若一眼:“他们自己的心意亦是如此,你又何必再多事。”   容若再也忍不住,瞪着他:“将士勇悍,是他们为国无惧,但身为主将,岂能不爱惜他们的性命。我既然带了他们出来,当然要尽力保全他们,我既然作主投降,便不能让你就这样杀了他们。许将军,将心比心,你也不会愿意你手下的将士被楚军所杀,对不对?就算他们不怕死,你也会希望尽可能救护他们,对不对?若非如此,你又何必冒险回去救赵将军。”   他语气诚挚,有理有节,对于一军主帅来说,这番话简直说到心眼里去了。若是平常,许漠天怕也早就心软,为他所说服。   不过许漠天本来就不是残暴之人,所谓杀俘也是摆出来的架式,就是为了逼容若屈服,哪里会这样容易对他点头。   所以他再不理会容若,喝道:“动……”   一个“手”字还没说出口,容若已大声道:“许将军,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他们?”   许漠天终于正视他,脸上露了微笑:“如果站在我面前的是楚国的君王,以一国之尊的身份向我发出请求,我自然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容若毫不犹豫,退后一步,对着许漠天一拱手,端然正色:“楚王萧若,请求大秦驻定远城主帅许漠天将军,手下留情,饶恕所有被俘楚军性命。”   虽说许漠天是故意用这些楚军来逼容若屈服的,却也料不到,他承认得这样爽快、这样干脆,不由微微一愣。   但他反应神速,立刻笑道:“既有楚王之命,末将岂敢不遵。”   随着他淡淡下令,被吊起的楚军全被放了下来。   他们本来被高吊在半空中,听不清容若的话,不明白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却依稀猜到,必是容若做出了什么妥协,才能让他们逃过一死。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只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容若。   容若心中感动,处此困境,他们担忧他,竟仍然远胜于担心他们自己。   但他仍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着,对诸人摆了摆手,用无声的形体语言,告诉大家放心。   许漠天微笑伸手相引:“厅中已备微酒薄茗,陛下请。”   容若倒也处之泰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倒真不如大大方方,面对一切,所以微微一笑,举步向前。   楚韵如先一步走到许漠天身边,无视一旁秦军将士警惕的眼神,双手奉上刚才夺到的宝剑:“适才对将军无礼,还请恕罪。”   既然容若承认了楚国皇帝的身份,那楚韵如就是皇后,许漠天也不敢造次,恭敬地伸手接过剑,顺势弯腰一礼:“娘娘神技,末将惭愧。”   容若在旁边笑道:“是啊!这是韵如隔空摄物的独门绝技,名字就叫……”   他语气一顿,忽然想到,如果告诉他,这招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只怕这人聪明,很快就能想到,韵如靠的是一根不易察觉的细线来夺剑,而绝不曾高明到有隔空摄物的本领,这样一来,他们就算弄明白韵如的武功深浅,以后行事更无顾忌了。   这一转念间,他已改了口,笑吟吟道:“这一招的名字就叫做伸缩自如的爱。”   这样古怪的武功名字,让人听得愕然,想到楚韵如奇妙至极的本事,也不由让许漠天暗中出了一身冷汗。武功高到可以隔空摄物的人,在这么短的距离内,若要出杀招的话,就算是自己,也难以应付得下来吧!   不过,他毕竟胆识过人,心念电转之间,脸上神色却丝毫不变,不曾后退一步,依旧执礼甚恭。   楚韵如愕然看看容若,却见容若笑嘻嘻眨眨眼,便也会心一笑。无论如何,她也不至于把自己全靠透明的细丝牵引夺剑的真相说出来的。   一行人回了正厅,分宾主落座,宴席就此开始。   虽说,一干秦军将领至今,仍无法适应容若身份上的变化,虽说,定远城的酒宴,也同样和飞雪关一样,谈不上有多豪华。不过,许漠天殷殷待客,容若谈笑风生,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实在想像不到,他们彼此的身份处境,如此古怪。   容若是俘虏,但他皇帝的身份,让任何一个有分寸的将领,不致做出对他失礼的事。再加上,秦王摆明了要利用容若对付楚国,在这种容若必有大用的情况下,更没有人愿意狠力得罪他,许多威逼利诱的手段,对他都不能施展,反要客气相待。而且,楚韵如让人感觉高深莫测的武功,更让人在咫尺之间、厅堂之上,不能对容若无礼。   亏得许漠天,还可以谈笑自如,应对从容,让人生起如沐春风之感,简直能让人忘掉自己本来是俘虏这一事实了。就算对楚韵如,他也不曾表现半点畏惧,却又恭敬守礼,分寸拿捏极好。纵然是笃定在定远城中,楚韵如武功再高,也不敢拿容若的性命冒险,胡乱出手,但许漠天这等镇定从容的功夫,却也让人佩服。   酒席谈笑之间,双方说说楚国的繁荣、秦国的风俗、楚地的歌韵、秦境的传说,又谈及秦国的英风传奇、楚国的立国传说,双方都是兴致勃勃,高兴之时,拍案大笑,长歌饮酒,无比痛快。   看得一干秦将,汗如雨下之外,却也佩服莫名。这样演戏的功夫,实在让人佩服。也亏得这二位,好像所有发生的事都不存在,没事人一般谈笑风生。   如果不是许漠天密诏众将,把秦王密旨公布,如果不是容若当众承认身份,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种奇怪的事。甚至直到现在,很多人还有做梦一般诡异的感觉。   许漠天也在说笑之间,暗中套问容若楚国内情、朝中状况、兵力分布,等等。   容若仿似毫无所觉,说笑无忌,可一扯到重要问题,即刻糊涂,关于国事、朝政、军务,他的回答永远是:“我哪里知道,这要问摄政王啊!”   许漠天听得暗中翻白眼,可看着容若无辜的眼神,却又没办法说容若是在骗人。全天下都知道楚国皇帝没实权,楚国皇帝不管政务,在这种情况下,他说不知道,实在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他也曾问及,容若离京之后的情况、来到飞雪关的缘故,努力想让人联想楚国君王与摄政王不合,致使皇帝偷偷外逃,或其他对楚国稳定不利的事。   容若只是笑嘻嘻说:“反正国事我也不懂,听着也烦,留在京城多辛苦,索性都扔给摄政王,我自己出来玩玩。这一路游山玩水,一不小心,离开了国境,到卫国转了个圈,就让陈将军给请回去了,这不,又让许将军你请来做客了。”   天大的事,于他好像都只是说笑,喝酒喝得脸通红,好像带了七八分醉意,说话更是漫不经心,让人拿不到重点,摸不到头脑,找不到一点可以利用的地方。   直到容若醉得趴在桌上睡倒,许漠天仍没有套出一句可以利用的话。   一直在席间微笑相陪的楚韵如扶起容若,对许漠天道:“许将军,他醉了,请容我们夫妇休息。”   许漠天连忙应是,喝令送楚王夫妇回房,好生服侍,又让人快去张罗解酒汤,亲自相送到台阶之下,犹自目送容若和楚韵如在一大群秦军的护送之下离开。   直到人影远去,许漠天才悠悠一笑:“我以前只当他是没有能力,大权旁落,为了自保,连母亲都可以出卖,忍受嫁母之辱的无用皇帝,如今才知,此人大勇大智,又自精明奇诡,不但战场之上,刚烈果决,就连受被俘之辱后,犹能从容应对,不失大体,不丢楚国颜面,不损楚王威仪。刚才酒席之上,更是滑不溜手,全无半点破绽,这样的人物,实在让人想不通,为何会甘心让别人掌握国家大权,为何会宁愿为了一个手下将领,沦落为囚徒。”   他摇摇头,只觉那人实在万分古怪:“看来,想要打动他的心思、打开他的嘴,我的能力不足,还是早日将他押入京城,交予陛下吧!也只有陛下这样的人物,才能降得住此人。”   他心中下了决定,嘴里下令:“到被俘的楚军里,挑两个人出来,送去服侍他吧!这样,显得我们大方些、恭敬些,毕竟陛下留他有用,不能将他得罪太狠,彼此多留余地吧!不过……也不能不防着他,不可让他们接近其他楚国的俘虏,不可让他们有什么消息可以私相传递。”   先锋李良臣在旁低声说:“既是如此,何必再让楚人去服侍他?万一……”   “只派两个,隔绝消息,掀不起大浪。被俘的时候,表面再坚强,心里也是凄凉的,身边若能有熟悉的人相陪,心情会好很多,这个人情,咱们做了也无损失。另外,他外表看来嘻嘻哈哈,内心其实极之坚强,非常难以折服,刚才若不是为了保住所有楚军的性命,他也不会屈服松口的。既然这是弱点,我就要让他的弱点更深更大一些,让两个楚军和他在一起日夜相伴,在这种四面都是敌人的困境中,他们彼此会很容易产生深厚的感情,这样的话,只要用这两名楚军,或许就可以轻易牵制威胁他了。毕竟他最关心的楚韵如是皇后,身份尊贵,我们不能随便动,只好拿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开刀了。”   许漠天笑笑:“我们虽然未必动辄要用士卒威胁,出此下作手段,但万事防范于未然,多做准备,未必不好。”   李良臣心悦诚服:“将军筹谋竟如此周详,末将这就去安排。” 第八章 换俘之议   容若的处境挺不错的,虽然早上醒来,因为宿醉,头痛得厉害,但醒来时,守在床边的,除了楚韵如,居然还多了两个紧张关切的楚军士兵。   张铁石正巧被挑中来服侍容若,另一个和他一起的士卒李万山,也是一名勇悍的将士。   虽然仍是囚犯,但秦军对容若客气得很,就算是看守监视的大队人马,也只说是护卫。帅府之中,可以随他走动,走到哪里,秦军都对他行礼,遇到的秦将,也执礼恭敬,对他客气应酬。   就连走出帅府,都可以得到同意,只是麻烦一点,要被最少三百名秦军士兵包围在中间,美其名为护卫楚王游城。唯一的限制,只是不能接近其他的楚军俘虏。   好在容若这个人非常自觉,一点也不给别人添麻烦,除了随便在帅府花园,走两步,散散心,别的事,一概不干。   唯一让容若头疼的麻烦,倒不是秦军带来的,而是紧跟在他身边的张铁石和李万山。   两个人跟着容若进进出出,听到所有秦军都称容若为楚王陛下,容若居然漫不经心地应了,两人的嘴巴越张越大,渐渐让人担心,他们的下巴会掉下来,而眼睛也明显严重突出,让人很为他们忧虑,眼珠子会不小心滚出来。   最后容若只好摸摸鼻子,认命地说:“有什么话你们就问吧!不要这副样子。”   李万山张张嘴,说不出话。   张铁石嚅嗫着说:“公子……你……你真的……是……”   容若笑嘻嘻:“你们说呢?”   张铁石急得脸上五官挤作一团,差点要哭出来了:“公子……”   容若看他们着急,也不忍心再逗他,耸耸肩笑道:“许漠天硬要我承认我自己是楚王,才肯放过你们,我只好承认了。”   “可是,你到底是不是……”   容若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君王代表的不是血缘,不是身份,不是称号,而是一种责任。背负着整个国家的兴衰、所有百姓的喜乐,还有你们这些士兵的生死。君王,应该真心为国家付出,为百姓操劳,应该管理国家,打理政务,这些事,我都不曾做到过,甚至没有想过,要辛苦地去做。我没有身份,也没有资格称自己是君王,我只是……”   他微微一笑,神色安详:“我只是楚人,和你一样,是个普通的楚人。我不勇敢,不伟大,不高尚,但我不会为了自己去牺牲别人,不会为了自己,而放弃国家的尊严,不会容许任何人利用我,去伤害我的国家,所以……”   他淡淡道:“我希望你们不要在乎我是谁,只把我当做朋友,当做伙伴,好不好?”   他语气诚挚,眼中闪着深刻的感情,听得张铁石莫名只觉胸口一热,鼻间一阵酸涩。   李万山在旁大声说:“公子,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们都会忠于你,我们只是担心,万一你是……那你会……”   因为心情太激动,他说话有些混乱:“如果你是……那我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就算拼尽一切,也要救你离开……”   容若笑着打断他:“难道我不是,你们就不救我吗?”   李万山一怔,这才道:“当然不是。”   “既然无论我是不是,你们都会尽力救我,那么,我是与不是,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容若看向二人,眼神忽然间变得凌厉而深刻:“记住,不管我是什么人,我不可以是楚王,明白吗?楚国的君王,不可以被秦军所俘虏。如果我是楚王,秦人把我绑在阵前,向飞雪关进攻,你们是守城,还是撤退?如果我是楚王,秦人要楚国赔地让城,楚国朝廷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如果我是楚王,秦王借我的名义,打出征讨逆臣的旗号,召集楚军,进攻楚京时,你们这些军人,做什么选择……”   就算是对政治完全不了解的李万山和张铁石都不觉全身发冷,说不出话来。   “所以,秦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们只管叫我做公子,不管秦人怎么称呼我,你们只要记住,我只是和你们一样的楚人,同样可以为国家作战,为国家牺牲,绝不会被敌人所利用的伙伴,就可以了。”容若沉声说:“我信任你们每一个人,所以,请你们也一定要信任我。”   张铁石颤了一颤,良久才道:“既是这样,公子你为什么要在秦人面前承认?”   容若淡淡笑笑:“因为,我要你们活下去。”   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一下子比太阳更加耀眼:“是我把你们带出来,是我要让你们投降,所以,我要让你们一个不落得活下来,安全回到楚国去。”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是,我不会放弃你们,我不会为了任何理由放弃任何人。”他抬手阻止住两个因为过于激动,而抢着想说话的人。   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地说:“在我眼中,你们的生命,和楚国,同样贵重。”   楚国的使者来到定远城外时,已是日暮时分。   将落未落的夕阳下,那人匹马只影,一骑扬尘而来。   城头上,弓已上弦,刀将出鞘。那人却在红色夕阳中,仰脸一笑,露出刀刻斧凿般的面容,扬声道:“大楚飞雪关游击将军王传荣,奉命求见许将军。”   许漠天端坐帅位之上,徐徐将手中由陈逸飞亲笔写的信件递下去,开始在其他诸将手中传递。   他凝视那不卑不亢,立在厅中的王传荣,慢慢道:“陈将军的意思是换俘?”   王传荣朗声道:“是,我军俘获秦军一千零五十七人,愿以之换回我军所有被俘之人。”   许漠天淡淡道:“陈将军美意,我怎能拂逆。也罢,我们俘获楚军二百八十六名,彼此约好时间、地点,把所有被俘的楚军士卒,交出来交换吧!”   王传荣浓眉一扬:“许将军忘了,除了士卒,还有统军将领。”   许漠天摇摇头:“此人换不得。”   王传荣皱眉道:“我军以一千零五十七人,交换你方二百八十六人,这样的交易,是否太不公平?”   许漠天淡淡道:“若说起那人的身份,漫说多出来的七百余人,就是再多七千、七万人,要换他,只怕仍是不公平。”   王传荣一怔:“容公子虽是宗室子弟,但……”   许漠天哈哈一笑:“好一个宗室子弟,他倒真是宗室子弟,不过,他另外还兼做了大楚国皇帝。”   王传荣全身剧震:“你说什么?”   许漠天故作惊讶:“王将军,你竟不知道吗?你们的主将,口风当真紧得很啊!”   容若忽然间发现,帅府里的守军多了,而自己也被拦住,不能去前院。   张铁石和李万山交换眼神,神色中都有些忧郁,楚韵如也不觉皱起眉头。   独独容若,微笑着一派轻松地道:“如果我没猜错,转机应该出现了。”   他看向张铁石和李万山:“我想,你们应该可以很快回飞雪关去了。”   不出他的预料,没过多久,许漠天已亲自来到他的房间。   “陛下在此小住,不知是否习惯?”   “习惯习惯,习惯得很。”容若笑嘻嘻道:“许将军你掌管全军,日理万机,特意拨冗前来,想必另有要事吧!”   许漠天笑笑:“陛下果然神机妙算,飞雪关陈逸飞派人前来传书,希望能交换俘虏。”   容若拍掌笑道:“这是好事啊!想必将军一定会答应吧!”   许漠天似笑非笑:“陛下这样认为吗?”   “将军素来关爱士卒,总不至于忍心让兵士在他国受苦吧?”   “就算是换回来又如何?成为俘虏是一生难以抹去的耻辱,在军中从此抬不起头,不但再无升迁的机会,甚至会被安排做所有粗鄙之工作,还要受人羞辱嘲笑,与其如此,不如……”   容若听得心中愤然,脸色一冷:“若是如此,将军又何必来见我。”   许漠天微笑,一揖:“陛下见谅,末将就不转弯抹角了,他们要求要连陛下一起换,末将自然不肯同意。”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这个自然。不过,将军的心意,陈逸飞将军应该也可以了解,也知道换不回我的,要求换我,应当只是尽人事罢了,想必嘱咐过使者,实在换不回我,就放弃,先救其他人。”   许漠天点点头:“想必如此。不过,这次与楚军交锋,最后一仗,赵文博所带队伍,被陈逸飞亲自领军冲杀,损失惨重,虽然我及时赶到,苦战之后,把他们救回来,但仍有足足一千多人,做了楚军的俘虏。他们不甘心用一千人只换二百余人,我虽提出多出来的,折合金银来赎,但,楚军狮子大开口。我军的军饷,并不是凭空而来,也是百姓交粮纳税,国库拨付,用一分,少一分,我却也不愿做这等任人威胁盘剥,肆意宰割的冤大头。”   容若一笑点头:“若将军不介意,请让我见见使者,相信我是能说服他的。”   许漠天笑道:“正好,使者也一直要求,见陛下一面,我已令人安排宴席,招待楚军使者,陛下可愿与我同去,大家一起,饮酒尽欢。”   “好。”   正厅之中,肉香酒醇,宾主皆坐,不过谁脸上都没有欢颜,所有人脸色都是僵木的。   直到许漠天伴着容若夫妇,施施然而来,满座将领,都纷纷站起。   王传荣一看到容若就一阵激动,却也稍稍安心了。容若脸上带着笑容,想必没有受什么折磨,楚韵如眉目清美,也不见忧苦之色。二人身后,还有张铁石和李万山随护,看来,秦军还是给予了不少优待的。   王传荣激动得离了座位,快步奔向容若,走到容若面前,眼中已含热泪,二话不说,屈膝便拜。   容若不容他拜下去,已是双手将他扶住,喝斥道:“干什么呢?丈夫膝下有黄金,哪能见人就折腰。”   王传荣心情激动:“末将没能保卫公子,今见公子无恙,末将……”   他深吸一口气,略略镇定了一下,才道:“公子,刚才许将军告诉我,告诉我……公子你……”   容若笑道:“告诉你,我是楚王,对吗?”   他说得这么直接,倒叫王传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脸上一红:“公子,你……你……是不是……”   容若笑说:“他威胁说要把所有俘虏都杀了,那个时候,别说让我承认自己是楚王,让我承认自己是秦王,我都干。”   旁边一众秦将脸上都现出怒色,许漠天一皱眉:“陛下……”   容若转头对他一笑:“你爱说我是什么都行。你试着拿把刀,架在别人兄弟的脖子上,让人家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估计人家都不敢不承认,不过,这种口供绝对没有说服力。你不会真以为,这样做,全天下就真的相信我是楚王,就真的相信楚王被秦军所俘,楚国居然没本事到让自己的君王陷于旁人手中吧!”   他这样简直是一推二五六,什么说过的话都赖了。   许漠天脸色一沉:“陛下既然这样说,可见是不在意其他人的性命了。”   容若耸耸肩:“我在意啊!不过,王将军已经前来换俘,以一千余人,交换二百余人,如果,许将军你心狠到完全不在意一千多秦国将士的生死,可以冷血到把一千多为了秦国抛头洒血的勇士抛弃,那我就认输,你就算让我承认我自己是楚国开国始祖,我也乖乖认下来。”   许漠天被容若一番话顶得脸上一阵铁青,偏偏他确实真的狠不下心,弃所有被俘秦军于不顾,又觉被容若一番戏弄,实在太过愤闷。敢情从一开始,容若承认身份,就已准备抵赖到底,偏自己还自以为得计。   他怒气上涌,双眉一轩,目光如剑,逼视容若。   王传荣本能地要拦在容若面前,容若却一把将他扯开:“王将军,你不必担心,许将军是仁厚之人,断不会做出对我这被俘之人,仍加迫害的卑鄙之事。”   许漠天脸上神色一阴一晴,最终不怒反笑:“公子说得是,能与楚军换回一千余名将士,我心已足,岂敢贪心。今夜,大家饮酒尽欢,明日各自安排人马,交换俘虏就是。”   容若也不由暗赞一声,这人能屈能伸,反应神速,既然无法逼得自己屈服,不如抓住现有的最大好处,敲定换回一千余人的事,二百多人换一千人,果然做的好买卖。   王传荣却听得心中不服:“用二百换一千,这不公平。”   容若只恐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却不去斤斤计较太多,笑道:“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一战已经结束,与其对战斗的仇恨斤斤计较,不如多去想想战后的建设。只要能把人换回来,让大家都高兴,就是好事,更何况许将军也答应了以金银折价赎人。”   “可是……”   容若摇摇头:“王将军,生命是不能放在秤上量的,人的性命不是菜市场买菜,二百换一千又如何?一千人就一定比二百人珍贵吗?我们楚国将士的生命,可以这样明码标价吗?在我眼中,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无比珍贵,都独一无二。战场上,因为种种无奈,我已牺牲了他们太多人,如果不是想要保全他们的性命,如果不是为了让他们活下来,我又何必让他们投降。如果没有国家的得失,没有城池的存亡,没有战略目标的成败等一切牵绊,仅以生命来比较,那么,哪怕用一千个秦人,换一个楚人,我也会换。必须要国家爱护自己的将士,才能让将士来爱国家,不能仅仅为了我们没有拿到足够多赎俘虏的金钱,就让那些为了国家抛洒鲜血的勇士,多受许多折磨和痛楚。”   四周忽然变得很静,秦军诸将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无不微觉怔愕。   王传荣对于容若的行径、思想,却比他们习惯得多,毫无争议地应道:“是。”   容若即刻眉开眼笑:“很好,我们都已经得到了共识,那就不要再争吵,今晚有美酒,有好肉,再也不需要负气和仇恨了。”   他大步来到席间,亲自为自己斟满一杯,双手对诸人一敬:“在这里,我们祭奠所有战死的人,无论是楚人还是秦人,在这里,我们期盼,所有人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度,可以和自己的伙伴战友在一起,在这里,我们期盼,不要再有杀戮和战争……”   他看看四周众人有点呆愕的表情,微微一笑:“虽然这个希望,目前很难达成,但只要一直抱有希望,一直努力着,那么,总有成功之日,对吗?”   他微笑着,翻腕,把酒水洒在地上,然后为自己满满斟上一杯,大喝道:“请。”一仰头,喝了个殷滴不剩。   许漠天也回过神来,朗笑一声:“好,既是如此,各位请入座,哪怕明日疆场杀伐,今夜,也要不醉不归。” 第九章 俘虏之苦   酒宴就此开始。   大家都是武人,也不讲什么俗套,酒到杯干,大块吃肉。   容若妙语如珠,笑谈不绝。楚韵如只含笑相陪,眉目温婉。   张铁石和李万山在旁边帮容若倒酒,但脸上都有忧色,明显难以理解,容若怎么可以这样轻松。   王传荣也是勉强做出欢颜,时不时偷眼看容若,神色之间,异常沉重。   能救回俘虏固然是好事,可是换不回容若,让容若仍然陷在秦军之中,而且身旁除了妻子之外,再无别的伙伴,无比孤寂,无处可以求援,这样真的好吗?   秦将们显然对于容若的表现,也觉异样,纵然暗中佩服他的胆识心胸,却也没法子像他这样,当做没事一样说笑。   就连许漠天,因为闷了一肚子气,也无法像以前那样陪容若说笑。   满厅之中,都有一种沉窒之气,只有容若的说笑,和其他人生硬的应和。   容若见气氛不佳,笑笑站起来说:“一般来说,酒席欢宴,少不了歌舞助兴,只是军中禁歌舞,大家都是铁血男儿,也不讲究这个。不如,让我来为大家讲几个小故事,好不好?”   众人虽不明其意,但自然没有人会反对。   许漠天第一个拍掌应好。   容若笑笑,沉思了一下,才道:“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叫做汉,不断与关外强大的蛮族作战。汉国一向以严厉的军法治国,军人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军法规定,畏懦当斩,逗桡当斩,失期当斩,失道当斩,就连生俘也在死罪之列。赏可不行,罚则必用,不管功劳多大,封官多高,稍有错失,便是死罪,曾有百战沙场,声名显赫的飞将军,因生俘逃归,坐法当斩,废为庶人,打发回家,后经启用,亦不得志,最后竟因期会失道,不堪再受刀笔吏之辱,引刀自刭。也曾有远行异国,受尽苦难,出使诸国而封侯的英雄,因为战场上的失误被削官夺爵,身负死罪而不得不苦战赎罪。”   “汉国还有一位李将军,带五千人,在大漠深处,被三万蛮族所围,他布阵有方、丝毫不乱,前队是长戟盾牌,后队是弓箭强弩。先是和敌军近战相搏,然后千弩俱发,把敌军击退,还追杀数千人。蛮王大惊,再召八万铁骑合众围攻。敌人十倍于己,且是骑兵,李将军只好一边打一边南撤。一路血战,在山谷、树林、山下等各种地形都曾激战,击杀敌军数千人。蛮族倚仗人多,有时一天要打几十仗,总是死伤众多。但李将军在茫茫草原大漠,也始终无法摆脱来去如风的蛮族骑兵的追击。蛮族兵团左右展开,把李将军兵团夹在当中。”   “李将军且战且走,数日后退入一山谷,规定士兵受伤三次以上的坐车,受伤两次以上的驾车,受伤一次的继续战斗,又杀蛮族三千余人。再走四五日,到达一片苇草茂盛的畜牧地带,蛮族兵团顺风纵火,李将军机智勇敢,先行纵火以自救。再南行,到达山丘区域,蛮王命他的儿子攻击,李将军在树林中设下埋伏,又杀蛮族三四千人。蛮王亲自指挥十六倍于敌人的精锐骑兵,追击十余日,不能取胜,愤怒至极,疯狂攻击。”   “李将军在沙漠中再南行四五日,又杀蛮族两千余人。蛮王眼见大军连这点人都打不过,心里胆怯,疑心李将军背后有大军埋伏,有心后撤,没想到,李将军手下出了一个叛徒,把李将军没有后援,粮食且尽,以及其他情报全告之蛮王,蛮王于是全军压上,更紧追不舍。两翼越过李将军,在李将军前方合围,截断退路,箭如雨下。李将军继续战斗,一日之内,射出五十万箭,箭遂用尽,甚至削辐为箭,最后抛弃车辆辎重,全体徒步前进,还有三千余人,进入一处山谷,蛮族兵堵住谷口。”   “李将军徘徊阵垒之间,叹道:『再给我们每人十支箭,就能支持到边界。』然而,他再没有一支箭了。夜半,李将军下令击鼓突围,鼓已破裂,不能发声。李将军命向四面八方冲出,以分散敌人注意,寄希望有人能逃回报信。他与另一位将军韩延年上马,率亲军十余人,越岭南走。蛮族兵团潮水般追击,李将军身上除短兵器外,没有他物,不能阻挡敌人缩小包围圈。终于,韩延年中箭而死,李将军长叹无面目归见汉王,下马投降。”   “当时,他是投降受缚,并不是叛国事敌。但汉王得知,下令将他举家下狱,派人召他归国,李将军自己也想回归汉国,没想到负责找他的将军,没有认真完成任务,回报说李将军已臣服蛮族,为蛮人效力了。汉王于是大怒,下令杀他全家,就连出面为他说情的大臣,都被处以宫刑。李将军闻讯痛苦莫名,从此死了归汉之心,真正的投降了蛮族。过了许多许多年,汉国换了皇帝,派出使臣出使蛮族,双方谈和,使臣在看到李将军时,轻轻敲响剑环,示意李将军还国归乡。李将军却流泪长叹,归国易,受辱难,大丈夫岂能再辱。”   他语气未尽,楚韵如已轻轻抽了丝帕去拭眼角的泪痕。   席间一片沉静,过了很久、很久,许漠天才轻轻击案:“如此良将,如此良将,太可惜了。”   李良臣则干脆一掌拍在桌上:“那个汉王太糊涂了,这么好的将军,他生生给逼给了敌国。”   容若一笑:“我知道大家都会同情李将军,而觉得汉王不好,但是,如果退一万步,汉王并没有杀李将军的全家,那李将军的投降是否应该,李将军的投降是否有罪?”   原本正要站起来大发议论的一众将领,忽然间不说话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人人脸色变幻不定。   许漠天眼神幽深,几番变化,似有所悟。   容若轻轻道:“他以一支孤军,苦战蛮族大军,他已逃亡多日,筋疲力尽,他的箭已射尽,马已死尽,他的将士多重伤,整支军队又伤又累,无粮无水,可他们仍然用他们的血战,用他们的战绩,证明了他们对国家的忠诚。他已经尽了他所有的力量,才力尽而受缚。如果没有汉王杀他全家,如果没有这一被人同情的冤屈,那么,千古以下,对他应该怎样评判?是不是,他只有在力尽的那一刻,拔刀自尽,才可以不被指责,不受羞辱?”   依然没有人说话,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容若笑了笑,淡淡道:“还有一个故事。有一位大力士,勇悍无比,名扬全国,是国中最出名的勇士,人们都深深尊敬他。他在战场上,也是所向无敌,无人能及。但是,世事难料,终于有一次失手,被敌军所擒,过了很多年,两国和好,他被放回了自己的国家,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等待他的,不是安慰、欢迎,而是屈辱和伤害。人们笑他,骂他,轻视他,连国君都把他留在身边,动不动拿他取乐,把他当做小丑,用他被俘的事来嘲笑他,在众人面前羞辱他。于是,他忍无可忍,一拳打死了国君,然后他自己被打断四肢,折磨至死,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也被处斩。”   寂静之中,传来叹息之声。   容若摇摇头,声音有些苦涩:“在极冷的地方,有一片冰雪国度,这个国家幅员宽广,国势强盛。在冰雪中淬炼出来的意志,使这国家的战士们,无比勇敢坚强,他们和敌国作战,勇猛无畏,即使被俘,也斗争不屈,他们在俘虏营中,做苦工,受鞭打,面对酷刑,还要抵抗敌人的许多诱惑,坚定得不肯归顺,不肯为敌人效力。他们不怕苦难,不怕牺牲,用尽所有的力量和智慧,用鲜血和生命来一次次越狱,奔往自己的故国。可是,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的国家,有一部法律,叫作战俘法,有一个罪名,叫作战俘罪,不管是自己逃回国的战俘,还是签下合约后,被放归国的战俘,他们得到的,都只有惩罚和审判。他们被他们自己所效忠的国家抛弃,他们用生命来抗争,忍受严刑拷打,拒绝荣华富贵所保卫的国家,把他们下到监狱,或流放到极北极冷的地方做苦力。因为他们是战俘,因为他们让国家丢脸,因为他们没有死在敌军的刀锋下,所以,他们有罪。”   从容若开始讲故事,就没有人再喝酒吃菜,但是,王传荣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杯中酒一口吞下,火辣辣的感觉升起来,心中却是一片沉痛。   其他秦将们,脸上也有喟叹怅然之色。被俘对军人来说是至大的耻辱,多少被俘而归的将士,面对歧视、冷遇、嘲讽、羞辱,背负沉重的痛苦,以及可怕的责难,所有军功化为泡影,从此成为军队中,最低层的一分子。   这些他们自己也已司空见惯,他们自己也同样会用冷漠的目光去看被俘归来的人,但此刻,听容若这般淡淡说来,又有谁,心灵可以不受触动。   容若深吸一口气:“在遥远的西方,也有许多国度,他们的思想、看法、习惯,和东方完全不同。在西方,曾经爆发一次牵涉许多国家的大战。有一位将军,在战争爆发初期就被敌人俘虏,在俘虏营中过了许多年暗无天日的岁月,直到战争结束,他的国家所在阵营得到胜利,他才得到自由。在影响整个西方世界的受降仪式上,战胜国的元帅,在选择随行将领时,选择了他。”   席间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叹。   容若浑若未觉地说下去:“元帅选择他和自己一起接受这举世瞩目的荣耀,进行这一可以载入史册的仪式。尽管战争期间,他一直被关押着,没有参与任何战斗,但是元帅坚信,他作为俘虏所承受的苦难,就已经是他勇敢的奖章、国家的荣耀。在西方,他们从不曾看不起俘虏,他们认为,战士之所以会成为俘虏,正是因为他们勇敢,可以坚定地在战场上迎敌,而不逃跑,当战局于己方不利时,可以坚持战斗到最后,而不是放弃地逃离。所以,在西方,被俘的士兵很多,可是逃兵却非常少。他们甚至订立各国公认的规章,要求不可以虐待俘虏,被俘的士兵得回自由时,将领和官员会亲自去迎接,被俘的将领重归故国时,军方最高领袖很可能会把代表荣誉的奖章,亲手送给他。而且,西方人甚至可以宽容被俘者泄露国家情报。”   “什么?”终于有好几个人叫了出来。   “这不可能吧!”   容若笑着解释:“一些西方国家认为,要士兵对国家尽忠,那国家首先就要爱护士兵,为士兵着想。当士兵被俘,被严刑拷打时,应该考虑他们承受的极限。不要强求所有士兵都是英雄,都是圣人,他们都只是普通的人。是人就会痛,就会怕痛,就会有忍耐的极限。而且,一时一刻忍受酷刑或许可以做得到,但最可怕的是,那样的痛苦永无止境,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一切可以停止,在这种情况下,心灵的防线很容易崩溃。将心比心,最高的官员,如果自己也不敢说,自己可以忍受到最后,为什么士兵们就必须一直忍受痛苦呢!所以他们尽量把国家利益和士兵利益都顾全到。有些国家的情报组织就有这一条规矩,如果被俘,请尽量坚持一天,坚持一天不要泄露情报,给自己的国家一天时间,来做防御、更改,以及其他相关工作,一天之后,可以依照你自己的判断选择招供什么。他们甚至还有专门的训练,教人如何在折磨下保护自己,如何在被折磨时,有选择地招供。这种做法,使他们的国家体系,相关的情报、防御,等等工作,负担增大许多,但是却更得人心。他们珍惜士兵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战争最高的境界是零伤亡,如果一场大战,使过多的士兵丧命,那么即使是站在国家最高点的那个人,也将坐不稳他的宝座。他们都希望,发生战斗时,所有士兵能一个不落得带回去,作战时战死的士兵,他们要收回尸体,哪怕是无名小兵,也要郑重下葬,即使是几十年前,远在异国战死的小兵,他们也不惜劳民伤财,花费很大的精神、时间,来寻找他们的尸骨,归葬故土。”   容若一口气说到现在,有些口干舌燥,但眼中光芒却倏得炽热起来:“东西方不同的做法、不同的看法,你们觉得谁对谁错?你们会不会觉得,西方人太软弱怕死,西方人行事,太多规矩束手束脚,迂腐可笑?”   仍然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太过尖锐的观念冲突,直接挑战千百年来,人们思想中固有的观念。所有从来没有人想过的话,或者有人想过,却绝对不敢说出来的话,他一次性已经说完了。   每一个人的脸,或黯然,或茫然,或深思,或怅然。   容若最终只是一笑,然后看向王传荣:“你知道,我说这些故事的用意吗?”   王传荣站起来,神色激荡:“是,我明白。”   容若点点头:“我要你回去之后,把这些故事,讲给飞雪关每一位将军听,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这些故事,我要你向我保证,这些被俘的兄弟,回去之后,不会挨一记冷眼,不会听一句嘲笑,他们的军功不可以抹杀,他们不能遭受任何不公正的对待。”   王传荣肃容正色道:“是。”   容若眼中有深挚的情感:“他们是俘虏,可是,我要所有人记住,他们之所以成为俘虏,是因为他们勇敢地冲锋,无畏地苦战,是因为他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拖住了秦国大军,让陈将军可以顺利把粮草运进飞雪关,让飞雪关全军将士,可以好好活下去。成为俘虏,不是他们的罪过和耻辱,而是他们的荣耀和功劳。他们一直苦战到最后,遍体浴血也没有放弃,是我让他们放下武器的。他们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才宁可承受耻辱。如果有人必须因此而接受责备,那只能是我,而不是他们任何人。”   容若身后,有人颤声叫:“公子……”   一声之后,却是大哭之声。   容若回头,却见李万山已是痛哭失声。而张铁石没有哭,脸上却也满是热泪。这在万马军中,奋勇冲锋,万刃加身,也不皱眉的汉子,这时哭得像个孩子。   容若知他们现在情绪激动,需要宣泄,所以也不劝解,只是回眸再去看王传荣。   王传荣屈膝跪下去:“公子胸襟如海,我老王现在只是惭愧我以前的狭隘,想起也曾对不起以前被俘过的兄弟,现在惭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公子放心,飞雪关中,若有人敢轻视这些生死兄弟,需要先问过我的战刀。”   容若坦然一笑,扶他起来,然后转眸看向满堂秦将,微微一笑:“我当众讲这些故事,不止是为了楚人,一样也为了秦人,我也同样希望,那一千余名被俘归来的秦军,得到的,是同伴的关怀、战友的温暖、上司的宽慰、主帅的赞扬,而不是任何伤人的话语、刺人的目光。他们被俘,也同样不是他们的罪过。”   秦军将领脸上都露出怪异之色。   许漠天深深凝望他:“你为楚军着想,理所当然,为什么,还要为秦军着想?”   容若一笑:“因为楚人也好,秦人也好,在我眼中,都一样是人。”   许漠天微微一震,情不自禁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容若依旧是随随便便耸耸肩:“一个普通人。”   酒席宴罢,王传荣必须回去把谈判结果报告给陈逸飞,他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容若,才万般不放心地离去。   许漠天亲自送容若回房,李良臣、赵文博也在旁边相送。   秦军将领看容若的眼神都和平时不同,就连其他随侍秦军士兵,对容若恭敬之余,似乎也有了许多真心的尊重。   容若酒喝得多了,一回房趴到床上,就昏昏睡去。   楚韵如笑着把坚持在要房中守护的李万山和张铁石劝出去,自己亲自坐在容若床边,藉着盈盈烛光,照看他,不时沾了凉水,绞了丝帕替他擦拭。   她眸中有海样的深情,痴痴地凝视他,仿佛,总也看不够。   暗夜里,她轻轻叹息。   “你这傻子,你从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为你骄傲。”   她的声音那么轻,轻得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人听见。   房外的秦军听不到房里的动静,但除了秦军之外,张铁石和李万山都还守在外头,不肯回他们旁边的小房间。   他们就这样,坐在房门前,静静地等了一夜。   没有说话,没有交谈,只是安静地,守着他们情愿守护一生的人,安安稳稳,睡这一夜。 第十章 异变再生   又一个清晨到来。   宿醉醒来的容若头痛无比,而更让他头疼的是两个哭着喊着,跪在他床前,就是不肯起来的壮汉。   容若头疼得拚命揉脑袋:“有什么事,起来说吧!一切好商量,拜托。”   “公子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张铁石倔得像颗臭石头。   “公子,你就答应我们吧!”李万山也像山一样不可动摇。   容若头昏脑涨,昏昏沉沉:“答应什么?”   楚韵如在旁边笑道:“他们要你答应,让他们留下来服侍你,照顾你。”   容若一怔,猛然从床上跳起来:“什么!今天就是俘虏交换的日子,你们要回飞雪关去。”   “可是,我们不能留公子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还有韵如。”   “夫人也和公子一样尊贵,总要有个下人在旁边服侍,总要有个心腹支使照应,这些秦人,一个也不可靠。”张铁石对着容若一个头叩下去:“公子,你这样为了我们筹划,我们不能把你就这样扔下,公子,让我们留下吧!”   容若头大如斗,一时手足无措,看向楚韵如。   楚韵如无奈地摇摇头,显然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劝动这两个死脑筋。   容若抓抓头,正自无奈,眼前两个人已是一个劲磕头,咚咚有声。   容若惟恐这两个人磕头太用力,惹出个什么脑震荡的毛病,一双手忙得不知道应该扶哪一个好。   正自手忙脚乱间,他心中忽地一动,沉声道:“你们想要害我吗?”   这话说得重,二人立刻一怔,忘了磕头。   容若板着脸道:“许漠天一直想要硬说我是楚王,我都不承认,他也拿我没办法,直到他们用你们的性命威胁,我才无奈答应。许漠天就是看出了我的弱点,才安排你们在我身边的。他对我和韵如不好打,不好骂,不好用刑,对你们可不同,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你们走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和秦人周旋。如果你们在,我的要害就被拿着,为了你们的安危,只好随便秦人摆弄,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也是你们所乐见的吗?”   张铁石想也不想,就道:“公子可以不必理会我们的生死……”   容若冷笑:“简直是废话,我若真能不理会你们的生死,又岂会有今日,现在的状况又怎么会是这样。”   他冷着脸,目光恶狠狠瞪向两个人:“你们要是乐意见我被威胁,愿意看到秦人利用我,去做危害楚国的事,你们就留下吧!”   张铁石和李万山面面相觑,一时谁也说不得话。   敲门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容若高声问:“谁?”   门外有人恭敬地说:“末将李良臣,奉命负责换俘事宜,特来请教公子,公子身旁两名俘虏,是否要列入换俘名单?”   容若一语不发,目光如箭,逼视着张铁石和李万山。   二人怔怔跪了一会子,才红着眼睛,对着容若再磕了一个头:“公子,你保重了。”又转过去对楚韵如施礼:“夫人保重。”   容若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扶他们起来。   楚韵如亲自打开房门,微笑着对李良臣说:“他们当然也要一起回飞雪关去。”   李良臣向里望了望:“公子与夫人,身边就不留两个听差使唤的人,也好照料起居吗?”   容若笑嘻嘻走到门前:“我相信许将军、李将军,还有其他将士们,都会把我们夫妇照料得非常好的,对吗?”   李良臣深深看了容若一眼,就招招手,让人带了张铁石和李万山过来:“既如此,末将告辞了。”   容若站在门前,一直目送他们离去,良久才轻轻道:“韵如,又只剩下我们了。”   楚韵如微笑:“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足够了。”   容若点点头:“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换俘的队伍,直到傍晚才回来。   因为前一天晚上,容若曾讲述的故事,因为今天一大早,许漠天就做足了安排,所以李良臣领着一千多被放回的俘虏归来,还没有进城,已是城门大开,两排军士列队相迎,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许漠天亲自迎接,远远地下了马,步行过去,对每一个人微笑,淡淡宽慰几句,看到他们眼中迅速浮起的晶莹,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听着遥遥的欢呼之声,帅府之中的容若也是一片安然,知道换俘仪式,终于结束了,一直吊着的心,这才真正地放下去。   那些为国苦战的将士们,终于回到自己的城池、自己的国土、自己的战友之中了,只可惜,我无力让更多的人,在战场上坚持到最后,让更多的人,可以历劫归去。   他又是欢喜,又是怅然,静静坐在窗前,无声地倾听着窗外的欢呼如潮。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直到繁星点点,缀满夜空,容若的房门上,又响起了敲门声。   容若犹自坐在窗前沉思,未曾惊醒。   楚韵如高声问:“是谁?”   “是我。”许漠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楚韵如上前开门:“许将军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许漠天徐步进来:“今天换俘归来,因为公子的缘故,所以我们真心为被救回来的兄弟高兴,真心欢迎他们。他们真的很快活,很感动,只要看他们的神色,就知道,从今以后,就算为国家再死一百次,他们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是容公子,开了我的眼界,扩展了我的胸襟,让我懂得了很多道理,并能得到这么多兄弟真心拥护,我岂能不来道谢。”   容若这时也站了起来,笑道:“许将军,是你言重了。你自己心里其实比谁都爱惜这些士卒将士,只是一直以来,军队的教育、习惯的思维,局限住了你们的一些想法,只要打破了这些屏障,你的心,自然可以指引你找到更正确的道路。”   许漠天微笑道:“那也要感谢公子,为我们打破这个屏障。”   容若一笑,神色却又有些悠然:“如果,许将军你真觉得,我的某些看法是对的,能善待俘虏,也善待自己的将士,会得到更好的回报,那么,作为秦军边关守将,能和楚军订立一些规则吗?”   “什么?”许漠天略有不解地扬扬眉。   “我知道要秦军保证不和楚军交战,不进攻楚军,那是不可能的,决定两国征战与否的,从来都不是驻边将领。上头有命令,就要大打出手,上头没命令,边境上也免不了小磨擦,大小战事不绝,死难之人也不绝。想要停止战争,不要杀伐,虽然是很好的愿望,但现在,不过是痴人说梦。不过,至少我们可以尽力,在战争的前提下,订一些对彼此都有利,双方都不会反对,大家都能默认的游戏规则。”   许漠天微微皱眉:“比如……”   “比如双方约定,攻城之战的时候,不管谁攻下了谁的城池,都不可以屠杀平民,比如抓住了俘虏,不可以虐待杀戮,双方在战后,可以进行换俘,为求公平,可以用一比一的规则来换,多出来的也要按事先订好的金银比例赎回来,其他还可以有一些细则,慢慢加上来。”   许漠天徐徐点头:“这样的约定,的确对每个人都好,但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相信,敌将可以做到的。”   容若笑笑:“我很信任你和陈逸飞将军的操守品德,虽然站在国家的立场,你们是敌人,但是,你们都是大英雄、真汉子。正所谓英雄相惜,公私分明,抛开国家立场,若能相知相信,不也是一桩美谈吗?”   许漠天想了一想,才慢慢道:“不管怎么样,容公子的建议,对于士兵和城池中的百姓都只有好处,所以,我会尽力尝试的,尽管我不能保证什么。”   容若微笑:“能开始走第一步,就已经很好了。火种播下时,虽然微弱,焉知有一天,不能真正燃起燎原之火。”   他抬头,透过窗子看向遥遥夜空:“在这个乱世之中,国家争伐不绝,百姓死伤惨重,到处都有痛苦和杀戮。想要有一个救世主,迅速崛起,平定天下,只怕不易,想要诸国都止兵停戈,烽烟消解,也是做梦。但至少,我会尽力尝试,让人接受一些仁恕的观念,让人行事,能凡事退一步。我其实并不惧怕去见秦王,见到秦王,或许我的想法也能改变他。如果有机会,我想要周游诸国,去看各个国度的风俗人情、君主的作风、朝臣的看法。如果有一天,各国能有一些公认的协约,彼此限制,不可屠杀平民,不可虐杀俘虏,以及其他一些,能保障大多数百姓和士兵权益的规则,被诸国所认可,被天下人一起监督,这样,或许可以救护许多人,减少很多残忍丑恶的事情发生。”   他遥望远处的眼神,深沉得仿佛可以穿越整个时间和空间,喃喃的声音,不似在对任何人说话,只像是在于他自己的心灵对话。   许漠天站在他面前,却觉得一阵恍惚,感觉眼前的人,似乎有些不真实,似乎随时就会消逝在天之尽头,却又无法在这个沉静的夜里,在听到他的这些话后,可以不动容。   面对着有些虚幻之感的容若,许漠天忍不住低声唤:“公子。”   容若震了一震,才回过神来,脸上微红:“对不起,许将军,我有些走神了。”   许漠天笑笑:“其实我是想问,公子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知道我有什么事,可以为公子效力,略做回报呢?”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许将军,如果可以,能够善待卫国的百姓吗?”   许漠天没想到容若忽然提起卫人,不觉一怔。   “卫人生活极之困苦,让人生怜。听说秦国和楚国的驻卫使臣,都对卫人极尽压榨欺凌,而秦国和楚国的驻边军队,就是威胁卫国,让卫国百姓只能忍气吞声的刀子。我已经劝过楚国的使臣宋大人,也得到了陈将军的许诺,以后楚国会尽量善待卫人,不要过份欺压他们。那么,许将军,你能给我同样的承诺吗?你能请秦国的驻卫使臣,对卫人,稍稍放宽一些吗?”   尽管容若平日的说法、做法,总是出人意料,但现在,许漠天仍然感到十分不理解,他一个承诺,对于身陷囚笼的容若应该非常重要,就算不可能答应放容若走,至少也能给他许多方便和帮助,可是他却没有用在自己身上,甚至没有用在楚国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考虑卫国,为什么你要帮助卫人,为什么,你……”就算以许漠天的修养功夫,这时也觉得惊愕莫名。   容若却只是平静地微笑:“我说过,楚人也罢,秦人也罢,都是人,卫人,当然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活下来的权力,就不该受凌辱,不应被压迫,不可遭欺凌,这样的事,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装做没遇到,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管。我也是人,人为万物之灵,人应该帮助同类,而不是压迫、杀伤、欺凌、羞辱自己的同类,这种事,连畜牲也不会做,何况你我都是人。”   他的眼神无比清澈,他的神色安详从容,他的语气轻淡平和,可是却让许漠天听得,不觉一阵羞惭。   他一生自负英雄,也从不觉有什么良心亏负,从不认为自己做过什么不该不当之事,为了秦国杀敌夺城,为了秦国破国屠族,他爱他的国家,他效忠他的君主,他从不认为这是错误。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却真正跳出了所有国家的范畴,仅仅作为一个人,来看待所有其他人。不偏激,不仇视,只是纯粹的用普通人的心理,去关心帮助每一个人。   许漠天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到底染了多少鲜血、行过多少杀戮,他已经不记得了,他至今也并不认为这是错误。   只是,他真正意识到,并开始反思,那些敌人,其实,也同样是人。   他们和他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无论秦人、楚人、卫人,或是魏人、周人、宋人、燕人,其实,都同样是人。   容若看他面露迷惘之色,心中欣慰,知道他是真正受到了触动,张口正想说话,胸口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尖锐的痛楚像是无数把钢刀在他体内残忍的搅动着,蔓延到他全身,一时之间让他站立不住,整个人跪倒在地。   “你怎么了?”楚韵如脸色大变,过来扶他。   “公子。”许漠天也神色震动,探身过来看他的状况。   容若努力想支撑起自己身躯,却觉得全身没有一丝力量。   楚韵如扶住他,又惊又慌,声音中已带了哽咽之意:“你到底怎么了?”   容若想抬头对她笑一笑,却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胸腔像是被碾碎了一般,他全身衣服都被汗水湿透,胸口的痛楚像是钻入了骨髓之中,他只能靠在楚韵如身上,勉强将自己身体蜷缩成一团,全身颤抖着。   耳旁传来许漠天的连声大叫:“来人,来人,快来人!”   有无数的脚步声,无数人在转瞬间环绕在身旁,无数个声音在叫他,似乎都在焦急之中,带着关切。   但他已经无力分辨。   在逐渐昏黑的视线中,容若努力抬起头,看着那含泪凝望他的明眸,他那样盼望地看着,被痛楚所炙红的双目只专注地看着那个女子,似乎这张脸孔,这个人的存在,能带给他暂时的安乐。   看到那美丽脸上滚落的泪水,他努力微笑,然后颤抖的手用尽仅有的力量,向她的脸上拭去:“别哭,我没事……”   一道尖锐的痛楚有如电击般穿过他的胸腹之间,容若痛的整个人弹跳痉挛起来。他想用双手按住胸口,却又不愿垂下为楚韵如拭泪的手。   他不顾胸口如火烧的痛苦,深深吸了一口气,狂烈的炙痛几乎淹没他:“韵如,别为我担心,我只是……”   他的声音低哑,想说什么,却又因剧痛而语不成句,在那样艰难的挣扎中,他贴在她脸上的手终于缓缓垂落,陷入黑暗。   “若儿。”   一声惊呼中,楚凤仪猛然自榻上坐起,珊瑚枕、锦绣裘滑落于地,容颜一片苍白,眼神散乱惊慌。   “凤仪。”被惊醒的萧逸伸手轻轻抱她入怀:“你又做恶梦了。”   楚凤仪用力抓住他的手,脸色异常苍白:“我梦见若儿满身是伤,奄奄待死,他向我求救,可是,不管我多么拚命奔跑,都靠近不了他。”   “傻瓜,天下慈母一样心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前几天就接到消息,若儿已经被陈逸飞迎入了飞雪关,我也传了手书,让他即刻把若儿带回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他了。”萧逸微微笑笑,语意轻柔。   “可是,边关离此毕竟遥远,消息传递再快,一来一往,也要相隔半月,又怎知这几日之间,不会有变化。这几天我心中总是莫名地感到害怕,夜夜睡不安宁,我的若儿……”说起容若的安危,楚凤仪哪里还有半点母仪天下的风度,只如天下间任何一个担忧而无助的母亲一般,忐忑不安,惊惶不定。   “不要担心,你不过是关心情乱罢了。他也太任性胡闹了,却让你做娘的为他这样担惊受怕,牵肠挂肚。等过几天他回来了,好好罚他一番。”萧逸见楚凤仪这般伤心牵念,心中一痛,自然要把火气发在容若身上了。   他口里虽柔声安慰,心中却暗下决定:“等带了他回来,再不管他怎么胡搅蛮缠,绝不让他再这样满世界乱跑了。”   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五天之后,他就接到了陈逸飞奏报容若被秦军所获的请罪密折。   在楚凤仪于梦中惊醒时,与楚国相隔万里的某一个地方,一个人忽然全身一震,倏然站起,遥望远方天际。   “怎么了?”身边那一袭白衣如雪的男子有些惊讶地问。   他从不曾见这个人,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   性德没有回答他,只是无声地凝视远方,不知方才那一瞬的心悸到底是为了什么?更加不能理解的是,他明明是人工智能体,无心无情,为何却会有心惊心痛的感觉?   没有心的怪物,也会心痛吗?   远方天际,月明如许。   如斯明月下,容若,你在何方?可曾无恙?我那一瞬心间的惊痛,真的和你有关吗? 第三部 三国争锋 第十九集 深入秦境 第一章 剧毒发作   容若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疼到这种地步,他现在痛得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痛得怨恨人为什么要有痛觉。   几次三番,醒了又晕,晕了又醒。昏昏沉沉,整个天地都是黑暗的。   开始耳边还可以听见许多人的询问声、呼唤声,到后来,就是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也只是模糊的脸,以及一张张开开合合,却听不清声音的嘴。   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渐渐僵硬,不听从自己的意志,耳朵仿佛失去了功能,听不到声息,眼睛渐渐模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再清晰。   容若每一次醒来,都痛不欲生,恨不得对着自己的脑袋狠狠捶一拳,让自己,可以重新躲回安全的黑暗之中,躲避可怕的痛楚。   好好的血肉之躯,怎么可能痛成这样,怎么可以痛成这样?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了解到,古往今来,那些临刑不屈的大丈夫、受尽折磨也不投降的烈士们有多么伟大。如果换了他自己,被敌人整治,只要有这样十分之一的痛苦,只怕是让招什么,就乖乖招什么了。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努力在每次醒来的时候维持着自己的意识不崩溃。尽管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的情形,却还是努力地微笑,表示自己痛得并不厉害。   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他清楚地感觉到,那拚命抓住自己手掌,不断颤抖的手属于谁,那点点滴滴坠在额上、脸上的湿润,是怎么来的。   就算意识模糊了,他也想尽力,让楚韵如不要太担心,不要太伤心,不要太为他忧虑。他很好,并没有太难受,并没有太危险。   尽管他实际上痛得真想死掉算了,但为了这个无论如何,都会伴在身旁的女子,他却绝不想放弃。   那样一种痛,痛得入骨入髓,即使在晕迷中,他的身体也会失去控制的颤抖,冷汗总是不断把衣衫湿透。   额上常传来一抹清凉,是一双温柔的手为他擦汗,可是往往汗水刚刚拭去,又满布额头。   容若在晕迷中醒来的短短时间里,努力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痛得意志几乎涣散,神智也难以清醒,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正常地思考。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当初他被魏国间谍关在月影湖底之时,因为得罪莫名天,而被他在饭菜中下了毒。   自己一来因为就算反抗也没有用处,只会被人硬灌,二来料定这些人不会害自己性命,下了毒也无妨,所以只得装作不在乎地吃了下去。   没想到后来阴差阳错,摆脱魏国人,回到飞雪关,又发生苦战,到如今身陷秦军阵营,发生了这么多事,他自己几乎把当初中的毒给忘了,可是毒药却终于发作了。   容若痛得死去活来,用仅有的神智在心中咒骂着所有发明毒药的家伙。   他不知道这毒药的药效到底是怎么样的,是只会这样疼痛,还是将来情况可能更严重,是会一直痛下去,还是有可能会好起来,又或是,一直得不到解药,就这样死掉。   容若悄悄打个寒战,即使耳朵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功能,他仿佛还可以听得到楚韵如痛楚的哭声,即使手指不能再动一动,也可以感觉楚韵如冰凉的五指间的恐惧和绝望。如果他死了,那她又怎么活下去?   容若昏而复醒,醒而又昏,痛得神志不清。楚韵如一直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不能入睡,不肯休息,一开始甚至不吃不喝,后来因为身体渐渐虚弱,为了能够一直伴着他,而不倒下来,才勉强开始吃一些东西,整日以泪洗面。   而定远城其他人也十分头痛。   军医们对容若全身查了又查,找不到一点旧伤、一丝问题。面对楚韵如这满面泪痕的绝世美女,初而期待,继而失望,甚至有些愤恨的目光,一众军医,都有一种想要挖个洞钻进去的冲动。   其他将领们也经常围在容若身边,为了他的身体而愁眉不展。除了责任之外,倒似乎真的开始纯粹在感情上,关心起容若的生死安危了。   许漠天也好几天不能入睡,每天前来,看到容若憔悴而神智全失的样子,看着楚韵如泪流满面、伤心欲绝的样子,想到自己身上沉甸甸的担子,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就再也松不开了。   本来亲手掳获楚国的皇帝,是何等大功劳,就算对方一口咬死不承认,但只要把人交到秦王手中,他的功绩,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   谁知道,出发返京的队伍还没来得及召集,容若就已经半死不活,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还必须每天面对楚韵如期待中又带着绝望的询问:“许将军,可曾找到好大夫?”   许漠天觉得自己心中的愤闷委屈,简直比楚韵如还多上数倍。   边塞困苦之地,又哪里来什么好大夫。军中的医生,学的都是治刀伤箭伤、跌打损伤,对容若这种莫名其妙的病症,人人束手无策。   他自己已经头疼欲裂了,偏偏楚韵如还用这种自己活该欠了她几十万两银子,活该被她埋怨仇恨的表情望着自己。   心头又闷又怒,许漠天不觉沉下脸来,重重哼了一声:“容公子真好胆识、好魄力、好决断。”   楚韵如一怔,望着他:“将军是什么意思?”   许漠天冷笑一声:“容公子一开始为了救陈逸飞而自陷险境,可是为了不被我们所利用,身上故意藏了毒药。如今所有的楚军都被放回,他再无挂碍,知道我即日便会带他回京城,所以暗中服了毒。”   楚韵如惊道:“你胡说……”   “怎么是胡说,他一不曾受伤,二没有生病,平白无故半死不活,若说不是中毒,谁能相信?”许漠天冷冷道。   “就算他是中毒,也绝不是自己服毒。”楚韵如愤然道:“你不过以你自己的心来测度他人,他的心胸、他的所思所想,你根本就不明白。他从来就不害怕去见秦王,就算身处逆境,你们也利用不了他,他更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楚韵如憔悴的面容一片惨白:“他若真要服毒,也要服入唇就死的毒药,何必这样不生不死地受活罪。”   许漠天心中也一直存疑,只是想不明白,容若在定远城中,如何中的毒,所以故意出语试探。   楚韵如言之成理,且不论容若是否有胆色去直面秦王,是否不在意被秦军所执的事实,但以他们二人夫妻情深,的确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若是自己服毒,也实在没有可能用上这种不能立刻身死,却活着干受罪的毒药。   他心头微微一松,心念电转,已然叹息了一声,对楚韵如深施一礼:“是我过于着急,言语失措,还请恕罪。”   楚韵如心中愤闷莫名,但此时仍须仰仗许漠天,毕竟她再无旁人可以依仗求助,只得强忍气恨,轻声道:“只要将军以后不要再误会他就好,可是他现在的情况这么糟,虽然一时无碍,但生死总是系于一发,还求将军,多请名医相救。”   许漠天苦笑一声:“边城贫苦之地,除了军医和边境的游医,又哪里来的什么名医。边地多伤者,要说治伤,这边的大夫,的确有些偏方奇法,十分见效,可是这种诡异的毒,除了诊出可能是中毒,就再没有别的法子了。若是那急性毒药,还可以试试灌大黄催吐,但以目前情况来看,不是容公子自己服毒,不可能是夫人下毒,定远城中也没有人会下毒,若说是楚军为了不让我们利用公子而派王传荣或张铁石他们下毒,只怕他们也没这个胆子。算来算去,公子应该是入定远城之前就中了毒,那就是慢性毒药,时候到了才会发作,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   看到楚韵如惶然无奈的眼,许漠天语气一沉:“除非……”   “除非什么?”楚韵如急问。   “除非我们现在立刻带公子离开,远赴京城,或许还有救?”   楚韵如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你只怕他一死,你天大的功劳就没了,急着想把他押去京城对不对?他现在都病成这样,哪里经得起路途颠簸,只怕还在半路上就出事了,你又去向谁邀功请赏?”   许漠天暗自苦笑一声。   平心而论,他的确担心容若一死,自己的赫赫功劳化做流水落花,急着想把容若送往京城。不过,这时候,若由着楚韵如这么想下去,只怕这女子拼了命也不让人动容若一下了。   他当即正色道:“夫人这话差了,就算我不移动公子,留在定远城中,也不过是等死,左右是拖的时间长些罢了。公子现在身中奇毒,若要诊治,必要名医奇药,或是奇人逸士出手,但在这边城之中坐等,难道会从天上掉个神仙下来?京城是国之重地,名医灵药多有,而宫中更有许多神医奇士为陛下效力,把公子送往京城,才有希望治好公子的病。而且赴京的路上,也多会经过繁荣的城镇,有不少高人奇士隐于民间,我们一路求医,也有生机,强似在此苦等。一路前行,固然有些颠沛之苦,但我们也会尽力让公子过得舒适,不要受太大磨难。是去是留,是取是舍,夫人自己衡量便是。”   楚韵如听得心头惨痛,虽知许漠天主要目的是送容若上京领功,可叹的是,这也的确是容若唯一的生机。   她心头绞痛,眸中泪下,却唯有长叹一声:“一切任凭将军安排就是。”   许漠天更不迟疑,即刻点了三千精兵随护,自己亲自护送容若去京城。   李良臣曾进言,若主将轻离边关,万一楚军来攻,又该如何应对。   许漠天淡淡道:“只要我们注意不要让楚军打探到城中情报,楚军不知道那人被我们带走,哪里敢来攻击。他们总要想想,万一大军来攻,我们把那人绑在城楼上,又有谁敢掷一石,射一箭。而且这个时候,楚军的主将知道救人之事已然绝望,大概也心乱如麻,赶回楚京请罪去了,谁还主持大军来攻我们。”   众将心服,不再阻拦。   次日清晨,李良臣先一步,单人匹马,日夜兼程,赶往京城。他奉了许漠天的命令,快马加鞭赶去向秦王报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并请秦王立刻派宫中最好的太医,携着大内密藏的灵药,前来相救容若。   而许漠天也带着三千铁骑护着容若夫妇,很快离城了。   三千精兵,都是百战勇士,勇悍善战,不畏死伤,再加上有许漠天亲自压阵,任是何等高手,也不可能在三千勇士之中,把人救走,除非是引重兵来攻击。   不过,秦国强盛安定,在国境之内,连稍大股的流匪都没有,又哪里有什么人,能召集得到足以和三千精兵相抗的兵马来抢人呢!   虽然这所谓的重病保护和押送无异,但许漠天对容若的身体,还是十分重视关心的。   他让人准备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厚厚的垫子铺了一层又一层,以避免震荡之苦。又准备了许多人参,在容若发作得厉害时,用这些,多少可以吊着一口气不致断绝。   大队人马,就这样上了路。   前几天道路还荒僻,行人稀少,但是逐渐繁华热闹起来。许漠天告之楚韵如,等到了稍大一些的城镇,可以直接连系官府,由各地官府,沿途多加派人护送,又令官府寻找当地名医前来诊治,或者有治好容若的希望。   而且秦地多河流,再过几日,除大路之外,还可以看到河流纵横的水路,到那时可以改为乘船。河流之上,少有大风,顺水而行,不但速度快,又可以避免容若受马车颠簸之苦。   楚韵如只是默默听着。   她每日在马车中伴着容若,除了容若的身体之外,对其他事,一概不闻不问。马车外景色变化,秦国的地理人情,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观察,她也无心多看。   可惜容若大部分时间,都昏迷不醒,每天只能靠着楚韵如用内力支持着他的身体不致完全衰败下去。吃的是很容易下咽的米汤,就是这样,容若也无法自己吞咽,常常由楚韵如亲自含在口里,渡入他的唇中。   这些天,楚韵如几乎已憔悴得不像样了,她的内力本来就不是很高,身体也谈不上多么强壮,这样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煎熬,很快地削瘦下来。   许漠天也劝过她几次,让她多多休息,好生看顾身体,她却只做未闻。   出发之后的第三天早上,容若终于再一次醒来了。   眼皮沉重得像有万斤重,他拼了命才勉力睁开,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喉咙痛得像火烧一样,他用尽全力,才低低发出一声喊:“水。”   楚韵如闻声一震,瞪大眼睛看着容若,发现容若的眼睛睁开一丝缝,喜极唤道:“你醒了。”   容若的嘴唇颤了颤,再次说:“水……”   楚韵如忙拿了一旁的温水,待要扶容若起来喝一口水,微一迟疑,却把水碗递到唇边,自己喝了一口,然后俯下身,丁香软舌,轻轻送入容若唇中。   容若感觉那温热的清水,流下咽喉时,脸颊之上,也有点点温热坠下。   这丝丝缕缕的暖意融入身体、融入心口,忽然给了他奇异的力量,让他慢慢把眼睛睁大,细细看着楚韵如已憔悴伤怀的面容,让他可以慢慢张口,轻轻呼唤她的名字:“韵如。”   他的声音有些生硬艰涩,其中却又有海一样的深情。   楚韵如闻此呼唤,娇躯剧震,只想就此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却又不敢稍露悲伤,让他也难过,只得强抑着激动,伸手从怀里掏出手绢,想去拭自己落在容若脸上的泪痕。   容若不知是想握住她的手,还是想接过她的手帕,凭空生起惊人的力量,竟能对着楚韵如抬手迎过去。可是手才抬起,又有一股剧痛来袭,手在半空一顿,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楚韵如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失去凭依的手绢飘然而坠,越过两人相视的目光,缓缓落在床头枕畔。   两人相视得那样深沉,以至于容若忘了伤痛,楚韵如忘了伤怀。一刹间,他们都感到自己等待对方,已不知多少岁月、多少轮回,而直到这一世的他们才能相识相恋相守相伴。   过了很久很久,容若才慢慢握紧楚韵如的手。   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他此刻做来,却如许艰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慢地收紧。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非常困难,但绝对坚持地说:“韵,如,你,放,心,我,不,会,死。”   他每说一个字,都要深深停顿,长长吸气,才能继续下去。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额上已满布冷汗,但他却还执着地盯着楚韵如:“为,了,你,我,不,会,死。”   楚韵如展颜一笑,笑容美丽如花,她轻轻点头:“我知道,有我在,你绝对舍不得死。”又温柔地笑:“我一点也没有担心。”   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却仍然努力在笑,笑容美丽得让人沉醉,也让人心碎。   容若就这样定定望着她,努力地集中所有的意识,不肯沉睡,不肯归于黑暗,这样执着地凝视着,仿佛想要就这样,深深一眼,从此铭记,直至来生。   就这样不知过去多少时间,直到他的汗水,把所有衣衫湿透,直到他的意志,在无尽的痛楚中消耗殆尽,直到他所有的精力,都慢慢被黑暗所吞没。   最后他仍然睁着眼,尽管他已失去知觉,却仍记得,想要凝望她,再不舍弃。   她轻轻伸手,合上他的眼,轻轻拉起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   车外,仿佛传来一声叹息,又仿佛什么声息也没有。 第二章 无名强盗   “开门,开门,快开门。”大门几乎要被拍破,叫门声充满了不耐烦:“还不开门,爷们奉了官命,前来招施大夫去应诊,再不开门,就砸门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强横的威胁起了作用,大门被迅速打开,几个仆佣老妇护着一个满面愁容的妇人,小心地对着门外的差役施礼:“几位差爷,这是……”   “咱们还想问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呢?”门口领头的官差脸黑口黑,神色不善:“谁不知你们家老爷是一省知名的神医,活人无数。济生堂每日从早上就开始看诊,数年来,风雨无阻,怎么这几天,天天把门封得死死,任凭病家在外头,排着队哭号哀求,也不理会。我们奉了知府大人之命前来,你们也敢关着门不理会。”   妇人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们家老爷,去邻郡看望亲戚了,所以暂时不能应诊。”   “妈的,你当我们这些当差的都是傻瓜吗?老子这些年,什么江洋大盗没抓过,什么谎话没听过,我这就派人去邻郡,你们那亲戚是哪家哪户给咱们说清楚了,要是找不着人,你们就是欺瞒官差,抗拒大人谕令。咱们衙门外的站笼可都空了好长一段日子了,也该往里头放人了吧?”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样的威胁已经足够让人魂飞魄散了。妇人脸色立时惨白一片,哆嗦着还不知道说什么好,身边的仆佣下人已经扑通连声,跪到地上去了。   “差爷,我们不是有心欺瞒,实是我们老爷三天前让一个强徒半夜掳走了,强徒还留下一句话,说是请老爷去给人治病,只要咱们不到处乱说,治好了就把人放回来了。我们这才闭门谢客的啊!”   领头的差役一皱眉:“什么强徒?”   “不知道,夜半三更的,根本看不清楚人。”   那妇人知道事情瞒不住,拿了帕子掩了脸就痛哭起来:“各位差爷,你们拿着国家俸禄,司掌一地治安,我们老爷被强徒捉走,盼你们救苦救难,把他救回来吧!”   领头的差役一点头:“这个自然……”   话还没说完,就让身旁的同伴用力一扯:“行了,咱们这就去想办法救人,你们放心吧!”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快步离去。   走出老远之后,差役首领才有空问出来:“你干什么,不细问,咱们怎么抓人救人啊!那到底还是咱们这一省数得着的名医啊!不是小人物,不能扔下不管。”   “我说王头,这时候,别说他一个郎中,就算天王老子,咱们也顾不过来,先顾着自己的屁股吧!镇边大将军的船队,明天就要经过这里了,咱们要找不着好的大夫、好的药送上去,还能有好下场吗?”   另一个差役跺着脚叹气:“天知道他那船队里藏着多贵的一位贵人,一路上,各处官府,听他随意调派。人参、燕窝流水一样往船上送,也不知调了多少大夫去给人治病,可就是没起色。容安郡守就是因为没有派出名医,供上灵药,给骂得狗血淋头,面无人色。江安郡守倒是送了一堆郎中上船,可是听说越治越糟,大将军当着郡守大人拍了桌子,几千个军士人人沉着脸要杀人一般。郡守大人一回府就吓病了,听说到现在还起不了床呢!许大将军的船队还没到,沿途的快马传令兵就把各处官府给惊得鸡飞狗跳了。咱们治下,广陵县的郑头,平时多得他们大老爷宠爱,就为了这找大夫的事没办得利索,让大老爷按在堂前,打了足足四十板啊!要是再找不到好大夫,咱们大人能跟咱们好声好气好商量吗?”   王头一拍脑袋:“说的是,咱们虽说尽忠职守,可也不能太大公无私了,这年头,总得先顾着自己,再管人家的闲事。班里的兄弟都出去找大夫了,咱们这家虽没找成,可也不能闲着,快往别处去吧!”   几人一边说,一边脚步匆匆地往前赶路。   江临府所有的衙役从大清早一直转到晚,转得人人两脚发软,重新在衙门里会面,个个脸色惨白。   “这么多人,就一个好郎中都找不着吗?”王头面目狰狞,拍着桌子大骂。   “天知道撞着什么鬼了,凡是有名的,头上顶着神医外号的,上门去找,通通不是说走亲戚,就是说出远门,又或者说是抱病不能见客,咱们兄弟一逼一问一搜,原来全都是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强人给劫走了,都说是给人治病去了,等治好就放回,都被警告过,不得声张,不得惊动官府。”   “妈的,不知道是什么人跟咱们过不去,这么多人失踪,以后要找不回来,只怕全得落在咱们兄弟身上追究。”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都火烧眉毛了。”王头气急败坏:“就算神医找不着,别的大夫也弄几个过来啊!”   “别的大夫,唉,别提了,他们倒是没被劫,不过,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哪里等咱们找上门。这府城里头,别说像样的大夫,就连卖狗皮膏药的都找不出一个来,全都远逃到外地避祸去了。”   “这帮家伙,大老爷可是贴了告示,悬了重赏的,镇边大将军那边,听说也有厚赏,怎么他们就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呢?”   “范县那位大老爷就是为了在大将军面前立功,把全县所有的大夫都送去听调。承安府的太守更是派兵上街,别说是那开医馆的,就连药店坐堂,或是在街口治跌打损伤的都一概押去给人治病。大夫去了一堆又一堆,听说有人没上船,就给军威吓晕了,有人一抬脚,就软了腿。有人上了船,瞧了病,说不出个所以然,被许将军骂做是庸医无能,下令关到监牢里去了。有人倒是硬着头皮开方治病,结果听说越治越让病人不舒服,当场拖下去打个半死。这重赏再重,能比小命重吗?天知道那位大贵人得的是什么怪病,谁敢保证一定治得好。这消息一传开,哪个聪明人不逃啊!”   “这可怎么办,等大人回来,看咱们差事办成这样,能饶了谁?”   “只希望大人这次去神农会,能请出大当家给人治病了。”   “但愿如此。”   大家一起长声叹息,人人哭丧着一张脸,用期待的眼神向外望去。   神农会是秦国一个较有名的江湖帮会,顾名思义,这个帮会最大的生财之道,就是经营医药了。全国有三分之一的药材生意,是被神农会所独占。而神农会的武装力量,也很少是用于江湖争霸,倒是为了保障本会的财富而存在的。   这样的帮会,自然由上而下,人人都懂两手医术,会认几味草药了。   这样的帮会,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官府眼中,都有不低的地位。   有充足的钱财、稳当的财源,以及强大的武力保护,让他们的帮会兴旺发达。   天下没有人能不生病不吃药,江湖中人,打打杀杀寻常事,谁敢保证哪一天不求到神农会头上来。   朝廷供着大量的军队,对于各种伤药的需求量也不少,和大药商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太差。   神农会共有三位大当家。   大当家人称圣手神农,只听外号,就知道此人的医术自然是非同凡响的。据说不止是武林中,就算是在整个秦国,甚至在全天下,也可排进前十位。同样的,若非身份地位同样响当当的人,是绝对没有本事让这个地位极高,极有钱有势的神医出手相救的。   不过真正管理神农会所有事务的,却是二当家。此人精明干练,聪明决断,外加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不管是黑道白道、朝廷江湖,都应付得。神农会的兴旺发达,此人功不可没。   但能够让神农会拥有强大威慑力,久立于江湖而不败的,却是三当家。此人掌中一把剑,据说威力无比,一身内外功夫卓绝。有人为秦国武林定排名,十年以来,他从没有在高手榜上落到十名以下过。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快剑手,更是神农会最强的护卫队。联剑结阵,威力无边,曾先后有十余位一流高手被困于阵中,全无还手之力,也曾有其他帮派,以数倍人数来攻,却被剑阵轻易击溃。   这个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帮派,总堂正好就在江临府中。知府大人和神农会几位当家,彼此自然是有些交情在的。   本来,江湖人如非必要,不愿和官府有太多牵扯,知府一开始也没想过要求助神农会,谁料到治下有名的大夫,居然一个也找不出来。一想到其他几位没能让许将军满意的地方官的下场,知府就不得不厚着脸皮,亲自到神农会来拜访了。   知府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以一府之尊的身份亲自下帖拜见,出来迎客的,却不是三位当家中的任何一位,而是他们三人的妻子。   一见三位夫人联袂而来,知府就不由一怔。   虽说江湖人不太把礼法放在心上,但大帮大派,规矩还是非常严厉的,怎好让妇道人家,来接待朝廷命官呢!   大夫人上前深施一礼:“神农会今朝蒙难,我夫君生死难测,我等进退失措,不得不以妇道之身,撑持门户,失礼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知府连忙还礼:“夫人不必多礼,只是神农会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三位当家却在何处?”   大夫人惨然一叹:“五天前,有一异人,夜行而来,口称要求神医为一友人治病。”   “大当家医术天下知名,自然常有人前来求医,只是大当家身份贵重,不会轻易接见这些人。这么多年来,门前哭跪者、聚众闹事者,甚至深夜闯帮者,亦是常有,大多都由神农会自行解决,连我们官府也从不过问的,这原本,也是平常事啊!”   大夫人脸色苍白:“我们本也道此为寻常事,只让手下将人驱走。可是,那人遥遥在府门前说一句『在下远来为友人求医,多有得罪,待友人病愈,即放阁下回转』,这一句……”   她忽然语声一颤,说不下去了。   二夫人在旁接下去:“当时我们还聚在厅中共用晚饭,那人刚到大门外,要硬闯进来,只一句话之间,他已经闯过了五重院落,所有拦他的人,都倒在地上,声息全无。他出现在我们桌旁,一把抓了大伯就走,等到那句话说完,他已经……”   她打个寒战,才道:“冲出了院落。”   大夫人神色凄然:“整个过程,快得还来不及眨几次眼,除了三叔之外,所有人来不及发一声、出一招。”   知府精神一振:“三爷出手了。”   “是,他是唯一来得及出招攻敌的人。所以,他那把位列名剑录第七的赤螭剑,如今已成了碎片,而他躺在床上,两天两夜,都还没有醒来。”三夫人的声音里满是哽咽。   知府面色苍白:“这怎么可能,三爷他,不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吗?”   三夫人已是痛哭出声:“只出了半招,那人连头也没回,就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袖子罢了,只出了半招……天啊……”   即使是对江湖并不了解的知府,此时也觉全身发凉。只是挥手之间,就让名动江湖的高手,重伤不起,这样的武功,实在太可怕了。   这时四周站立的神农会弟子,也无不脸色灰败,有人甚至在微微颤抖,很明显,只是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这些人心中也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惧。   三夫人这一哭,二夫人也忍不住要落泪。   还是大夫人见眼前情形太不像话,在客人面前过于失礼,勉力镇定对知府道:“不知大人来此,有什么大事。”   知府已觉头大如斗,苦笑着道:“实因镇边大将军奉旨回京,各地官府,奉命听其调派。大将军通令各府,访求名医,若不能办成差事,必受严惩。”   话说到这里,大夫人已经知道知府的来意了,苦涩地道:“非是我们神农会不肯相助大人,只是眼前的情形,大人也知道了。”   知府长叹一声:“我想许将军访求名医,自是要给人治病,若实在找不到名医,能有良药,总能免去一二责难。久闻神农会药库有许多世间难寻之神药,生死人而肉白骨。虽说此时此刻,提此要求有些不妥,但望夫人看在……”   大夫人长叹一声,打断他的话:“大人,神农会历年以来,的确积存了许多举世难寻,价值千金的灵药,只是,这些药若还在,我们又怎么会让身受重伤的三叔,就这么生死不知地继续晕下去呢?”   知府一震,失声道:“怎么可能,神农会的药库,是无与伦比的财富,历来为各帮各派所觊觎,但药库有百剑阵守护,十余年来,不管多少人都攻不进去啊!”   二夫人悲苦莫名地道:“那晚,那人把大伯捉去,并没有逃走,而是直奔药库,百剑阵一百名弟子在药库外结阵抗敌。那人手上带着一个人,居然毫不停留,直冲过去,从头到尾,他只出了一剑,一剑就破了整个剑阵,一剑就让阵中最强的十名弟子,重伤晕迷。然后,他就那样,按着剑,站在药库门外,所有神农会的弟子都集结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敢走近他,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恐惧,声音几乎抖得不成调。   话还没有说完,身边啜泣之声已经越来越响。旁边传来扑通几声,居然有的弟子站立不住,跪倒下去。   三夫人泪流满面,终于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愤恨,放声大叫:“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四周竟也有别的弟子脸色苍白,喃喃道:“魔鬼,魔鬼,肯定是魔鬼。”   知府只觉得心寒胆战,如坠鬼狱。   就是他这个只听人转述的无关者,此时也觉得一股寒气,不断地往上冲,又何况这些亲身经历的人呢!哪怕是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况,对他们的精神和心灵都是无与伦比的打击。就连这些刀头饮血,视生死为寻常事的江湖弟子,都恐惧成这样。   大夫人勉力说下去:“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友人生病,也要借借你们的灵药』。他说得好像是向人借一只碗、一块布那么简单,没多久就来了上百个夜行人,当着我们的面,直接打开药库,把库中最珍贵的药物,一一搬走。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神农会十余年来的心血被人夺走,望着我们无数弟子抛血搏命保护的一切被抢走,可是,我们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敢动手。”   二夫人苍白着脸,声音有些嘶哑地说:“神农会的弟子并不怕死,大家有今天,都是刀光剑影、风里雨里拚杀出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夜晚,那人穿着雪一样的衣服,按着雪亮的剑,眼神像雪一样冷地望过来,就让人觉得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把手脚都冻住。只要有他的人在、剑在,我们就是想动,也觉得无法指挥自己的手和脚。”   大夫人也忍不住惨然落泪:“他们一行人,走了之后很久,我们才觉得重新得回自己的手脚。有那么多刀砍到脖子上也不变色的兄弟,居然站立不住,跪跌到地上,甚至有几个胆子稍小的,现在还疯疯癫癫,不能复元。我们也觉得,那绝不是一个人,分明是从九幽来的魔鬼。”   知府知道最后一丝希望已经泯灭,不觉手足冰凉,心头沉重。   大夫人又强打精神,对他再施一礼:“大人,不是神农会不愿相助,实是遭逢大难,自顾不暇,无法为大人分忧。”   知府忙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本府枉为父母官,治下出了这等强梁之事,却不能为夫人解愁,本官亦觉惭愧。如今神农会想必有百事待理,本官也就不多加打扰了,只望二当家能够撑过这一段困苦,若有需要官府帮忙的,还请各位尽管开口。”   “二叔已然远行,如今神农会诸事全由我们三个妇道打点,确有许多不便之处,还望大人多加扶助。”   知府不觉一愣,出了这么严重的大事,怎么二当家竟然会抛下发生变故的神农会离开。   “二叔紧急调动神农会所有耳目,打听那人到底是何来历,却查知了一些震惊武林的大事。”大夫人轻叹一声,道:“一个半月以来,当今武林,凡是藏有灵药神医之处,无不遭了强盗。白马寺为禅宗正道,佛门武功,独步天下,却被人轻易闯入藏丹阁和藏经楼。事后索检,发现除了寺中灵丹被夺外,藏经楼中,那些让天下人觊觎的武功秘笈都没有动,只有一些调理经脉,中和内外的医书,以及讨论如何治疗走火入魔的书典不见了。血莲山庄以每三十年一开,可疗百毒、治百病的血莲而闻名天下,今年正值血莲开时,山庄集全部力量守护血莲,却被人施施然从数百高手围护之中,一出一入,轻易夺莲而去。江北大侠郑浩天以浩天内气闻名,这门武功与敌搏杀,倒未必有多高明,却最能调经理气,舒缓旁人体内真气,所以不少练功气岔之人求助于郑大侠。郑大侠一生救人无数,却在办六十大寿,天下无数英雄来贺之时,被人从寿宴中强行架走……”   大夫人还待一一历数下去,二夫人却忍不住说话了:“这些被抢被劫的各大门派、各方高手也都罢了,就连魔教也难逃此劫。”   “什么?就是传说中,白道各大门派,五次联手围剿,都占不到半点上风的魔教吗?”   “是啊!魔教最出名的就是他们的魔功,往往诡异偏奇,能够速成,在很短的时间内造就出一个高手。但这一类武功,也特别凶险,稍一不慎,就会走火入魔,万劫不复,所以魔教也积累出许多治疗走火入魔的神奇方法。魔教天魔宫被一人一剑攻破,宫中药典灵丹全被夺走,连教中地位尊贵,而且专门负责给其他弟子治疗走火入魔的三长老,也被强行带走。”   知府终于抑不住心中的惊叹,失声道:“天啊!”   “二叔说,此人之强大,绝非我神农会所能抗,倒不如由他去联结天下各大帮派,甚至尽力让正道和魔教摒弃门户之见,联合众人之力,或有报仇雪恨的可能。”   “好,若能集全江湖之力,也不愁捉不到这个强盗。”知府点头道。   大夫人叹了口气,慢慢道:“也许不止是全江湖之力,还要带上朝廷之力呢!”   知府只一怔,立刻醒悟过来:“对了,听说镇南王苦心搜罗到一只千年何首乌要呈献给陛下,在送往京城的路上,被人劫了。只因此事不是发生在本官治下,查访盗匪之事,非本官之责,所以本官并未多加关注,莫非,亦是此人所为。连贡品都敢劫,朝廷的确不会放过他。”   二夫人哼了一声,忽道:“只怕不止秦国一国之力,就算是别的国家,也会出手对付他。”   看到知府脸色茫然,大夫人忙解释道:“那人在药库之中抢走的药材,有一批是还没有付过钱的极品人参和熊胆。”   知府恍然大悟:“那是庆国的东西。”   极北之地的庆国,拥有天下最好的人参和熊胆。这种最珍贵的药材,是所有的权贵富豪都需要的,越是生活得好的人,越不愿意面对死亡和病痛。   只是各国之间,互不通商,庆人是不能在别国卖人参和熊胆的。   庆国又是苦寒贫困,迫切需要财富。于是庆国女王让庆国最杰出强大的女武士们,押运着价值千金的名贵药材,分赴不同的国家,把药材交给各国的大药商,由他们贩卖提成,得回的金钱用于补充国库。   所以一听说是人参和熊胆,知府立刻就想到了庆国。   二夫人点点头道:“那批人参和熊胆也是刚运到我们这不久。据说,押运的人,是庆国极厉害的女人。我们打了收条之后,她就走了。照惯例,半年之后,才会押着下一批货,来结这一次的帐。药库被抢之后,二叔作主,让人星夜快马追去,把这件事,告诉了庆国来的女人,并说,神农会所有的名贵药材都被抢走,没法子付这笔货的钱了。二叔说,庆国女人,都是从蛮荒之地来的,心思很直,脑子也笨,不会想到已经和我们交割过了,就可以找我们要钱要债,只要被我们引导一下,就会认为是那个强盗抢走了女王的钱、国库的钱,所以她们现在应该正赶回来,想找那个强盗算账呢!”   知府点点头,会意道:“听说庆国的女人都非常善战,押送的既是国内最强的人,想必能与那强盗一争。赢了固然好,就算输了,也没关系,庆国女人打仗一向是不死不休的,只要她战死了,以庆国人有仇必报的性格,必会不断派出国内高手来报仇雪恨。那强盗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付庆国那么多在冰天雪地里,天天跟狗熊虎狼搏斗的女人们。以秦楚燕魏之强,都不愿意和庆国起干戈,他一个草莽强盗,又如何应付得了。”   二夫人抬起头来,遥望厅外的浩浩长空,目光中有仇恨也有期待:“这个时候,那几个庆国女人,应该已经听到了消息,正在日夜兼程地往江临府赶。” 第三章 神医疗病   许漠天的船队正在日夜兼程往秦境深处而去,很快就要经过江临府了。   开始的时候,他们是用马车来送容若夫妻二人的。一路之上,各地官府,热情接待,照顾周到。   各种秦地的特色名菜、小吃,送入车中,楚韵如无心饮食,却总要留几样,盼着等容若醒来时,让他尝尝鲜,开心地笑一笑。   各式小玩意、小饰物,也被送进来,一概被楚韵如弃置在一边。   每到一个地方,她只会催促许漠天找大夫来。   许漠天也确实非常上心地,让地方官员,把各地名医奇药都送上来。不过,收效并不大。大部分人完全没弄明白容若因为什么害病,有些方子吃下去,不是上吐下泻,就是腹痛如绞,也不知道是大夫太没用,还是大夫下的药,正好和容若中的毒相冲。   每次容若因庸医受苦,楚韵如就用杀人的眼光狠狠地瞪着许漠天,明显是怪他无用。   许漠天头大如斗,闷了一肚子气,自然发作到办事不力的地方官和大大小小的郎中大夫身上。吓得沿途地方官,闻许大将军召而色变,那些郎中大夫,一听说要上船给贵人治病,人人面无人色。   当然,也还是有几个有些本事的大夫,献上些祖传的祛毒强身的方子或灵药,容若服下去后,病痛稍减,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有时还能强撑着和楚韵如说笑几句。但到此地步已是极限,身体无论如何谈不上大好。   纵是如此,已足够让楚韵如喜出望外。许漠天也暗中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只要不出意外,应该可以把这个人安全护送到京城,不致半路暴毙了吧!   因为容若醒的时候渐渐多了,有时也颇为不耐马车颠簸,许漠天即刻下令改走水路,调用了当地水师的船队,只耽误了半天就重新上路。   容若、楚韵如,以及许漠天都住在主舰上,倒也安然舒适。   有了专门的宽大舱房,许漠天为了让楚韵如不致感到单调烦躁,派人购买了上好的瑶琴洞箫、玉石的棋子、珍版的书册,送入舱中。又让地方官府选了两个伶俐的丫鬟,一名春花,一叫秋月,跟在旁边,帮着楚韵如端汤递药,照顾容若的起居。   楚韵如这些日子实在过于劳累,再加上看这两个丫头倒也老实本分,便也没有拒绝她们的亲近帮助。   大船顺水顺风而行,一路倒也顺快方便。   容若醒了的时候,从不怅然哀叹,更不做忧愁之状,倒爱拉着楚韵如下棋闲聊。   楚韵如一来受不了他弱得可怕的棋力,二来也不愿让他伤神,总是不允。   容若便依在榻上,让春花、秋月打开了窗子,让江风吹过来,以便舒畅心怀。但隔着窗,看着一路江水依依,岸上行人如织,不免有些遗憾,自己这可恶的身子,居然挑在这个时候毒发倒下来,放着这么好的机会,可以上岸嬉戏,了解秦国的风土人情,却什么也干不了。   楚韵如担心他的身子,怕他吹多了江风不好,又怕一直关着窗,空气太闷也伤人,只得给容若身上又加了一层被子。   容若笑道:“我哪里就这样容易被冻死了,你就是爱操心。”   楚韵如但笑不语。   容若这些日子整日缠绵病榻,全身骨头都快锈了,有心走走跳跳,一来身子发软,二来有楚韵如按着管着,也不敢乱动弹,每天就只是在床上,或坐或卧,在心里数羊,郁闷得要命,整天就想找点事儿打发时间。不知不觉,眼睛又往棋盘上溜了。   楚韵如看得好笑,伸手摘了瑶琴在手:“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容若喜笑颜开,拍掌道:“好极了,我都快闷得生霉了。”   楚韵如轻轻一笑,抚琴拨弦,琴音和着江风而起,乍听便有温柔之意。   她先是凝眸望了容若一眼,才启唇轻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四周的风声水声、舱外的人声浆声,倏然间沉静下去,只剩她轻美的声音,回绕于天地之间。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唱的是不舍分离的歌,目光只深深凝视容若,指下轻拢慢揉,七弦齐动,琴声应和着歌声,直直打入人心。   最后一句唱到:“乃敢与君绝。”   天地间,忽一片寂静,舱外也是沉寂良久,仿佛船上士卒,都已沉沉醉去。   正负手站在甲板上的许漠天,亦是神思悠悠,被那舱中传出的清越琴曲、柔美歌声所动,久久不能回醒。   直至前方传来呼唤:“将军。”   许漠天注目看去,前方一叶小舟正挡在船前,上立一人,遥遥施礼,正是自己事先派出去,快马加鞭,日夜赶往京城的李良臣。   “快上来。”   李良臣也不耐慢慢上船,直接一跃而起,轻轻落在甲板上。   许漠天不等他喘口气,已是急问:“怎么样,皇上可派了御医前来?”   李良臣苦笑了一下:“将军,只怕是不成了。宫中最好的四名太医全都失踪了,还有太医馆的藏药,也遗失了一大批,皇上现在派人把其他的太医都保护起来,关在宫中,不许离开,所以无法派来相助,只能让大人沿途令地方官寻访名医,并尽快赶往京城。”   许漠天万分震惊:“怎么会有这种事?当朝太医,居然无故失踪,藏在宫里的灵药,怎么竟会消失?”   李良臣神色无奈:“说来我也不信,可是我在京城还听到了更让人吃惊的事,镇南王献给皇上的千年何首乌,被人在上千名护军之中,强行抢走,动手的只有一个人。另外,听说全国各地,不管是民间、官府,还是江湖,都不断传出名医被掳,灵药被劫的消息。”   “怪不得。”这几个字几乎是从许漠天磨着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怪不得这一路上让地方官找些医术好的大夫过来,这些官员都像天塌了一样为难,怪不得看病的大夫数不胜数,就没一个有用的。原来真正医术高明的人,早就被人先下手为强给劫走了。   许漠天心中正觉愤怒,舱门忽地一开,春花急急走出,远远就对着他行了一礼:“将军,容公子又晕过去了,出了一身汗。夫人问,将军能不能找点有用的大夫过去。”   许漠天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疼了。   傻子也听得出楚韵如这问话中的不满和气愤,可怜他也同样很无辜啊!都怪那莫名其妙,专捉神医、抢灵药,十恶不赦的家伙。   叹了口气,许漠天强抑心头的无奈,把心中的疑问抛开了。   毕竟查案抓人都不在他的权限内,他所要负责的,仅是把一个活着的容若送到京城罢了。   “去把刚到船上自荐的那个姓关的郎中叫来。”   给容若治病的大夫中,关远鹏是唯一一个,不是由当官的捉来、衙役们押来,而是自己看了悬赏榜寻来的。   此人年约五旬,青衣素服,五绺长髯,飘飘然竟还有些出尘之气。   或许是他的外形看起来,还值得信任,或许是这种自荐的行为,让人相信他的确有些真本领,许漠天还是抱着期待的心情,把指挥任务交给李良臣,自己亲自领着他走进了容若的舱房。   为防着河风侵人,窗子早关死了,门也在人进来之后,迅速关上了。   楚韵如守在容若床前,头也不回:“病人在这里,你要仔细诊脉。”   关远鹏却站着不动。   许漠天微微一皱眉:“关大夫。”   关远鹏淡淡道:“如果夫人不让开,恕在下医术还没有神到可以遥遥治病。”   楚韵如这段日子,见了无数大夫,初时还抱着期待的心情,对郎中们客气相待,谁知一次次失望、一次次伤心,甚至多次见到容若被郎中开出来的药,整治得上吐下泻,被郎中扎下的针,治得痛楚难当,令她这旁观者心痛欲绝,渐渐地,希望全变成了绝望,见了大夫,自是满心火气,哪里还会客气。   这次,她也没想到,这位大夫竟然毫不客气地给自己这么一句带点训斥味道的话,她微微一愣,这才往一边让开,口中犹道:“你要小心看诊,若能让我相公好转,许将军自有重赏,若仍是误人病情,小心你性命难保。”   关远鹏对于这样的威胁却是听而未闻,甚至连看也不多看楚韵如一眼,只是快步走到容若床前,看着晕沉沉的容若,忽地一挑眉:“此人不是生病,分明是中毒。”   楚韵如和许漠天同时一震,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这么快就判断出容若是中了毒。   楚韵如眼中一亮,即刻道:“大夫,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毒吗?”   关远鹏不说话,只是伸手为容若把脉,良久之后,又扳开容若的嘴,看了看他的舌头,这才长叹一声:“这是一种极歹毒的慢性毒,发作时间极缓,但发作以后,就会慢慢腐蚀人的五脏,让人痛楚难当,百药难愈,然后中毒的人,就会活生生由内到外,完全腐烂掉……”   楚韵如不等他说完,已是对着他深施一礼,声音都颤抖了:“先生既识此毒,必能化解,求先生救我相公一命。”   关远鹏连忙起身让开这一礼。   对于这位美丽贵夫人前倨后恭的态度,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夫人,不是在下不救,而是这位公子中毒已深……”   “先生……”楚韵如忽地一屈膝,跪了下去。   许漠天全身一震,很自然地上前一步想把楚韵如扶起来,手一伸,又想到男女之别、身份之别,实在不便碰楚韵如的身子,但心中犹觉无比震荡。   这是一国的皇后啊!如此尊贵的身份,竟会对一个平民下跪。这女子一身好武艺,被困于万军之中,犹不屈服,却可以轻易对一个郎中屈膝,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怎样的一种决然。   关远鹏也似全身剧震,急忙往旁躲开数步,连声道:“夫人请起。”   楚韵如眼中含泪:“是我无礼不识高贤,得罪了先生,只得跪地赔礼,求先生念苍天有好生之德,救救我的夫君。”   “这,这,这话是从哪里说来……”关远鹏双手乱摇,想要扶楚韵如起来,又不敢失礼,手忙脚乱了一番,才急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这里有我自己用了十年心血炼制的疗毒丹,虽不能完全解得此毒,但服下去多少可以化解些毒性,让公子舒服一些。”   楚韵如大喜,伸手要接。   关远鹏笑了一笑:“夫人请先起来。”   楚韵如这才起身,迫不及待接过药瓶,从中倒出一粒药来。   旁边侍立的春花,即刻捧过一碗热水。   关远鹏笑道:“晕迷之人无法吞咽,但这药入口就化,自然入喉,连热水也用不着了。”   楚韵如在床前,亲手喂容若服下药。   不一会儿,容若脸上长久的青黑之色,竟然渐渐淡了下去,容若的眼睛徐徐张开,神色略有些茫然。   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容若晕倒之后,可以这么快醒来,而且醒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带着那种忍受痛苦的表情。   楚韵如喜极泣下:“容若,我们找到可以为你解毒的神医了,你会好起来的。”   容若神智仍有些不清醒,过了一会儿,眸光才渐渐清明起来。看看楚韵如满是欢喜带泪的脸,他又爱又怜地笑了一笑,慢慢把目光移开,向旁边望去。看到关远鹏时,目光一凝,他勉力支撑着想从床上坐起来。   楚韵如忙伸手扶他半坐在床上,又把枕头垫在容若腰间,一举一动,细心周到。身为皇后,做起这等服侍人之事,却是如此自然而然,天经地义。   容若深深凝视关远鹏:“我想,应该是先生救醒了我吧!”   楚韵如在旁激动地说:“是啊!关大夫身负绝世医技,看到了悬赏的榜文,就慨然前来相救了。”   关远鹏略略欠身施礼:“我的疗毒丹能够化解许多毒性,所以公子可以醒过来。不过,公子中毒太深,仅凭丹药是不能完全康复的,必须长时间服药施针,小心调养,才能恢复如初。公子如果不介意,能否在本地停留一段日子,待身子大好之后才动身。”   许漠天在旁道:“我们有急事,必须赶往京城,不能停留,还望先生能陪我们同行,也好为公子诊治。”   “这……”关远鹏面有难色。   楚韵如忙道:“关大夫,就请你屈驾留下,帮助外子调养身体吧?”   许漠天也点点头:“关大夫,诊金酬劳,我们是断然不会让先生受委屈的。”   关远鹏忙道:“这是哪里话,我既是医者,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二位请放心,我自会留下来,直到公子大好。”   说着,他向容若走近一步:“公子,请容我再为你诊诊脉,也好开方下药。”   容若笑着伸出右手任他诊脉,却用左手抓抓头发,表情有些傻憨憨地问:“我中的毒,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他看向关远鹏,笑了一笑,忽然用左手用力握住关远鹏给他诊脉的右手:“关大夫,要麻烦你救我性命了。”   关远鹏见他一笑,灿烂光明之外,却似别有深意,心中不觉一动,看他这样热情地握手,微一迟疑,已被容若牢牢把右手握住。   他挑挑眉,慢慢地说:“公子放心,你中的毒,包在在下身上,公子可以放开手了。”   容若慢慢地微笑起来:“我本当自己死定了,谁知,却来了关大夫你这样的救星,我的性命就系在你的身上,我怎么舍得放手。”   关远鹏同样微微一笑:“既是这样,我就慢慢给公子讲讲调理之法好了。”   楚韵如微一皱眉:“你这样抓着关大夫不放,他怎么开药方,又怎么为你行针治疗?”   容若只是笑:“我先听关大夫讲讲调理养生之法,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看向许漠天:“许将军若是觉得无聊,不如先走吧!”   许漠天眉头微皱,他纵横沙场多年,虽说对于这些贴身的诡异伎俩知道得不多,但无数次在生死线上徘徊的直觉,已经让他发现了不对劲,脸色微微一沉,哪里还肯退出去。   关远鹏忽地提高声音,笑了起来:“容若啊容若,你既认出了我,为何又要为我在许漠天面前掩饰,你是太天真,还是太心软,又或是以为,我和许漠天都是愚蠢得可以被这样轻易摆布的人。”   他开始笑声清朗,到后来,却一转为娇媚温柔,清美无限,竟是女子口吻。   楚韵如听得脸上变色,失声道:“苏侠舞?” 第四章 苏氏侠舞   许漠天目中寒光一闪,回手一掌向已关上的舱门拍去,同时张嘴就要召人来。   但是,苏侠舞的动作却比任何人都快。   她声音刚一改变,已是一震腕,不但甩开了容若,还带着他整个人往甲板上撞。   楚韵如忙左手一伸扶住容若,右掌中一道寒芒毕现,手中已现出一把匕首,护在容若身前。   但是,苏侠舞的攻击对象却并不是楚韵如和容若。   她一手甩开容若,同时已飞速掠向许漠天。   舱中狭小,身法不能展尽,可是她人未至,掌风已到。   许漠天拍向舱门的一掌,被无形掌风压住,他张口发出的呼唤,也被沉凝的掌风拢住,根本散发不出去。   眼见那飘逸如仙的人影掠至,一掌拍到,许漠天身在船舱之中,避无可避,唯有抬手一掌迎去。   双掌相交,发出的声音并不响,甚至有点儿沉闷。但是整座船,却猛烈地晃了三晃,致使舱外一片惊呼之声。   春花、秋月两个丫头,也是惊叫着抱在一起,缩做一团,跌倒在甲板上。   楚韵如扶着容若,忙扎稳马步,才避免跌倒出丑。   许漠天虽是百战勇将,沙场上争锋向不让人,但这等亲身搏击的功夫,实在称不上高明,又如何能当苏侠舞这等高手的凛然一掌,即时砰然倒地,脸色在一刹那间,惨白如纸,抚胸低头,不断吐血。   舱外有脚步声迅快响起,有人惊呼大叫:“将军……”   苏侠舞一边伸手飞快地连点自己右手几个穴道,一边大声道:“这里没事,刚才是不是有大风大浪,怎么一下子震得这么厉害。你们各守岗位,一定要把船稳住,不可打扰了为公子治病。”   这声音竟完全和许漠天的声音一模一样,听不出半点分别。   舱外立刻传来一连串的应诺。   楚韵如面露愕然之色,容若轻轻叹口气,许漠天想要说话,没料到,一张口,血就呛了出来,根本无法发声。   春花、秋月有些惊疑地抬起头,似乎想要发出求救的呼唤,被苏侠舞冰冷的眼神扫过来,立刻心惊胆跳地低下头,继续缩做一团。   苏侠舞抬起手,轻轻在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清眸倦眼,绝世风姿。   只是,明明她是胜利者,脸色却苍白得吓人,甚至半靠在关闭的舱门上,好像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了一样。   她美丽的眸子望着容若,轻轻道:“你怎么认出是我的?”   容若微微一笑:“是你把我掳离楚境,怎甘心让秦人白捡便宜?你帮助秦军烧毁我军的粮草和栈道,使飞雪关缺粮,又使其他地方的援兵和粮草运不到,绝不是为了要向秦国效力,而是为了制造混乱,让你有机会把我劫走,可惜因为被董嫣然缠住而失败。但你绝不会放弃,再困难也会想办法完成任务。如果我留在定远城中,数万兵马在侧,你就是大罗天仙,也没本事抓人。可是,我若被押往京城,身边最多只有几千人,机会必定大很多,我料你必会有所动作。当然,如果硬碰硬强行抢人,你人单势孤,武功再高,也是没用,可是,你还有一记王牌,就是当初我所中的毒,虽然下毒的人不是你,但既然是同属一个阵营,你应该有很大机会知道怎么解毒。一旦我所中的毒发作,必要访求名医,这就是你的机会了。”   苏侠舞何等才慧,至此心中已是全然明了:“我明知有许多大夫因为治不好你的病而倒霉,不但不避而远之,却应召而来,本已让人起疑。我一粒灵丹下去,你的毒势就有明显好转,医术神得过份,就更加让人怀疑。你心中动疑,自然对我详加注意,我虽易过容,但你对我极为熟悉,人又精灵通透,只要注意我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双眼之间的距离、颈部和脸部肤色的细微差距,就可以认出我来了。你知我厉害,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她一边说,一边用左手不断从自己右肩直至手肘,轻轻点按:“你的确比其他人想像中聪明得多。我很好奇,你刺进我右手的毒针又是从哪里来的?记得当初把你捉到手时,你贴身的衣服,还有身上的机关,都被收走了。”   容若有些得意地笑笑,摊开左手,指尖挟了一根细若发丝,几若透明的针。   “这针藏在我的头发里,当时你们忘了搜我的头发了。你不用担心,针上并没有毒,我只是下了很重的麻药,这是我保命的杀手,轮到动用这个的时候,就证明面对的敌人非常恐怖,别的机关都应付不了了,所以药下得很重,就是十头大象也毒得倒,属于专门对付你这种超级高手的。”   苏侠舞笑笑,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已经全身虚软,不得不休息。   容若也同样好奇又好学地问:“我很想知道,如果我没认出你,你会怎么做?”   “我自然会以你的专用大夫的身份留在这里,找机会,在食水之中下药,让这三千将士变成三千死尸,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带着你离开。”苏侠舞的声音带点疲倦之意,却清美依然,说起杀三千个人,竟似摘三朵花般轻松随意。   许漠天脸上露出愤怒之色,身形一振欲起,却又无力坐倒。   苏侠舞淡淡看向他:“许将军,沙场之上,是你的世界,但这等勾心斗角,阴谋暗算,武技相斗,内力交攻,却远非你之所能。你纵气恼又有何用?要不是刚才容若用针暗算我,使我大部分内力都要用在逼毒上,你接我全力一掌,哪里还有命在这里气恼愤恨。再说,我也曾助你火烧楚军粮草,使你飞雪关一战,占尽便宜,今日就算吃点亏,也不过是还我一个人情,你又何必太小气。”   许漠天听得愤闷无比,恨不得扑上来把这个可恶的女人撕碎,但心中也暗自警惕惊骇。她中麻药在先,全力逼毒在后,竟还有余力,只一掌,就把自己震成重伤,这样的武功,简直匪夷所思,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苏侠舞浅浅一笑,凝望容若:“我一番苦心来寻你,你总不好再推辞我,是吗?”说着笑盈盈举步向容若走去。   苏侠舞的脸色依然苍白,仿佛一个病弱将死之人,她走路的动作有些僵硬,显然麻药的影响非常厉害。   她自己好像都只是风一吹就倒,人一推就站不住的样子,可是,却这般笑盈盈威胁别人。   偏偏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楚韵如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就连掌中的匕首都轻轻颤动起来。   苏侠舞走得很慢,但舱房实在太小,转眼间,她已站在容若与楚韵如面前,纤指微抬,竟是旁若无人,要伸手去牵容若的手。   楚韵如玉面生寒,眼睛像是坠落人间的天上星子,闪着坚定的光芒,匕首一划,拦了过去。   同一时间,许漠天右手成拳,重重在甲板上一击。   两道人影,应声扑至,两道寒光在同一时间闪动,然后顿在苏侠舞的颈侧。   缩在地上的春花、秋月,脸上已再不见畏惧之色,反而目光凛然,恶狠狠盯着苏侠舞。   苏侠舞的脸色却连变也没有变一下,反而悠悠然地笑了起来,仿佛架在她脖子上的,不是钢刀,而是美丽的珠饰。   “你别动,否则我就割断你的喉咙。”春花眼中全是狠色。   秋月刀势微微一沉,几要割破肌肤。   平日里温婉柔顺的两个小丫头,转眼变成凶神恶煞。   楚韵如看得眼睛发直。   容若却不怎么吃惊,只是带着淡淡的笑,看看许漠天:“我原说,你安排在我们身边的人,总该有些玄机才对?”   苏侠舞轻笑起来:“你总是这样,什么都可以看得透,却又对什么都没办法。”   她似是十分轻松,笑得花枝乱颤。   春花心中畏她本领,厉声喝道:“别动。”   苏侠舞淡淡笑道:“我不动。”   她真的不动。   但是春花已经低低惨叫一声,跌倒于地。   秋月脸色大变,腕上用力要一刀挥出去,却又全身一颤,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倒了下去。   许漠天目光一凛,脸上终于露出震惊疑惧之色。   苏侠舞悠悠然对春花、秋月道:“你们是官府中人吧!没闯过什么江湖,竟不知道,很多时候,就算全身不动,也能杀人。比如用毒,比如很高明的暗器,又比如,强大内力发出的指风。”   她轻轻弹指,闲闲道:“杀人于无形,并不是很难的事。”   春花全身已缩作一团,秋月痛得颤抖不止,两个人似乎都连发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苏侠舞盈盈一笑,闲闲步向容若。   楚韵如深吸一口气,拦在容若身前。她的脸色有些青白,但却没有后退半步。   苏侠舞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你学武的天分很高,可惜,学武的时间太短了,若假以时日,你也能成为不俗的高手,但是现在,根本没有与我一抗之力,又何必自找死路。”   楚韵如一语不发,只是静静望着她,不肯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动作,纵然明知不敌,也要尽力一战,虽死无悔。   容若却轻轻松松笑了起来,从楚韵如身后勉力跨前一步。   楚韵如待要拦他,他安然一笑:“没事。”拍拍她的手,自自然然,就站在楚韵如身前,反而以自己中毒病弱之体,护着她。   苏侠舞轻笑道:“好一对恩爱夫妻。”   容若摇头,轻轻叹息一声:“苏姑娘,这样苦撑着就不累吗?你现在最希望得到的是一张可以让你好好休养的床,而不是杀人的剑吧!”   苏侠舞眼中有锐芒一闪而逝,却又笑意嫣然:“你说什么?”   容若仍然只是带点无奈地摇头:“我说的,你应该很明白才对。你受了伤,伤得很重,你根本无力带走我,又何必再虚张声势?”   苏侠舞大声地笑了起来:“这倒奇怪,我何时何地受的伤,我自己怎么竟不知道了。”   “你知不知道,这个时候,笑得这么大声,不代表你有恃无恐,倒像你是真的心虚一般。”容若淡淡一笑,也不在意苏侠舞忽然变得难看的神色。   “当初我把你从逸园带到明月居之前,性德就看穿你受了重伤。后来,我揭穿你的身份,你先与性德一战,又一路杀出明月居。性德说过,你妄动真气,必会伤势加重,如不立刻觅地疗伤,将会给自己造成极大的伤害。可是,不过几天,你就为了把我掳走,而出面诱走了董嫣然,我料你必是用什么秘法强行压下伤势。但是,你和董嫣然过招对敌,又再受重伤,两次重伤一起并发,所以我被抓走,关在月影湖底的前几天,你没有出面见我。那个时候,你的伤势可能严重得根本不能自由行动吧!后来虽有小的好转,但是应该还来不及等你把伤完全治好,又急忙押我离开楚国国境。一路风尘跋涉,你没有时间疗伤,与风振宇硬拚内力,就算你的伤势不致恶化,也绝不会有好的影响。最重要的是,在卫国,董嫣然突然偷袭的那一剑,让你又受了一次重伤。后来你多次潜入城中,与董嫣然拚斗数次,想必也各有损伤。你强压伤势,潜入城中烧毁军粮,又再次引走董嫣然,长时间交战之下,伤势肯定不轻。这也是为什么我落到许漠天手中这么久,不见你现身的原因。非不想也,实不能耳。”   容若笑容轻松自在,望着苏侠舞仍然带着笑,却连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的脸,他轻轻道:“我看你的伤,没有一年半载的调养是不可能回复如初的,如果可以的话,你当然也不想再跑来折腾,可是,如果让许漠天一直把我押往秦国,进了满布高手的秦国皇宫,只怕你再也没本事、没机会下手了,所以只好再次强压伤势,前来捉我。你刚才和许将军对了一掌,他虽然谈不上是武林高手,但却是百战沙场的名将,论到小巧腾挪功夫或者不如你我,但是实打实的全力一掌,只怕也已经把你的内伤再次诱发了出来吧!”   他摇摇头,声音带点责备:“你太不知道爱惜你自己了。听我说,回去吧!好好休养伤势,不要真的让叠加的重伤,对身体造成永远不能复元的伤害,甚至影响你的武功修为,以免将来后悔莫及。”   他凝视苏侠舞,眼中全是真诚,语气里也满含关怀,仿佛只是叮咛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友,而绝非面对强行掳劫他的敌人。   苏侠舞轻轻拍掌,她拍掌的姿势极优美,眼神带点倦:“说得真是有趣啊!可是,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臆测之言,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推测。”   容若淡淡一笑:“你今天出现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证据了。”   他伸手点点蜷缩在地上呻吟颤抖的春花和秋月:“她们还能颤抖,可见不是被你用指风点穴。她们脸上有黑气,想必是中了毒。你应该是在被人用刀架住时,手指微不可察地弹动一下,发出什么肉眼难见,淬了毒的细针吧!第一,以你的武功,就算是突起发难,凭她们的武功,也没理由能用刀架住你。当然,有很多高手,喜欢戏弄别人,故意让人自以为得计。但是,你是个女子。一个美丽、聪明、武功高强的女子,大多自视甚高,若无十分必要,断不会随意让敌人太过贴近自己的身体,更谈不上钢刀架颈。同样,一个美丽、聪明、武功高强且自视甚高的女子,仗恃武艺,若非必要,也不会随便用毒。我和你也不算陌生,多次见你出手,当初你负伤攻击性德,冲出明月居时,也从没有用过毒药和暗器,这一次,却用在这么两个小人物身上,你就不怕自损身份吗?”   容若叹了口气:“理由只有一个,你现在的状况太差了,表现出来的强悍都只是假象,你是真的因为一时疏忽,才被她们所制,但你的江湖经验、你的反应速度,绝非旁人所能比,只是因为你的武功不能像平时那样施展自如,才不得不用这种手段。”   苏侠舞浅笑摇头:“仍然只是臆测,不过是你自己想当然罢了。”   容若微笑,指指楚韵如:“第二点,你对韵如说太多话了,你在她面前显示你的武功,用语言打压她的信心,用气势逼她崩溃退让。你甚至表示出,只要捉我就行了,只要她让开就没事的意思,这太不合理了。第一,以你的武功,完全可以不必说任何废话,出手就把韵如击败。第二,韵如的身份同样高贵,把她和我一起捉走,成效更大,更有意义,为什么你会表露出,只要她让步,就不对她出手的意思。这只能是因为你现在状况非常不好,如果韵如和你拚命的话,你也无法确定能不能成功,所以你只能虚张声势来吓她,并试图劝退她。”   苏侠舞轻轻叹息:“我就不能是念着旧情,不愿赶尽杀绝吗?”   “还有最有力的一点证据。”容若道:“你现在还在和我说话。你以奇谋混进秦军护送队伍,被我揭穿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瓦解了许漠天和春花、秋月的反抗以及呼救求援的能力,但你并不是稳操胜券,你现在,人还在数千秦军之中,为免夜长梦多被人发觉,不管我再多嘴说些什么拖延时间,你都不应该这样好整以暇和我闲聊。理由只能是你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根本没有把握可以突破韵如的防守。”   容若徐徐道来,神色自如,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势头。   苏侠舞浅笑聆听,仿佛容若所做的那些至关重要的分析,无非清风过耳,弹指小事,只是眼角的余光却悄悄去看楚韵如。   一开始楚韵如在自己面前,脸色青白,全身紧绷,连握短剑的手都微微颤抖,但随着容若的话语,渐渐平复下来,神色从容,身体放松,短剑横在胸前,看似随意,却是可攻可守,门户严整。   苏侠舞不觉暗自幽幽一叹,楚韵如本来被她打压得一丝也无的信心,转眼就恢复了。   原本自己纵然负伤,就算吃力一些,也未必不能击败楚韵如。只是容若一番话,反而让楚韵如信心倍增,斗志陡起,再加上她誓死维护容若的信心,只怕……   苏侠舞暗自轻叹,悄悄调动内息,催动全身内力。   真想不到,我身上的隐秘,他竟能如此轻易猜出来,点破挑明。只是,你也太小看我无量界了。   她唇边笑意微微有些苦涩,眼神却依旧带着淡淡的倦。   使用这种催化武功的大法,要击败楚韵如、捉走容若是很容易的。只是,在负伤累累,一直没好的身体上,使用这种易自伤的武功,只怕真的就此造成永不能复元的重伤,武功大打折扣,从此在武技一途上再不能寸进了。   只是……事已如此,也断然不能就此放手了。 第五章 动之以情   容若见她神色变化,容色也是一凛,一挺身踏前一步,大喝道:“苏侠舞,不要做傻事。”   苏侠舞微笑如花:“我只是要将你擒走而已,怎么会是傻事。你刚才说我无力捉走楚韵如,那我现在就把你们夫妻一起拿下吧!”   容若大声道:“我相信你现在,一定有办法把我和韵如都制住,但是,我也希望你能想清楚,这样做,对你自己的伤害会有多大。”   苏侠舞美丽的眉峰微微一挑,这个男人,怎么可以猜到这种地步,他到底要给人多少惊奇才足够呢!   容若凝视她,眼中有着真切的关心,恳切地说:“不要做伤害你自己的事。”   这样诚恳的目光与语气,令得苏侠舞微微一震,看着容若,眼神略有古怪:“你是什么意思?”   容若坦然道:“我们相处时间不短,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来到我身边,都应该有些感情了。你或可视我为必得的目标,我却始终当你是朋友的。”   “朋友?”苏侠舞犹如听到天下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露出讪笑之意。   容若却平和地道:“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我的为人行事,你也明白。我有没有骗你,你自然可以看得出来。你我虽是敌人,我也不想你受到伤害。我只是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好好活下来,不必有人受伤,就这么简单。”   苏侠舞不以为然:“当此情境之下,说这样的话,是否太天真?”   “我不这样认为。你虽是我的敌人,我仍然对你有信心。你虽屡次对我出手,我却不信你真的无心无情。你虽有职责在身,但也应该先考虑自身安全,把所有得失都衡量一下。当然,你并不怕死,也不会畏惧受伤,但是,如果有不受伤、不冒险,最后仍能达成目的的方法,又何必非拚个你死我活。”   苏侠舞似笑非笑地问:“什么不受伤、不冒险却可以达成目的的方法?你自动跟我走?”   容若笑笑:“去魏国也无不可,但是,我必须先到秦国。我答应你,等秦国事了之后,不必你来捉,我自己去魏国。”   苏侠舞不觉失笑:“秦国事了?你以为你见了秦王之后还能走得了?”   “我可以。”容若神色不变,一字一顿地道:“我不会让秦王利用我对付楚国,见秦王,不是因为秦人捉了我,而是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要见秦王,我要看看能不能化解秦楚之间的危机,能否让两国百姓避过征战之苦,能不能救助可怜的卫国百姓,我要看看,少年登基,诛灭权臣,让举世震惊的秦王到底是何等人物。但是,我始终相信,我可以从秦国脱身出来,我也一定会去魏国。”   容若淡淡说来,却似有斩钉截铁之力:“我从不害怕去见任何国家的君王,我也不介意我的身份会带来的束缚,对我来说,踏遍天下,看尽各国风土人情,是件很美妙的事。”   明明说的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不知怎的,他句句道来,却让人觉得他字字语出至诚,绝无虚假。   苏侠舞不觉轻叹一声:“既然如此,当初我掳你去魏国时,你为什么要半路逃走?”   容若笑了起来:“我不介意去魏国,但我不喜欢被押送。其实你若是一开始就和我好言商量,直接告诉我,魏王想见我,也许我早就跳起来,自己赶去了。”   苏侠舞看看还倒在地上的许漠天:“他们也是在押送你去秦国,你又为何如此合作?”   容若轻叹一声:“为了性德。”   苏侠舞黯然无语。   萧性德被雪衣人强行带走,雪衣人和纳兰玉有关系,要想找到救回萧性德的办法,的确只有前往秦国。   容若徐徐道:“我与性德情同手足,无论如何不会弃他不顾,所以这一次秦国之行,就算秦人不来捉我,我自己也是要去的。在救回性德之前,你就算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会同你去魏国。你就算武功高到可以拿住我,但是,我也可以拚命。与其双方各受损伤,为何不能达成协议呢?”   容若目光温和,看着苏侠舞:“珍重你自己,不要轻易为了任何事去伤损身体。我答应你,只要能救回性德,我一定去魏国。我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但我许下的诺言,也一定会尽力做到。”   苏侠舞静静凝望他半天,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你是我见过最窝囊没用的男人,但也是最古怪,最让人吃惊的男人。你总会说些不可思议的话,做些不可能的决定,但最后,所有不可能的事,似乎都会在你手中,变成现实。既然这样……”   她摇摇头,轻轻笑:“也许我的决定非常愚蠢,但我倒真的想看看,你以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处境,如何救回萧性德,如何击败雪衣人,又如何与秦王周旋。”   她神色之间,竟也露出一丝向往之意。   说话间,她已扭头向舱外走去,走过许漠天身边时,低头看着目眦欲裂,恨恨望着她的许漠天笑了一笑:“许将军,这次我们秦楚魏三国,为了争夺此人,出尽计谋,用尽手段,这一场斗法,暂时就算你们秦国赢了吧!”   她抬手一挥,一物从手中疾射向容若。   楚韵如在旁边一伸手,把此物接住,触手微凉,原来是个小小的瓷瓶。   “这解药能暂时缓和你中的毒,十日服一粒,够你三个月的用量了。”苏侠舞漫声说罢,便重新把人皮面具戴上,随即头也不回,信手拉开门,漫步而出,又反手把门掩上。   门外响起士兵的声音:“关大夫,你诊病完了吗?”   “是啊!我给公子开过药,用过针了,公子的病大有好转。将军正在里头陪着公子说话,下令不许闲人多听,我就回避出来了,你们切莫打扰才好。”   完美的中年男人的音色,让人几乎不敢相信,她就是苏侠舞。   “是,是,多谢关大夫提醒。”   “许将军下令我随队上京,给公子看病。我家中有一些可用药物,要一道带上京,就先下船一趟了。”   “关大夫请。”   脚步声慢慢远去。   许漠天满心怒恨,偏偏始终发不出声音,手脚更酸软无力,连敲打舱板示警都做不到。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容若这才脚一软,脸色灰败地往地上跌去,幸好楚韵如一把扶住他。   容若长出一口气:“总算撑过这一关了。”   他的脸色大见惶恐惊怕,与刚才处变不惊,从容而谈的风范气度大不相同,看得许漠天眼发直。   楚韵如却是习惯,笑道:“幸亏你机警聪明,把她逼退了。”   容若伸手拍拍胸口,余悸犹存地道:“我也只是硬撑,表面上说得信心十足,其实怕得要死呢!就算她真的身受重伤,万一一狠心,弄个什么天魔解体大法的刺激性功夫出来,咱们的亏可就吃大了。好在苏侠舞也是个精明人,聪明人很多时候都会更多地考虑自己的得失,她也知道,就算她不惜伤损身体,赢了我们,要带着活生生的人,在三千铁卫中大摇大摆出去,也实在不太可能。我先论得失之利,再动之以情,及时给她一个梯子下,这才勉强过关。真是吓死我了。”   对于他这大失英雄形象的动作、语气,楚韵如不置一词,只淡淡道:“若本来无情,又如何能动呢?”   容若一怔:“什么?”   楚韵如只笑看手上的解药:“看来她本来也不想伤害你、强逼你,若非职责在身,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所以你这种空口白话,没有任何保证的交易,她才肯答应,所以你说几句关心的话,她就把这个给你了。”   楚韵如明明笑得温柔婉然,不知为什么,容若却觉得有一种八方风雨欲来的不祥之感。   他干咳一声,不敢接口,急急忙忙对着许漠天喊:“许将军,你没事吧?”   许漠天张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嘴一张,就是鲜血喷出来。   容若微一皱眉,低声对楚韵如说了一句话。   楚韵如走到许漠天身边,轻轻抬起了右掌。   许漠天在心中惨然一笑,徐徐闭上了眼。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等来的不是当空雷霆一击,而是自背心涌入的温和内气。   内力带着他全身气机游走,体内闭塞的经脉一一被打开,胸腹间的郁闷之气渐渐消散。   耳旁传来楚韵如轻柔的声音:“有一个对无量界武功有深刻研究的人,指导过我武功。那个人曾经为了探查无量界异法的气机运行,而冒险在苏侠舞手中受伤,以此研究对付无量界侵入人体气脉之真力的方法,并把疏导之术教给了我。将军被苏侠舞击伤,若不及时把体内的无量界气劲化去,只怕会对经脉造成很大的伤害,所以我来不及同将军细谈就动了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原谅。”   淡淡的声音说完,楚韵如已垂手退了开去。   许漠天徐徐睁眸,目光有震异之色,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楚韵如。   这时他已能开口说话,不觉凝望容若:“为什么救我?”   容若一笑:“救人还要理由吗?”   许漠天一怔。   楚韵如已一笑接口:“杀人害人,或者需要理由,但救人帮人,何须理由。人本来就应该互助,除非是丧尽天良的恶人,否则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生命垂危,就应该相救,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容若笑得眉眼弯弯:“人字本来就是一撇一捺组成,本来就是指互相支撑之意啊!”   许漠天苦笑一下:“我是敌人。”   容若淡淡道:“敌人,也是人。”   他的语气这么平淡,但听到人耳中,却如惊雷乍响,震人心魂。   看到许漠天震愕之色,他又轻松一笑:“更何况,你也许把我当敌人,我却未必视你为敌人呢?”   许漠天垂下了头,以掩饰自己此时的脸色与目光。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本可以挟制我,就此脱身的。”   容若轻松地笑笑:“说得伟大一点,大丈夫堂堂正正,立身于世,岂能胁持垂危之人。说得实际一点,第一,你对秦王死忠到底,就算我把刀架着你的脖子,你宁死也不会让手下放我们脱身的。第二,我本来就要见秦王,通过他,打听一些事,达成一些目的,真要逃走了,我反而要失望了,所以……”   他冲着许漠天眨眨眼:“我的选择也有大部分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你就不必感激或抱歉了。”   他伸手指指仍在地上的春花、秋月:“韵如虽能帮得了将军,却救不了她们,还请将军立刻为她们延医解毒。相信苏侠舞自恃身份,又为防误伤我,针上的毒应该并不重,可以解得开吧!”   他淡淡笑笑,垂下眼帘,声音细微得不可闻:“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因为我而死了。”   春花、秋月身上的毒的确并不厉害,很快就请当地名医治好。   只是楚韵如恼她们隐藏机心,在身旁监视看守,再不容她们服侍,连带着也不给许漠天一个好脸色。   容若随缘豁达,虽然并不怨怒她们,倒也并不喜欢身边日夜有两个不熟悉的人,楚韵如开口赶人,他也乐得清净。   春花、秋月羞惭自愧,许漠天也自觉理亏。虽然表面上,容若是他的囚犯,但一来,容若身份不同,不可轻侮。二来,容若一路上,态度合作无比,他也实在不好强人所难。三来,容若还让楚韵如救过他,他更不能转身就翻脸,只好苦笑着给春花、秋月安排其他的职司。   舱中只让容若和楚韵如共处,有时为了让容若病弱的身体得以恢复,还要允许他们自由地在甲板上散步、闲逛、吸收新鲜空气,只是暗中吩咐兵士们仔细看守罢了。   服下了苏侠舞给的药之后,容若的身体好了许多,能走能跳,能说能笑,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走路太急,略有些喘息。毕竟这些日子,毒发的痛苦折磨下,他十分虚弱的身体,不是一时半刻休养得好的。   而船队仍然日夜兼程,赶赴京师。   当许漠天一行人离开边城,奔赴京城之时,飞雪关的主将陈逸飞在将城中大事安排妥当后,也轻骑快马,赶往楚京。   不同于许漠天带着大队人马,护着一个中毒晕迷的病人,根本无法加快速度,陈逸飞却是日夜兼程,一路更换最好的马匹,绝不做多余停留,如飞一样赶路。   当许漠天的船队还在半路上时,他已经风尘仆仆,赶到了京城,满身风尘的衣服还来不及换,茶也不及喝一口,就被召进了皇宫。   有关容若被人捉走的事,自然不能放在朝堂上讨论。到现在,楚国大朝时,还有个规规矩矩的皇帝坐在那里摆样子呢!   萧逸将陈逸飞召入偏殿时,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已经奉命退得一干二净,只有萧逸身后挂了一道珠帘,帘后隐约有环佩之声轻响。   陈逸飞一入殿门,头也不敢抬就扑通一声跪倒于地:“微臣护主不力,有负王爷厚望,罪该……”   “够了。”一声清叱打断了他的话,随着珠帘之声响起,一个丽人盛妆华佩,珠围翠绕,已是穿帘而出。   赫然正是当朝皇太后楚凤仪。   历来后宫不得干政,内殿之中,接见臣子,更非后妃所当为,所以才隐身于帘后。   但事关唯一爱子的生死安危,叫她怎么按捺得住,心情一激动,再也顾不得礼法,打断陈逸飞的请罪,快步掀帘而出。   一见她出现,陈逸飞更是伏首于地,不敢抬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把所有的经过,给我细细讲来。”楚凤仪尽力镇定发令,但声音里仍是有着抑不住的颤动。   陈逸飞跪在地上,依然不敢抬头,只能恭声道:“是。”   萧逸轻叹一声:“起来说话吧!”   陈逸飞跪在地上,没敢动。他让皇帝从他的保护下被敌人抓走了,早已负有重罪,论起来,处以极刑也没有人能说不公,此时他待罪之身,又羞又惭,哪里还敢站起来。   萧逸轻声道:“起来吧!你和他相处过,你也该知道,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不愿意你这样的。”   陈逸飞想到当日在飞雪关中的容若,那个身居至尊,却可以真心为每一个士兵打算的君王,那个身份高贵,却肯为了救他而身陷囹圄的公子,心中不觉一酸。   这时忽觉肩上被人轻轻一拍,他一惊抬头,却见萧逸已然站在面前,弯腰面对他,伸出手来。   陈逸飞全身一震,心情一阵激荡,眼中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几乎要汹涌而出。   他有负重望,失职失君,身待必死之罪,又何堪这等厚待。   他急忙又低下头,唯恐眼泪夺眶而出,人前出丑,心潮却起伏不断,难以平静。   耳旁再听一声轻叹:“起来吧!”   声音里无限伤怀,黯然神伤,这一次,说话的却是楚凤仪。   陈逸飞低着头站起来,不敢看楚凤仪一眼,心中却觉无比惭愧内疚。因为他的无能,让楚国蒙受至大的羞辱,更让一个母亲,为生死未卜的孩子而牵肠挂肚。   他勉强平定一下激荡的情绪,开始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讲述起来:“自从我接到王爷的密令之后,就和宋大人联手,注意圣上的行踪,那一天……”   陈逸飞从得到消息,飞速调兵相救容若,一直讲到最后从秦军中赎回其他士兵,以及张铁石转述的,容若最后说过的话。   等到他将一切细细讲完,天色已然微明,殿中烛火也已微微黯淡下来。   楚凤仪静静地听他说下去,脸上神色,时而忧伤,时而悲苦,时而愤怒。   作为一个母亲,太后和平民女子都是一样为孩子牵动肝肠,只是有再多的悲苦,她也不会失态得高声大叫,痛哭失声。就连眼泪都在还来不及流下来时,就被她的手帕拭去,唯有拿着帕子的手,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萧逸也同样沉默地听着,脸上神色并不似楚凤仪有明显的波动,只是眸子深处,仿似有海样波涛汹涌奔腾,悲喜莫辨,忧愤难知,只有看到楚凤仪眉间苦楚时,才流露怜惜之色。   有外臣在场,也不可有过于亲昵的动作,他只是默默走近,轻轻拍拍楚凤仪的手背,就自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可以让楚凤仪已有些失控的情绪安定了下来,不至于臣前失礼。   等到陈逸飞把事情前因后果,一概讲完,才双手恭敬送上飞雪关中,容若临出战前所写的书信。   楚凤仪哪里还能再保持太后的矜持姿态,一把接过,急切间,竟不知先拆哪一封好,分辨不出哪一封才是儿子写给母亲的信。   萧逸在旁轻轻伸手,为她把信挑出来。   楚凤仪接过来,却觉双手发颤,竟连信封都撕不开。   萧逸心中怜惜之意大起,轻轻替她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却一眼也不多看,递到楚凤仪手中。   他自己手中尚有容若的信件,却不去拆看,只凝眸望着楚凤仪,目中满是关怀之意。   楚凤仪双手略颤地看完整封信,终是忍不住,珠泪滑落:“这个孩子,只会在信里一再说,叫我不要担心,他自有保身之法,他只会说,秦王有心利用他,不会对他无礼。这世上,哪里有当娘的知道儿子置身虎穴,能够不担心,不在乎的?”   萧逸看看陈逸飞:“逸飞,你长途奔驰,也是辛苦了,也别急着回飞雪关,在京里待两天,有一些极有趣的人和事,我要带着你看一看。” 第六章 且论强秦   陈逸飞也知摄政王要好好安慰楚凤仪,自己在这里太过碍事,应了一声,弯腰往后退。   他退到殿门处,忽地脚步一顿,又冲前一步,对着萧逸砰然拜倒:“王爷,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把圣上救出来啊!”   萧逸淡淡道:“难得你这番忠心,无论为公为私,我都是要竭力救他脱困的,你可以放心。”   陈逸飞对着萧逸深深叩首下去,因为太用力,那玉石地上发出的声音竟异常震耳,再抬头时,额上已有隐隐的暗红。   “我大楚若引兵攻秦,求王爷容微臣戴罪立功,为马前之卒。”   萧逸微微一笑:“兵戈之事,国之重器,不可轻动,但我大楚也绝非可欺之邦。早在当日他被掳之时,我已下令,全国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挥师攻秦。若真有这一天,我军前行先锋,除了你,还能有谁。”   陈逸飞忍了又忍,眼中的温热之意,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只得再次深深行礼:“谢王爷。”   “你先安心去休息吧!”   “是。”陈逸飞这才起身退去。   直到殿阁大门合上,殿中再没有第三个人,萧逸才转过身,毫无顾忌地把楚凤仪抱入怀中:“凤仪,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直到这时,楚凤仪才能真正放纵自己,放声痛哭。直到此时,她才可以不必顾忌身为一国太后应有的仪态,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尽情一哭。   萧逸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无声地抱着她,用坚定的双臂支持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楚凤仪才能勉强止泪,轻轻道:“他给你的信上写了什么?”   萧逸也不多说,在楚凤仪面前拆开了信。   他自己绝不多看容若给楚凤仪的私信,但容若给他的这封信,他却绝无遮挡的意思,与楚凤仪同时观看。   原本二人都以为,信中必是容若对自身的安危,以及楚国的动向所做的嘱托。   谁知一看之下,却大吃一惊。   信中很明确地说明了当时飞雪关的处境,以及容若自身所做的决定,先一步为飞雪关全体将士求情,希望萧逸不要降罪。   然后,容若花了大量的篇幅,专写对于飞雪关军队的一些可能的改革措施,希望能为边关将士造福。又谈及与卫国开市互贸之事,语气之中无限诚恳,希求萧逸能给卫国百姓一线光明。   楚凤仪看得轻叹:“这个孩子,真是痴人,自身陷入危局,生死尚且难料,竟还有心顾及这些事。”   萧逸目中却是异芒闪动:“他是痴人,也是至人,他做的事很傻,很多时候,却可以达成无数聪明人都无法做到的结果。刚才陈逸飞请罪、羞惭,到最后的冲动,绝不仅仅是因为普通的忠诚,以及有负我的期望,而是真心关切他的生死安危。相信为了救他,陈逸飞必会不惜性命。他在飞雪关待的时间很短,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让陈逸飞折服的?还有,我也收到了宋远书用六百里快马递来的奏折,其中居然也赞同他有关开市互贸的建议。宋远书其人向来高傲,从来只服有能之人,所谓君臣之律、父子之纲,都是不放在眼中的,他又是因为什么,而肯这样极力赞同若儿。你再看他提的这些建议,我一向自负才高,但这些事,平时却是想也不曾想过的。我一向自认爱惜属下,亲近将士,可即使是在我最没有架子的时候,对将士的关怀,依然是带着皇室子弟居高临下的态度。可是他却真的把自己当做军队的一分子而提出建议,为他们谋求更好的一切。不止陈逸飞、宋远书关切于他,我看,整个飞雪关的将士都会愿意为他奋身苦战。相信如果假以时日,如果他可以接触更多的军队、更多的人,他的见解和他的想法,真的可以在军中实行,那么,他在军中的威望,将会慢慢超过我。”   楚凤仪震了一震,抬头刚想说什么,萧逸已然微笑道:“凤仪,我为我们的孩子骄傲呢!”   楚凤仪怔怔凝望他半晌,终于微微一笑。   她脸上泪痕未拭,悲容未去,含泪带笑,竟是说不出的美丽:“他的想法,确实可行吗?”   “倒也不是件件都可行,比如保险制度,就难以推行,账目公开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但军邮制度,的确能给军队极大的方便,而且也容易实施。怀思堂的想法,以及为战死者立碑,万世不灭,都可极大地激励士气。不过,在太庙外立碑,却也不是我和他说了就能算的。宗法、祖制、皇族、楚家、儒士、清流,通通都会反对,倒不如立碑之外,亦兴建忠烈祠,时时祭祀,既显郑重,又易推行。至于在卫地开市,这想法极有趣,不论成败,且试他一试。若能成功,留下一座永远挖不完的金矿,也是楚国的大幸,就算失败,得失亦不足以动摇大楚。这些建议就选几条较易实施,成效也快的先在飞雪关和卫国推行,如若真的效应显着,我将会在全国军队中推行,我会尝试改变楚国,对周边各国的政策,我会……”   萧逸淡淡笑笑:“我会让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君王,为他们苦心谋划的,我会让每一个士兵知道,不管他们在哪里,只要是在为国出力,他所效忠的君王,就会关心他的福祉安危,与他们同心同意。”   楚凤仪轻声道:“若儿信中,是希望这些政令都以你的名义颁行。”   萧逸哈哈一笑:“凤仪,我怎会和我们的孩子争功劳。他为天下人计,又岂能不让天下人知道。”   楚凤仪微微一笑,却又转瞬消逝,眉宇之间,又现忧色。   萧逸柔声道:“凤仪,不用太担心了。这个孩子想法、做法都和我们不同,可每一次都能创造奇迹,当初你我之间的死结、楚国的危机,谁不是以为无人能解,他却完全不当一回事般解决了。济州城内,我苦心谋划多年,多少阴谋暗伏,他却丝毫不费力气,轻轻松松,一早看破。飞雪关中,他又能轻易收将士之心。这次去秦国,一半是被迫,倒有一半是他自己情愿。焉知结局,不是同样出乎众人意料?也许到头来,不是秦国利用了他,而是他改变了秦国。”   楚凤仪眉间忧色不退:“你何必这样宽解我,他以前有再多困境,毕竟还身在楚国,身边还有萧性德这个绝世高手保护,可是现在,他身陷异国,连个护从相伴之人都没有。”   “可是,你也不要忘了,还有我啊!”萧逸声音本来温柔,语终却又冷笑了一声:“秦王能在我的手中把人捉走,难道我就没办法在秦王手中把人救回来?秦王在我楚国布了无数人手,难道我在秦国,就没有任何安排吗?秦王终究年轻,论到深思熟虑,岂能及我。”   楚凤仪终是忧思难解,叹道:“那秦国强盛富饶,秦王又是出名的天纵英才,少年仁主,要想击败他,只怕不是易事。”   萧逸忽地冷笑一声:“秦国的确是当世少有的强国,但强盛之外,亦有种种隐患,当今秦国,就有五大危机,秦王一个应付不好,便有亡国灭家之患。”   楚凤仪不觉一怔:“我只知秦王英明天纵,声名远扬,秦国国势日强。秦法向来严峻,可是秦王竟被称为仁主,可见他的不凡。我实在想不出,秦国有什么危机。”   萧逸微微一笑:“你哭得嗓子都哑了,先喝杯茶,润润喉。”   桌案之上,金壶玉杯相映生辉。   萧逸亲手提壶倒茶:“秦国这第一危机,就是秦王对臣下那出了名的仁厚。”   他伸手把茶杯递到楚凤仪手中,悠然一笑:“仁主,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自古以来,有名的仁主治世期间,大多免不了臣子弄权,或贪官坐大的弊端,正所谓人善被人欺。”   楚凤仪皱眉道:“那秦王少年聪慧,纵然施政较为仁慈,亦不是可欺之主啊!”   “的确不是,但可惜的是,他登基之时年幼,亲政之时,又太年少了。”萧逸淡淡道:“朝政为权臣所把持,小皇帝仅仅只靠他几个侍卫、几个亲信,四处奔走,暗中连结党羽,那段日子,想必是十分难挨的。忠君爱国,主忧臣辱,粉身碎骨也要除奸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而且大多也在数年当中,为反抗权臣而被杀了。若没有足够的报答,谁肯放着荣华富贵不要,把举族生死押在一个小孩子身上。”   楚凤仪轻声道:“从龙除奸,留名于青史,博万户侯,荫子孙于后世,亦值得为之冒险。”   “不错,就算是普通人,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为的,也无非是为博个富贵荣华,封妻荫子。若是连富贵都不能授人,又如何得到别人的忠诚。那段日子,一无所有的小皇帝苦苦挣扎,只要能拿回实权,那么无论付出多少承诺,无论给未来的国家、朝廷,带来多少不便,相信他都是不会在意的。后来,皇城惊变,权臣伏诛,小皇帝正式亲政。但他的年纪太小了,根本不足以威压百官,要想坐稳皇位,自然要示之以重惠。”   楚凤仪点点头:“想来确实如此。”   “当时权臣虽被小皇帝忽起发难,以雷霆手段诛灭,但整个大秦国,到处都有他的门人党羽,大多手握重权。小皇帝威仪未立,其他臣子对他也无敬畏之心,一个处置不当,就有可能烽烟四起,激得四方豪强,为求自保而竖起反旗。小皇帝于朝堂之上,宣布只诛首恶,绝不追究从罪,凡往日从贼者,只要能悔悟往非,亦是秦国良臣,必厚封爵禄,只赏不罚。他当殿立誓,与诸臣既为君臣,亦是骨肉,绝不相负,断不致他日行兔死狗烹之事,若非叛国之罪,绝不轻诛大臣。”   楚凤仪长叹一声:“君王固然要揽臣子之心,但恩典太隆,威势不足,于国实在无益。”   “不过,这实在不是他的错,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多年来隐在深宫,无声无息,又有多少威势,可以震慑得了天下呢!如果他有足够的时间,表现他的才华能力,自会豪杰归心,英雄来投。可是,在当时,只要他处事稍稍迟疑,则秦国必然烽烟四起,四分五裂。而他这公诸天下的旨意,的确平定了四方的不安,将国家的权力集于一人之手。他也的确信守诺言,厚待助他诛奸的所有功臣,对于事后积极表示效忠之人,也多有重赏。多年来,他勤于国事,决断英明,使秦国国势日增,但秦国的法度却出现了一个极诡异的局面──一方面秦法严峻,小民受到重重束缚,不敢有半点逾矩,一方面,官员受到各方面厚待,很多事可以肆意而为。长此以往,民众之中,不平之意渐浓,于国实非大幸。”萧逸唇边带起了一抹冷笑。   楚凤仪摇摇头:“只怕这也未必是他心中所愿,只是天子一言,岂可反悔,他若失信于天下,一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罪名,就足以寒天下英才之心了。”   “到如今,朝中自当初诛奸的第一功臣纳兰明以下,无数官员,都有倾国之富、惊世之权,人人羽翼丰满。目前秦国的局势虽然平静,但这种君臣之间相安无事的局面一定会被打破,最后争端爆发的话,赢的也一定是秦王,但同时,秦国必兴大狱,无论是朝中还是地方,都会有过多的官员一下子倒下来,令得整个秦国的局势动荡不安,人心不稳。”   “但是,秦王这些年,也同样轻税赋,促农桑,在平民之中,大力提拔人才,令得朝中气象一新,国势为之一振,这些人将来,必能替代那些旧臣。”   萧逸微微笑一笑:“有得必有失,这正是秦国的第二大危机。”   他徐徐提壶,往第二个杯子里注水。   “秦王提拔可用之新人,的确是为了朝中的权力交替做准备,但当日,他曾有永不负众臣的诺言在,不能轻易夺人权位,所以,这些新人在文臣之中,地位并不高,大多只是下级官员。虽然,这样的职位,离老百姓更近,更容易得到百姓赞许,但事实上,掌握的权力不大。当然,秦王最重视的还是军队,这些年来,他慢慢地把自己的人,安插到军队的要职,渐渐将军队完全掌控。可是,同样为了不违背诺言,不激起臣子过份的反抗,让军权交接顺利,他也不得不腾出更多的实权文官位置安插这些旧人,以至于,朝中新旧两党,很明显的以文武为区分。旧人,大多是世族出身,或书香门第,而新人,则大多是毫无背景的平民,对秦王感激涕零,愿誓死相报。这样一来,朝中自然就形成了文武两大势力,党争的迹象虽不明显,但也有迹可查了。”   萧逸缓缓举杯,闲闲饮了一口:“文武不合,党阀相斗,国家岂不隐患重重。秦王初时提拔新人,确为牵制旧臣,但如今,光在两党之中,维持平衡,也足以让人殚精竭虑了。也亏得他确有治国之才,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让秦国成为当世七强之一。”   “那是自然,秦国内政或许有所不足,但大军一动,所向无敌,自秦王亲政以来,战无不胜,连并十余小国,短短数年,一跃为天下少有的强国。秦国兵戈之利,竟被称做天下第一。”   萧逸微微一笑,饮尽了杯中茶,却提起壶,在第三个杯子中倒茶:“这正好,是秦国的第三大危机。”   纵然楚凤仪亦是少有的聪明之人,此时却也不觉满面不解:“我不明白,这样的赫赫军功,威扬天下,怎么会是危机?”   萧逸从容笑道:“世人只看到秦国连战连胜,一时无比辉煌,却不曾看到,在这样的胜仗里,秦国付出的是什么代价。”   “连场战争,自然死伤无数,但并吞诸国之后,又多了许多可以征兵的青壮,并不致影响到军队的实力,而且多次大战,使秦王所选拔的人才得到血的历练,纷纷在军队中脱颖而出,得握重权,那秦国到底还付出了……”楚凤仪正自低头凝思,忽的一震道:“钱!”   “不错,就是钱。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秦王年少亲政,无有建树,为了建立他自己的威信,为了让他所选拔的人才立功升迁,他不得不连续发动战争。但是,谁知道每一次大战,秦国国库支出了多少军费,秦国青壮有多少不得不奔赴沙场,致使田土荒芜,百业荒怠。秦国的确吞并了很多小国,可是,当今天下,诸国争伐,杀戮不断,越是小国,越是穷困不堪,这样的胜利,虽然吞并了土地,却得不到足够的金银来补充国库,反而要从国库拨钱,去建设被征服的小国中那些因战乱而荒芜的国土,救助因战争而待死的流民。”   萧逸语气闲适:“秦国之强,强在军威,强在军力,而不是整个国力。秦国军队固然为诸国之中最精锐的部队,但是,秦国的国库,只怕也是诸强之中最空虚的。再说,战争太多,百姓就会疲惫不堪,胜利太多,君主就会得意忘形。得意忘形的君主统帅疲惫不堪的臣民,再加上一个空荡荡的国库,这就是国家最大的隐患。”   楚凤仪凝眸望他,明眸之中,光彩灿然:“所以,当日你夺下大梁之后,人人都以为你必乘大胜之势,并吞诸国,你却昭示四方邻国,只需称臣纳贡,就绝不征讨,为的就是休养生息?”   任何男人被自己心爱的女子用这样的目光仰视,都会感到说不出的快活骄傲,就连萧逸也不能免俗地傲然一笑:“当日国家虽定,却也隐患重重,旧梁国的势力伺机待起,国家贫困不堪,财富散于民间,江湖势力不服管束,而朝政也难称安定,这些年来,我促农劝桑,以充国库,广开科举,征召英才,练兵选将,固修城池,把朝中所有的不安因素,一一铲除,将所有足以动摇国家的隐患,一一翦灭,收举国之兵、倾国之财为我用。如今的我,再无任何掣肘,自可任意指点江山。”   楚凤仪纵然满心忧愁牵挂,看他傲然之姿,也不觉嫣然一笑,伸手取过金壶,往第四个杯子里注水:“我知道了,秦国的第四大危机,就是我堂堂大楚,就是你,大楚国摄政王。”   萧逸竟也微微一笑,坦承不辞:“确实如此。我萧逸岂是可欺之人,秦王诸般厚赐,若不百倍相报,世人还道我大楚不知礼仪呢!”   他本是翩翩文士,此刻从容言来,却是锐气四溢,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来而不往非礼也,当日我是内患未除,不欲轻动干戈,如今我后顾之忧尽去,有的是时间与手段,和他慢慢周旋,总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楚凤仪也不觉轻轻一笑,提壶往第五个杯子中注水:“这第五大危机是……”才只半杯,壶中茶水已尽。   萧逸淡淡道:“这金壶虽不小,倒了五个杯子,便也尽了。秦王是人不是神,纵然英明天纵,国家面对这么多问题,总也会捉襟见肘,应付吃力的。倒也不是他不如我,只是他还太年少,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没有更好的机会,所以这一场交锋,胜的,一定是我。”   楚凤仪信手放下金壶,笑道:“你还没告诉我,秦国的第五大危机是什么?”   “这第五大危机吗?”萧逸悠悠一笑,眼神忽然变得非常遥远,似要望向遥遥天际,那一袭如雪白衣:“是一个与我有一面之缘的故人。” 第七章 情深反痛   同一时间,被困船上的容若,透过窗子,遥望那江天一色的远方,亦自想起了那飘逸的雪衣。那人现在什么地方?他待性德可好?一时神思惘惘,忧闷满怀。   楚韵如见他忽然神飞天外,明眸之中,光华忽然一阵莫名黯淡,迟疑了一下,这才微微一笑:“怎么,又牵挂起性德了?”   容若回眸,看到她温柔的笑容:“是啊!我和他,从来不曾分开过这么久。”   楚韵如温言软语地安慰他:“你不用太担心,我看那雪衣人应当不至于为难他。”   “不但不曾为难他,甚至还为他费尽心血,不惧艰险呢!”容若笑笑:“你说过,我中的毒一直好不了,是因为找不到真正医术好的大夫,也没有最好的灵药,原因是,不知为什么,最好的大夫和灵药都被人抢走了。”   楚韵如动容道:“是他!”   “应该是他。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这样肆无忌惮,毫不在意地得罪这么多势力。除了他,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武功,不管多么严密的防守保卫,都可以轻易突破。他的武功让他可以倏忽千里,来去无踪,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到处发生强盗抢劫绑架案。”容若微笑道:“当初他就说过,一定要把性德治好,让性德恢复武功的。”   楚韵如深吸一口气:“他竟真的说到做到,他为性德,夺尽天下灵药、世间神医,结仇满天下,他竟为性德做到这一地步。”   容若笑道:“这倒不奇怪,这世上的武痴,为了得到一个可以一战的对手,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做出来的。”   楚韵如迟疑了一下,这才道:“他真的只是为了和性德比武吗?就不会有别的原因?”   容若一愣:“还能有什么原因?”   楚韵如微微侧头,避开容若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性德这样出众的人,谁不想结交他呢!那雪衣人越是英雄了得,越是会英雄惜英雄才是。他待性德这般尽心尽力,我们却还唯恐性德受伤害,一心想来秦国,结果被秦人捉住,这样,是不是错了?”   容若凝神望了她一会儿,这才道:“事情的重点,不在于雪衣人有没有善待性德,而在于他是强行把性德捉走的。性德纵然喜怒不生,随遇而安,但他也绝对不会喜欢被人捉住,关起来,然后请一堆大夫来看他,并喂他一堆灵药的。事情的重点,不在于性德有没有受苦,不在于我们拼了命想要救他,有没有成功的可能,而在于,我们有没有尽力。”   他转头,目光再次越过窗子,看向远方。   天的尽头在何方,那自他进入太虚,就一直陪伴他,指引他,帮助他,不离不弃的伙伴,又在何方。   想起与性德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一点点人性化的改变,想起他冷着脸骂自己白痴的样子,容若忽然觉得一阵心痛:“这些日子,我日夜思念他,即使是在飞雪关凶险万状的战事中,即使是被秦人捉住,祸福难测时。性德是我的老师、我的伙伴、我的兄弟,我不能舍弃他,我不能想着,性德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那人不会伤害他,然后,安安心心去和你过快活自在的日子。性德看起来冷得像块冰,天塌下来也不在乎,就算被人一剑杀死了也不会皱眉头,可是,他也同样有他脆弱的地方,只有他真正关心的人,才能伤害他。他可以不惧与天下为敌,也不在乎自身受到怎样的对待,但只要我放弃了他,抛开他不顾,就有可能让他深深受伤,从此变回以前那个冷心冷情,无血无泪,再不会有喜怒欢悲的人。你明白吗?”   楚韵如痴痴望着容若,看着容若一句句述说,脸上那深刻的感情,语声中真挚的牵念,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她微微启唇,一直以来,一个深埋在心底最深处,哪怕在最幸福之时也让她感到不安的秘密就要问出来。   但最后,她说出口的,却是无比诚挚,无比坚决的一句话:“你放心,我会陪你一起,尽一切力量,救他出来。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尽力为你实现,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做。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怨你,绝不后悔。”   容若心中又是温柔,又是感动,转过头来,想要对她说什么,见她满面泪痕,不觉一怔。   楚韵如也惊觉自己失态,忙伸手拭泪,却已是不及了。   容若一把拉了她的手:“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神色之间一片惊惶。   楚韵如知他被自己吓着了,忙笑道:“都怪你,明知道我心软,还把话说得这么感动人,这不是招我的眼泪吗?”   容若定定地望着她,见她举帕拭泪,不觉伸手接过帕子,亲手为她擦去珠泪,忽地心中一痛,长叹一声,把她抱入怀中:“韵如,我对不起你。”   楚韵如心中猛然一震,强笑道:“你又闹什么,竟说些混话。”   容若叹道:“我口口声声说喜爱你,说要保护你,说要给你幸福,可我到底给了你什么?一直以来,一直是你为我付出。是你为了我离开深宫,走入民间;是你为了我孤身赴险,流落江湖;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挡在我的身前,面对刀光剑影;是你一次又一次的竭尽所能,做着我不愿做、不能做的事情。到现在,又为了我,以一国皇后之尊,被敌国所困,可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楚韵如嫣然一笑:“你让我走出了黄金的囚笼,你让我知道,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你让我看到,这个世界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精彩,你怎么还说,你什么都不曾为我做?”   容若苦笑一声:“我在猎场发誓,绝不让你再为我受伤害,却在你被别人捉走的时候,放弃救你,而去阻止武林人陷入阴谋,死伤无数。我们重会之后,我发誓要好好待你,不再让你受委屈,却又让你为我生死牵念,流落江湖。我自己不愿杀人,却让你为我承担杀人的痛苦,到现在,我还要你陪着我,面对那生死莫测的险境。”   楚韵如皱起眉头:“傻瓜,你怎么就为这种事情自寻烦恼。你和我是不同的啊!我是个女人,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考虑你和我的事就可以了。但你是不同的,你是男人,除了我,你还有很多事要顾及,你不能眼看着别人死在眼前而不救,你不能眼看着不幸降临而不顾。你除了妻子,还有朋友,还有伙伴,还有亲人,还有一个让你绝不可舍弃的大楚国啊!你背负了那么多,却还没有忘记要珍爱我,你又何曾对不起我?”   容若苦涩地道:“你视我为一切,我的一切,却不能只有你。”   楚韵如轻轻笑了起来:“那你觉得,要怎样才对得起我呢?让我一生不能出皇宫一步,享受无趣的荣华富贵?把所有对我不敬的人都杀个一干二净,不给人留半点余地?为了我不顾一切,眼看着无数人走向死亡的陷阱也不管不顾,眼看着楚国面临内乱分裂也不以为意?你若真做得出这样的事,也就不是我所心爱的男人了。你若真的为我这样做,我也当不起误国害民的名声。什么才叫为了我好?”   她瞪他一眼,又是怨怪,又是好笑,伸手在他额上一点:“莫非要你一个人来秦国这龙潭虎穴,却把我扔在楚国牵肠挂肚才叫为我好?你若是真敢做出这种所谓为我好的事,我才饶不了你。”   容若勉强笑了笑,眼中神色,终究还是伤感的。   楚韵如知他难过,不愿他在这个念头上,继续钻牛角尖,心思一转,笑道:“你若要待我好,就答我几个问题。”   容若连忙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韵如明眸流转,笑吟吟道:“你可喜欢董姑娘?”   容若一怔,随即笑道:“我喜欢所有美好的人与物,包括董姑娘。但是,我不会想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纳为己有,像那天边的彩霞、山上的流泉,抱着无私的念头欣赏才最好。我希望成为我妻子的女人,从来只有你一个。”   楚韵如浅笑道:“那你认为,董姑娘喜不喜欢你?”   容若正色道:“韵如,董姑娘奉父命保护我,为我付出了许多,我们不该对她有什么猜疑,这样,太侮辱她了。”   楚韵如笑道:“什么侮辱不侮辱,你以为女人和男人一样,只讲忠孝节义,只嚷着义气英豪吗?女人一生最看重的,也无非是一个归宿罢了。董姑娘以前保护你,的确只是为了父命,对你也没有什么好评价,可这些日子,我和她在一起,说起你,她都是赞不绝口的。她为你这般尽心尽力,若说纯为父命,只怕不太可能吧!”   容若觉得头有些疼,苦笑道:“董姑娘不是世俗女子,我们不应用世俗之见来看她。”   楚韵如看他一副头昏脑涨的样子,不觉一笑:“好,不问董姑娘。”   容若才松一口气,楚韵如又问道:“那你喜不喜欢苏侠舞?”   容若吓一跳,忙道:“怎么会?”   “她曾做你的侍姬,与你朝夕相处,岂能无情。再说,你被她连番陷害,仍不发恶言,上次她来劫你,你还劝她珍重自己,若无情义,怎能至此?”楚韵如眉眼带笑地说。   容若苦笑了一声:“若说朝夕相处,没有情义是假,她若只是害我,我的确不会恨她的。但是,因为她的计谋,让那么多人痛苦,甚至还有人死亡,我怎么可能不怪她?落在她手上的时候,我大喊大叫,拚死拚命,又有什么用?我回答我不怪她,我尽量体谅她,这才能勾起她心中一点温情,让我在身为囚徒时,得到善待,这才能好吃好喝,积蓄精力。因为她给了我一定的自由,我才找到了机会逃走。飞雪关一战,那么多人战死,我怎么可能不恨她,但是,上次在船上的时候,占上风的其实仍然是她。她要真横下心,不惜用自伤身体的魔功,激发体力的话,我们都要吃上大亏的。我就算心中再恨,也只得表现出温情来,尽量感动她了。”   楚韵如笑道:“我以前怎么竟看不出你心机这样深,和美人相处,还费这么多心思?”   容若很冤枉地喊:“心机深的是她,我不过是为了自保,纯属正当防卫啊!”   楚韵如白他一眼:“我再问你……”   容若连被她问了几个敏感问题,早就汗如雨下了,哪里还敢再让她问下去,连忙笑道:“你啊!都是天天关在舱里,又闷又闲,就多出这么多心思了,我们出去散散心,保证你什么烦心事都忘了。”说着,拉了楚韵如就往外走。   楚韵如气道:“许漠天哪那么容易让你去散心。”   容若笑嘻嘻扮个鬼脸:“胆大心细脸皮厚,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盖世英雄,也受不了水磨工夫的,你就看着吧!”   许漠天快要气炸了,他受不了容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没有俘虏自觉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无赖?   好吃好喝好招待不够,他还天天叫着嚷着要下甲板去看看秦国的风土人情。为达目的,坑蒙拐骗,使奸耍赖,无计不施。   每天送来的人参、燕窝等补身药物,他一样也不吃,口口声声,保持愉快的心态才是保养身体的最好方法,如今人被当囚犯一样关在船上,寸步也不能多走,心情郁闷,没事也要生出病来,何况本来有病。   顿顿送来的鸡鸭鱼肉,他总是不下筷子,唉声叹气,心情不好的人,胃口还能好得起来吗?   他每每仰望长天,纵声长啸,悲痛莫名,声声自叹:“让我死了算了。”   秦军闻之,暗自窃笑。许漠天听了,很有一种想要吐血的感觉。   这人看来是个赴死如赴宴,临危不变色的真英雄、大丈夫,自己好不容易对他抱持了极大敬意,奈何他一转眼,就变成寻死觅活的无赖。   明明好吃好喝好笑,天天活泼得要命,居然一转身,就唉声叹气,说死说活。   偏偏这种无赖,最是难以对付。   就算许漠天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躲在一旁清净,奈何容若竟然直接找上门,围着他转,口口声声说要下船去玩。   容若称呼他,从许将军、许先生、许漠天、许兄,直接改成──漠天。   态度更亲昵得不得了,一张嘴,从天下大势,说到人类的延续,桩桩件件,无不与他下船游玩有关。如果许漠天不让他下船,那就是全人类的罪人,后果无比严重。   更可怕的是,容若嘴一张,便如天河之水,滔滔不绝。吵得许漠天,吃不香、喝不美,睡觉更别谈了。   许漠天痛苦得只想仰天大叫,或是拔刀把这人一刀劈了了事。   可惜身为将军的尊严和身为臣子的责任,让他两件事都做不了。   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囚犯,可以这样我行我素,自在随意,而自己威压三军的震慑力对他完全无效。   许漠天既不好意思板着脸把容若绳捆索绑关起来,又不能眼看着他不吃药、不吃饭,更没法子把自己的耳朵从他可怕的唠叨中解救出来。再这样下去,许漠天就会成为天下第一个被自己捉来的俘虏吵死的将军了。   在自己的性命和让容若下船闲逛之间,再三权衡,许漠天终于理智地做出了保全自己性命的决定。   让容若下船之前,许漠天再三叮咛,什么不能乱走一步路,不能多说一句话,不可和闲人直接对话、传送东西,甚至不能长时间对视,等等等。   容若一听禁足令解除,当场大喊三声:“漠天万岁!”   许漠天脚一软,差点没让他吓死,手忙脚乱扑过去掩他的嘴,脸都吓青了:“我的祖宗,你想要我的命,也用不着使这种阴损手段。”   容若“啊”了一声,摸摸脑袋,没有半点诚意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这里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叫万岁。”   许漠天气得面红耳赤,什么修养风度,早就忘光,恶狠狠盯着他:“莫非在你的国家,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叫万岁?”   容若笑眯眯地说:“如果真要叫的话,我是不会介意的,不过,我七叔可能会有一点点不高兴。”   看看眼前这位一代名将一副气得眼看就要气绝身亡的样子,容若好心眼地闭上嘴,转身就往外跑:“你的脸色不好,慢慢休息吧!我和韵如下船去玩。”   许漠天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老天啊!这一对夫妻下船去玩,他还有机会休息吗?他还敢在船上休息吗?   结局就是容若如愿和楚韵如一起,下船去闲逛。   他的身边,跟了最少五十个所谓侍从的监视者,都是秦军中选拔出来的高手。而易装便服,在四周出没从员,最少有三百人。   许漠天更是满头冷汗,亦步亦趋地跟在容若身边。美其名为,亲自为容若介绍秦国的风土人情。   楚韵如给了许漠天一个冷眼,也不说话。   容若却大大方方,接受了这一解释,而且老实不客气把许漠天真当成免费导游来用。从山川河流,问到房屋建筑风格的讲究,从繁华街市,问到女儿家头上钗环的式样,竟是无话不问。   任凭许漠天博览群书,也觉应对辛苦,不知不觉汗流满面。   好不容易容若闭嘴不再提问,许漠天才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原来容若欢欢喜喜叫一声,扑了出去。 第八章 神子恶魔   好几个秦军高手,条件反射就要拔刀,容若仿似不觉,已经拉着楚韵如到了一处首饰店,笑眯眯一件一件试那些手镯钗环。   首饰店老板见他锦衣华服,从人众多,以为来了大生意,欢欢喜喜,热情接待。   许漠天在一旁却看得两眼冒火。   这就是船上那个口口声声,答应不多说话,不乱动,不随便和人接触的容若吗?   可见他对容若的无赖本质,了解还大大不够。   更让他气得吐血的是,容若不知道是在船上关了太久,经不起人家一句两句好话,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所有首饰,戴到了楚韵如身上,他就舍不得拿下来,没地方戴的,他也用双手抱了一堆,下令打包,然后高高兴兴地拎着东西到了许漠天身边,笑嘻嘻拍拍他的肩,好声好气地说:“麻烦你破费了。”   许漠天气得脸也紫了,嘴唇也抖了。   容若故作讶异:“漠天,你的脸色不太好啊!等会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许漠天闭了闭眼,愤怒地喝问:“你要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买了高兴啊!不可以吗?要不是我身上的银票都让苏侠舞给搜走了,何必来求你。再说,又不是要你掏自己的钱。接待外宾,进行外事活动的费用,应该有报销的,别告诉我,秦王小气到这种程度。”   拍拍已经气到石化的许漠天,容若随手把装了一堆首饰的包袱扔给另一个随从,自己和楚韵如又看别的去了。   于是,整条街的商人都受惠非浅。许多许多年之后,他们还会津津乐道地谈起那位衣着漂亮,笑容灿烂,没有一点大架子,带着一位美丽夫人的少年公子。   容若一口气买走了整条街的东西,身后专门为他捧货的随从侍仆,浩浩荡荡,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这个人,不是宰相公子,就是少年亲王,没准,还会是至高无上的秦王陛下,亲自到民间来微服私访,与民同乐呢!   一整条街逛下来,许漠天以及他手下这些百战沙场的勇士们,全都累得恨不得瘫倒在地,连小指也不要再动一下。   陪这位公子爷逛街,可真个比在沙场上和最凶狠的敌人苦战个三天三夜还辛苦啊!   公子爷一路看东西,一路买货物。   街头的首饰店、街尾的绸缎坊,外加街角的古玩庄,几乎都给他搬空了。   街边的糖葫芦、臭豆腐、酥饼、香糕、瓜子儿,他捧了满手。   看到一干人等不赞同的眼神,他可以笑嘻嘻面不改色,硬生生把糖葫芦塞进许漠天的嘴里,把一代大帅的威严破坏殆尽。他可以乐呵呵,把臭豆腐献宝也似往四周侍卫的鼻子旁边送。   一干人等面无人色,又不敢四散逃开,以避恶臭,只好铁青着脸,继续守在容若身边受罪。   容若亲切地和每一个人说话,同长街上的每一位老板讨价还价,研究商品,笑眯眯把果子分给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小孩,逗他们微笑。   他理直气壮掏了许漠天的钱袋,给街头的乞丐大加施舍,又施施然登上酒楼,把整个菜谱的菜都点了一遍,然后拖着小二,笑眯眯打听当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   他是好吃好喝好享受,外加和楚韵如说说笑笑,好不开心,却把身边的人累坏了,几百双眼睛,都不知道盯什么好。   每一个和容若接触过的人、交谈过的人、靠近过的人,没有问题吧?不会是来杀人的吧?不会是楚国派来救人的吧?容若拼了命要出来,不会是要接头吧?   容若买过的每一件东西,经手的每一样事物,碰过的任何物品,都要注意吧!都要检查吧!万一夹带了什么情报呢?万一有什么毒针毒粉呢?谁敢放松,谁承担得起可能的后果?   也不过是短短的一条长街逛下来,几百个人,有人变了斗鸡眼,有人双眼金星乱冒,有人眼花头晕,站立不稳。   容若看大家气色都不好,更加关怀热情地询问,是不是路走长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饿了,然后热情无比地主张上酒楼休息一下。   当然,陪着容若上去的从人,谁也没有胃口去吃山珍海味,仔细观察老板、伙计的行动言语可有偏差是正经,仔细注意所有的饮食用具有没有古怪是正经。   其他没现身的人,不是潜去厨房监视做菜过程,就是紧急去查老板带伙计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确定绝对没有问题。   容若对所有人冒火的、怨恨的目光一概视而不见,对于一些恨恨的磨牙声听而不闻。   他慢条斯理,吃吃喝喝,和楚韵如说说笑笑,谈谈秦地风光,间或还对着许漠天敬敬酒,逼得已经被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许大将军硬生生挤出笑容,陪他喝酒。   一顿酒饭,容若吃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吃完了。   他慢慢品了半天茶,伸了半天懒腰,这才对满脸期待,就等着回船的许漠天说:“好,休息完了,你说,下午咱们应该去哪里玩呢?听说附近还有……”   许漠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忍,忍,忍,忍无可忍,咬咬牙,还是要继续忍,但实在是忍不住了,既然如此,就无需再忍了。   不止是许漠天一人,几乎所有的随从人员,都有这种心态。   就在这些人全都忍无可忍,要扑上来把容若按手按脚,强行押回船之前,容若已经漫不经心地改口:“不过,韵如好像累了,咱们就回船歇歇吧!”   四周有人如获大赦,长叹一声,有人脚一软,松口气,差点坐倒于地,有人双手合十,仰天谢恩,有人哎哟一声,喃喃道:“可算过去了。”   许漠天欲哭无泪,欲笑无由。   这可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钢铁之师啊!多少次冲锋陷阵,就是最可怕的狂魔强将也不能把他们吓成这样。   不过,不管怎么样,可怕的折磨总算结束了,大家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护着容若回了船。   容若上甲板之后,笑悠悠对大家挥挥手:“今天累着大家了,大家吃好喝好休息好,明天再一起去玩。”   他头也不回,拉着楚韵如径自回他们的舱房,仿佛听不到身后砰然连声,似乎有很多人跌倒了,又似乎并没有注意一瞬间,有无数哀号响起来。   “天啊!让我死了吧!”   “老天啊!饶了我吧!”   “苍天啊!谁来杀了我算了。”   “将军,明天挑别人跟着容公子,行吗?”   扑通一声,又一个人倒了下去。   不出预料的面皮青紫,全身颤抖如风中的落叶,满头满身的大汗。这狼狈的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他本来,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方大侠。   如冰雪般冷酷的声音响起来:“拖出去,下一个。”   舱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个少年拖着已经变得像条死鱼的江北大侠郑浩天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唠叨:“什么浩天内气,最能调经理脉,那怪物没一点起色,你这没用的家伙又倒了。妈的,这江湖上,就找不出几个有真本事的人吗?”   他有着飞扬的眉和眼,有着青春有力,修长挺拔的身形,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似乎都述说着活力,就像一柄刚刚铸成的利剑,迫不及待,盼着主人抽剑出鞘,挥剑扬威。   他直起身,目光如剑,扫视面无人色,站在甲板上的一干人。   有白发苍颜的老者,有妩媚多姿的女子,有高大强壮,令人望而生畏的壮汉,也有又矮又小,却已年过五十的侏儒。   这里每一个人都有赫赫声名,或是一方神医,万家生佛,连官府也要敬之三分,或是武林大豪,名侠巨魔。有人名动江湖,亦有人能止小儿夜啼。   但此时此刻,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青白惨然,眼神迷茫惊恐,身体僵硬麻木,直到现在,他们仍觉得陷身在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中,而无法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医们忽如其来地被劫持,还算不上特别震惊当世的事,但对于那些各霸一方的武林巨擘们来说,被那几乎可以匹敌神魔的力量所制,却是心中永远不能抹去的惊惧。这一生自恃的武功,在那人眼中,却恍若婴儿一般软弱无力。手下密训的高手强阵,在那人一剑之下,也不过如同青烟幻灭。这样强大的力量,简直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   每个人都在怀疑那人是谁?这样肆无忌惮,针对各方势力的行动里,到底暗藏着一个什么样的阴谋?是又有一个魔头要独霸江湖了吗?   但事实上,这一灾难的起源,似乎只是因为,那人需要他们来给一个人治病。而这一任性的举动,事后对秦国武林以及医界的深远影响,在当时,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想到的。   从被劫上船之后,他们就被点了穴道,站在甲板之上,让江风吹得全身发冷。   那个英挺的少年,在他们身边朗朗地把病人的情况一一道来。   据说病人的性子冷僻,不耐烦应付大夫的问题,所以先一步,把所有的情况向大家交待一下,以免再一一去问病人。治病的时候,只许诊脉查气,问诊却要免去的。   只是报上来的资料却少得可怜,无非是拥有绝世武功,然后忽然失去武功,其他一切如常,别无暗疾隐病。至于那人练的是什么武功,内力有哪些特征,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失去武功的,这些重要参考依据,却是一样也没有。   神医们,或者只想快些治好那人,自己早些脱身,一些江湖豪强,性子却不是这样容易折服的。   有人嚷着叫着,宁死也不出手治人,但是很奇怪地,只要被带进那间舱房,什么大叫大嚷的声音,就会在一瞬间停止。然后在长久的沉寂之后,就会被人像死鱼一样,拖了出来。   偶尔,还会有人喃喃地嚷几句:“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同样,凡是走进舱房给人治病的神医们,出来的时候,也往往是面无人色,脚步踉跄,眼神呆滞,问什么都答不出来,只会不断反覆地说:“这不是人,这不可能是人。”   一直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一幕幕不断上演,就算是武林中,最悍不畏死的勇者,心中也会渐渐升起恐惧和惊怕,几乎是最胆大的江湖豪客,在被那少年的目光看过来时,也都情不自禁想往里缩。   少年的目光一扫,有些无聊,且不抱希望地说:“下一个,神农会大当家,农以归。”   他大踏步上前,直接在人群中,抓住脸色难看到极点的农以归,拖了就走。   神农会的大当家农以归,今年正好五十三岁,因为武功、医术都极之高明,养生有道,平日望之,竟若三十许人。只是此刻却如凭空老了十岁一般,异常憔悴。一方大豪,硬生生被一个无名小辈,当做死狗一般,直接拖进舱门。然后惊觉一道指风忽然打在胸口,明明不曾触及任何穴道,可是,全身猛然一震,被封的十几个穴位,同时解开了。   过于悬殊的力量,让农以归不得不打消扑上去拚命的念头,略略定了定神,站直了身体,却觉得一阵彻骨的冰寒。   他知道,那雪一样的寒冷,是从那凭窗而立,衣白如雪的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人只是随便地立在舱内,就让整个舱房,变作了冰雪的世界。这一种冷,彻骨彻心。   “你过来诊脉吧!”   这声音如泉流石上,又似冰晶相击,既有女子的清悦,又有男子的沉锐。耳中乍闻,竟觉本来沉重的心境莫名一清,就连彻骨的寒气,都忘怀了。   农以归注目望去,然后,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千种琉璃在同一瞬间,绽放的光华,他看到了天上的神子,降世的容姿。   那人倚案而坐,白衣黑发,神姿如仙,漂亮美好得不似真人,就算是最巧的画手,也描绘不就,就算是多情女儿,最美丽的幻梦里,也梦不到,这样绝世的男子。   如果那凭窗而立的雪衣人,是地狱深处,最恐怖的恶魔,让人无比畏怖的话,这人,就是九天莲台之上,清华出众的神灵,令人情不自禁,想要膜拜他,亲近他。   农以归终于明白,那些大叫大嚷,不肯屈服的江湖豪客们,为什么一进舱门,就安静了下来。   面对这样的人物,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想要帮助他,希望能够成为他的朋友。   农以归愣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过去,坐在性德身边,伸手,按在性德放在案上的右腕上。   这一瞬,他是真心诚意,不在乎任何仇怨,只想尽力把性德治好。然后,只一把脉,他就发现,这一点,绝对无法做到。   他本来自恃医术高明,认为,失去武功,也不算什么太严重的问题,原因无非只有几种,或是中毒,或是受了禁制,但最大的可能是走火入魔,或真气走岔,只要找到根由,就有医治的办法。   可是,性德的脉膊却根本不像一个活人,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任何脉息,直若死人一般。   农以归暗自一怔,莫非这人用龟息一类假死的功法来戏弄我不成?当下暗暗凝起一缕内力,悄悄自性德经脉中探去。然后,他全身一震,几乎没跌倒在地。   任何可以降低脉膊、呼息、心跳的武功,都不可能闭住全身的经脉,只要以内力一探,就会原形毕露。可是,这个人,这个人……   农以归拚命抑制住内心的震恐,怔怔地望着性德。   这个人身上就像完全没有经脉一样,这是绝不可能的,就算是最严重的走火入魔,人体大部分经脉都闭塞了,毕竟还是可以探知得到的。只有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死人,才会无法探知经脉。   农以归手心冰凉,他是神医,他可以把快死的人救活,但是,一个彻底死掉的人,是无论如何救不回来的,而一个没有脉膊,全身经脉都不通的活死人、真怪物,他能有什么办法对付?   他是神医,不是神仙,更不是捉鬼天师。   冰雪般的声音倏然响起:“所谓圣手神农,莫非也是浪得虚名,根本治不好病。”   不用回头,农以归已经感觉得到,那人如冰刀雪剑般的眼神直刺而来,如果治不了病,他到底会面临怎样的下场?   农以归暗中打了个寒战,忙强自镇定心情,再次庄容给性德把脉,又细细观察性德的脸色,因为事先被打过招呼,所以也不敢多问性德什么,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开始提笔开方。   不消多时,一张药方,一挥而就,农以归站起来,后退一步,对着性德和雪衣人道:“这位公子的病情虽有些复杂,但也不是完全无法可治,照我这方子服药,或者会有好转。”   雪衣人走过来,信手拿起药方来看。   性德却连瞄也没瞄那药方一眼,径自取了桌上的笔墨,自己写起字来。   农以归一开始还小心地望着雪衣人,观察他脸上的神色,偶尔目光从性德写的字上扫过,忽地一怔,脸色大变,眼神再也无法从纸上移开。   性德慢慢放下笔。   雪衣人再次把性德写的那张纸拿起来,两张纸放在一起一比,不由悠然一笑,冲性德道:“有的时候连我也觉得,你根本就不是人。”   他把两张纸都放在农以归面前:“你一定更觉得有趣吧!”   农以归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他全身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这么多年江湖搏杀,什么可怕的事情没有见过,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恐惧惊骇。   这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药方,连字迹都完全一样。   “我很清楚你的医术到了哪一种程度,对你的为人性格也有一定的了解,这样的话,要猜出你会开什么样的药方,就很容易了。”性德的语气平淡安适,好像只是在解释今天早上,吃什么菜一样简单。   “这个药方开得很巧妙,每一味药都很珍贵,也都对人体有益。若非有极高的医术,根本看不出这药方的玄虚,只会觉得,这一定是一种极名贵的救人良方。但是,这些药混在一起,照你说的方法煎制的话,就变成一种具有极强刺激性的药物,能把人体内所有的力量在一瞬间激活。哪怕是奄奄待死的人,喝了这药,也能立刻站起来飞奔。但药效只能维持十天,十天之后,再怎么喝药,所有精力用尽的人,都会七窍流血而亡。”性德淡淡道:“你没本事治我的病,所以想借助这药方,造成我的身体已好,武功恢复的假象,这样,你就会被放走,是吗?”   看到雪衣人眼中凛然的森寒,性德平静地说:“你也只是为了想要活下去,倒也算不得大错。”   冰寒的杀气,渐渐消逝。   而农以归却并不知道,在性德一句话之间,自己已在生死线上走了一趟。   他只是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伸手指着性德,青白的嘴唇僵木着,半天才说得出一句话:“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这一次不等雪衣人发话,一旁侍立的少年,已经走上前,拖了人就走。   农以归并没有被封住穴道,却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他只是用一种犹如恶狼濒死的哀号声,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   这一瞬,他几乎都要疯了,几十年的人生,他所有的自信都来自于他的武功和医术,在武功上的信心,早在遇上雪衣人的那一瞬,就已冰消雪化,可是,更可怕的是性德,让他最得意的医术,变成一个拙劣的笑话。   这个时候,他觉得他自己的人生也无非是一场噩梦,生命没有意义,活下去,也似乎没有必要。   这样惊恐、愤怒、恐怖的叫声,让人心胆皆寒。甲板上的人听来,更觉心中无比惊怖。   少年把农以归往甲板上一抛,大声叫:“下一个,魔教三长老,孟如丝。” 第九章 莫测之能   魔教,大秦国最神秘的教派,和正道相争数百年不露败象的恐怖组织。人们对于魔教长老的印象,大多是苍老恐怖、容貌妖异、武功诡异、杀人如麻,等等。   但孟如丝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美女,媚眼如丝,勾魂摄魄,容貌如花,艳美绝伦。这样一个美女,能成为魔教的掌药长老,司全教医典灵药,自有她的本领在。   确切地说,她并不算是医术高明的神医,因为她只治走火入魔,也只会治走火入魔,哪怕是被最可怕的魔功反噬,她也可以轻易治愈。   或许是习练魔功的原因,在雪衣人强大的气机威压下,她并没有露出过于惊怕的表情,面对性德的绝世容姿,她也有一定抵抗力,站在舱房里,犹能从容而语。   “二位,我相信你们也知道,我并不是医生,我只会治走火入魔而已,只要是走火入魔,我一定可以治好,但如果不是,那我就没办法了,你们就是杀了我,也没有用。”   “他没有得任何病,也没有中毒,忽然失去武功,的确有很大的可能是走火入魔。”雪衣人看看性德,眼中带点莫名其妙的笑意:“或许是他的武功太高、内力太强,强到这个身体负担不了了吧!”   这话也不知是说笑,还是讽刺,性德没有理会,孟如丝明显也不觉得好笑,只是略有些恶毒负气地笑笑。   “我教的武功,稍一不慎就会走火入魔,所以数百年来,积累下许多治疗走火入魔的方法,只是和正统的医术功法都有不同,很多时候,是要吃许多苦头的。本教有一套天罗搜魂针法,本来是为了逼供所研制,用此针法,可以让人体所有的经脉逆转,气机倒流,令人全身如火炙,似冰封,有无数把刀在体内绞动,有无数只虫子在体内爬动。经数百年研究改进,只要扎完这一百零八针,人体所有的经脉都会重新归位,骨骼也会错开再重合,让人脱胎换骨。这一百零八针会刺激人体血脉以数十倍的速度流转,让人痛不欲生,只后悔留存于世上,但行完针之后,却能借这强大的血气流转之力,冲破任督二脉。所谓走火入魔,无非是真气走入了不同的经脉,无法运行小周天,所以,这套针法,无形中成了可以治疗任何走火入魔的灵方。只是,我教弟子,常常宁愿一生武功全废,或是半身不遂,也受不了用这种方法治疗,你敢不敢让我治上一治?”   雪衣人眉头微微一皱。   性德却是神色不动地站起来:“需要脱衣服吗?”   孟如丝哼了一声:“我需要脱衣才能认穴吗?你也太小看我了,不过……”   她冷笑道:“你要真让我治的话,却要先把你绑起来,否则你受不了三针,就要逃开。”   性德淡淡道:“我可以先试试,不成再说吧!”   孟如丝目光像毒蛇一样盯着性德,冷然道:“既然这是你自愿的,那我就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她一边缓步走近,一边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针盒。   打开之后,她信手抽出一根细若发丝,却足有七寸长的针,对着性德的胸口,扎了下去。   雪衣人眼神一跳,右手微微一动,腰间的剑似是受气机感应,自行出鞘三寸,但最终,他没有阻止,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   孟如丝每扎下一针,脸色就白上一分,扎到第十针时,她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   这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感觉不到性德的经脉、气机,甚至感觉不到性德的血液流动。   她惨白着脸,把魔教阴毒的内力,配合着搜魂针,刺入性德的身体。   她在魔教多年,见多别人被搜魂针刺下的反应,就算是天下第一硬汉,只要搜魂针扎下第一针,就要嘶声惨叫,极力挣扎了。   可是,她已经扎到了第十针,性德的表情仍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仿佛根本没有任何感觉一样。   这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有的人可以运聚功力,和搜魂针强大的力量相抗,但也绝对无法撑到第十针的。因为搜魂针,是直接对人体的血流和经脉做出影响的啊!   孟如丝不甘心地咬紧双唇,尽全力催动体内真力,配合搜魂针,疯狂地攻入性德体内,如飞一般落针。然后,她的魔教内力,就像泥牛入海一般,在性德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如丝全身颤抖起来,汗落如雨,只有搜魂针,仍在准确而迅速地扎下来。心中犹自疯狂地大叫:“这不可能,怎么会有人挨了搜魂针,却像没事人一样呢!这绝不可能。”   她还记得,当年大秦第一高手,白道泰斗方龙威被魔教用计擒住,施以搜魂针。方龙威痛得死去活来,扎到第二十针时,竟然凭着一股痛极的血气,冲破了穴道,挺身跃起。   她惊惶地后退,想要觅地逃生时,方龙威却仰天长啸一声,回掌重重一击,打碎了自己的天灵。   方龙威被可怕的痛苦折磨得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一能自由行动,唯一的念头,就只剩下,快点自杀,别再受折磨了。   而历代以来,凡被施以搜魂针的人,挨了四五针,就拚命撞墙、咬舌、自断心脉者,数不胜数。   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在被搜魂针折磨时痛不欲生的惨叫、挣扎、哀呼,此时面对性德的平静,她从心灵最深处,感到说不出的恐惧和惊慌。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疯狂地催动全身的内力,不断地下针,近乎无望地期盼可以听到一声惨叫,看到性德一个痛苦的眼神。   然后,在扎到第六十三针时,她倒了下去,全身缩做一团,脸部肌肉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   “怎么,又脱力了。”雪衣人不屑地道。   “不,她的心情起伏太大,情绪太激动,又过份强烈地催动内力,使得她自己走火入魔了。”性德慢慢地伸手,把自己身上的针一根一根拔下去。   全身扎满又细又长,明晃晃看得让人心寒胆战的针,他的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   雪衣人挑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性德弯下腰,看看倒在地上的孟如丝:“如果不治的话,你就一辈子再也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他慢慢拈起一根针,轻轻地扎下去。   下一刻,孟如丝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孟如丝惨叫着,看着性德一针针扎下来。她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更别提逃走或挣扎了。   她虽然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却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性德使的是标准的搜魂针法,那是魔教数百年来,代代秘传,只有司药长老才能掌握的可怕针法。而这个长得像是神子,现在行事,却比恶魔更可怕的人,使出搜魂针法来,竟比她这唯一的传人,分寸掌握得还要精妙。   在搜魂针的折磨下,她甚至没有力量去思考,只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拚命地嘶喊着、哀叫着,在心中怨恨着,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一刻,闭目死去。   侍立在房中的少年皱起眉,摇摇头,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被人冷血辣手,折磨成这样,是男人的话,多少都会有些不忍的。   他暗中叹口气,拉开舱门,避了出去。   舱外,所有被制的人,都面无人色。哪怕是江湖上的硬汉子,这时也克制不住微微地颤抖,有几个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大神医,裆下已经是湿淋淋的了。   任何人听到此时舱中发出的惨叫声,都会不寒而栗的。江湖上的成名高手,骨头都不软,就算是经受地狱十八般酷刑拷问,也不至于惨叫成这个样子啊!   只要想像一下,孟如丝所承受的痛苦,都可以让他们感到惊惧了。   看到少年,几乎每个人都想壮着胆子问一声,里头怎么了,却是谁也不敢开口。   “小赵,里头怎么了?”一个一直站在甲板上,监视一干人等的老者,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   老者年纪已有七十许,苍颜白发下的身躯似乎也不堪命运的摧折,而弯屈佝偻,脸上满布着皱纹,述说着一生的坎坷和无奈,就连眼神都是苍凉和寂寞的。唯有眼睛深处,闪烁的那一点星光,像火焰一般支撑着这老迈的身躯,仿佛有什么期冀,有什么追求,促使着他以苍然华年,继续着他的追寻。   他按在小赵肩上的手,十指指尖,竟森然有金属的色泽。   只有这一双能够断金劈石,折裂刀剑的铁手,才可以证明,他与寻常的苍然老人,并不相同。   小赵哼了一声:“莫老,孟如丝想要整治那人,结果自作自受。”   “那人是好整治的吗?”老人叹了口气:“咱们以前只道咱们主上,天纵英才,如此年轻,武功已是天下无敌,实在非常人可比,但和那个怪物相比,主上简直不知道有多正常了。”   “是啊!”小赵恨恨地道:“主上不知道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被他这么冷淡相待,还嘘寒问暖,关切备至。主上为了他,星夜来回,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数千里奔波不定,十余场连战不息,把整个江湖有势力的人,都得罪了遍,结下了无数仇家,又惊动官府朝廷,整日把各种灵丹妙药,人参灵芝何首乌,那些价值千金的药材,当做白菜萝卜一样喂给他吃。他呢!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对主上冷冷淡淡,连个好些的脸色也不给,简直是天下第一忘恩负义,不知好歹之人。”   老者苦笑:“咱们不就是因为这一股不平之气,所以才暗中和他为难吗?那么多灵丹补药,虽说千金难求,但若不照名医的方子调配着吃,反而会因为过补而伤身。我们趁主上没注意这些细节,把药胡乱给他吃,他明明清楚医理,却什么也不说,眉也不皱地喝下去。那些可以补得人鼻血长流,全身发热的药,他就像喝凉水一样,半点事也没有。还有那些什么名医啊!高手啊!名家啊!医急乱下方,这个说以毒攻毒,那个说运动治疗,还有更多匪夷所思的法子,咱们主上都不敢让他乱试,他却是眼也不眨地同意了。”   小赵重重地叹息一声:“结果,每天至少有十几种不同的内力,或极寒,或极热,或极阴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一点事也没有。那些运功的高手,全部脱力,丹田空虚,也不知道内力还能不能恢复。那些让他以毒攻毒的药方,害得咱们为了找毒药累个半死,他吃了喝了,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么些个日子,咱们也都看到了,那么多武林高手、神功绝学,到了他眼里手上,连小孩子的游戏都不如,那么多救人无数的名医,被他戏弄于掌中。怪不得人人都说他不是人呢!”   老者眉头深皱:“主上不知为什么被他缠上了?”   小赵干咳一声,没敢发话。以目前的情况而论,应该是雪衣人缠上了性德,而性德爱理不理才对。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   老者神色无比忧虑:“主上为了他,一改我们以往行事深藏不露的风格,这下子,几乎把全武林的大势力都得罪了,又惊动了秦廷,只怕未来祸事无穷。”   小赵眼色一冷:“这倒也罢了,主上神功盖世,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怕的是,那个怪物再留在主上身边,还不知又惹出什么事端,主上为了他,又不知要干多少吃力的事。这,莫老,要不,咱们……”   话音未落,半空中忽然有一只鸽子飞至,轻轻巧巧停在小赵肩上。   小赵忙把鸽腿上的信件解下,展开一看:“许漠天的船队已经进入了我们这条河道,离我们很近,只差一里多一点,我们要是在前方的玉灵县停下来,不用多久,就能等到他们了。”   莫老脸色一沉:“立刻禀报主上。”   长风浩浩,江水遥接长天,似永无穷尽之处。   容若斜坐在甲板上,望着大江两岸,不绝人流,大是遗憾:“可惜,许漠天现在是杀头都不放我下船了。”   楚韵如在他身旁笑说:“还敢放你下船。你前前后后,一共下去玩过十次,许将军也无可奈何,换了十拨人跟着你。到现在,人人闻陪容公子下船游玩而色变,许将军手下人也换无可换,就是想让你下去散心,怕也是不成的了。”   容容挑挑眉,耸耸肩,一脸清白无辜:“我并不是难伺候的主人啊!对人亲切温和,对他们也很关怀啊!”   “对,你就是太温和了,几乎每一个你看到的人,你都要过去说句话,拉个手,叫他们防不胜防。那么多人,万一有一个是楚国奸细,或魏国暗探,又如何是好。你对他们也太关心了,一路买了好吃好喝的,硬要分了给人吃,还逼着非当着你的面吃。吃了,又怕你暗中下药,另有古怪,不吃,又是不给你面子。你拿着人家许将军的钱,买了多少衣裳,硬要送给大家换新衣服,偏偏就没买一件式样好看、大小合适的给人家,又逼着人非穿出来给你看不可,否则还是不给你面子。更别提,抓着个臭豆腐,追着人陪你共尝美味了。”   楚韵如笑得花枝乱颤抖:“不说别的,只为了许将军自己的荷包,也断不能再让你下船了,否则这位大将军,以后几十年,就真得年年要喝西北风了。”   容若摸摸鼻子:“我买的东西虽多,可我都尽量还到最低价了,许将军也不该太小气了。”   楚韵如只是笑:“你整人也整得太狠了。”   容若眼望江心,忽地悠悠一笑:“我承认,我是有些故意整他们,谁也不喜欢走到哪都有一帮子明为帮助,实为监视而来的人在旁边吧!不过,许漠天不让我下船,倒不完全是被我整怕了。一开始他暗令手下注意我的所有举动,以免为我所乘,让我能逃走,或搞别的鬼。我要是真有什么举动,是无法瞒过那么多双眼睛的,所以,我就索性把举动做得太多太大,和所看到的每一个人做出相对亲密的接触,查到他们忙死。一次两次如此,他们可以处处小心,人人查访,绝不漏掉一个,可是我每一次都这样做,再大的耐心也磨光了,再好的防备慢慢也松懈了。下次我再与人谈笑,买卖东西,喝酒吃菜买零食,他们可能连提起精神仔细看一眼的力气都懒得花,而那个时候,我要真想搞什么古怪的话……”   楚韵如微微震动,轻轻道:“许漠天就是因为看出所有士兵的防备心理已经被你突破,所以才不敢再放你下船?”   容若淡淡一笑:“别看许漠天表面上被我弄得头大如斗,其实骨子里的精明丝毫不减,在小处断不肯给我机会的。不过,他自己其实是操心太过。我纯粹只是好玩,绝不是为了麻痹秦军,给自己制造机会。为了性德,这个时候,就算有人求我走,我也是不会走的。”   他的声音,顺着江风轻轻传出去,有些怅然之意,却又有更多不可动摇的坚定。   楚韵如心下一叹,正想要说什么,忽听一把带点忐忑的声音轻轻喊:“公子、夫人,甲板风大,还是回舱里去吧!”   楚韵如回首一看,见不远处,春花、秋月并肩而立,神色都有些怯生生的。   楚韵如冷冷道:“我们的事,自己会小心在意的,不劳你们操心。我看你们也是能拿刀使剑,经过江湖风浪的人,就不必整天用小丫头的眼神,这样看着我们了。”   两个女子,脸色都是一阵黯然,无声地退开了。   容若心有不忍,笑笑说:“我们过会儿就回舱,你们也别守着了,歇歇去吧!”   二女什么也不说,低头下了甲板。   容若轻声道:“她们也是身不由己。听许漠天说,她们是地方上的女捕快。虽说也会武功,但因为身为女子,常被男同事轻视欺侮,这次听说有这个机会,只要能一路混在我们身边,在把我们服侍周到的同时,也确保能把我们押上京,就有机会调到刑部任职,她们自然要尽力的。说到底,无非各为其主,各有职司,怪不得她们,你也不要再为难她们了。”   楚韵如轻声道:“这些我又何尝不知,但我再也不能忍受别有用心的人装做关心,故作老实,留在我们身边了。从萧遥,到谢醒思,全都一样。若不是萧遥,不会有济州之变,若不是谢醒思,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各为其主,各有职司倒罢了,似许漠天明摆着是敌人、是对手、是掳劫我们的人,也还罢了,又何必找了人来做戏,接近我们。我们都是他们笼中的鸟,有必要防范至此吗?”   容若知她心中难过,一语不发,只轻轻伸手把她揽到怀中。   楚韵如轻轻伸手去推他,手却柔软无力:“你疯了,那边还有士兵呢!”   “让他们看吧!我不在乎。”容若哈哈一笑,更加用力抱紧了她。   楚韵如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倒也不再挣扎,就势依在他的怀抱中,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你要真觉得春花、秋月可怜,就再召她们来服侍吧!咱们多防着一些,也不亏什么,能成就了她们,让她们将来能到京城刑部任职,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你总有一种古怪的本事,不知不觉,就让人的心服了你。也许长留她们在身边,就会像让凝香、侍月折服一样,她们也能忘了本来的职司而真心地为你打算。现在我们人在异国,力薄势单,要能拉拢一些助力,总是好的。”   容若摇了摇头:“我哪有这种本事?”   楚韵如笑道:“飞雪关上下将士被你轻易收服,这种本事,还小了吗?”   容若一笑道:“我是占了身份上的便宜。打个很简单的比方,陈逸飞如果受伤了,我关怀他,亲自给他裹伤,他会非常感动,可如果是一个普通小兵,或是和他身份相同的将军给他裹伤,他会这么感动吗?因为我是皇帝,因为我地位高,所以我一个亲切的表示,都可以感动许多人。飞雪关上下人等,都以为我是高高在上的皇族,我肯关怀他们,为他们着想,他们才会感激涕零。如果是不知道我身份的人,我的关怀,最多只是让他们感到有些高兴。而如果我对秦国的人这么关心,我看,最大的可能是他们怀疑我要搞什么阴谋,所以严加防备。”   看看楚韵如略带愕然的神色,容若笑道:“没有人可以轻易得到别人全部的忠心,也没有人可以随便就让其他人为他奉献一切。我并不相信什么天生的王者之风,天生让人衷心敬服,只想追随一生的故事,至少我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而且……”他沉默了一下,才轻轻道:“就算我真有本事,收服这两个女子,我也不愿意这样做了。”   楚韵如一怔:“为什么?”   容若的目光凝望江水,忽然用轻得几乎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我再也不愿看到任何人,为我而死了。”   楚韵如微微一颤,立刻明白,容若是想起了侍月。   侍月为容若之死,伤心欲绝,深夜投水,尸骨无存。这些容若虽未亲见,却已经听苏侠舞说了。   他听到消息时,只是淡淡一笑,以后的无数岁月,不管身陷怎样的逆境困局,他都只是微笑着应对,和楚韵如重逢后,畅述别情,却没有问侍月一句,楚韵如也刻意地回避,尽量不对容若提。   这么长久以来,容若一次也没有说起过侍月,几乎让楚韵如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直到此刻,才知道,他心中念挂到此,铭记至此。   侍月的死,会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永远不能抚平的伤痕,永远不能淡忘的痛楚。只是再深再苦的痛,他都只想一人承担,然后,展颜微笑,如阳光般灿烂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   楚韵如心中一阵难过,却还强打精神道:“你不要太难过,并没有找到侍月的尸体,也许她早已脱险。你不是常给我们讲故事吗?故事里的人,无论是跳崖还是落水,都永远不会死。”   “对,而且会发现宝藏,得到神剑,服下灵药,遇上武林高人,还得到什么大雕啊!神鹰啊!一类的好朋友,也许下次侍月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经是个绝顶高手了呢!”容若轻轻一笑。   他的笑容依然明朗,楚韵如却看得心酸。   他会为了侍月的死,而夜夜不能入梦,却还用满布红丝的眼,给予旁人温和的目光。   他会为了侍月,从此再不要任何一个女子做亲近他的丫鬟,情愿一切亲力亲为,只因不肯再累及任何一个人。   他会为了侍月,时时怅望江水出神,时时无由叹息,却又在她呼唤他时,给以明朗的笑容。   她心中一阵伤心,忽地轻轻伸手覆在容若脸上,轻轻道:“不要笑。”   容若一怔。   楚韵如凝视容若的眸:“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笑,你总对所有人笑,哪怕他们是敌人,哪怕他们要害你。但是我要你记得,面对我的时候,如果不想笑,就不用笑。”   容若微微一震。   楚韵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是你的妻子,当你伤心的时候,你可以对着我哭,当你想要倾吐悲痛的时候,你可以对我诉说。当你想笑的时候,我愿意陪你一起笑,但当你悲伤的时候,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哭──我是你的妻子。”   容若心中一片温柔,万分感动,轻轻拉住她的手:“是,我会永远记得,我们是夫妻,悲欢可共享,甘苦能同尝。”   楚韵如嫣然一笑,目光一转间,忽看到一个人影,忙从容若怀中站起来。   与此同时,容若听到身后一阵乱咳,叹了口气,扭过头:“许将军好雅兴,也来享受江风吗?”   许漠天脸上有些微红,又是无可奈何地干咳一声。   他知道容若和楚韵如上了甲板,虽然暗中有人监视,但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站得近的士兵都听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观察环境,或看有无人出现接应等等。   他派春花、秋月上来查探,又被楚韵如骂下来。这样一来,更加动疑,只好自己上来亲自看,没想到,一不小心,却看到这般温柔风光。   他想悄无声息退开,又偏让楚韵如一眼瞧见,没奈何,只得一阵干咳,以做提示,仿佛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有心偷窥一般。   容若见他这般,不觉坏心眼地笑问:“许将军,你喉咙有病吗?”   许漠天本来是故意干咳,被他这一问,倒真呛得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摇头。   容若点点头,若有所悟:“那就是肺有事。”   许漠天咳得面红耳赤,更加用力摇头。   容若睁大眼睛,故作焦急地说:“这可糟了,莫非是什么没有发现的重症大病,快快找大夫来看才好。”   许漠天好不容易喘口气,连忙推开容若热情相扶的手,苦笑道:“我没有事,可能是忽然吹了江风,有些着凉了。”   容若忙把脸一板,责备地看着他:“许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既然你吹不得江风,还上甲板来做什么,要是身体有个好歹,叫旁人可怎生是好。”   许漠天被他说得啼笑皆非,只好随意找个借口:“船马上就要靠近玉灵县了,所以我特来告诉公子一声。”   “玉灵县?”容若眼睛一亮:“这个县有什么特别吗,需要许将军你亲自来告?”   “公子当知,秦国盛产玉石,而玉灵县附近的几处山脉,拥有秦国最大的玉石矿藏。玉灵县一带的作坊、商铺,数百年来,专营玉石生意,雕琢打磨美玉的手艺天下无双,而国中最好的玉石大多出自这一带的商铺、作坊。包括皇宫大内在内,无数的富豪勋贵,都派人在这里采购玉石。这里,也算是秦国最繁华富有之处了。”   容若点点头:“就像是楚国的济州。”   “不同,济州是以商业起家的大城,水陆交通十分发达,城池占地极广,盐茶生意更几乎扼住了所有民生的要害,所以不免为朝廷所忌,陡然遭难。但玉灵县只是一个小县城,绝非兵家必争之地,所出的玉石虽然贵重,却不像盐茶、粮食和布匹那样是必须之物,不过是有钱人家的点缀,可有可无。所以,反而能更加自由地做生意,一直繁荣下去。秦国国内,有一大半的玉石生意,是在这里做成的,而天下各国,也有不少富商豪门,喜欢秦国的玉石,虽然各国不通商,但也有富豪之士,千里迢迢派人前来购买上等玉石。”   容若笑笑:“真能自由自在地只做生意吗?怀璧其罪,拥有如此丰富的玉石矿藏,真能不引人觊觎吗?”   许漠天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容若笑而言他:“想来是秦王治国清明,秦法威严难撼,所以没有人敢胡作非为吧!”   许漠天举目看向岸边,并不说话。   容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岸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心中不由一动:“这玉灵县果然比别处繁华得多,咱们也上岸看看吧!买几块美玉回来。”   许漠天眉头一皱,看样子自己又自找麻烦了。   容若笑嘻嘻道:“许将军,你既然特意来对我谈起玉灵县,自然是要让我好好观赏一下这座秦国的玉石之县对吗?而且,既然到了玉石之都,我总不能不给韵如买几块美玉吧?”   许漠天苦笑一声:“容公子……”   容若笑得更加亲切可爱了:“许将军,我天天闷在船上,简直了无生趣,有时闷得慌了,恨不得一头扎到水里去轻松一下。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跳到船舷,衣袂被江风吹得飘飘而起,好像真的随时会一头跳下去似的。   就算明白他是在要胁,许漠天也唯有摸着奇疼无比的额头苦笑:“好好好,我们下船走走吧!”   然后,他猛然瞪圆眼睛,恶狠狠盯着容若,把容若差一点又要溜到嘴边的“万岁”大喊,给瞪了回去。 第十章 玉灵小县   可能是这段日子被容若恶整得头疼了,这一次登岸,许漠天只带了五十来个随从,只让十个紧随在侧,其他人潜行跟随。   这一决定,让许多兵士松了口气。   容若只是笑看许漠天安排一切,然后在他点头说可以走了时,拉着楚韵如快步向前。   玉灵县的确不愧是以玉石出名的地方,虽然只是一个小县城,但楼阁林立,道路宽敞,倒真有些大城市的风范。   街上来往的行人几乎个个穿着绸缎衣服,连鞋子都是缎子的。只不过,秦人尚黑,相比楚国京城和济州,热闹时节,色彩缤纷的衣裳,秦人街上,常常只有清一色的玄色,纵然衣料金贵,终是让人觉得单调。   只是满街行人,哪怕贩夫走卒,身上居然无不佩珠挂玉,所区别只在于,衣饰华贵者,玉石晶莹华丽,普通百姓身上的,则大多是碎玉微珠。   满街招牌皆是与玉有关,泌玉斋、铭玉楼、珍玉坊,看得人眼花缭乱。   或是玉石商铺,摆满各色美玉,阳光下,光华四射,勾人心魂。或是加工玉石的作坊,雕刀如飞,看着一块块顽玉,转眼变作美人公子,化出青山绿水,幻成飞禽走兽,的确让人看得眼都不愿眨了。   走了一处又一处,看了这块玉也喜欢,那件饰物也漂亮,竟是叫人难做取舍。   许漠天见容若两眼放光,连忙扯了他,低声说:“公子手下留情吧!玉灵县的玉石之美,举世闻名,玉灵县的玉石之贵,也同样是举世闻名,你若再要每过一铺,就搜括一番,只怕非得陛下给你把国库搬来才够用。”   楚韵如看这一代名将,被吓成这样,心中也颇不忍,笑道:“这些东西虽然漂亮,也不过是奢侈之物,若说到灵性,只怕尚不及一朵鲜花更美丽、更加清新呢!”   容若听了这话,还没开口,一旁对着容若介绍玉石的伙计,陡然双眉一竖,把刚才给容若看的美玉一把抢了过来,冷笑道:“没钱舍不得买玉,就别在这里瞎看,也不嫌丢人。”   容若一怔,还真没见过这么凶的伙计,更何况,他们一行,人数不少,怎么看,也知道不是普通人,这小小伙计,怎敢如此放肆。   他还没生气,楚韵如已恼怒起来:“你怎敢这般出言不逊?”   那伙计冷笑一声:“咱们这打开门做生意,应付大主顾还忙不过来呢!你们身上没钱,又舍不得买货,别跑到人家店里来过干瘾,也不怕丢人。”   楚韵如柳眉一竖,就要发怒,容若的脸色也不好看。   那伙计后退一步,喝一声:“怎么着,想捣乱,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   话音未落,店堂里其他伙计已经拥了过来,后院里似乎还有人在快步奔跑:“妈的,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上咱们这惹事,抄家伙,先打个半死再送衙门治罪。”   容若冷笑一声,真有趣了,地方豪强,碰上正规军队,这帮人再能打,应该也打不过许漠天手下百战沙场的勇士吧!   许漠天却只摇头叹了口气,伸手拉了拉容若:“公子,咱们去别家瞧瞧。”   容若此刻虽然多说两句话,便能挑起一场大战,但他并不敌视秦军,也无意让他们去厮杀打斗,本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所以他只是挑了挑眉,便什么也不说,与楚韵如一起,和许漠天退出店堂。   那伙计自觉威风,犹自在店里头,不三不四地骂着什么。   后面一阵哄然笑声:“算你走得早。”   “小子,还算识相。”   “再不走,有你苦头吃的。”   容若倒不至于为这种低能的挑衅恶语而生气,人家爱喊什么是人家的事,喊疼了嗓子也与他无关,可是一干秦军皆脸色铁青,显然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容若感到更有趣的是许漠天,他居然没有发作起来。虽说许漠天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但堂堂上将,受此大辱,怎得除了摇头苦笑,就不做别的表示了。   似乎是看出了容若的疑惑,许漠天叹了口气:“容公子,我不是不计较,只是在玉灵县,计较这些,那就没完没了,累也累死了。”   “这话怎么说?”   许漠天深深叹息:“容公子,你说得对,怀璧其罪。玉灵县有丰富的玉石矿,使它成了被觊觎的对象。自大秦立国以来,朝中权贵,大多都在玉灵县置业,个个口口声声,说要买几亩地,以为将来养老之所,其实买的全是玉石矿脉之处。人人说置几处房,将来辞朝之后来住,置的都是县内最繁华的商铺。玉灵县大大小小的店铺、作坊,甚至矿脉,除了一两处大矿是国家所有,其他几乎都给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瓜分了。庙堂之中,官员们自有默契,在玉灵县所占财富的大小,往往和他们的官职大小相同。既然个个是官商,人人有产业,大家不免互帮互助,互连互结。玉灵县的生意人,没有别处的谦恭有礼,反而个个骄傲无比。玉石价格,一经确定,诸店联结,绝不降价。强买强卖,又或是店大欺客之事,时有发生。”   “这就是只许进不许出,看了就要买,摸了就得要,而且绝不许讲价的霸王店了。”   “的确如此,卖东西的人都有大官做靠山,更何况玉灵县所有商铺休戚相关,各大官员,彼此联结,就算我比这家店的主人官大,未必能比那家店的主人位高。得罪了一家店,就等于得罪了整个玉灵县商铺背后的老板,得罪了大半个朝廷。我虽未必怕他们,但也不必结仇。当今圣上英明天纵,容不得奸臣构陷忠良,只是我在前方打仗,许多后方调动之事,要仰赖各处官府衙门,他们要给我使点绊子,就不免让人头疼了。”   容若失笑:“这么说,咱们能安全从店里头出来,还算是运气。”   “那倒也不是,咱们衣饰华丽,从人众多,看起来也是有些来头的,所以那些伙计,才只是叨唠两句,做势吓人。若是普通百姓来买玉,只要看过玉了,想要不买,只怕就要被打个半死了。”   楚韵如皱眉道:“这样的生意,也做得起来?”   “玉质最好的美玉、雕琢最好的美玉,只有玉灵县才有。有钱人,谁家能不想要些美玉,就算不爱奢华,也要为自己拥有的美人们想一想。”   容若失笑:“明白了,就是垄断经营,反正要买好玉,只有这里可以买到,你爱买不买,想买就得来挨宰挨刀大出血。”   “挨宰挨刀大出血。”许漠天喃喃重复了一遍,不免失笑:“果然好生贴切。”   容若笑眯眯道:“那当然,我这人一向妙语如珠。”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前进,找了一家看起来最大、最排场的酒楼,拾级而上,顺口就问:“这里的酒楼也是有钱有势者开的吧?”   “以前也有些是百姓开的,只是玉灵县权势富贵者太多,不免四处作威作福,百姓撑持不住,纷纷离去,最后还是改由玉灵县各大老板自己开店供应自己所需了。”   容若耸耸肩:“看来咱们在这里叫酒菜,还要客气一二。”   上了楼,他随便叫了几个酒菜,便与大家倚窗而坐,看着窗下一片繁华,过了半晌才道:“这里虽是异常繁荣富有的地方,只是这种富有繁华,不是遵循正常商业规律而生成的,过于畸形,未必能够长久啊!”   楚韵如轻轻冷笑:“这里的繁华之下,只怕还有一层血腥被遮盖着吧!”   许漠天微微一皱眉:“这话从何说起?虽说玉灵县有些强买强卖的事,有时会把不买玉的顾客打伤,也不至于就谈到血腥二字。”   容若轻叹:“玉灵县这些大小权贵的产业是从哪里来的?玉灵县世代以来,有多少人在这里居住,手艺世代相传,为什么现在满县的产业,都被官员们买下?原来玉灵县的地主、店主呢?人去哪了?不要说故土难离,只想到玉灵山的玉石生意,就是挖之不尽的宝藏,不到万不得已,有谁会卖祖业,弃故土。”   楚韵如轻轻打个寒战:“这其中,怕有许多暴取豪夺、恶霸手段,若遇上铁骨铮铮,抗争到底的人,怕也少不了血腥杀戮和压迫吧!”   许漠天沉默良久,才徐徐道:“纵有,也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血腥和黑暗,在这玉石的华光、一县的繁华下,也都黯淡了。”   容若冷笑一声:“素传秦王英明无比,为何不管?”   许漠天苦笑一声:“当年官员兼并玉灵县的土地商铺时,圣上年纪还小,国政为权臣所把持。等到皇上亲政,玉灵县的一切,已成定局。就算有一两个御史风闻奏事,但一来得罪满朝大臣,二来事涉臣子太多,就算是皇上,拿不到人证、物证,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些年来,官员们只规矩做生意,就算做生意的手段霸道一些,也没有犯法。难道皇上要把他们自称买下来养老的房子和土地都抄归国库吗?”   容若冷笑一声:“就算不为百姓伸冤,皇帝也该为自己想一想吧!就算当年百姓承受苦难,无从上告,但这么多年来,我就不信这些官商们,个个老老实实做生意交税,而不仗着官高爵厚,钻国家的空子。”   许漠天苦笑一声,不言不语。   他就算身为武官,也知道,玉灵县是秦国最繁华富有的县城,拥有天下最好的玉石矿藏,但是玉灵县每年上交的税赋,却少得可怜。一来,缙绅官员都有很多免税的优待,二来,每年报上去的帐目也是一片凄惨,仿佛玉灵县的玉石生意惨得连吃饱饭都做不到了。   可怜每年县衙收上来的税金,连修缮一下衙门都不够,常有衙役一整年领不到俸禄。别的地方,府衙差役,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玉灵县随便一个小伙计,说不定就是宰相门房,个个靠山铁硬,对着官差呼喝如视下人。   不但差役的饭难吃,连县老爷的官都难当。自秦王亲政以来,玉灵县的县官居然换了足足十三任。有人三十不到,就上表告老辞官,有人上任不到三个月,重病缠身,紧急辞官。   在秦国拥有最大玉石生意的玉灵县,不但年年交不上税,反而要向朝廷要钱来维持运转。当县官的,一方面,三天两头要被上司骂,被朝廷申斥,一方面,又要忍受玉灵县内各大豪富权贵的家奴指手画脚,肆意指挥,不但搜括不到地皮,很多时候反而要自掏腰包,受尽闲气。   到如今,待选的官员,谁不是闻任职玉灵县而色变。据传,甚至有过官员听说要被分派到玉灵县而当场吓病的。   虽是武将,但许漠天也觉得这些事说出来,实在太丢秦国的脸。若非自己无意之中对容若提及玉灵县,被他缠着要下船来看,又让他看到玉灵县的伙计,过于嚣张跋扈的一面,许漠天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容若知道这些给秦国抹黑之事的。   楚韵如看他羞惭不语,不觉冷笑一声:“我久闻秦王英明,如今一见……”   许漠天听她语出不逊,眼看就要辱及君王,神色一正,厉声打断她:“请问夫人,大楚国在摄政王的治理下,是否所有官员都清如水、明如镜,绝无半点贪墨,断无一丝不轨?”   楚韵如一怔,答不出话来。   容若干咳一声,摇摇头。   就算他再怎么相信萧逸的能力,也不敢说,楚国没有贪官。就算是各方面制度完善的现代,也阻止不了层出不穷的贪官政客。每每看到报纸上的大案要报、诸般丑闻,真是让人不能不相信,人性本恶啊!   眼看着话题都僵了,他忙笑笑,举起酒壶给许漠天和楚韵如倒酒,笑道:“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咱们先喝酒。”   许漠天心间稍松,陪着饮酒吃菜,心里打定主意,只等这一顿吃完,立刻把容若带回船上去。   容若此时关于在玉灵县游玩的心意也淡了许多,有了激愤之意,自然也就懒得再想去为楚韵如买玉石之事。   他只是一边饮酒,一边倚楼观看,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这一路行来,看秦地风土人情,的确看得出秦国虽不如楚国富有,但百姓倒也不愁衣食。只是秦人尚黑色,性严谨,再加上秦国法律十分严峻,所以总觉得,秦国百姓,有些拘束木讷,不似楚国百姓放得开。   在楚国,街头巷尾,总会有人四处打招呼,而秦人却似乎更喜欢目不斜视向前走。在楚国,酒楼之上,常有人高声豪笑,江边湖上,常见风雅之士挥袖做歌,街上常见人说说笑笑,奔行来去,这一切,在秦国似乎都不常见到。   秦人以武立国,以法治国,国虽富有,严刑峻法,却又似乎让百姓失去了灵动活力,对一切木然应对。   只有玉灵县不同,到处商铺,都有人高声谈笑,街头巷尾,都有人说笑无忌。他刚进玉灵县还十分欢喜,觉得真有玉石之灵,这里的百姓比别处似乎更豁达随意,更有灵性。原来,这一切都是权势撑起来的。   原来,有权有势,才能不怕秦法严厉,才不惧行差踏错,才敢这样大声笑、大声叫。   原来,就连真情流露,欢喜而歌,悲伤而泣,若没有权势,也就没了这样的权利。   容若摇摇头,心下郁闷,伸手又要抓酒壶。   楚韵如知他心情不好,不愿他饮酒过度,正要伸手去拦,目光忽然扫过窗外,不觉轻轻“咦”了一声。   同一时间,许漠天也眼望窗外,脸上流露怪异之色。   容若也在同一时间,听到快捷无伦的马蹄声、惊呼声、奔跑声和东西翻倒声。   容若猛然扭头向窗外看,长街转角处,一匹白马像箭一样奔行出来,路上行人避让不迭,不少人跌倒在地。   容若愕然惊问:“怎么回事?”   虽然说,权贵们马踏行人是传说中坏蛋出场的标准形象之一,但玉灵县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是当官的开的,行人大多是有背景的,又有什么人敢在这里纵马狂驰。   这种不合理的景象让容若异常惊讶,虽然觉得玉灵县一干权贵下人,做事霸道,该当受惩罚,但他并不认为,以霸道对霸道是正确的行为。以一种不公正来欺凌另一种不公正,绝不可能公平公道,也不是解决诸般问题的方法。   许漠天似也心中惊疑,神色略觉凝重,与容若并肩向窗外望去。   马行极快,刚才一瞬间,看不清马上骑士的面目,眼看着白马如飞而近,马上那白衣如雪的佳公子看得无比清晰。   许漠天不觉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怪不得敢这样肆无忌惮,全不介意可能会得罪满朝官员。”   楚韵如也低低惊呼一声:“竟然是他。”   容若看得目瞪口呆,满脸的不敢置信。   马上骑士,居然是熟人。   赫然正是——纳兰玉。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集 金刀招亲 第一章 宠臣   容若感到深深的震惊和不解。   那纵马奔驰在长街上的人,竟然是纳兰玉。   那个容颜如玉,温和可亲,俊美漂亮,又精于骑射的佳公子,那个与他在楚京相交,助他救下萧逸,全力在刺客暗杀下,救护他性命的好友,此刻就在楼下当街纵马,踩踏行人。   路上行人怒喝连连,一边放声大骂,一边飞快闪躲,长街上一片惊慌混乱,人们四下奔走,来回推搡。   有一人奔躲不及被推得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而纳兰玉马势如电,已是迎面直趋而至。   许漠天愤然一掌拍在桌子上:“岂有此理。”   楚韵如低低叫了一声,顺手抽出一根筷子握在掌中,准备打马腿救人。   容若脸色苍白,当初萧远也是这般大道跑马,不顾百姓生死,却是纳兰玉甘冒危险,在马蹄下救出小孩的性命。当年救人的英雄,如今竟成了纵马长街的加害者。难道当日纳兰玉的表现,全都是假象?人心竟然莫测至此,善恶竟然难辨至此?   马嘶连声。那白马上俊美的公子猛力一提缰绳,白马奋声长嘶,前足腾空,人立而起。纳兰玉却还稳稳坐在马上,口中吁吁连声,一手提缰,一手轻轻拍着马的脖子,安抚马儿的情绪。白马在原地猛转了两个圈,才终于停了下来。   马蹄堪堪在跌倒之人的面前止住,那人吓得连声惨叫,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里逃生。四周行人,也是个个脸色苍白余悸犹存。   纳兰玉勒住了奔马,眼看别人被吓得魂飞魄散,不但不开口道歉,反而将手一挥,把长长的马鞭甩出一道乌光,对着那人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好大的胆子,敢挡本公子的路,惊着了我的马,你吃罪得起吗?”   容若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电视、电影、小说里恶霸反派的专用台词,居然会从纳兰玉嘴里冒出来,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玉灵县长街出入来往的,大多都是豪门家奴,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脾气比天还要大,一个比一个蛮横无理,哪里受得了别人比他们还恶霸。   挨打的那个人猛地跳了起来,两眼喷火瞪着纳兰玉大喝:“连我都敢打,你活得不耐烦了。”   街上众人一起哄叫:“真是不要命了,居然敢跑到玉灵县来胡作非为。”   不少人已经捋胳膊挽袖子,冲上来要教训他了:“你小子不想活了,咱们成全你。”   隔得远的,来不及插手,也一迭连声大叫:“揍他,揍死他。”   长街尽头,响起怒喝之声:“什么人敢对公子无礼!”   随着大喊声起,有个家仆打扮的年轻随从,骑着一匹黑马,拼了命赶过来,眼看这里情势危急,急得脸红脖子粗,放声大喊:“纳兰公子在此,不得无礼。”   “管你什么公子,咱们先揍了再说。”有人闹哄哄地大喊。   但也有人似是心中一动,忙把身边的人扯住,大声问:“哪一位纳兰公子?”   声音未落,眼前金光一闪,一物擦着脸颊射过去,直射到身后墙上,倒撞落地,在地上滚了几滚。与墙壁相撞又复落地的声音很是沉闷,但是本来一片喧闹的长街却忽然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定地望着那在地上滚动的东西,一颗小小的,闪着黄金色泽的弹子。   好一会儿,终于有人伸手,把那弹子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脸色忽然变得一片苍白:“金的,这真的是黄金做的。”   楚韵如在楼头低声惊呼:“拿黄金做的弹子打人,好奢侈啊!”   许漠天冷冷道:“纳兰玉出身相府,少年勋贵,又自恃皇上宠爱,横行市井,仗着骑射之术,整日纵马长街拿金弹子打人,看到百姓为他的金弹子争来抢去,就哈哈大笑,以此取乐。白马白袍金弹子,天下间,哪里有第二人。”   说话间,那随从已经赶到纳兰玉身边,翻身下马,目光扫视众人,大声喝道:“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纳兰公子就此,什么人胆敢无礼冒犯。”   长街一片沉静,没有人说话,只是捋起袖子的人,轻轻把袖子解下来,拿了棍子想上前的人,急忙把棍子往身后藏,站得离纳兰玉近的人,正在努力不着痕迹地后退,刚刚满脸怒气的人,现在非常辛苦地想要在脸上挤出笑容来。   容若挑挑眉:“他一个带刀侍卫,倒是比将军你这统领千军万马的国之柱石更威风一般。”   “我远在边关,长离帝侧,自然多有顾忌。他却是天子近臣,谁不知当今圣上对他宠爱之深,任凭他长街奔马,金弹打人,从不追究。甚至他不奉诏而使楚,又救下萧逸……”   许漠天看了看容若,才慢慢道:“当日百官上奏,御史联名,连他生父,当朝权相纳兰明都跪地请死,可是皇上竟然轻描淡写,说一句秦楚眼见将结秦晋之好,互联互助,正所当为,就将此事给抹去了。连带着一些想乘机扳倒权相纳兰明的臣子也灰心丧气,再无力与他相斗,纳兰明右相一派的势力就此大增,朝中又有许多官员,乘机投到他的名下。”   他手指楼下,徐徐道:“这玉灵县里大大小小的老板,有一大半是相爷的门生。这些人的主子见了纳兰玉尚且恭恭敬敬,他们当奴才的,又还有什么人敢再无礼。”   刚刚还虎着脸要找纳兰玉拚命的人,已是一脸堆笑,在马前点头哈腰:“小人给公子请安,都是小人愚笨,没能早些给公子的马让路,请公子饶恕。”   看他表情,他哪里是险被马踏的受害者,倒似从小在纳兰玉身边侍候的奴才一般。   纳兰玉用马鞭柄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目光倨傲,望着正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人:“你是谁府上的?”   “小人王贵,是户部王松泉王大人家的管事,老爷信任小的,让小的在这里帮着打理几处生意。”   只听了名字,楼上的容若就不由挑眉微笑。   不用问了,光看名字,就知道这人是个标准的路人甲,就算在游戏世界里,应该也属于用过就丢,一打就倒的NPC。   楼下的纳兰玉则冷笑一声:“好啊!你们家老爷见了我也客客气气,从不敢逾矩半点,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奴才到我面前来作威作福,喊打喊杀。”说着举起鞭子再次狠狠打下去。   王贵却连还手和躲避都不敢,只能用手挡着头,连声哀叫:“是小人错了,是小人错了,公子饶命啊!”   四周观者虽众,并无一人出一语、伸一臂相护,尽管许多人脸上都多有愤愤不平之色,终究谁也不敢多事。对于擅长以权势作威作福的人来说,用权势来压迫他,永远最快最有效。   纳兰玉毫不为那人的哀求而动容,鞭下如雨,口中冷笑声声:“你也知道求饶了,刚才要打我的时候,可真是威风啊!”   王贵护头的双手已被打出一条条的血痕,惨叫连连,还是没有任何人挺身而出。   倒是那个刚才追过来护着纳兰玉的随从,脸色有些发白,手忙脚乱跳出来拦:“公子,你消消气,不值得为这等小人气坏了身子。”   纳兰玉冷笑说:“茗烟,你让开,让我好好教训他。”口里说着,鞭子已避过了茗烟的身子,灵巧无比地继续打过去。   茗烟急得上蹿下跳:“公子,你平日从不乱打人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纳兰玉不理不睬,只是冷笑着一鞭一鞭继续打下去。急得茗烟搓手跺脚,无可奈何。   容若却听得眼前一亮,平日从不乱打人?是啊!今儿这是怎么了呢?   他正沉思间,楼下传来一声凛然大喝:“住手!”   有一群人排众而出,领头的一个,布衣便袍,却也干净素淡,不过二十余岁,但端正的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令人不敢小视。在他身后跟着五六个人,都是官差衙役的打扮,明显是府衙的差人了。   纳兰玉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听而不闻,手里的鞭子连顿也不顿,继续往下打去。   那人脸上现出怒色,喝道:“抓住他。”   不过,他身后的衙役们大多面有难色,没人敢动。   眼看着纳兰玉还在毫不手软地打人,那人终于愤然冲出,拦在纳兰玉面前。   纳兰玉见眼前忽然冒出了一个人,微微一愣,手中一慢,鞭子已被这人一把抓住。   此人怒声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在街头行凶,眼中还有王法没有?”   纳兰玉神色愕然,看了看他,忽然纵声大笑:“王法,哪一条王法管得了我?”说着奋力要把鞭子抽出来。   那人脸色铁青,冷喝一声:“下来。”   他手上用力,猛地一拖,纳兰玉一时没能坐稳,从马上直跌下来。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之声。   很奇怪地,大部分人脸上没有欣慰痛快之色,倒是更多的怔愕不信,看着那个忽如其来的人,眼神像是在看疯子、看死人。   只有纳兰玉的随从茗烟脸色大变,跳过去,一边扶纳兰玉起来,一边指着那人大喝:“你是什么人,胆敢对纳兰公子无礼。”   那人神色不改,庄然道:“玉灵县新任县令赵如松。”   纳兰玉闻言只是冷笑一声:“你就是那个圣上钦点,刚上任还不到三天的玉灵县令。真以为自己跳上龙门了,也不打听打听,别说你一个区区进士出身的小县官,就算是天潢贵胄,有几个人敢这样跟我说话。”   赵如松凛然正色:“我不是天潢贵胄,但就算是天潢贵胄,在大秦国内,就要遵循律法。纳兰玉,你在我玉灵县内长街行凶,目无法纪,我要将你拿下治罪。”   纳兰玉愣了一愣,瞪了他半晌,忽地纵声长笑:“拿我治罪,你可真会说笑话。”   很明显,四周其他围观的人都觉得这是个超级笑话。有人为了讨好宰相公子、天子第一近臣,已经迫不及待咧嘴大笑起来,几个衙役因为怕得罪新上任的县太爷而不敢笑,却也忍笑忍得非常辛苦了。   赵如松却置所有人的嘲笑于不顾,只是望定纳兰玉,徐徐道:“你有没有胆子,随我去衙门,看我执法?”   明知道是激将法,可是不受激的人,还真是少得可怜。   纳兰玉当即一声长笑,爽快地道:“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容若冷眼看完这一番变乱,方对许漠天道:“许将军可知赵如松是什么人?”   “没有听说过,一个小小的新任县令,若非世家大族、名宦子弟,我又怎么会知道。”   容若也不多问,只拍拍窗栏,笑着对楚韵如和许漠天说:“看来咱们要换地方看戏了。” 第二章 铁骨县令   玉灵县的府衙大堂谈不上有多气派,平时府衙外头更是冷冷清清,谁也没有在乎过县太爷在干什么。自上任县官任职三个月后急忙告病辞职,玉灵县大堂已空置了五个多月,三天前才有新官到任。   玉灵县百姓,对于县官轮换如走马灯,早已司空见惯,谁也没真拿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当回事。就任三天,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还不知道大老爷长什么样,这也算是官场上的一桩奇闻了。   不过,今天冷冷清清的府衙门口,却是挤满了人,几乎大半个玉灵县的人,都等在外头看小小七品县官审问四品带刀侍卫的精彩好戏。   容若一行人等挤在人群之中,就像一滴水汇进了大海里,根本没有人注意。   尘封很久的大堂上也站满了人,两旁的衙役拿起久已不用的水火棍,各站班位。   赵如松坐在大堂正中,冷眼看着堂下的纳兰玉。   纳兰玉有官职在身,自然不用下跪,笑吟吟背负双手,站在堂前,倒似是到这玉灵县大堂来游玩一般。   赵如松一拍惊堂木:“下站何人?”   容若听得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掩住嘴,用力忍住。我的天啊!还真像半夜放的经典老片中包青天的口头禅。   四周也有看热闹的人,笑嘻嘻说:“还真是说得有模有样,咱们这玉灵县多少年没见过这种装腔作势审案子的人了。”   纳兰玉也是毫不在意,悠悠道:“我姓你,叫知道。我的姓名,你知道。”   赵如松听他这语含轻佻的话,脸色也不变一下,只是沉喝一声:“依秦律,侮慢公堂,不尊国法,杖责二十。”信手取了令牌,抛下堂去。   纳兰玉一愣:“你开玩笑吧?”   府衙门外围观的人,也是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不绝。   “不会吧!”   “吓人的吧?”   “谁敢真打他啊!”   “那小子可是皇帝宠臣、宰相公子。”   “长得真是漂亮,听说他与皇帝之间,那个那个……”   接着是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楚韵如茫然不解地问:“他与皇帝怎么了?”   容若干咳一声:“不用理会这些无聊话。”   大堂上的衙役们也是听得发呆,本该奉命行动,却只站着发愣。   纳兰玉初时有些慌乱,目光一望四周,却又有恃无恐地冷笑起来:“我看你们哪一个敢。”   赵如松目光凛然一扫,沉声喝道:“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这差事还要不要当了?俸禄还要不要领了?当本县不能照国法治你们吗?”   衙役们闻言,心里再打鼓也不敢怠慢,人家县太爷打相府公子,那是鸡蛋碰石头,可是要打他们小衙役,还不是说打就打。   当下就有两个衙役过来要把纳兰玉按倒。   纳兰玉终于着了慌,伸手左右拨拦,色厉内荏地喊:“大胆,你们干什么?”   两个衙役也不敢太动粗,好半天没能捉住他。   赵如松看得冷笑一声。   这一声笑,听得堂中衙役们皆是一凛,又分出两个人帮忙。   纳兰玉终是双拳不敌四手,被按在了堂前,却还放声大骂:“赵如松,你好大的胆子,你不要命了。”   茗烟也连声叫着,要冲过来解救他。   赵如松喝道:“把胆敢扰乱公堂的家伙给我拖出去。”   自有衙役过去,强行拖了茗烟出去。   纳兰玉被强行按在地上,任他怎么挣扎也起不来。两名衙役拿了水火棒站在他身边,棍子举起来了,却迟迟没打下去。   赵如松沉下脸,喝一声:“打!”   这一声怒喝,听得人全身一颤,那棍子就真的打下去了。   同一时间,四周一片惊呼。   人们都发出不可置信的叫声,用匪夷所思的目光望向大堂。   “这家伙死定了。”   “还真以为自己是刚直不阿的青天大老爷,这简直是找死。”   很奇怪的,没有人为青天大老爷冒犯权贵而感动敬佩,有的只是嘲讽讥笑,不以为然。   一片纷纷议论声中,纳兰玉已经挨了好几棍,正自嘶声大骂。   赵如松冷冷道:“竟让受刑人还有这样的力气侮辱朝廷命官,要不要本官帮你们长点力气?”   施刑的衙役惨白着脸,不敢再假打,只得压低声音哀求:“公子爷饶命,小人们也是身不由己。”手上的棍子却终是重重打了下来。   纳兰玉的怒骂声,立刻变成了尖厉的惨叫。   赵如松充耳不闻,只是冷眼望着堂下用刑。   有他盯着,谁敢收力,一记一记,实打实地打下去,棍棒打在人身上发出的沉闷声音,也似千斤巨石压在人心头。   纳兰玉不断惨号呼痛,发了疯一般地挣扎起来。   按着他的衙役不得不加紧用力,才能勉强制得住他。   四周围观的人,虽然看得十分痛快出气,却也不觉悄悄打寒战。   “打得真狠啊!”   “真是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二十大板转眼打完,用刑的衙役,如获大赦,白着脸往后退。   纳兰玉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已是披头散发,衣襟凌乱,什么贵介公子的气派都没了。   他铁青着脸指着大堂上的赵如松,咬牙切齿地道:“赵如松,你等着,我要你死无全尸,我要你后悔一辈子。”   赵如松眼皮也不眨一下,重重一拍惊堂木:“大胆狂徒,竟敢咆哮公堂,来啊!依律重打四十板。”   四周围观者,几乎人人惊叫。   “不会吧!”   “天啊!”   “他可真敢啊!”   不过,这一回,明显没有人怀疑他是开玩笑。   纳兰玉已是面如土色,嘶声大喊:“你疯了。”   他满脸的震惊,满眼的仇恨,却再不敢逞强讥讽赵如松了。   赵如松却似连看都不正眼看他一下,只是一拍惊堂木:“还不给我打。”   这一次,没有人敢对他的命令再有迟疑,纳兰玉又被按倒了用刑。他身带刑伤,无力挣扎,只能负痛惨叫。   这一次用刑,比刚才不同。刚才只打了二十板,前十板又打得轻,所以伤得不重。这四十板直接打在刚才的棒伤上,又是板板到肉,棍棍用力。只看到纳兰玉的身躯在棍棒下颤动,一开始还挣扎几下,后来,连挣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色的衣衫很快被鲜血染红,他呼痛的声音越来越惨厉,越来越痛楚,间或还夹着几声对赵如松的痛骂。   大堂外,茗烟凄厉地惨叫着:“赵如松,你不得好死……”   赵如松冷冷说:“堵上他的嘴。”   于是,大堂上,就只剩下棍棒落下的声音和纳兰玉的惨叫哀号声了。   大堂外,人们初时惊叫,继而感叹,而后是泄愤的低语。但是,随着棍子不断打下来,一切的嘈杂都渐渐变轻了。人们的声音渐渐轻微低沉下去,人们的表情也由开始的想笑不敢笑,而变得渐渐沉重。   楚韵如心下不忍,拉了拉容若:“我们走吧!”   容若不说话。   “我虽然觉得他做的事不好,应该被处罚,但也不忍心看他被打成这样。”   容若缓缓地摇了摇头,慢慢地说:“有的时候,必须亲眼去看、去确定,才能明白,才懂承担。”   “什么?”   容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大堂。随着板子一记记击落的声音,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却仍然定定地望着,没有转开脸。   四十板打完的时间其实不长,但感觉上,却似乎漫无止境一般。   等到沉重的棍棒声停止时,纳兰玉已经连独立站起来都做不到了。靠着衙役扶着,他才勉强立起,满身的灰尘,背上、腿上全是血迹,脸色苍白若死。   他望着赵如松,嘴唇颤抖,却什么也没敢再说。   赵如松再次冷然喝问:“下站何人?”   纳兰玉全身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气,还是怕,用微软的声音答:“纳兰玉。”   四周围观者,不免悄悄讪笑了起来。   “什么天子宠臣,刚才还趾高气扬,现在可老实了吧!”   “这种就靠拍马屁,脸蛋俊,搞不好还要贡献后庭花,才能得宠的人,能有多大骨气,三板子就趴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容若听得怒气上涌,正待握拳喝斥闭嘴,听得堂上赵如松冷冷说:“纳兰玉长街纵马,惊扰行人,鞭打路人,干犯律条,按律要重打四十大板。”   楚韵如脱口惊呼:“还打?这要出人命的。”   四周也有人窃窃低语:“真要这么打下去,可不得打死人了。”   容若脸色也白了一白:“就算不死,打个半死也是一定的。”   许漠天皱紧了眉,有意无意,贴近容若,万一这家伙一个忍不住,跳出去想救人,自己可以及时阻拦。   而在大堂上,纳兰玉也是面无人色,惊惶地道:“你不能这么干。”   “本官依律而判,有何不可。”赵如松沉着脸喝道:“还不用刑!”   纳兰玉再也无力挣扎,只是嘴里嘶声狂喊:“你不能这么判,没有原告,你不能判我。”   王贵悄无声息地在人群中后退。老天,这个当县官的不想活了,他还想长长久久活下去呢!   好在,赵如松并没有强迫王贵上堂作证,只是冷笑一声:“一切乃本官亲眼所见,岂能容你抵赖,给我打。”   这回衙役们也是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按倒纳兰玉就打,倒是不再迟疑了。   这一次,纳兰玉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来。   倒不是他能忍,而是他伤痛至极;不是无力挣扎,而是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每一棍下去,他的身体都会颤抖,旁人几乎以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痛得只能发出低低的呻吟,双手无助地死命乱抓,而指甲在青石地上乱划的结果,是一个个倒翻而起,十指之间,满是鲜血。   开始几棍他还撑着,到最后,终于撑不住,求饶起来。   “大人,你饶了我吧!”   “赵大人,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赵大人,我知道错了。”   普通犯人,在堂上,一经用刑,也大多这么说。可是,从纳兰玉这么一个俊美如玉,气质出众,身份高贵的公子嘴里说出来,却叫人觉得异常心酸。   赵如松坐在堂前,听如不闻,脸上绷得死紧。   茗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忽地挣脱了两个衙役的束缚,冲上堂来,也不敢去救护纳兰玉,只是扑通一声,跪在堂前,对着赵如松猛力磕头:“赵大人,赵大人,我们公子知道错了,您行行好,可怜他自小身娇肉贵,没有吃过苦,您就饶了他吧!”   赵如松徐徐自座上立起,眉目凛然,扫视所有围在府衙外的人。   “王法如山,铁律条条,不管是什么人,都不得违背。贩夫走卒也罢,公子王孙也罢,再大的,大不过国家律法,再小的,也是我大秦子民。若还有人胆敢在玉灵县内胡乱打人,欺辱无辜,纳兰玉就是他的教训。”   府衙外静寂无声,仅呼吸可闻。   人们望望赵如松凛然的眉目,看看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纳兰玉,谁也没有再说话。本来还偷偷笑着,幸灾乐祸,为纳兰玉挨打而觉出一口恶气的人,此时都有一种心胆皆寒的感觉。   楚韵如轻轻道:“他是在借纳兰玉立威。”   “玉灵县的人仗着权势,胡作非为,从不把县令放在眼里,如今他拿个权势更高的人开刀,就可以轻易震住其他人。”容若点点头,略带叹息地道。   所有围观的人都沉默地等待着,似乎每个人的呼吸、心跳都已不知不觉,被那一下一下的杖击所控制。当最后一杖打完时,几乎每个人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再打完四十板,用刑的衙役差点全身虚脱了,负责按着纳兰玉的衙役也是一副手脚酸软,站立不稳的样子。   他们放开了手,可是纳兰玉却没有动弹。   他连发出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除了微微起伏的身躯,证明他还有细微的呼吸外,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他还是一个活人。   茗烟扑过去,抱着他放声大哭:“公子,你没事吧!你还好吧……”   纳兰玉的身体因为痛楚而微微抽搐着,过了很久,才气若游丝地说:“茗烟,扶我走。”   茗烟一边哭,一边说:“好,咱们走,咱们回去,回去请相爷……”   他顿了一顿,不敢把狠狠报复的话说出口,只是用力扶着纳兰玉起来。   赵如松不慌不忙,把惊堂木提起来,再徐徐拍下去:“本官说过你们可以走了吗?”   茗烟打个寒战,望向高堂:“大人,你审也审了,判也判了,我们少爷因为纵马和打人,也受过罚了,大人还不放人,有什么道理?”   “不错,他干犯律法之罪,我已罚过了,但是他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理应罪加一等,岂能照一般平民的处置。”赵如松信手抽了令牌,重重抛了下去:“给我再打四十大板。”   这一令抛下来,简直像击在人心上一样沉重。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不觉全身一颤,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来。   任谁都可以看得出,纳兰玉现在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再打四十大板,只怕还没打到一半,这位相府公子、皇帝宠臣的性命就搁在这小小玉灵县了。   纳兰玉再任性嚣张,仗势欺人,可也罪不至死啊!这样眼也不眨地就要以国家律法杖死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位县太爷,实在太可怕了。   纳兰玉本来虚弱的身躯猛然一震,他用力抬头,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喊:“你不能这么干。”   他脸上已是布满了冷汗,不知是被杖打的,还是被吓的,声音里有着前所未有的惊惶恐惧。   赵如松冷冷道:“你且看我能不能?”   他目光往下一扫:“你们还不动手,还想替他挨打不成?”   几个衙役听得命令,只得苦笑一声,上前去按纳兰玉。打人的人,脸色和被打的一样苍白。   纳兰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发疯般挣扎起来。但他武功本来就不高,又被打成重伤,又哪里反抗得了。   茗烟疯一般大叫着想要冲过来救他,奈何被衙役们拦住,根本无法靠近纳兰玉。   大堂内外,观者如云,却都一片寂然。   只有茗烟疯狂的喊声不断地响起来:“赵如松,你这是在杀人,你是故意要把公子给刑杀了。”   大堂外,围观的人也是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开始个个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看戏,现在,几乎人人都被赵如松这股子狠劲给震慑住了,心中满是畏惧惊恐。   几乎人人都在庆幸,自己没在这位县太爷上任的三天里犯事,否则纳兰玉的下场就摆在眼前。人人都在提醒着自己,赵如松一日还坐在玉灵县大堂,自己还是多多收敛一些为妙。   容若却是脸色铁青,眸中还有怒色闪动:“太过份了,我本以为他是个刚直不阿,不畏权贵的好官,原来也不过是个酷吏罢了。”   眼见纳兰玉已被牢牢按紧,水火棍也高高举了起来。容若身形一动,就要冲过去。   许漠天一直盯着他,就是防他妄动,一伸手,已是牢牢抓住了容若的手腕:“你干什么?”   容若愤声道:“还能干什么?他这是想要纳兰玉的命。”   “官府的事,我们不宜干涉。”   “这是草菅人命。”容若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叫。   “赵如松用刑虽有些狠厉,不过确实有法可依。那纳兰玉本来就该死了,只是他仗着圣宠,无人敢动他,无人能审他。要这样杖杀了他,未必不是为国家除一害。”许漠天面不改色,七情不动地说。   容若愤怒已极:“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定要死?他就算骄纵一些,行事任性了一些,刺着你们这些忠臣义士的眼了,就该被这样活活打死吗?”   “叛国之罪,难道不该死。”许漠天冷冷道。   容若脸色一白,终于明白过来:“当初在大猎之时,他曾救过萧逸。”   许漠天淡淡道:“在你楚人眼中,这或者是一等一的大功,但是在我秦人心中,这却是一等一的大罪。”   容若心中难过,许漠天和纳兰玉无冤无仇,也恨不得他死了算了,那整个朝廷的官员呢?秦国所有的读书人、士子、名士,那些自以为满怀正义的人,又是用什么眼光、什么心情来对待纳兰玉的?   怪不得赵如松要这样痛打纳兰玉,他是真的当纳兰玉是叛国贼,所以要借这个机会,替天行道,伸张正义,把他活活杖毙。   容若心中焦急,知道纳兰玉撑不了几板子了,一时又实在挣不脱许漠天,当即大叫一声:“救他!”   为免许漠天和其他护卫及时阻拦,他并没有叫出楚韵如的名字。但楚韵如岂能不知他的心意,应声在人群中掠起。其他几人想要出手,已是不及阻拦。   楚韵如衣袂飘然,翩然落到纳兰玉身旁,轻轻伸手一带一拂,两个拿着水火棍的衙役已被推开。   赵如松喝道:“什么人胆敢扰乱公堂,拿下。”   四周衙役扑了过来,楚韵如站在原处护着纳兰玉,半步不动,只是信手点、按、拨、挑,借力发力,转眼间扑过来的八名衙役就分八个方向跌了出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爬了起来,却再也不敢靠近。   赵如松从座中站了起来,目注楚韵如:“你是什么人?”   楚韵如笑而不答。   容若对又气又怒的许漠天道:“你总不能让韵如一个人站在上面唱独角戏吧!县太爷僵在那里也不好看,你就出个面,给他们双方一个台阶下好了。”   许漠天气急败坏:“我是边关守将,怎能干涉地方行政。”   容若微微一笑:“你押我和韵如进京,身上应该带有密旨,让你一路可以便宜行事吧!”   许漠天冷笑一声:“皇上的密旨岂可滥用,更何况那纳兰玉就算被杖死了,又与我何干?”   容若一皱眉:“真打死了纳兰玉,赵如松的下场会怎样?你不是欣赏他性子刚直吗,忍心看他往死路上走?”   许漠天一怔,心中略动。   容若乘他这一分神,猛力挣脱他,拨开众人,就往大堂冲。   他一边冲一边大叫:“镇边将军许漠天奉旨公干,玉灵县令赵如松速来迎接。” 第三章 出手相救   容若这样一阵大叫,即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四面八方都是惊异的目光望过来。几个负责看住容若的军士心中也是一怔,这一犹豫之间,已是被容若冲了过去。   容若冲到大堂,扯直了嗓子吼一声:“镇边将军许漠天奉旨公干,闲杂人等,还不回避。”   话音未落,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向两边退开。   正中间孤伶伶站着的许漠天等十余人,立刻显得扎眼无比。   赵如松已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满面惊疑,用怀疑的目光将许漠天上下打量。   容若双手抱拳,对许漠天深施一礼:“将军。”复又回头瞪了赵如松一眼:“玉灵县令,你还不出迎吗?”   赵如松站在堂前,看着许漠天:“你若是许将军,还请出示关防印信。”   许漠天见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也由不得自己回避了,只得苦笑站上前,从怀中取出贴身的印信,交于赵如松。   赵如松略一查看,便双手奉还:“请许将军稍后,待下官将本案审理完毕,再与将军见礼。”   许漠天一路回京,沿途地方官无不恭敬迎接,为了应付他对神医、灵药的要求,更是闹得鸡飞狗跳,还真没想到,这个小小县令,竟让他受这般冷遇。好在他敬重赵如松的风骨,也不计较于此。   纵然许漠天对纳兰玉也绝无半点好感,但眼见容若在赵如松身后冲自己杀鸡抹脖子的做眼色,为了不让楚国皇帝在秦国上演大闹公堂的好戏,他只得笑道:“我有一物请大人一观。”   说话时,他将手微微一摆,十几个护卫即刻跃到堂前,将他们围了一圈,把大堂外看热闹的诸人,视线隔绝。   许漠天自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双手郑重递过。   一见那明黄的色泽,赵如松也是神色一震,忙躬身接过,小心地展开细看。   绢帛上只写了很简短的一行字──“镇边将军许漠天,奉调回京,沿途官员,听其调派,不得违误。”   下首一方小印,鲜红触目,代表了这薄薄一张绢帛,至高无上的份量。   赵如松合上绢帛,郑重奉还:“许将军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许漠天干咳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容若已是机灵地在旁边道:“许将军一路远行,颇为疲累,想借府衙休息一下。另外,许将军久驻边关,思念京城风物,要向纳兰公子好好问问,这几年京城的变化、当前的局势,以便回朝应对圣询,还请大人暂缓用刑。”   许漠天的手下看来个个强悍,小小衙役绝对抵挡不住,再加上有圣旨压下来,赵如松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道:“听凭将军吩咐。”   他语气虽然恭敬,但望向许漠天的眼神,却充满了不屑。   许漠天心中一阵气闷。   他沙场血战,建功于国,想不到,还没来得及回京,就让这小小县令,看做是只知道向权相献媚,为讨好皇上而保护谗臣的奸贼了。   容若可不管他满肚子不情愿,急急伸手去扶纳兰玉,低声道:“纳兰玉,你振作一些,没事了,你放心……”   纳兰玉已经有些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了,迷迷茫茫望了容若一眼,受伤的身体猛然一震,本来已经涣散的神智忽地凝聚。   他满脸不敢置信,怔怔瞪着容若:“怎么可能,是你?”   容若微微一笑,把手按在他的胸前,悄悄把自己还算单薄的功力输到他身上,勉力为他驱除伤痛:“是我。”   纳兰玉眼睛瞪到最大,呆呆地望着容若,表情显得有些呆滞了。   容若只是微笑,放柔声音:“别多想了,好好休息,有我在这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纳兰玉愣愣望着容若,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一点点放松紧绷的身体,徐徐闭上了眼,让沉沉的黑暗把身体的全部痛楚,都挡在了所有知觉之外。   容若心中难过,抱着纳兰玉站了起来。   茗烟满脸是泪地跪在地上给容若磕头:“谢公子救命之恩。”   容若疾道:“你别磕头了,快去找大夫来,他的棒伤太重了,需要立刻治疗。”   说着,他抱了纳兰玉就直往府衙后堂去了,连让人带路都省了,直接找到一处卧房,也不管是谁的房间,把纳兰玉放到床上。   楚韵如自是紧紧跟在他身边,许漠天则只能叹着气,指示手下,也跟紧了,看住了。   赵如松冷眼看众人一番作为之后,带着冷笑,却又客客气气把许漠天领到花厅奉茶。   这种礼仪周到,却又冰冷的接待方式,令得许漠天心中也叫屈,忍不住道:“我敬大人刚直不阿,不惧权贵,视大人为可交之友,还望大人以诚待我。”   赵如松见他终于点破了那层窗户纸,这才淡淡道:“下官久闻将军英雄盖世,素来神往。今日相会,实在大失所望。”   许漠天苦笑了一声:“我奉密旨护送一个特殊人物进京,此人一应所需,必得尽力支应。他一定要挺身护住纳兰玉,我也不得不相助。”   赵如松微微皱眉:“可是那个急着给纳兰玉治伤之人?”   “正是此人。他与纳兰玉有朋友之谊,断不肯坐视纳兰玉被用刑至死的。”许漠天见赵如松面有惊疑之色,笑道:“此人身份来历,你不必多问,只记着绝不可对他失礼就是。”   赵如松淡淡道:“无论他身份如何高贵,干扰地方政务,终是不当。”   许漠天叹了一声:“他最初并未打算动手,刚才也是怕大人打出人命,这才出面的。”   论起品级,一个毫无背景的七品县令,根本不在许漠天眼中,但许漠天敬他为人刚直,所以一心相劝。   赵如松却只凛然道:“我按律行事,又岂惧他……”   “好一个按律行事。”一声冷笑打断了赵如松的话。   赵如松起身抬头,却见容若正好站在厅门处,面带冷笑,眼含怒意,望着自己。   “你摸着心口答我,如果今天打人的不是纳兰玉,而是其他人,你会这样罚他吗?你会明知道再打下去会死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下令吗?”   赵如松冷然道:“如果是普通百姓,自然不会这样随意伤人,如果是豪强权贵,平日里任意妄为,就该多受教训。”   容若拂然道:“畏惧权贵,而不敢主持公道,不敢行使自己身为朝廷命官的责任,固然是错误,但为了表现自己不畏权贵,而特意加重刑法,难道就是对了吗?大公无私,是为官之准则。你先入为主,存心不公,无私反见私,若是权贵与百姓相争,若是富人与贫民相争,到了你面前,官司还没打,只怕已然输了。你行事虽不畏惧权贵,却为了搏一己之清名,而误他人之性命。照这样下去,将来还不知会审出多少冤案?”   赵如松怒极反笑:“我清廉自守,依法治下,哪里会有什么冤案?”   容若冷冷道:“你认定一个人错了,不问来由,便以严刑峻法相待,你觉得此人该死,就立意刑杖而毙,一个不懂敬畏生命的人,怎会爱惜生命,又怎能保护得了百姓的生命。一个口口声声称颂律法,却以律法来做杀人工具的人,怎么有资格,执掌国家的法律。”   容若伸手指着赵如松,语气之中满是怒气:“你对纳兰玉做的,不是依照法律给他量刑,而是谋杀。你读的圣人之书、你学的道德文章、你懂的理政之术,哪一条教过你草菅人命。任何人都懂得生命的贵重,国法对于要处死的犯人,必要再三审讯,三司勾决才可以用刑,这就是国家对生命的负责。刑具,是维护法律的工具,是为了威慑犯人,取得口供所需,而绝不是用来代替屠刀的。当你下令责打纳兰玉时,你真的把你自己当成玉灵县令了吗?你是自以为是正义的化身,正在替天行道,为国家诛杀奸臣。你的行为,和那些仗剑江湖,一语不合即拔剑杀人,一意不顺便出手夺命,却打出行侠仗义大招牌的人一模一样。你不是在审问,你是在杀人。”   “我这是……”   容若语含讥讽:“你想说你是在为国除奸对吗?你告诉我,纳兰玉奸在哪里,该死在哪里?”   可是不等赵如松回答,容若的声音挟着怒火爆发出来:“他虽经常长街奔马,但可曾真的把人撞死过?他虽拿着金弹子到处乱射,但是,他可曾真用金弹子把人打死打伤过?”   “当然……”赵如松张开口,却顿住。   忽然发现,他厌恶那个豪门恶少许多年,但却报不出一起,真正因纳兰玉而起的百姓死伤事件。   许漠天在一边,也不知不觉皱眉凝思。   他虽不似赵如松那样把喜怒形之于色,把对纳兰玉的厌恶表现得这么明显,但作为忠心于大秦的将领,绝不会喜欢那个不务正业,整天陪着皇帝嬉游胡闹,又爱到处仗势欺人的宰相公子。只是此刻,他竭力搜寻记忆,却也实在想不出,除了种种胡闹之外,除了楚国大猎那件事之外,纳兰玉到底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不知为什么,这位刀光剑影,生死杀阵皆无所畏惧的将军,微微打了个寒战,忽然间,为心头倏然间浮起的那一股莫名寒意,感到心惊。   “我问你们,他可曾杀人放火,可曾强抢民女,可曾欺行霸市,可曾陷害忠良?如果这一切他都没有做过,那么,他犯的最大的过错,也只是不修私德,罪何至死?黑道的匪徒、民间的恶霸,甚至官场上黑了良心,压榨百姓的人,哪一个不比他该死,哪一件不比他做的事严重,为什么,你们却只认定他该死?”   这一回,许漠天和赵如松脸上神色略显古怪。赵如松不答话,许漠天本想找个机会打圆场,此时,也只得苦笑一声。   容若冷冷替他们答道:“因为他是皇帝近人,因为他受天子宠爱,偏偏又不务正业,喜欢嬉闹招摇,你们便觉得他不好?他不求上进,干卿底事?他可曾在皇帝面前进过谗言,可曾撺掇皇帝,建宫室、增税赋、选美人、欺忠良?如果他都没有做过,你们凭什么指责他?又或者因为……”   容若语气一顿,又立刻愤然说:“因为他长得俊俏,于是就有了一些难听的流言。听多了,便当做真了。你们这些读圣贤书,学经世道的所谓能臣武将,一个个道貌岸然,正气凛然,立刻认定他是该杀之至的祸根。当然,另一方的皇帝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只是一时被奸人迷惑而已。真是好奇怪的逻辑,好古怪的推论。且莫说这只是流言,就算这是真的,那也只是他的私事,要你们多事来评论。被皇帝喜爱,难道是罪过?他没有利用这喜爱去祸国殃民,你们有什么理由要他死?”   他一口气说下来,满腔愤怒,竟似发泄不完:“又或者是为了他在楚国的事,你们这些正人君子们全当他是叛国贼来看。但对于事情的真相、原委,你们到底又知道多少?凭一些口耳相传,早已失实的流言,先在心里判定了他的罪。赵大人,你是玉灵县一方之长,审案断狱也是你分内之事,难道你就从来不知道审案要有凭有据,不可听一面之词吗?如果人人都似你这般,听了满天流言,就定人生死,那监牢里的冤气,当真要直冲霄汉了。”   他这般连声痛斥,赵如松越听脸色越是低沉,猛然立起,就待拍案反斥他强词夺理。   容若却先一问喝道:“你以为秦王是一位什么样的君王?”   赵如松自然脱口回道:“圣上英明天纵,是百世罕有之明君。”   容若厉声道:“你口称他是明君,心中却根本不相信他,嘴上说着恭顺,做的都是违逆他的事,还装什么贤臣。”   这个罪名太大,赵如松立时变色:“我受圣上知遇之恩,恨不得粉身相报,你岂能如此冤污于我。”   “你也知道被人冤污是很难过的吗?”容若冷冷道:“秦王既是明君,那么秦王这样喜欢纳兰玉,就一定有他的原因。朝中也有人请诛纳兰玉,秦王不肯准奏,待纳兰玉一如以往一般宠爱,自然更有秦王自己的考量。你口称他是明君,可你的行动,却是把他当成忠奸不辨的昏君,所以要迫不及待诛杀奸臣,一来振兴朝纲,二来可以显一显自己的忠直,以求青史留名。”   容若愤声说:“别说纳兰玉未必真的叛国,真的该死,纵然是真的,能处置他的,也只有国法。秦王不想杀他,谁有权杀他?你小小县令,却是天子钦点,这是何等赏识和信任,你的回报,就是以律法之名将他宠爱的臣子活活杖死,得了一个冒死除奸的清名流传天下,却让秦王成了无力御下,纵容奸党的昏君,你置秦王的权威于何地?”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疾,一句比一句激烈,一句比一句更加咄咄逼人。他本来就满腔愤怒,说到后来,简直声色俱厉。   相反的,赵如松初时听得不服,但渐渐脸色苍白起来,不知不觉,已是汗湿重衣。   良久,赵如松才深深一叹,终于承认:“我错了。”   容若神色稍稍缓和:“你总算肯承认错打了纳兰玉。”   赵如松却又摇了摇头:“我错在不该存了要把纳兰玉藉机杖毙之心。但是,我打纳兰玉,本身并没有错。他违法欺人,我身为一方父母官,亲眼所见,岂能不制。他仗恃权高,轻慢命官,咆哮公堂,口出威胁之语,岂能不罚。”   容若眼神中难得的冷厉之色,一闪而过,张嘴正想说什么,却又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下去,只是冷笑一声:“赵大人,但愿你能永远这么理直气壮地认为你自己没有错。”说着再不理会赵如松,转身便走。   许漠天急道:“你去哪?”   “我没兴趣陪着大公无私,不惧权贵,舍身除奸的大忠臣话家常,还是去看看纳兰玉醒了没有。”   许漠天不由得踏前一步,想跟上去,却又在一迟疑间苦笑着止步。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容若发这么大的火。   容若这人似乎天生就是个爱笑的人,哪怕被敌人所擒,哪怕受人胁迫威逼,哪怕剧毒发作,他都可以微笑着让所有天大的事,变作云淡风轻。   到现在,许漠天才知道,原来,朋友所遭受的不公,他可以如此激愤。 第四章 真相若何   容若一进房间,守在纳兰玉床前的茗烟就倒身下拜:“公子爷相救之恩,相爷定会厚报……”   容若一边伸手扶他起来,一边望向纳兰玉。   楚韵如在旁轻轻摇头,示意纳兰玉仍未清醒:“刚才大夫来看过了,又给他上好了药。大夫说棒伤虽重,好在他年轻,身子健壮,不曾伤损筋骨,只要好好调养,就会好的。”   容若放下心来,对茗烟笑道:“我和纳兰公子是知己好友,出手相助,也是应当的。”   茗烟略带惊奇地微微抬头,看了容若一眼,口中连声应是。   容若疑惑地问:“不过,他一个大内侍卫好端端的,跑玉灵县来做什么?”   茗烟脸上也露出不解之色:“公子平日虽不用按班当值,但也不会随便离开京师。这一次忽然说要出来散心,相爷要派大队人马跟着,公子又不肯,只带了小人一个。可说是散心,公子一路上根本没有游玩,只是快马加鞭一直往这边来,赶了好几天的路,十分疲惫。”   容若笑笑问:“你仔细想想,在你们公子动身来玉灵县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遇见什么特别的人?”   茗烟皱起眉头:“公子来玉灵县之前在陪皇上打猎,并不曾做什么特别的事,也没遇上特别的人。”   容若脸上露出笑意,这可有点意思了:“你们公子陪王伴驾,你是不是也陪着公子呢?”   茗烟道:“小人身份低微,是没有资格入宫的,公子往日进宫,小人只能在宫门相候。不过,公子跟着皇上一起游猎,身边却总要多个伶俐听话好使唤的自家下人,所以小人倒是有幸跟随在侧。”   “那么,游猎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茗烟想了一想:“也没有什么事啊!皇上这次只是私人行猎,并没有摆全副仪仗,也没有惊动百官,伴驾的近臣只有公子一个。公子和皇上,一边骑马射箭,一边说说笑笑,打了一天猎,收获颇丰。”   容若笑问:“你可还记得皇上与你们公子谈话的内容吗?”   茗烟打个寒战,拜倒于地:“小人斗胆,不敢窃听龙音天宪。”   容若笑了起来:“别急,别急,你起来吧!我们自然不会说你偷听皇上谈话,但是大风偶尔吹了几句到耳边,也是可能的,对吗?”   茗烟颤抖道:“小人纵然偶尔听到了几句闲话,也断然不敢随意在外面散播。”   容若点点头,赞叹道:“你很守本分,知道分寸,明白轻重。不过,你也要知道,我问你的话,绝无一丝对皇上不敬之意,一切都是为了你家公子啊!”   茗烟一怔:“公子?”   “不错,赵大人执法严峻,如果纳兰玉的行为,没有合理的解释,那他身为官员,知法犯法,欺压百姓的罪名还是逃不掉,这样的话,赵大人还是会禀公……”   茗烟叫了起来:“我家公子从来不欺压百姓的。在相府里谁不知道,对一个守二门的三等仆役,他也和和气气。丫鬟不小心把茶洒到他身上,他不生气恼怒,反问丫鬟有没有烫伤手。他待下人都这么好,怎么会去欺压百姓。”   旁边楚韵如忍不住也问:“我听说,他以前就常常在街上纵马横行,还动辄以金弹子打人,以看众人追逐打斗为乐,这也不算欺压百姓吗?”   “公子的骑射之术非常好,从来没有失手撞伤过人。公子有时候会故意撞倒路边的摊子、行人的货物,甚至也会惊吓得行人跌倒,然后随手扔下大锭的金银,哈哈笑着离开。在旁人看来,自然是公子仗势欺人,可是,时间长了,很多穷人都盼着公子来撞,一听说公子出门,拚命抢着跑到公子可能会经过的道路上,等公子来撞呢!公子也爱用金弹子打人打房,可他每次都是听说有人饥寒交迫,而且急需用钱,才会肆意用金弹子打破他家的门窗。世人只道公子毁坏贫儿房屋,不顾而去,却不知道里头贫病交加,饥寒交迫的人,看到从天而降的金弹子有多么兴奋欢喜。京城里的穷人,最盼的,就是纳兰公子的金弹子打过来。每回公子一出门,一路都有穷人追随欢呼。公子有时把金弹子打到长街上、人群中,让人争抢。公子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可不是为了取乐,而是怕他们争抢得过火,会有人受伤,所以情况一失控,就会让我们这些下人们吆喝着上前,把人赶散,这就是你们眼里的欺压百姓。”   楚韵如大为惊异:“若他只是想行善,为什么要这样遮遮掩掩?”   茗烟苦涩地说:“公子从来不承认他是在行善,他说,他最喜欢看正人君子被他气得上蹿下跳,却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楚韵如愕然无语道:“他这样行事,怎么相爷也不管?”   茗烟无奈道:“相爷也屡次三番劝告申斥,喝令公子不得如此妄为,败坏相府门风,惹来朝中物议,奈何公子从来不听。公子深得皇上宠爱,就是相爷也不能随便打骂,又仅此一子,实在也狠不下心肠,只得由着公子的性子来了。”   容若笑道:“这些旧事,是非曲直,一时间怕也辩不明白,倒是眼前的罪名,若不出脱干净,就算是许将军的面子,怕也不能在赵大人面前,保下你们公子。”   茗烟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   还不等他哀求,容若已道:“能不能救你们公子,在你不在我,就看你能不能想起和此事有关的线索了。”   茗烟低下头来,苦苦思索,好一会儿,忽然眼神一亮,大声道:“小人想起来了,那天,皇上曾经提到过玉灵县,还对公子说起,说起……”   他咬咬牙,气恨地道:“说起过赵如松。”   楚韵如惊异:“皇帝对宠臣提起一个区区小县令?”   “当时皇上很高兴,公子问起,皇上为什么这么开心,皇上说,今年的新科进士殿试,他看中一个耿直刚毅,不惧权贵,宜堪大用的好人才,并亲自选为玉灵县令,希望几年下来,磨练出一个能员干吏,将来可为栋梁之才。”   茗烟一边说,一边回忆,显然正在努力把当时漫不经心听到的一切,整理到井井有条,可以讲述出来。   “皇上是和公子一边打猎,一边闲聊,时不时射几箭,又要纵马去追猎物。几个侍卫紧跟在皇上身边,小人虽是公子的下人,也不敢和侍卫并列,只能骑着马,略慢一步,靠后一些。皇上和公子停下马说话时,他们的话,小人还听得清楚一些,可要是马行得快了,小人隔得又稍远,能听到的,也就只是随风而来的一些断句了。小人记得公子当时好像是在答玉灵县虽是小县,却也是大秦境内,最难治理之所,权贵如云,势力纷繁,若那赵如松能治好玉灵县,当真是国之良才,只是,万一……”   茗烟停顿了一下,又说:“皇上这时叹了口气,说,这也是朕之隐忧所在啊!然后忽然间纵马张弓,往前追猎物去了,公子紧跟在圣驾身边,小人远远跟在后面,也就断断续续听到几句而已。”   “哪几句?”容若和楚韵如同时问出声。   “这个……好像……是……玉灵县……横行不法……历任县令……不敢与半个朝……作对……难以深责……朕虽有意深究……然当日诛逆……不便相负……选一刚直之臣为政……既爱他刚直,又怕他太刚直……”   茗烟说得时断时续,辛苦无比,听得人也是心浮气躁,看着他停顿下来,容若两人又是一起追问:“还有呢?”   茗烟苦笑一声:“当时皇上和公子,主要精神好像都放在打猎上,这些话,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不怎么认真的,小人又隔得远,实在听得不齐全。”   容若都忍不住跺脚了:“管他齐全不齐全,你听到多少就说多少。”   “皇上好像是说……过刚易折……玉灵县诸人不知他性情,必我行我素如故……冲突……手段若太酷厉……深怨……权贵誓必诛……朕虽……”   茗烟长叹了一口气:“后面的,小人听不太清,只记得,后来公子说,今日行猎欢喜,皇上何必提忧愁之事,咱们瞧瞧,谁射的猎物多。后来皇上也哈哈一笑,就不提了。”   楚韵如脸上尚有茫然之色,容若却已心领神会,微微笑道:“打了一天的猎,你们公子回家应该好好休息几天,可是他第二天就借口要出门散心,也不带大队人马服侍,就这样连夜赶路,不顾疲累,到了玉灵县,对不对?”   “是。”   容若轻叹一声:“果然不出我所料。”   楚韵如似有所悟,却还是轻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容若苦笑一声:“玉灵县有无数权贵的财产家业,管事的人,大多仗势欺人,横行不法,不止欺凌百姓,甚至轻慢官府,逃漏税赋。秦王岂能坐视此风日涨,但一国之君为一小县大张旗鼓,反而是天下笑谈,所以只得选一刚直果敢,无惧权贵之人任职玉灵县令。赵如松有足够的胆色傲骨,对抗权贵们的不法行径。但此人过于刚直,玉灵县中若有人违法犯禁,他必重刑相加。玉灵县上下人等同气连枝,利益相融,只当他是普通县令,难保不联手与他为难。他又过份刚强,只会硬顶,到那时,必结深仇,无形中把满朝文武得罪一半。”   楚韵如即刻明白过来:“就算知道百官理亏,但秦王不可能罢斥满朝官员,又不忍让忠直臣子受害,与其在结下深仇之后,再左右为难,不如防患于未然,让赵如松先一步立威,以警示众人。”   容若点点头。   其实对于政治手段,他可能还不如楚韵如懂得多。但他电视剧看得太多,记得前几年特别流行所谓明君清官反贪的戏码,不过,一旦贪污案太大、太严重,几乎所有的明君最后都只能叹息着把大部分涉案官员放过。所用的理由,无非是,全部的官员都下马了,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天下人又怎么看待朝廷官员呢?偶尔有一两部讲述某些一力反贪到底,誓不放过贪官的皇帝故事,这种人的下场大多是被后世说成是暴君而骂名满身。   秦王素有仁厚之名,自然更加爱惜羽毛,就算有心惩贪,也未必真愿大动干戈,影响政局稳定。   “他要的是一个不惧权贵的刚直之士,震住诸人的不法行径,却不想闹出大事端,所以需要让所有人知道赵如松勇于任事,铁骨铮铮,以及自己对他的看重信任,旁人自然不敢再胡作妄为。但他身为皇帝,实在不便为了一个小县城,公开对一个区区县令做出太明显的支持表示。”   楚韵如也轻轻叹息:“水至清而无鱼,古往今来,多少帝王肃贪惩贪,贪官何曾灭绝,就算是在楚国,以摄政王之贤,也从不敢说出大楚吏治清明,绝无贪官的话。秦王也实在有他的无奈。”   容若哼了一声,没说话。   在他看来,在帝制之下的惩贪,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成功的。天下都是皇帝的,财富、百姓、土地,全是皇帝的。皇帝住在世上最华丽的皇宫中,几千个宫女、太监为他服务,年年征天下美人,心念同动,就把国库里的钱用来修宫宇,随便就给百姓加税,拿走朝廷多少钱都是理所应当,按理说,他才是最大的贪官,他才是欺压百姓的罪魁祸首。而别的官员,除了工资,什么也没有,操心劳力把国家搞好,可这国家是皇帝老子的,搞得再好,没自己什么事。在这种心态下,有几个人能忍得住数十年如一日不为自己谋利。   虽说现代社会,也仍有贪污事件发生,但至少国家不再是独夫所有,每个人都会自然地有一种责任感在。   不过,这话他也就想想而已,他还没伟大到要在这太虚的世界中搞民主。谁有兴趣做救世主谁去,他连自己的亲人、朋友都还顾不过来呢!   眼前这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就让他又是敬佩,又是气怒,又是无奈,又是怜惜:“纳兰玉长得一副聪明样,笨得简直就像头猪,居然蠢得跑到这里来,故意打人,故意对县令无礼,让赵如松痛打他。事后,秦王应该只会板起脸道一声,打得好。赵如松连皇帝宠臣都敢打,而秦王连宠臣被打了,却还护着他,这两个事实足以让玉灵县中所有人都不敢再任意妄为,赵如松将来的政绩,不望而知。今日之后,赵如松清正刚直之名,传之天下,必在士林官场皆传为美谈。”   “他却成为作恶多端,自招报应的奸贼,被世人传作笑谈?”楚韵如望着晕迷不醒的纳兰玉,脸上无限感佩,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当日大猎我也见过他的身手,虽谈不上武功高强,等闲几个人应当也是按不住的,他是束手让人对他加以重刑啊!只有当最后,发现赵如松想打死他时,他才拚命挣扎,只是当时他已重伤,没有力气了,他这样……”   楚韵如声音哽咽,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为国而死的忠臣义士的故事,她听过许多,为国尽忠的良臣贤将的传说,她也知道很多。但这样,为国家费尽心力,忍受痛苦,最后还被举国不齿,天下皆非,留得一身恶名于世,这样的人……楚韵如倍觉心酸,竟难过得落下泪来。   茗烟也是顿悟,失声道:“原来是这样。我的公子爷,你,你怎么就这么傻……”转身就往外跑。   容若喝一声:“你去哪?”   茗烟脸通红,激动地说:“我要去找赵如松,我要把公子的苦心告诉他,我要让他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人。”   “没有用的,你是纳兰玉的贴身侍从,你的话如果赵如松肯信,我也不必这样私下来问你了。这些所谓正人君子,最是固执己见,对纳兰玉先入为主,认定他是个坏蛋,你越是解释,他越认为你内心藏奸,何必自取没趣呢?”容若眼中也带出几许冷嘲,几许无奈。   茗烟怔怔呆立了一会儿,忽地扑到纳兰玉床边,低下头,哑着声音喊一声:“公子。”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容若凝视纳兰玉,眼神也流露出深深的苦涩和无奈。   似乎是感应到这样的痛苦和不平,床上的纳兰玉慢慢地睁开了眼,双目迷茫又带点痛楚。   容若大喜,忙道:“你醒了,是不是还很痛?”   茗烟也是一迭连声地唤公子。   纳兰玉趴在床上,必须有些费力地转头,才可以看清容若,眼神一阵迷惘怔愕,过了好一阵子,才脱口道:“真的是你。”   容若微笑起来:“可不就是我吗?好久不见了。”   纳兰玉呆呆望着容若,过了好久,才仍然不敢置信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秦国,你……”   容若笑嘻嘻,眨眨眼:“你还真是未扫自家门前雪,尚管他人瓦上霜。在考虑我的问题之前,先想想你自己。你被如此痛打,我相信,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京城,秦王会做什么,你父亲又会做什么,赵如松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纳兰玉震了一震,回过神来:“是,皇上倒不必我担心,只是我爹……只怕他要气急败坏,找赵如松麻烦,我有封信要给爹送去。”   容若微微皱眉:“你被打成这样,还有力气写信吗?”   纳兰玉轻轻道:“我早料到可能会被打成重伤,所以事先已经把信写好了。我身上的锦囊里放着信,你让茗烟给我星夜兼程,送回相府。”   容若伸手从他身上摘下锦囊,轻轻取出里面一小卷轻若飞絮的绢帛,神色复杂地看了纳兰玉一眼。   纳兰玉真是把什么都计算好了,所以他事先写好了信,所以他不带一众下人保镖,却只带了一个茗烟,以便送信。   只可惜,他知道赵如松的正直,却没想到,那人正直到一心一意要挺身除奸,永除后患。要不是自己挺身相救,他一番苦心,化做流水落花,不但自己蒙着恶名白白而死,赵如松的性命也难保,不同的是,那位正直的赵大人死后会被世人当做英雄铮臣,传颂记念。   容若心中一阵难过,脸上却不露出来,转身把信递给茗烟:“听你们公子的话,快去吧!”   他说话时,侧身挡住了纳兰玉的视线,给了茗烟一个深深的眼神。   茗烟也是伶俐人,只是一怔,即时醒悟,双手接过信,跪在地上给纳兰玉磕了个头,又冲容若施礼,不等容若阻拦,就连磕了三个响头:“小人回京送信,我家少爷就拜托公子了。”说罢起身,一手擦着眼角流出来的泪,快步而出。   容若微微一笑,真是个忠心又聪明的小侍从。他在走之前,一定会把信给另外两位大秦国的忠臣看一看的。信上早已干透,临时绝对伪造不及的墨迹,就是最好的铁证了。   纳兰玉见容若只是微笑着帮他安排,没有半点迟疑和询问,也觉有些讶然:“你不问我吗?”   容若一笑:“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做这种事?”   容若轻轻一叹:“还需要问吗?在你醒来之前,我已经问过茗烟很多很多了。”   纳兰玉一怔,竟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事,其实未必无迹可寻,仔细一想,必然破绽百出,偏偏除了秦王,竟是无人看得透他的心意。想不到,今日容若不过是问过一席话,就似已一切了然。   想起当日在楚国,花月良宵,知己相交,他不由一阵怅然伤怀。原来,真正的知己是可以有如此的信任与了解的,只是……   容若凝望他沉思的神容:“为国出力是对的,但在爱国的同时,你也该珍爱自己才是,怎能这样糟蹋自己的名声与身体?秦王那样喜欢你,他怎么忍心你这样对待你自己。”   纳兰玉忙道:“不是皇上要我来的,全是我自作主张。我是个笨人,也只能想得到这个笨法子。”   容若冷笑一声:“秦王不带其他臣子,只带你一个人去打猎,在打猎的时候,和你谈起赵如松。他说他很高兴,找到了这个良臣,却又马上谈起他的忧虑,这么忧虑还有心情打猎,真是奇怪。”   容若一迳说下去,每说一句,纳兰玉的脸色就白一分。   说到后来,容若冷笑一声:“好一位英明天纵的君王,这就是秦王对你的爱惜,你这天子第一宠臣,这么多年来,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吗?”   纳兰玉急道:“不是的……”   他挣扎着想要辩解,被容若愤怒的狠狠一瞪,又是一阵心虚,只得苦笑道:“皇上并不是存心要利用我、伤害我,他有他的为难,有他的苦衷。这件事,由我来出面,所造成的轰动效果最大。这些年来,皇上对我的宠爱维护并无虚假,皇宫之中任我进出,太皇太后、皇太后,把我当做子侄、孙儿般疼爱。只是君王的仁慈、情义,都和普通人的仁义道德不同,我们身为臣下的,应该了解这一点。”   容若冷笑一声:“我也是皇帝,我可曾牺牲过任何人?以一句君王之仁不同于妇人之仁,就可以把所有的残忍、利用,都轻轻带过吗?”   纳兰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倏得一笑:“你是个怪物,不要拿别人和你相比。”   容若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   纳兰玉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地道:“我知道你为我不平,替我难过,但是,不要再说皇上什么闲话了,我作为大秦的臣子,听不得这些话。再说,皇上这番安排,也是为我打算。楚京之事发生后,越是忠良直臣,对我越是痛恨入骨了。虽说有皇上护着,但是,被人长久衔恨,终难免将来莫测之祸,所以,我也该受一番苦楚,让朝中刚直之士、天下清流们都出出气,反而免了后顾之忧。再说……”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现在身在秦国,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不过,我猜你也已未必是自由身了吧?在秦国国内,为你自己打算,还是少说几句对皇上不敬的话才好。”   容若见他伤成这样,仍然关心自己的安危,心中感动,当下微微笑笑:“好,我答应你。”   纳兰玉略觉安心地笑一笑,神色中一片疲惫憔悴,气息也略觉急促起来。   容若知他棒伤严重,这样强打精神和自己说这么长的话,必已疲惫至极,忙道:“你先好好休息吧!好好睡一觉,醒来伤会好很多,那时,咱们再慢慢谈。”   纳兰玉勉强点点头:“等我醒了,你再把你的事全告诉我,让我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帮上你的忙。”   容若心头暗叹,这个时候,纳兰玉仍然关切他,胜过关切自己。   “好,我会的,你安心睡吧!”   纳兰玉合上眼睛,却又倏得睁开:“你答应我,虽然你猜出了我这么做的原因,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   容若微微皱眉:“那赵如松呢?他也会怀疑,也会问,也会联系前因后果去猜测吧!”   纳兰玉淡淡笑笑:“秦国很多正直之人,对我成见已深,不会多想的,就算有一点怀疑,也不会当真想到我这么做的原因,只要你不去说就好了。”   如此一个悲凉无奈的事实,他说来却是这样轻淡。越是如此,容若听来,越觉动魄惊心,心中一阵激动、一阵不平,张口就要反对,却见纳兰玉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目中流露浓浓的恳求之意。   容若心头一阵不忍,抬起一只手,郑重地说:“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有关这件事的真相,我绝不再对别人多说一个字。”   纳兰玉听容若发下誓言,这才轻轻一笑:“谢谢你。”然后徐徐闭上了眼。   容若静静凝望他,默默不语,心中很奸诈、很小人地想:“我从现在开始不再对别人说,但是,别人说不说,可就没有人能保证了啊!”   眼看着纳兰玉沉沉睡去,容若心情渐渐好了一些,耳边已听到脚步声近。脚步声迅疾而纷乱,可见奔跑而来的人,心中一片乱麻。   容若笑了笑,转身出门,迎了出去。 第五章 难测身份   赵如松和许漠天连袂而来,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不自然。   许漠天还算沉得住气,赵如松却脸色异常地苍白,情绪也极为激动,一见容若出来,便一把揪住他,毫不客气地大叫:“那封信是怎么回事?你和纳兰玉商量了什么诡计戏弄我?”   容若冷笑一声:“大人看那信是怎么回事,便算怎么回事。大人以为有诡计,那就当做有诡计好了。”   赵如松眼中情绪几乎狂乱了起来:“纳兰玉的为人天下皆知,你要我信那封信是真的,就让我与他对质,这么多年来,他的所作所为,我倒要看他如何辩白?”   容若忍不住仰天长笑:“清者自清,何需辩白,浊者已浊,辩白何用?赵大人,赵青天,你是清官,清如水,明如镜,是非黑白皆由你定,你要觉得对得起良心,你就继续把杖打佞臣,当做你的赫赫功绩吧!”说着转身回房。   赵如松冲向房间:“我要亲口问他。”   房门恶狠狠关上,差点撞扁赵如松的鼻子。   容若冷漠的声音传出来:“韵如,麻烦你帮我看着些,纳兰玉在养伤,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来吵闹,谁要不请自来,硬闯进来,就请帮我直接把人扔出去。”   门外不出意料地传来拍门声、赵如松的呼唤声、许漠天的劝解声,最后演变成侍卫过来拉扯,赵如松挣扎的声音。   幸好纳兰玉伤得太重,睡得极沉,竟也没有被惊醒。   听着外头的动静,容若挑挑眉,非常邪恶地笑一笑。   楚韵如看得好笑:“赵如松也不是坏人,只是不明白真相,性情又太耿直刚烈,过于嫉恶如仇了,有的时候,书读多了,所谓的士大夫、君子,大多如此。”   容若冷笑道:“为官者,过于耿直刚烈,过于嫉恶如仇,都非百姓之福,他需要一个教训。这次那封信,他未必全信,也未必全不信,他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永远不知道自己重打纳兰玉是对是错、有没有冤枉好人,对于这种自命正义的人来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以后,他判任何案子,对任何人用刑之前,都会好好回想这次的经历,再三思量,才下决定,对他自己以及他治下的百姓都是大幸。”   二人交谈之间,门外的吵闹声渐渐远去,直至消散。   容若笑笑:“咱们许大将军的本事,还真不小啊!”   敲门声响起,不似赵如松拍门的急促,稳定、平缓、有节奏的敲击声,不疾不徐传来。   楚韵如看看容若,容若耸耸肩,不置可否,走到纳兰玉床前。   楚韵如上前开门,许漠天独自一人立在门前,冲楚韵如含笑点点头,然后徐步走了进来,一直走到容若身后,目光灼灼,望着晕迷的纳兰玉。   纳兰玉,人如美玉,被当今皇帝当做宝玉般庇护的贵公子、美少年。如今脸色苍白憔悴若鬼,晕晕沉沉,人事不知。   犹记得很久以前,在京城大街之上,见那华服俊容的少年,白马白袍,一路纵马而过,肆意张扬的笑声。而今,却被打得人事不知,凄惨若此。   再想起那封信中那震人心魂的言词,许漠天的眼神,游移不定,有着太多的变幻,太多的疑惑。   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   他明明是皇上第一宠臣……   皇上……胸中莫名的紧窒和诡异感觉,让他的手指冰冷。   而这时,容若淡淡的声音响起来:“世上何曾有万事称心之人,大秦国皇帝如是,大楚国摄政王如是,纳兰玉也如是。旁人只道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又怎知他的压力、他的痛苦。世人只道天子第一近臣无比荣宠,又怎知历来伴君如伴虎,就算那只老虎和你再亲近,也保不准他哪一天要吃人。天天陪伴在君王身边,多年来恩宠不衰,这其中的艰辛苦楚,局外人如何知道。”   许漠天初时静静地听着,沉默不语,但听到后来,心中本来的矛盾、挣扎、犹疑,全变成此刻的无奈和苦涩,很想冲天翻白眼。   这位可真是胆大包天,当着他的面,讨论起老虎吃不吃人的问题了。作为秦国的臣子,听到这话,不是厉声喝斥,挥以老拳,也该心中暗暗记下,他日好如实禀明,可为什么,这个时候,他除了头痛,还是头痛呢!   容若却不知他在心中腹诽自己,只是轻声问:“秦国的忠臣们都把纳兰玉当做眼中钉,当做是皇帝身上的污点、国家的隐患,那么,你呢?许将军,在你眼中,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是忠臣,还是佞臣?”   许漠天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是武将,保家卫国才是我的责任。除奸惩恶,朝中上有大理寺、监法司,下有各府各县地方官。既有御史监察百官,又有天子圣明烛照,武将不得干政,我手握重兵,更该谨守本分。天子身边的近臣是忠是奸,宰相的独子是善是恶,既不是我能置评的,也不是我该置评的。”   容若终于扭转头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说武将耿直,许将军你却根本滑不溜手,这可算是我听过的,最狡猾的回答了。”   许漠天的表情却似笑非笑:“整件事的是非对错我都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你什么时候能安心跟我进京。”   容若也知道要在此长留,绝无可能,但一来,他挂念纳兰玉的伤势,二来,纳兰玉是知道雪衣人底细之人,刚才还没来得及细问,现在,他怎么肯就这样跟许漠天走了。   他只迟疑一下,即刻道:“我当然不会为难许将军,只是,也不能留纳兰玉一个人在这里啊!不如我们等明天纳兰玉好一些,索性带着他一起上京,就说是你放心不下,所以一路护送。还白白让相爷大人,承你一个大人情。”   “玉灵县离京城倒还算近,走陆路只要三天,但是他的伤……”   “准备一辆大马车,厚厚的垫上好几层,应该也不会太颠。”容若目露恳求之色:“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啊!”   许漠天沉吟了一会儿,如果不答应,容若还不知道又变出什么花样来给他添麻烦,再说,上次容若在船上时,让楚韵如帮过他一回,也算是他欠了容若的情,又非原则之事,也不能太不近人情。   他心下一叹,只得道:“好吧!”   容若欢呼一声,冲过来,摆出一副要拥抱许漠天的姿势。   许漠天白着脸往后连退四五步,拚命用力瞪着容若。   容若笑嘻嘻道:“许将军,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说着连连拱手道谢。   许漠天只得连声苦笑。   容若容公子说得真是轻飘飘,只是在这里留一晚而已。可怜他这负责押送的官员,却要绞尽脑汁,即刻下令,让船上的大批精兵下船,把府衙围了个密不透风。又用密旨调动当地官兵,层层守护,苦心安排每一班岗哨、每一处巡逻的队伍,累得头发不知道白了多少根。   别说府衙,就连整个玉灵县,转眼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满眼都是官兵。惊得县中百姓,暗自窃窃私语,种种古怪的传言不胫而走。   有人说是相爷要拿着尚方宝剑来宰了县太爷,有人说是县太爷自知闯下大祸,怕京中降罪下来,打算拥兵反抗。而府衙之中,也有各种传言,甚至说到,皇帝听说纳兰玉被打,十分心疼,要亲自来看望。   赵如松自然更是满心疑惑,只是每每问及许漠天,都被许漠天用“密旨行事”四个字给堵回去了。他几次想找机会见纳兰玉,不是让楚韵如挡在门外,就是被许漠天的手下劝回,纵然满心疑问,最后也只得带着永远不能释怀的矛盾,恨恨作罢。   纳兰玉当天晚上又醒来了,容若说起带他一起入京之事,他自然是一口答应。有大夫调理,上了最好的药,又休息了一晚,纳兰玉的精神好了许多,倒也真能勉强支持得住长途赴京了。   许漠天早安排好舒适的马车,为了体贴纳兰玉,还征召了当地较出名的大夫随队赴京。   赵如松亲自送出县城,几次三番想找机会对纳兰玉说些什么,容若总是有意无意从中作梗。最后,赵如松终是没有得到机会,问纳兰玉一个字。   直到马车在重重护卫下去到很远,容若偶尔从车窗探头往回看,仍能见远处,新任的玉灵县令,站立在寒风中的身影,久久不动。   纳兰玉在昏昏沉沉中又一次醒来,有些茫然地望着满车阳光时,费了一点时间,才重新找回全部的理智,很自然地看到那对倚着车壁,相守而坐的夫妇。   也许因为时值正午,又开着车窗,过份灿烂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竟给他们身体镀上一层金边,让人一时间,竟觉眩目得不能直视。可是,女子的容颜如阳光般耀眼,男子的笑容,却比阳光更明亮,让人一见之下,竟不觉一阵怔忡。   容若见他醒来,笑吟吟倒了茶,送到他唇边,笑道:“渴了吧!”   纳兰玉苦笑着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容若眨眨眼:“让一国皇帝这样服侍你,感觉是不是特别好?”   纳兰玉一怔,然后轻轻一叹:“有一次,我生重病,皇上也曾这样在我床边照料过我。”   他脸上那淡淡的怅然与怀念令得容若眉头微微一扬:“你自小入宫为伴读,常年陪着皇帝住在宫里,形影不离,年纪小的时候,不会讲究太多上下规矩,生了病,他看护你一会也很平常。只是他既然这样关心你、了解你,为什么,冷眼看这一切发生?”   纳兰玉苦笑:“我说过了,这些事其实是……”   容若冷笑一声:“我指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些年来所有的事。”   纳兰玉一呆。   “我三哥故意胡作非为,是为了在七叔手中自保,你胡作非为,让朝臣清流全轻视你,是为了什么?秦王被称为明君,又与你一起长大,深知你的为人,为什么冷眼看着这一切,既不阻止你,也不为你分辩,为什么?这次玉灵县的事,他完全可以事先下一道密令给赵如松,让他和你配合行事,既立威震慑天下,又不让你受到太大的伤害,为什么他不做?为什么他情愿让赵如松得了你莫大的好处之后,也仍然理直气壮地把你当做该杀该剐,罪该万死的误国奸佞?”   纳兰玉神色微变,才轻轻道:“我说过,帝王有帝王的为难之处,他已经尽力善待我了,为了我,他承受了喜好男风的流言,被人说成是被奸佞蒙骗,维护叛国贼的庸主,这还不够吗?”   容若沉默了。   多年来,纳兰玉固然声名扫地,秦王也的确名声受损,他仍能不在乎清誉而继续宠爱纳兰玉,保护纳兰玉,确也难得。尽管,这最终的目的,很可能,仅仅只是利用。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终于道:“我答应你,我不再追问秦王和你的事,不过,有另一件事,我想要请教你。”   纳兰玉微微一皱眉,问:“什么事?”   容若神色凝重起来:“我想知道当日在猎场行刺的雪衣刺客,到底是什么人?”   纳兰玉全身一震,脸上一片灰败:“为什么忽然提起他?”   容若还从不曾见过,一个人的脸色可以变化得这么快,暗自一惊:“他抓走了性德。”   “怎么可能?”纳兰玉失声大叫:“为什么?”   话一出口,又即刻顿住,还能为什么呢!他怎会不知道那人对武功有多么痴狂?而性德那如大海般莫测的力量,对于武痴,又有多大的吸引力。   所以纳兰玉立刻改口道:“我素知他与高手相争,从来是正面而斗,绝不使阴谋诡计的,性德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怎么会被他捉走?”   容若长长一叹:“性德的武功已废,所以才被他捉走。”   “什么?”纳兰玉浑身一颤,几乎从床上跌下去,脸上满是惊愕之色。   容若苦笑一声,把出京以来发生的许多事徐徐道来。   性德的武功全失,他只解释做修练武功,走火入魔,以及一些有关萧逸对于秦楚暗斗的安排,一带而过,其他事则皆无隐瞒,甚至连萧遥叛国的事,都坦然而言。   纳兰玉听得震撼异常,神色连变。   直到容若一口气说完,看他怔忡的神色,以及眸中复杂的光芒,知他在做极其激烈的思想斗争,一时也不敢再扰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整个车厢,一时静得竟只听得见三人的呼吸之声,恍惚中,仿佛连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纳兰玉才缓慢而艰难地说:“对不起,我不能把他的事告诉你。”   听到纳兰玉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容若面容微变,目光凝注纳兰玉。   纳兰玉脸色惨白得不似活人,几次想要扭头避开容若的目光,最后却又坚持地挺了下来。   容若过了很久,方才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也不愿强人所难。只是性德安危莫测,我心日日如焚,也请你体谅我的苦痛,除了你,我找不到别的办法,追寻他的踪迹。”   纳兰玉苦涩地说:“我知道对不起你,但他的身份关系太大,牵系着无数人的生死,甚至整个秦国的安宁,你我虽有相交之谊,我又怎敢拿整个秦国,和无数百姓的生死存亡来冒险。”   容若微微一扬眉,脸上露出深思之色:“竟有如此严重。”   纳兰玉心间一凛,他素来知道容若有些鬼才,很多古怪的事,总能一料即中,便再不敢多说有关雪衣人身份的话,只是道:“而且,大猎之后他怒我坏他大事,早已与我恩断义绝。连以前我知道的一些他可能的落脚点,他都已经放弃,我所知道的可以联络寻找他的方法也早已无效了。”   容若立刻道:“既然已经无效,那也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何不告诉我,让我死马当做活马医的试一试呢?”   纳兰玉沉默不语。   楚韵如终于按捺不住,冷笑道:“即使是你嘴里所说,已经无关紧要,没有用的情报,你也不肯说出来,是不是?”   纳兰玉微微一笑,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凄凉悲痛:“大猎之时,我逼他放弃他甘冒奇险,受尽重伤,眼看就要得手的成功,已是负他良多,我不能再出卖他。非关我出卖的情报是否重要,只是出卖他的这个事实,就已经太过伤人,也让我自己愧悔无地,不能为人。”   “那么性德呢?他的生死,你不在乎,容若呢?他的痛苦,你也不在意,是吗?”楚韵如词锋凌厉,语气也大有逼迫之意。   纳兰玉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却仍咬牙道:“他是个武痴,捉走性德,是为了比武。他不但不会伤害性德,还会尽一切力量,助他恢复武功。”   容若冷然道:“如果性德武功恢复不了呢?如果最后他用尽了耐心呢?”   纳兰玉脸上阵青阵白,默然良久:“我只能答应你,我会想办法找到他,尽量劝他,看看他是否愿意和你们见一见、谈一谈,就算你们谈不拢,无法救出性德,我也会探听性德的情况,尽我的一切力量,让他得到最好的照顾,想办法找机会,让你们能救他出来。”   他一字一句,无比艰难地说完,这才抬头去看容若,脸上神色惨淡,目光黯然无光,却又有另一种坚决凛然,明确地表示,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不管被如何逼迫,也断不能再退后一步了。   容若微微皱眉,目光定定地凝注他,良久才长叹一声:“性德于我,名为主仆,实如兄弟至亲一般,你可知道,我情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他受伤害。”   纳兰玉心中一酸,终于不忍再与他对视,低下头来,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地说:“是。”   容若复又看向他:“但是,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有你的为难之处,我也不愿意为了我自己,而把你逼到这种地步。”   纳兰玉一怔,复又抬头看他。   容若长长一叹,摇了摇头:“罢了,你既有如许苦衷,我也就不再逼你,我相信,只要可以做到,你一定会尽你的能力,帮我救性德出来。”   他看向纳兰玉,深深道:“我就全靠你了。”   纳兰玉复又一震,一阵感动,又一阵羞惭,声音有些嘶哑地说:“你放心,哪怕我的性命……”   容若一挥手,止住了他的话:“别说这样不祥的话,你刚刚苏醒,不宜太过劳神费力,需要好好休息,对了,身上的药也该换了。”   他声音里一片关切,听得纳兰玉心中感动又难过。他已经是容若唯一的希望了,可是在他拒绝容若之后,容若还肯如此关心他的身体。   想到容若晕血,他忙道:“只是,我身上的棒伤应该有些血肉模糊,你一向……”   容若却淡淡一笑,看似不经心地道:“是,我的确见血就晕,所以我才更应该尽快习惯这一切,毕竟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血腥,就永不让我面对血腥的。”   他的语气异常轻松,但也正因为太过刻意轻松,才让人深深感觉到其中的沉重和无奈。   纳兰玉神色黯淡下来,当初那个在深深禁宫之中,笑得阳光灿烂,仿佛人世间的一切不幸都不存在的少年,如今也不得不勉强自己去面对血腥了。   一旁的楚韵如也不由心中一酸,黯然神伤地避出了马车。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里头叫一声:“韵如。”   楚韵如回到马车里,见纳兰玉已沉沉睡去,笑道:“换好药了?怎么睡得这么快?”   “我把安神促睡的药加到茶里了。”容若狡猾地眨眨眼:“这家伙,真是死心眼,明明痛得要命,就是不肯承认,明明睡过去舒服些,偏要勉强自己清醒地忍痛。”   纵然心情沉重,听容若如此说话,楚韵如也不觉失笑,但仍不曾忘了正事:“你真的不打算再向他逼问雪衣人之事吗?”   “逼也没用,这种人一旦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逼急了,他情愿一头撞死,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我们一场朋友,又何必这样迫他。不给他压力,只给他信任,他深觉亏负于我,才更会尽力助我。”   楚韵如脸上忧色未去:“我们真的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只靠他一个吗?”   “当然不行。”容若笑道:“我是这种只会坐着等老天帮我完成希望的人吗?”   “那么,从他这里得不到一点线索,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楚韵如只觉得一筹莫展。   “很简单,我相信,有关雪衣人的底细,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   “谁?”楚韵如急问。   容若唇边掠起一抹莫测高深的笑容:“秦王。”   楚韵如大惊:“怎么会?”   她一怔之下,又若有所悟:“难道你认为,那人是秦国密养的刺客,秦王当日是专门派他来刺杀七叔的?”   “当然不是。那人气度高华,目无余子,这种刺客,不是可以养得出来的,也没有哪一位君王可以容忍这种手下。再说,如果他真是秦王派来刺杀七叔的,那纳兰玉救七叔,可就真是叛国了。纳兰玉有什么理由,为了楚国,背叛秦国,而且事后居然不受追究。而且,如果他的身份那么简单,纳兰玉也不必如此为难,更不会说此事关系到秦国安危,以及无数人的生死了。”   楚韵如越听越觉得迷茫不解:“那……”   “我相信,那雪衣人的身份必然关系到一个极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也肯定和秦国的安定有关,这个秘密如果揭穿了,甚至可能动摇秦国的国本,但是,这个秘密,秦王肯定知道,就算没有纳兰玉知道得那么清楚,至少也要清楚一点蛛丝马迹。”   楚韵如越听越觉得听头疼:“为什么?”   “既然他是明君,怎么可能对关于国家根本之事,完全不知情。纳兰玉救七叔,看起来的确和叛国无异,秦王居然不加追究,很可能就是因为,他比别人更了解其中的玄虚,了解那个雪衣人的底细。不过,纳兰玉要隐瞒这件事,也肯定有他的苦衷,我也不愿害他,总要给他一点时间,在此之前,还是不能和秦王挑明。”   楚韵如似笑非笑,望着容若,伸手在他额上一点:“这样九曲十八弯,不知拐了多少道的事,你是怎么想到的。”   容若苦笑道:“也无非是逼出来的,为了救性德,我自然是要用尽我所有的才智。”   楚韵如一笑,眼神忽地幽深起来:“若是有一日,我有难,你肯这样尽心竭力为我,我就算是……”   容若忙大声打断她的话:“好端端的,说这些莫须有的事做什么?”   楚韵如只是笑笑:“你我这一番入秦,祸福莫测……”   话音未落,见容若露出担忧无奈之色,她忙又改口笑道:“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咱们只要记着不可屈了我楚人风骨,不可让秦王小看大楚才是。”   这话说得这么轻淡随意,仿佛浑然不知,眼前有多少艰难、多少苦楚、多少坎坷、多少风雨。   又或她根本一清二楚,但是,只要和容若在一起,就全都无需介怀。   容若心中一暖,伸手握了她的手,忽地朗声长笑。   这样明朗轻快,自信坚定的笑声,令得车外一众军士,人人愕然。   许漠天则莫名地叹了口气,怎么真有人,做犯人都可以做得这么开心自在呢! 第六章 庆国来客   马车径自向前,奔往大秦国的都城。容若想不到的是,他一直以来,费尽苦心想要追寻的雪衣人,就在不远处,一座庭园的高楼之上,冷眼望着车马如龙,烟尘遥遥而去。   莫苍然垂手侍立在他的身旁,看着车马远去,忍不住偷眼看看主子七情不动的脸。   从来不会回避任何人、任何事的主上,在知道许漠天等人的行踪后,取消了在玉灵县停留的计划。本来打算一路直接到京城,却又在得知纳兰玉被打重伤的消息后,忽然决定要休息。竟是不管不顾,不论得失,直接半买半抢地占了这处园林,安顿好性德之后,就走上这座视野极佳,可以远眺四方的高楼,且斟且饮,再也没有下来过。   甚至莫苍然故意禀报,有一批极贵重的人参要从这附近运过,雪衣人也只是淡淡打发赵承风去客串一回强盗。他自独坐高楼闲饮酒,酒已冰凉,春风更冷,却都寒不过,他那漠然无情的双眸。   只是,莫苍然至今仍记得,那似乎七情不动的眸子,在得知纳兰玉被重打,几乎致死时,一瞬间浮起的怒气,就似一个孩子,纵然对曾经心爱的糖果,忽然讨厌了起来,却也绝不肯让别人把它扔弃践踏。   眼看着大队人马远去的烟尘渐渐消散,雪衣人终于站了起来。   一瞬间,莫苍然几乎以为,他想要飞身追过去,忍不住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话还不及出口,雪衣人已经如一片飘飞的冰雪,姿势无比美妙地自高楼跃下,直落向院墙之外。   莫苍然急忙也纵身跃下,待落至院外后巷中时,才惊觉,自己跟随的主人,并不曾追向远方,只是冷眼冷心,冷然而立。在他身前,倒着一身血迹斑斑,喘息不止的赵承风。   莫苍然忙上前去扶赵承风:“你怎么了?”   赵承风满头大汗,脸色青白,颤声说:“我们上当了,那批药材是假的,押运的是庆国人,那凶婆娘太厉害,幸亏我跑得快……”   他话犹未落,忽地闷哼一声,整个人被生生抛飞三丈,直撞到围墙上,半边院墙,霎时倒塌。一片烟尘之中,赵承风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院内四方哗然,各处都有衣袂掠风之声,几乎所有雪衣人留在院内的下属好手都在飞快奔来。   莫苍然脸色苍白,望向刚才倏然举袖一挥的雪衣人,骇然道:“主上,承风虽办事不力……”   雪衣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冷冷望着小巷尽头处,声音冷若万古不化的寒霜:“出来。”   “他并不是有意出卖你,他只是没有发现我跟着他。”清明爽朗的声音,伴着坚定有力的脚步同时响起。明明隔着一堵墙,声音却清晰得像在每个人耳边传来。   这所院落的后墙,邻着一个平常绝不会有行人的死胡同。封死小巷的墙壁,在这一声传出之后,忽然间整个迸裂,像是突然被一个绝大绝强的力量,狠力打击,无数砖石化为碎片,在强劲的力道下,往四方射去。   普通的砖石碎片,因为碎裂的锋利棱边,再加上强大的气劲,混在漫天灰尘中,难以发觉,忽然间,就具有了无比强悍恐怖的杀伤力。   院子各处正迅速聚拢的人,纷纷向四周退去。   莫苍然也不敢在一片烟尘,四野不清的情况下,应付这无孔不入的怪异暗器,只得飞快扑向赵承风,把晕迷的他一把抱住,伏地一跃,已是退出老远。纵然他退得奇快,但因为距离太近,还是弄得灰头土脸,被灰尘呛得咳嗽不止。   只有雪衣人一动也没动,漫天灰尘、劲石碎砖,好像全被无形的力量所阻隔,不能靠近他身周一尺之内。无限烟尘之中,他一袭雪衣却依旧点尘不染。越是灰尘漫天,他那一身雪白,更是卓尔不凡。   他只凝眸望着前方,漫天烟尘渐落,露出墙后的人。   那人慢慢收回刚才击出一拳的手,明朗地笑一笑。   然后,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看到了太阳,几乎每个人,都会冒出同一个想法。   这,应该,或许,可能……是一个女人吧!   她是一个女人,但却有着比男人还英朗硬气的眉眼;她是一个女人,却有着比普通男人还要高大的身量;她是一个女人,却比男人还要不修边幅,素面朝天,不加妆扮,连满头乌黑的长发,也只是随便拿根布带一绑,任它被风吹得纷纷乱乱。   虽然冬天已经过去,但初春的寒风,同样侵骨冻髓,可是,她居然只是随便在身上裹两块兽皮,腰上随意系一把刀,就敢在法典森然的秦国到处走动。手脚完全暴露在外,更显得她手足颀长,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似乎都充满着活力。   兽皮所能遮掩的部位有限,连她的半个胸膛都暴露出来,可是,她是这样落落大方,自然而然站在众人之前,竟让人连一些美妙的联想、有趣的绮思,都不好意思泛起来了。   雪衣人神色也不觉微微一动。   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女人,在他看来,美丽的女子,都如星如月,但这个女人,本身,就已经是太阳,纵然漫不经心,却在浑然自在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动人的女子,大多如花如水,这女人,却是苍松挺立,高山巍然,竟似在这天地之间,无所惧,无所畏,纵地陷天裂,也可凭一己之力支撑。   她甚至算不上美人,脸不够清秀,眼不够水灵,眉不够温婉,皮肤可能因为晒了太多太阳而有些黑,粗手大脚之外,身体裸露出来的部位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可是,她只随便站在那里,那种发乎自然的,野性的美就逼人而来。那种灿烂到耀人眼目而不自知的光芒,更不是任何女子可以相比的。   她就这样在漫天骄阳下,朗声说:“我是庆国人,我叫做鹰飞。你抢了神农会的药材,其中有我们庆国的货,请还给我。”   雪衣人不觉一笑。   他本来冷若霜雪,这一笑,却似冰雪消融,云散日出。   真是有趣啊!一个叫做鹰飞的女人。这名字和她的人一样,都比男人还像男人。   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你打算用嘴让我还你的药材吗?”   鹰飞眼中绽亮出星子般的光芒,然后,伸手,拔刀。   哪怕是隔得再远的人,在这一瞬间,都感觉到整个空间,仿佛突然扭曲了一般。稍近一点的,同时发现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离得更近些的莫苍然,闷哼一声,身子一摇,几乎吐出一口血来,忙不迭地再往后退。其他人也大多被空气中无形的力量,逼得纷纷后退,个个面无人色。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天地之间,在那雪衣如霜,面冷如霜的男子身旁驱散一切。   鹰飞拔不出刀,刀就像和鞘溶在了一起。平时已做过千千万万次,无比流畅的动作,此刻却艰难得像似要举起一座山峰,劈开整个天地。   然而,她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所有人身不由己地后退,她却在前进,每一步踏前都无比缓慢,但依旧坚定。   雪衣人仍然站立原处,他只是看似无意地把手搭在了剑柄上,然后,天地之间,剑气呼啸。   无形无相的剑风在他的周围布下密密的罗网,似九幽的恶魔,森冷地狞笑,等待着猎物。   然而,鹰飞眼也不眨一下地踏了进来。剑气激荡,她的手臂、足踝,甚至脸颊,忽地凭空出现数道血痕,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肌肤流淌下来,她却只是眼也不眨一下地盯着雪衣人。   她依然在拔刀,明知要面对的力量如此强大,如此不可对抗,她依然拔刀。她的手臂,青筋迸起,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仿佛在向世人昭示,这个可以轻松一拳打破墙壁,面不改色的女人,拔刀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雪衣人一动不动,鹰飞步步而来。除了漫天飞腾的剑气,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天地间再无其他声息。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厉叱大喝,更没有兔起鹘落的华丽身姿。这样凝重的画面,这样沉默的战斗,却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压力。   然后,刀出鞘。   仅仅出鞘半寸,鹰飞的虎口已然迸裂,鲜血迅速顺着刀身流下去。而她微笑,微笑着更加发力拔刀,微笑着让手上的伤口裂得更大,微笑着让鲜血如泉涌出。   尽管所有观战的都是雪衣人的手下,但此时,几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让这一切停止,让鹰飞拔出那把钢刀吧!让这个艰难到刺心的动作,就此结束吧!   但是,雪衣人的心,却比玄冰更冷,比铁石犹坚。他依然不动如山,冷眼看着鹰飞这样艰难而徒劳地搏斗。   换了任何人面对这样如神如魔,不可抵挡的力量,都会斗志尽溃,只求退走,但鹰飞,却依然固执得不放弃拔刀的姿势,不放弃进逼的权力。   她仍在一步步靠近雪衣人,每一步落下,地上都会有深深的足印。刀仍在慢慢地一点点出鞘,她的整个手臂都在颤抖,可是,明亮的刀锋,毕竟是一寸一寸出现在众人眼中。   然后,雪衣人轻轻冷哼了一声,天地间的无形压力忽然成倍暴涨。   鹰飞全身一颤,刚才出鞘一尺的刀锋,猛然完全滑落到刀鞘中。   鹰飞脸上,仍然没有一丝的沮丧、悲哀、愤怒、无助,她闭了闭眼,慢慢调匀呼吸,然后,重新聚力发劲,重新再经历一次这样艰难无助,困苦莫名,而又无比沉闷的战斗。   哪怕有那么多人在旁观,她却丝毫不在意难堪,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只是为了在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面前,拔刀而战。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在所有观战者都忍不住想跪倒在地,替她哀求,早早结束这一切之时,在经历了无数次反覆,无数次重来,无数次痛楚之后,她的刀,终于出鞘。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阔铁刀,本来明亮的刀身,已染满她自己的鲜血。她全身都是汗水,脸色也苍白如纸,整个身体都因为在这样漫长的搏斗中耗尽力气而颤抖,可她的眼睛依然星子般闪亮,完全没有仇恨、怨怒、悲伤、绝望等一切负面情绪。   她肃容正色,举刀施礼。尽管她的手似乎已经软弱得连刀都握不住了,可她的脸上却满是兴奋,飞扬起无对无匹的斗志。   然后,她说:“请!”   雪衣人终于动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微笑,不是笑容如阳光,她本来就已经是阳光。   “为什么还要和我对战?你明知,无法战胜我。”雪衣人不解。   他平生遇过高手无数,除了性德过于高深莫测,还没有任何人,在了解他的力量之后,还会主动对他挑战,更何况,这还是个女人。哪怕是他所欣赏,并认为有机会成为自己对手的董嫣然,对他,也依然抱着避之则吉的态度。   鹰飞傲然而笑,她并没有慷慨陈词,只是平静得像在述说再简单不过的事一般:“只有懦夫,才专在不如自己的人面前拔刀。”   雪衣人也不觉肃容:“是,只有强者,才会向更强者拔刀,但是,就这样战死,值得吗?”   “对庆国人来说,拔刀而战,是对自己和敌人的尊重,纵然一战身死,又有什么关系。庆国人从不染指别人的国土、侵犯别人的利益,但庆国寸土,不容他人践踏,庆人的财富,不容他人掠夺。凡犯庆者,皆我举国之敌,庆人必持刀而战,不死不休。今日我纵战败,他日庆国还会有其他人来找你索债,只不知你的剑锋到底有多利,可能砍得尽,天下庆人头?”   鹰飞平静地说完,然后再次道:“请!”   面对这样的敌人,她竟仍然不肯先一步抢攻。   雪衣人不知为什么,忽然苦笑了一下,手按在剑上,却始终没有别的动作。   鹰飞眉头微皱,然后道:“难道你也要用嘴,来保护你抢来的东西吗?”   雪衣人轻轻叹息,然后淡淡地说:“我道歉。”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却让四周扑通之声响成一片,一大群功夫好手,连基本的马步都扎不稳,直接跌倒在地。   天上下红雨了吗?今天的太阳肯定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不,一定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或是脑子坏了。   咱们那位心如铁石,冷酷无情,而且死要面子,做错一万件事,还坚持是对的,容不得旁人说一个“不”字的主子,居然说出了那三个字。   天啊!苍天啊!谁来打我一拳,让我知道这是不是做梦。   有人在心中惊叫,有人已经喃喃低语起来。   雪衣人的眉毛微微一跳,这帮小子,是该好好磨一磨了。但嘴里,却仍只是平淡地说:“我愿意把抢夺你们的东西,加倍还给你。”   鹰飞也是一愣:“为什么?”   “我很少敬佩别人,但我真有点佩服你了。”雪衣人依旧平淡若水地说:“我不杀我敬佩的人,而且……”   他凝视鹰飞:“能在我全力的威压下,依然拔刀出鞘,你的确足够强大,而毅力斗志,更是我所遇女子之中最强的,现在让你死在我手中,太可惜了,假以时日,等你有了足够的成长,再来一战,方才痛快。”   鹰飞不以为然看着他:“庆国人都是战士,战士的荣耀,不在于战斗本事,而是在于守护国家和百姓。你侵犯了庆国的财产,我为国拔刀而战,自然是宁死不退。既然你打算把药材还给我,我就没有理由再和你打架。”   她看着雪衣人,甚至有些不屑:“为了什么无敌、什么决斗的快乐而把大好生命轻掷,真是无聊。”   还从来没有人对雪衣人武学上的追求,采用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他心中微怒,不知为什么,却又觉得,对这样一个女子生不出气来。   心念只一转,他已是纵声长笑:“好啊!等到我觉得你足够强大,可以和我一战时,就再去抢你们庆国一批药材好了。”   鹰飞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忍不住道:“难道,你抢我们的药材,就是为了和庆国人打架?”   “是为了给我治病。”   自从鹰飞出现之后,雪衣人和她之间,就隐隐有无形的气场流动,强大的气劲,压得其他人站立不住,除了后退之外,别无其他方法。他们身上奇异的威慑力,令人连发出一线声音都觉得做不到。可是这个清清朗朗,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就这样从从容容,响在耳边。   鹰飞一扬眉,脸上露出好奇之色,举目望去,然后,她看到了性德。 第七章 求婚宣言   隔着破裂的院墙,十几个人东倒西歪,只有那飘逸的身影,卓然而立。   明明是艳阳高照,却因为有他的存在,似乎让清幽月色,在一瞬间洒遍人间。   鹰飞怔怔地看着性德。   她是太阳,自有无线生机和光华,他却是明月降落人间,飘逸出尘得让红尘万丈都因为他而黯淡了。   明明是晴空万里,鹰飞却分明觉得,有电闪雷鸣,有什么在一瞬之间,把她击个正着。然后,她走向性德。雪衣人就拦在她面前,她却连眼角也没瞄他一下。   雪衣人平生还从不曾被人如此忽视过,若是旁人,他早就挥挥手,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要了那人的命。可这却是一个女人,尽管那个女人比男人还要强悍,但她毕竟还是女人。   只是一迟疑之间,鹰飞已经从他身旁走过,走到性德身边,然后声音清楚响亮地说:“漂亮男人,嫁给我吧!”   又是一阵扑通连声,刚才跌倒后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一干人等,再一次与大地做亲密接触去了。   很好,很有趣,这个古怪而强大的女人,向另一个古怪而诡异的男人求婚,真的很正常,太正常了,正常到所有人都想翻白眼。   就连万事不惊的性德,此刻也不觉一愣。   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雪衣人,这时候也不觉又气又笑:“真是荒唐,你只看他一眼,就向他求亲?”   “有什么荒唐的,我只看一眼就知道我喜欢他了。对喜欢的人,最大的诚意,不就是婚姻吗?一边说着我喜欢你,却又迟迟不愿谈及婚嫁,难道你喜欢这种不负责任的人?”   鹰飞一句话,就堵得雪衣人脸上一阵泛白。   鹰飞也没空过多理会他,只是专心望着性德,笑着问:“嫁给我,好不好?”   难得性德居然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不好。”   “为什么?”鹰飞皱起眉:“我很能干的,也很有钱,我可以保护你,还会尽力让你过非常好的生活,对了,你不是生病了吗?需要人参、熊胆吗?你不管用多少,都由我来供应,我会对你非常非常好的,我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是我人很好啊!你以后就会发现了……”   她这里滔滔不绝说个不休,和那一拳击毁墙壁,面对雪衣人无双威压,仍能逞勇不退的斗士形象完全不符。   雪衣人额角青筋直跳,而性德也有点要出汗的样子了,不得不打断她的话:“不是这些问题。”   “不是这些问题?”鹰飞眨了眨眼,忽然间若有所悟地说:“对了,你们都是男人娶女人,那好啊!你娶我吧!我很好的,什么事都能干,有人欺负你,我能帮你打架,而且,不但不用你养,还可以养你……”   她又开始滔滔不绝,介绍她做妻子的好处,以说服性德娶她。   性德终于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了。   雪衣人几乎有点气急败坏了:“你……”   鹰飞根本没理他,忽地又大叫一声,把雪衣人本来要出口的怒斥给吓了回去。   鹰飞伸手指着性德的鼻子尖:“有件事咱们得先说好了,你可不能娶小老婆。”   不等性德回话,雪衣人已冷声道:“欠你的药材我会让人加倍送回神农会,你可以走了。”   鹰飞仍然不错眼地盯着性德,头也不回一下,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不用还了,药材银子我会替你们垫的。”   她温柔地看着性德:“你要治病的话,这些药够吗?以后我可以定时定量把最好的人参给你送来,对了……”   她几乎是款款深情地望着性德:“漂亮男人,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性德自有意识以来,第一次明白,容若所说,头大如斗是什么意思,终于理解,为什么人类会动辄满身冒冷汗。   而雪衣人则是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扣过去。   他出手太快,鹰飞的全部注意力又一直放在性德身上,一时不慎,竟让他扣住脉门。   “慢走,不送。”   话音未落,鹰飞整个人就变成了飞向天际的流星。   性德目光清明如电,自是看得出,这信手一掷,雪衣人竟是难得地全力施为,鹰飞在半空中,曾有十三次试图改变去势,却最终失败。这一掷,雪衣人因心头恼火,几乎用尽全力,等到鹰飞落地之时,必会受到很重的内伤。   即使是在这种困境中,鹰飞的声音仍然远远传来:“漂亮男人,我还会来找你的。”   性德不觉哑然失笑。   雪衣人至此,也是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平生难得地苦笑一声。   天地间的杀气忽地烟消云散,众人身上的压力也猛地一松,各自舒出一口气。   莫苍然抱着赵承风站起来,望着远处鹰飞消失的方向,不自觉叹了口气。在心底深处,他确实希望,自家主子赶紧把性德这个怪物打包送给庆国的女人,一来,免了他们的大麻烦,二来,也可以乘机和庆国人套套交情。   庆人尚武到了极点,占据高位的,一定是搏斗技巧最好的人。以那女子的强悍勇毅,在庆国地位肯定不低,那么大一笔药材,她随口就免了,又可以承诺无限额地提供人参,更加证明了她所拥有的权力之大。   庆国女人能征善战,悍勇绝伦,天下皆知,这样一股力量,竟然不肯好好拉拢,反而肆意得罪,这个真是……   莫苍然好不容易把满心的埋怨咽下去,忽觉身上一冷,惊而抬头,雪衣人冷电般的目光正向这边扫来。   他一怔之下,立刻记起手中仍在晕迷中的赵承风,心间一凛,一屈膝跪了下去:“主上,承风他不是故意的。”   雪衣人眼中的冷锐之气,更加寒不可当。   莫苍然情不自禁,微微颤抖,却还是不忍心放开赵承风。   他正欲继续哀求,性德忽地开口:“他不是为赵承风而生气,他只是气你追随他这么久,竟然不了解他。”   雪衣人猛然回首,目光如箭,对着性德逼视过去。   换了普通人,在这种眼神下,早就心神失守,惶恐失语了,可惜他面对的人是性德。   “赵承风受了重伤,又一路压抑伤势狂奔,让他的身体伤上加伤,若不及时救治,后患无穷。刚才那一击,只是把赵承风胸口的淤血打散,从口里吐出来,不为罚他,只为救他。凡事行动比思考快,又不擅解释,是很愚蠢,但自命忠义却完全不能体会主人的用心,更加可笑。”   淡然的语音,说得莫苍然脸色阵阵发白。   雪衣人却冷哼一声,满是不悦:“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性德望着他,用同样淡然的语气说:“身为首领,凡事任性,不思大局,兼且从不肯和下属交心,是你太骄傲,又或太愚蠢呢?”   他说来冷漠平常,其他人却大多面现怒色。   或者性德说的都是实话,但大部分人,都对战神般的主人有着不可思议的盲目崇拜,容不得别人有一丝不敬。若不是雪衣人以前发过话,不许手下对性德不敬,这时候就该扑上去,扬拳头,挥刀子,教训这个明明失去武功,却还骄傲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怪物了。   只有雪衣人神色如常,他只是徐徐仰头,遥望天空。   那么广阔的蓝天,遥遥无尽,映不出,他忽然孤寂起来的眼神,谁又能听到他这一刻,忽然浮上心头的叹息:“我从来不是一个好首领,但谁又会在乎。我的愿望,从来不是成为一个好首领。”   然后性德那仿佛轻飘飘,浑若无意,却字字清晰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你是姓卫吧?”   杀气四溢,身边每一个人眼中的怒气,都在瞬息之间,化做了犹如实质的杀机。   雪衣人微微一震,凝眸看着性德,眼神深似万年玄冰:“这世上,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任何资料一经存入性德的记忆,就永不忘记。在太虚世界的无数岁月中,性德因为各个不同玩家的需要,很自然地几乎把所有成名人物的信息,记录在脑海中。而其他任何秘密不为人知的事,只要需要,他也可以立刻通过主机搜索出来。自和主机的联系被斩断后,他再非全知全能,但是以前所拥有的资料却常常让人误以为他无所不知。   面对雪衣人的疑问,性德仿佛看不到四周满溢的杀机,依旧轻描淡写,恍若事不关己地说:“所有成名人物的本领、性情、特征,我都知道,但像你这样无名于天下之人,我却并不清楚,但就算是不知道的事,根据很多事实,都一样可以推论出真相来。”   雪衣人沉默着,脸上渐渐浮起一种说不出是忧伤还是悲凉的表情,眼神望着性德,却似穿过他,看向更远更远,远得永远无法接近的某些事与物。   “是的,我曾经姓卫。”   这语气里的悲伤无奈、怅然痛楚,竟是令人闻之鼻酸。他可以面对万马千军而不变色,可以一人一剑,镇压天下英雄,却会为了那简单的一个字,一个姓,流露出这样深切的伤感和痛楚。   “只是曾经的名字,已经成了永世不能抹去的羞辱,我从此再不让人提我的名字,情愿一生一世做无名之人,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旧事掀起来。”雪衣人看向性德:“这世上,你没有什么料不到,那么,你可能料得到,我现在会做什么?”   没有等到性德的回答,他已一掌拍出。   惊涛一般的掌风,迫得其他人飞跌出去,狂猛的气劲,令得小院附近几棵大树轰然折断,在早春的寒风中,刚刚绽放的新绿,瞬息之间,尽化为飞灰。   这一掌并没有任何花巧,也并不迅速,但是却偏偏令得失去力量的性德,也似避无可避,被结结实实,击中左肩。   许漠天一行人为了沿途不致太过惊扰百姓,并没有摆出镇边大将军的仪仗气派,只是拨出大队人马,护拥着马车,往京城而去。其他军士无不四散开来,随行暗护,以防有变。   离京城只剩两天半的路程了,沿途的城镇越来越繁华热闹,车马喧哗。   容若在车里闷得发慌,又见外头这般热闹,自然闲不住,出了马车和许漠天并骑而行,东张西望,兴致勃勃,观看秦国的风情。   许漠天笑道:“纳兰公子好些了?”   “他睡着了,韵如在看护他呢!”容若微笑着:“许将军,我还不曾谢谢你呢!”   许漠天淡淡道:“谢我什么?”   容若微微一笑:“谢你给我的诸多方便。你对我再怎么客气,我毕竟是你的囚犯,你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尽量照顾我,你让我可以自由走动散心,你让我和韵如有个单独的空间,你顺从我的意思救下纳兰玉,甚至不派人监视,让我和他单独待在一起,而这一切,你都是完全可以拒绝我的。”   许漠天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只是希望你心情舒服一些,进京的路上,就可以更配合我一些。”   容若笑笑,也不再多说什么。   反而是许漠天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进了皇宫之后,不要再这样随兴而为了。对付我的这些手段,切莫用在皇上身上。”   容若笑道:“谢谢提醒。”   或许是知道京城就在眼前,或许是明白,很快,决定容若一切的再也不是许漠天,这一瞬,两个人心中都有了点莫名的怅然。   然后,一道忽如而来的金光让两个人都不及再深思这一刻的心情。   那道破空而来的金光,正对容若击至,许漠天眼神一凝,正欲挥鞭击去,容若已在马上一纵而起,姿势居然出奇地漂亮,从从容容在半空中伸手一捞,把那金光握在掌中,落回马上,摊开手一看,却是一把式样极为漂亮贵重的小金刀,看起来,像一件装饰品,远胜于一件暗器。   马车的随护人员立刻聚拢,做好一切防护准备,四周暗随的人员,早已四下散开,搜寻发刀之人。   车帘猛然掀开,楚韵如探身出来:“容若,什么事?”   容若也有些茫然地握着刀,大声问:“什么人暗算我?”   整条街忽被肃杀之气笼罩,行人们纷纷退避,人人飞快逃离现场。很快,长街上就冷冷清清不见一个闲人,四周民居店铺,无不关门闭窗,以避纷乱。   唯有路旁一所客栈的二楼邻街处,一扇窗子里探出一个清新俏丽的少女,脸色稍带张惶地道:“公子请不要误会,这把刀是我扔出去的,不过绝无恶意,那只是一把用来装饰的小金刀,刀口根本没开锋,就算击中,也不致伤人,最多只是打得有些疼。”   容若翻个白眼:“就算是不会杀伤人,也不能当街乱扔东西,砸伤小朋友怎么办?就算砸不到小朋友,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   少女脸上露出一个极为古怪的神色,迟疑了一下,这才道:“当街抛出金刀,实为寻找有缘之人,公子接中金刀,正是可喜可贺的好事,还请公子上楼一叙,容我告之详情。”   容若本来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极好热闹的性子,一听说有好玩的事,即刻跳下马来。   许漠天只觉头大如斗:“容公子。”   容若笑眯眯道:“许将军,不把事情弄清楚,你也不安心吧!只怕还要一直想着是不是有阴谋、有诡计呢!”   他伸手往四周一划拉:“有这么多人在,把这里团团围住,你再带着得力部下跟着我上去,还能有什么问题。”   许漠天心中虽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转念一想,行程只剩两天多,这也算是他能给容若的最后自由了,心中一软,竟也不忍再限制他,只得点了一批精干勇悍之人,护着容若和楚韵如一起进入客栈。   其他人马,在李良臣的指挥下把客栈围定,也护住了一直在马车里沉睡的纳兰玉。   在容若等人行经之前半个时辰,刚才那俏生生的小丫鬟,还在满街飞蝴蝶般地转来转去,时不时欢喜地大叫。   “这糖饼真好吃。”   “外头人真多啊!”   “小姐小姐,你快来看啊!这木人儿好有趣。”   不管多么平凡寻常的事,在她看来,似乎都出奇地好玩且新奇,叫个不停。   被她呼做小姐的少女,身姿轻柔如柳,虽然穿着寻常衣衫,行在人如流水的长街,却让人会情不自禁,在千人万人中,注目这柔美的身影。只是她头上戴着一个垂着纱帘的斗笠,让人怅然叹息看不清雾里容颜。   她被这小丫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禁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润明澈,如珠如玉,说不出地悦耳动听:“你呀!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伙。”   小丫头笑盈盈道:“人家从小就服侍大小主子,从来没出过门,当然就没见过世面了。小姐,你也没出来过,怎么好像看什么都不稀奇。”   “小时候,你还没来我身边的时候,有个小坏蛋,常带着哥哥偷偷出来玩,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逼着他们以后每次出来都要带着我,可比你见的世面多多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外头没有这么繁荣热闹。”她的笑声如珠落玉盘,又似高山上晶莹的冰雪,在阳光下融化为最清澈明净的水滴,点点滴落在天之尽头的险峰奇石上。   然而这样美好的笑声,就像被拦腰斩断一般,忽地一滞,她猛地伸手抓了丫鬟的手,转身就走,动作飞快,但手臂却还微微颤抖。   “小姐。”丫鬟霎时惊白了脸:“有人追来了。”   “刚看到一个人,有些眼熟,咱们即刻回客栈去,收拾东西,快些离开。这里离京城太近了,不能在这里休息。”   主仆二人步伐匆匆,飞快赶到一早就安顿好的客栈,直奔原本包好的二楼上房。进门之后,即刻转身关门,无力地靠在门上半晌,听不到有人追上来的声息,两个少女刚要松口气,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   二人骇然回头,一个面目冷峻的中年男子已是单膝跪地:“给……小姐请安。”   丫鬟一阵发抖,情不自禁往后缩。   少女也是一颤,但立刻站直了身体,本来如清珠美玉的声音,立化冰雪霜寒:“你们终究是找来了。赵俊,我听说,你以前闯过江湖,不但武功好,而且江湖经验丰富,要捉我们两个弱女子,自是轻而易举之事。”   赵俊垂首道:“小人不敢冒犯小姐,只是上命在身,不得不请小姐回去。”   少女沉默不语。   小丫鬟却是忍不住,半是畏怯,半是愤怒地说:“赵俊,早知你是这样的人,当初你因为不懂规矩,闯出祸事时,就不该让小姐给你求情。”   赵俊倏然抬首,眼中射出冷电般的光芒:“双萝,是你怂恿小姐,藉着行猎的机会,偷偷跑出来?你可知道,若是找不回小姐,会连累多少人?”   双萝被他眼中凶狠的目光吓得急往少女身后躲。   少女一语不发,只是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双萝惊叫一声,赵俊也猛地跳了起来。   少女却在二人不及有任何行动之前,已把匕首直接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双萝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下去:“小姐,你是金玉之体,万万开不得这样的玩笑。”   赵俊也是神色大变:“小姐,万事好说。”   少女身体微微颤抖着,可是声音却是冷静的:“我猜你必是觉得,像我这等锦衣玉食的女子,岂肯轻易言死,纵然是寻死觅活,也只是吓吓你罢了,对吗?”   赵俊冷汗直冒,且不管这少女是不是真的要自尽,只她手上那寒晃晃的匕首就够吓人了,那金玉之体,划破一道伤口,也够下头一群人受活罪了。   “小姐,你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下面人呢!此事关系重大,除非小姐你死了,或是干脆紧急找个人嫁了,否则就算是我冒死放了小姐,小姐你终有一日,会被找回去出嫁的。”   “那我就找个人嫁了。”切冰断玉的声音宣示着主人此刻的决心。 第八章 金刀奇缘   双萝讶然叫了一声,瞪圆了眼睛,望着自己的主人。   赵俊也失声道:“小姐,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何等身份,这终身大事……”   “我何等身份,这终身大事,也不过是一场交易、一个笑话,那么,这笑话由别人来写,不如由我自己来决定。”   面纱剧烈地颤动起来,可以想见面纱后,那少女激动的心绪,但那隔着面纱透出来的目光,却坚定而明亮。   赵俊目瞪口呆:“小姐,若是仓促联姻,又怎能保证对方人品、前程?小姐若是任性而为,将来未必会比主上安排得更佳,小姐何苦自误。”   “若说人品,能比那人更差的,怕也难寻,若说前程,像我这样的人,选夫稀罕前程干什么?至于将来是福是祸,是不是比他的安排更差,又有什么重要,至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即使隔着面纱,也可以感觉得到,少女眼中,那冰雪般的锋芒,决毅中又有着火焰般的炽热激动:“我只是想要反抗罢了,反抗能否成功,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反抗这一事实,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就这么不懂感恩,不会乖乖听任安排,不肯把自己当做他的工具,竟然还敢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脾气,竟然还敢要反抗。”   赵俊怔怔地看着她,饶他是个刀山血雨中闯出来的汉子,这时,竟也似被这少女斩钉截铁般的决绝所震住。   旁边的双萝忽地落下泪来:“赵俊,把小姐逼到这个地步,你还想怎样?你就真忍心让小姐被迫嫁给那种人吗?你的心就真是铁石做的,一点也不记着当初的救命之恩?”   赵俊脸上也露出矛盾无奈之色,苦涩地道:“我若放了小姐,我的性命……”   “负责看着小姐的人又不是你,你不过是奉命四处查找罢了,没找到,有什么好稀奇的。就算真有什么不测,天地那么大,你哪里去不得。你本来也无亲无眷,因为厌倦江湖,想要有安定的生活才做这一行的。既来自江湖,大不了回江湖而去就是。”双萝拼了命地撺掇。   而少女却只是淡淡道:“要么,你强行出手,试试我敢不敢死,要么,我就找个男人立即嫁了,绝了我哥哥的心思,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机。”   赵俊怔在当场,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双萝眼圈一红,扑通一声跪下去,对着赵俊用力地磕头:“求求你,放了小姐吧!难道你真忍心用救命恩人的一辈子,来换你的荣华富贵。”   赵俊双手直摇:“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双萝只是不起:“你若执意要抓小姐,小姐非死不可,我又怎么能活,倒不如这么跪死算了。”一边说,一边把头磕得咚咚响,雪玉般漂亮的额头,很快红了起来。   赵俊手忙脚乱,也心慌意乱,终于一咬牙,大声道:“罢了,小姐若真能即刻嫁出去,以此证明宁死也不肯应命的决心,我也没必要逼个鱼死网破,若小姐嫁不出去,还请不要为难我这样的小人物,就随我回去吧!”   在他看来,若说这高贵的少女,真肯放下身份,把终身大事当做儿戏,随意嫁人,那是断不可能的,想必刚才说的都不过是为了逃避的推脱之辞,若能用诺言逼得她无可推脱,反倒可以抓住话柄,把人带回去了。   少女听他语中试探之意,竟是毫不考虑,慨然道:“好。”   她垂下拿着匕首的双手,从袖中再拿出另一把短刀,只不过,这把刀金光四射,刀柄上还镶了价值连城的宝珠:“这把刀,是以前哥……哥哥送我的,他那时候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我的姻缘,必要称我心意才是,将来要把天下的英才都寻到我面前来,我若看谁合意,就掷下金刀,他便选那人做金刀……”   她语声一顿,复又冷冷一笑:“今日我就让他一语成真吧!”   她把金刀往双萝手中一递:“你去,打开窗子,把金刀扔出去,扔中哪个男人,我便嫁他就是。”   纵是双萝,这时也不觉张口结舌:“小姐,这,这是不是也太儿戏了。”   少女轻轻一笑,笑声里有说不出的凄凉:“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啊!”   赵俊本来笃定,这洁身自好,拼却一切也要对抗不美满姻缘的少女绝不会随便抓个男人就嫁,但看她此言此行,心中反倒有些不定了,不觉失声道:“如果那男人七老八十呢?”   “我嫁!”   “如果那男人身带残疾呢?”   “我嫁!”   “如果那男人妻妾成群呢?”   “我嫁!”   一连三问,每问一句,赵俊脸色就白一分。   一连三答,无悲无喜,无波无澜,赵俊却忽然全身冰寒。   而双萝更是泪水涟涟,却又不敢迟疑,走到窗前,合手不知在心中求祈了些什么话,然后推开窗子。正好楼下有十几匹马,外加几十个从人,护着一辆华丽宽大的马车,簇拥着一个少年驰过。   看那马车前策马而行的少年,虽称不上英俊出众,到底五官还算端正,一身锦衣华服,可以看出他的身份应该颇为高贵。眼下无别处可以再寻好人才,这样一个人,勉强也算合适了。她也不多想,急急一挥手,把那金刀对着少年掷过去。   没料到那少年反应奇速,忽自马上跃起,一把将金刀捉住,大喝:“什么人暗算我?”   四周围护众人,立刻色变,呼喝声中,把马车和少年团团围紧。   街上行人纷纷避走,一时乱成一团。   双萝心中一惊,正要说话,忽见那马车车帘一掀,一个占尽天地光彩的女子探身出来,和那少年不知说些什么,神色极为亲昵,双萝脸色霎时一阵苍白。   “打中谁了?”赵俊急问。   双萝低声道:“小姐,那人好像有妻室。”   赵俊松一口气:“既然天意如此,小姐……”   “去请他上来。”少女平淡地打断赵俊正想出口的劝说。   双萝全身一颤:“小姐。”   “去吧!”   那样如死水一般冷漠的语气,让双萝眼圈一红,却又不得不急忙拭去,走到窗前,高声呼唤。   容若等一行人上得楼来,却见这么大一个雅室,仅仅只有三个人。一个美丽漂亮,却有些失魂落魄的丫鬟,一个太阳穴高高耸起,看来不是庸手,理应眼中精光四射,却脸色苍白的汉子,以及一个头戴面纱,立在房中的女子。   几乎是每一个上楼的人,目光一扫之后,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纵然戴着面纱,仅仅是那独立一隅的身姿,已是让人一眼之后,再不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而那自然而然,形诸于外的尊贵之气,更是让人不敢失礼。   以容若这么多年看古装电视剧的经验,凡是这样弄个斗笠把自己脸遮起来的女子,肯定是个绝色美人,而且极有可能是戏份极重的第一、第二女主角,没准还会有什么,凡掀起我面纱的男人,必是我丈夫的古怪誓言要遵守。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容若注意她的眼神更与旁人不同。   她却是落落大方,对那么多道目光视如不见,只从从容容对手里拿着金刀的容若一敛衽:“见过公子。”   容若忙不迭还礼,一时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只是扬扬手里金刀:“这位姑娘,这把刀……”   少女淡淡唤一声:“双萝。”   双萝一凛,忙上前施礼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容若只觉晕头转向,不明所以:“喜从何来?”   双萝也是汗出如浆,又不得不编着词往下说:“我们家早逝的夫人昨夜给小姐托梦,说小姐的姻缘就在今日,小姐今早又逢高人算命,称小姐今日可得夫婿,小姐……这个……小姐就在这楼头,以金刀……代替绣球,以求……这个能得如意郎君,那个,那个……金刀落向公子,实在是天意,请公子……”   她大汗淋漓,结结巴巴地说得无比辛苦。许漠天等一行人,个个听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普天之下,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听到后来,大家一起拚命忍笑。但楚韵如终究忍不住,以手掩唇,低低窃笑起来。她一笑,其他人也都掌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许漠天身为大将军,不肯有失身份,忍笑忍得几乎背过气去。   楚韵如按捺不住,推了推还在怔怔发呆的容若,笑道:“容公子,天降此大好姻缘,你是不是欢喜得傻了。”   容若听她话里全无担忧之意、妒忌之情,倒满是幸灾乐祸,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瞪她一眼,暗道:“我要真欢喜得傻了,这座客栈可就要闹人命了,女人吃起醋来还了得。”   偏楚韵如只是径自笑个不停,也不理他恼怒的样子。   他们这般笑个不止,双萝气得全身发抖,回首望去,自家的小姐,站在原处,不言不动,心中忽一阵发酸,那样尊贵的小姐,怎么竟沦落到让人当成一个笑话的地步。   就连赵俊脸上都露出怒色,终究按捺不住,踏前一步,喝道:“别笑了!”   这一声大喝,带着内力而发,满含愤怒,终于令得众人笑声为之一顿。   容若本来也只当这是一个笑话,天下事,虽说无奇不有,但这也未免奇怪得过了头。小说、电视他看得多,王宝钏高楼掷绣球,穆念慈比武选夫郎,这都不算太稀奇。但随便拿把金刀往外一扔,扔中谁就非得嫁谁,这也太可笑了,这肯定是一个玩笑。   本来他也要和众人一起大笑的,却被这一声喝给震住,这才看到那小丫鬟,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那男子眼神里也露出愤然之意,而那遥站一隅的蒙面女子,纵然不言不动,可是,那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指节竟已发白了。   容若心中一惊,名节于女子是比性命还要重的,又怎能拿出来玩笑。   这一念之间,他便再不忍讪笑,只是微微一笑:“多谢小姐青眼有加,只是,婚姻乃人生大事,实非儿戏可言,望小姐慎重待之,恕我不能久留,就此告辞了。”   他本来满心好奇而来,可现在发觉事关桃花运,却再不敢惹是非上身,转身就要与众人一起离去。   少女忽然叫了一声:“公子。”   容若应声回头,见那少女伸手把斗笠上的面纱掀开:“莫非我蒲柳之姿,难侍君子?”   容若一眼望去,目光竟再也收不回来,耳中只听得身后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一种清若冰雪,莹如洁玉的美丽,竟是人间任何诗词字句所不能描述的。那是冰中的丽花,雪中的霜华,极动人、极美丽处,容不得一丝人间尘垢。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那里,让人只能想起五个字,遗世而独立。   若说她是董嫣然一般的空谷幽兰,偏偏在极清、极静、极美、极出尘之间,又有一种,不逊于楚韵如这一国皇后的尊贵气度,高华风范。   若说她是大家世族,名门之女,那一种轻看红尘,自在风华,清华气质,又是哪一处金马玉堂,富贵乡中可以教得出来的。   这样的女子,竟然莫名其妙非嫁那个男人不可,几乎很自然地,在场男人,都莫名地对容若生起一种妒忌之意。   而楚韵如却是眉间微皱,情不自禁靠近容若。   容若见到这样的绝世女子,也是一怔,下一刻,忽然感觉到身旁楚韵如倏然急促的呼息,他即刻道:“小姐珊珊仙骨,冰玉之姿,愧煞凡夫。能得小姐青眼,实乃我三生之幸,只是在下早有妻房,岂能令小姐屈为婢妾之流,还望小姐另寻佳偶,以成终身。”   难得他这般温温雅雅说出一串有学问、有礼仪的话来,少女却只低声回了一句什么。   她声音太低,一时竟是谁也没听清楚。   容若很自然地问:“什么?”   她略略提高一点声音:“我愿意。”   容若还在迷糊当中:“愿意什么?”   少女凝视他,一直以来,木无生气的眸子,终于流露出痛楚之色,大声道:“我愿意为妾。”   说的人脸上还没有明显的表情,在一旁听的双萝,眼泪霎时夺眶而出,赵俊脸上,也终于流露出深深的不忍和无奈。   容若一怔,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一个这样清华出众,有着绝世之姿的女子,说出这句话。   薄命怜卿甘作妾!   容若怔在当场,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忍不住要去找面镜子好好看一看,自己是不是忽然间变得像性德一样英俊,像纳兰玉一样漂亮,以至于女人一见倾心,哪怕为婢为妾,也哭着喊着要嫁自己了。   而且,在看到这女子做出如此表态之后,连一向崇尚爱情专一的他,也不由得一阵心软,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道:“多承小姐厚爱,但我夫妇情深,誓不再娶,只得有负小姐一片盛情。小姐花容月貌,原非凡品,在下福薄,实难承受,就此告辞了。”   面对这般女子,他也不打算试炼自己有没有柳下惠的定力,再也不敢停留,拉起楚韵如的手就要走。   少女的脸色,终于一点一点灰败下来,眼神深处,最后一点微光,也黯淡了,唇边露出一个凄美至极点的惨淡笑容。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沦落到,求为婢妾而不可得。   容若临走之前,无意中一个回眸,看到她神色惨淡,忽地心中一震。这眼神太熟悉了,以前在“仁爱医院”当义工时,不知多少自杀送医者,眼中那空茫茫,生无可恋的样子,就和如今一模一样。   容若心中一凛,仔细望向少女,见她袖中似有寒光闪烁,只怕藏有利器,如此一来,容若是再也不敢就此一走了之了。可要留下来,总不成真把人家娶回来当小老婆吧!齐人之福是那么好享的吗?   就连楚韵如见到这般美丽的女子,绝望悲伤的神情,也即刻软了心肠,把防备之心尽去,上前一步,似想要安慰她。   但立刻有两个侍卫有意无意正挡在楚韵如面前,许漠天也低低咳嗽一声。   楚韵如心知许漠天不愿让他们和来历不明白的人距离太近,只得回头瞪容若一眼:“你还是不是男人,看人家姑娘那样难过,你也不想个法子。”   容若真想大叫撞天冤。关他什么事啊!莫名其妙这么重大的责任栽到头上来。要解决问题很容易啊!把这美人娶回来就是。皇后陛下,你乐意吗?   他心中一边叫苦,一边对着少女轻叹一声:“罢了,我看小姐金刀招亲,必不是为了托梦这等无稽之事,还望小姐告我以实情,或者可以有个两全之计。”   少女迟疑了一下,然后对双萝点了点头。   双萝即刻道:“公子,我们家小姐命苦,自幼父母双亡,无人关爱,无人做主。家中兄长将小姐许配了一个极之不堪的男子,小姐不甘终身就此尽毁,和我偷偷逃出家门,没想到,在这里被家中的护院武将找到了。小姐说,若要强迫她回去成亲,唯有一死。这个铁石心肠的……”   她伸手一指赵俊:“他却说,除非小姐能证明,她真的铁了心,誓死不回,否则他就定要动手捉人。”   容若苦笑道:“证明的方法就是嫁人。”   “是,要么自尽,要么嫁人,只有嫁了人,才不必再嫁给那个混蛋。”   容若半信半疑:“那人真的如此不堪,让小姐宁可随意在街上选个不认识的男人,甚至沦为侍妾,也不肯屈就?”   “岂只不堪?”双萝恨声说:“此人恶名远扬,谁不知他不学无术,奸淫好色,还残忍恶毒。家中已有美妻娇妾,还不断凌虐奸淫侍女,不知有多少可怜的丫鬟婢女,在他的残虐手段下,受尽折磨而死。”   容若眉头一皱,骂道:“果然混帐。”   “好好一个男人,又好养娈童,专门玩弄小孩。”   容若愤声道:“怎么会选上这样一门亲事?”   “祖宗挣下偌大家业,他不知振兴,反而为了保住荣华富贵,把偌大家产,拱手让人。”   容若摇头不迭:“这人实在太过不堪。”   “最可耻的是,他为了自身安宁,竟然将自己至亲的女子送给敌人以献媚。”   容若怒形于色,大喝出声:“岂有此理,简直是个畜牲。”   双萝即刻道:“公子你说,我们小姐能嫁给这种畜牲吗?”   容若已经气得脸通红,激动万分地道:“当然不能,谁敢逼小姐嫁给这种人,我第一个要抱这个不平。”一边说,一边用凶狠的眼神瞪着赵俊。   赵俊冷笑道:“我不过是个奉命办事的下人,不值得你这位大侠客如此义愤填膺。我知道你们人多,不过,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就算现在赶走了我,他日,我还是要带着人到处追寻小姐的。”   容若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把个胸膛一挺:“这有何难,我就和小姐成亲好了,你们家主子总不能把一个嫁过人的妹妹再许人吧?” 第九章 奇特婚事   容若这话说得真是慷慨激昂,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打算上刀山下火海呢!可满楼的人,确实被这一句给震住了,尤其是许漠天,简直就想惨叫了。这位公子爷闹腾什么呢?当个囚犯还想娶小老婆不成。   赵俊面露愕然之色,双萝却只苦涩地笑笑,也不知是悲是喜,而少女那如雪玉般清华的脸上,亦是无悲无喜。   容若看得心中好笑,人家也实在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嫁,心中何曾满意。真把这心不甘情不愿,却又天仙般的女子娶到身边,没准哪天就有鲜艳的绿帽压顶了。   楚韵如的手微微一颤,想在容若掌中把手抽回去,容若却反而握紧了她的手,然后,低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楚韵如本来略有黯然的眼神,忽地惊愕得亮了起来,然后满脸都是啼笑皆非的表情,发了好一阵子呆,才轻轻笑起来,接着走向那少女。   许漠天眉头微皱,刚想说什么,容若已笑道:“与人为善,救人急难,你就行个方便吧!”   就在许漠天一迟疑间,楚韵如已经拉起了少女的手,附在她耳旁,不知说了什么。   少女脸上忽地掠过一道眩目得让人心中怦然一跳的光芒,而如死水一般的双眸中,也满是惊喜之色。她深深望向容若,这是自容若上楼后,她第一次认真凝视他,美眸之中,全是难以描述的光芒。   赵俊看着情况不对,急忙道:“假成亲不行啊!”   容若举起右手,郑重地道:“我发誓,与这位小姐金刀结缘,纵然事起仓促,不能办盛大婚礼,但也一定有媒有证,正式迎娶,绝无虚假。”然后瞪着赵俊:“你呢?”   赵俊一怔:“什么?”   “我都发誓了,你总该有个表示吧!我们成亲就为了你一个承诺,这诺言能不能兑现就看你了。”   赵俊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再青,最终也举起一只手,终于道:“若小姐真的嫁给你,我也绝不再逼迫小姐回去,若违此誓,万刃穿身而死。”   容若笑笑望向双萝:“这人说话算数吗?”   双萝笑道:“听说这人在我们家当护卫之前,是个江湖人,而且还颇有信用。”   “那就好办了。”容若笑眯眯道:“咱们的誓言只包括成亲,可是不包括洞房,对吧?”   赵俊冷笑一声:“如果是真成亲,夫妻名分已定,若是不洞房,反倒更凄凉。”   容若笑得异常得意:“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休书。”   一句话说完,所有人都恍然大悟,看向容若的眼神,无不充满了震惊。这是人吗?怎么连这种诡异的主意都想得出来。   赵俊更是脸色大变:“你……”   容若笑得那叫一个得意嚣张啊!简直就是把“我是天才”四个字刻在额头上一般,连他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居然想得出这么绝的主意:“成亲自然是真成亲,绝对假不了,可没有人规定成亲之后,不可以休妻啊……”   他语声一顿,复道:“小姐是女儿家,虽说成亲只是权宜之计,不过,若被夫家所休,终是于清誉有损。干脆,我就给小姐休夫的权力好了。自古以来,虽说休妻以男子居多,但也有大户人家的女儿招郎入门,有休夫一说,反正我是大男人,这种小事没什么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洋洋地望着赵俊:“我们只答应你成亲,没答应你成亲之后的事,绝对没有违背诺言,你呢?”   “你,你,你……”赵俊气得满脸通红,手指着容若,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容若袖着手,慢条斯理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百死不悔,不过,这世上,也并不是人人都算得好汉子,称得大丈夫的,你说是吗?”   他是斜着眼,睨着赵俊。   赵俊气得直欲呕血,一张脸赤橙黄绿青蓝紫,都说不出什么色了,胸口起伏不定,拳头越握越紧,看样子恨不得冲上来,把这家伙笑得扎眼的脸捶成一堆烂泥。   最终他仍是不得不强忍下来,脸色铁青地说:“阁下好计谋,是我一时思虑不周,被你所戏,自然服输,断不会做言而无信之事。”   容若再看向双萝,双萝兴奋得猛点头:“这人虽然不好,说话倒是一向算数。”   容若双手一拍:“这就行了。”   他望向少女,笑吟吟道:“咱们成亲吧!”   自从楚韵如在少女耳中说出“休书”二字,少女先是震惊莫名,然后是如释重负,本来冷寂的眼神,此时已是灵动无比,展现的光彩让人一时简直不能逼视。   她被容若这样一看,再听得“成亲”二字,竟莫名地升起了一丝羞意,雪玉般的脸上,无端掠起一朵红云,忽然间,不愿直视容若的眼睛,只是微不可觉地,轻轻点点头。   许漠天终于忍不住:“婚姻终是大事,小姐总该报上家世父母、姓名来历吧?”   对于这个看来无助,却明显来历不凡的女子,他还是按捺不住,想要探寻究竟。特别是,刚才双萝所列数的那个未婚夫的种种恶行,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很是熟悉。   不等少女回话,容若已抢先答道:“既是成亲,娶妻娶贤,难道是娶人家的家世父母吗?更何况,此事本是从权,传扬出去,终究对小姐名声有些不好,咱们只当有缘一聚,从此各散西东,将此事当做一桩奇闻,放在心中就是,这通名报姓的一干俗事就一概免了吧!”   他说得仿似真把这当做一个玩笑,少女眼中,却溢起海样波澜。他不愿损伤她的自尊,所以笑嘻嘻说,给你休夫的权力,却不顾他自己会受到折辱。他顾忌这楼上人多嘴杂,所以玩笑般道,不必通名报姓,也就放弃了让她报答的机会。面对自己这般美人,却不肯乘虚而入,依旧尽心做出这么大牺牲,费了这么大心力,却连自己帮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都不问,这男子怎么会……   她纷乱的心思还不曾定,容若已在那里一迭连声地催:“这里金刀为媒,大家一起作证,仓促之间,不便大摆酒席,大肆铺张,就此对天地行礼,也是一桩坦荡逍遥的逸事。”   虽说容若发誓是真成亲,不过,因已打算好了,成亲完了就休夫,所以婚礼搞得几近儿戏,倒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对于女子来说,成亲二字,终究太重,那少女也是略有羞涩迟疑,在双萝扶持之下,和容若交互拜了三拜,便算礼成。   楚韵如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容若在自己眼前和别的女人拜天地,自己不但不难过、不伤心,反而会有一种看热闹般的有趣心情。   许漠天也在旁边看着眼前这奇异的一幕发生,最终有些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追问他们的来历?我看那女子背景必不简单,你们帮她这么大的忙,她必要回报,若能将她拢络过来,你们在秦国孤立无援的处境不是可以改变了吗?”   楚韵如淡淡道:“帮人的时候,只应问该不该帮,帮不帮得了,而不应该去想,帮过别人之后,能得到多少回报。若天天如此计较,那帮助别人,哪里还能有什么快乐。”   她不在意地看许漠天一眼:“正因为我们在秦国的确处境困难,孤立无援,才更不能把旁人牵连到这会满门抄斩的灾难中来。”   她淡淡一笑,甚至带点不屑:“许将军,你小看了容若,也小看了我。”   二人说话之间,容若与少女三拜已毕。   容若扫了一眼赵俊:“我们现在是夫妻了,你婚礼也观完了,不会等着要喝喜酒吧?”   这一次赵俊没有再怒形于色,只是冷着脸,走到少女面前,深施一礼:“小人告辞,小姐保重。”然后又用仅少女可闻的细微声音,轻轻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   少女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淡淡道:“你去吧!”   赵俊回过头,又冷冷瞪了容若一眼,直接走到窗口,一跃而下。   楼下呼喝声忽起,许漠天提高声音道:“放他走。”   然后,纷乱的声音迅速平息下来。   容若想起赵俊刚才说的那句旁人不曾听到的话,微觉不安,看向少女:“小姐,若有什么后患,还请告诉我,我虽能力微薄,但我认识的这位朋友……”   他顺手一指许漠天,完全不理会这位许大将军咬牙切齿的表情:“却是颇有地位的,或许可以……”   少女轻轻摇头:“公子不必多虑,他刚才只是对我说一声保重,劝我快快逃远些,别让家族中其他人找到。”   容若见她语气泰然,这才安心,笑道:“既然后患已去,那姑娘你可以休夫了。”   少女先是一怔,然后脸上倏得一红,微微低了头,一时竟不曾说话。   容若笑道:“不过是应急将就的玩笑,小姐也别太认真,这里有这么多人在做见证呢!小姐刚才点点头,也就算是休过夫了。”   少女复抬起头来,美眸之中,异彩闪动。   容若却是一抱拳:“在下功成身退,小姐也宜抽身远走,就此告辞了。”   这是他上楼之后,第三次告辞了,少女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看着容若他们一行人下楼,双萝忍不住说:“他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应该好好谢谢才对的。”   “此人如此洒脱,从头到尾,不肯通名报姓,缘来缘散,只为随性,一个谢字,反是亵渎了他这番心意了。”   双萝迟疑了一下,才道:“话虽如此,打听一下他的姓名也是应当的。”   少女神色中再次流露悲凉之意:“今日一别,再无重逢之日,何必再多问姓名来历,徒添烦恼。不过……”   她略一迟疑,轻轻道:“双萝,你过来!”   容若一干人等,下得楼来,正要上马离开,忽见楼头窗子再次打开,小丫鬟双萝探出头来,连声道:“公子,请你等一等。”   容若一怔。   过了一会儿,从楼上飞跑下来的双萝就喘息着奔到容若马前,双手将那把小金刀递上来:“小姐说了,受公子大恩,无以为谢,此物尚值几何,请公子莫嫌微薄。”   容若忙道:“这如何使得。”   双萝拦在马前不退:“受恩岂可不报,今日分别,只恐再无相见之日,若欠公子恩情,未免使小姐心中时常耿耿难忘,还请公子念双萝是奉命行事,不要让我这个小丫鬟为难。”   容若皱了皱眉,还想推辞,但见许漠天已经有不耐之色了,知道实在拖得太久,也亏得这位许大将军脾气好,任他这样胡为,仍不发作他,人还是知趣些才好,不可得寸进尺。再说,这金刀于普通人来说,或者十分贵重,但在那位高贵的小姐看来,说不定轻如草芥呢!若是玉佩、香囊之类的女儿私物,当然不能随便接,这种可以用来胡乱扔人的金刀,接了想来也没有什么。   心念一转,他终是伸手接过了金刀:“如此,就请代我谢过你们小姐了。”   双萝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退向一旁。   容若抬起头,楼头的少女又重新戴起纱笠,倚栏而望。   容若向上拱了拱手,然后对许漠天点点头,大队人马复又向前而去。   少女长椅栏杆,轻纱后的明眸久久凝望容若一行人远去的方向,很久很久,没有再动。   许漠天一边策马而行,一边望着容若,笑道:“成了亲再休夫,这主意真是绝顶古怪,怎么想出来的?”   容若笑着耸耸肩:“我听过一个故事,传说在西方世界的男人和女人都可以成为国君,有一座圣城王国,拥有一位罕世明君,但这位了不起的君王却身患重病,不能久活于世。国君的至亲只有一位姐姐,在国君死后,他的姐姐将要继位为女王,却遭到群臣的反对。因为群臣知道,这位公主的丈夫,极为不堪,一旦妻子成为女王,他就可以分享王权,会给国家带来灾难。公主立刻和丈夫离婚,也就是休夫,然后登基成为女王。她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再和前夫成亲。”   楚韵如笑道:“既然有人可以休夫再成亲,自然有人可以成亲再休夫,原来你是学这位女王。”   许漠天却很好奇地问:“这位女王最后和她的丈夫统治了这个国家吗?”   容若叹了口气:“女王把王权交给丈夫,她的丈夫为了建立威信,调动举国兵马,和异族作战,被一击而溃,圣城王国因此倾覆,圣城被异族占领,西方诸国因此组成联军与异族作战,死伤无数。”   许漠天挑挑眉,不说话,暗道:“什么圣城,什么女王,什么大战,遍览史书,何曾见过这样的故事,这个家伙,撒谎也不说得像一些。”   不过,他也不愿点破,眼看着京城快到了,他只要容若老老实实,别再跟他添乱,就阿弥陀佛了。这一路上,为这位少爷,自己都不知道添了多少白发了。   他暗中恨得咬牙,脸上却只和容若说说笑笑,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赶了多少路程,眼看着天边夕阳如霞,马车里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容若叫了一声,窜进马车去:“纳兰玉,你醒了……喝水就叫我们一声啊!看看,又打破了杯子。”   楚韵如也笑着进了马车。   许漠天略一迟疑,想到快到京城了,也该问问纳兰玉的伤势,便也跳下马,掀帘而入:“纳兰公子好些了吗?”   纳兰玉笑道:“多谢许将军关心,睡醒了,觉得很舒服啊!”复又看向容若:“以后别再给我的茶水里加那些安神促睡的东西了,这样整天睡着,人都睡迷糊了。”   楚韵如在旁笑道:“可惜你睡着了,竟错过了一件大大有趣的妙事。”   “哦?”   自从想出休夫的绝妙主意之后,容若一直得意不止,只叹息这个世界没有金氏纪录,让他好把自己的英雄事迹,记录其上。   这次听楚韵如提起,他立刻抢着在纳兰玉面前,自吹自擂一番。一边口沫横飞地叙说,一边比手划脚地把自己形容成坐怀不乱,心志坚定,古道热肠,兼聪明绝顶的圣人。   纳兰玉听得又是新奇,又是好笑:“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也亏得你,竟想出这般古怪的主意来帮人渡过难关。倒要盼那位姑娘,真能从此之后,摆脱那桩可笑的联姻,将来寻得个如意郎君,才不负你今日一番美意。”   楚韵如点头道:“说起来,那位姑娘天仙也似的人,她哥哥怎么那么狠心,硬逼她嫁一个那么恶心的男人。”   容若大力点头:“竟然凌虐丫鬟至死,这还是男人吗?”   楚韵如满面鄙夷,恨声道:“还酷好娈童,连小孩都不放过,真是天理不容。”   “守不住祖业就罢了,连自己的亲人都送给仇人来献媚,这简直,简直是……”容若愤愤然喝道:“令人发指的畜牲。”   他们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痛骂,纳兰玉的脸色却渐渐充满了惊愕之意。   许漠天也莫名地觉得心头一震,一直压在心中的一个疑问似乎得到了解答,脱口道:“可惜当时纳兰公子不在。”   巧的是,同一时间,纳兰玉也在说:“可惜当时我不在。”   二人同时说出来,也同时一怔,互望一眼,彼此的眼神都带些会心的笑意。   容若一怔:“什么?”   许漠天笑道:“那少女气度高华,只怕是显贵人家的小姐,纳兰公子也是出身大族,对于权贵之家的事情知道得多,或许能认出那少女的身份。”   容若笑道:“许将军,你也是一方大帅啊!不也认不出那女子是什么人?”   许漠天淡淡笑笑:“我本来不过是一个贫贱武夫,蒙陛下天恩,简拔任用,才能成为一方主帅,但朝中世家大族,是看不起我们这等出身低微的武人的,和我向少来往,我又常驻边城,认识的人,实在不多。”   容若笑笑:“怪不得你对赵如松那么关心优容,原来是有些身份相类,遭遇相似,生了相惜之意。”   许漠天沉默不语,这位威名赫赫的镇边大将军,眉宇间,竟也拢上一层淡淡阴影。他的目光隔着车窗望出去,然后轻轻说:“快到京城了。”   容若微微一震。   纳兰玉也不觉轻轻叹息一声:“是啊!现在离着京郊就已经很近了,依着这样的速度,两个时辰内,我们可以赶到城门了。”   容若沉默不语,眼神也从车窗远远望出去。   秦国的都城终于要到了吗?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到底是什么?那年少而英名远播的秦王,究竟是何等人物呢?   许漠天看看容若忽然有些幽深的眼神,想起这段日子以来,说笑无忌,肆意自在的少年,莫名地叹息一声,忽地掀帘子出了马车,把李良臣召到身边,低低下了一番命令。   李良臣应命而去。   随着他的离开,护卫他们的士兵,转眼散去大半,不但马车周围的随护人员有不少远去,就连一直在四周暗暗跟随的其他军士们,也渐渐退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容若微觉惊奇:“这是干什么?”   “许将军这趟押你回来,为了防止意外,带来的人,明明暗暗,前前后后,共有三千人。按秦律,武将不得领军队回京,随护兵士,不可超过百人,入城者不可超过五十人。既近京城,为防物议,这些士兵当然要撤离。”纳兰玉解释道。   容若略觉惊奇地笑笑:“无故当然不能领军回京,不过,要是奉旨又不同了。他押我回京,这么大的任务,当然要多带些人手,大不了,在城外,把军队向负责京城驻军的官员交接一下,何必这样藏头露尾。京城附近的防卫就这么差,有三千军队乔装改扮,来到京郊,他们居然没能发现?”   纳兰玉笑笑道:“自然早有人给他们打过招呼,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了,否则这么大队人马,早在半路上就被拦住了。只要不明目张胆,闹得众人皆知就好。”   容若微微一笑:“这么说,瞒的其实是秦国的朝臣了?本来像我这样的人被捉住,理应大张旗鼓,送往京城,让皇帝和百官都来瞧我的热闹才对,无声无息地悄悄进宫,倒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纳兰玉迟疑了一下才道:“可能是陛下,想找到一个好机会,才公布你的事,又或者,必须和你谈过,才能决定对待你的态度,所以这件事,才要暂不公开,只是……”   他轻轻道:“陛下的心意,常人难测,你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容若只是微微笑一笑,并不接话。   楚韵如掀开车帘,四处望望,见马车四周随护的人员,明明暗暗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人,不觉轻声道:“不知道苏侠舞是不是一直隐身在侧,上次她虽和我们达成协议,但那也不过是发现事不可为之后,自下台阶罢了,现在押送的人一下子少掉这么多,她会不会……”   纳兰玉淡淡道:“在我们到达之前,陛下应该早就下令负责的将领,在路上布防监控,任何可疑人物都会受到盘查监视。而李将军带人,是从四面慢慢退走,在退走之前,也会先把附近完全搜索一遍。”   “纵然如此,要挡住像苏侠舞那样的高手,应该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她没乘此机会出手真是奇怪,而且……”楚韵如轻轻叹息一声:“为什么,这么久了,董姑娘是一点音讯也没有,苏侠舞至少还尝试抓过你一次,可是董姑娘却……” 第十章 大秦权相   车里三人低声谈话,车外许漠天却绝不轻松。虽说已做了万全准备,但是,仍怕把大部分防卫都撤走之后,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眼看着离京城越来越近,路上行人渐渐增多,他的压力也越来越沉重,不断用审视的目光,观察视线所及的每一个人的动静。   而对于在京城附近出入的人来说,这一辆马车旁,几十个从人,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京中内外,无数权贵,稍有气派的人,出门前呼后拥,都比这帮人多。   所以人们径自说笑、行走,在远处田地间干活的人,抬起头,望望,便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连议论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路边小而整洁的酒摊上,倒有几个歇息的客人,闲来无事,指点议论一会儿。   却有一人抬头遥遥望来,眼神微微一凝,便站起身来,高声招呼:“许将军,听说皇上召你进京述职,想不到回来得这么快。”   马车外,许漠天猛然勒马,眼神霎时一凝。马车内,纳兰玉脸色也是微微一动。   容若察觉不对,脸上却浑不经意地问道:“这人是谁?许将军认识他吗?”   “兵部侍郎孔从文。”纳兰玉眼望着车外,明显有些魂不守舍。   一个兵部侍郎和镇边将军认得,这倒不奇怪,只是,为什么让宰相爱子、皇帝宠臣,表现得这么诡异呢?容若不觉微微一笑。   许漠天已经翻身下马,快步向前,与那人寒暄说话。   容若眼珠儿一转,笑道:“你歇着,我可闷得太久了,出去松散松散。”   他给了楚韵如一个眼色,二人就跳出了马车。   容若远远地就道:“许将军,碰见熟人,怎么也不介绍一下啊!”   不远处正在交谈中的许漠天眼角青筋微微一跳,然后客客气气地笑:“孔大人,这是末将的友人容若容公子和容夫人。”   就在这一句话之间,容若和楚韵如已经到了近前,当然,前前后后七八个卫士紧紧包围的所谓保护,那是绝对少不了的。   京城百姓虽然见多权贵,但和权贵太接近,还是不适应的,其他几个客人,慌慌张张让出座位,有人很快离去,有人胆子大些,远远站着,冲着这边打打量量兼又指指点点。   原本的两三个老板、伙计,也连忙过来,站在一旁,点头哈腰,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向高贵的大人表示恭敬。   这摊子平时只是照应普通百姓打尖歇息罢了,哪里接待过这样高贵有气派的客人。   孔从文青袍便服,气度温文,身后犹立一青衣小帽的家人。   他含笑拱手与容若见礼,语气热络却又不失矜持,神态亲近,又不失尊贵。他笑着提议,难得相逢,尚无琐事缠身,何不就此青天白云,远山清风之间,把酒舒怀,且叙交谊。   许漠天含笑应允,听得容若眯起眼思索,好玩好玩真好玩啊!许大将军压力重得这么冷的天,额上都有冷汗了,居然不赶紧把他这个烫手山芋送进皇城,而是好整以暇在这里陪人家大侍郎喝茶聊天,一个兵部侍郎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笑嘻嘻地也不多说,凑过来就要跟大家一起坐下。早有伙计过来,拼了命地把已经很干净的桌子擦了又擦。   在伙计擦桌其间,一位将军、一位侍郎已经客客气气,文文雅雅,用尽所有高深的外交辞令,说了一堆又一堆完全没有实际意义,只是非常好听,非常悦耳的闲话。   容若在一边,看戏也似,直瞅着许大将军流利地把最简单的见面问候、客气寒暄,绕了一圈又一圈,用复杂无比的方式说出来,让他对于古人的语言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让他感觉更加有趣的是,许漠天明明正对着孔从文说话,可不知不觉,目光就会越过孔从文,掠向那个站在后方的家人身上。   容若不着痕迹地用眼角瞄过去,酒摊靠着大树而设,那家人就站在大树的阴影下。在正午的阳光下,面目反而有些看不清了,只隐约觉得那人身材颀长,年纪不小而已。   伙计们退开之后,孔从文笑着让大家落坐。   容若自是半点不客气,大剌剌坐下,不愿再让许漠天和孔从文继续无意义地绕来绕去,直接就道:“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孔大人?”   孔从文微微一笑:“只是今日兴致好,想要到郊外散散心罢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因不愿扰民,又图个自在,所以只带了个家人,四处走走便是。”说着有意无意,目光往后,扫了扫自己的下人,这才又问:“许将军何时回京的?那马车上,是否便是许将军的亲眷?”   许漠天似乎早有准备,笑道:“此行回京,并未带闲杂之人,只是上次途经玉灵县,偶逢纳兰玉公子受伤,便带了他一同回京。”   孔从文“咦”了一声:“今早在金殿上听说了纳兰玉在玉灵县被打,又为将军所救的消息。幸得将军出手,否则事情还不知道会弄到何等地步,真是看不出,那赵如松竟有这样的风骨,这样的胆色。”   许漠天也是神色微动:“虽说纳兰玉被打事态严重,但一个权贵之子被地方官责打,这样的事,怎么会拿到金殿上去朝议?”   孔从文笑道:“是相爷接到纳兰公子书僮带回去的讯息,得知原委,勃然大怒,今日一早,亲自上殿请罪,一迭连声的畜牲忤逆,把纳兰玉骂得一无是处,痛心疾首之余,跪求皇上严惩纳兰玉,并大加褒奖赵如松的凛然风骨,恳求皇上不要降罪。”   许漠天听得愕然,容若却暗中笑得肚子痛,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右相大人啊!   孔从文微微笑道:“皇上没有追究纳兰玉的罪过,只说他年纪还小,行事任性一些,不必太责备他,但对赵如松的处置,却听从了相爷的意思,下旨大力褒奖,还亲笔御书,『执法如山』四字,令人飞骑下赐。一个小小县令,得如此荣宠,在秦国,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啊!而相爷的胸襟气魄,更是令人佩服。”   许漠天倍觉震惊,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容若却和楚韵如交换了一个意韵悠长的眼神。   这位相爷,真是有意思,看了纳兰玉的书信,知道事情原委,自然不能再追究赵如松的罪过,只是让皇上白白做好人,藉机立威,却让纳兰玉蒙个恶名,他宰相大人肚子里就算能撑船,也还是不舒服的。   这下好了,一大早,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不等皇帝提这件事,自己就先跳起来表态,一阵痛哭流涕地数落自家儿子,捶胸顿足地自责请罪,谁能为这点小事,责怪这么一个自律甚严的宰相。   他再跪地为赵如松请赏,秦王本来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表明态度,重赏赵如松,纳兰明这一求,秦王也不可能变赏为罚,只得照原计划重赏,只不过皇上英明神武,赏罚分明,变成了相爷胸襟宽大,不记私仇了。天大的人情,全让纳兰明给抢了过去,倒没秦王什么事了。   纳兰明今日这一番作为,必能让满朝臣子心服,也让士林传为美谈,就算是赵如松,事后,对他也会多些感念之情的。这位相爷大人,精明之处,让人心惊,胆大之处,也实在叫人咋舌。   孔从文道:“纳兰玉有官职在身,我也与相爷同朝为官,既然他受伤而来,不便下车,我怎么也该表示一下。”当即告罪一声,长身而起,向马车走去。   他的仆人也紧随在他身后,跟他一同走到马车前,为他掀起车帘子。   容若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沉默的仆人,凝思不语,只是眼神慢慢地亮了起来。   而许漠天脸上,也现出无奈之色,遥望着那一对主仆。   过不多久,孔从文主仆问候已毕,复来到桌前:“纳兰公子精神不济,需要休息,咱们且自乐呵便是。”   四人复又谈笑风生。   孔从文半点官架子也没有,谈笑间口角生风,极有趣致,让人感觉十分舒服,但有时说话间会顿上一顿,悄悄用眼角往那家人所站的方向一扫,仿佛是在等待某种指示一般,然后才接着说下去。   容若看得心中好笑,悠然道:“今日风高日朗,大家兴致都不错,这样干饮酒也颇无味,何不来行个酒令,大家觉得怎样?”   孔从文是文人,好的就是这个,当即拍掌叫好。   许漠天是儒将,也不怕这个,只是笑笑点头。   倒是楚韵如很惊奇地望着容若,容若肚子里有几斤几两,她比谁都清楚,这位公子哥做起诗来,连平仄都搞不清楚,他真的懂行酒令吗?   容若却毫不在意地自己掀自己的底:“孔大人想必满腹经纶,许将军也是一代儒将,在下却实在文墨欠佳,那风雅的酒令倒是不会行的,不如咱们就说故事下酒,一人讲一个故事,大家觉得好呢!就各自喝一杯,大家觉得不好呢!讲故事的人饮三杯,你们看如何?”   孔从文和许漠天自然都一起点头称是。   容若抢着说:“既然如此,这故事,就由我开个头吧!”   他咳嗽一声,这才悠悠地道:“话说,在古代,有一个叫汉的国家,非常强大昌盛。汉国的宰相,能诗文,善政务,又精通兵法战阵,总揽朝中大权,实是一位了不起的风云人物。很多从异国来到汉的使者,对这位宰相都非常好奇,期盼得到宰相的接见。有一天,另一个大国,派出了使者到汉国进贡。宰相听说那位使者是很聪明的人,于是就让一名手下扮作自己,自己则穿了士兵的衣服,捧着刀,站在手下的身后……”   容若语气微微一顿,目光淡淡一扫。   楚韵如面现愕然之色,孔从文神色有些发僵,许漠天不知不觉又把眉头锁起来了。可惜站在三步以外的那人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容若心中暗笑,犹自悠悠然讲下去:“使者在和假宰相会过面之后,就去休息。宰相派了一个手下去使者那里探问使者对宰相的观感,使者说,他在国内时,听说汉的宰相非常了不起,可是亲眼见了,却觉得没什么,反而是宰相身后一个捧刀的侍从,不是池中之物。宰相听说之后,觉得这个使者非常厉害,眼光极为敏锐,是个很可怕的人,就派人连夜,把这个使者给杀了。”   他悠悠止声,见其他三人,还在发呆,没有什么反应。   容若笑了一笑:“三位,我这故事,讲得好不好?”   三人都是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知道容若的故事讲完了。   楚韵如已经明白过来,笑盈盈叫好,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喝了。   孔从文干笑一声,又一阵干咳:“这故事,说得……好。”   他把酒杯拿起来,也一饮而尽。   许漠天与容若相处的时间不短,对容若还算了解,这时自然知道他已洞悉机关了,只得苦笑一声。   容若复抬头对着孔从文身后的家人笑道:“我说的这个故事到底好不好听呢,纳兰相爷?”   他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对着那家人深深一揖。楚韵如也随之立起,非常好奇地望向那家人。   那家人忽地长笑一声,大步走近。   他沉默地站在一边时,只是个普通的下人,可是,他这朗声一笑间,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哪怕穿着青衣小帽,那高贵的风度、慑人的气质,自然而然流露了出来。   “容公子聪明天纵,老夫佩服。”   其实纳兰明并不老,也不过四十岁左右,眉眼带笑,五绺长髯,观之竟飘然有仙气,举手投足之间,绝没有一代权臣的压迫感。   但许漠天和孔从文即刻站起,施礼如仪。   “相爷。”   纳兰明含笑还礼,眼睛却看向容若:“不知容公子因何看出老夫的身份的。”   容若笑道:“也没什么,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许将军在眼看就要进京城的时候,让整队人停下来休息。这路边的小小酒摊,怎么看,也不适合我们这么多人停下来,让两位大人叙旧聊天,就算许将军和孔大人情谊深厚,也应该先急赶入京,交接了各种公事之后,无所牵挂地痛快一叙。而且,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孔大人会在这里。现在还是早春,寒风刺骨,这个时候出来踏青散心,真是有趣。更何况,孤身一个,不携至友,不带美人,只领着一个家人出来游玩,跑到离京城光骑马也要一个多时辰的郊外来,不嫌无聊,也会嫌累啊!”   容若笑笑看向孔从文和许漠天:“思来想去,觉得,孔大人必是有所为而来,而许将军,也定是看到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人,不得不停下。许将军皇命在身,竟还能让他在此停留,那人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他复又把目光转向纳兰明:“相爷虽做从人打扮,但一国良相,朝中栋梁,这等风采神态,无人可以比拟,又如何掩盖得住,就像我故事里那位宰相一样,纵捧刀侍立,也掩不住其风神气度,明眼人自是一看即知。”   纳兰明长笑道:“容公子好生灵巧的心思,实在叫人佩服。说来真是惭愧,老夫虽为一国之相,到底脱不了舐犊之情,闻说我儿受刑,伤势严重,不觉日夜不安,坐卧不宁。你们一路回京,已派人快马前来回报了。我心中牵挂孩儿的伤势,只想尽快相见,但我儿是犯了律法而受刑,我身为一国之相,对这种荒唐行径,责骂都还来不及,若还郑重出城迎接,只怕言官们又会有一番罗嗦。无奈下,只好求孔大人代为遮掩,扮作仆人,只想早一步见到我儿罢了。知他无恙,我心中才能安定,这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番痴心,倒让诸位见笑了。”   他的语气,又是怅然,又是不舍,又是无可奈何,让人生起深深的同情:“可叹我身为宰相,一言一行,万众瞩目,诸事皆不得自由,连看看自己的儿子,都要诸般掩饰。”   容若听得暗自佩服,瞧瞧人家,说起谎来跟喝白开水那么自然,怪不得能当右相呢!这本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的。   当然他脸上也是十二万分真挚地笑道:“大人是一国之相,举手投足之间,天下注目,行事多受掣肘,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倒是小子冒昧,点破了大人身份,不知可会让相爷困扰?”   纳兰明笑道:“纵有些小困扰,能结识容公子这等人物,又有何憾。”   容若忙着笑称不敢。   纳兰明当即也坐下同饮。   孔从文和许漠天虽然没有站起来,但说话间,已是大见拘束。   好在纳兰明竟也是很健谈的人,虽说许漠天和孔从文都有些不自在,但他淡淡谈笑间,还真把本来有些僵硬的气氛带得活跃起来。   说笑几句之后,纳兰明又郑重地道:“听说是容公子从棍下救出我儿的,老夫在此多谢了。”   容若笑道:“我也无非是仗许将军虎威罢了,相爷不必放在心上。”   纳兰明漫不经心道:“听说容公子与我儿早已相识,竟是至友,不知你们是在何处相识,何地论交的?”   许漠天眼神一跳,脸上有了凛然之色。   容若却同样漫不经心地道:“当时详情,倒是说来话长,一时难以尽述,相爷有空,等纳兰公子回府之后,倒不妨慢慢说来。”   纳兰明微微一笑,还要说什么。   许漠天却恐他再问,立起身道:“相爷,末将奉皇命在身,必须在限期内返京复旨,不能再行耽误,相爷……”   纳兰明微微一摆手:“好,咱们就一起入京吧!”   容若笑道:“相爷父子情深,正好这马车够大,相爷可好好陪陪纳兰公子了。”   纳兰明自然点头应允。   待他上了马车之后,大家复又前行。   这一次途中再不耽误,一直进了巍峨壮观的大秦国都。   进京之后,纳兰明要带着儿子回相府,许漠天要领着容若入宫,双方也就分道而行了。   临行前,纳兰明笑着对容若说,有空一定要到相府做客,容若也笑着应承,连称,一定一定。   纳兰玉从车窗中探头出来,深深看了容若一眼,眼中有担忧,有无奈,又有很多深得看不透的情绪。   容若只回报一个安心的笑容。   纳兰玉沉默了一下,才低沉地说:“你放心……”   这三个字,不知道是说,他自己会尽力为容若的身份保密,还是说,他会竭力照顾身在异国的容若,又或是说,他会尽一切力量去救性德。   容若也只是笑笑,凝眸看他一眼,才淡淡道:“我当然放心。”   二人相视一眼,纳兰玉再也不说话,轻轻放下了车帘。   其他人又是一连串,客气冗长且无趣的告别致词之后,相府的队伍才与他们大队人马分开了。   一离开容若等人,纳兰明就在马车里沉下了脸,对着纳兰玉淡淡道:“你在众人面前,与楚王说些没来由的话,将来若是有什么变故,你总难逃勾联的嫌疑,何以自找麻烦?以后,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纳兰玉低头应了一声:“是。”   马车里就一片沉寂,再没有其他的声响了。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一集 性德之秘 第一章 初会秦王   飞雪关中,一片静肃。   自从上次大战,容若被捉走之后,整个飞雪关都一直被死寂的气氛所笼罩。   陈逸飞入京请罪,宋远书也没有再回卫地,一直留在飞雪关中等待着,几乎是度日如年地掐着指头,计算着从边城到京城的路程,猜测着萧逸可能会有的打算。   等到陈逸飞一身风尘,回到飞雪关时,唯一清楚内情的宋远书比之当初已清减了许多,明明心中焦切,又不能当众问话,耐着性子打算等一众将领寒暄闲聊已毕,再把陈逸飞拖回静室慢慢问。   其实不用他来追问,别的将领已在一迭连声地问。   “摄政王有何示下?”   “我们是不是挥兵大举进攻秦国?”   “是不是全国备战,把……”王传荣迟疑了一下才道:“把容王殿下救回来?”   陈逸飞深深看他一眼,摇摇头,转而注目宋远书:“有旨意,令宋远书为全权使臣,出使秦国,呈递国书。而护送的武将、随护军士,直接在飞雪关士兵中挑选。”   在应付完一堆人的探听议论之后,陈逸飞被宋远书拖到了静室之中。   宋远书毫不客气地把理应由他呈给秦王亲览的国书展开一读,立时脸色铁青,像个蛮横武夫一般,一把抓住陈逸飞的前襟:“这是怎么回事,摄政王怎么可能做这种荒唐的决定,你为什么不力谏阻拦?”   陈逸飞叹口气:“我劝阻过了。”   他伸手掰开宋远书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摄政王给你的。”   宋远书悻悻然放开他,接过了书信,展开细读,脸上神色渐渐变幻不定,过了好一阵子,才深深叹息:“这一招,太险了,摄政王何必这样为难他自己,一旦失败,他所要面临的风险和压力……”   “摄政王在宫中,连日会见王族、大臣和将领,也得到了皇太后的支持,才做出这个决定的。”陈逸飞解释道。   宋远书恨恨道:“全怪那个任意妄为,不知轻重的家伙。”   对于宋远书这等足以治之死罪的发言,陈逸飞只能头皮发麻,再叹口气:“我记得,当初他出关迎战,你也同意了。”   宋远书冷冷道:“我那是以为他打算战死殉国,想到他死了,会给很多人省掉麻烦,当然不拦他,要早知道他居然胡闹到情愿被敌人抓走,还不如我自己想办法弑主算了。”   陈逸飞在心里用力叹气,好吧好吧,这么多年合作,他很清楚自己这位好友兼同僚,过份功利冷酷的做事方法,但是,你这样说话,也太坦白、太不见外了吧!而且,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正常人听了都该立刻把你拿下吧!   他拚命叹气,在心中催眠自己,尽量忘记刚才所听到的一切,勉强挤出笑容:“那你奉不奉诏呢?”   宋远书冷冷把信收入怀中:“到现在,我仍然不赞成这样授人以柄,这样冒险。但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既然大局已定,既然摄政王信任我,把事情交给我办,那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办到。”   陈逸飞暗自松了口气,释然一笑。   宋远书冷冷睨了他一眼:“你好像变了很多,回京之前愁眉苦脸,现在却好像一派轻松。”   “是,在京城,摄政王带我看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有趣的人,还知道一些有趣的事。我相信,就算秦楚开战,楚国也必胜无疑,假以时日,就算是一统天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陈逸飞微微一笑:“有时间,我会和你好好讲讲京中的事。”   宋远书哼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外头忽传来一阵喧闹。   宋远书一扬眉:“怎么回事?”   陈逸飞不等他问,已推开了门,走了出去:“什么人大呼小叫?”   话犹未落,却见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士兵,一见他出来,整齐地跪倒下来,齐声道:“大帅,带我们去秦国吧!”   跪在众人之前的正是张铁石,而其他一些人全都是曾在飞雪关和容若交好的军士,当初陪容若同冲秦阵而被俘的战士们,也全都到了。   就连王传荣都快步而来,单膝脆倒,朗声道:“大帅,请让末将也随侍在侧。”   宋远书心中气恨,这帮当兵的没脑子,你这位将军,也跑来添什么乱。   倒是陈逸飞不惊不怒,面带微笑,扫视众人一番,这才淡淡道:“我愿意带你们去秦国,我们这次,也的确是以救出容王殿下为目的,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切谨依令谕,不可自作主张,不可冲动,就算容王在你们面前被杀,没有我和宋大人的命令,你们也不许乱动一下。”   军士们一阵沉寂。   良久,张铁石才一咬牙,狠狠磕了个头:“愿听大帅令谕。”   其他军士也同声呼喝:“愿听大帅令谕!”   大家的声音整齐雄壮,刚毅决然,在天地之间,久久回荡。   宋远书却站在后头大生闷气,答应得倒是很干脆,容若真在他们面前让人捅刀子,有谁还能记得住现在的诺言吗?陈逸飞,你这么多年将军白当了。   好吧好吧,本来完成的就是一个不可能任务,还带上这么一堆长手长脚就是不长脑子,行动永远比思考快,而且一个个对容若忠心耿耿,整天想着为他死而后已的家伙,这下子,热闹可真大了。   故作看不到宋远书愤怒的表情,陈逸飞悠然笑道:“我从京里带来两个侍从,人很伶俐,身手也好,这一路上打算安排在你身边,也好照料保护。”   话音方落,就听得衣袂掠风声起,两个眉目清朗秀美的少年竟不知从何处现身而出,转眼间就掠过十几道岗哨,直至二人身前方才停下,一同施礼:“苏良、赵仪,拜见宋大人。”   容若和楚韵如在许漠天等一行人的围护下,直往皇宫而去。   楚韵如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悄悄打量皇城,默默记下每一条街道的方向。   容若却只笑问许漠天:“许将军,你说宰相大人到底为什么半路上跑来跟我们相会?”   许漠天淡淡道:“相爷不是说过了吗?”   容若叹了口气:“许将军,你就算要污辱我的智慧,也不必污辱你自己的才智。他说的那种理由,有人会信才怪呢!京郊离城里才多久,他就这么点路都等不及?还这样遮遮掩掩,隐藏身份。”   许漠天平淡地道:“我的责任只是把你护送进皇宫即可,我是守边将军,朝中的风云变幻与我无关,宰相的心思,我也无需去测度。交过差后,我自回我的边关就可以了。”   容若笑笑:“你和我相处时间最久,也算最了解我了。秦王既要留我为用,想必也会让你多留一阵子的。你身在京城,在一切的漩涡中心,想避什么,怕也避不开。再说,别的事你不管,我的事总该管一管吧?我看宰相大人半路到来,不是为了纳兰玉,而是为了我。”   许漠天不觉冷笑一声:“你既然聪明得什么都看得透,又何必再多问于我?”   容若笑眯眯道:“我这不是好奇吗?而且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所以才希望将军能为我证明。”   许漠天冷冷一哂,并不多语。   容若全不介意,径自道:“其实纳兰明诸般做作,无非是做个姿态,大家脸上都好看,彼此好下台罢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他是来看我的。不过,我就不明白了,秦王虽没把我的事在朝中宣布,但不应该连辅国的右相也瞒着啊,如果秦王和纳兰明商量过我的事,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在宫中来见我,又何必演这么一出漏洞百出的戏码?”   许漠天微微皱皱眉,一语不发,心中暗暗腹诽,感觉敏锐也就罢了,非要张扬得天下无人不知,显示出自己够聪明吗?身为阶下囚,还要表现得这么聪明,简直是不知死活。   容若见他不答,笑笑道:“我对于纳兰明的事,非常好奇。他是秦国第一相,又是大变功臣,听说几年间就从京兆尹升为首辅重臣,简直太传奇了。有关他的事,能不能给我讲讲?他当年是如何与年幼无力的秦王相知相重,全力相助秦王的?当初击败权臣,又有什么风起云涌,激动人心的好故事?这些年来,他身为百官之首,执政有何得失?他的爱子,又是怎么成为秦王第一宠臣的?”   许漠天冷冷道:“我不过是个守边的外臣,京师中的风云变幻从来不知,容公子问我,无非问道于盲。公子既与纳兰玉是好友,对纳兰家好奇,下次只管问纳兰玉,不就对了?”   容若遭他这样毫不留情的拒绝,也不生气,反而微笑起来。   这种了然的笑容,让许漠天忽然间就心浮气躁起来,悄悄把拳头捏紧,拚命提醒自己,皇宫就在眼前,一定要克制想让自己的拳头和这个自以为聪明,喜欢拚命炫耀的家伙亲热一番的念头。   一行人马,在皇宫的侧门停下。   许漠天上前,出示了令符密旨一类的东西,又和守门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回转身来,走到容若和楚韵如面前。   “容公子,请随末将入宫面见圣上。”   容若微笑起来,即将见到那少年成名,英雄盖世的君王,他不但不觉得丝毫紧张,眉眼之间,倒露出十二万分的兴奋来。   许漠天复对楚韵如道:“圣驾之前,不可暗藏利刃,夫人那把匕首能否……”   楚韵如淡淡一笑,自袖中取出匕首,交到许漠天手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利器,许将军是否不放心,要搜身?”   许漠天淡淡道:“夫人言重,末将岂敢不信夫人,刚才无非重任在身,对夫人有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他接过匕首,递给身边从人,又道:“宫闱重地,你等不可擅入,在此等候我出来就是。”   众人凛然称是。   许漠天就此领着容若和楚韵如,大步行入宫门。   宫门内早有两个管事太监执拂而立,身后分别放了两顶小轿,轿旁自有太监侍立。   两人见了许漠天,一起行了个礼:“皇上已经等了很久了,许将军请随奴才来。”   两名太监复又对容若和楚韵如施下礼去:“皇上知容公子与容夫人一路鞍马劳顿,甚是辛劳,已备小轿代步,请二位上轿。”   容若与楚韵如本来还想借这个机会细看秦宫布局、道路、侍卫所在,以备他日所用,此刻计划落空,都有些无奈,却也不再多说,相视一笑,各自上了轿。   前面轿帘放下,即刻把眼前景物遮得严严实实,然后被抬了起来。一路上也不知过了多少路径,穿过多少门户,又经过多少殿宇,只是觉得闷在轿中的时间很长很长。   虽然轿子轻软舒适,轿中置有夜明珠,大放光明,又焚了檀香,让人闻之舒畅,但是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困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的确让人大觉不耐烦。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轿子停下,轿帘被掀起来,外面传来太监特有的阴柔声音:“容公子、容夫人,请下轿。”   容若探身出轿,看到一旁楚韵如也徐徐自轿中而出,二人相视一笑,注意力即刻被眼前这座四周布满守卫,雄伟森严的殿宇所吸引。   有太监在耳旁轻声道:“皇上在殿中等着呢!二位请。”   容若正要举步,忽见前方紧闭的殿门,倏得打开。   容若心中一凛,立定步子,凝眸观看。   不过出来的,却不是充满传奇,让人无比好奇向往的秦王陛下,而是一位华服盛装,身姿如柳的女子。   隔着尚远,一时看不清容颜,只觉那女子袅袅婷婷,如柳迎风,倍觉清美。   那女子徐步下阶,殿外七八个宫女即刻随侍过来,众星捧月地下殿来。   女子遥遥望来,似是发觉有宫外生人在近处,急急转了身,微微侧脸,四周宫女围绕过来,即刻把容若的视线隔断。   殿外诸人无不行下大礼:“参见公主。”   许漠天也急急拜倒施礼。   人群之中,女子微微抬了抬手,身边有宫女高声道:“请起。”   许漠天和几名太监应声站起,那位公主已然在一众宫女的环护下,迅速而去,只是走得远时,仿佛还回了一下头,依稀仿佛,又多望了容若和楚韵如一眼。   楚韵如悠然笑道:“原来是她。”   容若笑问:“怎么,你认识秦国的公主?”   楚韵如笑道:“我虽不认得,也知道她是谁,秦国成年却还未出嫁的公主,只有一个。”   容若还没回过神来,傻乎乎地问:“谁?”   楚韵如似笑非笑地看看他,漫声问:“你真的不知道?”   容若一怔,忽觉楚韵如的笑容仿似大有深意,心中微怔,终于忆起来了。当日纳兰玉入楚,本是为了联姻之事,要把秦王的一位未出嫁的妹妹许给自己,而且这桩亲事,太后楚凤仪和摄政王萧逸都已经答应了。   容若一下子就觉得头皮发麻,人有些发晕了。   楚韵如犹自火上浇油,凑近过来,笑悠悠道:“如此佳人,如此佳人,你的福分实在不小。”   容若无可奈何又哭不得笑不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瞪她一眼:“你胡说什么?”   楚韵如浑若事不关己一般,笑道:“秦楚二国的姻缘之事,若能成就,倒也有助于两国和气。”   容若白了楚韵如一眼:“秦楚两国之间有和气这种东西吗?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楚韵如听了倒无妨,许漠天听得却有些头皮发涨,只得用力咳嗽一声,提醒这二位说话的时候注意一点。   两个太监也识趣地忙说:“二位,皇上只怕等急了,请……”   高大的殿门无声无息的打开到最大,殿阁深处,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有一个身影,静静而立,身旁并无任何一个太监、宫女或侍卫随护。   “朕久仰容公子诸般奇行异事,非常人所能及,每思一会,万里神交,今朝得见,心愿得偿,实是三生之幸。”   随着这温和而清朗的声音,秦王徐徐在阴影中步出,直走至殿门之外。   这位强大帝国的君王,衣饰并不特别华贵,只用了一块玉簪,束住头发,穿一袭极为简单的黑衣──秦人尚黑,即使是君王也喜着黑色。黑色的袍服质地极佳,却式样简单,只有衣边几道金色的饰纹和袖角小小的金龙,昭示着主人人中之龙的身份。   他在黑暗的深处,穿着宽袍大袖的黑衣,徐徐而出。殿中空旷广大,明明没有风,却让人生起一种错觉,他衣襟飘飘,直如御风而行。   那样一种纯粹的黑,衬着这广大的宫宇,如一只苍鹰,倏然冲天飞起。天空如此广大,都不足以容下他,正待尽情展开的羽翼。   这穿了一袭黑衣,却整个人仿佛在绽放足以照耀永恒光芒的少年君王,唇边笑容,尊贵而平静:“容公子、容夫人,一路辛苦了。” 第二章 伤心旧景   容若清晰地听到身边楚韵如的呼吸无由地急促了起来,然后他自己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完美的笑容,悠悠道:“秦王陛下,久仰了。”   这一对完全不同的帝王,相对而立的身影被早春尚带寒意的淡淡阳光,拉得很长,在漫长的历史图卷中,就此留下永远的剪影。   看到秦王宁昭的时候,容若的感觉是,自己面对着一个传奇。   这天下七强之一的君王出奇的年轻,唇角似笑非笑地往上勾起,眼睛黑得深不见底,英挺的眉飞扬着,似要直刺入云天。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英俊,站在一个国家的最顶端,俯视着芸芸众生,站在那高高金阶的最顶端,含笑看着站在下方的容若和楚韵如。   容若并不习惯仰着头看别人,但是,秦王宁昭只是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似乎就可以给人一种感觉,他天生就该站在最高处,让所有人真心仰望。   容若莫名地叹了口气,想起以前看小说,常看到所谓的王者之气,一直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可以让男人见了只想低头当小弟,女人见了就想荐枕席,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意淫。   身入太虚,见过最了不起的男子,也只有萧逸。但萧逸除了天生的尊贵之气之外,并没有什么逼人的威势,总是青衣素服,笑谈天下,让人如沐春风,而不会有任何压迫感。   但是,秦王宁昭却不同。他只是含笑立在殿前,却真的让人有不敢仰视,就此表示臣服的感觉。   容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唉,原来这世上,居然真的有王者之气这回事,那些写小说的人,原来真的自有道理,看来以前笑他们YY,倒是自己错了。   这一想,莫名地,那无形的压力竟消失了,他反倒笑了一笑,自然而然牵起楚韵如的手,大步向上。   太监们见多名将重臣,在君王面前,惶恐恭敬的表现,何曾见有人面对皇帝还可以这样昂首微笑,挺直着腰,大大方方向上走的。几个太监想出声喝斥,可是容若眼神明亮,笑容清澈,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坦坦荡荡,自自然然,如天地日月,清风白云,叫人一时间,竟说不得话。   早已屈膝拜倒的许漠天听得脚步之声,抬头看去,不觉微微一怔。   在他心目中,秦王的神威无人可及,只要一个眼神,足以让天下英雄俯首,可是,容若却从来不是英雄,他只是个把帝王和平民看做一般的怪物。   他一手携着心爱的女子,这样微笑着步步登阶,两个完全不同的君王一步步接近,那世人眼中的废物皇帝,居然丝毫不被一代英主给比下去。   秦王的气势世间少有,容若却根本没有任何气势,所以不需要对抗,也不会被压倒。   秦王如凌天之山,锋锐无比,直入云天,世间无一物可以抵挡他的锋芒,阻挡他的前路。容若却是浩浩海洋,宽容温和,容纳一切,接受一切。   秦王因强大而少有敌手,容若却因心中无敌,固而无敌可言。   许漠天怔怔地看着容若终于走到了台阶的最顶端,和秦王宁昭站在同一个高度,彼此微笑。他莫名地感觉到,这两个人,竟似真的可以分庭抗礼一般,但他又立刻摇头,禁止自己再去思考这个荒谬的想法。   宁昭微微一笑:“楚王陛下,宁昭已等候多时了。”   容若笑嘻嘻道:“怎么秦王陛下也这么喜欢开玩笑,楚王可不是随便找个人就敢冒充的。”   宁昭见容若执意抵赖到底,也不恼怒,只悠然一笑,道:“你若不是楚王,见朕因何不跪?”   容若笑道:“我不是秦国的子民。”   宁昭淡淡道:“我大秦臣子入楚晋见,一样执外臣之礼,莫非你们楚人都是不知礼节之辈?再说,秦楚已是姻亲之邦,你们楚王可是朕的……”   他语气一顿,看了楚韵如一眼,复又悠然一笑:“妹夫啊!”   容若一怔,再次记起当日纳兰玉入楚,就是代替秦王为秦国公主和自己寻求联姻的。无非是秦国恨不得楚国大乱,所以摆出支持小皇帝的姿态来,当时楚凤仪已是答应下来了,但是自己事后曾找机会在楚凤仪和萧逸面前竭力反对过,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难道……   宁昭凝视容若,悠悠道:“大秦与大楚已互递婚书,结为姻亲,只等择吉成亲。朕身为一国之君,又是楚王的大舅子,难道竟当不得楚人之礼?”   容若一时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他并不怎么把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种话放在心上,古代很多所谓硬汉子、大英雄,宁死也不下跪,容若却是无所谓的。但现在,当着楚韵如的面,他却是绝对不愿意下跪的,硬着头皮,在美人面前,也是要逞一次英雄的。   更何况,无论他如何抵赖,他身为楚王的身份,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若跪下,就等于楚国向秦国屈膝,这一点原则,容若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到底的。   但这个时候,容若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这种事上,反而失声问道:“怎么会呢?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递的婚书?”   宁昭笑道:“两个月之前,秦楚已经互纳婚书,那封由楚王亲自盖下玉玺,迎娶朕小妹安乐的婚书如今就收藏在宫中,你可要看一看?”   “那不是……”容若脱口就想说,签字盖章那个不是他,他本人无需负法律责任,但立刻意识到失言,急忙闭上嘴,心有余悸地看看笑若春风的秦王宁昭。   容若叹了口气,转头给了楚韵如一个询问的眼神,楚韵如茫然摇摇头,显然对这桩婚事,也是一点影儿都不知道。   宁昭犹自笑道:“阁下可是不信?”   容若苦笑一声:“既然秦王开此金口,自然绝无虚假的。”   他心里暗暗用和文雅客气绝对不相关的字眼,狠狠地问候了萧逸一番。明知道自己对秦国公主没意思,明知道自己离开了皇宫,还操纵假皇帝,订这么一档子亲事,到底搞什么鬼啊!   最可恨的是,上次在济州见面,居然对这件事,连一丝风声都不露,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真想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娶进一个当公主的小老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容若现在只觉头大如斗,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开口承认自己的身份,但是,如果硬要抵赖,则必须遵守面见君王的礼法,屈膝人前了。   好在宁昭也不曾逼人太甚,只是长声一笑:“认与不认,都在阁下,朕只把你当做楚王便是。殿中已备酒菜,二位一路远来辛苦,这洗尘之宴,终究是缺不得的,请……”   他信手一引,转过身来,竟是再也不看容若和楚韵如一眼,径自入殿去了,只有他清朗的声音遥遥自殿门后传来:“漠天,你也一起来吧!”   容若自到太虚以来,知道他的身份,还可以用随意的态度对待他的,只有性德这个非人和雪衣人那个怪物。现在碰到宁昭,对自己的态度竟然这样不以为意,容若暗自松了口气之余,竟然也若有所失,偷偷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和楚韵如入了正殿。   秦王宫的殿阁和楚国相比,同样宏伟壮丽,但殿中摆设却相对简朴。秦人喜玄色,不尚奢华,就算是王宫之中,相对的装饰物也很少,殿宇显得更加宽广宏大,说话的声音、脚步行走的声音,仿佛都会不断回响,在这沉沉殿宇中,永远传递下去。   但是秦王所设的宴席,却绝对周到而完备,美酒佳肴自不必多言,主人身份尊贵,年轻英俊,更难得竟然谈笑风生。   容若既然死不承认是楚王,他就不再追问一句,也不问及楚国朝中政务,更不提楚国权力纠纷,就连前不久,他在楚国吃的那一次大亏,也无一句提及。   他只是含笑谈起秦国的风土人物、传说佚事,闲来又问起许漠天他们一路来所发生的事,时时抚杯微笑,特别是听到容若与那不知名的小姐,成亲之后立刻请求休夫的故事,不觉拍案大笑。   “很久以前就听说容公子常有奇思妙想,令人叫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朕的皇祖母深宫寂寞,年迈之人,最爱听人说古讲今,公子既有这一肚子好玩的主意、好玩的故事,是否愿意为太皇太后略解愁闷?”   容若眨眨眼:“皇宫之中,可以留男子安住吗?”说着不由得眼神往一边的太监身上扫,如果不是他自己身份特别,他可能会猜测,秦王要对他身上重要的部份下刀子了。   宁昭朗声笑道:“皇宫也有内外之分,每于朝事繁忙之际,重臣们也都是宫中宿阁,与后宫别无干涉。朕将公子安置于思恩园内,那园子清净幽雅,以一道角门与后宫相通,自有人看守照应。若是皇祖母见召,自然要麻烦公子进宫,相陪说笑,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容若耸耸肩,摊摊手:“难道我不愿意,皇上就让我离开不成?”   宁昭对他语气中的抱怨,听而不闻,含笑道:“其实皇祖母很喜欢有客人陪伴,后宫不便让男子随意行走,容夫人倒是可以……”   不等容若答话,楚韵如已淡淡道:“我夫君身体不好,恕我不能离开他身侧。”   容若不觉扭头冲楚韵如一笑,眼神间大有温暖之意,虽是酒席宴上,却还是不加忌讳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二人倒不至于怕秦王会喊打喊杀,怕的却是宁昭把他们分开,用他们彼此来威胁对方了。   宁昭被楚韵如这样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也只是淡淡一笑:“既然容公子身体不好,又长途远来,那朕也就不多耽误你们了,二位请去休息吧,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告诉王总管。”   话音刚落,一旁已走过一位总管太监,恭敬地弯下腰,用尖细的声音道:“公子、夫人,请。”   容若也料不到,宁昭竟然这样容易就暂时放过了他,略略一怔,即刻站了起来,笑对宁昭施了一礼,也不多说,即和楚韵如一起去了。   宁昭竟然也客客气气,起身肃客,一直送到殿外滴水檐下,这才转身而回,脸上的笑容,早已如冰雪消逝,只有他朗然的声音,在深广的大殿徐徐响起。   “漠天,从得知他消息的第一天,直到刚才进宫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慢慢和朕再讲一遍。”   绕过殿阁,走过回廊,穿过那被森严守护的一方角门,眼前景观豁然一变。   只见一条幽幽石道,青色的石子前前后后铺了一地,洁净却又班驳,不知通往何处。一座假山就在矗立在石道的尽头,有温润的池水从假山一侧倾泻而下。四周闲花小草,树叶掩映,越发显得前方的园子一片朦胧。   如此曲径通幽处,令人对那假山之后的景致自然而然倍加好奇。此情此景,却让容若心间一凛,和楚韵如对视了一眼,二人眼中都有惊疑之色,不等王总管带路,快步向前。   绕过假山,转过池塘,拂开花叶,分开柳枝,便见眼前豁然开朗。   整个院落无比广大,四处游廊纵横,楼阁相连,其间又广植荷花,漫布翠竹,虽非荷花开花之季,留得残荷听雨声,竟也别有意趣。又有清溪流泉,淙淙不绝,垒土为山,引水做河,小舟来去,花香岸旁。   庭院中央,一座三层小楼,更是精致秀美,匾额上“是缘楼”三字,清晰入目。若是登楼俯看园景,必是说不出的雅致清奇。   容若与楚韵如却觉身上发冷,手心发凉。   容若苦笑一声:“这就是你们的思恩园。”   王总管俯下身,恭敬地道:“原名思恩园,不过,昨日已由皇上改名做逸园,只是匾额尚未做好。”   容若叹了一口气:“秦王好一个待客之所。”   王总管低眉顺眼地道:“为迎贵客,皇上准备了数处待客之所。既然今日来的是容公子和容夫人,自然请入逸园之中。”   容若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来的是楚王萧若和皇后楚韵如呢?住的,只怕应该是和楚国王宫一般无二的殿阁吧?   王总管恭敬地问:“不知公子可还满意?”   容若勉强在唇边挤出一丝笑容:“满意,实在满意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王总管笑道:“这样就好。皇上有旨,逸园中太监、宫女、侍卫各二十人,听凭容公子与夫人的差遣,公子有事,只管吩咐。奴才这就叫当值的太监、宫女和侍卫们过来见过公子与夫人。”   话音未落,已有两个少女盈盈而至,双双拜倒:“参见公子、夫人。”   王总管在旁笑道:“她们是宫女们的管事。”   容若与楚韵如竟是呆呆望着两个少女,怔怔不能发一言,动一指。   虽是宫女,二女却没有穿宫装,一个清丽如月,一个娇艳如花,不但容颜似曾相识,就连衣服妆扮,都和凝香、侍月一般无二。   容若和楚韵如不觉相顾骇然。又听得劲风声起,两个极为年少的大男孩,飞掠而至,屈膝拜倒:“拜见公子。”   两个大男孩年少漂亮,仿似神灵座下的金童一般,让人见之欣然。   旁边王总管笑道:“他们两个是侍卫统领,别看他们年纪小,武功却是很不错的。”   容若却怒极反笑:“好一番巧妙安排,费了秦王不少苦心吧!”   王总管恭声道:“陛下只愿公子可以宾至如归。”   容若冷冷笑笑,伸手向那两个少年一指:“若是苏良与赵仪,见着了我,只会扑过来大叫大骂。这样的恭敬,我可实在宾至如归不起来。”   王总管眉头微微一皱,但立刻垂首道:“公子教训的是,他们做得不好,奴才这就让他们撤去,另行教训,再找让公子满意的人过来。”   两个少年的脸色霎时惨白一片,却什么也不说,施了一礼就待退下。   容若只觉心中绞痛,说不出的愤怒和伤怀。从京城出来,凝香、侍月、苏良、赵仪,还有韵如和性德,就算加上个别扭的萧远,人人各自有心机,各自有盘算,各自有目的,却毕竟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岁月。   他们在路上野餐,夜间唱歌玩笑,他们一路招摇,引得路人咋舌惊叹,他们震动济州,在那景致秀雅的逸园中,有过争执,有过分别,有过打斗,但更多的还是温馨和快乐。   在他们以为所有风波都已过去,人生的一切幸福就在手中之际,为了一些上位者无聊无趣的想法,转眼间风流云散。   性德被掳,侍月生死不知,凝香、苏良和赵仪,至今不知近况如何。那些美好的岁月,恍若昨日,连他都不忍去回想、不敢去回想,如今,秦王却将他所有被践踏伤害的幸福,如此残忍地重现在他的面前。   他的痛苦和愤怒,使他再也无法注意到别人的表情、别人的痛楚。   反是楚韵如比他更了解深宫禁地的冷酷和森然,忽然道:“你要怎么处罚他们?”   “皇上提拔他们,就是为了服侍公子,公子既看不上他们,那他们活着还有什么用?”王总管的声音依旧恭敬温和,仿佛只是在回答今天天气很不错一般。   容若终于一震,注目王总管,淡淡道:“我听说,秦王是仁君。”   王总管也同样肃容答:“陛下轻税赋,减徭役,体贴下情,关爱百官,自然是仁君。”   容若冷冷一笑,是啊,谁敢说秦王不是仁君,谁又能说他不是仁君。李世民、康熙,那些以宽容出名的皇帝们,谁没有在后宫杀人如草不闻声,可这绝对不会影响他们仁君的名号。   他冷漠地一笑,看着那两个相貌酷似苏良、赵仪的少年,惨白着脸,倒退着离去。   他握住拳头,不去看那绝望的神色。不不不,他不是圣人,他救不了天下所有人的苦难,他也没有理由,为这种荒谬的威胁而低头。   然而,他听到那仿佛已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客随主便,既然这是秦王的安排,那就留他们下来吧!”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向前,不去听王总管那永远恭敬的声音,不去看那两个少年,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可是,越是往前,越是椎心刺骨。   这边残荷听雨意境佳,他曾与性德并肩闲游。那里潇潇翠竹自清奇,他曾在竹林外,徘徊复徘徊,想着如何去非礼他的小妻子。这一处小舟依依水盈盈,苏良和赵仪最爱在水边练武。那一处依湖楼台景色奇,凝香和侍月总是在他赏景时,悄立一旁,服侍照料。   他一路往前走,一路不断有人下拜施礼,这些人形容相貌、衣着打扮,连举止神态,都无不酷似当初逸园的下人。   草丛间一只鸭子昂首阔步,一只小兔儿奔来跑去,两只小狗你来我往。   一只鹦鹉,居然飞到容若头上盘旋不去,高声叫:“我乃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倜傥情场杀手鬼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容若公子是也。”   还有一只圆滚滚的小猫,在脚下蹭来蹭去。   容若脸色越来越难看,脚步越来越快。眼前闲云居赫然入目,他信手拉开房门,房内一桌一椅,果然无不如旧。   楚韵如也并肩到了他身旁,回首道:“我们累了,要休息一阵子,你们不要扰我们。”   “是。”王总管依旧毕恭毕敬地应声。   容若重重关上大门,愤然一拳,狠狠打在桌上,心中的愤怒、痛苦,却还是无法淡化。   苏良和赵仪天天嚷着要杀他,却在他危险时,舍命相护。凝香和侍月奉命来监视他,却又全心全意维护他。就连别扭的萧远,也会抱着小叮当轻轻抚摸,在无人注意时,流露出温柔的表情。   一点一点渐渐人性化的性德,慢慢开始与他交心交情的韵如,坏他好事的小猫杀手,可爱的小兔子乖乖,被坏蛋萧远拐走的小叮当,还有他费尽心思教出来的小精灵。   容若闭了闭眼,然后有些惨淡地笑一笑。   他知道那些狂歌纵酒,说笑无忌,常常弄得鸭飞狗跳猫喊兔窜鹦鹉叫的无忧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三章 百口莫辩   楚韵如眼中露出痛惜之色:“不要难过,那两个还是大孩子呢,就算这是秦王的局,就算是一出戏,以你的性情,也实在是不能坐视他们被杀的。”   容若苦涩地笑笑:“好一个秦王,这记下马威,可真是太狠了。”   楚韵如忽地打开窗,四下望了望,见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远远而立,离得最近的一个,也隔着老远在树下扫地,这才关上窗子,回头,又在整个房间里东张西望,四处摸索一番。   “韵如,你做什么?”   “董姑娘说了,很多地方都免不了秘室暗道、铜管窥孔一类的东西,所以出门在外,不止要小心隔墙有耳,什么地方都要防范。”   楚韵如一边说,一边四处搜索,用董嫣然教过她的方法搜过了整个房间,确定完全没偷听偷看的机关,这才略略放心,但又感到十分不解。   秦王凭什么对他们这样放心,凭什么给他们这么大的自由空间呢?   容若知她必有要事想说,便安静地等待,谁知楚韵如却又是长久的沉默。   容若有点急了:“韵如?”   楚韵如终于凝望他,轻声道:“秦王恐怕比我们想像中的更可怕,我知道你生气、愤怒,可是,你千万不可触怒他。就算是你心切性德的安危,想早些从他嘴里套出你想知道的一切,也一定要谨慎从事。”   容若叹息一声:“不必你说,我也知道秦王有多么可怕了。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楚韵如勉强笑笑:“我只怕你过份牵挂性德的安危,以致失去理智,你既能如此,那便好了。”   容若见她神色不对,不觉皱了皱眉:“韵如,我最近总觉得你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同,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楚韵如娇躯微震,脸上神色忽然说不出的奇怪。   容若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忍不住道:“韵如,以你我之间的关系,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楚韵如凝视他,欲言又止。   容若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韵如,到底什么事?我是你的丈夫啊!”   楚韵如在长久的犹疑之后,终于长叹一声:“你是我的丈夫,以你我的关系,理应没有什么事不可说,可是,我随你入秦,我不惜一切助你救性德,我已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等了又等,为什么就是等不到,你亲口告诉我,性德的秘密?你可知这一切,我早已知道了。”   容若脸色一正,失声道:“你知道了性德的秘密?”   他只觉千万分不可思议,有关性德的秘密,太虚世界中,除了他,除了周茹,还有○○八,怎么可能还有别人知道,知道了又怎么可能理解?   楚韵如看到他的表情,却凄然一笑。   她的脸色,说不出的怅然神伤,悲切无奈:“我从不责问你,只尽心帮你,哪怕你要为了他冒必死之险,我也不拦你,为什么,你还是不对我说实话?”   容若越听越糊涂,双手乱摇:“等、等等,我怎么越来越不明白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知道性德什么秘密?”   楚韵如无奈地摇摇头,神色中凄凉悲怅,语气满是伤怀:“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性德,他,他是个女人。”   容若一个没站稳,差点儿跌倒,嘴巴张到最大,眼睛也瞪到极点,怔了半天,才惊叫出声:“你说什么,性德是女人,你开什么玩笑?”   楚韵如扑过来掩他的嘴:“小点声,既然你让性德扮作男子,必有用意,真相让我知道了倒罢了,这样叫嚷出来,就不怕天下人人皆知吗?”   容若还是魂不守舍:“你,你,你怎么会以为,他是女人?他,他怎么可能是女人?”   楚韵如又气又恨又是伤心:“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骗我。告诉我真相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会和你为难,我会泄你的机密,我会把这件事嚷出来吗?”   容若见她气苦之色,知她真是伤心极了,一时心慌意乱,摇手跺脚:“没这回事,韵如,我真的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可是,性德他真的不是女人啊,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楚韵如恨恨看他一眼:“哪里有什么误会,事情是母后亲自告诉我的,你要对我说皇宫中的验身,还会验出误会来吗?”   容若一怔,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当时他要把性德带进宫,王天护出面,以底细不清的男子不得进宫为由而拒绝,容若临机应变,声称性德是女人,并让王天护带性德去验身。当时性德神奇的力量还在,可以随心所欲自由变化,当然可以轻易过关。这件事一过去,容若自己就忘了。全不知,他的一言一行,他身边出现的任何特殊人物的一切,都会有专人归纳、整理、记录的。   王天护知道性德是女人,等于萧逸知道了,萧逸把这件事告诉楚凤仪也是理所当然的,而楚凤仪又去嘱咐楚韵如。除他们之外,萧逸和楚凤仪的心腹,以及其他圈子里的最高级人物,想必都深信性德是女人,并把这当成天大的机密。   而其他各国的各方势力,应该对性德也异常好奇,必会用尽办法、出尽百宝,来查探性德的身份来历,将来说不定就能查出一二端倪来。这么一想,也许若干年后,全天下的人都会认为性德其实是个女人。   至少,当日参予给性德验身的人站出来,个个都是推不倒的铁证。   想到这里,容若忽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现在的性德已没有了自由变化的力量,以男子的身体,被世人看成是女人,再加上他那超脱凡人的美丽,那麻烦简直就别想断了。   而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美女所效忠的君王,自然也会被世人所重视。人们很自然就会猜测,为什么那样一个美人这样尽心尽力地为他?男女之间,这样不求回报的付出,还有可能会是第二种原因吗?   别人这样想都罢了,要是韵如这样想,那就太可怕了。   一想到这里,容若就跳了起来:“韵如,韵如,你听我解释,性德他真不是女的,当时验身的时候,他动了点手脚,做出假象来,骗过了其他人。”   楚韵如为之气结:“容若,这话你骗骗外人倒也罢了,怎么竟拿来骗我。宫中的验身程序无比严格,哪里做得了假。被王天护叫去给性德验身的共有十多人,他们从前朝开始,就是专门在选秀时,给秀女验身的。秀女验身,可不止是随便看看身体是男是女就算了的。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要细细查验,头发不够柔顺、皮肤不够光滑、身上有任何疤痕、体形稍有不足,都会被除名。也就是说,性德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被细细验过,结论是,她绝绝对对是女人,而且还是这些老宫人,在宫中验选天下美女几十年以来,所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瑕疵,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这样的女子,必能轻易宠冠后宫,无人可及。”   容若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才喃喃道:“我没骗你,性德他真的不是……”   也许是因为心虚,也许是因为自知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楚韵如瞪着他:“我这些日子和董姑娘在一起,听说了很多江湖佚事,也知道有的女子,天生石女,而且非常像男人,有时候就算验身,一时半会也查不出,有的男人,专练一种缩阳功,假冒女子,混迹在女儿群中,行采花淫恶之事。莫非你要说,性德也是这一流人物?”   容若急忙摇头:“性德怎么会是这种人?”   “而且就算是这种可以瞒过普通人的假冒之术,在宫中严格的检验之下,也是根本无法蒙混过关的。”   容若叹气:“唉,叫我怎么和你解释?”   他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道:“你相信,有的人可以一会儿男,一会儿女吗?”   楚韵如皱起眉头:“你说性德是忽男忽女的阴阳人?”   容若继续叹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嘟哝:“以前从某个方面来说,可能是的,不过,现在他可是货真价实,绝对没问题的大男人,不信的话,下回见了面,就让他……”   他语声一顿,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别说这个时代,就算在现代,也不能对一个女人说,下次见了某个男人,让他脱了衣服给你验身这样的话啊!   楚韵如责备地看着他:“性德对你一心一意,护你助你,她被人捉走的最后一刻还在为你着想,你现在怎么能被我一逼问,为了洗清自己,就这样侮辱她?你怎么对得起她对你的一番心意?她好好一个女儿身,为了你扮作男子这么久,你不护她的名誉,还说她是阴阳人,你,你真是太狠心了。”   她越说越是动怒,脸色越加阴沉。   容若觉得,就算是六月飞雪的女主角都没有自己这么冤,偏偏又百口莫辩,急得满头大汗,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韵如,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唉,这叫我怎么解释才好?”   看到容若百般为难,汗湿衣襟的样子,楚韵如虽然有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终究还是不忍了,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出宫之前的那一晚,母后来找我,告诉我,你想出宫的事,我立刻决定和你一起走,母后十分高兴,但却又对我说,有另一件事,非常重要,必须告诉我,然后就把性德进宫前后的事,说了一遍。她交待我,不管与你夫妻之情有多深,绝不可为性德之事争风吃醋。”   容若满头满脸都是大汗,跺足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楚韵如叹息一声:“母后跟我说的都是利害相关之道,她说,你能反败为胜,渡过危机,皆是性德之力,此人才智武功,怕已天下无双,风华气度,更是举世无二。虽然你不肯说清她的来历,但可以看得出,她对你是尽心相助,你对她是倾心以待,男女之间,有此情怀,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她再三叮嘱我,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的身份都是是非的根源,必有说不清的纷争危险发生在你身边,她能放心让你离京,也是因为性德在你身边。她要求我,无论如何,不可因性德之事和你为难。”   容若越听越是头大如斗,只觉得浑身是嘴都无法分辩,只得哀叫连连。   楚韵如轻轻道:“当时你是我的夫、我的天,也是我的君,我感激你,喜欢你,却仍然记得身为一个皇后的美德,就是包容天下美人,看到美丽的女子,不但不可妒忌,还要向皇上推荐,所以我才会为了你而故意去亲近董嫣然。在那个时候,我虽然愿意和你并肩天涯,却还没有想过,要为性德的事去吃谁的醋,所以我答应了母后。而且,我想既然性德都不愿表明身份,自然也有她的难处,所以也从不点明。这一路上,我看你们何等亲密,更加相信母后的判断。”   容若跳起来喊冤:“我和他岂能比你更亲密?”   楚韵如轻轻摇头:“容若,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很多时候,你找机会悄悄和性德在一处说话,说的其实都是不便我们听到,不便与我们交谈之事吗?”   容若长叹无言,他又怎能回答,他和性德谈的都是相关太虚实质,现实与虚幻等等的问题,这些事,又如何对这些在幻境中生活而浑不自知的人讲来。   楚韵如悠悠道:“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却又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即使是你对我最好的时候,我也觉得惶恐不安。楚家的人来联系我,愿意和我交换情报,我答应下来,固然是想为了你而尽量多掌握一些情报,但也是为了我自己,有性德那么完美的人在你面前,我怎么能不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所以希望知道的能多一点,手中掌握的更多一些,这样才能心安一些。”   容若听她说来,不觉心酸,轻声道:“韵如,你有这么重的心事,竟然不肯告诉我,你真是……”   楚韵如轻轻摇头:“无论如何,那件事,实在是我的错,我十分对不起你。可是那件事之后,我看你那样伤心,我也心痛得厉害,我这才相信,原来,你是真的喜欢我,你是真心喜欢我,哪怕性德那样美丽、那样能干,你也还是喜欢我,那个时候,我也才知道,原来我是那么喜欢你,喜欢到看你伤心失望,我比死了还难过,也正是因为我喜欢了你,我才不再是那个贤德宽容,凤仪天下的皇后,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会生气,会吃醋,会妒忌,会容不得别的美女在你身旁。”   她虽努力要维持镇定,但说至伤心处,终忍不住黯然落泪。   容若听她细细说来,心中是越来越急,几次张嘴想辩,又觉无从辩起,急得差点没上蹿下跳,又见她伤心落泪,更是心疼难过,却又无计可施。   楚韵如把心中藏了很久的至大心事,全说出来,固然越来越感伤,却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见容若此时情急之态,又不觉嫣然一笑:“傻瓜,你听我说下去啊,我是会吃醋,我是容不得别的女子,但是,性德,她……”   她含泪带笑,竟是说不出的美丽,淡淡叹道:“她是不同的。很多时候,我都会有些恍惚,觉得她根本不是凡人,倒像天上的谪仙,我也实在没法,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女子。这一路行来,她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师父,面对任何难关,都可以依靠于她。有她在,仿佛天塌下来,也没有关系。容若,性德她不是别人,她是性德,不止是你甘愿舍身相救的伙伴,也是我情愿万死相助的朋友。容若,我可以容不得任何人,但是,性德不在其中。性德不是普通人,我总觉得,用人间的情爱、仇恨、妒忌来对待她,都是侮辱了她。所以,你不用为了她的事担心我,你也不用对我隐瞒她的秘密。”   容若现在觉得自己的头已经比斗还大了,不知道应该为楚韵如奇特的想像力拍案叫绝好,还是为老婆的大人大量而高兴,只得苦笑了一声。   楚韵如明眸如水,看向他:“你还不服气啊!我看你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有很多方面,都证明了,性德的确是女人。”   “哪里有?”容若跳脚不已,天地良心,他可是从来都把性德当男人看的,怎么想也想不通,他有哪里的说话行事,让人误会性德是女子。   “你赐性德萧姓,普通女子只要嫁了丈夫,自然就跟了丈夫的姓了。”   容若气苦道:“皇帝给别人赐姓,这很平常啊,再说,我虽赐他萧姓,但我却只想做容若,而不愿做萧若啊!我这份心情,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普通男人,怎么可以容忍一个容貌、才智、武功,无不远胜自己的男人在身边,还让这个比自己不知强多少倍的男人和自己一同出现在心上人的面前?任何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会有独占之心,都会尽量防止危机的,为何你不同?”楚韵如微嗔地瞪他一眼:“难道我不美丽,难道你认为我不足以让任何男人心动,所以从不为此挂心?”   这话问得又重,又难回答,让容若怎么答都觉得不妥。既不能说,我认为,别的男人根本不会喜欢你,也不能说,你的确很美丽,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   所以到头来,容若还是只能苦笑。   “还有,苏侠舞一开始故意让你以为她对你有情,然后又向性德表示钟情。换了任何男人,就算是不喜欢她,为了自尊心,也会十分气愤的,甚至有可能迁怒于性德,只有你,不但不当回事,反倒把这当做天大好玩且有趣的事一般,在旁兴风作浪,百般凑趣。分明是你早知性德是女,所以觉得这件事十分有意思,抱着好玩的态度来玩的。”   容若拍手跺脚地哀叹:“冤枉啊,我真的是全心全意为性德着想,希望他有完美的爱情生活,我哪知道,这里头不但有麻烦透顶的陷阱阴谋,还有你的多心猜疑。”   楚韵如轻轻道:“苏侠舞当日被买下来,本来就是给你做侍姬的,她虽对性德有情,但因为性德是女子,所以反而成了笑谈,最终,她也应该是你的。当日我因误会而离开你时,也曾叮咛苏侠舞善待于你,那时,我万念俱灰,只是盼着你以后身边能有人关心照料,好好生活。”   容若简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站在那里翻白眼。   “后来我……”楚韵如心思一转,终于把她当夜偷偷回逸园,所见到的一幕又忍了回去,不再提及。   容若却觉得一股冤气直往上涌,终于忍不住拍案:“韵如,在你心中,我就是这种人吗?只要是美女,就一定纠缠不清吗?”   楚韵如被他这一逼问,更觉得百般滋味上心头,眼中不免闪起泪光,不觉直视容若:“你能问心无愧告诉我,你和苏侠舞什么事也没有吗?”   容若愤然道:“我当然……”   话音倏然一断,想起那个似真似幻的夜晚,在逸园的一夜销魂,他实在无法坦坦荡荡说出他和苏侠舞没有任何关系,心中不觉一阵黯然。   纵然在感情上,他对楚韵如绝无背叛,但在实质上,的确发生了。尽管他至今仍有些怀疑,不敢确定那人到底是不是苏侠舞,但坦然的话,实在说不出来。   最大的问题是,他无法对楚韵如解释,若要解释,首先就要承认在醉梦昏昏中发生的那一场关系──有哪个男的吃饱了饭没事做,抓住自己的老婆承认这种要命的事呢?   楚韵如见他说不出话,心中越发难过,虽然还不至于怨恨容若,只是心头凄苦之情更甚。   容若见楚韵如眼中泪水,心中不觉一痛,轻声道:“韵如,你这般喜爱我,你肯为我死,为什么却不肯相信我?”   这话说不出的沉痛悲伤,楚韵如听得心中一阵凄凉,眼泪不由自主滑落下来:“我……”   面对容若受伤的眼神,她一时竟说不出“不信”二字来。   容若轻轻道:“我们夫妻,经历过那么多事,生死尚可相托,为什么彼此不能相信?若不是我们互相不够信任,当初,又怎么会分离,又怎么会发生那么多事呢?所谓夫妻,是要一生相伴相守的,除了爱之外,若不能彼此信任、彼此尊重,那么,未来只怕会有很多坎坷。”   楚韵如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   容若眼神已从急躁渐转清明:“有关性德是男是女,无论我再怎么坚持说他是男人,你也不会相信的,但是,就算他是女子又如何呢?他是女子,我们就一定有私情吗?男女之间,谈的,只能是私情吗?韵如,你太小看了我,也太小看了性德。董姑娘也一路保护我、帮助我,总不能说她对我有什么私情吧?”   楚韵如神色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可以老实的告诉你,如果性德是我心爱之人,那我绝不会让他委屈扮作侍卫,如果性德是我心爱之人,我也绝不会在他的面前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   “可是,萧楚之间……”   容若打断楚韵如的话:“萧家子必娶楚氏女为正妻,但我既连皇帝都可以不做,还要受这种拘束吗?就算我真受了这种拘束,我也大可以把你当个摆设,何以还如此真心待你。就算我为人善良、心软,不忍让你成为牺牲品,我也可以像成全淑妃一样想法成全你,为什么还要让你留在我身边,为什么还要因为你我之间的许多误会而伤心肠断。”   这回轮到楚韵如无言以答,明眸之间,流转出深思之色。   “正如你所说,性德是不同的,他是最好的伙伴,是良师益友,是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依靠,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舍弃的人,但是,他不是爱人,不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心上人。我的确有很多话只和他说,那是因为,他的才华、智慧、见解,旁人不能相比,那是因为,我有很多困扰不愿意说出来给我心爱的人增添烦恼,所以才悄悄问计于他。你也说过,性德不同凡人,用普通人的情爱、仇恨、妒忌,加之于他身,都是侮辱了他,对我来说,感觉也是一样的。我希望有朝一日,性德能和我们普通人一样,自然地哭,自然地笑,自然地享有一段爱情,但是,在此之前,我自己是无法爱上他的。普通人类的感情,不适用于他。”   楚韵如神色怔忡,也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欣喜,是无奈还是犹疑,只是沉默不语。   容若复道:“我是个普通的男人,也虚荣、好胜,甚至好色,所以,我看到美丽的女子,也会直眼睛,也会有遐思,也会有些虚荣的傻念头,但是,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的坚持,所以,董嫣然也好,苏侠舞也好,她们都曾让我心动过,但我心中最重要的女子,从来只有你一个。我们经历过很多杀戮、阴谋,很多时候,不由自主,很多事,也受尽摆布,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舍弃你,不会改变我的心意。韵如,你可以相信我吗?”   楚韵如怔怔无语,只是望着容若,莫名地让泪水,不止地滑落。   容若心中说不出的痛楚,走近她身旁,眼神定定地凝视她,轻轻地问:“韵如,我是一个,值得你相信的男人吗?”   楚韵如呆呆望着他,良久,忽地痛哭失声,一头扎到他怀中,大声道:“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是我不好,是我总爱胡思乱想,这个时候,还要给你添烦恼。”   容若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感慨,伸出手臂,紧紧抱住她,再也不忍放开。   这个为了他,可以连自己性命都不要的女子,内心原来有这么多苦楚。原来她一直以为性德是女子,她眼看着自己为了性德而焦虑、忧心,甚至疯狂时,心中会有多少痛苦,却还是什么也不说,尽一切力量,帮助着自己。   他的心头只觉无尽的怜惜与温柔:“其实,韵如,我很高兴,你把心里话都对我说出来。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中,身为女子过于可怜,越是幸福,也越怕幸福流逝。何况我的身份这样奇特,行为这样古怪,身边发生的事,又这样复杂,也难怪你一直心里苦,幸好你说出来了,否则,这种种疑问,一直闷在心中,不但伤身伤心,还不知道闹出什么误会来。韵如,以后,不管你心里有多少疑问,也请直接告诉我,如果我做了让你觉得不快乐的事,你不要闷在心里,请你直接对我说。我是一个笨人,不够体贴,不够细心,不懂站在你的立场为你着想,常常会做错事,伤害了心爱的人,却还不知道,所以,请你一定、一定要告诉我。”   容若一句一句说来,楚韵如禁不住泪流满面,湿透了他的衣衫,只是用力地抱着他,一声也发不出来。   容若低下头,在她的耳边,声音并不响亮,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地说:“韵如,今生今世,我不负你。” 第四章 偷听之术   大殿之中,秦王宁昭闲闲而坐,悠悠然把玩着手中的金杯,听着许漠天徐徐把容若出现以来所发生的事,一一讲来。   他的眼神出奇地宁澈,出奇地明亮,却偏偏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清。他只是静静地听,偶尔会露出思索的表情。   许漠天把诸事讲完,方请罪道:“微臣无能,虽擒下了他,却不能让他承认楚王的身份。”   宁昭笑笑,悠然道:“很傻的固执。他不承认身份,朕也未必拿他没办法,不过,他既然一定要玩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游戏,朕就要他亲自来对朕承认他的身份。”   他的语气淡淡,脸上还带着笑容,年少却已沧桑的眼,竟闪过一丝孩子般的任性。   许漠天却觉得手心发冷,冷汗越流越多,心中开始为容若可能会有的遭遇而哀悼了。   宁昭眼神带笑地看着他:“说起来,他也是个让人无法讨厌的有趣家伙。漠天,你这一路与他同行,怕也十分喜欢他吧?”   许漠天全身一颤,扑地拜道:“分属两国,微臣岂敢……”   宁昭微微挥手,止住他的话头:“漠天,你想得太多了,你是朕股肱之臣,朕岂有不信之理,快起来吧!”   许漠天弯着腰站起来,却觉得背心已然湿透了。   宁昭轻轻道:“他的心志应该是非常坚定,所以,才能一直谈笑自如,但是,人前的谈笑自如,不代表他内心不惊惶畏怖,不犹豫害怕,在无人的时候,他们亲密的夫妻在一起,私语密话,往往最能表达他们的心情,也能透露他们的打算,如果能够偷听到的话,应该可以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秘辛情报。”   许漠天额头有些汗溢出来:“他们夫妻防范甚严,有外人在时,绝不多说,有人在房外时,他们也会注意,而住到任何地方……”   宁眧忽地放声大笑起来。   许漠天满脸愕然,显然不明白为什么。   宁昭笑道:“看起来,他们是略有些经验的人,但奈何眼中但见一石,却看不见整座大山,他们如此,怎么你也这样?”   许漠天更加迷茫,怔怔望着宁昭,发不出声音来。   宁昭笑道:“不错,设置机关也好,派人躲在窗外、床下、屋顶也好,都是非常有效的偷听方法,但同样也非常鬼祟,一旦被发现,偷听者必十分难堪。你们怎么都忘了,有一种偷听方法,十分光明正大,绝不至于被发现,甚至你就算知道他在偷听,都无法质问追究,只不过,这种方法需要的是真正的高手。”   宁昭带着淡淡的笑容凝视他,悠悠地道:“真正的高手,你明白吗?”   许漠天略一思忖,心间豁然开朗:“是,顶级的高手,只要功聚双耳,听力可以超过普通人的数倍,甚至十余倍,这样的话,若是找一个超级高手,站得老远,或是扫地,或是洒水,或是和人闲聊,任何人都不会防范的,可是这个时候,说的全部话,其实已经尽入旁人耳中了。”   许漠天心悦诚服地道:“这方法的确堂皇正大,而且绝不怕被拆穿。但也只有陛下,才能突破普通人的思维限制,想得出这样光明正大的方法来。”   宁昭淡淡一笑,对于他的恭维既无欣喜,亦无不屑,只是轻轻拍拍手,淡然说:“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外已经走进一个瘦高的太监,脸容瘦削,表情木然,走起路来,轻盈快捷,似是脚不沾地,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一般,也不曾发出丝毫声音。   刚才楚韵如从窗户向外望出去,曾见一个太监,远远在一棵树下扫落叶,看到的正是他。   他进得殿来,对宁昭弯了弯腰,竟然没有下跪。   宁昭也无不悦之色,只轻声道:“把你听到的,一字不漏地全部说出来。”   “是。”太监平板地应了一声,然后开始重复容若和楚韵如的每一句对话。   他似乎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一字不差地把话重说一遍,只是他的语气过于平板单调,听不出任何起伏变化。   一开始,宁昭还只是淡淡地听着,直到太监复述到楚韵如的那句话“性德他是个女人”时,宁昭手中的金杯差一点失手跌到地上去。   他把金杯往桌上一放,失声道:“萧性德?那个来历不明,高深莫测,神奇无比,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萧性德,他竟然是个女人?”   没有人回答他。   许漠天虽受命捉来容若,但他不像宁昭那样,接收到最详尽的情报,对于性德,知之不详,所以绝不会接口。   而那瘦高太监,只是安静、低眉顺眼地站着,一语不发。   宁昭定了定神,才对那太监道:“你继续说下去。”   太监继续用他那独特的语调,一字一句,把整个对话,徐徐复述。   宁昭这次不再插话,静静地听完,然后挥挥手,太监就像出现时那样,幽灵般退了出去。   宁昭这才看向许漠天:“你怎么看?”   许漠天听了太监这一番复述,心中大不以为然。处于如此困境之中,还以为容若和楚韵如关起门来,要商量什么大计呢,谁知说的居然只是某人是男是女,容若到底有没有勾三搭四,这种女儿家吃醋的小事,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听得宁昭问话,他忙答道:“如果照楚韵如所说,萧性德曾在大楚王宫中接受过选秀一样严格的检查,那她本是女子这一事实是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疑问的。”   宁昭笑道:“那容若所做的解释,比如忽男忽女啊,临时做假象蒙骗啊,阴阳人啊,这一类话,可信吗?”   许漠天不屑地道:“太过荒唐。宫中选秀,验身极为精细,没有任何假象可以蒙骗得过去,所谓阴阳人,身体和普通女子也还是有区别的,在皇宫选秀的检查中,绝无可能蒙混过关。此人本是女子,断无可疑。”   宁昭点点头:“那你对于容若向楚韵如所做的关于男女之情的解释又怎么看?”   许漠天不以为然:“无非是花言巧语,狡词以辩。其实男子见到美丽的女子,为之动心,甚至偷偷有些不伦之事,本来也是寻常,遇上了喜欢吃醋的妻子,自然要狡辩一番,这种事太过稀松平常。”   宁昭徐徐点头:“说起来,确是应当如此,只是,那萧性德……”   他悠悠一笑:“他是楚王身边最亲近的侍从。朕曾派人把楚王身旁每一个人的底细都彻查一番,每一个人的图像都绘制成图,一份送入宫中,一份交给你。”   “是,微臣也是依据图像才能确定他是楚王,将他擒来的。不过,微臣并未见过那萧性德的画像。”   “派去的画师竟没有一个敢下笔画他,每个曾见过他的人,都只答朕,就算穷尽天下人力,请来当世第一画师,泣尽心血,最多也只能得他七分容貌、三分神韵罢了。”   许漠天愕然道:“世间竟有如此人物?”   “是啊,楚王萧若本来是个残横暴虐的无能帝王,忽然之间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其他人察觉他和往日不同,是从一次微服私访,在街上救护美女开始。而从那一天起,神秘的萧性德就忽然出现在他身边,成为他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大的依靠。他所做的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没有萧性德的帮助,就根本无法完成。几乎所有人都在探查萧性德的底细,但很明显,全部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强大到什么程度,他为什么对楚王忠心不二。如果萧性德是女子,则可以解释很多事了。男人为一个绝世的女子,而改变性格和行事方法,算不得奇怪。而女人若肯这样为一个男子付出,那究其原因,理所当然,也只有一个。”宁昭慢慢说来,渐渐唇边笑意悠然,这件事,真是太有趣了。   许漠天始终弄不清楚状况,只是沉默地聆听。   宁昭见他默然,便笑道:“将军一路辛苦,朕也把你留得够久了,下去休息吧!”   许漠天立刻知机地道:“末将告退。”   宁昭点点头:“你先别急着回去,在京中等几天,或许还有事情需要你来办。”   许漠天道:“那,边关那里……”   宁昭悠然道:“大楚国的皇帝在我们手中,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萧逸,只怕也不敢妄动刀兵吧!”   许漠天只是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这才告退出来。   宁昭静静地坐在广大到显得有些空旷冷清的殿宇中,过了一阵子,才轻轻地,仿佛是对空气吩咐:“立刻通知楚京,找皇宫中专门负责给女子验身的人,打探当日给萧性德验身的详情。”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人应了一声,又仿佛,只是冬天冰冷的风,从殿宇中,一掠而过。   宁昭徐徐步出宫宇,身后太监亦步亦趋,小心地问:“皇上要起驾往哪位娘娘居所?”   宁昭只是笑一笑:“天色还早,朕去给太皇太后请个安吧!”   秦人崇尚简朴,喜欢简单有效的生活,不但是皇帝宽大的殿宇,装饰品很少,就连太皇太后安老之所,都一样简朴异常。虽然一衣一饰、一个小摆设,无不精巧大方,但绝无太多多余的装饰品。就连身边的宫女,侍候在殿中的,也不过四五人而已。   秦国太皇太后已经有六十岁了,依旧发黑如墨,精神矍铄。宁昭进殿之时,她正含笑和身前美丽的少女说话。少女清华丽质,容颜绝世,像一弯明月,映亮整个宫宇,赫然正是半途与容若订下玩笑姻缘的女子。   宫女们纷纷跪下,少女也盈盈起身,徐徐施礼。   宁昭笑说免礼,又给太皇太后行礼请过安,这才对少女笑道:“你是来陪皇祖母解闷吗?”   少女头也不曾抬起来,平淡地道:“安乐刚来给太皇太后请过安了,皇上到了,容安乐告退。”   宁昭深深看她一眼,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去吧!”   少女站起身,仍然没有抬头,转身就往殿外去,行到殿门,忽然止步:“皇上,我听说纳兰玉伤得很重。”   宁昭笑道:“并不似传言那么重,倒劳你这样惦念。”   少女淡淡道:“当年我们一起长大,同读书,同学史,这份情义自然是在的。”   她抬头,目光冷冷凝视宁昭:“皇上应当也不会忘记,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拿自己的身子替你挡过刀吧!”   这硬邦邦的话,吓得殿中侍奉之人,无不面如土色,她却是淡淡而去,再不回首。   宁昭苦笑着摇了摇头,眼神不是不怅然的。他的这个同母的妹妹,性情实是皇族中的异数,这样的长情,这样的念旧,却已不肯再叫一声皇兄,或是皇祖母了。   太皇太后见他脸上怅然之色,悠然道:“便是我这里,除了晨昏定省,她也断是不肯再多来了。”   宁昭笑笑在太皇太后下首坐下:“她的性子,是皇祖母和孙儿一块宠出来的。”   太皇太后淡淡道:“她只是还太年少,还有太多的梦,还不明白身在皇家的苦罢了,我少年时,何尝不是一样,等长到我这个年纪,她自然也要做你我做的事了。”   宁昭点点头:“正是知道皇家的女儿终有一日要吃苦的,这些年,咱们才待她那样好,或许,这也错了。”   太皇太后笑一笑,闲闲地问:“咱们的贵客到了没有?”   宁昭道:“到了,来的时候,还和安乐远远打了个照面呢!”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并不多问。作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她尽量不干涉政务。   她只是把身体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又转了话题:“纳兰玉很久没进宫请安了,连我都有些想这个老在跟前玩转胡闹的小玩意了,也难怪安乐惦念他。”   “以前他年纪小,做孙儿的伴读,出入宫禁,陪皇祖母说说笑笑,孙儿忙于国务,他也能代替孙儿承欢膝下,只是他年纪也一年大似一年了,这后宫重地,总是不好随意出入的。”   太皇太后点点头:“这孩子年纪还不算大,心却比谁都细,听说这一次他被打得不轻?我让人到宰相府打听过了,相府内外,一片哗然,人人哭丧着脸,出入的名医像流水一般,都说宰相公子伤得重了,活不成了。”   宁昭笑道:“自打他出京,到挨打,以及在镇上给他看病的大夫,都在孙儿派的人的掌控之中,他的伤势,孙儿最清楚,哪里就危及性命了。我瞧着,是相爷故意做出这般危急之象,也好示恩于朝廷,一方面,让咱们知道,他的独子,为咱们出了多大的力,做了多大的牺牲,一方面,也是让百官知道,相爷的胸襟有多么广大,独生爱子险些被人打死,也不肯记仇。”   太皇太后深深凝视他一眼,才淡淡道:“纵然不会伤及性命,伤也轻不了,这孩子天天对人笑,心里比谁都苦。人人道他是天子第一宠臣,谁知他从不敢多走一步,从不敢说错一句。虽说天家无骨肉,天子之仁,与妇人之仁不同,只是,这些年来,他为了咱们皇家也受了太多委屈了,万事,看在他的份上吧!”   宁昭欠了欠身,恭敬地道:“皇祖母放心,孙儿非刻薄寡情之君,纳兰玉从六岁开始伴着孙儿,祸福共渡,这情谊,孙儿不会忘的,就算千不念,万不念,也要念着他代孙儿承欢皇祖母膝下的情份。”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往后一靠,脸上露出一丝倦意来。   宁昭即刻起身:“皇祖母好好歇息,孙儿告退了。”   太皇太后笑笑挥挥手:“去吧去吧,我这老人的地方,你们年轻人哪里坐得住。”   眼看得宁昭将要走到殿外,她忽然笑笑问:“你说,纳兰玉重伤濒死的消息,是咱们宰相想好了放出来的,还是纳兰玉劝他爹放出来的?”   宁昭想了一想,然后微微一笑:“应当是纳兰玉劝纳兰明放出来的消息。”   太皇太后点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   宁昭退出殿来,抬头看看天色尚早,忽地笑了一笑,轻轻问:“纳兰玉真的伤得那么重吗?”   身旁的太监低声答:“听说是不轻。”   宁昭笑笑:“朕知道你们全都喜欢他,他出入宫禁,宫里主子们心情好,你们也多得点赏钱,但凡朕恼怒了,你们就派人快马去请他,平日里,有事没事,他也常塞银子给你们,是吧?”   身旁总管太监打了个哆嗦,跪下来:“皇上圣明烛照。纳兰公子关爱下人,偶尔照顾一下是有的。奴才们一身一心皆属皇上,皇上喜欢纳兰公子,奴才们自然是要喜欢纳兰公子的。”   宁昭笑着摇摇头:“起来吧,朕也没怪你们什么。天色还早,咱们就去看看纳兰玉吧!”   “奴才这就去准备仪仗。”   “不必惊动人了,纳兰玉不是朝廷重臣,又是违反法纪被打伤的,朕要是摆了仪仗,大张旗鼓地去探病,言官御史们又要说话了,朝中也留下不好的例子,就这么轻装简从地悄悄去吧!”   总管太监迟疑了一下:“皇上,这不合礼仪。要不然,派个使者带上太医,下赐赠品,问候一番,也是天大恩典了。”   宁昭悠然一笑:“纳兰玉是天子第一宠臣,是御史言官们视若眼中钉的君王男宠,他受了伤,朕怎么可能不亲自去看,就算不大张旗鼓,也该偷偷去瞧瞧,才算不负了这番情义。” 第五章 君臣之间   安乐公主当着秦王的面,拂袖出殿,一直在殿外守着的宫女双萝迎了上来:“皇上刚进去,公主就出来了,你又顶撞皇上了?”   安乐淡淡道:“我们回去。”径自前行。   双萝苦笑着跟在旁边:“公主,皇上毕竟是皇上,天威难测,你也不要处处逆他心意了。”   安乐神色漠然:“天威纵然难测,但目前我还有利用价值,纵然放肆一些,也惹不来什么祸事。”   双萝心间一凛,低下头来,却又很快振作精神,带着笑道:“公主,今天我偶尔走过思恩园,听说里头有客人住,从外头往里偷瞧了两眼,你猜猜,里头住的是谁?”   安乐站住脚,转头,淡淡看她一眼,语气平淡地问:“双萝,皇上给了你什么好处?”   双萝脸色一僵,愕然道:“公主!”   安乐不再看她一眼,徐徐前行:“你去把赵俊叫到我宫里来,有些事,我想好好问问你们。”   双萝低下头,声音有些僵硬地答:“是!”   宰相府中,客似云来。相爷独子,皇帝宠臣身受重伤,朝中重臣,京中缙绅,谁敢不在第一时间赶来表示一番,看望一回啊!   纳兰玉身受重伤,自是没精神应付这些闲客,就算是至亲来访,为了不影响到他,也是拦在了他的卧房外。   大部份客人都在几位管家招待下,留下价值不菲的礼物,满怀关切地向管家询问一番纳兰玉的伤势,痛骂了某个不识时务、不知好歹的官员一番,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就都告辞而去了。   纳兰明虽然只需应酬几位权高势大的王公大臣,却也忙得没空再去看护受伤的儿子。   相府里一派忙碌,人人脸色沉重,说起少爷的伤势来,个个长吁短叹,脸色沉重,好像纳兰玉的伤势真的严重到随时就会一命呜呼一般。   来打听消息的官员们,也大多觉得头皮发麻,心里盼着纳兰玉千万别有事,否则皇上失了宠臣,宰相失了爱子,当朝权力最大的两个人心里不痛快,大秦国还有谁的日子能痛快。   事实上,纳兰玉伤势虽重,经过一番调养,已经好了许多,绝对谈不上性命之忧。只是他声称头痛,经不得吵,不但探病的外人进不了他的房门,就连家中的几位夫人、几个妹子、各房管事,也都只是在他刚回来时,到房里看望了一回,也就急忙散去,唯恐扰着了他。   就连一直在纳兰玉身边服侍的茗烟,以及另外几个贴身丫环,也被纳兰玉说一句“想要安静”,给打发了出去。   整个房间就只剩下纳兰玉一个人,因为棒伤而不得不趴卧在床上,疼得睡不着、坐不宁、躺不好,眼神却是一片迷茫,仿佛他的心灵和身体分成两个部份,完全感觉不出身上的伤痛,心思遥遥,不知正在何方。   开门声、脚步声,他都恍若未闻,别说转头,连眼神也没有动一下。   房里静得出奇,过了一阵子,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纳兰玉终于回过神,微微一皱眉,头也不转地说:“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安静休息,谁也别来打扰我。”   声音清朗好听,还带着笑意:“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纳兰玉大惊,失声道:“皇上!”   他即刻翻身就要下床,牵动伤势,立时痛得脸青唇白,满头冷汗。   宁昭早已在他将起未起时,一把将他又按了回去:“伤成这样,还乱动做什么?”   纳兰玉在宁昭手下,不敢强挣,只得复又卧回床上去,但当朝皇帝就站在他的床前,他又不敢踏踏实实卧在床上,自然舒服不起来,脸上也满是惊愕之色:“皇上怎么来了,也没个人通报一声,我身上有伤,污晦之气恐冲撞了圣上。”   宁昭淡淡道:“你这儿,我不是常来吗?记得第一次来时,我十二岁,你六岁,那时候,你可没这么拘礼过,在我的面前,敢说敢笑,什么都敢做,现在年纪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了。你们这儿有脸面的管事,哪个不认得我。我从侧门进来,他们就跪了一地了,我知道你爹这会子忙着呢,就不让惊动他,自个儿熟门熟路,看你来了。”   他在纳兰玉面前甚至不自称为朕,可见自小一块长大的情份,果是不同寻常,世人称纳兰玉为天子第一宠臣,也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纳兰玉自己却不敢和皇帝随便,苦笑了一下:“皇上,我也没什么大事,您派个内臣过来就是,何必亲自来。”   宁昭瞪他一眼:“谁不知道你的靠山大,太皇太后、皇太后、大长公主,哪个不疼爱你,自从听说你受了伤,谁不在我面前狠狠抱怨了一番。今儿一早,朕就让太皇太后教训了一顿,这不,赶紧来看你了。”   他毫不拘束地坐在床沿:“伤得怎么样,给我瞧瞧。”   纳兰玉吓得脸发白,腾出一只手死命按着衣裳:“皇上,我的伤不重,现在也好得多了,您就别看了,免得让血污给冲撞了。”   宁昭看他那着急的样子,也不好再逼他,坐在床边笑笑:“你啊,人大心也大,小时候受了伤,还不是我给你包扎的,我可是当今天子,这辈子也就给你一个人包过伤口,你还怪我包得不好看。”   纳兰玉低下头,轻轻道:“我小时候不懂事得很,做事无状,皇上,您不要跟我计较。”   宁昭静静看了看他,眼神很平静,却让人深切地感觉到其中的责备。   纳兰玉莫名地心下一阵伤苦:“皇上,为臣长大了。”   宁昭轻轻一叹,也是悠悠地说:“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纳兰玉沉默无语,唯有漆黑的眸子里,有黯淡的光芒一闪而过。   宁昭复又笑笑,在他肩上一拍:“说起来,你这次受伤,幸亏有一个人出面帮忙,否则,只怕伤得更严重。”   纳兰玉心间一凛,眼神一跳,只应了一声“是”,其他的话却是再也不敢说了。   宁昭看他神色忐忑,不觉一笑:“那助你之人,如今已是我宫中贵客了。”   纳兰玉点了点头,仍然不敢说什么。   宁昭悠然笑道:“我瞧他闷在宫里也不怎么快活,你与他是故人,有空的话,进宫陪陪他,也免得他说我堂堂大秦,没有待客之道。”   纳兰玉更觉不好答话了,他若不去陪伴容若,太过负义无情,他若去陪伴容若,天知道以后会惹来多少罪名嫌疑。更让人难以测度的是,皇帝这话后面,到底有着什么用意?   他额上都开始冒汗了,脸上又不敢做出任何为难之色,只道:“无论是出于朋友之情,或是君臣之命,我都应当去陪陪他。既能解他忧乏,皇上若有什么事需他协助,我也可以从中劝解说合。只是,朝中御史言官,对我本来就有非议,若是与他走得太近,只怕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宁昭朗笑一声:“那帮老头子,三天两头不给别人找点麻烦就不舒服,你又何必理会他们。难道你竟连我都信不过,我就这样靠不住,耳根子这么软?”   纳兰玉就算是心里真觉得靠不住,嘴上也不能说,只得干笑一声作数。   宁昭淡淡笑笑:“过两天,等你伤势好了,就进宫去吧,除了陪陪他,顺便也去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她们老念叨着你,都说你现在人大心大,嫌老太婆无趣,不去看她们了,听说你受了伤,急得连朕都给痛骂了一顿。”   纳兰玉心中一暖,知道这话虽说半真半假,但那关怀之情,确是有的,低声道:“多承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关怀了。我这边一进府,两宫派来的中使就来问伤势,又从宫里调了御医灵药来,连我爹都连说承受不起。”   宁昭笑说:“别管他受不受得起,你只要安心养伤就好了,别说我和两宫,就连宫里头那位贵客,也甚是挂念你的伤势呢!”   纳兰玉不敢接口,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宁昭似是没有发觉他的无奈,忽地纵声笑道:“说起来有趣,你可知那位贵客入了宫之后,最关心、最在乎,不断念叨的是谁吗?”   纳兰玉心念一转,脱口道:“萧性德。”   “正是。”宁昭抚掌大笑。   纳兰玉一阵茫然,容若挂念萧性德,为什么会让皇帝觉得这么好玩有趣?   他略略沉吟才道:“此人颇为重感情,萧性德一直贴身保护他,彼此情义极深,如今萧性德生死不知,他再三挂念,也是当然之事。”   宁昭听了不觉哈哈大笑:“他们彼此感情极深自然是真的,不过,那却不是主人与护卫之间的感情,而是男女之情啊!”   纳兰玉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失声道:“不可能!”   宁昭悠悠笑道:“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他的妻子为此大吃飞醋,和他起了争执,说出一件事来,让人不得不信。”   纳兰玉愕然问:“什么事?”   “当日萧性德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如何可以进入管制森严的后宫?那是因为她本为女子,负责后宫安全的王天护派人给她验过身,而且是让宫中的管事们,用检查秀女的方式,绝对严格的验身,其中断然容不得半点差错,也不可能会有差错,而事情的真相,是由楚国皇太后亲自告诉皇后的。”   纳兰玉只觉不可置信,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无论如何,秦国皇帝也不可能就楚国皇帝身边一个护卫是男还是女的问题对他撒谎,若是经过秀女一样严格的验身,那萧性德是女子的身份,就绝对不可置疑。   回思萧性德神容气概,纳兰玉仍然有身在梦中的感觉。萧性德的美丽是超越了世俗,超越了男女的,根本无法让人以平常的男女来区别,但是,他的无双风采,他的高华气度,让人只觉得,整个红尘俗世都委屈了他,又哪里会来怀疑他本是女儿身。   宁昭笑道:“萧性德的神奇之处,我已听说过太多了。如此人物,实不知楚王是怎样才网罗到的。现今又知她本是女子,更是让人惊之叹之。那跟在楚王身边,生死与共,不避艰险的皇后娘娘,也是红颜绝代,深闺弱质,竟肯为他亲历风霜雨雪、刀光剑影。又有一个董家小姐,神秘莫测,武功高明,明保暗护,为他费尽心血。倒真不知他何来如此艳福,又有多大的本事,让人这般倾心以待。这次他在宫中做客,我倒要向他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他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纳兰玉也只得笑笑道:“皇上越来越爱说笑了,后宫的娘娘们,对皇上何尝不是倾心相待的。”   宁昭苦笑一声,摇摇头:“果然是倾心相待了,兰妃拉着我一次次说,千万别因为她生了皇子就封她为贵妃,皇后对着我一回回说,一定要因为兰妃生了皇子而封她为贵妃。”   他面上似带苦笑,语气却又有些嘲弄,神色是说不出的亲切。这些皇家秘事,说起来,除了宫中的皇祖母,还真的,只能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曾共历过生死患难的小伴读来讲。   纳兰玉听得不觉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拚力忍住。   宁昭轻轻叹息一声:“人家的妻子,陪着他闯刀山剑林,我的妻子,一个想当贵妃,一个不想别人当贵妃,却连实话也不对我说一句。”   纳兰玉轻轻道:“楚王身为皇族,其实心地倒更似一个平民百姓,不及陛下承奉天命,自是天意莫测,世人都不免有敬畏之心。”   宁昭叹了口气,摇摇头:“罢罢罢,封吧封吧,兰妃为皇家根枝繁盛出过力、吃过苦,总要有些奖赏,不过,皇后那边也要安抚。看来,咱们国舅爷的官位又得再往上抬抬了。”   他语气之中颇多抱怨之意,纳兰玉也听得心下怜之。   人都道秦王是一代明君,又怎知,这一个“明”字,得来何等之难。既要明断乾坤,又不能让人觉得他刻薄寡恩,方方面面皆要顾全,种种牵制都要思虑,而今纵然年少英伟,又谁知他头上已暗生华发呢?   民间传说,只以为英明的皇帝,后宫美人各封宫院,各分其事,朝中也只要亲忠臣,而把奸臣推出去斩光就好,又岂知,天下人哪能只用忠奸二字来分辨。   朝中文武大员,手握大权多年,岂能个个毫无私心,哪来人人光风霁月,水至清而无鱼,就算是九五至尊,又怎能挥起屠刀一片杀过去。纵是后宫诸女,能占得一宫主位者,有哪一个不是各有背景,各代表一股势力,再加上多年夫妻,终有情义难舍,又再有儿女骨血牵连,更难割舍。   宫中诸女暗争,宫外,外戚也不免略有不法。为君王者,实在有许多为难之处,真的铁下脸来严查狠办,不但夫妻、骨肉之情俱无,也寒了勋贵重臣之心,更何况,秦王待人素来以宽仁居多。   秦王平日在臣下面前,都是英明神武,一代圣君的端庄样子,就算是满肚子苦水、满心的无奈,也是半点不敢露出来,真算起来,能发发牢骚、叹叹气的,除了宫里的至亲长辈,还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纳兰玉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忽然间想到,像容若那样,把权力交出去,但同时把责任烦恼也都交出去,在旁人看来,或者十分不长进,其实真是非常精明,占尽便宜之事呢!   只是这话,他也只敢在心底想想,嘴里却只笑笑道:“郑大人主持一州事务多年,颇有政绩,也是该升升了。”   “他也还算有些能为,升他倒也不算太为难,但是若说他没沾家族半点光,倒也太矫情了。普通官员,无非是三年一选,三年一迁,就算有才有德,也未必能有机遇,又岂能似他这般一路青云直上,直坐到一州主位呢!”宁昭轻轻道:“外戚也罢,勋贵子弟也罢,甚至宗室子弟也罢,真要走了仕途,终是比平民要方便许多的。”   “但是,皇上也同时轻刑减讼,大力选拔民间人才,使朝局政事,无不焕然一新啊!”   “所以,也让很多人不自在啊!”宁昭复又笑了起来:“得了得了,我来是探你的伤势的,何苦又和你说起这些烦心事来。”   纳兰玉淡淡地道:“是我无能,只能做个陪皇上说笑的弄臣,这些大事,却是帮不了皇上的。”   宁昭深深望他一眼:“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纳兰玉低下头,沉默不语。   宁昭想起幼时相伴之情,患难与共之义,心中忽然一阵柔软,轻轻拍拍他的肩:“你也别太自苦,无论如何,我总护着你的。”   纳兰玉心头一热,一抬头,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   宁昭也是目光真切,定定望着他。   这一瞬,两个人似乎都有一些,放在心中很久很久,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想要倾吐,却最终,谁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因为,房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纳兰玉微微一震,目光倏然移开,神色恢复了平静。   宁昭神色也略略一黯,仿佛叹息了一声,却半点声息也没有,然后又立刻笑了起来:“不用问,是你爹会完客,得了消息赶过来。真是不知趣,咱们说些闲话多好,他一来,又得人人照着规矩来了。”   纳兰玉也规规矩矩地说:“君臣之分,如天如地,家父老成持重,恭谨自持,又岂能如我这般无知胡闹。”   宁昭瞄他一眼,笑笑道:“你要还算无知胡闹,那满朝文武,都该去撞墙了。”   这话里似乎还有未尽之意,他又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想说,但毕竟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房外已响起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为臣迎驾来迟,陛下恕罪。”   宁昭无奈地笑笑,站起身,走到房门前,自己伸手开了门。   门外早已跪了一地的人,竟从走道一直跪到园子里。   领头的一个,正是当朝宰相纳兰明了。   宁昭笑笑:“朕不过是来瞧瞧纳兰玉伤得如何,干什么这样大张旗鼓,惊动众人。”说着亲自弯着腰,把纳兰明扶了起来,眼光有意无意,往纳兰明身后一扫。   眼前跪着的,除了纳兰府的下人管事,竟还有一群眼熟的人,不是朝中官员,就是京城名流,甚至还有些皇室宗亲、各家外戚。   纳兰明这样毕恭毕敬,大张旗鼓一迎驾,满京城又要传遍了,皇帝竟亲自微服来看纳兰玉。皇帝对宰相独子的宠爱之深,相待之厚,可想而知,而纳兰明的地位,自是更加稳如山岳了。   宁昭心间淡淡一笑,脸上也自带着亲切的微笑,依足君臣规矩,官样文章,和纳兰明说了几句,问了些纳兰玉的伤势,就要起驾回宫去了。   纳兰玉挣扎着想要起来,被宁昭转身止住。   他临走只笑笑说了一声:“你好好休养,不要心事太重了,万事有朕在。”   这话听来淡,又似乎无尽深长,看似一句慰语,又似一种无形保证。   纳兰玉在床上施礼,在外人面前,恭恭敬敬谢过了恩。宁昭这才被满府上下,送出门去,又前呼后拥,送回了皇宫。   相府门外,一片喧然,所有人都遥送帝驾,等到皇帝一行人远得看不见身影,他们依然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在门前站立了许久。 第六章 何谓奇缘   人来人往的相府内,忽然冷清了起来,后园深处纳兰玉的房间里,更是一片寂静。这位刚刚在众人面前,享受了无限圣眷的少年,神色一片黯淡。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纳兰玉忽地发起怒来,大喝道:“说了不要来扰我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人逆着阳光,站在门外,悠悠笑道:“纳兰公子,好大的脾气。”   声音清婉柔美,身姿清逸出尘,容颜清华绝俗,竟是董嫣然。   纳兰玉已经连惊叫的力气都没了,愕然望着董嫣然,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叹息。很好,秦国的精明皇帝前脚刚走,楚国的美女高手后脚就到。他这小小房间,可真是蓬荜生辉到了极处。   董嫣然笑吟吟步入室中,信手将房门关上。谁又能知道,刚招待过秦王的房间,现在又多了一位来意莫测的楚国高手。   纳兰玉见董嫣然走近,却忽地眉头一皱:“董姑娘,相隔不过半年,何以憔悴至此?”   董嫣然方才在门前背光而立,让人看不真切,到了近前,却可以看到她如花容颜,竟是苍白得不见血色,整个人比之当初猎场相见的绝代风华,憔悴瘦削得太多了。   董嫣然却似浑不在意:“我一直暗中保护容若,屡逢血战,艰辛跋涉,自然多了些风尘之态了。”   她说得随意,纳兰玉也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不再问。从来世道多艰,人心皆苦,将心比心,又何必穷究旁人的隐衷。   他只是单刀直入地问:“董姑娘此来,可是为了容若?”   董嫣然点了点头,白雪寒梅般美丽的容颜,拢上淡淡忧色:“我因为一些事,耽搁了行程,错过了可以救他的时机,赶到这里时,他已经被关进了宫。我无计可施,只得前来寻我。你自幼出入皇宫,宫中内情最为清楚,你也与他有朋友之义,我本不愿为难你,实在是此时此刻,除了你,再无人可以帮我。”   纳兰玉苦涩地笑笑:“我也只能答应替你尽量打探宫中的消息,有机会多到宫中去,想法子不要让他们夫妇被人羞辱为难。只是,真要我助你救他们出来,我是不能做的。”   他脸色怅然:“我毕竟是秦国人,抓他是皇上的主意,皇上留他在手上,自然有他的用意,我不可以背叛我的国家和君王。”   董嫣然看他一眼:“若是如此,当日你到底为什么要救萧逸?萧逸若死,秦国就可挥师楚国了。”   纳兰玉脸上忽然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悲伤:“我救萧逸,为的是救秦国,和楚国并没有关系,所以,你们楚国也实在不必承我的情。”   董嫣然看他眼中沉痛之色,一时竟有些不忍再问了。无论纳兰玉有什么苦衷,这内情,想必都是让人痛彻心肝的。   她只轻轻一叹:“你放心,我敬重你是朋友,又怎会逼你做叛国的事,你能把他们在宫中的情形告诉我,能助我们互通上消息,我就很是感激你了。我会想办法慢慢查清宫中的地形,看能否救他们出去。”   纳兰玉一震,急道:“不行。”   “怎么?”   “皇上为了防范一个绝世高手的刺杀,而在宫中征召了大量一流高手。秦宫中随便一个侍卫、一个太监,都有可能内力精深,武功高明,绝非其他的王宫侍从可以相比。再加上他们日夜操练,配合无间,阵法娴熟,宫中又有若干机关,姑娘你纵然武功高强,最好还是不要涉险。如果是容若,也绝不愿让你为了他而处身于这样的危险当中的。”   董嫣然神色微动,关心的却不是皇宫的守卫到底有多森严,而是:“秦王防范的是哪一个绝世高手?那绝世高手又为什么要刺杀他?”   纳兰玉脸色立变,一片惨白。   董嫣然问出了口,见他此种情形,竟也一阵不忍。   房中气氛忽然一僵,整个房间静得只有纳兰玉忽然急促起来的呼吸之声。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董嫣然沉默地看了看他,然后柔美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在房中消失了。   纳兰玉脸色苍白而僵硬,慢慢地俯卧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黯淡的烛光下,他埋在枕与被之间的脸色,没有人可以看清。   大秦皇帝出宫探望臣子,大秦国的公主却在宫宇深处,审问自己的贴身女官。   看着跪在地上的双萝,安乐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已经幽深得看不见底:“双萝,在今天之前,我都视你为心腹,甚至认为你是什么话都可以倾吐的姐妹。因为,在我的祖母、母亲、兄长都舍弃我的时候,是你一个小宫女一直鼓励我不要屈服于命运,你冒杀头的大险,助我逃走,敢在我被发现之后,拼了命地维护我。”   她再看向同样跪在眼前的赵俊:“赵俊,我也很感激你,你肯放弃天大的功劳不要,你肯在找到我之后,不把我逼到绝境,你肯担着干系放我走,而我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儿戏般在你面前,做一个明显的假姻缘。这可真是世上少有的便宜事啊!”   双萝颤抖起来:“公主,我没有……”   安乐浅浅地笑一笑:“你们两个都是皇上的功臣,不过,我要是说,你们服侍不周,要把你们杖毙,你以为,皇上会为你们出头吗?”   双萝猛打寒战,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赵俊却苦笑了一下:“公主是如何知道的?”   “今天在大殿,我远远看到他们了,虽然隔得远,看不清相貌,但衣服式样还是可以分辨的。我心中生疑,让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他,然后,一切就都合理了。”安乐淡淡道:“双萝居然有胆子怂恿我逃走,我居然可以藉着行猎的机会,从无数人的守护中逃出来,还能一直逃出京城那么远。你见了我,居然会轻易被我以死相胁就逼得放弃,而最后救我助我的,竟然就是我一直想要逃离的人。这世上,哪里会有这样巧、这样好运气的事。原来,所谓的奇缘只不过是……”   她淡淡一笑,那样美丽又遥远的笑容,眼神深处,一点一点浮现出痛楚之色。那样美好有趣的相遇相识,那样坦荡无私的相助相护,那样在逆境中不舍不弃的侍儿,那样,准备放在心间,永远铭记的时光,原来,从一开头,就是一个阴谋。她本来以为那是一个传奇,却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笑话。   她微笑着站起来,凝视着下拜的两个人:“你们还不对我说实话吗?”   双萝忽地痛哭起来:“公主,那是圣旨,那是皇命啊!”   是啊,那是圣旨,是皇命,所以,她无法斥责,无法抗争,甚至也无法愤怒,所以她的未来,被当做交易来摆布,她的幸福只是御案上的筹码,所以她的侍儿,理所当然出卖她,所以,她很久以前,曾经救过的护卫,心安理得地设计她。   她没有责骂的理由,没有愤怒的理由,没有任何反抗的理由。   那是圣旨,那是皇命。   所以,她站立在华丽至极,也清冷至极的宫宇最深处,声音随着早春寒冷的风,带着凉意响起来:“我不怪罪你们,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始末。”   双萝蜷缩在地上,哭道:“我什么都不清楚,是王总管传的旨意,让我怂恿公主逃出去,让我引着公主往那条路上去,让我劝公主在那处客栈订房间,让我拉公主去街上逛,被赵俊撞上。”   赵俊也道:“我也是奉命逼迫公主,却不可把公主逼到绝境,真正掌握分寸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派来暗中保护公主的高手,当时他们就藏在雅室的隔壁,用传音入密通知我们该怎么做。他们似乎只是想逼得公主逃跑、反抗,找个机会让那人来救公主。至于后来公主忽然提出要随便找个人嫁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但他们似乎也打算将计就计,让我就这样顺着话头逼迫公主。”   双萝哭道:“我只是奉命带公主去那里,让赵俊发现,然后站出来维护公主,其他的,就没有人吩咐过我了,我也是真看那人还算可以,才把金刀对着他扔下去的。”   赵俊在旁接口:“暗中一定有高手在旁掌控一切,就算双萝的刀子不对着那人扔,也一定会有什么小石子一类的东西,凌空把刀子撞到那人头上去。”   安乐点点头,意态阑珊地挥挥手:“你们去吧!”   这样轻描淡写,没有痛斥,没有责骂,也没有降罪,唯其如此,反而让双萝和赵俊心中更觉惊疑。   赵俊沉声道:“公主,皇上也并无恶意,应当只是想让公主知道,那人,并不像公主以为的那等不堪。”   双萝也声音微弱地道:“公主,你知道是那人,不打算见见他吗?”   安乐淡然微笑,悠悠行出了宫宇,抬头望远方碧空无尽,那样遥远高旷的天空啊,永远不会属于她。   那一段相遇,她本想当作记忆中的珍宝,藏在心灵最深处,珍之重之,不论未来命运如何阴暗悲凉,也可以让她每每忆来,都相信,世间仍有光明与温暖,仍有忠诚和关爱。到如今,既知是局,已知是计,又有什么必要,非要往陷阱中跳去。   那人的确是好人,但是,赵俊和双萝永远不会明白,她的痛苦,从来不是因为所托非人,而是她的至亲,就这样轻易将她摆布安置。那人是好人,多么幸运啊!可如果他不是好人,难道她的兄长对她未来的安排,会有任何改变吗?   双萝和赵俊永远不会明白,她伤心的,从来不是将来不能嫁如意郎君,而是,她血脉相系,愿意生死与共的人,可以那样微笑着说:“安乐,我为你订下了一门亲事。”   夜已深深,纳兰玉的房间里,连烛光都已在那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中,渐渐微弱,最后轻轻飘摇几下,倏然熄灭。整个房间,一片沉寂的黑暗。   正是寒意最深时,纵是软裘锦被,也让人有彻骨之凉意。   窗外有夜风呼啸,树叶落尽的大树也无助地在风雨中飘摇。   窗子忽然轻轻发出一声响,不知可是禁不起风寒,倏然而开。无情的夜风,呼啸而入,却又在下一瞬,被猛然闭住的窗子挡了回去。   在窗子开了又闭的一瞬间,有一个人影已然悄悄进入室内。   没有烛光,也没有月色隔着窗儿洒进来,黑沉沉的房间里,看不见那人容颜和衣色,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   他沉默地站在房间里,面向着床榻,仿佛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   然后,是长久的沉寂。   床上的人不知是沉沉而睡,还是因伤重晕迷,竟似一点声息也没有听到般,没有丝毫动静。   他终于慢慢走向床榻,直到床边才立住,凝望床上的人。   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光华流转,仿似可以暗夜视物一般。   他伸出手,似要接触一下床上的人以确定他安然无恙,又似想要掀开被子看看他伤势如何,但手停在半空,却又顿住,动作仿佛僵滞了一般,一动不动良久,忽地轻轻叹息一声。   这叹息,在这样深,这样沉,这样寒冷的夜晚,悄悄逝去,不留一丝痕迹。然后,他放下手,转身,向窗子步去。   床上的人忽地翻身而起,一伸手就拉他的衣服:“大哥。”   那人反应何等快捷,冷哼一声,袖子一拂,人已掠向窗子。   纳兰玉不顾伤势,猛然从床上跃起,飞扑过去。   但他的动作哪里可能快得过那人,那人衣袍一拂,窗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推开,眼见他就要穿窗而去,再也不能追寻到半丝痕迹。   是闪电倏然撕裂长空,是惊雷忽然击向大地,那匹练般的光芒忽地挟着漫天寒风,迎面而来。   窗内人这次是来看伤者的,身上并未带武器,面对这样汇集了绝世高手一身精力,全部内力,全心全意,全神全志的一剑,也不敢硬接,不得不退了一步。   只这一步之退,纳兰玉已然扑到,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失声道:“大哥,你别走。”   那人袖子一摆,正要把他挥开,可是不经意一转眸间,见他脸色灰败,满头冷汗,连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可见他是实在伤得不轻,刚才那从床上扑过来抓人的动作,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和负担,若真是把他挥跌开来,就算出手再轻,也很容易让他伤上加伤。   就这一迟疑间,窗外的剑手,已是一跃房内,收剑入鞘,一手关上窗子,一手晃亮火折子:“先生,别来无恙。”   火光下,窗前人笑意盈盈,当然便是董嫣然。   被纳兰玉拉住的人,脸色霜寒,衣袍如雪,眼见事已至此,倒也不再急谋脱身,目光冷冷望向纳兰玉:“你不是一直对秦王忠心耿耿吗,为什么还要暗中勾结楚国人?”   纳兰玉脸色惨白,神色黯然。   董嫣然却微微皱眉:“我素来敬重先生神威,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纳兰公子毕竟与你曾有过兄弟之义,你又何必如此语出不堪,多加羞辱。”   雪衣人却根本理也不理她,只是斜睨着纳兰玉:“你装伤装病,装得要死,把我骗来,有什么目的?怎么不干脆奏请秦王,在府里布下重重围困来拿了我算了。”   他这里句句带刺,听得纳兰玉面无血色。   董嫣然却是难以坐视:“阁下何以如此口是心非,你听说纳兰公子伤重待死,前来探视,可见心中仍有兄弟之情在,又何须如此冷言相对,更何况,纳兰公子传出流言,固然是为了引你前来,但也只是无可奈何之下,唯一的方法。以前你们相会之法、传递消息之途,你全都堵塞,除此之外,他别无联络你的办法。你目光如炬,也当看出,纳兰公子虽未必有性命之忧,但伤势绝然不轻,又怎能这般讥嘲于人。”   雪衣人只是冷冷一哼,没有说话。   反而是纳兰玉摇了摇头:“董姑娘,你不必这样说。大哥心里其实是关心我的,只是他嘴硬心软,既是受我的骗来了,自然该让他出出气。”   他说话的时候,脸青唇白,还全身发抖,可见他的伤势的确不轻,这一扑一扯之间,只怕把身上已经开始愈合的棒伤又全给扯开了,但他却还不肯放开雪衣人的衣袖。   他完全清楚,雪衣人是不愿他伤上加伤,才没挥开他,如果他放开了手,凭董嫣然,只怕是无法拦住雪衣人的。   雪衣人只看了他一眼,就似不想多看一般移开目光:“既然你把我骗来了,也就不用再抓着了,有事就说。”   纳兰玉知他素来说话算话,暗暗松了口气,放开了手。   他完全是凭一股意志在撑着,这心下一松,放手之后,立刻头晕眼花,身体摇了几摇,几乎站立不住。   雪衣人不理不睬,冷眼而望,看那表情,纳兰玉就算当着他的面倒下来,他也不会伸手扶一下。   董嫣然却伸手扶住纳兰玉,美眸看似不经意地从雪衣人身上一扫而过。他方才的允诺,可是因为也不忍纳兰玉单衣重伤,立在这一片寒寂之中?   但她似乎也怕说破了让雪衣人恼羞成怒,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表示,把纳兰玉扶上床去,拉了被子,替他盖在身上。   纳兰玉不敢坐实,也不便躺下或卧下,半倚在床上,眼望着雪衣人:“大哥,我想见你,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雪衣人冷冷看了董嫣然一眼:“我看到她时,已经猜到了。”   “容若是我的朋友,他非常关心性德,他希望能见到性德,希望知道他安然无恙。”   “放心,我不会伤害他,我目前正在寻访名医,为他查找失去武功的原因,也在搜寻灵药,希望能帮他恢复武功。”   董嫣然轻声道:“若是希望他恢复武功,让他留在容若身边不是更好吗?容若可以调动楚国倾国之力为他治疗,岂不比你方便得多。”   雪衣人冷笑一声:“那个容若只知道自己胡作非为,何曾考虑过他,明知道他武功全失,还要留在是非之地,惹来重重危险。听说,当日我把性德带走之后,他就立刻遇上了连串狙杀,被人掳走,甚至还有被杀之说,若非性德被我带走,说不定就要遭受杀身之祸,以致我终身遗憾。”   董嫣然笑道:“你也太小看萧性德了,他失去武功,也能在各方势力交迫下应付自如,若非似你这等眼光如炬,又岂能看出他的深浅来。真有他在,或许别的人,根本不敢对容若动手。”   “那个容若的死活,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理会。性德既被我带走了,除非他武功恢复,与我倾力一战,将我打败或击杀,否则,他不会有机会,继续回去给容若卖命。”   董嫣然苦笑了一声:“原来被你看重,下场就是如此,我倒真该为萧性德一大哭。”   纳兰玉低声道:“大哥,你放了他吧!你若真是为了他好,就该尊重他、帮助他,为他着想,给他自由,而不是困住他。”   雪衣人纵声笑道:“你错了,我从来只为我自己好,我喜欢他的武功本领,我一定要与他一战,所以,我无须尊重他、帮助他,为他着想,给他自由,我只要他武功恢复,成为我的敌人,给我一场痛快的决斗。”   纳兰玉轻轻道:“你真的只想要决斗吗?你有无想过,你若败亡,你毕生的追求岂不付予流水落花,那些寄希望于你的人,又该何去何从?你想要做的,到底是一个绝代的剑客,还是……”   他越说,雪衣人脸色越是冰冷,最终喝道:“闭嘴,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纳兰玉却没理会,继续说下去:“大哥,我希望你能真的想清楚,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追寻的,你真正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逼人的气势倏然压下,纳兰玉张开嘴,却忽然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雪衣人脸上怒色已现:“你是真以为我不忍杀你?” 第七章 情在朦胧   董嫣然不着痕迹跨前一步,挡在床前,在她举步之间,密闭的室内似有无形的风流动,原本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忽地减轻许多。   纳兰玉身上一轻,这才重新找回他的声音,不觉感激地望望董嫣然。   董嫣然却报以一个有些无奈的苦笑,她能化解雪衣人的气势,有一大半原因是雪衣人自己临时收回了许多内劲。可见雪衣人对纳兰玉,嘴里说得虽凶,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肠的。   雪衣人也不想再与他们纠缠,扭身就要走。   纳兰玉急忙道:“大哥,容若已经到了京城,他日夜为萧性德担心,相信萧性德也放不下他,至少让他们见上一面。”   雪衣人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据我所知,他不是被关进宫去了吗?我是不会带着萧性德进宫的,你要是有本事,能把人带出来,让他们见面,我倒也并不反对。”   纳兰玉怔了一怔,最终只得苦苦一笑,很明显这是绝不可能的。只是,容若见不到性德,耐不住性子真要找起秦王,查究某人的身份来历,到最后,誓必让所有人都陷进一片腥风血雨中,他所深深热爱,不惜牺牲一切、舍弃一切也要保护的人们,都会面对深重的灾难。   纳兰玉心中无比沉重,看着雪衣人就要离去,而凭着董嫣然是无论如何无法硬挡下他的。若是再不想法挽回,让他离去,以后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为保全所有人而努力了。   心里一急,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脱口便道:“大哥,你素来行事,无论正邪,总算还是堂堂男儿,英雄行径,就算你渴望一个对手,但也要想想,萧性德是什么人。为了你的私愿而毁掉一个人的名节,你怎配这天地之间,昂藏七尺?”   雪衣人一怔回首:“你说什么?”   他脸上终于露出了茫然之色,显然完全没听懂纳兰玉的话。   董嫣然眉头微皱,也觉莫名其妙。   纳兰玉苦笑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说出来,或许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但是,萧性德,她是一个女子。”   董嫣然满脸愕然。   雪衣人也是脸色一变,面如霜雪,声冷如冰:“纳兰玉,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儿,如此戏弄于我。”   纳兰玉知他是真的动怒了,表情更加无奈:“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刚听说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但这件事,的确千真万确,绝不会有问题的。”   雪衣人心中翻腾起千万个念头,却终还是勉强沉下心来问:“到底怎么回事?”   “当日容若要把萧性德带进宫,宫规是不容来历不明的男子进宫的。容若说萧性德本是女子,并让她接受了等同秀女进宫一般最严格的检查验身,才得以过关。”   简单的几句话,从纳兰玉口中说出来,十分艰涩,听到雪衣人耳中,更如惊雷震响。   遥遥想起,猎场行刺时,萧性德无与伦比的风采,那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力量,超越了红尘一切的风仪气概。   那样的一种美丽,天下间,没有一个美女可以及得上,但任何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被他的风仪所震,怎么可能想到他是一个女儿身。   自京城到济州,他一路跟随,暗中监视,看他一言一行,依旧风华无双,全无半点女儿态、一丝脂粉气,又怎么可能是女子。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道:“这不可能。”   同一时间,董嫣然脸上也是一片惊疑,同样喃喃道:“这不可能。”   纳兰玉叹口气:“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任何事可以做假,可以蒙混,但皇宫中的秀女检查之严格、程序之复杂,你我都清楚,你认为,如果她不是女子,如何骗得过负责验身的人。”   雪衣人僵在原处,不言不动,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表情似乎保持着长久的空白,眼睛凝望远处,不知心思遥遥在何方。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轻道:“若他是女子,为什么要扮作男儿,一直守护在容若身边?”   纳兰玉低声道:“容夫人似乎认为他们另有私情。”   雪衣人忽觉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满布胸膛:“容若有什么好,值得为他如此牺牲。”   董嫣然本来也是满心惊疑,但见雪衣人忽地怒气勃发,她反倒笑了:“值与不值,只有当事人才明白,又岂容我们外人置评。”   纳兰玉轻声道:“大哥,你是堂堂男儿,磊落丈夫,怎好为难一个失去武功的女子。萧性德不管是因为什么苦衷,必须掩去女儿身份,但终有一日,要恢复女儿身。如若让世人知道,她曾长时间被一个男子软禁,不知会有多少评议。人言可畏,女子的名声更重于性命,你这样看重她,也不会愿意让俗人的污言秽语,加诸到她的身上吧!”   雪衣人语气一沉:“不必你来提醒,我自然会有决定。”   他声音虽然凶狠,但正因为过于凶狠,才显出他此时此刻的心慌意乱,神思不属来。   他似是不愿再面对纳兰玉和董嫣然,袍袖一拂,便要离去。   看到事情还是没有得到一个较满意的答覆,董嫣然神色微动,就待有所行动。   雪衣人沉声冷笑,声音之冷肃,正好表示他现在心情之混乱,情绪之烦躁:“董姑娘,虽然我认为你潜力不错,有可能在将来成长为足以和我一战的敌手,但现在,你还不够资格,当然,如果你希望我们的决斗提前到今晚,我也绝不会推辞,只不过希望你承担得起后果。”   这不是恐吓,以他的实力无需做任何恐吓,这仅仅只是呈述必然的事实。   董嫣然苦笑了一下,实力的差距明摆在那里,纵然她并不怕死,但至少不会对无意义的战死表示欢迎,何况这个时候,雪衣人明显满心不痛快,就等着找个倒霉蛋出气呢!   她只得叹息一声:“我一向视阁下为当世了不起的英雄,也希望阁下最后的决定不会有负这『英雄』二字。我和纳兰公子,就在这里,静待佳音。”   雪衣人冷哼一声。   这一声哼响在耳边,却震得人连身带心,都一齐沉了一沉,痛了一痛,待回过神来时,房内已再无那人踪影。只有那忽然再次打开的窗子,在夜风中无助地摇摆。寒冷的冬风,无所顾忌地呼啸而入。   董嫣然上前关上窗户,轻轻叹息一声:“我知他自视甚高,也但愿他自视甚高,这样才不致为难一个……”   她迟疑了一下,才有些语气艰涩地说:“女子。”   纳兰玉也只得长叹一声:“对不起,董姑娘,我的能力有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根本帮不了萧性德,帮不了容若,也帮不了你。”   董嫣然微微一笑:“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以你的处境,已经非常为难你了。”   纳兰玉轻轻道:“其实大哥为人也很苦,他的个性本是磊落光明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又不得不在阴暗处,做许多他不愿做的事,唯一能安慰他的,仅仅是武道上的追求。你看他武功,世间难寻敌手,看似睥睨天下,其实他一生遭际,无比悲凉,仅仅只有武功一道,值得自夸,也只有在武道上,从来都没有受过挫折,遇过敌手。直到那一天,遇到萧性德,才真正吃了一次大亏,才知道,这世上,有人可以和他同样强大,甚至比他在武功上更加高明。越是这样,他越是把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心思,全都放在萧性德身上。于萧性德身上,他寄托了太多的执念和期待,所以,不知不觉,就越来越偏激,越来越固执,简直就不像他一直以来的为人了。”   董嫣然安然而笑:“我明白。”   纳兰玉心事极重,一时竟也没看出她的笑容别有深意,只是轻轻道:“但愿大哥能够想通,不要再为难萧性……”   他迟疑了一下,才改口道:“萧姑娘。”   董嫣然叹了口气:“只怕事情不会像你想得这么好,就算他行事再光明磊落,再不喜欢为难女子,但这一次,他只怕是绝对想不通,绝不会放开萧……”   她也同样顿了一下,最后有些别扭却又有些好笑也好玩地说:“萧姑娘,尤其是放了她,让她重新去保护容若,为容若拚命,更是不可能了。”   纳兰玉因为心事太重,担忧太多,竟还没听出这言外之意:“为什么?”   董嫣然强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悠然道:“无非是坠入了障中罢了。”   纳兰玉更加不懂:“什么?”   董嫣然但笑不语,心思悠然,暗想:“你当日为了得到一个将来的敌手,不断提醒我、威胁我,不可坠入情网、落入情障,以免在武功之外分心,而今,你又如何自处,如何解释你如今的所言所行,你还有什么面目,似当日一般,振振有词,教训于我。”   这一晚,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纳兰玉和董嫣然是无论如何,难以入睡的。雪衣人经此一番周折,只怕也是心绪翻腾,难以入眠。   可怜的是那个身处任何逆境都可以嘻笑处之,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容若,居然也没睡成。   这倒不是他心忧现在的处境,难以成眠,而是因为他的卧房,灯明烛亮,挤满了人,不但吵吵闹闹,还动辄拉他的手,看他的脸,又对他呼呼喝喝,诸般要求。   可叹的是,受到这样的折磨,楚韵如不但不为他难过,替他抗议,反而大力支持。因为现在站在房里的,通通都是秦王宫中的太医。   这个按着容若的脉摇头晃脑,那个盯着容若的脸,半天也不眨一下眼。这个要求容若伸出舌头来,看了半晌,也不知道研究出什么,还有人要求容若一会儿站,一会儿走,一会儿跳几下,仔细计算他的呼吸、心跳。   容若忍气吞声,被一堆人摆弄,听一群头发、胡子必有一处花白的老头,互相说一些他听都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忍无可忍,长吸一口气,咬牙再忍,心里愤愤地把秦王祖宗十八代都给骂遍了。   如果不是楚韵如一直用关切期待眼神盯着他看,他早就跳起来把这些折腾人的太医通通赶出去了。   可惜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注意他的情绪,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心情。   楚韵如只是追着太医问:“如何?怎么样?查出是什么毒了吗?有法子医治吗?”   当日容若被莫名天下毒,毒发之后痛苦莫名,幸亏有苏侠舞给了药物,使毒药暂时不会发作,容若才逃过了折磨。但不管怎么样,此毒一日不清,一日就是楚韵如扎在心中的一根刺。   秦王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把容若给捉到手,对于魏国人下在容若身上的剧毒,自然也是耿耿于怀。   不管他拿容若有什么安排,暗中有怎样的妙计将要实施,如果容若的性命随时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他的所有布置几乎都将失效。所以是否要给容若解毒,暂且不论,但至少要先把容若中的是哪一种毒、如何化解,这些问题通通找出来。   这也是容若不得不愁眉苦脸坐在这里,接受一干太医检查诊治的原因了。   楚韵如自然不似秦王宁昭有九九八十一弯的心思,她只盼着容若身上不要有任何隐患才好,所以才这般迫不及待追问。   太医们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这才有一人道:“容夫人,容公子所中之毒,极为复杂,不可能立刻就查清,还请夫人少安毋躁,容我等慢慢诊治。我们会商量着开几个方子,让公子试用,以观察公子服药之后的反应,来确定毒性。”   这些话都说得模棱两可,听得楚韵如心中焦切。   她也是在宫中生活过的人,又哪里不知道,宫中太医推脱责任的法子,所谓开几个方子,天知道是不是开那温温和和,不功不过,绝不惹事的方子应付了事。   若还是在楚宫之中,以她皇后的身份,便要生嗔发怒。只是如今身在危境,却实在不便多说什么,她只能按捺了脾气,沉声道:“有劳诸位大人费心了。”   为首的太医施了一礼:“既然如此,我等就下去商议医案了。”   楚韵如强笑着起身相送。   容若庆幸逃出生天,大剌剌坐下来,可懒得再给这些人好脸色了。   太医们退出殿外,正要回太医院,却见漫天星光下,立着一人,锦袍玉带,眉眼飞扬,赫然正是秦王宁昭。   太医们纷纷下跪施礼。   宁昭淡淡道:“不必多礼了。他的情况怎样,可查出是什么毒?如何化解?”   为首的太医面有难色:“陛下,此毒非常怪异,要想彻底查清,恐非一朝一夕之能定,我们必须日夕派人守候在这里,每天早晚查看容公子的脉息、舌色,慢慢确定。”   宁昭眉头微微扬起,凝视太医不语。   太医的头越来越低,几乎和地平齐,这么冷的天,他们额上的冷汗,竟是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好一会儿,宁昭方徐徐道:“好了,你们只管尽力诊治查看就好,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出他身上的毒来。”   几个太医全俯首于地,恭敬地道:“遵旨。”   宁昭这才挥挥手:“去吧!”   太医们如获大赦,纷纷退去。   宁昭却是连头也不回,大步向殿宇深处走去。   他还不及走进容若与楚韵如的卧房,容若的哇哇大叫声就传了出来。   “我就说,这些太医没什么本事,肯定解不了我身上的毒,你还不信,害我白白受一番折腾。”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放弃任何希望啊!”   “希望也不能寄托在这群仗着老资格,干拿俸禄不干活的老头身上。在我所知道的所有和皇宫有关的故事中,不管是太后、皇帝还是妃子,只要一生大病,就别想指望太医,永远都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异人、神医出手救治,才会有效。宫里的太医啊,侍奉最高领导的工作干多了,任何时候,都抱着宁可无功,绝不犯过的宗旨,开的方子,从来四平八稳,医不死人,治不好病。指望他们,真是自讨苦吃。”   宁昭听这话虽然偏激,倒也有趣,而且有的时候,还真有一点道理在,不觉悠然一笑,提高声音道:“朕的太医得罪了容公子吗?”   殿内传出低低的一声惊呼。   然后殿门大开,楚韵如含笑立在殿前:“秦王安好。”   宁昭一笑:“多谢夫人挂念。”   容若笑嘻嘻站起来道:“大冷的天,又这么晚了,秦王不是应该往哪一宫妃子处行走行走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有客人上门,主人当然应该多多关心一下。不知道容公子对宫中的招待可还满意?”   容若笑嘻嘻耸耸肩,说道:“宫中的招待是很好,不过,我更喜欢四处走走玩玩。来了大秦国京城一趟,若不能观全貌,多么可惜,秦王陛下,能否放我出宫游玩呢?”   出乎容若的意料,宁昭脸色也不变一下,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主随客便,自然是没问题的。”   连容若都吓一跳,就算宁昭有把握绝对把他置于监视控制之下,可是让他离开防卫森严的皇宫,跑到街上乱走,毕竟风险太大了啊!天知道楚国在秦国究竟安排过些什么人,而这些人,为了营救容若,又到底会做什么?   楚韵如却不管宁昭是为什么答应的,既然有这样的允诺,她打铁趁热,立刻说:“那我们明日一早,就去游玩京城,陛下你看如何?”   宁昭静静望了二人一眼,这才悠悠道:“不过,容公子身中剧毒,随时可能发作,纵然容公子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朕身为主人,岂能让客人发生意外。再说,容公子若有个差池,朕身处嫌疑之地,只怕也难逃罪名,所以才让太医为容公子诊脉。从今晚开始,逸园每日都会安排两名太医当值,每日为容公子诊视,待查出容公子所中之毒,并为公子解毒之后,要去何处游玩,自然尽随公子。”   容若和楚韵如这才明白,被他戏弄了一回。   且不论宁昭手上这帮太医是不是真有本事,找出解毒之药,就算真找出了解毒的药方,宁昭也不会无条件给容若,而是当做另一个胁制容若的武器才对。   总而言之,如果宁昭不愿意,容若中的毒就永远好不了,当然也就永远走不出宫门一步了。   不能出宫倒也罢了,本来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容若也没指望过英明神武的秦王陛下,会大方地让他出入自如,不过,每天被太医折腾,这可太恐怖了些。   容若不觉哀叫了一声:“秦王陛下,是大楚国和你有仇,但我没得罪你了,你不用这样整治我吧?”   宁昭更觉有趣,笑悠悠道:“大秦与大楚,本来就是姻亲之邦,亲近都来不及,又哪里谈得上什么仇恨,容公子真是越来越爱说笑了。”   容若哼了一声:“没有仇?你别告诉我,不久以前,摄政王送给你的那颗人头,你不认识,你别告诉我,旧梁国的叛乱军队,多年来不曾得到你的支持,你别告诉我,许漠天从来没有攻打过飞雪关。”   宁昭谈笑自如,兵来将挡:“霍天都私离属地,远行楚国,大秦国兵部并未记档,已是弃职而逃的将军,楚国摄政王助我将他处斩,朕应当感谢他才是。与旧梁国叛乱军队交往之时,秦国尚未与楚国定下姻亲,亲事一定,秦国即刻帮助楚国扫平叛党,要不然楚国摄政王岂能谈笑间,就将旧梁国党众一网打尽。攻击飞雪关,是因为陈逸飞领军直冲卫国王宫,卫国一向接受秦国的保护,秦国不得不对此做出一点表态,不是才打了一仗,就不打了吗?那正是念着两国姻亲之邦,无谓因小小卫国失和,方才随便打打算数。”   他这里从容而谈,容若听得是目瞪口呆,到如今终于相信,这世上的确有人可以眼也不眨,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太阳说成从西边出来了。   眼看着宁昭一口气还要继续往下说,秦楚两国如何亲密无间、如何关系密切,容若对着他当头一揖:“求求你,拜托你,秦王陛下,我算彻底服了你了,你就别再说下去了。”   宁昭笑道:“说起来,朕才真正佩服大楚国摄政王呢,竟然早在近十年前,就布下暗棋,一个假太子,把全国的反对势力都引到了明处,就连我秦国多年来为旧梁国提供的军费、兵器,全都进了摄政王的口袋,如此眼光,如此才华,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容若忍不住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秦王陛下吃的亏也不小,莫不是口里说着佩服,心中其实恨得要命,所以就把气出在我身上了。”   宁昭悠然笑道:“说出来,或者容公子不信,有关旧梁国叛党之事,朕不但不恨摄政王,甚至在佩服惊叹之余,还异常感激于他,因为他扫清梁国诸人的手段,无意中,已经帮了朕一个大忙了,所以朕决心要让摄政王了不起的谋略才华,为天下所知,有关摄政王布局十年,一朝收网,邪焰尽扫的神奇故事,朕已令人在国中,大力传扬,务必令得所有秦国的百姓,都知道大楚国的摄政王是多么英明神武,智深若海。”   容若看他这话说得认真,一点不像开玩笑,或戏弄自己,不觉一怔:“你说的是真的?”   宁昭坦然笑道:“君无戏言。”   容若微微皱起了眉,他想不通秦王为楚国当政者这样大力做宣传到底是为什么,但是以这位秦王的精明可怕,只怕任何一点小动作,其中所谋都必然深远。   他迟疑了一下:“你为什么感激摄政王?他对付梁国人的事,帮了你什么忙,你为什么要为他这样宣扬?”   这一连三问,得到的答覆,只有宁昭的一阵悠然长笑,以及让人气得想要扑过去掐他脖子的回话:“这些事,以后容公子自然就知道了。”   容若恨得牙痒痒,这又不是说书,还给你来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吗? 第八章 啼笑误会   小园亦有无数梅花,昨夜北风紧,就算是傲雪寒梅,也不免落了满地,梅林之间,有清泉,有奇石,泉边石上,有人静坐赏梅花。   清晨的寒意让人凛然瑟缩,那人却在寒风中悠然而坐,任衣襟、发丝随风而起。偶尔有落花飘零无依地落下,擦着他的衣襟,飘落于地。   若是往日,雪衣人或许会如平常一般走过去,皱着眉头说一声:“武功还没恢复,怎么又冒着寒风起来了。”   现在,乍见这一幕,他却如同被一根钉子钉住一般,远远站住,久久凝望,再不能动弹一分一毫。   正是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一天最冷的时候,东方朝阳才露出半个头,西方明月犹未完全沉寂,这日月交辉的短暂时刻里,那人的光芒却比日月还要灿亮。   寒风呼啸,令得他衣襟、发丝飘舞,让人一阵恍然,只觉这样一个人,随时都会化为云烟,随风飘飞。   雪衣人怔怔站在原处,遥遥望着性德,直到此刻,昨夜所经历的一切,才仿佛有了真实感,纳兰玉说的那句话,倏然在他耳边响起。   “她是一个女子。”   雪衣人倏然全身一震,忽然间,真正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意义。   “她是一个女子。”   “她是一个女子。”   “她是一个女子。”   一次又一次,这简短的几个字,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整个脑海里只剩这一句话,整个胸膛里不断回荡着这句话。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这一句话,对自己的人生,会有多大的影响。从听到这句话的一瞬,从再次看到性德的这一瞬,这天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今日之后的他,与今日之前再也不一样了。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千千万万年,雪衣人才重新找回他的思绪,仿佛已经僵木的身体和思维,才慢慢地,一点一点,重新属于他自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心口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在体内呼啸奔腾的声音,这样莫名其妙的激动是为了什么,这样失控的情绪他已经快要记不清,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了。   那一个夜晚曾发生的事,转瞬又到眼前。   雪衣人一掌击到性德肩上,强横无比的内力如万涛归海一般,直逼入性德体内,然后转眼便如泥牛入海,无踪无迹。   换了任何武林好手,都要面色大变,惊惶收手,雪衣人却连眼神也没动一下,更加狂催功力,仿佛那无数武林人看得比鲜血、比性命还珍贵的内气贱若草芥一般。   “你疯了。”就连性德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   这世上,能让他这样动容的,第一是容若,第二是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第三,就是这个忽然间变得不知死活的超级高手。   雪衣人冷笑:“我一直觉得你体内经脉闭塞,可是不管找了多少好手要给你打通经脉,真力都如泥牛入海一般,被你吸个干净,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个无底洞,是不是真能吸尽所有人的真气。”   这时其他人才醒悟过来,人人色变,个个不顾一切地飞扑过来,想要阻止雪衣人。但雪衣人功力运到极处,全身三尺之内,如有罡风护体,凡飞扑而至者,无不被震得远远飞出去,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却没有一个人顾得了自己身上的痛苦,纷纷惨厉地大叫。   “主上,不可……”   “主上,我们一定有别的办法恢复他的武功的。”   “主上,你不可拿自己冒险。”   有人倒在地上,站立不起,犹自大叫,有人一边叫,一边爬过来。   有人痛哭失声,在地上连连磕头,声音绝望如坠九幽地狱:“主上,求求你,千万不要啊……”   连性德都不自觉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些日子,他早就习惯一帮被抓来替他打通经脉的倒霉蛋,面无人色地让内力从他体内消失,此刻却真的有些不愿,这个倒霉蛋,变成眼前那理应永远傲然云天的男子。可是,雪衣人的掌上力道,将他牢牢吸住,让他难以脱身出来。   他心念一动,即道:“你不想让他们背着你对我下杀手,只管说明,用这种自杀的方法,当众表明你对我的重视,让他们有所顾忌,实在愚不可及。”   雪衣人一震,手中内力一缓,性德已经轻飘飘退开一步,脱离了雪衣人的气劲控制。   雪衣人有些讶异地一扬眉,身周奔腾激涌的内气一凝,转眼消逝,平生第一次,遇上一个可以在他的气劲威压下,轻易退开的人,何况这个人已经武功全废,真是神奇啊!怎么不叫人向往,怎不让人盼着他早些武功恢复,可以尽情一战,纵死,亦可无憾。   而性德已退出七八步之外,双眉微蹙,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对他来说,这已是难得的不悦表示了,雪衣人却悠然一笑,你这样,算不算是为我的行为而生气呢?你也会喜会怒,你也是血肉之躯。   他不知不觉微笑起来,信步追去,留下一群筋疲力尽,吓个半死,却还挣扎不起的下属。   听到身后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性德却懒得回头去理会他。以前的容若是个不知死活的白痴,现在的这家伙是个同样不知死活的疯子,他怎么就净碰上这种人呢?   雪衣人在他身后道:“卫舒予。”   性德没有动静。   “我的名字叫卫舒予。我知道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但是……”他苦笑:“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   性德依然没有理会他。   卫舒予轻轻一叹:“一直以来,我所想要的,都凭我的武功去争取,武功之外的东西,我始终不是很懂,对于敌人,我可以一剑挥去,但对于忠诚于我,甘为我死的属下,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让他们知道,我非常重视你。”   “所以愚蠢冲动到自找死路。”性德冷冷道。   “我也是真的想要尽力恢复你的武功,我不愿意软禁你,但我又不能放你走,天知道,你会不会因为那个白痴的胡作非为,而白白死去。所有的办法我都试尽了,我真的有些等不下去了,性德,我真的,只是想赌一下,用我的武功,用我的性命,来赌一个可能,来赌,这世上,没有打不破的壁障,没有攻不破的困境,只看,那打击的力量,有多么强大罢了。”   他的语气十分生涩,对于万事习惯用暴力解决的他来说,这样的解释,十分艰难,十分辛苦。   性德沉默良久,忽然道:“秦王知道你们吗?”   卫舒予被他这一转换话题,也是说得一愣,但立刻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知道。”   完全肯定的语气,让卫舒予一怔。   “连庆国人都知道假运药材,引你的人出来,你在秦国做下那么多惊天大案,秦国的官府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秦王就是凭着这些人治理天下吗?”   卫舒予心间忽地一凛,不自禁地伸手去抚剑柄:“他知道,所以故意下令不要追查。”   性德没有再说话。   卫舒予沉默良久,忽地朗声一笑:“纵然如此,我复有何惧。”   性德没有回头,没有出声,卫舒予却已轻轻道:“谢谢!”   这两个字,也说得十分生硬,对他来说,向人道谢,也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   而性德依然沉默,对他来说,提醒玩家以外的人,为玩家以外的人分析得失利害,也同样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忆起那一夜,不知为什么,卫舒予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温柔,那人的冷淡漠然之后,也会因为不愿他内力流失殆尽而愤怒,也会因为不愿他毫无防备而提醒他,那么,他……不……是她……   卫舒予莫名地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走到性德身旁。   若是在以前,他会很随意地拍拍性德的肩,但现在他的手抬起来,僵了一僵,又收回去了,只是低声说:“你的武功没有恢复,还不能抵御寒冷,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早起来?”   “我并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休息和睡眠,起不起来,都没有关系。”性德依旧如常,平淡地说:“我从不会害怕寒冷或炎热,这世间,真正伤人的,又何尝是寒冷。”   他的眼神望着前方,目光却似穿越了无数时间和空间,不知望向天之尽头的哪一处。   卫舒予忽然一阵烦躁,知道她是在思念容若,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自己。   这样的情形,对性德来说,是很正常的,以前卫舒予虽然郁闷,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这时候,却莫名地觉得愤怒:“你到底为什么,一直放不下那个容若,那人身为楚王,竟如此不学无术,完全不将国家政务放在心上,只知四处嬉乐,不止是任凭大权旁落,甚至忙不迭地把大权送人。这种男人,有什么志气,你为什么就那样死心塌地地效忠他,一心一意,只想追随他?”   “我只知道,我存在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他,如果不能保护他,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性德语气平静地回答,唯其语气太平静,才更能让人感受到,这话语中,不可动摇的坚定。   剑气倏发,狂风大作。满林梅花在一瞬间,飘飞枝头,化为粉末。就是最猛烈的寒风,也不至于有这样可怕的摧毁力。   性德只是很平静地对卫舒予的问题做一个回答,他是人工智能体,他存在的意义就是陪伴玩家,保护玩家,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就理所应当被抹杀。他的回答本就是针对这一事实的,但听到卫舒予耳边,或被任何一个以为性德是女子的人听到,所能得出的答案,绝对只能是一个。   卫舒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拳头倏然握紧,也几乎是没有察觉地,就让那在胸膛里奔腾的怒气化作万千剑气,呼啸而出。   刹那之间,满园梅花尽碎。天地之间,除了呼啸的风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整个苍天,似乎都猛然向人间压了下来。   若是其他人,面对这样强的压力,早就全身骨骼尽碎,或是内气在体内爆开,吐血而死了。   但性德却只是略带讶异地看了卫舒予一眼,显然完全不明白,他这莫名其妙发出来的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在平时,卫舒予可能也要在心里又思忖一回,为什么性德武功尽失,却可以在他强大的气机压力下浑若无事。但现在,他胸中怒火如沸,说不清的不甘不忿,却再也顾不得思考这些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道:“你不要再去想着他了,你是不可能回到容若身边去的。”   性德倒没计较他的话,而是更加奇怪地看着他。   性德一向很少有好奇心,但是卫舒予平时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此人一向骄傲自负,又确实武功盖世,不管发生多么严重的事,凭他的武功,总不难全身而退,平日里更是镇定从容,就算是天塌下来,仿佛他也可以一手给抬起来。   就连性德几乎都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什么可以让他变色失态的了,想不到现在居然冲动别扭得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就算是性德,也不免会感到奇怪了。   性德不解的表情,更加刺痛了卫舒予,他不觉冷笑一声:“你可知,你的主子,已经到了秦国了。”   性德并没有多大意外:“当初你带我来秦国时,我就知道,那个白痴一定会追来秦国的。”   卫舒予不觉大笑起来:“为了你?哼,他不过是没有本事,一离开你,就应付不了各方阴谋,让人给绑到秦国的,现在已经被送进秦王宫中了。”   “他是个白痴,被人捉到有什么稀奇,但我知道,就算没有人捉他,他也会因为我,自己跑到秦国来送死的。”   “你凭什么肯定?”   “他是白痴,白痴的行动有什么难猜的,我自然知道。”性德不以为然。   卫舒予觉得一股怒气直往上冲:“我不相信他会为了你来秦国送死。”   “我相信即可,你信不信有什么关系。”性德漠然地望着他:“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这一句话,简直比刀子还利,卫舒予听到耳边,就差没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性德望着脸都变绿了的卫舒予,不得不仔细回想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还是没法弄明白,自己一向对人都是这样冷淡的,他不是早就习惯了吗,为什么现在的反应这么古怪,难道我说的话,就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卫舒予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把想要爆发出来的怒火压下去:“那个白痴落到秦王手里,只怕是活不长了。”   性德淡淡道:“这么好的一颗胁制楚国的棋子,秦王怎么舍得杀。”   “就算不死,难道还逃得了活罪?”卫舒予冷冷道:“有关旧梁国叛军的事,秦国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会不怀恨在心?落到秦王手里,必要将他狠狠折磨才是。”   性德的眉头终于微微一皱:“确实如此,如果这个时候,我能在他身边,总可以帮上一些忙的。”   卫舒予更加不快:“你自身难保,还想着他做什么?连武功都没了,还能帮得了谁?你就别再想着他的事了,反正只要你在我手中一日,我就绝不会放你回到他身边去。”   这一番话说完,他再也不多看性德一眼,拂袖便去。   他负气而行,走得太快,没有看到在他身后,性德忽然间变得冰冷的眼神。   性德不知道卫舒予为什么会这样情绪失控,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表示,但是他语气中的坚定和誓不放还自己的决定,已经让性德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了。   他始终还是那冷心冷情的人工智能体,唯一能牵动他心意的,目前为止,依然只有容若一人。   既然容若已经来到秦国,既然容若已经受困,无论多么艰难,他总要想办法帮上忙才是。   那人为他结仇满武林,那人为他转战三千里,那人为他徒劳地做了一切可以努力做到的事,他不是不动容的,所以,不愿他费尽内力,所以,不愿他被下属误会,所以,肯指点他小心秦王。   但这一切,一旦与容若的安危有了冲突,就再也不需要顾忌了。   性德仿佛听到另一个自己,在无人看到的黑暗处,冷冷地微笑。   “对付你的棋子,早已布下,只是,整个棋局,却还没有发动罢了。你既然如此固执,那么,一切后果,就要由你自负。既然敢来绑我,但愿你承担得起后果。”   性德倏然一笑,这是他自存在以来,第一次,带有感情的笑容,若是容若看到,或者会欢呼着跳起来拥抱他。   但此刻,茫茫天地,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   他微笑,抬头,仰望云天。远方天际,日已高升,灿亮的光芒,洒满大地。   容若,我真的变成一个人了,我懂得了爱护别人,但也学会了怨恨。   我知道了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感受,却也同样可以毫不犹豫为了这个保护的目标而不择手段。变成这样的我,还和你的期望相同吗? 第九章 再见周茹   卫舒予步出小园,园门外一左一右,一老一少,两人同时躬身施礼:“主上。”   卫舒予轻轻道:“派我们最好的探子去楚国,捉几个专门给秀女验身的负责人过来。”   赵承风立刻响亮地应声:“是。”   莫苍然却眉头微皱:“主上,此举是否能助我等大业?”   卫舒予淡淡地看他一眼:“只是我私人的事情。”   莫苍然迟疑了一下,方才小心翼翼地道:“若是如此,此事能否暂且搁置?”   卫舒予眼神渐渐冷若冰雪:“为什么?给秀女验身的宫中管事算不得什么重要身份的人,不会有人花精神保护他们,要捉来,应该不是太难的事。”   莫苍然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又立刻鼓起勇气:“主上,我们在秦国多年经营,情报网也并未完全通达四方,在楚国,更是几乎没有任何安排的。这个时候,若把我们最好的风信子和腹蛇子派去楚国,于我们行事,会带来很大的不便。而且,虽说楚国人对于给秀女验身的宫人不会有太大的保护,但一来,我们在楚国并没有太多的安排,二来,毕竟是皇宫中的人,要捉也未必容易,万一失手,我们的损失就难以弥补了……”   他口里说着,眼见卫舒予的眼神越来越冷,心中也是一阵阵发沉,却还是强自镇定地道:“若非紧急要务,不如就等大事定时……”   卫舒予冷笑一声:“等到大事定时,我的头发都白了,还有什么事值得再去干。”   莫苍然颤了一颤,脸色苍白莫名,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主上……”   卫舒予复又一笑:“你还知道我是主上?”   莫苍然全身一颤,脸色更加苍白,低下头,跪了下去:“属下失态,请主上降罪,但派人去楚国之事,还请主上三思。”   看到这样一个苍颜白发,忠心耿耿的老人跪在自己面前,卫舒予的心情显然也非常不好,但是听到对方到这个地步,还要强项,更加生气。   他让性德给闷出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当时就脸色一沉,剑气倏扬。   赵承风也是全身一震,一屈膝也跪了下来:“主上息怒。”   只是剑风乍起,天地间都是激荡的风云,又有什么可以平息得了这绝代高手的怒火。   轻轻的笑声响起来:“本来今儿天气不错,想约着主上出去走走看看,听听书,聊聊天,怎么人都跪地上了,你们怎么办事的,又惹得主上不高兴。”   剑气忽止,满天风云尽散。   一老一少皆觉得天地间无形的压力倏然一松,两个人心中也是一松,原本勉力支撑的身子,几乎跪不住,要趴到地上了。   不远处,站了个微微含笑的男子,看其容貌,年纪不过四十许,只是脸上颇多风尘之色,头发之中,点点星芒,数之不尽,竟已黑白各半。   本该是个落魄憔悴风尘客,只是眼睛里,却总有星子般的光芒闪动,仿佛在怀想一个遥远的美丽梦境,而不肯黯淡下原本的光华,纵穿着布衣灰袍,却叫人感到无法轻视。   很明显,他的武功并不高明,所以刚才卫舒予剑气飞扬时,他也为气势所压,远远站立,不敢靠近。但是他轻轻一声笑,那天地之间,无对无匹,纵神魔亦不能挡的剑气,就即时消散无踪。   他微笑着说话,神色平和,卫舒予脸上却有些赧然,微微偏过脸,竟不敢直对他的眼神,仿似一个犯错的孩子,害怕见到长辈一般。   他笑笑走近过来,看了看两个跪在地上的人:“都起来吧,承风倒也罢了,也算是主上一手调教出来的,莫老,你是几辈的老人了,服侍了主上数代,年已古稀,尚不辞辛苦,甘为主上驱策,你这样动不动跪到地上,这不是指着主上的脸骂他吗?”   这话虽是笑嘻嘻对着跪地的人说的,但那话风,明显是在责备卫舒予了。   卫舒予脸上有些发红,看着二人还跪在地上,没敢起身,他只得道:“起来吧!”一边亲自伸手,把莫苍然扶了起来,淡淡道:“我原也有些不是,莫老你也不要太介怀。”   莫苍然也自紧张,心中非常庆幸有人前来解围,哪里敢与主上计较,只得低下头,连称不敢。   中年人悠然一笑:“主上有什么不痛快,属下陪你出去散散心,解解闷可好。”   卫舒予点点头:“难得余叔叔有这样的心境,我们一同出去走走也好,这里就……”   他回手一指园子,淡淡道:“麻烦你们好好看护了。”   一老一少齐声道:“是。”   二人边谈边说,闲闲漫步,很快来到了大街上。   中年人这才仿似不经意地问:“今天,主上为什么这样生气?”   卫舒予沉默着往前走,并没有回答。   中年人轻轻叹了一声:“主上做事,自然有主上的原因。”   卫舒予也微微叹息一声:“余叔叔有什么吩咐?”   中年人扭头看他一眼,忽地长叹一声:“主上,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对我客气敬重,无论我有什么要求,你都尽量完成,正是因为这一点,为了主上的威信,我尽量不在人前发言,在决策上,尽量不表示自己的意见,凡是主上的决定,无论我是否理解,我都绝不置疑,也立即执行。只是莫老年纪大了,他所代表的那批老人,原也该安享晚年了,可是,这么些年来,不辞辛劳,不畏生死,大家在一起,祸福与共,就算有什么不是之处,在人前,主上也请为他们稍存体面,切莫寒了众人之心啊!”   他这话语重心长,在情在理,听得人不由不服。   卫舒予微微低下头,轻声道:“是,余叔叔,这件事,原是我错了,以后再不会了。”   中年人微微一笑,可连笑容都似一场叹息,一声长哭:“主上是武学奇才,这么多年以来,武功之高,天下无人能敌,主上的威仪气度,也是越来越盛,当部属的自然为主上高兴,但也是因为这样,凡是主上所命,在下者,从来只有唯唯,不敢相抗,就算心中有所不满,却也不能向主上一尽忠言。这些话,以我的本分都不该说,只是除了我,也就没有人能说,没有人敢说了。其实主上对我再客气,我也仍是主上的部属,主从之别、上下名分早定,有些话说得多了,也算是逾份了。”   卫舒予低声道:“余叔叔,你为我做过的事,我永远都不会忘的,你是我的长辈、我的恩人、我的师长,以后,不要再说什么主从不主从的话了。”   中年人深深看他一眼,复又笑了笑:“余伯平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一个下属的本分,但愿不负这一番耿耿忠心罢了,这上下主从之分,却是万万不可忘的,这一生,能得主上这般相待,也自不枉了。那些欠不欠的事,主上以后,千万不要再说才是。”   卫舒予没有接这个话头,只是轻轻道:“余叔叔一向很少主动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余伯平淡淡笑笑:“主上以为我该有什么事吗?”   卫舒予只沉默了一下,才说:“不管余叔叔是为什么来的,倒是亏得你来了,才替我解了围。”   余伯平笑笑:“属下知道主上在想什么,的确有些人来找我说过一些话,但是我根本没认真去听,也不去多想,就像今天的事一样,我也不打算知道莫老他到底哪里惹主上不高兴了。我只是主上的属下,我只能站在一个属下的立场向主上进言。恕我不识抬举,很多时候,主上对我过份的客气和尊重,于主上的威信地位,未必是好事。主上做的决定,我也许不理解,也许不同意,但我只会向主上提出建议,而不能左右主上,一旦主上最后的决定,和我所设想的不同,我也应该立刻忘掉我自己的想法,而坚定地执行主上的指示,无论如何,我不会去和别人,私下决议些什么。”   卫舒予心中一热:“余叔叔,你总是支持我的。”   余伯平轻轻叹息一声:“主上指的是什么呢?如果是关于那个萧性德的事,那么,属下凭心而答,不,我并不支持主上的想法。但是,你才是最高的决断者,你是我们所有人的主人,你可以尊重我们的意见,也同样有权不接纳我们的想法。而我们,唯一应该做的,只是尽我们的心力来辅佐你,而不是牵制你。我的确并不支持主上的想法,但正因为现在有太多人在反对,所以我必须支持你。”   他凝视卫舒予,眼神坚定有力:“我必须让所有人明白,你是唯一,而且,绝对的主人。你的意志、你的想法,也是最高、最不可违抗的,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那么,我们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奋斗、所有的努力,都是无意义的。你的大业需要我们,但包括我在内,我们所有人,都只有帮助你的资格,而没有权利,指引你,或左右你。主上,你是我们的主人,我们将生死祸福都交到你的手上,任凭你来做决断,所以……”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字字千钧地说:“我不理解你的想法,我不赞同你的做法,但我仍然会尽一切力量,支持你,因为,你是我的主人。”   回答他的,是卫舒予长久的沉默。   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语言能表达自己这一刻的心绪,也找不到任何合适的方式,可以对这样的给予,加以回应。心中升起的,不是宽慰,不是感激,反而是沉沉的压力和无奈。   是啊,那么多人的生死祸福、身家性命,全都不管不顾交到了他手上,那样倾心倾力的相助辅佐,这样恪守本分的回话,一层层压下来,叫人又如何可以不顾虑,如何可以不思索。   余伯平没有要求他一些什么,也没有做出让他痛苦的进言,唯其这样通情达理,这样不加要求,他自己才更加不能不考虑。他又如何可以让许多人的心血、悲苦,只为了一个萧性德给赔进去呢?   这么多年来,大家用血泪、用生死,才搏下的基业、财富、情报网,已经在萧性德身上用去太多太多,而那个无底洞还没有见到丝毫填满的迹象,萧性德的武功毫无恢复的希望,叫这些人怎么不心焦,怎么不忧虑。   作为首领,他又当如何自处?而这些痛苦,他甚至不能对人表达,向人倾诉。只是心间沉沉压下来,一层层一重重,让人难以承负。一时间满腔郁愤,恨不得仰天长啸,拔剑做舞。纵能力拔山、手擎天,人世间,却还有太多太多的无奈。掌中纵有千般利,天下间,却还有太多的事,斩之不断。   如果,他从来只是一个单纯的剑客,一剑在手,啸傲自在,天地之间,任我来去,又该会多好。但是,就连这,也只是内心深处,不能告人的一点可笑的妄念罢了。   在没有人可以窥看的心灵深处,他对自己冷然而笑,森冷的笑意,连他自己都觉得冰寒刺骨。   余伯平见他神色沉重,知道他在深思,也无谓再加重他的压力,只是笑笑道:“主上能猜出我来找主上,是为了什么事吗?”   卫舒予苦笑了一笑:“我实在想不出来。”   余伯平深深望向他。   这段日子,卫舒予所有的精神都放在如何为萧性德恢复武功上了,外头的事,完全不管不问,就算真有什么事,怕他也是完全不知道,又如何猜想得出来。   他却也不责备,甚至提也不提,只笑笑说:“就如我刚才所言,我找主上出来,只为了散散步,听听书。”   卫舒予一怔,他原以为余伯平说那话是为了解围,没想到,竟真是散步、听书。   大家都不是有闲情去听书的人,也绝没有这个闲功夫去听书啊!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整日背书练武,只要一放松,就会有一堆大人板着脸,义正辞严地开始训斥,余伯平也是其中最凶的一个,怎么现在,居然跑来拉他去听书?   余伯平笑了一笑,明明是很轻松的笑容,不知为什么,却有说不出的沉重和苦涩。   他抬手,指向前方:“看,这里的客来楼,最近来了一位很出色的说书先生,说起书来,字字金石之音,动人心魂,说的那段书,更是奇闻中的奇闻,令人闻之惊叹。主上且随我一起登楼一听,就知端倪了。”   小园之中,性德立于一片飘零落花之中,神色宁定平和,一如寻常。   他静静站立良久之后,转身回了他的房间,淡淡道:“出来吧!”   一声轻笑响起:“果然瞒你不过。”   一个人影像青烟一般从窗外飘了进来,在性德面前悠然立定,明眸如水,乌发如云,眼波清亮,正是董嫣然。   性德没有任何吃惊之色:“他今天一回来,身上就带了紫罗兰的香气,我就知道,必是从容若那边拿来的香。而容若身旁可用的人中,能无声无息潜入这里的,只有你一个了。”   董嫣然笑了笑:“说起来,容若真是个奇人,他明明是个帝王,从未闯过江湖,却似乎拥有旁人不能比拟的江湖经验,离宫的时候,带出宫的各种小工具,无不具有奇效。他被意外掳走,还有好多好东西,放在车里没带走。我去帮容夫人自萧逸军中脱身,容夫人说起这些小东西,都很有用处,所以我也就拿了一些。那紫罗兰的香气,本是楚国皇宫中,御医奉容若之命秘制的,此香普通人闻不到,但我们若事先喝了一点紫罗兰的酒,就可以轻松感应到了。这种香气,要用来做追踪工作,真是太容易了。纳兰玉用伤重的消息,把他引出来,我藉着和他交手,刺他一剑时把香洒在他身上。因为他武功太高,他走之后,我不敢立刻追去,反而和纳兰玉说了几句话,等把纳兰玉安抚了,我再偷偷出来,循着香气追来。找到这里,我又不敢轻入,只远远躲着,直到见他离开,我才敢进来。”   性德平静地问:“自从当日我被强行带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容若会被押进秦王宫?”   董嫣然笑一笑,便把自秦白衣等人现身,一直到容若被押进秦王宫,所有她所知道的事,全都一一说来。   性德静静地听,眼神明净而清澈。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道:“我想不通,魏王为什么要见容若,如果是魏太后倒还可能一点,毕竟魏国国政是在太后手上,但就算如此,魏国与秦楚隔得还远,借秦楚相争,以防两强坐大或者有可能,但仅为挑动秦楚之仇而硬把容若抓走,也不合理。因为以萧逸的精明,要骗过他太难了,万一事情败露,平白结下秦楚两家大仇,对魏国有何好处?”   董嫣然叹了口气:“我也想不通,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救容若出来。”   “不要着急,你能接近纳兰玉,纳兰玉可以进宫找容若,那就可以通过纳兰玉告诉容若,你和我见过面了。我的情况很好,不必为我着急,叫他安下心来,不要触怒秦王。要救他出来,我们可以利用种种矛盾,包括卫舒予。”   “卫舒予?”   “就是那个把我强捉到这里的家伙。”   董嫣然悠然一笑:“原来他姓卫。”   “是,他姓卫。”性德也平静地接了一句。   二人眼神一对,彼此都心领神会。   “看来的确可以利用,只是你能对付他吗?”董嫣然微微皱眉。   且不论卫舒予的绝世武功,只他对性德的这份心意,让性德狠下心来对付他,是否也太过了。   性德淡淡道:“为了容若,我可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入了董嫣然耳中,立刻变成了另外一层意思,心头一跳,却又忍不住想偷眼去看萧性德。   她心中有了成见之下,越看性德,越是觉得,她的美丽世间无双,足以让整个红尘失色,心间有着淡淡的怅然,却不免又有些偷偷的窃笑。   性德看到董嫣然神色奇怪,眼神怪异,更加觉得奇怪,不觉十分注意地多看了她几眼,忽地眸中异色一闪,大步走向董嫣然,同时一手向董嫣然右腕抓去。   练武的人,怎肯叫人抓住自己的腕脉,董嫣然本能地抬手要躲,心中一动,又想到,对方是萧性德,应该不会有恶意,再说,纵有恶意,她武功全失,又能如何。   这一迟疑间,她已经让性德握住了腕脉,然后,她忽然想起一事,脸色立时大变,猛然甩手一挣。   性德只是给董嫣然一把脉,就立刻放手,等董嫣然来挣时,已然迟了。   性德眼神中终于起了明显的波澜,他凝视董嫣然,眼中竟有着不可思议的震撼。   董嫣然一阵心虚,转过头,竟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不明白的是,以性德的身份和心性,普通的生死离别、存亡兴灭,根本不可能会引发他的震撼,性德的震动,和她所想的真相,其实相差不止十万八千里。   那种不可能,不应该发生,完全不合理却存在于眼前的事实,让见识过太虚世界无数变化的人工智能体,眼中也充满了惊异,然后,这种眼神,竟慢慢变成怜悯。   董嫣然低下了头,没有看到性德眼中,那百年难得一见的怜悯,却听到了性德不再冷漠,却似乎带着任何人也听不明白情绪的问话:“那个晚上,和容若在一起的女子,不是苏侠舞,而是你,对不对?”   董嫣然猛然抬头,本能地就想推托。   然而,她一语不及出口,就听到另一句,让她更加震惊,更加不明所以的话:“去求纳兰玉,动用相府可以动用的一切力量,寻找一个叫周茹的人,我也会让卫舒予帮我找人,我要见她。” 第十章 嘻笑说书   天色还早,客来楼上,客竟如云,座位正在慢慢地坐满。   卫舒予微微皱眉:“这么多的人?”   “是啊,都是来听书的,那可是非常精彩的书,又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新鲜故事。”   余伯平笑笑,笑容之中,那掩不去的苦涩,却让卫舒予有一种隐约不祥的感觉,倏然间心中一动,那心头不知为何而来的震怖,让他全身凛然,瞬间把全身功力提到极点,猛然回首。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雅座上,一个锦袍玉带的少年公子,正对他微笑,在他身后,侍立着一个着灰衣,披斗笠,看不清面目的人。   “主上,怎么了?”余伯平关心的呼唤声响在耳边,却又似无比遥远。   卫舒予没有理会他,只是眼神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灰衣斗笠的人。   明明存在于面前,可是却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身上一丝一毫的热力。仿佛在这热闹的酒楼之上,来往的客人之间,那个沉默侍立的人,只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幻影,一个不属于人世的鬼魂。   这种空的境界,在此之前,他只曾在一个人身上感觉到过。   他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真气在体内以惊人的速度运转起来,他的眸子越来越亮,仿佛天上的星子,降落人间。   他一直走到那少年公子桌旁,这才轻轻问:“请问这位公子,是不是姓周?”   周茹悠然一笑:“正是,不知阁下如何得知?”   卫舒予看向周茹身后那沉默不语的人,慢慢道:“不久以前,曾经有人告诉过我,有个周公子,身边带着一个武功天下无双的护卫。”   周茹浅笑,神色悠然:“武功天下无双,我看这几个字,当世英雄中,只有阁下才可以当得起吧,她不过是个小护卫而已,阁下不必在意。”   卫舒予的眉峰如剑一般扬起:“你知道我是谁?”   周茹笑意依旧:“既然你可以知道我姓周,那么我知道你是谁,这很让人意外吗?”   卫舒予没有再说话,他的眼睛仍然牢牢盯着周茹后方的那个护卫。   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一次又一次,冒出这种不应当存在世上的怪物,而他们又总是为那平平无奇的公子哥当护卫。   卫舒予缓缓闭上眼,他听得到心底的怪兽在耳边奋力咆哮,他感觉得到体内的剑气,呼啸着似要裂体而出。   这样的激动,这样的渴盼一战,只有在当时,在猎场上初遇性德,生平第一次遭遇武功上的挫折时才感受到过。   想到性德时,他的心绪竟倏然一静,几乎完全激动起来的情绪,竟然无理由地安静了下来。心绪慢慢平复,真气也缓缓沉下去。   他睁眼时,眼神已是一片平静,再次看向周茹身后的人,他的眼神中,已没有了狂热。   他不是萧性德。   不是那个在猎场上,让他一见震惊,从此心魂皆不能忘的人。   他不是萧性德。   不是他千里追踪,时时伏伺,因见其受伤,而怒不可抑,真气爆发,杀人无形的人。   他不是萧性德。   不是他强行带在身旁,费尽心神,不惜一切人力、财力、物力,只想助之恢复武功的萧性德。   无论他的气质、他的力量,有多么像萧性德,他毕竟不是那个第一次出现,就震动他整个心灵,让他一生难忘的人。   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不是萧性德。   而自己,见到的、记住的、放不下的、忘不了的,是萧性德,从来都只是萧性德。   身后忽传来一阵哗然之声。   周茹笑道:“阁下快请坐吧,精彩的书要开场了。”   卫舒予没有再多看那护卫一眼,转身坐回原位。   这时,前方桌案前已站了个身穿长衫的高瘦男子,把个木板在桌上一拍,朗声道:“上回我们说到……”   卫舒予在听书的时候,容若和楚韵如正在宴会席上吃香喝辣。   昨天晚上,容若被一帮御医折腾得没睡好觉,才休息了没多久,一大早,就有个笑得无比谄媚,声音又尖厉难听的太监在外头敲着门喊:“容公子、容夫人,起来了吗?”   容若一边唠叨咒骂,一边考虑要不要和所有在这里服侍的太监、宫女们讨论一下在大冷天的早上把赖床的人叫醒是一件多么没有公德的事。   打开门,太监在外头恭恭敬敬跪下来请安。   容若就算一肚子的气,对一个给自己下跪的人,也没法子发作啊,只得忍着气说:“快起来吧,有什么事,站着说。”   太监还是跪着不肯起来:“太皇太后在宫中设宴,请容公子与容夫人赴宴。”   容若低下头,暗中在心里很不客气地说了两句粗话。   太皇太后啊,不是应该都年纪很大,需要在后宫安享清福的吗,怎么还起得这么早?自己也不过是个囚犯,用不着真当成客人,招待得这么样客气吧!   虽然心里是有一百个不满,不过,一来,客随主便,二来,容若还真没胆子在当阶下囚的时候,跟人家太皇太后对着干,所以他很快就和楚韵如收拾利索去赴宴了。   太皇太后迎接客人,办的只是一个小家宴而已,不过一国国母办的宴会,规模再小,也足够丰盛了。   而且后宫各宫主位的妃子、各位公主、内命妇居然全都到了。她们身份不同,岂能与男子同室相对,自然都坐于晶帘之后,所以整个宴会的殿阁中,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大大方方坐在宝座上,四周全挂满了珠帘,帘后衣香鬓影,环佩叮叮,时闻笑语之声。   容若一站在殿前,就觉得一个头有八个大。   四周都是珠帘,他自己站在最光亮的大殿中间,人家看他,那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看人家,全隔着道道帘子,除了知道那是女人,什么也看不见。   这算什么?宫里的女人太无聊了,好不容易来了个男人,把他弄来当猴儿看。   太皇太后像任何一位老人一样,慈祥地笑笑:“听皇上说宫里来了贵客,还是一位非常会讲故事的贵客,我们这些女人,深宫无聊,所以想找公子来一同热闹热闹,听听宫外头新鲜的故事,不知道容公子愿不愿意赏我这个脸?”   容若又怎好说不,笑嘻嘻施了一礼:“太皇太后要听故事,小子就算是搜肠刮肚也要找些新鲜好玩的出来,不知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后想听什么故事?”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不急不急,咱们先慢慢喝酒吃菜,慢慢说便是。”   容若当即与楚韵如在太监的指引下归了座。   虽然看不到四周珠帘后的情形,也可以感觉得到,帘后目光灼灼,不知有多少人在好奇地端详这边。就连楚韵如对这后宫宴会,本该无比习惯,这时也觉得非常别扭。   容若却镇定自如,大大方方,起筷就吃菜,端杯就喝酒。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看他的眼神更加充满了兴味,而珠帘后面,轻轻的笑声,更是盈盈不绝。   这深宫之中,宴会是不会少的,不过,在宴会上这样大方的客人,却实在是从不曾见过。   宫中内命妇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办的家宴上用餐,自然是文雅规矩,吃起东西来,饭量也不会比一只鸟大多少。   而有的时候,一些皇亲国戚、朝中重臣,得蒙宠召,在宫中用宴,更加是诚惶诚恐,小心谨慎,就是吃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没有趣味了。   再加上,若有宫中内命妇全都藏在珠帘后看过来,谁不是如坐针毡,眼睛除了地,别的地方绝不敢看,就算把鸡腿塞进鼻子里,这种失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谁能像容若这样大方自然,森森宫禁,厉厉宫规,男女之防,上下之别,对他好像都全无意义。   他笑嘻嘻喝了几口酒,酒气上涌,身上一阵温暖,精神也振奋了许多,笑道:“既然是在宫中讲故事,不如我就讲一个和皇宫有关系的故事吧!这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小皇帝和一个小无赖。”   太皇太后饶有兴趣地道:“皇帝和无赖,光听听就觉得有趣了,你且慢慢往下讲。”   容若笑笑,站起来,四方做了一罗圈揖,用力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做足说书先生的样子,似模似样地道:“话说,某朝某代,有一个小孩子,自幼在一处妓院长大。他姓韦名小宝,本是一名妓女的儿子……”   他这话头一开,楚韵如就皱了眉头,心中暗骂容若不懂事,在这最讲礼法的后宫中,一开口讲故事,就从妓院开始讲,换了旁人,只怕就是杀头的罪名了。   这时,道道珠帘之后,也传来隐隐窃语之声,显然大家都不以为然。   连皇太后脸上也多少有了些不豫之色。   只有太皇太后,笑容依旧,只是温和地说:“继续往下讲啊!”   容若心中暗赞,还是这老太太沉稳,果然有一代国母之风。以前我老以为,我那位母后是孝庄,现在看起来,这位太皇太后,才真有孝庄的架式呢,再加上你那个十六岁就亲政的孙儿皇帝被说成是一代明君,我不把康熙的故事往你们身上套,都对不起读过的历史书了。   既然宁昭十六岁诛权臣、定大宝,我也给你讲个少年皇帝诛权臣的故事,投你们所好,拍拍你们的马屁,这不也挺好吗?   他心中想着,就一迳儿说下去。   “话说这韦小宝,自幼生长妓院,见多口是心非、欺瞒狡诈之事,把个仁义礼智信,看得连一文钱都不如,平时不学无术,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倒把那坑蒙拐骗、吃喝嫖赌,诸般不入流的手段,学得比谁都精通。这一天也合该有事,有个叫茅十八的男子,在妓院之中,与人大打出手……”   他这里细细讲下去,一开始四周还有窃窃私语声,但听他语气活泼,故事有趣,把个小无赖说得活灵活现,渐渐地,听众们倒都专心致志听起来了。   宫里的内命妇们不是没听过故事,不过,能在她们面前讲的故事,无非也就是些仁人君子,书生小姐,你中状元,我做诰命之类,大不了是宰相为国奔波,将军为国作战,故事里的主角,个个高大壮硕,人人表情呆板,心思木讷,动辄是礼法,动辄是大义,何曾听过这种自私自利,一想到有赏钱,连好朋友都不断考虑要不要出卖的小无赖的故事,听在人耳中,实在是新奇无比。   等容若说到韦小宝种种出人意料的无赖手段,已听得帘后不断传来吃吃笑声。   太皇太后倒无所顾忌,直接就在席前笑出声来。   四周的太监、宫女也面露笑容。   等容若说到韦小宝被带进皇宫,下毒迷了海公公的眼,又冒充小桂子陪人赌钱之时,四周已是一片寂然,整个殿宇,上到太皇太后,下到守门的太监,无不聚精会神,听他往下讲。   容若自觉光彩,出足风头,自然是精神振奋,口沫横飞地接着讲,很快说到了小桂子和小玄子初次会面,两个小孩子打架比武了。   四周众人听得无比入神,他们听过的故事,大多情节简单,来来回回最多也就一两个反面人物,一点拙劣到极点的小把戏,很快真相大白,好人幸福团圆罢了,何曾听过这等一波三折,无比复杂的故事,别说他们心神全部投入,就连和容若在一起最久,常听容若讲故事的楚韵如,这时也完全投入到故事中去了。   只有太皇太后,在容若提到小玄子出场之后,眼中微有所悟,轻笑着点了点头。   容若瞄到这老太太的表情,知道她猜出小玄子的身份了,也暗中叫了一声佩服,却也继续地讲了下去。   因为并不打算给大家讲完整本的金庸原着,所以关于太后、关于天地会、关于神龙教,等等情节,容若大多都是随便几句就带过了,并没有详细讲说。   故事很快就讲到了小桂子躲在御书房,无意中偷听到权臣和皇帝的对话。   其间权臣对皇帝的逼迫、身为君王的屈辱,更是说得活灵活现。   听得上座的皇太后眉峰微皱,太皇太后眼神更加闪烁不定。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容若朗朗的声音不断响起来。   当讲到小桂子无意中发现皇帝就是小玄子而惊动权臣,那鳌拜大喝一声“什么人”,一个箭步冲过来时,四周传来一连串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可见大家听得多么入神。   容若更加兴奋了,把小桂子豁出去,跳出来怒斥权臣,吓退鳌拜,和小皇帝约定还是照样打架,等等故事,更加讲得活灵活现。   就算隔着珠帘,也可以感觉到帘后的人,松了一口气。   容若心中高兴,精神更加振作,又慢慢讲到了两个小伙伴天天比武练功,又叫小布库们来练武。   上座的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已渐渐淡去了。   容若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沉浸在他的故事当中了,一口气往下说,手舞之,足蹈之,声情并茂,七情上脸,讲得无比动情。   一直讲到殿前狙杀权臣,鳌拜如何神勇无敌,小布库们怎样一个个惨死,小桂子如何扑过去搏斗,小皇帝如何硬着头皮动手,最后如何靠小桂子用下三滥的手段,扭转局面,更是讲得一波三折,无比精彩。   整个大殿一片静寂,只有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讲到最后,容若向四周一看,找不到说书人最常用的那块木板,索性用手掌在自己的桌案前用力一拍,朗声道:“这正是君臣偕手制权臣,海清河晏自此开。”   照足规矩说完他临时现编的两句定场诗,容若肃立殿中,满脸笑吟吟,就等着喝彩声。   好歹他也是讲故事的高手,无论是当初在“仁爱医院”,还是后来在逸园,只要他讲故事,哪里不吸引来一堆听众,哪一次讲完,不是连天的喝彩和掌声啊!   但这次,回应他的只有一片静寂。   静得太过份了,连淡淡的微风,从殿外吹入,拂动珠帘,一串串明珠相撞,清脆悦耳的声音听来都无比清晰。   容若怔了一怔,这才猛然想起,这不是仁爱医院,也不是没大没小的逸园,而是天下最整肃规矩的地方,大秦国的后宫。   不过,就算是后宫,不可能那样震天价喝彩叫好,但这样的沉寂是不是也太过份了一点。   故事讲得到底好不好,你们好歹也给我表示一下啊!   他微微皱了皱眉,向四周望去,珠帘之后,一片寂然,虽然看不清帘后人的表情和容颜,但是那一道道珠帘后的贵妇人,明显都是一动不动,好像僵木在那儿一般。   容若怔怔地再往上座看去,皇太后已是满面怒色,不悦的目光向他望来。   而太皇太后脸上却是喜怒莫辨,只是眼神深不见底,不可测度。   在这一殿僵滞之中,她深深凝望容若,然后,慢慢地抬起了手。   拍掌声响起。   很轻,很轻。   谁也不能指望当朝的太皇太后用力拍掌喝彩,她也不过是象征性地,把一只手在另一只手心里慢慢地拍了两下,也就放下了,轻轻道:“真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这时容若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却还没弄明白到底哪里出错了,但倒也不至于真把这句话当做夸奖,又不便不做表示,只好干笑了两声了事。   太皇太后慢慢地道:“容公子这故事讲得非常有趣,也讲得很长,我们听了这么久,也有些累了。”   这次不等容若说话,楚韵如已经知机地在一旁道:“我们夫妇也有些疲累了,就此告退了。”   太皇太后淡淡点点头,抬抬手:“你们是皇上的贵客,就把宫中当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去歇着吧!”   接着自有太监上前为容若两人引路。   等到容若和楚韵如出去,太皇太后才又慢慢地说了一声:“我确实是乏了。”   这一次,各个珠帘后都有人起身,纷纷挑帘子出来,在二位太后面前行过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只有一处帘后,绝无一丝动静。   皇太后终于站起身来:“纳兰家的玉儿,原是个聪明人,这次,怎么这样胡闹了。”   她的语气之中,满是不快,紧皱着的眉头,也表达着她的满心不悦。   “不会是纳兰玉说的。”   那一处珠帘后,一个冰清玉润的声音响起来,说不出的坚决。   “虽然他外表有些恃宠胡闹,但我们都知道,他从来比谁都知道进退,出入宫禁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见到了之后,不但不能说,甚至连记都不该记。这么些年,他胡闹的事做过不少,但真正没分寸的事,何曾做过一件半点。”   “若不是他说的,楚王岂能把细节都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出力对付一代权臣,为我们皇家尽过忠,为天子拼过死,我们皇家自是忘不了他的,可是,这样迫不及待,见人就说,只恨人不知道他的英雄了得,却把我们天家的颜面放在何处,何况他说的对象还是楚国之王。”皇太后回首看向太皇太后:“母后,咱们这些年来,宠爱纳兰玉,看来,竟似都错了。”   珠帘一挑,帘后的人快步而出,雪玉颜色,如花容貌:“此事若真从纳兰玉口中得知,楚王又岂能在我们面前复述,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将置纳兰玉于何地吗?还请太皇太后明查。”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凝望她:“孩子,我让楚王来讲故事,其实是想让你能更近地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又怕你一个人来了,未免难堪,所以让各宫主位,都在旁边陪着你,没想到,你根本不关心楚王是什么人,却为了纳兰玉,这般挂心动容。这些日子以来,你到我宫中,也不过照规矩请安,竟还没有今日为纳兰玉申辩一次说的话多呢!”   安乐沉默了一下,然后冷冷笑笑,欠身施了一礼:“是安乐多话了,太皇太后请歇着吧!”   她转身慢慢走出殿宇,背影无限寂寞。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二集 雪月佳人 第一章 悠悠秦史   “容若,你觉不觉得,太皇太后她们听你说了一场书,就都变得古怪起来?”楚韵如与容若一边往回走,一边低声交谈。   “岂止是古怪,看她们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我一不小心揭穿了他们家天大的秘密似的……”容若一边皱起眉头思索,一边信口回答,话才说到一半,忽地失声惊呼:“不会是真的吧!”   这一声叫得非常响,令得四周太监、宫女无不侧目而视,楚韵如也平白吓了一跳:“怎么了?”   容若定了定神,知道宫里耳目众多,很多话不好说,只得道:“没事。”心里却已经咬牙切齿了。   天啊,那个给太虚编剧本的家伙,不会真这么懒,真这么没格调,真这么全盘照抄鹿鼎记吧!怎么可以这样厚脸皮,怎么能够这么没有版权意识,虽说作者去世五十年后,著作权属于全人类,但,但,但……但这也抄得太过份了吧!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容若简直都要跺足哀叫了。天啊,如果真是照抄无遗,那么纳兰玉扮演什么角色呢,韦小宝?   容若有一种想要一头撞上宫墙的冲动,如果韦小宝把康熙对付鳌拜的细节,当说书一样说与人听,估计小玄子再怎么念着旧情,也饶不了小桂子吧!而对皇家秘史知道得太多的人,理所当然应该被灭口吧!   容若只觉有口难喊冤,真个是欲哭无泪。不过,如果纳兰玉是小桂子,那么,雪衣人又是谁?   容若眼前陡然一亮,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同样两声惊叫,刚才是沮丧震惊,这一次却是欢欣鼓舞了。   四周的太监、宫女们吓得纷纷后退,用看疯子的眼神看过来。   楚韵如也轻轻抚着胸口,吓得不轻:“又怎么了?”   容若眉花眼笑,哪里顾得了众人惊异的目光,索性抱起楚韵如,原地连转三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是谁了。”   森严的皇宫中,何曾有人这般放肆过,远远近近的太监、宫女,看到这一幕,无不瞠目结舌。有人翻着白眼,怀疑自己就要晕过去了,有人猛擦眼睛,坚决认定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   安乐刚刚为纳兰玉说话遭拒,走出殿阁,听到前方传来这样肆意的笑声,不觉一怔。遥遥看去,青天白云之下,小桥流水之间,那男子抱着他心爱的妻子,喜极而笑,那样欢乐的笑声,被风,传得很远很远。   在这森森的殿宇之间,何曾有过这样畅快,这样无所顾忌的笑声呢?   安乐不知不觉微微一笑,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孩子时,也曾在花草间嘻笑玩闹,不知忧愁地一声声唤着:“皇兄,皇兄,快来捉我啊!”   想不到在她几乎已经把这样的快乐和欢笑遗忘时,竟再一次听到,如此清朗明快,不带半点阴影的笑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笑声一声比一声欢畅,一声比一声快活,凝望远处那相拥的男女,她不知不觉也轻轻笑了起来。   她不想知道他知道了什么,惟愿那欢笑的人,可以一直这样欢笑下去,而不要似她这般,将曾经的快乐尽皆遗忘。   楚韵如被容若抱着三百六十度大转圈,先是吓了一大跳,后又发现四面八方所有人都望过来,不觉羞不可抑,拚命捶着容若:“快放开,人家在看。”   “让他们看去吧,咱们清清白白的人,清清白白的心,立于天地之间,有何不可被人见,让他们眼红去吧!”容若咧开嘴就知道傻笑。   楚韵如又气又急,狠狠一指点了下去。   容若惨叫一声,放开手,揉着被点疼的肩膀,苦着脸道:“下手这么重做什么?”   楚韵如得回自由,因为又羞又急而绯红的脸上带着嗔怒,狠狠瞪他一眼,转身便走。   容若嬉皮笑脸追过去:“韵如,你生什么气啊,你啊,就是太保守了,不够浪漫,不够胆量,这样是没法享受人生的。”   楚韵如脸上红得如火烧一般,恨不得跳起来掐住容若的脖子,堵上容若的嘴。这人怎么这么胡闹,当着大庭广众,也不知道收敛。   眼看着容若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楚韵如连忙转移话题:“你说你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这话正问在容若的得意处,即时把逗楚韵如的心思抛开,笑眯眯道:“我知道小白的真实身份了。”   楚韵如一时茫然不解:“小白?”   “对啊,就是那个总穿着白衣服,自以为是西门吹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容若乐得眉花眼笑,自觉聪明无比,得意非凡:“我终于知道他的底细了。”   楚韵如道:“是他!”   “是他。”容若得意地两眼冒光。   “他是什么底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是啊……”容若话才出个头,忽地左右一看,随即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凑到楚韵如身旁:“这个,目前还只是推测,咱们先回去,你把秦国的建国史跟我慢慢说一遍,印证一下我的想法。”   楚韵如秀眉微扬:“跟你说秦国史?”   她知道自己这个丈夫不学无术,但也不至于连基本常识都不知道吧!   容若红着脸干笑两声:“这不能怪我,小时候是七叔不让我读书学东西的。”   对于天下大势,他仅有的了解,其实只是当初在宫中,性德随意给他讲解的几句话,知道世上有七个强国,七大强国的历史,也只是草草听了几句罢了。而对各国特产的了解,无非是在济州和很多商人吃饭喝酒娱乐,从别人嘴里偶然捡来了两句。要知道更进一步的历史知识,只好求助于自己身旁这位博学多才的美夫人了。   看着楚韵如又好气又好笑,开口不知要教训自己什么话,容若忙道:“别说那么多了,咱们快回去,你慢慢讲给我听。”一边说,一边拖了楚韵如的手就走。   楚韵如绯红着脸强行抽回手:“还闹,你知道就知道吧,何必要叫得满世界都听见。”   “让多事的人听见才好,正好叫他们伤伤脑筋。”容若不以为然,笑嘻嘻道。   秦王现在很伤脑筋。   容若一离殿,太皇太后就令人把宁昭请来了,摒去所有下人,由皇太后淡淡地把容若讲故事的前后情形复述了一遍。   宁昭沉静地听着,面容渐渐沉了下来。   但是,当皇太后讲完整个过程后,他断然道:“不是纳兰玉。”   皇太后微微皱了皱眉头:“皇上……”   宁昭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并没有加重,却重复了一遍:“不是纳兰玉。”   皇太后迟疑了一下,没再说话。皇帝不是她的亲生子,天下也不是她的天下,皇帝这样说,她没什么理由持反对意见。   宁昭转头对太皇太后施了一礼:“皇祖母。”   没有等孙儿说话,太皇太后已微笑道:“各宫主位都是有见识、知进退的,你不用担心。为了好好听书,当时在殿中服侍的人不多,我已令侍卫把各宫服侍的下人全集中看押起来,不许与旁人接触,负责看守的侍卫也不得与之对话,有人敢乱叫乱嚷乱说话的,一概割了舌头。要怎么处置,皇上看着办,不必再向我和皇太后交待了。”   宁昭点点头:“是,孙儿告退。”   太皇太后看着她一手教导长大的英伟帝王从眼前退去,然后,微微一笑。这个孩子原来比大多数人以为的,比自己所想的,还要重情义呢!不过,他从来是知道分寸的,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转了眸光,浑若无事,开始和皇太后聊起下一次宴会,应该安排什么节目好解闷了。   “话说那梁国叛军,浩浩荡荡,气势如虹,大有席卷天下之态,却在转眼之间,烟消云散,楚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所有心念旧梁之人,一网打尽,此皆摄政王萧逸之功。此人神机妙算,思虑万里,早在楚国初定大梁时,就派出假的梁国太子,联结天下英雄,轻易把所有的反梁势力集中在一起,一举而破。这正是……”   说书人猛地一拍木板,朗声道:“贤王妙计定天下,诛尽英豪亦等闲。”   长长一段评书终于讲完,深深投入到故事中的听众们却意犹未尽。   有人发出赞叹,有人喝着酒连声叫妙,有人摇头晃脑,发出评价:“谁能想到呢,一个行走天下,号召一众英雄豪杰,起而复国的太子殿下,居然就是人家大楚的奸细,这萧逸真神人啊!”   人们议论纷纷,说说笑笑,不觉都为那神奇的谋略而感到有趣,又为听到这些秘事而振奋。   只有那坐在角落处的雪衣男子,脸色比身上的衣衫还要苍白冷厉,眼神森冷得仿佛自万年冰霜中孕育而成的利剑。   他的手也握紧了他的剑柄,过了很久很久,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慢地松开,徐徐道:“好一个秦王。”   坐在他身旁的中年男子也轻轻一叹:“是啊,好一个秦王。”   同样一句话,雪衣人说来,只有森冷杀意,他说来,却是更多的怅然神伤。然后举杯,饮酒,眼神郁郁难舒。   雪衣人平静地道:“他知道。”   “是。”余伯平点点头:“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很小心,不敢有任何大一点的动作,他也从没有过针对我们的行动。我们一直以为,我们藏得很好,他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也只以为,是一群小人物,可是,他既然把这个故事,宣扬得天下皆知,那么,很明显,他知道,知道我们,知道主上的身份,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   雪衣人垂眸,望着自己腰间的长剑,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兵,可是,这天下间,却有太多太多,无法单纯用剑锋来解决的难题了。   “当年,我们助他诛杀权臣,助他拥有举国至高的权力,是我们错了。”   二人的声音都用内力凝为细线,直传入彼此耳中,虽处闹市之中,酒楼之上,倒也可以不用顾忌,直接谈论这样危险的话题。   余伯平苦涩地一笑:“宁昭并不知道,他能有今日,是主上的功劳,纵然他知道,他也绝不会感恩戴德,只会恩将仇报。”   雪衣人沉默了一会,站起身道:“回去吧!”转身之间,目光却又望见周茹含笑的面容。   伟岸的身形只微微一顿,便再不迟疑,看也不再多看她一眼,自她身旁大步而过。   周茹的声音从身后悠悠的传过来:“最近几天我会住在四海客栈。”   卫舒予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周茹微笑望他的背影:“或许,你会有什么事,想要找我。”   那雪衣劲拔的身影,再没有停留地下楼而去。   余伯平非常好奇地看了周茹好几眼,又用探索的目光在○○八身上打了几转,这才飞快地跟了下去。   “秦史与楚史颇多相似,两国都是以勇悍的部族历经征战,建立国家基业。秦国立国比楚国更加迅快,在几代之间,迅速从一个小族群,而成为一个赫赫大国的。秦本来也不是国名,而只是族名。”   “秦族?”   “是!”   “秦人本是雁国东部边境的异族,分散成大小诸部落,皆听从雁国的号令,世代接受雁国的封爵,为雁国东北部屏障。秦国太祖宁风,以三十一副盔甲起事……你怎么了?”   楚韵如停止了说明,急忙抢步过来,为一边喝茶,一边听她讲古,本来无比悠闲,现在却给茶水呛得直咳嗽的容若拍肩揉胸:“好好儿的,怎么连喝个茶都呛成这样。”   容若一边咳,一边抓着她的纤纤玉手,不舍得放,笑嘻嘻道:“下面的我来讲吧!数年征战,宁风统合了所有秦族之人,又以联姻或其他方式,拉拢住其他能征善战的部族之长,在东部边境,立京建国,从此和雁国征战不休,对吗?”   楚韵如笑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装做不知道,骗我费精神和你讲这些无趣的事。”   容若笑着继续说下去:“后来宁风在攻城战中重伤而死,皇位传给儿子,爱子继续进攻雁国,在完全征服雁国之前也战死了,由皇弟奉着小皇帝把雁国给打下来……”   “停停停,你这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楚韵如嗔怪地瞪着他。   容若本来正得意,见楚韵如微恼的神色,才知道自己猜错了,罢罢罢,既然一十三可以改成三十一,那别的细节有些小改动也在所难免。   他当即做出虚心求教的表情:“都怪我读书不认真啊,楚夫子,请继续。”   楚韵如啼笑皆非地瞪他一眼,这才道:“秦国本是只知逞勇而斗,举国皆以游牧劫掠战争为生的野蛮小国。宁风战死沙场后,三子宁修继位,十年之间,不断吞并国境线相连的微末小国,国力大增,正值雁国国政日下,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民间叛乱四起,宁修以扶助雁王,剿灭流寇为名,进攻雁国。雁国既要应付国内纷乱不休的叛军,又要抵挡大秦的虎狼之师,自然左右支绌,难以御敌。”   容若点头,笑道:“宁修活不长了吧?”   楚韵如笑笑:“他在战场上中流箭而死……”   容若眯起眼笑问:“不是得病死的吗?”   “自然不是,秦人尚勇,尚简朴,纵是王族,亦不喜奢华,逢战必冲锋在前,历代族长,大多战死。宁风是秦国第一位国王,亦是战死,遗下三子,长子、次子也是死于战场,所以王位才由三子宁修继承。战死是秦人王族的宿命,亦是每一个秦国男儿的宿命。宁修死后,秦军阵营大乱,诸将皆主张退兵回国,再立新君,唯大将军秦何伤持异议。秦何伤是秦军中第一勇士,因屡立大功,而被赐以国名为姓,在军队中威望仅次于君王。他力排众议,声称如若退兵,便是把连场血战终于到手的优势就此放弃,使将士鲜血白白抛洒。诸将皆为其说服,但王族宗室则一心想着快快退兵,重推新君,以便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力。双方僵持数日,秦何伤屡争不果,竟悍然发动兵变,在军帐议事时,挟制一众王族,并以神速把随军而来,年仅两岁的宁昭奉为国主。”   “等等,宁昭才两岁,怎么会在军队中?”容若觉得匪夷所思。   “秦人尚勇力,男子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学会了骑马,宁风立国之时,定下了铁律,王族中的男子,必须从小就知道征战之苦、征战之荣,所以,王族的孩子从一出生,就轮流被带上战场,大人们在前方冲锋,小孩在后方观战。”   容若暗中打个寒战,天啊,这算不算虐待儿童。   “宁修共有六子,宁昭行五,论年纪,论排行,都没有他继位的可能,但在当时,正好轮到他随军。”   容若笑道:“人的命运,往往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引发惊人的变化。两岁的小孩,随军出征是很惨,不过,就因为这一惨,而继承王位,倒又是一大幸事了。”   “秦何伤立下幼主,安定了三军之心,在征战中,草草拿张黄纸写几行字,便作诏书,发回后方朝廷,然后以不胜宁死之决心,挥军直攻雁京。”   “雁京在此之前,已被几路叛军围攻,眼见不支,雁王自尽于宫中,雁宫后妃,纷纷自杀。皇族女眷,不是自尽,就是被丈夫或父亲亲手杀死。”   或许也算是皇族之人,说起亡国之际,皇族的遭际,楚韵如的语气,也多了怅惘叹息之意。   “雁国年方六岁的太子,在几个忠臣的护佑下扮成流民,想混出城去,却被揭破,护主的臣子在最后一刻,砸碎了玉玺金印,不肯让叛兵染指,叛军愤怒之下,把太子挑在枪尖上示众,六岁的孩子,哀号了足足半日,方才断了气,尸体被高挂城楼,昭示天下。时值盛夏,暑气逼人,一国太子的尸体腐烂生虫,奇臭十里,却始终不被允许收尸下葬。”   楚韵如脸上恻然之色更浓,容若神色之中,也不觉露出愤然之色。   “原本雁王昏庸无能,臣子贪墨暴虐,早失民心,叛军一路攻来,各地门阀世族,一方诸侯,多抱观望之心,并不真正出力作战,但叛军这番残虐的作为,终是激起各方之愤。秦军以扶雁锄奸为号,竟得诸多不明真相者的赞同支持,秦军一路攻来,原属雁国的军队,极少有拚死力战的,各方诸侯,为保自身利益,皆称之为友军,甚至有的将领看出势不可为,打起为君报仇的旗号,直接投秦了。而雁国京城内外,几路叛军不顾强敌逼近,仍为争取最高的权力,你来我往,自相残杀,死伤无数。红巾军扎红巾以起事,为铲除异己,号令百姓皆扎红巾,不扎者则视为叛逆。黑风军为夺大权,视红巾军为死敌,见扎红巾者杀无赦。百姓扎红巾者死,不扎者亦死,一时之间,无所适从,唯有哀呼待死。京城之中,血光连天,惨叫杀伐,从不断绝,京城河流井水,皆为红色,触目惊心。其他黄天军、扶危军、代天军诸路叛军在各自占领地也相继发生同样的纷乱和杀伐,秦国的军队于此时攻到。”   容若叹息一声:“战争的结果,可想而知。”   “秦军势如破竹,迅速扫荡各大叛军,转眼将大半个雁国握在了手中。秦何伤把宁昭迎入宫中,又以王令下旨迎回旧京的王族和太后。他有拥立之功、定国之势,隐然秦国第一人。”   容若笑笑点头:“他也算是个人杰了。”心中暗道,这就是宁昭诛杀的权臣了吧!可惜啊,顺治和董鄂妃,那么传奇的爱情,就这么让编剧给随便删掉了。   “秦何伤以两年时间将国内的反抗力量全部肃清了,统一全境。”   容若“咦”了一声:“这记录,比七叔好像还厉害一点。”   楚韵如冷笑一声:“自然,秦大将军的屠夫手段,可远不是大楚国摄政王能够相比的。对他的任何抵抗,都只会换来屠城的命令,即使是雁国最繁华富有的城市,只要秦何伤大军一过,就只能剩下青烟焦土和堆山填海的尸骨。就算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只要大军过时,没有竞相供献军粮和御寒衣物以及其他补给,便也被视作乱军,一样屠杀抢掠。若有人在公开场合,偶尔有一句话对秦人不敬,对皇帝不敬,对秦大将军不敬,其他人若不即刻将此人及其全族送入军中治罪,则满街百姓,无论有无听到这话,并他们合族老少,都只有一死。在他连续屠灭焚尽雁国最繁华富有的四座大城后,他的大军再无一股势力敢于抵挡。凡秦军到处,哪一座城池不是大开城门相迎,就算心中恨至极处,嘴里也要将他奉为神圣。而秦国军队本来就是蛮族出身,战争劫掠杀戮就是秦人的全部生活,因此,秦何伤越是残横暴虐,纵军肆虐百姓,越是得到军队的拥护。”   虽说这只是远去了的历史,但听起来还是让人胸中郁闷,容若轻叹一声:“这样的残虐之徒,最后死于非命,倒算是报应了。” 第二章 此生孤辰   楚韵如叹息着,继续讲下去。   “在当时,他的确威风赫赫,上至太皇太后和皇帝,下至诸民百姓,谁敢说他一个不字。他又用了两年时间,征服四周的小国,其间用的屠戮手段,更加令人发指。到后来,有的国家一听说秦何伤来攻,或是即刻举国投降,或是王族急忙关门自尽,竟是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了。秦何伤志得意满之后,又为宁昭举行了称帝仪式,从此秦王不再是国王,而是皇帝了。朝中有臣子学着别国的样子,上折请求为秦何伤加九锡,年幼的秦王自然准奏。”   容若挑挑眉,又是加九锡,唉,古往今来,所有的权臣,好像都免不了要走这一道手续似的。   “那折子也无非是官员们想要逢迎秦何伤罢了,在此之前,他早已佩剑上殿,面君不拜,府第华丽胜过皇宫,出行仪仗远胜帝王,国家政务,亦只操于他一人之手。秦人皆善战,却无半点治国之才,秦何伤虽是世间少有之良将,亦不知政务。占领雁国多年,秦军上下,从将军到士兵,仍然保持着以往的劫掠风气,看中肥沃的土地,圈起来就是自己的,看中漂亮的女子,抢过来便是自家的。因为嫌收税麻烦,就把全国的税收包给大商人去收,因为嫌坐堂审案太麻烦,民间一有纠纷,就不问是非黑白,把闹事者全族杀光,没其财产。江河决堤,反正死的是猪狗一样的原雁人百姓,不用去理会。发生旱灾,为免流民饿肚子作乱,先把灾区的百姓杀光。国库里粮食不够了,就先用刀子把吃米的嘴,大大减少即可。为了让军队保持士气、斗志,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成为练兵的靶子……”   容若听得只觉忍无可忍,愤声道:“百姓就不能起而反抗这样的暴政吗?”   楚韵如面露凄凉之色:“所有的反抗,都只会换来更残酷的杀戮。再轻微的对抗举动,也必将导致对全家、全族甚至全城的屠杀,到最后,忍无可忍的人,唯一的选择,只剩下自杀。”   即使是作为一个异国旁观者的角度,讲起这段历史,也让她感到悲伤与不忍。   容若长叹:“这种天才将领竟然不明白,这种铁腕的统治,就算治下臣民全都驯若绵羊,但国家也就此荒败,永无繁盛兴旺之日了。”   楚韵如叹道:“在宁昭亲政之前,大部份秦人的确把旧雁民视做牛羊,而不是子民。据说,立国多年,他们依然习惯把百姓叫做『雁人』。秦人的男子一出生就被视作战士,若是生来体弱或残疾者,则遗弃致死。秦人男子从五岁开始,便由部族发给马匹和兵刃,以后的所有生计和荣耀,皆靠战争中掠夺其他族群和国家而得。秦人不种地,经商的也很少,大多以物易物。一个好的战士,便是好的族长了。一个好的将军,便是小小秦国的好国主。但他们并不明白,一个好的元帅,不会成为一片广大国土的好皇帝。”   容若在心中猛翻白眼,满人的侵略史、蒙古人的治国方法,编剧还真能瞎编乱凑。   不过在表面上,他当然状若深沉地思考了一阵子,然后慢慢点点头:“可能大部份善战的少数族群都会有相类的历史吧,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管理一个族群,会非常高效。而当这个族群扩大成一个国家后,就会出现种种问题。早期的秦人族长,不断对周边国家发动战争,也许并不仅仅是好战,而是因为身为战士的他们,发现和平一旦到来,他们将不知如何处理国家的种种内政,而自己的价值也不知会体现在何方,只得不断作战,用战争来掩饰一切内部问题,转移所有内部矛盾,但这绝非长久之法,秦国的版图扩大,种种国家政务,就必然再无法可以回避,他也将不能仅以战争来带动全国百姓。”   楚韵如秀眉微蹙:“在秦国长大的优秀将领,天生就是最杰出的战士,但肯定是最拙劣的治国者。秦国还是小国时,尚可用战争来掩饰一切,当国家过于广大之后,一切问题无法逃避,他过于茫然无措,只能疯狂地加大杀戮,以期改变一切。”   容若叹息一声:“那宁昭又是怎么变成明君的?”   “宁昭被关在深宫中,秦何伤不愿再培养出一个盖世英雄,绝代将材,除了秦人自小便修习的骑射之外,所有的沙场搏杀、用兵之法,都不被允许教导给宁昭。太皇太后重金往别国请来大儒名士,为宁昭讲学。秦人尚勇,从来看不起文人,也不信手无缚鸡之力者可以教导出英才,因此只要秦王不涉国政,不习治军,他也绝不干涉秦王的学习。”   容若右手握拳,击在左掌心中:“秦王这可是因祸得福了,这也是秦国之大幸啊!”   楚韵如点点头:“是啊,若秦王不被秦何伤架空,依照秦国的传统,他依然会在军队中长大,依然会不断征战,依然会成为一个除了战争,什么也不懂的帝王。但太皇太后为他请来老师,有人是一国大儒,有人是致仕的太傅,有人精于权谋,有人擅于理政,在他们的教导下,秦王慢慢学会了帝王之术,他虽不懂兵法,不擅长指挥战争,却懂得怎样让最好的将才为他所用。”   容若长身立起,在室内慢慢踱了两步:“他在压力中长大,学会了勾心斗角,学会了权谋运用,学会了招揽亲信,然后,以纳兰明为首的一批人开始聚集在他身边?”   “这些内情,我们异国人如何知晓,就是秦国国内,知道全部真相的,怕也不多吧!传说中,纳兰明本是宫中侍卫,秦王爱他博学多才,文武全能,任其为京兆尹。秦何伤只重军权,对管理琐事之官职向少干涉,所以轻易通过了这项任命。在内,纳兰玉入宫伴读,成为秦王近臣,在外,纳兰明持天子密诏,以巧辩之术,或诱之以利,或申之以义,暗联许多低层官员为皇家效命。后秦何伤入宫见驾,忽然被传刺驾未成,被御林军擒下的说法,而驻京军队下层变乱夺权,很快平息了骚乱,接受事实,向秦王效忠,此皆纳兰明之功,因此世传纳兰明是反正第一功臣。之后秦王按周宋国制而定官爵,纳兰明直接授大学士,转眼便为首辅重臣。”   容若微微一笑:“果然是厚报啊!”   “当年秦王生死皆在纳兰明掌中,纳兰明若将内情报予秦何伤,必能飞黄腾达,而为秦王出生入死,则险之又险,随时有灭族亡家之祸,他能一直坚持到最后,也不负秦王的重托厚报了。”   容若点点头,忽地轻轻笑一笑:“纳兰明在宫外为秦王奔走时,他唯一的儿子一直在宫内做秦王的伴读,太皇太后、皇太后、大长公主呵疼宠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是吗?”   楚韵如先是一怔,然后是微微一凛,良久,才轻轻叹息出声:“好一番荣宠。”   容若脸上似笑非笑,眼中带着悲悯无奈之色:“所谓天子第一宠臣,真相不过如此。”   楚韵如黯然点点头,想起纳兰玉神采风华,不觉心中悲凉起来。   容若勉力振作了一下精神:“雁国被秦国吞并,这么多年来,可有反对势力一心复国?”   “复国?”   “对啊,就是以反秦复雁为口号的势力。”   楚韵如轻轻一笑:“秦人初定雁国,遍地皆是反旗,秦何伤几番杀戮之后,热血之士死伤殆尽,百姓闻反心惊,不待官府追拿,即刻自己把人绑了送到官府,唯恐被连累。至此秦国再无一人敢言反。”   “世态炎凉,一至于此?”容若一怔:“一个也没有吗?民间没有什么组织,武林中没有什么帮会,当年雁国没有什么遗臣王族仍心怀故国吗?”   楚韵如摇摇头:“纵有,应该也没做过什么大事,所以默默无闻,不为外人所知。”   容若摇摇头,也不说什么,只是沉思不语。   楚韵如看着他,耐着性子等了半日,见他还是两眼直直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笑问:“辛苦我给你讲了这么一大通秦史,你那所谓的猜测,可以说来听听了吗?”   “我没有证据,纯属我自己的推测,我认为,他是反秦复雁之人。”   楚韵如微微一震:“你认为他是雁国遗臣?”   容若摇头:“不,第一,以此人性情之嚣张,绝不是为人臣下的料,第二,当年雁国灭亡之时,他应该还是个小孩子,若说他是雁国什么名臣之后,或大族遗子,倒是有可能的。”   容若有些得意地笑一笑。   这人若不是一个独来独往,肆意而为的剑士,而真的背负如此悲剧性的命运,注定要进行无望的抗争,再加上被一帮手下以及沉重的责任所牵制,要找到他的弱点可就容易多了。   再强大恐怖的人,一旦接近他、了解他,也就不过尔尔了。皇帝再高贵、再神秘、再高不可攀,如厕时的龙颜尊体,也和百姓一般无二。高手再孤僻、再强大,一旦也要吃喝拉撒,也要应付人事纷繁、重重责任,便也从九天神子谪做凡人了。如果想像一下西门吹雪便秘的样子,想必谁也不会畏惧这个剑神了吧!   想当初,那陈近南一出场,何等风范气度,平生不识陈近南,纵称英雄也枉然,到后来,却露出无数的弱点,受无尽的牵制,要对付他,原来只需要卑鄙小人的背后一剑。   容若邪恶残忍,不怀好意地磨了磨牙,死小白,你等着吧!   楚韵如看容若那一副要杀人放火做坏事的表情,不觉一笑:“你怎么知道,他是反秦之人?”   容若得意洋洋眨眨眼睛:“直觉。”   “直觉!”听着太监死气沉沉的复述,宁昭眼中,眸色冷冷。   直觉,谁会相信这种毫无根据却直指真相的猜测只是什么直觉。   纳兰玉到底曾对他说过些什么?那些人,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开始和楚国联系?那人一直留在楚国,追踪容若,又把萧性德捉走,为的,真的,只是比武吗?容若在众人面前说的那段书,到底有什么用意?这其中,真的和纳兰玉完全无关吗?   千万种思绪、千万种可能全都摆在眼前,那种从骨髓里泛出的深深疲惫再一次涌上来,同样,也再一次被他忽视。   他站起身,徐步走到殿前。   夜空中万丈霞光,在这至高之处,洒了他一身。他是大秦的君王,所以,他不可以有软弱,不允许有迟疑,不能够去疲惫,不可能会厌倦。所以,他不能做妹妹的兄长、朋友的知己,他仅仅只是,大秦国的主人。   他仰头,微笑,笑容淡若柳丝。   所以,他不伤感、不怅然、不软弱、不犹豫,他是秦王宁昭。   性德等了很久,他看着园子里的人来来去去,很多陌生面孔一现即逝,每个人的脸容都沉郁阴冷。   他什么也不问,只是静静地等。他不关心那人遇到了什么难题,也不在乎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被召集而来。   他只平静地等待着,然后在看见那人遥遥走来时,迎上去:“卫舒予。”   雪衣人一怔,脸上竟掠过三分茫然、三分怅惘、三分凄凉,以及一分无奈,本该为性德难得的主动招呼而惊异欢喜,最后却苦笑一声:“可以不用这个名字叫我吗?”   性德只用询问的眼神看他一眼。   “这个名字代表的从来只有耻辱,这么多年来,我情愿做无名之人,也不愿再有人叫这个名字。我告诉你,只因不愿隐瞒身份,却无意在多年之后,再听人用这三个字来唤我。”   性德淡淡道:“那我叫你什么?小白?”   当世第一剑客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双手一起开始发痒地想去摸剑。   怎么可以有人,能够这么正经、这么冷淡地说出取笑的话,怎么可以有人,这么随便一句话,就把他满心的怅然无奈、悲凉寂寥,破坏殆尽。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为你取一个名字,方便称呼,如何?”   他愕然抬头,怔怔望着性德,茫然不知胸口那倏然一热的感觉,是为了什么,良久,方道:“好!”   性德抬头,看天边孤星冷月,俊美不似凡人的面容一片淡漠平静:“卫孤辰。”   清朗的声音响在耳畔,雪衣寂寥的男子半晌无言。顺着性德的目光,遥望天际最远处的星辰,好生贴切的名字,他生来便是那天煞孤星般的人吧!   他淡淡一笑,倏得仰天一声长啸,清越入云:“好,从此之后,我便叫卫孤辰。”   剑一般的星芒在他眼中亮起,灿然生辉地望向性德。   纵然不能抛弃卫舒予的命运,但至少,让他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名字,一个,她为他取的名字。即使,这一生,除她之外,或许不会再有人,用这三个字来唤他,这一世,他也叫定了这个名字。   性德不去看他飞扬的眉宇,平静地说:“那么,卫孤辰,我曾对你提过一位周公子,现在我有些事,必须见到她,你能帮我找她吗?”他的语气如此平静从容,平静得几至残忍。   卫孤辰剑眉微扬,心中和唇边同时扬起一个带点冷讪自嘲的笑容,她为他取名,为的就是这个吗?   性德沉静地再说一句:“见她的理由,纯属私事,我保证,不会藉机逃走,我也可以保证她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   卫孤辰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然后慨然道:“好。”   性德点点头,便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赵承风惊愕的表情、莫苍然反对的低呼,还有站在后方几个人力争的谏言,性德也通通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他不需要细想卫孤辰只凭他一句保证,就答应他的信任有多深,也不必在乎,在发生突变,遇到难题后,卫孤辰让他和来历不明的人接触,会面对多少压力、多少反对,更不需要去思索,卫孤辰把一个陌生人带到自己的秘密据点,是冒多大的风险,他只要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就可以了。   人类的感情的确很有趣,但有时也只是无聊的负担。作为人工智能体的存在,不会被感动,不需去感激,不用去报答,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他所要保证的,从来都只有容若的利益,无论天崩地裂,哪怕尘世尽毁,人工智能体存在的意义,从来只为了玩家一人。   性德徐徐低首,心境苍然若雪,所以,这一瞬间冰雪般的寂寞,应该是错觉或是BUG吧!   当天晚上,周茹和○○八就出现在性德面前。卫孤辰亲自把人带进来,只是冲性德点点头,便再不停留地出去了。   性德所处的小阁楼,静悄悄别无一个闲人,所有人都被卫孤辰严令远离,只能带着无限的好奇、不满和担忧,隔着老远窥望这边。   周茹微微一笑:“此人虽然蛮横胡闹不讲理,有时候倒还真有点君子之风。”   性德神色不动:“虚拟世界中人,比现实世界的人,更有人性,更有道德和操守,这并不算太稀奇之事。”   周茹对他话语中淡淡的讥讽听而不闻,悠然笑道:“人心早已沦落了,善良、道德、担当,这一切,很久很久以前,就只有书本上、电视里、游戏中,才可以见得到了。”   “所以,你可以对董嫣然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   周茹淡淡笑道:“我做了什么?”   性德神色平淡,只定定凝视她:“人类的每一项重大的科学成果,都会对人类社会现有的生活造成冲击,而对于会影响人类伦理观和现有家庭形态、生活形态的科技,人类会立法加以限制,以维持社会的稳定。所以,克隆技术一问世,就被立法禁止克隆人类,所以试管婴儿技术,也只有在极严格的限制中才被允许使用。虚拟游戏问世以来,广受人类欢迎,人类在游戏中,以不同的身份存活,经历各种生活,善恶贫富,极尽传奇,令人颠倒痴迷。玩家在游戏中,可以拥有无数美人、无数财富、无数权力,但有一样,至今没有被允许拥有,那就是亲生的骨肉。”   周茹点头:“这是虚拟系统几大基本原则之一,你们每一个人工智能体都很清楚。相对于人类来说,太虚世界只是一个游戏的载体,太虚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只是一抹数据流,太虚的一切,随时可以被抹杀、被毁灭。但是,如果人类在太虚世界留下了血脉,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定位问题,那个由人和虚拟生命所生下来的孩子,到底算什么?如果算他是人,那就必须给他人类的所有权力,这不是人类社会所能接受的;如果他不算人,那又从某一个角度等同于不尊重他父亲人类的身份。即使只是脑电波进入游戏,与数据流发生关系,在系统允许的情况下,生下儿女,但出于对人类生育权、生存权的尊重,我们将无法把那个孩子,当做普通数据流随意处理,但也不能把太虚世界的人,变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人类最伟大的感情,就是父母对儿女的感情,这种感情很多时候是完全无私,不求回报的。所以,儿女会忤逆父母,兄弟会反目相残,夫妻会变心偷情,朋友会割袍断义,只有父母对儿女的感情,很少会变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玩家在太虚世界留下了骨肉,往往很难割舍,很难仅仅把这当成一种游戏。如果这种关系,普遍发展下去,就会对人类本身的家庭形态、伦理观念造成强大的冲击。为此,在虚拟系统后出现不久,各国就都立法严禁人类在虚拟世界中生儿育女了。”   “那么,为什么董嫣然会怀孕?”   周茹笑着摇摇头:“你错了,我们公司一向遵纪守法,所以,董嫣然绝对没有怀上容若的孩子。我只是请程序员帮了点小忙,利用系统,让董嫣然肚子里长了一个很特别的瘤,长瘤之后,一切的生理现象,包括脉象,都正好和怀孕差不多罢了,而且瘤子会随着时间长大,长大的速度和怀孕也是一样,十月期满,瘤子会落下来。”   她这样笑嘻嘻地解释,旁人的生死苦痛,于她来说,本来就只是一场游戏。天神可以兴起造世,也可以兴起灭世,那么,随意拨弄一个凡人的喜乐苦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性德静静地聆听。   他还记得董嫣然被他揭穿后,一手按着腹部,那种全然维护的姿势,他还记得董嫣然明丽的眼睛里的坚定之色,他还记得董嫣然温柔平和却绝不更改的诺言。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也不瞒你。那一晚,的确是我。”   那样明丽的眼神,那样勇敢的神情,不羞涩,不畏缩,不回避,不胆怯,那样堂堂正正,那样坦坦荡荡。   “容若与韵如,本是神仙眷侣,我无意介入其中。那一晚,实在是为了救人不得不为。而事后怀孕,亦是出我预料。但是,既然这是我与他的孩子,无论多么辛苦,我也一定会生下来。”   她唇边有淡淡笑容,眸中有深深向往。   她为他失却清白之身,她为他暗自怀有麟儿,她为他以有孕之身,千里奔波,屡对强敌,既要压制绝世高手的武功,又要护着腹中的孩儿,还要在受伤之后,强提精神,千里追踪,孤身一人,在敌国境内奔波来去。没有情人呵护,没有丈夫怜惜,没有任何人分担她的苦痛。   然而,她只是微笑着对性德说:“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只要能把容若救出来,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也要押他回楚国,我腹中的孩子渐渐长大的话,我就遮掩不住了,所以不能再暗中保护他。就算他不高兴,我打晕了他,也要送他回去,然后,我会去寻一个清净地方,生下这个孩子,教他武功,教他做人,告诉他,他有一个最特别的父亲。我无意让他们父子永世不见,将来,若有机会,若不会再伤害、影响到任何人,我会寻机会让他们相认的。现在……”   她凝眸望着他:“你不要揭穿这件事,也不要告诉容若好吗?我不想在这个混乱的时候,给他增添烦恼,也不想让韵如不快活。”   她美丽的容颜早已憔悴苍白,但清澈的眼睛却越发明净温和,不管未来有多少艰辛、多少苦难,她都准备独自担当,只是她依然看不透性德沉静眸子深处的怜悯。 第三章 漠然神心   此刻听周茹淡淡说起她的游戏,性德也同样语气淡淡地询问:“瘤子掉下来之后,是不是就没事了?”   “当然不是,若是这样,还有什么好玩的。”周茹有些得意地说:“这个瘤子是我的独创,名字就叫类儿瘤,也就是说,这个肉瘤,长得像一个婴儿一样,有手有脚,还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但这并不是真的孩子,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所以,它不会有人类的思想和智慧,它连弱智都不如。就连弱智,慢慢教养,也可以走路,虽然可能走得不稳;也会说话,虽然会词不达意。但它,永远永远都不会。”   周茹笑起来,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孩子。   即使是以性德的冷漠淡然,也几乎暗中打个寒战。   董嫣然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一定会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生下这个孩子。她会抱着那小手小脚的孩子,喜极而泣,她会把她所有的感情,以及永远不能得到的幸福,全部投注到她的孩子身上。   哪怕她未婚生子,为世人不齿,哪怕她独力抚儿,艰辛渡日,哪怕她还要以一人之力,应付以前为保护容若而结下的仇人,也会尽一切力量,不管受多少伤害,也要护住她的孩子。   但是,她的孩子永远不会懂事,永远不会张开嘴叫娘亲,永远不会用自己的脚去走路,永远不会回报她所有的爱和牺牲。   随着时间过去,她会发现自己生下了一个白痴,只会哭叫,只会吃喝,连衣食便溺都不能自理。不管她费尽多少心血、找到多少神医,不管那个孩子长到多大,依然是一个需要母亲把屎把尿的婴儿。   她未来的无数岁月必会毁在这个孩子身上,她没有未来可言,没有幸福可言,她所有的付出,得回的,只能是永久的伤害。她越是坚强,越是不肯放弃这个孩子,越是为它踏遍天下,寻尽灵药,求尽高人,越是要一次次被失望痛苦所打击。   她一心一意,只以为这个孩子是她和心爱之人的血脉,所以纵伤尽心、伤尽身,也不会放弃,却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天神的一场游戏、一次拨弄。   “为什么?”性德的语气之中没有喜怒,只有冷寂。   “为什么?”周茹淡淡一笑:“太虚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世人游戏,游戏的方式有千百种,有必要追问为什么吗?”   “但是你做的事,虽没有犯法,却还是侵犯了容若的权益,对于公司的商业信誉……”   “那又如何呢?”周茹笑悠悠打断性德的话:“任何大公司,历年都会与顾客之间发生一点小纠纷的。一个无权无势,从来玩不起游戏,只是靠中奖才能进入太虚的玩家,就算权益受到一点损害又能怎样?谁会为他出头?他真能动摇公司的商业信誉吗?就算要诉诸法律又如何,我们公司有一个连的律师团,就等着陪他玩。”   “这样戏弄世人,这样肆意玩弄他们的命运,你可以心安理得?”性德只是略略沉默,然后追问。   周茹轻轻地笑:“为什么不呢?一个孩子为了好奇,把一杯水倒进蚂蚁窝,有人会责怪他残忍吗?对蚂蚁来说,那是灭世之祸,对人类来说,无足轻重。有些生物学课会有解剖课程,拿来青蛙,放在台子上,一刀刀剐开,老师在上方,慢慢讲解,有人会觉得这是残忍吗?科学家们为了做研究,把病毒植入小白兔、小老鼠的体内,看着它一点点腐烂,看着它受尽折磨,有人会觉得这是残忍吗?不要用容若这个异类的角度来看待所有普通人,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次实验罢了。”   “实验什么?”   周茹微微一笑:“女人对感情的实验吧!你不觉得,容若和董嫣然之间发生的故事,很像一个俗烂的三流爱情剧吗?男主角深爱女主角,却因为某种特别原因和第一女配角发生关系,然后,为了剧情的冲突,让第一女配角怀孕,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的笑容带着好奇,带着兴奋,一如稚年的孩子,带着同样好奇而兴奋的笑容,一刀刀剐开青蛙的身体:“作为女人,总是希望男人专一深情的,但是,如果没有被诱惑,如果不曾遭遇磨难,如果不经历考验,那专一和深情也就显不出珍贵了。若没有那么多女子一见杨过误终身,那杨过对小龙女至死不悔的爱,也就不稀罕了。我只不过想看看,容若,是不是真的可以专一到底,他对楚韵如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爱。”   她说的那样轻松简单,就好像说,我想看看,这件衣服,是不是真的名牌一般。   性德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沉静:“你这样玩弄董嫣然的命运,只是为了这种理由?”   “对女人来说,再没有比男人是不是真情圣,男女之间动人心魄的感情故事更动人、更吸引人的了。”周茹微笑:“我对此感兴趣,有什么不妥吗?如果所有的美女都爱容若,容若依然只爱楚韵如一个,这才算真爱。我要看看,容若为了维护他的爱情,他会做到什么地步,他会娶董嫣然,而让楚韵如受伤呢?还是眼睁睁看着董嫣然为他未婚生子,为他照料一个弱智的白痴,苦痛一世?”   她这样轻描淡写把董嫣然推向悲惨的命运,把容若置于两难的困境,而脸上的笑容,依然甜美无邪,无害得如同课堂上,专心听讲,认真一刀刀切向另一个生灵的孩子。   性德静静地说:“我不会让这一切继续下去。”   “那你能怎么做呢?告诉董嫣然,你怀的是一个连弱智白痴都不如的怪物?她会信吗?告诉她,整个世界不过是神灵的游戏,她是被选中的游戏对象?就算她相信又如何?不要忘记,根据系统的最高规则,一旦你向非玩家说出太虚的真相,你的话还没有说完,你的人就会化为烟尘,消失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周茹双手轻轻一拍:“对了,你可以想办法打掉那个瘤子,用药,或是让董嫣然受一次重伤?不过,在董嫣然对爱情已经绝望,把全部期望和感情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时,发现你杀了她的孩子,她余生的岁月,必会以向你报仇为目标,到底怎么做,你自己考虑吧!”   她眉眼带笑:“不管你的决定如何,我都拭目以待。你放心,我是不会插手的,对我来说,偶尔请求程序员做点小改动倒也罢了,但过多的干涉,就影响整个世界的平衡,看戏怎么也比演戏来得轻松好玩,对吧?”   她微笑着转身离去,○○八无声地跟随在她的身后。   性德的神色依旧不见悲喜,只是语声冰冷,萧瑟如雪:“对于你来说,我们都只是数据流,生死祸福由你把玩,但是,容若和你一样是人,你这般玩弄他的感情,以他的原则、以他的道德来逼迫他,公道吗?”   周茹没有回头,只是漫然道:“这世上,真的有公道存在吗?你为了容若,而失去你的超然,公道吗?卫孤辰为你结仇满天下,为你与手下离心,为你顶住那么多压力,为你一句话,毫不置疑地把来历不明且实力莫测的我带到这里,你却只想着利用他、伤害他,必要时,毁灭他,公道吗?”   性德没有说话,人立楼头,倚栏望去,不知何时,窗外竟是飘飘絮絮下起雪来,周茹与○○八徐徐漫步,踏入一片琉璃的世界。   性德的脸色,亦是萧然如雪。   楼下周茹伸展双臂:“好一场春雪啊,这大秦的国都也该有一场大风雪吧!”   她抬起头,望向楼头卓然而立的绝世身影,微微一笑。此时此刻,这冷人儿心中,亦有一场大风雪吧!   容若一大早醒来,就莫名地打个寒战,懒洋洋拥着被子坐起来,忽觉房间里亮得耀眼,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懒懒伸手支起窗,往外望了一眼,然后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下雪了,韵如,好漂亮的雪。怎么春天也会下这么大的雪吗?”   楚韵如也见窗外光辉夺目,起身惊见一片莹白,亦是讶异万分。   半空中犹自飘飘扬扬,飞絮满天,两个长得酷似凝香、侍月的宫女管事──碧萝、青绫,正指挥手下十多个太监、宫女,手忙脚乱扫雪开径。   容若二人急急忙忙梳洗更衣,推门出来,只见远处青山翠竹,近处小桥流水,皆无二色。整个天地,倒似个琉璃世界,好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莫名地,容若只觉抑郁多时的心境竟开朗起来,忽地仰天长啸一声,虽说谈不上有多雄壮惊人,倒也震得一旁树上积雪纷纷坠落下来。   容若正觉胸襟大畅,一片清朗,忽觉脑后风起,心中一惊,待要闪避已是不及,脖子上一阵冰凉,竟是被一个大大雪团打中。   容若猛然回首,见楚韵如笑容满面,一抬手又是一个雪团扔过来。   容若怪叫一声,往侧翻跃,同时双手在雪地上猛然一拂,竟掀起漫天雪花,袭向楚韵如。   楚韵如低低惊叫一声,走避不迭。容若却是得理不饶人,狞笑一声,张牙舞爪,抓着雪球追过去。   楚韵如又叫又笑,奔逃如飞,容若大呼小叫,追之不迭,两人倒是毫无顾忌打起雪仗来。   皇宫中何曾有人这样肆意胡闹过,四周的太监、宫女,个个手忙脚乱想要劝阻,奈何这两人,轻功皆不俗,全力施展竟是快逾闪电,几圈转下去,太监、宫女们,人人头昏眼花,晕乎乎不辨东南西北。   以两个少年韦若、韩思为首的七八个侍卫,功夫倒还不错,勉强跟得上二人的速度,奈何两个当事人打得不亦乐乎,雪团满天乱飞,他们既不能还手,又没空拦阻,转眼间,已是被打得满头满身满脸的飞雪,一个个狼狈无比,手足无措。   耳听得笑声如铃,两个人越打越远,楚韵如竟是慌不择路,直逃出逸园去,容若却是绝不放松,紧追不舍。   侍卫们手忙脚乱拍着身上的雪,一时间仍有些犹疑不定。虽说奉命不要让他们轻易离开逸园,但是,也受严命要对他们恭敬,绝不可失礼。人家玩得兴头上,跑得起劲,也不是什么大事,真要煞风景板着脸去拦,是不是有些不妥呢?   这一犹豫之间,二人已一先一后,一追一逃,出了逸园,径自在银装素裹的皇宫中追追逃逃起来。   路上的太监、宫女只觉得风声劲急,转瞬远去,又或见人影一闪,唯余笑声在耳,人人茫然无措,有的人甚至一跤跌倒,大喊有鬼。   侍卫们武功高强,见有人胆敢在皇宫中如此妄为,欺上来就待发难,远远就认出是皇上的贵客,也不觉一阵踌躇,不知所措。   在短短的时间里,二人追追逃逃,已奔出老远。唯有雪团在他们半凝内力的激射互击下,四散开来,混杂了无数人的视线,看不清两个人眉梢眼角,那小小的得意欣喜。   他们还不至于天真到,想藉着这般胡闹,逃出秦宫,不过,打着游戏玩乐的大旗,胡闹一般跑出逸园,仔细看一看宫中路径、四周布防,毕竟不会有坏处。而且,这般打闹追玩,倒也不全是假的,满天飞舞的雪球、惊叫躲避时的心情、被击得满头满身时的懊恼,在这时,都化成抑不住的笑声,随着长风飞雪,飘扬于天地。   二人追追逃逃间,竟已不知过了多少回廊、多少亭台。虽说是玩得畅意,跑得快活,不过,心中倒也渐渐生疑,秦宫侍卫的素质不至于这么低吧,就算一开始反应不过来,也没理由,让他们跑出这么远。   正暗中沉吟间,容若惊见前方一片艳红,在这漫天飞雪之间,如灼灼烈焰,映亮天地,不觉一怔,止住脚步:“都是春天了,还会开这满林的红梅。”   楚韵如也被那夺目的艳色所震,悠然止步,笑道:“传说先代雁王喜红梅,宫中聘有最好的花匠,以密法培育梅花,宫中的红梅,有的花期甚至可以延长至三月呢!”   也许是跑了太久,两人气息都有些微喘,干脆放慢脚步,一边徐徐调息,一边缓步走近那处绝艳的梅林。但见轻红浅朱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竟是无比美丽,分外精神。   容若忽地双手一拍,无限感叹地道:“我想吃鹿肉。”   楚韵如婉然一笑:“似你这粗莽之辈在这等美景之前,也要假做风流一番吗?”   容若摇头叹息:“如此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若无脂粉香娃吃鹿肉、联诗句,岂不辜负天地。”   楚韵如明眸一转,笑道:“是啊,若能有机会,我,董姑娘,再加上凝香她们,如果能拉上母后更好,咱们一起在雪地之上,红梅之旁,煮酒烹肉,方是人生快事。”   容若亦不觉向往起来,两眼放光道:“我亲自给你们烤鹿肉。”   楚韵如不屑地笑道:“你的手艺虽好,比性德可是差远了吧!他这样的人物,才不负这白雪红梅呢,你……”   她不以为意地说:“给我们跑跑堂,使唤使唤也就罢了。”   容若气急,欲反唇相讥,正巧见前方梅林中,竟有人影徐徐而行,随意扫了一眼,然后目光一定,竟是再也移不开了。   楚韵如也不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白雪红梅之间,一个无限美好的身姿,徐徐行近。看她衣饰飘然,绝非普通宫女,若说是内命贵女,却又只是素淡白衣,发上绾了个金环,束着一头瀑布也似的乌发罢了。这样素淡轻雅的装束,倒是让人难以揣测她的身份。   明明是大白天,可是她徐徐在梅花中穿行,竟如皎洁的月儿一般,说不出的秀美清奇,让人的眼光无法自她身上移开。   那女子走到一株梅花之前,轻轻伸手,折下一枝花,姿势竟也美得如诗如画。刚把花技折下,忽然感觉到旁人的目光,自然而然,举目遥望,见梅林前,一男一女,目光灼灼看来。   这一次隔得较近,虽仍有漫天轻雪飘落,前方红梅遮掩,但三人目光一对,在第一时间认出彼此,楚韵如和容若理所当然地惊叫一声,而安乐却是淡淡一笑,只是她自己也并不知道,这一笑间,苦涩和有趣,到底哪一种更多。   安乐闲步出了梅林,对着二人微笑点点头。   容若怔怔抬手指着她,不知为什么,竟然面无人色:“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韵如在他身后叹息了一声。   安乐也随着这声叹息,深深望了楚韵如一眼,方才笑道:“公子果然不及夫人聪慧,看到我在这里,难道竟还猜不出我是谁?”   容若就是因为预感到了她的身份,才会脸色异常难看,到现在,仍似不敢接受现实一般,怔怔道:“你,你是安乐公主?”   安乐浅笑点头。   容若脸色仍是傻呆呆的:“你说的那个恶名远扬,不学无术,奸淫好色,还残忍恶毒,家中已有美妻娇妾,还不断凌虐奸淫侍女的人……”   安乐不等他说完,已自轻颦浅笑道:“是你。”   明明满心沉郁,忧思难解,但见他这般模样,莫名地愁怀尽去,若非多年来的礼仪教养,她简直就要放声大笑了。   容若指着安乐的手指已经在发抖了:“好养娈童,专门玩弄小孩的……”   楚韵如在旁,闲闲笑道:“是你!”   震惊之后,看容若的表情、安乐的笑颜,本该心情沉重的她,莫名地倒只剩下幸灾乐祸的心思了。   容若这一回,全身都颤抖起来了:“祖宗挣下偌大家业,不知振兴,反而为了保住荣华富贵,把偌大家产,拱手让人的人……”   楚韵如和安乐,竟异口同声道:“是你!”   二人不约而同开口,说完又互视一眼,彼此嫣然一笑,本来,立场不同、处境不同,应该彼此暗自防范的两个女子,反生起相怜相惜之意。   容若咬着牙,惨白了脸,半晌才道:“为了自身安宁,竟然将自己至亲的女子送给敌人以献媚的……”   这次没有人答他,两个绝美女子都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   容若愣愣的,看看这个,再望望那个,然后终于惨叫一声,痛不欲生地大喊:“谁来杀了我算了,六月飞雪啊!惊世奇冤啊!”   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掩面,做悲不自抑状。   安乐到底没见过人这样做张做致,不觉一愣。   楚韵如却已是司空见惯,漫声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就慢慢祸害世人去吧!”说着径自上前,挽了安乐的手,笑盈盈道:“我们不要理他。”   楚韵如真是头也不回地留了容若一个人在原地捶胸顿足,只和安乐携手在梅林中徐徐而行。   旁人远远只见两个绝世美人,踏雪寻梅,笑语嫣然,若无一个长相平平的臭男人满脸沮丧站在那里,指天骂地,大煞风景,这还真是一幅绝美画面。   只可惜,远观的人,不知道那两个小声说、大声笑的女子,谈的绝对不是好笑的事。   “你当日是因不愿嫁给容若才逃的?”   “是。”   “又被捉回来了?”   “不,当初我与……容……公子行过礼后,赵俊过来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公主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不知,是否也不在乎这位公子的性命?”   楚韵如微微一震。   安乐的语气却轻淡平和:“所以我回宫了。”   楚韵如凝眸深深注视,雪光耀着阳光,更加辉煌明亮,照着安乐比白雪红梅还要清绝美绝的容颜。这样的女子,以怎样的勇气,抵抗圣旨,放弃荣华,不惜一死,也不肯屈从一个不如意的姻缘,却又为了一个一面之缘,只偶然伸手相助,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子,轻轻放弃了不惜代价争来的一切。   安乐浅浅一笑,神色安然和乐:“你不要误会,我这样,并不是为了容公子。而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可能逃得脱皇兄的追捕,就算有容公子之助,躲过一次,也躲不过第二次。我逃跑,只是一种姿态,只是向皇兄表示我的决心,纵然明知反抗不了,也一定要反抗一下,仅此而已。既然一定逃不了,与其连累旁人,倒不如回去算了,更何况……”   她语声微微一顿,然后用轻淡至极的语气说:“后来我才知道,整件事,都是皇兄在暗中操纵。我以必死的决心,舍弃一切所做的事,其实不过是皇兄股掌中的玩笑。所以,你无需为此感动。”   楚韵如先是一怔,但立刻猜出秦王的安排,心中也是一阵冰凉,看安乐依旧这样从容而笑,更是说不出的难过起来。   安乐只是淡淡微笑,即使连笑容也是沉重的。   然后,一声惊叫猛然响起。   雪团在她头上爆开,洒了她满头满身的雪白。 第四章 似是故人   安乐愕然抬头,满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公主,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   却见容若双手乱挥,面貌狰狞地大喊:“赔我的精神损失费来,你要为我脆弱心灵受到的伤害负责。”举手间又是一个大雪球扔过来。   安乐还只会站在原地,双手掩脸,惊慌莫名。楚韵如却是飞快把安乐往旁一推,避了过去。   安乐惊魂稍定,那边雪球竟是连珠一般射来,楚韵如不慌不忙,素手轻招,来一个接一个,来两个接一双,往安乐手中一递:“别客气,还击。”   安乐犹自昏昏乱乱,接了雪球,用力扔过去。   容若故意避开一个,却让第二个打中,唉哟大叫一声,满脸雪花,狼狈不堪。   安乐见其惨状,不觉低笑一声。   那边容若怪叫连连地冲过来,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竟是一个没站稳,跌了个大跟头。   安乐见之大笑,容若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双手在雪地上乱抓,安乐再也不用楚韵如提醒,转身要跑。   楚韵如却一把拉住她:“别怕,对付恶人就该打到他听话为止。”说着拖着她亦去揉雪团。   一时间,三个人在梅林之间,飞奔来去,那雪球飞来飞去,转瞬散开,化做无尽晶莹飘絮。   尖叫声、惊呼声、欢笑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竟是响彻深宫。   在远处遥遥观望的太监、宫女们,无不面色惨白,人人两眼灰蒙蒙,恍若梦游。   肯定是做梦,绝对是做梦,一定是做梦。   他们最美丽、最温柔、最大方、最有风度的公主殿下啊,怎么可以这样肆意地奔跑,这样纵情地欢笑,这样肆无忌惮地玩闹呢?   遥遥高楼之上,有人倚栏而立。天地之间一片飘絮,那远处的红梅独艳,夺人眼目,比红梅更夺目、更耀眼的人,却在梅林中,玩笑无忌。   那样的笑声里,听不出一丝忧虑、半点烦愁,谁能想像得出玩笑的人,其实陷于绝境之中,个个都有万种烦恼。   宁昭轻轻叹息一声,为什么总能欢笑,为什么总能带动别人一起欢笑,为什么所有的困境烦忧,都仿佛不存在?   他伸手搭在栏杆上,或许天气太冷了,所以指尖一片冰凉。   “皇上……”身旁的总管太监梅公公关切地低声唤。   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回这最高处的殿阁之中,大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遥遥传来的欢快笑声。   他只是静静走向案前,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中随手抽出一本。   很久以前,也曾有过,大雪天,欢笑着堆雪人、打雪仗的小小男孩,而现在,飞雪飘飘,红梅经霜,他却再无心情去赏玩,再无时间去玩笑了。   欢声笑语,仿佛,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过,谁又在乎呢?王者快乐与否,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决定千千万万人是否快乐。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快乐,真的从来都不重要。   容若累倒在雪地上,仰面朝天,望着朵朵红梅,浩浩长天。   多久没有这样畅快欢笑过了,他自己都已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当宫女们又急又忙找过来时,同样半倚在树边,笑到无力的安乐,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在宫女的簇拥中回宫。   临行时,她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却只是轻若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   那样轻柔的道谢,却让容若一阵心酸。   谢他什么呢?他能做的,也无非是在遥遥见到这女子带着忧伤的容颜时,故意扔一个雪球过去,胡闹一番,让这美丽良善而高贵的女子,暂时忘却烦忧,仅此而已。眼前的困局,他解决不了,他连自己都帮不了,又如何还能助得了旁人。   逸园的侍卫们,终于赶了过来,人人脸色古怪地走到近前施礼。   容若笑一笑,勉力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拉起靠坐在树边的楚韵如,淡淡道:“好了,玩完了,回去吧!”   打了一场雪仗,固然活动全身筋骨,但是雪花顺着衣领化成水流进去,终究还是不舒服的。回逸园后,两人急急换了衣裳,又令人热了酒来驱寒取暖。   容若出奇地没有和楚韵如多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楚韵如静静地等待着、陪伴着,既不劝他,也不拦他。   容若一连喝了十几杯,微微有了点醉意,才轻轻一叹:“宁昭到底有多狠的心肠,怎能这样利用自己的妹子。”   楚韵如淡淡道:“安乐与我们半路巧遇,是宁昭的安排。而今天,我们能一路顺利出去,碰到安乐,在一起玩笑,居然没有一个人来拦、一个人来扰,想必,也同样是宁昭的安排。”   容若沉默着点点头,那样一个清华绝世的女子,纵然忧伤,依然微笑,纵然悲凉,依然只会柔声对人道谢。越是如此,才越发让人心痛。   门外一连声的请安,打断了容若的凝思。   “参见公主。”   容若一怔,楚韵如已盈盈立起。厅门之前,安乐含笑而立,换下了白衣金环,却也依然是雪般衣袍,水样纹带,淡淡妆容,浅浅笑颜。   容若脸上本来的沉重,转眼即逝,笑道:“贵客临门,请坐请坐。”   安乐也不客气,径自而入,依着楚韵如身旁,徐徐坐下,笑道:“我来,是为了找容公子要一件东西。”   容若眉花眼笑地说:“公主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安乐笑道:“当日送公子的那把金刀,可否赐还?”   容若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笑道:“公主好生小气,送出去的东西,还好意思要回来。”   安乐悠然道:“此物本是当年皇兄所赐,皇兄说,必选天下英才为我之婿,我若心仪,便以金刀赠之,此人从此便是金刀驸马。”   容若一口酒差点从嘴里喷出来,老天,他这么聪明绝顶,随机应变,温柔体贴的绝世好男人,哪一点像郭靖那个傻小子了,还金刀驸马。   他哪里还敢再迟疑,双手一个劲在自己身上乱摸,摸了半天没摸着,叫了一声:“等我一会。”转身冲进房里去了,然后就传来“光当”、“兵砰”,诸如此类的古怪声音。   安乐虽然下定决心,不嫁容若,但见容若这样拚命地想把金刀找出来的样子,心里也微微有些不悦起来。可明明是不高兴,明明应该很生气,不知为什么,却还是好玩地笑出声来。很奇妙的人啊,不管心思有多么沉重,不管在什么时候看到他,都会很自然地忘掉一切烦忧,就这样真心欢笑。   上一次,这样肆意而笑,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起来了。恍恍然,仿佛那是前世的事。   耳旁听得一声欢呼:“找到了!”   接着就见满头大汗的容若一阵风般冲出来,手中献宝也似捧着她的小金刀递过来,满脸欣然:“找到了,找到了。”   安乐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扭过脸,不理会容若,更谈不上去接了。   容若傻乎乎捧着刀发呆。   楚韵如轻轻叹息一声,怎么有这么笨的人,就算不想真娶她,也不该这么紧张、这么着急地表现出来,叫人家女儿家的面子往哪里放。   她伸手接过刀,狠狠瞪了仍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容若,这才温柔一笑,把刀直接塞到安乐手中。   安乐微笑着接过来,笑着起身告辞,楚韵如也笑着送出门去。   容若看到两个美人并肩而行的身影,很郁闷地摸了摸鼻子。他有这么不讨人喜欢吗?一收回金刀,就赶快离开。他有这么不招人待见吗?名声惨成那个样子,人家大美人听到他的恶名声,紧赶着逃婚倒也罢了。可是,明明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十足十的大好人,还急忙要求收回金刀,这可就太伤人了。虽说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娶她,不过,自尊心还是小小地受了点伤的。   他郁闷地翻翻白眼,脱口道:“就这么走吗?”   安乐一怔,回过头来。   容若也只是随口说一句罢了,却见安乐唇边淡淡的笑容,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是一惊。这么美丽的笑容,却这样冷淡和疏远,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不久前,梅林中肆意欢笑,纵情嬉闹的女子。   她还如此年少,却已经学会了对所有人,如此完美而冷淡的微笑了。   她为什么要逃婚,她为什么要回宫,她为什么要取回金刀?身为秦王的妹妹,她的生活是怎样的?面对兄长安排的婚事,她的心情是怎样的?她对秦王心中的打算到底知道多少?她能够帮助我和韵如吗?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杂念,突然间全部忘怀了。容若忽地涌起一种冲动,他想看她笑,像任何一个青春美丽的少女那样,在阳光下肆意欢笑,仅此而已。   一转念间,他已经笑了起来:“大家一场朋友,好不容易见了面,总要喝几杯才走吧!”   安乐眉峰微蹙,兄长多方安排,就是让她接近容若夫妇,让他们彼此培养感情,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一定要乘他的心意。   但是,推托的词句还不及出口,容若已经睁大眼睛,满是期待地看过来:“天天闷在宫里,不能乱走,除了韵如,连个聊天的人没有,这里的太监、宫女、侍卫,光长相打扮就让人见之伤心,好不容易来了个认识的朋友,你不至于就这样扔下我们不管吧?”   明明是个大男人,可是这一瞬的表情,简直像个摇着尾巴乞求食物的小狗,安乐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化。   容若两眼放光地说:“好吗,好吗,乘着今天有雪有花有酒,咱们聚一聚,乐一乐吧!”   安乐的脑子完全跟不上身体的本能动作,愣愣地点了点头,耳旁听到容若发出的欢呼之声,心中却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雪后乍晴的夜晚,有星有月,星月光华映着莹莹雪光,天地间一片银辉,耀人眼目。   月下的红梅,灼灼如烈焰,殷殷若胭脂,越发美得惊心动魄。   今夜,有星有月,有雪有花,有酒有诗,有歌有乐。   仗着公主的面子,容若和楚韵如大模大样离开了逸园,在红梅林外,摆了美酒佳肴,一边品酒,一边赏雪看梅。   安乐见容若这般兴致,有心让他高兴,又令召了宫中乐女来助兴。   琴弦动,笛箫起,再衬着美人清歌助兴,声轻韵雅,趁着这明月轻风,天地俱寂,红梅白雪,异样风光,当真听得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   就连楚韵如也不觉抛开满心愁绪,闲饮美酒静相赏。   容若天生不是个雅人,艺术素养太差,只是觉得歌好奏乐好,倒也没什么大的感慨。   他时不时偷眼看安乐,见她依旧只是淡淡地笑着,从容饮酒,时不时微微点头,轻轻说上一声“好”。   容若叹了口气,歌虽好,韵虽佳,公主大人可是从小司空见惯,早看得平常了,情绪是调动不起来了。   安乐见他叹气,只道他心中犹觉不足,笑道:“容公子稍待,咏絮娘子就快到了。”   “咏絮娘子……”   “是宫中歌舞供奉第一人,公子既有这番雅兴,我自然要招她来助兴。”   容若没皮没脸,没礼没仪地朝天翻个白眼:“公主,我说的赏雪作乐,可不是指听歌看舞。”   安乐不解地秀眉微蹙,显然完全不理解,除了听歌看舞饮酒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作乐方法。   容若叹口气,万恶的封建社会啊,禁锢人类灵性的礼法规条啊,可怜出身帝王家啊!   安乐看容若七情上脸,忽怒忽愤,茫然不知何解,楚韵如却在一旁暗笑不已。   三人对话之间,远方雪地中,却见几点红光灯影,渐渐接近,到了近前,执灯的内侍向两旁退开。雪地上,灼灼灯影里,一人盈盈而立,只是一身的夺目红色,衬着月华雪色灯光,竟把满林红梅,也比下了三分。   她穿的是是描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面白狐狸皮的鹤氅,束一条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雪帽低低垂着。   此时站住脚步,她轻轻伸手,那么简单的姿势,却自然而然,令得旁人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紧跟着她的双手,慢慢掀开雪帽,一分一寸在灯光月华下,露出清眸倦眼,绝世容颜。   雪帽被掀开时,黑色的发瀑布也似披落下来,随着夜风轻轻飞舞,恍然是一场悠远的梦境。   然后,她敛衽,施礼,动作轻柔得像是月下的飞雪:“咏絮拜见公主。”   容若与楚韵如的眼神都定定凝注在她的身上,半晌也移动不得。   安乐看了不觉好笑:“容公子,咏絮之才华容貌,便是太皇太后也是赞不绝口,爱之惜之,今日为助公子雅兴,我连她都请动了,足以让公子欢喜了吧!”   容若没答话,只是扭头和楚韵如传递了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眼神。   这美人,实在似曾相识。清眸倦眼,淡淡风情,这样的风采神姿,只有苏侠舞才拥有。咏絮的容颜与苏侠舞并无太多相似之处,但神韵气质,竟如此相近,实在让人心中震撼。   安乐只道容若震于咏絮之美,也不以为意,只笑道:“今夜有月华雪色,美音妙歌,岂可无娘子之舞?”   咏絮淡淡一笑,只含笑道了一声:“遵命。”   早有宫人上前,在松软的雪地上,铺上了长长的红毡。   咏絮信手脱了大氅,长长的水袖垂落下来,慢慢走向红毡,每一步轻柔如踩在云端中,每一步都仿似最曼妙的舞姿。   所有曲乐管弦,都在她回袖折腰的那一瞬,忽然变得遥远起来,所有的月华光影,都在她旋舞流云之时,柔和明澈了起来。   容若却忽然间想起,很久以前的月影湖中,也是有星有月,有山有水,有花有歌有美人。那女子从水中乍现,赤足在金莲花上作舞,美得倾尽了人间。   又忆起另一个明月之夜,明月之居,有一绝世女子,轻歌曼舞,漫天杀机也化做飞烟,那一路且歌且行,多少刀光剑影,都黯淡无光,只余那一舞倾世。   “咏絮之舞,素来是人间至美,只是看得似公子这般入神的,倒也少有。看来,公子亦是咏絮的知音啊!”   安乐的声音轻轻响起来,容若这才乍然而醒,惊觉咏絮一舞已毕,淡然立在一旁,重又披上大氅,连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是她吗?不是她吗?我该叫破吗?   容若心思转处,又听得安乐盈盈笑道:“公子觉得咏絮此舞如何?”   容若光顾着三心二意去了,何曾认真看人家作舞,哪里评点得出来。不过,就算刚才没认真看,这时也知道要说些奉承好话才对,当即笑道:“公主,咏絮之舞,美绝尘世,不知以后我是否能单独招咏絮娘子进逸园歌舞呢?”   安乐不觉一笑:“咏絮非普通宫中乐伶,本是宫廷供奉,地位超然,更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喜爱,便是王公贵族相招,她若不愿,也是照旧不去的,多少王侯贵戚,欲求咏絮,都纷纷碰壁,容公子,切勿太过贪心。”   容若哪料到自己的心意被这般曲解,愣了一下,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乐似笑非笑看着他:“公子能有什么意思,自然是喜爱咏絮之舞,想要时时赏见了。”   容若待要争辩,见安乐笑吟吟的神色,不觉颓然。罢了,这样的理由,不知多少想追求咏絮的贵人们用过呢!   他心意一转,干脆不再争辩,只笑道:“咏絮歌舞虽是当世一绝,终究只是技艺之力。歌舞最高的境界,应该是出自灵魂、出自本心,无论欢乐悲伤,都可以纵情任性,且歌且舞。”   安乐只是笑着聆听,道理人人会说,真能做到的有几人,咏絮的歌舞,若仍有不足,还真不知,完美的歌舞,又在何处。   楚韵如却是叹了口气,狠狠瞪了容若一眼。又来了,来来去去,就这三板斧,骗了我也就够了,又来骗这位温柔多才美公主了。   容若却假做不见,笑嘻嘻拿起筷子在碗上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思忖应该唱什么?   有了,有一首经典老歌,十个穿越时空的,九个要唱上一回,无论骗MM还是结交朋友,无不具有奇效。虽说被无数穿越来去的男女主人公们唱过无数次,唱到俗套了,不过经典的意义,不就是多次的重复吗?此时不唱,更待何时呢?   心意一定,他已放声高歌。 第五章 月下飞仙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歌声一起,安乐已是神色一正,咏絮眼中也是异彩一亮。其他乐女,无不是识货之人,个个脸上动容。   只有楚韵如,若不是顾忌自己的身份、仪态,简直要无聊得打呵欠了,老歌老唱老弹老听老掉牙。在逸园里,容若就爱唱稀奇古怪的歌,最常唱的就是这一首,把园子里上至自己,下至扫地的丫环阿香,勾引得人人用万分崇拜的眼神向他膜拜。听二嫂说,他被拖出去,到风月之地应酬玩笑时,也常乘着醉意唱这首歌,唱得不少舞姬歌妓倾心动情,现在又拿来欺骗那白纸一般纯洁的少女,真是其心可诛。   只有她知道,容若根本没什么音韵天分,天知道从哪里听到一些奇怪的歌,生搬硬套地学来罢了,就连她,多听几次,那些歌全都可以唱得出来,而且绝对比容若好听十倍以上。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眼看着不知情的两位美人,以及无数娇俏可爱的乐女,在这带着苍凉也带着洒脱的歌声中,开始用崇拜的目光对容若顶礼膜拜时,楚韵如深吸了一口气,忍,忍无可忍,咬牙再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轻盈的身子,一跃而起。   夜风之下,衣带飘飞,恍若是月中飞仙降入尘世,姿态美妙至极点,就算是被容若的歌声所吸引,大家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跟着楚韵如而去。   一个乐女只觉手上一轻,还不及惊呼,手中的琵琶已经到了楚韵如手中。   楚韵如在半空中悠悠而降,竟不落到雪地上,而是如乘风凌云一般,踏足在白雪红梅之上。梅枝被她一踏,微微颤动起来,梅上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飞落,半空中飘飘洒洒,恍若做了一场飞扬的美梦。   楚韵如冲着愕然发呆的众人微微一笑,纤纤五指一拨,竟是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霎时间把容若的歌声压住了。   容若抬头,瞪大眼睛,想要努力表达自己生气了,却见楚韵如面带浅笑,容姿绝世,在夜风中,衣带发丝飞舞,凌空立于梅枝之上,竟是美到了极处,让他一肚子火气都发不出来。   他一咬牙,也不顾礼仪面子了,在安乐惊叫声中,直窜到桌子上,挽了袖子,扯直了嗓子唱。   “江山笑,烟雨遥……”   楚韵如忍着笑,转轴拨弦,倒也不再强行去压他的歌声,只是雨滴阶前,珠落玉盘,时快时慢,时轻时重,亏容若鼓足了劲,却还是三番两次,被这琵琶把歌儿给带得荒腔走板,调不成调。   见这夫妻二人斗法,安乐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忙用袖子半掩了脸,谁也看不到这一刻她灿然绽放的笑颜。   咏絮也退到一旁,忍笑忍得贝齿死死咬着唇,一下子从天上仙子,打落人间,成了个平凡女儿家。   其他的乐女、太监们,也是人人震惊,个个好笑,却又谁也不敢笑出声,各自拚命忍耐,以至于人人面目扭曲,诡异莫名。   容若努力了好几次,终究再没办法把歌儿正常地唱完,只得沮丧地顿住,愤愤然瞪着楚韵如。   楚韵如视如不见,纤指拢冰弦,一缕容若熟悉无比的前奏响了起来。   容若眼中火气大盛,就待跳起来抗议某人抄袭,侵犯版权,那柔美至极,又轻灵飘逸的歌声已然传进每一个人耳中。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一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楚韵如自在轻歌,闲拨琵琶,然后,轻盈盈坐了下来。   她竟然,就在那仿似弱不禁风的梅枝上坐了下去,仿佛那不是压满白雪的梅枝,而是柔软舒适的锦座。   她自在而漫然地坐下来,坐在白雪和红梅之间,容姿如月,纤指如画,夜风中,衣袂发丝伴着飘飞的白雪、离枝的红梅齐舞,诗中人,画中身,此情此景,分明瑶池会上客,岂是红尘俗骨身。   楚韵如坐弹琵琶笑唱歌,原本有满天星月之时,绝无下雪的可能,若有漫天飞雪,又难见星光月色,偏偏她歌唱之际,全身真气激荡,震得无数雪花梅花,环绕在她身旁飞舞,形成一幕白雪红梅,旋舞于明月星辉下的绝世奇景。   远处天之尽头的月光,仿佛就在她的身侧、她的脸旁,映出她无双娇颜,照出她绝世风姿。   四周宫灯如海,火把如林,煌煌衬着红梅,映得她的裙裾衣襟上,似也带着无数燃烧的火焰。   她的衣带在月下飘飞,在白雪红梅中燃着烈焰,而她径自坐弹琵琶自在歌。   “风再美,不想要,花再好,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老,红尘爱恨有多少,独自醉倒……”   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都知道,这一生,他们都忘不了这一幕,忘不了,这火焰里,白雪中,红梅旁,明月下,且弹且歌的女子,忘不了,这样一种震人心魂,让人入眸入心入骨入髓入一生难忘的美丽。   安乐怔怔望着弹唱的楚韵如,张开嘴,竟觉发不出声,眼睛定在她身上,再也没有移动的力量。   咏絮轻轻叹息,声音低弱无人能闻:“从今以后,咏絮再不敢秦宫之中称第一了。”   乐女们、太监们,人人目瞪口呆,谁也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致,谁也不曾听过这样动人的歌声。   论到歌舞的技巧,也许这里有很多人可以比楚韵如更胜一筹,但谁也不能像她一样,自在安然地微笑着,在白雪红梅之中,用灵魂,用生命,来唱这绝世之歌。   就连容若也早忘了开始一肚子的不高兴,大叫着冲到梅树下,对着楚韵如又是挥手又是跳脚:“韵如,你太帅了,太酷了,我爱死你了。”   他叫得这样理直气壮,这样肆意飞扬,夜风把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韵如……我爱死你了。”   楚韵如轻笑,她应该骂他胡闹的,她应该又羞又急又气的,可是,看着容若那样闪亮的眼睛,那样快活的笑容,忽然间,她就忘掉了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娇羞,也忘掉了有那么多人在四周看着。   有多久不曾见过他这样灿亮的笑容,有多久不曾见过他这样开心快活。在这样的笑容下,有什么事,还值得计较,还值得在乎。   她在树上歌唱,他在树下欢叫。   她的歌声和着雪花红梅飞扬,因她而纷纷落下的白雪红梅却洒了容若满头满身。   容若顶着雪花和梅花,仰着头,冲着她傻笑。   不知道为什么,楚韵如忽然间觉得眼中有些潮湿,连忙抬起头,仰目苍天,指尖轻动,调子微微一变:“拈一朵微笑的花,看一番尘世变幻……”   安乐静静地聆听,这样美丽的曲韵,这样美好的画面,这样美好的一切。   然后,琵琶之外,忽然有了一缕清悠箫韵,夹杂其中,悠悠扬扬,如月光一样轻柔地伴着歌声飘扬起来。   安乐一怔之下,转眸看去。   乐女之旁,有一个锦袍玉带的公子凌风而立,眉眼如画,容颜如玉,更把一管碧玉箫,放在唇边,吹得悠悠扬扬,欲罢不能,赫然正是纳兰玉。   而旁边本应该手中捧箫的乐工,还自怔怔而立,不曾回过神来。   纳兰玉从小就聪明过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这首歌,在旁听了一会儿,就能合歌而奏,算不得奇事。只是如此风雪,如此深夜,他重伤未愈,又何以至此?又何来这般心境,这般雅兴,月下合箫?   然而,安乐却一句话也不想问,因为月下纳兰玉含笑的眸子,温柔凝视那一对友人时的神情,忽地柔了安乐的一颗心。   她终于站起身来,也徐徐向乐女们走去。   她忘了公主尊贵的身份,忘了本该有的高贵矜持,只觉得,如此的欢愉,她也应该有一份,只觉得,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快乐,她也应该做些什么。   想要像那个白痴般胡闹的男子一样任性地大笑,放肆地叫出心底里的话,全不在意世人褒贬,想要像那美丽而坚强的女子一般,不在意身份,不在乎规矩,任情纵性,且弹且唱。   她信手取过了乐女手中的瑶琴,轻拨弦,徐拢指,勾挑出灵动的琴音。这一刻,她只想忘掉所有的规矩、所有的束缚,为了那样美好的一切,合上这一曲琴音。   火把燃烧的声音、夜风拂动花枝的声音、雪花飘落的声音、琵琶声、箫声、琴声、楚韵如清灵的歌声、容若无所顾忌大呼小叫的声音,一时间,合为天籁,在这样深、这样冷的夜色中,响彻天地,把寒冷彻骨的夜,也变得温暖起来了。   一曲歌尽,楚韵如从树上一跃而下,她没有施展任何轻功,任凭自己急坠而下,然后坠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容若紧紧抱住她,在原地连转了七八个圈,高声呼唤她的名字,仿佛永远也叫不够:“韵如,韵如……”   她笑着伸手,拂开他额上的雪花,轻轻摘下他头上的红梅,笑吟吟看他傻乎乎的模样。   今夕何夕,有明月,有清风,有白雪,有红梅,有歌有舞,有诗有乐,有如此佳侣,悠然入画。   安乐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深深凝望那一对相拥的男女,忽然间,只觉热泪盈眶。   这样的美好,这样的幸福,却偏偏被困在这世间最无情、最冷酷的地方。她多想竭尽全部的力量,让这美好永恒,让这幸福永驻,只是,那柔弱的一双手,到底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纳兰玉笑着把玉箫递给那个仍在发呆的乐女,轻轻拍了拍手:“好琵琶,好歌声,好轻功,好……”   他盯着容若:“好一个专会胡闹的家伙。”   容若哈哈大笑着放开楚韵如,大步而来:“好箫,好琴……”   这时,他已经走到了纳兰玉身边,忽地伸出双臂,拥抱他:“好朋友!”   纳兰玉一愣,安乐一怔,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容若心满意足地看了安乐一眼:“你现在的笑容,才是真漂亮。”   楚韵如也含笑近前来:“纳兰公子,伤势如何了?”   纳兰玉微笑点头:“已经好了很多了,只是不能坐,也不能站久了,平时出入,都让人用软榻抬着。不过,太医说,有宫中最好的药调养,估计半个月后,就可复原如常人了。”   容若眉头一皱:“伤还没好,你进宫做什么?”   安乐也轻声问:“你入宫时见过皇上了吗?”   她与纳兰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情义深厚,知道纳兰玉与容若有朋友之谊,在目前的局势下,稍一不慎,便身处嫌疑之地,所以才有这看似淡然,实则忧心的一问。   纳兰玉知其关心之意,笑笑道:“是皇上说容公子在宫里住着孤单无趣,让我有空多来陪陪的。我已见过皇上了,听说你们在这赏梅,就来凑个热闹,过会儿再去两宫那边请安。”   安乐略一迟疑,想起容若那个胡闹的故事惹来的事端,终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暂时不用去了。”   “什么?”纳兰玉一怔,一时不明所以。两宫太后,对他一向疼爱,哪一次入宫晋见,不是呵宠备至,莫非又有什么变故?   容若这时也回过神来,见安乐神色迟疑,知道她不好说透,唯恐给纳兰玉更增压力,忙干咳一声:“纳兰玉,你来得正好,咱们这雪也赏了,歌也唱了,正愁别的乐子缺人手,你就到了。”   安乐骇笑:“你还要找什么乐子?”   容若笑眯眯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有缘相聚,怎么能随便就散场呢!咱们正好四个人,我来教你们一个,适合四个人玩,老少皆宜,包你们一辈子不会厌倦的游戏。”   “什么?”安乐和纳兰玉齐声问。   容若笑得像刚偷到油的老鼠:“打麻将。”   事实证明,有权有势就是好,只要张嘴吩咐一句,指手画脚描述一番,居然可以无中生有,变出一副临时麻将来。   而不管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还是出身高贵的公主殿下,人性中的阴暗面一样存在,赌博的技巧,居然一学就会,而且很快就乐在其中。   经过一夜的激战,安乐被宫女们扶回去时,已经俏脸苍白,站立不稳。而纳兰玉也是面无人色,惨不忍睹。   容若一个人对着一大堆欠条,发出一声又一声,得意得刺人耳朵的大笑。   纳兰玉有气无力,恶狠狠地瞪着他。   容若笑眯眯把一张欠揍的脸凑过来:“愿赌服输,不要用那么没气量的表情盯着我啊!”   纳兰玉气急败坏:“你这个贪财好色,恬不知耻的家伙。”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毫无气度的相骂起来,而其他服侍了一夜的太监、宫女们,也是满脸倦容,楚韵如忙笑着让大家都去休息,把闲人赶走,关起门来相骂,多少还是可以保持一点已经快不存在的形象的。   门一掩上,容若就冷笑着说:“亏得你还是当朝宠臣,宰相独子,输了几圈,就变成这副样子,一点赌品也没有。”   “谁知道你有没有出千使诈。”纳兰玉嘴里骂着,手上却沾了桌上的茶水,迅速在桌面上划字。   “董追你至我处,已寻到性德所在,性德万事安然,已控制雪衣人处状况,进退从容,无需担心,传语叮咛你,且安心待援,不可惹事招祸。”   容若看得眉花眼笑,终于明白纳兰玉带伤入宫,为的就是第一时间通知自己性德的消息,让自己不用再担心。   他一阵高兴,猛地抓住纳兰玉的双手,无限深情地道:“纳兰玉……”   纳兰玉猛打寒战,当机立断,一手把茶水掀翻,对着容若当头淋下,帮他清醒冷静一下。   乘着容若惊愕松手之际,纳兰玉往后一缩,满脸厌恶:“我对男风没兴趣。”   容若先是气呼呼手忙脚乱擦头发、解衣服,听了这话,愣了一愣,然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容若笑得筋疲力尽,跌坐于地,忽然轻声道:“纳兰玉。”   半倚在锦榻上的纳兰玉淡淡应一声,神色平静。   容若抬眸:“我知道不该问,你也可以不用答我,但是,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秦王一定要把公主嫁给我?”   纳兰玉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当初我是一时任性才混进出使队伍中的,后来所有的使臣都被杀,我身为秦人,就负有使臣之责,向太后提出亲事。但那个时候,我依然以为,皇上只是做出秦国支持你的姿态,以引发楚国政局动荡,根本不会把公主嫁给你。”   纳兰玉眼中终于浮起淡淡黯然之色,若早知后来会发生的事,同安乐一起在这深深宫禁中长大的他,还会不会对楚国的皇太后,提出联姻之议呢?   秦王的政略、青梅竹马的情谊,哪一处可以守,哪一处可以辜负,是负国,还是负友,这或许是他一生都逃不脱的矛盾吧!   他不知不觉微微一笑,冠玉般的面容,笑容凄凉若瑟瑟秋风:“后来楚国发生了那么多事,再离间你与萧逸,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再加上你又曾亲自去和皇太后说明不愿娶和亲之公主,所以,我以为,整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但是,还没有。”容若微微挑眉。   “可惜还没有。”纳兰玉轻轻叹息:“回国之后,父亲因为我惹的事端倍受压力,把我关在家里禁足了很久,等我再能自由走动时,一切已成定局。萧逸为什么会答应倒不难猜,平白无故,得一个秦国娇贵的公主,和时可为人质,战时可以祭旗,两全其美,但我至今不知,为什么皇上一定要把唯一的嫡亲妹妹,嫁到楚国去?”   纳兰玉脸上露出淡淡的悲凉,甚至一丝自我厌恶的表情:“我没有问过皇上,这是为什么?”   “你也没有阻止?”楚韵如的声音轻轻响起,语气还算平静,眼神却还是微带着责难。   纳兰玉苦笑。   容若没有说话,秦王若下定决心,纳兰玉又何能阻止。纳兰玉看似受尽宠爱,实际身份无比尴尬,又在刚刚背负叛国罪名,回国不久的情况下,事关国策,就是多说一句,也是无尽的后患,无数的嫌疑。谁能苛责于他,谁忍苛责于他。   但是,想起那个立于高楼众人面前,却又孤寂一人的女子,轻轻掀开面纱,平静地说一声:“我愿意为妾。”他的心都不免一阵悲凉。   “我从六岁入宫做伴读,那时秦国未习他国礼法,尚从旧俗,皇子皇女们是一起读书的。宗室的孩子只有公主与我年纪相当,我们在一起逃课、胡闹、闯祸、赖窗课,而皇上……”纳兰玉轻声道:“竭尽全力地包庇我们,替我们隐瞒,帮我们善后,在太傅拿了板子要教训人时,不惜动用皇权来维护我们,气得太皇太后从别国请来的名儒重臣们,吹胡子瞪眼,气得太皇太后罚他跪了不知多少次。”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渐至微不可闻,那些无忧无虑的儿时岁月,早已随着这大雪寒潮,湮没于冰冷的人世间、夜风中了。   “其实,当年秦何伤曾经有意让他的儿子和公主定亲联姻。当时,只要秦何伤开口,皇家根本没有力量拒绝他的提议。听说秦何伤有这种打算之后,皇上把一个人躲着哭的安乐抱在怀里,当着我的面说,安乐,安乐,皇兄一定会保护你的。”   纳兰玉悲伤地笑一笑,神色黯然。   “然后,皇上在大冷的天,偷偷洗了一个冷水澡,病了足足一个月,躺在床上,神志不清,根本不能接见大臣,更无法听取任何进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守在榻前哭天唤地,整日抹泪,除了皇帝的健康,再没第二件事听得进耳。秦何伤找不到开口的时间,找不到开口的对象,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后来外地发生雁人作乱抗秦事件,秦何伤带着一股火气前往征讨,大加屠戮,致使百里之地,竟再无半个活人。这样的杀戮被冠以大胜的荣耀,班师回朝,皇上亲自郊迎,连日举行大宴,然后在他最志得意满时,召他入宫,行险一击,扭转乾坤。”   纳兰玉淡然地叙述着往事,那么多的生死险难,那么多的悲欢与共,到现在,也只是这几句平淡到极点的话语了。   “后来的几年,我们也曾经非常快乐过。安乐是皇上唯一嫡亲的骨肉手足,疼她爱她,宠到骨头里去。多少勋贵子弟有心求配,皇上不是嫌这个文采不够,就是嫌那个武艺不佳,好不容易来了几个文武双全的,皇上又嫌这个头大身子小,那个头小身子大。太皇太后笑说,咱们的皇帝,想找个天上的神仙,来匹配他的妹子。皇上却拿了把金刀,赠给安乐。他曾允诺,婚姻之事,由安乐自决,做哥哥的,必将天下英才,召于面前,让他的妹妹亲眼相看,以金刀赠予意中之人,立刻封为金刀驸马。”   说到这时,纳兰玉抬眼看了容若一眼,容若老脸一红,报以一声干咳。   纳兰玉不再复述往事,只是淡淡道:“秦楚婚事定下来后,公主屡次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出言反对,甚至有过许多激烈的言词,如今秦国上下,也只有她敢在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我也……”   他苦涩地笑笑:“我也曾对公主解说你并不是如传说中那样十恶不赦的人物,但公主并没有理会。”   容若摇头,轻轻叹息:“她的反抗,不是因为楚国的萧若不堪为夫,而是因为,那个会为了保护她,宁可自己缠绵病榻的兄长,那个为了包庇她,情愿触怒祖母受罚的兄长,那个笑着说要将天下英才任她挑选的兄长,将她作为棋子,任意拨弄。她伤心的,不是未来的儿女私情,而是,已经淡薄无痕的手足至情。”   他神色黯然说这番话,楚韵如听得一阵心酸:“这宫中,竟无人为她说一句话吗?”   “皇上的决定,朝臣们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一般是不会反对的。太皇太后虽宠爱安乐,却更爱秦国,而皇太后,并非皇上和安乐的亲生母亲,只是嫡母,自然远着一层,彼此只保持客气罢了,又哪里会过问太多。”   不知是不是身上的棒疮又痛楚起来,纳兰玉的脸色渐渐苍白。   “所以,她才逃走?”   纳兰玉轻叹:“安乐出身尊贵,却绝不蛮横,纵然伤心,也并不想逃避自己的责任,她身为公主,受荣华供养,那么,当国家需要的时候,也是必须做出牺牲的。她逃走,其实并不是为了逃婚,她也知道,自己逃不了。她只是,想要竭尽全力,做一个反抗的姿态,即使不会有结果,但至少,她已尽力。她反抗的,不是那个大局为重的君王,而是那个曾呵她护她的兄长。所以,在赵俊用你的性命威胁她时,她就回宫了。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皇祖母,或是皇兄。”   容若想起安乐那楼头初见,苍白的容颜,宫中再见,强颜的欢笑,一时心中说不出是怜是惜,是痛是伤。   楚韵如微微一皱眉:“既然她回了宫,并决定面对她的命运,为什么在她发现,要嫁的人是容若,是一个她本来也很喜欢的朋友之后,她还要取回金刀?”   “因为你们是朋友。”纳兰玉抬头,凝视二人:“她可以牺牲自己的未来,去承担国家的责任,却不能去伤害她的朋友。无论皇上的用意是什么,她都不允许自己成为伤害朋友的工具。所以,她一定要拿回金刀,她不愿如皇上的心意嫁给你。”   他凝视容若:“皇上会逼她,她却绝不肯迫你。”   楚韵如震了一震,一时竟觉开不得口,说不得话,容若也是神色一阵茫然。   那楼头初见的女子,绝世的容颜,苍白冷漠的神色,淡淡道:“我愿意为妾。”   那白雪红梅间的女子,清华出尘,雪月容颜,永远完美周到的笑容下,淡漠而清冷的神色。   那惊叫着在雪球中奔跑反击,笑到至尽兴处,却莫名泪流满面的女子。   他伸手,按在胸口,只觉这一瞬,竟是无尽的薄命怜卿,伤心恨我。   楚韵如过了好久好久,才轻轻地道:“这皇家,竟会有这样的女子?”   纳兰玉涩然一笑,仰天半躺到锦榻上。   是啊,这皇家,这深宫,竟会有这样的女子。那么多血腥杀伐,那么多艰险磨难,那么多宫闱争斗,她全都一一看在眼中,为什么,还生就这样良善的心肠。   从来不曾责怪过他向大楚国提亲,却在举国皆指他为叛逆时,挺身为他说话。   从来不曾自以为高人一等,宫中哪怕一个小宫女、小侍卫犯错受罚,她都会为之求情。   那样的才华,那样的容颜,却从不骄矜自傲。那样的骨气,那样的担当,可以坦然站在禁宫最深处,面对至亲的两个人,淡淡道:“安乐公主愿为秦国而嫁楚君,下旨的是秦王,出嫁的是安乐。从此世间再无宁雪清,宁昭再无幼妹。”   世人不知道她既已许嫁,为何还要与至亲反目,即将远赴异国,为何仍要自断退路。   他知她有这样的坚持、这样的原则,却更知这一切,这样的不合时宜。   这深深宫禁,冷冷天地,又如何容得下,这样的人、这样的心。   刚才玩容若教的游戏时,被她占去上风,纳兰玉拍桌打凳,佯疯装傻地喊:“你怎么就这么精明,为什么就不能糊涂一些?”   她抿唇,微笑,水一般明净的眼眸看过来:“我还不够糊涂吗?”   他在那明亮的眼光中溃不成军地败退下来,这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他从来不曾有过。他的苟且、他的虚伪、他的软弱,在这样明亮的眼睛里,越发卑劣不堪了。   安乐,安乐,茫茫人世,谁能救你。 第六章 暗室之议   大雪过后,天地寂寥,万物皓然。目光及处,皆是一片白茫茫景致,可惜人心从来不曾如此干净。   性德神色安然,踏雪而行。他的目标很明确,前方的园门,那卫孤辰不允许他走出的地方。   非常顺理成章地,在他离目的地还有十几步距离时,两条粗壮的手臂已经拦在他面前了:“公子止步。”   非常不客气的表情、非常不耐烦的语气、非常不逊的眼神,配上过份高大到像是一截粗树干的身材,以及过份隆起,有点像长瘤的太阳穴,就让人知道,这种家伙,功夫或者不错,但在任何故事中、任何势力里,都算不得重要人物,最多也就是龙套打手一类。   性德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知道,自卫孤辰以下,这个组织里的重要人物全都紧急聚在一起,开秘密会议,所以,这个时候,负责看守他的,不是一直随侍在卫孤辰身边的莫苍然和赵承风,但这绝不是卫孤辰不够重视他。   性德淡淡极目望去,园子外来来去去的人影,以及树后、廊下等处若隐若现的衣角。差不多十几二十个高手,都守在四周各处门户、各方重要位置,只要这边有人叫一声,所有人都会迅速聚拢,不过,前提是,眼前的两个人有机会,发出这样的呼唤。   他神色平静地看向拦路人,眼中变幻出七彩琉璃的光芒。   大部份秘密组织开大会都会选择在夜晚。   阴暗的密室里,数量稀少的几根蜡烛,有些伶仃地燃烧着,飘摇的烛光映着每一个人沉重的脸容、阴郁的神色。年长者额上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年少者眼中的愤怒、脸上的激动,都在摇曳而阴暗的烛光中显得有些扭曲。   这种气氛,让高踞上座的卫孤辰都有点想学容若大翻白眼,抛开绝代高手的身份,冷笑个一两声。   这样的郑重其事,这样的小心翼翼,这样的偷偷摸摸,让他有一种看小丑演戏的感觉,可最无奈悲凉的是,他纵然不屑,纵然不以为然,却还是不得不成为小丑中的一员。   巨大的铁门开了又关上,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本来高大的身形,这时却深深佝偻着,努力想要缩小自己在众人的视线中所占的位置。   阴暗的密室中,有人低低“咦”了一声,有人沉沉冷哼一声,有人关心地凑近过来,有人脸上已霎时变色。   卫孤辰慢慢坐直身子,对所有一切视而不见:“很好,人到齐了。开始吧!”   众人沉默着用惊疑的眼神传递心中的感受,既然上位者不追究,那么大家自然应当像乌龟一样缩起头,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年少的赵承风,因为太年轻,不够老谋深算,沉不住气,惊异地叫了一声:“谢伯伯,你怎么伤成这样?”   谢灵运缩着脑袋坐下来,没有回话。   卫孤辰淡淡替他答:“想要背着我,去把我带进来的人杀了,没料到吃亏的是自己?”   谢灵运低着头,声音略有些颤抖:“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此地……是我们最大的基地,若是泄露出去,后患无穷,属下只想请……那位周公子暂时做几天客,等确定……别无威胁,再放他离去便是,属下……”   一开始他还能顺畅地说话,但渐渐语不成声了。   卫孤辰没有发出凌厉迫人的剑气,语气里也不带一丝愤怒,但人人都知道这位主子素来翻脸便杀人,没什么客气可讲。虽说他不顾大家反对,硬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进据点,去和萧性德单独相会,非常让人难以理解,但这样逆着他的意思,瞒着他去动他带进来的人,他动动手指,要掉你一条命,也全是你自己活该。   卫孤辰神色漠然,听着谢灵运结结巴巴地解释,心中没有愤怒,只余漠然。   很久以前,就已经麻木了。那么多人为着他好,那么多人为着他操心劳神,那么多人尽忠守义,舍生取义,所以,即使是违背他、欺瞒他,私底下做着一切与他意志相反的事,也一样打着大义凛然的招牌,举着冠冕堂皇的旗帜,也一样是为他牺牲、为他拚命,为了他,宁可受尽委屈了。   他在高高座位上,冷冷睨着俯首于前的长者,冷冷听他颤抖着解释。   很不错,很有骨气啊,暗中袭击他领进来的人,这种事,不可能一个人就敢决定,但他到底一个人努力担当了,怀着必死的觉悟,也不愿在他面前扯出其他支持他行为的人来为他分担罪责,替他求情免罪。   看着谢灵运慢慢抬起头,脸上渐渐露出大义凛然,无悔无恨的表情,看着四周所有人眼中的沉痛、惋惜和无奈,不知为什么,卫孤辰莫名地想要放声大笑。   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太有娱乐性了,然后,他真的开始纵声长笑。   在笑声中,有人愕然,有人震怖,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微微皱起眉头。   他目光淡淡扫视众人百态,方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挨了顿揍,也没什么必要这样哭丧着脸。”   众皆愕然,为这位主子忽如其来的好脾气感到不可思议。   他一反常态,微笑着,不带丝毫火气地说话。   余伯平在阴暗处,用忧伤的眼神,望着他所守护的主人。那天下无双的高手,在微笑,微笑时唇角稍稍上勾,不知是不是密室太过阴暗,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烛火忽然摇曳,让那人的笑容变得像是唇角的抽搐,让人恍惚间觉得有一个孩子抽搐着在微笑与哭泣中挣扎。   许多许多年前,他抱着那浑身颤抖的孩子,一声声在他耳边说,不要哭,不要哭,不要软弱,要坚强,要像一个男子汉,男儿流血不流泪。   可原来,坚强并不能让人不再感觉到痛,它只是让人在痛至极处时,也不肯哭。有的时候,坚强又有何用?   那个默默地把眼泪忍住,悄悄站在人群中,看着一切杀戮血腥的孩子,那个在漫天风雪中练剑,一次次跌倒再站起来的孩子,那个他曾带着欣慰的笑容,看着他坚强,看着他努力学习一切,看着他拚命长大的孩子,从此再没有哭过。   只是,在大家的称赞中、激励中、无言的期盼中长大的孩子,是否也曾渴望自己能泪流满面,大声地委屈痛哭。只是,他已坚强得太久,忍耐得太久,于是,受再大的打击和伤害,面对再多的艰难和痛楚,他也已经不会哭了。不是不想哭,而是已经忘了软弱悲伤如何表现,忘了眼泪是怎样流出来的。   有谁还会记得,那一剑在手,睥睨天下,纵横三千里,万夫莫敌的神仙人物,也曾是一个会哭会叫,会软弱会颤抖的孩子。   余伯平低下头,勉强自己去想那人洁不沾尘的雪衣、剑敌万夫的光彩,勉强自己停止回忆,停止感慨,勉强自己像其他人一样用或狂热,或畏怖的眼神去望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为什么要有如此敏锐的感觉呢?能和所有人一样,只单纯地追随,单纯地相信,单纯地付出一切,有多好。   他在众人看不见的黑暗处,悲凉地笑了一笑,若能就此堵上耳、闭上眼,做个蠢人,该有多好。   卫孤辰没有看到黑暗中余伯平的表情,他只是微笑着,继续说:“我亲自领进来的人,就这么容易杀吗?那周公子身边的护卫,只怕不比萧性德武功未失时弱,而萧性德……”   他语气微一顿,才淡淡道:“他纵然失去武功,我也从来不敢小看他,而你就敢这样带批人去截他,还亏了人家手下留情,你才能好好坐在这里。”   性德已经踏出了小园,守候园门的人,依然站得笔直,守在园门处,在园门附近藏身待变的高手们,早已现出身来,似游魂一般在围着园子打转,远远看来倒似在巡逻守护。   性德沿着外院墙徐徐前行,一路过了七八个门户,每一处守门人看到性德都会略略一愣,出声喝问,只是目光一旦与性德对视,就再也移不开,很快就如中了邪一般,在性德淡淡吩咐一声:“让开!”后,听话地让向了两旁。   很快,性德就在庄子中最大的牢房前停下了脚步,看护牢房的高手早已两眼发直,神志不清。   性德只淡淡看了看紧紧锁住的牢门,九连环的玄铁巨锁,唯一的钥匙被莫苍然随身带走。   不过,这对性德来说,绝对不是问题。   抬头看星月寂寂,有几片雪花飘零无依地落在了他雪般神容的脸上。   卫孤辰,你太小看我了,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破坏力也是惊人的。   “兰州杜如云本已与我方谈妥合作条件,近日忽然反悔,反将我们派去的使者赶走。”   “晋南、皖北、两江,共七处主脑皆是因主上而投靠效忠,近日却对总坛下的命令,屡屡阳奉阴违,只怕已有二心。”   “飞将陈旭本已派出使者,与我方协商,三日前,使者忽不辞而别,至今行踪未获。”   人们一个个站起来,呈报坏消息。每说完一句话,众人的脸色就沉一分,每有一个人站起来,诸人的眼中,就多一份沉痛。   卫孤辰反而轻轻笑起来:“好一个秦王,吃了萧逸那么大一个亏,却可以立刻把敌人的优势利用过来,只需要几个说书先生,在全国各地都讲讲书,咱们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极力拉拢,那么多投效我们的、准备投效我们的、将要投效我们的,就全都胆寒而去了,有前车之鉴在,谁肯把身家性命交给我,既然萧逸可以做假,难道宁昭就做不得假吗?”   赵承风忍不住站起来,怒道:“这些小人,如此背信弃义,口是心非……”   “他们信我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卫孤辰支颐斜坐,语气平淡,恍若事不关己。   众人眼见自家主子对于这么重要的事,如此不上心,大多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开始发出低微的议论声。   只有莫苍然慢慢站起:“这些人虽然相继离开,使我们已发展的势力大受打击,而本来将要发展的势力也早无希望,但是,如果主上愿意,我们很快可以掌握更多、更大的实力,以为他日大业所用。”   卫孤辰眉峰似有若无地微微一蹙,却什么都没有说。   在场诸人,有人微微凝眉,有人露出深思之色,有人忧虑重重望着莫苍然,但更多人按捺不住性子,纷纷问出声来。   “莫老,你有什么好办法?”   “莫老,我们还能再做什么?”   莫苍然深深俯首,慢慢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双手奉上:“魔教在阴暗处的力量,历来神秘莫测;神农会的财势俱为一方之霸,又广得民心;江北大侠郑浩天,不但是江北民团总教习,又是江北漕运的总盟主;还有江州林震雷、五剑盟左禅、太华寺慈恩大师……”   他的话音未落,已有人露出会意的表情。   一个虬髯如戟的大汉即时站起,声如洪钟地说:“不错,这些人,个个掌控一方势力,人人手中都有大笔的人力、物力、财力,若能为我等所控,必有大用。”   几个少年人神色多有些迟疑,赵承风张嘴想说什么,毕竟辈份低,不好驳长辈的话,欲言又止。   却还是有人忍不住,用讥诮的语气道:“不知洪兄有什么好办法,如何让天下英雄为我等所控。”   相比洪云涛轰然如雷的声音,开口反对的人,语音阴柔低弱,脸色瘦削苍白,站在暗黑的角落中,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洪云涛冷笑一声:“孟老夫子,这天下间,让人乖乖听话的法子多得是,不是你这种只会读书的斯文人能明白的。”   孟观脸色微微一寒,还不及说什么,人群中有一个阴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自然,卑鄙无耻的法子多得是,我们读圣贤书的君子当然是不如只会屠戮的武夫懂得多。”   “妈的,秀才造反,十年也不成,你们就是书读得太多了,要成大事,哪里那么多束手束脚的规矩。”洪云涛怒声道。   一侧又有人站了起来,身量略矮,右臂空荡荡,只余袍袖无依,但目中却有神威凛凛,气度倒把四肢俱全的高壮勇毅之士给压了下去:“我们以前何尝不是好好与人商谈,倾心结纳,费尽心思周折,如今却被人怀疑折辱,倒不如撕破脸干脆用强算了。再说,这些人本来就已经被我们得罪了,杀了结仇,放了更难免被他们将来报复,倒是一不做,二不休,收归己用为好。”   大多数人开始点头,有人低低议论起来。   “风兄说得是啊!”   “我们现在处境越发艰难,应当尽一切力量收揽可用势力才是。”   “处此逆境,不能顾虑太多。”   卫孤辰听得众人议论,不觉冷冷一笑,对莫苍然道:“难怪我说那帮家伙既治不好病,放了算了,你总找理由拖延,为的就是这个?”   莫苍然疾道:“主上,他们受此大辱,若就此轻轻放过,必会纠结各自的势力,一意复仇,与其将来后患无穷,倒不如现在就将他们……”   卫孤辰用左手指在右手心轻轻敲两下:“好主意,好法子。就这样在他们身上,或下禁制,或下毒药,或以钱财,或以美人控制住,然后,让他们从此对我唯命是从。就像以前所有传说故事中,那些控制各派掌门、各方高手,以图独霸江湖的所谓大魔头一样。不过,大家也不要忘了,在所有的传说故事中,这样的大魔头,不管多么风光,最终都会被无聊的正义使者打败。”   风嵘上前一步,抗声道:“主上,我们为的不是独霸江湖,而是天下正道。江湖人素来好勇私斗,我们将他们引上正途,让他们为国家、为百姓效力,这是在救他们,在成全他们。”   卫孤辰冷笑,森冷的剑气,一点一点在他眉眼间燃烧起来,让他的心头有一种被烧灼的痛:“我们不是为了独霸江湖,我们的野心更大,我们是为了独霸天下,所以,我们要这个国家陷进杀伐和争斗,要无数已经安居乐业的百姓再次流离失所,所以,我们用尽一切卑鄙的手段,把别人引上我们所谓的正道,并美其名为,成全!”   这次连余伯平都已凛然变色,猛地站起:“主上。”   卫孤辰侧头,看到余伯平已然铁青的脸色。   他闭了闭眼,慢慢压下胸中那沸腾呼啸的剑气,把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徐徐松开,然后,冷然环视众人:“我还没有那样下作。”   众人见余伯平开口,卫孤辰终究压下了即将爆发的怒火,大多松了口气。   只有余伯平,看得到那飞扬的剑气,在卫孤辰眼眸深处,一点一点黯淡下来。他最后说那句话时,依然睥睨天下,依旧笑傲云天,可是,为什么,却总让人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凉。   余伯平叹息着握紧了拳,坐了下去。   或许是认为余伯平也站在自己这一边,而主上肯定会给他面子,所以,其他人的胆气渐渐壮了起来。   就连刚挨了卫孤辰一顿排头的谢灵运都干脆起身大声道:“主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为什么不干脆说大丈夫行事,不择手段。”卫孤辰也自座中起身,只是这一长身而起,竟如长剑出鞘,划破天地,令得众人一时俱皆凛然:“成大事需不择手段,可是这样不择手段成就的大事,我看……”   他目光冷厉如剑,环视诸人,神魔般强大的力量压得所有人在这一刻竟不能动一指、发一声。眼睁睁看着,他足下的青砖、身后的大椅,在同一时间,碎为齑粉。   密室内忽地劲风大作,把那烟尘拂乱,吹得人人眼中一片迷蒙,再也看不清那一袭雪衣,看不见他脸上冰雪般凛然的神色。   但那清清朗朗,掷地有声,纵穷尽三江四海之力也无法挽回的四个字,却声声入耳,字字惊心。   “不要也罢!” 第七章 冰心傲骨   烟尘散尽,那人犹自立于高处,衣白如雪,神容却冰冷胜雪,腰间冷剑,清寒于雪。   诸人如痴如醉,如震如怖。   良久,终有一人排众而出,伏拜于地,高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刚毅的面容带着深深的悲凉无奈:“主上,成大业者岂可有妇人之仁,主上,你要对得起你的良心,不知可对得起你的历代祖先、你惨死的父母兄弟,不知可对得起,无数战死的将士,不知可对得起,这么多年来,一直舍弃一切,追随在你身旁的人,不知可对得起,十余年前,那年仅六岁,被人挑在枪尖上,哀号了足足半日,方才死去的孩子。”   “郑元化,你住口。”眼看着卫孤辰的脸色随着这话语,渐渐苍白冰冷,余伯平忽地红了眼睛,冲出去,一把揪起那人,抬手狠狠一记耳光打下去:“你怎么敢对主上说出这样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身份。”   郑元化不闪不避,硬吃了一记耳光,怔怔看着怒容满面的余伯平,忽地放声痛哭起来:“余大哥,我的心痛啊!这么多年了,我们拚命,我们挣扎,我们忍辱求生,可不管我们做什么,秦人的统治,越来越安如泰山,那个小皇帝,被越来越多的人奉为明君。我们的同伴一个个死在我们身边,我们的头上白发越来越多,我们越来越老,我们怕我们这辈子再也看不到,雁字旗再举起来的一日,我们怕到了九泉之下,没有颜面去见那些为了成全我们,而拚死作战,直到最后一刻的兄弟。”   随着他的大哭之声,其他人无不神色黯然,渐渐落下泪来。即使是原本有些反对之意的,这时也大多神态寂寥地低下了头。   郑元化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像孩子般抱着余伯平,痛哭不绝:“余大哥,你夜夜不做噩梦吗?你没有看到那么多兄弟在血泊里哭泣吗?余大哥……”   余伯平全身颤抖,举起来的拳头,无论如何挥不下去。   其他人也渐渐哭成一片。   在场诸人,哪一个怯懦怕死,又有谁天生邪恶。为了一个目标坚持了这么久,在兄弟血战时忍耻偷生,在亲人丧命时,忍辱求存,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做着不为人知的事情。可无论多么努力,成功的希望都渺不可及,无论多么奋斗,失败从来都是必然的命运。眼看着皱纹爬上曾英气风发的面容,眼看着白发渐渐把最后一根黑发驱除,而希望,却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黯淡。   谁不想挺胸站在阳光下,做堂堂正正的英雄,谁天生喜欢见不得人的手段,被指为小人。而天下至可悲的事,莫过于,你舍弃一切,你拼尽一切,你奉献一切,却注定永远得不到回报。而你,明明知道,成功遥遥不可期,却还是要继续舍弃下去,继续承担下去。   莫苍然哭倒在地:“主上,你还记得你的理想吗?你还记得你一生所求的是什么吗,主上,我们都是庸劣之质,不能帮助主上太多,但求主上看在我们所有人的一片赤诚上……”   卫孤辰的脸色雪一般苍白,他站在高处,看着所有哭倒于地的人,耳旁听着莫苍然的话,心中只余冰雪寂然。   眼见得年长者哭拜相逼,年少的赵承风,终于忍耐不住了:“郑叔叔,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可是,少主是盖世英雄,怎么能做这种事?”   郑元化还不及开口,人群中就有一个面目刚毅的白发老者冷喝道:“承风,不得无礼。”   赵承风一咬牙,一挺胸:“爹,不是儿子对长辈无礼,而是我不能坐视大家陷主上于不义。”   “什么?”郑元化脸色大变,猛地站起,双眼霎时血红:“我老郑一生为大雁效命,自当年保主上离宫以来,血战百余场,遍体鳞伤,多少回险死还生,至今不悔,你竟说我陷主上于不义?”   他怒发冲冠,眼中满是煞气,死死瞪着赵承风。   赵承风被迫得后退一步,身旁的少年兄弟中即时有人大声道:“郑叔叔,我们虽然年少,但对主上的忠心并不逊于诸位长辈,大家不过都是在为主上分忧议事,郑叔叔何必这般相逼。”   “好啊,果然长江后浪催前浪,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看我们老家伙不顺眼了。”   最先附和莫苍然的洪云涛冷笑着踏前一步,双臂一振间,上身的衣服生生被震成数缕,露出他道道伤痕盘据如蛇的身体,每一道伤口都粗大狰狞,令人见之只觉惊心动魄。   “来啊,看看我们这些老头子的忠心到底若何,我们拖着一把老骨头,苦苦支撑这么多年,换来这道道伤痕,为的就是今日陷少主于不义吗?”   他的胸膛大力起伏着,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以至于身上道道伤痕都跟着抽动,仿佛随时会绽裂开来,淌出鲜血。   几个少年终究不敢太过和长辈对着干,脸色苍白,几番欲言又止,还是勉力忍了下去。   方才持反对意见的孟观终于阴恻恻地开言:“是,郑老兄、洪老哥,都是英雄好汉,个个立功无数,此时此刻,自然可以数着伤疤向主上表功,我们这些书生和资历浅的孩子,自当乖乖附和,以表支持才是。”   洪云涛环目暴睁,正待怒斥,一旁诸人已是急急劝导。   “洪老哥、孟老兄,大家都是为主上效力,何必闹得不愉快。”   “郑兄,年轻人心直口快,你也别放在心上。”   卫孤辰冷眼看众人争来吵去,直如看戏一般,并不插话干涉。   直到余伯平眼看场面要僵,投过来一个不太赞同的表情,他这才站起来,淡淡道:“够了。”   语气平淡从容,并不凶狠,却让满室的喧哗为之一顿,所有人都定睛望过来。   他徐步下阶,一个个望过去,眼神依旧平和,不见锋芒,但每一个人竟都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头。   “莫老,追随我的人中,你年纪最大,服侍过我父我祖,又一直在我身边照料守护,一生心血为我家淌尽,至今孤身一人,无妻无儿。”   莫苍然垂首,黯然不语。   “洪老,你虽性情粗莽,却上有老母,下有爱子,夫妻和美,其乐融融。当年京中变乱,你舍家弃亲,护我逃亡,至今未能寻获当年至亲,每于良宵佳节,必饮酒大醉,呼母唤儿,不能自已。”   洪云涛铁一般的男儿,眼圈一红,不能答话。   “郑老师,你性直率,尚豪勇,既是我幼时的贴身侍卫长,也是第一个教我武功的人,自随我飘零落难以来,多少回险死还生。京城一战,你负我突围,身中八箭七枪,犹自不倒。青原一战,你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苦战不退,掩护我们众人撤退,最后战到力竭血尽。”   郑元化凄然一笑:“主上还记得旧事。”   “风叔叔,你家世代都是我大雁良将,族中男儿为国捐躯,死伤无数。国破后,你携二弟三子,烧毁府第,带全部财产,投我助我,至今转战多年,你的兄弟孩儿,皆为挑动雁人反抗秦人,而被秦何伤所杀。还记得当初,你在乱军中为救护我而右臂中了毒箭,你毫不迟疑,一手斩下右臂,弃开长刀,用残余的左手,抱着我跃上快马,仅凭双腿控缰,一夜奔逃,直到最后力尽落马,犹记得用身体做垫,不让我跌伤。”   风嵘惨然长叹,黯然无语。   卫孤辰神色平静,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说过去,每一个人都有一番血泪史,每一个人都曾为了他,付出太多太多,无法偿还的债。   最后,他看向余伯平:“余叔叔……”   余伯平微微摇头:“主上,够了,不必再说了。”   卫孤辰目光坦然,凝视众人:“你们每一个人,都曾为我流血流泪,我欠你们的,或者这一世都还不清。这一次,你们大多数人,都支持不择手段,将被我捉来的人,收为己用,而我……”   他语气一顿,从容道:“不能答应。”   清朗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一字既出,则穷天下之力,不能改、不能阻、不能变。   莫苍然剧震:“主上。”   郑元化露出痛心之色:“主上!”   风嵘脸色一白,神色一阵绝望。   洪云涛咬牙脱口道:“主上,我们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一世期愿,破国之仇,毁家之恨,这一切和你的骄傲相比,哪一个更重要?”   话音刚落,已有好几个人厉声喝斥:“洪云涛!”   余伯平更是脸色大变,狠狠瞪向他。   洪云涛却是一屈膝拜了下去,状似请罪,但脸却仰着,眼神死死盯着卫孤辰。   卫孤辰丝毫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坦然望向他,毫不迟疑,绝无犹豫,平静从容,声音清朗地给所有人回答:“我的骄傲更重要。”   是的,他的骄傲更重要。   他没有忘记过惨死的父母兄弟,也从不曾忘记过无数人为他付出的牺牲,他更没有忘记他的理想和追求,但是,他的骄傲更重要。   因为一个没有骄傲、没有尊严、没有自信的人,不配作为一个人去报仇,不配拥有成就,不配得到别人的效忠,不配追求理想。   他不是为了他的良心,不肯答应,他只是为了他的骄傲,而固执己见。   他不是为了对不起世人而不肯答应,他只是不愿对不起他自己。   他不答应,对不起这么多人的忠诚,他若答应,就更加对不起这么多人付出的一切。   今天,他若能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大业,而以卑鄙手段控制天下英雄,那明天,他就会为了他的权势荣耀、一人之富贵,而置天下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他,不配成为这么多人,誓死效忠的主人。   他可以为了治好萧性德,而结仇满天下,用强盗手段,去抢夺财物,用绑匪手段,去绑架英雄,用强梁手段,去迫人屈服。但却绝不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去做这种事。   他可以为了他的大业,而去和他看不起的人做交易,揽下刺杀的任务,却不肯悄悄伏击,猝然出手。如果他能扮作侍卫,偷偷潜入王府,接近萧逸,早就可以一击得手,他却偏偏要在大猎之上,几千人护拥之下,堂堂正正挑战。即使是做杀手,他也依然是剑士,是战士。   或许愚蠢,或许可笑,或许他的选择从来是错误的,可是,人活着,若是只能做正确的事,只可以做正确的决定,那生命,又还有什么意义和乐趣。   他可以不是身负悲凉宿命的卫舒予,却一定要是那配得起雪样白衣,绝世青锋的卫孤辰。 第八章 性德之心   天下最保险、最难开的锁,对性德来说,需要的,也不过是一根小小铁丝罢了。   铁门轰然打开,铁门后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在黑暗中闪烁。   随着大门完全打开,星光雪光映亮了牢房内外。   牢中人物,每一个都是一方大豪,跺跺脚,大地晃三晃的人物,如今却成为小小囚徒,为了给萧性德治病,谁不是吃尽苦头。   可是看到萧性德立于牢前,每一个人都是满脸欢喜,人人起身施礼,所有人的表情都毕恭毕敬,那是一种完全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崇敬,不带一丝虚伪。   性德淡淡道:“三日前教你们的,可学得怎么样了?”   “多承公子费心,把我教失传已久的心法倾囊相授,我已背熟全文,依诀运功,虽只三日,也受益匪浅。”   “我为公子行功后,丹田空虚,得公子授以密法,内力比过往胜之良多。此后武功再有精进,皆公子所赐。”   “我派刀法自太师祖始,便残缺不全,致使历代弟子,无论如何努力,皆难达化境,幸得公子成全,将残缺刀谱相赐,公子实为我全派上下,永世难报的大恩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表达谢意。   性德只淡淡自袖中拿出这几天,一个人默写的纸张,信手递过去:“这两天我又写了些东西出来,你们自己看看,哪些有用就拿去吧,各派心法武功,各有所长,无所谓上下优劣,拿了别派不适合自己的心法招式也没有用。大家各取所需,不要争抢。”   众人恭敬应诺,由孟如丝双手接过,然后大家凑过来,各自观看,不时有人发出惊叫。   “天啊!震天剑法全部口诀,当年我教为了保护这剑诀,战死一百三十三人,懂全部剑诀者皆被杀,致使本派武功,停滞不前多年,想不到今天……真是祖师有灵啊!”   “是完整的惊涛阵法,这,这,我在师门三十年,历尽磨难,也只学到皮毛啊……”   “这,这,这……这是……天啊,我派历时二百年,前后战死近千人,就是为了寻回这套心法啊,这……萧公子,我全派上下,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的大恩。”终于有人抑制不住激动,对着性德扑通跪了下来。   其他人也全都跪下,对性德深深施礼。   性德淡淡道:“大家请起,我武功全失,要这些东西也没有用,自然不如交给需要它们的人。大家若有感念我之心,他日我需要帮助之时,还望大家……”   “萧公子有什么吩咐,魔教上下,无不赴汤蹈火,以为效命。”孟如丝第一个表态。   其他人亦是纷纷表示决心。   “无论万水千山,只要萧公子一句话,我派弟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为公子达成愿望。”   “公子有什么事要办,只要吩咐一声,有谁敢不尽力,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那么多江湖大豪,那么多掌控一方势力的人,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表达着他们的忠诚。   性德只是淡淡听着。   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不可以收买,不能够被打动的呢?只要知道对方弱点所在就可以了。   哪一家有着悠久历史的江湖门派,在经历了太多纷乱杀伐之后,没有失传的武功,只要随手写几页字,就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了。就算武功不能打动,有需要的话,他也能画出几张失传的藏宝图来,又或是阵法、术数以及……医术……   性德目光浑若无意地扫过抱着他新写的医学手札,看得神魂颠倒的农以归,淡淡道:“时间有限,上次分给各位的心法口诀,若有什么疑问,就一一来问我。”   他一边说,一边信步向较远处走去。   众人也知道,各家心法口诀的秘密不宜泄露,更不可窥看旁门别派的武功绝技,所以心中怀有疑问的人一个接一个,过去和性德在一旁低语。往往性德只要几句点拨,低头受教的人,便如茅塞顿开一般,满脸狂喜地施礼退开,下一个又会接着走过去。   农以归神色近乎贪婪地翻看自己手中的医药手札,忽见到一张药方,兴奋地看过一遍,脸上现出讶色,又看了一遍,神色郑重起来,再看一遍,这才微带震惊地抬起头,见远处,最后一个向性德请教的人已经退开,当即也不多想,大步向性德而去。   其他诸人全都抱着书册疯狂地看,有人手舞足蹈,有人飞上跃下,有人即刻趺坐运功,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农以归的神情和其他请教者不同。   农以归轻声道:“公子,这张药方……”   性德微微点头:“如你所见,如你所想。”   农以归怔怔道:“公子把这药方交给我……”   “我要你记住方子里的药,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一个病人,开一张一模一样的方子。”性德声音低沉,仅咫尺可闻。   农以归一咬牙:“公子,我是大夫,不是杀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性德神色淡漠:“当初你给我开的药方,就不伤天害理吗?”   农以归惨白着脸,颤声道:“我那是为求脱身,不得不为,若无缘无故,加害旁人,于心何忍?”   性德连正眼也没有看农以归一眼,只淡淡道:“两百年前,绝世神医文仲景的医书、笔记,以及炼药方子。”   农以归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挣扎着道:“公子,医术是用来救人的……”   性德依旧没有动容,只淡然继续道:“给病人剖心开脑,切割坏死脏器,为之续命的秘法。”   农以归全身都颤抖起来:“我答应你。”   性德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世间何尝有永不动摇的义士、永不更改的正直,所差的,不过是没有到达他们的底线罢了。   他没有去看农以归痛苦的眼神,他知道,农以归会怨恨、会悲愤。明明他可以利用在场所有奉他若神明的人,以武力逼迫农以归不得不从,却偏偏要用利益来诱惑农以归放弃坚持。   若是被武力所迫,农以归还可以安慰自己,这是无可奈何,这不是出自本心,而现在,农以归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自私与卑劣。   人类最爱这般自欺欺人,总是不肯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而他,不认为自己有帮助别人,去隐瞒天性,继续自欺的义务。   他只是需要力量,无需在乎别人的心情。   他需要力量、需要支持,所以他不在乎自己所使用的方法是否已经给了这些门派将来过份强大的力量,是否已经破坏了江湖力量和官府力量之间的平衡,是否会改变整个秦国武林,他只在乎,他在需要时,可以得到多少人手、多少力量,仅此而已。   卫孤辰,棋子早已布下,而发动的时机,从来由我之心。   “是我的错。”   面对所有试图继续说服卫孤辰的人,余伯平平静地说:“是我当初判断错误,才造成了今日的后果。当时秦何伤杀戮无尽,我们无数名将良臣,死在他手中,不管派出去多少干练人手,去民间挑起民愤,激大家举起义旗,最终都会被他屠杀殆尽,我们的精英,也死伤无数。总以为秦何伤不死,我们永远没有机会在战场上得胜,永远没有办法让被吓破胆的百姓追随我们的大旗,总以为,一个长在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的小皇帝既不知政,也不知兵,无论如何也比秦何伤好对付,所以才支持主上,暗助宁昭,借宁昭之手,杀了秦何伤。却没有想到,宁昭比秦何伤还厉害百倍。他劝农助耕,促商怜民,几年间,竟把国家治理得如此安乐繁盛,致使民心归向,不再复忆旧朝,更有这等惊世手段,让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空子可钻,事到如今,皆我之罪,你们不该怪责主上。”   “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杀秦何伤是错。”卫孤辰朗声道:“他不死,的确国无宁日,百姓受尽折磨,怀思旧朝,人心可用。但是以他的杀戮之惨重,治国之拙劣,这些年之间,只怕大半个国家的百姓都被他杀光了,一小半没被杀死的人,也都穷死、饿死、苦死了。一个没有百姓的君王,做来何用;一个荒败至无人可以生存的国土,夺来何用。”   余伯平不错眼地看着他,听他明朗的声音,看他脸上那从容安定,却夺目如宝剑锋芒的光华,竟觉一阵羞惭,垂下眼来,不能再说什么。   “宁昭既是心腹大患,那除了他就是了。”卫孤辰淡淡说来,语气轻淡地像在谈论摘一朵花、翻一本书那么简单。   诸人皆是大惊:“主上!”   “明日,我去秦宫一趟。”卫孤辰还是平淡得像是说要到张三家串串门子一般。   “主上去不得。”刚刚还悲愤满胸的洪云涛,竟第一个大声阻止。   郑元化也连声道:“主上,宁昭宫中一个小太监、小宫女,都可能是盖世高手。”   风嵘疾声道:“秦宫中密训高手,不但人人身手不凡,而且精于合击围搏之术,秦宫中专门为了对付高手而研制的连珠弩、天罗地网、霹雳火,无不具有奇大威力。”   原本与他们作对的孟观,连忙附和:“还有,秦宫中又暗布无数机关,皆是为了像主上这样的高手所设。”   他们可以争执,可以吵闹,可以意见不和,可以大动干戈,可一旦卫孤辰要自陷险地,所有人立刻放弃成见,重新站到了一起。   卫孤辰却不接受这等好意,只冷冷道:“不过是微末小技,就一定可以拦得住我吗?便是萧逸的三千铁骑,亦难当我一剑之击。”   莫苍然皱眉道:“萧逸的三千铁骑虽勇猛无双,但能同时与主上交手的,只是少数十几个人罢了。同时和十几个士兵交手,与同时和十几个一流高手交手,这是完全不同的,若还有其他高手或近攻、或远击,再有无数人源源不绝前来夹攻,又有弓箭火器在旁环伺,再加上还有其他莫测的机关,主上虽有惊世之勇,实不宜以千金之体行此大险。”   “请主上三思。”众人拜倒,齐声哀求。   卫孤辰微微冷笑:“所以,我会输,我要不自量力地去行刺,就等于是找死。”   他眼中森冷的寒意,让人不敢再把劝阻的话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沉默地跪着,不肯妥协。   他们可以不理解他,可以与他争执,可以为他的不争气而心痛,却绝对不能眼看着他去涉险。   只有以赵承风为首,较年轻的男子们眼中流露出兴奋之色。   “以前没有下决心,非杀秦王不可,是因为,就算秦王死了,其他的皇族也会登位,靠暗杀不可能让主上成就大业,是因为,我们总指望留着秦王在,将来秦国君臣相争,文武相扰,自乱阵脚。既然如今已决意铲除秦王,又何必要主上亲自动手,我们也一样可以潜入秦宫之中……”   卫孤辰冷冷打断赵承风满是英雄气概的话:“回头问问你爹,还有你那几位叔叔、伯伯,这两年,他们偷偷策划了多少次针对秦王的刺杀,损失了我们多少人手,可曾让宁昭掉下一根头发来?”   赵承风一怔。   孟观又开口道:“主上神功自是世间无敌,不过,刺杀秦王非同小可,还应妥善筹划才是。”   卫孤辰淡淡道:“为什么不说,你们根本就认为我杀不了他。”   余伯平轻轻叹息着,这世上不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卫孤辰,但能阻止他的东西,绝不包括危险,想要用危险来劝阻这位主子,除了适得其反,根本不会有任何用处。   “我的确认为主上杀不了宁昭。”   卫孤辰一怔:“余叔叔。”   “主上,你从来不懂如何刺杀一个人,你只会杀人,不会刺杀。”余伯平微微一笑:“所以,你会大大方方拿着你的剑,直接从皇宫大门一路杀进去,而且,我也相信,不管秦王这么多年来,暗纳了多少高手,暗置了多少机关,都拦不住你。但是,这样,杀不了秦王,等你杀到的时候,秦王早已不知退走到哪里去了。”   卫孤辰望着他,徐徐挑起剑一般的眉峰:“那余叔叔认为我应该怎么办,装成太监混进宫中,给那帮无聊的家伙下跪请安,找机会凑到宁昭跟前,再给他一剑?”   他问得这么和气,表情这么亲切,可是每个人都清楚地感觉到,如果余伯平敢答一句“是”,哪怕他平时多受尊重,这一次也一定会和主子那把天下第一锋利的宝剑亲密接触一番。   余伯平叹气,他不会答“是”,不是因为怕那天地间无对无匹的利剑,而是因为,他也并不愿意他所追随的主人,真的变成另一个人。   他的强大、他的力量,给了他们多少骄傲和希望,他的肆无忌惮、他的胡作非为,却又为他们添了多少麻烦,增了多少白发,可如果不这样,那个人,还是他吗?   也许连主上自己都没有发现,维系这个风雨飘摇之组织的,不再是沉重的责任、曾经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战神般的光芒灿然夺目,倾世的气概早已倾倒众人之心。   这个组织、这个国家、这个天下的将来,都不能期待包括自己在内,这些年华老去,心境苍凉,已经随着逝去的时代而被天下遗忘的人,而应该属于那些眼中闪着光华,胸中犹有热血的下一代。   以承风为首的这些孩子们,对旧朝能有多少情义?至今宁死无悔,聚义不散的原因,无非是,他们都愿仰望主上的惊世风华,倾心敬慕。   所以,该有的骄傲,何必去摧毁,该有的矜持,本来也不该破坏。   大丈夫行事可以不拘小节,但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正是因为有所为,有所不为。   余伯平微微一笑:“如果这样可以成功杀死秦王的话,我会建议的,但,即使主上肯纡尊降贵,也绝不可能成功。秦王为防刺杀,于宫禁之中,设下种种森严规矩,所有的太监、侍卫都有一定的活动区域,任何地方,发现陌生面孔,必被盘查。若有太监、侍卫、宫女出现在自己不该当值的时间和地方,一经发现,无需审问,立杀无赦。而秦宫无比广大,根本没有人知道秦王在哪里。秦王对自己的行踪也十分小心,我们曾多次计划刺杀秦王,努力收集秦王行踪信息,却发现他从没有任何习惯可以让人依循查探。他每天的行止,除了上朝之外,再没有人能够预测得到。往往要到最后一刻,他才会决定他下一步要到哪里去,即使是每晚入睡,也不会先翻妃嫔牌子,而总是临时起意,方才成行。所以秦宫的妃子们,无不是夜夜守候帝王至天明。因秦宫管制极严,除了皇帝贴身的人,无人知道皇帝行踪,皇帝人在何处。而这些贴身下人,除了必要的一两个在紧急时传递外间信息之外,其他人全留在皇帝身旁,绝不轻离。那么大的皇宫,就算真扮成太监在里头,也是步步难行。就算是暗夜潜行密探,除非用上十几二十年,升做秦王贴身近人,否则也无法弄明白他在哪里。”   卫孤辰很慢很慢地咬了咬牙,然后微笑:“既如此,我就每天去皇宫大开杀戒,每日杀他千把人,总有一天,能杀得净了吧?总有一日,逼得出那秦王了吧?”   这样任性、这样胡闹、这样不知轻重、这样不计后果,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额上直冒冷汗。   这样匪夷所思的主意,却没有人敢怀疑卫孤辰将之实现的决心。如此血腥,如此没有建设性,纯为泄愤的主意,听得余伯平更加苦笑不止。   “主上,你以为,秦王知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卫孤辰淡淡道:“他若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值得我们视他为心腹大患了。”   “秦王若是知道,为何从来没有对付过我们?我们有探子,秦王没有吗?他真的查不出我们的基地所在,我们的势力若何吗?他只需一道皇令,就会有难以抵挡的大军出现,将我们围困剿杀,为什么他始终不做?”   卫孤辰眉头微微一皱,没有说话。   余伯平凝视他:“主上,是因为你,因为你太过强大了。你的强大,超出了世人的理解,超出了凡人的知识,秦王纵是一国至尊,手握无数人生杀大权,他也依然害怕你。他清楚,就算他调来天下最可怕的军队,你也一样有办法脱身离去,然后,他就必须面对你最可怕的报复。这些年来,秦王宫中,口令一日三换,宫规无比森严,盘查日渐严厉。秦王不敢让自己养成任何可以被人察觉的习惯,不敢长时间待在任何地方,不敢过于频繁出入某一处所,连自己的行程,都不敢在事先订好。他狼狈得就连如厕,都必要在身旁安上好几个高手,才敢放心,这全都是为了畏惧你。他不敢对我们出手,是因为他害怕激怒你,你一旦无所顾忌,倾秦国之力,也无可制衡你之人。就算你杀不了宁昭,但只要你愿意,所有的宗室贵戚、柱石之臣,都会成为你的目标。所以,宁昭可能会布下最严密的罗网监视我们,可能会悄悄打乱我们的布置,破坏我们的安排,策反我们的盟友,但绝不会真撕破脸和我们硬来,除非……主上你先动手。”   他朗然分析,全不顾其他人震撼的眼神、悲凉的神色:“所以,主上你若真在秦宫大出杀手,我们这些人就会在第一时间被敌人围剿,我们在各地的力量也会在转瞬间,被一一扫荡,今日在座的诸人,必将十不存一。”   他望着卫孤辰,眼神有一丝沉痛、一丝不忍:“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愿成为主上的累赘,但是,主上,你是否愿意为了你一时痛快,让我们全部被毁灭?”   卫孤辰没有出声,也没有再看余伯平一眼。他不看任何人,眼神平静而冷漠,只是把手,从剑柄上慢慢移开。   成功了吧,与其用他自身的危险来火上加油,不如用所有人的生死安危来打动他。余伯平黯然苦笑,自己终究还是利用了那人隐藏在嚣张跋扈之后的那一点良善,迫得他不得不忍下屈辱,即使本意是为了不想让他去冒险,不想让他受到打击,但最后,打击他的,却变成了自己。   余伯平强笑着扭转身,凝视众人:“对于主上,还有什么不满,大家一次全说出来吧!”   没有人再答话,所有人都沉默着,悄悄凝望那站在最高处的人。   因为这一场密议已经太久了吧,所有的烛光都逐渐黯淡,那么深、那么浓的黑暗中,雪一样的衣衫,愈加孤绝,衬得那人的脸容,也如雪一般苍白冰冷,孤绝寂寥。   也许他真的除了武功之外,一无所长,但,只凭他的武功,已足以让无数英雄臣服。也许他任性纵情,肆意胡为,但是再不痛快,再悲愤压抑,甚至再三遭到欺骗蒙混,也不曾对不理解他的这些老人们真的动过一次手。   他曾仗剑于凌云之处,睥睨天地风云,他曾拂衣于凌霄之阁,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他一剑过处,天地皆可斩,他一人所在,千军也辟易。   那样的纵横捭阖,那样的英雄绝代,终究为他们,慢慢松开了掌中无对无匹的寒锋,即使这一刻,战意烧得他全身疼痛,孤寂的悲光在他眸中闪动,即使,他为之所忍辱,为之所牺牲的大部份人,从来没有体谅过他。   然而,他们是他的下属,所以,无论是否接受、是否愿意、是否喜爱,他都毫不回避地承担了责任,他对他们有责任。   老人们黯然沉寂,俯首无语。他是他们的主上,所以他们可以不满,他们可以争执,他们可以偷偷自行其是,但却从来不曾后悔过,奉上忠诚。   像赵承风这样的少年,却挺直腰,眼睛闪亮地望向他们的战神。也许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完美结局,也许大多数英雄,注定只有悲凉的未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不生英雄,万古如长夜,绝世的锋刃,纵然不能逃过被毁灭的命运,至少曾以惊世锋芒,映亮天地。   纵然那样的绚丽,那样的光芒,最终也有燃尽的一刻,若能以颈中热血、胸中赤心,伴那把长剑,灿亮到最后一刻,此生无悔。   性德走回他自己的小楼,身后所有的一切回复原状。地牢被关上,大锁被锁上,所有被囚的高手们,心满意足地缩回他们的囚牢,满心期待着下一次牢门被打开时,能得到更多惊喜。这个时候,别说是逃走,就算卫孤辰打开牢门求他们走,他们都会死赖着不走。   所有守卫都恢复正常,他们依然专心做好他们的工作,完全忘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后也永远不会再记起。   性德步上了高楼。   他从来不是易与之辈,即使失去武功,也比天下间大部份人可怕太多太多。武林中所谓的迷魂术、高级的催眠术,对他来说,全部易如反掌,对卫孤辰这种意志力过人的怪物也许没用,但对其他人,却是屡试不爽。   在卫孤辰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用迷魂术轻易控制身边的监控者,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给卫孤辰最忠心的下属下心理暗示,让他在某一时候,出手刺杀卫孤辰。   只要卫孤辰不在,他可以轻易离开这看似被严密监控的牢笼,没有逃,只是因为不喜欢一路逃亡躲避卫孤辰,不喜欢让被激怒的卫孤辰再次捉回来,用某种更严厉的方法束缚他。   因为卫孤辰尊重他,不愿让他有被监视的感觉,所以给他独处的时间,给他所需要的一切,所以他要来纸墨,写下许多人视若珍宝,他却看若浮尘的东西。   因为卫孤辰重视他,不愿过份束缚他,给了他一定的自由,所以,当卫孤辰不在的时候,他有机会,轻易控制住所有守卫的心神,来到牢房,用这些东西,为他拉来必要时可堪大用的一股股势力。   性德已至楼头,倚着栏杆,淡漠地望着这天地间一片莹白。   好一片白茫茫大地,可惜干净的是这天这地,却不是天地间的人心,就算是人工智能体的心也是一样。   性德抬眸,看浩浩云天。他做的事,容若不会喜欢的,而卫孤辰也是绝对不屑于去做的。但对他来说,这一切没有任何困扰,不需丝毫挣扎。他只是人工智能体,人类所有多余的感情、道德、是非,对他都无丝毫意义。   在容若之前,天下人的存亡兴灭与他无关,在容若之后、容若之外,天下人的存亡兴灭与他无关。只要可以保护容若,不必介意任何事。   作为人工智能体,没有人类那么多迂腐无聊的念头、原则出来找麻烦,未必不是好事。   所以,他可以这样冷漠地看着这一片茫茫雪地里,那一身雪样白衣的人,慢慢向他走近,在楼下立定,抬头,展颜,对他微笑。   原来,这世上有人,就连笑容,竟也傲然如剑。   然而,性德全不动容。他的会议开完了吗?他的困难解决了吗?他为将来做出了什么决定?   他不在乎。   他当然不必在乎。   那人不是容若,所以,他与他,从来无关。 第九章 赌风盛行   “公主这几日总是在逸园从早玩到晚,宫里头有皇上的招呼,无人干涉,连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从不召唤公主。”   “纳兰玉虽然日日回府,但他也几乎不顾伤痛,每日到逸园去陪伴容若。”   “纳兰玉求见过两宫几次,太皇太后召见了,皇太后却说不舒服,一直不见。”   “容若在纸牌上画图,说是代替一种扑克或麻将的东西,教公主玩,后来公主让人取了许多大小相同的美玉刻图,做出麻将。”   “容若请公主帮忙在宫中广发一种叫做跪得容易的东西,说是在万恶的封建社会,下位者膝盖的最佳保护器。”   “麻将和扑克,开始风行了,先是逸园的下人们,后是公主殿宇的太监、宫女,现在,听说,从宫中,到相府,只要有四个人在一起,就必是聚在一块,玩麻将,若是只有三个,那肯定狂叫三缺一,到处拉人。而且,渐渐有流往民间的趋势。”   宁昭信手放下奏折,整个身体靠进椅子里,轻轻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很好,让素来严谨拘束,服从律令的秦国人开始聚赌成风,败坏民心士气,这位楚国皇帝,本事不小,出招的方式,更是匪夷所思啊!那种叫麻将的游戏,就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让人难以理解。   禀报的太监看皇上神色淡淡,越加俯下身去。谁不知道这位主子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没准脸色越是从容,心中恨意,就是越是激烈呢!   “安乐与容若,相处甚欢,和楚韵如也朋友相称?”   “确实如此,每天逸园里到处都飘扬公主的笑声。”   宁昭闭上眼,笑声啊,安乐,有多久,你已不再肆意欢笑,那容若好大的本事。   “不过,公主却又把金刀从容若处要了回来。”   宁昭睁眸,神色不见动荡,眼神幽不见底:“纳兰玉与容若平日谈些什么?”   “无非是说笑胡闹,有时也劝他不要急躁,安心待下来,皇上是仁德之主,必不致为难他。不过……有的时候,他们关着门胡闹,谁也看不出里头的动静,虽说有人在听着,但也不能保证,所有的话他们只用嘴说。”   宁昭一语不发,信手抽了份奏折,翻开一看,循例是每日一报,大楚国使臣团的行程、动静、饮食起居,甚至每个人在外说的闲话。   他信手把奏折一合:“传旨,让丞相安排官员,远迎楚国使臣,务必要一路陪伴入京,以示我大秦待客之诚。另外,这次来的宋远书和陈逸飞,都是许将军的老熟人了,就让他也陪着去迎接吧!”   “是。”黑暗中的人施礼退下。   宁昭再拿起第二份奏折,却觉心绪如潮,一时竟无法定下心来观看。   楚人对于楚王被抓,到底有什么打算?这个使臣团的任务到底是什么?那一份专程要向他呈上的国书里,到底写着什么呢?   他淡淡笑笑,萧逸,那盖世人杰,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既然心思再也无法安定下来,他也就不再勉强,将奏折一抛,径自站起。   总管太监微躬着身凑近过来,等待吩咐。   “去逸园看看我们的客人在干什么。”   夜色已晚,整个逸园却灯火通明,热闹万分,到处都是大呼小叫之声。   “三筒……”   “妈的,这是什么臭牌?”   “老子走的这是什么狗屎运,要什么不来什么?”   “这把不算,咱们重来……”   “你又想赖账。”   逸园中一路走来,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假山后、大树旁、回廊深处,一堆堆人聚在一起,人人聚精会神,低着头,自去做他们的赌博大业,对身外之事,全不在意,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抬一下头。   宁昭只带了两三个随从,毫不声张地走过来,一路看去,竟是无一人发觉到皇帝驾临。   身边的梅公公和两个侍卫,脸色越来越白,全身都开始打起哆嗦了,难得的是,尊贵的秦王陛下,居然神色自如,只是额角的青筋在旁人看不到的时候,悄悄猛跳了那么几下。   很好,虽然事先有叮咛,不可让人感觉到你们这帮人在做监视工作,尽量和他们融在一起,不过,你们这些人,是不是也融和得太成功,成功得有些过头了。   转眼间,绕过回廊,转过亭台,远远已经看到大厅了。   还没有走近,纳兰玉清朗的声音已经传来了。   “八条!”   有人拍案而起,兴奋大叫的声音传来:“我吃……”   “不好意思,碰了。”声音清柔如春水,却又说不出的坚定、坚决、坚持。   “天啊……”凄惨绝伦的惨叫声响起:“我不服,出老千,出老千,你们两个姐姐妹妹,肯定联起手出老千,到现在为止,已经截过我五次胡,抢了我十三张牌了,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认赌不服输,观赌品可见人品,还是个爷们,跟我们女人家计较成这样?”楚韵如的笑语声,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前儿我们刚开始学,你要赌金赌银赌宝贝,现在我们知道怎么玩了,不再让你蒙了,你却开始改赌注,钻桌子、贴纸条就算了事,咱们还没和你计较,你倒还越来越混赖了。三条!”   纳兰玉带着笑意的声音随之响起:“五饼。”   “白板!”   随着一声愤怒的低吼,容若把一张牌重重打在桌上,要不是其他三人迅速护住牌,整桌麻将都必将被震倒。   “胡了。”安乐兴奋的声音即刻响起:“门清大三元三暗刻混一色混么九。”   一声凄厉的惨叫,无比刺耳,听得宁昭双眉紧皱,而其他人自然毫不同情可怜的放冲者。   楚韵如笑得乐不可支:“乖,钻你的桌子去吧!二十几趟钻下来,希望你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不算,不算,刚才我被气迷糊了,这张牌打错了。”容若气急败坏。   “休想,牌既落桌,不得反悔。”安乐愤然而起。   宁昭瞪大眼,面无人色看着大厅里,容若头发蓬乱,满脸贴着长长的纸条,耳朵上不知夹了多少卷在一起的纸条,其状狰狞,跳起来,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脚立在地上,抓了一张牌就想毁灭证据。   而大秦国最美丽、最高贵、最飘逸、最有风度的公主,也是秀发散乱,玉面通红,两眼满是愤怒的光芒,毫无女儿家风范,正在和容若拚命争抢中。   而一旁大楚国堂堂皇后,拍手跺脚地在拚命给她打气,纳兰玉在旁边的软榻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宁昭深深吸气,然后徐徐呼气,在心中提醒自己,忍耐,忍耐,你是皇帝,你要有气度,你要有风度,你要喜怒不形于色。然后微微一笑:“你们玩得很高兴啊?”   他尽力笑得温和从容,大方得体,可是身边几个人,明明可以看到,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嘴角都在抽搐。   “皇上。”至此,大厅里完全沉浸在赌博深渊中的几个人才回过神来。   其他侍立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纳兰玉因为有伤,不能长时间坐着打牌,反而最是舒服,两个宫女管事碧萝和青绫,一个帮他捏肩,一个为他捶腿,可怜的少年韦若和韩思,好好几个侍卫统领的身份,却沦落到一个帮着摸牌打牌,一个在纳兰玉耳边为他报牌,纳兰玉只要轻松地靠在榻上享受人生就好。   宁昭这一走近,四个人一起跪到地上,纳兰玉一个愣神,差点从榻上直接滚下来。   安乐脸上一红,飞快收回手,规规矩矩站好,一张俏脸,红得直似火烧一般。   楚韵如也略有些讪讪然,伸手理理有些纷乱的头发和衣襟,都不好意思和宁昭对视了。   当然,唯一神情自若的,就是我们面皮厚如城墙的容若了。   他笑眯眯抬手给宁昭打个招呼:“陛下晚上好,吃过了吗?”   那一脸随风飘啊飘的纸条,更是触目惊心,让人见之绝倒。   宁昭身后侍立的一名总管、两名侍卫,脸上肌肉已经扭曲到极致,心中无不庆幸是跟在皇帝身后,只要不笑出声,就不至于君前失仪,可是要忍着不笑出声,这也太难了吧!   宁昭袖着手慢慢走进大厅,没有人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紧紧捏成了拳头。   纳兰玉这时也挨挨蹭蹭跪了下来行礼,安乐则只要弯弯腰就好了。   宁昭冷着脸,望着纳兰玉:“抬起头来。”   纳兰玉跪着没动。   宁昭挑挑眉:“你要朕说第二次?”   纳兰玉这才慢慢抬头。   宁昭倒吸一口冷气,又勉力强自镇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很好,我大秦国堂堂御前带刀侍卫,就是这副德行。”   纳兰玉头发上插了七八根树枝也似的东西,东突西翘,难看至极,两只耳朵不让容若,挂满白纸条,下巴上也有白纸条做出长长胡须,飘飘飞飞,两边眉毛,一左一右,正好让粘上去的纸条贴得满满。   可见这一场赌局,两个男子,都是大大的输家。   宁昭咬着牙,他很生气,他也应该生气,他有足够的理由生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纳兰玉那从小到大,看惯看熟的一张俊脸,让人摆弄成这样,这个大秦第一美男子,这个自小就爱胡闹闯祸,惹事翻天的主儿,被整治成这个样子,他怎么就有一种想要爆笑的冲动呢?   他咬着牙,不是太过生气,而是害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笑出声来,白白让这胡闹的家伙,又得意上一回。   然后,他闭了闭眼睛,努力调匀呼吸,淡淡道:“想笑,就笑吧!”   这话说出来,一时众人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宁昭睁开眼,再看看纳兰玉,目光又一扫其他人,终究掌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众人身上无形的重负一松,身后的梅公公,另带两名侍卫,终于回过神来,也笑出声来,虽说还是不敢尽情大笑,至少觉得全身一松,舒畅许多。   眼见本该大发雷霆的皇帝笑得这样快活肆意,四周跪拜的下人,个个愕然。   容若笑嘻嘻冲四下连连招手:“皇上都这么高兴了,你们还不起来吗?”   可惜,没有人理会他,皇帝不说平身,就算笑得再高兴,也没哪个敢随便动弹。   容若用力叹气中。   万恶的旧社会啊!想想刚才他们那和自己膝盖有仇似的,猛然下跪的砰砰声,他就全身恶寒,希望自己让大家连日赶制,好心下发的跪得容易,每个人都有戴吧!   安乐和纳兰玉怔怔地望着宁昭。   有多久,不曾见过这一同长大的人,这样肆意欢笑了。仿佛还只是小时候,不知人间忧愁时,大家一起合作,骗过太皇太后去胡闹,瞒过太傅去闯祸成功时,才会这样欢笑吧!   这一刻,恍然如前生。这至近又至远的人,原来也是血肉之躯,原来也不过二十来岁,原来也会这样,按捺不住,纵声大笑。   纳兰玉牵动唇角,想要跟着笑一笑,这是多么欢喜有趣的事啊,总该凑凑趣吧,可不知为什么,竟是悲从中来,半点笑容也挤不出来,只得低下头,掩住他这一刻的黯然。   这么多年历练下来,这么多风霜雪雨,这么多假戏真做,原来,功夫还是不曾练到家。   安乐却微笑起来,笑着凝望她大笑的兄长、遥远的君王,然后,轻轻伸手,状似无意,用指尖拭去眼角忽然流出的泪水。   容若目光扫过二人,心中一阵针扎也似的痛,忽地走了过来,在众人瞠目之中,伸出手臂勾了宁昭的脖子,把一张脸凑过去,亲亲热热地说:“秦王陛下……”   因着一名总管、两名侍卫都还在厅外,没跟进来,其他宫人全跪在地上,一时竟没有人来得及拦阻容若这无礼的举动。   就是宁昭自己,也愣了一下。   这样的亲密,只有幼时的纳兰玉和安乐与他之间曾有过,而因为,他们都比自己小好几岁,勾肩搭背的动作,也是从来没法做的,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他一怔之下,竟忘了退开,忘了怒斥无礼。再看到那一张粘满纸条的怪脸,在眼前无限放大,说不出的爆笑,更是让人生不起气来。   容若的嘴凑到他耳边,声音微小,令得他自然而然,专心致志,竖起耳朵来听,然后只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   痛楚的感觉浮上来时,他甚至有些迷茫,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生平从来不曾被人如此对待过,以至于这位一代明君,被狠狠揍过一拳后,理智至今仍不能接受,不能理解。   而这时,惊呼声、怒斥声、衣袂掠风声,已是响作了一片。 第十章 惊世之举   容若的动作很快,可是在所有人眼中,却是如此缓慢而清晰,犹如一个恐怖的噩梦,让人清楚看到每一点变化,却又无能为力。   就连所谓的大内顶尖高手,都全身僵木了一下,这才飞扑过来。   纳兰玉也是怔了一怔,才回过神,大叫着扑上去。   若是刺客暗杀,相信他们的动作会灵敏更多,迅疾更多。但是,某人抓住皇帝臭揍一通,这种事太过脱离常识,让人的脑子反应不过来。   宁昭也是学过功夫,精擅骑射的,不过说到高明,自然谈不上。同样是三脚猫,容若这个天下第一明师指点出来的三脚猫自然是更胜一筹,也不理宁昭的极力挣扎,他一拳得手,毫不犹豫,又一拳打出去。   宁昭再次吃痛,这才真正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愤然大喝,喊的却是:“不要杀他!”   所谓大内高手,的确是有够神奇的。看起来只是平平常常的侍卫、太监,可是容若第三拳才挥到一半,隔着好多丈距离的人,就扑到面前了。两个侍卫一人一只手,把容若双手反扭到身后,力道之大,几乎让容若痛晕过去。   梅公公双手扶着宁昭,急得连声音都哆嗦了起来:“皇上,皇上……”   两名侍卫脸色都是铁青,眼中射出的毒箭,几乎能把容若扎上几千个洞,掌中力量之大,就差没生生把容若的双手给硬扭下来。   幸好这时纳兰玉已经扑到,抓住容若的胸襟,咆哮道:“你疯了!”   他这一打岔,令二人手上微一迟疑,没有立下杀手,而皇帝的一声喝令又再传来,二人这才强按了怒气,勉力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没暗中用阴劲下什么狠手。   宁昭一手掩着脸,声音再没有了平日的沉稳:“你好大的胆!”   容若早痛得脸青唇白,这么冷的天,竟是汗流浃背,却冷笑一声:“你现在才知道吗?像你这种人,早该好好打醒了。”   “你……”   容若不等他发怒,反倒怒气冲冲道:“把自己的血亲手足,当做棋子,随意拨弄,任意牺牲,你这种人,还有资格为人兄吗?”   宁昭掩着脸的手微微一颤,安乐却低低惊呼一声,只觉脚下一软,竟自站立不住,旁边楚韵如忙伸手扶住她。   安乐恍若未觉,只怔怔望着容若。他是为了她,他竟只是为了她抱不平,所以做出这么疯狂、这么惊人、这么不知死活的事。   容若疼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却死死瞪着宁昭:“她是你的亲妹妹,你放下袖子,你好好看看她,她比以前瘦了多少,她有多久没有开心笑过,她有多长时间,整夜不能入睡,每日无心饮食,这些你都知道吗?你认真看过她吗?她是你的亲妹妹!”   宁昭沉默,而安乐只觉神思恍恍,那样的呼唤,那样的不平,一声又一声,仿佛就是从她自己心中喊出来。   自从婚事宣告之后,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为她叫过一声屈,替她说过一句话。   皇祖母从来比任何人都明白得失取舍,太后,一向只是客气相待,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纳兰玉,也因为有太多想要保全,想要维护的,而不得不保持沉默。从来不敢期待过,有人可以这样大声地,为她鸣一声不平。   多少次凝望她至亲的兄长,想要疯狂地大叫一声:“哥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你的亲妹妹!”最终却只是无言地沉默,完美而冰冷地微笑,却想不到,有一天,会有人这样不知死活,把这句话,如此大声,仿佛想让全世界都听到一般地叫出来。   宁昭轻轻说:“放开他。”   两名侍卫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手,却还用以眼杀人的绝技狠狠瞪着容若。   容若完全不加理会,只死死瞪着宁昭。   宁昭平静地说:“朕是皇帝。”   容若只觉一股怒气往上涌起,恨不得再扑上去,把这铁石心肠的家伙狠狠打一顿。可惜势不能为,他满心愤慨,无力发泄,猛然一拳击在身旁的桌案上。   满桌美玉麻将,哗啦啦跌得一地轻盈脆响,金杯玉盏,翻倒跌转,甚至整张桌子都被这含怒的一拳给震得裂开,木头的倒刺,扎进容若手上,一时竟是鲜血淋淋。   安乐低呼一声,想要抢上一步,却又止住。   楚韵如却毫不迟疑,轻轻捧住他的右手,为他打理伤处。   容若依然冷冷望着宁昭:“连亲妹妹都不能保护的皇帝,不做也罢。”   宁昭却忽地冷笑一声:“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明白?”   他放下了手,眼神冷冷望着容若。   很明显,这应该是男人间的对峙,应该会有寒风微微吹来,拂起园中落叶无数,一片萧瑟中,对视的两个人,衣发微微飘动,眼神极冷极酷地比试谁能保持长时间不眨眼。   但可惜,这么悲壮严肃的气氛,被宁昭两只眼睛,一左一右的两个大黑圈给破坏得半点也不剩了。   纳兰玉赶忙低头,拚命扯动嘴角。   安乐心中的伤感也莫名地一淡,连忙转开眼,看房顶,看地板,看桌子,看椅子,就是不敢看大秦国皇帝可笑至极的脸。   其他的下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有胆小的都晕过去了,谁也不敢抬头看皇帝的龙颜。   只是那位可怜的大内总管,外加可悲的两个大内高手,三张脸,红了白,白了红,人人屏着气,苦苦忍笑,那雄厚的真气,就差没走岔了经脉,当场走火入魔。   唯有楚韵如,只管低头打理容若受伤的手,轻轻低声埋怨几句,听来是恼怒生气,却分明怜惜骄傲比气恼更甚,竟是连抬眼瞧瞧大秦国皇帝的空儿也没有了。   只有容若,似笑非笑,伸出没受伤的手,指指宁昭,想说什么,终究掌不住,笑了起来。   天地良心,他打人的时候,只想着出气,不是故意把角度方位拿捏得这么准,把堂堂一国之君,打成熊猫的。   他笑得开心快活,纳兰玉气得咬牙如磨,恨不得跳起来揍死这个不知死活的疯子。安乐也是用恐惧的眼光望着他,满眼都是:“这人疯了。”   梅公公和两大侍卫,全身都在颤抖,想到皇帝被打成这样,光一个护卫失职之罪,就可以要了他们的性命,甚至累及家人。心念动处,真恨不得把这个可怕的疯子,碎尸万段。   宁昭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的样貌,虽然知道脸上有伤,却不知道位置方位的原因,会使搞笑的戏剧效果这么明显。   他看容若笑成这样,微微一皱眉,忽地沉声道:“王林,去前面开路,不要再有闲人出没。”   一名侍卫躬身受命,低着头退了开去。   纳兰玉和安乐同时心中一松,这前面开路,就是让秦王回宫的道路不再有半个多余的人走动,除了今日在场的众人和秦王身边几个亲信,以及会被召去看伤的太医,就再不会有人知道,秦王陛下让人给打了。   如果秦王被打的消息传出去,容若不承认是楚王,就必要被千刀万剐,如果承认是楚王,则秦楚之间就算谁也不想开战,谁也没有完全准备好,都非全面大打一仗不可了。   皇帝被打,不可能只是皇帝一个人的事,那代表着国家的尊严、皇室的荣耀,就连宁昭自己也无法一个人说了算。   纳兰玉抬起满是冷汗的脸,看了容若一眼,这个家伙,是不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这样发疯。   宁昭转身欲行,却又道:“容公子,你跟我来,有些事,我们应当说个明白了。”   容若毫不迟疑,大步跟上。   楚韵如原本和他并肩而行,宁昭却淡淡道:“容夫人,这是男人的事。”   楚韵如微微皱眉,迟疑。   宁昭平静地道:“朕保证他的安全。”   楚韵如轻轻一叹,伸手握了握容若的手,微微用力一紧,这才对他灿若春花地笑一笑,退了开来。   纳兰玉欲言又止,安乐沉默凝望,最终,谁也没有说什么,就看着容若和宁昭一起离去了。   直到人影完全消失在前方,纳兰玉这才环顾左右,厉声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你们看见了什么?”   谁敢不知机,众皆俯首于地:“小人们什么也没看见。”   纳兰玉点点头:“记住你们的话,出了差错,松动的,是你们自己的脑袋。”   众皆战悚称是。   安乐几乎有些虚弱地跌坐下来,怔怔望着楚韵如:“那个人一向是这样,不知轻重,疯狂胡闹吗?”   楚韵如微笑:“这又有什么不好,敢爱敢恨,敢说敢做,不是做人的真性情吗?”   纳兰玉和安乐相顾叹气,很清楚地感觉到,容若的胡作非为,有一大部份是楚韵如给纵容出来的。   纳兰玉叹气:“天啊,这可是拿小命开玩笑的事啊!”   楚韵如淡笑道:“我很久以前就决定了,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不管后果如何,我都陪着他。”   安乐也开始叹气:“你有无想过,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楚韵如淡然自若:“无非生死二字罢了,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又有何惧。”   纳兰玉头疼极了,抚着痛不可支的额头:“这世上,应该还有不生不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事。”   楚韵如平静地道:“秦王有利用容若之心,不会杀他,也不会砍他手脚,把他弄残废。至于用刑……”   她笑笑:“我还要感谢容若中了毒,多次发作之后,容若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太医给容若诊治过,应该也清楚地知道,容若的身体如今是绝不能受严重伤害的,所以,我想秦王是不敢对容若用刑的。”   这话,其实有真有假。容若的身体的确不能被用刑,不过,那不是因为魏国人的毒,而是容若自己的药。   容若当初离开皇宫时,准备无比充分,各种宝物都带了,其中就包括许多效果诡异的药,全都是容若根据自己多年看武侠玄幻小说的经验,而特别要求太医院秘密研制的。   所谓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多少英勇不屈的男主角偶尔失手,被邪恶势力捕获,痛加折磨,这样的戏份,虽说可以充分表现男主角凛然不屈的风骨、坚韧不拔的毅力,不过容若却是敬谢不敏的。   所以,他暗中让太医研制了一堆隔绝痛苦,却又可以行动自如的麻药,或是让身体看似虚弱,但只要一受到严重伤害,就会吐血、晕倒、气息奄奄,水也泼不醒的怪药。   容若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逼得太医们痛不欲生,却也在研究中,求新求变,医术突飞猛进。所以,楚国太医院的官员们,对于这位每有奇思异想的皇帝,可谓又爱又恨,感情无比复杂。   容若被掳后,身上一些大机关虽被搜光,但藏在扣子里、贴身衣服夹层里、头发里的东西,还真留下不少,楚韵如偷偷离开萧逸的大营,又暗中带走一堆东西,其中就有这种药。   飞雪关容若被擒后,料知许漠天要拿他交差,不敢太过无礼,但到了秦宫,谁知道秦王会做些什么呢?如果他的目的不达到,天知道会不会严刑相加,所以容若一早偷偷把药丸吃下去,以备应变,因此楚韵如倒也不是太担心。   安乐凝视她:“那么你呢?如果皇上用你来迫他呢?”   楚韵如淡淡一笑:“我岂容有人利用我来威胁他,我岂容自己成为他的累赘。”   她美目温婉,眼中竟有一孤傲之气,凌利如剑:“若有人来相强,我能战则战,不能战便死,就是秦王,也该想想,让容若恨之入骨之后,任何利用计划,都再无可能得到他的配合了。”   纳兰玉叹了口气:“你武功虽还好,但也太轻视这大秦皇宫了,你可知,这世上,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是说死就能死的。”   楚韵如安然笑道:“你也忘了,我的师父是萧性德,他可算得天下第一奇人了吧,他教过我一套心法,就算被人所制,就算经脉全被封住,只要想死,还是可以轻易自断心脉的。”   这话她说来轻淡从容,其实却是实实在在的谎话,无非是身在虎穴,无力自保,唯恐被制住,想死都死不成,所以先一步说出来,让人投鼠忌器。这般当众说话,想必一字一句都会传到秦王耳中去。凭着萧性德的神秘莫测来唬人的话,的确颇有效果,就算是英明如秦王陛下,也该三思而行。   纳兰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对安乐道:“公主,这里请你多多照应,天色也太晚了,我先回府去了。”   楚韵如知他是要去和董嫣然联系,想办法把宫中的惊变传给性德,这话自是不能明说,只是低声道:“凡事,都劳你多多挂心。”   纳兰玉有些沉重地笑笑,告辞而去。   安乐略略镇定了一下,这才道:“你先到我宫中去和我做伴,等容公子回来再说。”   楚韵如知她是担心自己安危,明知无力,却还要在这森严宫禁中,用她微薄的力量护卫她,心中感动,含笑应诺。   这一夜,楚韵如在安乐的宫中度过,两个人在灯前守了一夜。   而安乐每隔半炷香时分,就派人去打听皇上的动静。   所有人都回报说,皇上在观辰殿,严令无干者不许进园子,没有人知道里头的动静,只知在半夜,逸园的下人被宣进园去,再也没有出来。   整整一夜,容若没有回来。这个时候,她们还不知道,容若的一时冲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更没有想到,这一夜之后,会面临那么多痛楚煎熬。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三集 烈火焚情 第一章 君王之道   观辰殿在怡思园内,也是秦宫之中,最高的殿阁。   一步步拾级而上,连登七层楼,来到这天下至高之处,宁昭亲手推开窗,轻轻说:“你看。”   楼头向外望去,只觉上方夜空遥遥无尽,星月近得似乎伸手可得,下方灯火辉煌一片,耀人眼目,极目眺望,哪怕是离宫禁最远的地方,依旧是灯火如流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灿烂夺目,可以想像在这静夜之中,街道上来往行人不绝,家家户户,灯明烛亮的盛世夜景。   大秦国的都城,夜景竟也如此辉煌热闹。   “你可知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的是什么吗?”宁昭的目光遥遥望着远方:“无穷无尽的荒凉和贫穷。高官巨富们的连云府邸之侧,是破败的小屋、冷寂的街道、死水一般残败的京城。第一次登上这里,我十岁,我对自己说,我要让我的国家富强、我的百姓安乐。秦何伤被杀之后,传来定河决口,死伤无数的消息。以前定河年年决口,秦何伤从来不拨库银修堤筑坝。百姓溺死,良田毁坏,他从来不在乎。而我一心一意,想要筑堤抗洪,保住两岸数千里百姓年年安乐,但是国库根本没有足够的治河款可以动用。我有意下旨向所有高官巨富、王室宗亲、各方郡守,征调款项,治河的银子虽巨,但对于横征暴敛,强掠民财多年的他们来说,也算不得太大的数目。然而,以纳兰明为首的二十几个反正功臣,跪到我面前,劝我以大局为重。权臣刚刚授首,天下人心未定,举国权贵皆持观望态度,此时此刻,绝不能做动摇他们利益之事。那个时候,我就站在这处高楼,望着整个京城,望着这座在暴政下荒凉孤寂的城池,望着我无数受苦的子民,把所有进谏的人,赶了出去。他们复又进宫,到皇祖母面前跪求。皇祖母只让人传来一句话……”   宁昭不知是欣然,还是苦涩地笑一笑:“江山是你的,百姓是你的,君王的责任是你的。”   他没有去看身后容若那渐渐了悟、渐渐悲凉,甚至渐渐有些怜悯的眼神:“我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朝,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重赏所有向我表示忠心的臣子,并且表示对以前追随秦何伤者,全部既往不咎。为了安他们的心,我几乎搬空了国库,明知他们个个富可敌国,却还鲜花着锦一般连加厚赏,第二道旨意是向百姓强行征调治河款项。那是在暴政下呻吟受苦多年的百姓,那是已被盘剥得一无所有的百姓,那是在我登基之后,承诺必会善待的百姓,而我为他们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雪上加霜的限期交纳治河税。”   他的声音冷漠而无情:“你知道官员差役们,是如何向已然赤贫的百姓征收税款的吗?我曾偷偷出宫去看过,差役把尚在生产的女子拖出她的房屋,满手死婴鲜血的母亲回头看着仅有的财产被掠夺一空。年迈的老人和无助的幼儿,被赶离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够了,你不用再说了。”容若只觉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在内心深处绞动不止,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难过。   宁昭却完全没有理会他:“我回到我的宫殿,再也没有勇气偷偷走出宫墙,我夜晚在高楼上饮酒至沉醉,白天在金殿上,笑着赞赏满朝官员和各地手握重权向我表示忠诚的权贵。我知道他们这些年来,作恶多端,对百姓劫掠已极,人人穷奢极侈,个个富可敌国,却还锦上添花的一再下旨重赏,一点点收纳人心,一点点安排绝对忠于我的人,慢慢渗透到各个地方。三年后,满朝的臣子们跪在殿中,痛哭流涕地说,混浊汹涌了几十年的定河,被治理得清澈了,新筑的堤坝,能给两岸无数百姓带来安乐康顺的生活,能给国家增添无数良田。”   “满朝皆贺,我却不觉得高兴。”宁昭语声沉静地说:“那个夜晚,我再次登上这里,凭栏望去,却发现,短短三年,我的京城变样了。除了官员府地、富豪巨宅,也开始有一些高楼相继建起,也开始有点点的灯光从普通百姓家亮起来。我仍然在这里站了一晚,然后,我知道,纵然时光倒转,也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他目光深深,凝视脚下那片灿烂的灯之海洋:“这些年来,我让习惯奴役和掠夺的旧秦官员,了解百姓不再是奴隶、是敌人,而是子民。我平税赋,促农商,广纳民间英才,人人称我为明君。可是,要达到这么多目的,有过多少牺牲和阴谋,我自己也已经记不得了。”   他自袖中伸出手,他的手,优美而白净:“这手上的血,洗不干净,我有过遗憾,却从来不悔。”   他复又冷冷一笑:“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明白。”   “我明白。”容若轻声说。   他走到宁昭身边,同样凝视下方无尽的灯海。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平凡的生灵,每一点星光后,都有一个理应美满的家庭。是年少的士子,在灯下苦读,期待着为国效力;是美丽的少女,在灯下穿针,为自己缝制多情的嫁衣;是温柔的母亲,在灯下歌唱,期待孩子睡去;是年迈的老人,在灯下微笑,看着满堂儿孙。   万家灯火在大地上铺开了让星光都失色的海洋,成千上万庸庸碌碌的凡人凝聚成惊世的奇迹,白日的简单平凡化作黑夜中的绝世壮美。每一个光点都比蝼蚁更卑微,每一盏灯火都比星辰更高贵。悲欢失色,爱憎失色,在这千千万万重重迭迭的生命幸福之前,一切的执着,都是理所当然的。   “不,你不明白。曾有人问过你,牺牲一人而救天下,你如何选择,你却回答,你不会选择。”宁昭冷笑:“多么轻松啊,不去选择,就不必承担,不去选择,就没有罪孽,所以你的双手永远清白无瑕,然后可以指责我的残忍。”   “舍一人救天下,你尚不能为,又怎么会明白一个君王的心。”宁昭语意冰冷,依旧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曾说过,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可是这人世间,有什么是可以不付代价,就得到手中的。没有杀戮,何来安乐,没有争战,何来太平,没有牺牲,又何来成功?一个会把整个江山随便扔给旁人,就此不管不顾的人,一个会为了一时意气,而不顾后果,自陷敌阵的人,一个眼中心中,只看得到身边之人,却看不见天下万民的人,有什么资格,站在我的身边评论我、指责我。”   他转头,复去看那万千灯海,眼中射出温柔的光芒,再次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   容若沉默。   他与他,两个帝王,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有着两颗完全不同的心。   他只想做个平常人,只有一颗平常心,却又如何去指责那站在至高处的君王。不肯去承担的他,如何去指责另一个苦苦承担的他。   当他责备他的残忍恶毒时,却忘了,没有那残忍,也许就无法在这乱世之中,护佑这一片灯之海洋。   当他责备他的无情血腥时,却忘了,站在道德盾牌之后,指手画脚,却并没有真正为国为民做过什么的自己,双手也早已不再干净了。   容若垂首,望无尽灯海。他知道,身边这个帝王会让这一片灯的海洋继续蔓延下去,为此,将不惜牺牲一切,哪怕,这其中包括了他的亲妹妹。   他心中一痛,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却见楼下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个宫女、太监被引入园中,纷纷在园子里早摆好的长条板凳上趴了下来。一时间竟也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其中有很多都是熟面孔,分明是逸园中服侍的下人。   等到所有人都趴好,每人身后站了一名侍卫,手里高举着板子,同一时间打下去。   容若一震,惊道:“这是做什么?”   “打我的是容若,就要凌迟处死。打朕的是萧若,秦楚两国,必要倾国而战。你想选哪一条?”宁昭冷冷道。   “你……”   “如果你既不想死,又不想打仗,那就只好让他们死了。”宁昭语意冰冷:“你以为,皇帝是可以这样随便打的吗?你以为,打完了,就真的什么也不必背负吗?”   他挑眉,似笑非笑:“你所仗的,无非是朕不敢杀你、不敢打你,你猜对了,朕的确杀不得你、打不得你,但他们,朕却打得杀得。”   当他改口不再称“我”,而自称为“朕”时,已从刚才吐露内心痛苦的青年,倏然转变为掌控天下人生死的秦王。   这样的惊变让容若只觉手足冰冷,愤声大喝:“你可以下禁口令。”   “这么多人,你敢保证他们永远闭口不提,你敢保证他们永远不会说错话,你敢保证他们永远不喝醉酒,你敢保证他们永远不会说梦话……”宁昭冷笑:“事关国体,兵戈大事,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人最有效地闭嘴。若非安乐是朕的妹子,纳兰玉是朕的良友,这里还会多两个被你害死的人。”   楼下板子声连续不断,没有人敢呻吟,没有人敢惨叫,每个人都咬着牙苦苦忍耐,一张张面孔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容若站在窗前,只觉由心到身,奇寒彻骨:“那逸园之外的人呢,那么多人……”   “你还记得你给皇祖母以及所有内命妇讲过的故事吗?这是当时在场随侍的宫女、太监。”   容若脸色惨白一片:“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个故事,真的只是碰巧,我……”   宁昭微微摇头:“在这皇宫之中,没有『碰巧』二字,也没有人会相信誓言,这些人不死,你当日讲的故事,总有一天,会变成要走纳兰玉性命的利刃,会变成皇家脸上永远的污点,所以,他们,也是你害死的……”   “还有,你教导别人赌博,把这威严的皇宫,变成了赌场。近日来,凡私下聚赌的,也一概被捉来量刑,朕是肃正宫规,以儆效尤。真正害死他们的,是你……”   楼下板子声早已响成一片,终于有人撑不住,惨叫起来,有人极力挣扎,被人死死按住,每个人从后背到大腿,全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容若脸色惨白如纸:“你要怎样才放过他们?”   宁昭微笑,摇头:“在这皇宫中,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全都该死,而敢于在当值之际赌钱玩耍,更是非死不可。朕宫规如铁,绝无更改,也从不谈条件。”   容若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终于消失,宁昭眼神冷冷望着他:“你以为,所有人都有求于你,却又不敢动你,只要你稍稍退步,就愿意和你完成交易吗?你以为,朕这样的手段,不过是为着让你屈服吗?”   宁昭望着容若的眼,扬眉冷笑:“朕无需求你,无需和你谈条件,你所隐瞒的、你所坚持的,都不过是个笑话,只要朕想,你就会哭着过来求朕承认你的身份。”   “你……”   容若怒极愤极,却在他有任何动作之前,背后五处穴道,同时一麻,然后,他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你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打皇帝。”宁昭淡淡说道。   有一只手在容若身后,把他按在窗前,他的眼睛,被迫望着楼下一个个被打的人,甚至连闭一下眼都做不到。   那么多鲜血在流淌,那么多声音在惨叫,而他只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连逃避都无处可逃。   “你是容若也好,萧若也罢,你要知道,没有人的手可以永远洁白干净,今日的血腥,你我都永远洗不净。你要知道,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每一个人都注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以后再放肆而为时,希望你能记得考虑后果。”宁昭的声音依旧冷静平淡。   容若心口痛不可当。   宁昭不是在此之前抓住他的任何人,别人还不清楚自家主子到底要用他做什么,也就不敢太过得罪他,行事总有诸多顾忌,可是宁昭是至高无上的秦王,就算需要利用容若,也绝不会允许容若冒犯他的尊严。   宁昭会在被容若指责后,对他讲述往事,揭示帝王的内心,却绝不是为了示弱和解释,宁昭要的,只是他的痛苦和后悔。   相对于慢慢软化,宁昭更喜欢把刚强的生生折断,把坚持的彻底毁坏,击破人心最后的执着、最后的良善,冷眼看人意志完全崩溃。   不要上当,坚持住,不要发疯,不要失态──在内心警告自己千万声,容若依然咬牙出血。楼下是活生生的性命、鲜活的生灵,那么多声惨叫,如何充耳不闻,那么多痛到极处的面容,如何视而不见。   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亲人,甚至有的人他一直觉得很碍眼、很不喜欢、很讨厌。但是,怎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每一个人,因他而被活活打死。   韦若和韩思,那两个酷似苏良、赵仪的少年,为了打击他而被选到他身边,曾让他彻底地厌恶和憎恨,但他们还那样年少,眼中还带着少年的热情和向往,期待着有所作为。年少的翅膀还不曾有展开的机会,就被生生折断,只剩下血泊中,惨淡无力的哀号,偶尔仰脸向上望来时,没有仇恨,没有怨怒,只有极度的惊恐和畏惧,年少英朗的脸,痛苦得扭曲如鬼,惨厉至极。   碧萝与青绫,那样温婉美丽的少女,被他排斥,被他冷落,有些胆怯地远远跟随,有些害怕地隔着老远等待服侍。也曾在这阴暗的宫廷中,灿然地微笑过,如花一般绽放的女子,此刻却只剩下惨号声声,柔弱的身躯被一板一板打得颤动不已,那样的弱女子,已无力挣扎、无力惨叫、无力哀嚎,只是无声地微微颤抖,在一片血泊中等待着最后的死亡。   恍惚中,容若以为看到了那曾气呼呼对他要打要杀,却在危难时毫不犹豫护在他身前的少年倒在血泊中。   恍惚中,容若以为,那微笑着为他奉佳肴,替他更衣衫,伴他一路远行,时时守候在旁的女子,在惨绝哀绝地呼救。   恍惚中,容若以为,他看到自己被人一剑斩首时,苏良、赵仪的愤怒痛恨,凝香的哀痛逾绝,侍月在月夜下坠河的绝然。   然后,容若死死咬着的牙关,终于慢慢自唇角流出鲜血来。   有一个声音,在耳旁轻轻地呼唤着。   “萧若,心痛吗?难过吗?曾经是一国帝王,现在却如此软弱无力。想要救人,没有权力,却只能害人。看着这么多人,因为你的所谓洒脱、你的所谓正义,而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死去,有什么感觉?”   容若颤抖地望着下方,那样残酷而且缓慢的杀戮。   逸园的下人们,他从不亲近,尽量防备,但这些人曾为他备衣衫,曾为他整佳肴,曾因他的胡闹受惊吓,曾被他的奇思异想,整治得晕头转向,而今,更因为他的一时冲动,在这里,被一点点慢慢杀死。他们的惨叫声从凄厉,渐至无声,他们的身体由挣扎,渐至没有动静。   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人,不记得容颜,不清楚身份,不曾听到过声音,只因为他讲故事时,他们偶然在旁边,只因为直接或间接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个新奇的游戏,于是就在他的眼前,被慢慢地杀戮、慢慢地毁灭。   容若拚命咬着牙,努力控制心中哀求的冲动,明知哀求无用,明知哀求会给施暴者增加更多的乐趣,但,原来,人性软弱至极、伤痛至极时,真的,只想哀求。   只有那声音,幽然飘忽,如附骨之疽,超越了一切板子声、哀叫声、惨嚎声,以及他自己心头疯狂的大叫声,字字句句,响在耳边,震在心上。   “萧若,你能明白权力的重要吗?只要你点点头,只要你肯努力,以前那些你看不起、不在乎的东西,就会被你掌握在手中,只要你愿意,所有人的性命,你都可以救下来。”   那声音轻轻柔柔,无比温柔,仿佛代替你诉说你心中最期待的梦想,那声音低低沉沉,直入人心最深处,让人恍惚间以为,那就是自己心灵的呼声。   容若脸上涨得痛红,忽地痛楚无比地嘶声惨呼起来:“不……”   宁昭微微一皱眉,有一只手重重击在容若头上,冷眼看着容若失去所有力量支持地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   黑暗深处的人低声道:“属下也不明白,此人看起来,不是那么有毅力,意志也并不特别坚强,竟然能抵挡我的摄魂术。”   他们自然都不知道,为了全力压制受术者的心神,挑起人心的执念,施术的时候,都会很自然地呼唤那人本来的名字。可是,对容若来说,“萧若”这个名字于他完全没有归属感,被人口口声声喊着“萧若”在耳边施术,效果大减,以至于他那谈不上多么坚强的意志竟然还有反抗的余地。   “看来,刺激还不够啊,这么多人的鲜血和生死,还是不能让他产生足够的无力感和挫折感,那么……”宁昭淡淡道:“就再努力一些吧!” 第二章 黑狱森然   容若醒来之时,有一瞬间的怔愕,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上次被魏人囚禁在月影湖底的日子了。   四周是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芒,容若翻个白眼,怎么坏人都喜欢黑牢呢?   他晃晃头疼欲裂的脑袋,隐约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冲击伤害,慢慢坐起,慢慢思考,然后全身一颤。   他记起来了,那满地流淌的鲜血,那声声刺耳的惨叫。   他只是好玩,讲了个故事,他只是好玩,教了大家一种娱乐方法,他只是一时冲动,打了某个人渣两拳,然后,就有那么多个活生生的性命毁灭在面前。   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伙伴,就算朝夕在身边服侍的人,也是来负责监视他的。可是,为什么胸口忽然间痛不可当?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叫人怎样背负。夜深梦魇之间,无数冤魂的惨叫,叫他如何承担。   他咬着牙,铁青着脸,沉吟半晌,然后猛然跳起,正想大喊几声“有人没有”,耳中听得吱呀之声响起,前方打开一个小小的,仅容两只手通过的门户,有细微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从小洞中传来:“小人给容公子请安。里头墙角有净桶,一日三餐我们会按时送至。皇上有旨,请容公子安心在此休息,等皇上有空,再来和容公子聊天,想必到时容公子也已经想通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容若心中犹记着那刺目的鲜红、冷漠的杀戮,心中恨意满腔,咬着牙冷笑道:“你们认为我会乖乖坐牢?”   “皇上有口谕,皇上虽答应不伤害容公子,但容公子自己要捶墙打壁,弄伤手脚,那是容公子的自由,皇上不加干扰。容公子要是撞墙上吊割腕自杀,也尽请随便,咱们这外头,每天有三名太医轮班候着,宫中最好的药,也全准备好了,随手可取,保证容公子只要有一口气,就能及时救回来。不过只能保证容公子不死,不能保证容公子不痛。公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然后是“砰”的一声,小小的铁门,被重重的关上,最后一线光明被牢牢阻隔在外,留给容若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整整一夜的等待,不见容若的踪影,不知皇帝的决定,楚韵如和安乐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   清晨第一线阳光划破云层时,楚韵如默默地站了起来。   安乐却伸手轻轻按在她的手掌上,微微摇头:“我去。”   楚韵如迟疑了一下,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已是上朝时分,素来勤政的秦王,却还留在观辰殿中,没有动身的意思。   在他脸上明显的淤青消失之前,这位大秦的帝王,绝对不可以出现在百官面前,就是在皇宫中,可以下达严格的禁口令,他也必须尽可能少让人看到他的脸。   观辰殿内外皆被封锁,无关者不得跨进一步,当然这并不包括当朝安乐公主。   安乐几乎是一路直闯进殿来的,踏入殿中第一句话是:“皇上,你把容若怎么了?”   宁昭淡淡笑了起来,他的妹妹啊,为什么不问问这个挨了打又一夜不睡的兄长怎么了:“你不会认为,他打了皇帝,还可以安然无事吧?”   安乐力持镇定:“你打算如何处罚他?”   “你放心,我不会打他杀他、对他用刑,我只是当他的面,刑杖了一批人。”宁昭平静地说。   安乐即刻想起自己派人探来的消息:“你把逸园的下人全杀了?”   这一刻,她的声音都几乎颤抖。   宁昭摇头:“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狠心,但也不至于滥杀。逸园的下人,还有所有曾参与过聚赌的宫人,全被杖得只剩一口气,只要好好调理,便能复原。逸园的下人,不能钳制容若,任他为所欲为,甚至任凭赌术流传于外,只凭此一点,便该重处。聚赌之风,更加不可宽容,若不重加惩处,警戒诸人,那朕的皇宫,还不知变成什么样?”   安乐黯然,宁昭这样的处罚理所当然,令人无可指摘,他能高抬贵手,饶人一命,已是皇恩浩荡,应该三呼万岁了。   “你不是为了被打的事,需要保密?”   “保密?”宁昭失笑,伸手抚过眼角伤处:“天下很多事,不怕被人知道,只要当事人不承认便是。等到我伤好了,唯一的证据就消失了,谁敢说皇帝被容若打了,那是找死,听到的人,要真把这么可笑的笑话当真,也同样是找死。朕说不是就不是,有哪一个,敢来跟朕争执。”   安乐苦涩地说:“但是,你却要告诉容若,一切都是因为他打了你,然后,让他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在他面前被打,并且让他以为,所有人都被活活打死了。”   “难道那些人不是因他而受罚的吗?”宁昭淡淡反问。   安乐一语不答,那个笑容灿烂如阳光的男子,那个固执且善良的男子,眼看着那么多生灵因他而被伤害,那么多性命为他而被践踏时,心中会如何痛不可当。   “昨天晚上,真的有不少人被打死。”宁昭的声音依旧淡然从容,生命于他,是微尘、是蝼蚁,还是数字,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安乐一凛:“什么人?”   “我说过,有的事,就算是真相,只要不承认,就没有人敢提、没有人敢说,就算心中相信,嘴里也一定不相信。可有的事,无论是真相还是谣言,只要漏出一点,就会有无数种纷乱的传言,到那个时候,真相如何,便已不重要了。”   安乐一震,失声道:“你杀了当初所有听过说书的宫人?”   宁昭淡淡问:“不该杀吗?”   安乐无语。不该杀吗?她不能答。   人多嘴杂,当日的事传出一句,对纳兰玉,都是滔天大祸,纳兰玉不是容若,不是秦王,他是百官和百姓眼中的弄臣、纨绔子弟,甚至是卑劣的男宠、无耻的卖国者,他的身份、他的处境、他的风评,都决定了只要一个不慎,儿戏般的一场说书,就是杀死纳兰玉的钢刀利刃。   她默然凝视静静坐在御案前的兄长,那双把纳兰玉任意拨弄,利用到极致的手,也曾为了保护他而染上鲜血;那个曾让纳兰玉以稚弱的身体拦在身前,阻挡兵刃的身体,也曾为了纳兰玉而去承担更深的杀戮和血腥。   她无法说不该,却又如何坦坦然点头说,为了保护纳兰玉,杀戮这些人是应该的。那些鲜活的生命,何其无辜。   宁昭轻轻叹息,看着安乐眼中流露的深深悲痛。安乐安乐,这么多年宫廷倾轧,为什么,你还能保有你的善良?这么深沉冷酷的皇宫中,为什么,你还忘不掉你的良心?   过了很久很久,安乐才轻轻道:“容若呢,他现在在哪?”   “黑牢里。”   “什么,你把他关进黑牢?”安乐惊呼出声。   黑牢是皇宫用来处罚犯了罪的贵人的地方,虽然名字平平无奇,但若把它想成那种肮脏的、可怖的,挂满了刑具,站满了恐怖狱卒的普通牢房就错了。   宫中品级较高,有官阶的总管或女官,曾受过皇封的历代妃嫔们,甚至皇族的王子皇女、宗室子弟们,因为身份较高,不便用刑,普通犯了错,不过是降级、罚俸,或是禁足思过,但若犯了大错,就会被关进黑牢了。   没有人对你嘶吼恐吓,有的只是永远的黑暗,没有森然刑具罗列四方,有的只是绝望的黑暗。长久地被关闭在黑暗中,仿佛被整个世界所舍弃,长久地被封锁在黑暗中,让人以为,永生永世,也看不到光明。到那个时候,只要有人能给你一线光明,能打开那个沉寂而黑暗的世界,哪怕是带你去拷打审问,你都会对他感激涕零。   安乐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记得,小时候,有个最倔强的表兄,屡屡犯错,时时闯祸,被关进黑牢只一天,出来时,就变成了最乖的孩子。她记得,先王太妃因为得罪了太皇太后,被关进黑牢,出来时,人已经疯了。她记得,那个喜欢大声笑,喜欢四处交朋友,喜欢和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漂亮女官,从黑牢里出来之后,就变得阴沉冷漠,再也不肯让人走近三步以内,曾经温暖的眼神里,只剩下防备和仇恨。   那个微笑着挺胸说,我娶你的少年,那个大笑着把雪团掷向她的男子,在黑牢里,再次出来时,会变成什么样?   “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宁昭微笑:“我怎么不能这样对他?”   安乐咬牙:“你若定要罚他,至少让容夫人也进黑牢去,让他们夫妻在一起。”   宁昭轻笑起来:“若如此,这就不是惩罚,而是成全。”   安乐愤然望着他:“你打算关他多久?”   宁昭淡淡道:“关到他完全崩溃,关到他哭着喊着认错,关到他跪着像狗一样,爬到我面前,承认他的身份。”   安乐咬牙,她没有恳求,很久以前就知道,对于她的兄长,恳求全无作用,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做无用之事了。   她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长长的衣摆、飘然的袍袖,倍显身姿飘零而清减。   然后,她一语不发地转头,向外走去。   宁昭漫不经心地在她身后道:“你宫中,有贵客光临,朕已派人前去护卫警戒了。待客当诚,就让客人多在你宫里待些日子吧!暂时,她是出不了你那烟霞殿一步的。”   安乐没有回头,只是快步出殿。谁也看不见,长长的水袖中,她纤柔的拳头,悄悄握在了一起。   “皇上,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她悄悄地在自己心头,无声地说。   那个微笑着助人救人的男子,她不会允许他眼中的阳光,变成冷漠的防备,那个大笑着在阴冷宫禁中飞奔的男子,她不会眼看着他崩溃毁灭。   绝不。   安乐走进烟霞殿,楚韵如远远迎了出来,急切地问:“怎么样?皇上不会伤害他的,对吗?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再说他也知道容若的身体,不能受刑罚。”   安乐轻轻拉住她的手,柔声说:“你要镇定,听我说,他……”   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有些悲伤涌上心头,眼前一片雾蒙蒙,看不清楚韵如忧急的面容。   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所以,他不打不骂不折磨,他只是把一个不能用严刑拷打来对付的人,关进了一个比一切酷刑更恐怖的世界中。他保证容若的安全,却从来没有保证过容若不受刺激,不被伤害,不从此心性大变。   不曾被长时间禁锢在黑暗中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黑暗有多么可怕。   容若觉得,他自己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他努力地保持清醒、努力地保持镇定,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别着急,别生气,宁昭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是,黑暗如此长久,伸手在虚空中,看不到半点痕迹,仿佛这样的黑暗,从来无穷无尽。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大喊大叫是白费力气,捶墙打门是自讨苦吃,寻死觅活是让人看笑话,但是,这么长久,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足以把一个人所有的理智、全部的坚毅,都慢慢消磨掉。   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他所爱、所珍惜的人都怎么样了?韵如在哪里,她该会多么忧急焦虑,她若情急与宁昭起了冲突,会怎么样?   心头绞痛,想要大呼她的名字,握紧双拳,努力把疯狂的欲望压下去。   他努力想要在唇边挂上笑容,直到面目僵直,精神已疲惫不堪,合上眼,与闭上眼一般无二的黑暗却让他永远无法入睡。   天气太寒冷,四周太孤寂,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楚响亮得让心灵颤抖。   他慢慢地在墙角缩作一团,慢慢地用双臂做一个自己拥抱自己的姿势,慢慢地开始数羊。抛开一切思想,只是单纯地、机械地,数着数字。   一只,二只,三只……四十八只,四十九只……二百八十三只,二百八十四只……三百五十二只……   数字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思绪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   为了防止长久的黑暗和孤独让他发疯,他开始拚命地回忆,儿时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认得的第一个字是什么,读过的第一本书是什么,第一次暗恋的女同学,容颜为何已模糊不堪。   来到这太虚世界,第一次睁眼,看到的景象何等富丽堂皇,第一次看到性德,他说的是什么话?第一次见到母后,她眼中的关怀忧急,还记得清晰如昨,第一次见到韵如……   容若喉咙里一阵干涩,呻吟般,叫出一个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名字。不要想,不能想,不应该想,终究还是不得不想起来了。   韵如,韵如,当他被封闭在如此恐怖的黑暗中时,她在受什么煎熬?   韵如……   容若开始大声地在唱歌,在记忆中所有的歌曲,都被他疯狂地用尽全力唱出来,那么响亮的声音,响在这孤寂而封闭的黑暗世界中,被四周冰冷的墙壁弹回来。   别去想,别去想,你的猜疑会变成憎恨,你的恐惧会变成愤怒,你所受的痛和伤,会让你无数倍仇恨这个世界,无数倍回报其他人。   别去想,别去想,别在这黑暗中屈服,别让人性中最可怕的一面将你击倒。   可是,原来,在如此绝望的世界里,想要忍耐着不变成怪物,竟这么困难。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你已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为什么,还要怜惜这个世界。   容若闭上眼睛,不思考,不怀念,不追忆,只是疯狂地唱歌。那些美丽的爱情、少年的理想,雄壮的、豪放的、爽朗的、悲伤的、忧愁的,所有的歌词一句句唱出来,他却根本不记得,歌里讲的是什么?   心在黑暗的角落里冷笑,为什么来到这太虚的世界中?为什么,想要做个富贵闲人,却陷入这无穷无尽的阴谋争斗中?为什么我诚意对人,却被人回报以利用、伤害、毒药、陷阱?   我做错了什么,我欠了别人什么,我有什么理由要为别人牺牲,我有什么理由要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受这样的折磨。   为什么不去拥有权力,为什么不由一个被害者,变成一个杀戮者,为什么身为天下至尊,却幻想着可以抛去权力,自在生活,为什么不让飞雪关的人去死光死绝,反正那是他们的责任,为什么一定要为了性德,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反正那个白花花的家伙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为什么要白白成全萧逸,要不然,现在站在全国最高处,指手画脚,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就是我,而绝不是被无助的关在这里,任凭别人来决定未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救世主,你不是圣人,为什么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坚持你那可笑的正义,人家的屠刀已经架上颈,你还念着阿弥陀佛,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要相信,世界上,仍有童话,为什么还要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坏人必有坏报,人应该做好事,别去做坏事。   容若在黑暗中抖做一团。   在黑暗中,最疯狂的心思、最隐秘的念头,在人心最黑暗的角落,无限地增长。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永远光明,这些可怕的想法,让他在心头狂喊,别发疯,别想这些事,别让某些人称心如意,别变成某些人心中理想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努力想要坚定,却仍然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为什么努力渴望光明,在这个全然黑暗的世界里,却只像一个笑话。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终于克制不住,崩溃般站了起来,向前冲出去,很自然地,被冰冷的墙壁给撞得鼻青脸肿。明知无用,却还是用力地拍着墙壁,用力地把脚踢出去。   宁昭,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这个疯子。   也许仅仅是意识到自己快要疯了吧,所以才咒骂旁人是疯子。他大喊大叫着,拚命地踢墙拍门,手脚痛不可支,他发疯般叫着,心中却想要哭泣。   明明知道人心的黑暗,却始终向往光明,明明知道人性脆弱,却仍然愿意相信人。他是看透人心,却还不肯长大的孩子。执着着孩子似的善良和原则,哪怕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他做的一切,看来都只是一个笑话。   可是,人世如此冷酷,怎会允许一个孩子,固执得不肯长大。所以,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珍惜,他所爱的,终将被毁灭,他的理想,必会一次次碰壁。   在那一次重过一次的痛楚中,他终有一日,会长大,会无奈地承认,这个世界,不是美好的童话,原来,他的善良,真的只是一个笑话。原来人应该做的,不是帮人、救人、助人,而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把每一个生命当做筹码,把每一条性命当做棋子,研究着,让哪些人生、哪些人死、哪些人欢喜、哪些人悲苦,然后被无数人欢呼、拥戴,称做救世明君就好了。   到最后,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他在心深处,固执守护的天真。   他的冲击在黑暗中一次次碰壁,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孤独地响起,孤独地消失。他的叫声,在黑暗中,无人听见,他的挣扎,在黑暗中,无人理会。   这样恒久的黑暗,仿佛是整个世界,他已被天下人遗弃,天下人的生死幸福,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天下人的磨难悲苦,通通都是活该,他又何必在意,何必理会。 第三章 黑暗光明   倒飞回园中,落地后拿不住桩,退出三步,犹自站不稳,不得不再退出四五步,勉强站住脚步,身形一晃、二晃、三晃,才勉强稳住,楚韵如脸色煞白,唇边一缕鲜红慢慢溢出,倍加触目惊心。   园门外,身量瘦长,面无表情的大内高手,恭敬施礼:“皇上有旨,请容夫人安心在烟霞殿中静养。”   楚韵如一语不发,只是伸手拭去血痕,毫不犹豫继续向前走。   一只手牢牢将她拉住:“你冲不出去的。”   “可是,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他亲眼看到无数人在面前受刑,以为所有人都因他而死,然后又一个人被关进了黑牢里,他会发疯的,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   安乐摇头,眼中悲悯无奈之色渐浓:“皇兄不会让你出去的。”   楚韵如咬牙,苍白的面容,倍加悲凉,忽地反手将安乐的手握住:“我出不去,你出得去。”   安乐震了一震,这才道:“我也想过,但只怕,这也是皇兄的目的之一,你……”   楚韵如眼神坚定地望着她:“这个时候,顾不得这么多了,安乐,求求你,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中。”   安乐深深凝视她,良久,才点头:“好,我答应你。”   黑牢外表看起来并不恐怖,只是皇宫一角的一处大房子罢了,走进去,一样有太监、宫女恭敬施礼,一样有雕栏画栋,金阶玉瓦,不同的是,大房子最深处,一面大大的铁门,封闭了一处永远黑暗的空间。   安乐来到这里时,被太监、宫女拦在外头不让进。   安乐一眼也不往跪在前方的人身上扫一下,径自入内。   管事太监皱着眉,站起身,弯腰伸手要拦,脸上立时挨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   “我乃当今大秦公主,你敢把你的脏手伸过来!”   众人一怔,迟疑之间,安乐已是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走道最深处的大铁门前,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负责看守的太监,闲着没事,正就着花生米喝小酒,远远看到那华衣盛装的公主款款而来,吓得手忙脚乱趴到地上去。   安乐远远而来,已听得铁门被捶得通通响,里面隐约传来疯狂的大叫声。   “宁昭,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你把韵如怎么样了?”   “宁昭,有什么事,我都答应你,你放我出去!”   隔着那么远,也听得出那声音的疯狂和痛楚。   安乐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大声问:“他这是怎么了?”   地上趴着的太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人还蛮坚强的,关了五天了,都还没发疯,只是偶尔喊几声,有时候,整天地唱歌。不过,里头的密室有一些小孔,直通到地底,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有擅长口技的人,今天躲到地下去,模拟他妻子的惨叫声和求救声,然后,他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安乐脸色惨白如纸,一个在黑暗中被关了足足五天,竭尽全力挣扎在理智与疯狂之间的人,忽如其来,听到至爱之人的惨叫声、求救声,是多么惊心动魄。他必会疯了一般地四处冲突,然后一次次被墙壁和铁门弹回。他会拚命掩住耳朵,却挡不住至爱之人的声声惨呼,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只能想像,因为是想像,所以会更加恐怖、更加可怕,即使是神仙,处在这种境地中,也只能发疯了。   她的声音在一瞬间有些嘶哑:“快把门打开。”   后面追来的管事太监总算赶到了:“公主,这人是梅总管亲自押进来的,门锁上之后,钥匙就被梅总管带走了,梅总管一直跟着皇上,不离左右,公主要救这个人,何不去求皇上?”   安乐什么也说不得,只是无力地看着铁门顽固地挡在面前,无助地听着一声声撞击,无助地任由被关在门里的人,疯狂至极地吼叫着、呼唤着。   然后,她再也忍不住心头的酸楚,扑向铁门,大力拍击起来:“容若,容若,你别着急,韵如没有事,她和我在一起,你别这样,你会弄伤自己。”   容若听不到,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已经疯狂了。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他拼尽了力量,不肯丧失理智,然而,他听到了楚韵如的惨呼声,于是,在心中绷到最紧的那根弦就此断裂。   是有人在耳边呼唤吗?是疯狂之后的幻觉吗?他通通不知道,他只知道在听到那一声惨叫时,他就跳了起来,他就毫无理智地向前冲去,被黑暗的铁壁撞跌在地上,不知疲倦、不知痛苦地站起来,疯狂地摸索着,渴望有一个出路,疯狂地撞击着,渴望能逃出生天。   黑暗让他失去了思考的力量,长久的禁闭让他失去了分辨事实的能力,他只听得到他心爱的人,在悲惨中呼叫他的名字,他却无能为力,他只听得到他至爱之人,辗转惨呼,不知在受什么伤害,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忘了一切,原则、道理、天下苍生、楚国的利益,他全部忘记,他只记得一个名字,韵如,他只知疯狂大叫,宁昭,宁昭,你放我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谁能永远做圣人,谁活该永远做圣人,站着说话永远不会腰疼,舍己为人说得真是好听,真正被舍弃、被伤害时,真正被利箭刺穿胸膛、被钢刀割碎心灵,真正让自己所珍惜的一切被毁灭,真正让自己心爱的人受伤害时,谁还再顾得上什么大义、什么良心、什么原则。   人心从来软弱,人类何曾经受得起考验,他的善良,也不过是高高在上时,事不关己的悲悯罢了。不不不,他不想通过试炼,他不要做圣人。天下苍生,太过虚无飘渺,国家民族,这话题太大、太迷茫。他只要他心爱的人安然无恙,他只要他至亲的人不受伤害,和宁昭合作又怎么样?向魔鬼低头又怎么样,人人心中都住着魔鬼,凭什么他容若就要例外。   他放弃所有坚持,让那个固执己见,不肯睁开眼面对现实的笨蛋见鬼去吧!他只知道疯狂地嘶吼着、恳求着,一次次撞向铁门和四周冰冷的墙壁,不知道已喊了多久,不知道已撞了多久,不知道心如火焚了多久,不知道身上伤痕共有几处,不知道那椎心的痛是因为身体还是心灵,也不知道,隔着一扇门,有一个美好良善的女子,为他心痛如绞,为他呼唤嘶喊。   安乐拍打了半日,拍得手心生疼,却还是无法呼醒铁门里已然疯狂的人。   她张惶地四下打量,忽看到铁门下方用于送饭送水的小口子,忙道:“把这个打开。”   管事太监扑通跪下来,叩首道:“公主饶命,皇上有旨,除送饭送水之外,绝不可把此门打开,否则不止奴才们的脑袋,并家中父母、九族亲人,一个也饶不了啊!”   安乐又气又急,疾声怒斥:“你……”   只听得扑通连声,其他涌进来的太监们全都跪在地上,叩头连连,齐声道:“公主饶命。”   管事太监汗如雨下,简直都要哭出声来了:“公主你是慈悲心肠,可怜这个被关押的人,也求你大发善心,饶了奴才们一条狗命吧!”   安乐咬了咬牙,终于把到口的喝斥又忍了下去。   皇宫从来是杀人如草不闻声之处,他们这些听命办事的奴才又有什么罪,要为此赔上性命。   她一语不发,走到一旁的桌椅处,忽地伸手,抓起一把木椅子,然后,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拿着那木椅子,狠狠砸在铁门上。   太监们,有惊呼的,有尖叫的,有脸色苍白要向后倒的,有站起身,扑过来,张开手脚想拦,却又被安乐恶狠狠一眼,瞪得呆住的。   天啊,堂堂大秦国容颜绝世,风华绝代的公主殿下啊,就像个市井泼妇一样,抓了把椅子死命打着大铁门。精神不够坚强的人,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啊!   安乐不知用木椅狠狠撞了铁门多少下,只知道因为用的力太大,好几次跌跌撞撞往后退,发已散,襟已斜,双手刺痛红肿,手里的椅子重得似有千斤。   她是如此柔弱的女子,在这皇宫中,虽有着崇高的地位,但想救护一个朋友时,却如此孤立无援。所有人会对她行礼、会向她磕头,却没有一个人敢伸一伸手,助她一回。   明知那大门就算用檑木也未必可以撞得开,明知自己此刻的做法,全然无用,但是不想放弃,真的不想放弃,不想把那个人,留在黑暗中,慢慢疯狂。   无数次撞击之后,椅子终于不堪重负,随着一声巨响,震散了开来,断裂处的木刺扎进安乐的手中,鲜血顺着那自小被呵护疼惜,无比柔嫩的手心流下来,安乐却完全不知痛楚,她的手已经麻木得没有感觉了。   她信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回身想抓第二把椅子。   管事太监再也顾不得上下之别,半爬半跪地扑过来,张开手臂拦着:“公主殿下,没用的,撞不动的,你要珍重玉体啊!”   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哀求,不如说是哭泣。   在场有那胆小怕事的太监,已经晕过去了。   有的人还勉强跪着,却已经两眼泛白,口里喃喃地只会说:“是梦,是梦,我在做梦。”   更多的人只是颤抖着尖叫、劝阻、痛哭。   “公主,你这是要奴才们的性命啊!你金枝玉叶,当着奴才们的面受这样的伤,叫我们怎么向皇上交待。”   安乐一语不发,再抓起一把椅子,想举起来,却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竟是已经脱力了。   她半支着椅子站立,声音微弱而坚决:“帮我打开小门,我就不撞了,我自会去向皇上求情,不让他处罚你们。”   管事太监愣在那里,没敢说话。   安乐叹口气,站直身体,再次要抓起椅子。   管事太监一咬牙,罢罢罢,左右都是一个死,有人求情总比没人求情好。   “公主,奴才这就开门。”   他跳起来,大步走到铁门前,抖抖索索自怀里掏出钥匙,把那小口子打开了。   安乐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扑到铁门前,半蹲下身子,凑在那小小窗口处,焦急地大声呼唤:“容若,容若。”   铁门里太黑了,窗口又太小了,一时看不到容若的身影,那铁门里的呼唤声,在一瞬间停止,变成死一般寂静,安乐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一声回应。   安乐又惊又急又害怕,什么也顾不得,把自己的右手伸进去,茫然地摸索着:“容若,容若,你在哪里?”   小小铁门被打开时,声音低弱得不能引起疯狂的容若半点注意,可是随后照进这黑暗世界的一线光芒,却让容若所有疯狂的举动,为之一顿。   那么小的一个口子,射来的光芒如此微弱,但再微弱的光芒,也足以把整个黑暗世界划破,也足以让一双已经习惯黑暗的眼,在这一瞬间因为这灿烂和辉煌而一时睁不开。   容若一生也不会忘记,当他即将被这无穷无尽的黑暗所摧毁时,这乍然照亮整个世界的光明,以及这一片光明之后,那无限美好的声音。   “容若,容若……”   容若全身都僵木在那里,怔怔望着那一线光明,他想说话,可是喉咙干哑,他想要动弹,却手脚麻木。听着那女子一声声焦急地唤他的名字,他却不敢应答,唯恐这只是一场幻梦,只要一点大一些的声音、一丝大一点的动作,梦境就会转瞬碎灭。   然后,一只手伸了进来,小小的入口,因为挤进了一只手,而让光线越发昏暗,让人看不太清楚,只知那只手正在略有惊慌地极力向四下摸索:“容若,容若,你在哪里?”   那样急切的声音,让容若终于可以勉力发出一声回应:“我在这。”   他的声音,出奇地干涩嘶哑,每说一个字,都要顿上一顿,被封闭在黑暗的世界中,足足五天,他几乎已经不会说话了。   安乐紧张的声音终于放松了下来:“太好了,你没有事。”   容若的身体已然在颤抖,他咬着牙,依旧极力与内心的疯狂和软弱作战,声音说不出的虚弱:“韵如……”   “她也没事,你放心,你听到的惨叫,都是皇兄为了打击你,让口技高手仿出来的。韵如在我的宫里,只是皇兄为了分离你们夫妻,所以不让她出来罢了,她并没有受任何伤害。”   容若全身一松,至此才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全身上下所有的伤痛,在同一时间叫嚣了起来。   他站立不住,整个身体靠到墙上,慢慢滑倒。   安乐有些担心地唤:“容若,你怎么样了?”   容若只觉喉咙发哑,答不出话来,他想说“我没事”,却怕那人放心之后,留给他的依旧是一片黑暗──那已让他恐惧入骨的黑暗。   一片沉静中,安乐只是沉默了很短的时间,然后轻轻说:“容若,握着我的手。”   身边的太监们个个全身冒冷汗,这一位是公主啊,就算是普通的大家闺秀,纵然是对着自己的丈夫,在人前也是不可以有这种要求的,何况她是公主。   以礼法而论,一个女子就算是婚前和有婚约的男子过从稍密,都算失德败行,不堪为人之妻了。何况这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异国男人,公主殿下可是早和楚王订下亲的,这事要是传出去,公主还怎么嫁人?天啊,他们这些旁观的,不会全被杀掉灭口吧!   如果是平时,容若一定会迟疑、会拒绝,但在这个时候,他的意志太过软弱了。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孤寂,足以把一个本来坚强的灵魂摧毁,何况他从不自认坚强。   容若几乎是扑过去,大力握住那只手的。   安乐有些痛楚地皱了皱眉,她的手上还有伤,经不起这样的重握,但她一声也不出,只是暗自咬了咬牙,然后鼓起勇气,反握他的手。   那手指如此冰冷,那双手,仍然带着不能抑制的颤抖,那指尖的湿意,是泪是血,还是冷汗。   她曾答应过,绝不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所以,或许不合礼、不合法、不合情,但在这一刻,她不能放开那颤抖的手。   她尽量让声音平缓,柔和地说:“我知道你很会讲故事,现在索性没事,你给我讲些好听的故事,好吗?”   容若握着她的手,这双手虽然小,在黑暗中,却能给人无限力量。   原来,当孤寂时,当冰冷时,只要有一线温暖、一丝安慰,就足以重新给人以勇气,去对抗整个世界的重负。   听到安乐的话,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花果山……”   隔着一道铁门,一男一女,一讲述,一倾听,只有彼此的手,通过那微小的门户相连。   一切都沉静下来,只有他低沉的讲述声悠悠不绝,间或夹杂她一声轻轻笑语、几句淡淡点评。   因为她的要求,所以他讲述。因为他要讲述一个很长的故事,所以不断思索着、回忆着,所有杂乱而疯狂的念头,都被迅速排出脑海,他只是专心地,为她讲一个故事。   她不需要多说什么话,只要偶尔应一声、低低笑一声,就已是最大的报偿。在那黑暗而封闭的空间,哪怕他用尽全力去呼唤、拼尽身体去碰撞,也得不到一丝回应,让绝望和疯狂在内心飞速生长。而此刻,知道有人倾听他的话,知道有人为他的故事而微笑,而低低叫一声好,便觉整个世界,都丰富多彩了起来。   那小小的铁门下相连的手,是他与全世界相连的纽带,世界不曾舍弃他,所以,他也不会舍弃这个世界。 第四章 修罗之谋   “皇上。”   带些急切与沉痛的声音让宁昭放下了手上正在批阅的奏折,正视那站在殿前,面露焦急之色的纳兰玉。   “皇上,你把容若关在黑牢已经五天了,再关下去,他会疯掉的。”   宁昭淡淡道:“有安乐在,他不会。”   纳兰玉苦涩地说:“皇上的用意,是不是就在于此?”   “不错,我要的,就是容若感激安乐、顾念安乐,就是要让安乐在他心中,拥有不下于楚韵如的地位,我要的就是安乐与他在人前有过于明显的亲近,今日之后,安乐除他之外,再也无法嫁给第二个人。”   纳兰玉长叹:“可是容若受此折磨,必会记恨陛下,他毕竟是楚王,陛下对他有所图,他日他若报复秦国……”   “他会记我的仇,但他更会记安乐的恩。有安乐在,我便应该助他成为楚国真正的掌权人,不但使秦国从中得利,又可拉下萧逸这盖世奇才,他本来庸碌,又顾念安乐是秦人,楚国将不再是我大秦的心头大患。”   纳兰玉几乎有些愤然了:“可是安乐呢?安乐若是也记恨皇上呢?”   一句话出口,他已经顾不得是不是失言,只是死死盯着宁昭。   是因为烛光摇曳吧,宁昭的脸色似乎略略白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安乐或许会负她的兄长、负她的君王,但绝不会负她的国家。”   他在昏暗的烛光中抬眸,眼中光华逼人:“安乐,必不负秦。”   纳兰玉沉默。   纵然骨肉反目,手足陌路,纵然将她如棋子般安排谋划,纵然见她毫不迟疑,投向敌人,宁昭依然相信,她的良善、她的原则。所以,情愿安乐对容若有真心,因为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所以明知安乐的立场,他依然可以毫不犹豫走出这一步,因为,安乐无论被如何对待、无论遭遇了什么,她也绝不会负秦。   安乐,必不负秦,所以,她活该被出卖、被伤害、被利用,而这一切的主使者,就是她的至亲。   所谓的处罚、报复,只不过是一个宁昭等待已久的发作因由,容若打了他,让事情爆发了出来,容若不打他,宁昭也还会找个机会让事情爆发出来。   真正的陷阱,不是让人看不出来,而是明明每一个人都看通看透了,还是不得不踏进来。   所以,容若就算明知不妥,至软弱时,也无法拒绝安乐的安慰。   所以,楚韵如明知不妥,仍不得不亲口请求安乐去到容若身边。   所以,安乐明知不妥,依然不能把一个朋友,就此抛弃在黑暗中。   经过了这一番因缘,安乐不能不嫁容若,容若不能不以真心待安乐,就连楚韵如都没有立场排斥她、拒绝她,秦楚的联姻,已不可更改。   有什么不好呢,容若享齐人之福,安乐终身得嫁有情郎,秦楚结好,彼此心安,和乐融融大团圆。可为什么,心中那一股不甘不忿之气,却是怎么也忍不住。   纳兰玉闭了闭眼,深深吸气,徐徐吐气,可是胸臆间某种猛然沸腾起来的东西,却再也压不下去了。是热血吗?在这冰冷宫禁中长大,看多生死倾轧之后,他竟还会有热血吗?   他苦笑,然后跪下,深深叩首,平整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陛下,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安乐嫁给容若?”   宁昭一怔,抬眼望他,眼神幽不可测,声音带点叹息、带点失望:“纳兰玉,你不该问这个问题。”   纳兰玉头也没有抬一下,依旧保持着俯首的姿势:“臣不该问,但臣不得不问。”   宁昭眼中锐气一闪而过,这个从来比任何人都明白进退、懂得事理,才可以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依然让自己对他保持着恩宠,旧情不忘的人,怎么竟会做出这么愚蠢、这么逾越的傻事。   “为什么?因为你是右相独子,当朝第一宠臣?”宁昭声音带笑,却让人闻声心寒。   纳兰玉额上已有大滴冷汗滴落,却毫不迟疑地大声答:“因为我与安乐一起读书,一起闯祸,一起长大,而今,她注定远嫁,我无力阻拦,但至少我该为她求个明白。”   他抬头,眼神坚定至不可思议:“若能全身自保,却成了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人,皇上会宠爱这样的人吗?就让我也恃宠胡为这么一回吧?”   宁昭沉默地看着他,这样伏拜而屈服的姿势,却又是那样坚决而不肯妥协的眼神。   以为他已长大,他已看透这人生、这宫禁、这世界,却原来,他也依然是个和容若一般无二的孩子,依然似安乐一般,有着宁可碰壁,也不愿放弃的执着。   十多年过去了,他竟依然还可以有一双和当年一般天真的眼。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一个六岁的孩子来到面前,那天真的呼唤、灿亮的眼神,至今犹记。   这些年来,他疼过他,护过他,也疑过他,忌过他,教导过他,打压过他,却在容若的一场说书,惊起诸人疑心后,不假思索地说:“不是纳兰玉。”   他曾真心真意爱护他、喜欢他,也曾视若无睹,看他毁掉自己的前程,更曾冷眼袖手,任他背上叛国之名,亦曾毫不动容,把他利用到极致。   而纳兰玉,瞒过他,欺过他,却也不惜生死护卫过他,舍弃一切,想要周全包括他在内的一些人。   纳兰玉不是他最倚重的能臣,却也许是这世间,最了解他内心的人。纳兰玉与他之间,再不能肝胆相照、心腹相托,却是所有臣子之中,他私下相对之时,唯一不用自称为朕的人。   纳兰玉瞒着他天大的秘密,拼了命保护每一个他想铲除的心腹大患,他也派了人监视纳兰玉的一举一动,可是,当嫌疑和危难降临时,在皇太后不悦且惊疑之际,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不是纳兰玉!”   宁昭凝视着纳兰玉,忽觉一阵莫名的悲凉,他们这一对君臣,到底谁负谁多一些?只是再愤怒、再生气、再疑惑的时候,他也从不认为,纳兰玉会害他、会叛他。   他在皇太后不满言语之后的挺身担当,纳兰玉不会知道。他为保护纳兰玉,抹杀那一场儿戏说书带来的隐患时手染的血腥,纳兰玉不会了解。就像无数次对纳兰玉的极尽利用之后,无数次看着案头高高叠起,针对纳兰玉弹劾的奏折时,他心头忽然泛起的孤寂一样,纳兰玉永远不会明白。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轻一声叹息:“纳兰玉,谁也不是神仙,就算是君王,也不可能同时顾全所有人,有所得,就必有所牺牲。”   纳兰玉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回道:“当被牺牲者不是我们自己时,我们才可以说出这样轻松的话。”   这句话顶得太不客气,就算降下大不敬的罪名也是完全合理的。   宁昭却轻轻苦笑起来,莫名地,竟有些怀念了。   有多久,纳兰玉不曾这样顶撞过他了。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只把君与臣当做书本上字眼的孩子,拉着他上天入地的玩,肆无忌惮的胡闹,在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面前撒娇,这一切,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他自己,就算怀念,也同样不容许任何人,包括安乐和纳兰玉,冒犯他帝王的尊严,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他们每一个人,都只能选择,看向前方。   “你一直都想顾全每一个人,可是除了让自己受尽磨难,被所有人不谅解之外,又真顾全了谁?你还有什么力量去保安乐?”   纳兰玉慢慢地抬起头,有什么心深处的秘密被一击而中,以至于此时,痛不可当。   但他却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至少,我曾经尽过力,至少很多年以后,回想今日,我不会后悔。”   宁昭看了他良久,才轻叹一声,道:“萧逸借用济州一事,把武林势力扫荡殆尽,将旧梁势力全部消灭,就连商会的财富也皆为朝廷所用。世人皆道,萧逸将国内所有隐患一扫而空,却不知,楚国最大的隐患,萧逸根本无力去动,也无胆去动。”   纳兰玉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心间才慢慢升起明悟:“楚家!”   “不错,当年萧楚共创天下。萧家得帝位,而为了补偿楚家,萧楚代代联姻,萧家之子,正妻必是楚家女。若是王爷能太庙跪拜,交出封邑,还有不娶的权力,而皇帝,完全没有选择之权。当初楚国太祖,立下血誓,凡楚国帝王,有负楚氏,不以楚女为后者,两家子弟可共击之。这一句誓约,成了楚国最大的隐患。如今楚家是楚国除皇室外,最大的氏族,拥有仅次于帝王的权力,萧姓之子,无论是皇帝、王爷、侯爷、国公,其正妻皆是楚家女,太子、王侯嫡子,皆为楚家女儿所出。天下最肥美的封地,有一大半属于楚家,楚家男子还在娘胎里,高官厚禄就已是命中注定。这么多代以来,有谁能记得清,有多少官员是姓楚,或是楚家的门生子弟?”   纳兰玉茫然道:“可是楚家与萧家代代联姻,彼此关系坚不可摧,楚家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皇家最坚定的支持者。”   “楚家支持的是皇家,而不是任何一个皇帝,一旦他们觉得皇帝的存在不符楚家的利益,就会毫不犹豫地背叛,反正每一个宗室嫡子,都是楚家的外甥,所有人和楚家的关系都同样密切,可做的选择太多,反而没有忠诚可言。当初楚凤仪和萧若,就被楚家毫不犹豫地抛弃背叛,楚家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更加进窥皇家,密探皇室的一举一动,连容若离京之后,也被楚家严密监视。楚家人甚至连皇后,或各家正妃,在必要时,都被家族付予如此任务。任何一个心高气傲的皇帝,或像萧逸这样的人,真的能容忍,自己的治下有如此不在掌握中的势力吗?真的可以忍受,枕边人随时变成窥探者的痛苦吗?就连容若那般大量,当初也和楚韵如闹得夫妻分离。”   宁昭冷冷一笑:“萧家真的不介意楚家的权势和行为吗?当初萧楚二家,共得天下,有荣辱与共之盟,但多少代之后,还有人记得祖先的情份吗?剩下的,不过是让楚家吸食萧家鲜血的束缚条约罢了。多少萧家的王侯因为祖训,不得不娶楚家女而夫妻不和?就是萧家的皇帝,又有多少是因为楚家而尝尽苦头?枭王有雄心大志,欲除楚氏势力,集权于皇家,王弟在楚家支持下,头顶太祖血诏,发动政变,血洗王宫,枭王自尽,死后谥号,也只得一个『枭』字。世代以来,后宫相争,君王宠爱无定,又有多少因为得到过份君宠,又或是生下儿子,太得宠爱,直接威胁到皇后地位的妃子或王子横死,这些血债,萧家人真的能够忘怀吗?怀王深爱兰妃,不得不将所有亲信卫士,安置在兰妃身侧,以防生变。兰妃独得天宠,却无事不敢走出院落一步,所有衣食都要经人试吃、试穿,一生忐忑不安。怀王冷落皇后,皇后七年无出,后宫仅兰妃育有一子。怀王尽一切可能,竟无法在朝堂上,立唯一的王子为太子,与诸大臣和楚家斗了十余年,失意落败,最后退居后宫,不问朝政,三年郁郁而亡,死后留遗诏,期与兰妃同葬,却连这唯一的遗愿,都无法达成。而皇后下诏,以王弟继王位,下一任君王,依然是楚家的外甥。”   “这么多的明争暗斗、恩怨情仇,萧家的男子,真的不记得其中的痛苦?这么多年来,楚家的财富势力,有增无减,子弟不免良莠不齐,横行霸道者,贪赃枉法者,何曾少过?只是萧家纵有帝王之业,也无法像对普通人那样惩治楚家。楚氏是萧家世代之姻,也是萧氏男子中,有识之士的心头之患。”   纳兰玉至此仍觉迷惑不解:“可是,这一切,与安乐何干?”   “楚家是萧家的大隐患,只是现在仍含而不露,不足以动摇楚国的稳定。萧逸以及历代楚王,不是不想动楚家,而是楚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与萧家又牵扯不断,难以斩清。限于祖训不可违,国之根本不可动,后宫中,更没有任何一个身份地位,足以威胁动摇楚家女儿的妃子。”   纳兰玉只觉心头一寒:“皇上,你明知如此险恶,竟还要安乐……”   “安乐是我大秦的公主,身份尊贵无比,背后又有我大秦铁骑在,就算是楚家也要再三考虑,萧逸也不会允许楚家胡作非为。还有容若,此人不知厉害,只知恩义,一旦欠了安乐的情,对安乐有了情义,就会不顾一切的维护安乐,完全不会在乎得罪楚家的后果。就算是楚韵如,也非承安乐的情不可,自然不能不保护安乐。如若安乐为容若生下皇子,而楚韵如却无所出,楚家会何等惊慌失措。楚凤仪只生容若一子,其他皇子皆诸妃所出,封直系皇兄、皇弟为储君的戏码不能再演一次,若想封旁系楚氏所出的皇子为储君,名分礼法说不过去,萧逸也不会允许。楚氏必不甘心皇位旁落,到时纷争一起,必会引发楚国动荡。”   宁昭平静地道:“楚家不动安乐,大势将去,楚家要动安乐,容若会毫不客气和楚家翻脸。楚家就算想再送一个女子进宫,以容若的性情,也不会再接受。”   纳兰玉迟疑道:“若是安乐不生子呢?若是楚韵如生下皇子呢?”   “安乐一定会生皇子,随她陪嫁的人中,会有各种人才,能施各种手段,善用诸般药物,无论如何,她都一定会怀孕,就算一次生不了皇子,多次之后,总会为大楚国生出下一个皇帝来的。而楚韵如,永远也没有机会生出孩子来。”   纳兰玉一震:“皇上,你要杀……”   宁昭摇头:“我不会和容若结下永世不能化解之深仇,这里是秦宫,而皇宫中,能影响女人生育的药物,从来没有缺过,要把药下得无声无息,不为人所察觉,也从来不是太难的事。”   纳兰玉脸色铁青:“皇上,你已经下过手了?”   “我若没有动手,你知道真相,自会不惜一切阻止我。我既已动了手,反而可以无所顾忌地告诉你一切,因为我根本不用担心你把真相说出来。容若如果知道楚韵如受了伤害,楚国如果知道皇后遭受这种毒手,秦楚之间的倾国之战,必然爆发。纳兰玉,你不敢!”   宁昭不知是残忍还是悲悯地望着他:“所以,知道了真相,你也只能嚼碎了咽在肚子里,不能吐出一个字,面对容若的时候,你只能陪他笑、陪他闹,不能告诉他,妻子已遭毒手。你不想负朋友吗?你早已负了他。”   纳兰玉全身颤抖,脸上惨无血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你是否已后悔,问我真相?”宁昭凝视他,视线却穿过他,不知望向多么遥远的地方:“纳兰玉,你不可能顾得住所有人,你必须选择保护一些、割舍一些。在你选择保护秦国时,就已经注定没有资格再帮容若或安乐,或者……”   他语气一顿:“其他的朋友、兄弟。”   纳兰玉沉默良久,才语气软弱地问:“真的,只能舍弃安乐吗?”   “你可以骂我无情冷酷,但你不是我,你只想保护你身边重要的人,你可知道,想要保护一个国家和无数百姓的感觉?”宁昭站起来,徐步至窗前,目光遥遥望出去,神色怅怅:“你知道强邻在侧,日夜不宁,寝食不安,是什么滋味?秦国曾灭过许多国家,看着那些百姓成为奴隶,看着那些国君被关在囚笼中游街,望着那比邻的强国,一天天兴盛强大,看着萧逸那样的盖世奇才的种种作为,想像着有一天,我会被关在那样的囚笼中,我的子民会成为奴隶时,是什么心情?纳兰玉,你明白吗?”   宁昭的眼中,终于在没有人能够看到的时候,流露深沉的痛苦:“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半点仁义道德可讲。国家民族之间,不容良心。”   宁昭轻轻叹息:“如果天下只有秦楚二国,我一定会尽一切力量,与楚一战。可惜,尚有强燕利魏,周宋二国,亦非弱者。秦国本无必胜大楚的实力,若真与楚拚力一战,只怕两败俱伤,白白便宜其他诸强。我又势不能坐视楚国日渐强大,不得不用尽一切办法,给萧逸添点乱。原本,将安乐许婚于楚,只是想给楚国更多的变数,我并无太多胜算。后来魏国人掳走容若,我将计就计,从中渔利,半路把容若夺至我手。容若能和我合作,让我打起助楚王除奸的旗号来行事,在大义名分之下必可占尽上风。就算他不与我合作,我也能乘此机会,让容若与安乐之间,结下斩不断的缘份,再说有楚王在手,总能从萧逸手上,挣来些莫大便宜。”   宁昭冷漠淡定地分析,不加丝毫隐瞒。   他相信纳兰玉,即使他还有着不合时宜的天真与执着,但在国家民族之前,纳兰玉也绝不敢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到最后,他能做的选择,只能是亏负容若,舍弃容若。   纳兰玉沉默地听着,一语不发。   等宁昭讲完,他黯然地行礼告退,只觉手足酸软,连站立似乎都成了一件至辛苦之事。   看着纳兰玉孤单的身影向同样黑暗的殿门外孤寂而去,宁昭忽然轻轻道:“纳兰玉……”   纳兰玉止步。   宁昭迟疑了一下,才道:“不要再想要保全所有人了,这是连神仙都做不到的事,何况你我,都不过是凡人。”   纳兰玉的声音软弱又飘渺:“皇上,其实你一直什么都知道,是吗?”   宁昭不语。   这是第一次,纳兰玉挑明了问他这个问题,而他,真的只能沉默。有太多太多的事,从来只能心照自知,却不允许用言语说出来。   纳兰玉轻轻叹息一声,出殿去了。   烛光下,他有些摇晃的身影,飘渺虚弱,如一缕游魂。   容若的手指轻轻松开,然后在下一刻,被另一只本已交握的手更用力地握住。   “容若。”安乐轻轻呼唤,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松开他在黑暗中的手。   容若轻轻说:“我好多了,你不用守着我。”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不再疯狂。   安乐轻轻笑说:“我原本,也没什么事。”   容若沉默了一会,轻轻道:“韵如。”   安乐一颤,无语。   容若慢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松开这孤寂中唯一的温暖,慢慢移动身体,远离这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安乐,韵如得不到我的消息,会受不了的。”   安乐这一次,没有再反握他的手。   楚韵如这几日的焦急、忧虑,几次三番试图冲出去,而屡屡被挫后的痛苦,她都看在眼中。虽然她暂时安慰了楚韵如,答应尽力帮助容若,但是,没有她在旁边宽慰劝说,楚韵如一个人,关在宫殿里,得不到一丝消息,坐立不安之余,又会受多少煎熬苦楚。   她不可能一直安静地等待下去,一旦她的耐性用尽,她只能选择去闯去拼。然而,在这深深宫禁中,她的力量如此微薄,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只会让她自己受更重的伤害。   安乐为难的皱起眉,她不能抛下那在黑暗中孤独一个人的容若,虽然他现在已经安定下来了,但一开始他那几近崩溃的疯狂依然令安乐觉得惊心动魄。   她也不能扔下那被软禁在华丽宫殿中,心如火焚的楚韵如。几日相处,因着对同一个人的关切,让她们犹如姐妹般相依相靠,亲眼看过她的血泪、她的悲伤,那刻骨柔情,令人深深动容。   在这华丽的宫殿中,纵贵为公主,她也一般无助,没有任何一个亲信能为她传递信息,没有任何一个下人,敢为她对抗至高的皇权。   她不似容若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她不似楚韵如至少还有武功可以一拼。她如此弱小,如此无力,却坚持要在朋友危难之际,伸出她的手。   容若的声音有些无力,却有更多的坚决:“安乐,请你,回韵如身边,告诉她,我很好,不用为我担心。”   安乐不答,她可以想像得出,回到楚韵如身边,楚韵如会流着泪祈求她:“安乐,请你在容若身边,别让他孤单一人。”   她只得一个身子一双手,如此张惶失措,软弱无力。   安乐闭上眼,想阻止因为无力而溢出的泪水,生平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   “安乐,求求你。”   容若那沙哑的声音,让安乐的心痛得颤抖起来。   她不敢舍容若而去,再给他一次悠长的黑暗、无尽的孤寂,她不敢弃楚韵如于不顾,任凭她在烈火地狱般的煎熬中受苦。   她留下,楚韵如会疯掉,她离去,容若会疯掉。   沉默了很久,安乐才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小门中缩回来,动作僵硬而迟疑。   随着她手臂的退出,更多的光芒从小门里射进黑暗中。   容若在黑暗里微弱的光明中,强要勉力一笑。在刚才,他几乎害怕得想要扑过去,留住那将会远去的温暖。他不得不用平生最大的意志,克制自己的疯狂。在这一刻,他担忧楚韵如,胜于他自己。   安乐缩回手,却没立刻站起来,而是把手贴在铁门上,默然良久,才轻轻道:“容若,不要着急,等着我,会有好消息的。”   容若努力发出一声笑:“好。”   他不知道这场折磨何时是尽头,他不知道秦王什么时候才会觉得满足,但是,有了这黑暗中的一线光明、孤寂中的一丝温暖,他将竭尽全力,坚持下去,对抗下去。   安乐站起身,向外走去。   管事太监过来想把那小门关上。   安乐厉声道:“住手!”   这声音太尖厉、太凶狠,把管事太监吓得一哆嗦,头也不敢抬,直接往地上跪去。   “皇上很快就会下旨放他出来,在这之前,不许关上小门,否则我杀了你。”素来以仁慈良善而闻名宫禁的安乐,生平第一次对人发出凶狠的威胁。   看着伏地颤抖,只知点头的管事太监,她扭头快步而出,一边飞奔,一边让眼泪和着寒风飞落。那个对最卑下的宫人,也和颜相对的少女,已变成恶形恶状狰狞的鬼怪了吗?为什么,她伤心悲凉,却绝不后悔。   容若靠坐在墙角,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芒,把耳朵贴在墙上,细细地倾听她最后的话语、渐渐远去的脚步,以及其他人的呼吸声、低语声。   没有人会知道,对于一个长期被禁锢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孤独中的人来说,一点点声音,会让人多么振奋、多么激动,会给人多少勇气。   安乐的脚步声,已远不可闻,他依旧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因为全部心神都用来去追逐那脚步声,所以不再注意身体的伤痛、四肢百骸的呻吟。   到最后,他也不曾对她说过一声谢,这一切,已不是一个谢字可以回报,只是这一生,他都将永远忘不了那黑暗中十指交缠的温暖,疯狂时,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安乐。 第五章 烈焰真情   “皇上!”   飞奔而入的太监匆忙的禀报,让纳兰玉止住了正要远去的步伐。   “公主一个人走进摘星楼,下令端进去十几坛烈酒,又把所有宫人全部赶出,令奴才们请皇上前去相见。”   纳兰玉的步伐一顿,心间一凛:“安乐想要干什么?”   宁昭却是毫不迟疑,站起身来:“我们同去看看。”   摘星楼,楼高七层,本是前朝皇帝,为夜间拥美观星所建。   今夜星光如许,灯光如许。安乐独自一人,一手举着烛火,独倚楼前,静静望着远处的黄罗伞盖、君王仪仗,渐渐近前。   远远看到宁昭现身,她便高声道:“皇上,你把他放出来吧?”   宁昭冷冷问:“就凭你一句话?”   安乐微笑:“就凭……”   她后退一步,退入摘星楼中。   她轻轻松手,蜡烛悄然落地,然后轰然声响,摘星楼中四面都飞腾起熊熊烈焰。   宁昭脸色一变:“你……”   纳兰玉惊呼一声,飞速冲过来。   几个随驾的侍卫也都疾扑向前。   梅总管脸色大变,连声大喊:“快救火,快救公主……”   “谁也不许进来!”安乐喝了一声,反手竟亮出一把匕首,直接架在自己脖子上:“皇兄,我知道宫中高手很多,但是,隔着大火,要想阻止我自尽,怕也来不及吧?”   宁昭的脸色在飞腾的火光中飘忽不定,冷冷喝了一声:“停下。”   除了纳兰玉,所有扑向摘星楼的人,身形都为之一顿。   安乐轻轻道:“纳兰玉,你要害死我吗?”   纳兰玉猛然咬牙握拳,踉跄着,堪堪在楼前止住步子,熊熊的火焰,映得他衣发皆红,脸上也激动得一片通红:“你疯了!”   安乐平静地退到摘星楼的最中间,暂时不曾被火焰波及的地方:“刚才,我把烈酒倒在四周,只要一点火星就会烧起来,摘星楼是砖木楼房,这么大的火,若不下大雨,若是无人救火,必会一直把整座楼烧尽。皇上,我现在就往楼上行去,若你不能在火烧到第七层时,把人放出来,我就会被烧死。若你让人冲进来带我走,或过来救火,我就会用这匕首刺下来。皇上,你素来是知道我的,我说得到,做得出。”   火焰在她的身周烈烈燃烧,她却恍若未见,从容说完一席话,再也不曾往外多看一眼,转身徐步登楼。   纳兰玉转过身,急叫:“皇上……”   宁昭眼神幽深,淡淡道:“最快的速度,带他过来。”   梅总管应了一声,转身像风一样融进了黑暗中。   纳兰玉回身大叫:“安乐,皇上答应你了,你先出来,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安乐听而不闻,步步上高楼。烈焰在她的足下燃烧,她刚刚踏过的楼梯转眼崩塌,她已转过楼角,上至二楼,没有开窗,没有启门,再也不曾看到楼下那一同长大的少年,惊惶急切的目光。   只有耳旁,听得那一声声唤:“安乐,安乐……”   她微笑。纳兰玉,你如此聪明,怎么会看不出,皇兄放人,不是因为被我威胁住,只是因为,这一幕,正是他想要容若看到的,我若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他又岂肯饶了容若。   这么冷的夜晚,烈焰的灼热,隔着楼层,依旧袭人而来,迫得她不得不飞快顺着楼梯往上飞奔。   摘星楼顶,她已置美酒,放瑶琴。能在如斯明月下,伴那烧尽浊世的烈焰一起,品酒抚琴,笑赏这满天星光,亦是乐事吧!   楼头的她,推开窗子,看着楼下,烈火熊熊,整座楼宇,便似火焰中,转眼便将飞腾的世界。   楼下人头攒动,无数人正飞快奔来,无数宫人提着水赶来救火,却碍于严令,不得不束手站立。   纳兰玉冲到宁昭面前,激动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而她,只是微微一笑,轻轻伸手,把案头酒壶取来,悠悠自斟一杯,在这漫天星月,浊世烈焰中,一饮而尽。   纳兰玉在宁昭身旁,嘶声大喊:“救她出来,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宁昭默然无语。   纳兰玉握紧了双拳在呼号,自然看不见,这少年帝王深隐袖中的手指,是否已把自己的手勒得出了血。   “我知道你要让容若亲眼看到安乐为他做的一切,可是,不值得,不值得用安乐的性命来冒险,谁知道会不会刮起大风,谁知道这楼能撑多久,谁知道大火多久烧上第七层,这楼子会不会塌下来,谁知道,等容若来时,大内高手就算冲进去救人还来不来得及……”   纳兰玉疯狂地叫着,然后宁昭大喝一声:“住口!”   在飞腾的火焰中,宁昭的眼中一片赤红,不知是噬血的狰狞,又或是痛心的疯狂。   那个城府深不可测的少年帝王,忽然自制全失,狰狞凶狠的一声呼喝,令得纳兰玉疯狂的大叫为之一顿。   然后,宁昭眼中的厉红慢慢淡去,那隐约的愤怒、疯狂、忧虑、焦急,最后统统褪为冰冷的淡然:“这是,安乐自己的选择。”   纳兰玉手足冰冷地望着他,良久,慢慢扭过头,不再多说一个字,不再多看他一眼。   这一刻,他的心,也完全冰凉了。   时间,也许过得很快,怎么转眼之间,那飞腾的烈焰,就把整个世界,映得一片血似的鲜红。   看着那火焰飞腾直上,迅疾地往高处一层层吞噬这精美华丽的楼宇,听着火焰烈烈燃烧的声音,听着楼宇里某些东西,燃烧倒塌的声音,看着那楼宇最高处,绝美的女子,倚栏而坐,美丽的容颜,似忧似思,含忧带笑,闲闲自斟美酒,时而一饮而尽,时而一翻腕,把满杯美酒,敬了这如许烈焰。   那万丈烈火中的美人,恍然似要浴火而飞,却叫人痛彻心肝。这么冷的天,为什么满手满身,都已布满冷汗。   时间,也许过得很慢,为什么这么久,仿佛已过了一百年,那等待的人,仍然没有到来。为什么这么久,仿佛已过了一百世,那关心的人,依旧被困于熊熊烈焰之中。每一刻的煎熬都痛不可当,身在火焰之中的人,把生死祸福尽皆忘怀,身在烈焰外的人,心却早已如火焚油煎。   然后,有人扑至身边:“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纳兰玉木然转身,看到了容若前所未有的狼狈样子──头发全部发干打结,额上肿了一大块,脸上还留着干涸的血迹,整个人瘦了一圈都不止,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衣服全带着一股酸臭之气。   但这个时候,他无心关切容若曾受到过的伤害,勉力发出微弱的声音:“安乐用性命威胁皇上,放你出来。”   容若怒视宁昭:“为什么不救她出来?”   宁昭嘴唇微动,似乎要做回答,又似乎想发什么命令。   但容若根本没有待他回答,已经毫不停顿地冲了出去。   他冲向熊熊烈焰中,他冲向那随时可能倒塌的楼宇中,他冲过一个提着水,茫然无措的太监时,顺手夺过水桶,往自己身上一淋,信手抛开水桶。   即使是夺桶、淋水、弃桶,这一系列动作之际,他的身形也没有丝毫停顿,直到跃入火焰里。   大火飞腾如魔鬼的呼啸,转眼间,把他的身影吞噬,再也看不到一点影子。   宁昭轻轻吩咐一句,十几个御前高手,已扑至摘星楼四周,人人把身体淋个透湿,个个双目炯炯,盯着楼宇,却仍然没有动作。   “皇上,你还要等!”纳兰玉的声音因为气愤忧急,已经嘶哑了。   “也许,让容若亲自救她出来,更好。”宁昭的声音在火焰中,依旧冷静至不可思议。   “只要有一点差错,他们就会一起死在里头,何况,就算这些人全是高手,在火焰最大时救人,也有极大危险,要救出两个人,也许要赔上他们十几人的性命。”   宁昭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凝视着火焰。   那又如何呢,在国家的利益之前,在国家的谋划之下,十几个人的性命,又如何呢?   他眼神冰冷地望着火场,平静地吩咐:“请容夫人过来。”   容若冲进了火焰中,到处是烈焰,到处是能把人灼成焦炭的炽热,身上的湿气,仿佛在转瞬之间,就已经被烘干了。   他把轻功施至极处,但无所不在的火焰还是吻上他的衣角、头发,他一只手忙乱地拍着身上着火的地方,一只手胡乱挥着,想挥开眼前的灰尘、浓烟,在这地狱的火焰中,寻找前进的道路。   一楼的梯梯早已倒塌,他好不容易找到楼梯口,一跃而上,二楼的地板已化为火海,他的双足堪一沾地,就烫得跳起来。   他勉力挣扎着,在没有被火焰烧到的桌角、柱上、窗边,飞跃腾挪,终于跳上三楼。   烈火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情,四周都是火焰,不见丝毫生机,隐约中找到了通往四楼的楼梯,他飞奔而去。   火焰似死神的长刀,无情地追斩而来。他在楼梯上奔跃,火焰也无情地蔓延。他和烈火争抢着时间,不敢回头,他刚刚踏过的楼梯,已被烈火漫布,不敢停留,他刚刚借力跃起的楼板,已在下一刻,轰然倒塌,坠向下方,无尽火海。   冲到第七层时,容若连脚都软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轻功可以这么好,从来不知道,在绝境中,一个人的爆发力可以这样强。   他以为自己会力尽瘫软下来,结果,却还有十足的力气,大声呼唤着:“安乐!”   他在浓烟中,一边咳嗽,一边冲向前方。   “容若。”   有些惊异的叫声响在耳畔,有一双温柔的手从旁伸过来,努力地拍打他身上着火的地方。   容若的眼睛,被烟熏得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在一片迷茫中,抓紧那只手:“安乐,我们离开这里。”   安乐在七楼待了这么久,也早被烟熏得眼泪长流,呼吸不顺。   她一边咳嗽,一边努力挣扎:“不……容若……你的武功……不能带我们两个……冲出去……你走吧……皇兄的侍卫会……来救我……”   容若一语不发,手上一用力,安乐惊叫一声,跌入他的怀中。   容若抱住她,大声说:“抱紧我。”   安乐惊呼:“容若,别……”   容若没有时间与她分辩,没有时间同她争执,他只知道,在黑暗里,她不曾放开他的手,在烈火中,他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脚下灼热如许,第七层的地板已经被火焰穿透了,回头处,来路漫漫,是无穷无尽的地狱烈焰,退路已被截断。   容若更不迟疑,跳起来就往前冲,四周烈火以惊人的速度合拢,脚下不断有楼板倒塌,身旁不断有栏杆断开,头顶不断有梁子、木头、瓦片掉落。   容若半俯着身,用身子护着安乐,直冲往窗子。   大开的窗子四周,也已是烈焰熊熊,他从无数火焰中穿出,从七楼的最高层直往下方跌落。   他的轻功还不足以抱着一个人,从七楼直接落地而不受伤。他一手抱紧安乐,一边咬着牙,在飞落之时,用左手往熊熊燃烧,正哔叭作响的窗栏处一搭,借力一个空翻,缓解了下降之力。   每下一层楼,他都或以手搭,或以脚蹬,缓冲降落之力。   飞速下落的安乐头晕目眩,四周的浓烟更呛得她晕沉沉,看不见容若咬着牙把手脚伸进火中借力,看不见容若,已痛至抽搐的面容。   即使如此,抱着一个人的重量,还是让容若在双脚沾地时,全身一震,几乎栽倒。他一个踉跄,半跪在地,这一瞬,几乎把牙齿咬碎了,才勉强撑住,没有松手倒地。他用自己的身体做了缓冲,不曾让安乐受伤。   他只迟疑了一下,身后一楼的火舌也已卷至,他强振精神,跳起来,抱紧安乐,向外冲去。   就在大火把整个摘星楼完全吞噬的时候,所有围聚在四周的人,终于看到了容若与安乐。   容若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了,破破烂烂,到处都是大洞,很多本应有大块布的地方,只剩下焦黑的余烬。   容若的头发被烧得长短不一,乱七八糟,一张脸就像抹了黑灰一样,除了闪着光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他抱着安乐,很迅快,但明显是一瘸一拐地往外冲。他右手抱着安乐,左手仍在笨拙地想要扑灭安乐身上的火焰。一起一落间,在火光映照下,人们可以看到,他整只左手,似乎都已经焦黑一片了。   安乐在他的怀中,那么大的火焰,那么大的浓烟,可是她却没有受一丝伤害。她的衣边裙角,犹有火焰在燃烧,夜风把她的长发和带着烈火的衣裙吹得飘飞起来,恍若烈火中涅槃而出的凤凰。   因为飞跃,因为急冲,使她不得不紧紧抱住容若,以确保身体平衡。   皇宫中无数人看着她在容若怀中紧抱着他,更有无数人赶过来,将会看到他们亲密相拥的样子。   安乐抬头,眼中一片通红,不知是不是被烟熏所致。   她只是向四周微微一笑,伸手到袖子里,居然慢慢摸出一把小小的精致翡翠酒壶,和一只玲珑剔透的碧玉杯。她在容若怀中,旁若无人地倒酒,松手抛出酒壶,任它在火焰中轻轻炸起一串烈焰。   她双手拢杯,遥遥对着宁昭一敬,慢慢饮下,双袖拢着酒杯饮酒时,自然没有人看得到她的珠泪悄悄落入宽大的袖子里,没有人听得到她心深处的一声凄凉笑语。   “皇上,我的哥哥,你今夜,可算心想事成了吧!”   容若望着宁昭,咽喉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不知是想要怒斥,还是质问,却因为过于激烈的感情,而发不出声音。   而在他好不容易略略平定情绪之后,却已经无力也无心再对宁昭说任何话了。   因为,在黑暗的深处,有人慢慢走来,火光把她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没有人看得清她的神情。   人们看好戏一般,目不转睛,望着渐渐接近的三个人。   纳兰玉却后退一步,侧过脸去。   容若,韵如,安乐!   他已不忍再看任何人的表情,不忍再听任何人的话语。   砰然声起,震天动地,哗啦啦大厦倾,整座摘星楼终于倒塌下来。烟尘四起,烈焰纷飞。   一根短梁腾空飞起,正好击向容若的后背。   容若却只知痴痴望着楚韵如,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危险。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声。   楚韵如大叫一声,扑向容若。   容若扯出一个笑容,想要对楚韵如说些什么,却最终,全身一软,最后一丝力气用尽,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光明,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安乐惊呼一声,在那本来将她牢牢呵护,转眼间却已软弱无力的双臂间直跌下去。   楚韵如适时扑至,一手扶住倒地的容若,一手扯住跌落的安乐,一左一右,哪一个都不忍放弃。她只顾着护卫他们,却浑忘了那一段迎面而至的木梁,被生生撞中心口,吐出一口鲜血。   安乐猛抬头,只觉脸上一热,那一口血,就溅在脸上,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是谁受伤,不知是谁的鲜血这般灼人,只得失声泣道:“你们怎么了?”   一时间,楚韵如也顾不得此刻百感交集的心情,更无心去理顺刚才那一瞬,不知是痛是伤是喜的心境,只是惨笑一声:“我没事。”然后凝望容若,疾声呼唤:“容若,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纳兰玉奔上前两步,却又驻足不行。   “御医给他看过病,也许是因为中毒,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他的身体很虚弱,经不起太大的伤害,否则就有可能陷入长时间的昏迷。”宁昭淡淡道:“他被关了那么多天,肯定会发疯一样到处乱撞,身上一定受了不轻的伤,刚才冲进火里,被烧伤烫伤,再加上体力透支,晕倒是肯定的。”   在他说话之间,已经有无数人冲上去了,泼水的泼水,扶人的扶人,迅速抑制住蔓延的火势,把容若三人扶离危境,早准备好的太医也抱着医箱挤了过去。   “有太医在,这点事,无碍的。”宁昭说得漫不经心。   纳兰玉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望着被无数人包围着的三个人,良久,终微微一叹,转头而去。   他没有请旨,没有告辞,可谓大不敬了。   宁昭也没有生气,没有质问,甚至从纳兰玉转身,到远去,他都没有回头,再多看他一眼。   他只是静静望着已成灰尘余烬的摘星楼,静静望着被围护着的三个受伤的人。   谁知他们伤的是心还是身,谁知他们流的是血还是泪。   而他,只是静静凝望,然后,淡淡吩咐:“好好照料他们。” 第六章 兄弟之情   纳兰玉在黑暗中前进,夜那么深、那么沉,满天的星光,仿佛也死气沉沉,那仿佛可以把整个世界都烧毁的火焰,也在这黑暗中渐渐消逝。   他木然地往前走,不去靠近他受尽苦难,伤身伤心的朋友。   有太监、宫女讶异地望着他的背影,在无人处低低议论。   “纳兰公子和容公子夫妇不是很好的朋友吗?纳兰公子和公主,不是交情极好吗?为什么他们受了伤,纳兰公子连过来看都不看一眼,问都不问一声?”   “容公子闯下那么大的祸,公主也违逆了皇上,就算纳兰公子也怕惹祸上身吧!”   “朋友这种东西,不就这么回事吗?”   窃窃的声音,在黑暗中,迅速响起,迅速消失。   纳兰玉什么也听不到,就算听到,也不会在乎。   他木然地穿过富丽堂皇的宫殿。   朋友,什么朋友,他能为他的朋友做什么?   他木然地走出深寂冷漠的宫门。   他曾经以为,他是那个温和可亲的皇帝哥哥的朋友,但他无法帮他分担罪责,无法为他解除忧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行霹雳手段,步修罗之道。那暗夜里,火焰中,通红的眼中,可也有疯狂,可也有痛苦?   他木然跃上他的马,把守在宫门外等候的一干随从的呼唤声远远抛下,让马蹄声,在深夜里,踏碎满城寂寥。   他与安乐,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学诗做词,一起读史观今,一起琴箫相合,一起闯祸胡闹,然而,他既不能为安乐执言不平于前,又不能救安乐烈火地狱于后,他甚至只能眼看着安乐,陷进国家权势纷争的谋算中,连伸出一只手的力量都没有。   他木然冲进相府,冷漠地喝令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把所有下人关怀的眼神视若无物,大步走回他的房间。   他与容若抛弃身份相交相重,还记得大楚皇宫花月良宵的快乐。而如今,明知容若的妻子已经遭人毒手,他却连一个字都不能对容若说。这样的他,有什么样的面目,再自称是容若的朋友,有什么样的资格,再站在朋友的面前。   纳兰玉大步入房,回手将房门重重关上,将自己保护于一个孤寂无人的小小空间里。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他帮不了朋友,帮不了兄弟。为了秦国,他不得不眼看安乐一生受苦,他不得不眼看容若坠入陷阱。他不得不把他的……兄长,一次次逼迫,一次次利用,一次次欺瞒。   他悲凉地笑笑,煌煌大秦,他的国家,还要将多少人送上祭坛,才能保住你的利益。   “纳兰玉。”   急切的呼唤,让他微微一惊。他这唯一孤独安全,不为人所窥查的地方,原来,也早有人暗自隐伏。   董嫣然自屏风后转出:“这几天,那人一直守在他的园子里没出去,我不敢冒险潜进去,无法找萧性德商量,容若他……”   只不过几日功夫,董嫣然花容越发憔悴清减,本来的秋水明眸而今却隐布无数血丝,纵是她武功高强,但为了容若安危忧心,几日不曾合眼片刻,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纳兰玉不得不振作精神,勉力一笑。谁没有伤心事,谁没有如山重负,都是忧心如焚之人,谁又能为谁担当,谁又能指望谁来宽慰。   他只得努力微笑,尽力让语气平和:“你放心,容若已经被放出来了,短时间,皇上应该不会伤害他,反而会好好照料他才对。”   “为什么?”董嫣然诧异。   纳兰玉只是惨然一笑,为什么呢?因为,皇上的目的已经达到。   这一番生死共度,患难相扶,容若与安乐,还可以拆得开吗?安乐还可以淡淡说,不嫁楚王吗?容若还可以淡淡说,不娶秦公主吗?   这一次,几乎大半个皇宫的人都亲眼看到这一场惊变,亲眼看到安乐为容若以死相胁,容若对安乐,不顾生死相救,一男一女从火焰中相拥而出。   这一次,秦王不会再下禁口令,反而会推波助澜,这件事,不止会传扬全宫,甚至会在最短时间内,传遍全城、全国、全天下。   大秦安乐公主,与来历不明的男子之间的暧昧故事,会让安乐一个闺中未嫁女儿的清誉名声,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   而容若唯一可以为她洗清的方法,就只有承认楚王身份,以秦楚婚约来证明,安乐一切行为的正当性。   容若除了公开迎娶安乐,给她仅次于皇后的身份,并一生爱她护她,保护她不受任何力量的伤害外,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保住她、报答她。   未来的一切,几乎可以预测。   皇后楚韵如久久无孕,安乐腹中有喜,秦公主高贵的身份,容若唯一皇子的事实,将使楚国迎来第一个,没有楚家血脉的未来皇帝。   萧逸必借此事抑制楚家的力量,楚家又岂肯坐视皇位旁落,大楚国必起惊人纷争,足以把整个宗室全部卷入,举国官员,亦无一能得幸免,楚国将会在很长的时间内,再也无力威胁秦国了。   纳兰玉苦笑,这一切,他全都知道,却全都不能说。   “纳兰玉,到底怎么回事?”董嫣然轻声追问,脸上的焦虑之色未减。   纳兰玉轻轻叹息一声:“详细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暂时应该没有大碍了,你放心就是。”   董嫣然苦笑:“如何放得了心,他陷在宫里,我却在外面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就连想和萧性德联系都……”   纳兰玉平静地说:“我帮你,你会有机会见到萧性德的。”   远远望着那立在高楼之下,不知正在谈些什么的两个人,赵承风的脚步微微一顿,心中迟疑起来。   卫孤辰似有所觉地抬眸遥遥望了赵承风一眼,只不过是淡淡一扫,目光甚至不曾在赵承风身上停留,赵承风却觉有如冷电袭来,再不敢犹豫,大步上前靠近卫孤辰,低声报道:“纳兰玉在园子附近徘徊不去,莫老已经过去了。”   卫孤辰一挑眉,长身而起,回头看了性德一眼,也不出言交待一下,就已经消失在赵承风视线之中。   看不到任何运劲作势的动作,看不到急掠的身影,甚至连远去人影都看不到,仿佛只在转瞬之间,他就已到了遥不可望之处,这不是武功,根本就是神力嘛!   赵承风摸摸头,不知是惊是羡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跑去。应该不会造成什么冲突吧,应该不会让莫老那些叔叔伯伯们,又大骂一通吧,应该……   唉,这年头,连尽忠职守都是错。   一大清早,纳兰玉就在园子附近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一点掩饰行迹的意思也没有,一边走着,一边在心中默数,等数到一百八十二时,终于听到耳边一声怒斥:“你不想活了!”   纳兰玉来不及回答,已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牢牢抓住,整个人飞腾了起来。   是飞跃速度太快,一时间呼吸不顺,内息岔气,还是那强抑了一夜的悲愤痛苦,被这一声看似气愤,实则关心的喝骂全部勾起,通通爆发,他只来得及叫一声:“大哥。”就晕了过去。   他没来得及看那人铁青的脸,没来得及告诉那个人,大哥,当一个人悲痛到极点时,真的会不想活了。   卫孤辰走后,性德回身上楼,重回属于他的孤独世界,并没有等待多久,董嫣然就轻轻巧巧,穿窗而入。   “纳兰玉出现,是为了引卫孤辰走?”   “是。”董嫣然迅快地回答一声:“容若出事了。”   性德的眉宇几不可察地一跳,却只沉默地聆听。   董嫣然飞快地把整件事叙述了一遍。   性德平静地听,董嫣然叙述之时,他一个字都不插嘴,直到董嫣然把一切讲完,他才淡淡道:“既然已经放出来了,就不必担心了。”   董嫣然疾道:“秦王岂是好相与的,他怎会轻易把容若放出来,这其中必有原因在。纳兰玉语焉不详,说不明白,只说容若没事,让我们不必担心,但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性德平静地说:“纳兰玉是容若的朋友,但他也是秦人。”   董嫣然微微一震:“你是说他不可信?”   “不是不可信,而是要选择什么可以信。”性德冷静地说:“如果秦王想伤害容若,他会全力阻止,但如果秦王已经伤害了容若,他只会全力掩饰。”   “你是说,容若已经被害?”董嫣然当即色变。   “容若有利用价值,秦王就算害他,也不会伤他太重。纳兰玉语焉不详,有可能是他真不知道,但也有可能是他知道秦王有阴谋,而这阴谋已经实施了,他一旦说出来,就必会引发对秦国极大的伤害,极有可能引来一场倾国大战,所以,为了秦国,为了秦人,他不得不保持沉默。这种情况下,就算刀架在他脖子上,也逼不出他一个字。”性德平静地分析。   “我去……”   “不要逼他,不要逼他反目,不要逼他做他不能做的。在不损害秦国的情况下,他还是会尽他的一切力量帮助我们,没有他,今天,你也进不来。”性德冷静地下结论。   董嫣然暗自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方才道:“那我们可以做什么?”   “秦王的阴谋既然已经实施了,我们再做什么,都晚了,反正容若他们夫妻不会有性命之忧,倒也不必太过着急。楚国的使臣团再过几天就要到了,秦王不能不接见他们,萧逸也一定会有非常之手段,与他们取得联系,能救容若的机会更大一些。”性德的神容语气,全无忐忑不安,看不出一丝一毫对容若处境的担忧焦虑。   董嫣然却实在并无这等定力,皱眉道:“你是说,这几天,我们就束手无策,干坐着?”   “这几天,可以去救这些人。”性德慢慢递过几张纸。   董嫣然伸手接过,翻看几眼,愕然问:“这是什么?”   “这是被卫孤辰关在这里的一些人,每一个都来历非凡,每一个都代表着秦国民间黑白两道最强大显赫的势力,这里是牢房的路线图、布防图,以及牢门钥匙保管在谁手中,他经常出现在哪里。”   董嫣然目光飞快地扫视一个个名字,虽然她是楚国人,但这些赫赫的名字,依旧让人触目惊心,这些秦国武林人的名声,连楚国都可以听得到,这么多大人物,竟全被卫孤辰抓来关在一起。   目光移动间,忽然看到神农会大当家农以归一行字,董嫣然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一凝,但立刻继续往下看去。   董嫣然迅速看完全部内容:“以这些人的势力,若能施恩于他们,或者将来,会大有助益,只是,若得罪了那人……”   “他根本没有把这些人的生死去留放在心上,他早就下过令放人,是他的手下怕后患无穷,拖着不放,他也懒得注意罢了。你能把人救走,他只会谢你给他减少了麻烦,绝不会报复你。至于他的手下,反正不是你的敌手,都不成大器,被他们记恨也无妨。”   董嫣然秀眉一挑,竟扬起几许英气:“好,乘着那人被纳兰玉引走,我现在就去救人。”   卫孤辰是打定主意和纳兰玉老死不相见的了,如果纳兰玉不蠢得跑来送死的话。   既然有人能瞒着他想杀姓周的,以隐瞒小园的秘密,那么,当纳兰玉在小园外不断徘徊时,有人动起杀心,就一点也不奇怪。   亏得赵承风这帮年轻人,还知道对主子的忠诚,第一时间赶来通风报信,逼得卫孤辰不得不尽快赶来,抄起纳兰玉的手,让远处的莫苍然等几个人,望尘莫及地看着他们飞掠而去。   卫孤辰原本是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不知死活的家伙直接从半空中扔下去,如果纳兰玉不是晕倒在他身上的话。   所以,他现在,只能一边用手心把柔和的内力渡入纳兰玉体内,一边在心中痛骂自己的愚蠢。   他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把纳兰玉送回了相府,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大白天,仆从如云的相府,他却来去无踪,没有人能看到他一点影子。   这座相府,随着纳兰明的官位一级级上升,从侍卫府一步步扩建,直至成为相府,几乎每一步,他都看在眼中,每一处房舍、每一道回廊,他都无比熟悉。所以他轻车熟路,直接来到纳兰玉所居的院落。   因着纳兰玉要隐藏董嫣然的踪迹,称自己养伤好静,把外间大部份仆从都赶去别处,今日纳兰玉人又不在相府,整个外间,也不过两三个负责洒扫的仆役下人,只觉一阵疾风扑面而来,还没回过神,便已沉沉睡去。   踏入内房,并无一个闲人,卫孤辰把纳兰玉扔回他自己的床上,然后毫不犹豫转身便要离开。衣角的拉扯,使他只走出一步,转头看时,才注意到在晕迷中,纳兰玉依旧牢牢抓着他的衣襟。   他只一挑眉,便立掌如刀,轻轻挥下。一截衣角,被他的肉掌如刀锋般削断,垂眸之际,真正正视了纳兰玉的面容,不觉微微一怔。   也不过数天功夫,他眉间忧思愈加深重了,便是晕迷之中,仿佛也带无限伤怀。多年前那灿烂微笑,眼睛澄澈的少年,再也找不回来了吧!   卫孤辰转头走出几步,终究还是回首,踱回他的身旁,轻轻拉起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坐在他的床边,开始静静地等待。   虽然很可能是些讨人厌的废话,但是既然他这样不顾死活地撞来,就再听一次吧!   在内心深处,卫孤辰为自己无聊的心软而轻轻哂笑。   他生性孤寂,性子冷淡,对人少有真情,便是多年相随,生死相护的下属,他也很少给以好脸色,但对纳兰玉,总是会莫名心软,总是不能不善待。   手下多少人忧心当年那一场兄弟的布局弄假成真,多少人不解为什么纳兰玉是异数中的异数,其实只不过是因为……   “大哥!”晕迷中,纳兰玉喃喃呼唤,多少压抑的痛楚、悲凉的无奈,与难以割舍之后的两难,即使是在不省人事之时,依旧令人闻之伤痛。   卫孤辰冰雪般的眼神为之一柔。   旁人永远不会明白,他待纳兰玉的好,仅仅只是因为,这一声单纯的“大哥”。   在纳兰玉眼中,他是大哥。天上地下,无数苍生,只有纳兰玉一个人,仅仅,当他做大哥。   秦王心中,他是心腹之患;属下心中,他是复国的希望。这一切,全都源自于他的身份。世人眼中,他是武功盖世的魔鬼;天下英雄眼中,他是不可匹敌的剑神。就算是性德,若自己没有这一身绝世武功,若自己没有强掳他的力量,他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只有纳兰玉心中,纯纯粹粹,没有一丝杂念,只当他做大哥。   他武功盖世,他会笑嘻嘻得意扬扬,两眼闪光地说,这是我的大哥;他若手无缚鸡之力,他会全心全意,相守相护,顽固地告诉每一个人,这是我的大哥。   当年他是无人看得起的贫家子,只是作为富贵人家受罪的替身存在,纳兰玉在所有人鄙夷轻视的目光中守在他身旁,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对每一个人固执地一再重复,他是我大哥。   他身份诡异,是前朝皇族直接威胁当今宁家的天下,纳兰玉在用尽心智与他周旋,以求保护秦王之余,却依旧担下天大的干系,不顾后果地隐瞒有关他的一切。为的,依旧是那简单的一句,他是我大哥。   纵是卫孤辰,对这一切,也无法视若无睹。天上地下,也只得一个纳兰玉,不管贫富贵贱、世情反覆,永永远远,只把他当六岁那年初见的兄长。   只是,就连当初的好一场生死相救,也不过是一场谋划利用罢了。   这个看起来通透明了的孩子,到底是看不透,还是不愿去看透。   纳兰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六岁的那一天,在一个时辰之内,他见到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他们一个做了天下第一人,一个成了天下第一剑。于是这一生,起承转合,都只因为那两个人。   那相识以后的岁月,真是好快活啊,快乐到至今想来,心若刀绞。   人生的悲喜自有定数,少时把所有的快乐都挥霍一空,所以现在,就只剩下悲凉苦痛了。   因为曾经的一切太过美好,所以即使他看穿那美好之后的残酷虚伪冰冷陷阱,却依然放不开,舍不下,抛不去,离不得。   所以他伸出手,无力地想要守护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无望地想要留住那必会被斩断的羁绊。可是,想要保护的一切太大太广,这双手,却太小太无力。   那重重的黑暗一层层压下来,连呼吸心跳都变得无比艰难。   晕迷中的纳兰玉伸出手,满空乱抓,呼吸无由地急促起来。   卫孤辰微微一皱眉,伸手握住他在虚空中无望地抓拢的手。   “大哥,大哥……”那声音惊惶无助,悲凉无奈。   卫孤辰的心终于一软,轻声答:“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纳兰玉在恍惚中醒来,是前世最快乐的时光吧!每回他在噩梦中醒来,每回年幼的他受到惊吓,他那无所不能的兄长,总会守在他身边,柔声说:“大哥在这里,大哥会保护你,不要害怕。”   他张开眼,有些迷茫地望着卫孤辰。   见他恢复清醒,卫孤辰慢慢松开了手。   指间的温暖转瞬冰冷,纳兰玉几乎忍不住想去抓住那呵护了他许多年的温暖。   他的兄长,来到他身边,或许是为一场谋划、一番利用,但这么多年,却是真心对他好,真心守护他。   当年权臣的几个亲信,在大势已去之后,疯狂报复的名单上,就有他这个皇帝和父亲的心头肉。   宦海风云,父亲的政敌,好几次针对的目标就是自己。   可是,所有的一切杀伐险恶都被消灭于无形。   人言可畏,自从他为了在皇上和父亲之间维护平衡,而不得不离经叛道,肆意胡为之后,关于他的流言指责,数不胜数。但若有人胆敢用过于不堪的语言公开辱骂他,不论是官场中人,还是民间豪强,都会被不知名的力量,整治得凄惨无比。   就连那一日,他私自混进使团入楚,他的兄长,也即刻抛下大秦这边千头万绪的事业,万里相护,在萧逸的铁掌之中,把他救了下来。   这样的兄长,他却始终无法回报,为了秦国,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与他作对,坏他大事。到如今,即使想要守护他,却也做不到。   卫孤辰起身,转头,背对纳兰玉,刻意不去看他孤寂的神色:“你去那里,是为了找我吧?”   纳兰玉声音低弱:“是。”   “你怎么知道那里的?”   纳兰玉沉默不语。   卫孤辰也不逼问:“你有什么事?”   纳兰玉低声说:“我刚刚知道,其实皇上早就知道你,也知道我们的事,你……你要小心!”   卫孤辰微微一震:“他会将你如何?”   纳兰玉也是一怔,听到这么严重的消息,卫孤辰关心的,却似乎只是皇上会将他如何。   他心头一暖,又是一阵凄凉:“大哥,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虽喊打喊杀,何曾真的将我如何了?”   卫孤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打算永远这样下去吗?”   纳兰玉苦涩地道:“你是我的大哥,他是我的君王。”   卫孤辰依旧不回头,背负双手,终究叹道:“你要么站到我一边,我保证,若能成功,不会加罪你的亲人,若是失败,也必护你周全。你要么就全心全意帮着他,就算有朝一日,你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从今以后,你要出现在我面前,不是我友,便是我敌。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就再也不要来见我了。”   “大哥……”纳兰玉声音一阵嘶哑。   “我这是为你好。虽然我的确不能出手杀你,但我的属下对你这个敌人不会容情。你既不能站到我这一边,就别再来找我。我不是神仙,我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时赶到。而且……”卫孤辰声音一冷:“你的皇帝今天不杀你,明天不杀你,你再这样徘徊不定,你能保证他永远不杀你?”   他回首,再会以来第一次,注视纳兰玉的眼睛:“他不是我,他是皇帝。”   纳兰玉知道,这是真心为他好的话,这样的话,宁昭永远也不会对他说。但此刻,他却只能黯然一笑,不做半点回答。   天下事,都离不开选择,但不是每一次选择,都可以让人轻松应对,轻松决定。   卫孤辰仅仅只看了他这一眼,就再不停留,转身走向房门。   纳兰玉怔怔地看他与自己的距离迅速拉开,怔怔地看他拉开房门,呐呐地叫了一声:“大哥。”   卫孤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地拉开门,走出去,反手关门。 第七章 神医奇方   眼看着卫孤辰离去,纳兰玉惨然苦笑,闭上眼。   大哥,在你和皇上之间,我也许徘徊犹豫,不知如何选择。但是,在你和秦国之间,我能选择的,从来都只能是秦国。   我是秦人,这个国度,在很久以前,曾经是你的,但现在,是我的,我必须守护我的国度。在秦国的利益之前,你也好,容若也好,甚至父亲也好,不管我有多少为难,我能做的选择,从来只有一个。   大哥,一心谋求复国的你,看不到秦国是怎样由当年的破败走向今日的兴盛,满怀刻骨仇恨的你,看不到当年衣食无着,惨若游魂的百姓,到如今,何等安乐无忧,一家和满。   你注意过,城里渐渐兴起的高楼吗,你注意过,越来越繁华的街道吗?你注意过,每一个普通百姓,脸上满足的笑容吗?   你知道,在这个国灭国亡转瞬来去的乱世中,要寻得这一方乐土,有多么难得吗?   不管是为了谁,我都不愿这一片和美安乐被打破,不愿这兴盛繁荣的世界,因为少数人的仇恨纷争,而卷入杀伐内乱中。   不管有什么大义名分,有什么义气道理,我都不愿意发生大的战争,让无数和美家庭分崩离析,让年轻的妻子送丈夫上战场,让年迈的老妇失去自己的儿子,让年幼的孩子,永远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   所以,虽然我希望能像容若一样,不顾一切,去打那个人,揪住他的胸口,大声责骂他的无情,却只能什么也不做地看着他,在修罗道上,越行越远。   所以,我虽然想要帮助容若,但在面对说出真相,一定会引发大战的后果时,我只能沉默着,成为帮凶。   所以,大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利用你对我的兄弟之情,欺你骗你,即使是刚才,也只是要引开你。   大哥,这样的你,其实根本当不了帝王,你总装做凶狠,其实你的心太软,永远不懂如何斩草除根;这样的你,永远复不了国,因为你是真英雄,所以永远学不会不择手段。   在这个世界上,英雄,只能让人怀念尊敬,只有枭雄,才能成功。   大哥,这个事实,我知道,你其实……也知道吧,只是,你放不下,我阻不了。   大哥,对不起!   卫孤辰出了房间,反手掩上房门,却没有离开,不知为什么,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纳兰玉的房门外,等待了很久很久,直到房间里传来一声压抑着的,低微无比的,若非他耳力惊人,根本漫不可闻的喃喃低语。   “大哥,对不起!”   心中莫名地一叹,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房门之外。   唯余这一扇门户,把一个悲凉的身影,隔绝在人世之外。   隔绝了纳兰玉心头惨痛的呼叫──大哥,我来见你,是为了引开你,但也是为了,在和皇上彻底决裂之后,我真的,很想,很想,见到你。真的,有很多很多事,想要对你说,可惜的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得。   许多许多年前,六岁的纳兰玉,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里,先后见到了卫孤辰和宁昭。于是,这一生悲凉无奈,辗转两难,痛楚煎熬,便再也逃不脱了。   领着刚刚从地牢中逃出生天的一干人,远远逃离小园,奔行出足有半个时辰,董嫣然方才止步转身。   “诸位,我们现在应该安全了。”   四周响起一片称谢之声。   “姑娘相救之德,本教必竭力相报。”   “山高水长,我等永不忘姑娘之恩义。”   “从今以后,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只需派人到本门各地分舵招呼一声便是。”   董嫣然微微一笑。   她虽武功高明,究竟江湖经验不足,看不透这一干人感激笑容下,隐藏的东西,只觉这些一方之豪,无端被囚这么久,想必是满心抑郁的,但能得回自由,自然会感念恩义。   江湖人向来恩怨分明,受人恩义,在能力范围之内,总是要相报的。刚才她制住守牢门的一干高手,打开牢门,放出诸人时,他们曾为了出气要把被点倒的看守人全部杀死,但自己出言相劝之后,便都含恨停手,可见还是颇给她面子的。   心念转间,董嫣然向四方一拱手:“诸位前辈都是一方之豪,小女子能够帮到各位,也是天意巧合,他日若有窘迫之时,还望诸位能伸出援手,助我一番。”   孟如丝抢先道:“姑娘是我等的大恩人,自今以后,凡姑娘有命,我等无不听命相报,姑娘放心就是。”说着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烟花递了过去:“姑娘若有需要,只需要将此物燃起,百里之内,我教弟子,见之必往驰援。”   其他众人也一起点头,或许信物,或告暗语,或低声说明本家各地势力所在。   董嫣然心中欢喜,一一道谢。   如此一番折腾之后,众人方一一告辞而去。   董嫣然立于原地相送,只有在农以归上前告辞时,才轻轻道:“农先生请留步,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农以归心间一叹,自是驻足等候。果然如那人所料,他什么也不必做,这个女子,自会求到面前来。别说那张方子当今天下能看出玄虚之人不超过五个,就算有人看出有些不对来,一切都是这女子自找,又哪里疑得到那风仪若神的男子身上。   待得众人去后,董嫣然方对农以归道:“久闻神农会医术通天,农先生岐黄一道,更是天下一绝。”   农以归微笑欠身:“不敢。”   董嫣然略略迟疑,方才不得不道:“农先生医术称绝当世,不知是否看得出,我……”   她顿了顿,脸上掠起一丝难堪之色:“我已有孕在身。”   农以归点点头:“我虽能看出端倪,只是不便唐突多言。姑娘不但有孕,而且还受过伤,至今未曾痊愈,这样对腹中胎儿必有伤害。”   董嫣然轻叹道:“先生神目如电,自是看得明白。我有一宿敌,时常交战,彼此武功相若,难免两败俱伤,我已竭尽全力保护腹中胎儿,却仍不能避免受伤。我也算稍知医理,也知应当调养护胎,只是如今我有一件极为难之事,不能不日以继夜,忧心煎熬,而且随时会有连场血战,纵然我极力保护自己不受伤,但若身体操劳太过,也易伤及胎儿,还望先生能够助我。”   农以归皱起眉头:“请让我为……”   他也迟疑了一下,再看看董嫣然未婚女子的装束,方道:“为姑娘把把脉。”   他很认真地为董嫣然诊脉,很认真地问董嫣然怀孕以来的一切反应,很认真地研究董嫣然曾受过的伤,良久方才蹙眉道:“姑娘也精医理,善知调养,上次受伤之后,还算保得胎儿无恙,只是眼下,不宜劳神太过,更不该有什么战事争斗,否则……”   董嫣然深深施礼:“我实有不得不为之难处,还望先生救我。”   农以归深深望着她,良久,方才废然叹道:“人力终非神力,我虽精于医术,但毕竟不是神灵,我也只能试着为姑娘开一张方子,姑娘依此方安胎,身子便是受些伤损,也不易伤及胎儿,就算疲累已极,也能让胎儿得到足够的保护,只是人力终有极处,若是姑娘操劳太过,或是受伤太重,这方子也不能保两全……”   董嫣然欣然道:“我若能顺利产下胎儿,必不忘先生之恩,若时命不济,也不敢怪责先生。”   农以归心头恻然,如此美丽的女子,纵然憔悴消瘦,依旧我见犹怜,哪一个男子忍心伤害她。   她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忍下未嫁女儿的羞涩,自曝其丑,得闻他能赐一张药方,如此欣然,如此欢喜,道谢不迭,又哪知,那张安胎方,其实是催命符。   那男子到底与她有什么仇恨,要用这杀人不见血的法子来害她,事后,就算她胎儿不保,也只当是操劳太过,受伤太重,医药也无力相助,怪不到他农以归头上来,更不可能疑到那男子身上。   农以归心中黯然,几乎不忍直视这美人欢喜的眉眼。手上没有纸笔,他只得一句一句,报出药方内容来。   好在董嫣然天性聪明,记性过人,又是心间最重要之事,自然是一字一句,记得绝无差错。   农以归报完药方,又照例叮咛了许多句不可操劳太过,好好调养的话,方才在董嫣然的千恩万谢之中,告辞而去。心间犹自郁郁难安,他不算是个大好人,这一生也不是没有做过坏事,但用这样阴毒的方法,陷害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却实在让人心间难安。   此计别无破绽,连药方都只以口授,不留半点物证。药方中犹自别有玄机,将来就算有人看破机关,他也有推托之词、退身之策,但只要想起这绝美女子悲伤欲绝时的神情,忆起她感激莫名的眸光,想到她宽慰安心的笑容,此心忐忑,这一生必是无以安定的。   望着农以归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董嫣然脸上终于露出已消失了很久很久,真心释然的笑容,自发觉怀孕以后,心头的隐忧重负,已消去大半。   农以归是当世医术最好的几个人之一,有他尽心尽力开出的这张方子,无论如何,孩子的保障会大上许多吧!   董嫣然不知不觉伸手轻抚在腹部,脸上流露无比温柔的神情。   孩子,不要害怕,不管还有多少险恶争斗,娘都会尽力保护你的。   等我们救回你爹,娘就带你去一个有青山、有绿水的地方,等你出生。   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和顺如意。   孩子,愿你将来……   孩子……   孟如丝离开诸人之后,一人漫步闲游,水袖飘摇间,常人不能发觉的异香,悄悄向四处弥漫。   半个时辰后,一个同样妖娆的美人,迎面而来,步至身前时,笑吟吟道:“三长老安然无恙,实为大喜。”   孟如丝淡淡道:“传我的话,请本教诸位长老和少教主,会三十六部精锐教众,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京城。”   对面美人大惊:“什么事,不是本教要挑战全武林吧?”   “事关本教未来,你只管传令便是。”   “可是,如此大事,需得诸位长老会商方可定,三长老权限尚不及此,属下怎敢传……”   “把此物传回去,告诉诸位长老和少教主,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相信他们会认为,就算倾全教之力,也是值得的。”孟如丝信手递过一本小册子。   美人接过来,也不敢多翻看,匆匆一礼,转身便快步而去。   孟如丝站立原地,轻轻一叹。   想起那如魔鬼一般不可匹敌的雪衣之人,那如神子一般无所不能的绝世男子,这位魔教高位长老,心中只觉一片迷茫。   那么多可以改变整个武林的神功秘笈,在他看来,仿佛连草芥都不如。坐牢的这段日子里,从他身上得到的教导,使她的武功,轻易突飞猛进,看来下次教内比拚,大长老之位,非己莫属。   而其他一些失传许久,足以让魔教整体实力为之飞增的密法口诀,更是让人震撼无比。   为了那些东西,曾流过多少血、舍过多少命,给魔教弟子们留下多少辛酸,而那人,就像抛废物一样抛过来。   他让他们假做被囚,他让他们假做被救,他让他们答应董嫣然所请,他让他们调动人马,他承诺他的要求会假借董嫣然之口传递给他们。   孟如丝不知道他答应了其他人什么,但是却清楚地记得他对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他答应,他的心愿若得偿,便会帮助补全魔教几百年来所有散失的秘笈、功法,并且帮助他们加以改良,使魔功更进一层。   如果是别的人,有这样神奇的本领,对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出身魔教的孟如丝,或许会生出歹意,想方设法把他捉到手中,逼问天下所有的武功以为己用。但是在性德的绝世风仪前,面对他那仿佛可以看透天下人心的双眼,不但当面不敢生半点邪念,就是背后,也不敢再多想一想,这可怕的念头。   那人从不威胁,也无需逼迫,他只是先一步给予,然后淡淡吩咐。他的给予如此之厚,让人无法不震动,让人面对他的吩咐,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拒绝或讨价还价的余地。   孟如丝轻轻叹息,如此人物,他到底还是人吗?只是,无论如何,除了依从他,孟如丝想不到自己还能再做什么。   她完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却已经盲目地开始调动魔教最强大的力量。哪怕这件事,会让魔教丧尽精锐,哪怕那人事后反悔,什么也不付出,他曾经给予的,也足以让魔教在若干年后,培养出惊世的力量了。更何况,莫名地,她不想怀疑他的能力,对他的信用,更无法做丝毫置疑。   只觉,在如此人物面前低头、服从,是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能给魔教带来最大好处的事。   她仰头,望浩浩长天,徐徐吐出一口气。这个时候,其他人,应该也在忙着调动各自的人力、物力、财力吧!   在世人毫无所觉的时候,魔教火焰令、神农会天医令、江北大侠铁肩令、五剑盟神剑令、漕帮水龙令、江州浩天符、太华寺碧佛珠……等诸般铁令信符,迅速传向全国,大秦国民间黑白两道所有最大最强的势力,已经悄悄在秦国京城内外,集结起来。 第八章 雪衣寂然   卫孤辰才进园门,就看到园中诸人,无不脸色灰败,来去匆匆。   远远看见他,赵承风已是飞奔而至,脸色张惶:“主上,关在牢里的人全被救走了。”   卫孤辰脚步一顿:“我们的人可有伤亡?”   “并无一人伤亡。救人的只是把看守的人全部点晕,救了人就走了,别处也没有被波及。莫老也被偷袭点晕,取走钥匙,好在亦未受伤。”   “知道是什么人动的手?”   “不知道,那人武功奇高,又是出手偷袭,看守的兄弟,连来的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就晕过去了。”赵承风挥汗如雨,脸色铁青:“此人必是绝顶高手,救走这么多人,不知有何用意。”   卫孤辰懒得理他,信步而行。   赵承风愕然跟过来:“主上,大家都在等你吩咐。”   卫孤辰不以为然道:“少堆人浪费粮食不好吗?”   赵承风张口结舌:“可是,他,他们,他们将来报仇……”   “那更好,日子不无聊了。”卫孤辰几乎是以一种生平少有的懒洋洋的语气在说话。   赵承风额上大滴的冷汗落下来,几乎要倒地不起了。   迎面处,莫苍然神色惶然,大步奔至,施礼道:“属下无能,守不住钥匙。”   卫孤辰对这位老人不便再似对赵承风一样随便,淡淡点点头:“也不算什么大事,莫老不必介怀。”   莫苍然脸色铁青:“兹事体大,我们应如何应变?是否要派人前往追拿,或是加强各处防卫,以防报复,还请主上示下。”   卫孤辰暗自皱眉,就算他说别理这一切,这帮爱操心,操到头发白的老人,想必也是放不下的,何必白费唇舌。   他只是面色一冷,现出不悦之色来:“临机不能应变,还要你们做什么,该干什么?还需要我来说吗?”   莫苍然神色一凛,肃容正色,低头道:“属下明白,请主上放心。”   卫孤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莫苍然做出手势,在各个地方心慌意乱团团转的若干人等,纷纷以他为中心聚拢,再没有人去打扰卫孤辰了。   卫孤辰很满意,你们明白怎么办就好,我明不明白,无所谓。   以赵承风为首的一干年轻子弟,满眼崇拜地盯着卫孤辰的背影。主上太了不起了,主上脸色一寒的时候,多么有威势,主上的眼睛扫过来的时候,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就让人明白与其多嘴罗嗦,不如埋头苦干,尽心尽力的道理啊!主上只冷冷督促一句,就把大家所有的热情全调动起来了,为了主上的信任,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他失望啊!   他们永远不明白,卫孤辰那在人前懒得说话,总是不搭理人的所谓绝世高手的孤傲性格到底是怎么被这一班喜欢唠叨罗嗦,掉下个苹果也忧心如焚的老人给训练培养出来的。   幻想永远是美好的,真相永远是不堪的。雪衣飘飘,冷心神剑的真正底细,也许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但这,也未必是坏事。   性德独倚高楼,看着那一袭雪衣渐渐接近,在楼下抬头,望上来,眼神有一种令人惊心的漠然森寒。   卫孤辰没有费时间登楼,直接拔身而起,落在性德身旁,却并没有正眼看他:“救人的,是董嫣然吧?”   性德没有回答。   “我并不是傻瓜,我的属下,虽谈不上是绝顶高手,但要让他们连对手都看不清就倒下,这份身手,当世之间,屈指可数。而需要到我这里来救人,知道我这边关了什么人,甚至知道钥匙放在谁身上的人也并没有多少,要推测出真相很简单。董嫣然见到了你,救人,是你的指示。”卫孤辰与他并肩楼头,望着楼下那无数残落的梅枝。   当初他因性德而动怒,致使满园梅花皆残落,而今日,他的声音里,却连一丝情绪的起伏都听不出。   他的眼神淡淡望出去,没有人能看得出,眸子深处的痛:“董嫣然也不是碰巧赶着我不在时动手的,纳兰玉来找我,为的,就是把我引走,对吗?”   “对。”干净利落的回答,一丝推托逃避都没有。   卫孤辰却丝毫也不感到高兴,冷冷问:“你救这些人,意欲何为?”   “本来你将我困在这里,我想借他们的手,对付你,但如今,容若被困在秦宫中受罪,你是秦王的敌人,基于你还有对付秦王的利用价值,对付你的计划自然要暂缓,那些人,你反正不在乎,我让董嫣然救他们一次,卖个大大的人情,将来他们的势力,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性德的回答坦荡得惊人,如此的坦白,如此的平静,以至于让人很容易错以为是过份地冷酷无情。   良久的沉默之后,竟然是卫孤辰淡淡的一声笑:“我应该谢谢你,至少,你对我说了实话。”   性德冷然道:“明知骗不过,还要虚词狡辩,就是愚蠢了。”   卫孤辰遥望远方,那个方向,该是相府所在了吧,那个人……本来还是以为,他是真的因为担心,才冒死来报信,原来……   左胸的某一处隐隐作痛,他的语气却冷淡平静:“以后,别再偷偷摸摸了,不要让纳兰玉也陪着做戏,很无聊。董嫣然与你有什么事商量,让她直接来就是。我带你出来,并不是为了找个地方,把你像囚犯一样关起来。”   性德终于微微动容:“你的属下不会答应。”   “只有他们才会蠢得依然相信,这个鬼地方还算得上什么秘密,为了掩饰,还应该随时杀人灭口,管他们答不答应,我不出手,谁能拦得住董嫣然。”   性德终于认真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答:“好。”   卫孤辰却没有看他。   自从他回来,除了在楼下望过一眼之外,就再没有正视性德一眼。尽管他没有一点生气的表情,尽管他连语气都没有丝毫变化。   说完了要说的话,他就再不停留,只是这一次没有再从窗口跳下去,而是转头下楼。脚步声单调异常,他的身影很快在楼梯口消失,而一声呼唤却响起来。   “性德!”   性德望望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冷然的眼眸,终于有了点复杂的光芒:“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去逼纳兰玉。他一生都在两难中,在我与宁昭之间为难,在他爹与皇帝之间为难,现在,要在我与容若之间为难,在皇帝与容若之间为难。他为容若骗我一两次没有事,骗宁昭不行,那个皇帝,没有这么好的容人之量。”依旧是平板的语气,仿佛不带任何情感。   性德也淡淡回应:“容若也同样不会希望,他的朋友因为他而为难受苦。”   卫孤辰再也不说话,本已停顿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性德依旧临窗凭栏,静静地看着卫孤辰自小楼步出,步步远去,静静地看着,青石地面,一块块破碎裂开,静静地看着卫孤辰一路出园,所经之处,梅树一棵棵无声地折断,倒下,凭空分做整齐的数截。   是什么样的痛苦和愤怒,让他全身剑气充盈至此,所过之处,万物俱灭。   亲耳听他如此冷漠的谋算计划、杀戮利用,卫孤辰甚至不曾怒目看他一眼,不曾碰他一根手指。   明知纳兰玉把他的兄弟之情,利用到了极致,在最后一刻,仍在骗他,他所说的,依然是,如果可以,不要太为难纳兰玉。   尽管他的剑气,足以摧毁一切,但在他身边之时,却极力压抑到最后。   这世上,有一种人,外表冷得像冰雪,内心软得似棉花。他们的心不容人进入,可一旦认定了某些人,那么,即使被背叛、被欺骗、被伤害、被利用,也依然,不悔不变。   性德低头,看他自己那注定在这大秦国都,掀起风雨的双手,慢慢牵动唇角,慢慢地说:“愚蠢。”   卫孤辰慢慢向前走,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能去哪里,前路漫漫,很久以前,就再没有他可去之处了。   身边不断响起毁灭的声音,他懒得去看,也懒得去掩饰。   远处纷纷乱乱,正在奔忙的许多人驻足望来,人人面露惊疑,他也无心理会。   这里每一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不过,年长者,忠诚的是他们的理想,而从来不问他的理想是什么;年少者,忠诚的是他们心中的幻象,而从来不知道,他和那幻象并不同。   身后的那座高楼上,有他倾心的人,天上地下,万万人中,他眼中心中,只得此一人,而那个人,却可以在任何时候,毫不犹豫地谋划着如何杀他,如何利用他。   远方他至为熟悉的府邸中,有一个唤过他无数声兄长的人,只是,在每一次面临选择时,那个人最后决定舍弃、决定欺骗、决定利用的人,从来都只会是他。   前方的道路不知在何方,但他除了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从性德的角度看,他的背影寂寥,从赵承风、莫苍然等人的眼中看,他的神容冷森。   性德无心去接近主动远去的他,赵承风等人却被莫名的敬畏所影响,不知不觉往左右远远让开,没有任何人敢对他说一句话,敢走近他一步。   于是天地寂寥,只他寂然而行,世界如此广大,他的身边却始终孤孤寂寂。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也会寂寞,也会悲凉,也会渴望在他最痛楚之时,有人在他身旁温暖地唤一声。   没有人相信,有的东西,过于坚硬,反而变得脆弱。血肉之心,受伤太重,也会折损。   人们只是恭敬而畏惧地闪开,他是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绝世的高手,理应有绝世的孤傲。英雄是用来仰望的,孤傲背后的东西,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去理会。   他是那么强、那么强的一个人,他当然不会软弱,他当然不需要任何人。   于是,天地茫茫,只余他,一人一剑,孤绝至死。   “容公子全身,共有撞伤七处,淤伤十三处,都不算太严重,大小烧伤共十八处,略重一些,左手烧伤颇重,再加体质虚弱,所以才会长久昏迷。在醒来之后,有诸位太医及时疗治,假以时日,应无大碍。”   “容公子数日来,伤势痊愈顺利。”   “容夫人数日来,寸步不离容公子身旁。”   “逸园新的下人,容公子夫妇绝不亲近,每日都把所有人赶得远远,除了送上饭菜以及必要的打扫时间,根本不容人靠近房间。”   “容公子睡觉一定要明烛高烧,满屋光亮,有一次房内烛火烧完,不及换新,容公子竟惊叫着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来。”   “无论何时何地,容公子总会握紧容夫人的手,不肯松开。”   “公主几日来,一步也不曾出过烟霞殿。”   “公主吩咐新到逸园的一干宫人,尽心照顾容公子。容公子说过好喝的清波酒,公主命人时时送到逸园,容夫人说过好吃的江州上贡的点心、许州上供的鲜果,公主也让人大量拿到逸园,凡容公子与夫人说过好的东西,公主无不命人送往逸园,就连容公子夸过咏絮娘子之舞,公主也命人每隔个两日,便请咏絮娘子到逸园献舞一场。公主说,容公子背国离乡十分寂寞,又刚受磨折,需得好生安慰相待,只是公主自己一次也没去过逸园。”   “容公子夫妇也没有对其他人多说过公主一个字,公主送来的饮食、美酒,他们虽没有多大胃口,还是一一品尝,公主下令来为他们献的歌舞,他们虽看来并无心思观赏,但也没有拒绝,可就是一次也没对人提起过公主,据偷听所得,就算他们夫妇彼此私语,也没有说到过公主。”   恭敬而平板的禀报声此起彼伏,黑暗中的人一个也看不清面容,只有语音才清晰地存在于这个世间。   宁昭静静地听,淡淡地笑。   纵然脱出困局,曾经受过的伤,也不可能轻易抹去,纵然在疯狂之际得到救赎,心中的阴影既已浮出来,又怎么会消失。纵然不肯相见,既定的局面,又如何还会更改。   “许将军已接到大楚使臣,两日内便会到达京城。”   “相爷也在准备郊迎楚使之事。”   “只是……纳兰玉病得很重。”   宁昭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谁能想得到呢,纳兰玉一个旁观者,却比容若那个受尽折磨的当事人病得更重,几日来一直昏昏沉沉,呓语不绝。宫中的太医派出一个又一个,御药房的药随便搬,却始终没有明显的好转。   “太医们都看过,病情绝无虚假。”禀报的声音也带点迟疑,带些不解。   自然是没有虚假的,他的棒伤根本没有好全,就为了容若于寒天大雪之际来回奔波于皇宫、相府,受风寒所侵是理所当然。   容若闯祸,数日被囚,他忧急如焚,破釜沉舟一场质问,彼此说破一切,又受至大打击,再亲眼见烈火之中,一场男女间至无奈、至痛楚的相救相护,他的忧急伤痛、悲凉无奈都强行压抑在心中,回去之后,又见了那人一面,这其中滋味自然更加不好过,种种痛楚一起爆发在他本已虚弱的伤病之体里,就算要掉他的性命,也不算太稀奇的事。   宁昭蹙眉,淡淡道:“你们退下吧!”   黑暗传来几声闷响,似是膝盖与地板很用力接触的声音,然后,是轻捷至几近无声的脚步,渐渐远去。   只有在身旁再无一个闲人时,宁昭才可以发出一声轻若无闻的叹息。   纳兰玉的病势每天都有太医的详细医案呈报上来,只是,在一切的温文义气、和平尔雅的假象被撕破之后,他再也不能若无其事,轻车熟路地亲去探望他在这人世间,曾有过的唯一朋友,再也不能笑着守在他的床边说:“你放心。”   就连这一声,无人时的叹息,也是如此轻微而短促,转瞬即去,不留一丝痕迹,连他自己都会恍然,可曾为一个自幼陪伴他的伙伴,有过怅然之叹。   “皇上,许太医求见。”殿外,梅总管阴柔的通报声传来。   微不可察的黯然转瞬冰消雪散,宁昭的声音,冷静沉定:“传!”   在微弱的烛火下,一身医官服饰的苍颜老者从容而入,恭敬施礼之后方道:“托皇上洪福,容公子身上的毒,下官与众同僚多日细研之后,终于研究出解毒药物了。”说着双手奉上药瓶。   “呈上来。”   接过许太医低着头,奉近的药瓶,宁昭只是随意地看了看:“可有把握?”   “需当在容公子毒发时试用,方能确定是否解药,不过,我等医官,确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宁昭微微一笑:“那容若总笑宫中太医无能,却不知,凡我秦宫之中的医官,皆有一番真本领,尤其是你许太医,入宫效力虽仅半年,但一身医道之高,只怕比那名满天下的神农会主,尚高明三分。”   灯光下,许太医恭顺地低下头:“谢皇上夸奖。”   “此次大功,朕有重赏,你先……”他迟疑一下:“你去相府,看看纳兰玉的病情,为了方便诊治,就住在相府吧,等他好转再回来。”   许太医微露惊疑之色:“皇上,当初召臣入宫时,曾言臣只需负责皇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诊治,其他人无需由臣看诊,此次为容公子研制解药,也是因为,其他医官找不出解药来,若是长时间出宫为那纳兰玉……”   “你为大秦立的功,朕心中皆有数,必不致亏待你就是。”宁昭淡淡打断他的话。   “而且……”他语气一顿,伸手招了招。   许太医略一迟疑,方小心而恭敬地上前,低低地弯下腰。   宁昭附在他耳边,声音微不可闻地说了些什么。   许太医全身一颤,猛然抬头,带着满脸惊色,看着在幽幽灯光摇曳下,脸色时明时暗的宁昭。   良久,他终于施礼回覆:“臣领旨。”   退出殿宇,取得诏令,许太医连太医院都没回,便直往宫门而去。   穿廊越湖,步宫过园,走过皇宫数处宫径大道,眼见宫门已在远处,却见宫门前有个身姿无比动人的女子正在检验腰牌,许太医不觉有些惊奇。   夜晚皇宫出人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一个女子。那女子衣饰并无命妇的全套华贵装束,也不是一般宫人的打扮,纵是远远一见,也觉清逸柔美,叫人只遥遥见到一个身影,就觉无限向往起来。   许太医徐步走近,眼神却不知不觉牢牢凝在那女子身上,终于心神一动,记了起来,在某次宫中大庆时,他坐在角落的末席中,见过她一舞绝世的身姿。   宫廷歌舞供奉第一人,咏絮娘子。   既想起她的身份,那这一切就有合理解释了。安乐公主下令,凡容公子夫妇喜欢的东西,一概送入逸园。容若曾赞过咏絮之舞,所以每隔两日,咏絮都会入宫献舞。自从被关黑屋之后,容若常常整夜不能合眼,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宫中最好的酒菜被送进逸园,最好的乐工和歌舞也常在逸园彻夜响起。   想必是夜深人静,歌舞散尽,咏絮要回去了。   供奉和宫中的歌女乐工身份不同,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官,普通的音律供奉官职最高是从六品,只有咏絮因一舞绝世,连太皇太后也无比喜爱,所以破格升做正六品。   供奉是有官职、有俸禄的朝廷命官,并非普通宫人,在宫外都有各自的府邸,平时除了奉诏入宫,为权贵献艺之外,真正的日常工作,是去梨园馆,为宫中乐工讲解技艺,教授歌舞。   事实中,宫里的几个技艺出众,颇有名声的供奉对于上课的工作,从来都是应付了事,一个月不去上一堂课,也是常事。不过,有才者,多有傲气,有艺者,更爱密技自珍,不肯轻传,这都是自前朝就没有改过的遗俗,皇上不管这等闲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只要被这干梨园大师的精绝技艺哄得高兴便成,琐碎小事,也不在意,所以,宫中供奉的职位,可算是异常之清闲的。除了偶尔入宫表演几个节目,根本什么也不必做,竟日拿着朝廷的高额俸银和贵妇们的诸般赏赐便是。   每隔两日入宫为一个来历不明的楚国人献艺,有时半夜就要去歌舞,这对从来受尽宠爱容让的咏絮娘子,可算是异常辛苦的事了。   难得她到现在,还没有一句怨言,可见安乐公主的面子不小。   许太医一边想着,一边徐徐步近宫门,那前方咏絮已经验完腰牌,径自出宫,上了宫门外的小桥。   许太医前往宫门出示诏令腰牌,眼睛却还不自觉望向咏絮的背影,看守宫门的侍卫们,也只草草验看,注意力依旧集中在往外走的咏絮身上。   真正的美人,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自然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直到咏絮无限美好的身影,没入小桥之中,在场的男人们,才有些遗憾的收回目光。 第九章 咏絮侠舞   京城官员满地走,六品官的府邸实在谈不上有多么宏大壮观。咏絮身为女官,更不喜招摇,一所四进的宅院,依河而建,临水而居,门前翠竹围绕,于闹市之中,倒也有一番清雅意趣。   咏絮是女子,家中只得一个年长的老仆、一个应门的小厮、两个丫环、一个厨娘,以及一个洒扫仆妇,便连小轿,也是以女子身份行走不便而雇来的,并非家中常置之物。   此刻夜色既深,她也不惊动下人,径自下轿入门。家中下人,也素来习惯自家主子参加权贵宴席,夜深方归的事,院子角落,留了个虚掩的小门,由她进出方便。   她藉着淡淡月色,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正要叫醒外间睡的丫环,服侍她洗浴卸妆,却见光华一闪,瞬时房中一亮,盈盈烛火前,站着一位美貌佳人,赫然正是咏絮自己。   飘摇的烛光里,现世的真情境,倒仿似一场迷离的梦境,两个绝美女子相顾而立,一样的容颜、一样的衣饰、一样的眼波、一样的长发,就连站立的姿势、不自觉流露的风姿,都一模一样,恍若镜中倒影。   咏絮先是一震,但即刻微笑,欠身施礼:“苏姑娘终于来见我了。自容若入京,我就一直在等着,几乎以为姑娘不来了。”   轻轻的笑声响起,与咏絮一般无二的声调,对面的女子慢慢放下手中掌着的灯火,轻盈的姿势,柔若流水,就连最细微的动作、最简单的表情变化,竟也与咏絮完全一模一样。   就算明知眼前的女子,是个何等厉害的人物,但每一次面对她,咏絮始终会对这神奇的化身之力,生出无限感叹。   女子淡淡道:“你虽是我的身外化身之一,不过,我只听命于太后,你却被安排直接对皇上效命,过多的接触,还是能省则省吧?”   咏絮微微低了头:“咏絮不敢无故烦扰姑娘,只是皇上有密令传下,苏姑娘不来相见,我又不能主动寻找,所以确实颇为忧急。”   以咏絮容颜现身的苏侠舞微微一惊:“皇上有密令?”   “皇上说……”咏絮莫名地有些嗫嚅起来:“皇上说,把楚王带回魏国的事就此作罢。苏姑娘受伤颇重,还是先回国休息得好。”   苏侠舞皱眉:“我们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心力,死伤这么多人,他说作罢便作罢,既知今日,当初又何必下那样的死命令?”   她语气中,对魏王可谓毫无敬意,咏絮心头一跳,声音更加低柔:“皇上说,皇上说……”   苏侠舞淡淡问:“说什么?”   这催促声,并无一丝烦躁不耐,咏絮却莫名全身一寒:“皇上说,他想见楚王,不过是有一件私事想问问他,并没有想过,会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更没有料到,让秦国白白得利。我们已损失不少人手,令人悔之莫及。如今秦楚相争,局面更加险恶,苏姑娘独立支撑,十分危险,此事还是作罢为好。”   “荒唐。”随着一声低叱,苏侠舞一袖拂出。   咏絮躲避不及,也不敢躲避,只得低低惊呼一声,闭目颤抖。   劲风所过之处,火灭烛倒,坚实的桌子,无声无息,被剖作两半,强大的劲气在触及咏絮时微微一偏,擦着她的脸拂出,直直撞到房门上,把整个房门,撞得飞起老远,重重跌落,灰尘四起。   咏絮低低惊叫一声:“其他人……”   “今晚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醒不过来。”那声音幽冷森寒,竟似随时会把和美人间化做修罗地狱一般。   咏絮微微颤抖,低头不敢说话。   她是作为苏侠舞的替身被选出来的,为了在必要时,让苏侠舞可以轻易化身为她而毫无破绽,她们曾一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么多年以来,也见过苏侠舞许多次,从不曾见这智深若海,万般惊变皆做等闲的可怕女子,动怒失态至此。   “私事,好一个私事。他是皇帝,知不知道天家无私事?他没想到会有大事端?在萧逸面前掳走楚王,难道竟会没有事端?”苏侠舞的激烈愤怒超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预料。   “为了他的一句话,我们在楚国的暗棋几乎丧失殆尽,为了他的一句话,为国家多年忍辱负重,潜伏待机的高手,死伤无数。为了他的一句话,我……”   烛光早灭,星月黯淡,黑暗中,看不清苏侠舞的表情,只觉那一片阴沉里,一声比一声激烈的话语,恍若发自九幽的呐喊,要冲破天地,毁灭人间一般。   咏絮不知不觉后退数步,脚下绊到房沿,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可是,苏侠舞惊涛般的愤怒,却忽地一窘,一句话如被刀锋斩断一般,停下来。   天地猛然一寂,刚才如火如涛的愤怒,如今却变成森寒的死寂。   一片黑暗中,咏絮看不到苏侠舞微微一晃的身影,看不到苏侠舞忽然捂胸的动作,看不到苏侠舞轻轻伸手,无声无息地拭去唇角忽然溢出的鲜红,看不到苏侠舞忽然黯淡的眼眸,让最后一句话,转作无声,消逝于夜风中。   为了他一句话,我与容若已经结下了永不可能化解的怨仇。为了他一句话,我……   她低下头,在黑暗里,探寻自己指尖拭到的鲜红。太过黑暗的世界里,那一点血色殷红,无可寻觅。   在魏国,主掌举国大权的始终是太后,多年来,无所作为的皇帝,成为所有魏国百官心中最大的隐忧。   苏侠舞在魏国地位超然,只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也无需毕恭毕敬。一道没有任何解释的命令,要求在楚国的境内把大楚皇帝带到魏国,如此艰难,如此恐怖,又如此匪夷所思,她完全有理由不加理会,就连魏王,也不能奈何她。然而,她只是沉默地接受了下来。   多年以来,太后对于儿子的不思长进,无限忧心,所有朝臣对国家的未来,一片茫然。皇帝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下达这足以引发天下诸国动荡的命令,所有人都以为其中必有深意。是要胁迫楚国,是要挑拨秦楚,还是要藉机扶起一个傀儡楚帝?由此引发出种种猜测,但谁也不知道,魏王真正的用心是什么?   就连太后出言询问,皇帝也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自有用意,却死也不肯说出真正的打算。   太后不愿打击儿子作为国家的主人,第一次发布命令的热情与期待,更不欲影响皇帝第一次认真行使职权的威信和地位,而几乎每一个为魏国忧心的人,也不能拒绝这样的命令。   太过期待皇帝的振作,太过期待作为一个国家的主人,作为无数臣民的守护者,那个人能够真正觉醒,于是,对于他的第一道命令,没有人忍心拒绝,没有人敢于拒绝。无论对错,魏国,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苏侠舞冷静地接受命令,冷静地谋划,冷静地把逸园中所有的笑语欢声抛在脑后,冷静地把秦白衣等最杰出的人才,当做死士推出去牺牲。   她素来公私分明,虽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尽量善待容若,但却从没有想过要放弃应负的责任。极尽一切手段,哪怕把容若逼到极处,哪怕让那个生性善良的傻瓜眼看着无数人的鲜血因他而流淌以致心痛如绞,她依旧尽其所能地想要完成这一任务。   自济州掳人以来,受过无数挫折失意,秦白衣一干人等尽死,自己与董嫣然互拼重伤,容若卫国逃脱,莫名天等人尽被董嫣然和楚韵如所杀。她只得孤身一人,带伤奔波,却还坚持不退,于困境中出奇招,利用秦人把容若逼到绝境。连番争战,几许奔波,她伤上加伤,犹自强行追踪许漠天一行人,易容改妆,船间一击,与容若几番斗智,几番受挫。   再艰苦、再孤独、再无助,她也不曾放弃,总是用从容自若,轻淡随意的态度强压下一身的内伤外伤,却被咏絮传的一句话,激得她心绪浮动,真气激荡,强行压下的伤势,一起猛然爆发起来。这一生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却也在倏然间惊觉,原来殚精竭虑,劳心劳力,几番生死赴险,牺牲了那么多,竟也不过是那个无能又无智的上位者,某次心血来潮的消遣。   她低头,在无人可以看到的黑暗处,冷冷地微笑。   初遇容若的时候,是楚京醉月楼上,冷眼看他马车招招摇摇,呼喝说笑而去。   再见容若,于月影湖中,她费尽心思,舞出绝世花舞,巧作拨弄,闹出倾情误会,为的,只是想要他惊艳,想要他妒忌。   谢家寿宴,听他那一梦白蚁的故事,竟觉浮思悠悠,心绪摇摇,恍觉,原来人生,竟可以这般思索,这般对待。   再会于画舫之上,那笑闹人生的男子,已是伤心沉醉。那一声不平之叹:“她是个人啊!”那梦魂中,怅然地呼唤:“韵如”纵冷心如她,也在不经意间,悄悄柔了一缕心绪。   那之后逸园的相处,短暂得屈指可数,还记得他调子新奇有趣的歌谣,内容起伏跌宕的故事、花样百出的古怪想法。   陪他们一起欢笑,为他们日抚瑶琴夜歌舞,这其间有几分做戏、几分真情,她懒得分辨。   济州变乱的前一夜,容若终于揭穿了她,为的,竟只是不想让她也涉入这一场变乱、这番劫难。这样的天真,这样的愚蠢,她笑之讽之,却在脱身而去之后,按兵不动,丝毫也没有乘乱取利之意,然后,魏王的诏令传到了。   她还记得自己冷静地看完密令,从容地召集属下,周密而细致地谋划,没有丝毫犹豫,绝无半点迟疑。   像她这样的女子,从来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看着容若在知道侍月投河,韵如断肠之后,眼神黯淡下去,然后即刻强作欢笑地继续说笑,她也便不加点破地谈笑周旋。他们都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却又清楚地知道,曾经在逸园说笑无忌,纵然彼此防范,却依旧一同欢笑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   飞雪关中,她亲手烧毁粮仓,断绝了飞雪关将士最大的支持,致使连场血战,无数楚军将士血染疆场。那人颤抖却固执地立在高高的城墙上,晕血而惧高的少年,在血泊中的最高处,坚持着守护他那依旧天真的执着。   只是,用堆山填海的死亡和鲜血所划下的鸿沟,从此将再也不能逾越,再也无法弥合。   大船中的再次交锋,她出手无情,他暗藏毒针,到最后,他语出至诚,劝她保重自身,她一笑而去,却又留下暂时解药。只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看似彼此顾念旧情,互放一马的举动,不过都是无可奈何之下,彼此下台阶的方法。便是那柔情、那宽容,也不过是攻心之策,彼此留一个虚伪旧情的假象罢了。   恩断义绝,仇深似海。   她令他沦落至此,她也为他受尽苦难。她使他倍受折磨,她也因他伤痕遍体。   一切,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你是不是每隔两日就要入宫,为容若献舞?”   咏絮一怔方道:“是。不过,秦宫高手遍布,防卫森严,我虽时常入宫,但除了规定的路线,轻易也不能乱走一步,实在没有任何可以把人掳出来的机会。”   “后天,我代你入宫。”苏侠舞语气轻松平淡,仿似闲话家常一般。   咏絮却是心间一凛:“苏姑娘,皇上已经传令……”   “你放心,我不会令你为难,我只是去见见他而已,并无违背皇上旨意的意思。既然皇上关心体贴,让我放下一切,回国养伤,我自是要回去的。”苏侠舞的唇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我也该回去,问问皇上,有多重大的一个私人问题,值得我大魏在楚国的暗棋尽失,精英皆丧,白白便宜给秦国,一个这么重要的筹码。”   她一点也不曾掩饰语气中的森冷杀气,咏絮只觉惊心动魄:“苏……苏姑娘……那……那毕竟……是皇上。”   苏侠舞冷笑:“那又如何?只怕他自己都还不记得,他是我大魏国的皇帝。”   咏絮想要努力劝几句,但生平从不曾见,在最大逆境中,也笑意从容的苏侠舞,动怒至此,只觉手脚冰凉,舌头打结,就是想说话,也胆怯心虚不敢言。   她努力想看清苏侠舞的表情,可是黑暗中却一无所获,只听得清清冷冷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令她无由地全身发寒,手脚冰凉。   两日后,京郊三十里处,大队人马,旗杖鲜明,在官道上徐徐而行。   最精锐的秦军,团团围绕,小心地保护着由三百人组成的大楚使臣团。而高踞马上,负责指挥军队,并陪同大楚使臣的,正是许漠天。   宋远书作为正使,却似乎心情并不愉快,也一点不想强装愉快,一路行来,对于许漠天的殷勤问候,从来只是淡淡点头应付。   倒是作为副使,以及随护武官的陈逸飞和许漠天有说有笑,交谈甚为愉快。这一路相伴而来,许漠天为他们指点山水,讲解大秦风土人情,陈逸飞报以看似无比真诚地道谢,闲时也讲些楚国逸事,二人看来倒似十分投缘一般。   谁能看得出,这是一对彼此交锋数十次,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死对头。   相比主将灵活的交际手腕,对士兵就不可能要求太高,所以随行一干飞雪关军士,几乎人人都对许漠天怒目而视,个个做出恨不得吃人肉、喝人血的表情。   虽然四周围满大秦军队,虽然料到他们不敢造次,但是每天被这样过份热情的目光洗礼,还要带着笑容同两位大楚官员说说笑笑,对于人类精神来说,可真不是一般的考验,就算是许漠天,也常会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猛擦一把大冷天冒出来的汗水,暗中哀叹自家皇上分配下来的好差事。   眼见京城快到,自己的责任就快卸下来了,许漠天只觉心头一派轻松,真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回城去才好。   又行得数里,前方已有兵马来报,相爷代天子于京郊十里处,设宴郊迎,为楚使洗尘。   陈逸飞听得眼神微微一跳。   宋远书也是一怔,这才道:“太过隆重了,我如何敢当?”   一般来说,使者来访,由负责管理外事的鸿泸府官员出面迎接即可,何至于劳动一国宰相,又是代天子亲迎,最少要摆半副鸾驾以表示皇帝的身份,这样的隆重,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许漠天微微一笑:“使者代表的是国家和君王,大楚与大秦眼见将结秦楚之好,从此便是兄弟之邦,大秦国相代秦君迎候代表楚君的使臣,也是我大秦的一片诚意所在。”   好一番了不起的诚意,好一个秦楚之好。陈逸飞与宋远书相视一眼,一齐笑着应声说是,许漠天也在旁边陪着笑。三人的表情都十分愉快,只是看似如此欢快的笑意,却一丝也没到达眼底。   在笑声中,前进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可以看到前方如云伞盖,接天仪仗,隔得老远,迎宾的礼乐声,已遥遥传至。   陈逸飞与宋远书不觉又互望一眼,淡淡的眼神交递中,已交换了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话。   “秦人的表面功夫做得倒真是十足,就不知道,他们会在第一时间,举行朝会,让我们呈上国书,还是由秦王先私下接见我们?”   “不管是公开见,还是私下见,我们的国书,想必会让秦王大吃一惊的。”   宋远书几不可为人所察地冷冷一笑。   在他身后,两个随侍而行,年少而俊美的书僮也在同一时间彼此互望一眼,少年的眸中,有着异样的热切和激动,以及某种深刻的感情。   就快要,见到他了吗! 第十章 纳兰垂死   当朝权相领着无数人马,赫赫扬扬,鼓乐喧天,笑语殷勤地去迎接大楚国的使臣。而相府之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因为纳兰玉的病情,而使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沉沉寂寂。   太阳早已高照半空,纳兰玉却还在床上,晕晕沉沉,人事不知。   纳兰玉床前守护的下人,日以继夜,照顾服侍,也无不有些昏昏然,疲倦欲眠。然后,就在那一道无限轻柔的风拂过时,众皆昏昏睡去。   董嫣然在纳兰玉床前,低低呼唤:“纳兰公子……”   没有人回应她。   床上的人青白的脸色,昏迷中渐渐流露痛楚而蹙紧的眉,是什么样的痛苦,让人在失去知觉后,还会这样痛楚难当。   董嫣然忽地一阵伤心起来,虽然对纳兰玉隐瞒真情有所不满,但毕竟相处了这段日子,彼此都是可信可托的朋友。这几日,她偷偷隐在暗处,亲眼看他如何在重重打击伤害下,一病不起,如何辗转病榻,病势渐沉。亲眼看,那如同明珠美玉般的少年,就这样一点点苍白消瘦,竟在数日之间,就委顿憔悴,不成人形。   纳兰玉帮了她那么多忙,她却什么也无法为纳兰玉做,只能偷偷躲在一旁,看着这里人来人往,哭喊震天。她只能在所有人疲倦至极的时候,才能悄悄现身出来,在这朋友的床前,略做守候。   “娘,我好冷,好冷……”   这个大秦京城最嚣张的纨绔子弟,此时柔弱无助得如同一个哭喊着呼唤母亲的孩子。   他说着冷,额上却不断有汗水流下来。董嫣然忙取了床前手巾,轻轻为他拭汗,听得他无助地一声声唤娘,心里无限难过。   他是天子第一宠臣,他是大秦权相独子,如此光鲜的名位下,有多少破败不堪、多少凄凉无奈。他在这里,一声声叫着娘亲,有谁还记得,他一生不曾见过那个一生下他,就因难产而死的母亲。   如今的相爷夫人,与他客气相待,不过相敬如宾罢了。   他是天之骄子,这一病不起,多少人流水般来探望,有哪一个是真心关切他的生死安危,有哪一个不是冲着相府的权势与荣耀。那么多人在他床前哭哭嚎嚎,人人做伤心欲绝状,个个是一副痛楚难当的表情,又都是演给谁人看。   相爷夫人,自享她的尊荣富贵,各位姨娘,自有她们的闲暇取乐,探病的若干大老爷、大人物自有他们的花天酒地。到最后,一直留在纳兰玉床边的,竟只得几个贴身的小厮、丫环罢了。   董嫣然轻轻拭去纳兰玉额上的汗水,悄悄伸手抵在纳兰玉胸口,柔和的内力,水一般轻轻抚过那酸痛的身体。   在无边黑暗中挣扎了很久很久,方得到一点微弱的力量相助,看到前方,隐约的一线光明,纳兰玉竭尽全力地睁开眼,蒙眬中,见眼前仿佛有一张绝美的面容,忧急的容色。   他恍恍惚惚低声唤:“安乐,皇上其实也很难过,你不知道,他很痛,很痛……”   他的声音那么低微,低微得以董嫣然的听力,也不得不低下头,附在他的耳边才能隐约听见。   董嫣然心中悲凉。   到了现在,他还在为他的皇上说话吗?在那个人把他利用到极致,伤害到极致以后,仍然维护着他的君王。那个皇帝在他病后又做了什么?两三个无所作为的太医,一堆无用的药物,几道问候的诏令。就连传说中,最爱护他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一次,竟然都没有派出内使来问他的病情。   皇家的恩义,原来竟微薄如斯。   她柔声在纳兰玉耳边说:“好,我知道了,我不恨他,你放心……”   纳兰玉的神智昏昏乱乱,只觉那声音无限温柔关怀,必是生命中最最关爱他的女子。   他挣扎着呓语:“娘……叫爹别争了……不要斗……孩儿要去见你了,我再也不能在皇上那尽量帮他了,别和皇上……斗,他斗不过……皇上,答应过,要我放心,爹……不要再……”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他此刻昏然迷乱的神智。   董嫣然听得伤心难过。   病榻上的人,声声唤着爹,他的爹却已到城外,满脸笑容迎接远来之客,佳肴美酒,要做竟日之欢。   纳兰明不是不疼爱这唯一的儿子,不过,他更爱权势。   潜伏在相府的这些日子,她看过多次纳兰明沉着脸对纳兰玉的训斥指责,纳兰玉多次争辩,得来的是冷遇,是讥嘲,是漠视。   纳兰玉一病沉沉,纳兰明也来看过,也面有忧思,可是,这不妨碍他继续联结百官,甚至藉着纳兰玉这一病,让他的心腹以探病为名,入府密谈。   连太医都说纳兰玉情况危险,可是他依然正容厉色,声称国事为重,亲去迎接楚使。是真的公而忘私,还是更加好奇楚国使臣的态度,以及萧逸的立场呢?   此时此刻,儿子在榻前,命若游丝地担忧他的父亲,那为父的,不知可是笑语如珠,正与远客杯酒共欢。   董嫣然黯然垂头。   “你就做皇帝的忠臣去吧!”   “好好好,自来忠孝难两全,老父的生死、家族的荣辱,在你看来,自然是不值一提的。”   “为了那个皇帝,你做尽荒唐事,不但自毁前程,还让我没有面目见人,你,你……你真是纳兰家的好儿子。”   多少次悄然隐身,听到那骨肉之间刺骨刺心的对话,再看人去后,纳兰玉面对她强然的欢笑,她心中何尝不恻然。   纳兰明也是一代人杰,不知可能看出,纳兰玉如许牺牲、这般委屈,为的何尝不是想替纳兰家免祸消灾。   她强忍着伤心,轻轻拍着纳兰玉的肩头,如母亲呵护幼儿:“好,你别担心,你爹会听劝的,好好安心养病,你会好起来的。”   纳兰玉睁着眼,躺在床上,神智却完全没有清醒,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轻轻地说:“我不会好了,我要死了,大哥,我一直想对你说,人伤心的时候,是真的不想活了。”   那样淡漠的声音,无悲无喜,听得董嫣然眼中酸楚,几至泪下。   他的病不是伤身,实是伤心,那么多太医治不好,那么多灵药没有效,不是因为他病得重,而是因为,他真的太累太伤,真的不想活了。   与其说他是连番打击而病,不如是说,这么多年来,他辗转在皇帝、父亲、兄长,三方之间,受尽委屈,忍尽苦楚,人前带笑,人后泣血,早就积郁至极,而在这连番变故之后,全部勾起,致使身体、神智都吃不消。   他这般昏昏沉沉,与其说是病势如山,倒不如说是,他自己不愿醒来。   可即使是神智全失,他依旧会伸出手,无奈地想要在虚空中,为他的人生抓住什么:“娘,我好冷啊!”   “容若……对不起……为了秦国,我没有帮你到最后。”   董嫣然低头,眼泪,落在他的额上。   女子的心,总是柔软的,女子的心,总不忍一个明珠美玉般的少年,就这样毁灭在眼前,女子的心,总禁不起这样病弱的人,在面前,一声声悲伤地呼唤那永远不会应答他的娘亲。   她尽力让声音温柔如水:“傻孩子,容若永远不会怪你,每一个楚国人都感激你。”   这一刻,她是那样的伤心难过,对纳兰玉仅有的一丝不满都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为纳兰玉而难过。纳兰玉是真的把容若当做极重要的朋友,才会在垂死之际都念念不忘。只是为了秦国,他不得不舍弃。   而这样的舍弃,才更让董嫣然悲伤。   为了秦国,纳兰玉舍弃了他能舍弃的一切,为了秦国,他与父亲为敌,他与兄长义绝,他与朋友情断,为了秦国,他毁了他自己。而秦国百姓,视他为横行霸道,放浪无行的纨绔子弟,秦国官员认定他是以色媚上的男宠国贼,秦国的史官把他的名字列入幸臣传,与历代皇帝男宠嬖童并列,注定了千秋万代,在秦国的民间传说和官方史书中,他都是永远的奸贼恶徒,幸臣男宠。”   纳兰玉不知董嫣然的忧伤,也听不到董嫣然的回应,他只是本能地,忆起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本能地一声声呼唤:“大哥,我要死了,我想要见你。”   董嫣然黯然无言。   那个人不会来了。上一次,到处传纳兰玉伤重待死,他中计来探,而今,纵天下人都知道,纳兰玉病重垂危,他也不会再相信,不会再来探望。   只不知纳兰玉身死魂灭之时,那个被他至死呼唤的兄长,可会心头一动,感觉到一缕忧伤。   纳兰玉终于沉沉闭上茫然的眼,无力地垂下已无法抬起的双手,低低呓语不绝。   她守着他,悲伤又无奈,听着他一声又一声,唤着他的君王、他的父亲、他的兄长。   这个少年,在一点点死去,那么多绮罗富贵、锦绣繁华,都救不得他,留不住他。那些站在权力最高处的人、那些拥有惊世之力的人、那些曾经呵护宠爱他的人,全都离他而去。   他至死都会呼唤他们,而他们,则全部舍弃了他。   “大楚使臣已经到了京城,公主令奴才来转告这个好消息,请容公子和容夫人耐心等待,相信近日必有转机。”   容若平静地点点头,也看不出什么欢喜之色来。   楚韵如淡淡笑道:“我们知道了,你们去吧!”   两名传话太监,施礼告退,退出逸园老远,方才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公主为了他们,连心都操碎了,他们倒是好,一个谢字也没有。”   “说是贵人,可是又被皇上关起来;闹出那么大的事,说是罪人,逸园这里的下人却一个也不许怠慢。听说上一批人,就是因为服侍不力,全被打死了。”   “听说没死,不过,也打成了半死。管他死没死,反正这两人吓坏了,听说在逸园里,连话都不敢再和下人说一句,能避人就避人,逸园仆从如云,却总被勒令躲得远远的。”   “这日子过得,可比坐牢还惨。”   “说他们惨,也有他们洒脱的地方,记得刚才接见我们吗,那两人桌子底下的手,一直握在一起不松开,真当我们是瞎子呢!”   “我呸,不知羞耻,就算是夫妻,这也是不像话了,又不是大晚上,躲在私房里,见人时也这个样子,太不把咱们当回事,也太看不起公主了吧!”   “亏得公主为了他……”   逸园外,仅二人可闻的嘀咕声,渐渐远去。   逸园里,楚韵如柔声道:“七叔有经天纬地之才,既然派了人来,必有用意,或者真有巧计,助我们脱困呢!”   容若微微笑笑,算作认可,只是笑容虽极力欢欣,却终究有些无力。   楚韵如心头一阵伤楚,难过得说不出话。   自容若被安乐救回来,她在他晕迷后,守护在床前,直到他醒来,他们之间,既没有诉过苦,也没有问过苦。   她没有问容若,那些黑暗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是因何而来。容若也不问她,那段为他而日日忧急的岁月是如何熬的,那因为内伤不调,气息不顺,而时时过份煞白,或过于潮红的脸色到底为何而生。   不问,不是不关心,而是因为,有的伤口太深,有的痛楚太重,以至于害怕去碰触,只好强作漠然,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只是,双方谁也骗不过谁。   总是隐约颤抖着,不肯放开她手的容若,夜晚必要点了满室烛火,才能安睡的容若,稍有动静,就会满身大汗醒来的容若。以及每一个夜晚,惊醒之后,都可以看到的那双忧愁焦虑的美丽眸子。   多少个夜晚,她都不能入睡,必得在装睡哄他入眠之后,才悄悄睁开眼,痴痴望着他,直到这时,才能够确认,他回来了,直到这时,才敢这样不错眼地凝视他,唯恐再次失去他。   容若从不曾说,若不是因为楚韵如,他不会在黑暗中疯狂得那么快。楚韵如从来不提,为了容若,她多少回疯狂般试图与最强大的敌手拚命。   楚韵如不会说,她是怎样在万般无奈后,流着泪求安乐,不要把容若一个人留在黑暗中。容若也不会说,他在得到慰藉之后又是如何竭力推开,请求安乐去劝解随时会被焦虑折磨至发疯的楚韵如。   曾发生的点点滴滴,谁也不曾忘怀,只是谁也不敢提起。安乐一次也没有来看他们,他们也没有对人言及安乐。   前方明明摆开狰狞的陷阱,当事的三人,谁也不想认命,谁也不愿屈从,那样竭力地挣扎、无力地抗争,心头却分明知道,逃不脱,避不去,已定的命运无法改变。   对容若来说,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是一种亏负,对于楚韵如来说,无论容若作何选择,她都已经没了立场去赞同,或阻拦。   于是,即使是最恩爱的夫妻之间,也只剩下了强颜欢笑之后的沉默。即使他们在最后也不肯放开彼此的手,却终究连最简单的谈话,也都有了顾忌。   “是我的错,也许,从飞雪关一役开始,我的决定,就是最天真、最可笑,是疯狂的错误。”闭上眼,容若终于叫出一次心声。   在黑牢之中,他有多少次自嘲自讽自疯狂,纵然被安乐的关怀救醒,但那曾经萌生的阴冷念头,却还是牢牢扎在心间,再也不肯离去。   楚韵如微微一惊:“容若……”   容若微微一笑,笑容在清晨有些阴冷惨淡的阳光中,显得异常诡异:“韵如,你知道吗?人人都以为,我是为保护飞雪关而自陷绝地,人人都以为我是为了性德才一心要到秦国来,性德身处困境还时时顾念我,飞雪关从将军到士兵,都对我感激莫名,可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我一个疯狂的、想当然的念头,才用楚国,用我自己,甚至,用你来冒险,来赌一个未来,来赌我后半生的……”   “容若。”楚韵如厉声打断他的话,眼神中的严厉,令得容若惊震。   直到容若停止那疯狂的述说,楚韵如才轻轻道:“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只要你在做决定之后,不抛开我,走到哪里,都记得让我在身旁,便是最好的丈夫了,其他的,我不在乎,我只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容若不错眼地望着楚韵如,眼神里隐隐的疯狂、深深的悲痛,渐渐沉寂下去。   他轻轻地说:“韵如,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以为放开权力,可以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开,却忘了,没有权力,只能任人鱼肉,不但救不了自己,甚至保护不了自己所珍惜的人。我早就应该放弃这可笑的痴狂执着,站起来,竭尽全力去把握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楚韵如微微皱眉:“容若,这里是秦宫……”   这样的念头、这样的话语,实在不宜被秦王的耳目听去。   容若朗声一笑:“怕什么呢?被听到了有什么关系,秦王要的就是这样的我啊,我若无所求,他也无从下手,我若有所念,就有可能和他合作,他就可以打出楚王的大旗来乱楚了。当然,作为报答,我也可以得到很多实际的利益,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   楚韵如心中微惊:“容若,你……”   容若微笑着摇摇头:“韵如,还记得,在飞雪关中,你曾对我说过的,一统天下的话吗?”   楚韵如微微点头,回想当初,那一番话,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笑至极点。   容若却绽开一个有些阴冷的笑容:“我一直没有回答你,你觉得,从现在开始,不算太晚吧?”   楚韵如猛然站起:“容若……”   容若笑笑:“我倒也不是自大至此,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不过,从现在开始,利用我的身份,一步步去获取权力,一点点去夺取利益,即能保证我和我所在乎的人不受伤害,或许将来,也真有机会,去救助天下呢?再不要诸国相争,再不要死伤遍地,再不要有屠国灭城的惨事,这些,不好吗?”   他微笑,那样坦然,那样平和,却让楚韵如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头涌向四肢百骸。当初,这是她的愿望,为什么如今,却只觉心冷身冷。   心头莫名地一酸,她涩涩地开口:“容若……”   这一次,她依然没有机会说完她要说的话。   外间传来下人一声传报:“公子、夫人,咏絮娘子到了。”   容若与楚韵如,即刻交换了一个眼神,容若眼中的孤寂阴冷尽去,楚韵如也浑若无事地坐下。   “快请她进来。”   经历了黑牢之困、火楼之险的容若,不可能有心情再去欣赏歌舞,就算是九天仙女的歌舞也一样。只是,咏絮偏偏不一样。   容若还记得,当初与苏侠舞在月影湖底的对话。   “在各国最强大,或最繁荣,或最适宜为军事要冲的地方,都会有魏国的人收集情报。而青楼往往是消息交流最多之处,名妓交往的大多是达官贵人,面对美人,男人往往会脱口说出最机密的话。所以,济州名妓苏意娘,成了我的分身之一。”   “分身之一?”   “是,我也不必妄自菲薄,像我这样的人才,并不多见,如果只为了济州一地而浪费光阴,大可不必。我有很多身份,或青楼名妓,或一代才女,或名门闺秀,或江湖侠女,俱都交游广阔,地位绝对不低。”   “你怎么可以做到分身于四方天地呢?”   “这并不难,我有一群替身,容颜、气质,与我都有九分相似,再略加化妆易容,便可以替代。”   容若可以确定咏絮是苏侠舞的身外化身之一,基于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而如今容若最大的敌人是秦王这一事实,容若需要一个可以让咏絮经常接近自己,以便必要时和苏侠舞通讯息的理由,所以,并没有拒绝安乐的好意。   为了不致使咏絮的来访显得突出,安乐派来的其他的歌舞乐工,他们也没有拒绝。   在外人看来,容若夫妇依然是无心欣赏歌舞,只不过是不忍拂逆安乐的一番好意罢了,谁又能猜得出,这其中隐伏的心机来。   厅门前,一个绝世佳人乘着阳光,徐徐而入,一身清华衣饰,被阳光笼上耀眼的金环。   她在灿烂阳光中微笑施礼:“拜见容公子、容夫人。”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四集 剑胆柔肠 第一章 一舞缘绝   罗衣从风,长袖交舞,轶态横出,瑰姿谲起。   那一场绝世之舞,如梦似幻,便是观舞之人,也无不陷于梦幻之中。   容若醒来的时候,眼前空空寂寂,天地间,唯有明烛高烧的毕碌之声。他知道,她来了,又去了。   那一场梦魂之舞,魂梦相驰,他已失了神、失了心,只是在这醒来的一刻,脸上那点点凉意,让他伸手摸了指尖微湿。   那是梦魂中泼出的残酒,还是曾经流落的泪痕。那一场梦幻空花中,落泪的,是他,还是她。   舌间微微的甜意,让他知道,自己服下了什么东西。奇迹一般,心中无嗔无惧也无忧,无论如何,他相信,服下的,必不是有害之物。   “容若,我怎么睡着了?”仿佛大梦初醒的楚韵如,声音里都带着慵懒之意。   容若回首,对楚韵如微微一笑。就算在恍惚怔愕之时,他也清楚地知道,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楚韵如,那一场幻梦毕竟只能当做一场幻梦,没有对任何人讲述的必要。   恍惚间,有一场绝世之舞,恍惚间,舞得夺人心魂,恍惚间,有一个温暖的拥抱,恍惚间,有一个温柔的长吻,恍惚间,有什么微甜的东西,渡入唇齿之间,恍惚间,有一个柔美得让人一生难忘的声音在耳边说:“我将别去,君且珍重。”   那人容颜不复忆,那人身影不复忆,梦中人,雾中身,值此梦醒,才惊觉,世间真有佳人,一舞入梦魂。   她借咏絮而现身,借一舞而夺人魂,那才智武功,皆让人敬之惧之畏之的女子,行事之奇之诡,令人防不胜防。   他不知道,她为何而来,却只知道,就连一次道别、一场相拥,她必要他陷入浑浑噩噩的梦魂之中,方肯为之。   既然如此,又何必道别,何必相拥,何必渡唇,何必……   他伸手,抚在颊间,那泪痕转瞬即干,为何指尖,犹有湿意?那人到底是敌还是……在那梦魂之间,落泪的,又到底是她还是他。   会否只有在梦魂之间,她才肯与他相拥,他才有可能为她落泪。   梦醒之际,咫尺即天涯,她已飘然而去,他亦无心寻觅,他与她,依然是敌人,依旧彼此防备,彼此暗斗,彼此用尽心机。一切,仅此而已。   “容若……”楚韵如的声音,带点淡淡的迷惑。   容若微笑:“你累了,刚才观舞时沉沉睡去,咏絮献舞已毕,就已离开了。”   楚韵如点点头,她也隐约记得,咏絮的绝世之舞中,她渐渐困倦疲乏,直到沉入睡梦,看来这些日子真的心力交瘁,太长久地不能入睡,反倒让她在观舞之时,倦极而眠,想必是失态了。   容若心间若有所失地一叹,楚韵如与他并肩观舞,都被迷离催入梦境,宁昭派在四周的暗探,想必也都在那一舞之间,魂兮迷离,晕晕沉沉,事后也只道咏絮一舞而去,又何曾知道这一舞之后的玄机。   唯一半是晕沉、半是清醒的就只有他自己,那一场半梦半醒之中的迷离幻梦也许穷尽他一生,都无法完全追忆吧!   好一场天魔之舞,就算同时让人看到,也可以让不同的对象,受到不同的影响。   他与她,相识相遇,相知相敌,到最后,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场迷离之舞,一段,让他无法完全忆起的回忆。   看到那与自己一般容颜、一般神姿的女子款款而入,一直坐立不安,满屋打转的咏絮急忙迎上去:“苏姑娘,你回来了。”   苏侠舞眉峰微挑,似笑非笑:“怕我一去不回,还是怕我蠢得拖了那人闯宫逃命?”   咏絮微微垂了眸:“苏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怎会做这样的事?属下更是想都不会想这样的念头。”   苏侠舞含笑的眼,静静地望着她:“那就是想要在第一时间,知道我与他都说了什么?可曾泄露什么机密?可曾因对魏王不满,而与楚王有什么密约?”   咏絮猛打一个寒战,只觉全身发软,身不由己跪倒下去:“属下不敢。”   苏侠舞径自从她身边走过,大大方方在正堂坐下,美丽的眼睛含忧带笑望着她,淡淡然道:“我把解药给他服下去了。”   咏絮一惊,猛然抬头:“姑娘……”   苏侠舞一手支着颔,带着三分慵懒、三分闲淡、三分随意,还有一分的讥诮:“怎么?想说我通敌,还是徇私,又或是心有二志?”   咏絮复又低头,声音更是低弱:“姑娘的谋划,岂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所能窥查的。只是我们掳劫楚王,与楚国已结大仇,有一份毒在楚王身上,总还是个牵制,将来也可谈谈条件……”   “谈条件?怕是最后与楚国谈条件的是秦王了。你真当秦国的太医全是草包吗?就算我们的毒厉害,那么多一等一的大夫,齐心协力,日夜研究,就真找不出解药来?与其他日秦王握着解药同楚人讲条件,坐收渔翁之利,莫若我们先大大方方将解药给了,倒还是一份人情,楚王将来总要念想的。”   苏侠舞淡淡说来,神色愈发漫不经心,恍若天大的事也直如寻常一般。   咏絮脸上凛然惊震之色也渐渐和缓,面带钦佩,恭恭敬敬地道:“姑娘目光远大,谋划深广,非我所能窥万一,咏絮心服口服。”   她是真的心服口服,这样的人物,就连不经请示,便是把解药交给头号大敌这样的事做来也是轻描淡写,让人找不出一丝可指责之处。   苏侠舞盈盈起立,身姿如舞地自她身旁徐徐行过,轻柔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即刻起程归国,此地纷争再不染指,你也只需做个看客,瞧瞧这秦王与萧逸如何斗法便是。若是在不影响你利益,不暴露你身份的情形下,能助上楚王,倒也无妨顺手帮个小忙,让他多欠你一份人情,若是不能,也无需勉强。我们在楚国的势力,经此一番变乱,几乎已被萧逸拔了个干净,在秦国多年的谋划暗桩,再也经不起任何损失。”   咏絮不敢起身,不敢回头,只是深深伏下腰,庄然道:“是。”   夜色中传来的兵刃交击之声让卫孤辰很不耐地挑了挑眉头,这帮人的武功真该好好磨练磨练了。他闲闲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饮了一口。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劲风呼啸之声已从别院大门正前方直接到了小园之外。好快的速度,他不需要抬头去看,就可以想像出那道身影如何似追雷疾电一般疾掠而来,无数的刀枪剑刃都因为跟不上那神奇的速度而被甩在后方。   仅有的几声兵刃交击,也可以从声音的脆与钝、响与弱,以及震动之间细微的差别判断出来者剑含巧力,稍沾即走,一路攻来,就算偶尔有人能拦他一招半式,他也是借力使力,就力夺力,不曾硬拚半招,就把拦路者跌跌撞撞送了出去。   好功夫啊!他似笑非笑地微微扬了扬唇角。   听得外头传来赵承风一迭连声地唤:“主上,属下没用,快拦不住了。”   他慢慢站起来,扬声道:“董姑娘别来无恙。”一边说,一边信手推开房门,徐步而出。   董嫣然独立月下,身旁是无数闪亮的寒刃,憔悴花容已有微汗,她深深吸气,徐徐调息,然后执剑抱拳:“拜见先生。”   卫孤辰神色漠然:“萧性德住在哪边,不用我提醒你吧!”   董嫣然玉容一片宁静:“我来找的不是他,而是先生。”   卫孤辰微微挑眉,一抹讶色转瞬即逝:“我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除非……”   他语气一顿,眼中忽有凌厉的剑气升腾:“你觉得我们的决斗应该提前到现在。”   “虽然时机未到,不过你若有意,我也不至于推辞。”心念一动间,他忽然觉得手脚一起发痒,最近一段日子以来,所有压抑的郁闷愤恨,仿似找到了一个出口,一起咆哮着、呼号着渴望宣泄。   嗜血的欲望忽然涌上心间,他冷冷一笑,暗自决定,无论这个女人回答什么,他都要把这场决斗提前了。从来,他都与大慈大悲的菩萨性子无缘。董嫣然,无论你为何而来,都只能自认倒霉。   他那毫不掩饰的杀意让董嫣然呼吸几乎为之一窒,然而她毫不犹豫,大声道:“请你去见见纳兰玉。”   霎时之间,天地寂然,杀气严霜,遍布苍穹。如果刚才卫孤辰还是偶然找到个出气的对象,有点淡淡的杀意,而现在,几乎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觉手足冰冷,心头发麻,情不自禁打起寒战,人人拚命提气抵御,却还是完全无法抗拒那仿佛无对无匹,如九幽恶魔带着无尽怨毒的无声咆哮。   每个人都只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女人活得不耐烦了。”   董嫣然说话之前,已经把全部内力提起,护守心脉,然而转瞬之间,那恐怖至极的杀气就以她为目标呼啸而来,迫得她胸腑之间一片烦躁郁闷,只欲呕血。   她猛一咬牙,唇间的痛楚,唤来一丝清明:“他快死了,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你。”   卫孤辰冷冷盯着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愤怒、这样不可遏止的杀机,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他懒得废话,懒得再听董嫣然任何分辩,他只是直接伸手,拔剑。   董嫣然面白如纸,几乎是嘶声大喊:“我没有骗你,他快死了,他真的要死了,你不见他,你会后悔的。”   卫孤辰朗声大笑,数日前相见,纳兰玉也不过稍稍虚弱罢了,如今倒是要死了。这人死起来,可真是容易啊!就像当日,放出风来,说杖伤待毙一般,总以为一个“死”字,便可将他戏于股掌之上。好,这个女人好大的胆子,真当他是可欺之辈。好一个纳兰玉,事到如今,还敢戏侮于我……   整个胸膛几乎炸裂开来,千百种声音在呼啸着一个“杀”字。   纳兰玉,你死也罢,活也好,与我再无半点关系。董嫣然,你既敢为此而来,真是欺我宝剑不利吗?   剑出鞘,明亮的寒锋,让满天星月霎时失色。   宝剑刺出的那一刻,天地静止,时光停滞,人世间的所有光芒、所有神采,都已被这一剑占尽。   那是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一剑所至,无对无匹,无可抵御。   董嫣然脸上了无血色,卫孤辰眼中杀气毕现时,她已知此人根本不会再听她的解说。他曾受欺,自是不肯再轻信,何况就算真信了纳兰玉将死,余怒未消,也未必肯去看他,说不定真的恼羞成怒,杀了自己。   眼见卫孤辰拔剑出鞘,她已知不好。卫孤辰的武功之高,简直已匪夷所思,她根本无法力敌,就算以她的武功,勉强能接上几剑,也注定落败,更何况,她也完全没办法在卫孤辰强大内力的侵袭下,保住腹中胎儿。   心念一转之间,她猛然咬牙,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却又异样苍白。她不甘束手就死地执剑护在胸前,却又大叫了一声:“我怀孕了。”   原本无对无匹,天地间无一物可以阻碍半分的一剑,生生顿在了董嫣然胸口之处,静止的时间,停顿的世界,就此开始重新运转,徐徐流动。   而卫孤辰再也掩饰不了脸上至极的惊讶,震惊地望着董嫣然。   董嫣然慢慢抬头,月光下,她的脸,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她慢慢地开口,重复了一遍:“我怀孕了。”眼泪徐徐滑落下来,似一声绝望的叹息。   卫孤辰的剑顿在半空,不见一丝撼动,然而尽他所能,依旧无法再刺下一分一毫。他知道,这女子没有撒谎,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容华、这样的才智、这样的见识,她绝不会用自己的一生清名,来撒这样的谎。他在心中冷冷嘲笑自己的迂腐和愚蠢,然而,剑依旧刺不下去。无论如何,他不能用他的绝世武功,来逼迫一个孕妇。   他只静静凝视她,心中本来的愤恨渐渐淡去,一时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叹息:“是他?”   董嫣然有些凄凉地一笑,伸手想拭泪,却觉双手酸软,抬不起来,她努力想要克制住心中莫名涌起的悲楚,可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无由流下来。   然而,她依然执着地不肯放弃固有的目标:“你要么把我杀死在这里,要么就去看看他。”   “你竟敢威胁我?”   面对一个悲凉地在众人面前自承怀孕的未嫁女子,这句本应满是愤恨的话说出来,未免显得就有些软弱无力,没什么火气了。   董嫣然死死咬唇,恍然不觉一缕鲜血合泪而下,过了一会儿,才又重复了一遍:“你要么把我杀死在这里,要么就去看看他。”   卫孤辰气得直欲吐血,这年头,果然人善被人欺。   “好不知羞耻的女人。”   “没出嫁就怀孕,好生光彩啊!”   “不知孩子的爹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啊!”   四周传来一阵轰然大笑和放肆调侃的声音。   董嫣然的发式打扮一望而知是未出嫁的女儿,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承怀孕,自然会引发众人的轻视和嘲笑。   董嫣然柔弱的身姿如风中弱柳,几乎站立不住,原本单人执剑,万马军中可纵横的双手,亦在剧烈地颤抖,脸色白得犹如死人一般,只有她的眼睛,依然执着,依然顽强,依然死死地盯着卫孤辰。   卫孤辰却觉心中一阵烦躁,厉喝一声:“住嘴。”   天地寂然,小院转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卫孤辰双眉紧皱,目光冷冷扫向四周:“这么多男子汉大丈夫,拦不住一个柔弱的女子,却只能以言语嘲讽,好威风,好本事啊!”   众人个个脸上发红,人人低头不语。   卫孤辰重重哼了一声:“全都退下去。今夜之事,谁也不许对旁人泄露一个字。”   没有人敢有异议,转瞬之间,小园就安静得只剩卫孤辰和董嫣然相对而立。   卫孤辰转过头去,不再看董嫣然苍白的神容:“你回去吧,无论他是死是活,我也不会再去见他的。不过,你可以放心,今晚之事,我不会让人传出一个字,断不致毁你清名。”   他转身欲行,身后却掠起一道凛烈剑气,剑气止于颈间,森冷之气袭体生寒,那原本柔美的声音一片决然:“我说过,要么你杀了我,要么就去看看他。”   卫孤辰皱眉,却不回头:“为什么,他又不是容若,他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异国人,你竟为他忍受这样的羞耻?”   “他是我的朋友。”清美的声音如切冰斩雪,清越无比:“你以为女人只肯为私情牺牲吗?他在我需要的时候帮过我,我不能在他垂死时弃之不顾。什么是羞耻?为了朋友而去忍受羞辱,算什么羞耻,眼看着朋友死不瞑目而不管不顾,才是真正的羞耻。”   卫孤辰依旧不回头:“值得吗?一个没有深交的朋友,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对朋友,什么事都要看值得与否吗?你以为与朋友相交,是菜市买菜,两文钱一定要换到一把大白菜才不吃亏吗?”董嫣然冷笑:“你也太小看天下女人了。”   她咬牙收剑,眼中是深深的痛与哀:“我是朋友,犹能如此,你们是兄弟啊!”   卫孤辰不答,不动,不言。   他在夜风中静立良久,然后继续迈步回房:“已经不是了。”   “他要死了,他真的快死了,求求你,去见见他吧,他一直在叫你的……”董嫣然终于忍不住泪下如雨,她伸手掩住口,却还是止不住抽泣之声。   卫孤辰一怔,迅疾转身,见这绝美女子在月下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一时目瞪口呆,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女人素来柔弱易哭,但他自见董嫣然以来,便知这女子容华绝代,武功绝世,才华定力,更是一等一的好,心中欣赏,暗把她视作将来有机会成为劲敌的人物,竟是从没把她当女人看过,如今见这绝世人物,哭得如同人间任何一个弱女子一般,倒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有个女人在眼前哭已经让人不自在,如果这女人既是绝世大美人,更是个连他也看重的绝世高手,就更加让人不自在了。   卫孤辰一时头昏脑涨外加手忙脚乱,愣了半日,才道:“你别哭了。”   董嫣然起初抽泣只是忍不住,但这悲伤一涌起来,更是无可压抑,再见到卫孤辰竟似怕极了她哭,反倒无所顾忌,真真正正痛哭失声。   也不知道是为了纳兰玉难过,还是为了自己悲凉,也不知道是想把自容若被捉之后,一直强自按捺的无限忧急、伤痛、悲凉,以及自身一直苦苦压抑的情伤心伤,全部发泄出来,这一哭,竟是再也止不住了。   她武功再强,也是个女子,她也会委屈,她也会伤心,她也曾想过踏遍三山五岳,看尽人间美景之时,身旁有携手相伴之人。伤心的时候,她也想在老父面前撒娇,在师父面前痛哭,在亲友面前寻求支持。她也曾是冰清玉洁的女儿家,对未来有着无限期望,而如今,她却不得不在那么多人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怀孕,毁掉自己所有的名节声誉,她不得不在无数冷言冷语中,独立支撑,独自在月下瑟缩。   她不知道经过了这样的事之后,自己要怎样才能坦荡地抬头在人前活下去,她只能如此愤而痛哭,却依然不悔。   卫孤辰只觉得头大如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要面临哄女人不要哭的困境。在以前,普通的弱女子根本没机会接近他,而会武功的女子,不是被他吓得远远逃走,就是被震得全身发软,拜伏于地,他何曾面对过这么诡异的处境。   这绝美的女子,在眼前痛哭,他若是她的情人,可以拥她入怀,他若是她的朋友,可以柔声安慰,他若是她的仇人,也可以乘机一剑刺去,偏偏他什么都不是,只能非常无力地说:“你不要哭了……”   这样毫无说服力的话,自然不会被理会,哭声越发响亮了。   卫孤辰只觉两耳嗡嗡作响,除了哭声,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几乎想要抱头狂叫,以免自己发疯,最后,只得长叹一声,无限挫败地说:“行了,别哭了,我去见他。” 第二章 奇毒奇情   性德是完全不需要睡眠的,即使混迹在世人当中,他必须要分出适当的睡眠时间来装装样子,但整整十二个时辰,他从来都是清醒的。   所以卫孤辰刚刚出现在他的床头,他就已在第一时间睁开眼,在下一刻,人就被直接从被子里拉了出来,转眼已穿窗而出,在夜空中飞掠。   性德无所谓地在心中叹口气,好吧,虽然我根本不怕冷,但你至少也应该让我先穿好衣服吧!   不知道是夜风中的寒意让卫孤辰良心发现,还是他竟看出了这一瞬性德的想法,他信手在身上一扯一拉,整件外衫的扣子全部脱开,转瞬间便披在了性德只着单衣的身上。   性德素来冷淡,被人半夜拖下床在月下飞驰,竟是连一句话也没多问,要往何处,要干什么,仿似这天地间,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在乎的。   直到跃入相府,闯往后园,看着董嫣然从一间房内迎了出来,他这才淡淡问了一声:“纳兰玉出事了?”   卫孤辰一语不发,抓着他的手臂,直接把他拖进那满布药香的房间:“我知道,你的医道当世只怕已无人可敌,请你救他。”   性德淡淡看他一眼,果然好性情啊,求个人也是这般硬邦邦仿似下命令一般。目光随意扫过那层层床帐下动也不动的人影,以及地上几个早已被点倒晕迷的丫环仆役。纳兰玉在他心中,终是如此重要,那他的生死,够不够谈些有趣的条件呢?   “萧公子。”董嫣然轻轻呼唤,眼露恳求之色。   她本来想寻受过她恩义的农以归为纳兰玉治病,可惜照约定发出讯息后,却只遇到神农会在京城的弟子前来回报,大当家回总舵招集人手,最少还有十余天,才能返回京城。眼看着纳兰玉肯定撑不住十几天,她万般无奈,才拚命硬把卫孤辰给逼来了。   她本想求卫孤辰在纳兰玉死前安慰他一番,谁知看似六亲不认,铁石心肠,千求万求才肯勉强来看一眼的卫孤辰,踏进房门,看到纳兰玉的第一眼,便已变了脸色。   在确定纳兰玉确实病势沉重,极度虚弱之后,他只留下一句:“在这等我。”便消失无踪。   想不到,他带回的,却是性德。   性德的医术是否天下第一,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或者可以要胁卫孤辰放了性德,或逼迫卫孤辰协助救出容若,但眼前纳兰玉奄奄一息,又如何忍心用他来做交易。   仿佛猜出她的心意,性德看也没看她一眼,却淡淡道:“放心,容若是不会喜欢用朋友的生死来要胁人的。”   他走到床前坐下,伸手为纳兰玉把脉,以他的医术造诣,竟是良久无语,容色之间,无悲无喜,过了一会儿,又细看纳兰玉的脸色,慢慢扳开他的嘴看看,又翻开他的眼皮瞧瞧,诊视过程中一语不发。   董嫣然一直用关切的神色望着他,反是卫孤辰面容冷峻,神色漠然,脸上的肌肉仿佛一丝颤动都没有,眼神更是不曾在二人身上停驻过。   性德慢慢抬起头,眼睛望着董嫣然,说的却是:“这样拚命板起脸,强行用定力控制不流露一丝一毫的表情,硬生生戴个面具,累不累?”   有一瞬,董嫣然几乎错觉卫孤辰会拔剑出鞘,这样的揭人疮疤,戳人痛处,对象又是这个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怪物,换了她是断然不敢的。   然而卫孤辰只是神色略略一紧,然后,慢慢松弛,所有的冷漠麻木都渐渐化做黯然悲伤:“请你救他。”   依然是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人感到无尽的悲凉和乞求。这样的人物,原来,也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话。   不知为什么,董嫣然忽觉眼中一阵潮热,连忙低下头。   原来再冷酷的人,心灵深处,都会有这样一处柔软,原来那武功天下无敌的神魔,也不过是个要强任性,嘴硬心软的普通人。那么性德那不合情理,落井下石的冷言冷语,仅仅是为了打击人,还是要揭穿他最后的伪装,撕破他心灵的壁垒,让那强抑的悲伤得以宣泄,让那紧绷的心弦不在最后一刻断裂?   垂下螓首的瞬间,她心中泛起无限疑虑,或许,这世间,最让人看不透的,其实就是萧性德。武功成谜,来历成谜,学识成谜,男女成谜,甚至正邪都成谜,除了对容若的忠心,他身上再没有任何可以看透之处。然而,无论如何,这个会冷嘲热讽的萧性德,总比那永远冰冷、永远漠然,就算天下人都死在眼前,只要其中没有容若,就不会有丝毫动容的萧性德,让人觉得更可亲近。   正自思疑间,性德的声音已然入耳:“纳兰玉病的这些日子,董姑娘一直暗伏在侧,我要知道他发病以来,所有的病势变化。”   董嫣然点点头:“我的确一直偷偷在旁关注,他最初发病是在……”   听董嫣然徐徐讲完纳兰玉的病势,性德点了点头:“我想要看前后每一个太医给他开过的方子,以及他吃过的不同药剂的药渣。”   董嫣然怔了一怔,这才道:“这药方前后多有变动,宫中派了好几拨太医,各人见解不同,也有太医会诊,一同开方,一同研讨的。现在负责煎药的人身上,应该有最后的药方,但以前的方子在哪,我却是不知道的。而以前的药渣也是寻不着了,药都是用完就倒的。不过,现下在药房那,还有人在为他煎药,应该找得到最后的药物。”   性德点点头,董嫣然会意出去,不多时,已带来一个药钵和一张药方。   性德看看药方,又将药钵拿到面前,打开且看且闻,然后才慢慢放下,淡淡道:“纳兰玉正值年少,又练过武艺,虽受棒伤又染风寒,也不伤根本,就是抑郁成病,也不致垂危,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中毒。”   房中忽然冷瑟的空气让董嫣然不得不提气相抗,性德却依旧眼皮也不抬一下:“此毒名缠绵,可算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毒药,而下毒者更有着世上最好的下毒条件相配合,那就是……”   他微微一举药钵:“这方子里各味药材,最大的作用,就是发挥缠绵的药力,令缠绵入骨入髓,直入膏肓。连续多日服用这种药物,使毒性完全侵入人体。”   他仿似好整以暇地道:“这也算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下毒吧,现在的纳兰玉,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经脉、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肤,都已充满毒素,能够达成这种效果,下毒之人,不但精于毒术,对于医道也有极上乘的造诣,应该是一位当世数得着的名医。”   “是他,是那个据说宫中最厉害的太医。”董嫣然脱口道。   卫孤辰垂下眼,掩住眸中森森杀机:“缠绵可有解药?”   那声音也不见如何激奋,但一字一句,几乎让人错以为是从磨碎的牙缝中挤出来的,令得董嫣然只觉遍体生寒。   “有,不过最对症的解药,需要各种稀奇的药引,用三年炼制而成。我虽知道药方,却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炼制。而且就算服下解药,缠绵之毒对人体所造成的伤害也会永远留下来,使人一生病弱。当然,我也可以临时配出效果相当的药来,不过,因为不是最对症的药物,所以虽能解毒,眼下也没有用。”性德语气平静,仿佛纳兰玉的生死存亡,亦不过等闲小事。   “为什么?”   凌厉的眼神,如利剑般刺来,让人几乎错以为,这无形的宝剑会化做实质,刺得人遍体鳞伤。   性德依旧淡淡道:“所谓病入膏肓,针灸不能及,药物不能达,毒入膏肓也是一样。”   卫孤辰徐徐闭上眼,慢慢地说:“既然有人可以用药力令毒性侵入身体每一分,你也可以把药性催入人体最深处?”   “但那是虎狼之药,现在的纳兰玉,根本禁不起这样的药物。”   卫孤辰良久无语,只是脸部的表情,一寸寸麻木,那仿佛根本不曾由血肉构成的面具重又罩在他的脸上。   董嫣然情不自禁后退一步,伸手按在自己的剑上,没有理由地,她觉得今晚整个相府都有可能会被血洗。   幸而性德的声音再次响起:“要救他的方法只有一个,不过,几乎没有什么可能实现。”   这次卫孤辰的回答是干净利落的一个字:“说。”   “找一个当世少有的高手,用内力慢慢为他驱除毒性。这和普通的内力驱毒不同,毒性甚至已经侵入到他的骨髓里去了,他现在的身体又过于虚弱,太过强横的力量只会毁掉他,要以极慢的速度,使真气如水银泻地一般,进入他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用极缓慢、极柔和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毒性催逼出来。力度稍强,真气波动稍大,不但他身体承受不住,便是毒力稍一激荡,也能要他的命。”   “要让内力以强大气劲袭出不难,但要在极漫长的时间内,让内力化成千丝万缕的细丝,而且要保持强度毫无差异,当世能做到的不超过五个人。而且,最痛苦的,不止是长时间输出内力,而是必须一直保持无数散乱的真气不产生任何细微变化,全部注意力必须提到最高,容不得半点分神,就似一根弦,要绷上十几天,毫不松懈半分,稍一不慎,便有可能完全绷断。”   “他体内的毒性被慢慢一点点逼出,无处可去,便会自然反流入逼毒者体内,逼毒者武功再好,但因不能稍稍震动纳兰玉的内腑,所以,不但不能抗拒,还要慢慢把毒素吸纳入体,以后再想法化去。缠绵自血脉中移经入骨,万缕千丝,缠绵不去,便如万蚁噬身,千刀攒刺一般,而逼毒者不但必须承受,还不能有任何震动、丝毫反应,以便保持真气如旧。这个过程,漫长得可能需要半个月,而这半个月之间,逼毒者必须不眠不休感受这一切,我也要在一旁,不断注意纳兰玉的变化,适时提醒真气的强弱变动,同时以针灸和药物加以控制,才有望救活他。”   “但即使如此,也只是和服下缠绵解药后的效果一样,纳兰玉所受的伤害不会改变,从此身体变得虚弱,不但不能再练武功,甚至稍为强烈一点的运动都会使他喘息疲劳。骑不得快马,走不得长路,经不起风吹,受不得严寒酷暑,极容易染病吐血,基本上,也就是个半死人了。付出如此代价,救回一个永远的病秧子,是否值得?而且,能否救得回,也只是未知之数。”   卫孤辰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后一语不发,转身出去了。   董嫣然一怔:“他去哪?”   “去向他的下属交待一些事,应该不会多事地讲出真相,他受不了一堆老头跪在眼前,大喊不可不可。”   董嫣然轻轻道:“他会回来,他会……”   “他会,因为他是个白痴。”性德毫不客气做出结论:“白痴都看得出要纳兰玉的性命用不着如此麻烦,这毒药下给纳兰玉,要对付的却是他。就算他是当世第一高手,经过这一番折腾,又岂止是元气大伤,功力受损。”   董嫣然微微一笑,忽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卫孤辰,他的孤高绝世,他的无情剑锋,他种种不近情理之处,然后,她的声音柔和起来:“他……是个好人,我可不可以……”   “不行,你的武功虽也是绝顶高明,但内力仍不够雄浑浩荡,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损耗,也无法在那么长时间里,完全控制内气的每一丝变化,更何况,你现在的身体,远不如平时巅峰状态,再加上你有……”性德的眼神在董嫣然腹上微微一滞。   董嫣然叹息一声,转头遥望窗外沉沉暗夜:“他真的会这样做,他能想不到其中的危险与后果?”   “你与纳兰玉不过是普通朋友,尚且如此,何况,他们是兄弟。”性德忽地想起容若,不自觉语气淡漠地说了一句:“天下的白痴都是一样的。”   并没有等待太久,在二人几番对答之后,卫孤辰已经再次入房,他甚至没有多看性德一眼,就直接走到纳兰玉身旁,扶他起身,微微抬手……   性德眼光一闪:“你知道后果,对吗?”   卫孤辰抬头,久未得见的狂气与戾气在他眉间风起云涌,狂傲迫人,眼中是厉烈的剑光,脸上是飞扬的斗志:“这不是在给他下毒,而是在给我下战书,而我这一生,从不回避任何战斗。”   那灼热的斗志几乎化为实质,烧得人身上发疼。   性德慢慢点头,很好,你不是要救纳兰玉,你只是好斗而已。多么完美,多么死要面子的理由啊!   董嫣然玉容沉静,慢慢走近过来,微微一笑:“我艺虽微薄,也愿效寒微之力。不论你为纳兰玉驱毒多久,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我还拿得起剑,就不会容任何人乘人之危。”   卫孤辰冷冷抬眸扫她一眼,居然没有半点感激,只淡淡道:“便是秦王乘此机会,派出他网罗多年的高手,我也不会介意。你道我为他驱毒,便只能任人宰割吗?”   董嫣然听了这话也只是一笑,并不着恼,只执剑立在床前,那姿态摆明了便是再受卫孤辰的冷言冷语,也不会放弃护法之责了。   卫孤辰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为你的事,特意又叮咛了众人,你……你放心……”显然,他也颇有一些歉意。   董嫣然不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在肚子上。放心?如何放心?只因那些人不会将此事传扬吗?她最隐秘、最不可启齿之事,已被那么多人知晓,被那么多人嘲讽,纵她向来大度,不是世俗女儿,也一样羞愤欲死。如果不是为了怀中的孩子,也许她真的难以忍辱而生,只是现在……   她微笑,展颜,扬眉,眼神中一片光明灿然:“先生无需为我忧心,只要能救回纳兰玉,便已是对我们每一个人,最大的报偿。”   每个人都有他的悲凉苦痛,相比毒病垂死的纳兰玉、明知是陷阱也毫不犹豫踏进来的卫孤辰,她的伤痛,真的重要吗?面对这样的生死一发,危机四伏,需要的不是她的自怜自伤,而是她那把万死不退的宝剑。   “我受够了,宁昭到底想怎么样,给我个准话。”   “少给我装恭敬,你们有谁不知道,我不过就是个囚犯。”   “给我滚开,让宁昭来见我啊!宁昭,你想缩起头,等到什么时候?”   愤怒的咆哮声,伴着桌翻椅倒、杯碎壶倾,以及一群人的跪拜声、叩首声、劝慰声,杂杂乱乱响在一处。   “公子,你别这样……”   “走开。”   “宁昭,你出来……”   “公子爷,不可对陛下……”   清脆的耳光声伴着疯狂的嘶吼:“给我滚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在一连串的劝慰换来不断踢打喝骂的粗暴对待后,服侍的宫女、太监们,纷纷退避了出来,却依旧可以听到屋子里,无数东西被疯狂砸烂的声音。   容若把眼中所见的一切肆意破坏,珍珠跌碎,美玉成粉,桌子、椅子一概对着窗户和大门砸去。   楚韵如屡屡高声呼唤:“容若……”   他却恍然不闻。   直到眼前空空荡荡,几乎无物可砸,自己也筋疲力尽,他这才颓然坐下,愤愤然一拳一拳往地面狠狠地打,转眼间,指节上已是鲜血迸溅。   楚韵如低唤一声,扑了过去,按住他的手,再也不让他这样伤害自己,眼中泪水隐隐:“容若,你……”   容若抬起黯淡无光的眼:“我受不了了,韵如,我快在这地方给逼疯了,永远的好酒好菜好服侍,永远的虚伪恭敬顺从,他是不是打算把我们就这样关到老死。”   楚韵如听他语气低沉,倍觉伤心,又只得强打精神安慰他:“不是听说使团已经来了吗?也许会有转机。”   容若低下头,半晌才道:“如果这一次,使团能救我回去,我发誓,再不让我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再不做那些愚蠢的自寻死路之事。”   他慢慢挣开楚韵如的手,把流血的手掌摊在面前,徐徐握成拳:“如果权势可以保护我和我身边的人,那么,我会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去争取权势,如果必须用血……”   楚韵如按住他的手,伤心泪下:“容若,你别这样……”   容若神色惨淡:“我尽力了,我想尽力忘掉你和我受过的苦,可是我做不到,韵如,我……”   “容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震惊、失望、痛楚、悲凉,种种情绪都在这一句简单的问话中。   二人一惊抬头,安乐脸色苍白,眼中满是痛苦,怔怔立在门前。 第三章 楚国来使   容若怔了怔,站了起来:“安乐,我……我没什么,我只是……”   自当日烈火楼头生死与共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安乐的出现,过于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完全没有准备,一阵手足无措,满口言不及义。   安乐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的痛楚之色渐渐浓郁,她用了多少时间来抚平自己的心境,她用了多少努力来重新找回平静,她又鼓起多大的勇气,再次前来见他,看到的,却是如此情景。   她不惜一切从黑暗中拉回来的人,终究还是输给了黑暗吗?那阴森的黑牢、永久的孤独,终究可以把人的意志和心灵,完全击溃吗?若是如此,那她所有的努力和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容若干笑两声,踏前一步:“安乐,你别担心,我只是闷得慌了,想要发泄一下,没什么……”   安乐恻然摇头,眸中有什么晶莹之光险险坠落。一直以来都从宫人处得知容若自被放回之后,日夜郁郁,时发愤然之语,却真要亲眼所见,才知他受伤竟已如此之深,而害他至此的,却是自己的兄长。她心头一阵惨然,几乎不愿面对容若,转头便要离去。   容若见她伤心神容,心中一黯,叫了一声:“安乐……”上前几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楚韵如却是快步上前,携了安乐的手,半拉半扯半劝道:“安乐,他素来便是再小的事,也要一惊一乍弄成大事的性子,你若真把他的胡说八道当回事,才真是上当了。”   她双手齐出,牵着安乐的手,叫安乐不能走脱,安乐只得止步,心不在焉地听着楚韵如分说,忽觉指间触动,一怔之后,方才知道是楚韵如在她掌中划字,待得明白指间划的是哪几个字,不由微微一震,目光望向容若,神色微动,芳唇轻启,却是发不出声来。   容若正好快步来到她面前,一扫方才的黯然神色,绽开笑脸:“真的,我不过是像韵如说的那么爱胡闹,你不用为我担心,我……”   他眼中全是温暖的光芒,笑容坦荡而纯真:“我虽然谈不上太坚强,不过,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击倒。”   安乐静静看了他半晌,忽地垂下眼眸,轻轻道:“这些话,你原本不必对我说。”   容若微微一笑。   楚韵如也轻轻握握她的手,然后淡淡道:“安乐,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没有隐瞒,真的。”   安乐微微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方慢慢道:“这些日子,我很不安,纳兰玉听说得了重病,一直没有好转,我派人打听消息,竟都被拦了回来。皇兄在朝堂上,升了不少人的官,他们都是宰相门生,各据要职,这一番升任,虽然品级提跃,权限倒比往常少了许多。”   听到纳兰玉重病,容若眼神微微一凛,后半句关于朝中之事,他倒没再注意:“他怎么会……”   安乐低声复道:“使团前日已经到了京城,皇兄却没有急着见他们,只说他们远来辛苦,应当好好休息一番才是。”   容若眉头深锁,似在沉思,直到楚韵如不着痕迹地拉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见安乐已抬起头,面露诧异之色,他忙笑上一笑,也不肯多说自己心中的担忧,只从容道:“你皇兄心中只怕比谁都急着想知道国书到底写了什么,又不肯让人看出他心焦,所以要装出从容不迫来。不过,无论如何,在正式朝会接见前,他应该会私下见见密使的。万一国书有什么出人意料之处,他先一步知晓,在朝廷上也好应对。”   安乐微笑点头:“是,所以今早皇兄已召使臣入宫,这时应该还在御书房会面……”   容若神色微动,眼神向外遥遥望去,在那目光不能及的地方,宁昭与宋远书到底在谈些什么?   安乐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轻轻道:“我听了这个消息,便想要来告诉你们,也好让你们能稍稍安心。我听说,楚国摄政王是当世人杰,他既发来国书,想来总会有救你的法子,也许你能从宫中脱身也未可知。只是,如今局面混乱,恐怕京城随时都有大变,你们无论如何,都应该尽早脱出是非圈,方是全身自保之道。”   容若略有苦涩地一笑:“只怕他就算放我走出这皇宫,也没有那么容易放我回去吧!”   安乐不说话,只是徐徐抬眸,凝注着容若。她注视的神情,是如此专注、如此奇特,令得容若忽然全身不自在,先是干咳,后是猛眨眼,最后开始手脚没处放,终究忍无可忍,张开嘴想要说话。   却见安乐嫣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容若,你娶我吧!”   容若全身石化,楚韵如也是微微一怔。   容若与安乐之间发生的事,必然导致容若面临非娶安乐不可的后果,然而,还是谁也想不到,这样的话,竟会由安乐自己说出来。   静静立在阳光下,安乐的笑容恬静而温柔。那么长时间的避而不见,那么长时间的细细思量,再次来到逸园之时,已是她对自己人生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这样的要求,容若无法拒绝,更何况提出的人,是安乐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容若和楚韵如都如此清楚地明白,安乐这句话,与儿女私情全然无关。   容若心中无由一痛:“安乐,你不必……”   “容若,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安乐微笑,反握楚韵如的手:“而且,这也不只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   她转眸,仰头,遥望远处御书房的方向,那里,有她血脉至亲的兄长:“也是为了救我。”   安乐来访容若之时,宁昭也在接见宋远书。   年轻的秦国之王,拿着国书,端坐不动的姿势已经持续了很久。国书上短短的十几行字,却仿佛要费他无数时光去端详,去凝思。他沉静的眼神定在国书上,久久不动,眸子里幽深的光芒,让人惘然迷茫,不知他神魂心思,是散于千百万里外、千万个念头中,还是深深定定,牢牢系在那十几行字之上,要从那简单的字里行间,看透这万里山河,列国烽烟。   宋远书依然保持着初进御书房里的恭敬姿态,在这漫长得足以把人逼疯的沉默中,他没有动一下、发一声,身子微弯,眼眸低垂,绝对完美的臣下姿势,仿佛永远无懈可击,也无可动摇。   到底经过了多么漫长的等待已经计算不清,宁昭终于慢慢地把国书信手搁在御案上:“大楚国摄政王是不是在同朕开玩笑?”   宋远书微微一笑:“外臣不解陛下之意。”   宁昭带着淡淡笑意道:“这是内殿私语,不是朝中大会,你也不必与朕来这君臣奏对的官样文章。你该清楚,大秦不会这样轻易放走已经到手的人。”   宋远书笑道:“国书之旁附的礼单,陛下难道不曾看清,这也算轻易吗?”   宁昭朗笑一声:“好一份礼单,无一城一池,寸土相许,此等礼单,也亏得你大楚国拿得出手?”   宋远书背脊一挺,语气依旧从容:“外臣出行之前,摄政王曾言,大秦倘杀一王,大楚便立一王,敢失寸土者,上至君王,下至庶民,皆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宁昭冷笑,清亮的眼中,瞳孔倏然收缩:“好一个大秦杀一王,大楚立一王,立的必是他摄政王吧?”   宋远书面无惧色,坦然面对那瞬息之间,宛若怒电毒焰的眼眸,笑道:“楚国立何人为新君,自是楚国内政,倒也不劳秦主费心。”   宁昭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劳朕费心。朕若偏偏不杀他,却将他绑于战阵之前,挥军直逼飞雪关,却待如何?”   宋远书竟也朗然一笑:“摄政王会如何,外臣不知,外臣若在飞雪关中,必会于关前亲自挽弓放箭,免我主阵前受辱,之后当自绝于城头,激励我全军将士。”   作为帝王,宁昭再怎么沉稳老练,听这么一个臣子,将弑君之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也不觉全身发寒,厉声道:“你敢言此诛心之事,行此诛族之罪。”   宋远书朗声道:“陛下既言殿中密议,外臣自然剖肝沥胆,岂敢有半句欺瞒。国为重,君为轻,乃圣人之言,岂是诛心。倘能救国于水火,解三军将士之两难,便诛族之罪,宋远书又有何惧?”   宁昭冷笑一声:“是你宋远书无惧,还是他萧逸无惧?他以一道国书,将那人逼入绝境,你又口口声声,自称敢行弑君之事,只是那一箭射出,谁信你别无所图,谁信他问心无愧。你纵不惧死,他却如何向百姓交待、向朝廷交待、向天下交待,他的声华清誉,转眼便做粪土,世人唾骂,百官非难,别有居心者的指责,还有史书上万古骂名,你们都想清楚了没有。别忘了那人若有闪失,太后面前,他又该如何自处?”   宋远书眼中忽放异彩光华,长笑道:“倒真劳陛下为我大楚如此着想。不知陛下可曾看清,国书印玺下方的小印,乃是太后的印章,太后之立场,又何需外臣再做解释。陛下耳目众多,也当知摄政王颁发国书之前,曾招诸王宗亲、大将重臣于宫中密议,而今既发此诏,自是大楚国上下,全都支持摄政王之意。”   宁昭冷笑:“好一个诸王宗亲、大将重臣,这其中的支持,就无一毫私心?国书乃萧逸所发,事若成,乃诸人之功,事若败,皆萧逸之罪,反给他们无数指摘口实,如此良机,谁人不应承,何人不支持?”   “纵然如此,又便如何?”宋远书从容道:“摄政王何等人物,岂在乎世人毁誉,史书中千秋功过,且由后人评说便是,而眼前之事却是守土卫国,不容居心叵测者觊觎我大好河山。至于别有用心者,或许有,但陛下真的以为,在摄政王治下,他们翻得起浪花,惹得出风波来吗?就算此次事败,就算陛下真杀了那人,就算有人起而指摘,呼从天下人以响应,反倒乘此逼出所有反对之人,可以相机一网打尽,让大楚朝廷现一番新气象、创一番新局面,岂非远胜旧人旧臣,居心叵测,让人劳神费力。”   宁昭心中微凛,想起萧逸一向的行事手段,以及济州之变的前后,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如此看来,你们倒真是恨不得我杀了他才好。”   宋远书微笑躬身:“陛下言重,摄政王一心为国,绝无私心,闻主蒙难,日日忧泣,唯恨不能以身相代,岂有半点他意。外臣更是分属人臣,此等无君无父之事,我大楚君臣便是想也不敢想的。所以方才有这国书礼单,一片殷殷诚意,两国各得其所,永结姻盟,岂非最善。”   宁昭一阵肉麻,全身发寒。摄政王一心为国,绝无私心,闻主蒙难,日日忧泣,唯恨不能以身相代,这种假话,居然可以说得这么自自然然坦坦荡荡,此人脸皮之厚,真是世间罕有,怪不得萧逸视为心腹,托以重任呢!   “若陛下不愿成全,我大楚也只得磨刀整弓,决然应对,无论如何……”宋远书语气一顿,眼神中凛然射出神光,毫无半点顾忌地凝视宁昭,一字字道:“大楚国,绝不受威胁。”   宁昭眼神一沉,自当年秦何伤死后,除了容若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还从不曾有人对他如此无礼。   君王那自出生起就渗进骨子里的尊严骄傲,令得他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怒气,砰然一掌,重重击在案上:“大楚国不受威胁,我大秦难道便会受威胁不成?”   “不敢。”这足以让大秦国无数名臣勇将胆战心惊的天子之怒,却不能让宋远书后退一步,他从从容容躬身再施一礼:“外臣岂敢,只不过,陛下既言今日不必做君臣奏对的虚语,那外臣就说一句真心话。若真救不出那人,虽然暂时会有一段混乱,但就长远来说,于我大楚,只怕也未必没有更大的好处,到那时……”   他看似恭敬却实则恶毒地笑笑,诚惶诚恐行礼,语出如刀:“皆秦王陛下之功。”   宁昭想要冷笑,最终却只觉心头说不出的愤怒,偏又夹杂着无尽的冰冷与寒意。   借刀杀人的阴谋,他用得太多,也见过太多了。而今日眼前的一切,竟连他的才智,也难以分清是真是假。但他的确知道,眼前的宋远书实是萧逸一派的死忠官员,从来是一心一意,只考虑萧逸的利益,若是在萧逸和楚凤仪大婚前,只要有机会能杀萧若,只怕他是绝不会犹豫半分的。而现在,若能有机会让容若死,而萧逸也不必承担太大的责任,怕也真的正中他下怀吧!萧逸派此人为正使,为的究竟是……   他的眼神渐渐冰冷,语气却还客气从容:“好了,楚国摄政王的心意,朕已明了,你且下去吧!”   宋远书却连动也没动一下:“外臣乃大楚持节奉书之使,岂可仅于私室召会,大楚国颜面何在,大秦国礼仪何存?”   宁昭笑笑,真的好多年,不曾有人敢对他这般步步相逼了:“朕若广召群臣,于大朝会接见使臣,你也会把今日之言再说一遍吗?”   宋远书微笑道:“外臣岂是不知礼数之人,陛下若以姻亲友邦以待楚,外臣自以姻亲友邦之词令相应,也好叫史书上,永留一段佳话。陛下若以仇寇杀戮之心以待楚……”   他复又笑道:“秦楚早已订亲,结兄弟之邦、友朋之盟,这仇寇杀戮之心,想必是根本不可能的。”   宁昭似笑非笑,看着落落大方的宋远书,好一阵子方道:“罢了,你且去吧!大秦非不知礼仪之邦,自当以大仪式来迎候使臣,正因大秦知礼,使臣远来,也当多休息几日,而重大国宾仪式亦须交礼部慎重准备,以免失仪,总也要耽误几天的,你就半日也等不得吗?”   宋远书也知道宁昭需要时间考虑,也不敢再逼,再施一礼:“既然如此,外臣静候陛下吩咐。”这才往外退去。   宁昭与宋远书密谈之时,所有宫人全部远离御书房,唯恐走近一步,耳朵无意中听到一句半句从风中吹来的话,将来莫名其妙脑袋搬家。   直到宋远书退出御书房,宁昭身边的太监总管梅公公才赶紧几步走到御书房外,安静地侍立。   他知道皇上若不呼唤,绝不可有一丝打扰,却又必须保证,一旦皇上呼唤,可以在第一时间回应。   然而,他等了很久,静静的御书房也只传来一声不知带几许怅然、几许无奈、几许激愤,又有几许斗志的叹息:“好一个萧逸。”   他低眉顺眼地站着,耐心地继续等待。   又过了很久很久,方听得里头一声唤:“梅总管。”   “在!”   “容公子这几日过得如何?”   “还是与以前一样,很焦躁,很忧郁,坐立不安,饮食无味,没有半点欢颜,时不时闹着要见陛下,常常发些激愤之言。直到今日公主去探望,才平静了许多,待公主倒还有礼,谈笑相应。”   “安乐现在回去了吗?”   “公主和容公子夫妇聊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他既一直闹着要见朕,若总是避而不见,倒是失了礼数,让他来吧!”里面的声音一顿,复道:“一个人来。”   “是!” 第四章 真情相激   走进御书房的那一瞬,容若的心境异常复杂。观辰殿下的血流遍地,摘星楼头的熊熊烈火,黑暗世界中的无限恐怖,那个逼得他不得不直面黑暗,不得不承认自身软弱的可怕君王,再一次相见,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然而,在看到宁昭的那一刻,容若却又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他绝对无意浪费任何时间,一开口就直奔主题:“纳兰玉是不是出事了?”   宁昭万万想不到,容若一再争取见他,而见面第一件事,问的竟是纳兰玉,初是一怔,然后才感觉有什么无形的手,猛地在心脏处用力一扯,痛得他脸上竟在这一瞬变色。   容若只看到宁昭忽地铁青着脸,笑了起来:“有意思,楚国专使刚刚从这里离开,你不是更应该关心,他说了些什么吗?”   容若平静地再问一遍:“纳兰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宁昭不知为什么,自己竟会再无法保持镇定,连声音都带着森冷的怒气:“萧逸根本不管你的死活,宋远书在朕面前,拼了命就想激朕杀你,你倒有心情去管纳兰玉。”   容若静静看了他一会,脸上神色渐渐苍白:“你不是会回避问题的人,却不肯正面回答我,纳兰玉一定出事了,而且事情和你有关,对吗?”   宁昭在桌子下的手慢慢握紧,脸上漠无表情。   容若语气看似平静,然而眼中却仿佛有整个海洋的怒涛在激荡:“当日我出了那么大的事,直到现在,纳兰玉却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就担心他出事了。今天安乐告诉我,纳兰玉生了重病。可是,他年轻力壮,还练过武,又是宰相爱子,身边丫环仆役服侍周到,身上的棒疮也越来越轻,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生重病?安乐派人去探听病情,居然被挡在半路上,半点消息也探不出。为什么他生病?为什么你要隔绝消息?他是不是出事了?你和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宁昭依然沉默,仿佛天地间的风雷都已隐隐在他眼底汇集。   “你还要牺牲他多少次,利用他多少回……”   宁昭猛然立起,语气之厉烈,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未曾自扫门前雪,偏管他人瓦上霜。你的摄政王,你的七叔,你的继父,又何尝不是在牺牲你,你可知他在国书中……”   “无论他在国书中写了什么,那必然是在眼前的局面中,对国家最好的选择。”容若平静地打断了宁昭的话:“我之所以在飞雪关敢于自投险境,就是因为,我对他有信心,他不会因为我的事受威胁,不会因为我而束住自己的手脚,在任何时候,他都可以做出对国家最好的决定,而且,很明显,他没有让我失望。”   “如果他必须为了楚国而牺牲你,那我也必须为了秦国而牺牲纳兰玉,身为君王,有的事,就算是下地狱也必须去做。”   容若冷笑:“你是想在我面前辩解,还是想要让你原谅你自己。是的,你曾对我讲过你的两难、你的悲哀,你让我明白,身为君王,有时必须面对很多自己也不情愿做的决定。父亲可以吩咐儿子,君王可以命令臣下,然而,每个人最应该遵从的是作为人最基本的良心和原则,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一个人,抬头看那浩浩苍天,你真的可以坦然说,你是被迫的,你是身不由己?”   宁昭倏然沉默下去,那仿佛转眼间必会席卷苍生的风暴,又似在一瞬之间,被更加强横的力量,生生压下。   容若上前一步:“身不由己,多么简单的话。人在江湖,可以杀人无数,然后说,身不由己。身在官场,可以弄权枉法,然后说,身不由己。身为君王,可以牺牲天下人,然后说,身不由己。宝座之下,必然有着血海,王冠之上,从来生有荆棘,你曾告诉我的事,你曾讲给我听的道理,这些天,我曾思考过无数次。你对了……”   他抬眸,挺胸,眼神明亮至不可思议:“但,也错了……”   “你竟拿我的叔叔和你相比?”他冷笑一声:“你曾经派了无数探子去楚国,在你手中,有关他的档案文件,可以堆成山了吧!那么,你可知道,当国家危难之时,他一个不会武功的皇子挺身而出,领军作战,但众将劝他在后方观战时,他却说,身为统帅,没有站在后方,享受将士用鲜血换来荣耀的权利。你可知道,他知人用人,但更加信人。他一旦确认用兵方略,做下大体安排,所有细节,通通交予属下,全无半点节制,更无丝毫猜忌。他废监军之制,他许诸将自决之权,大楚国的将军,宁愿在他帐下做个小统领,也觉比在别处任副帅更加自在。你可知道,他对人才如何敬重珍惜,对苏慕云多年的以礼相待、以诚相交,被拒绝无数次,也从不曾想过,人才不为我用,便当杀之。而得其效力之后,便将全权托付,哪怕对方自作主张,哪怕对方多事隐瞒,他也可以包容,也能宽许。他知人心都有弱点,他明白是人便有隐私,他知道身居上位,不可不存疑,却从不让疑忌之心,毁去国家的基石。你可知道,在他掌政那些年,董仲方等清流弹劾过他多少次,明里非议、暗中辱骂有多少,可是他从没有生过半点杀意,因为,国家需要这样的清议。你可知道猎场一战,每一个士兵、每一员将领,都毫不犹豫,为他奋战至死。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人以国士待臣下,臣下以国士相报答。秦王陛下……”   他深深凝视宁昭,眼中竟已没有愤怒,反而带点怜悯:“你视臣下为肩上之鹰、掌下之犬,可用则用,无用则弃,却不知当你无用之际,旁人弃你不弃?”   宁昭终于动怒:“你……”   容若似乎豁出去了,他不怕再一次黑狱之灾,他不怕更加血腥、更加恐怖的报应,对于朋友的担心和因之而起的义愤让他情不自禁再逼近了一步:“你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君王,你聪慧,你决断,你坚忍,你知道何时该舍,何时该取,当舍之际,绝无迟疑,你深通一切权术运用,可是,你没有君王的胸襟、君王的气魄、君王的度量。君王是万民之主,君王是要坦荡荡立于天地之间的国家主宰者,君王不可能完全摒绝阴暗,但却需要更多的光明。”   宁昭从不曾见过容若这般气势如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一直在隐隐地痛,所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似以前那样,对他予以有效的反驳:“什么阴暗与光明,史书中所谓仁君,背后有的,不过是……”   容若根本不听他的强辩,忽地淡淡笑笑:“济州之变,我与七叔曾畅谈一夜。当初他本可一举扫尽所有人,却还是把他们轻轻放过。我曾问过七叔,为什么手下留情?为什么因为我的一句话、一个心愿而这样做?为什么宁可不留子嗣,也要保护我应有的权位,给我这样的尊重?他回答说……”   他的眼神穿过宁昭,穿过书房,仿佛在刹那间,看到极遥远之处:“身为君王,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必然要使用种种权谋,但我却绝不希望,后世之人,翻开我们的史书,看到的,只有权谋。”   他的眼神凝回宁昭脸上,淡淡道:“你的权术阴谋已用到极致,却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权谋以外的东西。说起来,我该谢谢你。你把我关起来,你让我受折磨,你使我几乎屈服,几乎放弃我自己,是你让我看到了我本该自己面对,却因为太多人的保护,所以一直不曾承当的一切黑暗和丑恶。也因此,我才知道,那些保护我的人,为我付出了什么。没有七叔的忧劳,不会有我的自在,没有七叔的关怀和宽容,不会有我所得到的权力和尊重,没有我身边每一个人为我做过的事,不会有我可以肆意欢笑的快活日子。我感激他们每一个人,所以,也绝不肯堕落得和你一样来回报他们,你竟想离间我与他吗?”   他冷冷一笑:“你不会明白,有的人、有的信任、有的情感,是拆不开、扯不散、离间不了的。你不明白,因为你只懂阴暗,不知光明,你只知疑忌,不会信任,你只知道肆意地利用、无情地杀戮,却不懂得珍惜爱护,你从来只让别人为你牺牲,却从不曾明白,为别人牺牲是什么感觉、什么滋味。”   他似乎根本已不屑再多看宁昭一眼,转过身大步走向御书房紧闭的大门。   而直到此时,宁昭依然没有对他如此目中无人的举动有任何阻碍,因为他必须用尽全部的理智,来克制他此时的愤怒与颤抖。   容若在大门处止步,语气平淡,仿佛不抱任何希望:“宁昭,这个世上,除了纳兰玉和安乐,还有谁,可以不在乎你的身份,不在乎从你身上能得到什么,或会因你而失去什么,那样纯纯粹粹地关心你,不惜为你做一切事?可是,人的心是血肉做的,再热,也经不起一凉再凉,你已经毁了安乐,还想完全毁掉纳兰玉吗?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我也知道我无力阻止你做任何事,但是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至少,请你尝试考虑一下,是否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达成。宁昭,你还这样年轻,你还有几十年的岁月要渡过,你真能肯定,在那么漫长的生命里,每当夜深人静时,每次孤单寂寞时,每每饮酒至醉时,你可以永远不后悔吗?”   他拉开大门,大步而出。   宁昭颓然坐下。   第一次,他与容若的对峙败得这么惨,第一次,他被一个本来由他占尽上风的人打败,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无能或容若的强大,而是因为,从容若说第一句话开始,他已经无法专心来应付这场战争。   心痛的滋味,让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以来,他竟然还有一颗人的心。   宁昭苍白着脸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抚在心口,仿佛寄望于这样微小的力量,可以减低痛楚。   真是荒唐啊,使臣已至,容若居然一点也不关心国书,却还只关心纳兰玉,这到底是什么人?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胸口的剧痛,让宁昭连这样的思绪都无法继续下去。   他不能思考容若的本意,他不能分析萧逸的打算,他不能判断宋远书的图谋,因为,不管什么念头,只要他一去思索,脑海里又会浮出容若进门时,那一声坦坦荡荡的质问:“纳兰玉出了什么事?”   当宁昭接见容若时,宋远书已回到了鸿泸府所安排的接待国宾的住处。   保护他们前来的楚军都被安置在城外,陈逸飞留下王传荣做统军之将,并选择由张铁石领十名最精悍强干的军士,随他们入城。他们在城内的人数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五人。而国宾府里面侍从卫护之人近百,自然都肩负着监视之责。   宋远书才一进门,一道人影已倏忽而至眼前,急切地问:“怎么样了?他放人吗?”   宋远书冷冷看着眼前满脸忧切的少年:“这就是侍从对待主人的态度?你们原来的主子真把你们调教得太好了。”   “你……”   就在苏良即将动怒之际,赵仪已经一掠近前,用力一扯,把他拉开,笑道:“大人辛苦了,快进来坐。”   他这边厢快手快脚把椅子往前一拉,等宋远书坐下,笑嘻嘻双手将茶杯奉上。   宋远书接入手中,隔着茶杯,已觉出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根本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宫里回来,却可以把茶的温度保持得这么合适,可见其中还真费了不小的心思。   这时苏良也回过神来,迅速走到宋远书背后:“大人辛苦了,小人给你捶背。”   赵仪半蹲下来:“听说宫里路很长,又不能骑马坐轿,大人想是累了,小人给你捶捶腿。”   宋远书见这两个千伶百俐又俊秀漂亮得让人不能不喜欢的大孩子,努力做出谄媚之态,拼了命绷起来的脸到底板不住了,失笑道:“你们这两猴儿,别耍滑头了,哪里是心疼我,不过是替你们那个胡闹的主子着急罢了。”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陈逸飞终究也忍不下去:“你也别给我装腔作势了,到底如何,给我从实招来。”   宋远书抬眼望望他,再向四周看一眼。   陈逸飞淡淡道:“张铁石早就用铜管探查细听过了,地上、墙中应该都没有偷听的暗道,现在他带着其他人在四方堵着,不让别的侍从进来,这时候,应该暂时可以放心说话。”   “是啊是啊!”苏良拚命拍胸口:“我们的武功不错,耳目也很灵便,不会让人偷听的。”   宋远书似笑非笑扫他们一眼:“也没什么,我跟秦王撕破脸全说清了。要么你就好好借我们给你的台阶下来,拿点儿好处把人放了算了,要不,咱们一拍两散,你杀你的人,我整我的军,到时候翻脸打一场,其他的,没什么好谈的。”   苏良捶肩膀的手一重,几乎没把宋远书直接从椅子上给砸趴下。   赵仪直接就蹲着的姿势跳起来:“你这样说,他要是真杀了那个笨蛋可怎么办,你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吗?”   宋远书揉着肩膀站起来,冷冷看两个气急败坏的大男孩:“你们要我怎么样,跪下来痛哭流涕,求他放人?他要不占尽上风、提尽条件,要我们割完一城又一城,他就不是秦王宁昭了。我要敢干这种事,摄政王还不要了我的脑袋。”   陈逸飞微微皱眉,倒不似两个大孩子那么冲动:“你确定这是最好的办法?”   “大家都是聪明人,与其浪费时间功夫地周旋下去,倒不如把一切条件得失全都摊明白了讲,干净利落。无论怎么样,秦王也该想想,如果那人死了,在大楚国真正得益的人是谁?”   陈逸飞苦笑:“你不会是故意激他杀人吧?”   宋远书微笑:“正是要激他杀人。”   一句话淡淡而止,就算已经防范十足,但有的话,还是不敢在这危机四伏之境,肆无忌惮讲出来的。   正是要激他杀人,他才不敢杀人。宁昭知摄政王之才,也知道,我是完完全全的摄政王派,才会怀疑我别有他意。   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得摄政王的心胸,不会了解,摄政王这看似无情地将清誉信用行此一赌,为的正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那人出来。他更不会明白,我忠于摄政王,只是因为,我认为,他是楚国的希望。在我确信那个笨蛋虽然笨,但却未必一定会成为楚国阻碍的时候,或者,就不再觉得,杀他以成摄政王大业,是最好的方式。   宋远书冷冷一笑,慢慢以杯就唇,饮了一口茶。那个人或许聪明,到底太年轻,太多的磨难,让他懂得了君王的权术,却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学习君王的胸襟。   一个只知权谋的君王,是永远不会了解,那种相信相托相知的君臣情义的。   只要你觉得,我或者更希望某人死,而萧逸竟会派我来,只怕也另有用心,那,这个死局,就还有下活的希望。   更何况居然连老天都帮着我们楚国,近段日子以来,魏国和燕国的若干动作,精明的秦王应当早已看在眼中了吧!轻重得失,相信他自会权衡。   “现在,到底怎样,答覆如何?”在他脸色冰冷的沉默中,较沉稳的赵仪也按捺不住了。   宋远书冷冷看他一眼:“你以为这是在研究今晚吃鸭还是吃鱼吗,他会马上回答才荒唐,安心等几天吧,很快就会有下文了。”   苏良咬咬牙,少年的脸上,露出决然之色:“他若能放人,自然万事皆休,他若不放……”   赵仪接口:“拼着一死,总也要把这京城闹腾一番才好。”   陈逸飞叹气,亏得摄政王把这两个家伙关在京城,教了一堆的兵法谋略,怎么一转眼通通忘光。   而宋远书则只能翻白眼了,我英明神武、明见万里的摄政王啊,你为什么非得把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会点功夫,就只会上蹿下跳的毛躁小子塞到我身边来呢! 第五章 情利两难   隔着逸园很远,已看到那独立园门前的女子,期待的眸光、如花的容颜,眼见他徐徐走近,在阳光下,眼波流转,粲然一笑。   如许阳光,如许佳人,无论你做何决定,无论你选择一条怎样的路,都会永远伴你前行,永远在你期待的前方,安静地等待你,以最美丽的笑容欢迎你,这样的女子,必是你一生携手,不悔不负之人。   容若轻轻微笑,胸中如沸如腾的激愤与热血,仿佛在这一刻也平复下来。   他走近楚韵如,笑了一笑,轻轻地说:“对不起!”   楚韵如微笑摇头:“没关系。”   她站在原处伸出手,他快步走近,握住她为他而张开的手掌。   对不起,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为了让宁昭自以为成功,我拚命装出受尽刺激,心性大变的假象,却在这一刻,被自己打破。   没关系,因为你是容若,不是宁昭,所以你只会做这种选择,我很庆幸,我的丈夫是容若。   二人携手对视,只觉心境相通,无数心意,只凭一个眼神,便已相知,漫天阴云亦已散尽。就算身周处处遭监视,就算一言一行都无法隐瞒那黑暗中的眼睛又如何,他们相知至此,激变连番之下,不必商量一语,便已默契于心,配合着演一场本来天衣无缝的戏。   若宁昭自以为得计,无论是打算把一心追求权力的容若留在手中做幌子对付楚国,还是把已不再闲适自在、淡泊无争的容若放回去给萧逸捣乱,都会给容若许多可以脱身,甚至反击的机会。   然而,只是因为猜到一个朋友的困境,甚至完全不知道详情,容若就把自己所有的苦心谋划给毁掉了。   真是愚蠢啊,连容若自己都想要笑自己一声。然而,不悔。   当他陷于困境时,他的朋友不曾放弃他,那他,也不能放弃他的朋友。他是容若,不是宁昭,他永远也不会变成宁昭。   楚韵如明眸流转:“你觉得,这种做法有用吗?”   容若轻叹:“我不知道,但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也要试一试。我不知道纳兰玉出了什么事,可宁昭一定逃不出干系。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试着影响宁昭,不管是用七叔的事来激他,还是用纳兰玉的情义来打动他。我知道宁昭狠毒,可是我始终相信,这世上,不会有完全残忍无情的人,再狠心的家伙,心中,总还会有一丝柔情吧!纳兰玉与他之间那么多年的过往,就真的什么也不是吗?纳兰玉为他吃过的苦、忍过的屈,他就真的可以完全漠视吗?我只是想赌一赌,哪怕……”   他语气一顿,却又微微一笑。哪怕是用他们夫妇的自由希望去赌一个猜测中的、完全不确定的结果,他也不悔,只是……   他朝楚韵如笑笑:“我是不是依然天真得可笑?”   楚韵如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啊,如果七叔知道,一定会被你气死。”   容若倍觉沮丧郁闷:“就算是,你也不用答得这么快,好歹装出思考一下的样子,真是打击人。”   楚韵如低低轻笑起来,凑近他,轻声道:“其实,倒也不全是坏事。”   容若一怔,凝眸望向楚韵如明澈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了然地笑了起来。   容若这段日子虽努力做戏,但一次黑牢之后,改变得太快、太大,只怕宁昭也未必会轻信他,这么久以来,完全没有动静,一次也没有试图召见他,便是宁昭还要继续观察的原因了。   而今日这一番发作,宁昭也不可能相信,容若是完全为了纳兰玉而不计自身安危。因为宁昭不是容若,他永远不能理解容若这种人,也永远不会相信,有人会为了一个关系不是很深的敌国朋友不确定的危险,而把自己的一切谋划全毁了,甘心自陷险境。   相反,他只会考虑容若是否欲盖弥彰,是否想做戏掩饰什么,达到什么目的,是否想用仁义隐藏他已日渐功利冷漠的心,是否是长久见不到宁昭动静之后,不得不另想办法以吸引宁昭的注意。   多智者必多虑,思虑太重的人,反易为自己的才智所误。   这些话在这监视者四方环伺的地方自是不能明说,但容若心中了悟之后,不觉朗声大笑:“唉,算了,不管这些闲事了,咱们自去喝酒听歌,自得其乐。让别人去先天下之忧而忧,忧得未老先衰,头发全白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楚韵如,大步走回逸园,全不理无数伺伏的眼神,只压低声音,旁若无人地与她轻轻说笑。   夜已深沉,满殿寂然。   空荡荡的殿阁里,看不到一个内侍。素来勤政的帝王,枯坐在此,已经很久很久,案上堆积了如山的奏折,竟没有一本被翻阅。他手里拿的,只是一本史书。然而就是观史,他也始终是心不在焉的,往往要很久很久,才会慢慢翻开一页。   “身为君王,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必然要使用种种权谋,但我却绝不希望,后世之人,翻开我们的史书,看到的,只有权谋。”   他冷冷地笑一笑,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啊,我多少回翻看史书,看到的,从来只有权术阴谋。   闭上眼,整个身体向后靠去,厚重的史书,无力地从他指间滑落。   满殿红烛,却仅仅燃起数根,他紧皱的眉峰,被自自然然藏入最阴暗处。很久以来,他已经习惯,只有在没人可以看到的角度,才纵容自己,皱眉,叹息,流露悲痛。   “陛下。”殿宇最阴暗处,有一个声音低低的呼唤。   宁昭淡淡一笑,是啊,终于忍不住了,这样所谓的绝世高手,定力也不过如此。   “陛下,我等早已集结完毕,唯待陛下令谕,陛下……”那按捺不住地催促声显示着说话之人的急切。   令谕吗?   宁昭低头,看自己的手,染尽了无辜者的鲜血又如何,还不是依然干净而从容,再下一道令谕,又有何妨。   “宁昭,你还这样年轻,你还有几十年的岁月要渡过,你真能肯定,在那么漫长的生命里,每当夜深人静时,每次孤单寂寞时,每每饮酒至醉时,你可以永远不后悔吗?”   慢慢地握指成拳,那么简单的一句话,甚至一个字,数日来,他竟一直说不出口。   “陛下,已经是第九天了,那人纵有天大的本事,现在也已元气大伤,功力衰竭,此时再不动手……”   宁昭徐声道:“若是动手,纳兰玉会如何?”   “纳兰玉若失那人真力相助,本已渐渐逼出的毒素回冲,必是返魂无术。”   宁昭静静闭上眼:“那人有没有可能便是身陷困境,也不放弃为纳兰玉逼毒?”   “这些年来,我们所练的武功,全都是为了对付他,我们所研究的一切都与他有关,搜罗他每一次对敌的详情,甚至偷偷搬运每一个死于他剑下之人的尸体,以观察伤口,研究经脉断裂状况。我等自认对那人的武功深浅,也算较知底细,那人武功虽已神乎其神,但我们这些多年苦心研究他的高手,商议研究之后依然认为,他在如此元气大伤的情况下,绝无可能在应付我们所有人在毒药、暗器、火器、箭雨掩护下的围攻时,还能同时保持每一丝真力平稳如常,以助纳兰玉。”   “此人再强,毕竟是人,而不是神,更何况……除非他真的把纳兰玉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否则……他不可能在我们的围攻下,继续坚持救护纳兰玉。”   黑暗中的声音里带着强自按捺却依然掩饰不住的得意与兴奋,无论如何,能够杀死一个强大如神魔般的存在,对于武者来说,都是不可以抗拒的诱惑吧,更何况这之后的荣华富贵、一生荣宠,几乎已在眼前,唾手可得。   宁昭沉默无语,那人有可能把纳兰玉看得比他的性命还要重吗?一个深怀国恨家仇,身负复国之任的王子皇孙,会把纳兰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自己的理想、自己多年追求的一切更重吗?   他轻轻叹息,在心头自问,宁昭,你有可能把纳兰玉看得比什么更重呢?   他的沉默让黑暗中的人微微有些不安:“陛下……莫非……”   声音陡然一转,由迟疑而变激昂:“陛下这些年来,密招天下高手,重金相报,高官相酬,搜罗天下宝册秘籍,倾尽世上灵药神医,以求练出绝世高手。陛下多年所谋,我等数年磨剑,为的便是诛除此獠。陛下忍痛割爱,苦心设谋,为的便是今日之局,此时再不动手……”   宁昭轻轻地笑起来,忍痛割爱,苦心设谋,哈哈……何曾痛,何为爱……   若非那日与纳兰玉彻底决裂,他也不会行此一着,暗令救人的太医于药中日日下毒,又以药方催发。到底那人会不会舍身相救,他也全不知晓,不过是平白赌这一场。   若那人中计,他多年来苦心培育的一干高手,便有了用武之地,若那人不中计,最后,他也可令太医给纳兰玉解药。只是,在剧毒入骨之后,纵有本来对症的解药,也必然一生虚弱不堪,四肢百骸永受伤痛折磨,他不是不知道,却依然毫不犹豫地赌了,这就是他的爱,这就是所谓之忍痛。那人会中计,竟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若早知如此轻易便可陷住一个这般可怕的高手,他又何必等到今朝……   “陛下,良机不复再,陛下……”黑暗中的声音渐渐急迫。   宁昭默然无语,是啊,良机不复再。这么多年来,那人是他心中石、肉中刺,是无数个黑夜中,折磨得他不能入梦的元凶。   在很久以前,他就查知了那群前朝余孽,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因为那个人,那个人强大得不似人类,恍若神魔的力量。谁也不知道,那力量一旦失控、一旦疯狂,会造成多么可怕的破坏力。   他可以挥手间,千军竟发,把逆党诛除,然而,万马千军,只要那人一心求去,便难阻他半步。而那人满腔仇愤之下,一旦肆意复仇,倾秦国之力,亦不能困。则从此秦国高官,无一安全,秦国栋梁,皆为剑下游魂,秦国的粮仓金库,随时会被毁被焚。他不敢冒这样的险,他只能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刻意纵容那股力量慢慢发展,让那些人自以为神秘,并且为了保密而不肯急进妄求,做出太过显眼的破坏举动来。   他倾尽一切,秘密招集天下高手,他小心翼翼,于宫中布下无数机关。为防那人行刺,他的行踪,总是不断改变,他每日的住所总是拚命保密。他贵为君王,却因为那个人,而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但有风吹草动,恍惚间总以为刺客寒锋已至眉间。   从来只有千日做贼,何来千日防贼,数年来,他早已心力交瘁,而网罗那么多高手,暗中研究了这么久,无论是派人到那人身边卧底也罢,无论是找各种高手,或单挑、或车轮、或围攻以便探其虚实也罢,无论是寻找最有见识的武林人,查看所有死于那人剑下的尸体伤口和全身经脉也罢,那人身上,依然找不到弱点。   那样的武功,剧毒毒不倒,暗箭杀不了,围攻困不住,大军拦不得。那样一个人,根本不是人。   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之机会,好不容易,才有这拔去心头刺,从此再不用坐立不安的一天,那淡淡一个“杀”字,他竟真的,无法说出口。   “陛下仁厚,不忍令纳兰公子蒙难,然国事为重,纳兰公子若知此一死,能为陛下分忧,为国家解难,想必也是慨然不惧的……”   宁昭轻轻冷笑,是啊,为了国家,牺牲一个人有什么关系。为了大多数人,牺牲少部份人是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可以把这道理说得坦坦然然,被牺牲的人会遭遇什么、心中想什么,重要吗?为了国家,要求你忍辱、牺牲、舍弃名誉、舍弃前程、舍弃生命,而国家曾为你做过什么,重要吗?   他冷漠地睁开眼,望着大殿前方,那光芒永远照不到的一片森暗,那么阴冷黑暗,仿佛其中伺伏着在人心潜伏千年的怪兽,随时会在黑暗中飞扑而出,择人而噬。   他慢慢地握紧拳,慢慢地启唇,一个简简单单的“去”字,一个简简单单的命令,就此凝在口中,不得出声。   多少年之前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六岁的孩儿,可笑的稚语仿佛还在耳边:“漂亮哥哥,你不要哭,玉儿把我的小风送给你。”   多少年以前,那个血光飞溅的日子,那不过十岁的孩子合身扑来,拦在他与那狰狞恶鬼般的战神之间。   多少年以前,那笑若阳光的大男孩,开始任性妄为,开始声名狼藉,忍受了所有人的轻视侮辱、指责弹劾之后,在他面前,依旧笑得淡若春风。   多少日以前,那人满身棒疮,奄奄床榻,望向他的眼眸依旧清澈明净,无悔无怨。   那人忍过多少辱、受过多少屈,多少次无怨无尤也无迟疑地踏进君王设下的陷阱,他记不住了。   在任何局面中,第一个想到利用的是他,第一个决定放弃的是他,他牺牲了他多少回,舍弃了他多少回,他依然记不住。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这一个字出口,再无挽回,纳兰玉真的要死了。   那个曾微笑着,全心全意劝他不要哭的傻孩子,那个曾尖叫着拦在他身前,仿佛不知道什么叫死亡的笨孩子,那个被一次次利用、一次次牺牲、一次次肆意伤害,还不懂保护自己的蠢家伙,真的要死了。   再不会有人用那样纯净明澈,不染半点杂质的眼睛看过来,再不会有人,敢于拉着操劳国事,忧心憔悴的他去纵情欢乐,再不会有人,能够在面前,那样直接坦然地发出质问。   天上人间,再不会有人了。   他将死去,红尘万丈,再不留点滴痕迹。   “陛下,为国为民,有的事,是不能不做的。身在君位,有的时候,真的身不由己。”最后的催促,已然无比焦躁。   宁昭仰头,黑沉沉的殿宇,让人看不到天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一个人,抬头看那浩浩苍天,你真的可以坦然说,你是被迫的,你是身不由己?” 第六章 祖孙密谈   秦人尚简朴,哪怕是太皇太后居住的慈昭殿,宫女、太监也并不多。宁昭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仪仗,徐步而来,直入了二殿,方有太监、宫女们慌张行礼。   宁昭轻轻摆手,止住他们的问安:“不要声张,皇祖母可睡下了?”   总管太监恭敬地答:“太皇太后近日贪夜少眠,方才也只是在躺椅上假寐,奴才们不敢惊扰,奉命全退出来了。”   宁昭随口吩咐一句:“你们照旧守着,朕进去瞧瞧,不必传唤了。”便信步上阶,悄无声息地入殿去了。   临窗处,长长的躺椅上,太皇太后半坐半躺,似已深深入梦境,只在身上盖了一条羊皮毯子御寒。   宁昭小心地走到躺椅旁,屈膝跪在她的身旁,定定凝视着这个一手抚育教育他的老人。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侧头,把头小心地放在她的膝上,既不让沉睡的祖母被他的重量惊醒,又可以感觉到祖母身体传来的温暖。   恍惚间,时光流转,他依然是许多年以前,一无所知,也无所依恃的可怜稚子,靠着祖母的全力呵护、小心安排,在那充满纷争与危机的宫殿深处,慢慢长大。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纷乱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才用轻得仿佛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说:“皇祖母,孙儿到底还是没有下令。费了那么多心血,好不容易有今天,孙儿竟然让一切功亏一篑。皇祖母,这人世间,也只剩下你,可以责罚孙儿的任性了。”   沉睡中的大秦国第一贵妇人平缓从容地呼吸着,没有回应宁昭的低语。   而宁昭需要的,也并不是回应。如果此时太皇太后是清醒的,也许他也未必会流露内心的软弱与无助。   “皇祖母,孙儿倒也不全是感情用事。孙儿细想过了,那人虽元气大伤,功力受损,但要是放弃救护纳兰玉而选择放手一战,我们派去的人,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可以杀得了他。若要在京城之内调动大军,一来过于惊世骇俗,惊扰民心,二来,纳兰明也只此一个儿子,相府上下,还有门客府卫,他属下也有门生心腹,真激怒了他,奋力一拼,平白让楚人看尽笑话,还白白赔上纳兰玉一条命,也让君相不和之事,见于诸国。倒不如暂不动手,就让他为救纳兰玉耗尽每一分心力,他日再设局……”   “便不是为了这些国事筹谋,只是想保全纳兰玉一条性命又有何不可……”老妇人温润的声音响起:“皇上又何必一定要说服你自己。仅仅为了不忍杀了纳兰玉,这个理由,有什么不好吗?”   宁昭一怔,抬起头,看入一双历尽沧桑,威严中却依旧温柔的眼,他复又垂下头:“孙儿是皇帝。”   太皇太后微笑,伸手轻抚在他的头上:“皇帝何尝不是人。”   这样温柔的话,天地之间,也只有这个老妇人会对秦王说。   宁昭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酸楚,轻声道:“孙儿枉负了皇祖母多年教诲,原以为,皇祖母会责罚孙儿。”   太皇太后轻叹,眼神里又是欣慰又是忧伤:“我记得你是皇上,我更记得你是我的孙儿,这件事,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不需要再进一步了。用纳兰玉一生的伤痛令那人再不是金刚不坏、无懈可击,已经足够了。皇上,你不忍,理所当然,就是我,这几日,也总想着那些年,那个玉儿,像孙儿般在我膝前玩闹的日子呢!这一切,真的够了,只不知道玉儿将来,明不明白你的苦心周全,他还会不会似以前那样不怪你?”   宁昭有些苦涩地笑笑,慢慢的,有些软弱地伏在祖母的膝上。   明不明白?会不会怪?很久很久以前,对于未来的岁月,他就不再有期盼了。人生总是如此,想要得到一些,必要失去一些。于是,他就这样漠然地,甚至主动地任凭一些重要的东西,就此一点点逝去,并且告诉自己,我不在乎,这不要紧。   直到他亲手把胞妹推进地狱,亲眼见那美丽眼睛里的温暖与光彩渐渐黯淡。而现在,是纳兰玉……至于将来,还会是谁……他已不再去想,也许这人世间,仍能继续理解他,完全明白他的,也只剩下这年迈的妇人了。   太皇太后眼睛里含着些许忧伤,凝望那伏在膝前如孩子般脆弱的孙儿。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悉心教导的孩子,他如此聪明、如此坚强、如此决断、如此隐忍,于是,世人便渐渐忘去,其实,他还依然年少,其实,他也依然是一个孩子,其实,他也软弱,他也悲伤,其实,当他做出很多决定时,也一样需要支持与信任,他也需要有一个人告诉他,他没有做错。然而……   纳兰玉的委屈,还有人理解,安乐的伤痛,还有人为之愤怒,可是你呢,除了我的身旁,你还能去何处,而我已老迈不堪,当有一天,我不在你身旁,你……   垂眸间,她迅速掩去了眼中的伤痛。君王可以偶尔软弱,但不能纵容这种软弱,这个念头,没有必要让她的孙儿再继续思考下去。   她很快地转换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话题:“楚国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宁昭听她提及数日来,最揪心之事,忙振作了一下精神,暂且把纳兰玉和那人的事情放开:“此事孙儿仍在犹豫。孙儿曾想过千百种萧逸应对的法子,却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一种。我曾以为他会发动楚国布在秦国的棋子来救,从容若被押入京的那一刻开始,直到入宫,在暗中就安排了无数高手隐伏随行,张开了布袋口子,只等着把楚国的耳目爪牙一网打尽,一清隐患。可谁知,直到现在,竟无一丝动静,倒似那楚国根本没有安排任何人手在秦国一般。”   “孙儿也曾以为,容若会抵死不认,楚国也会拒不承认楚王在我手中,只把如今楚京那个冒牌货以假做真,在暗中早设计了十几种迫容若自承身份的法子,又暗自调动人手,去楚京寻找足以证明容若身份的人,或捉或掳或收买,只要能弄来。同时也发动人手,想要在楚国朝中和民间聚集力量,一旦我方宣布楚王之事,他们也要以各种方式给楚国朝廷施压,令真相再不能隐藏。我甚至以为,萧逸会……”   宁昭忽笑了笑,然后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总之,我是万万料不到,他们这样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直接就承认了容若的身份,连让我证明的功夫都省了,然后再把所有的问题扔回来给我。楚国不受威胁,要么不放人,大家痛快打一架,要么你把人放回来,大家好歹和和气气唱完这出戏,要么杀了他,楚国正好乘机立萧逸为帝。这样不留半点余地,连我都怀疑到底是不是萧逸想要借刀杀人。他拼着受些物议,挨些指责,打出国为重,君为轻的招牌,谁也不能说他的决定不对,轻易除去了皇位上最大的障碍,没有人能说他忘恩负义,就连楚凤仪也不能怪他。”   太皇太后微笑:“皇上,你希望萧逸为帝吗?”   宁昭苦笑,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愿意让萧逸这样可怕的对手成为楚王,哪怕现在萧逸也一样主掌全国政务,但在名分上毕竟不是最高的,很多事多少还要受些掣肘,至少,向秦国开战这样的事,他不可能完全不问容若的意见,就直接决定。   “那么,你认为,容若留在这里,还能有多大帮助?”   宁昭叹息:“只怕不大。楚国若不受威胁,我就无法用他换来任何东西。容若要是自己不肯配合我,我也无法用他号召楚国忠于皇室和君王的势力。”   “你认为,容若留在楚国,对萧逸有益,还是有害?”   “容若留在楚国,楚国要回自己的皇帝,在颜面上是要得利的。但对萧逸,未必真的有益。容若和萧逸虽然都在努力地彼此适应,彼此迁就,但他们的性情为人、做事方法完全不同。济州之变就是一个证明,如果不是有容若搅局,萧逸可以做得更加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可以一举把武林中不受节制的民间武力扫除个干干净净,但是碍着容若,萧逸终究是留情又留情,未能得竟全功。容若这种滥好人的性子,就是萧逸最大的掣肘。”   宁昭微笑着徐徐道来:“而且,经此一番劫难,容若的心性多少还是有些变化的。被我关过之后,大受打击,这段日子以来,他过于激越的言行,或许还有些做戏的可能,但要说他还是如以往那样,仁义大度,从不考虑自己,倒也未必。黑暗的种子一旦扎在心里,就算暂时没有发芽,假以时日,也一样有开花结果的那一日。人性软弱,能共患难而不易同富贵,危难来时,他还可以和萧逸彼此信任,一旦生活安乐,两个人同样置身国家的最高位置,一个手握最高的权力,一个拥有最高的名分,就能永远没有分歧,永远没有隔阂吗?而这种事由一而二,渐渐增多后,再多的信任,也会慢慢变得淡薄,所谓的联系,也只会转瞬间断裂。”   宁昭淡淡说来,唇边笑意渐渐冰冷,想起当初艰难时局中的君臣相依、相托与相重,复思今日,太平盛世,共享富贵后的君相相疑,相忌又相煎。世事想来,大抵如此吧!   “既然如此,又还有何犹豫不定之处呢?”太皇太后微微含笑。   宁昭挑眉道:“孙儿不甘心,不甘心费尽心机,白白捉来一国皇帝,竟是半点便宜也讨不着,一城寸土也换不来。”   太皇太后笑了起来:“皇上,本来,我们根本没想过要捉楚王,也根本捉不到楚王,对吗?”   “是。”   “本来你只是要与楚国联姻,把安乐送进楚宫,想办法动摇楚家的力量,造成楚国国内的纷争动荡,对吗?”   “是。”   “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条计策能否成功,楚王会怎样对待安乐,楚国会不会藉机把安乐当做人质反制我大秦,也不知道安乐会不会在楚国受尽冷落,凄凉孤单,这本来是一个机会小之又小的冒险,对吗?”   “是。”   “我们没有想到,魏国会有一个那么出众的人才,竟能布出一个如此巧妙的连环局,生生在萧逸眼皮子底下捉走了楚王,更没有料到,楚王有本事逃出来,却让我们平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是。”   “整件事,并不是我们事先筹谋,只不过临机应变而已,借此机会,让安乐与容若之间,同知己,共患难,容若欠下安乐天大的人情,从此待安乐必与旁人不同,入楚宫之后,容若不可能不宠爱安乐。更何况,就算萧逸有心对我大秦用兵,安乐也必以死相求容若,以容若此人的性子,纵然对你仇恨难解,但为了安乐,也同样不会支持萧逸。他到底是楚国的皇上,就算只给萧逸多添点乱子,也算是帮了大秦国的大忙了。”   宁昭苦笑:“是。”   太皇太后微笑:“我们并未事先谋划,也并未付出什么代价,已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很多好处,你又还有什么不甘心。”   宁昭叹息:“皇祖母。”   太皇太后轻笑:“皇上,生不可太胜,人不可太贪,凡事过犹不及,所求太多,只怕就是老天爷,也未必肯成全,再说最近燕魏二国的诸般动作,大有深意,我们若在此时与楚国彻底翻脸,平白让人占尽渔翁之利……”   话尚未完,她脸色忽地一变,急急用手帕掩了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宁昭大惊,猛然起身,手忙脚乱地帮她拍背抚胸:“皇祖母,你怎么了?”又急急提高了声音:“外头的人都死绝了,快给朕滚进来!”   这一声喝,吓得外头几十个太监、宫女飞快跑进殿来,个个面无人色跪了满地。   宁昭铁青着脸喝:“还不快宣太医!”   一声应是后,众人纷纷忙乱起来,有人飞跑出殿,有人急忙过来扶持,有人端来漱杯,有人捧来清水,有人奉上布巾。   太皇太后咳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平复,信手把帕子往宫女捧上的铜盘上一扔,低下头,就着另一宫女捧来的漱杯喝水,漱了漱口,又用布巾擦了把脸,这才笑道:“皇上,你别着急,不过是这几天,我晚上贪看夜景,着了点风寒,已令太医看过了。太医也说只是偶感风寒,不着紧的,且开几副药,慢慢地服了,自然便好了。偶尔咳几声,不是什么大事,你是九五至尊,岂能为这些许小事慌张。”   宁昭皱了皱眉头:“便是小病,也当告知孙儿才是,皇祖母金玉之体,岂可不加保重,这原是孙儿的不是,这些天忙于国事,竟连晨昏定省,都来得少了……”   太皇太后笑着打断他:“就怕你大惊小怪,小事大做,我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人免得告诉你,还有那么多的国事要操心呢,岂能让大秦国的皇帝围着我一个老太太转……”   宁昭忧心稍解,却还是不能放心:“皇祖母……”   “行了行了,我都一把年纪了,还用听你唠叨吗?我的身子骨,我自己清楚着呢!这天也晚了,我人也倦了,你也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吧,让我也能好好睡一觉。”   宁昭苦笑:“皇祖母就这么急着赶孙儿。”   太皇太后笑着挥手:“去吧去吧,我知道你要处理的国事一大堆呢,我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可当不起误国的罪名。”   宁昭只得行礼告退了出来。   眼见他出了殿门,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这才慢慢敛去,整个大殿静得呼吸不闻,好一阵子,她才轻轻道:“把帕子拿来。”   一双颤抖的手,把方才她用过的帕子奉了上来。   她伸手接过,翻转过来,不出意外地看到雪白帕子上的触目鲜红。   “去把郑太医召来,让他把药下得重些,一定得暂时把病势压下来,不能露出马脚,再叫他多准备一份普通风寒的医案,以防皇上翻查。我也不想多说,你们只给我牢记了,这件事若露出一丝风声,你们的脑袋,连你们上下九族,谁也逃不了。这话,记着也在郑太医面前一字不漏地说一遍。”   四周众人皆凛然俯首:“是!”   太皇太后叹口气,慢慢放开了手帕,看那雪白血红混在一处,慢慢飘落。   年纪大了,到底不中用了,只是,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了。皇家素来重礼法,祖母若是重病,孙女岂能出嫁。她不能让她的孙儿、孙女,成为各国笑柄,让人指斥不孝。迟则生变,既然楚国的国书承认联姻之事,明摆着送来梯子让人下台,给大秦一个称心如意的机会,那大秦国所能做的,只能是抓住这个机会,尽快完成一切。   宁昭步出慈昭殿,依旧一人信步而行,转亭过廊,直到看见前方梅总管领着一群人急急忙忙迎过来,他才淡淡吩咐:“去太医院,问问是谁给太皇太后诊治的,让他把医案呈上来,朕要御览。传旨给皇后,太皇太后玉体违和,让她多加看顾,以尽孙媳之责,安乐那边……”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梅总管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他再没有别的吩咐,便深施了一礼,转瞬远去。   整整十二天,没有一刻休息,不曾有一瞬合眼,精神时时刻刻处于紧绷状况,真力总是尽量提至最高,防范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可怕袭击。董嫣然觉得疲惫几乎侵入了自己的每一根经脉、每一寸肌肉,然而,心中血仍如沸。如此的疲惫,她的眼睛却越发清明澄澈。   纳兰玉房中几个服侍的心腹下人都认得卫孤辰,醒来后对于他的忽然出现不敢声张,只是急忙通知刚刚回家的纳兰明。   卫孤辰却只对急忙赶到的纳兰明冷漠地说了一句话:“纳兰玉中了毒,你不是傻子,想要救你的儿子,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纳兰明怔怔立了半日,点点头,无声地出去了。从此,纳兰玉的房间,再没出现过半个闲人,只有茗烟等一两个纳兰玉的贴身侍从,出出进进,送水递饭,或拿性德的方子去煎药,提供一切他们需要的东西。   而以董嫣然的耳目之灵敏,听得到院子四周急促的脚步声、高手极力压抑却不能完全消除的呼吸声,以及偶尔传来一两声刀剑或链甲的碰撞声。   纳兰明无论如何都应当是个聪明人,他也一样在尽他的力量,设法在可能发生的突变下保护他唯一的独子吧!   然而,董嫣然不能安心。秦王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她不能测知,除了无数不知名的高手之外,会否真会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至,她也不知道,必须全心为纳兰玉疗伤的卫孤辰有没有分心拒敌的力量,她不确定,而失去武功的性德能否在乱军中自保,她还是不清楚。   所以,不得不执剑护卫,直到最后一刻,除非她力尽气绝,除非她的手被斩断,再握不住宝剑,除非她眼被刺瞎,再看不见敌人,否则,她不能让任何人越过她的防线,伤及到另外两个人。   这样重大的责任,这样几乎是毫无顾忌地向秦王挑战,谁也不知道后果将如何。然而,从她坦然握剑而立的那一刻,竟不觉丝毫畏惧惊惶,反感说不出的快意。这般不管不顾,肆意而为,将锋镝直指秦国最高的统治者,哪怕自己只是附诸尾骥,暂充护卫也与有荣焉!世人皆道女子纤柔弱质,一生所求,不过私情与终身,谁信女儿胸中自有一点浩气不死丹心,为所当为,救所当救,是以无悔亦无惧。   这一路走来,她已看了太多的阴谋杀戮,她已见了太多的冷酷权谋,这个人间,竟已如此阴冷,太需要一些温暖,太需要一些光明,太需要一场救赎。   生而为人,总该做些人应当做的事,哪怕身死人间,纵然魂飞魄散,也胜过于这森冷人间,苟且偷生。救一个不该死的朋友,不论付出的代价是什么,都势在必行!   她心中雪一般清明,脸上却火烧一般炽热,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冲撞着她的全身,让她忍不住要握紧剑柄,想藉着那冰冷的触感来冷却这股激情。 第七章 绝尘而去   整整十二天,董嫣然的双耳一刻不息地倾听外面的动静,花飞鸟鸣,虫走尘落,都逃不过她的感知,而她的眼睛却只是紧紧盯着卫孤辰和纳兰玉。   整整十二天,纳兰玉一次也没有清醒。因着内力催逼,飞腾的雾气把他的面孔遮得若隐若现,因着药物或针灸的作用,他偶尔在睡梦中喃喃呼唤他生命中曾经重要的人,因着身受煎熬,所以有时会呻吟,有时会全身抽搐,有时即使意识不清,也会低低地发出痛苦的呼声。   他身上的衣物,被层层汗水,湿得透了,又被卫孤辰的内力烘干,然后,再一次湿透,再一次烘干,即使旁观之人,看得亦觉动魄惊心,反倒要庆幸他人事不知,受的折磨可以少一些。   相比之下,性德的神情,从来都是冷漠平淡,不见丝毫变化的,他只是专注地观察纳兰玉的状况,时而一针扎下,信口吩咐卫孤辰如何调整内力,随意让茗烟照他的要求烹药喂服。   纳兰玉的痛苦,对他似乎没有任何触动,时光一分分流逝,随时会爆发的惊人危机,对他也似完全没有压力。   他甚至有闲暇、有心情,在茗烟离开房间时,转头对董嫣然说:“你本是为救容若而来,各方势力都没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就算秦王也未必知道你的行踪,纳兰玉对我们已没有太多的作用了,你为了救他,平白暴露自己,甚至有可能身陷险局,永不超生,容若的死活,你不顾了吗?”   董嫣然微笑:“容若的生死安危自然是重要的,我可以为容若去冒险拚杀、去隐忍潜伏,但我不可以为了容若而不救该救的人,不做该做的事。”   性德微垂的眼眸,让人看不到其中是否有莫测的光芒:“你这样做对得起纳兰玉,却对不起自己。”   董嫣然正色道:“正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我才不能不救一个受难的朋友。”   性德转过眸子,不再看董嫣然的神色,信手一针,对着纳兰玉胸前扎下。   在升腾的雾气中,他的容颜神色,亦如烟梦一场,让人无法看透,他的声音也淡得仿佛没有人能够听到:“你有想过你必须为此付出的代价吗?你能确保你永不后悔吗?”   代价吗?董嫣然垂下眼,伸手拿起桌上一碗药,慢慢就唇,徐徐饮了下去。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一场艰巨的劫难,她不在乎伤身殒命,却担心腹中那尚未出世,就受尽磨难的孩子。然而,道之所在,岂可回避。她只是将一张药方,交给茗烟,托他煎药。反正相府药房,什么在外头买不到的名贵药物都有,倒胜过她自己去四方寻找药材了。   她只盼着那天下有名的神医开出来的药方,能助她的孩儿渡过一劫。   她不知道她每日服药时,从容淡定为纳兰玉扎针诊脉的性德,在烟雾之后的眼眸中,曾掠过什么,也不知道,那专心一意为纳兰玉疗毒的卫孤辰抬眸间,专注看向她的眼神里,流露的是什么。   她只是觉得,在这房里的四个人中,也许最奇怪的就是卫孤辰了吧!整整十二天,不眠不休,不可有一毫懈怠。十二天,一百四十四个时辰,必须保持着真力永远平稳,不能有一毫波动,必须保证真气如网如丝、如线如缕,如水银泻地,准确地进入纳兰玉的每一寸经脉、每一点骨骼,必须忍受着缠绵剧毒,一点一点,入骨入髓,纠缠折磨,撕心裂肝,万蚁噬身,血脉倒冲,不能做任何反抗,却还要保证真气不受丝毫影响。   她仅仅是护卫旁观,已觉身心交疲,心力俱疲。而他,神容却越发清冷,眼神越发明定,容色越发高远冷漠起来。他甚至连汗都很少,让人常会怀疑,他不是血肉之躯,倒像是冰雪之身。   整整十二天,除了对纳兰明之外,他没有说一个字,甚至不曾询问过纳兰玉的状况,他只是全神贯注做他该做的事,在听到性德的指示后,在第一时间执行,仅此而已。   他不说一个字,不发一声呻吟,脸色除了稍稍苍白一点,竟看不出任何受难的迹象。或许只有那升腾而起的白雾,让整个房间都如罩云山之时,才能让人感受到,他所付出的,是多么可怕的代价。   董嫣然每每看他漠然的神容,竟不由自主会有种酸涩之感,直冲双眼。要怎样的坚忍,才可以把一切隐藏得这般不露痕迹。这是一个什么人,嘴里说的永远是残酷冷漠的话,可原来他唯一会残酷冷漠相待的只是他自己。   每一次整个房间完全被内力催发的云雾遮绕时,她会在烟尘迷蒙间期盼,在这旁人看不到的时候,那人可以饶过他自己,容许自己流露出少许软弱、悲伤和期盼。   然而,她自己又同样清楚的知道,那样一个男子,就算孤独地面对苍天和大地,也要固执地掩饰内心的悲凉、眼中的热泪吧!   整整十二天,当性德那句似乎同样平淡得不带一丝情感波动的声音“好了,他的毒去尽了”传来时,她震了一震,恍惚中,怀疑自己是否听到了这句话。   那么多的煎熬和期盼,那么多的忍耐和付出,原来,只可以这样淡淡几个字就结束了。   然后,在下一刻,她看到纳兰玉的身体被慢慢放平,卫孤辰徐徐站起身来。直到这时,她才松懈了下来,心中重压的大石一去,她才奇迹般的发现,这一刻的轻松,不止是为了她自己的解脱、纳兰玉的性命,还为了,卫孤辰,这个孤独冷漠的男子,终于可以从这场仿佛漫长得没有止境的折磨中脱身出来了。   性德也平静地收针站起:“他身上的余毒已尽,剩下的事就是好好调养。纳兰明身为宰相,不至于没能力给自己的儿子调理身子,以后的问题,不必我们费心了。”   卫孤辰淡漠地点了点头,他依然站得笔直,脸色略显萧寒。   董嫣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十二天后,再看卫孤辰,会觉得他清减了很多,以至于那身如主人一般孤高的雪衣,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他的袖子既宽且长,双手都拢在袖中,这个姿势,让董嫣然没来由地避开目光,不忍直视。她甚至不敢去想,这个孤傲而倔强的男子藏在袖中的十指,是否也会因钻心的痛苦而微微颤抖,却还遮掩得这般密不透风。   十二天的静默后,卫孤辰再次开口,声音出奇的暗沉,却又依然冰冷:“没什么事了,那我们就走吧!”   性德微微挑眉:“缠绵已尽入你体,虽然你武功高明,不过最好还是即刻运功逼毒,否则缠绵丝丝缕缕,入骨入髓,将来要费你数倍的功夫,才能驱除干净。”   “那又如何,这种无聊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愿多待。”依旧是那冷漠至极,偏又任性至极的言语做派。   性德毫不意外点点头:“性命是你的,你不在乎,自然与我不相干。”   他漫不经心举步,就待跟在卫孤辰之后。   董嫣然却觉一阵说不出的冲动直涌上来,想也不想,挺身拦在卫孤辰之前:“等一等。”   “怎么?”卫孤辰冷笑,眼眸在董嫣然和性德之间一转:“若是想趁今日留下萧性德,倒还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的眼神中一片森然:“只希望我此时此刻,真如你所愿的不堪一击。”   董嫣然苦笑了一下:“你误会了,我守了十二天,也一样身心交疲,没有力气和任何人决斗。”   她的目光投往卫孤辰身后的性德,神色出奇的真诚:“对不起,性德,也许这确实是助你脱身的机会,但我无法去……”   她语气一顿,意识到如果说出“乘人之危”四个字,也许性德不会在意,卫孤辰倒没准会恼羞成怒。   她的目光在卫孤辰和性德之间略一徘徊,眼中带出了一丝恳求:“其实,大家都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不能像朋友一样相处呢,能不能……”   她的眼神定在性德脸上,眸中的期盼如此真切。   她的话不便出口,性德却可以猜得一清二楚。   能不能不要再利用他了?我们的计划,一定要牺牲他吗?为了救出容若,一定要把这个人推到刀山血海中吗?他毕竟曾那样善待你,他毕竟,是这么一个有真性情的男子。   性德只是一迳地沉默。   董嫣然的武功才智并不弱于苏侠舞,可要是她能有苏侠舞一半的狠毒决断,也不至于事事晚人一步。只是经历了一次逼毒,只是携手救了一个人,就可以让她意志动摇若此,这样的性情,却又似乎极为熟悉,似乎那个缺乏常识的白痴容若,就有这种毛病。   性德不说话,卫孤辰也不是傻子,听董嫣然的语气,再看她的神容,猜出这话中未尽之意,心中怒火转瞬如煎如沸,丈夫岂肯受人怜,他双眉一挺,如宝剑出鞘,冷冷道:“董嫣然,你不要多管闲事。”   董嫣然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气道:“这不是闲事,这是朋友的事。”   卫孤辰差点没倒咽一口凉气,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挤出来:“谁是你的朋友?”他的脸上就差没挂上三千层冰霜雪了。   董嫣然竟是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我觉得是就是了,至于别人认不认我做朋友,我才不管。”   卫孤辰气得直欲吐血,女人真是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东西,近之不逊远之怨。怪不得民间说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还没给她什么好脸色,她已经可以一点也不怕你的耍赖了。   “我初见你时,见你武功高绝,剑术精湛,心性如浮云清风,不着尘迹,原说你是可造之材,谁知你竟堕落至此,既陷情障,又惹俗尘,竟还如愚夫蠢妇一般,专爱多管闲事,如此无聊无趣,也想在武功上再参造化?”   “想要天下无敌的是你不是我,武功上有没有长进,精神上是否圆融无碍,我从来没有在乎过。”董嫣然冷笑,她现在可是一点都不怕他:“你就只会说我吗?当日初会,你何尝不是装出心中唯剑,杂念无存,不像个活人的样子。到如今,还不是有血有肉,还不是只会做傻事。下次拜托你教训别人时,先反省一下自己。”   这样毫不客气的话说出口,心中竟是一片舒畅,她惊奇的发现,她真的已经完完全全不怕他了。当日月下一见,被他的封喉一剑,逼得心惊胆战,不得不投其所好,虚与委蛇,用尽办法来应付他。只当他不过是个剑神武痴,又谁知那冷漠得丝毫不近人情的声音和冰雕雪刻般俊伟的容颜下,竟是一颗那样柔软的心。   大家既是性情中人,又为何一定要苦苦为敌。   卫孤辰简直都气急败坏了,唉,这人啊,果然是宁被人惧,莫被人欺。想当初,这女人在他的威慑下,多么小心,多么谨慎着意,就怕一句话不慎,惹起他的杀意,谁能想到,竟有今日冷嘲热讽的一天。   他觉得再和这个女人说下去,自己有气绝倒地的危险,冷冷道:“我们走。”伸手一把抓住性德的手腕,身形一晃,竟奇迹般地掠过了董嫣然的阻拦。   董嫣然想不到此时此刻他还能有这种身法,情急之下叫了一声:“至少等纳兰玉醒了再走。”   卫孤辰身形一顿,声音漠然:“谁有空等他。纳兰明懂得三缄其口,你最好对这些天的事也不要多嘴。”   董嫣然只觉说不出的气恼,大声道:“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为他做的事?我偏偏要说。”   卫孤辰豁然转身,掌中寒芒一闪即逝,森寒的剑气,却犹似牢牢笼罩着整个房间,让人在转瞬之间,如置身冰窟:“你真当我现在无力杀你?”   董嫣然一动不动,明丽的眸子眨也不眨一下,静静地看着自己一缕秀发,慢慢从空中飘落下来,然后平静地望向卫孤辰:“我一定会说,你有本事,倒是过来杀人灭口试试。”   如果这时候有一堵墙就在眼前,卫孤辰没准会一头撞过去。天啊,怎么不管多超尘脱俗的女人,只要跟你稍微熟上一点点,就要开始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游戏?是不是真吃准了他不敢杀她,所以才敢这样一次次以死相胁?卫孤辰觉得自己生平从没有这样窝囊过。   纵然是心性淡漠,万事不惊,从头到尾都只是旁观看好戏的性德,这时也几乎要拍掌叫好了。   他在内心把刚刚给董嫣然下的定义全部否决,无论如何,一个能把天下第一高手气成这样的女人,除了“精彩”两个字,就没有别的词更适合评价了。   卫孤辰不得不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把快气炸的胸膛给平抑下去,尽量让语气淡然:“若为他好,就不必多话。你还要他继续这样两难下去吗?”   董嫣然微微一怔,脸上终于流露忧伤之意,下一刻,眼前一花,卫孤辰和性德已是人踪难觅。到此地步,还能有这样的轻功、这样的迅捷,那人的潜力,真的无穷无尽吗?   她的眉眼不见悲喜,只是扭转头,看那床榻上犹自昏睡,全不知世事已然几番变化的纳兰玉,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仿佛感应到她的悲伤,晕沉的纳兰玉仿佛喃喃呓语着什么。   她走上前去,弯下腰,把耳朵凑到纳兰玉唇边,才隐约听到:“大哥……”   一瞬间,眼中一片温热。当性德通知逼毒成功时,卫孤辰就即刻放开纳兰玉,毫不犹豫往外走。   尽管她几番阻拦,那人从头到尾,竟是不曾有半点留恋,甚至不肯回头再看他冒了天大的危险,付出如许代价,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兄弟一眼,就这样绝尘绝缘也绝情地离去了。   性德被卫孤辰带着疾驰如风,他犹自闲闲地转眸看看卫孤辰如被霜雪覆盖的表情。若不是他的医术天下第一,若不是他的眼光世上最毒,只怕也完全看不出,卫孤辰此刻的状况有多么糟糕。   都快油尽灯枯了,居然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强提真气,这么玩命地狠跑。人类的所谓自尊心,真是愚不可及。   呼啸的夜风中,卫孤辰的声音淡淡而起:“董嫣然这些日子喝的是什么药?她怀孕了,整整十二天不眠不休,会有什么影响?”   他本来是不会对旁人谈及一个未嫁女儿怀孕的私事的,但他清楚性德的眼力和本事,就算他保密,只怕也瞒不过性德,与其心中一直暗自猜疑,不如直接问个明白。   性德略觉惊讶地微微挑眉,这个人,即使是在全心全意为纳兰玉驱毒时,竟然还会关心其他人。只是这样的关心,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当着董嫣然的面去表露的吧!   这样愚蠢的人,装一副冷冰冰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其实只要别人对他表达一丝善意,给他半分助力,他就牢记心中,片刻不忘。人类的心理,真是复杂诡异得让人不能理解。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她喝的是安胎药,至于十二天不眠不休,会不会影响她的胎儿,这就要看她自己的运气了。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也是她自找的,并不曾有人逼迫她,或要求她,对吗?”   卫孤辰侧头深深望他一眼:“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难道不是你的同伴?”   “同伴又如何,这人世间,除了容若,我不关心第二个人。”   性德冷漠的回答,让卫孤辰的瞳孔略略收缩了一下,然而他依旧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飞掠。   性德却道:“相比考虑董嫣然的事,你不觉得你更该想想秦王打什么主意吗?这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居然没动手,这是为什么?”   卫孤辰依旧沉默不语。为什么,他一句也不曾问,心中却已想过千万回。   为什么,秦王竟然没动手?因为另有他图,别有诡计,还是……有没有可能……会不会……其实……他也不愿让……纳兰玉……   他无声地摇摇头,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不敢相信一个帝王会有和他自己一样愚蠢的软弱,不过,若真的是如此,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对纳兰玉来说,将来,秦王总不会让他落得太惨的结局吧,但愿……   他没有再多想,也没时间再多想,因为,他的别院已到,而此时园中的混乱狼藉,完完全全出乎意料。 第八章 刀剑之决   碎裂的山石、被拦腰斩断的大树、破损的墙壁,以及院子里,远远近近的呻吟惨叫,满园趴着起不来的人,以及那一地断裂粉碎的兵刃,无不彰显着这里刚刚遭遇强敌。   卫孤辰眼眸初时一凛,他几乎以为,秦王乘此机会,派人来围剿众人,然而只一眼扫过,已看出所有伤者,都没有性命之忧,他们只是失去了作战能力,甚至不会留下永远不能复元的重伤,可见进攻的人,手底下非常有分寸。   性德目光淡淡扫视混乱的战场残局:“来的人只有一个,招法强横迅猛,完全是用硬碰硬的打法,一路强攻进去的。地上的脚印和破损山石、树木的痕迹,所有人受伤的状况无不说明来者武功走的是霸道刚猛一路,来的应该是……”   卫孤辰没有认真听他说的话,园子深处传来激烈的打斗之声,他眼中闪烁森冷光芒,忽地仰天一声长啸,清朗俊奇,声震天宇,这一声啸,竟令得风为之住,云为之顿,远方那纷纷乱乱激烈迅捷的战事,仿佛也为之一停。   在下一刻,一道狂猛劲风自远处迅如电驰而来,在堪堪撞上二人时,倏然顿住。行则如奔雷掣电,顿便似坚钉入土,行止之间,没有一丝停顿,不见半点迟滞。   那人手中刀锋闪亮,眼神却比刀锋更明亮,脸上充溢着无对无匹的兴奋与斗志,原本也许可以上演一幕,狂风瑟瑟,落叶潇潇,绝世高手相对峙的好戏,奈何那人的目光一触及到站在卫孤辰身后的性德,本来满是灿然斗志的眼睛,转眼冒出许多小星星。   她笑着高高扬起了手,完全不顾站在天下最可怕的高手面前门户大开:“漂亮男人,我好想念你啊!”什么一流高手的气势,转瞬破坏殆尽。   闻此一言,连性德都有一种想昏倒的冲动了。   此人身形比男子尚要高挑,容貌谈不上秀美清丽,却如阳光一般耀人眼目,身披兽皮,任那带点古铜色泽的手臂与长腿大大方方裸露在众人面前,满头的长发,因为激战而有些散乱,更加增添一种世间女子所不能比拟的野性。正是那多日前,曾在来京路上,有一面之缘的庆国神秘女子鹰飞。   卫孤辰慢慢地咬紧牙,很好,很好,人果然不能太好说话,不该太善良,我这地方,都快成菜园门了,由着这一帮又一帮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鹰飞却根本没多看他一眼,只知道盯着性德笑:“我伤一好就到处找你,居然在京城街上见到上次那个笨男人,也在满街找人,就过去把他捉住逼问,他说你是他主人捉来的犯人,他在找他失踪了十多天的主人,我把他放了,又一路跟着他来这里,直冲进去想救你出来。”   卫孤辰的目光从鹰飞身后掠过,看着远处,鼻青脸肿,一瘸一拐,跟样子同样狼狈的余伯平、莫苍然等人一起往这边赶过来的赵承风,忍了又忍,把到了嘴边的一句粗话给忍了回去。这年头,什么都有得治,就是人笨没法子,居然让同一个人连续两次用同一种追踪的方法给找到窝里来。唉,这种手下,简直把主人的脸都丢尽了。   很巧的是,性德也有叹气的冲动。唉,庆国人做事,是不是也太有个性了。这个不像女人的女人,明明有着足以和董嫣然、苏侠舞相若的武功,她完全可以像董嫣然一样,悄悄潜入,不惊动任何人的探查,她却偏偏喜欢这样光明正大,步步白刃步步血的往里闯,真怕人家不知道你武功高吗?   鹰飞完全不知道两人的心思,只觉见到了多日来思思念念的人,不知道多么地欢喜快活,她兴高采烈地直接无视卫孤辰:“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关着你的,我带你杀出去……”   “你倒杀杀看。”卫孤辰要再不发火,那就是活菩萨了。   在他探手拔剑的那一刻,性德淡淡说:“我不认为,这是你打架的好时机。”   这样冰冷的话语,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句关心的劝告,而卫孤辰也明显不是一个听劝告的主,所以那一剑,还是毫不停留地呼啸而下。   他剑锋出鞘之际,天地便为之一寒,一剑挥落,大大方方,从容淡定,剑招亦谈不上任何奇巧快捷,只是简单平凡地一剑直劈,倒像是给出大大的空当,让人从容闪避。   然而鹰飞却是眼神一亮,道一声“来得好”,抬手一刀迎去。那一剑劈落,她至少有十三种身法退开、十七种步法闪避、十八种刀式可以回击,然而她的选择,却也是简简单单,干净利落的一刀迎上。   她甚至只用单手执刀,反转刀刃就这么直接往上迎。   刀剑相击,那毫不清脆,却出奇沉闷的声音,听得四周诸人无不觉得耳中一震,一阵阵气血翻腾,好几个勉强刚站起来的人,又都扑通连声地跌倒下去。   卫孤辰静静立在原地,剑锋斜斜指地,脸容一片萧索,连衣角也没拂动一下。   鹰飞整个人被震得连退七八步,身子重重撞在大树上,身后需二人合抱的大树竟砰然倒折成两段。   她的唇边不出意外地溢出一缕鲜血,可眼中却满是讶异,失声道:“你今天,情况是不是有些……”   强劲的剑风扑面而来,把她本已说出口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四周那么多人,在如许强大的剑气之下,只觉耳中嗡嗡连声,哪里还听得到鹰飞一个字。   只有性德眉峰微微一动,似乎略略皱了一下,又似乎并没有。   此时卫孤辰的状况十分之糟糕,连平日三成的力量都提不起来。只是他素来武功高绝,就算是知道他内力大打折扣,只怕强如董嫣然、苏侠舞,也绝不敢和他硬拚内力。偏偏鹰飞却是个完完全全的死心眼,庆国女子心性的率直明朗,使她的武功路数比男子还要大开大合,光明正大,明明知道眼前之人不可力敌,偏偏选择了以力相拼,而这种打法正是现如今对卫孤辰伤害最大的一种。   双方毫无花巧地硬拚一记,鹰飞可以藉着飞退卸力,又把身体承受的大部份压力直接送到大树上,让大树为她承担,偏偏卫孤辰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稍稍让人察觉他的状况,硬生生一步不退,等于靠自己的血肉之躯把全部的力道接了下来,再加上他体内至今仍在翻翻腾腾的缠绵剧毒,连性德都不得不怀疑,卫孤辰根本有自虐,甚至自杀倾向了。   鹰飞武功高绝,身为庆国最杰出的战士,她的战斗经验可能比三个卫孤辰加起来都多,只拼一记,已经感觉出卫孤辰的状况十分不佳,远不如当初相遇时的实力,她愕然相问,没料到卫孤辰却是二话不说,一剑刺来。   她无暇细思,猛一咬牙,双手握刀,立于胸前,正面一挡,又是一记暗哑闷沉的交击之声,余伯平、莫苍然、赵承风等原本在后园与鹰飞缠战,刚刚赶到近前的人,也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这一次鹰飞没有后退,只是整个身体身不由己地在地上往后滑退,背后的半截大树完全被连根带起,树飞于天,她的退势竟还不止。她咬牙立桩,双脚足足深入地下半尺,犹自拿不住桩,直滑出两丈有余的半尺深痕。   她深深吸气,慢慢把刀在胸前举高,直至森森刀锋高至双睫之间,她的手因为受力太重而在颤抖,以至于刀锋因为微微地颤动而发出龙吟之声。   她的眼睛却明亮异常,目光定定望着卫孤辰:“这个时候和你打架不太合适,但是,我平时打不过你,现在也不能让我喜欢的男人被你关起来,就算不够光明正大,也只好对不起了。”   她的话说得坦坦荡荡,脸上竟然真的有惭愧之色,面对这样的强敌难得的伤弱之机,她不感到兴奋欢喜,竟然只有惭愧,但就连这惭愧,都如此坦荡无欺。一句已毕,她便人刀合一,直袭而去。面对卫孤辰,她竟然仍能选择抢先出击。   这一刀劈出,竟凭空生出,风萧萧,水天寒,千军辟易,万马嘶吼的感觉。这在一众敌人包围之中的孤身女子,随着这一刀,恍似变身做万马军中,挥斥方遒的绝代统帅,正有那无穷无尽的惊天兵马,势必随着她这一刀,呼啸奔腾地扑向敌人。   就连卫孤辰眼中都闪出异常明亮的光彩,赞了一声:“好刀。”然后抬剑,看似信手挥洒,无比随意地点了出去。   这一剑既出,一改往日或精妙绝伦,或大巧若拙的气派,长剑在他手中忽然变成了白云流水,无限优美。悠悠白云无可追寻,所以那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的刀势总也追不及他的剑招,抽刀断水水更流,所以纵然那刀势狂猛如雷鸣闪雷、风云呼啸,依旧无损于剑中的空灵从容。   在场众人,除了性德,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一片刀芒剑影中,看清两个身影的起落交换,只是那一连串震耳欲聋的交击之声,逼得所有人不得不运功相抗。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多么狂猛的劲气比拚,才能产生这么大的压迫力,他们已无力分辨。   最后一声闷响之后,是清脆的碎裂之声,漫天破碎的铁片四下激射,不少人闪避不及,身上、脸上,又多添数道深深的伤口。   同一时间,鹰飞的身体被高高震起,和着四射的血泉,触目惊心。那满是鲜血的身影在半空中,连翻三个跟头,勉强双足着地,身影一晃再晃,终究拿不住桩,屈一膝跪了下去。   至此,人们才看清她的样子,她满身都是鲜血,手中的长刀,只余刀柄还在,身上的兽皮也裂开大半,几乎裸露出大半个胸膛,她自己却浑不在意,态度无比自然,不带半点羞涩,只是牢牢盯着卫孤辰。   她身上到底有多少道伤痕已经数不清了,裸露的皮肤几乎全被鲜血所淹,就连脸上也有一道长而阔的伤口,自左额开始,一直延伸到嘴角处,伤口处翻卷的肌肉,尚在微微抽搐,狰狞地向世人昭示她的伤痛。   在刚才一连二十八刀的交击之中,她和卫孤辰的内力都不断提升,双方毫无花巧,完完全全硬碰硬地拼了二十八记,直到她的力道衰竭,失去她内力支持的长刀,转瞬碎为上百块铁片,在两股强大内力的交冲下,上百块锋利的玄铁,带着恐怖的力量打着旋割进气势低弱一方的身体,转眼间,伤得她体无完肤。   这一刻,她内力几乎用尽,全身伤痛如焚,鲜血像泉水一般向四面流淌,她喘息着努力跪稳,不肯倒下去,只是她的眼睛,依然闪亮,像受伤的狼一样,不见一丝沮丧,却依然有着炽烈如火,焚人心魂的战意斗魂。   卫孤辰徐徐收剑入鞘:“你走吧,我不杀你。”   “我不走。”鹰飞喘息着摇头。   卫孤辰微微皱眉:“你真想找死。”   鹰飞抬头看看性德,大口喘着气,带着血的脸露出一丝笑容:“我喜欢他,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我喜欢的人被你关起来。”   卫孤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连他喜不喜欢你都不知道。”   “我喜欢他就好,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保护他,照顾他,一心一意为他好,难道他不喜欢我,我就任他落难,不去管他。”鹰飞坦然说着,明亮的眼睛,竟然令人不能直视。   一直站在卫孤辰身后,对因他而起的这一场纷争全然漠视的性德,终于微微动容。他的眼神微动,凝在鹰飞额头那不断流淌的血泉上,久久不再移动。在他那无限漫长的生命中,从来不曾有人,这样纯粹,这样执着,这样一心一意地保卫他,从来不曾有人,为他流过血。   那么多的鲜血,在地上,几乎已积起一个又一个的小血池了,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鲜红的血液流淌。   鹰飞似感觉到他的目光,抬眸对他一笑:“漂亮男人,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她一弯腰,伸手抓起地上一把不知是谁被她击断的半截剑尖,抬手对着卫孤辰扔了出去。这看似普通的一击,却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心神、志魄、力量和智慧。   那一剑之迅捷,使得在场那么多高手,竟是没有人的目光能捕捉那一道若有若无的光芒,这一掷之声威,令那破空之声,竟犹如九天龙吟,浩荡无匹。仅此一掷,剑锋上,已凝聚了鹰飞全部的精、气、神,神挡诛神,魔阻弑魔,无天无地,无对无匹。   卫孤辰竟是少有地端然正色,剑锋再次出鞘,一连四剑,或点或挑,或击或刺,然后才平平一拍,方把这一截断剑击落于地。   而在这一瞬间,鹰飞已是就地一滚,抓住地上不知是谁脱手掉落在地的一把刀,复又纵身而起,合身扑到。   她居然,竟然,再次主动攻击。   卫孤辰的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剑锋平举胸前,对他来说,这已是对敌人最高的礼遇了。   鹰飞满身是血地笑一笑,迈步出刀。卫孤辰也是朗然一笑,扬眉击剑。   这一番交击,又和前次不同,两人的动作都极慢,每一刀挥落,每一剑扬起,每个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偏偏每个旁观者都会生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彻骨寒意来。   鹰飞每一刀劈出,都是万马呼啸,千军奔腾,纵横捭阖,飞扬决烈。卫孤辰每一剑迎出,都妙至极处,直似信手拈来,全无痕迹可寻,恍若日升月落,飘逸从容。   鹰飞的刀,是天地间,最激扬、最飞腾、最不可匹敌的刚毅豪烈,而卫孤辰的剑,却已不再是剑,而是天,而是道。天道岂能敌,天道岂能抗。   这一次刀剑相交,每次都是结结实实地交击,偏偏不发出半点声音,仿佛那百炼精铁,相比主人的傲然铁骨,也已化做棉絮轻柔了。   再没有那可怕的交击之声震人心魂,可是,被打得东倒西歪的一干人等,却全都忘了要起身,每个人望着战场,都有些失魂落魄。   整个园子,竟然连刀剑激起的劲风声都没有,只有鹰飞每一步踏出,重逾千斤,深深陷入土中的声音,只有鹰飞每一刀与剑交击,全身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只有鹰飞,每一式击出,因为真气在体内狂猛激荡,而鲜血溅落的声音。   每一个百战铁汉都在微微颤抖,这样的女人,愧煞男儿。   怎么有人可以在流了这么多血之后,还能以这样的威势作战。怎么有人可以在这一次又一次的交击中,还能坚持着不倒下来。人们听着鹰飞骨头的脆响,每个人都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怖,这一次,等这两个交战的人停下来的时候,这女人身上的骨头,会不会也完全被那狂猛的力量给压碎了?   余伯平魂不守舍地说:“这就是庆人,这就是庆人的刚强、庆人的风骨。”   莫苍然面无人色道:“庆国女子皆为战士,庆国女子俱皆刚强。庆人从来认准目标,绝无回头。庆人一旦结仇,举国上下,不死不休,天下诸强,无人胆敢犯庆。如此人物,这样的力量,我们拉拢庆人尚且不及,为何一定要与庆国人结仇?”   “苍然。”余伯平低沉的声音自有一股威势:“你对主上若有不满,可当面坦然进言,背后才发怨言,非为人臣属之道。”   莫苍然一震,惶然道:“我对主上不敢有怨,只是我等多年苦心,所谋甚大,实在不宜树异国之敌……”   话音未落,一直沉闷而战的双方之间,终于爆发一声异常的脆响,鹰飞手中的长刀,再次化做碎片,本人也还是毫无意外地被震得飞跌向后。   不同的是,长刀碎裂的那一瞬,卫孤辰的剑势忽地一缓,半空中以一个无比空灵微妙的角度轻轻一旋,所有的碎片似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般,牢牢围绕长剑,慢慢旋成一个铁制的圆圈。四周诸人,无一被波及,就连离得最近的鹰飞,在那一瞬,也没受多余的伤害。   卫孤辰慢慢垂剑,所有的铁片这才哗啦啦落下。   他素来冰冷的脸上,竟似乎有点儿妖异的红,眼中光华灿然,长笑道:“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就凭这一点,我不杀你,你……”   “我不走!”鹰飞声音已无比低哑,她甚至每说一个字,嘴里就会喷出血来,然而她的眼中,依然是炽热到极点的斗志。   她用手在地上用力一撑,一跃而起,然而起到一半,又跌倒下去。她的头,却依然高昂着,尽管这时,她的耳鼻眼唇无不流血,混合着额上那道深深的伤口,更是震撼人心。   她在地上挣了几挣,竟始终站不起来。最后她一咬牙,双手在地上又摸到一把断枪,以枪支地,还要勉力站起。然而,一只手忽然伸到她的面前,她全身一震,倒似比被卫孤辰一剑击中,还要震颤。她慢慢地顺着那只手望上去,看到性德那已不是尘世言语可以形容的俊美容颜。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懂得伸出手,握着性德的手,藉着他的力量慢慢站起来,她那早已破裂的虎口中,鲜血自他们交缠的指尖慢慢滴落。   性德耐心地等她站稳,贴近身来,指尖银芒闪动。   鹰飞只会傻望着他,完全没注意那扎到自己身上的是什么,只是看着性德手挥如电,一路往下扎,就连鹰飞那经过连场大战后,几乎全裸的胸膛,他也没有丝毫回避,照样扎下去,同样鹰飞也没有一丝羞涩,更没有任何遮挡的动作,她只是愣愣望着性德,任他作为。凡被银针所扎之处,即刻止住鲜血,鹰飞那翻腾的气息、痛楚的内腑也觉一阵舒畅轻松。   性德淡淡说:“我姓萧,叫性德,以后,别叫什么漂亮男人。”   鹰飞傻傻地点点头:“漂亮男……不……漂亮的萧性德!”   性德暗中叹口气,放弃最后一丝教导她的愿望。他伸手,把鹰飞散乱的头发略略理一理,帮她把裂开的兽皮拉了拉,尽量把声音放柔:“你不想让我被关起来,我也不想看你死在我面前,我会在这里等你,直到你下次来救我。”   鹰飞怔怔看了他半天,终于很慢很慢地吁出一口气,然后慢慢挺直腰,抬起头,目光明朗地看着卫孤辰,非常认真严肃地行了一礼:“你是我所见过最了不起的勇士,我要谢谢你多次手下留情,但是,只要你还是关着他不放,我还是会继续做你的敌人的。”   卫孤辰暗中松口气,对于这个性情和武功同样刚烈绝决得让男人也自愧不如的女子,他实在有说不出的爱惜和敬重之意,此刻能够不杀她,心头只觉轻松,只是脸上犹自冷冷,漠然回剑入鞘:“我等着你。”   鹰飞看看他,想了想,略犹豫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所以,在我下次来找你之前,请你照顾好他,也请……照顾好你自己。”   卫孤辰再次郁闷,怎么天底下全是这种无聊到喜欢多管闲事的家伙。   鹰飞又转头看性德,只有面对性德,这个强悍到极点的女人,才会变得如孩子般迷糊,她又露出那样单纯到极点的笑容:“漂亮的萧性德,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性德微笑,点点头。   鹰飞便再也不多说一句,甚至不再多看性德一眼,就此大步向外走。她身上血痕斑斑,她双手满是伤痕,她手中已无寸铁,她走路也一瘸一拐,每一步迈出都极为吃力而缓慢,可是,她的头依然高昂,她的背依旧挺直,这么一步步走出,竟是一丝狼狈之态都没有。   所有人都只默默看着,谁也没有想过,要去阻拦她,就连卫孤辰都有意无意,让开正前方的道路,甚至不忍心,让她多绕几步路。   眼看着鹰飞的背影消失,性德这才非常难得地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这算是他第一次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使用美男计吧,而且,效果居然出奇的好。   卫孤辰剑一般明亮的目光扫视性德的神色,冷冷说:“这个女人虽然不知死活,到底是真心喜欢你,你这样给她希望,分明是要害她一生。”   性德听得只觉莫名其妙,不管怎样,那到底是个女人,他到底是个男人,卫孤辰怎么就这么肯定自己是在欺骗感情,害人一生。虽然他确实是,不过,这怎么也比让这个笨蛋男人,被逼得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一个他不想杀的人杀掉,自己也弄得五劳七伤,然后去关着门后悔强吧!   卫孤辰也不再多说,目光只冷冷一扫横七竖八,或坐或倒,现在仿佛还因刚才一战而震撼得不能回神的众人,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说完拂袖便走。   直到这时,余伯平才回过神来,叫了一声:“主上。”   卫孤辰疾走如飞,竟是头也不回一下:“我要安静一会儿,没我的招呼,任何人不许进我的房间。”   余伯平一怔,这么多年来,卫孤辰第一次只说一声,“我要离开几天,不用找我”,就不顾所有人的疑问,转瞬而去,整整十二天,消息全无。这么多年来,卫孤辰第一次对他如此不客气。   莫苍然皱着眉跃起身来,想追过去。   赵承风也大叫起来:“主上,这几天你到底……”   “各位,如果你们希望你们的主人,能好好地活下去,最好听他的话,给他绝对的安静,在他招唤之前,不要有任何人、任何事去打扰他。”性德平淡冷漠的语声,转眼间,压下众人渐渐而起的骚动。   人们带着震愕的表情望着性德,这是什么意思,这话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那在心头渐渐浮起的答案,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的主人,是这天下最不可撼动的强者,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伤害到他。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赵承风大叫一声:“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他激动得几乎要冲向性德。   然而,余伯平的手按在了他的肩头,余伯平的眼,牢牢望着卫孤辰身影消失的角门,眸中全是深深忧色:“听他的话,我们先收拾战场,安顿伤者,然后,等主上呼唤便是。” 第九章 暂得自由   卫孤辰踏入空无一人的房间,反手关上房门,迅速抬袖覆脸,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放下,没有多看一眼那袖中滚烫的殷红。这么多年的孤高骄傲,已经习惯了,就算再无半个闲人,独对苍天大地,也依然要掩饰所有的血和泪。   他从容地盘膝坐下,喉头淡淡的腥气、四肢百骸仿佛永远不会停息的痛楚,这一切感知,遥远得仿佛只属于前生。真是太久太久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受过这样的伤痛了,他微微地笑笑,带点厌倦与讥诮,真是糊涂了,连他自己都快忘记,原来,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慢慢地闭上眼,试着一点一点,提起几乎已完全涣散的真气。十二天,已经用尽的每一份力量,十二天,缠缠绵绵,入骨入髓的缠绵。强行提气的一路飞驰,宁可自伤也要进行的一场愚蠢决斗。那女人决斗的原因够可笑,他自己决斗的坚持够可笑,最可笑的是明明身心俱伤,百脉皆痛,却还要这样死死撑住,不在众人面前,露出一丝端倪。   不止是性德那个知情者要在旁边冷笑吧,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嘲笑他自己。   静静地闭上眼,几乎带着一种超然的冷嘲,他无情地感知着体内的创痛。每一寸骨骼都在呻吟,每一分经脉都在颤抖,每一点血液都在煎熬,每一丝肌肉都在抽搐,而他依然只是冷漠地感受着,除了微微拢起的眉和略略苍白的脸,谁也不能从他的脸上窥知他身体所经受的伤害。   真的是太过习惯把所有的伤痛都藏在冷漠的面具之下,所以,现在即使他自己痛得想要放声痛哭,却已经忘了,悲痛的表情如何传达,痛哭的声音怎样出唇。   门被推开的时候,他不悦地抬眉,眸中映入性德平静从容,不染半点尘俗的绝世容颜。   性德走向他,指间银针灿然生辉,对着他胸口要穴,徐徐而落。   有什么异色在卫孤辰眸中滑过,他端坐不动,任凭那寒光闪动的银针,扎进胸前死穴。   银针入体的清凉,让本来的痛楚为之一消,性德的声音响在耳边:“我不是神仙,我的力量也有局限,没有三年的苦修,你绝对练不回你失去的功力。但我至少可以减轻你的痛苦,助你尽快收拢散乱的内息,恢复如常。”   卫孤辰静静看着性德的神情,这样的相助,为的是什么?是关心,或只是怜悯……   然而性德的眼神和表情,一迳地万年不波,谁也看不透他眼底有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倏然涌起的悲愤,让卫孤辰觉得呼吸艰涩。   他忽地冷冷一笑,你虽有心助我,我却未必愿让你助,他猛然抬手……   然而,就在他有任何行动之前,性德已淡淡道:“秦王怕你,在他没弄明白你伤得到底怎么样时,他不敢派出人手对付你。他怕你万一不求战胜,只求逃生,天下就没有人能拦住你,只要你脱身而走,那么等你恢复功力,回来报仇,大秦国上下,将再无宁日。只是,你的功力一日未复,一日便是冒险。万一秦王最后真的下决心动手,你不在乎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跟随你的那些笨蛋的性命吗?”   卫孤辰的手顿在半空,然后慢慢垂落,性德信手抽针,从容再次扎下。   而大门在这一刻被第三次推开。   “主上!”赵承风大呼小叫地冲进来。   卫孤辰皱眉,这些天他走的什么运,怎么不管他说什么,都有人完全不加理会。   性德头也不回,冷冷道:“我说过,要想让你的主子安安乐乐活下去,就不要进来打扰。”   赵承风喘着气站在门口:“可是,我真的刚刚收到一个紧急的重要消息。”   卫孤辰淡淡问:“什么事?”   “今天早晨,秦廷召集大朝,秦王在百官面前,正式接见楚国使者。”   “楚国末臣萧逸再拜秦皇驾前:上蒙天假,托赖君恩,委帝子以鸾俦之盟。鄙上夙夜思怀,驱驾践赴前约,酬酢君意。唯国事繁复,民不可旦夕无主,更兼太后思子,殷殷切切,虽隔千里而呼吸咫尺。望秦皇念此下情,玉成良缘,谐和鸳盟。吾君归国之日,鄙邦臣民扶额扫膝,拜谢……”   宋远书朗朗然把一封国书读得抑扬顿挫,几有金石之音,只是满殿大秦臣子,听到一半,已是个个满脸惊愕,人人两眼发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一例外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了。   有关容若的事,宁昭本来就没有在朝中宣布,纵然是纳兰明为首,少数几个知情臣子,听到这国书中的内容都感惊愕,更何况一干事先连影儿都不知道的朝臣呢?   不知情的人只觉两眼发晕,这也太荒唐、太可笑、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国家的皇帝,居然会无声无息地前往敌国,会见君王?而少有的几个知情者也觉匪夷所思,自家皇帝落到人家手上,本来有足够的方法掩饰,却唯恐天下人不知的以正式国书昭告天下,萧逸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对于众人的惊愕,宋远书全不在意,他读完了国书之后,又以极为落落大方的态度,从容开始朗读附在国书之后的礼单。   数目巨大的黄金、珠宝、绸缎、骏马,甚至于上好的箭矢武器,听得秦廷朝臣们眼中不停闪烁光华,彼此暗暗递眼色。   那所谓国书上的话不论多好听,也没有什么老谋深算的大臣真的会相信。无论楚王是如何落在秦帝手中的,真相想必不堪,那联姻酬谢的话,不过是掩天下人的耳目,给百姓一个交待,给双方一个可以保持从容姿态,仁义名声下台阶的梯子,真正有份量的应该是这份礼单吧,这算什么,赎金吗?   秦臣们由震惊而微笑,满朝文武不论各怀什么心机,都一点也不会觉得,接受这样的赎金有一丝羞愧,那礼单数目固然巨大,但用来赎买一个皇帝,是否足够呢?   不管各人心中盘算着什么,作为秦国的臣子,在这个时候,大部份人的心思都是相通的,既有楚帝在手,若不把楚国榨干,岂非白白便宜这个上天赐予的好时机。   宋远书已朗朗然把礼单念完,双手高捧国书,恭敬地献上。   早有内侍上前,以郑重的姿态接过国书与礼单,奉到秦王面前。   宁昭自然不会接过来再看一遍,而是目光一扫满殿文武,笑道:“众卿不必惊奇,自秦楚联姻之盟一定,楚王便怀殷殷相交之情,竟不惧山高路远,亲来相谢,如此情义,朕心深感。”   殿下一片静默,过了一会,才有身为三朝老臣的辅相吴孟远出班深施一礼:“楚王厚谊,我等秦臣,同为感佩,只是不明白,楚王驾至,旷世贵宾,何以大秦上下,竟无一听闻。”   宋远书在旁微笑道:“老相国有所不知,若是君王御驾而行,仪仗礼规,无一可缺,一路张扬奢华,徒费民力,徒伤民心。又及大秦亦是礼仪之邦,闻我主相访,岂可不厚礼重队,自边境一路相迎。我主闻秦人素尚简朴,不爱奢华,本是一心与秦王相交,只盼能亲自会面,结永世之盟,又岂肯因好意而害大秦百姓难以安生、大秦官员操劳疲惫,是以轻骑简从,混迹于百姓之中而来。”   他满脸微笑,从从容容地编谎话:“不过,白龙鱼服,也难免有不测之祸。我主素信秦王厚谊,行前也早已修书相告秦王。秦王陛下隆恩高义,感我主之心意,一力成全,相助隐瞒,只密令边关守将许漠天将军借回京述职之际,领精锐人马护送我主。是以,此事并未张扬于外,秦楚两国臣子,也多有不知。”   宁昭在座上微笑聆听,还不错,这宋远书确是个人才,这谎话虽说没有人信,但大致也算编得圆满,说得过去。   大学士孟远津出班施礼:“不知如今楚王陛下何在?”   “自然在宫中为座上之客。”宁昭笑道:“楚王是与朕神交已久,如今自是相见恨晚,可惜相聚未几,楚国臣民思君心切,令使者持国书迎君回国,诸卿以为如何。”   纳兰明眉眼低垂,眼底光华一闪,才悠然迈步上前,深施一礼:“秦楚联姻已是兄弟之邦,我等君臣固然希望能日日常聆楚王教导,然念及楚地百姓思君如父,楚国臣子念君不绝,更兼太后思子情重,纵是不舍,也当请楚王早回御驾。”   宋远书微微扬眉,带点讶异望着纳兰明。这个老狐狸固然和秦王面和心不和,但也不至于这样明摆着帮楚国的忙吧?   宁昭却只淡淡笑着点头:“相国所言有理。”眸子幽幽深深,凝视着纳兰明,等待着他绝不可能就此而止的后话。   纳兰明果然笑道:“只是楚国既有心与秦定此永世之盟,便当有所表示,这礼单虽重,但金银俗物,又岂可表两国之信盟。我大秦既把最尊贵的公主送入楚国,楚国也应当送上更加贵重之信物以为聘礼,以表诚意。”   御前百官眉眼含笑,个个点头,人人称善。   宋远书心头冷笑一声,脸上笑容却丝毫未变:“请问相爷,大楚需要送上什么来表示诚意呢?”   纳兰明笑道:“飞雪关紧邻大秦疆土,莫若将此关送与我大秦,让两国的国土彻底融为一处,以表两国如一之意。”   话音未落,御前已传出一连串的赞同之声。   “相爷此言甚善。”   “秦楚既为友邦,这点小小礼物,想来是送得起的。”   “楚王既然能亲来大秦与我主论交,这点诚意,想是应当表达的。”   好一个小礼物,飞雪关乃大楚面对强秦的屏障,此关一失,后方万里沃土,皆失守护,这可真是一份小礼物啊!   宋远书心中微微一哂,一笑点头:“相爷所言甚是,相比秦楚之盟,区区飞雪关,又有何不可舍。”   这轻淡淡、飘飘然的一句话,说得满殿一寂,连宁昭都猛然坐直了身子。虽说纳兰明是明摆着敲诈勒索,但宋远书可以答应得这么随便从容,还真是把包括宁昭在内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楚国既出聘礼,秦国当有陪嫁。”宋远书依旧满面笑容,却语出惊人:“不知诸位以为定远城如何?以飞雪关换定远城,大秦境内有大楚关隘,大楚国土上有大秦城池,这才是两国真正的血肉交融,永不分散呢!”   “宋远书,你好大的胆,竟敢……”一位身材高大魁梧,虎背熊腰,豹首环目的武将,猛然踏前一步,就待怒斥。   宋远书眼神一冷,凛然道:“大秦乃当世七强之一,所行所为,当衬其身份气度。莫非诸位竟把自家公主的联姻,看做小门小户攀结豪富人家,只知索要聘礼,却连陪嫁也舍不得一丝一毫吗?你们把公主置于何处,把大秦国的脸面置于何处?”   一连两问,冷峻逼人,这文弱书生身上的浩然气度,竟是逼得那令人见之生畏的大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一时不能答言。   宁昭在座上闲闲道一句:“左将军,宋大人是远来贵客,不得无礼。”   禁军统领左项正好就阶下台,连忙恭敬地应了一声,抱拳施礼,退回班中。   纳兰明眼见局面有点僵,当即朗笑一声:“宋大人,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大人能否指教?”   宋远书微微弯腰:“请相爷吩咐。”   “楚王心胸坦荡,来秦为客,自是两国君王以诚相待,旷世之美谈,只是世人多鄙薄,未必能解豪杰心胸,只怕反倒要生起许多猜疑。楚王留居于秦,此事在楚国一旦公开,楚地百官,就真的如此放心,便真没有一两个心胸见识不足的,在那里疑神疑鬼,唯恐我大秦不利于楚君?”他说来言词可亲,笑语亲切,就连话里的威胁之意,都让人错觉根本不存在。   这样亲切的话语,让人不敢相信,如果楚国一力拒绝秦国的要求,那么,某些所谓心胸见识不足之人的猜疑会否成真。   宋远书却也是坦然一笑:“相国见事,极是明白透彻。我大楚朝中,确有一干无知之人,闻吾主远行入秦,即哀愁烦恼,只以小人之心,揣测秦王陛下君子之意,只道吾主休矣,在殿前高呼怒叫,口口声声,报效国家,有死无二,皆要拥立摄政王为君,磨矛缮甲与大秦血战,不死不休。”   这话说来淡然,却令得满殿秦臣俱为一凛,纳兰明眼中几乎不可抑制地爆出激烈的寒气。一直小心地站在武将班末的许漠天也觉全身一寒,多年身处秦楚边境的他,比任何人更了解大楚国的战力,只听得“不死不休”四字,已是心头发冷。大秦和大楚,真的抛开一切,倾国一战,其后果,当真是没有人胆敢去设想的。   宋远书仿佛感觉不到这一瞬间满殿的肃穆,只微笑着又道:“不过我国之君子,见识远非小人可比,皆言秦君仁厚,秦楚之盟不可废,当日殿前争论,极之激越,小人皆言,秦楚屡有争端,秦王岂肯放归我主。君子却道秦主乃当世明君、信义之主,岂能以寒霜血刃,待诚心远来之客。摄政王对秦王陛下,亦是敬服钦佩有加,当即压服众议,称,大楚以君子之道待秦,大秦岂能不以君子之道还楚,当即下令外臣持书奉诏出使大秦。”   他浅浅一笑,向四周众臣一抱拳,漫行一礼:“不知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这话问得轻松,叫人怎么答。说咱们皇上一准是谈联姻笑嘻嘻,翻脸就杀人,反覆无常的主,你们家小人全猜对了,咱们大秦的人其实就是小人,跟君子没啥关系。   这话,谁能接口,谁好接口。   宁昭听这一番应答,竟莫名地笑了起来,好一个宋远书,真真是水火不入,油盐不进,怪不得萧逸敢让你来出使。   眼见连纳兰明都窘住了,他也就不再保持沉默了:“多承摄政王之信托,更难得楚王之高义,大秦又岂能有背盟负义之举,使者请放心。如今摄政王既于国书中请托早携鸳盟,大秦必不致失言背信。不如便在我大秦京城中,为大楚国主与我大秦公主完婚,成此千古佳话,朕再全礼以送贵客回国。”   宋远书欣然道:“此正大楚上下日夕所盼,多承陛下成全之恩,只是……”   他扬眉笑道:“只是公主出阁,自有规矩,不可轻侮。岂可于秦宫之中娶秦之帝姬。吾主虽暂未归国,至少也当有一行在,可行大礼,这才符合秦楚两国之仪。”   纳兰明微微皱眉,这可真是得寸进尺啊!   他正想开言推托,宁昭却适时道:“使者所言有理,只是我大秦以前并未接待过异国君王,亦无合适之行宫,只得令鸿泸府把以往接待各国亲贵的永欣园略做修整,从内宫拨一百内监、一百宫女前去听调,再从宫中取宫廷御用之物摆设,以此暂充行宫。明卿,你以宰相之尊,召礼部并内府的官员,以君王相当的仪仗规矩,迎楚王入宫。”   纳兰明躬身应诺。   宁昭复对宋远书道:“使者既为楚臣,理当留在楚王身旁,操劳大婚之务。至于护送使者远来的那几千军士,虽不能入城,但也要好生招待才是。这样吧……”   他略一思忖,便漫不经心地吩咐:“许将军,那随你而来的几千人,就和楚军驻扎在一起吧,你们都是老相识老朋友了,切记要好好招呼贵客。”   许漠天出班施礼,口称遵旨。   如此一来,宁昭固然依照礼节放容若出宫,但所有楚国君臣依旧完全在他的耳目环绕之下。而楚国来的军队虽是精锐中的精锐,但许漠天的下属,也是精英中的精英,两帮人马在两城之间,曾屡次交锋,非常了解彼此,再没有比许漠天的人,更适合看守楚国军队了。   不过,纵然处境依旧艰难,对宋远书来说,能把容若从宫里救出来,能让大家在一起,已经是一大成功,而宁昭居然如此好说话,不曾处处留难,反倒让他有些惊奇了。   宁昭只是带着他那永远优雅却让人无法看透的笑容,静静地看着宋远书对他施礼称谢,心中一片冷诮。   容若,如果你以为走出皇宫,就能得回自由,那真是太可笑了,若不能整治得你半死不活,我就不叫宁昭。   “秦臣纳兰明拜见楚王陛下。”朗然从容的见礼之声在逸园响起。   容若望着眼前一排又一排,一眼竟望不到尽头的跪拜队伍,眼中流露不能抑制的惊愕之色。   所有的太监、宫女,队伍列得整整齐齐,跪拜得恭恭敬敬,在园门之外,锦旗云缎、如意香炉、刀兵仪仗,更是数之不尽,好一派锦绣香烟。   楚韵如慢慢走到容若身旁,低声问:“怎么回事?”   容若轻轻一笑:“不明白,大概和来送国书的使者脱不了关系吧!”   话音未落,正在施礼的纳兰明微微侧身,身后如云侍者纷纷跪往两旁,露出那站在园门尽头,面带微笑的宋远书。   眼见容若与楚韵如的目光望来,宋远书心中不以为然,表面上却绝对毕恭毕敬地拜倒下去。   “微臣迎接来迟,陛下恕罪。”   配合他无限动情的声音,七情上脸,眼中几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了。   楚韵如一手按住忽然激越起来的胸膛,一手悄悄拉住容若的手,恰逢容若转眸望来,四目相对,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激动。   好不容易忍过了繁复冗长的礼仪,好不容易等着车马一路慢到令人发指的招摇而行,好不容易在一群人肃然礼敬的跪拜中装出满脸庄重肃仪,一派帝王风范地走进转眼间就被装饰一新,到处挂满了龙旗和明黄色饰物的行宫大门处,陈逸飞含笑的眼眸、身后以张铁石为首肃立的十名军士强抑欢喜的脸,令得楚韵如和容若同时忆起飞雪关上的浴血与共,胸膛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温暖激越起来。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让人头疼牙酸的礼仪规矩,为臣者扬尘舞蹈,叩拜如仪,为君者急步上前,亲手相扶,好一派君臣知己的味道。   好不容易把全部程序照章完成,终于可以步入正厅。又是几番容让、几番客套,叫纳兰明与一干内府官员、礼部官员们,先后坐了,又用了很漫长的时间来喝茶,兼聊聊今天天气非常好这一类无聊话题,容若咬着牙,等着时间以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流逝。   就在容若几乎筋疲力尽,眼皮打架时,纳兰明才从从容容起身告辞。   容若脸上即刻笑开了花,又在宋远书杀人的眼光中,即刻把欢喜换作惋惜,因为表情变化太快,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不停抽搐,嘴里还要很亲切、很温和地说几声:“这么快就要走啊,再坐坐吧……”   虽然他脸上努力装出从容,眼睛里还是忍不住猛丢无形飞刀,快走快走,你们就快走吧!   纳兰明想到再坐下去的生命危险,忍着笑说了一番深感陛下盛情,然身负重任,须当面君复命这样的场面话,便领着众人,坚持告辞而去。   容若虽想把人轰出门就算了,却在宋远书威胁的目光下,还是很乖很乖的,亲自送到大门处,在纳兰明连称不敢的客气声中,执手话别,殷殷切切,说不出的不舍和关怀。连容若都在心里叹息,这年头,居然没有奥斯卡的小金人可以用来奖励他的表演,真是可惜了。   终于把人远远送走,容若欢叫一声,转过身,提起又沉又重又拖在地上的龙袍下摆,撒腿就跑。   一路上宫人们无不面无人色,个个只疑身在天下最可怖的恶梦中。   容若对所有人的惊愕一概无视,一直冲回大厅,在第一时间目光环视一扫。很好,很注意他的需要,在这一进一出之间,大厅里所有侍立的闲人已经一个不见了。   容若手脚大张地在宽大的龙椅上瘫倒:“我的天啊,可累死我了。”说完这一句,双手便急着去摘那沉得要死还吊了不知多少条珠珠串串的皇冠,去撕那足有十几层密不缝气的衣服。   皇帝在正规场合,头上非顶着好多斤沉甸甸的无聊东西,再穿着这么又重又厚的所谓正式礼服吗?这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楚韵如在一旁窃窃地笑。   在国书中没有提到她,宁昭也同样没有提起她。皇帝因为对另一个皇帝的感激和仰慕,谁也不惊动的跑到另一个国家来,已经是太荒唐的说法了,可要是连皇后也被加进其中,那就不是荒唐,而是耻辱或丑闻了。在这样森严的礼法之下,萧逸选择了完全无视楚韵如的存在。而宁昭既然手握皇帝都不能威胁得了楚国,那多一个皇后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作个好人,给容若个人情,也放了吧!   楚韵如就似容若的附属品一般,没名没份与他一同离开秦宫,在其他侍臣眼中看来,或许不过是宠姬侍妾一类的身份,任谁也不可能把念头转到皇后身上。也正因此,她却不需要忍受这样端正的礼服和严肃的规条。   宋远书对容若的怠懒样子,用唇角的微微一扯来表现他的不屑。   而陈逸飞却神色一肃,大步来到容若面前:“陛下,末将离京之时,摄政王曾嘱咐末将替他将一件东西,转交给陛下。”   他这严肃的表情,令得容若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停止了在自己身上拉拉扯扯:“什么东西?”   陈逸飞沉下声音:“那就是……”   因为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使得容若很自然地身体倾向他,努力倾听,宋远书也露出好奇的表情,楚韵如亦难掩惊奇之色,走近了两步。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令宋远书和楚韵如在转瞬之间,变成了石雕。   容若一手掩住挨打的脸,“腾”的一声跳了起来。   陈逸飞面无无表情地道:“传摄政王话,这便是对皇上在飞雪关英雄表现的奖励与报偿。”   然后,在在场诸人仍没有回过神来的惊愕眼光中,他恢复了平时恭敬谦逊的表情,俯地拜下:“微臣无礼,请陛下降罪。”   容若捧着热辣辣的脸,呆呆望着他。就连他也没办法分清,这个当得起“纯臣”二字的良将,到底是真的王命难违,还是私心里其实很高兴,完成这个耳光转交任务。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楚韵如一手掩着唇,笑得毫无皇后娘娘的尊严和矜持,甚至因为大笑而身形不稳,不得不扶住一旁的椅子以支持身体。   这一阵笑,把本来沉穆的气氛完全化解,宋远书这才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我的摄政王啊,这么好的任务,你怎么就不交给我呢?   容若白白挨了打,却又心虚得不能对自己所遭受的待遇问题做一句争辩,连老婆看他挨耳光都可以笑得这么快活,他自己除了摸摸发热的脸,干笑那么两声,想几句圆场的话,还能做什么呢?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紧闭的大厅门忽地砰然大开,巨大的声响昭示着这次大门是因某种剧烈的暴力而开的。 第十章 决斗之议   宋远书惊异地一扬眉,陈逸飞猛然立起,拦在容若之前,楚韵如身形微动,已掠近容若。   同一时间,一声大喝响了起来:“你这个混蛋!”   过于熟悉的声音让在场四人都怔了一下,在下一刻,两道人影如电一般直冲了进来。   不等陈逸飞有所反应,容若已经尖叫了一声,跳起来就往后跑。   陈逸飞还愣了一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楚韵如却已轻轻笑了起来:“陈将军。”   陈逸飞应声望去,见楚韵如微笑着摇摇头,退到一边去,他这才有些愣愣地跟着往一边退去。   而那两道身影已经越过了陈逸飞,直接追向容若。大厅虽然够大,但摆满了桌子、椅子,不方便纵跃奔逃,好在容若的轻功够高明,在微小的地方,闪展腾挪,居然没碰翻一个杯子、碰倒半个摆设。   但是,他轻功虽好,可追击他的人,却有两个,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样身形灵动巧妙,快捷如电。   容若身上沉重的古代皇帝大礼服和皇冠还没来得及脱下来,更加影响他逃跑的速度,眼见那两人逼得越来越近,他再也抑制不了恐惧,大叫起来:“不关我事啊,我是受害者。”   “受害者,你这个任性妄为,只懂胡闹的家伙,还敢说你是受害者。”苏良暴跳如雷,大声怒骂。   赵仪一声不吭,只是眼露凶光,越逼越近。   容若惧极大叫:“救命啊,韵如,陈将军,救命啊!”   楚韵如只是躲在墙角微笑,一点也不打算去管丈夫的死活。   陈逸飞几次要上前,但看看楚韵如的表情,想了想,还是站着不动,只是脸上多少还是满布惊愕之色的。容若再怎么说也是皇帝啊,他敢打皇帝一耳光,是因为萧逸下了死命令,“你要不打,你就不许回国”,而他自己也是经过了极强烈的思想斗争才打出手的,可是两个小侍从,怎么竟有这样天大的胆子如此追打皇帝。不过,不管怎么说,看到那胡闹的皇帝被逼成这种惨样,陈逸飞心中,还是有那么点不可告人,有损忠臣名誉的窃喜的。   而宋远书则从头到尾,两眼放光地盯着一逃二追的三个人。唉,真是出气啊,真是痛快啊!要不是怕有失身份,他简直恨不得像市井小民那样挽起袖子给苏良、赵仪鼓劲加油。   眼看着容若终究没有逃脱,被苏良、赵仪一左一右地揪住在那拳打脚踢,陈逸飞到底还是有些站不住了,这倒不是因为关心容若:“这里到处都是秦王的耳目,闹成这样,只怕有失体统。”   楚韵如笑道:“在秦王眼中,我们早就没了体统了。这样吧,就说我是皇上身边的掌印女官,如今这行宫一切事务,由我处置,我们先出去,把所有分拨到行宫听令的人全部集中,我要查看他们的花名册,分派事务。让张铁石调上我们的人,把这厅子围住,别人不许靠近。”   陈逸飞眼神一闪,望向那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难道……   楚韵如微笑:“不,他们并没有什么秘密要谈,只是,我觉得,对容若来说,现在这一切,正是他所需要的,也许他们可以谈谈心,虽然不是什么隐秘,却也由不得人随意窥听。”   陈逸飞点了点头,和宋远书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个人就这样落落大方地从容若身边走过。   容若此时正趴在地上,双手抱头,唉哟惨叫着:“疼啊……别,轻点,饶了我……啊呀,别打脸啊……我还要见人呢……”   大门再次被关上的声音根本没有引起三人中任何一个的注意。   苏良狠命地踢打着他:“你这个混账王八蛋,就会一个人去拚命、去冒险、去胡闹,连个信也不送给我们。”   “不关我的事啊,我怎么知道萧逸不告诉你们我没死……唉哟……”容若的分辩被他自己的一声痛叫打断。   赵仪铁青着脸死命挥拳头:“你就会充英雄,你要救你的朋友,难道我们就不想救我们的师父了吗?你一个人跑到秦国来送死,你知不知道我们日子怎么过的?”   “我们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你知道吗?我们有多久没好好笑过,你知道吗?”   “他妈的,为了给你报仇,摄政王让我们学文学武学兵法,学得连口气都没得喘,学得比三头牛、四头驴加起来还辛苦……”口不择言的苏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比喻有什么不伦不类,只知道大叫大嚷。   本来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全身缩成一团的容若,忽然抬起头来,他看到那两个凶悍的少年,在痛骂他的时候,眼睛却是通红的,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他怔了怔,忽然跳起来,伸出手,把两个倔孩子抱住,大声说:“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心中一阵柔软,这两个倔强的孩子,或许拼尽了一切,想说的其实只是,“太好了,你没有事”,而他们说不出口,就由他来代他们说吧!   高举在空中的拳头,忽然软弱地垂了下来。   有一只脚不轻不重地在容若漂亮的龙袍上留下一个难看的黑印子:“我们当然没事,倒是你……”   声音一顿之后,赵仪刻意粗声粗气:“没让秦王整治个半死吧!”   容若轻轻笑起来,两个少年的眼睛都东望西望,看房顶,看柱子,就是不肯看容若的眼,唯恐泄露了眼中一丝一毫的关切。   容若不知心中为什么忽然激动起来,然后大笑:“他能把我怎么样,不过是关关小黑屋而已,这怎么动摇得了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倜傥情场杀手鬼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容若公子的坚强意志。”   “我呸!”两个少年异口同声地表达他们对容若厚脸皮的不屑。   容若却真的爽朗大方地高声笑了起来,刚才的回答,其实真的没有一丝掩饰、一点勉强。   今日阳光正好,即使大厅的门关着,整个厅堂,也亮堂堂一片灿然。那黑暗中的绝望,那人性中的软弱,那种种在心中快速增长的黑暗,虽然他一直极力压抑,虽然藉着安乐的帮助、韵如的信托,他可以仍然保持着长久的坚定,而在秦宫一次次上演意志崩溃,丧心病狂的戏码。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黑暗终究在心头扎下了根,坚强和原则,也一样会有极限。直到今天,这如许阳光下,在这两个阳光般少年的追打下,曾经让他无法安枕,每每被噩梦惊醒的阴暗与寒冷,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世上,还能有几双,完完全全不在乎他的身份,只纯粹为他的安全而会在刹那间通红的眼,这世上,还能有几个人,完完全全不带任何功利,不含丝毫算计,敢于这样肆无忌惮追打他,让他忘了身份,忘了权谋,忘了人世间曾有过的阴暗和冷漠。   为了这样的光明,他怎能允许自己去改变。   “喂,怎么不说话?”苏良一拳捅在他肩膀上。   容若揉着肩膀,继续傻笑。   赵仪微微一笑:“以为你死的那段日子,我们跟摄政王回京,学习兵法权谋,学习取舍之道、杀戮之术。摄政王说,好好学习,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出将入相,名留史册,也未必不可能。可是,学习那些杀戮毁灭的手段,感觉真是不好,将来如果一定要运用那些手段,可能更不舒服吧!”   容若抬眸看他,心中微痛,这样的年少,正是激越飞扬的岁月,正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为了他,却曾忍受多少痛楚,付出过多少代价。   “所以……”看着容若那一瞬间十分感动的表情,赵仪暗中窃笑。   “所以……”苏良又一拳重重打在容若胸口:“为了我们不要被迫违背誓言,被迫去变成那种很无聊、很可怕的人,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地保护自己,别那么傻傻地又往老虎嘴里跳了。”   容若先是一怔,然后心中一阵剧震,差一点没有站稳。他只得迅速低下头,唯恐让人看出这一瞬,他眼中的波动。是啊,在那黑暗的小屋中,在那一声声的嘶吼中,他几乎已经忘却了,曾经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和身边极重要的几个人,许下一个誓言。   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不管注定面对什么,曾经的坚持,曾经的原则,曾经的纯真,永不改变。   那不变的誓言,他几乎已然忘怀,他几乎就那样,在黑暗中,任自己永远沉沦。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微微一笑,以生平从不曾有过的真挚,轻轻地说:“谢谢。”   “什么,他被自己的两个侍从追着打?”   “是!”   宁昭忍不住大笑出声,是啊,那个明明叫萧若,却偏偏自认是容若的家伙,真是个让人永远吃惊不断的怪物。一个被侍从追着打的皇帝,天啊!就算是已自认适应了他的胡闹、他的不合常理,此时也不由得惊奇到极点。   “可能是为了给他留面子,陈逸飞把园中所有的下人都集中起来,不让他们看到正厅的情况,但是,开始被追打的情形,被很多人从大门外看到了,而且,后来厅门虽关了,从厅里传来的惨叫声,也真是……”连纳兰明此时都觉得简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形容那个史上第一荒唐的皇帝了。   宁昭笑道:“他们也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这么胡闹,就连耳目也不避一下。”   “许是料到了,再怎么也不可能全避过我们的耳目,索性就大大方方不避了。”纳兰明笑笑道:“再说,他胡闹的事,在宫里做得还少吗?再多几件也不算什么。”   宁昭点点头:“那么,现在那边如何?”   负责每隔半炷香就通报一次容若最新状况的官员应声道:“刚刚有一个绝美的董姓女子前来求见,后来所有的下人就被屏退了。连陈逸飞和宋远书,也退出房间,以宣读行宫规矩为名,让所有下人都集中在院子里,一个也不能离开。所以,无法知道他们在商谈什么。”   宁昭抬眸,目光淡淡一扫纳兰明。纳兰明恭敬地弯腰待命,神色没有丝毫变化。那个绝美的董姓女子,自然是与他没有任何牵扯的了?   宁昭在心头冷冷一笑,那个叫董嫣然的女子,固然武功高明,他倒也并没有很放在心上,若不是为了救纳兰玉,那女子直接在纳兰玉房中现身守护,以充护法,连他也完全不知道她的行踪呢,倒亏得纳兰明掩饰得这般天衣无缝。   他微微皱眉,想了想:“那女子出现,只怕要和容若说起那个人了……”   他露出沉思之色:“容若也该会记起,他来到秦国的最初目的,就是去救那个人……”   想起那个人,就连他身为秦王,手握乾坤,也会升起一丝无力,用尽他所有的力量,也探查不出那个人丝毫底细,那样的武功、那样的才智、那样的学识、那样的风仪,那还算是个人吗?这种人留在容若身边真是……不过,无论如何,容若那种没本事的家伙是绝对不能从另一个同样不可思议的怪物手中,把这人救出来的吧!   连宁昭想到这里,多少都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纳兰明脸上浮起完美的疑惑之色,带着对皇帝自言自语的不解,恭敬地说:“恕微臣愚钝,陛下所指……”   宁昭似笑非笑看向他的宰相,对于这个臣子,他是既惜之也忌之,既疑之亦爱之。这样的才华本事,哪一个皇帝舍得下,这样的才华本事,又有哪一个皇帝能不猜疑防范。心中偶然一动,想起容若与萧逸,却又摇了摇头,他不是容若,他也不允许自己成为容若,所以,他的御前,当有能臣,却实在不需要权臣。   “朕只打算给楚王陛下半天的时间,休息叙旧。”   纳兰明眼神微微一跳,随即低头:“臣遵旨。”   宁昭眼中现出笑意,无论如何,在这个朝中,最能体会他心意,最能把事情办得完美无缺的,还是纳兰明。   “一定要让楚王了解我们大秦君臣是如何热情好客,又是如何向楚国表达敬意的。”   纳兰明忍着笑,恭敬地应声:“臣谨领圣谕。”在心里,已经开始同情容若即将遭遇的一切了。   董嫣然的出现,让容若和楚韵如都是又惊又喜,只是谁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叙旧或联络感情。   董嫣然带着温柔的笑容,静静地打量了容若和楚韵如几眼,确定在秦宫的囚禁中,他们应该没有受太大伤害,便安心一笑,也不多追问详情了。   至于楚韵如看到她远比平常憔悴的神容,忽地有些哽咽的呼唤,以及容若那带着许多难言神情的目光,她大大方方地选择忽略,只用一句简短的话,就把容若和楚韵如的注意力从对她的歉意和内疚中转移开来。   “秦王对纳兰玉下毒,幸好有卫孤辰和萧性德相救,纳兰玉才能死里逃生,只是身体状况很不好,至今仍缠绵病榻,不能起床。”   容若眼中怒气勃发,愤然道:“宁昭真是个混蛋。”   楚韵如却问:“卫孤辰是谁?”   董嫣然嫣然一笑:“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个武功天下第一,却专爱掳人的强盗,那『孤辰』二字的名字,还是萧公子为他取的。”   “萧公子?”容若愣了一会,才意识到,董嫣然说的是性德,再一想起那名字,不觉失笑。   卫孤城?哈!容若不知此辰非彼城,忍不住浮想联翩,同样武功高绝,同样想扳倒皇帝,性德给他取这名字,不会是想影射叶孤城吧!   容若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十分诡异的笑容:“那姓卫的应该是前朝皇族吧?”   董嫣然一怔:“你怎么知道?”   容若得意洋洋,就凭我看了那么多小说、电视剧,什么剧情没见过,这么点推理能力还是有的。   楚韵如看不得他这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样子,低笑一声,轻声问:“嫣然姐姐,你既和性德联络上了,可还知道他那边的情形?”   董嫣然点点头:“我正要同你们说这些事。”   当下把从偷偷会见萧性德,得知他所有打算,暗中做的若干配合,直到最后为纳兰玉逼毒之后的分别,从头到尾,巨细无遗,一一讲来,只悄悄隐下了萧性德发现她怀孕,以及她向农以归求药方之事。   房内几个人听得渐渐面露笑容,放下心来。   苏良两眼灿然生辉,第一个忍不住说:“管他多厉害的人物,还不是被我们师父玩弄于股掌之中,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他一点也没发现,这可是……”   “住口!”   一声带着怒气的厉喝,令苏良一句话被生生斩断,他愕然地抬起头,看着脸色不知道为什么变得一片铁青,眼神里竟闪着隐隐悲凉的容若。   几个人刚开始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解,性德对那个天下第一高手,已经有了不可思议的掌控影响之力,这对他们不是大大的好事吗?为什么,容若这样不快活?   赵仪想了一想,这才有些小心地说:“其实那个姓卫的也不是坏人,对我们师父挺好的,为师父做了这么多事,师父要还一心想利用他,好像是有点不对。”   在他想来,容若就一个滥好人,经常敌友不分,要为这事生气,倒也有些道理。   然而容若却似完全没有听到一般,脸上竟没有表情,只是无声地握拳,身体似乎有些微微颤动。   赵仪和苏良相顾愕然,楚韵如微微皱眉,董嫣然却心中一动,这莫非是为了性德本来是……那人待性德这般的好,倒难怪他要动怒了。   莫名低沉的气氛笼罩着房间,直到容若沉沉地说出四个字:“我要救他。”   如此低沉的语气,却似离弦之箭,既已出口,便永不回头。   苏良微微挑眉,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师父在那边情况好得很,人家当他菩萨供着,可比在这里听你指手画脚舒服,哪里要你去救他?”   赵仪也笑道:“便是要救,现在我们又有多少本事从那人手中抢人,别忘了,秦国还有无数人在旁边虎视眈眈呢!”   容若愤然抬眸,眼中有隐隐的烈火在燃烧,那通红的、发怒的眼神,竟莫名地让两个本来完全不害怕他的少年心中一震,而楚韵如也低低惊呼一声,董嫣然却是微一皱眉。   “你们觉得他过得很好是吗?你们觉得他可以把卫孤辰控制住是吗?你们觉得通过他利用那股力量也没有什么不好对吗?反正他这人一向没心没肺,冷酷无情,可是,你们有哪一个真的看出,他其实有多痛苦,多难过吗?”   初时几个问题,容若问得声音低沉,每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越到后来,语速越快,神情越是激愤,最后一句问出时,容若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一旁的桌子上,上好的楠木生生砸出一个洞来,他却像完全感觉不到手上的刺痛,只是铁青着脸,望着众人。   大家都被他这忽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董嫣然才轻轻道:“其实……”她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对性德的清誉和容若的心情会有什么影响。   楚韵如见她为难,轻声道:“这里都没有外人,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董嫣然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这话当讲不当讲,但又不好不先告诉你们,让你们预做防范。其实,那卫孤辰已然知道性德是女儿身了。”   这话出口,当真如晴天霹雳一般,苏良当时就跳起来了:“你说什么?”   赵仪却满面惊疑,喃喃道:“我没听错吧?”   楚韵如面露惊愕之色:“你怎么知道的?”   “是秦王告诉纳兰玉,纳兰玉再告诉卫孤辰,我在一旁听到的。”   楚韵如心中微震,秦王能知道,极可能是因为自己那一次在秦宫中的失言,想不到千防万防,竟还是没防到秦王的耳目,幸好后来自己与容若很多事全凭默契配合,竟没有再以言语商量,否则……   想到这里,她满身冷汗,竟是无限后怕。   唯有容若,听了这个消息,倒似没有什么大震动,反而流露出深思之色。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间抬头问:“他是不是喜欢上性德了?”   提问的语气,只有兴奋,绝无一丝妒忌,倒让董嫣然有点愕然,只是这问题她却不好回答,只得低声笑笑,轻声道:“我如何知道?”   容若不用她回答,已是拍掌笑道:“那种武功高明的人,眼睛必然长在头顶上,做事又那么不近人情,肯定还没谈过恋爱,在这个时候,知道性德是女人,还能不爱得要死。换是任何男人,知道性德这样的人物是女子,肯定会爱上他的。”   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笑,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也属于任何男人的一份子,更没注意到,董嫣然和楚韵如一起用诡异的目光看过来。   而这个时候,苏良和赵仪还在不停地跳脚大叫:“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行行好,跟我们说个明白。”   “他对性德那么好,要说他没爱上性德,杀了我也不信。”   容若两眼发光啊,凡是男人,只要谈了恋爱,智商立马从一百八降到负一百八。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谈情说爱之后,一准变成天下第一傻瓜,要是这样,我还不能对付他,我就不叫容若。   他一手架在胸口,一手托住下巴,开始了沉思:“他既然喜欢性德,那么很有可能把我当成他的情敌,哈,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在情敌面前,也最最受不得激,只要我……”   其他四人,只见他保持着诡异的姿势,一个人忽笑忽怒,脸色忽红忽蓝,眼睛闪光闪光再闪光,情形无比奇特,直看得两眼发直,就连苏良和赵仪都忘了自己的疑问,只是对着容若发呆。   直到容若忽然抬头,冲着他们问:“你们这次来,有没有带上我那些东西?”   赵仪信口答:“那还用问,能带上路的,一样不漏。”   容若点点头,转头对董嫣然道:“董姑娘,你知道他的住处,又助他救过纳兰玉,他应该不会对你太无礼,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董嫣然忙笑道:“尽管吩咐。”   “我想请你传一句话给卫孤辰,我要跟他决斗。”   容若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浑不在意。   却只听得扑通两声,苏良和赵仪直接趴到地上去了。   两人谁也没忙着起来,苏良双手在地上乱摸,摸到赵仪的手臂,一把抓住:“赵仪,刚才我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赵仪两眼发直望着前方:“我们一定在做梦。”   苏良连连点头:“肯定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听人说师父是女人,还看到天下第一白痴想要挑战天下第一高手。”   容若气急败坏,抬腿就踢:“你们两个给点面子行吗?用得着这么冷嘲热讽吗?”   楚韵如已是花容失色,再容不得他胡闹,一把拉住他:“容若,我知道你急于救出性德,我们的心情也和你一样,但欲速则不达,大家好好商量一个万全之策才是,岂可这样胡闹。”   容若哭笑不得:“韵如,我没有胡闹,你相信我吧?”   楚韵如又气又急:“我知道你是想凭你那些小机关、小玩意弄鬼,但那不是别人,那是卫孤辰,你以为他是当年在济州,你可以凭着你的痒粉、泻药和轻功,就随便戏弄的那些高手吗?那些人和卫孤辰相比,就如用蚂蚁去比大象。就算他现在元气大伤,要杀你也是轻而易举。武功到了那种地步,你的那些小聪明、小诡计,完全没有用,你要和他决斗,你这不是……”   容若忙笑着抚慰她:“韵如,你不用担心,我虽然胡闹,还不至于不知死活。我知道我武功低,但正因为我武功低,才反而有胜算,我要有像董姑娘这么好的武功,再去跟他决斗,那才真是找死呢……”   这话说得异常矛盾,在场董嫣然算最聪明的一个了,听得也觉一片迷茫。   容若笑嘻嘻拍拍胸口,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地说:“你们就拭目以待吧,我要不把那家伙收拾了,誓不为人。”   董嫣然和楚韵如很无力地互望一眼,一起苦笑。唉,但愿真的是你收拾他,而不是我们给你收尸。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五集 重逢之日 第一章 整人之术   宋远书就微笑着敲开紧闭的房门,微笑着通报:“大秦国吴王殿下来访。”   刚刚在佳人面前宣称要和天下第一高手决斗的容若不耐烦地挥手:“吴王是谁?不认识。”   宋远书笑得如春风拂面:“按辈分来说,他是秦王陛下的叔祖,虽说是个没有权位的宗室,但他高贵的血统和极高的辈分,给予他无比尊贵的地位,就算是入宫晋见,宁昭没准也要给点面子迎出几步的。作为秦国皇家辈分最高的男子,听说楚国皇帝出现在帝都,前来拜见,那是他们秦国人的礼貌。”   容若苦笑:“所以……”   宋远书笑容温和,只是眼底分明闪着完全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嘲讽:“所以,除非我们打算让全天下都把楚国人当做不知礼仪的蛮夷,否则楚王陛下也一定要亲自迎出去,以示尊敬。吴王年纪一大把,还正衣冠来拜,楚王陛下当然也要整肃装容,不可失仪于人。”   容若还不及哀叹,宋远书已轻轻拍拍手掌,身后十名宫女,一连串地走进容若这间大得吓死人的房间。每人手里捧着个托盘,从最贴身的里衣,到最外头的佩饰,无一不缺,那个往头上一戴,感觉足有十几斤的皇冠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容若打个寒战,嗫嚅着说:“不要吧……”   宋远书拖长了声音,漫然道:“侍候皇上。”   话音刚落,托盘被一一放下,十个女子围着容若绕成一个圈,十双手同时伸过来,替他宽衣解带。   容若长声惨叫,若这时围着他的是十个精壮男子,没准他就跳起来一路杀出去了,偏又是十个娇滴滴,风也吹得倒的女流之辈,却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发作。   一双手,护得了上就护不了下,容若面孔涨得通红,急急叫道:“停下停下,我自己来……”   宋远书背了手,慢悠悠道:“皇上恕罪,不是对你没信心,实是人家吴王已经到大门口了,这里里外外,十几层的衣裳要照规矩穿得一丝不苟,若真让你一个人来,怕是要让七十多岁的吴王殿下站在外头,等上一两个时辰了,咱们可没本事这样得罪大秦国啊!”   于是,容若的所有抗议注定无效,只能任人摆布。苏良和赵仪难得见人把容若整成这样,眉开眼笑,跟着一块幸灾乐祸,哪里还会出手相救。   董嫣然哪见得这种情形,脸上一红,便觉羞窘。   楚韵如知她尴尬,携了她的手,径自出了房间,口中只笑道:“咱们去花园瞧瞧。”   两个女子毫无同情地把容若扔在水深火热之中,径自闲逛去了。   只是遥遥地听到背后宋远书闲闲道:“对了,皇上,听说吴王年纪虽大,精神却佳,谈锋极健,每每拜客,必要畅谈数个时辰,所以,也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完全不出意料,接下来容若的惨叫声,简直就是悲惨绝伦了。   容若忙于接见客人,有关通报决斗之事的差事,自然还是落到唯一亲自去过卫孤辰住处的董嫣然身上。   卫孤辰听说董嫣然求见时,颇为犹豫了一下,感觉这个女子既然来了,只怕没有什么好事。不过,他真是万万想不到,董嫣然带来的,居然是容若的决斗要求。   “决斗?”   不用细看,董嫣然也可以想像此时此刻卫孤辰错愕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换了任何人,听了这话,也只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是容若的脑子有了毛病吧!   “他要跟我决斗,以决定萧性德的归属?”卫孤辰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气还是笑。   本来应该是一桩很严重的情敌决斗事件,可因为提出者是容若,却让人在气怒之外,最大的感觉,偏偏是好笑。   卫孤辰皱了皱眉头,然后道:“好!”   董嫣然又是一怔,这决斗之议,儿戏得只能让人联想到一场笑话。容若向卫孤辰挑战,便若蚊子向大象挑战一般,有哪个大象会正经八百接受蚊子的约战?她原以为,以卫孤辰的骄傲自负,根本懒得理会容若的胡闹才是,没想到,他竟答应得这么干净利落。   心念动处,忽然想到萧性德的女儿身份,心中这才释然。容若必是料定如此,方才约战的罢!只是天知道这一场决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然而,心中纵然存疑,她却并无丝毫阻碍的念头。她与容若只是朋友,她愿意为保护他而力拼强敌,千里奔波,却不认为自己有权力干涉一个朋友的自由。容若的念头,无论多么荒唐,也无论她如何不解,纵然她不赞成,但也一定尊重。   所以,她只略略沉默了一会,才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去把先生的回话转达给他便是。”   她从从容容告辞,转身走出厅堂。适时天高云淡,微风徐来,阳光灿烂温暖得不可思议。   想到容若能从深深禁宫中脱身出来,想到只要大婚一过,也许容若就能返回故土,心情忽然异常地轻松愉快起来,她情不自禁抬起头,望着碧空长天,微微一笑。   一日之后,在容若辛苦无比地送走若干上门做客的秦国大贵人之后,终于等到了卫孤辰的答覆,可是来告之卫孤辰回覆的人,却不是董嫣然,而是脸色铁青,表情极为难看的赵承风。   “主上说了,既然有人不知死活,他也不介意帮忙送他早点上路。这决斗之事,他同意下来。只是,那人最近只怕是没有半点空闲的,等到可以确定时间,自己派人去给他传个信,他随时就能到。”赵承风完全不正眼瞧容若,根本是两眼望天,直接背完一番话。   容若倒不生气,只笑问:“帮忙我传信的董姑娘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赵承风本来已经很不好看的脸,不知为何在听到“董姑娘”三字后更加冷了三分,眼神却多了几分莫名的怒意,狠狠瞪容若一眼:“董姑娘说,她自楚经卫入秦,曾历多番大战,受的伤一直没有足够的时间治疗,如今你既已暂时安全,用不着她了,她自要去觅地疗伤。她就是怕你们挽留,所以也不亲自来,只让我代传了个信。”   容若神色震动:“她受的伤还没有好吗?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赵承风死死盯了他好一会儿,脸上愤然之色一闪而过,这才冷冷道:“像你这种人上人,高高在上的皇帝,会在乎其他人的生死性命、伤势轻重吗?别人为你们卖命是理所当然,就算伤了死了,也不值得你们挂心。”话一说完,也不再看容若,转身径自扬长而去。   他有个天上地下第一厉害的主上做靠山,纵是如此骄横无礼,把其他人气得脸发黑,还真没有哪一个敢跳出来拦他的去路。   容若在后头大叫:“你别走,你还没告诉我,董姑娘的伤势到底如何?”   然而,赵承风去势极快,竟是转眼无影无踪。   容若犹自忧心忡忡,眉宇深皱。就连楚韵如也玉面含愁,忧心彷徨起来。   宋远书看得不耐,只道:“我看那董姑娘神态从容,倒不似身有重伤。只是这等风尘异人,最厌繁文缛节,这行宫之中,规矩既多且严,又整日有秦国权贵来去,以她这等出世的性子,想要抽身远避,也是理所应当。你们又何必因为一个无关者的几句胡话,如此乱了方寸。”   他说得虽然有理,容若却依旧神色黯淡:“她为我冒险苦战,为我跋涉风尘,为了我,与苏侠舞屡拼生死,伤势越来越重,又没有时间好好调息休养,我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对她说过,我真是……”   听得他如此自责,就是陈逸飞也忙在旁相劝,说是不可尽信那传信人之言。就连苏良和赵仪也很难得的,说了几句好话。   然而容若的神色终是郁郁不安,对于董嫣然一直以来,为他做过的那么多事,他素来感激莫名,知道董嫣然有伤势在身,无论如何,终究放心不下。   楚韵如也目有忧色,相比容若,她与董嫣然曾同行同止,又受她指点,既是知己,又有半师之谊,情感更深,又如何能够不牵念。   二人交眸处,不觉相顾一叹,心中知道,或许,欠董嫣然的,他们一生都还不清。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欠董嫣然的,又何止他们所以为的那些。正如,也许,他们永远永远都不会知道,董嫣然在卫孤辰的别院,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容若连多为董嫣然挂心几天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他太忙了。   一转眼整整十天了,他这行宫门坎就没清净过。什么皇亲国戚,什么一品大臣,什么三朝元老,总之有头有脸,身份地位高得非得要楚王陛下亲自接见的秦国贵人就像约好了一样,挨个儿的上门来拜见。而且每个人都特别热情、特别好客、特别懂礼仪、特别关怀远来的客人,每个人光就今天天气怎么样这种无聊问题,都可以慢吞吞和你谈上两三个时辰,然后再慢吞吞告辞。   可怜容若,身在异国,不能让楚国丢脸失礼,不得不以皇帝的全副武装接见客人,而揖让进退、对答礼仪更有十二分的帝王讲究,半句话错不得,半个动作少不得,累得他几乎是痛不欲生。   历朝历代,为了表示皇帝的威严,可以承受天佑,可以慑服诸方,皇家的服饰,最为讲究,最为繁复,麻烦到连皇帝自己有时候都会忍无可忍。   所以普通的君王,在朝会、大典和其他正式场合之外,一般穿的也不过是家常便装,就算是接见臣子,相熟一些的心腹大臣,见面也是很随便的。只是,在接见外国的高贵人物时,相关的礼仪穿着,自是一点也不能少。   而历来,也从不会有哪个皇帝像容若这样,在别的国家,连续十天,不停地接见异国高贵人物。   容若虽然在楚国皇宫当过一阵子皇帝,但真正穿全套的正规皇帝礼服只有两次,一次是大朝会,一次是楚凤仪和萧逸的大婚,两次持续时间都不长。   除此之外,他的穿着一直很轻便,就连大猎这个成人仪式,也因为要骑马射猎,所以穿着也尽量方便轻快。   因此,容若还从来不曾受过这种繁文缛节的罪呢!   每天客来如云,个个都是高贵无比,人人都要亲自接待,十几层的衣服穿在身上,又重又厚又热,身上的环佩饰物,繁乱而麻烦,头上的旒串,叮叮当当,乱七八糟,看东西都极度不方便,一套穿下来,身上重了几十斤,还得面带笑容,跟着客人说今天天气非常好,风也好,云也好,真是越来越清凉。身上的汗却一层层湿透衣服,累得人只想就地趴下,还得不给楚国丢面子,艰苦地满脸堆上笑容,继续看似从容地坚持下去。   这样的苦,撑一两个时辰没问题,忍三四个时辰也无妨,就算五六个时辰,容若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也就干了。但痛苦的是,整整十天,每天除了给他三个时辰睡觉之外,再无半点自由时间,必须不停地面带微笑,迎来送往,容若几乎怀疑自己已经改行卖笑去了。   而这样的活罪,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他。算起来,楚韵如算是众人之中,最能应付这些官样文章、繁杂礼仪的人了,可是,这连日的大会宾客,也看得楚韵如倒吸一口冷气,无比庆幸自己皇后身份未被揭穿,否则只怕容若在前厅会客,她就得在后园跟一帮秦国的命妇日日周旋了。   苏良、赵仪看得只觉出气,拍手叫好犹恐不及。宋远书根本就是在推波助澜,以努力打击容若为乐。倒是陈逸飞比较有良心,看着略有不忍。而张铁石等目前仍未看穿容若真面目的士兵,虽然心中替容若难过着急,却也是半点忙都帮不上。   所以,容若能做的,就只剩在极为有限的空闲时间里,摊手摊脚躺在床上,咬牙切齿,诅咒宁昭这杀人不见血的恶毒手段了。   “这是最狠毒的精神折磨,这是最恶毒的慢性谋杀。”容若毫无风度地趴在温暖的被子上,连手指都没力气动弹一下了,只能咬牙切齿,眼神狰狞地发出恶毒的咒骂。   楚韵如坐在床头,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为容若揉着酸疼的肩背,轻柔的内力催入体内,为容若略解辛劳。   可惜,这样的幸福时光短暂到了极点,叩门声已无情地响起。   容若惨叫抱头:“我不在,房里没有人。”   楚韵如轻轻笑笑,站起身,亲自去打开了门。   门外宋远书板着一张一丝不苟的脸,从从容容道:“据报,定远侯的车驾最慢半炷香后就要到达,陛下请起身迎接。”   “我不去。”容若死命抱着床柱子,做好了以死相争的准备:“就说,我病了,只剩下半口气了,没法接待客人了,请他好来好去。”   宋远书淡淡道:“陛下既有此意,微臣自当转达,相信秦王陛下关怀我主,闻得此讯,必会派出宫中最好的太医,给圣上开出下满黄连和巴豆的药方,并且一日五次地盯着圣上喝下去。”   容若全身一哆嗦,他一点不怀疑,宁昭真的会使出这种惨无人道的手段来的。   就连楚韵如看他这可怜兮兮的样子,都有些不忍心了,轻声道:“宋大人,就没有别的法子好推脱一下吗,大家都明白,这分明是秦王要整治他。”   对于楚韵如,宋远书倒不便无礼,应声道:“的确不是没别的法子可推脱,但是我们不应该推脱,正是因为秦王要整他,所以才应当让秦王整个高兴。”   楚韵如一怔:“什么?”   “秦王费了如许心机,才把陛下抓到手,结果几乎没有换到什么,就必须要将陛下放回去,这么一股闷气不发作出来,如何能够甘心。我们让他整治一番,秦王的气出够了,笑笑也就放行了,我们若连这点事也不让他如意,秦王要真是一咬牙、一狠心,拼着翻脸,不但是陛下难以脱身,便是我们所有人,也只得葬身在此。”   这一番分析确实极有道理,就连楚韵如也不能说不对。只是看着宋远书那张公正无私,不带半点个人情绪的脸,楚韵如还是忍不住怀疑,容若肯定是在某方面,一不小心,把宋远书给得罪得太狠了。   容若听了这话却忍不住愤声反驳:“谁说没换到什么,我们那份礼单,那是一笔多大的财富,就算是两国打仗,败的国家,割地赔款,赔出的数目也不过如此了。”   宋远书冷笑一声:“陛下忘了,那笔礼单送出去时,打的是聘礼的名义。秦国不是小门小户,收了聘礼,能不拿出陪嫁吗?秦王一心一意,要把安乐公主嫁入楚国,自有他的用意心机,不可能只让公主一人孤身入楚,自然还要派出大批的女官、内侍,其中必有各种人才,留在公主身边以为臂膀。为了给公主造声势,秦国必然要拿出远远超过聘礼的陪嫁,这才衬得起公主的身份,这才能抬高公主在楚国的地位。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楚国根本没有吃亏,反倒能赚进不少财富。”   听到同安乐的婚事,本来正准备争辩的容若眼神忽地一凝,到了嘴边的埋怨无声地咽下去,他出奇安静地伏在床上不动了。   宋远书眼神微动,皱了皱眉头,望望楚韵如,努力忍了忍,终究还是忍不住:“陛下不会说不想娶安乐公主吧?无论秦王让公主下嫁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摄政王已于国书中承认了这桩婚事,也因此才换来陛下暂时的自由,陛下若是失言背信,则无论秦王将陛下如何,楚国都难以再问罪追究……”   “娶,当然要娶。”楚韵如嫣然一笑,慢慢走回容若身旁,轻轻拍拍他:“安乐公主是个极好的女子,又曾舍命相救过我们,能娶到这样的妻子,是你的福气。”   容若觉得背上猛然一痛,倒吸一口凉气,又不敢叫出声,反转过头来,看到楚韵如似笑非笑的表情和眸子中盈盈秋水般不可捉摸的光芒。   他低下头,几乎把脑袋埋到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是啊,我当然会娶,我就是说不娶,你们也会直接把我绑去拜堂的。”   宋远书没有兴趣看他们夫妻间的暗流汹涌,对他来说,只要能离开秦国,别说娶一个妻子,娶一百个都没问题,最多娶回楚国,干晾起来,也就罢了,对于君王和皇后来说,这根本不应造成困扰。   所以他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陛下还不整装起来,以备迎客。”   容若愤愤地垂死挣扎:“就算要娶安乐,也得给我时间啊,我们都是大人物,婚事不能草草了事的吧?现在天天被这些无聊的客人缠得半点空闲都没有,还怎么谈婚事?”   “陛下放心,秦王只是想出气,不会误了正事,我估计再过几天,这些络绎不绝的客人,就会由正经筹办婚事的礼部和内府官员取代,会有专门的人来往通报大婚事宜,并有专人做好一切准备。”   在看出容若的真面目之后,就算是最忠诚的楚国大臣也很难保持对自家皇帝的敬意,所以本来就对“忠君”二字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宋远书在连番解释之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所以就请你稍稍再忍耐几天吧!”   看那样子,如果不是宋远书不会武功,只怕便会直接过来,把容若揪出去了。   容若敢怒而不敢言,低低嘟哝几声谁也听不清的话,便跟着出去了。 第二章 所谓决斗   不出宋远书的预料,容若行宫中络绎不绝的客人终于渐渐减少,慢慢地一天也就只有一两个人上门,相反,宫中倒时常传出相召,或是礼部和内府的官员经常上门来为大婚事宜做商讨。   这些事,容若一概推给宋远书照管,自己如获大赦,躲到一边猛喘气,庆幸着终于挨过了黎明前的黑暗。   这稍有空闲,略有时间,他第一个想起来的自然是性德,嚷嚷起来:“请董姑娘帮忙去挑战已经半个多月了,人家也答应了,我们却一直抽不出时间来,这会子可总算有空了,我们是不是要送个信过去?”   楚韵如轻声问:“你真打算跟他决斗啊?”   “当然是真的。”容若正色道:“这么正经的事,那还有假。”   苏良斜眼看他:“是你过去,还是请他过来?”   “当然是请他过来,咱们的地头,成功率高一些。”容若眉花眼笑的说,心中暗道,不管怎么样,打主场总比客场容易那么一点点。   赵仪重重哼一声:“凭他的武功,你就算把决斗地点改成大楚皇宫,也没赢的机会。”   容若学足电视中的奸角,嘿嘿笑上两声:“我说了要和他决斗,可我什么时候说过,是用武功决斗来着。”   众人皆是一惊:“什么?”   容若摇头:“唉,亏我平时闲着没事就给你们讲故事、为你们说书,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你们忘了,我讲的故事中,张三和李四要决斗啊,比武啊,了结冤仇啊,有一句常说的话,叫做划下道儿来。这个道儿怎么划,就是一个大大的学问。比如某个叫张翠山的书法家,打不过叫谢逊的大老粗,可他那道儿划得好,他直接跳到悬崖上写狂草,写完了让人家谢老头照着样子写一回,人家姓谢的武功再好,也就只好认输了。”   苏良冷笑:“那姓卫的书法好不好,我是不知道,你的书法我倒是见过的,要找个写得比你丑的,还真不太容易。”   众皆点头,在场每个人都见过容若那手狗爬字了,说惨不忍睹,那都叫好听的。   容若再次叹气:“活学活用啊各位,我只是要你们明白,划道儿是一件多么考验才智和技巧的工作。比如我见过的一个很有名的写书人写的故事,某个女人,同时约战三个仇人,每一个仇人的武功都比她高,可是她那道儿划得可真好玩。她和第一个敌人对战,先一刀砍了自己一只手,那个武功高到闭着眼都可以一只手把她打败的敌人,为了表现自己也有同样的骨气,就也把自家一只手砍下来了。”   “不是吧,怎么有这种笨蛋?”赵仪瞠目。   “很多时候,我也对所谓江湖好汉的思考方式感到极度不解,但这么好骗的高手是多么可爱的敌人啊!”容若笑道:“话说,这个女人再扎了自己身体一刀,第二个武功高到身上中了七八刀都可以把她打倒的高手,为了显示自己一个堂堂男人,绝对不会不如一个女人,就也给了自己恶狠狠的一刀。”   连楚韵如也开始愕然摇头了。   容若笑眯眯继续讲解:“话说这第三位,年轻英俊,潇洒倜傥,武功称绝天下,学识世上少有,威名震动武林,而且家有娇妻,刚刚为他生了个可爱的女儿。他挺着胸膛非常壮烈地说,你剖心我剖心,你斩头我斩头,你划下了道儿,我就接得住。然后我们聪明而漂亮的挑战者,就开始脱衣服了。”   “脱衣服?”两个少年一起惊叫啊。   “是啊!”容若笑嘻嘻补充:“我忘了说明,这是一位身份邪恶的妖女,被挑战者当然是个了不起的正人君子,所以眼看这女人的衣服越脱越少,他自己怎么也接不住这个道儿,于是一抬手,点了自己的死穴,这位大英雄就这么完蛋了。”   “原来如此。”苏良和赵仪点点头,对视一眼:“我们也不知道是写书的人笨呢,还是那些江湖英雄笨?你打算依样划葫芦?”   两个人同时用鄙视的眼光看着他:“砍手扎刀,你肯定怕痛,不会也照样跟着脱衣服吧?”   容若叹气:“如果卫孤辰能有那位正人君子那么正直,那么宁死也不失廉耻,这个,偶尔脱几件衣服,清凉一下也不错。不过,你们认为,咱们那位小白,有这么好说话吗?”   楚韵如忍着笑道:“他好不好说话、正不正直,我就不知道,不过,我确定,如果你敢比决斗,他一定会一剑斩得你这辈子都不需要再为划道儿的事而费心了。”   容若重重叹气:“唉!”   宋远书听了半天,听到再也忍不住:“你到底想要怎么划这个道儿。”   容若伸手托着下巴,做沉思状:“这个嘛……就需要宋大人你大力帮忙,当然,还需要苏良他们为我带来的工具了。”   众人明知他卖关子,恨得牙痒痒,却也奈何他不得。   宋远书脸上尽力保持本来的淡然,眼中却终是掩不住隐隐的好奇。   对于萧性德,他虽没见过,不过,也算听得够多了,特别是这一路苏良、赵仪和他一起入秦,在耳边嚷了无数声“如果师父在,秦王再厉害算什么?”,嚷得他耳朵生疼,还真不信世上真有那种人物。   而关于卫孤辰的相关信息,他已从萧逸给他的秘密书信中得知了,想到此人的身份就足以令人心间暗凛。容若就这么大模大样,毫无遮掩地在敌人的老窝里要跟这种人物决斗,还真不怕被卷入秦国内乱的漩涡中。   罢了,对这位主子胡闹的本事,他早已见识过,也早就放弃让这种人学聪明的想法了。   同样,陈逸飞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忧虑,不同的是,他依然对容若的理智抱有期待:“我们如今毕竟还在秦王的耳目控制之下,在行宫中与那人接触是否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性德被他抓走,我一心想救性德,这事秦王早知道,我是和他决斗,又不是和他密谈,怕什么?至于那人的身份,你们真以为秦王完全不知道吗?与其偷偷摸摸,惹人起疑,倒不如大大方方,随便他来偷看好了。至于卫孤辰愿不愿意被人偷看,那是他的事,我们就没必要过份体贴他了。”   容若邪恶地笑笑,眼中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恶魔。   当那一声龙吟凤鸣般的长啸划破云天时,对于卫孤辰是否愿意被所有偷窥者当猴戏看,行宫中每一个人都有了深刻的体认。   长啸声中,特意被辟为决斗场的院子里,除了卫孤辰还能面不改色站在原处之外,其他人全都面无人色,双手掩耳,有人脸色苍白,摇摇欲倒,有人站立不住,已经倒地不起了。   可怜容若为了这场决斗,还颇为费了点心思。乍暖还寒时候的风,吹到身上,多少都是带着凉意的,前天晚上,容若让人特意把满树刚抽芽的叶子全摘下来,扔了一地,让风一吹,颇有点寒风萧萧,落叶飞飞,古龙小说中,高手对决的气势。   院子中间,又摆了一只大鼎,鼎中热油沸腾,鼎下干柴烈火,炽热与森寒,交织出一种让人心境为之一肃的气氛。   然而,一转眼,满院子都是东倒西歪的人,作为决斗的另一方,容若双手抱着头,把脑袋埋在两腿中间,往院墙角上一蹲,努力对抗啸声之余,也就显得多少有些狼狈了,他苦心营造的肃杀气氛,一转眼,便成了一场叫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好不容易等卫孤辰啸声一停,大家再慢吞吞站稳,人人脸上都惨无人色。   陈逸飞就差没惨叫了:“我的天,这是什么怪物,真要跟他决斗吗?”   宋远书默默地皱起眉,脸色略有些苍白。   楚韵如低声对苏良、赵仪叮咛一句,两个人应声走出院去,打了个转再回来,脸色越发苍白。   “守在院外的张铁石和他的手下全晕了。”   “院子四周,离得近的人,也都晕了,其中包括三个从树上掉下来的,五个至今还趴在墙上人事不知的,七个在各处狗洞、小孔窥视的。另外,可能还有我们没发现的,不过,估计,这些大概也都清醒不到哪里去吧?”   楚韵如苦笑一下。唉,这种怪人,对于解决偷看的方法,也一样怪到让人瞠目,真要和这种人决斗吗?她心中忐忑起来,不觉凝目去望容若。   容若微微一笑,给她一个坚不可移的表情。这是唯一把性德救回来的希望,就是抓住这家伙以为性德是女人,而且爱上“她”的心理。   根据他看无数电视、电影、小说中有关三角恋的描写,同时喜欢一个女人的男人,经常会决斗,而且全都会脑子生锈地以女子的归属为赌注决斗,胜者抱得美人归,败者黯然而去,再不参与情场角逐,甚至有可能发誓永远不出现在美人面前,或再也不去烦扰美人。至于这种决斗方式是否被美女所接受,他们不考虑,美女个人的感情倾向谁,他们居然也不事先想想。   不只是不被美女所爱之人,会经不起激,动辄和人决斗,就算是本来已得美人芳心之人,面对一个完全对自己构不成威胁的所谓情敌,也会被人三句两句激得用美人的终身幸福为注来决斗,赢了固好,输了可真是只能让人为美女看人的眼光而叹息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面对情敌的挑战,是男人就不会拒绝的,而赢的那一方得到佳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容若对自己的提议能把卫孤辰引来这一事,实是从头到尾充满信心的,对于自己将要做的事,也没有半点动摇。   他努力地微笑,慢慢站直身子,尽量让摇摇欲倒的身体站稳一点,慢慢调匀呼吸,然后自觉非常之大方友善地对卫孤辰笑一笑:“小白……”   在无形剑气及体之前,他迅速改口:“卫兄……”   咽喉忽然一凉,皮肌自然反应,开始泛起寒意,他急忙再次改口:“卫公子!”   其他人同时松一口气,四周空气终于不再那么凉了。   容若干咳一声:“卫公子,多谢你应约前来,咱们就不用多提闲话了,这决斗之事,你以为如何进行方妥?”   卫孤辰冷笑一声,手轻轻扶上剑柄:“你以为如何方妥?”   容若打个寒战,强笑道:“老大,你别吓我了吧,我想你根本没想过要跟我比武,你也早料到我们决斗的内容不是比武,是吗?”   卫孤辰微抬眉梢,冷冷看向他。   乍听决斗的消息时,他的确有些惊异,可只要仔细一想,他可以确定容若压根也没打算和他比武。容若只是要求决斗,并没有提决斗的内容是什么,而他,的确也一点想和容若比武的意愿都没有。容若的武功实在是太太太太烂了,烂到如果卫孤辰想到自己居然要自贬身价到和容若这种低手低手超低手比武,他就觉得自己可以一头撞死得了。   换了是董嫣然这种身手,纵然比他有所不如,但若提出决斗的要求,卫孤辰还是会欣然而来,以剑来决定双方的未来,而面对容若,就算他真提出比武决斗,卫孤辰除非不打算要自己的脸了,否则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他若怒了恼了,也许会一剑杀了容若,但绝不会真用比武决斗的方式来决定性德的归属,因为过大的实力差距和过份的不公平摆在那里,就算天下人不说什么,自己那一关他也过不了。   他或许不是正人君子,但因为他的骄傲与自负,使他在很多时候,真的比君子还君子。   容若笑得眉眼弯弯,十二万分之亲切:“我的武功太低,要比武的话,肯定是我输,这不公平,可是,比什么呢?”   他的眼睛眯起来,做深思状:“比唱歌……”   卫孤辰眼神渐冷。   “要不,比跳舞……”   卫孤辰的脸色开始发黑。   “这个,比讲笑话……”   卫孤辰开始伸手去摸剑。   他不会和容若比武,但他绝不介意一剑劈了这个无聊的混蛋。   容若好像没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鬼门关前,双手一拍,两眼发光地说:“好,我想好了,我们就比,谁当皇帝当得比较好,怎么样?”   卫孤辰浑身一震,脸上终于现出惊愕之色:“你说什么?”   容若听而未闻,只自顾自扭头对宋远书道:“你来出题?”   宋远书微笑点头:“是。”   容若这才笑对卫孤辰道:“由宋远书出一些与治国有关的题目,你我来答,看谁答得更好、答得更对。当然,因为宋远书是我的人,为了公正起见,在他出了若干题之后,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找你的外援来出题,你看如何?”   卫孤辰沉默不语,他只静静站在那里,抬头看茫茫苍宇。天晴,日朗,万里无云,碧空遥遥无尽,那么高,那么广,那么遥远的天空。   容若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你会答应的,是吗?你会愿意试一试,对吗?”   很轻柔的声音,带着一种淡淡的悲伤,完全没有他原本预料中的讥讽轻视,激将之意。   卫孤辰听到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森冷地发笑。这就是你想到的法子吗?既轻狂又儿戏,倒要看你能这样自以为是到什么时候,又用什么诡异的主意来难为我。   容若笑笑:“你不说话,我只当你答应了。”   卫孤辰正是要让他错以为自己答应,所以只是一迳沉默。   容若转过头,给了宋远书一个眼色。   宋远书略略皱眉,这种表态,也叫做答应了吗?只是,皇帝非要这么胡闹下去,他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干咳一声:“某国君王,性简朴,恶奢华,乃号召举国百姓,尚简朴,弃奢侈。上有所好,而下必从,国内从俭之风日盛,除衣食必需之物外,百姓极少购买其他非必要之用品。人人家中都有银钱积蓄,就连国库之中,用不出去的钱都生锈串到一处。这崇简而恶奢的国策可是富民之良策?若不是,又有什么办法,可使国家富足?”   卫孤辰微觉不解,他只道容若会出极难的题目来为难自己,却没想到第一题是如此简单,任何人只一听就可以感觉到正确答案是什么。   便是以他的孤高,听了这问题,也很自然地就回答道:“崇简而恶奢,本是美德。人人家中有银钱积蓄,国库里的银钱堆积如山,是国家和百姓都已富足,当然是良策。”   “回答错误,扣十分。”容若哈哈大笑,两眼闪亮亮地答:“有钱人不花钱,穷人就赚不到他们的钱,穷人就越来越穷,市场上的东西卖不出去,就会越来越便宜,银子越来越值钱,然后穷人更穷,富人更富,市场上的东西太贱、太便宜了,做东西的人就受打击,第二年,各种货物就出产得极少,于是变得极贵,东西太贵,有钱人就更舍不得买了,穷人就要饿死了,于是,国家就要动乱了。”   宋远书有些惊异地一挑眉,这道理容若说来简单,但若非真正的理财能臣,是绝无可能懂得其中玄机的,便是当今天下,那么多名臣贤主,能理解这一道理的又有几个,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笨蛋还是有点儿学问的。   卫孤辰眼神略动,却只沉默着不说话。容若的一番解释非常直白,就是没有学问的人也可以很容易听懂。他无法说,容若的话没道理,却又实在很难理解,为什么提倡简朴,反对奢华,竟然是错。   “简朴不是坏事,奢侈也未必是好事,但任何事,重要的都在一个度上。只要能促进金钱在世间良性流通,倒也不必怕花钱。开源永远比节流重要,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却不知道,如何正确地管理全国的财政事务,才可以保持流畅通顺的金钱来往,才可以使大家越来越富有。所以,你虽答错,我却也答不出,不能加分。”容若微笑道:“宋大人,下一题。”   “臣子甲,性格方正、耿介,极之清廉,见不得任何奢侈浪费,容不得丝毫贪奸狡私,看不得半点罪恶黑暗,与品行不正之人,势不两立。臣子乙,喜美酒,爱佳人,好奢华,善交际,上可谄君,下能拢臣,既能任用私人,提拔私党,又能与不同政见者交融如故,住连云华宅,纳美女如云,为官十载,家产不可计数,但此人胸中也确有经世之才、致世之学,时人难及。为君者,若要挑选宰相辅政,应选何人为上?”   卫孤辰依然沉默,凛凛的剑气,在他的眼中无声地燃烧。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你不回答,是因为你知道,你的答案一定是错的,然而,尽管如此,你却依然不愿改变答案,对吗……”   卫孤辰静静凝望他。   “明知是错,也不肯改变,这才是我佩服你的地方,而我……”容若轻轻笑笑:“我虽然知道,哪个答案是对的,却也未必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   他笑笑,挺直腰,目光望向云天外:“我不如我七叔,这一点我早已知道,而宁昭那种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轻风吹来,拂起落叶萧萧,天地间,莫名地有了些凄凉之意。   容若干咳一声,拍拍手,很自然地把阴郁下去的气氛又调动起来:“这一题还是平手。宋大人,第三题。”   宋远书微笑又道:“以秦国目前的现状,若有新君登基,减免赋税,平抑物价,对国家可有好处?”   宋远书提到秦国,又言及新君登基,令得卫孤辰眼神微凛,过了一会儿方道:“减免赋税,自然对百姓有好处。”   “错,再扣十分。”容若笑道:“戏文里唱好臣子总是劝皇帝减税,那不过是没当过官的书生闭着眼瞎编。要让国家稳定,其实也并不太麻烦,能有公正的律法和公平的税制就已经很好了。赋税不宜太高,但也一样不能太低,否则又拿什么来保证国家正常的运作?百官的薪俸、军队的粮饷、治河铺路防灾的款项,都从哪里来?如今的秦国,税赋并不算高,若再大幅减免,百姓固然高兴,朝廷只怕撑不过五年。不过……”   容若又微笑道:“我虽然知道税不能太高或太低,但到底应该以什么标准来订税,我也不知道,所以,这一题,就还算平手吧!宋大人,下一题……”   宋远书看看容若,又再看看卫孤辰,眼神忽地一滞,一时竟没有立刻再说话。 第三章 苦肉之计   卫孤辰依旧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的背挺得很直,整个人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毕显。可不知为什么,宋远书一眼望来,竟凭空生起一股凄凉之意。   然而,就在这一迟疑之间,卫孤辰已冷冷道:“除他之外,所有人出去。”   众人都是一怔。   然而,卫孤辰绝不是个耐性好,愿意等的主。手扬处,剑风已起。   容若忽然间就只觉天旋地转,风声呼啸,隐约还有什么咚咚之声连响。强烈的劲风,令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颈间猛然受力,身不由己,向后飞退,然后“砰”的一声,被人凌空半钉在墙上。   容若晃晃脑袋,好不容易才让晕乎乎的眼睛有了焦距,只见好好一个院落,已是一片狼藉,平白倒了好几棵大树,楚韵如等人也已经躺在地上,不闻声息了。   他倒并不担心大家的性命安全,只是暗暗咋舌。唉,这位大爷发起脾气来,破坏力是不是也太惊人了一点点。   卫孤辰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双脚离地按在墙上,眼神犹若利箭,狠狠刺来:“你弄这一番玄虚,到底是什么意思?”   容若干笑:“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要证明一下下……”   他有些忐忑地鼓起勇气:“其实你和我,都不是什么当皇帝的料……”   话音未落,只觉咽喉猛然受力,再也无法呼吸,更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容若痛苦得想要抬手拚命扯开那只如同铁铸的手,却觉连举起双手的力气都已在瞬息间失去。   卫孤辰面无表情,只冷冷看着容若在他手中无力的挣扎,直到因为呼吸困难,容若的脸已经慢慢变成乌紫色,眼看着他最后一点气息,就要在手中断绝,他终于慢慢地放开了手。   容若扑通一声跌到地上,猛力地喘气,用力地咳嗽,好半天才道:“不能当个好皇帝有什么可烦的,你看我,为了国家,为了天下,为了万民,做出了多么伟大的牺牲啊,把什么麻烦事都扔给七叔,我自去逍遥自在,不知道多快活,你也该向我学学,才不至于天天板着一张臭脸,好像面部肌肉全部瘫痪一样……”   “对,学你让别人捉小鸡一样捉回去,用来威胁你的国家。”卫孤辰冷冷道。   容若继续干笑:“纯属意外,纯属意外,哈!”   他慢慢爬起来,看看卫孤辰不耐烦的表情,也不敢再耍宝,只笑笑道:“其实我们都知道,以你的武功,是不可能会和我决斗比武功的,这对我不公平,若是比胡说八道、撒谎耍赖、学狗叫、玩游戏……”   在卫孤辰的脸色变绿之前,容若及时住口,笑道:“那又对你不公平了,要不,咱们来个完完全全公平的,全凭运气决定一切如何……”   他笑嘻嘻从怀中掏出一枚铜板,学电视里赌王的样子让它在指背上翻转不休,笑道:“猜铜板如何?”   卫孤辰再也按捺不住,眸中杀意毕露:“你可以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恕我没空奉陪了。”   容若微微一笑,复又轻轻一叹:“既然这样……”   他指尖轻弹,那小小铜板刚刚飞起,在空中转了一圈,无巧不巧,正落入那只大鼎内。   容若这才气定神闲地笑道:“我们就比捞铜板,如何?”   卫孤辰终于微微动容,目光望向那滚油沸腾的大鼎,再看看容若,眸中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怀疑不信。   容若干笑一声:“我不至于如此没信用吧?”   他慢慢走到大鼎旁边,看看满鼎的滚油,倒吞了七八口唾沫,脸色开始发青。虽说他事先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会有腿软的感觉,那一锅子热油,足够最胆大的人见之心寒了。古代人总爱发豪言壮语,说什么,大丈夫不能就九鼎食,便当就九鼎烹,这种人,肯定是完全不了解,被扔到滚油里炸是什么幸福的滋味。   容若不去看卫孤辰鄙夷的眼神,闭了闭眼,再次给自己鼓了鼓劲,再向四周看了看晕倒的众人,有些感激卫孤辰把他们都弄晕了,不用亲眼去看接下来少儿不宜的残忍镜头。   卫孤辰见多他装腔作势的样子,还真不信他就敢把手往滚油里伸,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暗中后悔自己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跑这来陪这无聊人浪费时间。正欲自行离去,耳中忽闻滋滋之声大响,一股焦臭气息扑鼻而来。他愕然转身,竟看到容若真的已经一手探入了油锅之中。   那活生生的血肉肢体就这般在油锅中搜索动弹,右手的袖子已经全化做焦黑的薄片散落在锅中,转瞬便已无形无迹。   容若面容扭曲,额上青筋迸出,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大滴大滴地迸出来,左手死死握着拳头,拚力地按在右胳膊上,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他很努力地想要压制自己的惨叫,以至于牙齿把嘴唇都几乎咬烂了。   就连卫孤辰都不觉面露惊色,上前两步,却又即时止住,目光死死盯在容若身上,久久不能移动。   容若忽低低闷哼一声,跌跌撞撞往后退,一脚踩空,跌倒在地,已经从油锅中拿出来的整只手臂,完全是焦黑一片,一块铜板就在他僵木的手掌中掉下来。   他大口吸气,努力喘气,拚命让语气平静,却还是声音颤抖:“现在,轮到你了。”   卫孤辰望着他,语带惊异:“你是不是疯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皇帝?”   “我只记得,性德是我最重要的人。”容若面无人色道:“而我,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从你手中把人救出来。你太强了,强得超出正常人的想像和理解,用武力无法压倒你,而用计谋……”   他苦笑:“对你这种高手来说,任何阴谋暗算诡计,都只是平白出丑给你看罢了。”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容若这番话,用的是极懊恼、极沉重、极无奈的语气,却又在无形中大大捧了卫孤辰。   卫孤辰那冰雪般的脸色,果然渐渐缓和了些。   容若因为痛苦而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所谓的决斗要求,不过是赌你的君子气概、丈夫风范,赌你不会仗着武功来欺凌弱者罢了。但若不比武功又如何?你虽性情高华,却也不是易欺的蠢人,若没有相对公平公正的方式,你根本不会接受,我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让人怀疑,他随时会晕厥过去:“我用这种方式,不管对你,还是对我,都是公平的。我们只是应当让对方知道,我们可以为性德,做到哪一种地步。对于性德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谁的武功更好,而是谁的诚意更大,对不对?”   他的语气无限诚恳,心中则在求天求地,求一切他所知道的神佛菩萨:“老天保佑,这种又帅又酷的剑客不可能喜欢练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也一定不喜欢在油锅里进进出出的那种什么什么爪的功夫吧!上帝啊,可千万别告诉我,武功高的人,在油锅里打个来回也可以不破半点油皮。只要他的右手还想好好握剑,水准不失,应该不至于陪我玩这种自残游戏吧!”   不知道是容若的求神拜佛有那么点效用,还是卫孤辰根本不屑于做这种愚蠢的事,容若只看到他冰冷的眼睛,如霜雪一般望过来,心中莫名地一凉一冷之后,眼前,就再也不见他的影子了。   容若怔了怔,叫了声:“喂……”   空空寂寂的天与地,除了他,所有人都被莫名其妙地震晕过去。   他呆了呆,才又感觉到右手可怕的烫伤和痛楚,这才惊觉奇痛入骨,现在又没有别人在,不必再装腔作势硬撑英雄好汉,立刻长声惨叫,毫无气质地在地上打滚。 第四章 苦心若何   回到小园,卫孤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性德安然立于骄阳之下的身影。他的眼神明澈纯净,却分明有着不可动摇的执着。而他,在自己面前,很明显,连一丝掩饰这种关切的意思都没有,只可惜关切的对象,不是自己。   卫孤辰自嘲般微微一笑,凝眸深深望了性德一眼,淡淡道:“你回去吧!”   这样轻淡的语气,仿佛只是随手弃下一缕轻尘,而不是他曾经为之付出过无数心力,即使结仇满天下,即使与所有下属生出隔阂也不能放手的人。   就连性德这样冷淡的性子,眼神也微微一动,凝目望来。他依然没有说话、没有发问,但这样的姿态、这样的神情,便是一种等待,等待他解说,这一场所谓的决斗到底如何终局,他最后的变化又是因何而来。对性德来说,便是这样一种等待解释的姿态,都已是无比难得。   然而卫孤辰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向性德走去,然后毫不停留地与他擦身而过:“我已让赵承风在外面等着,由他为你指路,把你带到楚王的行宫附近。”   他继续向前走去,冰冷的语气、冰冷的步伐、冰冷的背影,那一身雪样寂寞的衣袍,如同他腰间的剑锋,冷入人心。   然后,性德便没有再等待,举步向前走去,步到小径尽头,步出院门,穿过一重重门户,离开这座曾软禁他很久很久的园林。   他的步伐没有半点停顿,也不会有丝毫迟疑和留恋,正如同那径自站在孤园之中,仰面望浩浩苍宇的男子,从头到尾,不曾回头,多望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一眼。   园中的其他人,静默地旁观这一切。那个风仪绝世的男子是个妖孽,是个祸胎,他让他们的主人行止失据,他让他们的主人结仇于天下,巴不得他死,恨不得他走,却谁也料不到,主人的主意,改得这样彻底决绝,那人走得,这般轻描淡写。   谁也不曾留恋于谁,谁也不曾说一句珍重、道一声别,仿佛从来只是陌路。   谁也不想说话,谁也不知道该有何举动,人们只是沉默地遍布于庄中各个角落,无声地注视着一个风华天下无双的男子安静地一步步走出他们的世界。   天地广大,红尘万象,似乎无所不包,却又似乎只余那清宁的脚步声,清晰地敲响在每一个人心间。   卫孤辰一直背负双手,孤独地站在小园的一角,沉默地静立着,不回头、不开口。他只是抬头,看浩浩苍天、悠悠白云,如此广阔的天地啊……   耳边有淡淡清风,树叶轻轻摇曳,还有那不紧不慢的步伐,不觉迅疾,亦不显迟滞,那个人,永远都这么冷静理智、冷漠从容,谁能相信,他选择的人,竟是那样一个混蛋。   只是,这世上,也只有那个混蛋敢于当着他的面说:“其实你和我,都不是什么当皇帝的料……”   卫孤辰忽然轻轻微笑起来,是啊,他当然不是当皇帝的料,他比谁都清楚,他身边的人,又有谁看不出来,只是没有人敢说,没有人能说,没有人愿说罢了。   “我虽然知道,哪个答案是对的,却也未必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慢慢袖起双手,是啊,正确的事,不一定是该做的事。可有的时候,纵然明知是错误的事,却也不能不做。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起点已经记不清了,终点却还遥不可及。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一一消逝而去,身边只剩下呼啸的寒风、空寂的天地,终竟是……终竟意难平!   脚步声已杳不可闻,他不必回头,灵识知觉便能一直锁定在性德身上,随着他出园,随着他远去,清晰地在长街里,无数的脚步、呼吸、言语、呼喝中,辨别他的去向和踪迹。然而……即使是以他的武功,力也终有穷尽时,那仅存的声音终究也渐渐微弱而消逝。   他低下头,慢慢伸开一向只懂得握剑的手掌,在阳光中徐徐握紧。   既已不能回头,不愿回头,又何必牵挂,何须回头。人生于世,有的时候,纵然明知握住的必是虚空,却终是不能不尝试去伸手、去握拳,去期盼拥有什么。   “带上几个人,快些跟过去,沿路保护他,直到行宫前为止。”他语气淡淡,看似漫不经心地吩咐一句。   性德这个人,即使失去武功,也依然太过强大、太过传奇。宁昭对这里的监视从没有放松过,他绝不会愿意,楚王身边,重新得回这么一个莫测高深的帮手。   但只要能护着性德到了容若身边,以如今秦楚两国的关系,宁昭就算再不甘心,也不好再对性德出手了。   其实也不需要怎么护着,只要派出人去,摆出坚决保护性德到底的决心,宁昭就该知道,想要制造一场,所有人都知道,却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指使的暗杀或绑架,就等于是和他卫孤辰正面翻脸了。   宁昭,从来都是一个最懂取舍,最能衡量轻重之人。   淡淡交待完这句话,他便径自往自己的居所而去。   看到他那冷峻的神情,人人都知道他此刻心情极度不佳,一时谁也不敢上前跟随。只有余伯平,略一踌躇,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追了过去。   卫孤辰静静止步,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必回头,他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敢于追过来的,只有余伯平一个人。   “让他来见我吧,他等了这么久,也算有诚意了。”卫孤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淡淡吩咐道。   这突然而来的一句话让余伯平微微一怔,但立刻恢复平静,沉声道:“是。”   卫孤辰仿似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余伯平眸中乍现惊痛之色。   “董嫣然让赵承风转告我,园子里有内奸,这个时候,除了你,我不敢信任任何人。”卫孤辰依旧只是淡淡说明。   余伯平同样沉声应:“是。”只是神色渐渐黯淡下去。   这些年来,他们急于扩张势力,宁昭又是个极英明的君王,要说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迹,没有派人潜入他们的组织,连余伯平自己也不信。但如今在庄中齐聚,并参与最高决策的,都是这么多年艰难困苦,生死相依,无数次血战,无数回拚搏,共同渡过无尽岁月,靠着相同的梦想和希望,彼此依靠着生存到如今的老同僚了,如果连他们都已经不可信任,却又叫人情何以堪。   他乍闻此言,已觉心伤情伤,眼前这么多年来,成为所有人希望的寄托,明明有一身天下无双的武艺,纵宁昭倾举国之力也莫可奈何,却因为他们而不得不按捺不发,在黑暗中偷偷存活,不敢光明正大,酣然血战的卫孤辰,又是什么样的心境。   然而他什么话也不多说,只沉声应道:“是。” 第五章 重逢之喜   “好痛好痛,我说,你们轻点啊!”   容若的哀嚎惨叫,丝毫也不能引起众人的同情心,所有人都是横眉怒目瞪着他,就连正小心地给他手臂上药的楚韵如,都有意无意地加重手脚,痛得容若倒吸冷气。   苏良斜着眼睛望他:“这会子知道痛了,昨天拍着胸膛担保没事的时候想什么去了?”   赵仪冷笑:“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看你那没用的样子。”   容若痛得眼睛、鼻子一起发酸,气呼呼瞪过去:“什么流血不流泪,说大话的人都不怕闪了舌头,疼痛是人类正常的感觉,人类长了喉咙,能发出声音,长了眼睛,会流出眼泪,这都是为了当人类痛苦得超过承受限制时,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减轻负担而存在的,偏要逆自然之理行事的人才是无聊呢!再说,说这话的人肯定没尝过把整个手臂往热油里放的滋味。”   就连宋远书都忍不住开口:“陛下出京之前,不是特意命宫中最好的巧匠制出了这么一个惟妙惟肖,若不用手细摸,绝对看不出来的假手套吗?这能直套到肘部的套子,既轻且薄,与肌肤同色,看来天衣无缝,最难得不怕水淹、不惧火烧,甚至连刀剑都砍不破,也有极强隔热作用。而且你在套上套子之前,在手臂上也涂了厚厚一层防烫药膏,就算油锅温度奇高,也不至于重伤致残的。”   容若郁闷极了:“喂,各位,容我提醒你们,那可是百分之百,绝无花假的热油啊,以现在的制作技术,就算最好的巧匠、最好的材料,做出来的工具,以及相应的隔热防烫药,效用都是有限的。我这可是血肉之躯,活生生的手,在油锅里打个转再出来,唉,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容若想到刚才在热油锅里捞钱的经历,现在仍是忍不住打寒战,那种奇烫奇痛,让他刹那之间,原谅了史上所有在严刑下屈服的叛徒,这可真不是人受的罪啊!   看看容若那虽有明显烫伤,但只要好好照料,有一定时间恢复,一定可以复元如初的手臂,一干人等非常缺乏同情心地往上翻白眼。   陈逸飞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和自家的陛下多多沟通、常常相处,应该让他多在军中,看看重伤将士们的生活。那些溃烂的伤口,露出来的白森森的骨头,那些被按在临时充当病床的门板上,由其他军士拎着大斧,对准已无药可救的肢体,不加任何麻药地挥斧劈下,这都是常有的事,相信如果对此有深入的了解,大楚国的皇帝一定会对男子汉、坚强、痛楚,这一类的词有全新的体会。   心里转了转邪恶的念头,陈逸飞忽又很好笑地摇了摇头。唉,从什么时候开始,正直的、恭谨的、从不失礼的自己变得这么狠毒了。   目光扫视了一番身边这一干完全不把皇帝当回事的人,他暗暗叹气,环境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啊!   楚韵如一边为容若上药,一边问:“我记得那只假手是你最早吩咐宫中巧匠研制的宝贝,难道当初你就料到了今日?”   容若笑道:“我要有这么神就好了。那东西和铸好了手印的金子一样,都是用来冒充绝顶高手的。本想着哪回要是遇上厉害人物,我就拿着架子说,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武斗多不雅,还是文比吧!再用那假手往什么热水啊,火焰啊,毒砂里穿穿插插一番,然后让对方照样来一回,人家看我这么厉害,心里一怯,自然就要退避三舍了。之所以最早吩咐制这一样,是因为这东西最巧妙,需要的技术含量最高,对材质的要求也最苛刻,制作时间相对很长,所以当然要最先安排做这件宝贝。”   众人闻言,暗自摇头,也只有这位主,可以轻易把全国的财势、力量、巧匠,集中在一起,随心所欲,才能照他的想法,造出一堆古古怪怪,却非常有奇效的东西来。   苏良哼了一声:“你有恃无恐,自然敢往油锅里伸手捞铜钱,人家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能这么陪你胡闹。”   众皆暗自点头,很明显,在大楚国现任皇帝心中,“公平决斗”这四个字只对比他本事弱的人才有意义。   容若一笑,道:“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某天有很多超级高手要到一个门派去找麻烦,那个门派的师父正好不在,所有弟子都只想逃命,只有一个性格极坚毅的弟子,在门口烧了一锅油,面不改色伸手进去打了个转,然后这些高手们全都脸色苍白退走了,这个弟子也就名扬天下,不过……”   他淡淡一笑:“我并不认为这一招可以对付所有人。并不是所有武功高的人,都有很好的品性和自尊心,只凭着对方能做到自己做不到或不敢做的事,或是被对方的坚强毅力所震而退走。当然,幸好那位小白是个非常有自尊心,对有骨气的人很尊重的那种典型剑士,这种人或许有些偏执,但实在是最好骗的可爱敌人。当然,如果只凭这一点,这计策的成功性并不高。我不知道小白的武功是不是高到可以神奇得下油锅而不受伤,但现在情况很特殊,一来,我的行为,让他会很自然地一改往日对我的轻视,而有些尊重我。二来,我为性德做的牺牲也让他了解到,性德对我的重要性,确信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到性德。所以说,这个计划,与其说是要靠作假来吓住小白,不如说是让他充分感受到我的诚意,给他一个台阶,让他可以不伤面子地把性德还给我,就这么简单啦!”   他说得简单,众人却听得满头雾水,一齐摇头。   容若很郁闷地用没受伤的手抓抓头,唉,为什么天才总是这么寂寞呢?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他现在的情况,根本已经不可能让性德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了啊!”   众人再次摇头,以期待的眼神望来。   容若叹气:“我问你们,如果有一个正直痴情的男人,眼看要面对生死难关,随时会九死一生,并且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会不会想办法为心爱的人,做一个最好的安排,希望心爱的人,可以得到保护?”   楚韵如低低惊呼:“他有难?”   几个人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容若笑而挑眉,卫孤辰那种人,很容易就会让别人心中对他留下无敌铁金钢的印象,总以为这种人有金刚不坏身,世界毁灭了,他也死不掉,却常常忘记,他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罢了。   “董姑娘说过,为了治好纳兰玉,他元气大伤。宁昭狠下心,拿纳兰玉的性命冒险,为的就是打破他那神一般无敌的力量。秦王当时没派人出面狙杀,是对纳兰玉仍有不忍之心,但卫孤辰既已实力大减,他怎么会坐等时机过去,让卫孤辰恢复正常的水准呢!如果我所料不差,在近日之内,宁昭必然有所动作。而卫孤辰……”   容若微微叹息:“卫孤辰应该不是笨蛋,自然也能料到这一点,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攻上门,他像那么好脾气的人吗?”   宋远书微微一震:“他想做什么?莫非……”   他的语气虽仍较显平静,但眼神深处,已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容若翻个白眼:“他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仅凭一夫之勇,是断不能定一国的。当初猎场一战,若非七叔不肯易服混入人群逃走,他也未必能有那么威风。何况是宁昭。”   宋远书点点头,语气略显黯然:“不错,据楚国密报所知,秦宫中无数陷阱机关,任何一个太监、宫女都有可能是高手。除了宫中主子,所有执事人员,都只能在自己权限范围内活动,若有人随意乱走,管事可当即击杀。而宁昭的行踪从无人可以掌握,就连他自己的贴身太监事先也不知道,甚至有过一夜三迁宫之事……”   苏良不觉笑道:“见过怕死的,还真没见过这么怕死的。”   陈逸飞微微叹息:“作为一国之君,他这些年来,过得想必也极不舒坦,对卫孤辰自是恨之入骨,不除不能安枕。”   容若微笑着说:“宁昭要杀小白,小白也要干掉宁昭。只是现在小白状况不佳,不管是他自己主动出击,还是坐待宁昭行动,都必有极大的危险。他万一失败,就再也保不住身边任何一个人了,而没有了武功的性德……”   容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也不知道是因为手疼还是因为得意,不免有些龇牙咧嘴:“如果他还像以前那样把性德当成一个对手,这时候自顾不暇,自然就懒得为性德考虑了,说不定还会想着,咱们一起死,到了黄泉再去决斗分胜负吧!可是,他现在把性德当成一个绝世大美女,还暗中喜欢他,自然就会想到,万一他死后,一个没有武功,却风华无双的绝世美人,落到秦人手中,会有什么下场呢?”   他两眼发光地说:“但凡有一点天良的男人,都会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好筹谋的。现在什么地方对性德最安全呢?当然是我这里。我们所有人都与性德有很深的感情,我与秦王正在商量联姻的事,眼看大婚将成,只要不和秦国翻脸,他们就不会把我的人怎么样。而今天,我又表现出足够的诚意,让他明白,为了保护性德,我是真的敢于舍出性命,有这么好的台阶,他可以不伤面子地把性德还回来,你们认为,他还会拒绝吗?”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一口气说完,然后停顿了下来,挺了挺胸,很是得意地等待大家的赞叹。   等了半天,居然没等到任何惊叹啊,敬佩啊的语气和目光,容若不觉很是郁闷:“我知道我这么聪明、这么能干、这么运筹帷幄、这么明见万里,让你们太过震惊、太过佩服,所以一下子顾不上鼓掌叫好,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多等一会儿的。”   众皆绝倒,宋远书皱眉做欲呕状,苏良和赵仪同时开始活动已经痒了很久的双手。   就连一向淳厚的陈逸飞都有想猛踹容若几脚的冲动,并因为意识到这一点而在心中哀叹,从什么时候开始,君臣之分、礼仪之规,他竟忘得一干二净了,他那素来谨慎守礼,知所进退的自傲哪里去了。   当初在飞雪关中,自己与这人相处还是十分正常,完全可以入选名君忠臣佳话轶事的。难道这都是因为不了解而造成的误会吗?什么时候,他们君臣的关系,变得这样古怪了,是环境对人的影响真的太大,还是眼前这位主子,实在让人无法生出丝毫敬佩?   他苦笑着摇摇头,抬眸处看到身旁的宋远书正望着容若,眼露凶光。这样肆意地把凶狠之意毫不掩饰地张扬出来,与他往日里的阴沉冷郁,不动声色,实不可同日而语,心中正自一动,忽听得容若又是一迭声地惨叫。   “啊……啊……唉哟……好痛……好痛……”   楚韵如低低惊叫一声,脸带歉意,却分明让每一个人看得出那歉意有多么虚伪。   她也不看容若霎时间痛得发白的脸,漫不经心地道:“不好意思,上药的时候,手重了。”   看到母仪天下,贤良淑德,温柔贞婉的皇后娘娘对皇上的体贴关爱之举,陈逸飞先是一愣,却又在看到容若那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后,忍不住纵声长笑。同一时间,听到身边又响起两个清朗的笑声。少年的笑,清锐、明朗,如阳光澄澈。   眼望处,楚韵如含笑若百花盛放,便是素少言笑的宋远书,眼中都有了愉悦,再看看悻悻然揉着受伤的手,一脸委屈样的容若,陈逸飞忽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前所未有的轻快。   变了就变了吧,这样的主子,气他恼他恨他,想要踹他骂他,又有何妨。既可有这样的皇帝,为什么不可以有他们这样的臣下呢!   转过街角,赵承风伸手一指远远长街尽头的华丽宫宇,冷冷说:“你自己过去吧!”随便交待一句,便转身离去。   性德静静凝望那门前站满护卫的行宫大门,漫然举步前行,走不几步,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喧闹声。   一个人飞一般窜出大门,还没站定身子,一左一右已有两个人影追了出来。再然后,性德就看到,堂堂的大楚国皇帝在行宫门前,长街之上当着秦国士兵和秦国百姓的面,被人追打得上蹿下跳,左遮右挡,一个劲往士兵身后缩,拿人家守门的老实士兵当盾牌用。   这么久不见,苏良和赵仪的功夫见长啊,飞腾纵跃,快捷迅疾,打人的手法,也是越发得熟练有力了。   “你这混蛋,明明早料到了一切,偏要拿腔拿调,装神弄鬼,害我们一堆人替你担心。”   “你蒙得了那个什么卫的,可蒙不了我们,既然你的手没事,索性我们帮忙打残了了事。”   两个少年眼冒凶光,面目狰狞,为他们自知决斗事件以来,直到容若说明真相之前,所有的担心忧虑、坐立不安、寝食不宁,而感到非常非常不值。   楚韵如和宋远书如同看戏一般,慢慢踱到门口,面带微笑,瞧着这一切,没有拍拍手、叫几声好,已是给了狼狈逃窜的容若大大的面子。   只有陈逸飞还在搓手跺脚,忧心忡忡地叫:“他们也太过份了,虽说陛下穿的是便装,外头的百姓不认得,守门的士兵也未必认得出来,但这事做出来,只怕我们大楚国的面子……”   楚韵如笑而摇头。   宋远书冷冷打断他的话:“陈将军,你真以为,有这样的陛下,咱们大楚国在秦人眼中,还有面子剩下可以继续丢?”   陈逸飞愣了一下,回思一番,然后也不得不叹息着点点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场无比荒谬的追打上,直到一个清朗悦耳,如冰晶相击的声音响起来:“看来我不在的日子,你们都过得十分快活啊!”   已经抓住容若,正高举起拳头的苏良和赵仪同时一怔,整个人僵木了。然后他们慢慢的抬头,带着几分期望、几分忐忑,向前看去。   在下一刻,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直冲过去,大声喊:“师父!”   本来抱着头缩成一团的容若,也慢慢地挺直腰,站起来,静静地望着前方。   原本笑得云淡风轻的楚韵如,脸上忽然露出激动之色,轻轻唤一声:“性德。”忍不住踏前数步,又急急站住,只有忽然急促起来的呼吸,说明了她现在激动的心情。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宋远书和陈逸飞都是同时一震。   那人就那般站在夕阳之下,长街的尽头,满街的行人忽然褪色消失,街市上的喧哗声、吵闹声,转眼便微不可闻。天上地下,万古红尘,眼中心中,便也只得见此一人。   陈逸飞忽然觉得呼吸急促起来,这般人物,这般人物,以玉为骨,以雪为神,以月为心,以夜为眸,以冰霜为风神。如此人物,方能让那两个连皇帝都敢打得肆无忌惮的孩子,明明无比激动快活,在他面前,却也只敢垂着手,用热切的眼神望着他,用恭敬的语气唤师父。就连当初在京城,在摄政王面前,也不见这两个小子这么乖顺听话。如此人物,方能让皇后之尊,也因他的出现,而如此失态。   宋远书的目光也无法从性德身上移开,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自识字以来,所读过的无数诗篇、无数文字,竟没有一句一字,可以用来形容这样的风华神韵。怪不得每一个人都对他念念不忘,怪不得每一个人一天要念叨他几十遍,听得人耳朵发痒,怪不得……   每一个人都看着性德,然而性德却只看着容若。   原以为这个混蛋,看到自己,会大叫大跳,会手舞足蹈,会跑过来大声表功,或着会哭丧着脸冲过来一个劲诉苦,然而,那家伙,竟然只是站在那里,像块木头一样发呆。   相比其他人的激动,他倒是显得最为镇定了。   性德不知自己唇边忽然泛起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笑意,他静而无声地走向容若。   在漫长的分离岁月中,容若也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和性德重逢时的情景,他也以为自己会抓住他,拚命诉说分离的岁月,拚命讲述思念的情怀,拚命表功,说明自己如何为救他而竭尽心力。   就在刚才被追着打的时候,他还在幻想着如果性德出现,一定要死死抓住他,大大说苏良、赵仪两人一堆坏话。然而,真正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这几乎是幻觉,真正抬眼看到那个面容时,他想要冲向他,却发觉,忽然间,失去了行动的力量。   他只能怔怔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步走来。   那白衣黑发,风华无双的人,是他在这个太虚的世界,最初的伙伴。   他望着他,在长街的尽头,一步步行来。   所有的秘密可以与他共享,所有的心事可以向他倾诉,所有不能为人知的情绪可以对他交付。   他望着他,踏过长街,穿过人流,走过了无尽的时光、无数的岁月、无限的路程,渐渐而来。   他陪伴他、守护他,在任何时候,给他支持,让他依靠,令他觉得,在这太虚的世界中,作为特别存在的他,永远不曾孤单。   他喜欢他、爱惜他,为他曾有的遭遇痛心难过。与他说笑,同他胡闹,看着他的脸上,渐渐有了属于人的生气,看着他的眉目之间,慢慢染上红尘的温暖。   他望着他,行过自进入太虚以来的无数岁月,踏过所有的刀光剑影、权谋杀伐,步过每一段相濡以沫、笑语旅途,走过每一刻思念牵挂、惆怅忧虑。   天崩地裂,万事可托此人;沧海横流,百劫可信此人;大好头颅,无妨可付此人;茫茫太虚,红尘唯此一人。   容若抬头,微笑,面对已经来到面前的性德,原本以为会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然而,他依然只是淡淡笑笑:“欢迎回来。”   在下一刻,他拥抱他,拥抱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半身,拥抱对他来说在这太虚世界中,最特别的存在。   分离的日子,有多长,仿佛漫无尽头;有多短,行出济州时,他的眉眼、他的神容、他最后的话语,仿佛还在眼前耳边。   面对的敌人有那么多、那么强,而自己拥有的力量却如此微薄,曾经以为,得回他的希望渺然微薄,却终是不敢放弃、不甘放弃,到今,他终于回来了,却还让自己以为,这一切,极可能只是一场幻梦。   苏良和赵仪笑着走过去,喜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里,看到紧紧拥抱着性德的容若,相顾一笑,眼中都有热切的光,却谁也不敢造次。在性德的面前,他们立刻从小老虎变成了小乖猫。   容若却长笑一声:“傻瓜,呆站着做什么?”   苏良和赵仪先是一怔,然后自然地看向性德,想了一想,还是没敢像容若这么肆无忌惮地抱住他,只欢欢喜喜笑一笑,站在一旁便是。   性德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被容若这样抱住,他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抱他,只是淡淡道:“白痴。”   楚韵如静静站在原地,望着容若。他永远不会知道,当他拥抱性德的时候,他们之间,就自成了一个世界,不但苏良、赵仪不敢胡来,就是她,也不愿介入。她知道,容若是深爱她的,然而,容若与性德之间,永远有着没有人能相比的默契。他们之间有一个秘密,也许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但她可以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有一些故事,也许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能明了,能懂得。   看到性德,她是真心地高兴,然而……然而……真的可以不介意吗?如果他真的是她……   她垂首掩去眉宇间一瞬的黯然,然后抬头,满眼的欢喜笑谑:“容若,你的手不痛了吗?”   容若一怔,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整只右臂都被烫伤了,这么用力一抱人……   “啊……”惨叫声中,容若猛然松手,左手抱着右手,在原地直跳三丈高。   性德一伸手,就把他按住,另一只手拂开他的右袖子,眉毛微微一扬,这么重的烫伤,这个混蛋,竟直到现在,才感觉到痛。   “怎么伤的?”   冷漠的语气里听不出关怀,却让容若不觉瑟缩了一下,不敢把自己往油锅里伸手捞铜钱的蠢事说出来。   苏良却上前一步,轻轻在性德耳边讲解了几句。   赵仪在后冲容若扮鬼脸,脸上的表情,明明在说:“你就等着师父跟你算账吧!”   然而,性德的眼神依旧无喜无怒,更谈不上感动,只冷漠地重复骂了一声:“白痴。”   容若郁闷得就快蹲一边划圈圈去了,性德却已轻快地报出几种药名。   苏良怔了一下,赵仪已笑着一推他:“咱们快去弄吧,应该是治烫伤最好的药了。”   两个少年欢喜地离开,飞奔的步伐都无比轻快,温柔的风把他们的笑声、叫声、说话声遥遥送到每一个人耳边。   “还是师父回来了好。”   “是啊,有烫伤就有最好的伤药,有敌人就能立刻指出对方的破绽,有阴谋就能立刻揭破,总之什么事,师父都能处理。”   “是啊,比某个没有本事还爱装天才的家伙可靠多了。”   容若的脸皮早就厚若城墙,听了也不介意,反摸摸鼻子,笑嘻嘻对性德道:“就算我是个白痴,应该也是你很喜欢的那种吧!”   就连性德都有哭笑不得的感觉,也不再理他胡闹,转眸目光淡淡扫过行宫门前众人,在楚韵如的脸上微微一凝,顿住了。   这时容若也看到了楚韵如的表情,心中立时想到一事,当即伸手一拉性德:“什么也别说了,先进来,有件事我一点法子都没有,你得立刻帮我解释清楚。”   性德自是知道,回到这家伙身边就别指望安生,略略挑挑眉头,便也不出一声地任容若把他直接拉进行宫去了。 第六章 男女之疑   厚着脸皮把微笑的陈逸飞和冷着脸的宋远书支开之后,再东张西望一番,确认各处都有张铁石带来的人守着,断无被偷听之虑,容若这才把门牢牢关紧。   在楚韵如有些不安的眼神中,他干笑两声,把性德拉得贴身过来,凑在他的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通。   性德微微冷笑,一直以来,所有的疑团,所有让他感觉不能理解的事,似乎在一瞬间有了合理的原因,原来,他唯一没有料想到的竟是……   他淡淡抬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还要我来处理吗?”   “简单!”容若瞠目跺脚:“你可是被宫中许多经验最丰富的人完完整整验过身的,铁证如山,你叫我怎么分辩明白。”   性德淡淡看他一眼,眼中的不屑让容若有种想吐血的感觉。   眼看着性德似乎没打算就他的男女关系问题做什么更深一步的解释,容若急得一把扯住他,再不肯放手:“我不管,事情因你而起,你得给我解决了,要不然,我可不饶你……”   见他这等气急败坏,连楚韵如都不便再旁观了,轻声道:“容若,你不要胡闹了,不论性德是男是女,对你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人。”   性德转眸,语气带淡淡的不悦:“容若素来是个糊涂蛋倒罢了,你也跟着他糊涂了不成……”   楚韵如又是一愣。   性德似笑非笑:“你真以为我是女子?”   楚韵如低下头,复又抬头一笑:“且不说那宫中验身之事,你既喜欢这样与我们在一起,那些闲话,我们便再不多说一句了。”   瞧她那意思,分明还是不信的,容若急得在旁搓手跺脚,若不是男女授受不亲,没准他就干脆扯开性德的衣裳,让夫人验明正身了。   性德也不再多看野猴子般上蹿下跳的容若,只望定楚韵如,目中忽现神芒,灿亮惊魂,直入人心。   楚韵如刚与性德目光一触,眸子便再也不能移开,脸上渐渐现出迷茫之色。   性德声音温和,一句句轻轻响起,便若人心深处,最无可抗拒的呼唤:“萧性德是个女子,你刚刚已验视过了,他确实拥有天下最美丽的身材,全身上下,绝无瑕疵……”   楚韵如眼睛发直,只会自然而然跟着他一句句念:“萧性德是个女子,我刚刚已验视过了,他确实拥有天下最美丽的身材,全身上下,绝无瑕疵……”   性德的诸般作为,看得容若先是面露迷茫之色,然后恍然大悟,就恨不得拍手大叫,这么简单就可以解释一切的法子,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性德收回目光,冷冷看了看在一旁一脸懊恼,就恨不得撞墙的容若,伸手抓住楚韵如的右腕,拉得她抬起手来,眼神忽然微微一动,然而什么也不说,只抬掌对着楚韵如掌心轻轻一击。   清脆的掌击声响起,楚韵如身子一震,眼中迷茫退去,神色却略觉恍惚。刚才的那一瞬,明明神智极为迷离,不知为什么,心中却又十分明白,发生的每一件事、听到的每一句话,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性德对楚韵如淡淡道:“所谓验身,不过如此,我对你手下留情,容你保留最后一丝神智,清醒后可以记得中我迷魂术时的情景,而其他人则没有这样的幸运。”   话犹未落,他再不看楚韵如那乍然放松的表情和忽然飞扬起来的笑容,转身拉开房门,就大步出去。   正好刚刚抓了下人,吩咐他们去找药的苏良和赵仪过来,看到房中容若和楚韵如奇异的表情,不觉异口同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容若只急急说了声:“你们问韵如。”就快步追了出去。   楚韵如这时只觉满心快活,一颗心从不曾有过的欢快起来,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让她心情愉快,纵被两个大孩子缠着问这问那也不在意。   容若却已急步追上性德,一边跟着他在行宫四处漫步行走,观察环境,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性德,现在没有别人,你跟我说老实话,当初在宫里验身时,你是真的用了这一招吗?还是你真的变成了女生让人家验?”   性德哪里会理会他这等无聊的问题,径自目不斜视,漫步而行。   容若眼中充满了好奇的、兴奋的、热情的、冲动的光芒,脸上都露出激动来了:“当时我一直没细问过你,如果你真的变了身,验身的细节一条条应付过去,很辛苦吧,什么时候有空,跟我说说,我一定帮你分担压力。对了,你要是真的变了身,后来有没有变回去,万一没在大猎之前变回,那是不是说,你现在其实,那个,真的,还是……”   他的眼睛简直就像长了勾子一般,锁在性德身上,不停地从上看到下,从下再看回上,拼了命地想找出明确的女性特征来验证他自己的推理。   他这等急切的样子,让性德忽然间有些后悔,刚刚不该太早开口,竟喝止了苏良和赵仪,白白让这混蛋少挨了一顿打。   容若脸皮厚若城墙,自然可以轻易忽略性德大护卫给他的白眼。   他这里正打定主意,死乞白赖,无论如何,要把性德真正的男女身份确定下来,宋远书却适时走进了内园,大声道:“陛下,有客来访。”   容若很郁闷地咬牙切齿:“我才安生几天,怎么又有上门的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宋远书懒得理他,只用眼角瞄了瞄性德:“客人是专门来访萧公子的,与陛下没什么关系。”   容若又是一怔:“找他?”   他回头看看性德:“你在这一带有特别的朋友?”   性德没有立刻回答,宋远书已微笑道:“来的,是远客。”   性德忽然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他想自己已经猜出来的是哪一位客了,虽然他自己一点也不希望这预想成真。   富丽堂皇的宫宇、雕梁画栋的厅堂、无比精致的摆设,便是一杯一碟,都异常珍贵。   这一切,和身披兽皮,恍若野人的鹰飞都绝不相衬。   门前的守卫和厅中侍奉的宫人,小心地传递着惊异的眼神,为这不可思议的怪异来客,感到惊奇。   好好一个女子,却又有着比普通男子还要高大的身材,好好一个女儿,竟然穿着一身兽皮衣,状若野人,好好一个女子,脸上竟有长长的一道刀疤,无比狰狞,换了个正常女人,不是应该躲在家里,以泪洗面,绝对不敢出门的吗?   可是,为什么她身处这天地间最精美华贵的所在,却还这样落落大方,全无半点不自在,为什么,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时,让人会有被炫目的阳光,灼伤了眼目的感觉,完完全全,不再记得,她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痕。   眼看着那白衣黑发,风华绝世的男子徐步而入,而宋大人则在外头打了个手势,所有的下人和守卫,立刻会意地迅即退出,轻轻地带上大门。   鹰飞在看到性德的那一刻,就不再对其他任何出出进进的人加以丝毫注意,她眼神灿亮,笑着站起来,迎上去:“漂亮男……萧性德。”   性德对于她脸上纯然的欢喜视而不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庆国在各地的人虽不多,但因为庆国的大部份药材都卖到秦国,而很多贵重的药物都是由京城的贵人买走。虽说买卖的事,我们一直交托给神农会,不过,我们在秦国京城,也留了几个人,以作联络之用。我那次受伤出来,就请我的同伴多注意你们那边的动静,特别告诉她们,如果看到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男人,一定要立刻通知我。后来我的同伴看到一个世上最漂亮的男人从那里走出来,就知道一定是你,她们一边派人通知我,一边一直跟着你,跟到这里。对了……”   鹰飞皱起眉:“她们说,一路上,似乎有很多人在偷偷跟踪你,好像有人还想杀你似的,好多人悄悄在四周跑来跑去,跳上跳下的。我的同伴注意到,他们袖子里、腰后头,似乎都带着利器,人人身上都有杀气。她们本来都准备好如果出事,就一定要保护你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居然没动手。”   以性德那天下无双的灵觉,自然早就知道一路上有多路人马在悄悄跟着自己,不过,他料到必是有人想对他出手,也有人想要保护他,背后的人是谁,不用猜都知道,也就没认真去分辨跟踪者到底是谁,倒也没料到,跟踪的人中,居然还有庆国的女人。   所以听了鹰飞这番话,他也只淡淡“嗯”了一声,下一刻却觉手上一暖,不觉一惊,竟是鹰飞牵住他的手了。   他从来不喜欢与人接触,除了容若,还不曾有人能够让他完全不在意地有身体接触。奈何鹰飞武功太高、动作太快,她不是苏侠舞暗藏居心,也不是卫孤辰锋芒毕露,她的一举一动,都纯出真心,仿佛日升月落一般自然,让人很难生起防备拒绝之心,竟连性德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回避开去。   鹰飞却茫然不觉性德这一刻心中异常的感受,笑道:“跟我走吧!”   大厅关闭的大门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鹰飞愕然转眸,性德淡淡答:“这里耗子比较多。”然后漫不经心地抽回手来。   鹰飞“啊”了一声,又叫:“和我一起回庆国去吧!”   性德淡淡道:“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我想娶你,当然,你娶我也没有关系啦!我很想带你回我的家。我的国家,有千年不化的冰雪,有万年历史的莽林,有最险峻的高山,有最湍急的河流,有可以纵马奔驰直到落日的旷野,还有许多可以和武士搏斗的猛兽。”鹰飞眼中都是热切的欢喜:“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不好。”   鹰飞脸上全是美好的向往,完全无视性德的冷淡:“为什么不好?我知道,你可能不适应我的国家,但是,你要去看了就知道,庆国是很美的地方。那里没有你们的小桥流水,却有险峰日出的奇景,那里没有画栋雕梁美,却有篝火连天暖,那里……”   “那里很好,但我不喜欢。”性德的语气异常无情。   鹰飞却浑不以为意:“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家,那我跟着你也可以啊!你带我看你们的绿水青山、繁荣城池,好不好?”   她仿佛既不懂矜持,又不知挫折为何物:“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如果你愿意为楚国人出力,只要不伤害到庆国,我也帮你。你喜欢游玩,我陪着你,你喜欢冒险,我陪着你。你生,我陪着,你死,我在你墓边守着你。”   这样的话,她说来,依然从容坦荡,没有一丝勉强,甚至不带羞涩,海样的深情,于她,依然是如旧的从容。   死死趴在大门外的苏良挤眼睛,赵仪咂嘴巴,而容若两眼简直都冒狼一样的绿光了,啊啊啊,还以为会上演野蛮女抢亲,结果是感天动地大表白,这么煽情的话,应该让韵如来好好学习一下才好。   他的身体和大门贴得简直一丝缝都没有了,两眼死死往门缝里盯着,苏良和赵仪占不到好位置,不客气地拳打脚踢,又拉又扯,却怎么也没法子令他从最佳偷窥位置上让开。   看得远远站在一旁的楚韵如暗笑不已,宋远书冷笑连连,陈逸飞仰天长叹。   一番表白之后,鹰飞回头看看那几乎要塌下来的大门:“这个,你们这行宫的耗子真是又大又多啊!”   性德对于大门外的战争,恍若全无感觉:“你我并无深交,为何如此待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鹰飞坦坦然说出女儿家的心思,却也像日升月落一样,坦荡明白到极点:“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没有深交,可谁一出生就和谁有深交啊!我喜欢你,当然要守着你,和你在一起。”   “我不喜欢你。”完全的性德式无情回答。   听得外头的容若急得简直想冲过去,掐他的脖子,哪有这么不解风情的家伙啊!   “那有什么关系,我和你常常在一起,你总会慢慢喜欢我的。如果我因为你不喜欢我,就不努力好好待你,那我就不是真的喜欢你了。”   这一大串的喜欢不喜欢、不喜欢喜欢,听得人头晕眼花之际,大殿那本来十分结实的正门,终于在三个男人的打斗中,砰然倒塌下来。   鹰飞转过身,看着扎手扎脚,趴在地上的三个少年。   容若灰头土脸地抬抬手,打招呼:“这个,嗯,那个,晚上好,吃过了吗?”   鹰飞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然后慢慢走过来,上下打量他:“你是,楚国的皇帝吧?”   容若连连点头,谄笑道:“姑娘认识我。”   “我的同伴看到你和萧性德在行宫外的事,所以猜出你是楚王。”鹰飞上上下下打量这个满身灰尘,一边干笑,一边双手双脚不断把身旁两个少年往旁边又踹又打的皇帝。   她倒不知道容若这是仗当着性德的面,苏良、赵仪不敢造次,所以壮着胆子欺负人。   大门外的楚韵如早已经丢脸得躲到一旁,作出我不认识某人的表情。   宋远书狠狠地磨牙,陈逸飞仰天长叹。唉,根据他们的了解,这个叫鹰飞的女人,在庆国的地位,非同一般,楚国皇帝在她面前,丢脸丢成这个样子,这真是,真是……   唉,哪天给容若改名,直接叫楚国之耻算了。   出乎众人的预料,鹰飞面对容若,只是扬眉朗笑:“你很好,我喜欢你。”   容若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女生这样直接地夸奖,被人钟情倒是有过,可从来没有人会这么直截了当对他说出“喜欢”二字。   他一时又惊又喜,竟愣住了。   鹰飞一笑,伸出手来。容若又是一怔,还没回过神,已被鹰飞抓住手腕给拉了起来。   这位不像女子的女子倒真是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笑道:“你对性德很好,我知道的。你为了他回来,十分高兴,你在这里偷看,是因为你关心他。”   她展眉,笑容明朗如阳光:“我知道,除了庆国之外,别的国家的皇帝,都不会像你这样的。我喜欢你。”   容若一向自知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皇帝,没想到,鹰飞竟从皇帝的角度也认同他。   就算脸皮厚若城墙,他这时也只得有些脸红地抓抓头:“认识你,我很高兴,不过我已经有了喜欢的妻子了,虽然你喜欢我,但是……”   他正气凛然地说:“我是绝对不可以变心的。”   苏良、赵仪被恶心得手忙脚乱地跑开,找地方吐去了。   鹰飞也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你真是一个可爱的皇帝啊!”   容若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一个大男人,居然被人称为可爱,而且,眼前忽然一黑,他一愣神,一股温暖的气息袭人而来。容若的轻功忽然间忘了个净光,呆呆站在那里,让鹰飞抱住了。   鹰飞虽是女子,却比容若还要高,双臂微合,虽没有太用力、太热情,却仍是一个真实的拥抱。   她身上没有其他女子会有的香气,却有着世间女子所没有的蓬勃活力。她的气息温暖而炽热,被包围于其间的容若霎时间面红耳赤,手足发软,啊啊啊,非礼啊!这位刚刚还说喜欢性德,怎么一转眼就移情别恋了,我的魅力能有这么大吗?唉,我不要和好兄弟抢一个女人,这种戏码真是太俗烂了。   耳边传来鹰飞爽朗明快的声音:“谢谢你对他这么好,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要欺负他,也不可以让别人欺负他。”   她是坦荡女子,自觉无事不可对人言,这种只适合低声在耳边叮咛的话,她却响亮亮说得内外皆闻。   里里外外一干人等,一起仰天叹息。唉,指望容若照顾性德?难道平时不都是全靠性德照料容若的吗?这个庆国女人的眼力实在有待提高。   就连性德这么好的定力,都有点受不了:“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可以回去了。”   这逐客也算逐得直截了当了,真个是郎心似铁。   他似乎犹嫌不足,竟又加上一句:“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鹰飞转过头,走向性德,直到了他面前,才微微站定,笑一笑:“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喜欢我,但……”   她忽地抢身前扑,动作快得惊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鹰飞已经一路笑着往外冲:“我亲到他了。”那声音响得几乎是在昭告世界了。   楚韵如也罢,苏良、赵仪也好,一起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一路飞也似往外奔去的鹰飞。天啊,居然有人敢非礼性德,而且居然可以非礼成功。   像性德这样的男子,被女子钟情算不得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以前在济州时,光是透露性德的行踪喜好,或是受托把什么衣服腰带、香囊汗巾、诗词文字、好酒好菜送给性德,这两个小子,就不知暗中收了多少外快。而楚韵如作为容夫人,常被拉着和济州名媛结交,也不知道有多少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完全不计较主从之别、上下之分,有意无意暗示对性德的心意,盼她能成全,为了拒绝这些姻缘,她都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然而,任何女子在性德面前,都会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别说在不经性德允许的情况下去碰触亲近他,就是表白的胆子,都绝对没有的。与其说,这些女子是在爱性德,莫若说是以仰视的心态,去迷恋他、崇拜他罢了。   何曾想,鹰飞居然可以完完全全把性德当做一个平等的人,爱就爱了,丝毫没有什么忐忑不安、举棋不定,更不会因为性德的拒绝而伤心欲绝、痛楚无比。明明性德不喜欢,她照样我行我素,连非礼这种事,都做得这么理直气壮。   这种女人,根本就不能算个正常的女人吧! 第七章 庆楚建交   别人看鹰飞,容若却用诡异的目光盯着性德,性德那看不出明显的喜怒的脸,多少还是比平时苍白了一点,眼眸深处,也有着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嗔怒。   和女子亲近的事,在以前,他也曾因为玩家的命令而做过,但是在这种完全自主的情况下,被女人偷袭成功,这简直是绝无可能的。   鹰飞的武功,虽然称绝当世,真比起来,也不过是和苏侠舞、董嫣然在伯仲间罢了。他虽失去力量,但就是卫孤辰也不能一招制住他,便是苏侠舞与他动手,不超过一百招也占不了他的上风。可是,他却还是被鹰飞给占了便宜去。   虽说只是一触即去,虽然只是她的唇,从他的脸侧淡若无痕地滑过,但这对性德的震动已经太大了。   他连这样的近身之事都防不住,如果刚才鹰飞是要杀他,又当如何呢?   他素来清明无误,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在他的计算观察当中,永远不会有破绽,永远不让人有机可乘,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感觉来面对一切。   苏侠舞的别有心机,使他在她面前,无一时一刻不暗自防范;卫孤辰的凛然锋芒,使他在他的身边,也是处处针锋相对以保身;而鹰飞,虽然强大,却无威胁,她像太阳,虽然光芒耀人,却不会被人排斥防范。   于是,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觉得自己可以不提防的人面前,很自然地关闭警觉力,于是,被她得手。   他本是可以从容对所有人事物一视同仁,即使对玩家,也只会因为规则的限制而服从,却不会加以丝毫感情的人工智能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像人一样,会自然而然地选择什么人可以信任、什么人应该防备、什么人必须对抗。可是,只有人,才会犯错,只有人,才会被背叛,只有人,才会软弱,只有人,才会……   他漠然地望着眼前所有人,或欢喜,或惊愕,或震动,或叹息。现在的他,已经软弱无力到这种地步了,现在的他,失去了超然、失去了从容,面对这一重又一重的险局,他还能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吗?他还有这样的能力吗?   这时鹰飞的身影已跑出数道门户,再也看不到了,可是她大笑着的声音却远远传来:“漂亮的萧性德,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的。”   那样的明朗,那样的自信,那样的光芒四射,灿烂明丽,让人纵然不认同她的行为,却也不得不羡慕她的飞扬热情。   容若死死盯着性德,没看错吧,这家伙那张永远没有变化的死人脸,刚才几乎变成了锅底。   他眉开眼笑的扑过去:“这么好的姑娘哪去找,快快去追她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这倒真是由衷而发,绝没有取笑戏弄的意思。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期望,性德能过普通人的正常生活,有亲人,有朋友,有心爱的女子,能够尝到所有的亲情、友情、爱情,人类一切美好的感情。但是,以性德的超然风华,再倾心于他的女子,在他面前,也立刻心虚胆怯得不敢做任何表示,如果错过了鹰飞,没准性德这辈子别再指望听到第二次女性的表白了。   性德白他一眼,自是对这一类胡说八道不加理会。   容若眼珠儿一转,伸手勾住性德的脖子,半强迫地压他低下头,凑到他耳边,小小小小声地说:“这么好的女人,你都不要,莫非……”   他的眼睛,对着性德上上下下扫了三四遍,这才露出一个色狼式的笑容:“你现在,其实,那个,本来就是女的。上次宫中验身,你变成女子后一直没变回来,只是你没有告诉我……你居然一直瞒着我,真是太伤我的心……”   胸口一痛,容若的胡说八道戛然而止,他抚着胸,愕然望着性德。   性德漫不经心地收回刚刚向后猛然撞出的一肘,方才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分明领悟到了人类的所谓愤怒,是怎么一回事。   容若愣愣望着性德,天啊,人工智能体攻击玩家,天啊,这可是天大的BUG,这是绝不能原谅的事,周茹呢,周茹在哪里,他是不是有资格投诉啊!   性德回眸看到容若震惊的表情,神色也微微一动,这才惊愕地感觉到,虽然是没有任何杀意与恶意的一撞,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出于自己的意志,主动对另一个人出手,而且,对象竟然是玩家。这怎么可能?在此之前,他怎么会完全没有意识到,就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容若愣愣地望了性德半天,他很努力地想要控制,然而眉梢眼角的欢喜还是那么不可自禁地流露出来。   于是,他也就不再控制,大叫一声跳起来,扯住性德,再也不放松:“太好了,性德,太好了,性德,就是这样,你是一个人,你是活生生的存在,你有生命、有思想,有你自己的喜怒哀乐。高兴,你就拥抱你的朋友,生气,你就去打让你讨厌的人,由你自己的情绪主掌你的行为,太好了,性德,就是这样,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不是吗?我们是一样的,从来都是啊……”   性德淡淡打断容若的欢喜:“像人,就会犯错,像人,就会软弱,像人,就不能真的确保你的安全……”   容若微笑,凝望他:“一直坚强的人,不是因为本性如何坚韧,而是因为,他找不到让他可以放心软弱的对象。性德,你有我、有韵如、有另外两个笨蛋徒弟,还有一个天下最强悍的爱慕者,偶尔软弱一下下,我会很大方地借肩膀给你的,你要不喜欢,鹰飞姑娘的陪伴也还是很不错的。犯错又怎么样,人不犯错,如何进步。你不知道永不犯错的你,在别人面前多么高不可攀,而刚刚好像犯了点小错的你,可爱得可以一瞬秒杀从七岁到七十岁的所有女性。”   性德冷着脸一声不吭,他可以肯定,这个时候,可爱这样的形容词,是绝对无法让人感到高兴的。   “至于保护……”容若眼中只有温暖的光芒:“一个人的安全,如果自己都无法保护,又有什么权力可以责怪别人。每个人都只需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朋友的安全,是你的情义,不是你的责任和包袱。”   性德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淡淡望他一眼,我是不是应该感激涕零。   容若温然微笑着说:“分别的时候也不是很长,你却变得这么人性化,一下子这么像人了,卫孤辰的功劳,不小吧!”   下一刻,性德明净无尘的眸子,倏然收缩。   鹰飞一直奔出行宫,行宫外,一个身着劲装,眉眼英朗的女子正牵着马在等她。因为是久居秦国的人,所以服装上,倒不像鹰飞这样肆意飞扬,虽然仍是方便打架,清凉简单的打扮,倒不至于像鹰飞这么惊世骇俗。   鹰飞正要扳鞍上马,听得身后呼唤:“姑娘请留步。”   鹰飞转眸回身,宋远书追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堪堪到近前立定。   鹰飞朗朗大方地问:“你是楚国的大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宋远书喘息着笑笑:“我想和姑娘谈谈萧性德之事。”   鹰飞眼中一亮:“有关他的事?”   宋远书微笑道:“如今我身在秦邦,不便与姑娘深议,姑娘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大楚做客,与摄政王谈一谈。”   鹰飞一愣:“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宋远书淡淡笑道:“萧性德这样的男子,姑娘喜欢他,也是理所当然,但他心高气傲,只怕未必肯承姑娘一片美意。当然,姑娘也不必为此太过失意,我国摄政王久慕庆国之奇情奇人,颇有向往之意,两国若能结下邦交,摄政王必然成全姑娘的美意。”   鹰飞大大方方摊摊手,一点也不像女人地耸耸肩:“两国邦交的事,应该只有女王可以说了算。”   宋远书微笑道:“我知道姑娘是庆国最杰出的战士,我相信,姑娘只要能答应,事情便等于成功了一半。”   鹰飞扬眉:“你知道我们国内的事?”   宋远书笑道:“庆国虽一向少与外通音讯,但天下哪一个国家敢于忽视庆国。我们知道,在庆国,最有影响力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官员,而是勇冠三军的战士。所以,姑娘的名字,虽不在外界所知仅有的几个庆国高官的名单中,却是最不能忽略的人物。”   鹰飞听他夸奖自己,脸上也不觉有了飞扬的神采:“你们的摄政王,只要和我们建交就好了。”   “自然,摄政王愿与庆国结手足之邦,一片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若有摄政王成全,姑娘的姻缘之事,亦再无可虑。”   鹰飞微微皱起眉头:“可要是他不愿意呢?”   “他也是楚人,又岂能违背摄政王,何况,国家民族在前,他怎能做让两国生出嫌隙之事,便是不愿,也得愿了,只要假以时日,让他了解姑娘的诚意和真心,心嫌尽释,自然是一段美姻缘。”   鹰飞点点头,两眼闪光地说:“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她探身近前:“姓宋的大官,谢谢你……”   宋远书正要谦逊几句,腹中忽觉一阵剧痛,身不由己,倒飞出去,他本是文官,身子谈不上强壮,忍不住痛声惨叫。   守门的几个秦兵,还没回过神,就见楚国的使臣,“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在门前的石狮子上。他们一愣神,刚举起手里的枪,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只觉眼前一花,刚才还站在三丈之外的鹰飞已经到了面前,一手拎起痛得五官扭曲的宋远书。   “你竟敢把他当东西做交易?”她脸上都是愤怒之色,眼中杀气凛然。   几个秦兵看看这位能把个大男人当小孩子拎起来的女怪物,缩缩脖子,互相交换眼色,有必要为楚国人和这种妖怪拚命吗?   “你以为他也像你这么卑鄙无耻,会屈服于国家的威胁吗?你竟这样小看他,就该打。”鹰飞毫不客气,又是一拳对着宋远书的肚子打过去:“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他不喜欢我是他的自由,我要是利用你们的国家、你们的王爷来逼他喜欢我,那还叫喜欢他吗?你这是侮辱我。”   鹰飞第三拳打下来,宋远书这时有了精神准备,拚命咬牙,不肯惨叫,到底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时候,骚动已经传进行宫里,有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正在迅速逼近。   鹰飞完全不理会已经逼到门前的怒喝声、叫嚷声:“我们庆国从来没有拒绝过和任何国家建交,是你们这些国家,看不起我们是蛮夷,又害怕我们的力量,不喜欢我们女人做主,说我们是颠倒阴阳,又不敢当面指责我们,所以只好关起门不和我们交往。如果楚国只是要单纯地建交,用得着你这个样子吗?我喜欢萧性德,我会为他和最可怕的敌人作战,我可以为他离开我的国家,不管他到哪里,都跟他在一起,但我绝不会为了他而让我的国家受到伤害或利用,你敢这样看不起我……”   她再次抬起拳头,宋远书适时大喝:“住手!”   不过,他喝的不是鹰飞,而是正要扑过来的张铁石等楚军。   他满头冷汗,脸色苍白,但眼神无比严厉地盯着张铁石等十名刀剑出鞘,怒不可抑的楚国军士。   倒不是因为他要救鹰飞,而纯粹是想要救张铁石等人的性命。如果鹰飞真如他所知的情报中那样,是庆国第一勇士,是有希望成为……的人,那么,别说他们,就算加上陈逸飞也只有送命。   “鹰飞姑娘,有话好好说,宋大人到底是楚国使臣,姑娘如此作为,不但秦楚两国没有颜面,就是萧性德,脸上也不好看。”陈逸飞脸色也极不好看,却又强抑愤怒,说出一番不失大体的话来。   很明显,对鹰飞来说,秦楚两个国家加起来的份量还抵不上“萧性德”三个字呢,她一松手抛开宋远书:“对于卑鄙无耻的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陈逸飞适时接住宋远书,扶他站稳,免他出丑。看到朋友狼狈若此,他心中也隐隐有些愤怒,只是他也知道宋远书的为人,鹰飞愤怒若此,只怕还真是宋远书又玩出什么不择手段的事了。   想到此,他也不好发作,只得道:“宋大人行事,或不能让常人认同,但从来不曾有半点私心……”   “没有私心固然让人尊重,但因为没有私心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伤害他人,这种人,比有私心的坏人,更加让人讨厌。”鹰飞坦然而立,朗声道:“我们每一个庆国人,都愿意为了国家战死沙场,都不会害怕为了国家牺牲自己,但我们从来不会随便去牺牲别人、出卖别人。即使打着国家的名义,出卖就是出卖,卑鄙的事情,也不会因此而变得高尚。”   宋远书脸色微微一变,这一句话,倒似比刚才那三拳,还让他有受重击的感觉。   鹰飞却连正眼也不看他,只对着陈逸飞说:“你也是将军,你是愿意在战场上浴血作战,堂堂正正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利益,还是喜欢私底下偷偷摸摸,通过出卖、背叛、从身后给自己的同伴扎刀子,来取得所谓国家的胜利呢!”   陈逸飞神色一凛,一时竟说不得话。   鹰飞再不答话,回头翻身上马,她的同伴也无言地上马,二人径自而去。   陈逸飞无可奈何扶着宋远书,半笑半叹:“陛下说的真是没错,权谋虽是必要的,但不能所有事都以权谋之术来对待,你行事素来只重结果,不择手段,如今可尝到滋味了?”   “她已手下留情了,否则第一拳我就死了。”宋远书虽痛得脸青唇白,神色却不甚在意:“我只知道如何为我的国家博取最大的利益,为此我不介意牺牲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庆国有天下最珍贵的毛皮,这倒罢了,但庆国,有世上最好的药材、最丰富的铜矿和铁矿,当世谁不觊觎三分,只是不敢招惹这世上最可怕的庆国人罢了。既有如此好的机会在眼前,我岂能不好好把握。”   他似是因为痛楚,声音渐渐低弱,直至仅身边的陈逸飞可闻:“若能成,自然是好,若是翻脸,也未必无益。宁昭不会喜欢我们与庆国结盟的,如若让他发现我们与庆国过从太密,极有可能会令他改变放陛下回去的心意。能让他看到庆国人对我们楚国人的愤怒,他会感到高兴的。至少他要确定,鹰飞喜欢的仅仅只是性德,而不是楚国。”   陈逸飞叹口气:“你啊,真是把天下的人都算计尽了。”   宋远书苦笑:“人算怎及天算,我原以为,最差也不过谈不拢,又怎知她竟会这样大打出手。”   在秦国的保护下,于行宫之外,长街之上,骄阳之下,大庭广众之前,把楚国使臣打个半死,直接让天下两大强国没面子。这么丝毫不考虑后果,完完全全率性任意的事,也就只有鹰飞做得出来。   换了宁昭,就算心里极恼恨宋远书,碍着楚国的强大,在没想好面对楚国复仇怒火之前,也绝不敢给正式使臣这样的难堪。   陈逸飞实在没办法同情他,只得笑道:“你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宋远书并不答话,只凝眸望那渐向长街远处行去的两匹马。   鹰飞与阿鸿二马并骑,却并不放缰急行,只是让马儿自己慢慢向前走。   鹰飞忽改用庆国人独有的土语说:“阿鸿,我要回去了。”   阿鸿一惊,轻声道:“你不是喜欢那个男人吗?”   “就是因为喜欢他,才要回去啊!”鹰飞笑说:“他不愿意我留在他身边,又不肯跟我走,我天天守在行宫外面,什么也不能为他做。我要回去,让庆国和楚国建交,这样他一定会高兴的。他是楚国人,应该也很愿意他的国家好吧!而且两个国家可以互派使者和官员,如果他能当使者来庆国当然好,如果他不能当,我就当……”   “可是,只有女王才能决定建交的事。”阿鸿的眼睛忽然无比闪亮,脸上有着不可抑制的兴奋。   “是啊!”鹰飞有些郁郁地说:“我喜欢当庆国常驻楚国的官员。”   她很烦恼地摇头:“不管了,先让两国建交再说。听说楚国在卫国那边开市,支持国与国之间的贸易,楚国以前一直想要我们的毛皮、药材还有铁器,两国建交之后,互相做生意也会很方便的。”   她一边想,一边很快活地笑:“他一定会高兴的。”   对鹰飞来说,喜欢一个人,自然是要全心全意去做可以让他快活之事,至于值不值得、能否得到回报,这些念头却是根本连想都不去想。   阿鸿则奇怪地问:“可你刚才打了楚国的大臣?”   “那人要是肯为国家着想,就不会阻止建交,他要不肯为国家着想……”鹰飞挥挥手:“那就更加该打。”   “楚人会满足吗?”   “我们提出建交,他们应该是不会拒绝的。但如果他们想要图谋我们,或利用我们,我们可不用理会。”鹰飞笑起来有些得意,又有些快活:“萧性德也不会喜欢出卖国家的人。”   阿鸿似是极信服她,她既如此说,她便也点头。   鹰飞却忽然想起一事:“他在秦国,安全吗?”   “应该安全吧!楚王要在这里和秦国公主大婚,整个京城都在为这事操办,楚王和秦王都会保护他的。”   “这样就好。”鹰飞点头,却又略有迟疑:“不过这些国家的人,全都肚子里有九十九根肠子,心眼有一百多个呢,谁知道会不会这里说要当亲戚,那里就要害人。我又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不回去……而且,他也不喜欢我在旁边。”   她皱了眉,半晌才问:“秦王知道我是谁吗?”   阿鸿应道:“我们几个在京城,只是负责药材和毛皮的生意,没有直接和秦国官员有过正式的国家之间的接触,不过,好像是有人来暗示过我们几次,秦王似乎对我们也有些兴趣,我们只管做生意,当然懒得理会这些事。秦国人也和别的国家一样,有些忌讳我们,倒也没有更多接触。不过,我猜,我们的大致情况,他应该知道。”   鹰飞点头:“如果连楚国的官都知道我,那秦国的皇帝应该也知道了。”   “你要见他?”   “那个皇帝肯定不像楚国皇帝那么好玩,我懒得见他,也不用见。”鹰飞环视四周,笑道:“我知道,这些大国的有本事的人,最喜欢玩那些监视啊,密探啊的无聊手段,这里要是有点动静,应该会一丝不漏地传到他耳朵里吧!”   阿鸿一愣:“你是想要……”   鹰飞回首一笑,竟似比阳光还要灿烂生辉:“是啊!” 第八章 神心人心   懒懒散散坐在碧荷池边,容若慢慢将别后的一切,细细道出。   知他与性德久别重逢,必有无数的话要说,就算是最看容若不顺眼的苏良和赵仪,这次也颇体贴地和楚韵如一起,悄悄走开了。   至于一堆无孔不入的秦人耳目,容若根本就不用担心,因为,他和性德说话时,用的居然……居然是英语!   “想不到,萧逸用来救你的方法,竟是如此简单直接,倒也算是破釜沉舟。”   “根本就是仗着自家有钱有兵,势大气粗,所以摆出一副啥都不怕,你有胆子就杀的姿态。”容若笑道。   “这样做,他的压力其实极大。这也是一场赌,如果秦王年少气盛,不肯妥协,或是公然杀了你,或是真的绑了你在阵前进军楚国,萧逸的处境会非常难堪。”性德淡淡分析:“国中必会有许多所谓的忠臣,对他发出责难的声音。你要有了不测,他纵无私也见私,史书上,也不会给他公平的记载。将来,只要他一有疏忽,给政敌或居心叵测者对付他的机会,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   “是啊,据说,当初七叔召集王公大臣、军中重将开秘密会议的时候,很多人都反对,就连陈逸飞都坚决主张不能因为我而让大楚国进退两难,令摄政王身处千夫所指的困境中。谁也不敢保证,一旦公开承认我的身份,是不是反而授人以柄。是七叔一个一个说服他们的,母后也表态,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七叔到底。”容若笑道:“就连宋远书,当初接到这命令时,也差点炸了起来,他也坚决不同意,用七叔的名誉威信以及楚国的立场来赌我的安全。”   “可是,他还是奉命出使了。”   “就是因为事情成功的几率不大,他怕别人来了,办不好事,只好自己来了。”容若笑着耸耸肩:“那家伙,整个一马基雅维里主义,到现在,他还恨我没有在阵前殉国,害他们这么为难,见着我的时候,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无论如何,事情终究照你预想的方向走了,你这一场冒险,最终还是……”性德眼神极淡,偏又让人感觉极凌厉地看向他:“称心如意了。”   容若脸色微微僵了一下,然后又慢慢放松瞬间紧绷的身体,苦笑了起来:“是,你说得对,我在阵前以身救陈逸飞,我陷入重围,宁肯投降而不肯战死,固然是我没有君臣观念,固然是我并不认为尽力一战,问心无愧后,投降有什么耻辱,更重要的是,我另有私心。”   他轻轻叹息:“这世间,也只有你,可以一眼看穿我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他慢慢抬头,遥望远方:“济州发生过的事,让我明白,所有的阴谋暗算、虚情假意,永远都会在我身边不断上演。我的身份、我能给楚国带来的影响,让我成为无数人图谋的对象。表面上看来我很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想要多少钱,国库都付得起,想要什么宝贝,楚国都供得起,但实际上我根本不能真正放开心怀去结交任何一个朋友。我的兄长出卖我,我的朋友利用我,七叔看似给了我自由,可是,我根本无法真正随心所欲,每时每刻,都要防备暗算,稍有差池就会被人掳劫,而且我清楚地知道,除非我回到京城,躲回七叔的羽翼之下,否则我将永远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任何人来到我面前,我都要猜测他是否别有用心,做任何事、到任何地方,都要考虑,是否给别的国家可乘之机。那样的生活太累、太累,累得让人再不会有一丝乐趣。”   他苦笑,用力把石头狠狠扔进池塘,激起涟漪无数,无数游鱼惊慌地四下躲避。   “是的,被秦人所擒,固然是无可奈何、无路可走之下唯一可以救飞雪关的办法,却也是我在绝境之中的一场豪赌。如果秦人捉住了我,却最终无法从楚国那里得到任何实质的好处,天下各处的明眼人就会真正看清,我在楚国的地位,不过如此。捉到我,换不来利益,却只会白白得罪楚国;善待我,不会有什么后患,也算卖了楚国大大的人情。”   性德淡淡地道:“这真是一场天大的豪赌,你赌的是萧逸对你的了解和他的担当。”   “是啊!”容若轻叹,声音中并没有太多欢喜,反而有些苦涩:“七叔真的做了,他看出我的心意,用他的清誉,用整个国家的立场,来成全我的自由。各国眼见像秦国这么强大的国家把我抓在手里,楚国也不肯做半点妥协,像秦王这么精明的人,最后也不得不放掉我,那些本来想打什么主意的人,自是要改变心意,以免自讨没趣,只是……”   容若慢慢抬眼,神色之中,不见欢颜:“只是,七叔自己冒的风险太大了。宁昭若有些血气,真的用我开刀,楚国必然进退两难,七叔也将不得不为我的生死安危负责,我这不能见人的隐秘心思,是不是太过自私了?”   性德负手池前:“萧逸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七叔、我的长辈。”容若迟疑一下,才道:“也可以说,是我的父亲。”   “那么,自家的孩子,偶尔任性一下,闯些祸出来,家中父母长辈,为他担当,为他顶顶黑锅,又有什么了不起。”性德答得漫不经心。   容若微微震动了一下,这才慢慢坐下,眼神遥望远方,一点一点柔和下来。   “而且,只要你一天还是楚王,那些意图掳劫你,从你身上获利的事,就不会停止。从来只有千日做贼,又有谁能千日防贼,与其一生一世不得安宁,时时刻刻防备他人,莫若狠狠心,绝了大部份人这样的念头。”性德漫声道:“你的心思、萧逸的做法,或许冒险,但从长远看,未必不是正确的。”   “可是,我自己真的后悔过。当我看着秦王在我面前,把人一个个打死时,当我被他关在一片黑暗中,听到韵如的惨叫声时,我真的后悔过。”容若唇角慢慢掀起一个淡若柳丝的笑容:“我后悔,我为什么要为了你去冒险,反正你也不怕死、不怕痛。我为什么要为了飞雪关把自己送到秦人的手中去,难道我不比飞雪关重要吗?我不曾为楚国做过任何事,可是,我完全可以理所当然,心安理得,看着所有楚国人为我而战死,没有人能说我是错的,那么,我自己为什么要找死。”   他惨笑,抬眼看性德:“我受折磨时,也曾恨过整个世界,恨每一个负我、弃我、害我的人,我甚至恨你,恨飞雪关的所有人。性德,我发狂的时候想,是我以前太天真,以为有着善良的心就可以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简直不是男人,不懂得去掌握权力、控制力量,不懂得,与其被人欺压,莫若欺压别人。”   性德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眼神明净地正视容若的目光,眸子里一片明澈,无喜无怒,无嗔无虑。   “也许我当时的发狂是有作戏蒙骗宁昭的成分在,可是,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回像以前那样纯明的心境了,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我知道,我总会想,如果我强大无敌,如果我拥有天下,如果我能将一切踩在脚下,是不是就不会再经受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保护每一个我所在乎的人。韵如、安乐,她们极尽所能地安慰我,我也尽一切力量让她们安心。苏良和赵仪,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们在济州定下的不变之约,但是,我知道,那些隐秘的心意,从来不曾完全抹去过,直到……”容若忽然微笑起来,如阳光穿透云层,照亮天地:“直到,听了董姑娘说起你的事。”   性德的神情终于有了极其轻微的变化,显然就算是他也完全猜不透,容若怎会因为他的事而有所彻悟。   容若凝视他,眼神里是深刻的感情:“卫孤辰一直待你极好,你却为了得到在这困境中,足以帮助我的力量,而暗中谋划如何对付他、利用他,其实你心里,是十分痛苦的,对吗?”   性德静静垂眸。   痛苦,有吗?会吗?他的人生,会和痛苦联系在一起吗?   容若目光牢牢锁定他:“说起你的事,就连董姑娘也觉得,你待卫孤辰太薄,其他人听了,也觉得你有些过份,但其实,你是非常非常难过的,只是,别人不知道……你自己也不知道。”   性德的眼神终于微微一跳,我自己也不知道吗?   容若凝视他:“你是人工智能体,你以为,你心中无善无恶,没有感觉,其实你和普通人一样,有基本的良知,有自然的感情,你知道有谁对你好,于是,你也尽可能的回报善意,虽然,你完全不懂如何去表达。这样的人,在被人尽力善待之后,却要去谋害他,心里,一定是非常非常难过的,只是……”   容若眼神里都满溢着叹息:“只是,你自己从来不知道,原来,你也是会难过的。所有人都以为你无情无义,你自己也以为如此,但我不能让你再这样下去,所以,才必须尽快让你回来。”   难过吗?情义吗?良知吗?这些词句,与他从来无关。   性德安静得出奇。   是,他不知道,自己可曾因为必须谋算卫孤辰而感到难过,他只是在知道容若有难的那一刻,就下决心不惜利用一切人与事,以求得到更多与宁昭抗衡的力量。他只是告诉自己,不必去记得,那人曾为他结过多少仇、做过多少事,又给过他多少信任和担当,因为,他要保证的,只有玩家一人的利益。他只是一次次告诉自己,这一切没有任何困扰、不需丝毫挣扎,他只是人工智能体,人类所有多余的感情、道德、是非,对他都无丝毫意义,那人不是容若,所以生死存亡,从来与他无关。他只是在卫孤辰明白自己的利用和谋划后,依然给予自己种种维护和关怀时,冷冷地用“愚蠢”两个字来做评语。   他以为,这样想是理所当然,他以为,作为无情无绪的人工智能体,不会感恩,天经地义。直到此刻,被容若提醒,他才真正明白,既然是人工智能体,全无情绪,又何必要有这么多的念头,又何必多说那一句愚蠢。   这一切的一切,如今回思,却全是太过刻意之下,一次次对自己做的提醒,提醒自己不要改变主意,不要忘记容若。作为人工智能体,他竟已能如此完美地对自己也进行欺骗。   这一切都是因为难过吗?人的情绪,人的良知,人的抉择,人的痛苦,人的矛盾,人的……软弱与无能。   性德静静闭上眼,然后慢慢坐下来,淡淡道:“这只是你的推测。”   “性德,你可以摸着你的心口回答我吗?你对我的关心,仅仅只是因为我是玩家,而你是人工智能体,保护我,是你的天职吗?”容若难得地目光凌厉起来。   性德沉默,他无法回答这样简单的问题。   “既然,你选择保护我,选择牺牲真心对待你的人而守护我,是因为感情,那么,你又有什么理由,不会因为感情而痛苦。只是从存在以来,就被程序规则所限制束缚的你,即使悲伤,也不知道那是悲伤,即使痛苦,也不了解那是痛苦,于是,你只好对你自己说,你是无情的存在,除了保护我,你没有任何需要在意的事,但是……”容若微笑,笑意从容:“我在意。”   他的语气那么轻,却又那么重:“我在意,所以,我不能允许你继续身处两难之中,所以我不能允许你继续伤害别人,也伤害你自己,虽然你不知道自己在受伤害,但是我知道。”   性德沉默,依然不语。这一瞬间,胸中起伏的波澜让他不得不伸手按在胸口处,明明那里并没有一种叫做心的东西,为什么,竟会……   “因为你,也让我彻悟我自己的迷茫。像你这么冷静的人都会因为不择手段而痛苦,我若仍然执迷不悟,最后的结局,也必然是悔不当初。”   容若此时的笑容,已没有丝毫阴影,一派轻松:“想要获得,就必要付出,没有人可以轻易地爬上顶峰。那条路太长、太远、太艰难,也太容易让人泯灭人性,不放弃很多做人的原则,不做出足够的舍弃,是永远不可能到达终点的。有的时候,为求结果,或者可以不择手段,可是,真的什么手段都用尽之时,结果,还会像以前那么重要吗?当我振振有词,说是为了保护我所在意的人,而走上那条路时,也许在行路的过程中,我就必须不断抛弃或利用我所自以为想要保护的人。当我自以为我是为了正义而行进,也许快到终点时,我会觉得,不站在我一边的,就一定是非正义的。那样的话,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和你一样,甚至更加痛苦吗?当我知道你痛苦的时候,我很难过,那么,看到我痛苦的时候,你们也会难过的吧!”   容若轻轻笑:“看,很多时候,很多结,都不过是人类自己作茧自缚,想通了,也不过如此。”   “你的想法太多了,当今天下纷乱,若真有人能起而一统天下,平定诸国,亦是救万民于水火,你要这么想,或者会觉得,大义本来就属于你。”性德的声音里倒还听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   容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秦王难道不想一统天下,七叔难道不想一统天下,魏国太后难道不想一统天下,燕国那两位传奇的英雄难道不想一统天下。每个人都念着救万民于水火,难道因为我是主角,我就是救世主,他们是配角,就是野心家,好奇怪的双重标准。”   性德眼中都不觉有丝笑意:“以前的玩家都是这样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是个怪物。”   “读罢春秋无义战。”容若淡淡道:“如果有一天,七叔说,秦国对卫国欺压太重,我们楚国看不过去,要赶跑秦国,解放卫国,那么一定是为了楚国的利益,绝不是为了卫国百姓的幸福。世事不过如此,古今中外,所有的战争理由都是冠冕堂皇,而骨子里的真相,也不过是一个『利』字罢了。天下纷乱是很悲惨,战事频生是很痛苦,但是,因此吞并其他的国家就一定正义吗?也许在千百年的后世中,我们看史书,会赞那救世主多么伟大,历史功绩多么了不起,但在当时,各国百姓心中,最深的,应该也只是亡国之痛。”   他笑一笑,也坐了下来:“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故事,一个智者帮助一个王子平定国家,释放了全国的奴隶,废除了奴隶制度。有一天,那个王子问智者,如果别的国家也有奴隶制,我们该怎么办?智者说,呼吁废除奴隶制,尽量告诉他们,奴隶制度是不好的。由他们国家逃来的难民,我们应当给予保护,但是,不能用武力去强求另一个独立的国家,接受我们的正义。当我们习惯以武力的方式推行正义之后,也许,我们就会渐渐忘记正义本身,而以为武力,就已经是正义了。”   他抬头笑一笑:“这位智者的想法,是我比较认同的真正公平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相处方式。”   他就这样与性德坐在一处,并肩看天上白云悠悠,水中游鱼如织:“在我的世界中,也有很多的国家,贫富不均,信仰不同,国与国之间,常有磨擦争执,很多地方,都有战事硝烟,很多国家,人民为贫病所苦。可是,有谁会认为,有一个超级大国起来,吞并诸国,全球一统,天下归一,就是救万民于水火的幸事?那么,为什么在古代,或是在这太虚的世界中,就一定要有一个帝王出来平定天下呢?在我的世界中,人们总爱编故事,总爱讲,现代的人,无意中到了古代,或是生来就有雄心壮志,要誓起风云,或是本来只想平安渡日,却因为种种原因,为了爱人,为了朋友,为了亲人,或为了生命,而不得不走上争霸天下的道路。甚至哪怕到了未来世界,再伟大、再英雄、再了不起的主角,打败无数恶势力、无数外星人之后,一统宇宙,建立的,百分之八十,都还是帝制国家,他们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大帝。”   他微笑着放松身体,伸展四肢躺在阳光下:“真的有不得已吗?真的身不由己吗?真的一切只为救天下、救苍生吗?至少摸着心口问自己,我不能回答说,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回答说,如果我走上那条道路,真的完全是迫不得已。我也有私心,但是,我的私心其实仅仅只是……”   他看向性德的眼神异常温暖:“和我最好的朋友、最爱的人,就这么晒晒太阳聊聊天,好好过日子罢了。”   性德沉静地道:“现在,并不是可以安心晒太阳的时候。”   “是啊!”容若苦笑:“在我和安乐成亲之前,宁昭是不会放我回去的。”   “你决定要娶安乐了?”性德的眼中只有了然。   “不娶不行啊!如果只有我和韵如还罢了,现在又有了宋远书他们在,这么多人的性命都系在这一场婚事上。”容若眼中露出怅然之色,那黑暗中执着不放的手,那烈焰里绝美的容颜,为什么每每让人想起,就只剩下心痛:“安乐,她是个好女子,只是,我害了她……”   “也许,是你救了她。”性德看似随意地道:“在你被抓入秦国之前,秦王就和萧逸定下了她和你的亲事,你要没有遇上她,她的下场也不过是在楚宫中孤寂一生。就算不定亲又如何,宁昭既会为了大局而逼她嫁你,自然也会为了大局而逼她嫁别人。宁昭就像你说的那样,在前进的道路中,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前进了。当他为了前进而舍弃妹妹时,已经忘了很多年前,他曾经为了保护妹妹而伤害自己,他曾为了保护亲人,而冒险去和权臣做生死之搏。当人们为了前进而不择手段时,前进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了。”   “所以,我可以忍受自己无能,却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另一个宁昭,但是……”容若笑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宁昭一定要把安乐嫁给我,才放我回去,这一场婚事,他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也许他要的,已经得到了。”   性德在行宫外,深深看楚韵如的一眼,已经让他生疑,后来在催眠时,他本来只要随手一拍就可唤醒楚韵如,却偏偏伸手拉楚韵如的手腕和她一击掌,这只是他自己制造机会,不动声色为她把脉,心中早已有了底。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反正容若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所以,他也不打算说出来,平白让眼看就能成亲回国的容若再添什么变数。   容若眼神一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没有告诉我?”   性德沉默了一会,才道:“如果你命令我……”   容若大笑着做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你有事瞒着我,我有些生气,但是,我又很高兴。性德,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当你和主机的联系被斩断时,你已经自由了,已经不再受规则的束缚了。所以,你才会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想法,所以你才不在乎我的意愿,而从你的角度做出判断。如果你隐瞒我,那必然是你觉得,不让我知道对我更好。所以,性德,虽然我不自在,但是我很高兴,既然这是你自己的判断、你自己的决定,为什么不坚持呢!”   性德没有说话。   如果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是应该的,那么,不把我曾对董嫣然做的事情告诉你,将来,你得知真相时,真的,可以还笑得这么自在吗?只是,我又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你这根本无法改变的事实,让你再没有这自在的笑容。   他脸上神色不动,依旧望着容若,只是右手慢慢在身侧握成了拳。   十几天之前,那女子的手哀恳地紧抓住他的手,那时颤抖的原来不是那绝境中的女子,而是他自己。十几天之前,那女子的泪无助地落在他的掌心,那灼热的感觉,竟一直让他到现在,还错觉自己被烫伤,再也无力复元。   直到这一刻,容若点明,他才知道,原来他真的从一个全能的存在,而沦落为一个普通的人,所以,受尽普通人的困扰,即使明知自己做的是对的,也依然会痛会伤,会迷茫会自责,只是他自己以前不知道,这是痛苦无奈、迷失自责。   容若不曾看透性德平静表情下惊人的心绪起伏,只深深凝望他,眼中似乎有看不清的热情和激切:“同样的,现在如果你想要做什么事,那么就去做好了,不要去理会别人怎么想,不要过多地去考虑利害成败,或对我有什么影响,你是一个自由的人,你完全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   性德眼神微凝,迅速摒去其他杂念,只望着他,淡淡问:“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容若笑得明朗坦荡:“不是我觉得,而是,你觉得,你应该做什么吗?”   性德静了一下,忽然问:“你既然早打好捞铜钱的主意,为什么又要和卫孤辰胡扯一通做皇帝的事?”   容若耸耸肩:“没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打算尽点小力,帮帮纳兰玉,帮帮卫孤辰,帮帮你,没准也算是帮帮宁昭吧!”   “帮我?”性德微微扬眉。   容若却不再多做解释,轻轻叹息一声,目光遥望远方:“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做帝王。”   性德竟也不觉随着他一起抬眸看向云天最深处,然后,在那遥遥云天之外,传来那几乎响彻整个秦国京城的声音。   “鹰飞喜欢萧性德,伤害萧性德的人,就是庆国鹰飞的敌人。”   那么响的声音,直可冲入云霄,那么清的声音,坦荡得让人找不出一丝虚伪,那么锐气飞扬的声音,热情如烈火,明澈如珍珠。   就连性德都当即呆住,天啊,那个女人是疯子。   容若急急忙忙托住眼看要往下掉的下巴,愣了半天,才懂得大笑。   他直笑得弯腰跺足,腹痛如绞,也止不住这笑声:“天啊,这个女人真是天下第一大妙人,性德,你要错过她就太可惜了。”   难得性德竟被镇往,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这个女人,我的天啊,这个女人,用内力叫出来,让全城人听到她的示爱,她真是太太太精彩了,这话根本就是说给秦王听的警告啊!”容若说到这,忽悟出一事:“对了,鹰飞的身份应该非同一般吧,一个普通人,武功再高,也不至于有把握到让秦王因为她一句话而产生顾忌。”   “鹰飞是目前庆国的第一高手。”   “再高也高不过卫孤辰吧!”容若笑问。   性德白他一眼:“她是庆国人。”   “那又如何?”容若茫然不解。   “你知道在庆国,第一高手代表什么吗?”   容若很诚实地摇头。   性德叹气:“以前你虽懒得详细了解各国之事,但该有的常识还是不能少,我后来给你上过几堂各国知识普及课了,当时你干什么去了?”   “神游太虚。”容若回答得理直气壮。   性德确定,自己果然越来越人性化了,否则为什么他会忽然间涌起极强烈的揍人冲动呢! 第九章 夜会奇客   “那个女人,竟真的敢说出这种话。”宁昭望着手头上的密报,不觉大笑。   殿宇深处的人静静伺伏,谁也没有动弹,宁昭的笑声虽肆意纵兴,眼眸中的清冷冰霜,却让人找不到一丝笑意。   “这个女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圣上,不如属下去……”   “她不算大胆,她的确有资格威胁朕,何况,这也不是威胁。”宁昭淡淡道:“这只是一种表态、一种忠告、一种说明。庆国人不会干涉秦国的政略,但她也同样不会放过任何伤害她心上人的仇家。”   宁昭慢慢地冷下眼神:“你们不得有任何妄动,再强大的国家与庆国为敌,都是得不偿失,自讨苦吃。”   “是。”黑暗中的人低低应诺。   “不过……”宁昭复又微笑起来:“她给宋远书的那顿揍实在是大快人心。那个楚国使臣,太过嚣张,朕也极之讨厌他,却又不能把他怎么样。也只有她这种庆国人,才会完全不顾任何后果,做出朕这堂堂秦王也不能做的事,倒真是为朕出了口恶气。而且,宋远书闯出这番祸来,想必鹰飞对楚国、对萧逸的印象都极之恶劣,朕倒不必太担心庆楚之间有过于亲密的关系。”   黑暗中那人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但万一他们利用萧性德……”   “宋远书根本不了解萧若对萧性德有什么样的感情,才会想出这种主意。”宁昭忍不住又大笑起来:“更何况,萧性德根本就是个女子,便是楚国想施美男计,也做不到。他日鹰飞若知萧性德的女儿身,愤怒起来,焉知不会祸及楚国。”   “皇上圣明。”   适时的奉承,对于下属来说是必须掌握的技巧,再英明的帝王,也不会对说好话的人,有太大反感的。   宁昭面带微笑,迅速地翻看完一堆密报,舒展身体,慢慢往后一靠,淡淡问:“皇祖母那边情形如何了?”   “太皇太后的医案,陛下一向亲自御览,实在只是感染风寒,并无大碍,陛下也不必太过挂心。”   宁昭摇摇头,也不说什么,只静了一会儿,才又轻轻问:“安乐那边呢?”   “公主依旧如常,不出宫一步,不与人来往。宫中各处忙于筹备大婚,她却不言不笑,但也不闹不争,似乎并无明确反对之意。”   宁昭轻轻叹息一声,复又问:“纳兰玉……”语气一顿:“和纳兰明如何?”   “纳兰公子身子渐渐有了好转,只是仍极虚弱,至今连病床也没下过一步。纳兰相爷近日忙于大婚之事,就算有二心,也没有时间行动。”   宁昭点点头,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他闭上眼,伸手抚着额头:“那,姓卫的呢?”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一会才道:“近日此人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就算是他的手下,也完全跟不上他的行踪,除了余伯平之外,无人能知道他的详细动静。”   “就算是余伯平,只怕也未必真清楚。”宁昭睁开眼,淡淡说一声,眼神穿过飘摇的烛光,向前方黑暗处望去。   卫孤辰,朕真的很想知道,此时此刻,你究竟在做什么?   “拜见卫公子。”黑暗中行礼的男子温文尔雅,一派从容。   卫孤辰冷眼望去,语意森冷:“你就是萧逸派在秦国的暗线首领?”   男子微微一笑:“正是。”   卫孤辰眼神愈发冰冷:“你们的皇帝被人捉来这么久,不见你们有什么动静,倒是三天两头,跑来拜访我这个曾刺杀你们摄政王的仇人来得勤,你们的本事,就只有如此吗?”   男子淡淡笑道:“摄政王明见万里,早知秦王必以吾主而诱出所有楚人在秦国的暗桩,已下严令,关于陛下之事,我等一概不闻不问,不得插手,便是天塌下来,摄政王亦另有安排,用不着我们介入。至于我等有没有本事……”   他微笑从容,眼神却忽然冷锐如刀:“公子以为,我们多日来一再请求拜见公子,却又确保不让任何秦王设在公子身边的暗桩察觉丝毫动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吗?公子以为,我们在公子那么多下属中,选中余先生做传讯之人,确定他绝对不会背叛公子,并确保不再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一场会面,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   黑暗中,他的容颜看不清晰,只有一双眼,精芒四射,慑人心魂:“卫公子虽曾刺杀摄政王,但国家之间,本无永远的敌人或朋友,有的不过是利益,若非如今我们与公子的利益相同,公子又岂会允诺相见。”   卫孤辰冷漠地摇头:“我和你们,从来不曾有过相同的利益,我也并不想有,我见你们,只不过,是想要做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   男子微笑:“我等一片诚心,正是为求与公子合作……”   “我不需要,也不打算同你们合作,你们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卫孤辰在座中徐徐立起,凛烈的冰霜,悄悄在夜最深的时候,染尽锋寒:“我要的,只是一桩,你情我愿,互不拖欠的交易。”   男子终于露出一丝不解的表情,复又从容如旧,微笑如仪:“如此,在下敬听公子吩咐。”   悄悄地在黑暗中守候了很久,余伯平才听到吱呀的开门声,一个男子徐步而出。   今夜月沉星黯,那人在暗淡星光中,抬眸一笑,对余伯平道:“余先生,你们的主人,也许不是一个最了不起的主君,却一定是最好的主君。”   余伯平听得一愣:“阁下是指……”   那人却只微笑着拱了拱手,再不多言,就此踏月步霜而去。一袭黑衣,转眼融入黑暗中。   余伯平站在原处,凝望那人身影遥遥消失,只觉那临别一笑,竟似有无限深意在,不知为什么,心中倏然一凉,转身想往房内走去,却在转眸间,已见那黯淡星月下,也同样黯沉无光的一袭雪衣,已在身旁。   他微微一惊,以卫孤辰的武功,自是可以随时来到任何人身边而让人无法察觉,但是,为什么,这次离得这么近,竟丝毫感觉不到他身上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剑气与寒意呢!   他轻声唤:“主上。”   卫孤辰只是静默着立在月下,也不知是在看星看月,看那远去的人,还是看遥遥不可测的未来。   不再有逼人的傲气与冷意,不再孤高不可攀,只是,宝剑若失了寒锋,那还是宝剑吗?余伯平强忍住心头莫名的悸动,低声道:“主上,萧逸此人,有惊世之才、莫测之能,若真能得他们相助,我们多年的心愿,或有可成之日。”   “萧逸是喜欢行善积德,助人为乐的人吗?”卫孤辰语气平淡,既无激愤,亦无孤傲:“宁昭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萧逸却视我们的国土为鲜肉美餐。虽然我是雁人,宁昭是秦人,但这片土地,仍然是我们的国家。”   余伯平怔了一怔:“那当初,主上和萧远订下协议?”   “萧远不是萧逸,他若掌权,借楚国之力攻秦,我们有足够的机会乘乱而起,他也绝无力攻下秦国,但是,萧逸……这个人太强了,强大到让我不敢冒险。”卫孤辰轻轻道:“余叔叔,是我愚蠢吗?纵然与宁昭有着血海深仇,我却还想要守护这个国家,不再遭受外敌伤害。”   余伯平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道:“主上,你的胸襟已不是我所能揣度的了,所以,我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主上为什么还要会见他。”   卫孤辰轻轻道:“我不同他合作,但是,倒不妨做个交易。”   余伯平强抑住莫名惊悸起来的心绪:“什么交易?”   “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卫孤辰的声音极轻极淡,在暗夜中悄然散去。   余伯平却只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忽然间,竟带出如许笑意,灿然地亮了起来。   那样温暖的笑容,已经多年不曾于那一剑在手,就肃杀满身的男子身上出现,那样过于灿烂的光芒,让人联想起两头燃烧的蜡烛,纵然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却也注定在转瞬之后,燃尽了生命、身体,与灵魂。   他闭了闭眼,勉强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轻轻道:“少主,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一起,同生共死,这么多年了,有的人依然坚持,有的人执愿不改,也有的人变了、悔了、远了、散了。主上,今日的我,也未必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我,所以,无论你想什么、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反对,但是,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凝望他,眼中是深刻的感情,这是他所效忠的主人,这是他舍弃一切所守护的希望,这是他愿意用生命、用灵魂,用他所拥有的一切一切,来交换他一点快乐、一丝笑颜的孩子,这是……他看护长大的孩子,是那个软弱时,被他抱在怀中,一声声喊着,不要哭的孩子。   这一刻,他于他,仅仅,只是……他不能说出,却最最宠惜的孩子。   “我只求你,不要瞒我。”余伯平声音充满苦涩:“即使我们根本没有力量可以真的帮助你,反而成为你的掣肘,但是,求你,不要瞒我。”   卫孤辰微笑,他的笑容在这黯淡的星空下,如此温和,温和得简直已经不像卫孤辰了:“余叔叔,你多虑了,这么多年来,有什么事,我瞒过你。就连今日的密会,我瞒尽所有人,不也独独不瞒你吗?”   他淡淡说完,淡淡转眸,看那无尽暗夜,无限天地。他不瞒他,因为会见那个人,是为了救他所想保护的人;他会瞒他,因为,他下一个想要会见的人,是为了去杀他必须除掉的人。   纳兰明很忙,一国宰相,协理阴阳,文政、河务、兵事、钱粮、刑名……哪里事繁任巨,哪里他就得一力照料,政民、理财、治安,都是全挂子本事,不能有半点差错,兼且近日秦楚两国要举行大婚仪式,历史上从不曾有过,一国君王在另一个国家迎娶此国公主的事,无前例可循,迎娶大典必须要隆重盛大,不可失了秦楚二国的体面,事先毫无准备,婚期逼在眼前,仓促之间,整个秦国朝廷,上上下下,忙得天昏地暗,晕头转向。   作为秦王的宁昭,只负责做决定,至于如何运作、各处细节怎样处理,他一概扔给纳兰明,令他以宰相之尊会同礼部、户部共商。   宁昭倒是清闲自在了,可怜纳兰明,一方面要处理满朝事务,一方面还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赶办出足够轰动天下的倾国婚礼,忙得是人仰马翻,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宁昭一方面忌他之能,限他之权,一方面,偏又把所有的苦活、累活、重要的活非常放心地全砸到他身上。   这段日子下来,纳兰明每天连两个时辰都睡不足,累得双眼通红,眼圈发黑,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有金光四射。   宁昭在金殿上,倒是常无限关怀地慰问一番他的辛苦,可是慰问归慰问,差事照样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纳兰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因为睡眠不足而眼花,总觉得,自家皇上的眼睛里,充满了得意而歹毒的笑意。每当这时候,纳兰明就非常之怀疑,英明的圣上,用来对付他的方法,是否就是存心要把他累死,然后,为他抹几滴眼泪,写一块鞠躬尽瘁的牌匾,给后世留下一个名君贤臣的美谈,从此拔掉眼中钉、肉中刺,可以睡上安稳觉了。   他现在每日上完朝,气也不喘一口地入阁办事,等他指示的官员已经排起长龙,亏得他手挥目送,批示公文,发出指示,迅如疾风,却也经常忙得整整几个时辰,水也喝不得一口,唇干舌燥之后,还要应付那帮为了大婚而紧赶着哭穷叫苦的官员。便是一日三餐也常常就是几块糕饼,就着热水送进肚子,充分省出时间来办理公务。忙的时候,根本别指望回府,直接派人传话说,相爷宿阁。   只不过,这个所谓的宿,也就是一整夜,在烛前端坐,皱着眉听人诉苦,冷着脸斥人办事不力,温着声音劝大家尽力,咬着牙,忍着头疼,把一堆又一堆的麻烦事,给处理下来。   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极短的时间内仓促筹备一场必须惊天动地、盛况空前的婚事,真当他是神仙了。   他已经贵为宰相,升无可升,办得好,那是他应该的,办不好的,秦楚二国都没有面子,从上头的两位皇帝,到下头一堆累个半死的官员,怪的也只能是他一个。每念及此,纳兰明就忍不住暗中磨牙,没准皇上还真盼着他出点差错,丢个大脸,不好意思之下引咎辞职,也就轻轻松松,婚宴释重权了。   这天还算不是太忙,至少到了深夜,他还能坐着轿子回家,虽然随行的心腹下人,人人怀里抱了一堆等着他连夜处理的公文,虽然这个晚上,能留给他睡眠的时间,也绝对谈不上富裕。   纳兰明在自己府中,一向是在内书房处理公务的,身为宰相,身边任何一份文件,都极有可能关系国家机密大事。纳兰明治府素严,所有下人都知道进退,一见相爷径往内书房而去,即刻纷纷退走,就连负责搬动公文的心腹下人,也是放下公文,磨好浓浓的墨,奉上香茗之后,就恭敬退走。   当相爷处理公务时,除非他亲自呼唤,否则任何下人擅入内院,不问情由,一概处死,这是相府的铁律。   待所有闲人尽去后,纳兰明轻轻搓了搓在料峭春寒中有些冰冷的双手,慢慢坐到案前,就待垂首处理那似乎永远也理不完的琐务。   而那带着夜最深、霜最浓时所有寒意的声音,就在这猝不及防时,倏然响起:“你还真打算为你的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纳兰明脸色大变,猛然抬头:“你怎么进来的?”   卫孤辰的如雪白衣,在灯光下,泛起一种妖异的黄,门窗皆未开,连风都不曾有一丝偷入房间,可是他的人,却偏偏是这般全无征兆的出现,仿佛他不是血肉之躯,倒似一缕青烟、一池弱水,天地间,无人无物无处,可以将他拒于门外。   “这世间,还没有我想进而进不了的地方。”   烛光的阴影在他眉间跳跃,傲岸亦凄清。   纳兰明倏然站起:“你不是我的客人。”   卫孤辰听而不闻,只淡淡道:“你可以放心,虽然宁昭确实在你府中伏了耳目,也在我那边埋了内奸,但只要我自己不愿意,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掌握我的行踪,更不可能有人能在暗中窥视而不被我发现。”   纳兰明冷笑道:“有没有人发现都不重要,我没有兴趣和你这乱臣贼子谈话。”   “乱臣贼子?”卫孤辰的眼眸在烛光中倏然收缩,然后清冷冷地一笑:“罢了,我是不是乱臣贼子,咱们且不商讨,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兴趣和什么人谈话?和你的主子,你的皇帝?和那个口口声声倚重你,却又视你为附骨之疽的人?和那个称你的独生爱子为好友,却又毫不犹豫对他下毒的人?和那个近日动作连连,连续调数名将领入京,却又把你的几名门生明升暗降,送上高而无用的位子供起来,然后从他近年在各地培养的新官员中调人补缺的秦王陛下?”   他眼中的讥诮之意无比浓厚:“纳兰相爷,你以为,你的风光日子还能有多久?”   纳兰明脸色渐渐阴沉,却又一语不发。   整个书房,忽然空寂阴冷得可怕,只有烛火燃烧的哔剥声,不断单调地响起。   纳兰明慢慢低头,看着小小的烛花,在他眼前亮起一个眩目的光晕,然后迅即黯淡,心间忽地一阵悲凉,然后,极慢极慢地问:“你来,是为了什么?”   卫孤辰背负双手,悠然道:“我来,救你的性命。” 第十章 一诺之盟   这一夜对纳兰明来说,太长了,长得几乎没有尽头,却又太短了,短得他根本没有办法真正考虑清楚所有的利害得失。使得他不得不在上朝时分,以多日操劳,身体不适为由,令人为他告病。   从他这段日子以来的辛苦程度看,这个理由,没有任何人能起疑。宰相不适,事情可大可小,为防止有可能出现的潮水般的探望人流,他也一早令人传出话去,仅有小恙,稍憩即可,不必无谓探望,徒加烦扰。   只是,纵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清净,有的事,依然让人难以决断。这一夜,他的迟疑犹豫,比之当日参与助宁昭对抗权臣之事,竟是有过之而不及。   如果没有下人在园门外的大声呼喊,也许他根本无法真正做决定。   “相爷……相爷……大……大楚……国……皇帝陛下来……访。”结结巴巴的通报声,可见传话的下人,也觉得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   纳兰明为之一怔,打开门,急步出园去:“胡嚷什么?”   一个在别国做客的皇帝,再怎么样,言行举止,都有一定之规,随便探访一国的宰相,本已不妥,纵然要见,也当先令使者传讯,让相府做足迎驾的准备,才好驾临,岂有如此无声无息,忽然来到之理。   真是的,前段日子在皇上的授意下,让一众京中贵人缠得他日夜不宁,刚刚为了大婚的事不能再拖,而放过了他,才不过两三天,他竟跑到这里来了。   纳兰明只觉头大如斗:“还愣着做什么,快开正门迎接。”   可奇怪的是,素来令行禁止的相府众家人,竟是全都僵在那里,谁也没动弹。   纳兰明眉头一皱,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怎么了?”   管家在旁哭丧着脸道:“楚王说,他与公子是好友,不必讲那多余的礼数,自己直接进来了。”   纳兰明大怒:“你们都是废物!”   家人们全都颤抖着跪下去,管家的表情几乎就要真哭了:“相爷,那位是皇上,虽说不是咱们皇上,到底也是位天子,他硬要进,谁真敢拦。”   “荒唐。”纳兰明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他这相府成什么地方了,秦王也罢,楚王也好,怎么当皇帝的都爱这么自来自去。   “现在楚王陛下在哪里?”   “楚王陛下一进来,就径自去找公子了,小人们拦阻不住,只得来报相爷。”   纳兰明再不听他们的废话,径自步下如风,急趋而行,远远地已见纳兰玉所居的园子。   服侍纳兰玉的茗烟正快步赶出来,遥遥一见纳兰明,急急上前施礼:“相爷,楚王陛下刚才忽然闯来,见公子在房中休养,又是嫌屋里药气重,又是说窗子关着太闷,又说公子面无欢颜,必是关在房里闷坏了,把公子扶出来,在园子里散步。小人不敢阻拦,只得……”   “废物……”纳兰明连看都懒得看茗烟一眼,大步往前赶。   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虽说总是逆他的心意,到底还是他的独子,已经让大秦国皇帝整得只剩下半条命,要再让大楚国那个专门闯祸的怪物皇帝把另外半条也给弄没了,那可真是……   眼见园门将近,忽闻一缕琴音,穿云裂石,令人听入耳中,竟只觉胸中舒畅,百虑尽消。纵是他身体疲累,心灵沉重,乍闻如此琴韵,竟也觉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纳兰明微微一怔,缓下脚步。   那琴声……   纳兰明不知不觉放轻步伐,徐徐行到园门处,却见满园鲜花,满眼骄阳。鲜花丛中,一位让万花失色的佳人正在抚琴。   在她身旁不远处,一个白衣黑发,风华恍不似尘世所有的男子在清风中随乐而舞。   那飘然的白衣,广袖宽袍中谪仙般的人,叫人恍然一见,不知红尘是人间。   百花绽放已是春,纵有微寒,阳光,终是暖的,纵有冷意,风,终是柔的。阳光下,风拂起无数鲜花,落在那绝世佳人的云鬓旁、瑶琴边,落在那白衣男子的衣襟上、袍袖里。   天地都带着温柔的香气,纳兰玉就在那阳光最灿烂、花香最袭人处,闲闲坐着,淡淡微笑。   那样淡的笑容,却让纳兰明的脚步忽然间定住,再也无法移动,他唯一的孩子,自这一番险死还生之后,还从来不曾笑过。   每次探望他,他总是在那阴暗的房间、沉郁的床帐中,低沉地说话,黯淡而无生气。而他近日过于繁忙,竟连探望这唯一的儿子的时间都没有。   他怎么就从没有想过,把他的孩子,强行从那无比阴暗的房间里,拉到这如许灿烂的阳光下呢!   他一声也不出,静静在园门一侧往里看,纳兰玉在微笑,微笑着轻轻地与身旁一个嬉皮笑脸,怎么看也不像皇帝的皇帝说着什么,手轻轻在花间的石桌上拍击,似在合着琴声击节。   纳兰明忽然道:“我想起来了,玉儿曾经说过,他在楚国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和楚国皇帝、皇后,以及萧性德在一起唱酒,弹琴,唱歌,跳舞。那一夜,有花有月,有酒有诗,有笑声。那一夜,没有君臣之别,没有秦楚之分,有的只是一群契合的朋友。我曾笑他,吃过那么多苦,竟依然相信,皇帝可以真的和臣子成为朋友。”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和什么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耳边才忽然响起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楚国的皇帝是个我也很讨厌的混蛋,不过,他的确不是宁昭,他也不会变成宁昭。”   纳兰明没有去看什么人说的这句话,也没有费心转头去看身边其他人有无听到那个奇异的声音,他只是静静凝视着花园。   显然没有人注意到他,在那园中的四个人,自成一个世界,楚国的花月良宵,秦国的春光灿烂,都曾有过他们的快乐。   在那里,没有君臣之别,没有秦楚之分,有的,只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纳兰玉忽然拿起放在石桌上的玉箫,凑到唇边,一缕清俊的箫韵,和着琴声而起。   然而,箫声扬起没多久,便已抖得不成样子,急促地响得几声,倒把本来流畅的琴韵都带得乱了起来。   再然后,纳兰玉无力地放下箫,低下头,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他身边的楚王急得手忙脚乱,帮他拍胸捶背,那弹琴的楚国皇后,也弃了瑶琴,急步趋近。那作舞的男子,倒是好端端站在原地,奈何容若忽而对着他大喊大叫,他也不得不过去,伸手为纳兰玉把脉。   纳兰明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儿子,聪明、俊秀,擅骑射,能诗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纵然总是惹他生气,却终究是他内心最大的骄傲。而今天,他这个长于音律,聪明敏锐的孩子,竟连一首曲子都没有力量吹完。   他慢慢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离开。   他抬头望浩浩云天,脸上,渐渐露出冷酷的表情,声音轻得似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我答应。”   仿佛只是对着空气说话,没有人应答他,他也不指望这空寂的人世有谁应答他,且自徐徐而去。   纳兰玉一曲箫韵,调不成调,最后不得不掩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待移开手时,掌心淡淡的红色触人眼目。   听到身边的容若大惊小怪地叫喊起来,他浑若无事地笑道:“没事,不过是上火,带出点红来。”   只是急得脸色发青的容若,与停了琴韵,急步上前的楚韵如,脸上的忧色都丝毫不减。   不知为什么,纳兰玉的心境竟似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这算是什么事啊,要他这生病的人来安慰没病的家伙。   容若已经大呼小叫起来:“性德,性德,你不是说他没事吗?”   纳兰玉觉得自己可能因为生病而有些眼花,否则怎么会看到那个永远没有强烈表情的性德,竟似白了容若一眼,这才缓步过来,伸手为他把了一会儿脉。   性德淡淡道:“这场大病伤了他的元气,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比之普通人虚弱许多的,能保住性命,已经算没事了。”   容若气道:“这也算没事?”   性德冷冰冰一句顶过去:“我又不是神仙,吹口气,死人就救活了。”   也不再理会脸红脖子粗的容若,他径自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在纳兰玉面前的石桌上:“依照这个心法练习,强身健体之外,或许还能有所成就。”   容若愣了一愣,继而眉开眼笑:“性德,这是你早就为纳兰玉量身订做,专门写好的?”   性德袖了手,自是不理会他。   容若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你这人啊,就爱装酷,其实骨子里很善良、很温柔、很体贴啊!”   楚韵如脸色一僵,忙侧过头去忍笑。   纳兰玉小心地抬抬眼,看看性德一瞬间似乎有些抽搐的脸,急忙垂下眸不敢再瞧。唉,这块万年寒冰居然可以和善良、温柔、体贴扯在一起,不得不佩服容若让人肉麻的本事。   纳兰玉垂眸间,看到桌上的书册,信手拿起,随意翻看,厚厚的一本册子全是清逸飞扬而又没有完全干透的字迹,可见书写者的苦心。   容若在旁边手舞足蹈地说:“这可真是你的运气,你知不知道,我家的性德啊,从不随便教人的,一旦拿出手,那就是绝对值得全天下江湖人物、武林高手拚命抢夺的宝贝,相比之下,什么九阴真经、九阳真经、乾坤大挪移一类的东西根本不够看,你乖乖照着练,没准若干年后,你就可以把天下英雄当沙包揍了。”   纳兰玉自是不知道九阴真经等等都是些什么,不过听容若如此说来,也不免微微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抚书册,并不言语。   他从来不曾练过高深的武功,在宫中,最多和宁昭练练骑射、和从不敢真对他动手的侍卫过过招。在家里,父亲认为,武功再好,也不过是一逞勇之夫,于世未必有益,所以倒也没为他学武功的事费过心。大哥……大哥纵是天下第一高手,到底还是因为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不愿他也拥有超绝身手,所以只教了他一些粗浅的内功和防身保命的功夫,便也没有再多为此费心,想不到今日……   楚韵如见他脸上流露伤感之意,恐他想起伤心之事,柔声道:“容若虽说没正经,这话倒是没说错的。既是性德拿出来的,必是最好、最适合你的武功,你又不像容若,根本是块榆木不开窍,以你的聪明才智,若是好好练习,不但身体有希望复原,便是练一身震古烁今的武功,也不是不可能的。”   纳兰玉闻言抬眸,见这堂堂大楚国的皇后,满眼关切,温言软语,皆出至诚,心中忽然一痛。作为女子,她可知道,她已受到巨大的伤害,必将令她一生一世,永留遗憾。   他心中痛愧难当,不觉微微一颤,轻声道:“对不起。”   楚韵如闻言一怔,容若也是微觉愕然,只是性德眼神清明如水,他……果然知道。   纳兰玉惊觉失言,忙又苦涩地道:“安乐……”   楚韵如知他心意,不觉微笑:“安乐是极好的女子,她救过容若、帮过我,我视她为可托生死的朋友。”   纳兰玉苦笑:“若无这连场谋划,安乐再好,对你们来说,应该也只是朋友。”   容若轻轻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傻瓜。朋友,难道不是这世间,最贵重、最温暖、最有份量的字眼吗?”   纳兰玉心头先是一暖,复又是一涩:“如今秦楚两国都在为婚事奔忙,你们两个当皇帝的是躲了清闲,楚国的宋大人和我父亲还有内府、礼部、户部的官员,都已是忙得人仰马翻了,容若……你……你心中,到底还是意难平吧?”   容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还不及说什么,纳兰玉深深看看他,又转头看看楚韵如,咬咬牙,才道:“答应我,无论如何,要娶安乐,这件事,绝对不能变卦,我……”   因为羞愧与内疚,让他几乎不敢再直视二人的眼睛:“这件事,陛下确是另有图谋,但你们一定要相信,安乐她……她绝不会害你们。”   “我知道。”楚韵如抢在容若之前说话,脸上的笑容极淡,却又真诚得不带一丝虚伪:“安乐是我们的朋友,是值得我们相信的人,在任何时候,这一点都不会变。”   她越是如此温柔体谅,纳兰玉越觉椎心之痛,苦涩地道:“这场婚事必须尽快举行,你们所有楚国人久在危地,终究不妥,尽快完婚,尽快回归,以免生变,才是上策,而且,我希望,这场婚事,能救安乐……能把安乐,救出那个会随时牺牲任何人的牢笼,让她从此不再变成别人的筹码,不要叫她最后像我……”   容若听他语气渐渐凄凉,心中不免悲凄,忍不住问:“你知不知道,你生病是……”   “我不知道。”纳兰玉断然打断他的话:“我只希望,安乐能够及时离开,仅此而已。”   容若怔怔望着他忽然之间平静下来的面容,只觉心头阵阵悲凉,让人恨不得仰天长啸,以舒胸中愤闷。   反而是楚韵如柔声道:“你放心,安乐不会再被任何人利用伤害,她是我们的朋友、亲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尽一切力量保护她。”   她的声音清柔,却坚定得不可思议,她的容颜无限美好,却又坦荡真诚,让人无法对她的承诺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而此时,性德忽然转头,向着园门某个方向静静看了一眼。那里有一行人正匆匆远去,正中的那一位,正是大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然而,性德目光所视,却又似乎不是那个大人物。   天地寂寥,世情如潮,在无数人影、无数喧哗褪成黯淡的色调之后,那无限远的高天处,无限美的花木中,是否有一双应该冷酷无情,却始终无法做到的眼睛在凝视这里。   那人望的,是连吹一曲箫都会吐血的弟弟,还是一个,从来只会负他伤他的无心人,又或他想看的,只是无情天意,莫测命运。   那个人,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   他终究还是决定……   藏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卫孤辰的眼眸既无悲苦也无伤,只静静地看着小园。   那个皇帝的手完好无损,那一场捞铜钱的好戏,果然另有玄机。不过,他肯为性德费如许心思,心中终还是看重性德的,只要他肯有这份真心对性德,只要能让性德最后不致落到董嫣然的下场,只要那多日之前,在董嫣然身上的惨剧,不落到性德的身上,自己又何必再来追究……更何况,此时此刻,他也实在没有心思,再为这种事情去生气了。   他望着近处的一切,眼神遥远得不可追寻。   那里,有一个叫了他无数声大哥的少年,在剧烈的咳嗽中吐血。那样的年少,那样的青春,却已脆弱得似是经不起一阵风吹。曾用那么热诚的眼看着他,曾用那么热诚的声音呼唤他,而如今,只能在阳光下,如此虚弱地勉力微笑。   那里,有一个他为之付出了自己能给予的一切,却只能换来冷然相待的冰霜化身。依然是那冰冷的神容、清冷的表情,依然是那无波的眼眸、无情的声音,然而,站在容若身旁,那个永远冷冷淡淡清贵无比,像天上的明月般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忽然间就有了一种奇异的生气,那种人性的温暖洋溢在他身上、衣上、发上、脸上、眸中,洋溢在他眼边的阳光里、他身旁的空气中。   这样的萧性德,让人不敢相信是真实的一种存在。   罢了,罢了。   是他的眼神太炽热,还是他的心绪太激动,为什么萧性德竟忽地转头,遥遥望来,难道隔得这么远,自己如此小心,依然逃不过他的耳目。   卫孤辰沉默着开始悄悄退后,静静远去,只是在最后的一刻,他淡淡转头,再看了一眼,那座转瞬间将会远离的小园。   他知道,无论是这世上,唯一真心把他视做兄长,看若手足的少年也罢,无论是从来不关心身份、来历,只纯纯粹粹想对他好的弟弟也罢,无论是天地间唯一可堪一战的敌手也罢,无论是红尘中唯一可以令他倾心的女子也罢,在他未来有限的生命中,只怕都已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那两个人了。   这人生,当真寂寞如冰雪。 第十一章 秦楚大婚   离开相府之后,容若既不骑马,也不乘车,只是默默地前进。性德与楚韵如都知道纳兰玉的现状刺激到了他,谁也不说什么,也只安静地跟着他。   “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容若忽地大叫出声,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左掌掌心。   “什么不公平?”性德淡淡问。   容若转头望他:“我没办法坐视我的朋友受这种折磨,我可以为他做什么?性德,你说,我能做什么?至少让我们做些什么吧,不要只是束手无策地看着这一切残忍无情的事继续下去。”   性德对于他偶尔冒出来的热血冲动,早就习以为常,平静地说:“快些成亲吧!”   容若一愣。   “成了亲,多少安全一点,他少担心一点,也不必夹在你和秦王之间为难,而且,当了宁昭的妹夫,求情的话,也好说话一些。”性德说来漫不经心。   容若也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居然还真的呆了一呆。   楚韵如看得不知该好笑,还是该心酸,轻轻叹道:“容若,看到纳兰玉这样,我也很难过,只是,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不,还不够,我们做得还不够。”容若用力摇头,忽地全身一顿,神色微微一震:“或许……”   “或许什么?”楚韵如轻轻问。   容若叹息,或许,性德刚才其实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或许,与安乐成亲之后,他可以……或许……那想法是不是太天真、太一厢情愿?但是,如果有机会……为什么不试试……   然而,眼望楚韵如,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想起刚才纳兰玉还在为安乐的婚事担心,想起楚韵如曾有的允诺,不知不觉,露出一个有些无奈、有些悲伤的笑容。   许下这样诺言的楚韵如是什么心情,说出那一席话的纳兰玉又是什么心情。   纳兰玉真是太多虑了,事到如今,那么多人的性命系在这场婚事上,秦楚两国随时可能爆发的一场大战,也指望以此次联姻来平息,又岂是他能够说不娶就不娶的。   这场婚事,真的已是势在必行。   数日后,在两个国家的期待中,一场惊人盛大的婚礼,终于到来了。   且不说整个京城一片欢欣,到处张灯结彩,到处黄土垫道,开门向外望去,上头一概是红色,下面一概是黄色。   两国大婚,不能没有人观礼喊口号、凑热闹,所以需要发动全城百姓,但也不能让百姓光看热闹,胡乱走动,影响治安,惊了鸾驾,这其中的学问,真个说不尽了。   离着大婚还有好多天,全城百姓就在大小里正的带领下,就相关的庆典事宜做了若干次演习排练,可怜京城各大衙门的办差人员,几天几夜都没怎么休息,人人累得满眼都是红丝。   容若自己看着婚礼前送来的陪嫁单子,就已经目瞪口呆了。   我的那个天啊,光衣服就细细分了三十多类,加起来就有九十九箱,各式各色上等绸、缎、纱、绫足有九百九十疋,各种各样,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被子足有一百九十九床。   这倒也罢了,可是,怎么光梳子也有一大堆呢?黄杨木梳二十匣、象牙木梳十匣、篦子十二匣、大抿二十匣,这这这,这得多大的脑袋、多长的头发,才用得完这么些梳子,宁昭不是想包办整个大楚皇宫的梳子吧!   还有那首饰,镶极品珍珠金凤九只、嵌极品碧玉金翟鸟九只、各式金步摇二十支、凤冠十五顶、各式玉石翡翠佩饰一百零八件……   根据后面的附录,这还只是普通的饰物,真正珍贵的各式宝贝,还要另外备册记录,以备查验的。   安乐是位才女,所以,琴棋书画、笔墨纸砚,还有各种雅致摆设,这一类的东西,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大大小小狼毛、兔毛、山羊毛各种古古怪怪毛的笔足足有上千支,各式名贵纸张那更是漫天漫地数之不尽。   金箫银笛玉琵琶,一行行名贵的乐器排下来,亦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各种摆设、古玩、珍珠、美玉,一样一样列下来,想来在公主大婚的时候,钱也不是钱了,完全和泥沙没什么区别。   容若看单子看得头晕眼花,我的天啊,这也太太太浪费了吧,以上一堆堆,居然还只是普通物件,这个认知让他那发抖的手,简直不敢再去翻那些名贵陪嫁单子了。   楚韵如看了倒是没什么感觉:“当年我出嫁的时候,排场倒也并不比眼前的小。”   宋远书也道:“天子纳后娶妃,秦楚结姻定盟,这么大的事,能不排场吗?皇上,你还想拖多久,误了时辰,你大舅子翻起脸来,你可没什么好处。”   容若愁眉苦脸地起了身,十几层的皇帝结婚大礼服,全套穿好,临行前深深看了楚韵如一眼,见她回以一笑,欲言又止,最终只微微叹息一声,行了出去。   为了给楚王摆排场,宁昭特意调了足足三千名锦衣近卫给容若,高车大马,锦罗旗盖,仪仗惊人。   队伍的前方,宋远书左手持使者节杖,右手托问名诏书,陈逸飞捧金册金宝,皆正装肃容,徐徐而行。整支队伍把容若那天子亲乘的七宝云母车,团团护住,大队人马遮天蔽日地一路行往大秦皇宫。   沿途百姓在里正的指示下,整齐划一地挥手大声欢呼,以表大秦国人民对大楚皇帝的赤诚热爱。   楚韵如静静立在行宫门前,看着一片欢天喜地,满眼艳红喜庆,望着她丈夫的车驾渐渐遥遥而去,迎娶另一个女子。   她静静地等待着,听得随着车驾远去,一声声鞭炮,渐响渐远,等着沿途百姓们,在里正的带领下,每隔一段时间,就发出惊天的欢呼声。   她安安静静地站着,不需要任何人陪伴,不需要任何人服侍。她静静算着时间,猜测着,她的丈夫,这个时候,在干什么?   她知道这套娶亲封妃的仪式冗长而繁复,天还没亮时,他们出去,等他们回来时,天应该已经黑了。然而,她不记得自己应该坐一会、歇一会,她只是站得笔直,静静等待着。   她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估算着时间,这个时候,他们到了皇宫了吗?是否已经行过“九九大礼”,以表楚国聘秦国帝女之诚意。   她默默在心中从一数到三千,这个时候,两国君王可曾互相见礼,两国臣子可曾互换节与诏。   “夫人,你没有吃早膳,现在午膳已经好了。”苏良小心地唤。   她微微摇头,凝视远方。   他踏入皇宫了吗?穿着华贵的服饰,行过一道道宫门,可曾走到安乐的面前?这个时辰,他们是否已行过礼,是否已读完册妃诏书,是否已把专为安乐而御制的金册金宝交给她?   “夫人,要不,你坐一会儿。”赵仪搬来椅子,有些焦虑担忧,又不敢表现出来。   楚韵如依旧摇头。   他们的婚礼是什么样的?会有怎样的盛大铺张?比之我当日的大婚又如何?   她就这样,等待着,不饮不食,不言不动,等待着,她的丈夫,迎来另一个应当与她姐妹相称的女子。   她守在行宫的门前,守着东升的太阳,渐渐西下,守着由清晨渐渐亮起的阳光在黄昏慢慢黯淡。   她守着,耐心地、毫不焦急地、安静地等候着。然后,是如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是如雷霆一般的鞭炮声。再然后,是那自街角而来,渐渐接近的喧天鼓乐,迎亲队伍。   公主的陪嫁队伍,长得看不见尽头,整条大街,密密走了一排又一排,也摆不开那无穷无尽的珍宝。   公主的香车宝辇,高贵华美,遥遥望去,竟似一座移动的小山、走动的行宫。   楚韵如微微一笑,当初她受封为大楚国皇后,所乘的国母凤辇,也不过如此。秦人为提高安乐的地位,为她准备的车马,隐然有皇后的规格,正如楚国人为了给足秦国面子,册妃用的竟是皇后专用的金册金宝。   然而,她依然是什么也不说,微笑着迎过去。   车马喧哗中,龙凤宝车的珠帘开处,两名宫女扶了那凤冠霞帔的女子盈盈下车,在她身后,容若眼神复杂地望过来。   楚韵如只是微微一笑,伸手牵了安乐的手。   两个美丽女子的手轻轻一触,彼此都感觉到一片冰凉之意。   虽然垂着盖头,安乐却似第一时间意识到对方是谁,纤手微颤。   楚韵如立刻握紧她的手,一时心中不知是怜是伤,轻声道:“安乐,我在这里,不要怕。”   她牵她的手,引她步入那煌煌行宫,大楚国皇帝的行在。她牵她的手,领她行过重重宫门,步过道道曲径,走过他们夫妻的世界。她牵她的手,送她入自己丈夫的房间。   在大楚国,她的身份是皇后,这是皇后的美德。在大秦国,她公开的身份是容若身边的女官,这是女官的职责。   这大楚皇帝的居所,已经为迎接新人,做好了一切的准备──鲜红的喜字、明亮的红烛、柔软的床榻、熏香的裘枕。   楚韵如扫视四周,微微一笑,然后听到安乐一声不知是痛是伤,是悲是泣的低唤。   那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那么用力,以至于微微颤抖。   楚韵如轻轻扶安乐坐下,轻轻拍拍她,安抚着她,柔声在她耳旁说着一些什么。   直到她微微啜泣着放开手,楚韵如这才转身面对其他随行而入的女官:“陛下要来了,你们全随我退出去。”   几名女官互望了一眼:“我们要服侍公主。”   楚韵如冷笑一声:“这里虽然还是大秦的国土,却不要忘记,公主嫁的是大楚的帝王,我不管你们在宫中有什么规矩,从今儿起,你们就得跟着我好好学学大楚的规矩。”   她也不再多看这几名女官一眼,径自出门。   她是一国之母,自有风仪气度,淡淡几句话,已给人无比压力,几名女官竟不敢生出丝毫违背之心,一语不发地跟她一起出来。   步出回廊,见容若犹自怔怔呆立月下,身后诸女官,急忙行礼。   楚韵如却一笑近前,轻声道:“去吧!”   容若默默无言,看看她,咬咬牙,然后,大步而入。   楚韵如目光淡淡一扫,除了被自己叫出来的女官,新房之外,还侍立着两大排秦宫中的执事官员。   她伸手招来苏良和赵仪,轻声吩咐他们,领所有送嫁官员各自入席饮酒。   诸人皆有些惊愕,纷纷道:“我等各有职司在身……”   “什么职司?夫家招待娘家送嫁之人,乃是礼仪。莫非各位认为我楚国皇帝,远离国土,就连这最基本的礼数也尽不到了。”楚韵如冷冷挑眉:“今儿大喜,我也不想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闹出来,坏了皇上与公主的兴致,赏不赏脸,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人敢不给面子。不一会儿,整个院落,所有自秦宫中来的人,都被撤了个干净,只有张铁石领着一干楚国士兵守在外头。   新房中,安乐听到脚步声、关门声,默默地伸手,自己为自己掀开了盖头。身外是辉煌烛光,身旁是无数珍宝,在那连城珠饰的辉映下,秦国最美丽的公主,徐徐抬眸,凝视那近在咫尺的男子,凝视她的夫郎、她的良人,她必须追随一生,跟随一世的男子。   新房外,清冷月下,清寒风中,楚韵如静静看着泪烛光里,茜纱窗下,那一男一女,一坐一立,彼此凝视的身影。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行了出去。   院落之外,是无尽的喜气,大红的彩绸漫天飘舞,大红的贴纸无以计数,大红的席面,流水也似的摆满了行宫。杯来盏往,喧天笑闹,琴瑟歌舞之声,不绝于耳。   只有她一人,清清冷冷,行过满天满地、无穷无尽的洋洋喜气,在行宫最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略觉清静的地方,静静站在小小一池清水边,看着水中那虚幻的明月。   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天空忽炸起绚丽的火花,使得她仰头望去。整个暗沉的天空,都随之亮了一亮,是行宫外的人在为他们美丽的公主,尽情地庆贺吧!   今夜如此欢欣,今夜如此凄凉,今夜如此热闹,今夜,无人入睡。   行宫中,一片喜气,行宫外,也是无尽热闹,眼看着公主凤驾入了行宫,百姓们依旧意犹未尽,为这一场惊世的盛大婚礼谈论不休。   人们说着笑着,看着孩子们凑热闹,放起焰火,燃起鞭炮,这一份喜气,倒是如过年过节一般热闹。   在人群中,有一个穿着黑色披风,戴顶极大斗笠,把全身上下从头发到脚跟都挡得严严实实的人,在静静地听大家谈论、诉说。   人们喜气洋洋地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   人们无比兴奋地说,楚国和秦国联了姻,应该就不会打仗了,大家不用担心战乱,不用害怕自家的儿子、丈夫战死沙场了。   人们开开心心地说,公主的仪仗真是大啊!过永定门时,居然不得不临时把那门给拆了,才让车驾得以通行。   人们兴致勃勃地说,这一路从皇宫到行宫,绑在树上的火把,把天地照得像白天那么亮,连树都给烤坏了。   那人安静地倾听着所有人的议论感慨,平静地看着每个人兴高采烈的快活神情。然后,她向长街的尽头,无人的远处走去,就这样,穿着一身黑衣,慢慢地一步步融入黑暗中,慢慢地一步步远离这一派热闹繁华,盛世景象。   那一朵焰花在天空炸开时,她也不知不觉抬头望去。倏然亮起的焰火光芒,照亮她隐在斗笠下的清冷容颜。   赫然正是董嫣然。   那一朵为庆贺楚国皇帝与秦国公主联姻的焰火,在空中绽出艳美的花。没有人知道隔着一道宫墙,有两个绝美的女子,同时抬头,凝望那一片灿烂光华。   然而,在这稍纵即逝的光芒之后,是更加沉、更加暗、更加阴郁的黑暗长空。那无比美丽的容颜,仅仅只被照亮一瞬,就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六集 生死一刺 第一章 帝王之交   “你来做什么?”宁昭很想对着容若就这么大吼一声。   好不容易操办完秦楚大婚,完成心愿,他心里竟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欢喜,反倒空落落茫然得很。   昨晚徘徊殿中,竟是彻夜不能眠,强撑着上过早朝,此刻只想回去好好休息一会,这位刚刚洞房花烛的楚王陛下,怎么就跑到皇宫来串门子了呢?不至于昨晚才洞房,今天就嚷着要回家吧!就算真有这心思,表面上的礼貌文章总要做几天的,怎能表现得如此急切。   宁昭绝无应酬容若的兴致,然而两国之间的规矩礼数,纵然贵为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   此刻他心里虽想骂粗话,脸上却也不得不挂起完美的笑容:“楚王今日竟也有空驾临?”   容若落落大方地笑:“不用楚王楚王叫得这么客气,大舅子。”   大舅子?宁昭差点没对天翻白眼。啊啊啊,这人接受这身份接受得也太快了吧!明明前不久还心不甘情不愿,一副被人架着上断头台的样子。   容若笑眯眯走近过来:“咱们现在是极亲极亲的亲戚了,当然应该好好亲近,可是,咱们又隔着两个国家呢,我要是一走,这辈子有没有再见的机会,那就说不定了。那么,在我还没有走的这几天,咱们当然要好好地在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了,你说是吧!”   宁昭眼神微沉:“楚王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容若耸耸肩:“这事,我说了不算,让宋远书跟你们商量,你看着办吧!”他大大咧咧拍拍宁昭的肩,亲亲热热说:“咱们不说这些没趣的事。”   宁昭完全是靠着皇帝的尊严支持,才忍住没有避开容若这一拍,这种无所顾忌的动作,就连纳兰玉长大之后,都再不敢如此待他了,就算两人都互为帝王,但彼此身份都过于尊贵,关系也极之微妙,怎么连最起码的矜持都没有呢?   听到四周传来一群人努力压抑却异常明显的倒吸凉气的声音,宁昭几乎是铁青着脸问:“聊什么?”   “有很多事可以聊啊!”容若笑吟吟道:“比如说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太阳很好,风很好,云很好,对了,御花园中的花花草草都很好。”   随着他一句句好,宁昭的脸色越来越不好。   容若笑嘻嘻地接着说道:“要不然聊聊秦国和楚国的风土人情也不错,我的妻子是你的妹妹,我们有着共同的亲人,单是这一点,应该就有很多可以聊的吧!”   容若笑望他一眼,忽地双手一拍,笑道:“对了,我会讲故事,我们来打个商量好了,你说一些你们兄妹朋友小时候的开心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好不好?”   “好不好?”他这样笑嘻嘻地看着宁昭,可是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问宁昭好不好的意思,因为他已经自动自发地拉住宁昭的手:“来来来,既然今天的天气这么好,风也好,花也好,水也好,大家都很好,我们去晒太阳喝茶讲故事吧!”   宁昭额上青筋都迸出来了,却身不由己被拖着走。四周虽然有太监侍卫,没得示意,到底谁也不敢过来,阻拦一个皇帝向另一个皇帝表示亲热。   容若的半吊水功夫,打架不行,用来强拖宁昭,还是没问题的。   宁昭的脸色和容若那满面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皇帝也是人啊,他真的很累,他想睡觉,就算不睡,也还有着一堆公事要忙呢,哪里有空陪这个不负责任,没大没小,没危机感的家伙喝茶聊天话当年。   天啊!我可不可以暂时忘掉所有的外交礼节和规矩章程,直接让人把这混蛋揍一顿了事。   就算是宁昭,偶尔也会有一点绝对非理智的冲动,而且现在他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把妹妹嫁给这么个家伙,惹来如此一个大麻烦,到底是对还是错。   容若整整在皇宫纠缠了宁昭两个多时辰,其间硬拖着可怜的秦王陪他用过午膳,然后继续聊天说地,直到秦王陛下的耐心已达到极限,堪堪暴发之时,他这才心满意足告辞回去。   他回到行宫时,看到安乐和韵如两个美人并坐在园中,低低地不知议论着什么,时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阳光正灿烂,四周花如锦,轻轻笑声,伴着花香袭人来,让人至此才相信,原来真的桃红柳绿已是春。   容若站在碎石小径上,看着那如花的美人,披了一身春风拂起的桃花,看着那翩翩的蝴蝶不知是逐花香还是恋美人,在她们身侧盈盈地飞舞,一时竟不由痴了。   有多久,他不曾见过这美好的情景,有多久,他不再有这欣赏美好的心境。   “陛下。”煞风景的呼唤声和行礼声,惊破了美人的低语。   容若很郁闷地瞪过去,不出所料,是那帮随侍安乐的女官,远远见了他来,立刻唯恐天下不知地叫得震天价响,哗啦啦跪了一地。   累得安乐与韵如也不得不站起来,象征性行个礼,完个礼数。   容若不等他们的礼行完,大步行近:“这里真是闷得人要命,我们一起去看纳兰玉吧!”   安乐一怔:“我可以去吗?”   “当然,为什么不行?”   安乐还没回话,早有女官急急行来:“公主是大秦帝姬,又是大楚贵妃,岂能抛头露面,往臣子家中探望……”   女官话音未落,已被容若凶狠的眼神瞪得倒吞七八口凉气,就差没后退四五步,趴在地上,大喊小人该死了。   容若恶狠狠望着她,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老婆还是你老婆,我爱带她去哪,关你什么事!”   大概没有人能想到,当皇帝的人说话能这么粗俗,一干秦国的内侍女官全都愣在当场了。   容若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大大方方,一手拉一个,大踏步就走:“走走走,我们走。”   复又扬声道:“别让这帮子扫兴的家伙跟上来。”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意识到应该追上去随侍才不失本份之前,已经有两个少年,笑吟吟手按剑柄拦上来:“怎么,还没回楚国,你们就不把楚王放在眼里了?”   乘这个耽误的功夫,楚国皇帝已拉着两位大美人跑得没了人影。好说话的陈将军、懂礼仪的宋大人全都不知道躲哪去了,这等有失两国体面的事,就在这一群尽职尽责的秦国女官内侍们面前发生,由得他们自去痛心疾首,摇头叹息,却也没有人理会了。   闲人被赶了个一干二净,马车由性德亲自驾,车前由张铁石等人护从,众人再无顾忌。   安乐终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不知道,他的病有没有好些。”   容若和韵如相视一眼,都不忍说明纳兰玉病重的真相,只笑道:“你们情义果然很深厚。”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共同渡过最艰难的岁月,情义自非寻常可比。”安乐泰然回答,笑盈盈抬眼看看容若,忽道:“其实,以前皇兄曾有意把我指婚给纳兰玉。”   容若“咦”了一声,把脑袋伸过来,满脸兴奋:“有这种事?”   楚国皇帝突然暴露出来的八卦本性吓了安乐一跳,愣了一会,这才失笑:“是啊,那时秦何伤伏诛才两三年,皇兄好不容易渡过了举国变政最艰难的时光,心里十分快活。那天我们三个在一起,说笑到很晚很晚。皇兄说再不用担心把我嫁给那逆贼之子,又笑说,我家的安乐,不管嫁给什么人,我也舍不得,除非是嫁了纳兰玉,将来咱们一直在一处,就算嫁出宫,也可常来常往。”   她初时还是以谈笑的语气说起往事,渐渐便神伤起来:“那时,他说,我们三人,同过患难,将来,也一定要共富贵,此生此世,永不相负。”   楚韵如无声地握住她的手,安乐却抬眸望着容若:“你真的觉得,那样做有用吗?真的有可能吗?不是太儿戏吗?”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我也怀疑这是不是太儿戏,但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但求尽力吧!”容若轻轻道:“秦国本来是以武立族,纯部族式的管理。国家扩大后,管理方式却没有及时更新,造成了国家混乱不堪。你皇兄师从各国大儒,学到许多大国的管理知识。打败秦何伤之后,急于有所建树,甚至不惜向国内各大势力做出妥协,以求推行新政。他几乎是一手把旧政完全推翻,全面引进周宋等国的政略以及官员体系。当时秦国在秦何伤的暴政下呻吟了许久,急于有所改善,对于他的改革,大多数人没有反对。而后,最优良的官僚体系,和最年轻进取的新锐官员,很快就让国家诸般景象为之一兴。当他见国家败落时,以为只要国家富强,就可以心满意足。然而人心素来不得足,当他年岁渐长,见识渐多,以前所期盼拥有的已尽在掌中之后,他就开始为君王权力的分散而忧虑了。”   安乐愕然:“他是皇帝,一国至尊,多年来又一直亲政,大权从未旁落,怎么会……”   容若微笑摇头:“秦国习的是周宋之政,周宋两国都是历史极悠长的大国,他们的国家能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一直在这乱世中屹立不倒,正是因为那优良的体制。君权高而虚,相权低而实,而三相分立制度,又保证了君权不受到威胁。若是从长久来看,这种制度应当是极好的。然而对于秦楚这样在短时间内急速兴起的国家,这种制度让身为至高者的君王感到极大的牵制。在楚国很多大事,往往都是我七叔一言而决,素少掣肘的。但在秦国,就算是宁昭的决定,若是大事,不能得到群臣的全力协助,也难有成功之日。初时秦国也是分立三相,然一人年资虽老,却只唯唯诺诺,办事仅知请旨,或看其他二人脸色行事,形同虚设。另外二人,一人出身过于高贵,又是皇亲,大权在手,日渐骄横,私念滋生。最后在权争中失败而退。当日你兄长想必也没察觉事情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反而一直在为国家新政推行,国事日上而感到高兴。等他惊觉大权集于纳兰明一人之手时……”   他叹息一声方道:“朝中已找不到资历身份功劳足以和纳兰明分庭抗礼之人,纵勉强再扶植几个,以纳兰明的能力,也可以把他们衬得黯然无光,令其形同虚设。他不得已,只得不断扶植武将,以分文官的影响力,只是……”   看看安乐忧虑的面容,他笑笑方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你兄长未必就真的会发难。第一、有过秦何伤的前车之鉴,他再信任武将,也不敢任由武将干政。第二、多年来朝中政务,多由纳兰明操持办理,他的门生弟子满天下,整个文官体系的运转自如,多是纳兰明之功。要对付纳兰明,就不能不考虑他身后那个庞大的文官集团,若对纳兰明下手,也不知道大秦朝廷会有多少混乱不堪,他这几年虽提拔了一些,如赵如松这样清廉正直,又不为纳兰明所用的官员,但这些人大多年轻,历练不足,现在还不足以收拾国家大幅动荡之后的残局。他甚至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找到一个和纳兰明有同样才能的人来收拾政局。他一直按捺至今,也是因为,他既忌纳兰明,又实在不能失去纳兰明。”   楚韵如也轻轻道:“可是,此结不解,终有一日……”   “是啊,此结不解,不但纳兰玉始终处于两难之中,倍受折磨,终有一日,君相之间的冲突暴发出来,于大秦,于宁昭自己,于纳兰明,都不是幸事,你兄长心意既定,要想劝说他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纳兰明掌权多年,又没有大的失误,就算私德略略有亏,也不算大事。要他放权,他一来不甘心,二来也不服气。所以……”容若笑笑道:“我才要试着用这种方式……”   话才说到一半,车马已停,相府到了。容若便也不再多说,几个人下了车便往相府大门而去。自然还是老规矩,不等人家摆出合乎礼仪的架式排场,他们已是横行直过,迳往纳兰玉的住处而去。这等自在潇洒不拘礼,倒把常居深宫早就习惯种种繁琐礼仪的安乐,看得惊愕不已。   远远的望见纳兰玉由茗烟扶着在花园中走路,容若大喜,大叫大嚷的过去:“你能自己走路了。”   安乐却是倏然一惊,连这样疲惫地勉力行走,都能让容若如此欢喜,纳兰玉的病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好端端的,又正值年少,怎么竟会……心头凛然之间,她竟是再也不敢往深处去想。   纳兰玉见到容若来了,已是一笑,抬眸处又见安乐站立园门处,便是一惊,脸上笑意微滞,然后又迅速笑道:“你一向无法无天也就算了,还带着公主一块胡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冒出来。”   容若笑眯眯近得身来,眨眨眼:“她已经是我的老婆了,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我容若,当然要跟我一起胡闹。”   纳兰玉也不理他胡说八道,只淡淡道:“大婚已行,你为什么还不走?”   “哪里有那么快,总还有很多应酬啊,善后啊,依依不舍啊,洒泪而别啊的戏份要演。就算真是逃出龙潭虎穴,该做的文章还是得一样不少地做全啊,不能显得太急切。”容若漫不经心答。   纳兰玉心中叹气,也不知道这位到底有没有紧张感,他却是冷下脸来:“尽快走,让宋远书去跟陛下提,你能不出面就别出面,就算还有应酬,还有场面功夫,也要用最快的速度做完。”他叹口气:“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现在虽暂时安全,到底还是在秦国,万一陛下心意有变,你们这么多人……”   这时安乐与韵如已是携手走近,纳兰玉语声顿止。   看着安乐与韵如这般亲密无间的样子,他一时心中不知是宽慰还是酸楚,又见安乐担忧的目光望来,他便一笑:“瞧,我一点事也没有,正好有功夫晒晒太阳,散散步。”   安乐见他憔悴至此,犹言欢笑,更觉凄然,又不便深问什么,只得勉强一笑:“你既无事,我便放心了。”   二人相顾无言,本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亲密无间,同习诗书共闯祸,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竟是相顾无言,仿似不管说什么,剩下的,都只能是伤情。   容若忽叫了一声,一拉刚刚走近的韵如:“那边花儿真漂亮,韵如,我们一块去看看。”   看容若做得这么拙劣,连纳兰玉都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复看了安乐一眼,沉下声音,定下神:“你别走,你们都别走,我是有话要对公主说,倒也没有什么可以避开你们的。”   不理会众人的反应,他抬眸定定望着安乐:“此去楚国,并不是安乐之窝。楚国摄政王与太后,只怕也未必能不猜忌你,楚国的宫廷,楚国的皇族,楚国的官员,只怕也都是以异样的眼光来看你。”   容若一怔,张口就想说话,楚韵如也抢上一步,有意表态。   纳兰玉却是连眼神也不向他们瞟一下:“但是,有容若他们在,一定会维护你到底,所以你可以安心,只是你要记着,你虽是秦国的公主,楚国的王妃,但是首先是你自己。人家要有什么明刀暗箭过来,你不必理会,他们自可为你应承,你身边那这些女官内侍必要随你嫁入宫中,这些人中,不知有陛下多少钉子在,他们身上也不知道背着多少密令,这一切,你一概不闻不问不要管。只要他们不在你面前做出什么过份的事,只要他们当着你的面还守礼守法,你就当不知道,要有人犯了错,你只管沉下脸,赶出去便是,千万不要牵涉其中。就算有人哪一天跟你提什么皇上太后的密令,你也要记得,你是出嫁的女儿,这些事,一概与你无关。秦国也好,楚国也罢,有那么多的英雄豪杰,名将贤臣,又何必事事要一个弱女子去担当、去操心。你绝对不要再卷入任何权争之中,免取祸端。”   他凝眸再看容若与韵如一眼,忽地推开了茗烟,勉强站定,对着容若与韵如,一揖到地。   容若忙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身体:“你这是做什么?”   纳兰玉笑笑道:“我们一场相交,承你们不弃我身份悬殊,两国纷争,尤以知心相待,我只求你们也能记着,安乐曾是你们的朋友,也曾与你们相共患难。将来身入楚宫,举目无亲,请你们看顾她,不管秦楚之间最终如何,不管将来,这一场婚事之后,会有怎样丑陋的真相,请你们记得,她是无辜的,至少,她从来不曾想过要伤害你们,以后,也绝不会伤害你们。请你们,永远不要误会她,不要抛弃她,不要让她又像现在这样,明明有亲人朋友,却无处可求助,明明有至亲骨肉,却又孤独一人……”   他这里一语未毕,安乐惨然泪下:“纳兰玉,你自己处此地步,为什么还总想着我的后路?你总劝我,不要管,不要理,自求安乐,却为什么不劝劝自己?”   纳兰玉轻笑:“我身在局中,脱身不得,你能出去,总是早早出去得好。”   他笑来从容,神情殊无悲色,然听者却都不禁凄然。   容若一拳轻轻击在他肩上:“你小子,我就这么让你信不过。”   纳兰玉便也不再说,只陪他们说说笑笑聊聊天气谈谈话,偶尔问性德几句练功心法的问题,或同安乐谈些欢乐往事,会心而笑,却再不说一句正经事了。   然而纵是这般谈笑风生,淡淡的悲怆气氛却总笼罩在所有人心中。直到离开相府,大家乘车回去,心境也依然是苍凉的。 第二章 孤辰孤心   “离京?”   “回去?”   “有什么问题?”面对众人的愕然表情,卫孤辰神色一迳淡漠从容:“这些年来,大家各散东西,为了我们的事业而暗中努力,如果不是近日我惹下不少对头,秦国又抓了楚王,我们也不会聚在一起商讨对策。如今既然已决定暂时按兵不动,以观后变,自然要去各归原位,回到各自的地方去主持大局。大家聚也聚够了,叙旧也叙完了,也该散了。我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哪天宁昭真调了大兵来打,还不是让人家一网成擒。”   “可是……”   “有什么可是?”卫孤辰冷冷道:“各地暗中进行的事,长时间没人坐镇如何了得。”   众人你眼望我眼。一般来说,这些切实的工作,卫孤辰自己是很少考虑的,但难得他会记在心上,此刻提出来,倒真是极合理的,大家虽有一种意外的感觉,却也不觉得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反对。事实上,驻留京城这么久,很多人都在担心牵挂各地本来由自己负责进行的事务。   卫孤辰见没有人再有什么异议,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分期分批走,用不同的方式隐匿行踪,走的时间和方法,彼此之间也不得泄露,只需秘报给我就是了。”   众人又是一怔,有人脱口低呼:“主上。”   卫孤辰漫不经心地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以防万一。现在已经确定了宁昭知道我们的存在,只怕我们在京中聚会,他的耳目也早探到了。为防他各个击破,把你们回去的路线做得安全和隐秘一些,除了你们,只有我知道,总可以甩掉他的跟踪,回去之后,你们各自小心打理,尽量隐匿行迹。虽说有我在一日,宁昭未必敢撕破了脸跟咱们正面冲突,但能少让他知道一点我们的事,总是好的。”   依然是一个无比合理的解释,众人有些惊异地彼此望望,眼神里,多少都浮现出一丝丝欣慰,他们的主人,终于也肯如此细心地为这些琐碎但必不可少的事费神了。   卫孤辰微微侧头,避开立在众人之前的余伯平那隐含担忧的目光,信手一挥,无所谓地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你们各自去安排离京的路线和日期。”   日子就这样,水一般地流逝而去。宋远书上书秦王,称大楚不可一日无君,且楚国百姓日夕遥盼公主銮驾,请旨辞行归国。宁昭少不得照规短挽留挽留再挽留,而楚国的臣子则感激地推辞推辞再推辞,折折扣扣,经过若干天拖拖拉拉,做足全套官样文章,最终决定十日后动身回楚国。   这番回国,与来时不同,不但有陈逸飞的三千铁骑护送,又有秦国派出的大量送嫁兵马随行,再加上安乐浩浩荡荡的陪嫁队伍,气派非凡,更要有一番充足的准备,才好叫沿途地方官做好一切迎接事宜,给养补充,确保回国的队伍不会受到丝毫阻碍,更不至于耽误行程。   或许楚国君臣暗中心如火焚,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回国的准备事宜容若一概不闻不问,任凭行宫中上下一干人等忙得晕头转向,他只是闲了没事专往宫里跑,一心一意和秦王陛下联络感情,聊天闲话讲故事,一块儿逛园子,赏景色,倒真像是多年知交,不忍离别,要争取每一分每一秒好好相处一般。   宁昭初时闻楚王进宫,便是头大如斗,直欲逃跑,到后来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明白再躲也无用,对于容若时不时地跑来串门子之事,也没再有什么厌恶或忍耐的表示,有几次听闻楚王入宫,竟欣然出迎,倒把随侍的总管太监吓得不轻。   两位帝王,聊聊天,散散步,赏赏花,看看景之余,也就不免找些欢娱消遣了。听听歌,看看舞,容若嫌没味道,专爱拖宁昭陪他下棋。于是,英明神武大秦国皇帝,继无数人中俊杰之后,再次成了容若那手破烂棋艺的牺牲品。每回一看到容若笑眯眯亮出棋盘,即刻面无人色。   朝中官员们又开始为操办欢送楚王的典礼而忙碌不休,纳兰明和宁昭,这一对君臣,依!日相互倚重,时时在一起彻夜商议国事。看起来,永远是明君贤臣的好榜样,光彩鲜亮的表象下,到底有多少不堪,有多少肮脏,世人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   在民间,公主盛大的婚礼虽然被百姓传扬了很久,不过,也渐渐回复到平常,人们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   京城的码头上,永远都是来往客如织,大小船只来去如梭。   随着吆喝声,几箱沉甸甸的货被搬上船。   一个满身绫罗绸缎,外加挂了一堆金链金饰金腰带,十指上足足戴了八个大扳指,操着一口西南方言,手拿一杆旱烟袋的中年客商,领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在船夫恭敬的笑容里,踏上船去,粗声粗气地说:“走走走,走得快,老子赏得多。”   四五个船夫应诺连声,摇浆催船,乘水而行。他们一边摇船,一边细聆舱中声息,初时还有说话声、咳嗽声、谈笑声,渐渐就再无声音了。几个船夫互相打个眼色,两个人弯腰钻进舱内,看到里头三个人,已经东倒西不歪,人事不知了。   二人手脚飞快地上前扒衣服、脱帽子。   “手脚快些。等会跟接应的船交错而过时,让我们顶替的人上来,把这俩家伙转过去,小心别叫人看出来。”   “应该不会有人看到吧!本来秦王最重视的人就不是这些小卒子,何况他们离开时用的身份,沿途的路线安排,除了他们自己,就只报给那位,就算是秦王在他们之中伏了密探,也探不出详情来。”   “小心些总无大错,秦王想查我们的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不能叫他抓着蛛丝马迹。咱们这些日子,分路下来,也暗中拿下好几批人了。次数多了,更要小心,不能出纰漏。”   “我说轻些,别弄醒了。”   “放心,咱们的迷香,十拿九稳,断然不会出错的。再加上出人意料,暗中下手,就算是最精明的人,事先没有防备,也一样要栽。你看这些天,那么多个老精子,还不是无声无息让咱们给弄下来了。”   “不过说真的,咱们要把这帮子人弄来干什么?虽说都有些功夫,有些本事,却也不过如是。又不杀,又不打,迷晕了弄走,又不能省事地把人关一块,反而要分批偷偷运走,管吃管喝,还管人家舒服不舒服,又要防着他们醒过来闹事,值得费这么大心思吗?”   “谁知道上头人想什么,反正他们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干。”   大江上,船行如织,当这条不大不小的客船与另一条大船交错而过时,没有人有兴趣多看一眼。繁荣的秦国京城,依旧吸引着四面八方的大大小小的船只,来往不绝。   夜极静,极深,卫孤辰独自一人,立于黑暗最浓处,静静地看着一行人,徐徐出小门而去。庄中最后一批人也在今夜离开了,明天,这里将变成一座荒无人烟的废园。   没有人知道,每一次有人离开时,那个素不与他们亲近,行事独断专行,从不尊重大家的意见的主人,总是悄悄地张望。   这些人,或许已经老朽,或许太过固执,或许不够灵活聪明,或许总是对他造成牵制,这么多的人,很多时候,对他的掣肘远远比帮助更大。然而,在那样漫长而艰辛的岁月中,他们曾陪他走过,在那么多苦难和屈辱中,他们舍弃一切,以生命为代价,来到他的身边。   点点滴滴,他从不曾忘记,尽管,即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常常会认为,或者,他其实,从来不曾记得过。   所以,在这一刻,他想静静地张望,静静地沉思,静静地把每一张容颜,每一个身影记下来,因为,这一次,也许将是最后一次,容不得他不去珍惜,不去重视。   等到最后一批人已遥遥不见影踪,他这才徐徐转身回房。出忽他意料的是,房间里,居然还有不速之客,而且竟然是三个。   卫孤辰目光一凝,也没太理会施礼的赵承风和莫苍然,只对余伯平道:“余叔叔,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余伯平微微一笑,信手一指赵承风和莫苍然:“他们是主上的护卫,虽说主上一向不需要护卫,而且,平时把他们甩开,自由行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一次,他们还是想追随在主上身边,而我……”   他笑笑:“我若坚持不走,只怕旁人起疑,也就不肯走了,如今大家都去了,我再回来,主上,总不能再赶我走了吧!”   卫孤辰挑挑眉,又强自按捺下,转眸望赵承风与莫苍然:“你们呢……”他不好对余伯平发火,对这二位,语气已是极为不客气了。   赵承风积威之下,略略瑟缩了一下,但立刻挺起胸膛:“主上,我们是你的护卫……”   被卫孤辰眼一瞪,声音立刻小了一大半:“虽说可算是世上最形同虚设的没用护卫,可护卫到底是护卫,这个时候,这个时候……”   莫苍然那满是苍凉的声音接了下去:“我们再不称职,毕竟也是陪伴主上时间最长的人,主上,不管你要走什么样的路,至少,就让我们这不像话也没有本事的护卫,尽最后一次职吧!”   卫孤辰的心境平静下去,沉静地望望面容安详的余伯平、须发苍然的莫苍然,还有依然带着少年激情,无所畏缩,也不肯退缩的赵承风,然后,把所有的劝导、斥责都吞了下去,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似乎都是浪费唇舌,浪费时间,不过……   卫孤辰淡淡扬眉,神色间,竟也不知道是骄傲还是悲凉,可惜啊!他卫孤辰想要别人听话,一向懒得用语言,他总是喜欢采用最直接、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   劲风乍起的那一瞬,只有余伯平来得及低低惊呼一声:“主上!”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几乎就在下一刻,卫孤辰已徐步自房中出来,信手合上房门。是可悲还是可叹,他擅长的,永远只有这样的武力,只是,他身边的人,总是错以为,他不会对自己的人使用武力。   他在房外,静静站了一会儿,然而,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然后,他向前走去,走向无限黑暗中,走向那无星无月也无灯光的世界。   那样那样漫长的岁月啊,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也不打算再给自己留退路了。   在同一天晚上,一道急报经过无数人迅疾的传递,最后到达了宁昭的案头。   日理万机的大秦国主,信手拿起,却不翻看,只随手往殿角一抛:“朕猜,必是这最后一批人的行踪也无法查知了。”   黑暗的殿角一只苍白的手略一晃,接住密报,翻开一看,低沉的声音响起来:“这次他属下众人分批离开,离开的路线,用来掩饰的身份,除了本人就只有他知道。就算是属下布了内奸在其中,也无法起太大的作用。所以这段时间,属下的探子极之辛苦繁忙。而且,即使在跟丢前面好几批人之后,也依然无法追牢最后几批人。”   黑暗中的声音多少有些负气之意:“虽然属下的人得了消息,提高了警觉,加强了防备,还是没有用。一来,因为人都要分批撤走,内奸也不能多留,因此探不到一丝消息,起不到任何作用。二来,他们的功夫都不错,警觉性也不低,要追上他们,原本也不是很容易,属下的人也不敢靠得太近,唯恐被发现。三来,暗中帮他们的人太高明了,用的方式千奇百怪,从不重复,令人防不胜防。属下的探子,总是一不小心,略一晃眼,就不见了人。有的时候,就算是目不转睛地注意,可身边总会莫名其妙发生意外事件,让人很自然地分神,然而再回过神来时已不见了要找的人。有的时候,明明跟着人,跟出上百里,对方一直在视线之内,可是却忽然发现,原来一直是跟错了人。我们的人也捉住过几个穿了他们的衣服,打扮成他们的样子冒充的家伙审问。问来问去,只知道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给银子让他们冒充的,一切路线行动,全是那些人安排。这些出来冒充的倒霉蛋,一问摇头三不知。”   “能知道倒奇了。”宁昭冷笑:“这般处心积虑,要从我的手底下逃出去,怎么会留下可以让我们追查的线索。”   “那些人就像完全消失一样,再没有半点出现的声息迹象。他们在各地的事业,或钱庄,或赌场,或牧场,或帮派,或镖局,仍在如常经营,只是一直没见他们现身,也没发现他们与各地下属通消息,倒像是连这天大的基业也都要抛开一般。”黑暗中的人语气懊恼:“如果他们真的能放得下,不再出现。只怕属下的探子在短时间内是找不到他们的,万一他们再到了别的国家,那就……”   “拿得起,放得下,明知无益,就连那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那么多财富基业也可以抛得开,那个姓卫的,倒也是个当断能断的人物。”宁昭竟微笑着拍案赞叹:“他这是要动手了,所以,才要把那些可以掣肘他的人送到安全之处去。只要那些人逃脱了朕的掌心,他不再担心任何人的生死危难,放手一搏,不是没有机会刺死朕的。”   冷肃的杀气仿佛在一瞬间溢满全殿,满殿烛光为之一黯。   “陛下放心,我等受陛下厚恩,日夜苦练,正是为诛此贼。如今他元气大伤,武功大打折扣,还敢这样不知死活,那便是他自寻死路。”   宁昭站起身负手在殿内徐徐踱出几步:“既然他要奋身一搏,朕总也得给他一个机会。只是,绝对不可大意,不能有任何错失。一旦让他有机会逃脱,那便是蛟龙入海,鹰扬长空,他在意的人,都逃离了危险,只要他横下心,肆意妄为,便是倾我们举国之力,怕也奈何不了他了。”   黑暗中肃立在阴影中的人,眼底泛着杀气,声音都仿佛因此带上了金戈之声:“陛下放心,我们所有人都已做好准备了,誓死为陛下除此大患。只是,他既有行刺之意,陛下是否应当从现在即开始加强防范?”   “大可不必。”宁昭淡淡一笑:“你们放心,在楚王离开之前,他是绝不会动手的。”   黑影的声音一片愕然:“陛下圣明天聪,恕臣愚钝,不解其中玄妙。”   宁昭朗然一笑:“第一、那人对楚王身边的萧性德倾心,一旦他出手,造成京中变乱,影响到楚王的安全,萧性德也不能身免。第二、有本事从朕的眼皮子底下,把一大堆人无声无息藏起来的,只有楚国那些人,也只有楚人能有这个胆子做这种事。楚人帮助萧性德,自然是希望我们大秦越乱越好,但绝不能牵连到他们的楚王。所以,在楚王离开之前任何大事都不会发生,他们都不敢冒把楚王卷进风波中的危险。”   宁昭说到此,低低冷笑一声:“说起来,朕倒要谢谢萧逸帮朕多推了卫舒予一把,让他入朕局中来。可惜你们虽准备了屠龙刀,朕却不是砧上肉,不能任他们宰割,怕是要让很多人失望了。而且……”   他悠然袖手凝望烛光,倒似有些出神了:“其实姓卫的一帮手下,多是匹夫,绝非争天下之才。朕对他们的注意,不过是为了牵制卫舒予。相比他们,秦国那帮让人永远摸不透查不出,甚至皇帝遇难,也不肯出手相救的密谍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这次他们终于出动了,虽说无声无息带走了很多人,但这其中却也有几个是早已向朕投诚效忠的。虽然连他们事先得了朕的警告,竟也没法逃过那帮人的暗算。但只要他们和那些人在一起,他日就有机会,把那些人的窝点、身份、联络路线等,一切底细全查出来。将来甚至可以当他们的伙伴,整天一起商量如何对付我大秦,混入他们当中,成为楚人的一员,这岂不是大喜事。”   他长笑一声,面露欣然之色:“萧逸啊萧逸,朕真该谢谢你送来的这一份厚礼。”   黑影伏拜于地,心悦诚服地高声颂道:“陛下圣明睿智,算无遗策。”   宁昭在一片辉煌烛火中面带笑容,昂然而立。有些睥睨的眼神,淡淡望着那几乎整个身体都伏拜在地的人,这也算是个绝世高手吧,于君王之前,也不过如尘埃委地。   一念及此,他放声长笑,那笑声回荡在这空空寂寂的广大殿宇中,空落落得竟有些寂寥的寒意了。 第三章 楚人归航   离开秦国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大早,安乐在容若的陪伴下,入宫拜辞。一宫一宫告别下来,皇太皇、皇后、其他内命妇们,无不依依不舍,临别万千叮咛。安乐嫣然微笑,连声应承,看着众人伤心落泪,反倒要由她来安慰。   容若最见不得深宫中的女人作戏,一早躲得老远,犹自听得到一干贵妇人哽咽抽泣悲从中来的声音,便觉头皮发麻。   安乐对谁都温然相待,反倒是去向自己的亲祖母辞行时,只是沉默无语。她一礼一拜,无不恭敬如仪,却也不见丝毫亲近。太皇太后用温和慈爱的眼神凝视她,轻轻召了她近前,让她依在膝前,用温柔的声音,细细地叮咛许多言语,安乐只沉默着垂首聆听,不肯抬头去看祖母眼中淡淡的失落。   往各处辞别之时,容若一言一行都依足官样文章,并无半点失仪,直到伴了安乐走出慈昭殿,才轻轻地说:“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安乐默然无语,只是缓慢而不间断的向前走去。刻意挺起的背太过僵硬,所以,她不会看到身后那华美宫禁中,华发苍颜的贵妇人眉眼间的怅然。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默默陪伴这美丽而沉默的少女向前走。那样深沉而痛楚的悲哀,为什么直到如今,也不肯藉着离别的理由,放声一哭,却还要这样执着而倔强地支撑下去。   宁昭没有等待安乐的辞行,作为大秦国的君王,他亲自领着百官为大楚国皇帝送行。盛大而隆重的仪式中,他与亲妹妹的永诀,也不过是依照规矩的几句绝对合乎礼仪的叮咛和遵从。   因为河道迅捷平稳,又便于运送大量嫁妆,所以这次楚王回国走的是水路。宁昭把自己最好的御用龙船送给容若乘坐,而庞大的龙船之旁是声势浩大的护送船队。整个船队在漫漫大江上,一眼竟几乎望不到尽头。把容若从边关押送进京的许漠天,这次作为护送的武宫,伴着秦国最出色的两名水军将领,以及礼部和内府的几名高级官员,一同相伴离秦而入楚。   行完种种繁琐的礼仪之后,容若终于携安乐登上龙船,在秦国君臣远眺目光中,船头龙旗招展,开波劈浪,向远方而去。   安乐一直静静站在船头,望着自己的家园,渐渐遥不可望,望着自己的至亲,终至再不可寻,泪水终于慢慢滑落。   楚韵如在旁看得心酸,忍不住执起她的手,轻轻说:“傻丫头,你这样伤心,为什么不肯让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哭出来,又有什么丢人。”   安乐含泪摇头,她最亲最亲的人,既然已不愿为亲情所绊,她又何必再用自己的悲痛去困扰他们。此一去山高水远,终生再难相见,她只盼,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从此可以安康喜乐,诸事如意。她只盼,年迈的祖母不必再为国家忧思,为孙儿劳心。她只盼,多虑的兄长,不必再为外患焦虑,为内忧不眠。她只希望她的国家,能够昌盛繁荣,君臣心结尽解,百姓安乐无忧,再不受兵戈之苦。   纵然国负她,她却不愿负国,纵然为亲人所弃,她却终不能放开她的亲人。即使,直到最后永别的那一刻,她依然倔强得什么也不说,即使只有在亲人的目光再也无法望到之后,她才肯让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已是遥遥暮色,浩浩江风。两个绝美的女子携手船头,看长风江流,皆感悲苦。   容若心间一涩,一声不出地远远退到性德身边,用在这浩荡江风中,就算一旁的秦国侍从竖长耳朵也听不清的音量,低声道:“其实纳兰玉也来送了,只是他的伤没好,官职也不够高,不便靠近,悄悄站得很远偷偷看我们,不过,我事先猜到他会来,所以十分注意打量四周,才发现他的。”   性德静静地听,没有应声。   “你说,卫孤辰会来吗?”容若凝视他:“如果他来了,必不像纳兰玉那样容易被发现吧?”   性德的白衣黑发,被江风吹得猎猎飞舞:“来与不来,都不重要。”   容若静静地看着他:“性德,不要做会让你自己后悔的事。”   性德平静地道:“我不会有后悔这种情绪反应的。”   容若的心情倏然激动起来,忽地一把扯住他的胸襟,把他整个人扯得靠过来,气得咬牙切齿:“你不是安乐,你没必要像她那样压抑心中的感情,你也不是卫孤辰,你不用学他那样死鸭子嘴硬吧!”   即使是在这愤怒的时刻,他也压抑着注意不要提高声音。   性德终于正视他:“你已经可以回国了,从秦境到楚境,这段路不算短,这其中,不应该有任何变数发生?”   容若定定地看着他:“变数不一定是坏事,而有的事,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挽回了。”   性德闻言竟然一笑:“到了现在,惹了这么多事,你居然还敢如此任性?”   容若也不知是苦涩还是自嘲地笑笑:“是啊,到了现在,我依然是个不合格的皇帝,依然不懂怎么顾全大局,怎么考虑利害,但是……”他深深凝望他在这太虚世界中,唯一的半身:“你会愿意我变吗?”   性德没有回答。   江风浩荡,江水无声,把容若的声音如此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纵容我,协助我,但是,性德你能不能纵容你自己一次,你愿不愿意,让我也试着协助你一次,好吗?”   宁昭一直立在岸边,久久凝望着浩浩的江水和远去的船队。望着他血肉相连的亲人,就此远去异国,也许一生不得再见。   然而,安乐不曾正眼再看自己的兄长,他也不曾对他的亲妹妹,再有丝毫的亲近叮咛。   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任江风刮得肌肤生疼,却也久久不动。身边的大臣内侍似乎都小心地唤过好几次,但是,他既听不见,也无心理会。   所有的大臣都不得不跟着皇帝,一起站在江边吹冷风,直到那劲急的马蹄声迅若疾风而来。   远远的快马就被拦下,那镶黄的衣饰和令符无不是宫中急讯的标志。   宁昭徐徐收回纷乱的心思,刻意忽略这一刻空空寂寂的心境,扬声道:“让他过来。”   那从宫中快马前来报讯的侍卫满身大汗,直扑到宁昭身前,与其说是跪下,倒不如说是情急趴到地上了:“陛下,陛下……太皇太后……她……”   宁昭在刹那之间变了脸色,欺前一步,厉声喝问:“太皇太后怎么了?”   安乐坐在豪华的船舱中,沉默着看窗外江流悠悠,万古不变地流淌。这一路行来,漫漫河道无尽头。楚韵如和容若总是体贴她心境凄凉,时时陪伴在旁,若非她方才一再推称想要清静一会儿,怕是根本无法把那小心翼翼伴在身旁的朋友赶出去吧!   此时身边没有了关切自己的人,只有若干暗中不知奉了什么君令,负有什么密任的侍从女官守护着,她自可以从容无礼,只静静望着浩浩江流。心中无思也无虑,既不知悲伤何往,又不知欢喜何从,只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身后忽然传来的动静,让她转过身来,却惊讶地发现,满室侍从女官,依然保持着原本站立的姿势,只是人人合眉闭目,已然失去知觉。眼前静静立着一人,身量高挑,灰衣斗笠,浑然看不清面目。   很不可思议的,安乐心中既无惊恐亦无惧,只淡淡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上来的?”   容若与性德在舱中谈话时,照例是闲人闪避的,不管是秦人还是楚人,都已经很习惯地一看到这二位有谈话的意图,就即刻退出去,不得呼唤,不来打扰。不但离开舱房,就连舱门外,都没有人会多余地守在门口,以避免有偷听嫌疑。   就连楚韵如从安乐舱中出来,回来找容若,知道性德在里面,也没有立刻进入,而是轻轻敲了敲舱门。   容若知道必是楚韵如,亲自打开舱门,见楚韵如神色并不轻松,轻声问:“她心情仍是不好?”   楚韵如飘然入舱,神色略有落寞:“心境怎么好得起来。只是她倔强,不肯表露人前,与其让她还这么勉强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倒真是不如让她一个人清清静静自在一会儿。”   容若叹息着点点头,信手关上门,正想再说什么,舱门再次被轻轻敲响。   容若微觉愕然,这个时候,有什么人还会不知趣地来打扰他们谈话。抬眸间,却见性德目光遥遥望着舱门,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奇异。   容若没有察觉自己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也没有发觉,自己的脸色忽然有些发白,一颗心莫名其妙地猛然紧绷,他只是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气,猛地用力拉开门。   舱门外,一个儒服布巾,面容清秀的人正自微笑:“容公子,别来无恙。”   容若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地响起来:“周公子,有何赐教?”   没有理会楚韵如诧异惊奇的眼神,周茹自顾自漫步入舱,笑道:“适闻容公子新婚之喜,不及道贺,还请恕罪。”   容若当然不会浪费力气,问超然一切规则之上的周大小姐是怎么跳上船的,又是怎么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出现在舱外的,他只是很警觉地快步拦在性德身前,很努力地瞪着周茹。   楚韵如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且不论这个忽然出现的人是何来历,容若的反应实在太让人惊奇了。即使知道性德失去力量,在感觉上,他依然是个无比强大的存在,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个万事不正经的家伙,竟会对性德摆出如此保护的姿势。   性德也只是淡淡看容若一眼,对于这种其实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行为,没有出言阻止,对他来说,如此完全地处于被保护一方,看着别人如此全心全意的保护姿态,依然是极为新奇的。   在他那漫长的生命中,尝试如此保护他的人,似乎只曾经有过三个,容若、鹰飞,还有……卫……   周茹看得失笑摇头:“容公子,你放心,我这次来,绝无要把他怎么样的意思,我只不过是来恭喜容公子罢了,顺便问一下……”大冷的天,周大小姐把个折扇掩在嘴角,慢慢地在唇角扯起一个不算难看的弧度,悠悠地问:“新婚之夜,容公子过得如何?”   容若脸色微微一变,上前一步:“你到底来做什么?”   周茹慢慢打开扇子,随意地摇了几摇,叹口气,摇摇头:“既然我一片热心,你不放在心上,我也就直话直说了,我来给你们一个机会,我可以让……”她徐徐侧头,看看脸色漠然的萧性德:“让他恢复他所拥有的一切力量。”   容若猛然一震。   楚韵如脱口问道:“真的?”   只有萧性德从头到尾,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容若定定地望着周茹,很久,很久,才极慢极慢地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周茹微笑:“我想要我的朋友容公子夫妻和睦,欢乐祥和,绝对不再发生新婚之夜和绝世美人只用谈天讲故事来打发时间的事。”   容若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我想,你应该很明白。”周茹淡淡地笑。   楚韵如喃喃道:“我们不明白。”   在场三个人,也许只有性德才算真正听明白了,作为人工智慧体的他,即使明白,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对于某件事的好奇心,会执着到如此地步。   “我要你与安乐真正过夫妻生活,只要你做到这一点,我就还性德他曾拥有的一切。   容若忍不住跳起来叫:“我和安乐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周茹笑道:“我们是朋友啊,朋友的夫妻生活不幸福,我怎么能不关心。   容若几乎没气晕过去:“你,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也要跑出来搅局?”   周茹叹息摇头:“我就是见不得你这般想不开,安乐是容貌配不上你,还是才学配不上你,又或是出身配不上你?她这般温柔良善有情有义,为你做到如此地步。她的名声,早就被你毁了,她与你又是在两国的见证中成亲的,你却不肯真正负起丈夫的责任,你既对不起安乐,也对不起你自己。为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幸福,为了秦楚能够交好,你们就算做了真夫妻又有谁能说你一句不是?”   容若微微挑起眉:“若是这里的人这般说,倒也没什么稀奇,这世界上的人,大部份的价值观都是如此,但以你的身份、学识、你所来的地方……”   容若叹口气摇摇头,很困惑不解地说:“你明明应该理解,正是为了安乐的幸福,我才不能这样做。安乐为了救我,的确付出了很多,可我若因为这一点,就把自己当做安乐的丈夫,我既欺辱了韵如,更加看轻了安乐。我若因为感恩而让安乐成为我的妾,这不是报答,而是伤害。我若在心中有另一个人时,成为安乐的丈夫,这不是成全,而是欺凌。至于秦楚之间的和平……”他冷冷一笑:“国与国之间的平衡,靠的永远是实力来牵系,联姻只是形式罢了,而该走的形式,我们都已经走完了。”   周茹定定看了容若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说:“好,不管安乐的未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也不管楚国与秦国,到底是一团和气还是你死我活,我只告诉你,这是萧性德唯一恢复力量的机会,你到底是愿还是不愿?”   容若沉默了下来,神色难得的肃穆,他深深地望着周茹,良久,良久,竟是一语不发。   楚韵如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目光触及性德,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从容若的郑重态度可以看出,此人的话竟是绝对可信的。可恨的是,她竟当着性德的面对容若提出这样的建议,对容若来说,这是异常残酷的抉择,也同时给了她与他莫大的压力。在性德的面前,叫他们,又怎么能说出半个不字来。   她只得暗暗地咬了牙,静静地凝视着容若。   容若却谁也没有看,不看周茹,不看楚韵如,甚至不看性德。他的眼神只是直直望着前方,额头甚至已隐隐有汗水渗出。本是春凉之时,这样的汗水,让楚韵如心中莫名地一痛,这样的抉择,对他来说,该是多么艰苦,多么痛楚。   楚韵如无声地望向性德,性德只安静地站在角落中,眼神明澈平静,仿佛整件事也同样与他无关。他似乎望着容若,又似乎只是安静而平淡地,把所有人与事,全都映入眸中,却不激起一丝波澜,不做半点反应。   心意动处,她终于一咬牙,脸色微微有些白,神色却是毅然地说出三个字。 第四章 情比金坚   “我不许。”楚韵如咬牙说出她的坚持。这样沉重的责任和压力,与其让容若来承担,不如由她来顶。与其让容若去被内疚折磨,被朋友责难,倒不如由她来做最伤人的决定。   可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容若仰起头,微微一笑,脸色虽然苍白,神色却已平静下来,“我不愿。”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说话,同时听到对方的话,同时一怔,同时转眸互望一眼,同一时间,眼中流露几许心知,几许释怀,不觉相视一笑。   唯一不同的是,楚韵如在这一刻,有意无意,不敢抬眸直视性德,容若却在第一时间,转眸望向他在这太虚世界最重要的人,眼神平定明净,决然无碍。而性德也只淡淡抬眸与他对视,微微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   容若却仿佛听到这最少喜怒反应的人工智能体,淡淡在他耳边,轻轻骂一声:“白痴。”   不知为什么,容若忽觉心绪一阵激动,喉间一热,竟是再也发不出声音来。至此方知,古人所言,人生得一知己,到底是怎样的欣喜,怎样的欢畅,怎样的知心知意,肝胆相照。   周茹也是微微一怔,然后也不知是感慨,还是讥嘲地笑了一笑:“原来,你对朋友的情义,也不过如此。”她微微侧头,对性德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你真的曾经以为,他待你,与旁人不同吧?”   “他待我,自是与旁人不同。”性德淡淡道:“他可以为我冒险,为我犯难,为我舍弃性命,但却绝不能为我去牺牲他的妻子。他若这样做了,不但对不起妻子,也将我置于不堪之境地。他现在的选择又有什么不对?”他冷冷望向周茹,眼神中竟有着几乎不可能存在于他眸中的讥诮:“你又懂什么朋友的情义?”   “你……”周茹料不到一个区区人工智能体竟敢如此斥责她,心中不觉大怒。   容若脸色微变,走上前两步,直接站到周茹面前,朗声道:“他说得没有错,性德和韵如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性德出了事,我会不惜一切来救助他,但这其中,绝不包括牺牲我的妻子,以及另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朋友之义,可寄三尺之命,托百里之孤,却绝不代表,可以藉此去伤害其他人。”   他回头望向性德,目中略有歉意,轻轻道:“对不起,我……”   性德不屑地看着他:“你这白痴,这么简单的问题,需要考虑这么久吗?你自是不可能为了我去牺牲楚韵如和安乐,就如同,安乐或楚韵如受到伤害,你也一定会不惜一切相助相救,但绝不会用牺牲我来换取她们的幸福一样。”   在性德极度瞧不起的目光中,容若悻悻然低下头,摸了摸鼻子,啊啊啊,不是应该朋友之间互诉衷肠,他表示歉意,性德表示理解,然后感天动地,拥抱啊,热泪盈眶啊,很努力地煽情一番吗,为什么,现在变得好像他真是一个自寻烦恼的白痴?   周茹见二人说话,对自己竟是视若不见,心中大不自在。在太虚世界中,她才是超然一切之上的神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是天下霸主,绝代英豪,于她,也不过,区区蝼蚁,旁人不知她的身份倒罢了,容若和性德明明知道,也可这般将她抛在脑后,自顾自说话,愈发令人愤郁。   只是容若到底与她一般,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也不便太过份,不自觉便把火气移到楚韵如身上了:“你这样,也算是一国之后的气度吗?你也对得起萧性德对你的造就吗?”   楚韵如微微一笑,俏脸上竟生出一层光辉来,她目光温柔地看向容若:“在他来到我身边之前,我是楚国的皇后,为我的君王选纳天下美人,是我的责任。在此之后,我不过是容若的妻子。相信我的丈夫,珍惜他的情义,绝不故作贤德大度以侮辱他对我的真心,才是我对他的回报。性德是我的师父,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是我和容若都最信任的人。他有难,我与容若,无论千里万里,都万死不辞,千难不退,但是,要我把丈夫拿出来和别的人分享,对不起……”她微笑,目光明朗:“歉难从命。”   这样的落落大度,这样的坦然不欺,这样明净澄澈的目光,这样从容不改的态度,竟让周茹莫名的愣了一下,明明知道,眼前之人于她,连蝼蚁也不如,却莫名的感觉,在这样明澈的目光神情下,如此清明地反衬出自己的卑劣与无知。   她怔了怔,不知为什么,一时竟说不出话。   容若却忍不住拍手大声叫好:“韵如,我爱死你了。”   楚韵如料不到他这等情形下,尚能如此胡闹,又是气又是恼,莫名的又有些甜蜜,恨恨瞪了他一眼,这才正色望着周茹:“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有什么力量让容若和性德如此郑重其事,如临大敌。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和容若,或许都不聪明,都不强大,但我们都有一些做人最基本的原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更改。”   周茹至此才慢慢回过点神,才知道应该生气,脸色沉了下去,冷笑道:“所谓的原则,比朋友更重要吗?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就不能略做改变,稍稍破例吗?又不是去上刀山火海,只要接纳一个已属于自己的女子,就能帮助朋友,连这也做不到的人,还好意思谈什么原则。”   这一次不等楚韵如说话,容若已经冷冷道:“你又知道,什么是原则吗?如果是可以轻易更改的,那还算是原则吗?不错,每个人的原则,在生命中都注定要经历许多考验和诱惑,每一次,都会有足够的难关,足够的理由,让人去放弃,让人对自己一遍遍说,此次情况特殊,只此一回,下不为例。然而,原则一旦打破,便不能如旧。今日,我们可以为某种特殊情形而牺牲自己的理念,那么明天,后天,未来的无数岁月中,我们也必然会一次次改变自己的理想原则,以迎合世态,应付难关,于是,到最后,连我们自己也不再记得我们曾经有过的理想,执念了。”   他微笑着耸耸肩:“在所有的传奇故事中,主角三心二意,三妻四妾,都有完全合情合理且让人无法责难的理由。刘秀负阴丽华而纳郭圣通,是在众人相劝之下,以天下为重。薛平贵弃王宝钗而娶代战公主,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薛丁山少年英武,对于如何选择妻子,原本也应该有他自己的原则和理想的吧!第一次被窦仙童擒住逼婚时,想来也是极不情愿的,最后的屈从,大至也是为了留有用之身,为国征战吧!然而,有了第一次的破例之后,第二回,受父命娶陈金定时,他虽然说了一声不可,但想到征西的大业,想到陈金定的身份背景与能力对大唐有好处,他的反抗也就仅止于一声不可了。于是,当第三次还是要为了国家,为了征西,迎娶本事最大也最让他不痛快的樊梨花时,他最终的选择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些故事都是传奇,都是美谈,后世之人,只会传说赞颂,绝对不会责难的。”   容若似笑非笑却又似叹非叹地摇摇头:“大多数传说,不过如此,战场娶妻,那是为了国家大事,江湖纳妾,那是为了武林的安宁,娶了四五个妻子,然后一块归隐,那是为了用婚姻让天下各国,或武林各派能和睦相处。父母为自己定过的亲事,不能失信于人,偶然看到了美人的身体,必须负起责任,不小心与女子共处一室,或因缘际会,同处过一夜,便要挺身担下女子的终身,所有的理由都冠冕堂皇,理直气壮,所有的原因,都让人无法指责。不但天下人怪不得他,即便是自家的妻子,也怪他不得。然而扪心自问,真的可以坦然说,这一切,真的是身不由己,真的是无可奈何,自己当初说过不滥情、不另娶的话,真的就不是放屁吗?我是真的好奇,这样的夫妻家庭真的可以幸福吗?归隐江湖之后,一夫多妻,真的能没有争吵打斗,妒忌猜忌吗?我真的怀疑,当丈夫的可以从此快活似神仙,而不是被老婆们把耳朵揪断,头发拔光。”   他笑笑道:“而且,在我看来,负心就是负心,背盟就是背盟,便是把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拿来,也是无用。所谓原则,本就是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坚守的,才可以称做原则。所以,那样的神仙福气我享不了,也不想享。我只知道,楚韵如是我容若的妻子,千秋万世,四海列国,也只得一个楚韵如。”他本来是对着周茹侃侃而谈,因着想要表明心迹,这番话竟是滔滔不绝,久久不止。   而且,在说话间不知不觉,他的目光却已移到楚韵如脸上,眼中流露深刻的感情:“我想浪迹天涯时,会带着她和我一起颠沛流离,而不会惭愧不能给她安定舒适的生活,我想要胡闹闯祸时,会让她和我一起出生入死,而不会因为连累到她而抱歉内疚,但我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去负她、伤她,分薄对她的情义。”   容若的谈锋论调本来都应该是周茹作为女人喜欢并认同的,然而,容若就这么微笑着说来,神色虽平和,那语气却让她觉得,分明是在痛斥自己,到最后,容若说的那句话,竟是让她莫名地愤怒起来,不觉怒喝一声:“所以,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朋友,让他失去唯一复原的机会……”   “复原就一定好吗?”性德至此才漫然道:“我失去力量,却也得回自由,不再受种种规条的束缚,可以自在地使用我所有的知识。得回力量,重新和主机建立联系,代表我的一切又再次在你们的控制之下,必然要受到重重的束缚,不能再随心所欲的行事。”   他平静地望向周茹:“你认为,已尝过自由滋味的人,还会愿意回到笼子里去吗?哪怕那笼子多么美丽,多么漂亮,多么珍贵?”   周茹冷笑:“你……你也算是人,你不过是……”   “周茹。”容若适时怒喝一声:“你不能这样侮辱我的朋友。”   周茹亦惊觉自己在人前失言,几乎说出性德的真实身份,略定了定神,才能说:“好,就算你没有对不起性德,但你对得起安乐吗?”   容若一怔,还不及答话,却听一声清悦的怒喝:“我倒想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你。”   随着喝声,舱门被猛然推开,安乐满面怒容,立于门旁。身边立有一人,布衣垂笠,正是00八。   容若心中又是一凛,想不到,这一场问答,这一次奇特的选择,周茹是如此处心积虑,不但刻意让性德在现场旁听,甚至还让00八悄悄带了安乐来偷听,两个与选择相关的人都从头到尾,听得清清楚楚。不但性德的存在,会给自己和韵如极大的压力和负担,而自己的回答,也必会对安乐的心境,造成非常之大的影响。如果安乐受了伤害,那自己无论再怎么讲要坚持原则,也断不能不有愧于心,内疚难安。   容若与楚韵如的心境都在这一刻猛然绷紧。   然而安乐却是一脸冷肃,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接走到周茹面前,目光冷冷逼视着她:“我问你,我容貌不如楚韵如?”   周茹一怔,听这话倒似是因为容若的选择而大为负气,只是为什么发作的对象不是容若,倒是自己:“当然不是,公主你容华绝代,与容夫人各擅胜场。”   “我才学不如她?”   “公主琴棋书画,俱皆精通,自是红粉中的状元,闺阁里的翘楚。”   “我出身不如她?”   “公主是帝姬凤凰,金枝玉叶,当世谁能比你出身更高贵。”   安乐扬眉冷笑:“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就没有资格得到一个一心一意只爱我一个的丈夫,为什么她可以为人之妻,我却只能委屈做妾?为什么,我就必须让别人委委屈屈接纳我,而不能选择一个事事只以我为重的丈夫?”   周茹一愣,安乐已欺身近前,怒道:“我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恨,你要设局如此陷害我,迫我至此。”   周茹万万料不到,安乐发难的目标竟然是自己,竟是不由自主,被她逼退一步,呐呐道:“我只是觉得,你已经嫁给了他,与其这般独守空房,不如……”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能让他们如此忌惮你,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我与容若并无夫妻之实的,但既然你一切都知道,也该明白,这一场联姻,不过是秦国的一场谋划,我和他都是牺牲者。凭什么我就该认命,凭什么,我就该为得到一个妾侍的地位,感恩戴德,凭什么,我要忍受我的丈夫心中、眼中,永远只有另一个女人。”安乐怒道:“你这般害我,还要狡辩。”   安乐身份尊贵,自有威仪,这般含怒而斥,竟真的让人无由心虚,周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起初的气焰,已在这连番变化下,被压得一点不剩,一时连话都有些结巴了:“你,我以为,你既然这般喜欢他,自是想要嫁予他,做他的妻子的……”   “我喜欢他?”安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何时说过我喜欢他,我想要嫁给他的?”   周茹摇头:“你又何必口是心非,你若不喜欢他,又何以为他做了那么多,对他这么好?”   安乐冷笑:“胡说八道,他是我的朋友,他有难,我能不救吗?我若不救,岂非畜兽不如。因为我帮过他,对他好,就是喜欢他,要嫁给他吗?我与纳兰玉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待纳兰玉更好,我岂不是更该嫁给他?”   “可是你为容若……”   安乐冷冷问:“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有难,受困,需要帮忙,于是就伸手帮了忙,这不是做人的本份,是理所当然的吗?只是因为,帮人的是个女人,被帮的是个男人,于是,就成了女人向男人示好吗?一个女子,认为另一个男子是朋友,对他好一些,为他着想一些,就非得有私情,就非得喜欢他,非得想要嫁给他吗?”   她一连数问,咄咄逼人,竟是问得周茹心慌意乱,思绪不宁,脱口道:“但事已至此,你们已做定夫妻,他口口声声不另娶,不负情,却不能给你更好的安排,你若是容他如此蒙混过去,就真的只能一生孤寂了。”   安乐冷笑:“你不是容若,你怎知他没有苦心为我做过别的考虑。他是我的朋友,他有无为我做好安排,我是不是应当比你更清楚。你以为一个女人,到了我这般地步,就该认命,因为没有别的路走,就只能死死抓住一个男人,不管他是不是我心爱之人,为了将来活得安乐,便只能选择屈从,磨折了心头这一点志气吗?”   她冷眼望着周茹道:“你这种男人,不但看轻了我,更是看轻了天下的女子。”   这番话说得锐利逼人,最后一句,更是凌厉如刀,周茹听得面色时青时白。   容若只觉心头大快,一时忍不住,脱口道:“他不是男人,她是女人。”   安乐一怔,却又立刻回过神,上上下下打量周茹一番,目中露出不屑之色:“身为女人,却这般看待女人,这般为难女人,这般逼迫女人。”   她的眼光冷漠而鄙夷:“你也算是个女人。”说完转身拂袖,再不看周茹一眼,竟似连正眼望周茹,也觉不屑了。   周茹生平还从不曾被人如此轻视鄙夷过,一时竟是手脚冰凉,拙于回应,眼看安乐人要走出去了,气得回头恶狠狠瞪向容若:“她这些念头、这些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可见周茹虽怒,倒是没有失去理智,像安乐这种生长于深宫,学习贵族礼仪的女子,正常来说,绝不可能会有这种想法,这种言论的。正如从小受皇后教育的楚韵如,不可能如此坚持的不许丈夫娶妾,而唯一能造成这种改变的祸首,当然是容若。   容若笑眯眯耸耸肩,摊摊手。周茹就算会大体查看游戏的进度和变化,也绝不会有精神无时无刻地盯着他,所以只会大至知道,容若在宫中和安乐相处时,就爱讲故事给安乐听,和安乐成亲后,洞房花烛也好,平日夜晚相处也罢,大多时候,都是挑灯说书,学足了传说中一千零一夜中的女主角,巧妙的以神奇故事抓紧人心,使人只会怅叹夜晚太短,却不会感觉受到冷落伤害,也不会让人有时间去自怨自艾自叹自伤。然而,周茹知道的仅止于此,大部份容若讲的故事,她都听过,自然也就不可能去仔细听他讲的每一个故事了。   她哪里知道,容若讲故事从来因人而异,对宁昭和安乐讲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他选择说来给安乐听的,也无非就是独孤皇后,敢于同丈夫约法三章,明示天下,要求丈夫不二娶,无非是,明孝宗不论臣子如何进言,哪怕膝下空虚,也不肯在张皇后外,另娶旁人。也无非是扬过千帆过尽都不是,只取一瓢饮,也无非是萧峰盖世英雄,通天权势,却无论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负一个死去的小小丫环。   这些或痴或傻或执着或不悔的故事,也许并不惊险绝伦,并不传奇刺激,但无论再过多少年,经历多少世,世事浮尘如何变换,都一定是女人最爱听,最想听,也最容易被打动,最易因此而神往的。   听过这么多美好的故事,安乐如果不对专一的爱情充满向往,如果还会心甘情愿,开开心心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容若就真该去一头撞死了。   周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容若到底是怎么给别人洗脑的,更加不明白,这一仗自己怎么会败得这么惨,这么溃不成军。   看容若那笑眯眯得意洋洋的神色,她就一阵不快,当即冷哼一声:“我不相信你真的可以在任何时候,都坦然无愧地坚持你的原则。如果我告诉你……”   “周公子。”性德淡淡一句打断了周茹的话:“我知道,你从来高高在上,为了你某些小小的念头,无意中的心血来潮,我们其他人的生死祸福,都可以任你随意拨弄,这是你的权力,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你不要忘记,我们之中,毕竟还有一个不同的人,他不该像我们这样,如木偶一般,任你为所欲为。过份伤害玩弄一个和你相同之人的心,你们的道德是否允许?你真的觉得,你权大势大,所以可以完全不必在意法律或道义上的责任,完全不考虑因此引发的任何后果?”   周茹怔了怔,目光在容若身上转了转,终于不再说话,沉着脸,大步走了出去。00八一语不发地跟在她身后,转眼消失在几个人的视线之中。   只有一句带点余愤的话语,传入舱内:“安乐公主,你果然好生威风,我盼你听到了京城传来的新消息之后,可以更加威风。”   容若当然不至于担心,周茹这般大剌剌往外走,会被其他人发现的问题,他也不知道,性德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使周茹最终打消了,以董嫣然的遭遇来继续打击容若,逼迫容若面对真正的难题抉择的念头。他只是很高兴性德会这样选择主动出击,会这般巧妙地利用周茹的立场来迫她收手。   楚韵如却轻声问安乐:“京城有什么消息来?”   安乐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曾听说过。”   容若笑道:“我请陈将军多注意京中讯息,安乐,你也命随护的许将军多加注意,看看京城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变故了。”   楚韵如这时总算抓住了机会问:“那位周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你和性德,竟都如此忌惮她,她又为什么要管你娶几个妻子的事。为什么你们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   容若苦笑了一下:“那些你听不懂的话,大多是他们专用的词语,只有对他们的底细有了解的人,才会略略明白,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也就不用仔细研究了。至于她是什么人,我一下子说不清,我只能告诉你,像性德这样的高手,她手下,也许有很多个。甚至连性德,本来也是她的手下,因为摆脱了她的控制,才会失去力量。”   “什么?”安乐还不清楚容若这句话到底有什么份量,楚韵如却霎时间脸色惨白,满眼的惊骇莫名:“怎么可能?”   容若忙笑着安抚她道:“你放心,你放心。她手上虽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却绝不会涉入各国之争,也不会对权势富贵有丝毫兴趣,更不至于搞什么阴谋诡计。至于她为什么会对我娶老婆的事这么关心,这纯粹因为这人心理变态喜欢发疯,不过,只要我不愿意,她也勉强不了我。他们虽有强大的力量,但也受到强大的束缚,只要我们不犯她,他们也不会随意用那力量来对付任何人的。”   话虽如此,但楚韵如依旧脸色惨白,余悸犹存,而容若抓耳挠腮,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既说明周茹的力量,说明自己和性德反应的合理,又不至于让楚韵如太受惊吓,少些忧烦。   倒是安乐秀眉微蹙,轻声道:“他们的确很奇怪,那个人忽然出现,硬要带我过来,一路上,所有人都正常站着,可是,全部闭着眼,像是在睡觉。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容若乱咳一声:“点穴啊,迷烟啊,办法多的是,这些下九流的门道,咱们就别研究了。”   安乐抬眸,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我在外头,听你说话,当真是情深意浓,情比金坚,心意天地可鉴,令我好生感佩。”   连容若这么厚的脸皮,也不由有些脸红了,干笑两声:“你就别笑话我了。”   安乐笑道:“你说的那一大堆话,我也有很多听不明白的,那刘秀、薛平贵、薛丁山,又都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容若陪笑:“无非是些无聊故事中的人,不是当世人物,也非史册有名之人,你不知道,理所应当。”   连楚韵如也笑道:“刘秀与薛平贵的故事你倒是曾与我讲过,那薛丁山的故事,我也没听过。”   容若笑着说:“也无非是有一个遥远的国家叫大唐,国内有个除了长得好看,就没啥大本事的将军叫薛丁山。他奉旨西征,总碰到本事很大,还一心要嫁俊俏男人的女将,先遇上窦仙童,打不过,只好娶回家,后遇上陈金定,还是打不过,还是娶回家,最后遇上樊梨花,当然更加打不过,自然也只能娶回家了。”   楚韵如与安乐相顾骇然,做男人做到这份上,也不知道是没用到绝顶,还是俊俏漂亮到绝顶,那得俊美到什么地步,才能让女人这等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地要嫁给他。   自然而然地,两个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性德。   容若也在一旁,拖着下巴,望着性德点头,很大方地替她们说出心声:“估计怎么着,也得有咱们家性德一半俊俏吧!”   性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就算他是不会有太大情绪波动的人工智能体,也被三个人六只眼睛看得身上发寒,淡淡插一句:“现在,是不是查明京中到底有什么变故最重要?”同时眼神隐含警告地望了容若一眼。   容若不敢再继续胡闹,急忙道:“对对对,我去找陈将军。”飞一般便往外冲。   安乐的心思,立刻也遥遥飞往京城,倒也忘了继续打趣,楚韵如到底也不敢对性德太造次,二人便相伴一起出去,寻许漠天交待派人查探京城是否有变故。   性德转过头,似有心似无意,向窗外遥遥望了一眼,这才看似漫不经心地跟了他们出去。   站在河岸的最高处,任浩浩江风吹得衣襟飘飞,目光遥遥望着那缓缓随水而去的船队,周茹沉默地久久凝视,极轻极轻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么轻那么轻的声音,以至于让人不能分清,她问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作为女人,一直憧憬最完美的,不会为任何事情而动摇的爱情,作为女人,一直渴望,能遇到这样的男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身份地位如何,我想要和这样的人,有一场完美的恋爱,但是,我是不是错了?”她的声音依旧轻如飞繁:“容若他不是这太虚世界中的任何人,他和我一样,有血有肉,我不应该像对待其他人那样,肆意安排他的一切,但是……”她的眼睛渐渐升起一片迷茫:“这是一场游戏不是吗?在游戏中,大家玩闹一下,开开玩笑,有什么关系,就算吃了亏,上了当,顶多也是输掉一场游戏,很重要吗?”   她抬起头,迷茫的望向远方:“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梦醒了,现实的生活还要过下去,谁还会再在意梦中的事。在游戏里成为敌人,不代表现实中也一样,对吗?”   没有人回答她,00八沉默地肃立在她的身后。   周茹等待了很久,回过头,看了00八一眼,然后轻轻叹息:“他到底不是00七,或者说,很久以前,他就不再是00七了,他只是萧性德,一个完全摆脱了系统束缚,拥有最完全自主能力,甚至拥有灵魂的存在,这种神奇的变异,想必公司的那班专家们,会非常有兴趣的。   她摇摇头,什么也不再说,正如不再期待身旁那完美的傀儡,会对人心的疑问给予回答一样。她只是遥遥远目,凝望那庞大的船队,渐渐消失在水天一色的尽头。 第五章 千里返京   在容若与安乐的强烈要求下,陈逸飞和许漠天都尽一切可能,动用最快的渠道,探查京城的动静,而通过官方信鸽传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打在了安乐的心中。   “皇祖母崩逝了,这不可能。”   面对着失声惊呼,神色满是震惊与不信的安乐,容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楚韵如却是不忍说什么。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是无力的,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都同样残忍。   过了一会儿,也只得宋远书出来做硬心肠的恶人,残忍地打破安乐最后一点不肯相信的坚持:“公主,此事千真万确,如今向各地报丧的公文已在路上了。此时此刻,只怕京城已经开始办国丧了,只要我们在此停留五天以上,就可以看到本地官府在民间张罗办理大丧,各家各户挂白幔的景象了。”   安乐怔怔站立船头,面容惨白而目光呆滞,过了很久,很久,才轻轻道:“我要回去。”   宋远书摇头,平静地答:“这不可能。”   “我要回去。”安乐根本没有理睬他,只是回头凝望容若,眼神异常地平静,却也异常地坚决。   容若神色微动,刚想说什么,宋远书却赶在他有可能做出任何承诺之前无情地说:“天子之驾,乃国之大事,不可轻忽。大楚国君之御驾,大秦护使之兵,都有既定路线日程,若无两国君王同意,或是面临生死之危,断不可轻易更改行程。”   对于宋远书来说,此时此刻,尽快把皇帝弄回国才是最重要的,船队都到了半路上,还要转头回秦国京城,天知道那边会再有什么变故。天知道死了祖母的秦王会不会因为心情不好而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仅只大丧要耽误的时间,就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了。   安乐眸中带着隐隐的愤怒和强抑的悲痛望向宋远书:“宋大人,死去的人是我的祖母,我知讯而不返,孝道何在?悲痛的人,是我的兄长,我知情而不顾,手足之情何在?”   宋远书冷冷道:“公主嫁的是我大楚皇帝,公主明知陛下回国之事何等重要,此刻多番纠缠,夫妇之伦何在?楚王回国的诏书已发回大楚,此时更改行程,便是失信于天下,失信于举国臣民,公主已是我楚国的人了,你如此举动,陷君王于不义,忠义之心又何在?至于孝道与手足之情,到底有多少,公主自问,在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该有多……”   “够了。”容若忍耐不住,大声喝斥:“你太过份了,安乐想要回京,没有什么不对,她失去了最亲的亲人。无论曾发生过什么,那都是她的至亲。”   对于宋远书不以为然的表情,容若一肚子不舒服,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你就算没有最基本的同情心,但至少也该有最起码的礼仪与尊卑。安乐是大楚的皇妃,大秦的公主,希望你牢牢记住这一点。”   宋远书终于收了漠然之色,后退一步,对着安乐深深一礼:“微臣无礼,公主恕罪。只是尚请公主谅解微臣职责在身,不敢轻忽。陛下的行程绝不能耽误,而就算是秦国的护送将领官员,纵然心念国丧,只怕也不敢私自做返程而行的主张。”   陈逸飞上前一步,低声道:“公主深知眼前境况,公主真的想让陛下回去吗?”   安乐震了一震,她当然知道,对容若来说,尽早离开秦国,有多么重要,只是……她转眸看向容若,眼中尽是哀恳地道:“你还是照原程回国,让我回去吧!”   容若立时摇头,楚韵如也即时上前,牵了她的手,轻声道:“我们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让你一个人回去,我们怎么能不陪着你。”   安乐摇头,颤声道:“我不愿因为我的事而害了你们,误了你们,但我也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那是我的祖母,曾经养我教我,那是我的兄长,曾经爱我护我,皇兄这个时候,一定非常悲痛,他需要有人在他身边。而且我的祖母去了,我至少要赶回去,看看她老人家最后的样子。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所以,让我回去,好不好?”   也许是因为她悲伤太甚,也许是因为她摇头时动作稍大,晶莹的泪水,就这么一点点滑落面颊。   楚韵如感觉到她指尖的轻颤,欲言又止,容若怔怔地望着她悲痛的泪水,说不得话。若是摇头不许,那太过不近人情。若是点头应允,又怎能让她一个人带着这样的伤痛,千里奔波。   如果没有宋远书、陈逸飞,如果没有那么多楚国士兵的性命牵系,也许容若早就一时冲动,说出我与你一同回去的话,而楚韵如也不会觉得不应该。然而在经历了那么多死亡与争斗之后,在看到过那么多毁灭与血腥之后,他再不敢如以前那样任性而为。就算是容若这么随性而为的人,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性命,却终不能不在意其他人的性命。   “陛下依照原定路线行进便是。船队庞大,大型楼船行动不便,又一直是逆风,行动速度不算快,而且一路经过各州各县,盛大的迎送礼仪,还要耽误不少时间。公主可以带几个高手,并从护船秦军中调一批人马,轻舟小船,顺风顺水,尽速返京,若是转了风向,就立刻上岸,从官府调最好的快马车队,如此便能尽快赶回京城,拜别太皇太后,见过秦王陛下,略尽个三两日孝道,再赶回来,说不定在边境线上,就能与陛下会合。”性德清朗宁定的声音响起来,很自然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容若眼神奇异,望着性德,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性德说完了这番话,竟是连请示容若也省了,自顾自道:“我保护公主回去,你们应当放心。”   旁人听了倒还罢了,楚韵如和苏良、赵仪听得同时愕然瞪大了眼。从来冷心冷眸,除容若外,天下万物皆不入眼,世人生死俱不关心的萧性德,什么时候会抛下容若,管起别人的心愿来了。   容若看看性德,又转头望了望安乐,在那双满含痛苦与期待的眸子下,容若的眼神有些特异,却也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示,只是望着安乐,淡淡地道:“这般奔波,你的身子……”   安乐含泪道:“你放心,我撑得住的,秦人是在马背上立国的,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是那虚弱娇弱的人,快马轻舟,都是无妨的。”   容若神色略有些苦涩,再看看性德,又转头与楚韵如交换了个眼神,良久,终于沉沉地点了点头。   性德即时道:“赵仪,你留下来保护陛下,苏良,你和我一起陪伴公主回京。”   他说的话,从来比容若说的话对两个少年更有效力。两人一起点头,只是表情仍然木讷怔愕。   虽说是当着宋远书等人的面,很多规矩不能不守,不过听着性德一口一个管容若叫陛下,还是让他们的大脑一下子接受不了。再加上向来万事冷然,从来不主动做什么的性德,这般积极的分配任务,更加让以徒弟自视的两个大男孩有点头晕目眩。   宋远书见事已至此,再难挽回,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   陈逸飞微微皱眉:“这只是我们的决定,不知道秦军会不会同意?”   “怎么会不同意?”容若摇头:“太皇太后崩逝,公主赶回去奔丧,理所当然,合情合理,合乎孝道。他们是大秦臣子,谁敢不同意?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   果然不出容若所料,安乐把护送船队的许漠天等将领以及内府礼部的出使官员,一齐召来,一说心中打算,人人出了一头的冷汗,还真是没什么人有胆子做主不让安乐回去,同样也没有人有胆子做主让全部船队都回去。在忠孝大义的名分之下,就连陪同安乐的一众女官,不管各自身上负有什么密责,也没有办法反对。   众人再三研讨,最后也只得分出一支人马,临时找当地官府,征调最多最快的小船护送安乐尽快返京。   容若与楚韵如立在船头,遥遥望着安乐与性德的小船顺风顺水,转眼间,便成了天边的一个小小黑点。   容若轻轻地吩咐了下去:“告诉船队,慢慢行走,不用太快,我们要等公主。”   站在后头的宋远书狠命地咬了咬牙,陈逸飞苦笑了一下,却也应了一声:“是。”   听得那心不甘情不愿的声音,楚韵如不觉微微一笑,真心同情起这些可怜而忠心的臣子们了。   容若摸摸鼻子:“我知道我任性,你们想骂就骂吧,不用客气。”   宋远书叹了口气:“罢了,微臣也不敢指望陛下能处处顾及大局,这一次,陛下没有坚持陪公主回去,臣已经倍感天恩了。”   本来想要叹息,不知为什么,却又忽然想笑的陈逸飞摇摇头,有些无奈,却也有些释然地说:“陛下的作为,固然令臣等颇感无奈,然而,若是陛下不做如此性情中事,那也就不是值得臣等千万里相援相助而无悔无恨之人了。”   宋远书低声嘀咕一句:“你自己拍马屁就算了,少把我扯上,我恨的可多着呢!”   容若也不觉微微一笑,遥望远方那已渐渐不可望及的船队,他迎着江风,把手合在嘴上,用尽全力大声地喊:“安乐,性德,还有苏良,你们要早点回来,我等着你们。”   浩浩江风,把那用所有热情和真心叫出来的话,传得很远很远。长江两岸,青山如许,江流如织,白云清风之间,久久回荡着他的呼唤:“我等着你们!”   “我等着你们。”   “我等着你们。”   “我等着你们。”   “我等着你们。”   “爹,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冲进书房的纳兰玉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惊乱而脸色苍白,神色异常激动:“太皇太后,真的崩逝了?”   纳兰明信手把正在阅读的公文放下,喜道:“你病势好转,可以自在走动了?”   当初容若与安乐一行船队离京时,纳兰玉只让茗烟一个人陪着,远远站在高处,遥遥相送。原本就没大好的身子,经寒风一吹,又加上心情不快,伤愁悲郁,不免病势又沉重起来,在床上昏昏沉沉好几天,才渐渐清明,还不能自在走动。纳兰明不愿意影响他养病的心情,吩咐下人,关于朝中宫内的事,不许对他多嘴半句。所以,太皇太后崩逝这样震动整个大秦的事,身在京城的纳兰玉竟是半点风声也没听着。   还是这两天身子渐好,纳兰玉可以走出自己的小园子,四处散散步,发觉府内到处一片素白,竟是国孝的光景了,这才大感惊愕,抓住个下人一问端倪,当下心情激动得直接来寻父亲。   此时,他也不理纳兰明的欢喜,急道:“爹,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纳兰明眼神微沉,点了点头,微微有些喟叹:“太皇太后也算得女中英杰了,当年待我倒也有知遇之情……”   纳兰玉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怎么可能呢?太皇太后身子一向很好,前些日子虽说有些不适,但听说,不过是偶染风寒,算不得大碍,怎么会,忽然之间……”   纳兰明摇摇头,略有叹息:“自从秦何伤掌政以来,太皇太后一直忧劳国事,后来陛下虽得亲政,毕竟年少,太皇太后也少不得为他分忧操劳。她原是暮年人,又哪里禁得起长年累月的操心劳力,病根早已深种,只是外在看不出来罢了。这次与楚国的一番斗智僵持,并没有占到绝对的上风,又为了大局,不得不逼迫她一向疼爱的安乐公主远嫁异国,她的心情,原是不好的。这时候,再加上风寒倾染,多方交煎,就算是小病,也变成大病了。偏偏太皇太后又不愿意因为她这个祖母生重病的事,而使安乐与容若能以孝道为借口拖延婚事,更何况,秦楚关系如此紧张僵持,事情也万万拖延不得,为免将来秦国公主于祖母重病时出嫁,这样有碍皇家声名的事发生,她又密令太医下药,把自己的病势压了下来。上上下下,竟是瞒得纹丝无缝,就连皇上当时也是半点风声不晓。她年纪大了,有了病不治,反而强行压住,又哪里禁得起这般折腾。眼看着安乐公主离京,心里惆怅伤快,公主告别后,她也哭了几声,便把压住的病势勾起来了。那里楚王一走,这边她就发病。宫里救了几天,到底没救过来。”   纳兰玉一阵头晕目眩,差一点因没站稳而跌倒在地,急忙伸手扶了墙壁,急促地喘息了几声,才略略平复过来,只是想起那总是温和慈祥的微笑,那个曾把他抱于肘上,疼爱纵容的贵妇人,那个曾在满宫流言,世人鄙夷目光中,仿似漫不经心维护他的国母,一时心痛如绞:“皇上,皇上怎么样?”   “那几天皇上连眼也没合一下,整天就是守在太皇太后身旁。他那样从不信神信佛的人,竟让人取了国库的银子,遍拜京中古刹名庙,连夜下令为神佛浇铸金身。他那样峻法苛责之人,第二天,竟是按捺不住,召了承旨大臣来,要拟旨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祈福,我称不可因一人而废律法加以谏阻,差点没让他给打死。若不是太皇太后最后醒来劝阻,这时候,该不知道有多少死囚,得到能逃出生天的好消息呢!他那样冷静理智的人,听得太医说没救的时候,竟也暴跳如雷,大吼着要诛人九族。”   就连纳兰明,说到这些所见所闻,也不免面有不忍之色。他与宁昭有再多心结内争,毕竟这么多年君臣情谊,多少还是有些在的。再加上,当初曾共过生死,历过患难,值此情境,也不免略有伤悲。   “太皇太后崩逝的时候,皇上晕过去了,醒来之后,谁敢说太皇太后已逝,谁敢劝他节哀,便被他大声地喝骂、责打。他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连我召集了内阁数名重臣,同去跪叩劝慰,也被拦着不见。只听梅总管说,他一个人守在太皇太后遗体前大半夜,才开始嚎哭,哭到晕死过去,醒过来仍是落泪痛哭。他是皇帝,这样的哭法,既不合规矩,违了礼法,更大伤身子,甚至有损国体。宫里乱了,朝廷里也不成章法,满宫上下,由皇后领着,全跪在慈昭殿那里劝他节哀。”纳兰明苦笑了一下:“我这个宰相自然也逃不了,不管愿不愿,也得领着百官,布衣戴孝,跪于宫门外,以慰帝心。听说,皇上愣是哭了一天一夜,泪尽而血……”   纳兰玉微微震动,竟是开始颤抖起来。   纳兰明眼中不忍悲凉之色一闪而过,却慢慢移开目光,不与儿子对视,只低沉道:“我身为宰相,此时也只得挺身而出,冒着砍脑袋的危险去闯宫了,几乎和皇上僵起来,幸好皇太后亲自到了慈昭殿,尽力劝慰皇上,甚至都给皇上下跪了,皇上才止了悲声,允许大家开始为太皇太后办国丧。那几天皇上整日整夜待在慈昭殿,不饮不食,不问朝政,竟是如泥雕木塑一般,甚至连太皇太后的丧事、谥号,也不过问,不干涉。皇上不表态,这么大的事,我们这些做臣下的无处可请示,偏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直到行大礼的那天,虚弱的皇上才挣扎着到场,一定要自己读祭文,只是读一篇祭文,竟是断断续续,用了足有一两个时辰,其中有好几次,悲伤哽咽,不能继续,又勉力挣扎着读下去,望之令人恻然。”   纳兰玉静静地听,脸上渐渐惨无血色,忽地转过身向外就跑。他本来身子就虚弱,又受这么大的惊吓震动,心情浮躁,动作偏又仓促,在门坎上重重一绊,已是沉沉跌倒。   纳兰明低低惊呼一声。他在书房看文书,素不让闲杂人接近的,这时竟无下人可唤,忙亲自起身来扶:“可摔疼了?”   纳兰玉却不等他来扶,自己撑地起身,也顾不得额头被撞得青肿,拔腿又要走。   这时纳兰明已一把拉住了他:“你干什么?”   “我进宫去看看皇上。”纳兰玉满心慌乱,满眼焦虑,声音里都带着痛:“太皇太后是他最重要的人,这时忽然离他而去,他一定极为难过,现在安乐也不在他身旁,我要去看看他。”   纳兰明微微一怔,眼神里竟又带起几许伤痛,他定定望着纳兰玉,轻轻道:“经历了那么多事,你怎么还放不下他?”   纳兰玉迟疑了一下,望望父亲那有些伤感的面容,然后轻轻苦笑一下:“爹,孩儿是个痴傻之人,他毕竟与我一场君臣。”他用力甩开父亲的拉扯,转身飞快奔走。因为体弱,跑得有些踉跄摇摆,倒似随时会跌倒一般。   原本以为,曾有过的美好情感,早已毁灭殆尽,原本以为,曾经珍之惜之的一段缘,早已被斩断焚毁。原本以为,真的可以轻轻松松,不再挂怀,从此退身而去,却原来,只要一个消息,就可以让一颗心动摇至此,一片情义,焦虑至此。   那毕竟,曾是他幼时用无邪的眼,真切凝注,真心关怀,喊过大哥哥的人,那毕竟是与他十多年相濡以沫,同经患难,共历富贵的人。   那些情怀,那人或许早已忘记,他却总也放不下。   那人得意忘形时,那人权势滔天时,那人绝情断义时,他终可以淡然而去,但在那人伤时,那人痛时,那人绝望孤寂时,他却终不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纳兰明静静望着纳兰玉远去的身影,长风袭来,吹起爱子衣衫飘摇,这么短的时间里,他那俊美聪慧的孩子,竟已清减不胜衣。   这个痴儿,这个痴儿,将每一个人都看得那么那么重,却不知道,所有人,在面对抉择时,选择舍弃,决定出卖的,一定是他! 第六章 孤家寡人   太皇太后崩逝,为了操办丧事,整个京城的大小官员,全都忙得焦头烂额。内府的官员、宫中的侍卫执事,更是连续几天几夜没能回家。地位高的,至少还有个房间可以歇息,可怜地位低者,整日整夜,当更守值,半点懒也偷不得,半点闲也寻不着。   明明已是春天,不知为什么,这几日的天气,竟是异常寒冷,不但夜晚冻得人手足发抖,就是大清早,也让人手脚僵木,全身冰凉。   太皇太后的遗体移棺之后,慈昭殿就是一座空殿。相关殿中故人全部去给太皇太后守灵,临时调了一班侍卫看护慈昭殿。   清晨,天才微微有一丝亮,积聚了一夜的寒气却到了最浓重之时,正是一日最寒冷的时分。   慈昭殿外,一处角落里当值的侍卫,搓着手,跺着脚,全身打着寒颤,忍不住哀嚎着低声抱怨:“妈的,这么冷的天也不让人休息,天天在这里守着,原本的一日三班,现在倒改成了一日两班,就是歇下了,也不许回家,还得在这冷冰冰的皇宫里等着。真是的,我都多少天,没去看我老婆儿子了。”   “我说,这个时候,你就将就些吧!为了太皇太后的崩逝,皇上伤心着呢!京城九门关闭,以备国丧。哪个当官的敢怠慢了,何况咱们这种小人物。听说这些天,外头不知道捉了多少人,全是在这几天没把国丧当回事,关上门就以为唱戏喝酒没关系的,听说还有个什么什么官的儿子,偷偷在外头讨小妾,以为不放鞭炮,不请客就没事,这下可好了,连带着他老头也得跟着丢官。”   “话又说回来,太皇太后崩了是国丧,可跟咱们这些小人物又能有什么关系,为啥非得嚎哭得比死了老子还伤心,为什么就连着几年不许看戏喝酒。可怜那些订了婚事,说了亲事的,这下子全得砸。那些演戏的,唱曲的,以后的生计都不知道在哪儿呢!”可能是在寒风中吹得太久,说话的人,多少带点怨气。   “这是国丧,也是国礼。百善孝为先,天子以孝道治天下,咱们皇上有多伤心,你不是不知道,读祭文的时候,人都晕过去几次了,这时候,有人还敢寻欢作乐娶老婆,不是戮他的心吗?”   “我说老哥,咱们兄弟俩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昨儿我尿急,半夜里上茅房,偏巧这边有人占了,只好往外头找去,在轮值阁那想看有没有空位,正碰上两个轮值的官员也上茅房,他们以为四下无人,在那偷偷说话,说是咱们主子真是厉害,戏是越演越像了,读祭文时,那个表现,写在史书里,那是万世美谈啊!”   “闭嘴,这话你也敢乱说。”另一个声音严厉起来。   “行了,这大冷的天,慈昭殿也没主了,谁会往这来。咱们也不过是说说私话,解解闷。你也知道,咱们那位主子,是多厉害的主,你说,会不会真是……”   “什么真的假的,这话让人听见了,就是掉脑袋的事,你再说一个字,咱们就不是兄弟朋友,以后也别说咱们有交情,你不怕事,我还想保着脖子上这两斤半,回家老婆儿子热炕头呢!”   随着那严厉的喝斥,另一个没轻没重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小了,最后仿佛喃喃地唠叨了句什么,却也随即消散于寒风中。   躲在角落处避风的两个倒霉侍卫,看不到离着他们三步远,大树之后,那一身素白孝衣,却神容惨淡憔悴的少年。   宁昭在寒风中静静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再听不到一丝声息。   他很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太过生气。   他应当暴跳如雷,他应当立刻现身呼喝,他应当立刻重重惩处这两个侍卫,然后把昨晚在慈昭殿附近执事阁紧急当值的内府官员全部重处,然而,他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的心境出奇地疲惫和苍凉,纵然把这些人都杀光了,并累及九族又如何?纵然把所有敢于听戏喝酒娶小老婆的人全都流放发配又如何?这一国大丧,这满朝悲声,又有几个是真心同他一样悲伤,一般惨痛的。甚至没有什么人,会真的相信,他是真正感到痛楚难当。   这么多年乾纲独断,在臣子眼中,他是个城府深沉,冷静理智,甚至残忍坚决的帝王,谁会真的相信,一个能把唯一的同母妹妹逼嫁异国的人,会为他那崩逝的祖母如此伤心。   所以,那个聪明理智的君王才会变成迷茫伤心的少年,所以,才会在一大清早就茫然无措地抛开所有的侍从太监,一个人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祖母生前的住所。想要凭吊一番,却又在无意之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正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纵杀尽所有不敬之人又如何,纵屠尽一干不信他真心悲伤之人又如何,换来的,也不过是天下臣民,敢怒而不敢言的怨尤,得来的,也不过是一干臣民百姓,尽心尽力做好的一场悲痛万分如丧考批的假戏。   宁昭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清晨的风,冷得让人颤悚。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无力地转过身,漫无目的地离去。   这么大这么大的宫殿,这么大这么大的秦国,原来,竟不能找到一个人,可以与他有相同的悲伤,可以与他,共担这悲伤。   满眼的素白,满宫的悲伤,到底有几个人真正悲痛。   皇太后在痛哭的时候,会不会在想着,从此这个国家,就再没有人份位比她更尊贵。一场母子名分,有些事,还是不要想得太清楚吧!   皇后和诸嫔妃痛哭流涕,为的到底是替祖母悲伤,还是想尽力以悲痛获得自己的认同。   算了,这后宫里的明争暗斗,欺君手段,只要不太过份,也就罢了,再精明的皇帝,有的时候,还是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装糊涂的。   那满朝臣子,号啕痛哭者虽众,焉知那掩在脸上的手帕里,不是暗中洒满了辣椒粉。   倒也只得一个纳兰明……   只得一个纳兰明啊!宁昭叹息摇头。   只得一个纳兰明,会在他惊慌失措,大赦天下,大洒金银于佛寺时,直冲慈昭殿。   只有一个纳兰明,敢担那天大的干系,在太皇太后病重之时,直言谏君:“岂可为一人而废律令。”   只有一个纳兰明,敢在他暴怒要诛尽太医,不许人说半个不字时,长跪君前凛然相责。   还记得自己当时愤怒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随手抓起手边一件不知什么重东西恶狠狠扔过去。   堂堂皇帝,竟亲自动手,把一国宰相打得额头鲜血长流。   也只得纳兰明值此之际,还能半步不退,拭也不拭额上鲜血,怒目望着他,一字字沉声道:“陛下,天子无私事,无私情。”   也只有一个纳兰明,会在皇祖母崩逝之后,自己心碎神伤,无心国事之时,孤身闯宫。   就连梅总管亲自出面阻拦,他竟能不管不顾,迎面一个耳光打过去,暴怒喝道:“你是何人,敢阻宰相!”而后怒视所有阻拦的侍卫:“陛下无心国政,我身为臣子,必当死谏,尔等或是拔刀取我之命,或是给我让开。”就这么挺身直冲,竟生生把所有的侍卫骇得连连后退。   只有一个纳兰明,明知如此举动,已犯君王大忌,明知自己与他,素有心结隔阂,还敢这么肆无忌惮,闯入殿中,毫不客气地怒斥一声:“太皇太后倘若有灵,见陛下如此,必然死不瞑目。”   宁昭无力地摇头,是啊,只有一个纳兰明啊!纵然忌他恨他疑他怒他,却终是不得不叹息,能为他臂助,受他倚重,让他交托国政的,也真只得这么一个纳兰明。   就算暗自心惊于他的胆色,震异于他离宫多年,却仍对宫中侍卫有如此强大的掌控力,敢于这般在宫中横行无忌,却也不得不说,能如此不计利害而挺身直言警示的,也只得纳兰明一个。   那人虽然贪权好利,贪栈权势,广布党羽,但作为一国之相,却实实在在,从没有不尽责过。   纳兰明此人,私心权欲,固然比谁都盛,然,每逢大义关头,国家紧要之时,却是从来不曾做错过一件事。便是天大的干系,照样敢于担当。   只是……   宁昭惨然叹息,纵然知道君王无私事,无私情,但他到底还只是个人。纵然纳兰明说的所有道理他都明白,他都曾一遍一遍拿来劝自己的,然而,他也想要,有一天可以不理会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大局,纯纯粹粹地悲伤,无所顾忌地痛哭。   纳兰明或者是能臣,或者是权臣,或者是让所有君王又爱又恨之人,却到底,不是那个,能与他共悲伤之人。   如许天地,如许人间,又有何人,共他这一腔悲楚。   安乐已去,纳兰已绝,人间世上,尚有何人,信他满腹痛楚。   一大早,宁昭就把所有的宫人都赶得老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宫中到处乱走。梅总管既不敢抗旨,又怕皇上有个什么差错,急得团团乱转。   这么大清早的,宫里也没多少人走动,天气又冷得厉害,各处巡视的人都少得可怜。宫里又有规矩,各处人等,不得随意走动,就算要分派人手去找皇上,也是不便的。最后想到皇上极可能去慈昭殿缅怀太皇太后,梅总管咬咬牙就奔慈昭殿而去。   远远地望见在几天之内,已清减许多的大秦皇帝如游魂一般地过来,梅总管急忙迎上去,尽量把声音放柔:“皇上,天气冷,先回去歇着吧!”   宁昭也不说什么,只是双眼迷茫,表情空白地跟着梅总管,就这么一步步,慢慢走回他的寝殿。   进得殿中,他在那宽大的龙椅上坐下,淡淡挥挥手。   梅总管想劝什么,又看看皇上空白的表情,终于忍了下来,弯腰行礼悄悄的引领一干宫人,毫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宁昭一个人坐在如许宽大的殿阁中,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宫殿如此之大,如此之冷清,如此之寒冷。   他不自觉地在御座中微微瑟缩,真的很冷很冷。   脚步声响起时,他没有抬头,只轻轻道:“朕说过,不许来打扰朕。”   脚步声微微一顿,然而又立刻靠近。   宁昭微微皱眉,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怎么竟有人敢这样不把他的旨意当回事,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竟疲惫得连愤怒,都愤怒不起来。   直到有一只手,小心地,有些迟疑地按在他的膝上,隔着那么多层衣衫,神奇般的竟依然有温暖可以传递。   宁昭愕然抬头,这才看到,纳兰玉单膝跪地,就这么安静地,无声地,依跪在他的御座之前。   纳兰玉一向拥有在宫禁中,不需通报就自由出入的特权,即使是在与宁昭决裂的那次之后,宁昭也仿佛是忘记了一般,并没有下旨取消这项权力。   所以,对于纳兰玉的出现,宁昭理应不至太惊愕。   然而,他只是就这么呆呆地,静静地望着纳兰玉。   似乎并没有太久的分别吧,为什么,那飞扬跳脱的少年,竟瘦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曾经飞扬的眉与眼、曾经闪亮的面容,此刻只剩下沉静的悲伤和痛楚?   那样简单,那样纯粹的悲痛。   他就这么,单膝跪在他的面前,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膝上,用那样全然的,悲伤而痛楚的眼神仰望他。   这样的姿势,与其说是一个臣子,不如说是至近的亲人,与其说是想要宽慰劝解,不如说是一只悲伤的小鹿在祈求与同类彼此温暖。   宁昭安静地望着纳兰玉,仿佛以前无数的岁月都到了眼前,那样长久的过往。那时他还是个伤心而无助的孩子,那如珠如玉的美丽孩子忽然从书桌底下爬出来,在他面前仰起小小的头,清澈的眼睛,不染尘埃。   今日的他,贵为大秦之帝王,而值此伤心断肠之际,与当年,又到底有什么不同。而今日,静静地在他身旁,伴他悲伤的人,依然是当年的孩子,一如曾度过的无数岁月。   宁昭微微抬手,一个几乎无望的姿势,仿佛想要挽留住什么必然逝去的东西。他忽然间按住纳兰玉,轻轻地说:“帮我,帮我一次,从今以后,我必不负你,从今以后,让所有的一切,回到从前,从今以后,我答应,无论如何,不伤害你的父亲。”   那样绝望的表情,那样渴切的语气,那样激动的眼神,仿佛是一个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块木板,又仿佛是一个绝望的人,想去寻求最后一丝温情。   深深的寒意从纳兰玉心底泛起来,他的君王,到底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一切,才会如此难以自持,他的陛下,到底受了多大的打击,才会这样失去方寸。   他只想在这个悲痛的时候,陪伴一个重要的人,无论曾有过怎样的过往和伤痛,无论曾有过怎样的决裂和伤害,但不要在这个时候,弃舍那受伤的人。   然而,宁昭的语气,却让纳兰玉微微颤抖起来了,理智让他挣扎着想要说什么,想要阻止宁昭可能的要求。   然而,宁昭毕竟还是说出口了:“帮我,帮我杀了那雁国孤子,从今以后,我们一切回到从前。”   纳兰玉震了一震,尽管已经猜到他会说什么,却依然剧烈的震动。他慢慢地退后一步,慢慢地抬头看宁昭。他其实知道,他的君王,要的,不是自己的帮助,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证明。证明在太皇太后逝去之后,这世上,依然有人,不管身份,不顾厉害,全心全意,爱他护他,在任何时候、任何人之前,都把他放在第一位。在失去祖母、失去安乐之后,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靠近他的心。他只是要证明,在那个叫做纳兰玉的少年心中,曾经的雁国王孙,终究比不得如今的大秦皇帝。一切一切,仅此而已。   然而……   纳兰玉有些惨然地笑笑,他来这里,是想要尽一份朋友之责,尽管他的帝王也许不再视他为朋友,是想要尽一份臣子之义,尽管他的君王或许认为,他不配做大秦的臣子。他来这里,其实从来没有想过,一切回到从前。因为,发生过的,真的再无力挽回。   陛下,一切,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宁昭静静看着纳兰玉,然后,一点一点,冷却了那忽然沸腾起来的眼神。他想要大笑,宁昭宁昭,你也有今日。竟会如此卑微地想要乞讨什么?宁昭宁昭,你竟也会不智若此,明知断无可能,却也要说这等令人讥讽之言。   皇帝皇帝,从来只能是孤家寡人,你为什么还这样愚蠢地不肯信命。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冰冷的手指,淡淡地说:“刚才不过是玩笑,你不必当真。”   是啊,一切,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祖母已逝,安乐已去,纳兰……已绝。 第七章 皇陵守孝   秦国太皇太后崩逝后,秦王宁昭悲痛欲绝。在群臣连日苦劝下才终于肯为太皇太后发丧大葬,并欲为太皇太后守孝,一应国事,再不理会。群臣哭泣跪止,国不可一日无君,忠孝自古难以两全。从来天家就没有守孝一说,陛下断断不可如此。秦王立志,必要守孝方休,在与群臣的多番争执之后,才只得各让一步。皇帝亲临皇陵为太皇太后守墓尽孝,但需以一日为一年,守足三日回京理政,便当做是常人守孝三年一般。此三日,依足世间礼法守孝的规矩,任何国事家事,皆不禀入。秦王只一心一意,克尽最后的孝道。   从此秦王之孝义,不但被史书留为美谈,也使秦国皇帝从此之后,留下了以三日之孝代三年,为至亲守墓的传统。   这段历史,在史书上也不过淡淡一两句话带过。甚至于,三日间,皇陵因不慎而引发的火灾和宰相纳兰明因操劳过度而患病在家,不能视事,也都没有被提及。自然就更加不会说明,秦王守灵,素衣吊孝,不带皇后嫔妃,却只带了一个自幼一同长大的伴读,纳兰玉!   夜极沉,极浓,相府之内,一片静寂,只有书房中一点荧荧灯火,昭示着那位向外宣称病重不能理事的宰相大人,依旧忙碌得很。   “你来了。”极轻极轻的声音,在暗夜中,仿似并未响起。   书房跳动的烛火在窗上映出一个不断扭曲变形的阴影,在夜最深的时候,令人有一种如见鬼魅的感觉。   “整整三天,他都会守在皇陵,一步也不会离开。”   夜色中,天地俱寂,仿佛大秦国的宰相,只是在对他自己说话。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平时在宫中,他的行踪出入,向来不定,只有每日上朝,是必然准时的。但是,正朝大殿前,是一片极之广阔的空地广场。除非你能一跃百丈,否则根本无法隐藏行踪,你要明刀明枪,从外直杀进去,他早已得了讯息,从无数条道路上溜走了。可是皇陵不同,那里草木繁盛,树木众多,又有各种护陵建筑,再加上到处是白幡灵旗,只要你隐藏身形,悄悄潜入,一击成功,他就是想跑也跑不成。”   蜡烛忽爆起一朵烛花,火焰异常灿烂得的亮了一亮,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   “随护他的高手会有几个,但想必是拦你不住的。这段日子,他伤心欲绝,已无力正常思考,只想把这场大丧尽力办好,所以不会把宫中所有的高手都调去防备,你放心就是。”   天地间,依旧一阵静默。   过了很久,很久,纳兰明才又轻轻道:“玉儿在那,你小心,别伤着他。”   是烛光再次闪烁了吧,所以那窗前的人影才有微微的震动:“他为什么会在那?”   “因为陛下失去了祖母,他不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纳兰明轻轻叹息:“这个痴儿,从来宁被天下人所负,却不肯负天下人,只是……”他微微摇头:“我不便对他说出你的打算,恐他告密,所以无法阻止他,而陛下这个时候也确实需要一个人陪伴,于是才下旨令他伴驾。”   卫孤辰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我要杀了宁昭,他是在场之人,又会否有牵连?”   “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纳兰明挑眉冷笑:“那人若是不在了,朝中大权尽在我一人之手,什么人有本事,把事情牵连到我的儿子身上。”   是因为夜极深极冷吧,那一声笑,也带了些阴惨惨的寒意,笑声乍起时,门窗紧闭的室内,竟似莫名刮起一股阴风。烛火一阵狂乱的跳动,纳兰明自然而然,低头伸手去护着烛焰。然后,慢慢抬头,不出意料,对面窗前那倏忽而来的人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慢慢放开手,怔怔地呆立了一会儿,脸上神色时悲时喜,竟是久久不宁。良久,忽地用力一掀桌案,所有的关系国家至高机密和未来动向的文档书册顷刻跌落一地,那一点小小烛火,也转眼消逝无踪。   在纯然的黑暗中,只听到一个急促喘息的声音。   良久之后,才传来书房门开声、大步奔走声,以及那仿佛压抑着无数愤怒、悲凉、痛苦的大喝声:“来人,给我立刻来人。”   急匆匆的奔走声之后,是惊惶的请安。   守候在书房园子外头不敢擅进一步的管家领着四五个下人、两三个侍卫,正惊慌失措的在纳兰明面前行礼,多少年不曾见相爷如此失态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   纳兰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一片铁青:“传话出去,我今晚受了寒,原本的病势又加沉了,断不能再理事,从今晚开始,相府紧闭大门,三天之内,不问任何事,也不接待任何客人。”   管家愕然问:“相爷,若是朝中大人们来请教国事,那……”   一向勤勉的纳兰明,就算是重病,也从不会放下国事,今夜这番吩咐,实在令下人无所适从。   纳兰明沉下脸来:“皇上都去皇陵守孝,什么事也不顾了,我又为什么非得出头。这段日子先是忙大婚,后是忙大丧,我就不能歇一会儿吗?有国事……”纳兰明冷笑一声:“朝臣们拿俸禄干什么的?能处理的让他们自己处理,不能处理的,就等着皇上回来。不过是三天,天也塌不下来。”他转身就走,冷冷抛下一句话:“三天之内,就是天真塌下来了,也不必来报,我不想知道。”   身后是茫然无措的一声声应“是”,纳兰明脚步不停往前走,慢慢地在如许月色中,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忽觉冰冷如霜。   三天,是生是死,是成是败,也不过是这三天中的事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又何苦再这般辛劳奔忙,更何况……   慢慢地伸手按在胸口,慢慢地感觉到痛楚,慢慢地睁开前,恍惚中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在虚空里凝视过来,那美玉般的容颜、清澈纯净的眼眸,那本是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   忽如其来的痛楚,打击得这一代权相,步伐都有些不够稳定了。他知道,他急切的需要些什么,来让他忘掉这倏忽而来的痛。   “来人,在家妓中挑一个最美最擅歌舞的,让她给我送最好的酒来。”   管家瞪大眼惊呼:“大人,不可,如今是国丧,前几天城里已为犯禁的事,抓了不少人了,这……”   “国丧?”纳兰明慢慢地重复一句,忽地仰天大笑起来:“国丧!哈哈哈……好一个国丧!”   他笑得那样疯狂和肆意,让所有惊望他的人,眼中渐渐浮起深深的震怖之色。   皇帝守孝,宰相生病,这可愁坏了秦国朝廷的大小官员们。虽说一般的小事,他们可以商议着做决断,可有的大事,却是无论如何,做不了主的。比如,已经出嫁,明明跟着楚王回国的公主殿下,忽然间在一支百人左右的军队保护下回到京城。   因为公主是乘轻舟快马,日夜兼程赶回来,就连报信的六百里加急快马,也只不过比公主一行人早到两个时辰罢了。两个时辰里,根本无法让大家想到一个妥当的处理办法。   原本这宫中内眷的事,自是用不着朝臣们操心,只要由内府的官员,报进宫去就行了,奈何,此刻的安乐不但是秦国公主,更是楚国皇妃,她回京吊孝,这便是重大的国际事件了。   可怜一干官员们束手无策,皇上找不到,相府的大门敲不开,而太皇太后的灵堂空空荡荡,已经没有棺木了。   在这么一个混乱的状况下,以什么礼节,什么排场来迎接安乐,都是一桩头痛的大事。   最后还是内府官员把事情报入宫中,由皇太后、皇后亲自下令,一切俗礼皆免,直接将公主迎入宫中,这才令一干大小官员,全都松了一口气。   安乐不顾辛劳,日夜兼程赶回京中。她本来不过是个柔弱女子,何曾受过这等颠簸流离之苦。只是她心痛亲人之伤,竟不以身体不适为苦,一路上未叫半句不适。待得赶回京城时,人已瘦了一圈。一入京城,便被迎入宫中。护送她的军队,自然在城外扎驻,不得进入京城。但性德与苏良,却是由她亲自点名,指名要陪着她同入宫禁的。   内府的官员想要拦阻,被安乐怒目低斥几句,即时汗若雨下,不敢再说什么了。   谁不知道这位公主最受宠爱,谁不知道这位公主性子最是固执,太皇太后已逝,皇上又不在,还有哪个会出头当恶人,硬要来管束她,再说她现在还是楚国王妃的身份,到了哪里身边带几个来自楚国的近人,也是对楚王的交待。谁又敢冒着影响两国邦交的险,硬是不让进呢!   即便是皇太后知道安乐要带男子进宫,虽略有不悦,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毕竟安乐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很多事多少还是要注意分寸的。   安乐一进宫,皇后便亲自来迎,姑嫂见了面,少不得抱头痛哭一番。   安乐又问太皇太后灵堂设在何处,皇后一边抹眼泪,一边答:“陛下已亲送太皇太后入皇陵而去了。”   安乐惊愕不解:“国母崩逝,岂有不停灵一月的道理,怎么这么快就送往皇陵?”   “太皇太后崩逝后,陛下伤痛至极,吐血晕眩多次,更加无心理政。是朝臣们恐陛下伤身太过,才劝陛下让太皇太后早入皇陵的。”   安乐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外去。   皇后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去皇陵。”   “胡闹。”皇后低声轻斥:“我们是后宫女子,若无旨意,本不该轻易出宫,何况皇陵重地,无旨更不可擅入,再说你是公主,哪能像小家女儿这般,抬脚就走的道理。就算要去祭拜祖母,也该先派人请旨,再令礼部筹办,择了吉日,摆齐了全副仪仗,才好前去。你这般胡来,岂不叫人看轻了皇家!”   “哪里等得了这么多时辰。”安乐急道:“我赶回来就是为了见皇祖母最后一面,这个时候,谁还去管那些礼仪规矩。”   她用力一挣,想要甩开皇后,皇后却恐怕她当真胡作妄为,拚力拉着她不放手。   一个皇后,一个公主,这边厢拉拉扯扯,别的宫人,早吓得魂飞天外,劝也不是,扯也不是,看也不是,闪避也不是。正自为难间,却见无数宫娥太监,簇拥着皇太后快步而来。   遥遥见二人拉扯,皇太后即时沉下了脸,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都停了手,一起施礼拜见。早有知机的宫人凑近跪下,低声说明原委。   皇太后面含怒色,冷冷扫视二人:“你们也太不像话了,一个是一国之后,一个是我大秦公主,就这么当着楚国客人的面,拉扯争执,别说皇家风范,便是普通诗礼之家的自律也没有了。”   二人垂了头,都不敢说话。   “皇后,如今陛下不在,宫中又办大丧,万事待理,你且忙去吧!”   皇后急忙应是,快步退去。   “安乐,你一路赶回来,也累了,先回你宫中歇歇。宫中大丧,就不为你备宴接风了。”   “母后,儿臣想要……”   “我知道你一路赶回,就是为了亲自祭拜祖母,这一片孝心,天人可鉴。只是宫中自有规矩,不可轻乱。你想去皇陵也不是不能,我让人飞马去皇陵问过皇上的意思,只要皇上允了,即刻让人轻骑简从,护送你过去,便是那择吉日、摆仪仗的事,也一概免了。但在皇上点头之前,就是我,也不能随意做这个主张。”   安乐心中又急又痛:“母后……”   皇太后沉下了面容:“安乐,可是你嫁了楚王,便不再将秦宫的规法放在心中了?可是你觉得,我这母后的话轻如草芥,可听可不听?”   这话说得极重,便是安乐也不由微微一颤,退后一步,低下头,轻声道:“儿臣不敢。”   皇太后这才略舒一口气:“这样才是。”叹息一声,略略挥手:“你去吧!”   安乐屈身行礼:“儿臣告退。”心中却也不觉深深一叹。   容若可以替她承担下一切礼法规矩,为她挡下所有的责任、责难,任她做喜欢做的事,看想要看的人,甚至可以放手让她千里奔驰回故国,为了她,甘心故意拖慢行程,在虎狼穴中多待些日子,而她自己的至亲、自己的国家、自己从小长大的宫殿,却不能容她一个小小的孙女儿,自由地扑向祖母的灵柩,看她老去的容颜,真心地痛哭一声。   夜色沉沉中的慈昭殿一片空寂清冷,素缦白帐,飘摇无依,更是叫人平添一股寒意。   失去了主人的殿阁,冷冷清清,空空寂寂,只有几个侍卫、太监,还在殿外守候这清冷冷不再有主人的空寂殿宇。   直到远处那辉煌的灯光迤逦而来,映亮一路辉煌。当值的太监、侍卫一起从守卫的地方窜出来,面面相觑,这么晚了,皇上又不在,还有什么人会来这不但没了人,连灵柩都已不在的殿阁。   却见前方无数宫娥、侍女左右分开,露出那一身重孝,在明月之下却依旧清美无双的安乐。   众人一惊,急急施下礼去。   安乐淡淡道:“起来吧!我来祭奠皇祖母,你们不必服侍了。”   慈昭殿本是任何人,包括皇帝在内,不经通传,都不得随意进入的地方,不过,如今重要的人物不在了,也不过是一座废败的殿阁罢了。自然没有人会对安乐的行动有所阻碍。宫娥们各捧香烛、花果,来往穿梭,很快便在殿中,布下供奉之席。   安乐神色肃然,徐徐而入。性德与苏良一直都形影不离,跟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庄然肃容,在灵位前盈盈拜倒,苏良眼中也流露一丝伤感,而性德的神容却只有万年不变的清冷。   安乐在灵前双手合十,徐徐三拜,然后才轻轻道:“你们都退出去吧,我要在这里陪伴祖母的灵位。”   “公主。”侍奉安乐的女官低声唤。   安乐眸中,泪光盈盈,竟是说不出的悲怆:“我不能送祖母最后一程,也该在祖母的殿中,多多陪伴祖母,今晚,我要在这里祭拜祖母,好好尽尽孝道,不得招呼,你们谁也不要来打扰我。”   众人不敢再多说什么,纷纷退了出去。虽然性德和苏良都没动弹,但是他们是楚国人,不受秦宫法规制约,如今的身份是安乐的近身侍从,安乐对他们的陪伴亦是默许,自然也没有人会不识相的多说什么。   转眼间,众人就退得一干二净,沉重的殿门,迅速合拢,把那满殿追念故人的昏黄烛光,全都关在那一个封闭的空间之内。   很快,皇太后与皇后都已经知道了安乐的动向。不过,只要这位宫中最尊贵最受宠,如今身份又极之微妙,不好打不好骂不好管的公主,不再闹着亲自跑去皇陵,她们也就轻松了。   以安乐与太皇太后的祖孙情谊,在不能亲自去皇陵相送的情况下,到慈昭殿设祭,以寄哀思,也是人之常情,自是不必阻拦她的。   两人不但都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反倒叮咛太监们,一定要让让安乐好生祭拜,绝对不可打扰,以免她心中不快。   就这样,慈昭殿的大门紧闭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近午时,这一场漫长的祭拜仍未结束,慈昭殿的大门一直没开。   那边皇太后已令人备了佳肴,为公主接风洗尘,一叙别情,这里安乐却一直没有出来。   直到皇太后派人来催第三次,才有个管事太监耐不住,小心地在殿门外呼唤,唤得几声,都无人应,渐渐提高声音也无人答之后,终于咬咬牙,告罪再三,强行推开殿门一看,空落落的大殿,竟没有一点人迹。 第八章 孤辰剑寒   快马迎着急风的奔驰,夕阳之下,马蹄声响做永不停息的奔驰。   苏良大声喊:“公主,你还撑得住吗?”   安乐强提精神,大声回应:“我说过,你不要小看我们秦人,我们也是以骑射为立国之本,就算是女流,也不至于柔弱不堪。”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苏良嘴唇动了动,终于把想劝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一路伴她回京,看她不顾疲惫,不理伤身,那样执着地赶路,若劝得动,早就劝住了。有时候也不能不佩服,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从昨天半夜,一直到现在,已是暮色四合,奔行了将近一天,不眠不休,甚至连水都喝不到一口,便是他这练过武的男子都觉有些疲惫不堪,更不要提一个柔弱的女儿家。然而,她始终是沉默着,一声不吭,也半点不歇地赶路。   不敢稍停,唯恐京城派出来的追兵赶上。不能稍停,唯恐去得晚了,皇陵墓合,这一生,她便再不能见祖母之容颜,不愿稍停,不想让她的兄长,一个人痛守至亲之灵,哪怕多一分一刻。   为什么这样执着,人死不可复生,为什么这般不能舍弃,已逝去的人,见不见这一面,很重要吗?为什么这般看不开,那薄待她的兄长,一个人痛断了肝肠又如何?重臣如宰相、亲近若皇后,也不过尽过当尽的礼数,哭过拜过,也就罢了,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在这时候放弃。   苏良不知为什么,又是心酸,又是敬佩,又觉得有些凄凉。那个皇帝和死去的秦国贵妇人,当不得这样的真情义,却又叫他一个旁观的人,莫名的伤心起来,人生于世,若能有这般真心相待的亲人……苏良想起自家的凄凉身世,早不知亲人在何方,更是既伤且痛。为什么没有亲人的人求而不得,有这样一个至亲的人,却又不知珍惜。   安乐不愿旁人为她担忧,纵是受尽颠簸之苦,却也强撑着无事一般,反大声问:“萧公子,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慈昭殿的那个角落里有能直通到城外的密道。”   “我知道大部份皇宫都会有密道,而密道的存在是为了保护至高者在危急时可以脱逃,所以密道离身份最高的人,应该不会远。而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就是皇帝与太皇太后。大秦皇帝为防备刺客,住处一夜三迁,根本无法固定,如此一来,密道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太皇太后的慈昭殿中。我在机关上造诣不低,只要让我进了慈昭殿,又没有旁人干扰,就能很快地查出密道所在的位置了。”性德淡淡地解释,眼神却遥望天边夕阳,那血色的夕阳,在暮色中,沉沉重重,直压人心,天地间,疾风浩荡,高天上,竟隐有乌云四合,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今夜的大秦国,风雨将至,注定了,血流遍地。   耳旁传来安乐真诚的声音:“萧公子,谢谢你,谢谢你支持我,保护我,谢谢你为我找到密道,谢谢你,为我抢到快马,如果没有你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只能什么也做不了,困坐在皇宫里痛哭。”   性德没有说话,这个身为公主,却可以真诚对侍卫道谢的女子,这个受尽辜负,却终究不肯负亲人的女人,这个生来娇贵,而今吃尽苦楚,却丝毫不悔的女子。   他慢慢垂下眸,当她发自真心道谢时,可明白,自己的诸般相助,为的是另一桩隐秘的目的。为了私心的一点小小愿望,利用这样美好的女子,这样纯净的感情,到底该不该?   心头忽然一震,他愕然仰头望浩浩云天,从什么时候起,他这无心无情,无善无恶的人工智能体,竟也会考虑该不该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了。   他就这般怔怔望向远方,任快马载着他,急驰皇陵。   如许夕阳真如血。   “性德。”容若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怎么了?”楚韵如也被惊醒过来:“做恶梦了?”   容若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我梦见性德出事了。”   楚韵如轻声道:“咱们都出了事,他也不会出事的。有时候,我真想不出,这世上能有什么人能让他出事。”   对于楚韵如盲目的信心,容若不知该说什么,好一阵子,才苦笑着道:“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知道,性德他比我本事无数倍,明明知道,没有我在旁边拖累他,他想做什么都会很自由,可就是忍不住担心。”他摇摇头,轻轻叹道:“他虽神通广大,毕竟已经失去了武功,更何况,现在的大秦京城,只怕才是真正的危机四伏,一触即发呢!还有安乐,虽说以她的身份,不易出事,但现在那边局势只怕极之复杂,万一……”   他一字字地说,语速极之缓慢,忽地猛力抬手,用力往床头一捶。   楚韵如低低惊叫一声:“你做什么?担心他,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   容若低下头,半晌才道:“从来没有哪一次,我明知道我的朋友在危难中,可是我却只是什么也不做地等。我明知道性德要做的事很危险,却还是由着他一个人去了,我……”   他伸手又想捶床,楚韵如轻轻按住他:“所以我们才很高兴,因为,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冲动了,你已经能够冷静地思考,知道怎么做才对你、对他、对大家都好。只要你不在险境中,就算事情暴露,宁昭也未必敢做什么,相反,你要是回去了,才会成为每个人最大的拖累。”   容若苦笑:“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想到性德在努力去做些什么,我却不能帮忙,不能给他任何支持,反而像逃兵一样,拚命和大家一起逃离秦国,我心里就……”   “你不认为,让他安心去做他想做的事,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吗?”楚韵如微微一笑:“试想,如果你硬要跟他在一起,只怕就算他心中不安,也宁可亏负了旁人,什么也不做,也要尽量保证你的安全吧!”   容若迟疑了一下,想了想,终于沉沉点头:“韵如,你说的是。”   他伸手推开床前的窗子,江上冰冷的风立刻呼啸而入,他却恍若无知无觉一般,只静静凝眸去望那天边一轮孤月,良久良久,不言不动。   楚韵如也不开口劝他,只是微微一笑,自旁边拿了件厚实的衣衫,为他轻轻搭在身上。   容若轻轻握住楚韵如的手,眼神却一直遥望着那无限远的地方。   性德、安乐、苏良,你们一定要安全地回来啊!   也许是心境过于不安,夜梦惊醒之后,虽说有楚韵如多方劝慰,容若终还是难以再次入睡。披了衣裳起来,便到甲板上去散步。楚韵如知他心境不安,便也由他去,并不相拦。龙船之上,自然密布侍从与宫人,远远地见着容若,就被他抬手放在唇边,做势止住了行礼参拜的动作。又见容若挥挥手,便都知机地远远退开。   容若走上甲板,却也微微一怔。极空旷的甲板上,所有的兵士早就散得老远,宋远书和陈逸飞并肩而立,面对江流,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   容若见了不觉一笑,大步走近:“这么晚,睡不着的人,原来不止我一个。”   二人见他到来,也不拘束,草草施过一礼便算。   宋远书待他走近,才没好气地道:“我们心忧国事,身在危地,旦夕难安,这么多日来,何曾有一夜睡好过,哪里比得某些人,牙床软枕安睡去。”   容若对这等讥讽之言,听而未闻,干咳一声,走过去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深夜的江风,吹到身上,倍觉凉意,半夜起身,草草一束,也没好好扎起的头发,顷刻间被吹得纷纷乱乱,一如容若此刻的心境:“你们睡不着,是不是也在担心性德?”   宋远书莫名其妙道:“我与他有什么交情,担心他做什么?”   容若微微侧头看他一眼,淡淡月色,在他半仰的脸颊上,洒下一片轻柔的银晖:“你们会帮他的,是不是?”   宋远书的眼神漫然游移:“皇上说话,高深莫测,恕微臣不明白。”   容若苦苦一笑,微微垂眸:“你们会帮他的,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楚国也一定会的。”   宋远书冷冷瞪他一眼:“皇上说话仔细一些,你这般信口开河不要紧,只怕旁人看了,还不知道我们君臣在密议什么大事。”他信手往四周护卫船只一指:“许将军他们,一直是眼也不眨地盯着咱们,只这龙船之上,耳目就不少。”   容若笑着耸耸肩:“龙船上的耳目自然是不少的,可深更半夜,两位大人在这里,难道真是睡不着觉,吹吹江风看看月?我上来时就瞧见张铁石他们那帮子人,明明不当班,怎么也半夜在甲板上、船舷上到处闲逛着呢!我瞧如果秦人有任何一个靠近的距离足以听清我们的谈话,就会立刻被他们拉着攀交情,聊家常了吧!”   他说来有趣,陈逸飞听得也不觉一笑。秦楚说是姻亲,暗中勾心斗角之事,数不胜数,彼此耳目刺探,这也算是最平常之事了。这一路行来,秦人和楚人都是一有机会,就会偷听偷窥对方,也同样,周密小心地防备对方偷听偷窥,当然,表面上,彼此还是和气亲热如同一家的。这等游戏的规则,双方心中都是雪亮,只要不扯破脸,大家也就打着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地过去了。   宋远书却是没有多少开玩笑的闲情,冷然道:“陛下,微臣不知道你在指什么,微臣也不想知道。微臣只不过希望你明白,秦王的厉害绝不是表面上所见的那么简单,秦人的密探能力,也从来防不胜防。入京之后,我就从来没有试图和我们暗里的人马做过任何联系,以免正中秦王下怀,陛下,你想让我们帮什么?”   容若苦笑一声,摇摇头:“我知道,我太任性,让你们十分生气,好了,我不说了。”   他几乎是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陈逸飞见自家皇帝一副灰溜溜如霜打的茄子般的样子,不觉眉头轻皱,低唤一声:“陛下。”   容若立刻止住步子,转过身,眼睛闪亮地看过来。   陈逸飞也有苦笑的冲动,却不理宋远书那不赞同的眼神,淡淡道:“我们时刻身陷秦人的视线中,就算可以隔绝他们偷听我们的谈话,却也不敢和其他暗里的人有什么联络,但我们却有办法,把我们这里发生的事,以看似漫不经心,或最平常最简单的行动方式,让有心人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然有人会去决定。正如陛下所说,如果是对楚国有好处的事,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去做的。”   容若欢呼一声冲过来:“陈将军,你真是个大好人。”   陈逸飞飞快往旁边一闪,躲过天下第一疯狂皇帝热情的拥抱,吓出一身冷汗。   宋远书冷哼一声,给他一个“你自作自受自讨苦吃活该倒霉”的表情。干嘛告诉这混蛋,让他多担心几天不好吗?想想我们,为了这家伙的任性妄为,吃了多少苦头,担了多少心事。   可惜,他这等悠闲的批判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容若一把抱空,就把目标转移向他,笑眯眯冲过来:“宋大人,我知道,你也是个面硬心软的好人。”   宋远书吓得亡魂皆冒,连着后退三四步,差一点掉到江水里,惊叫道:“你,你,你,你别靠近我。”   寂静的深夜,寂静的江流,那欢然的笑声,飞扬而欣悦。   龙船旁的护船上,几处船舱的窗子被人没好气地掀开,在看清疯狂大笑的人是谁后,不得不忍气吞声低低唠叨一句:“皇帝也会发疯。”就把窗子再次关上。   几个尽职的秦国官员,不知发生什么事,手忙脚乱穿得衣歪襟斜,赶上甲板来,仰头看去,然后,有人震愕,有人惊呼,有人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连连摇头。   “一个皇帝,怎么能这样不顾体面,有失礼仪,竟要追着臣子拉拉扯扯,搂搂抱抱。”   “这这这,国家颜面何存,就是臣子们的面目也不知道放哪儿去!”   “怪不得那陈将军与宋大人整天沉着脸,有这种皇帝,真真是……”   有几个官员,低声轻轻议论:“这位皇帝该不会是好男风吧,否则岂有半夜三更,不管不顾,同大臣这样拉扯的?”   内府的官员面露凄凉之色,想必是为他们美丽的公主担足了心事。   许漠天在旁听得又是有趣又是好笑,与别的官员不同,对于容若,无论做出什么不合情理的事,他都不会觉得太吃惊,只不过,遥遥看着他的平生劲敌陈逸飞,被他不讲常理的皇帝追得飞奔逃窜时,心情实在是说不出的愉快,几乎有点同情那位遇上这种可怕皇帝的老对头了。   他在船头负手而立,遥遥望着龙船上那荒唐而不可思议的一幕,这么静的夜晚,这么冷的江流,仿佛都因那男子快乐的笑声,而温暖热闹起来,那么响亮,那么自在,那么不受丝毫拘束的长笑,惊破一江春水,惊动满江明月,惊得远处水鸟扑腾腾飞起,溅起圈圈涟旖。   那少年笑着叫着,追逐着他的臣子,看着他的文臣武将狼狈逃窜,全不在意是否在别国人面前脸面尽失。   隔得那么远,许漠天觉得自己分明可以看得清陈逸飞满头的大汗,听得到宋远书低声的咒骂。这样的君与臣啊……   许漠天不知道自己忽然而来的怅然是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羡慕又是为着什么。他只是隔着江流,隔着虚空,隔着明月,遥望那龙船上的君臣,略有些迷茫的想,还没有离开秦国,他们等的人,也一直没有赶回来,到底有什么事,能让他们这样高兴呢?   大秦国太皇太后的陵墓从占领雁国之后,就开始动工修建,至今已十余年。陵墓之豪华壮观,肃穆威严自非寻常可比。陵墓四周依皇家最高规格建筑的宫殿也绝不逊于皇宫中的殿宇。皇陵所在,四周多有高耸入云之青山密林。方圆百里,皆为禁地,百姓不得砍伐树木,捕捉野兽,以免惊扰地下至尊之人的安睡,影响天地苍穹之灵气。   陵墓不但有庞大的地下陵窟殿阁,地上那一重重殿宇,也极之辉煌壮观。   作为皇家最重视的归宿之地,皇陵的殿阁亭台,不但广大舒适到足够做君王与百官拜祭之时的休息之所,而且,不管有无祭拜仅式,也总安排了重兵把守看护。   当宁昭亲自扶灵而来时,更是带来了大批身为天子亲卫的御林军、护卫皇城安全的禁军,以及保卫京城的虎豹骑。这几批大秦国最精锐,最高贵,装备也最好的军队,与原皇陵驻军合兵一处,把整个皇陵重重护卫,一排排的岗哨布下来,竟是连只蚊子也别想飞过了。   白天,将士们的明盔亮甲在太阳下反映出的光芒,简直让人睁不开眼,而到了夜晚,执戈而立的士卒数之不尽,明月下,长枪劲箭上,都闪着冷冷的寒光。   今年的春天,本来就莫名地冷,因着这些肃杀之气,又更加冷上了几分。   遮天的营帐、连天的军马,可是在这安静的夜里,不要说人,连马声都听不见。   在那夜风中飞扬的无数白幔素帐中,每个士兵都肃然而立,当值的军士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四下看顾,不敢有半点懈怠。休息的将士,也个个是枕戈待旦,身不解甲,连战马也都不卸鞍,只是小心地给马上好嚼子,马掌上垫些软布,以免发出较大的声音,惊扰了悲痛中的帝王。   虽然是在大秦国内,虽然天下太平,不虑有乱,虽然他们队伍庞大,理应无所畏惧,但天子离京,非同小可,他们身系帝王安危,上至将军,下至每一个士兵,都不敢有半点松懈。   然而,并不是有足够的努力,就一定可以为他们的君王拦住所有可能的危险,至少,他们拦不住卫孤辰。   无数的秦军,把整个皇陵包围得密不缝风,但是卫孤辰却是比风更不可捉摸,无法追寻的存在。在这个寒冷的月夜中,他就这么无声无息,一层层穿过无数的秦军岗哨,冷眼看着所有的驻军依然警惕而小心地注意着四方动静。   在那无数的灵幡素旗鲜花供案之间,他仿佛也化做了这遮天蔽地的素白一部份,悄无人知地进入了正殿。   那是一重极广大的极宽阔的殿阁,所有奢华的装饰,和桌椅摆设全部去除,只余素白的灵堂、沉默的棺木,以及棺木前长跪的身影。   足以容纳千余人的广大殿宇里,却只寥寥数人。那一身素白,长跪棺前之人,那站在他身旁,低低说着什么的少年,以及四周黑暗处,影影绰绰的几个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   四周点满了极为巨大的蜡烛,这么广大的殿宇,竟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只是那些温暖的光芒,也驱不散天地间的寒气,只是那么明亮的光影,总是会不断跳跃闪动,让烛光下每一个人的身影都被拉得老长老长,不断地扭曲跳跃,形若鬼魅。   卫孤辰静静地望着那个悲伤的帝王,上一次相见时,他还是个大孩子,为了保护妹妹,而伤害自己的身体。那样稚弱而无助,让人只记起他是个可怜的,不能保护亲人的孩子,而无法把他当一个皇帝来仇恨。而当自己意识到,也许他是个最可怕的敌人时,却已经再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了。   知道他的容颜,知道他的习惯,知道他的很多事,却终是没有机会再次在近距离亲眼看到他。   多少次偷偷潜入皇宫,面对那无数的殿宇宫园,完全不知往何处去寻人,抓住的太监侍卫,没有一个人知道,一夜三迁,随时变换位置的皇帝会在哪里?   多少次悄悄遥望金銮殿的方向,计算着这位明君每日必然出现的上朝时间,然而,金銮殿前方的百丈平地,根本没有任何可以隐藏身形之处,纵然以他的武功,也无法不惊一人地掠过。而一旦被人发现,引发骚乱,皇帝随时可以在他杀到之前离开,面对着无数的秦人、无数的殿阁,他掌中纵有千般利,到底无奈的一声叹息。   同楚国人的合作,不过是要求他们带走他身边每一个人,让他们安全地离开宁昭的势力范围,使他可以再没有任何顾忌地来一场惊世刺杀,同纳兰明的协商,也只不过是需要他提供宁昭最确切的行踪,一个可以让他有机会刺杀,而宁昭不至于有时间逃走的好机会。除此之外,他不需要更多,也不打算要更多。   卫孤辰在黑暗中有些冷,有些讥嘲地笑一笑,他流着皇子王孙的血,骨子里,却只是一个孤高的,倔强的,甚至愚蠢的剑客。   凝神望向灵堂处,那年轻的帝王抬头仰望棺木,烛光映在他有些寂寞和悲伤的脸上,黯淡而无声。   纳兰玉用同样忧伤的眼神望着宁昭,低声地唤:“皇上,你跪了快一天了,起来歇会儿吧!”   卫孤辰闭上眼,让灵觉向四面蔓延开去。无限广阔的空间,无限广阔的天地,每一朵花叶飘摇,每一颗露珠滚动,每一丝微风拂过,每一只虫蚁爬行,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没有更多的人了。殿外有百名侍卫禁军小心护卫,以大殿为中心,直至皇陵最外层是五千名最精锐的秦军,随时准备用生命保卫他们的君王。在殿内,共有十名最顶尖的大内高手,隐身暗处护卫帝王,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了。   他可以感觉得到每一个秦军士兵强悍有力的心跳,强健有力的手足,他可以清晰地听得到殿内的高手们,一呼一吸之间,悠长的吐纳,以及不自觉间,在身体四周凝成的气劲。   卫孤辰在黑暗中冷笑,很强,但是,远远不够。   他的手按在剑上,心却如冰雪般冷静。他只需要一剑,没有人能阻挡他,只要他的剑出手,集这里众人之力,都不可能改变宁昭的命运。只要宁昭一死,他就转身全力突围,十名顶尖高手还远不足以困扰他,而五千精兵再强,只要他一心求去,这世间,就没有困得住他的重围。   他静静地看着宁昭,再看了看纳兰玉,之后,他沉心,定气,凝神,然后他的眼中心中,便没有了天,没有了地,没有了重重殿宇,没有了浩浩连营,没有了无数秦军,没有了数大高手,甚至没有了纳兰玉。   苍茫环宇,浩浩浮尘,一片虚空中,只有一个素白的身影,明定而清晰。   然后,龙吟声起,剑已出鞘。   这一剑挥出,凝聚了他所有的精气神,凝聚了他一生的追求,一世的苦楚,所有的鲜血,所有的死亡,所有的奋斗,所有的渴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一道飞掠的剑光。   剑乍起,而满殿明烛,同时一黯。然而,殿里殿外,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世上最辉煌的光华。   皇陵里,无数士兵抬眼处,纷纷发出惊愕的大叫,在正殿之内,每一个窗户,每一重门户,每一块瓦片的缝隙,每一根木头的连接处,全迸射出惊人的光华来,恍若是千个太阳,在那区区一座宫殿内,同时升起。 【番外篇 嫣然梦断】   董嫣然受容若所托,向卫孤辰提出挑战要求时,自己都觉整件事匪夷所思。   在听完董嫣然的来意之后,卫孤辰满脸错愕,惊异地望着董嫣然,看那神色,若不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便是容若的脑子有毛病。他不得不加重语气问一句:“决斗?我和容若决斗?”   董嫣然也不觉心有戚戚,颇有同感地长叹一声:“是啊,决斗。”   “他要跟我决斗,以决定萧性德的归属?”卫孤辰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气还是笑。本来应该是一桩很严重的情敌决斗事件,可因为提出者是容若,却让人在气怒之外,最大的感觉,偏偏是好笑。   卫孤辰皱了皱眉头,然后道:“好!”   董嫣然又是一怔,这决斗之议儿戏得只能让人联想到一场笑话。容若向卫孤辰挑战,便若蚊子向大象挑战一般,有哪个大象会正经八百接受蚊子的约战?她原以为,以卫孤辰的骄傲自负,根本懒得理会容若的胡闹才是,没想到,他竟答应得这么干净利落。   心念动处,忽然想到萧性德的女儿身份,心中这才释然。容若必是料定如此,方才约战的罢。只是,天知道这一场决斗结果会变成什么?   然而,心中纵然存疑,她却并没有想要阻碍的念头。她想要保护容若,却从无束缚容若之意,容若的念头,无论多么荒唐,也无论她如何不解,纵然她不赞成,但也一定尊重。   所以,她只略略沉默了一会,才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去把先生的回话转达给他便是。”   她从从容容告辞,转身走出厅堂。适时天高云淡,微风徐来,阳光灿烂温暖得不可思议。想到容若能从深深禁宫中脱身出来,想到只要大婚一过,也许容若就能返回故土,心情忽然异常地轻松愉快起来。   她情不自禁抬起头,望着碧空长天,微微一笑。然后,在下一刻,腹痛如绞。   那样深,那样重,那样可怕的痛苦,永远只会在人最快乐时以无情之姿降临,让人在毫无防范时,被伤得身心皆碎。   董嫣然猛然按住忽然抽痛的肚子,脸色在一刹那间惨白若纸,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恐惧,以至于在如此风清日暖的时候,她颤抖若瑟瑟寒风中的落叶。   不,不要,不要出事,不要在这时!   仿佛有无形的利刃在她腹中绞动,她慢慢弯下腰,无力地想用双手呵护体内柔弱的生命。   至少不要在此刻,不要在此地,不要在她付出那么多的艰辛,经历那么多的苦难,眼看着乌云散尽,眼看着阳光灿烂,眼看着她所保护的人,将要得回自由,眼看着她所关怀的人,已能得回生命,眼看着一切不幸都要过去时,不要在此刻……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顺着下体慢慢流淌,那么热那么热,足以烫伤女子水一般温柔的心。   她闭上眼,生平从未有过的软弱,不敢低头,不敢查看,不敢去想像发生了什么事!   不,请不要,请不要在她付出那么多期待,生出那么多疼惜,一遍遍怀想如何教导,一边边思虑如何照料,一次次为他伤心担忧,一回回为他彻夜不眠,一碗碗饮下苦涩药汁后,才要失去他。   她想要呼救,然而声音已破碎飘零。她想要挣扎,然而再无力挪动半步。   我的孩子……多少回隔着肌肤抚摸那渐渐成形的生命,想像他玉雪可爱的样子。多少次夜深人静,独对孤星冷月,细细思量着今后母子相依的点滴岁月要如何渡过方不枉此生。多少回独自一人,在这异国的长街之上,看旁人的夫妻亲朋,相聚而行,情不自禁,遥想着过不了多久,她的身边,也会有个天真可人的孩子,一声声叫着娘亲,于是,所有的悲哀、不幸、灾难、痛楚,都已不再重要。   所以,求求你,我的孩子,不要离去,不要在这时,不要在我眼看着幸福来临时离去。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惊慌无助如任何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呼唤,有什么强有力的臂膀将她护住?她张大眼,却看不清任何面孔,她张开嘴,却只得发出破碎的哀呼:“救救我的孩子……”   她觉得自己被凌空抱起,她感觉强劲的风声忽然随着急掠的身形而扑面袭来,而她的眼泪,就这样飘零于狂风之中。   是我的错,我明知道有了你,却还要千里奔波,连番血战,是我的错,我明知你是那样脆弱,却还整日劳心劳力殚精竭虑、我明知道你已经受了很大的伤害,却还仗着有药方,就整整十二日不眠不休。   是我的错,是我一点点毁掉了你的生机,是我慢慢地逼你入绝地,我的孩子,是我……   杀死了你!   董嫣然一生的泪水,仿佛已在这一刻流尽,一生的软弱,也只在这一瞬流露于人前。   然而,劲风呼啸,女儿的泪水,抛洒风中,转瞬消失,无可寻觅。破碎的哀求,响于风中,转眼被吹得飘零四散,再无痕迹。   “萧性德。”   房门被砰然撞开,性德闻声转眸。以他的定力,也不觉微微一怔。他早料到董嫣然流产就是这几日间的事,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亲手布的陷阱,最后惨烈而悲凉的结局竟会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   卫孤辰直接把董嫣然抱到他身前:“她怎么回事?”   性德一语不发,俯身探视。   一点神智犹存的董嫣然一把抓住性德的手,如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颤声道:“救救我的孩子。”   曾经冰清玉洁,曾经一剑纵横,曾经洒脱从容,曾经看淡红尘,而今,却用如此卑微哀恳的语气,向人祈求。   看她凄凉神色,看她斑斑泪痕,连卫孤辰都不觉微微流露不忍之色。纵是铁石人儿,面对这绝代佳人的痛苦,多要伤怀起来。然而……性德的心,从来比铁石更坚。   他只略作探视,便轻轻伸手,抚在董嫣然额上,柔声说:“好了,很快就没事了,别担心……”   他的眼睛出奇地柔和,满溢温暖和关怀,静静与董嫣然直视。非常神奇地,在他温柔的抚慰声中,董嫣然慢慢松开了紧抓他的手,慢慢闭上了满是泪痕的眼,就这样陷入了沉沉睡梦中。   梦中,或许有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在她身边玩乐不休,梦中,或许有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不断地唤着娘亲,梦中,或许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梦中,或许有着她从来不敢想,不敢说,不能做出丝毫表示的许多期盼成真,所以,她静静地露出笑颜,神态异常安详而幸福。   卫孤辰冷冷望向性德:“武功全失,还能施出这样的惑心术的确难得。但以董嫣然的武功定力,若不是遭受巨大打击,心神散乱,倒也未必能让你如此轻松地制服。”   “我不是要制服她,只是希望她能安静休息一会儿,少受一点打击,不至于完全崩溃。”性德淡淡道。   卫孤辰凝视他的瞳孔倏然收缩:“她到底怎么了?”   “她流产了。”无波的语声里,无情无绪,听不出丝毫怜悯和不忍。   卫孤辰微微皱眉:“连你都不能助她保住孩子吗?”   性德淡淡抬眸:“我也许是神医,但从来不是神仙。”   卫孤辰静静低头,看看那曾经风华绝代,而今却柔弱如蒲柳的女子:“她下裳的血不多,应该还有救的。”   “你以为流产就一定会血崩吗?”性德平静得近乎残忍地说:“即使现在天下有名的神医皆聚于此,天下灵丹良药任你取用,也救不了那个孩子。”   “为什么?她不是一直在服用安胎药物吗?”   “一个怀孕的女子,连场恶战,既出入万军阵中,又与绝代高手时时斗得两败俱伤。不及疗伤,又要潜行数千里,身边没有一个同伴可商量,没有一个朋友可扶持,四周全是异国敌人,处处要小心,时时要谨慎,还要为别的人劳心劳力。纵是铁人,也要倒了,更何况还有整整十二天的不眠不休,焦虑忧愁,紧张恐慌,这世上,有什么安胎药可以抵得过这样的身体伤害?”   卫孤辰冷冷看进性德眼中:“那十二天,你一直和她在一起,你看到了一切,以你的医术、你的眼力,不可能没有料到会发生什么,可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是她要救纳兰玉,是她担心秦王派高手乘机狙击。她不是没料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却还是选择守护,还是把希望赌在安胎药上。既然一切是她自己的决定,我又为什么要干扰。”性德微微皱眉,就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解释,有什么理由反唇相讥,以他的性情,应该对卫孤辰的质疑愤怒完完全全不理不睬才对,怎么会有这个时间,有这个心情,加以解释。   然而,话既出口,他就不打算停止。他冷冷抬眼,世间最美丽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你要我对她说什么,告诉她不用救助纳兰玉,不用管我们三人的死活,只要保住她自己就行了。”   卫孤辰沉默无语,只是低头,深深看董嫣然睡梦中无邪的笑颜。   一切的灾难、痛苦,都来自那十二天。十二天,他救回了纳兰玉的性命,另一个生命却也因此被毁灭。十二天,他付出的只是几成功力,几分元气,而董嫣然失去的,却是整个生命,所有希望。   十二天,他不曾后悔过救回纳兰玉,却不能不痛恨抱憾。十二天,他不曾请求过董嫣然,却不得不承认,他欠了董嫣然。   一个没有出世的婴儿,何其轻微,又何其沉重,沉得比千千万万人的鲜血和尸体更加让人难以背负,沉得让他明白,也许这一生,他都还不清。   “你还要抱着她发呆到几时?”性德语气平淡:“流产的人也需要治疗打理。我开几副方子,替她调养身子,你找两个丫头、两个常给人接生有经验的稳婆,为她料理身体。她现在的下身,要好好处理,不可再耽误。”   卫孤辰眉头一皱:“我这边一时半刻也不能马上找到稳婆,既是不能耽误,你来料理如何?”   性德微微地挑挑眉,感到十分的不解。他自己是不会介意男女大防的问题,但董嫣然毕竟不是鹰飞那种完全不管男女之分的庆人,她以后还要做人的。现在只是流产,又不是性命相关,非要立刻出手处理,卫孤辰何以提出这等荒唐的要求。   见到性德大不以为然的表情,卫孤辰也不由在心中无言地叹息一声,抱起董嫣然,转身出去了。   性德静静站在原处,直到卫孤辰的脚步声已完完全全遥不可闻,他才慢慢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是他翻手风云,覆手烟雨,布定局,设定谋,是他把那女子一步一步,推至如今悲凉境地。   他慢慢握紧五指。他是对的,他用的手段虽毒,终究还是在救那个面临悲凉命运而不自知的女子,他应当无愧,可是为什么,那女子的手握住他的手,那样无助地哀恳时,他不知道,那一瞬颤抖的是谁的手,为什么,那女子悲凉的泪落在他的掌心,即使此时此刻,依然感觉得到灼人的温度。   轻轻推开门,可以看见床上柔弱的身影蜷在一起,如此固执地将身体抱做一团,似是在拒绝任何人在此时此刻的接近和安慰,又似还想无望的对抗整个世界,以保护明明已注定不可挽回的一切。   卫孤辰站在门前良久,一时竟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灾难已然降临,纵倾九州四海之力亦无可挽回。而他从来只懂得如何用武力去制造灾难,灾难的善后与安慰,素来不是他所长。   也许过了很久很久,董嫣然才慢慢抬头,她的目光明明自他身上掠过,却又仿佛毫无所觉,淡漠麻木,不带半点情绪。   卫孤辰微微皱眉:“可要我通知容若?”   董嫣然微微一颤,自得知噩耗后,第一次脸上有了表情,她很慢很慢地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应该知道。”卫孤辰拂然道。   董嫣然唇边努力扯出一个淡然的笑容:“有我一个人伤痛已然足够,无需再带累旁人。”   “他不是旁人。”卫孤辰的声音中,隐隐有愤怒的波动。   董嫣然徐徐抬眸,静静看着卫孤辰:“你为萧性德做过的事,心里的苦,你会愿意一点一点地同他慢慢说清楚吗?”   卫孤辰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气,手握紧剑柄又徐徐放开,这个女人,难道生来就是为了专门戳他的罩门戳他的痛处的吗?如果不是她现在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直接给她一剑。   “你是女子,你为他付出你的贞操相救,他却昏昏然总以为是和另一个女人颠鸾倒凤,你为他千里奔波时,他在哪里?你为他负伤应战时,他在哪里?你为他怀孕受苦时,他在哪里?而你一个人承受失子之痛时,他又在哪里?”   “但这一切从来不是他的要求,他没有要我做过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董嫣然平平抬眸看向卫孤辰隐含激愤的眼:“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若是不幸,也该我自己承担,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拉上他。”   她静静地笑笑,笑容中有几许悲凉,却也有几许骄傲:“我虽是女子,却也不肯受人怜。”   卫孤辰沉默了,是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就算有着千万种不同,但骨子里的傲气都是相似的。受了再重的伤,只是若无其事遮掩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从来都不肯展示自己的不幸,以博取他人的怜悯,哪怕对方是心爱之人,也是一样。”   董嫣然却明眸沉静地望着他,淡淡地问:“你这样生他的气,到底是为我不平,还是另有原因呢?”   卫孤辰眼神微微一闪,心里叹了口气,再次确定,这个女人生来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的。   董嫣然声音轻柔无力,语气却安稳坚定:“在容若看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但他对性德是不同的,性德是他最重要的人,他肯为性德死,肯为性德不顾一切危险跑到秦国,在他心中,有时候,性德甚至比楚韵如和他更亲密。性德在他身旁,不会有委屈,也不会有和我相类的遭遇。”   卫孤辰的眼神渐渐冷森下去:“你想说什么?”   董嫣然仿佛感觉不到他语气中强抑的愤怒,慢慢转过头,看窗外无限阳光,语气怅然:“真心爱惜一个人,是为他着想,体谅他,关心他,不要让他为难,而不是束缚他,拘禁他,勉强他。”   卫孤辰冷笑:“你这话又何尝是为了性德说的,想不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心情去为容若着想。”   董嫣然微笑,眼神遥遥锁住窗外在花间共舞的一双蝴蝶,轻轻地说:“若是你身遭大难,若是你面临天绝地灭之境,难道会不为性德做最后的设想吗?”   卫孤辰眼神一跳:“天绝地灭?你……”   董嫣然摇头:“你放心,我还不至软弱到要轻生,只是经此一变,万念俱灰,身心俱疲,暂时再也无力去顾及他了,我只想在我离开之前,最后为他尽点力,仅此而已。”   她抬头看他:“我没有力气与精神再强颜欢笑去见他,能否请你派人替我传个话,只说你接受他的挑战,而我还有些旧伤没有好,既然他暂时安全,我也可以放心去觅地疗伤,暂时不会再去见他了。”   卫孤辰沉默了一会,终于点点头,尽管他的脸上仍有些不太情愿的表情。   董嫣然苍白的脸上,掠起一道淡淡的笑容,有些无力地说:“谢谢。”闭上眼,再也没有动。   卫孤辰又站了一会儿,知她此刻身体极之虚弱,便是应付自己也极费精神,思索了一会儿,便静静走出来了。   园中阳光明净,清风徐来,他却在这一瞬,千般思虑,皆上心头。   “若是你身遭大难,若是你面临天绝地灭之境,难道会不为性德做最后的设想吗?”   他微微蹙眉,仰头,看浩浩云天。或许真该把他放回去,知他安全,才能安心地以生死性命,奋身一刺,了了这段心愿。   原本轻柔的微风,忽地转大,把他的衣发吹得纷纷乱乱,犹如他此刻的心绪,然而顺着风声却有几句轻微的对话,传到耳边。   “这流产真是怪……”   “说的是,我干了一辈子,还没见到过这种……”   卫孤辰神色微微一凛,原处已失去了他的身影。   园门处有两个婆子正在低声谈话,耳旁却听得一个冷峻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她的流产有什么怪?”   两个婆子一起抬头,愕然看着忽然间就近在在咫尺的卫孤辰。刚才她们说话声音小得完全属于咬耳朵,这人怎么竟听得到?   卫孤辰眉峰冷冷,声音森寒:“说!”   只有一个字,话语中的寒意却让人不由自主打个哆索,两个稳婆丝毫不敢隐瞒地连声说明。   “大爷,我们干的就是接生,几十年来,见过无数孕妇,流产的事,也经过很多,就没见过一个孕妇,没了孩子,却只流这么少一点血的。”   “我们见过因为意外,因为碰撞,因为走路,甚至因为睡觉时翻了个身而流掉孩子的女人,哪一个下身不是湿透了。只有她,出血非常少。”   “血虽然少,流得却十分干净,基本上不需要任何善后,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的病症,这真是从来没见过的。”   卫孤辰神色微微一动:“若是自然流产从不曾有过这种现象,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被人用药打下来的?”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   “打胎是极危险的事,不但很伤身子,有时候连性命都会搭上。”   “我们也算干了一辈子接生的活了,什么事没见过。很多没出阁的闺女做了丑事,或是丈夫长年不在家的妇人有了些不好启齿的事,多是要用这种药的,谁不是冒着性命危险痛死痛活。还有那大门大户妻多妾多的人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更多着呢,打胎,流产,莫名其妙没了孩子的事我们见得多了,哪一个掉胎的女子不是血流成河九死一生的。用药打胎能把胎儿打得这么干净,又几乎完全不伤身,这是绝不可能的。”王婆无比肯定的断言。   李婆连连点头:“大爷别看我们是没见识的老太婆,真说到生孩子的事,怕是有名的大夫也未必有我们懂得多呢!”   卫孤辰心神稍松,原本不知不觉蹙起的眉峰渐渐平伏。   然而这时王婆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要真有人能把药用得这么好,这么有分寸,那他肯定就是天下第一神医了。”   卫孤辰心间猛然一凛,只觉得身上倏得发起寒来,声音却沉了下去:“她刚刚失了孩子,正值悲伤,这些闲言闲语,不要再说一个字,免得让她听见更加难过。你们好好服侍,总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两个婆子莫名得只觉全身如浸冰水,惨白着脸只敢猛点头:“是是是,大爷,我们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等了半天,没听到动静,只觉身上寒气稍减,二人一起抬头,却已不见卫孤辰的身影了。   再次拍开性德的房门,这一次卫孤辰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望着性德,空气中却似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   性德竟也难得地主动开口:“有什么事?”   卫孤辰依然只是凝望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以你的医术,为什么不在事前帮她,为什么不提醒她,为什么不至少替她开几个可以让胎儿稍为安全的药方?”   性德眼神微动,却不说话,他从来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除了对容若,他几乎从不主动帮助别人,卫孤辰也从没有指望过他是大善人,这一次的责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卫孤辰依然只是静静望着他,只是眸子深处,渐渐涌起一种深深的沉痛与无奈:“萧性德,你可以恨我,暗中对付我,策谋利用我,但是,永远不要做出会让我看不起你的事来。”   本来万变不惊的性德此时神色也是微震,隐约已意识到卫孤辰对他起疑,眼中异芒闪动,无数种可能尽在心中。自董嫣然怀孕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一切的因果都在转瞬间被他加以运算分析,唯一的破绽,或者仅仅是他还不够心狠。真奇怪,明明是没有心的人工智能体,却还会有心软的感觉,那药不敢下重,唯恐伤了董嫣然的身体。有经验的稳婆或许会觉得奇怪,但就算如此,卫孤辰也没有可能怀疑到他。   他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眉峰,以他和容若的关系,就算不对董嫣然伸出援手,也没有理由要暗算她,他没有打掉董嫣然胎儿的动机,卫孤辰的怀疑到底从何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主上,主上……”大呼小叫着扑进来的赵承风,打破了二人之间奇异的僵持:“董姑娘不见了。”   卫孤辰眼神一厉:“怎么回事?”   “主上探望过董姑娘之后,王婆和李婆进去服侍,见董姑娘不在床上,只在桌上看到一封信。”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把信奉上。   卫孤辰接过,信手展开一看,眼中隐有怒色:“不知死活的女人,这种情况,还敢说一声多谢照顾就跑了。”   “一般人流产的确要好生调养,经不得风吹,受不得劳累。她这一次虽失了孩子,流血却极少,不曾伤及身体,我开的几副药又能固本强身,经过这一夜的休息,她的确可以像平时一样自由行动,再加上她武功高强,倒也不是很危险。”性德静静做出说明。   卫孤辰只是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董嫣然纵然武功盖世也无用,她伤的是心不是身,一个刚刚失去骨肉,伤心欲绝的女人,孤零零行在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努力地想要隐藏起她所有的悲凉不幸,不让任何人看到,不受任何人怜惜,谁也不能确定,她是否可以真正安全。   他略一思索,便迅速道:“把庄里训练得最好的狗找来,嗅着气味去找一找,查到了她的行踪,不用去拦,你也拦不住,看她有了落脚之处,就来回报我。”   赵承风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董嫣然独自行走在秦国京都的长街上,堂堂大秦国都沉默如深深的暗夜,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却也是一天一地的寂寞。   微笑的行人擦肩而过,两旁的店铺笑闹招呼声不绝。而这一切,与她都没有关系。   大德门,崇安门,永定门,她无声无息地走过。天门桥,张家铺,宏子胡同,她安静沉默地行过。   她如同一个白日里现身的幽灵,从灿烂阳光中清清冷冷地行过,从无限热闹中寂寂寞寞地走过,慢慢行出城门,慢慢步出官道,慢慢置身于无人的荒郊,从骄阳当空,直至月升中天。   她慢慢在一片荒草孤丘中坐下,仰头看如斯寂寞的月色,向空中伸出手,什么也没有,慢慢地握紧五指,依然什么也没有。天大地大,却没有任何东西,是她可以握住的。   花红草绿已是春,为什么夜间尚有如许刺骨寒意,她只是静静地枯坐着,任风露打湿她的衣襟。   小产后的身体,可经得这等寒气,这等潮湿,已不是她所能挂怀忧心的了。她只是抬头望月,看月色如许清亮,夜空中漫天的星辰,仿佛已近在眼前。   她探手,拔剑,飞掠,轻旋,无数清悦的脆响之后,满天的星光全都聚在了她的剑锋之上,随着她素手微动,星飞电掣,以比来势更加迅猛,更加快捷,更加不可思议的角度,迅速消失在石后,树下,坡底,甚至土中,惨叫和闷哼都非常短促,短促到仿佛刚刚意识到灾难和痛楚,就彻底失去了发出声音的力气。   她在那四射飞散的星光中飞跃,衣袂翩然若仙,剑势轻悠悠划出,仿似浑不着力,裂帛声中,半空似乎有什么倏然裂开,然而除了虚空里反映剑芒与月华的一道异样的亮光,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身形不停,剑势不顿,信手扬开,已然堪堪格住半空中袭来的一把长约四尺通体漆黑的长刀。   她的剑势素来轻灵微妙,稍沾即走,然而刀剑一交,董嫣然便觉剑势一滞,竟被长刀上诡异的内力吸住,再也施展不开。一股阴冷的内气顺着刀身,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攻了过来。   同一时间,劲风疾响,直指背心。   董嫣然不必回头,已可从破空的风声中判断出袭来兵刃的种类大小形状,以及狙击者的功力深浅。右手执剑,潜运功力,真气和缓包容,一点点把阴冷之意驱尽,左手从容自腰间取下剑鞘,头也不回,随手一格,硬生生格住自后而来的一把红若火焰,妖异得夺人眼目的长剑。而如火如炙,如焚如烤的诡异内劲,也如潮水一般自身后袭来。   董嫣然刚刚小产,本来身体就虚弱,何况自飞雪关以来,她受的伤从来没有完全好过,又连续奔波,劳累疲惫,这种完完全全,绝无花巧的内力比拚对她来说最是伤身。   最可怕的不是她同时应付两个人的内力攻击,而在于这两种力量,正好一寒一热,一阴一阳,完全相反,却又同时交击,令人如处水深火热之中。   董嫣然右半边身子在转瞬间仿佛一片僵木,衣襟上的寒露都顷刻间结做霜雪,恍若处身于冰层之中,左半边身子却汗若雨下,腾腾冒着热气,犹似被烈火炙烤一般。   这真是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两种完全相反的内力在那无比柔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步步进逼,换了旁的人,不是受不了这样的冷热交煎,惨呼倒地,便是极力反抗后,走火入魔,百脉皆废了。   董嫣然却只是淡淡微笑起来,清柔明净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眼前这身高七尺,苍髯白发,却凛然生威的老者,再微微转首,目光轻轻扫过那瘦小枯干,阴眉厉目,红发红瞳的老妇,从容道:“想不到三十年前,名动天下,受五国通缉,被八个国家武林人士联手追杀的阴阳双绝,如今竟已为秦王效力了。”   短短的四十九个字,她刚开始说时,还时断时续,时而声音微颤,时而牙关轻叩,然而说到后来,语音流畅从容,轻松自然。   初时阴叟阳婆都觉得内力已尽情攻入这女子体内,信心满满的就等待着这个柔弱女流,像以往无数敌人那样,被两种交煎的内力催逼得痛不欲生,放弃反抗。   然而,随着她的语气渐渐从容淡定,阴叟只觉有什么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逼得他的寒气步步后退。阳婆却觉千万缕森寒化作游丝,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轻易地穿过炙气的屏障,生生扎入她的体内去。   两人都是大惊失色,阴叟猛的厉声暴喝:“还不动手!”   声音未落,草丛下,小丘后,疾跃起十道身影,两刀两剑两把枪,刀若雷电,剑似惊鸿,枪胜疾风,已在眼前。刀劈天灵,剑扎前心,枪取咽喉,招招式式,都是勾魂夺命。   剩下四个人,分四方站立,隐成围绕之势,戴好鹿皮手套的手全部探入囊中,人人面无表情,只待伺机偷袭。   董嫣然的一剑一鞘都被异力粘住,若要躲避还击,就必须松手弃开兵刃,否则就被这阴阳双绝困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刀刀剑剑暗青子逼到眼前。   值此险境,她却只淡然一笑,双手一前一后,持着剑和鞘依旧拒敌,人却轻轻巧巧,在原地翻了起来。   轻巧的裙据在月色下,翻滚出无与伦比的美丽弧度,藉着双手的力量支援,她的双脚完全不需落地。而美丽的衣裙又把她脚上的变化完全遮掩,叫人看不清虚实,寻不到空档。   电光石火间,寒光中,裙据如舞,她只是双手各撑前后,轻轻巧巧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如此短的时间,如此小的方寸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得清那裙下纤足的动静,能看到的只是,当她再次立足于地时,持剑者仆倒于地,再无动静,使刀者踉跄后退,颓然倒下,执枪者竟生生被震飞于空,鲜血狂喷后如落叶般飘零于地。倒下的六个人,再也没有声息,再也没有动静。   只是转瞬间,逼过来的六个人就全都败退,生死不知,阴阳双绝面无人色,而四周四人再也顾不得会否伤及阴阳双绝,无数的飞刀小剑寒芒冷丝铁蒺藜已漫空而来。   董嫣然忽地发出一声长笑,悠然一转。她这一转间,带动得阴阳双绝竟身不由己陪着她一起转动。转速奇快,竟如凭空生出一道旋风来,飞旋的气劲把所有疾袭而来的寒光全都反震出去。   待得风止人息,这一片旷野,除了董嫣然和阴阳双绝,再没有第四个站立着的人了。   而阴阳双绝能够站立的时间也不多了,刚开始是他们以阴柔内力吸住董嫣然的兵刃,而现在是他们连人带兵刃被董嫣然吸住,想撒手后退都根本做不到,只能用尽全力对抗着侵入体内的寒热气流,眼睁睁感觉着自身的力量一点点衰弱下去。   阴叟脸色赤红,呼哧哧喘出来的气都带着可怕的热力,阳婆面色清白,眉毛头发都已笼罩了一层轻霜,整个人在瑟瑟发抖。   然而两个人的眼睛,还是直直地瞪着董嫣然,眼神里充满着惊恐和震怖,以至于阳婆瑟缩时,让人不能分辨,她的颤抖到底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   是谁先一步喃喃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是谁后一步接着无意识地呓语:“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看着他们的目光慢慢散乱,董嫣然知道他们的意志已被击溃,平静地松开手,看着两个曾经掀起无数风云的魔头,像失去了骨头支持一般,软倒在地,只能喘息。   她凝眸深注,止水清瞳已运到最高处,声音轻柔如梦:“你们是怎么找到我跟上我的?”   阴叟无意识地抬头,魂不守舍道:“我们一直守在逆党的园子附近,用各种身份掩饰,每天接收内应的情报,今日收到消息,知道有个刚刚小产的楚国高手从园子里出来,让我们去捉来。我们一路偷偷跟踪她,虽然知道她刚刚流产,也不敢托大,先是让十几个精干弟子用隐形匿踪之法暗中潜近,伺机以暗器攻击,却被她转瞬间出手除去。后是用在暗夜里,几乎看不到的透明丝网捕捉,也被她一剑破开。我们夫妇同时出手偷袭,让她架住,我们全力牵制她的行动,让其他人明刀暗箭一起攻击,谁知道,谁知道……”   他的声音纷纷乱乱,再不平稳。   阳婆在旁喃喃接口:“这不可能,一个刚流产过的女人,应该元气大伤才对,怎么可能这么强,这么可怕,这还是人吗?”   董嫣然却只微微皱眉问:“你们的内应是什么人?”   “不知道,每次都是由不同打扮的人,看似随意地在我们面前留下消息,很多时候,我们要在事后得到通知,才知道消息是什么时候留的,又是以什么形式留下来的。”   “你们回去,装做无事一般,等对方下一次留消息,能否把人找出来?”   “不行,我们的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们两个,传信的人远远一看,就会知道出事了,他熟悉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份面貌,瞒不过的。”   阴阳双绝犹自面无表情,眼睛发直地说话,董嫣然已是秀眉深皱,忽地心有所感,抬眸转身,却见月色下,牵着两只大狗的赵承风正瞪大眼望过来。   “你来得正好,这里一地尸体,你能否请你们的人帮忙处理一下?”董嫣然平静地说。   赵承风怔怔望着董嫣然,一语不发,一句不接,只是颤抖着伸手,指着董嫣然的头,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董嫣然有些讶然地把自己上下打量一下,不觉有什么不对,顺手一抚长发,忽地一怔,把一缕垂到胸前的发丝捧起,曾经青丝如黛,因何转瞬之间,竟已化作霜雪。   看着掌中这缕缕白发,董嫣然也只略略震动了一下,忽然恍悟过来,刚才阴阳双绝看着她时,那无比震怖而惊恐的眼神,不止是害怕和畏惧,也是因为,他们正亲眼看着她,如丝绸般轻柔,如飞烟般飘逸的黑发,就这样,一寸一寸,化做银白。   她轻轻放手,淡淡微笑:“不妨事,大概是与他们内力比拚时,被他们的阴毒内力所伤,也许休养个几天就好了。”   赵承风只是静静看着董嫣然,他说不出话,他无力说话。他对武功见识不算高明,可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这绮年玉貌的绝美女子,从此再也得不回那梦一般柔美的黑发了。   这绝色人儿在月下微笑,笑容沉静而轻柔,可为什么,他却只感觉这笑颜,比悲凉的哭泣更加让人心中悲怮,为什么不哭泣,为什么不流泪,为什么不哀伤,为什么不怨愤!   明明并无深交,明明绝无情义,可是,看这样一个女子如此温柔的笑容,看这样一个纤柔的身影立在月下,雪一样的长发,轻轻飘飞起来,却让人有一种椎心的痛,只觉得,如果可能,定要为她做些什么,哪怕失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然而,他却被董嫣然的笑容慑住了,那样美丽而悲伤的笑颜啊,叫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那个男人是谁?可是负心薄情,可是无情无义?为何让你独对这么多艰险苦难,为何令你独当这么多椎心痛楚?是什么人可以丧尽天良,如此伤害一个这般美好的女子?   她说她因伤身而白了少年头,可是他知道,那如黛青丝化霜雪,从来都只为伤心。   而他,依然只能这样怔怔凝望她,发不得一声,动不得一指。   董嫣然微笑说:“是你主人让你来找我的吧!请转告他不必为我担心,你看看……”她目光向四下一扫:“除非是他亲自出手,否则这世上,能让我吃亏的人,实在不多。”   赵承风仍然只是默然凝望她。   “我会好好安顿我自己,绝不会短见轻生,你们都可放心。这里一些人,都是秦王收罗的高手,其他人我都或废或杀,这两人也被我毁了经脉,又受我术法所侵,以后虽不死,也已疯了,构不成威胁。只是你们之中有秦王的内奸,请转告你们主人,千万小心。”   该说的话已然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赵承风上前一步,想要跟上,却又明明觉得,这女子转身的背影如此孤绝,分明传达着一种疏离之意。像这样的绝世人物,纵是受伤至极,也只愿独自疗伤,不屑于看世人的同情和怜悯吧!   然而,不知为什么,一股冲动上涌,他大声喊起来:“董姑娘,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董嫣然脚步一顿,却不回头:“如果可以,请尽量体谅你的主上,他其实面冷心热,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赵承风一怔,董嫣然却已举步远去。   月色下,她的身影如许伶仃,飘然的裙裾随风而舞,让人误以为那身子轻柔瘦弱到了极处。夜风突然劲急起来,吹得她长发飘散开来,天地间,忽地一片银白,如一场寒冬降下的霜雪。   她轻柔的身姿,步过一棵大树,不知是否夜风劲急,不知是否树亦情伤,随着那枝儿轻颤,一朵小花,翩然随风而落,落在她的发上,又滑落肩头,最后轻无声息地落在她平摊开的手掌上。   夜风轻轻柔柔,将她的一声叹息,遥遥吹拂而来:“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刹那之间,赵承风悲痛得几乎想要仰天长啸。这花一样的青春年华,还不曾绽放,就已在这寒冷的月色中,消逝而尽了。明明如此的美丽,明明如此的年少,明明还应该有许多可以在阳光中做的事,在微风里说的话,但是,这样一个女子,就如此在他眼前,一点一点苍老憔悴了。   他知道这个女子出奇地坚强,虽然在下体流血时,曾抓着主上的衣袖,一声声哀哭求救,然而当她知道骨肉已然消逝而去后,就再没有流一滴泪,再没有痛哭一声。或许在以后的无数岁月中,无论她再遭遇什么,都已不会再流一滴眼泪,再发出一声哭泣,只是从此之后,她也不会再有发自真心的笑容了吧!   他静静看着那女子的身影,就这样步过草地,穿过荒丘,行过小径,渐行渐远渐无踪。   最后的一刻,他只记得那女子身后的长发,雪一般在夜风中飘散开来。如许天地,如许寒夜,如许星辰,这人生,真是寂寞如霜雪。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七集 功亏一篑 第一章 惊天雷霆   长剑轻易地刺穿了宁昭的胸膛。   这是理所当然的,当卫孤辰全力出手之时,天下间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得了他一时一刻。这又是出人意料的,那个可怕的秦王,那个高深莫测的大秦国君,就这么哼也不哼一声,被一剑毙命。   一剑得手,连卫孤辰自己都稍稍一怔。成功来得如此容易,容易得他竟来不及感觉到痛快和开怀,这种错愕感让他在一愣之间,原本无对无匹,莫可能御的气势为之一消。而这一刻,短得几乎不能计算。   在灿然光芒亮起的那一刻,站在宁昭身旁的纳兰玉就惊叫一声,挺身想拦在他面前,散在四周的所有高手,一半扑向宁昭,要为他组成一道攻不破的人墙,一半扑向这道无比眩目的剑光,要把这剑芒生生折断。   然而,仿佛在剑光亮起之时,宁昭就已被一剑穿胸,仿佛在那大殿一角闪起惊世之芒时,那光芒就已经到了大殿正中的宁昭胸口,这其中,竟似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差异一般。   宁昭身死,剑芒消散,现出卫孤辰略带错愕的面容。而这时,一直站在宁昭旁边的纳兰玉的惊叫声才刚刚扬起,散布在四周的十名顶尖高手也才刚刚做势欲扑。   是那雪亮的剑芒刺痛了人眼,还是那鲜红的热血刺痛了人心,纳兰玉发出一声惨烈的大喊:“你……”他一边喊,一边两眼发红,几乎是有些疯狂地扑了过来。   而这时,四周一众高手也无不发出愤怒的大吼,或举掌遥劈,或挥舞双手,把全身上下,最具杀伤力的暗器一起射了过来。   卫孤辰根本没把这些所谓的绝顶高手放在眼里,他一剑纵横,只要立心要走,就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他的错愕只是一瞬,便立时抽剑,意欲一鼓作气,回身杀出一条血路来。然而这时,纳兰玉也已经扑了过来。   卫孤辰根本没有心思同悲愤欲绝的纳兰玉纠缠,他只要转身扬剑,世间无人可阻他一步,他只要展开身法,就算是近在咫尺的纳兰玉也不能碰到他半片衣襟。   然而这个时候,那些红了眼的所谓高手们,无不是全力出手,强大的掌风气劲遥遥击来,竟是足以生裂虎豹,那纵横满天的暗器本已纷飞莫测,再被这无数气劲一激,更是纷飞激荡。这些高手们似乎都红了眼,一心要把这个杀死皇帝的人留下,出手之间,竟是全都没有顾忌纳兰玉的死活。   卫孤辰有一剑护体,这些掌风气劲、大小暗器,根本破不开他的剑网,但纳兰玉就很可能被暗器打成筛子,再被掌风击成肉泥。   卫孤辰一扬眉,右手看也不看,一剑挥出,左手一把抓住纳兰玉的手腕,把他拖到身后,护在了身旁。   一剑击出,便是日行长空,月照天地,万里乌云皆尽,千般风霜俱无。那些呼啸如狂的劲风巨力,那些强大险恶的暗器,都将不能伤他分毫。   他拒敌只用了五分心思,倒另有五分心思在纳兰玉身上。   纳兰玉明显是被宁昭之死刺激了,竟是全不领情,拚力挣扎。但他又被卫孤辰死死抓住脉门,全身软弱无力,连站都站不住,而完全靠在卫孤辰背上,这样的挣扎当然是没有丝毫效果的。挣动中,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跌落下来,因为他手脚无力,半靠在卫孤辰的身上,所以有一半落到地上,一半落在卫孤辰的袖里、襟旁、腰带上。   卫孤辰百忙中用眼角瞄了一下,一个个圆滚滚、金闪闪的弹子,正是纳兰玉平时常用来嬉玩的金弹珠。原本卫孤辰也没在意这些东西,纳兰玉向来是以白马锦衣,满街打金弹子闻名秦国的纨绔子弟,身上有这种东西完全不奇怪。   然而,身为当世第一高手,武功已达天人之境的他,心灵深处却忽然涌起一种不安,仿佛什么至惨烈,至不幸的事即将发生,那一刻心中空空落落,茫然无着。无关智慧,无关历练,无关一切人类已知的才华、能力与判断,仅仅只是天下第一的武者,在达到至境时,那超越了天地万物的心灵感知,仅仅只是人类茫不可测,却又时时出现,而往往在不幸时最为灵验的预感。   有什么不对劲?   他不知道?   他一手才刚刚抓住他那伤心欲绝的弟弟,一手还刚刚挥剑去抗拒十大高手的联手一击,他不该分心,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会去想,为什么,有什么不对劲?   这时,劲气已到,暗器已至,他一剑挥开,破万里层云,破千般罡气,破尽所有足以称绝天下的暗器。   强劲无伦的劲风被他生生劈破,从他身侧袭过,无数漫天飞舞,含有绝大气劲的暗器,或被击飞,或被斩碎,或被吸附在剑身,还有一些因为失去力道,而零零落落跌到他的脚下。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快得当这些暗器跌落于地时,纳兰玉身上的金弹子也刚刚着地,金弹子与暗器同时无依落地时所发出的声音,让卫孤辰猛然一震,心中豁然明朗。   太皇太后崩逝,举国重孝,纳兰玉身上怎么会带上一堆平时游玩用的金弹子?更何况他因为生病受伤,已经很久很久没上马游玩过,金弹子更不可能随身携带。还有那金弹子落下时的速度、劲道。根本不对,很明显那重量和金弹子是不同的。还有那么多顶尖高手,为什么全都是远远地隔空全力发掌或出暗器,竟没有一个扑过来的。   那不是金弹子……那是……   一切都只在弹指间发生。   宁昭死,纳兰玉扑前,众人联手一击,卫孤辰一手护纳兰玉,一手挥剑,纳兰玉身上金弹子落,众人一击被破,劲气四散,暗器随着金弹子一起落地。   整件事发生,不过是两三个交睫,一两次弹指。   卫孤辰思绪刚动,刚刚意识到那是什么,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十大高手一招击出,全都不进反退,无不全力向后退去。身后是门,就撞门而出,身后是柱,就断柱而退,身后是墙,就破墙而遁。在他们展开身法飞逃的这一瞬,无数金弹子炸响开来。   那不是金弹子,那是霹雳弹。   霹雳弹又名雷震子,是天下最可怕的火器,本是最擅长火器的霹雳堂雷门所制。火器的威力极大,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抵挡火器炸开的杀伤力。雷门凭此一器,稳居江湖,独霸一方,至今竟有数百年。   霹雳弹名动天下,此弹一出,不能接,接必炸裂;不能挡,挡必炸裂;不能躲,躲开它碰到别的东西也必会炸裂。炸裂时,不但火药的余波会伤人,就连迸飞的铁片威力也极之可怖。   此后,又有无数雷门高手潜心研制,而各国朝廷也看出这火器之利,命令军器司多方研制。然而,此后霹雳弹的威力虽不断提高,却始终不能大量使用,以之防身自保。据处一地或许可以,但要凭之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却难以做到。   因为霹雳弹虽威力强大,但一来极为怕水,二来不易携带,稍有不慎,反而容易伤及自己。一两个高手带上些无妨,要让一支军队以此为武器,只怕还没来得及杀伤敌人,自家军队就炸光了。   因此,各国在发现这一点无法改善后,就停止了尝试,只有一些以火药成名的江湖高手,以此为武器。但随着时光流逝,世人也知道,霹雳弹虽然威力强大,但因为很容易误伤人,可以使用的机会并不多。而且,真正的内家高手,完全可以用柔力托住霹雳弹把它远远送去,使它不致在近处炸开。到如今,这威力奇大的火器因其使用的局限性而极少出现在世人眼中了。   以卫孤辰的本领、能力,这霹雳弹正常来说是根本没有机会伤得了他的。   然而,这一次,是他的弟弟,把霹雳弹刷上金漆,伪装成金弹子,假做不慎,弄到他的身上。   卫孤辰的武功已经是无法被暗算的了,就算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都没有可能暗杀得了他。因为他的武功太高了,高到他自己根本不必提前防备,任何带有攻击性的招术一对他施展,他的身体就可以自生反应。如果纳兰玉拿把匕首去刺卫孤辰,就算卫孤辰事先毫无防范,那一匕首又刺得悄无声息,但只要匕首尖刃一触皮肤,他的护体真气就能自生感应,匕首最多扎破皮肤就不可能再有机会刺进一毫了。   然而,这一刻,放在他身上的是霹雳弹,是不带任何杀气的死物。是他的兄弟,把这天下最可怕的火器,通过挣扎假象,放在了他的衣间、袖里,有的已挂在他的衣袍上,有的已滚进他的袖底,有的已别到他的腰带上,还有十几颗,被他眼睁睁望着,落在脚下,然后,爆开。   当那个叫了他许多年大哥的少年面不改色地把这些可怕的火器往他身上放时,他正在挥剑试图保护这个小弟弟不受伤害,他正毫不犹豫放弃了轻身一剑,冲出重围,飘然而去的机会,来守护这个名叫纳兰玉的少年。   而在他彻悟这一切时,在霹雳弹堪堪炸开的这一刻,他唯一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仅仅只是,手上用力,把纳兰玉远远地抛了开去。   夜深,人静,整个京城一片沉寂。因为太皇太后的崩逝,到处悬挂白幡,各处歌舞楼榭歇业,就连官员富豪家里,也已冷落了家妓与歌女,唯恐干犯礼法,引来祸事上门。   只有在相府一角的一座小园中,烛光彻夜不歇,歌舞之声终夜不绝。   纳兰明执杯饮酒,醉看佳人,时不时发出一声声大笑。   最美丽的少女,最动人的舞姿,最香醇的美酒,最珍贵的金杯,这一切都必须有权力才能享有,而秦国的宰相,在国丧期间,却在尽情地享受这一切。   他看,他笑,他饮,他醉。   他看,有佳人作舞,他笑;有美人添香;他饮,有红袖侍杯;他醉,有红颜承榻。   软榻上的秦国宰相,把往日的威严持重,稳重从容全部抛开,尽自欢娱,他此刻已然半醉,双眼醺然,衣襟之上,酒香浓郁,连坐都坐不住,直接向后倒去,身旁自有两三个美貌少女,用女子出奇柔软的身体,支撑着他半倚半躺,懒洋洋看着歌舞,笑着叫好,笑着继续往杯里倒酒,笑着肆意轻薄着身边那些极力配合他的少女。   偶尔宰相笑着说:“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男儿入阁拜相,燮理阴阳,权重天下,至此复有何求!”   旁边的美女笑着附和,没有人会注意那跃动的烛光中,他眼中,似曾有过的一抹晶莹。   而他也只是大笑着抛开酒杯,牢牢地抱紧了离他最近,看起来最是漂亮,眼神最为温柔的一个女子。其他的歌女们则在他的示意下,眼中多带着失望与羡慕纷纷退去。   美丽的歌妓被一国的宰相抱入怀中,心头怦怦跳起之间,两个身影在软榻上纠缠起来。   作为人下之人,注定一生只能做家妓的女子,唯一的出头之路,也不过是被主子看上,从此出人头地。歌妓极尽温柔,使出浑身解数地取悦着她的主人。   翻翻转转中,仿佛听到大秦之相在喘息中问:“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恭敬而小心地答:“相爷是我秦国的大能臣,陛下的大忠臣,是天下万民、朝廷百官的楷模,便是奴婢这样卑贱的下人,能在相府听差,也觉无限荣光。”   “大忠臣?”一阵仰天的狂笑之后,是扑鼻的酒气。高高在上的宰相的脸凑到近前,看起来,和普通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你说错了,我算什么忠臣?忠臣就该为国为民为皇帝,吃苦受累一辈子,然后不求名不求利的让人一脚踹开,又或是挨刀挨宰,若干年后得到平反,成为史书上永远的贤臣。”   纳兰明重重亲下来的时候,酒气让人几乎窒息。歌妓不得不用尽所有的意志力,让自己保持温柔的笑容,而不致忍不住伸手推拒,因此,那一句句清晰入耳的话,其实根本没有让她有空认真思考,哪怕一瞬。   “我爱名爱利爱权,付出过,就一定要收回代价,有谁对不起我,哪怕他是皇帝、是天王老子,我也绝不退让,我不会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吞,我为这个国家出过力,拼过命,我就不允许这个国家负我。我算得什么忠臣?”半醉半醒之间,纳兰明发疯般的呐喊着,伸手撕乱歌妓的衣饰:“为了守住我应得的东西,我会不择手段,我会不顾一切,我会出卖我可以出卖的一切……我算什么大忠臣!”   在那之后,也无非是原始的翻转纠缠,原始的呼叫呐喊,原始的欢娱喜悦。   疯狂的纠缠中,歌妓隐约听到纳兰明在说:“我以为我可以出卖一切,原来不是,原来,我无法出卖我的国家,无法出卖我的族人。我们秦人从偏僻之地的一个小部族,变成如今威震天下的七强之一,这其中有太多的辛酸,太多的血泪,我无法把秦人所有的鲜血,所有的牺牲,都为我自己而葬送,我不能为了我一点私念,而去坑害我的族人,所以到最后,我能出卖的,就只剩下……”   下体一阵尖锐的刺痛,歌妓再没听清后面的话了。   在极度的欢悦之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歌妓忍着痛,长时间地等待着伏在她身上的主子离开,然后,直到她身体发麻,纳兰明也没有再动弹,是睡着了,是力尽了,还是彻底醉了,谁也不知道。   歌妓怕惊扰他,不敢乱动,只能皱着眉,苦苦忍耐身体的不适。   对于身为家妓的下贱人来说,这样的承欢侍夜,已是至大的荣耀,自然不敢指望主人的体贴与关爱。她勉力低着头,看到沉沉睡去的纳兰明,眼角,竟似有些湿痕。   她有些怔愕,这权重天下的宰相,也会像个普通百姓,忧柴忧米忧生活,沉睡梦中有泪痕吗?肯定不是的,那一定是酒渍吧!   睡梦中的纳兰明动了动身子,喃喃地念了好几声。   歌妓侧耳倾听,好一会儿才确定,那模模糊糊的喊声是在叫“玉儿”,该是在喊少爷吧?相爷可真是爱惜这位独子。   纳兰明翻了个身,仰躺在软榻上,喃喃地说:“我不会出卖我的国家,我不会出卖我的族人,我不能让陛下遇害,天下大乱,给前朝遗民可乘之机,我不会毁了秦人辛苦建立的这一切,我算不算是忠臣呢?我是不是……”   歌妓终于松了口气,活动活动身子,急急坐起来,柔声说:“当然是,相爷这样忧国忧民,当然是大大的忠臣。”   纳兰明在睡梦中,哈哈笑了一声,复又不再动弹,不再发声。   歌妓屏着气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得纳兰明复又喊了几声:“我也算是个忠臣,哈哈,玉儿,玉儿……”   这一夜,纳兰明没有再醒。这一夜,歌妓一直守在他身旁,听着他翻来覆去地念“忠臣、小人、出卖……”,然而,他叫得最多的,依然是“玉儿……”。   初夜的粗暴让歌妓的身体一夜不适,但想到今日侍奉相爷,若能被留在相爷身边,将来有机会永脱贱籍,得见天日,这样的兴奋一直支撑着歌妓,让她心境一直很好,对于未来的生活,有了很多很多美好的幻想和希望。   三天后,这名歌妓在相府池塘边失足落水而死。因她是外地自小买来,教导做家妓的,所以别无亲人在京,相府出了二百两钱子为她买上好的棺木、坟地发送。时人皆称相爷仁善,厚待下人,一个小小家妓,也肯这样为她办后事,这小家妓也算是前世积福了。   而同为家妓的一干相府女子,则认为她福薄命贱,眼看着为相爷侍过夜,只要抓紧机会,得了相爷宠爱,还不得飞上枝头做凤凰,怎么一下子去得那么突然?   说起来,那池塘附近没什么湿滑的地方,她怎么就跌进去了?那水也不深,怎么救上来就没气了呢?果然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第二章 绝地孤剑   极致的痛疼在刹那间把沉寂的黑暗驱除干净,乍然回复的神智还是一片茫然,四肢百骸恍若撕裂,五脏六腑尽皆移位的痛楚,阵阵袭来,纳兰玉只觉痛不可当,思绪更加是混乱迷茫。   在前一刻,分明还是皇宫大殿、灵堂上,他无声地拒绝了君王最后的要求,分明看到君王唇边有一抹黯淡的笑容,分明感觉肩上被人轻拍,愕然回头时,目光望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便坠入仿佛永无边际的黑暗中。直到这一刻,天旋地转,浑身欲裂,方才自黑暗深处醒来。   这巨大的痛楚让纳兰玉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然而也不需要再加以思考了。几乎就在他恢复意识的同时,仿佛要将天地惊破的轰然巨响就炸在耳旁。   他愕然抬头,却见满天满地满世界,仿佛都是迷乱的烟尘、四飞的散木。前方那座宏伟的殿宇,转瞬间,已炸做断垣残壁。   混乱中,似有许多人在炸响的前一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殿宇里向外飞逃,混乱中,似乎有什么极宝贵极宝贵的东西在心口碎裂。   混乱中,他只看到四面八方,黑压压仿佛无穷无尽的士兵。   在这样的奇异变乱中,所有人都目光如炬,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整支军队早已列出最好的阵式,弓箭手箭已上弦,弓已引满。盾牌手长枪在手,也都站在了最好的掩护位置上。   禁军中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也许是大秦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也正由宁昭最信重的禁卫将领左伯伦率领着,做出这等早有准备,如临大敌的姿态。   他看到一片烟尘中,那些从毁坏的大殿中逃脱的人,在地上翻滚着卸去爆炸的余波,纷纷站起,分明就是平时日夜守护在宁昭身旁,皇宫中最顶尖的一干高手。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早已不再觉得身上痛楚,早已忘记了周身不适,他只是惊慌得莫名的颤抖起来,他只是抬起头,四下疯狂地张望。   无尽的烟尘,让人看不清这个世界,看不见这片天地。倒塌的大殿里,一片寂然,仿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只有几处残壁,还燃着猎猎的火焰,却驱不尽这么深,这么冷,这么让人浑身战悚的黑暗。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那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坎上。   在场有几千个人,可是在这一瞬间,却分明只余一个人的脚步声。   马低嘶的声音,夜风拂动树梢的声音,链甲轻轻撞击的声音,烈火燃烧的声音,残断的墙壁、柱子再次一点一点崩塌的声音,人们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吸气声、心跳声,天地间的一切声息,似乎都已黯淡,都已沉寂。   这一瞬,苍穹万物,只余那脚步声,平静,徐缓,不紧不慢地响起来,然后再一点一点从那燃烧着的,毁坏到一塌糊涂,没有可能再有任何生命的殿宇深处,渐渐向外而来。   负责指挥的禁军将领左伯伦,感觉到汗水无声地从额头滑落下来。虽然一早就做好目标炸之不死,随即全力狙杀的准备,然而,此时此刻,听得那声声脚步渐渐接近,依然让他感到,极度的震怖。   身上多多少少都带一点爆炸造成的小伤的一干顶尖高手们,一稳住身形,就立刻四下散开,占据最适合攻击的位置,无不肃然盯着那残败的殿宇,虽然他们的计划中,也确实包括了爆炸之后的血战,然而,当那脚步声响起时,他们依然感到不寒而栗,什么样的怪物,才可以身处如此可怕的爆炸中心,依然不死。   士兵们不自觉地用力握紧手中的武器,彼此交换几个迷茫,震惊的眼神。他们不知道面对的到底是怎样的敌人,作为禁军中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他们可以无畏敌国的大军,却因那一片残败的殿宇中,不可知的敌人,而感到莫名的惊惧。   据说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却让皇上调动了那么多的高手;一个人,却让他们暗中做下了这么多的准备;一个人,却让将军一次又一次无比郑重地叮咛、训示,却让他们一回又一回的操练演习,以整支大军如何围猎捕杀一个人。   那么,那样一个人,到底还算是人吗?   只有纳兰玉,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因为他不敢去思考,不敢去回忆,不敢去想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极力昂起头,极力张目向那烟尘中望去,向那脚步声响起的方向望去。   然后,他看到一个人影,极慢极慢地从那迷蒙烟尘、断垣残壁、茫茫烈焰中,走了出来,如果,那确实是一个人的话。   那个爆炸后满是浓浓灰尘的人一身衣裳基本上已经七零八落,只剩下几许缠绕在身上的破布了。那人的头发,也被炸得所余不多。   然而,这一切相比他身上的伤,也就毫不重要了。   他全身上下,仿佛没有一处不在流血,没有一处没有伤口,每一处的创伤,都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然而,他依然站得笔直,他的腰,依然没有低弯下哪怕一丝一毫。也因此,可以让人清晰地看到他腹部一个拳头大的洞,随着他徐徐走动,随着烟尘渐渐在他身后散去,竟是隐约可见内脏。   他依然握剑,只是他执剑的手,几乎已被炸得让人看不出这是手了。右臂自肘以下,露出来的森森白骨,比仅余的血肉,还要多上许多。   最可怕的是他的脸,几乎已经炸得面目全非,或者说,已经没有面目可言,遥遥望去,只见得到,一片血肉模糊;只见得到,黑夜深处,鲜血淋漓中,那一双沉寂的眼。   那么黑而沉的眸子,冷静,漠然到极致,此时此刻,竟然无法从其中找出一丝痛楚,一点绝望。那样冷漠地仿佛把整个世界,包括自己也拒之千里之外的眼睛,无悲,无喜,无痛,无伤,仿佛可以就此,漠然看天地沉寂,漠然看苍穹毁灭,漠然看他自己的灭亡。   这还是一个人吗?   几乎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在心底问出这样一句有些迷茫和更多畏怯的话。   除了纳兰玉!   那样的爆炸,那样的烟尘,再不见那雪衣无尘的清净高洁,但那独一无二的骄傲,却从来不曾变,那样支离的骨骼残指,握剑的姿势,却依旧如常的睥睨天下。   那样残破的身躯,那样已完全无法辨认的脸,然而,他看他,从来是不需要辨认的。   大哥!   他的呼唤,卡在咽喉处,全然无法发声。   一瞬间,沉沦在黑暗深处的一切,全都浮出水面,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他的灵魂就此沉迷,那一声声在耳旁发出的叮咛与命令,他只会迷茫地服从。   恍惚中,他的君王似乎发出过叹息,他那曾经的朋友,似乎轻轻说过一声“对不起”;恍惚中,似乎老父的眼睛里,有无限悲怆,无限苦痛;恍惚中,父亲的喃喃呼唤“玉儿,玉儿……”,曾经响起过很久,很久。   是他陪伴着那个不是君王的君王,来到皇陵,是他按照事先的命令,扮演一个完美的朋友,是他在那一剑惊天的时候,一丝不苟地完成他必须做到的一切,是他把那毁天灭地的霹雳弹,放在他兄长的衣上、袖里、脚下。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的哥哥,没有唤他的名字;在最后的那一刻,他的兄长,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只是挥手,以无比强大的力量,把他扔了出来。   他的哥哥,醒悟得比谁都晚,然而,只要他全力出手,自己就在那不可思议的速度中,抢在爆炸之前,生生撞破墙壁,远远落下。   那一抛,那人,可含恨,可愤怒,可悲痛。所以落地时,他痛不可当,所以他四肢如废。   那一刻,那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救他脱险,护他逃生?所以他虽觉剧痛,却没有受任何大的伤害;所以他抬头时,堪堪眼睁睁看着那一场惊天的爆炸出现在眼前。   卫孤辰走出殿宇的姿态太过诡异,样子太过骇人,以至于在场几千勇悍而不畏死的官兵、十名最顶尖的高手,竟全都只能呆呆站立,愕然地望着他,没有一个人能够动一指,发一声。   他平静到有些冷漠地向四下望了一眼,然后信手把剑插在了地上。   他目光漠然地看向四方,所有人他尽收眼底,却又像根本没有看进一般。他低头看看自己全身的伤处,眼神里依旧没有一丝波动。   看向四周时,哪怕目光从纳兰玉身上掠过,也不见一丝涟漪,看到自己时,那样的支离破碎,那样的血肉模糊,他的眸子,也无半点变化。   这样,也好。   这一刻,浮在他心上的,竟是如此奇异的一句话。   这样,也好。   纳兰玉总算做出了选择。   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这样,也好。   所有他牵挂的,他在意的人,都已有了很好的安排,未来已无需太过担忧。这样,也好。   这一路,已走得这么这么累,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吗?这样,也好。   他伸手,把身上一些飘荡的衣服破布撕了下来,用那已露出多处白骨的右手和伤处略少的左手,慢慢把小腹处那一个大洞紧紧裹起来。   这一刻,他竟奇迹般地想笑一笑,扯动唇角时才惊觉,原来,他可能连嘴唇都没有了,或者说,除了一双眼睛,他的脸可能就再不剩什么了。   然而,他依然只是在心间,淡淡一笑。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觉得,自己总有一天,是要死于非命的,只是没有想到,临死的时候,会如此狼狈罢了。   他慢慢地把自己身上几处极大的,绝对会影响他战斗时动作的伤口牢牢包裹,这才用冷漠的目光看向四周,语气淡然地问:“这个宁昭,其实是假的吧!”   直到他开口发问,众人才倏然惊醒,人人只觉全身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就在刚才,他们所有人的神魂心智,都似被慑住了一般,明明占尽优势,却人人如被魇住,只知怔怔地望着卫孤辰的一举一动,全然不记得应该乘机围攻,不给他一丝一毫喘息之机。   十大高手中,有一人大声道:“陛下圣明天聪,受天地庇佑,又岂是你这等鬼蜮伎俩所能伤,速速跪地乞降,还有活命之机,否则……”   卫孤辰忽地一声朗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少在这里自作主张说这些套话了,宁昭还不至于蠢到以为可以让我投降,可惜我没法见到他了,不过……”   这一次,他的话也被打断。令他语声一顿的,是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我干了什么!”   那样一种绝望,那样一种疯狂,那么刺耳,那么惨烈的大叫,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很自然地望向一个人——纳兰玉。   纳兰玉惨厉地大叫起来,他挣扎着想站起,然而,卫孤辰的那一掷用力太重了,重得他到现在四肢都酸痛发麻,根本不受控制。   他几次要站起来,几次跌倒,只能在地上拼命地向前爬去。   左伯伦低低吩咐一声,便有几个士兵过来扶他:“纳兰公子。”   然而纳兰玉根本不加理会,他疯狂地挣扎着,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他只是反反覆覆地叫:“我做了什么……大哥……大哥……我做了什么……”   他叫着,嚷着,靠近他的人都被他推开。他拚命在地上向前爬,转眼间,十指已是血迹斑斑,他的眼睛望向前方,却分明已没有焦距。   他一声声大喊:“大哥……”可是他的眼睛,迷乱的四下望着,又仿佛根本看不到,他的大哥,已然不成人形地站在前方。   卫孤辰猛然一颤,至此,方觉奇痛入骨。原来,一直一直,他其实是不觉得痛的。   当心间明了这个陷阱的那一刻,不是痛,而是一种麻木;当他抛开那暗算他的兄弟的那一刻,不是痛,而是漠然;当他明白自己杀的不是宁昭时,不是痛,甚至不是失望。   他其实并不恨宁昭,然而,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他生存的意义,这一切,使他不能不杀宁昭,他必须对自己,对祖先,对所有曾追随他的人,有一个交待。能杀成,固然是幸,杀不了,也未必一定是憾。   在领悟这其实是纳兰明与宁昭的合谋陷构之后,他也不恨纳兰明。一个爱权爱势的人,能够摒弃私心,最后选择国家和族人的利益,这种人,怎么也该给予一点尊敬的。只是用亲生儿子来当筹码,实在狠心了些就是。   他甚至想笑话自己,卫孤辰,你从来都是,一个没有识人之明的武夫罢了。知道身边的人里有宁昭的卧底,却无法分辨,甚至也不愿真正去追究。明知道纳兰明是秦人,最后竟还是把所有赌注押在他的私念上,有今日之失,也算得上是活该吧!   他甚至也并不恨纳兰玉,他只是麻木得没有感觉罢了。能做出选择总是好的,身为秦人,选择自己的君王,谁能说这是不对呢?无论如何,宁昭都永远是比卫孤辰更适合这个国家的选择吧!只是,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呢,霹雳弹爆响时,你自己又如何脱身?   能不再让所有人都处于两难,没有什么不对,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仍不懂保护自己。   他无恨,无怒,不怨天,不尤人,他的心境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在最后一刻,挥手扔出了纳兰玉,在最后一刻,他淡淡一笑,扬剑,激起无数剑气护身,然后,惊天炸响。   那一刻,他用他的剑,用他的血肉之躯,去对抗天,对抗地,对抗整个世界,对抗这只属于神明的可怕力量。而且,如果不是他在这之前为了救中毒的纳兰玉,耗力太过,之后又连场血战,元气大伤,至使他此刻的功力,只及得他原来的六成的话,他甚至有机会,在如此惊世神雷中得以全身而退。   而现在,即使他败了,却仍不能算完全输。   此刻,他伤痕累累,他支离破碎,他血肉模糊,他甚至被炸得可以用开膛破腑,肠穿肚烂来形容了。然而,他依然是不痛的。   肉身几不成人形,他依然不觉痛。   只是心中麻木得不带一丝感觉,他甚至会有些叹息,有些无奈地想,这样都不死,我果然是个怪物了。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不是人,完全没有人应有的感情时,纳兰玉惨叫了起来。然后,他才感觉到了痛。每一寸肌肤,每一段筋脉,每一滴血液,每一点意识,全都在呻吟,在哀号着呼痛。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伤得有多重;这一刻,他才惊觉连站立似乎都已是一种不太可能的奢望。   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微微震动了一下,却不知,直到这一刻,一直冷漠麻木的心,才有了知,有了觉,有了痛,有了伤;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并不是怪物,也不曾麻木,那一层为了保护自己而刻意布下的冰层,瞬息之间冰消雪散,于是,痛彻心扉。   然而,他依然只是静静站在原处。   在前方,那个喊了他十余年哥哥的少年,在哀号惨叫,在挣扎着向他挪动过来。   几个士兵按不住他,最后竟过去十余个人。   那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少年,是以什么样的力量在对抗那样的拉扯。   他的眼睛望着前方,可是却不知道,自己所寻找的人在哪里。只是一直瞪着张着,张到最大,然后有鲜血,从眼角慢慢地滴落。   他大声嘶吼着,如疯子般喊叫:“大哥,大哥……”   那声音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所以,心便已四分五裂,那声音穿过肺腑,穿过肝肠,于是便也肝肠寸断,肺腑如煎;那声音从咽喉里传出来,于是,咽喉中便也充溢血泪,那声音传到空中,于是,连空气,连天地,仿佛也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叫着“大哥……大哥……”,可是,却看不到他的大哥在哪里。   刚才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看到了这世上最可怖的情景,于是,便再也不能接受任何景象。他睁大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的心中,明悟了这世上最残忍的真相,于是,便再也没了理智,没了思想,没了正常的知觉。   他呼喊,却不知道,自己在呼喊什么;他向前,却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   四面八方都有手伸过来,他拚力地挣扎。   有人在大声叫:“纳兰公子,你冷静些。”   “公子,大敌当前,不可如此。”   然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想向前,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阻碍他。   他用尽他所有的力量挣扎着,疯狂地呼喊出那很重要很重要,可他却已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的两个字“大哥”……   卫孤辰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纳兰玉的所有挣扎。   没有人想要伤害他,但明显,纳兰玉此时的力量大得出奇,而士兵们在将军的催促下,也不敢再拖延下去,出手重了很多。   于是,卫孤辰听到骨节拗断发出的清晰声音,不是有人想要弄伤纳兰玉,是被士兵们强行按住手脚,拖着走的纳兰玉,挣扎的力量太大,硬生生的把自己的手给弄断了。   卫孤辰看到有几颗带着血的牙齿落到地上,是纳兰玉因为手足完全没有自由,很盲目地偏头向一个士兵咬下去。   在那士兵惨声的厉叫中,几个人一起用力也扳不开他的嘴,是谁情急之下不顾轻重,用刀柄狠狠地敲了他的嘴一下,于是,牙齿和血而落。   他看到,鲜血在地上慢慢蜿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是那白马锦衣金弹子,人称大秦第一美少年的佳公子,披头散发,疯癫如狂,在挣扎中,被人生拉硬扯地向后拖去,一路的碎石沙砾,因他那过份疯狂的挣扎而扎得他满身是伤。   卫孤辰安静地看着,一名将领终于走近过来,对着纳兰玉的后脑重重一击,然后,天地就此安静下来,再没有那疯狂的声音不断地重复喊叫着两个字。   然后,卫孤辰慢慢低头,看着他面前,那把清如秋水的宝剑。   剑身上徐徐映出他那已不似人形的面容。   他安然的望着自己此刻的样子,眼神没有一点变化,半丝瑟缩。   他眼看着他的弟弟如此陷入疯狂,却依旧,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心中,轻轻地叹息。   真是愚蠢啊,真是愚蠢,这么简单的迷魂术,为什么,我会没有看出来?   为什么,在刺杀之时,我只注意了宁昭,却不肯多分心,看他两眼?只要我稍稍注意,天下又有什么迷魂术瞒得过我。   真是愚蠢啊,事已至此,又何必这般疯狂。   你没有死,纳兰明也罢,宁昭也罢,都不会为难你。我既注定要死,他们也就去了心病,从此仍会爱你护你,又何必,在众人面前,如此疯癫。   然而,他却轻轻地笑了,即使脸上血肉模糊,原来,人还是可以笑的;即使容颜已怖若鬼怪,原来,人还是会笑的。   他伸出左手,拔剑,当胸,微微一笑,即使他的笑容,此时已恐怖得让人不能直视。   他展眉,面向前方,无数长刀利箭,凛然杀气如沸。   他的心,竟会在这一刻,轻松飞扬;他的眼,竟会在这一瞬,扬起灿然斗志。   他身已伤,心已疲,力已尽,而此时,强敌环伺,大军围绕,他却朗然长笑:“来吧!”   剑光起处,天地间,一片灿然光明,世界霎时亮如白昼。   纵然在此时此刻,他依然是进攻的王者,纵然在此时此刻,他的选择依然还是抢攻。他掠起的那一刻,那座爆炸后残破的大殿,完完全全,在他的身后轰然倒塌。暗夜里,他那一剑飞扬的身影,衬着身后曾经宏伟的大片废墟,衬着远方孤清高绝的一轮圆月,从此刻入在场每一个秦军将士的心中,一生一世,都无法忘怀。 第三章 公主凤驾   京城,皇宫深处,一座荒凉封闭多年的宫殿今夜却灯火通明。殿内、殿外,围绕了无数侍卫,却鸦雀无声。时不时有人手捧急报,迅疾而入,也时不时有人奉了谕命,疾步而出,无论出入,俱皆快捷而无声。   大殿之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宁昭倚窗而坐,身前桌案上,放了一幅画,画上的人,雪衣持剑,人在画中,灯影之下,却人欲飘飞,剑欲飘飞。   宁昭的眼,遥望窗外漫天星空,一手轻轻在桌上敲击,漫声问:“还没有消息到?”   “此时那边应该是已经动上手了,但是详情就算是飞鸽传书,怕也不能来得这么快。”   宁昭沉默不语。   又有人轻捷无声地迅速奔进,隔着好几步,屈膝拜下:“相爷于国丧之中,招了舞妓竟夜寻欢……”   不等他报完,宁昭轻轻一摆手:“相府里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用去理了。”   他遥望窗外,相府方向,那里也有点点星光,万道荧火吗?   他的第一能臣,此时,应该是比谁都痛,比谁都需要发泄的吧!   从操办大婚之事开始,纳兰明屡次与他单独作对,并不是世人以为的忙碌国事,忙于大婚,而是,他们君臣之间一次又一次的谈判,把所有的筹码都摆在桌面上,君臣之间第一次,倾心交心,却也是完完全全的利益交换。   最后,为了秦国,为了秦人,他们都退了步,都付出了代价,也都取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   最终,纳兰明不得不送上自己唯一的儿子,作为这一场阴谋的奠品。   纳兰明帮助他引卫孤辰入局,但以卫孤辰的身手,就算天下最险恶的陷阱也很难困住他。   为了杀卫孤辰,他筹划过无数岁月;为了杀卫孤辰,他手下的所有高手们,也暗中筹谋过无数计划,然后又一一推翻。最后唯一想到的,有极大把握的,一定能让卫孤辰重伤,甚至身死的,就只有那一招。   为了那一计,就必须毁掉纳兰玉。   没有人想过,纳兰玉还能活,身处爆炸中心的纳兰玉,被卫孤辰发现陷阱真相的纳兰玉,他不可能活下来。   那个夜晚,他和纳兰明彼此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然后,纳兰明长叹一声,一语不发地离去了。   那个清晨,纳兰玉在他最孤单,最悲凉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他向他唯一的朋友伸出乞求的手,然而,纳兰玉平静地后退。   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为彼此留下的机会;这是最后一次,他们平静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然后,他轻轻说,对不起,然后,在他的示意下,纳兰玉的神智,永远沉沦在了黑暗中。然后,纳兰玉伴驾往皇陵的消息传往相府,然后,纳兰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许多许多年之前,纳兰明以欢喜感恩的神态,让唯一的儿子成为深深宫禁中的人质;许多许多年之后,纳兰明以漠然冰冷的姿态,看着他仅有的独子,走向死亡的深渊。   许多许多年之前,宁昭喜欢一个有着澄澈眼睛,叫他哥哥的孩子,但他从没阻止过,让这孩子成为人质,成为自己的一个筹码;许多许多年之后,宁昭依然喜欢那个白衣俊秀,不管受了多少委屈,依然漫不经心地微笑,为他担尽恶名尽心尽力的少年,然而,他终究一次一次,把他推向灾厄。   纳兰玉何其有幸,他有一个父亲,是一国之相,而且非常爱护他,他有一个朋友,是一国之君,而且非常喜爱他。   纳兰玉又何其不幸,他的父亲,更爱自己的前程、地位、财势,也更爱这个在他的参与下,渐渐强盛起来的国家。他的朋友,更爱自己的国土、帝位、百姓、野心,以及太多太多的一切。   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比纳兰玉更重要的人与事,于是,他所能做的,只是用他自己为筹码,炸死天下第一的高手,然后在身体灰飞烟灭,连碎片都找不回来之后,被国家追封为忠臣烈士。   宁昭唇角徐徐掠起一个笑容,淡漠的,不带丝毫欢娱的笑。   为了除掉那个人,为了把秦国最大的隐患就此清除,无论多么惨痛的牺牲都该是值得的吧!   他漠然低头,凝视那案前的画卷。   那样的雪衣风华,那样的一剑纵横。   这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此人不除,他旦夕难安。然而,布下千万重毒计,他却只能遥隔百里,静静等候消息。纵然整件事已然十拿九稳,他却连亲眼看到自己的布局获得成功的勇气都没有。   那是怎样的一把剑,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令他身为一国之君,食不安,寝不宁,叫他手握天下重权,却连略略靠近那人的勇气都没有。   他沉默地把画卷举到眼前,与自己相比,那个人不善筹谋,不知决断,除勇武之力外,似是别无所长。然而,为什么无法鄙视他的无能,却在心深处暗暗羡慕那一剑纵横间,无对无匹的锋芒。   他慢慢把画卷放下,眼神再次望向极遥远极遥远的方向,在楚国京城的大猎仪式上,那个与他同样手掌一国权柄的楚国摄政王,到底是怎样才能做到,在那可怕的寒剑威慑下,从容批阅国事奏章的?   心间略略浮起的悲凉黯淡,让他又是哑然一笑,没有那个人,也许他永远不会察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软弱、畏怯,以及残忍无情……闭上眼眸,隐痛的心头,时时在喊着两个名字,纳兰玉……安乐……   安乐回宫之事,他自是知晓,只是他要隐藏行踪,不肯泄露风声,所以假做不知,没有露面,任由皇太后与皇后处理。却哪里料得到,一夜之间,安乐竟能从太皇太后的宫中密道逃离出去。   至此已是追之莫及,虽然他已经及时采取了补救行动,但心中仍自忐忑,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巧。安乐的回归,已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若再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他徐徐睁眸,低声问:“安乐,还没有消息吗?”   “陛下,已经飞鸽传书皇陵附近的守军赶去公主必经之地拦截。按时间算,此时应该已经护送公主,踏上回京之路了。”   宁昭沉默不语,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心头牵挂,便忍不住再三询问罢了。此时闻言只默默摇摇头,再不发一语,唯有遥望长天的寂寂眼眸才显露出他这一刻复杂无奈的心绪。   安乐,回来,你一定要安全地回来。   这一场关系整个秦国未来的围杀,禁不得任何意外,你也不能受任何伤害。   他徐徐伸手,抚在心口,感觉着那里的隐隐痛楚。   祖母的逝去再不能挽回,纳兰玉又被他亲手送向死地。   安乐,安乐……你绝不能有任何差池意外!   安乐没有听到遥遥皇宫里,兄长心底的祈求,她只是纵马飞驰,漠漠前路,皇陵遥遥,她只想尽快赶到自己至亲骨肉的身旁。   耳旁听得苏良的低喝:“出了什么事?”   她心头一惊,努力勒马,强撑着奔驰了一日一夜的疲惫身体,抬目向前望去。   前方宫道上一片狼藉,地上掉落的头盔护甲,上面斑斑点点全是血迹淋漓,散落的刀枪箭簇亦是不少。四周的大树上、碎石上,都有明显搏斗的痕迹,但却不见半个人影。   安乐心头也是一凉,喃喃重复道:“出了什么事?”   性德目光淡淡四下一扫:“这里前不久应该发生了一场战斗,战斗的一方是秦军,而且他们应该是战败方。”   苏良问:“这附近有秦军吗?”   安乐颤声道:“这里已经靠近皇陵了,按律普通百姓是不能出入居住的,只有皇陵外围的护军,或附近两三处关隘的守卫兵会出入,如果有人在这里攻击官兵,那……”她抬眼望向皇陵方向,俏脸已是煞白,猛的一鞭狠狠抽下,马儿吃痛,长嘶一声,放蹄奔跑。   性德与苏良都是一语不发,紧跟在她的身后。   皇陵是不是出事了?   这个念头让安乐快马加鞭,竭力赶路。眼看着皇陵遥遥在望,远方那映亮整个暗夜的火把长龙,以及震天响的喊杀声,使得安乐一颗心直如火焚油煎一般。远处虽是凶险莫测,吉凶未卜,她却没有丝毫迟疑地继续催马。   但一旁性德忽地一探手,死死抓住她的马缰,止住她的马势,而苏良则催马上前几步,朗声大喝:“大秦安乐公主驾到,秦国将士不得无礼。”   所有的精锐队伍都在围杀卫孤辰,但为了防止有意外发生,皇陵四周,仍是密布了多层关卡,人人都受了严令,若有人靠近,一概格杀勿论。   遥见三匹马如飞而来,关卡的士兵早已弓箭上弦,只待对方一进入射程,立时出手。乍听这一声惊雷之喝,怔愕之间,人人迟疑。两旁转眼亮起无数火光,一名将军自暗伏处站起来,藉着灯光仔细遥望。   这次奉命来围杀卫孤辰的都是禁军中最杰出的精锐部队,他们平时护卫王城,将领们也经常出入皇宫,确有不少人曾经见过安乐。此时细细一认,辨出确是安乐,心中极为震惊,忙上前施礼。   安乐疾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皇兄呢?”   在外围警备的,自然不是禁军的中心将领,又哪里知道事情究竟、计划细节,此时只是迷茫的说:“末将只是奉命在此守卫,无论皇陵里出了什么纷乱,也不得轻动,不能让任何外人进入。”   “那皇兄呢?”安乐再问:“他在不在里面?”   “陛下入皇陵守孝,一直没出来过……”   话音未落,安乐已是催马直往前闯。   那将领失声叫道:“公主!”   此时,安乐的马已冲到近前,将领待要去拦,马上公主一鞭挥下来,他不敢硬挡,只得退后,这一退之间,安乐的马已是飞驰而过。性德与苏良两骑并行,都紧跟在旁,自是一同过关。   那将领急得面红耳赤,跺足急呼:“公主!”同时连连传令:“快,拦下公主。”   他这令虽然传得很坚决,士兵们也都很听话地冲上去,但却根本无法完成任务。   安乐是个女子,身份又至为尊贵,这么多大男人,哪个不要命了,敢碰她一根手指头?她这么策马冲过来,你拦不能,挡不得,打不成,骂不行,要抓人?卑微的士兵,碰她一下,都是玷辱了金枝玉叶的死罪,又有哪个人会上前去找死?   所以挤到安乐面前的人虽有一大堆,到头来,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她冲进去。   性德和苏良是沾足公主的光,紧跟在她身边,完完全全是横冲直撞地往里去。   这一片混乱中,若是伤了安乐那还了得?   随着几个领军将官的大声呼喝,士兵们也四散奔走,大声呼号:“安乐公主驾到,休得误伤公主。”   如此一来,无形中也为安乐开了道。   安乐就这么一路冲过数道关卡,终于看到了前方纷乱的战场。   在四下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昼的火把中,广大的殿宇已成残迹。无数人奔走如飞,无数人张弓架箭,天地间,都是闪烁的寒芒,到处都响着嘶哑的呼喝。   然而,所有的声音,都掩于那呼啸的风声下,所有的光芒,都被那厉烈的光华所压制。   安乐无措地瞪大眼,她不敢相信这么强大的风声,只是剑啸,她不能置信,那灿烈得似能划开天地的光芒,竟是剑光。而更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眸的,是那执剑的人。   那哪里还是一个人,分明是九幽地府最恐怖的魔物降临人间。   森森的白骨、淋漓的血肉,犹自插着数把利箭的身体似乎每一处都在滴血,而整张脸除了一双眼睛,竟似再也不剩什么了。   这样诡异的影像已是看得人心胆皆寒,更何况只要那光华起处,便有无数断肢残躯飞到半空,只有一人,只得一剑,却让这漫天漫地,都似有遮天蔽日的血幕。数千精骑、无数高手,竟似谁也近不得那妖魔之身。   安乐惊恐得花容失色,却又在下一刻,心头猛然绷紧。   皇兄,皇兄在哪里?   她游目四望,惊慌而张惶。所有人都在围杀那个怪物,看不到有帝王的仪仗,看不到有高手精兵团团围护某个重要人物的迹象。   她的兄长在哪里?她的至亲在哪里?   遥望那已成残迹的宫殿,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么惊慌无措。   如果是守孝的话,皇帝一定会在那里的。   心痛的感觉,让她忘了眼前的刀光剑影,忘了身前的凶险战场。   她只是奋力鞭马,往前冲去。   皇兄,皇兄,你在哪里?   她眼中只见到那座被战场隔开的残破宫殿,她看不见眼前的杀戮纷争,她甚至不再害怕那个无比恐怖的妖魔。她只想前进,她只想到冲到那里,在废墟中寻找她的亲人。   眼看着她已经接近战场,混战中的将士们早就听了后方的呼喝,也有不少禁军确实认得她,人人惊慌失措。   即使是最精锐善战的部队,也从没遇上过这种情形,近处的士兵,有的向左右飞快闪避,有的则冲上来试图阻拦。但安乐纵马极快,谁也不敢保证强行拦阻,会否让她落马受伤,迟疑之中,大多被她冲过。   远处的士兵,一时辨不清那些呼喝提醒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也都纷纷停手,不敢再射箭,唯恐误伤了她。   当然,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也会有失去准头的箭矢,或是被震飞的刀剑,以及杀得红了眼,完全收势不住的士兵,这一切随时都会伤到安乐。   但安乐身旁有苏良和性德尽力相护。苏良一把剑迅快无比,任何有可能伤到安乐的利器都被他拨开挡住。性德身处乱军之中,整个战场的每一分变化都尽在他眼底,由他在前方巧妙地引导,让安乐避过很多危险,也让士兵们无法及时拦阻安乐,竟真的引着安乐,一步步往战局中心而去。 第四章 战场惊变   卫孤辰知道死亡已是迫在眉睫。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多少,根本数不清。后背挨了几记重击,好像断了两根骨头,身上也扎了好几支箭。真是快要力歇了,竟无法再凭内力及时把利箭震开或卸力,生生让那强弓硬弩从前胸扎进后背。肩上还有一杆断开的枪,枪尖仍牢牢扎在他的血肉之中。   那个用枪的将军,真是很杰出,很英勇的男子,挨他一道剑气,整个胸膛都炸开来,居然还能在死前重伤他。   秦军的精兵也实在令人佩服,无穷无尽,无止无息的强弓、硬箭、连珠弩,简直就是专门用来围杀武林高手的,再加上秦王的那帮内廷顶尖高手的联手围杀,也确实是威力不凡。   卫孤辰在心间冷冷地笑,他杀了多少人呢?那些无名无姓却又无比强悍的秦宫高手们,一个个带着不甘的眼神倒下去。那些英武悍勇的将军们,往往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每一剑挥出,都会有漫天的血雨,都会有无数的生命摧折。依然无人能挡他剑上寒锋,依然无人能阻他飞越的身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快要死去了。   从来不曾这样疲倦过,从来不曾陷入过这种苦战,从来不曾感觉到身体如此滞重,四肢如此无力。   他剑锋扬处,看起来无对无匹,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发几剑。   他飞掠之时,仿佛这无数军马都追不上的他的影踪,但是他知道,他再也无力冲杀出去了。   他将要死去了,可是,心间也无悲苦也无伤。他只是小心地把一点真气凝于心脉处,无论如何,他不想被擒,只宁死战。   就在这时,他发现,那不管他挥剑多少次,也井然有序,绝不动摇的秦军阵形忽然大乱。   到处有人在喊叫:“公主,公主,不可伤了公主。”   他耳目何其灵敏,抬眸向远处望去,却见无限纷乱的战场上,竟有个素服女子,轻装策马而来,而在她身前那人……分明,竟是……萧性德。   卫孤辰的身形略略一顿,只此短短一瞬,身上便又添了两三道血痕。他信手一剑挥出,七八名秦军惨叫着断为两截,可他的眼神,却依旧遥望着前方。   身后劲风呼啸,他头也不回,一剑格去。金铁交击声中,长剑一断为二,一把巨斧已是重重嵌进了卫孤辰的后背。   血肉撕裂的声音和骨头切断的声音,同时响起,然而卫孤辰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波动地信手将断剑往后一掷。   禁军中以豪勇而称第一的悍将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攻击得手发出一声欢呼,就把木然的眼光望向插在咽喉的断剑,然后,直挺挺地倒下去。   卫孤辰轻笑一声,真是太没用了啊!就算是已经体虚力弱,就算是之前的酣战已经让剑身受创不轻,就算那人力大斧重,但是,被人这么一斧子把剑敲断,还狠狠砍在背上,实在太丢脸了。   这样没用的人,死了,似乎也是活该。   他这样漠然地想着,信手接过空中射来的一支利箭,以箭为剑,拔挡格打,但眼神,却分分明明,还是聚在远处的。   想不到,死前,还能见到他。   想不到,他竟会看到,我这般可怜,这等不堪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眼角有些湿,只是完完全全,没有泪意。   他只是长笑出声,这一生,最凄凉,最狼狈,最可笑,最丑陋的样子,终是叫那人看得尽了。   男儿至此心如铁!   他在长啸声中,跃起,飞驰。   纷乱的战局里,无数人在他面前溅血,无数个身体在他前方被震飞,他所过之处,霎时间开出一条血路。   四周都是惊惶的呼叫:“保护公主!”   四周都是拼了命想上前来阻拦他的人。   完美无缺的秦军阵形终是崩散溃乱起来了,然而付出这样的代价,却依然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一时一瞬。   虽然前进的道路上,并没有少流他自己的血,虽然腿上又多了一支箭,背上也又镶了一支铁蒺藜,但这对他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公主?”他冷笑,纵是万马千军,纵是身残体伤,但他若立定了心,要杀一个人,依旧不会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拦他。   安乐眼睁睁看着漫天寒光中,那可怕的妖魔直驱而来,无数的火把跃动中,那人的样子,更加狰狞而胜于鬼怪。   瑟缩只是一瞬,她却立时挺直了腰,她是大秦国的公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让国家宗室因她而蒙羞。   她听到身边苏良倒吸了一口凉气,持剑贴近过来,她也看到性德一语不发,把马催前,半拦到她的身前,她听到四周到处都是惊慌的叫声、纷乱的脚步,然而,在这一刻,她忘了害怕。她只是很努力地挺直腰,昂起头,睁大眼,以平生至大的勇敢,正视那一路带着死亡和血腥逼近的魔鬼。   遥隔数丈距离,卫孤辰几乎是漫不经心地信手把箭甩向了前方。   前方,是那个被称为公主的尊贵女子。   公主?大秦国的皇族贵人啊!   他几乎是带点冷讥的笑意甩出了那一箭。然后,他看到了那样一双明明震怖畏怯,却努力坚强的眼眸,那一张清美俏丽如玉如雪的脸容。   如此玉雪儿,岂堪虎狼摧。   忽然浮起的熟悉感让他记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救过这女子。不介意仇恨,不介意身份,只为一份不平,他救过那个无助守在兄长榻前的小小女孩儿。   她是秦国公主,但身为公主,并不是罪过,她依然是个无辜的,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震动只是一瞬,抬眸处,他看得到性德略蹙的眉峰,以及那种掩护保卫的姿态。   他要保护她?   卫孤辰淡淡一笑,屈指一弹,一道指风重重击在了飞射而出的箭尾。   那一箭,劲急狂猛,士兵们虽飞奔过来想要阻止,却谁也没有机会够得上箭尾。一名勇悍将领持盾跃起,在空中,用钢盾生生挡在箭前。   箭盾相交,竟响起如击败革的声音,那一箭,直接穿过百炼精钢的巨盾,直接穿过血肉之躯的身体,不受丝毫阻碍地往前飞射。在那将领带着一串鲜血惨叫落地时,一名内廷高手也堪堪赶到,只来得及双手一合,夹住箭身,然后全身一震,双手响起一串骨节相撞声,两只手虎口一起迸裂,那一箭,生生自他十指之间穿了过去。   其他高手,不是还在远处,鞭长莫及,就是正在飞掠急赶,依旧不及赶至。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那一箭疾飞而至,那无对无匹的一箭,快得连目光都不及追寻箭上的寒芒。   劲箭自性德身旁掠过,他的衣和发被箭上强大的气劲带得飘飞而起。   劲箭速度快得以苏良的武功堪堪只来得及扬起剑,根本没有时间去格挡,就眼睁睁看着那一箭袭到安乐鬓旁脸侧。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已经没有什么人看得清楚了。   所有人都看得到,高贵的公主惊呼一声,应箭从马上直落到尘埃。   如此恐怖的一箭,终究还是射中了!   这个认知,让整个战阵为之大乱,军心皆散,而领军的左伯伦几乎没把牙齿给咬碎了。好好儿的一位千金之躯的公主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如此一来,就算他们完成了围杀任务,等着他们的,也绝不是恩赏。前途命运,简直一片黑暗啊!   黑暗也确实降临了。   就在全军因安乐坠马而乱之时,原本这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的天地之间忽地烟雾四起,人心本已慌乱,再加上霎时间浓烟弥漫,人人的视线仅仅只能看清数步之遥的距离。   左伯伦应变奇快,这浓雾来得太快太浓太不合情理,他当即大声喝斥:“所有人各归本队,紧守位置,护住好灯火,身边凡有面目不熟者,一概击杀……”   他的命令下得不可谓不快,然而变化却比他的决断更快。   随着浓雾升腾,四周火把纷纷熄灭,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掩去天地间一切光明。   昏暗中,士兵们根本无法看清前路,分辨敌友,四面八方都有人惊呼惨叫,受伤流血,情形一时间混乱不堪。   各处将领都大声叱喝下令,试图控制形势。   “各部集中,不可轻动。”   “放箭,对刺客的位置放箭。”   “不能放箭,小心伤了公主。”   “快点火。”   “火把好像都点不着了。”   “守好关卡,别让刺客跑了。”   到处都是命令,每名将领发出的命令又常互相矛盾,士兵们根本无所适从,不知该听谁的才好。   就在这极短的一个黑暗瞬间里,卫孤辰居然一直没有受到攻击。   离得远的人不敢胡乱攻击,怕伤及安乐,靠近他身边的士兵,则莫名其妙地纷纷倒下去。   黑暗中他听风辨位,已清晰地感觉到在士兵之间有人暴起施袭,正如他清楚地感应到地底那不寻常的波动一样。   然而,这一切,他暂时都无心去在意,因为在那一片黑暗中,有一个人正轻巧无声偏又极之迅急地靠近过来。   是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也同样看不清事物,然而不需要眼睛来确认,他也知道来的是谁。那样的轻巧灵敏,却感觉不到一线气机的波动,那人没有武功,却比天下所有的高手更强大,更灵活。   这样极致的黑暗中,他却似在朗朗白昼间行动,避开沿途每一个士兵,绕过地上每一具尸体。   他来到身旁的这一刻,地底的异动已到脚下。   卫孤辰左手微微一动,便待有动作,他的命运只能由自己掌控,有谁能摆布,又有谁可支配?   然而,那一只手在黑暗中伸过来,无比准确地握住他的手。   卫孤辰略略震动,身形微挫,这一生一世,他不曾想过,那人会主动握他的手。   黑暗里,他看不清那人神容,他想轻轻问“为什么”,却又最终没有出声。   “卫孤辰,信我。”依然是清朗淡漠的声音,依旧不含半点情怀。   银针在黑暗中划出淡淡的光影。   卫孤辰的迟疑只是一瞬,最终没有避开。   当银针没入他胸口的那一刻,脚下的地面,倏然塌陷。   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心中一片安宁。   萧性德,我……信你。   卫孤辰负伤遁走、安乐公主受伤昏迷、纳兰玉疯癫不醒的消息,同时传到大秦皇宫。   宁昭甚至没有花一分一毫时间来愤怒失落,他只是飞快地下令,调集最好的太医,准备最好的药,派出最舒适的仪仗来迎接安乐和纳兰玉,派出许多隐秘的人物去皇陵查看战后境况,向天下百姓宣告皇陵发生火灾的消息。他同时调动所有人马、一切力量,搜拿重伤的卫孤辰,隔绝水陆各条通道,召回这次围杀的所有首领人物,一个个细问整件事的过程。   他思绪周密,决断迅快,一道道圣旨被立刻送出宫去,帝王的英明果决尽显无遗。   只有多年来一直服侍他的贴身太监们,看着他漠无表情的面容、冷沉如冰的眼神,会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整个京城都被搅得一团乱,宁昭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军力,凡人力所能搜到的地方都搜索一遍,所有的道路,全都被封得连蚊子都飞不走一个,每天都会有很多人被捉拿下狱,其声势、动作,比之当日容若被捉,萧逸在济州城发动军力搜查追拿的阵式,半点不差。   然而,这样的劳民费力,足足过了三天,依然没能找到卫孤辰的踪迹。 第五章 探病惊情   暗沉沉的大殿里,几乎已满满跪了一地人。而他们保持这种跪拜的姿势足足有一个时辰了,但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依然只是沉默地翻看着案上的文书,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有任何动作,哪怕有人带着一身的内伤、外伤没有治疗,哪怕早已跪得全身发麻,他们也只能努力保持着恭敬顺服的姿态,等待着君王的处置。   一片静寂中,仿佛等待了足足百年,宁昭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朕飞鸽传令去拦截安乐的军队在路上遭到了一群黑衣人的伏击,他们全都被打晕,剥光了衣服,扔到了官道远处荒凉的地方。因为那一带不许百姓出入,所以一直到搜拿刺客的人从那边经过,才发现他们。在那之后,有人很神奇地通过了皇陵的关卡禁卫,穿着官兵的衣服,混在了军队之中。”   “安乐晕倒之后,忽然烟雾四起,而火把也纷纷熄灭,之后各方将领,令出不一,军队一片混乱,虽然这段时间短得连半炷香都不到,但等到烟散灯明之后,刺客已经不见了,而直到事后朕派出人仔细探查,才在那里发现了好几条地道,不过所有地道口都已做好伪装,黑夜中不细看,根本无法发觉。”   他一字字徐徐说来,语气低沉:“对于这一切,你们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众人只是以首叩地,谁也不能发声。   “朕派出人手仔细询问每一个被拦截的士兵,让他们回忆被攻击时的一切细节,不曾漏掉丝毫。根据他们回报敌人使用的招式,以及经过验看他们所受的伤,可以确定,攻击他们的是我们本国的江湖人,虽然他们有心隐藏身份,但武功上的痕迹无法掩饰。这里,就是可以确定的武功、招法,以及擅长这种武功的门派。”宁昭信手丢下一叠纸。   跪拜在众人之首的顶尖高手,颤抖着伸手把纸拾起来,却不敢细看,只是无声地向身后其他人传去。   “浓烟应该是魔数擅用的迷魂引。这种东西不过是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在战场上原本无甚大用。因为再厉害的烟雾,在大范围的战场上,也会很快被风吹散,所以两军交阵,极少用此手段,朕的禁军虽然精锐,却也没有应付的经验,一时之间措手不及。虽然那浓烟很快就散掉了,但是,你们要杀的人,却已不见了。”   宁昭语气也无甚怒气,却让人听得只觉手足冰凉,心胆皆寒。   “左伯伦和其他的分部将领都是军中英才,处变不惊,在如此混乱状况之中,仍然努力保持围困的阵形不乱,但是偏偏士兵们听到无数意义混乱的命令,真正的命令反而无法下达,使得军队不能无法及时应变。据报,这应该是擅长口技的人在模仿各处的将领胡乱发令。”   “他们装成士兵混在军队里,听清楚了各处大小将领们发令的口音,所以等到浓雾一起,灯火一灭,及时四下发令,搅得军队大乱,这等学舌之技,是江湖上下九流的招术,但也有不少门派精此一道,现在我秦国所有擅施此技的门派,也都已记录呈报上来了。”   宁昭信手再抛下一个小本子,又说:“所有火把也查过了,有的是被掌风所熄,有的是被飞沙碎石所熄,还有一些是被暗器熄灭,其中一些比较特殊的暗器已然列名呈录,而擅于使用这些暗器的江湖人物、武林门派,都在这里了。”   他抛下第三份名册,又道:“经过仔细查验,那地道是临时紧急挖出来的,出口就在皇陵旁,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挖出几条地道,还不惊动地道上的人,这等手段据说非最擅潜踪隐迹、潜行暗探的迷天盟莫属。”   他的目光徐徐巡扫下方众人:“所有的一切线索,都指向我大秦国武林各派,为什么你们没有及时报上来?朕一直以为是楚国的内奸、暗探们动的手,这几日以来,所有的搜查追寻全以此为目标,直到刚才,直到刚才,朕才知道,原来全都错了,出手是本国的江湖人士,追查的目标一错,方法自然更加大错。三天,已经耽误了三天,这三天时间,足够他们所有人远走高飞。”   他的语气里终于透出森森寒意,凛凛杀机:“你们都是顶尖的高手,江湖经验亦极丰富,你们当夜亲身经历一切,就一个也没发觉,这些江湖各派人马吗?”   众皆颤栗不止,俯首叩地。   宁昭森然冷笑:“还是,其实你们早已与他们勾结……”   “陛下,臣等受陛下天高地厚之恩,怎敢有一丝背离之心,只是,我们这些人,也大多出身武林各派,当日出手的,有些甚至像是师门中人,我们……”   “陛下,都是我们一时糊涂……”   “陛下,臣等只是一时不忍报出师门的名字,又怕自己弄错,变成忘恩负义,出卖师门的小人,陛下……”   宁昭漠然道:“所以你们什么也不说,你们不止是怕师门有祸,也怕连累你们自己,你们以为,只要你们闭上嘴,朕就查不出来了。”他眼中厉厉寒光,摧人肝胆:“你们以为,除了你们,朕手上就没有别的人可用,别的人可问,没有别的人懂得武林奇招、江湖秘技了吗?”   众人全都如牛羊一般俯拜于地,头不敢抬,腰不能直。的确,谁也想不到,宁昭的思绪如此细密,对事件细节的查问如此注意,更不知道,除了他们之外,宁昭手上还有那么多可用之人,而事情的真相,竟又揭穿得这么快。   在所有人忐忑不安,伏地请罪时,宁昭却只觉一种彻骨的疲惫。   原来,人算终究是不如天算的,他千算万算,竟完全算漏了江湖人士。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江湖人物,草莽称雄,与他这人中帝王,本就不太相干。何况天下也只得一个卫孤辰,其他所谓江湖高手,在武林中称称雄倒罢了,真的上战场,一百个武林好手联合起来,未必打得过三百个久经训练擅于配合的士兵。就算是真把大秦国武林精英全集中起来,正面做战,也肯定是不及禁军精锐的。   可惜的是,江湖上的那些鬼域小人,根本就没打算过正大光明打一仗,他们做的事,甚至连偷袭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用不入流的方法,为他们自己争取了半炷香的时间逃命罢了。   真正的两国相争,战场争锋,这些江湖手段,肯定是不值一提,然而,也正是这种下九流的卑劣手段,让他费尽千万心思,押上无数赌注,甚至舍掉生平唯一的挚友,又对纳兰明做出若干妥协之后的计划,就此化为泡影。   而宁昭虽然耳目广布,势力通天,但一直以来,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卫孤辰的势力、纳兰明的党羽,以及楚国的暗探上,根本没花心思在国内武林门派上,现在临时要去搜寻相关情报信息,捉拿卫孤辰,又谈何容易啊!   宁昭咬咬牙,只觉那如火如沸的仇恨分明在煎熬着他的心。怪不得萧逸要藉济州之局,困举国英雄。果然侠以武犯禁,那些个私设香堂的江湖草莽也是国家一患。原本是想等先平定朝局中一切隐患,除掉前朝的叛党余孽之后,再考虑收草野之武力,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要提前了。   沉重的疲惫感一层层压迫下来,他却努力坐正身体,努力保持平静的神容面对他那待罪的臣下。他是秦国的君王,他没有资格休息,没有资格感到疲倦,没有资格悲伤失落,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挽回曾经的错误。所以他还必须再一次把整件事重新倾听一遍,期盼着可以从中找到一丝线索。   “左伯伦。”   “臣在。”跪在一角的左伯伦低声应道。   “把整个变故再说一遍。”   “是,当时臣等已经围住了刺客,刺客已受重创,虽然他一直往前杀过来,虽然军士们纷纷战死,但我们铁桶般围困的阵形一直没有变。我们分成十几层布防,每一道防线一被他突破,就立刻撤到后方,再布一层防,这样,我们的防阵,层层叠叠永无断绝。而几位内廷高手,也一直与他缠斗,令他无法全力突围,我等劲箭强弓,也不断在消耗他的力气,没想到这个时候,公主忽然闯进了战局。”   左伯伦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有任何不平和愤怨:“据守护关卡的将领后来回报,公主一直追问陛下的情形,他们不清楚,不敢妄答,公主就一路大喊着皇兄,催马直闯,将士们不敢玷辱公主金玉之体,所以无力阻拦……”   左伯伦一句句说,宁昭只是沉默地听。   他知道所有参与围捕的将士、高手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如果没有安乐的忽闯战场,如果不是因为不敢误伤公主,如果不是安乐受伤落马,他们不会军心大乱,阵形散溃,若不是安乐的出现,就算那些江湖人施出下三滥的手法,也未必可以那么顺利地把人救走。   该怪安乐的吧?宁昭黯然地想,然而,如何怪她?   旁人不明白,可是他知道,为什么安乐千里奔丧不辞劳苦地赶回来,旁人不理解,但他清楚,为什么安乐不顾生死地冲向险地。   他把她做筹码送去异国,她却不忍他一人悲苦孤单。   他伤尽她的心,她却在刀光剑影中,不顾安危地四处寻找那负她害她的哥哥。   心头隐隐的痛楚,让他猛然站起。   左伯伦愕然止住叙述,迷茫地抬起头望着他,不知君王将做何处置。   但是,宁昭却连看也没有再看他一眼的大步走出去了。   宁昭径自往安乐所居的殿阁而去。   自从安乐被送回宫之后,她的殿宇内就有太医不断出出进进,宫里最珍贵的药物流水般的往里送。   虽然在太医们为安乐诊治过后,都一致认为,那刺客险恶的一箭失了准头,并未射中她,安乐只是疲乏过度又兼受惊才晕倒,但宁昭仍不放心,派最好的太医时时看顾,一日三次的为她把脉看诊,调养身子的药也总是最好的。   只是这几日过于忙碌,他竟也没抽出多少时间来看望安乐。直到此刻,心间忽涌起深深的期盼,早些见到他那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到那个不论多伤多痛,依然会护他助他为他着想的亲人。   宁昭踏入外殿之时,宫女太监们便已跪了一地。苏良和性德自安乐回宫后就一直随侍在旁,但现在安乐困于床榻,不能像上次那样维护他们,限于礼法,二人也只能留在外殿,算起来,没把他们赶出宫,已经是给大楚国天大的面子了。   此时宁昭进殿,苏良迟疑了一下,见一旁性德已经行下礼去,这才跪拜相见。   宁昭入得殿来,目光只牢牢盯在性德身上。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人,哪怕是跪拜于地,却依旧高不可攀,屈膝俯首,于他来说,仅仅只是最简单的礼节,于他的清华高洁并无半点损伤。   宁昭定定望着性德,有关容若身边的人和事,他都调查得无比细致,哪怕一个小小丫环,相关的资料也有两三本,独独这个萧性德,有关他的一切,加起来不到两页。调动所有耳目,用尽所有力气,得来的只有四个字──深不可测。   来历深不可测,本领深不可测,行事深不可测。   宁昭一生聪明果决,料事少有不中,只有对这个人,完全无法看透。   容若,萧若……那个没有本事的君王,何德何能,竟得如此人物赤胆忠心相辅相助。   眼睛无法从性德身上移开,心底却有淡淡的失落,他对这个人的了解少得可怜,但所有的资料都说明了一件事,此人对容若是完完全全,死心塌地,忠心不改。想要收为己用,断无可能。   淡淡吩咐了一句“平身”,望着性德从容起身,他轻轻问:“为什么陪伴公主去皇陵?”   性德看起来毕恭毕敬,却偏偏让人感觉到全不在意地答:“公主担忧陛下,所以一意前往。外臣奉命随侍,只得遵从。”   “你们怎么知道宫中的密道?”   “外臣自是不知,是公主打开的密道。”   宁昭眼神冷冷:“你可知道,因为你们闯进战场,放跑了一个刺客?”   “外臣自知莽撞,愿领陛下罪责。”依然是恭敬至极的回应。   宁昭听了冷冷一笑:“其实你们冲不冲进去,也没什么大关系,当时有很多江湖草莽出手助那刺客,朕听下属细报却倒觉得,那些江湖人物配合得太过默契,不同门派的人,怎能如此配合无间,朕倒是怀疑,有一位高人,在暗中指挥全场的行动,你是人中俊杰,也曾亲历当时变乱,不知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性德垂眉敛目,中规中矩地答:“外臣当时只知保卫公主,实在无暇他顾。”   宁昭冷笑:“把她保护得昏迷不醒,躺在病床上被送回宫吗?”   性德垂首:“外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这样的顺从,这样的柔软,让人一拳打去,只有打中一团棉花的闷气感觉。   宁昭挑挑眉,几乎是有些愤然地说:“好,既然你也知罪,那不……”   “皇兄,全都是我的错,与他无关。”   随着殿内传来的急促叫声,安乐快步冲了出来,几个宫女想要拦她,都被她强力挣开,宫女们对她不敢使力,只得由着她挣脱。   安乐拦到宁昭与性德之间,眼中全是防备:“是我一意孤行,他是下属,不能硬挡,只好由着我,皇兄若要降罪,只管降给我就是。”   宁昭心头微痛,他的妹妹,如今却用如此怀疑和防范的眼神盯着他,以一个如此保护的姿态守在萧性德身前,倒像他是个恶魔,一不小心,就能把那人给吃了一般。只是,他现在,却连怪她的资格都没有。   一个把祖母的葬仪当陷阱,把朋友的生命做诱饵的人,还值得让人相信吗?   她要护着容若的下属,本是理所当然的。   宁昭尽力展开一个微笑:“安乐,你身子还虚,快回去躺着。”   安乐固执地拦在萧性德之前:“皇兄答应我不要怪罪其他人,我就回去。”   宁昭见她脸色苍白,神色憔悴,想她一路赶回来的辛苦劳累,心头终是一软,抬头再看看萧性德,心中也觉甚是无奈。他对萧性德也只是怀疑,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也并不是真的十拿九稳,这萧性德又是容若看得极重的人,真把他怎么样了,好不容易同大楚订好的关系,怕也要破裂毁坏了。   见到妹妹如此一意维护,他也得叹口气,笑道:“你若能答应我好好休养,善自珍重,皇兄不怪罪任何人。”   安乐见他在众人面前发了话,心间才稍稍一松,低头道:“我只是受了惊,又有些累,并无大碍,皇兄不必担忧。”   宁昭点点头,还想再宽慰两句,却见安乐已然抬首道:“我休息了几日,已是好了许多,楚王还在等我,我也该动身了……”   宁昭脸上刚刚展露的笑意,也不由微微一僵,眼神深深凝在自己唯一的妹妹身上。她到底还是不信他的,所以才要立刻动身离开,倒似这大秦国皇宫是虎穴龙潭,多待一日,容若的下属就有杀身之祸一样。   “何必这样急,多歇几天再动身吧!”   安乐平静地摇头,兄长那一瞬间黯然的眼神,已经再也不能触动她了:“皇兄,我现在已经是大楚的王妃了,刚刚行过婚礼,随夫归国,却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怎么好再继续耽误?楚王答应在边境上等我,也不能叫他们那么多人一直等下去,我若不能及时赶回,同他一道回京,这一场迎亲之喜,岂不成了笑话!”   句句说的都是大道理,半点也叫人反驳不得,宁昭也知道要安乐长时间留下是不妥的。本是他自己推出去的妹妹,如何又定要留下,更何况安乐怕迟则生变,他又何尝不怕。这一场联姻牵系着他最深的机心,随安乐陪嫁的人很多都是负有使命的杰出人才,安乐要是迟迟留在秦国不去,他们也就无法名正言顺踏上大楚的土地,进入大楚的宫廷。   然而,这样淡漠的决绝之词一旦真的从安乐口里说出来,却又叫他百感交集,心头悲切。   他慢慢走上前一步,轻轻伸手,把安乐拥入怀中,这完全不顾宫中礼法的真情流露,令得四周诸人纷纷低头,不敢直视,惟恐多看了一眼之后会有莫测之祸。   宁昭的声音极低极柔也极轻:“安乐,还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安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道:“我希望在离开之前去看望纳兰玉。”   抚在她发上的手倏然一僵,宁昭不得不用一个深长的呼吸来压抑心头的隐痛,良久,才道:“好!”   纳兰玉回京后一直在相府休养,每天登门拜望探视的人数之不尽,但纳兰明一概让管家出面接待,所有礼物不客气地收下,答以“公子虚弱,不能待客”,就把人全部打发走了。   但安乐毕竟与旁人不同,事先宁昭也派人来传过话了。所以当安乐的车驾停在相府之前时,纳兰明亲自出府相迎。前呼后拥的仪仗、随从虽多,安乐却只带了性德,一直随纳兰明进入相府。   穿过楼台,绕过回廊,很快来到纳兰玉休养之所。   那是一处窗明几净,阳光充足,通风顺畅,四下绿草如茵,百花盛放的极好所在。房内燃着名贵的香料,房外是绿草红花,古树翠竹,还有一溪活水,不知从何而来,蜿蜒流转,绕着假山碎石,建了松竹小桥,间或有鸟鸣鹿走,奇花异兽。小小一处园林,竟如同世外仙境一般悠然美好。便有百般烦忧,处此境地也该尽忘脑后了。   由此可见,为了让独生爱子休养身心,纳兰明颇费了一番心血的。然而,仅仅只是跨入室内,看到纳兰玉第一眼,这人间桃源,便成了穿凿附会,曲意雕琢的虚假之地,徐徐清风,灿灿骄阳,也依然无法驱尽这满室让人心头冰冷的寒意。   纳兰玉坐在窗前,不言不动,恍如泥雕木塑。父亲的呼唤,不曾让他转一下头,青梅竹马的安乐,一步步走近,他也恍然未觉。   安乐静静地望着纳兰玉,那个总是白衣灿亮,光华耀眼的美少年,现在沉沉寂寂,只若死人一般。   她轻轻唤:“纳兰玉。”   纳兰玉有些迟钝,有些缓慢地抬头,向前望去,他的眼光漠然地扫过安乐,却没有一刻停留,依旧一寸寸四下扫视,仿佛迷茫地想要寻找那呼唤他的人。   安乐上前,坐到他的身旁,伸手去按他的手,却又微微一颤。   纳兰玉的双手全都包满白布,不留一丝缝隙。   纳兰明在旁低低道:“那天他用手着力在地上拚命爬,伤得厉害。回来的时候,还是不断地尖叫,疯狂地挣扎,最后不得不把他打晕,才能给他上药。开始的几天,他每天都像野兽一样地嚎叫,不停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撕掉,包扎好的伤口他也要毁坏,我不得不让人把他绑起来,直绑了四五天,他安静下来,再不挣扎反抗,才放开的。可是,他就变成现在这样,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有的时候可以听到一些动静,又好像并不明白,每天反反覆覆说的,也就是一两句话。”   纵然他久为一国权相,惯见风云变幻,说起爱子惨状,语气也显得沉痛悲苦。   安乐微微颤抖,怔怔望了目光呆滞的纳兰玉良久,眼泪才慢慢一点一点滴落下来,把纳兰玉那包满白布的双手,渐渐染湿了。   是那真诚的泪水,湿透了重重白布,湿润了指尖吗?所以那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耳朵再也听不清世间万象的少年,如触电般抬起手。他茫然地四下望着,眼睛渐渐有了焦距,然后轻轻伸手,拭在安乐脸旁:“不哭,乖,不要哭。”   那么轻那么轻的声音,却听得大秦国的一代权相全身巨震,眼中流露出无限希望,却让大秦国最高贵美丽的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满眼都是祈望地看着他:“纳兰玉,你认得我,是不是?”   纳兰玉侧着头,看她良久,然后,轻轻地笑:“不要哭,没有做错了事,不用哭。我做错了,也没有哭呢!”他忽然又愣了一下,想了很久,然后摇摇头,用孩子般软弱无助的眼神望着安乐:“我做错了一件事,可是,我却忘了是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能不能帮我想起来?”   那黑色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与哀恳:“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绝对不可以忘记的,但我就是不记得了,你帮帮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去,他的哀求,软弱悲凉却又迷茫天真。   安乐呆呆望着他,然后全身无力地跪坐下来,她慢慢伏下身,把头枕在纳兰玉的膝上,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忍耐着,压抑着,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压不下心间那无可名状的痛楚,最终,痛哭失声。   大秦国的公主,如孩子一般无助地放声大哭。忘记了礼法,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规矩,她只是为人生失去的一切美好,而失声哭泣;她只是为曾经美丽的一切,全部自指间流逝而去,再难挽回的现实,而以眼泪做哀悼。   曾有过的水晶般的岁月,已远得如同一场梦。   梦里有一个美如明珠玉露的孩子,高叫着她的名字,拉着她上树攀石,调皮捣蛋。他们曾跑遍御花园的每一个地方,他们曾戏弄过身旁每一个宫人,他们曾经把每一位老师气得哭笑不得,他们曾被祖母笑容满面的拥在怀中,他们曾让皇兄头疼无比,却又宠溺偏袒。   那青梅竹马,相依长大的少年在哪里?那个父宠君爱,天子骄子的少年在哪里?那个鲜衣怒马,爱射金弹子的少年在哪里?   大秦国公主痛哭不止,而她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却似茫然不知,他又重新恢复成万事不闻,万物不见的状态。   有个美丽的女子在他膝前痛哭,他的眼睛却依旧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对着空气喃喃提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总也记不起。”   纳兰明终于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快步离去。   一直沉默着旁观一切的性德至此才慢慢走过来,俯身为纳兰玉把了一会儿脉,又把他的眼皮翻开,细看了几回。   纳兰玉只是一动不动,任他动作,嘴里依然只会喃喃地问那永远也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安乐至此才略略抬头,满是泪痕的脸,带点希冀地望着性德。   可是性德却并没有多看她一眼,也没有对纳兰玉的状况解说一句,复又直起身,也转身出去了。   安乐怔了一会儿,眼中刚刚亮起的光芒复又渐渐黯淡下去,良久,才徐徐低下头,此时竟觉由身至心,都软弱得连哭泣也没有力气了。 第六章 重逢之时   纳兰明怔怔望着花园里的桃红柳绿,大好春光,脸上神色痛楚莫名,耳旁却忽然传来一句冰冷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纳兰明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只在心中冷哼一声:“像你们这样的人,又如何会明白?”   性德神色依旧淡漠不见一丝喜怒:“又或者纵知今日,若时光倒转,你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纳兰明猛然转头看向他,眼神里有一种择人而噬的光芒一闪而过。   性德却似毫无所觉,只淡淡仰首望天:“既已如此,你还打算把他留在这个伤心之地多久呢?”   纳兰明定定望着他,瞳孔微微一缩:“那我又该把他送到哪里呢?楚国吗?”   略带讥刺,甚至有些冰冷杀机的声音并没有令性德有丝毫动容,却让另一个人受惊了。   “相爷。”   纳兰明急速转身,看到安乐那不知是因惊还是因惧而略显苍白的脸,他一语不发,只是默默施礼。   安乐徐徐走近,有意无意插到纳兰明与性德之间,轻声道:“我要回去了。”   纳兰明低声道:“臣送公主。”   “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你在这里陪陪他吧!”安乐的声音和神色都是黯淡的。   纳兰明也并没有按照礼法坚持要送,即使是他,也已经疲惫得再没有精力去守好一条条的规矩法则,做好一道道表面文章了。   安乐对性德点了点头,性德便一语不发,随她前行。   走了几步,安乐忽又驻足回身:“相爷。”   纳兰明应声抬头,只看到那一双泪水盈盈的眼眸。   “如果你们都不能善待他,为什么就不能放了他呢?”   迅快地说出这句话,安乐转身疾行,她走得那么快,快得仿佛是在奔跑,快得仿佛只要慢了一步,泪水便会失控地在人前落尽。   纳兰明呆呆站立了半日,这权倾一时的一国之相,眼中才渐渐流露出深重的悲凉。该放手了吗?放过他的孩子,该放手了吗?眼睁睁让他唯一的骨血,从此永远的离去了。   既然是他自己决定要舍弃,到如今,又还有多少资格去期盼继续拥有?   性德伴安乐一直往外去。   这处供纳兰玉休养的别院因为需要清静,所以少有人踪。安乐的从人都留在府外,而府内的下人,也不敢随便靠近高贵的公主。自回京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的身旁再没有半个闲人。   但是安乐也并不因此而有任何轻松的感觉,特别是在看望过纳兰玉之后,心情沉重至极,只是一路往前行。耳旁忽听到那极淡极平静,仿佛并无任何诚意的一句话时,她竟要愣了一会儿,才能明白过来。   “对不起,谢谢。”   安乐驻足,迟疑,良久才回头去看性德。那风华绝世的男子,神容眸光,一如平常,安静得不见半丝波澜,刚才那五个字,就像根本不曾出自他的口。   有那么一瞬,安乐几乎以为,那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她静静看了性德一会儿,才轻轻道:“无需谢我,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容若,我知道,你对他,很重要。”   安乐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原本是关心至亲,才被性德利用,然而,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她又怎么可能仍旧毫无所觉?这个叫萧性德的男子,残酷地利用了她对亲人的关切,置她的安危于不顾,把她引进了杀戮战场,以她的生死性命为筹码,巧妙地进行了一场营救。   然而,纵然如此,她依然毫不犹豫地在宁昭面前极力保护他,在纳兰明生出杀意时又有意维护。就连她一再要求尽快离开大秦,为的也依然是保护他和苏良的安全。   对不起,谢谢。   这是这么久以来,性德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对她说出这早就该说的话。   而安乐不知道的是,这是性德自存在以来,无比漫长的生命里,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歉意和谢意。尽管性德永远不会对她说明,若不是有足够把握保护她的生命,性德是绝不会将她引入那杀伐之地的。   安乐凝视性德,保持沉默,佯做不知,但终究还是有些忍不住:“那个刺客,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吗?就像对容若来说,你很重要一样?”   性德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才淡淡道:“对我来说,我愿意保护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安乐点点头,不说话。一个人肯为自己在意的人做这样的努力,总比为了一个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把理应保护的人一一出卖要好吧!   她黯然地笑笑,转身继续前行。身后却传来一句带一丝叹息,一丝无奈的话语:“这其中,包括你和纳兰玉。”   安乐再次顿足,迟疑。那个永远冷漠,永远不见丝毫情绪变化的人,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吗?   她与他又有什么牵系,值得这个仿佛可以冷看天崩地裂而面不变色的男子纳入保护的范围?   她再次转身,动作异常缓慢。   这一日,天晴,日朗,风和,云淡,那天下最美丽的男子立在一片绿草红花之间,淡然的神色,依旧不带喜怒,只是眼眸深处,却似乎有一些只属于人的温情,一些以前从来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的情怀。   安乐静静看着他,然后含泪一笑,似乎就在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曾有的芥蒂便已烟消云散,再也不能怪他一丝一毫。   安乐公主第二次离开大秦京城时,并没有似第一次那样仪仗盛大。   宁昭派了三百精兵、五十名从人,准备了五条龙船送她上路。   那是一个极冷极冷的早晨,天才蒙蒙亮,很多人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大秦国的君王却已经亲自送他的妹妹出了皇宫。   整个行程安乐都默默无言,就在宁昭以为她必然会像上一次那样沉默而去时,安乐却在即将上船的那一刻,抬起头靠近过来,语气清柔而平淡:“皇兄,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宁昭微微一震,但随即淡然一笑,不原谅什么呢?不原谅做兄长的抛弃妹妹,不原谅做君王的出卖臣子,不原谅做孙儿的利用了祖母,还只是因为在看过纳兰玉的惨状后,便有再多的苦衷,再多的理由,也不能原谅造成这一切的自己呢?   他微笑,用一种温柔到极致的眼神,目送他的妹妹转头登上了龙船。安乐,你不知道,当我走上这条道路,做出这一切选择时,就已经不再期望得到任何人的原谅了。   他背着手,静静站在原处,看着龙船徐徐扬帆而去,眼中有着深刻的感情、无奈的隐痛。   当一名太监急匆匆跑来,看到那永远沉寂冷静的君王这一刻眼中的光芒时,竟略有一瞬迟疑,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但他立刻回过神来,凑近过去,低声道:“陛下,今天清晨,相府派出了五辆马车,让十名护卫、十名丫环仆从,带着纳兰公子离京了。”   “是吗?”宁昭在心中微微一叹,似乎曾有人提议过,让纳兰明把纳兰玉送去外地,青山绿水清静之处慢慢调养。纳兰明终究还是下了决心,只是,竟连招呼也不对宫里打一声。   他笑笑,摇摇头。   有必要吗?正如纳兰明送纳兰玉离开,需要狠下万般心肠一样,他宁昭自纳兰玉回京后,派出了宫中最好的御医,送出了宫里最好的药,但却有意地对纳兰玉的病情,不再多问一句。   问得太多又如何?知得太多只怕更添烦恼吧!他与纳兰明都该知道,无论纳兰玉的病能不能好,他们都不会再得回那个纯净如玉的少年了。   身边近侍总管眉间略有忧色,迟疑一下,才道:“陛下,不知道相爷会把纳兰公子送往何处去休养?”   宁昭淡淡道:“你们都放心,纳兰明是不会把他送到楚国的,该避的嫌疑他还知道避,只是……”他抬头,看渺渺云天,如果纳兰玉有自己的意识,可以为自己做选择,并且不想再为任何人而活,他又会愿意去哪里呢?   心念动处,却又是一阵苍凉,宁昭现在的心境,已经连悲伤痛苦都找不到,留下来的,也不过就是苍茫寂寞。   他在晨风中,淡淡发令:“回宫吧!”   在这一个寒冷的清晨,秦王宁昭,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他至亲的妹妹和唯一的朋友。   在那以后,秦国最尊贵美丽的安乐公主和大秦第一美少年,白马金弹,名动京城的贵公子,再也没有回到这座养育他们十多年的京城。   容若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归楚国。因容若有意等待安乐与性德,所以行程颇为缓慢。但就算他故意拖延,大队人马,还是渐渐接近国境线了。   秦楚之间并无水路航线相连,所以到了水道尽头,便弃船登车,上了秦国一早安排好的龙车凤辇,继续前进。   经过定远城时,秦国军民齐出迎接。容若与楚韵如同车穿城而过,放眼望去,一片片都是拜倒于地的人影,心中不觉又是怅然,又是好笑。   上次来到这里,尚是阶下之囚,如今却已是至尊至贵的客人了。世事变幻,当真难料,国与国之间的敌友变化,也实在令人惊叹。   眼见已到了边境,自然也没有什么停留的道理,大队仪仗继续往前去,次日便到了飞雪关。   不但是飞雪关上下军民百姓诸位将领齐出相迎,朝廷那边,也派出盛大的仪仗和几十名官员前来迎接。   一大堆繁文缛节的礼仪之后,京中的官员们都催容若尽快还京。   容若只是东拉西扯,极力拖延。急得一干官员们人人面红耳赤,还是宋远书出面同一众官员周旋解释了一番,大家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拗不过皇帝,只得暂时耽搁了下来。   容若私下里倒也是对宋远书真诚道谢,可惜宋大人不给面子,脸黑黑地表明自己也同样反对皇帝滞留边境不去的荒唐行为,只是无可奈何必须为他圆场罢了。   容若只得讪讪干笑两声算数。   天子御驾亲驻飞雪关,按理说,衣食住行,都得供奉周全,需得全了天子的颜面,显了君王的气派,断不能让皇帝受了委屈。算起来,这就是一笔极大的开销和极繁琐的麻烦。   据说,好几个富有的大国,就是因为天子有事没事就爱出巡,生生把国库给拖穷了。所以,理论上来说,容若和楚韵如留在飞雪关,绝对是边城的一大负担。   好在容若夫妻对于这种细节上的事,根本不在意,越简单越方便才好。而主事的陈逸飞、宋远书也是完完全全了解了自家皇帝和皇后的性情,所以一再下令,万事从简,不必过多开支,也不用太费人力、物力。   京城来的官员们虽然觉得这里不恭敬,那里不像话,动辄大呼小叫,暗中准备回京就大参特参某些人不敬的大罪名。奈何皇帝不在乎,主事的官员也不放在心上,也就只得委委屈屈,留在这什么都缺的风沙边城了。   容若与楚韵如坚持留在这里,自是为了安乐与性德。   这种行为虽说不是很妥当,但因为如今的秦楚关系,倒不会有什么危险,更何况这次是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来迎接皇帝陛下,飞雪关已经集结了重兵,也根本不怕有谁来送死找麻烦,因此官员们的紧急奏本虽是雪片儿一般地往京里送,萧逸也只是漫不经心搁在一边,对于皇帝的荒唐行为,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有了最大的后台撑腰,容若自然就越发肆无忌惮了,可怜所有迎驾的官员们,远离锦山秀水,一片繁华的京城,到这荒凉的边关来吃苦受罪,日夜劳心牵挂。   容若原也打着乘这个机会,让这些享福的官员们,看看边关卫国保家的士兵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希望能多多触动他们一些。   而容若自己呢,则在吃吃喝喝,休息了两天之后,就开始四处闲逛,到处走动。几个月前还荒凉萧条的市井长街,如今竟是异常繁荣兴盛,店铺林立,出入客人无数,两旁街道、百姓房屋,也多经过修缮,比之当初,竟真是焕然一新了。   容若知道这是沾了自己的光,为了迎接皇帝和秦国公主而做的这一番大手脚,不过想到这阴差阳错一系列的事,竟能帮边关苦寒之地的百姓将士大大改善生活,他也还是极为高兴的。   只是,高兴之外,也遇上叫人悲叹之事。   当初他突发奇想所建的怀思堂,本来只有很少的一些纪念死者的物品,但如今漫步而入,见到一件件死者遗物,一份份死者生平记录,一眼望去,竟似多得数之不尽一般。   想到当初飞雪关的血战连场,低头看那黑色的木盒中整齐的遗物,雪白的宣纸上沉肃的记录,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于今已再无踪影了。   唏嘘怅叹良久,容若唯一能庆幸的,也只是在他与秦国联姻之后,想来至少五年之内,不会再有争战杀伐,至少五年之内,不会再有热血男儿,永远地倒在飞雪关下。   至于五年之后……一念及此,容若只得叹息。似乎在这乱世中所有的和平协议都只为打破而存的。无论是秦国还是楚国,只要实力壮大到足以吞并对方,再多的联姻,再多的婚书,也不可能阻拦这大势所趋。   反之,如果双方实力一直相当,君王又都英明,则未必敢于轻启边畔,若是如此算来,对于这些边城的将士们来说,到底是国家更加强盛好,还是不强好呢?   每每想得深了,直接钻进牛角尖,容若也免不了捧着脑袋,哀哀呻吟那么两声,最后只得仰天长叹。政治实在太过高深,不是自己这种笨人可以完全理解,熟练运用的。   其实住在飞雪关的这段日子,容若更想的还是混到士兵之中,和以前那样,和他们一同说,一起笑,讲传奇故事,谈沙场风云,玩游戏,比力气,划拳斗酒,闹作一团。   就像当初一样,面对强敌,分什么王爷与士兵,大家在一起,如同手足至亲,同心同德,相处无间。   但是,这个愿望基本上是没什么实现的可能了。   虽然陈逸飞和宋远书都尽量不让他被礼法束缚,给他自由,还帮他顶住其他官员的压力。但是,所有飞雪关的将士们,在他们面前,再不敢如以前那样,大声说,纵声笑了。   虽说,陈逸飞甚至允许他和楚韵如可以出门到处走,可以只带两三个护卫,就直接扎到军营里去和最低等的士兵坐到一块聊天说笑,但是,凡他一到的地方,所有人立刻拜倒在地,说了几百次不用行礼,讲了几千次大家放轻松,可是谁也轻松不起来,却还要装成很轻松的样子,全身僵硬地陪他说笑。   如此试过几次,容若实在不忍心再这么折磨这些淳朴的将士了,只好天天把自己关在行在里生闷气了。   想当初他冒充是个没名气的王爷,都很快和飞雪关上上下下打成一片,现在变成皇帝,一下子就和所有人生分了,王爷、皇帝不就隔着一步吗?至于给他这么天地之别的待遇吗?   现在容若走一步,动一动,都有规矩管着,别人在他面前,也不敢随意,为了不让人家难过,自己只好关着自己,自觉这个皇帝当得和囚犯也差不多。懊恼之余,不免时时仰天长叹,万恶的封建社会啊,万恶的等级制度啊!   陈逸飞和宋远书,基本上已经被他磨练得很难把他当皇帝敬重了,所以看他这样长吁短叹,也只觉好笑,绝对谈不上惶恐。偶尔宋远书还会很不恭敬地偷偷对陈逸飞议论自家皇帝,望之不似人君,兼且似乎有那么点天生犯贱。   陈逸飞不能发笑,不能附和,只好不停干咳应付了事。   这段留在飞雪关的日子,要不是有楚韵如时时相伴,常常笑着同他解闷,甚至牺牲自己,咬着牙陪他下棋的话,就更加难捱了。   幸好,半个多月后,安乐公主凤驾将至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第七章 断肠之痛   照理说,大秦国的公主,大楚国的皇妃到了,自然是要玉马金车,仪仗相迎,务必要显足两个大国的体面。   然而,大楚国的皇帝一听到这消息,就猛然跳起来,冲出去,抓了匹马就策骑往外奔驰。原本应该温柔贞静的皇后,居然一点也不慢地紧跟在他后面。   一众将士闪让不迭,人人眼睛发直。   京城里来的一干官员们,个个两眼泛白,全身发颤:“天啊,我们这是什么命啊,摊上这么一位皇帝,这里还有一堆秦国的随嫁官员在呢,这简直丢脸丢到外国人面前去了。”   容若与楚韵如双骑并驰,追风逐电,早把后头一干手忙脚乱的军士、仪仗,甩得老远,遥遥见前方公主车驾渐近,容若在马上挥手高喊:“安乐、性德、苏良……”   华车之旁,双骑并出,转眼已至车队最前方,赫然正是性德与苏良。   早有宫女掀开车帘,安乐举目遥望,天地一片清明,阳光照得四下亮堂堂,耀人眼目,那男子在不远处纵声高呼,灿然的笑颜、欢喜的容色,却叫她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想不到,至亲手足早已漠然相对,远行万里,踏上这陌生的国度,才真正体会到被关爱,被期待,被在意的感觉,才真正感觉到那至亲的牵系,正在前方。   心头触动之下,她竟然也坐不住,在马车上探身出来,高唤一声:“性德。”   性德回首一望,招呼了苏良一声,双骑同驰到车前,向安乐伸出手。   安乐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伸手握住性德的手,被他伸手一拉,直拉到马上。   四周一片惊呼声起,性德拔身而起,跃到苏良马上,安乐双手控缰,催马直向容若迎去。   一干随护的宫人、军士,瞠目结舌:“这……这……这……这算是一国贵公主该有的举止吗?”   容若身后紧赶过来的秦国随嫁官员们,也人人瞪大眼:“这这这,这叫大秦国颜面何存?”   相反,楚国飞雪关的士兵们人人兴奋地瞪大眼:“啊,这位秦国公主真有趣,果然是配得起咱们这位怪异皇帝的人。”   而京中来的礼官们,惊愕之余,居然也还有点幸灾乐祸:“幸好,幸好,这么一来,也就不止我们楚国皇帝丢脸,他们秦国的公主,原来也一样。”   两边的浩大仪仗还隔着老远,四匹马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聚到了一处,几个人全都飞身下马。   容若大叫着拥抱性德:“你们回来了,太好了,我不知道多么替你们担心。”   性德懒洋洋袖着手,由他像只猴儿般巴在自己身上,以眼神表达自己对容若无聊举止的不屑。   容若从来不会去看性德的脸色,扭头又笑着问苏良:“怎么样,路上还好吧?”   苏良只笑笑不说什么。   容若又是眉开眼笑地对安乐说:“你们回来太好了,我们不知多么惦念你。”   这时安乐早就被楚韵如拉着手,细细端详,眼中又是欣慰,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又是关切,柔声说:“还说会照顾自己,才这么些日子不见,就憔悴成这样了。”   她的声音如此温柔,神色如此真诚,安乐只觉心头被狠狠揉了一下,连遭打击之后,一直以来强忍的酸楚霎时间全涌了上来。   楚韵如惊见她泪如泉涌,即时心痛起来,忙忙伸手为她拭泪,心中怜她虽有至尊至贵的身份,却又凄凉孤苦至此:“好了,大家都聚到一起了,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快快别哭了。”虽说是在劝她,可不知为什么,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容若突然扭过头来,看到两个美人儿手拉手在那儿,泪眼相视,即刻跑过来,左望望右看看:“这个,谁欺负我们安乐了,快快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   他这等作张作致,安乐纵然心伤也不由一笑,然而笑颜才展,脸色却忽地苍白。她张张嘴,似乎想对容若说什么,一口鲜血就在这时,生生喷到容若脸上。   容若惊叫一声,伸手一抹,满掌鲜血,霎时间,他吓得声音都变调了:“安乐。”   就在安乐吐血的这一刻,她的脚一软,身子一晃,便往下倒。   楚韵如适时一把抱住她,吓得花容失色:“安乐。”   容若这时也扑了过来,伸手抱着她大喊:“你怎么了?”   安乐昏沉沉勉力睁开眼,努力对容若与楚韵如笑一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已苍白若死,她想说“我没事”,但声音却已微弱得根本听不到。   正在迅速赶至的双方人马,无不惊骇色变,无数人发出惊呼:“公主。”   却已没有人应答。   一路送安乐前来的护从,以及与容若他们同在飞雪关的秦国陪嫁官员、侍从们,无不拚命赶过来。   人人面若死灰,到了近前,有跪的,有拜的,有不顾礼仪直冲到近身处来的。   所有人都只知道呼唤出一个词:“公主!”   然而,再也没有人应答他们了。   灿烂骄阳下,大秦国最美丽的公主,如一朵凋零的花,无力地倒在大楚国帝后的臂弯中,再也不曾动弹一下。   只有容若脸上、身上、脚下,那点点滴滴的鲜红,触目惊心的昭告所有人,悲惨的事实。   整个飞雪关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大秦国安乐公主病危的消息,让所有人心中如悬巨石。   前后两批随嫁人员和护送之士,加起来有超过一千秦人暂时驻在飞雪关,人人都惶恐不安,如丧考妣。   安乐的随嫁之人中,有极出色的大夫、御医,也备有各种名贵药物,而楚国也立刻调动一切力量,在短时间内把一切能找到的好大夫和药物全部调来。   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安乐足足晕了三天,三天内,无数个医生把过脉,每一个人的医术都可称得上出色,可是看诊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惨淡如死的,没有人再去开方子,大家唯一能做的,只有摇头。   秦人陪嫁的侍女宫娥早已哭声一片,谁也不知道在公主逝去后,她们这些流落异国的卑微之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纵然女官们连声喝斥,不许她们痛哭添晦气,也完全不起作用。   只是这下层的悲苦迷茫,高高在上的一干人等,暂时是管不了的。   行在最大的房间充做了安乐的病房,以屏风分隔内外。贴身的侍女宫娥们在床前服侍,任何时候都至少有两名以上的大夫留在榻前。   楚韵如也一直守在床前,含泪看着那花一般柔美清丽的女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凋零残败下去。看着她的面容越来越苍白,气息越来越微弱,楚韵如时不时失声痛哭。   送嫁的秦国官员、随嫁的秦国高等女官和太监总管们,也日日夜夜守候在外间,半步不敢离开。   至于容若,他早就急疯了。发脾气,骂人,打烂东西,所有情绪失控的事他都做过了,在安乐床前转来转去,走得地面都被磨薄了一层。   低头看安乐憔悴的神容,耳旁听楚韵如痛哭的声音,他一跺脚就冲出去,抓住在房外的性德,直接扯着他的领口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她的。”   性德看似全不因安乐的生死而有任何负担,平淡地道:“公主坚持要到皇陵探望秦王陛下,谁料遇上刺客被围杀,在混乱中,刺客脱手射向公主的箭虽没有射中,但因为是擦着头射过去的,箭上的内力,已经把公主震得重伤,只是公主害怕秦王陛下降罪给我和苏良,所以要求我用银针把她的伤强行压下去,瞒过了秦宫中的太医。后来我们又一路赶来,鞍马劳顿,公主的伤本来就在要害,现在双倍发作起来……”   他淡淡说来,语气平静从容,不带半点起伏,却又异常清晰,房里内外二间,所有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不知多少人变了脸色。   而容若早就听得全身颤抖,怒喝一声:“你这没血没泪的混蛋。”他一拳重重打在性德胸口。   性德武功早废了,而容若还真有点半桶水功力,这一拳全力打出,性德被他打的后退一步,容若还不放过,扑过来大叫着拳打脚踢。   性德一语不发,却也一动不动,由他乱打,连眼神也没变一下。   其他的军士官员们,倍加为难,既觉得萧性德这个人确实冷血无情得该打,也觉得皇帝这么一个打人法,也太失体统了。只是皇帝如此盛怒,又有哪个不要脑袋的敢上去劝。   苏良与赵仪怔怔站了一会子,最后鼓起勇气冲上去拉容若:“你先住手,听师父解释啊……”   奈何两个人合力都架不住一个已经发了狂的容若,幸得这个时候,楚韵如快步出来,目中含泪地斥道:“你胡闹够了吗?闹出这么大动静干什么,唯恐安乐不受惊扰是吗?”   容若立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静了下来,他轻轻甩开苏良和赵仪,恶狠狠瞪了一眼性德,眼圈通红地重新又回到里间去了。   此时此刻,面对所有秦人射来的仇恨目光,以及楚人同样不以为然不太赞同的神色,只有性德还能保持那种超然的平静,目光淡淡扫视一下四周众人,转身往行在外去了。   恰在此时有个秦国中等女官急匆匆进来,同他擦身而过,在房外通报,唤出其他几名高等女官和总管太监,低声说了几句话。   其中一人脸上怒色一隐即现:“这还用禀报做什么,直接杖毙,喝令其他所有人观刑。”   此时容若已坐在安乐床边,呆呆望着她,对于身外诸事,竟是完全无知无觉。   倒亏得楚韵如耳目灵敏,虽在里间,却也听得到外头的声息,徐步转出屏风,在房门前止步,轻声问:“怎么了?”   一名女官施礼道:“是我们管教不严,几个不懂事的宫女太监竟想逃走,我们正要下令处置。”   楚韵如心中叹息,果然下民如草芥。身为陪嫁的随员,面对秦楚两国敌友难分的关系,谁能不担心公主逝世后,自己的命运呢?换做狠毒点的君王,就是下令让所有秦人陪葬,就此名正言顺,除掉一切隐患也是可能的。   “公主生死未卜,正要放生积德,为公主祈福,切不可轻开杀戮。”   几人互相递了几下眼色,便都点头,表示愿意听从她的意思。   适时,里间传来容若一声喜极呼唤:“安乐,你醒了……”   楚韵如为之一震,转头就往里去。其他几名秦国的女官和总管太监也都是脸现喜色,兴奋之下,竟是连规矩也忘了,不经传唤,便直往里闯,纷乱间,几乎把整个屏风都给推倒了。好在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计较他们的无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数日晕沉,堪堪醒来的安乐身上。   安乐的眼神幽幽,凝望着容若,轻轻道:“容若,你瘦了。”   “哪里有?”容若摸摸自己的脸,强笑道:“你病糊涂了,我好得很呢,你要能快点好起来,陪我回京,我们就会很快胖起来的。”   安乐轻轻笑了,那笑容虚弱而苍白,她的声音那么低微,低得几乎听不见:“恐怕我是不行了……”   “怎么会?你不过是太劳累罢了。”楚韵如轻声劝慰:“好好休息几天,就能恢复了,到时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家?”安乐眼神微微动了动,眸中渐渐有了些湿意,遥遥秦都,迢迢楚京,哪一处,是她的家乡?眼前挚友,万里骨肉,又有谁才是她的亲人?   “是啊,咱们一起回家,我大赦天下,为你祈福。”容若强忍着眼中的泪,勉力地微笑。   安乐轻轻一笑:“国家律法,岂可因一人一事而废,此事断断不可。我死之后……”   容若大叫:“你不会死的。”   安乐被这一声喊震得眉头微蹙,低咳两声,脸色愈显苍白。   楚韵如狠狠瞪他一眼:“你胡闹什么!”忙俯下身,轻轻拍拍安乐的胸,为她顺气。   容若再不敢出声,只怔怔站在那儿,惟眼中的悲痛无依,令人见之恻然,良久才痛道:“安乐,为什么这么傻?如果在秦国时,你就好好治,也许不会……”   安乐微笑摇头:“我知道,他们两个是对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要保护他们,我要他们安全。”   楚韵如不得不用帕子掩了眼睛一会儿,这才能如常说话:“你太累了,别多说话,好好休息。”   安乐无力地摇头:“我若不说,怕是没机会说了,我死之后,就把我葬在这两国的边界吧……”   容若声音已然哽咽:“你不会死,我不听你这些糊涂话……”   安乐温柔地看着他,神色如看着一个任性得不肯面对事实的孩子:“不要为我难过,人谁无一死呢,我曾经得过你们这样倾心相待,便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在这个世上,我不恨任何人,包括……”   她语声一顿,然后道:“我已是秦国出嫁之女,又还没来得及踏进大楚皇宫,不必为我大兴宫室,大造陵墓,只要这边境之间的一抔黄土就够了。让我日日夜夜,可以守望两个国家,死若有知,我的魂灵,也会盼着两个国家的百姓能够康宁太平,我……”   她凝视容若,眼神里有万千哀恳:“我只盼着,他年兵戈若起,无论是秦击楚,还是楚伐秦,大军都必须踏平我的坟墓才能再前进,我只盼着,那一刻,两国君王、臣子、百姓、军士,总有几人能想起,有一个弱女子,诚心诚意,盼着两国和睦,盼着两个国家,都不要再有人死于纷争,再不会有人的鲜血,流在这片土地上……”   她话语悲凉如此,却又真诚如斯,房内不止容若和楚韵如伤心欲绝,秦国众人悲痛万分,就连一干楚人也都露出感动之色。   容若嘴唇颤动,想说话,却又说不得话,楚韵如早已泣不成声,几个秦国女官和太监早已哭拜于床前,有人伏地大哭,有人颤声相劝。   然而,安乐只是微微摇头,她仿佛要把最后一点生命的力量用尽一般,仍在努力地交待,只是她的呼吸已经越来越急促,语声也断断续续,十分艰难:“至于我的随嫁之……人……就让他们……都回国去……吧……我已身死,又何必……强留他们,永离故土……替我传信给皇兄……身死之难……是我自己招来……与他们无关,切切不可怪罪……他们……让他们……”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至不可闻,而跪于床前的一干人等,无不叩首大哭,公主濒死时这一番交待,对她如此关爱的楚王必不违背,这等于是给了他们近千人一条光明的未来之路。   然而,安乐救得了旁人,却救不了自己。   她很努力地伸出手,却不知在虚空中有什么可以抓住。容若和楚韵如忙伸手各握住她一只手,用的力量那么大,那么大,仿佛想要将生命传递给她一般。   然而,安乐只是微微地笑,那样安详而宁静的笑意,徐徐在她苍白却美丽的容颜上展开。   安乐温柔的眼神一直凝望着容若和楚韵如,直到眸子渐渐失去焦距,渐渐透出灰白惨淡的死亡气息。她的眼神悠远而迷茫起来,不知是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又或是穿越了无数空间,回到那座养育她十余年的美丽宫殿;又或是透过无限的时光距离,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无邪的稚儿,水晶般的岁月。那个时候,他们相约一起长大,永不分离;那个时候,她的哥哥对她说,安乐,安乐,有哥哥在,你不要怕,哥哥会保护你……   她微笑着轻轻动了动唇,唤出两个字。然而即使容若俯首在她耳边,也不曾听清,她唤的到底是什么。   在那最后的一刻,她呼唤了谁?是容若,是纳兰,是皇兄,又或是大秦……   然而,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是谁泣不成声,哭倒床前;是谁愤而击柱,指间鲜血淋漓;是谁痛哭失声,高呼不止;又是谁仰天长啸,悲愤莫名……   这一切,她已经再也不会知道了。   大秦国以帝姬而许楚王,行至边境飞雪关,安乐公主因病而逝。   楚王伤心欲绝,数日之内憔悴几至不起。后又怒责平日最倚重之贴身侍卫萧性德,当着无数人的面,大声喝斥:“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众人劝之无效,萧性德单身独骑而去。其后楚王长守公主榻前,不肯相离半步,后得众大臣苦劝,方才忍痛回京。   安乐公主葬于两国交境之处,秦楚任何一方,若有意兴起干戈,军队必须踏过公主陵。其后十五年,秦楚之间,再无交兵,世人感叹,此皆公主之遗泽也。   此事广传天下,当世皆感楚王待秦姬之深情重义,后世之人,更由之演绎出无数感天动地的绝世情伤传奇故事来。 第八章 重至逸园   安乐之死传至大秦国皇宫之时,宁昭正与纳兰明在偏殿,就一件对秦国极重要的大举措的细节问题密议商量。   报讯的太监跪于殿门,高举呈报,脸色苍白,眼神呆滞。   总管太监接过文书,恭敬而小心地递到了宁昭手里。   文书上是什么内容,纳兰明并不知道,但他可以看得到,他那年轻而城府极深的君王在一瞬间完全僵硬的身体,他可以感觉得到,对面的人倏然间粗重的呼吸。他皱起眉,无声地低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宁昭那只搁在桌案上,如今已紧紧握成拳的左手。   整个殿宇在一瞬间,充满了一股诡异的肃杀之气。除了纳兰明还能从容自若,其他的太监,包括从小照料宁昭长大的内侍总管,都已脸色惨白,不约而同一起跪拜下去。   良久,良久,宁昭那僵滞而冰冷的声音才响起来:“把当日所有为安乐诊治过的太医全部下狱,交有司论罪。”   纳兰明微微挑眉,当日给安乐治过病的,几乎包括皇宫里所有的太医了,要一下子把他们全抓起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身为宰相,似乎也应当问一问了。   然而不等他开口,宁昭一转手,把文书扔给了他。   纳兰明沉静地打开,一目十行,已然看完。他却不似宁昭关心情切,如此震动,只不动声色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萧性德于医术一道确有神鬼之能,但未必似他所表现的那样冷漠无情,且不论公主如何待他,他能否狠下心肠,只以楚王对公主之重视,他也断不至于这般下手无情。另外,此事已传扬诸国,公主既亡,陛下以前所谋尽成泡影,而随嫁之中,有各种人才,不少负有密令。以往因公主的身份,无论如何,楚人都必须接受许多随嫁人员进宫,就算明知有鬼,也无法拒之门外,而如今,则可以名正言顺,尽数遣回……”   倏然看到这么让人震惊的消息,倏然面对天子的悲痛和愤怒,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如此平静地陈述,当世除纳兰明之外,还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   而他话未说完,宁昭那悲痛莫名的眼神就已有了变化。宁昭本来就是聪明人,刚才只是因过于悲痛才蒙了心窍,得纳兰明提醒,心神已是大震,疾道:“立刻招许太医过来。”   早有太监应声飞奔而去,纳兰明却淡淡把那文书放下来了。   他的君王会期待这大内皇宫的第一神医给他什么回答呢?   安乐确实有伤,他必痛楚莫名,安乐其实无伤,他也当愤怒至极,在这一刻,大秦国的君王心里会期待些什么呢?   纳兰明在心间冰冷地笑,反正他的宰相也做不长,就不用操心太多的事了吧!   大秦国皇宫中的御医,大多都有极高的资历,或是一方名医,或是出身于医药世家,人人的来历,都是响当当,亮堂堂的。只除了那个姓许的,沉默寡言,不喜与人结交的老人。人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成为太医院的一员,不知道他曾有过什么经历,只知道秦王极其看重他,于医药一事上,极尊重他的意见。   当然,不会有什么人知道,宁昭对他的评价之高,认为他的能力不逊于传说中的任何神医,甚至比秦国民间被传为国手,朝廷屡次征召也不肯应命的神农会之主农以归医术更胜三分。   当日为容若研制解药,虽说是诸太医合力,但主导一切,应记首功的却是许太医,可惜的是后来容若的毒一直没发作,宁昭猜想很可能毒已解了,费偌大心血制来了的解药,似乎已失去牵制容若的作用。   当日入纳兰府为纳兰玉治病,暗中下毒的也是许太医,可惜后来,宁昭始终下不了决心,终究没有在卫孤辰替纳兰玉驱毒时下手围攻。   他入宫以后,宁昭召见他的次数其实少得屈指可数,但几乎每一次召见,都必有大事相托相询。   这一次他静静跪在大秦国掌握最高权力的两个人面前,静静地翻开刚刚君王扔到他面前的文书,只看了几眼,已然变色:“这断无可能。”   宁昭定定望着他:“你可以确定?”   “臣确定!当日臣曾亲自为公主看诊,公主绝无可能强压伤势,瞒过为臣。”许太医语气无比坚定。   “但是,那萧性德据传于医术一道,有神鬼莫测之机……”纳兰明漫声道。   “再强的神医也只是医,而非神。”许太医肯定地说:“任何医术都会有极限在,古今神医无数,可有人能长生不死,可有人能死而复生?那萧性德于医道造诣如何,下官不知道,但下官可以肯定,这世上,还没有人能把致命的伤势,完全压得半点端倪也不让下官察觉。更何况据说当时那箭是擦着公主的头射过,如果箭上内力震伤人,必是震在脑部,脑部如果有重伤,又怎么可能仅用银针就可以压得完全无法察觉。”   纳兰明淡淡望向他:“莫非你惧责畏祸,狡词以避罪?”   许太医从容叩首:“下官非惜命抵赖,但事关医理,虽万死,必奋争到底。”   纳兰明不再逼问,只淡淡然再问一句:“医术再高,也无法压住伤势,瞒过你的耳目,但你以为,医术够高,能否让一个好好的人,忽然间病弱不支,纵请百医诊疗,也只能查出毫无生机的绝脉?”   许太医应道:“医道掌人体血脉运行,气机流动,自控五内生机。以下官之技也可以让一个刚刚还可以跑马赶路的人,转眼就看似奄奄一息,并能控制脉象,至少这次随公主凤驾的御医、大夫是绝对诊查不出来的。”   纳兰明没再发问,只是静静凝望宁昭,看着这个肩负一个国家的青年,脸上那淡淡的怔愕,以及渐渐柔和下来的五官,渐渐放松的肩膀。   纳兰明知道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在宁昭一个眼色后,心领神会地令许太医退去,这才凝望宁昭:“陛下,是否需要彻查,以及向楚国问罪追究……”   “不必了。”一瞬间仿佛疲倦苍老了一年的宁昭,略略摇头:“我们无凭无据如何问罪,更何况,以如今秦楚之间的关系,合则两利,分则令天下各国坐收其利,就算有凭据也不便问罪,再说,楚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故意让消息轰传各国,全天下都知道安乐已死,我们纵然看穿了真相,纵然彻查出究竟,收集够证据,又如何向天下人解释这个笑话,这个误会!”   宁昭语气无比苦涩,纳兰明只沉静地垂眸不语。事已至此,只得不了了之,真追究下去,不过是让天下各国看到秦国的一桩大丑闻罢了。在心底深处,他冰冷而无一丝同情地笑笑,这位君王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负尽了一切亲人朋友,到头来,却也被自己的至亲负了。安乐果然比玉儿明决果断,又或是,在看到了玉儿的下场之后,她才最终做了决定,才最终要为自己活一次。   冰冷的笑意,在心头转瞬化为惨淡,只脸上还是淡淡然,纳兰明抬起头来:“那是否派人找寻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大秦帝姬,岂可不知流落于何处……”   “安乐她费尽心思演得这么辛苦,防的就是被朕发觉,怕的就是被朕追查吧!既然事已不可为,就算找到她,也不可能公开真相,恢复她的身份,又何必再追查她人在何处,境况如何。想来楚王也必会为她考虑周全,绝不致叫她受委屈。”   宁昭遥望远方的眼神,寂寥而悲痛,喃喃道:“楚王肯这样费力地配合她演如此一出好戏,让全天下为秦楚联姻之诚而感动,也算是给足我们面子了吧!”他惨笑两声,满是自嘲之意:“只不过,这面子也只是看在安乐的份上给的。”   纳兰明只静静地听,一语不发。是啊,楚王演得这般声泪俱下,所有人亲眼目睹,必为之感,世人传诵这件事,只会说楚王对秦国帝姬何其情深,而不会再怀疑,秦王平白费了偌大功夫,却是白白赔了妹子的笑柄了。这种事心里明白就成,也就不用说出来了,他是大秦的臣子,再多不忿也必须要给君王留一点面子。   然而宁昭却似再也不想谈论这件事,只淡淡转过话题:“方才我们讨论的,关于新制实施之事……”   纳兰明也立时把刚才天大的事抛开,正襟而坐,继续与他商议讨论。整个商讨过程中,宁昭的语气与最初都没有任何不同,仿佛整件事并未发生。   藉着殿内的烛光,纳兰明可以看到宁昭那略略有些苍白的容颜,可以看到宁昭眼底淡淡的红丝,甚至在烛影飘摇间,他无意中看到宁昭发间一缕银白。一瞬之间,纳兰明竟也有一些微微地恻然,这样的年轻,这样的忧思,到底是何苦呢?念及于此,又不由自嘲地一笑。似他这般,已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却还如此放不开,又到底是何苦呢?   这一君一臣之间的密谈,直到深夜才止。纳兰明告退而出,一个人漫然行在月色下的宫宇间,回首望向那沉寂的殿阁,遥想那殿阁里的主人。或者,世上很难有似他们这样奇特的一对君臣吧!明明彼此怨恨,彼此防备,彼此猜忌,但又偏偏彼此欣赏,偏偏对着同一个国家,同样的族人,有着同样执固的守护之心,于是到头来,在面对任何巨大难关时,依然只得依靠着彼此,并肩而战。只是,这样的团结又能持续到几时呢?等到有一日,秦国再没有隐患强敌时,就该是……   纳兰明轻轻一笑,到那时,败的人,会是谁,死的人,会是谁?   他在月色下略有些凄凉和自嘲地笑一笑,也许那一天还很遥远,可是他知道,胜的人应该不会是他。不过,就算战败又如何?那个胜利者,也未必快乐。选了这样的道路,割舍亏负了每一个爱重的人,却也被他所爱重的人一一放弃,这世上的一切,果然十分公平。   他在月下微笑着前行,不不不,他不同情那个人,他失去了妹妹,而他,失去了儿子。   安乐的死讯传来时,他立刻招了太医来问,可是,在玉儿疯狂的日子里,他虽派来无数太医,想必却连问一下病情的勇气都没有吧?那个时候,那个人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同样不敢去追究,玉儿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同样不敢去探问,这样的疯病,到底有没有治好的可能?   纳兰明退去之后,宁昭平静地让所有的宫人们都退下去。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不言不动。安乐安乐,你留下那样的遗言,也算是不肯负国了吧,只是你却也不甘被国家,被亲人所负,你却还是要追寻你自己的自由,那么我……   他摇摇头,黯然一叹,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宁愿被你负,被你骗,也希望,你能自在快活地生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而不是埋骨于飞雪关外,万里异乡。   他站起身来,徐步出殿,眼角也没有多看殿外一干施礼的宫人们一眼,只淡淡吩咐:“传旨,为安乐公主举丧。”   无数个声音同时应答。   他漫步向前,却又在一阵夜风袭来时,微微瑟缩一下。   总管太监即时展开一件长披风要为他披上,被他一手挡开。   他的面容在月色下愈显苍白,今晚真是冷啊,不过,没关系,寒冷,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他没有理会所有人担忧的脸色,漫无目的的向前行去。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上朝的时候,他就会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冷静、理智、从容、决断,面对任何事,都能从容应变。他是大秦国的君王,他身上担负着整个国家,在这个混战连绵的乱世中,在这个诸国征伐不止,吞并不断的世界上,一个合格的君王,是不会给自己长时间悲痛伤心的权利的。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时辰,就让他用这一个时辰,一个人默默伤心一番,就让他用这一个时辰,好好地回忆一下,很久很久以前,三个人在一起长大,那水晶般琉璃透明的岁月。   被容若赶走之后,性德就一个人,轻骑快马抄小路,走近道,日夜兼程而去。他虽失去力量,但只要他身边没别的累赘,除非是武功高到苏侠舞、董嫣然这种地步,否则没人能伤到他,而他根本不需要休息,所以行程快的出奇,很快就来到了曾发生过无数事件的济州城。一入城,他就熟门熟路,直奔逸园。   逸园因为有皇帝住过,所以现在已经变成天子行在,外人不可进入,四周都有官兵守护,不过,性德却没有受到任何留难,直入而无阻。原本只有皇帝才可以入住的美丽园林,现在已经有了不少住客。性德堪堪一到,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萧公子,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很久了。”   所有人都神色激动,眼神焦虑。   “萧公子,我们一切都依你的计划行事,可是现在全都有家难归了。”孟如丝还勉力风情万种地笑一笑。   农以归却是一早就沉下了脸:“是啊,萧公子,你说过,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和利益绝不受损,并能给我们更大的回报,可是现在,朝廷到处在通缉我们的弟子,我们的生意全被肃清,我们的势力正被清剿,我们的人……”   对于围着自己唠叨的一堆人,性德唯一的回答只是从袖子里掏出几本书,直接往桌上一放:“你们所失去的一切都会得到双倍赔偿。”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伸手去拿那几本书。   最后还是农以归皱起了眉头,代表众人道:“虽然我们贪名好利,也贪图公子能给我们的指点,所以才听令行事,但我们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们到底还是秦人,并没有打算向楚人投诚。我们的基业也全在秦国,并不打算移到楚国来,而且也不能扔下我们那么多已经下到牢里的弟子们。”   “有关这些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向你们做交待。”   在场众人,大多是一方大豪,平时也有权有势,桀骜不驯,哪里会被性德一句话就安抚住。只是性德太过高深莫测,风华气度更令人心折,此刻背后还有整个楚国的势力撑腰,众人心虽不甘,倒也不敢相逼过甚。   唯有孟如丝仗着貌美如花,勉力笑问:“敢问萧公子,事情闹得这么大了,还有谁够资格,够本领轻易解决这一切?”   “大楚国的皇帝。”性德淡淡扫视众人一眼:“他有没有本事,暂且不论,资格该是够了吧?”   众皆愕然,略有些惊疑不信地彼此望了望,一国的皇帝,亲自来见他们这些草莽之辈,为整件事的善后做交待吗?就算是他们这样不讲礼法的草莽人物,一时间也再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   “他很快就会赶来,在他来之前,你们可以先看看这几本书,于你们的武功精进,或有帮助。”   众人虽然还勉力保持形象站着不动,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几本书上扫,原本略有紧张的气氛和极不满的态度都已渐渐开始缓和。   性德这才问:“他呢?”   不指名不道姓,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在后园的潇湘馆里。”   “幸亏萧公子你来了,要不然,我们不在这里急死,也要被他打死了。”   “是啊,没见过那种怪物,伤成这样,还这么本事。”   “幸好萧公子早安排了人安抚他,这才让我们勉勉强强保住了性命。”   说起卫孤辰,几乎每一个人都余悸犹存,看那表情,显然他们全不觉得自己是卫孤辰的救命恩人,倒是打心底里把卫孤辰当成妖魔鬼怪了。   性德对于这一切,倒是早有预料,丝毫也不会觉得意外。当日他那一针,即是帮卫孤辰镇住了身上的伤,也令卫孤辰晕了过去。以他的能力,如果不是卫孤辰受伤太重,力量几乎用尽,身心皆疲,怕也无法那么轻易使他昏迷。   带着一个晕沉沉,什么也不能做的人逃跑固然不方便,但以卫孤辰的性子,只怕根本不能忍受逃亡期间的忍辱负重,与其让他清醒着捣乱,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了事。   而出手救人的,当然是董嫣然受性德之命救出来的那些各派领导人。他们和性德有约,为了从性德那里得到更多神奇的武功,无不调来了自己门中最精锐的高手,隐伏京城,随时等待性德的召唤。   因为秦王当时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耳目都放在防备楚人,注意与容若相关的一切上,因此反而忽略自己国内的江湖势力。   性德送安乐回京时,已用事先约好的隐秘手法传出讯息。各派合力以江湖上的种种伎俩,加上性德的临场指挥,终于把卫孤辰救了出去。之后就迅速分路离京逃亡,同样,因为宁昭的搜查仍是针对楚人而设,所以再次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这些人相比朝廷来说,虽然力量很微薄,但他们大多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门派历史,根基深厚,藏在暗处,不为官府朝廷所查知的力量,门路竟也是数不胜数。天罗地网一般的搜捕,也同样没能难得住他们。   离开京城后,他们都让自己的弟子们四散西东,暂时藏匿不出,他们自己则按照性德安排的路线逃往楚国,逃亡途中也得到过楚人的接应和帮助。但显然也是为了防备秦人无孔不入的探查,楚人与他们的接触都极短极快,所有的帮助也多只是略一点拨就立刻隐匿,就是他们自己也无法找到或抓住这些曾帮助过他们的楚人。   当然,所有的一切困难在进入楚国国境之后就结束了,他们被用最快的方式送来济州,住进这所无比美丽的园林。但是,谁也安逸不下来,谁也没有心情来欣赏美景。   这一路逃亡,卫孤辰都没有醒,一方面是性德那一针扎得确实有效,另一方面是农以归在第一时间替卫孤辰处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之余,也动了手脚不让他醒。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思,情愿麻烦一点,带着一个失去知觉的人,也绝不冒险让这么危险的人物醒过来。   只是,这样长时间让人陷入昏迷是对身体有害的,而且卫孤辰的力量太强大了,连农以归也震惊,一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还能做战,在昏迷中,体内依然保持充盈的内力,即使主人失去意识,仍在不断地对抗银针和药物的效力。   就算是农以归这种神医,也没有把握能在不严重伤害他的情形下让他继续昏睡下去。幸好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逸园安顿下来了,幸好性德安排好亲自照料卫孤辰的人出现了。他们看到卫孤辰的伤势时所表现出来的震惊、痛楚和愤怒,让所有人都可以放心地把这个大包袱交出去了。从那以后,只除了农以归身为众人中最好的大夫必须去天天给卫孤辰治伤,其他人都尽可能躲得老远。   然而,这也没多大用处,就在卫孤辰醒来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开始满园子抓人逼问事情原委。一个人伤成这样,理当躺在床上起不来,就算得到再好的照料,也注定要残废一辈子的,但是,卫孤辰居然硬是可以想抓谁就抓谁,以前,园子里所有的高手,没有任何一个人挡得住他三招,现在他身上带伤,人又几乎半残,大家多少可以表现好一些了,但仍是在十招之内就会被他制住。   之后在他的强大威势压迫下,不得不把前因后果,全部交待清楚。从头到尾,所有人都被卫孤辰奇特的气势控制住,竟是没一个人能记起自己应该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应该指责他的恩将仇报。   相比他们,卫孤辰更加不耐在这个园子里安静地等。幸好他身边的几个人,对他还是有些影响力的,总能勉力劝住他。其中有一个甚至敢训斥这个可怕的狂魔,每一次卫孤辰无法忍受自己全身上下,包得如粽子一般的绷带,想要乱撕乱动时,那人怒极喝斥几句,这个可怕的妖魔居然就安静地停手不撕了。   他们这些所谓的江湖高手,也就让这么一个全身上下被一条条白布缠得密不透风,按理说连走路都会很困难的人,像球一样抓来扔去的。要不是有那几个人拼着命苦劝着打圆场,每每把他们从危险困境中救下来,他们早就鼻青脸肿,四肢不全了。   在这种与恶魔共居的痛苦时候,又不断接到信息,知道他们所有的势力基业正在被秦王宁昭动用官方势力一点一点摧毁,更叫他们心如火焚。   这个时候性德的到来,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降临凡尘了。   不过,性德显然也懒得多理会他们,随便应付几句,便去寻卫孤辰了。 第九章 解开死结   潇湘馆,本是当日楚韵如的居所,如今倒成了卫孤辰的住处。远远的就见翠竹潇湘,风起处,竟似碧波荡漾,美极幽极。   如此美丽情境之间,却有一个英武少年,正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隔着老远,看到性德漫步而来的身影,脸上现出兴奋激动之色,飞步直冲过来:“萧公子,你总算来了。”   当初卫孤辰藉助楚国人的力量,把跟随自己多年的旧人一一送走,带离秦国。最后一批被安排送走的,就是被卫孤辰打晕的余伯平、莫苍然、赵承风等三人,性德知道他们与卫孤辰关系远比旁人亲密,所以早就通过陈逸飞和宋远书,传递了信息出来,直接把他们安排在逸园等待卫孤辰。   在看到昏迷不醒,满身伤痕,几至半残的卫孤辰,他们都感到极度的震惊和痛楚。满心悲愤地守在卫孤辰身旁,心里难过,却又不敢流露出来,唯恐卫孤辰看了之后,更加失落伤心。   他们一心为卫孤辰焦虑忧心,偏偏卫孤辰又不肯听话好好养伤,更加让他们忧心如焚。卫孤辰的伤势到底能不能治好,则是他们心头最大的担忧。   农以归早就坦言自己已经尽力,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医术几达天人之境的萧性德。而前途茫然未卜,楚人做下这一切,到底对他们有何安排,也总是无法问出来,这一切隐忧,都让他们在心中,无比盼望萧性德出现。   今日赵承风见着了暗中布置了整件事的性德,兴奋得连回头报个信都忘了,立时就冲了过来。   淡淡看一眼激动得脸都通红的赵承风,性德连搭理一声的意愿也没有。当日这帮子人个个把他当成祸星,现在倒似变成救星了。   他懒得理会赵承风,只静静前行,正巧听得屋里传出余伯平愤怒的喝斥声:“你,你就不能听话一些吗?农大夫说了千次万次,叫你不要动气,不要动真力,也不要有大的动作,你怎么就是不听,非得把伤势弄得恶化了,非得把我们全都气死了,你才甘心是吗?”   性德微微挑眉:“难得啊,居然敢这么直着嗓子吼那个人,估计事情到了这份上,什么君臣之分,都给忘得光了,连主上这个词都不叫,直接改你了。而那个人被人吼了居然还静悄悄一点动静也无,这倒也是件趣事。”   他走过去,直接推开门,在房中人惊愕的目光中,绕过屏风,面对那个被强令在床上休息的人,极淡极微但确确实实地笑了一笑。   因为病人不合作而气得面红耳赤的余伯平和因为担忧卫孤辰而越发显得苍老疲惫的莫苍然,忽然看到这个他们一直都在盼望着的人,都愣了一下,到了嘴边的一声唤,居然没叫出口。依然是如许风华,依然是如许神容,然而,却又似乎多了一点属于人的淡淡温暖,再不似以前那样高不可攀,恍若星辰,就像那笑容一般,纵然轻微淡薄,毕竟仍是笑容。   这一笑,连卫孤辰都被震住了,恍然间似乎忆起,从来,从来,这人不曾对他笑过,一时间,他竟也只能怔怔坐在床上望着性德发呆。   性德径自走到他的床前,床上的伤员基本上已经被捆成一个木乃伊了,变成这样,还能把满园子一干高手打得心惊肉跳,还能不合作到把余伯平气得大发雷霆,看样子不用担心他的伤势了。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伸手就解那把卫孤辰整张脸都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绷带。   卫孤辰微微一偏头,躲了过去。   性德平静地望向他:“让我看看你的伤。”   卫孤辰只定定看着他:“为什么救我?”   “我想救,便救了。”性德答得简单。   卫孤辰却静静看着他,半晌,渐渐柔和了目光:“是啊,想救,便救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做事从来随心所至,又何需什么理由!”若不是脸被包得死紧,他几乎想笑一笑了。   在下一刻,他没有躲开性德再次伸过来的双手。绷带一层层解开,直到露出最后的伤处。   卫孤辰自入逸园以来,身上的伤每一天都要换药,他的脸其他几人应该都看过好多次了,然而,余伯平依然惨白了脸,略略侧过头,莫苍然依旧握紧了拳,小心地回避了目光,刚刚跟进来的赵承风,乍一见到这般情形,立时倒抽一口冷气,猛然转过身,向外冲出几步,却又停住了。   然而,性德的手依旧平静地握着绷带,不带一丝震动,然而,卫孤辰依旧安静地凝视他,没有侧首,没有转头,没有做任何回避他目光的动作,他的腰依然挺直,他的眸依旧明亮。   性德淡淡看了几眼,又低头瞧瞧绷带里的药,这才点点头:“农以归的处理很不错了,现在你的伤由我来接手。”他说完一句话,就开始解其他的伤处查看。   他动作流畅而快捷,卫孤辰出奇安静地任他查看,不逃避,不畏缩,不自惭,也不卑微,他的眼神始终明定安然,既无惶恐,也无期待,更无忐忑,直如清风朗月,平静从容至极。   性德很快就把他身上几处大伤查看完了:“你断的几根骨头,都愈合得很不错,你的右手被炸成重伤,已经伤及骨骼筋脉,而且被炸掉了大片的血肉,农以归治得很好,我无需再作别的处理,你的右手仍可如常活动,仍可用剑,只是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你的脸情况也较严重,农以归虽能妥善处理伤势,却也不能加以改善,我会从你身上取一些没有伤的皮肤,为你重新做一张脸,并且矫正鼻子,不过,鼻子以后肯定是闻不到气味的,而且很容易常年鼻塞。至于你的左脚……如果不走得太快,一般来说,一点轻微的跛,也是看不出来的。”   他的解说也一样简单明快,平静的仿佛只是在说明流鼻血一类的小毛病。   卫孤辰淡淡的应:“原来我身上还会有没受伤的完整皮肤,这可真是难得。”   最心酸悲凉的事,他可以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来,旁人却根本受不了。   莫苍然颤抖了一下,苍苍白发下神容萧瑟,让人怀疑这位老人已经无力站立,而余伯平的脸色,更是惨淡凄凉至于极处。   年少的赵承风却大叫一声,扑过来直接就跪在了性德面前:“萧公子,求求你,主上他……”   话只开了个头,他的人就倒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整张门板都被撞飞开来。他连人带门落在地上,然后昏头昏脑地爬起来,跌得这么重,居然除了头晕眼花回不过神来,就没什么别的伤了。   性德略略挑眉看看卫孤辰:“很好,包成这样,还能踢人踢得这么干净利落,不错啊!”   卫孤辰倒没注意他的表情,只是极不悦地看向赵承风:“动不动就又哭又叫,下跪磕头,你不像个男人就算了,还敢说是我的护卫。”   余伯平苍白着脸略略皱眉,却也不对他的行为加以置评,只勉力振作精神,对性德道:“萧公子,主上的伤势真的无法根治吗?”   对余伯平,卫孤辰自然不像对赵承风那样随意,却也立时道:“余叔叔,萧性德既然出了手,就一定会尽力,他若说不行,那自然是绝对不行的,无所谓再来这套多事相求的戏码。”他知他,也信他,所以从不对他说多余的话,从不置疑他的判断,也不愿别人来置疑。   然而,性德对这份相知的报答,只是低声斥道:“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   卫孤辰低低说了一声:“你……”话音未落,就慢慢从床上倒了下去。   余伯平和莫苍然目瞪口呆地看着性德面无表情地把一根银针从卫孤辰身上收回来,继而听他淡淡说:“要让不听话还喜欢乱踢人的病人别再乱动,一些必要的武力还是不可少的。”   余伯平和莫苍然只得相对苦笑了。   必要的武力?对着卫孤辰,谁会去思考武力问题。性德能一针把卫孤辰扎倒,也不是因为他出手有多快有多妙,仅仅是卫孤辰从身体到心灵,对他都不设防,身为超级高手的自动防御能力,本能地对性德关闭。甚至于有可能这一针扎下时,卫孤辰因为不忍心拒绝他的意志而刻意不去躲。换了旁人试试扎这一针看看,肯定是连具全尸都拼不回来了。   性德没再多看其他人一眼,径自开始以他的方式重新处理卫孤辰的大小伤口。   余伯平和莫苍然沉默的以眼神追随着性德的动作,沉默的再一次去看那一个个恐怖的伤处。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得到这么好的照料,但此刻看来,依旧教人触目惊心。   迟疑良久,莫苍然终于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萧公子,公子的伤势就真的不能根治吗?”   “这很重要吗?”性德几乎不带丝毫同情心地反问:“他的手和脚是有一定程度的残疾,但他的武功依旧天下无人能敌,只不过是以前花一招可以打败的敌人,现在可能要花两招。至于他的脸,需要很长时间的修补,将来的外貌自然谈不上好看,但是,他一个大男人,要长得那么漂亮做什么,他又不去卖笑。”   他可以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谈论卫孤辰的重伤,他可以如此平静从容的把残疾两个字和卫孤辰联系起来,却已叫听的人,痛不可当。   “别说了。”刚刚重新走进房的赵承风大叫一声:“你怎么会明白,让主上这样的人沦为残疾,让主上这样的人,有一张永远不堪见人的脸……”   “何为不堪?”性德站起身,冷冷扫视三人,目光出奇的凌厉,眼神中的不满竟让人莫名地心虚起来:“他顶天立地,有何不堪?他不曾伤天害理,为何不堪?手残足伤,他依然是卫孤辰,容颜尽毁,他仍然是卫孤辰。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当世第一高手,卫孤辰!”   他的语气,竟似乎有些厉烈:“他不会自惭形秽,他不会自怨自艾,他不会关上门,藉酒浇愁,他也没有把所有人都赶走,自己一个人躲在黑暗里把自己埋葬,这一切,不值得你们庆幸吗?你们到底明不明白,对他来说,最大的折磨,不是身上的伤,而是你们整天愁眉不展,惶恐不安,还心惊胆战,小心服侍他的样子。”   “他坐不住,他不能安心养伤,他情愿让伤势恶化,也要抓别的高手过来细问端详,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懒得看你们这副天塌下来的表情,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想让你们明白,即使身伤至此,他依然可以掌握他自己的生命。”   他的语气几近于训斥了,然而莫苍然和赵承风脸上却渐渐露出了悟的表情。是啊,即使是面对着性德如此的容华气度,在解开脸上绷带时,卫孤辰也不曾有过丝毫回避和不安,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这些外在的伤害所击倒?他们的主上,有着这世间最少见的坚定和顽强,任何伤害,也难以磨折。只是,他们追随了主上这么多年,想不到,竟不如萧性德更加了解他,这个明悟让他们倍感惭愧。   而余伯平则是慢慢地坐下来,脸上渐渐露出一片茫然之色,再然后,双肩慢慢地垮了下来。   还记得第一眼看到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昏迷不醒,几不成人形时,那几乎让他崩溃的痛楚;还记得那猛然爆发的愤怒,几可吞灭天地;还记得那时的颤抖,那时的呼喊,那时的热泪。他忘了君与臣,忘了亡国之恨,忘了复国之志,忘了太多太多的规矩和原则,他只知道,自己愤怒得几欲疯狂,却又害怕得全身颤抖。   那个孩子,那个既坚强也脆弱,既强大也孤单,那个他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就这么血肉模糊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那以后,他没日没夜地守着卫孤辰,不顾以前的所有自律,毫不客气地斥责卫孤辰任何对养伤无益的行为,他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的伤势,却从来不敢深思,这伤到底治不治得好,以后应该怎么办?他一刻也不敢,更不肯去多想。   直到这一刻,他紧绷许多天的身与心,才慢慢松弛下来,他伸手疲惫地抹了一下脸,是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卫孤辰依然是卫孤辰,不管受了多大的伤害,卫孤辰仍旧是卫孤辰,天上地下,独一无二,那个他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孩子。   一直以来最大的心结忽然解开,他才感觉到虚弱和疲惫,他才敢于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的虚弱和疲惫。   而莫苍然则是愣了一会儿才问:“萧公子,请问贵国对我们的事,有何安排?”   “把你们的人全弄到这里来是他的意思,与楚国并无干系,他心里怎么想,你们真的完全不明白。”性德坐下来,继续处理卫孤辰的伤,淡淡道:“我不喜欢这个时候有人在旁边打扰。”   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还真怕扰了他,一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站在潇湘馆满园翠竹旁,余伯平沉声道:“让一切停止吧!”   莫苍然一震:“这,这怎么行……”   “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们都很清楚,离我们的目标已经越来越远了,我们唯一的倚仗不过是主上的武功,但一夫之勇再强,也不可能定一国的。”余伯平徐徐摇头:“够了,真的够了,主上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放弃,为的其实不过是不愿让我们失望罢了。可我们除了成为他的累赘,还能为他做什么呢?就连他要行刺,都必须把我们全都弄出秦国,他才能放心,他用他的性命来搏一个对我们的交待,可是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这位历经风霜的长者,声音渐渐略有哽咽:“他不明白,对我们来说,他才是最重要的,看到他受伤的样子,我……”   他声音一颤,顿了一会才道:“如果这种事再发生一次,我真的会受不了。”   莫苍然沉默不语,他们的主上再强大,也依然是一点一点在他们眼中长大的孩子,是他们用性命,用希望,用一切来呵护的人。看到他血肉模糊人事不知的样子,实在叫人痛彻心肺。   “再说,我们和秦王那边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我们全都到了楚国,而我们在秦国的基业,这个时候应该也都让秦王给扫掉了,再不放弃,又还能做什么呢?”余伯平淡淡地说。   莫苍然苦涩地摇摇头,望向赵承风:“你的意见呢?”   赵承风嗫嚅着说:“我只是主上的护卫,这种大决定我无权参与,不过,我觉得,我们这些年轻的人,跟随主上,忠于主上,从来不是因为主上的身份和我们期待的大业,有的时候,我们也觉得,像主上这样的人,硬要他尝试着成为一个王者,或许不是什么好事,他天生就该是一名剑客。”   莫苍然苍凉地叹息:“可是,楚人会同意吗?他们把我们弄来……”   “那只是和主上的交换条件,用保护我们来换取主上全力行刺宁昭,但是,他们应该是不打算利用我们的,因为,主上不会做他们的刀,而他们也早知道我们之中有可能有秦王的内奸,把事情交给我们办,只怕平白便宜了秦王。留我们在楚国,给我们足够好好生活的条件,让我们自由选择相聚一处,或分散各地,却不让我们介入楚国的任何机密,也不将任何秦楚之争的事交与我们,这样,就算我们之中有宁昭的人,也无法造成任何破坏。”   莫苍然微微震动,良久才道:“主上不想追究是什么人做了内奸吗?”   余伯平轻轻一叹:“大家这么多年的兄弟,这么多艰辛困苦都一起渡过,又并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和伤害,主上之所以费这么大的心力,布置这样的局面,为的就是不再追究任何人,大家以后依然是兄弟。”   莫苍然沉默一会,才道:“其他人会同意吗?”   余伯平也不由沉默下来,经过这么多岁月,付出那么多牺牲,多少人年华老去,多少人是以整个生命来为这个事业而奔走,如今忽然放弃,谁能甘心,谁会同意?而主上……   主上那样骄傲不羁的性子,其实又最是重情,他心里总觉得欠了大家的,如果大家都不同意,只怕他是难以放得开的。   “知道他为什么会伤成这样吗?”性德徐步自房内出来:“因为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元气大伤了。当初宁昭故意在纳兰玉身上下了剧毒,为了救纳兰玉,他的功力损耗太大,后又奋力行刺,落入宁昭的陷阱,才伤重至此。”   莫苍然皱眉道:“主上怎么能……”   “怎么能为了救一个秦国人而如此自伤对吗?但他不就是这种笨蛋吗?”性德冷冷道:“他行刺宁昭,为的是他自己吗?为的不过是想要给你们这些人,这么多年的付出一个交待罢了!你以为他只对纳兰玉一个人特别吗?你以为他平时对你们威严冷漠,就不是在关心你们吗?要杀他的方法简单到极点,可惜宁昭不会用。”   性德漠然道:“下在纳兰玉身上的毒,同样下在你们身上,他一样会救。如果多毒几个人,他就算明知会力尽而死,也是必救无疑的。可惜,这么简单的方法,宁昭这种人却永远想不到,因为像他那样的王者,根本不会相信,一个上位者会这样的对待下属。而会这样想的笨蛋,永远永远也成不了王者。”   三个人全怔在当场,谁也说不得话。几个人都在想,如果是他们中毒,卫孤辰会不会明知中计,明知死路一条,也依然相救。然而,思来想去,答案都只有一个,一定会救。虽然他对莫苍然有许多不满,虽然他对赵承风动辄冷眼斥责,但若他们有难,他一样会不惜一切相救。   这个认知,让每个人心中都一阵酸痛。   余伯平心头一阵激动,忽地道:“我去见他们,同他们细说,他们要不同意,我就一个一个的说服他们。”   这句话说出口时,心中竟是一阵轻松,原来,早就该这么说,这么做了,拖到如今,让那个孩子受了这么多伤害再来做,已是迟了。   赵承风也跳起来道:“我也去,虽然我年纪轻,没有资格,我给每一个叔叔、伯伯磕头,求他们体谅主上,求他们……”   莫苍然忽然轻轻道:“你忘了主上最不喜欢你动不动就去磕头求人了,还是我去吧!”他抬头,慢慢挺直腰,对着余伯平笑了笑:“我年纪最大,他们之中大部份人都是我的晚辈,我虽没什么建树,一点老面子,还是有的。事已至此,大家也该面对现实,过点安生的日子,也让主上好过些吧!”   他们三人说话间,性德复又退回房内,在卫孤辰床边轻轻一敲:“不用继续装睡了。”   就算是他,也无法在卫孤辰状态比较正常的情况下,仅仅一针就把人弄晕过去的。卫孤辰的晕倒,不过是因为,有很多事他不想多说,也不懂怎么说,更不喜欢被别人关切成那个样子,既然性德一针扎过来,他就将计就计晕过去图个清静。却万万没料到,一向不喜多言的性德,却为他说了这么多话,竟似乎是转瞬间,轻易地打开了一个本来的死结。   他睁开眼,静静看看性德,眼神里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只有淡淡的抑郁。   性德也并不奇怪,有很多事,不是别人放下,自己就能放下的。一生追寻的目标,纵然不是本心喜爱的追求,可是失去了,生命就似失去了目标。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期许,太多人的鲜血,就算是别人宽容了他,他却不能宽容自己。   不过,这种心理问题,性德也懒得多做劝解,他只淡淡问:“挨长辈骂,感觉是不是很好?”   卫孤辰略略一怔,没有回答,然而……   其实,被长辈骂,似乎真的很好。这么多年了,无论他是否做错了,无论他的决定大家是不是同意,所有人对他都保持着疏远的恭敬。忽然之间,被长辈无所顾忌地指着鼻子痛骂,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他慢慢地闭上眼,不想流露这一刻心头的温暖与软弱。   “余伯平这么多年来,守足了上下礼仪,却让你一下子刺激成这样,让他十几年功力一朝丧,很有成就感罢!”   性德带点淡淡笑意的声音,让卫孤辰有着深深的惊异。   出了什么事,有了什么变化,那个叫容若的人,又有着什么样的魔力,居然连萧性德这种人,也像是学会开玩笑了。   性德不再多说什么,他坐回原位,继续替卫孤辰处理伤口,而卫孤辰也只是安静无言的接受了他的治疗。 第十章 容若奇想   卫孤辰的伤势之重,治理之麻烦,以性德之能,也在他身上动刀动针十余次,亦不过稍有好转罢了。不过他总算可以不必整天包得像木乃伊,被看押在房间里,略动一下,就让身边的人怒目相向了。随着伤势的好转,他的穿着也逐步正常化,在性德允许时,也可以到处走走逛逛,当然,为了让这种不安份的人物,乖乖听话休养,性德也是颇费了点心机的。   在这段治疗等待的时间中,大楚国皇帝回京的御驾,终于到达了济州。   济州官民的热烈欢迎自是不提,容若一行人直接住进现成的行在逸园,第一时间就会见了秦国一干江湖人物。   这帮江湖人物,也都算是无法无天了,可是看到一个皇帝满脸笑容的和他们打招呼,大家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就连性德这种人物,他们被逼急了也敢围上来追究他怎么补偿他们所受的损失,但是,面对一个头上顶着皇帝光环的人,到底还是没这么大胆子。任他们平时在江湖上,何等风光自在,有一个皇帝散尽侍从护卫,亲自来到他们中间,这个事实,还是让人有一种奇特的拘束感。   容若笑嘻嘻同大家打个招呼,众人忙着回礼不迭。然后容若笑着等大家说话,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同皇帝算账才好,一个个愣着眼等皇帝先说话,一时间局面竟意外地僵了下来。   容若心中暗笑:“这皇帝的头衔多少还是有点用,居然能震得住这么多人。”   既然人家不先开口算账,他自己就客客气气先道谢:“多谢各位救了我一位朋友,当然,各位因为这次的侠义行为,也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对于此事,我感到非常遗憾,也十分抱歉。”   话虽说得客气,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肯定不是遗憾和抱歉就可以轻易解决的。就算你是皇帝,大家也并不打算吃闷头亏。   一阵沉默之后,农以归排众而出,先施一礼:“陛下,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实不知庙堂之事,也不懂国家纷争。我们因为心敬萧公子而参与这次行动,只以为是营救一个武功高绝的前朝刺客,没想到秦王会如此重视此事,事后的行动,更会如此雷厉风行,更没想到我们的身份会这么快被一一查出来,到如今大家都落得有家归不得,数代基业尽凋零,此事还望陛下能够……”   容若不等他说完,已经微笑着道:“有关金钱上的损失,我一定能够加倍赔偿,至于别的……”他语气微微一顿:“各位有不少弟子被官府捉拿,各位的产业大多被官府抄没,各位自己也被官方通缉,各位对将来有什么看法,对于我的补偿,又有什么要求或期许?”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你眼看我眼,半晌没有人说话。不管怎么样,要同一个皇帝谈判,一方面不能谈崩,不可以冒犯皇帝的尊贵,一方面又要尽力保证自己的利益,这种高度技巧性的工作,还真不是这些江湖草莽所擅长的。   容若只微笑着等待,绝无不耐烦的表情,也并不催促。   良久,孟如丝才笑吟吟道:“楚王陛下手控一国,我们这些小事情,想必不在陛下眼中,对陛下来说,要在楚人的地方,再给我们一片基业也不是难事,只可惜故土难离,历代祖先辛苦建立的事业,我们实在不忍放弃,更何况,身为秦人,我们也不愿背离自己的国家。”   此言一出,身旁众人同声附和,可见她说的,实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了。   容若笑道:“孟长老,你们的心情我很了解,但你可能就不太明白楚国的国策了。对我们来说,再给你们一片基业的确不难,但我们不会这样做,楚国对江湖人的限制管理本来就很严格,自济州事变之后,更是几乎肃清国内游侠,对于民间的私人武装力量,我们是绝对不会支持其发展的。当然,如果像各位这样的人才,肯投效官府,朝廷必会给予足够的礼遇。”   众人有的露出迟疑之色,有的现出忿然之容,有的眸中已露不平之意,还有那性子较冲动的,上前几步,就待愤然开言。总算其他人顾忌着容若是皇帝,不可以太无礼,更何况现在大家都流落异国,性命尚在他的掌控之中,真得罪了他,更是不智,所以在旁边又拉又劝,终于把可能出现的纷争给暂时压了下来。   还是性子较持重的农以归做代表发言:“若只求荣华富贵,在秦国时,朝廷就已屡次对我们神农会加以征召了,所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我们这些江湖人物,其实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容若微笑,暗自心道:“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是,这些认为自由比荣华富贵更重要的人,其实都是一帮一派之主,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山头就是土皇帝,谁真乐意跑出去当个小官,处处受上司管制呢!”   孟如丝也微笑着接口道:“再说,我们把秦王要抓的人救了出来,又全部投效楚国官府,秦王岂肯饶了我们仍留在国内的家眷弟子呢?”   他们都尽量婉转地表达自己不愿为楚国效力的立场,也把各自的难处全都摆了开来,期望着楚国的人,可以不必过于为难苛求他们。   好在容若本来就没有这种想法,此刻只是笑道:“各位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但我想请各位好好想想,楚国为什么会压制武林人物?济州一役,为何江湖上的英雄几乎消失殆尽?而秦国再这样继续强盛下去,就算这次救人的事情没有发生,你们这些江湖人物的逍遥日子又还能持续多久呢?”   霎时整个厅堂一片沉寂,人们大多陷入沉思,只是脸上神色渐渐不太好看了。   容若满意地微笑:“看,就是这样,没有任何一个强有力的官府,有作为的君王,会容忍国内动辄有人逞勇私斗,私行律法的。杀人之权,只应当握于朝廷,强大的武力组织,只应当属于国家。楚国如此,其他国家也都差不多。如今天下各国多有江湖势力兴起,不过是因为局势纷乱,大多国家无力顾及罢了。等到秦王年纪渐长,国内局势越来越稳定,就算大家全都低眉顺眼做顺民,难道秦王就真的永远不动江湖人吗?”   众皆黯然无言,纵然此时他们是一帮一派之长,平日生活无限风光,但也不是完全不曾意识到有可能来临的危险的。   容若笑道:“看,世事莫非如此,站在江湖人的角度看,是朝廷恶毒,欺压江湖好汉,可是站在君王的角度,治理江湖帮派,这是迟早的事。诸位都是一帮一派之长,以往可曾想过,如何应对将来必然出现的危机呢?”   在场众人大多无言可答,唯有孟如丝秋波一转,笑道:“陛下既提起此事,想是早已智珠在握了。”   容若也笑笑:“孟长老过奖,我只不过是有个小建议罢了。”他目光一扫众人:“首先自然是各派联合起来,共同进退。各派的内务当然还是各派自理,不过是结一个松散的,可以守望互助的联盟,让朝廷知道你们的决心。”   众皆默然,大部份人脸上露出不赞同之意。   容若却像是完全不会看人脸色,笑眯眯问:“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虽多数隐忍,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冷笑一声:“楚王陛下果然好建议,大家一起联合起来,小帮小派变成大帮大派,朝廷本来是肃清,最后就直接发六军来剿了。”   人群中也有人附和一声:“说的也是,陛下,江湖人声势越盛,朝廷越不能容忍吧?”   容若像是完全没听出这话里的讽刺之意,拍手道:“对啊,所以你们就需要一个武林盟主。”   众人立时微凛,望向容若的眼神里即刻充满了防备。   容若见众人神情,不由大笑:“你们误会了,我看你们肯定是武侠故事听多了,以为动不动就会冒出个想要独霸武林的恶棍。没这回事,不用担心。我所说的盟主,其实就是挂名的,并不直接干涉各派事务,只是名义上受到尊崇,而当各派遭受到不合理压迫时,就能挺身而出,为大家谋求公平正义,甚至福利待遇的那种人。”   他眨眨眼,笑道:“当然,这位盟主的武功必须惊天地而泣鬼神,必须有能以一人而威胁朝廷的力量,能让秦王知道,他虽然无法一个人对抗一支大军,但以他的武功,如果要在国内肆意破坏,国家最精锐的军队也拿他没办法。他必须强得足以让皇帝产生顾忌,并因此而默许江湖势力的存在,让朝廷势力和武林势力就此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大家互相看几眼,眼神都有些惊疑不定,却也同样有些了悟,终于由孟如丝开口:“陛下所说的高手是萧公子,还是卫公子?”   容若立时跳起来:“性德是我的人,你们谁也别打他的主意,姓卫的本来就是秦人,你们秦人武林的事,当然要你们秦人自己解决,而且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什么琐事也不愿管的,有他挂个盟主的名,你们也不用担心被他夺权,只要借借他的虎皮吓人就是了。”   他眯起眼奸笑道:“怎么把相关的信息散布出去,怎么让秦王理解你们和卫孤辰达成的共识,这些细节问题,你们应该可以办得到吧?”   大家都沉默下来,只是彼此用眼神不断交流着意见。   容若笑着挥挥手:“不急不急,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用急着立刻做决定,好好商量几天吧!”   容若见过一众江湖人后,楚韵如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答应了吗?”   “他们当然会答应,平白得一个天大的保镖,而他们只需给予一点尊敬就可以,这么好的事,怎么会不答应?不过为了面子问题,他们总要装做犹豫不决的。”容若笑道:“另一方面也是多疑,非要先把一切都考虑周详,确保不吃亏,不上当,不被我们利用,他们才会开口允诺,所以这事你就别担心了。”   楚韵如嫣然一笑:“真亏得你,这么古怪的主意也想得出来,只是,事先你也不同卫孤辰商量一下,就这么一厢情愿地打算好,怕也是没用的。我看那卫公子,何等孤高的性子,断不肯受这样的拘束牵绊!”   “你放心,山人自有妙计。”容若得意洋洋地想:“我和小白平日都吃足宁昭的亏,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当然要报答一下秦王大人。弄得他们大秦国到处都是黑社会横行,帮派越来越多,这样心理才平衡一点啊!”   看他这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楚韵如实在是将信将疑,虽说容若常常会有些奇思妙想,惊世之举,但同样,丢人出丑,失败受挫的事更加多得数不清,叫人实在不易对他产生太大的信心。   容若的男性自尊心被妻子怀疑的目光刺得伤痕累累,即时一把拉住楚韵如的手:“咱们这就去同他说清楚。”   他望着楚韵如笑道:“他住了你的屋子是吧?真不知道他怎么挑的,想是知道现在咱们同住,你那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就占去了,还真不怕唐突了佳人。”   楚韵如红了脸,啐他一口:“总没个正经。”   容若哈哈大笑:“正经了可就无趣了。”   他们夫妻携手,走在逸园那条曾并肩月下无数次的小道上,想起当日往事,点滴上心头,都有些说不出的温柔溢于心间。   容若笑道:“还是咱们自己的地方好,理直气壮,把一堆讨厌鬼全赶到外头,就我们两个,清清净净的。”   楚韵如笑道:“你把我们可怜的知府大人、将军大人,还有明若离全扔到外头去不管,这样没有礼貌,还好意思如此夸口。”   “我还需要同他们讲礼貌吗?当皇帝,总有点特权吧!”容若理直气壮地道。   二人说话间已近潇湘馆,前方一片翠竹之下,青石桌案,白玉棋盘,性德同一个雪衣如霜,背向这边的男子正低头对弈,年少的赵承风精神奕奕地守在旁边。   容若笑道:“要下棋不知道找我吗?天底下谁能下得过性德。同他下棋,何其痛苦!”   楚韵如白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怕大部份领教过容若臭棋水平的人,都很难找到比陪楚王下棋更痛苦的事了吧!   容若毫不脸红地笑嘻嘻走过去。   坐在棋盘前的人,谁也没给大楚皇帝面子,连抬头看他一下都省了。   容若倒是不以为意地低头望向棋盘,却见黑白之间,纵横交错,竟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一局棋摆得极怪,以容若那奇烂无比的棋术,乍一眼看来,也觉得出有些不对劲来,正惊疑间,身旁的楚韵如却“啊”的一声,身不由己往后倒去。   容若一把将她扶住,惊问:“怎么了?”   楚韵如惊魂未定地道:“不知道,只是一看这棋盘就觉得满天剑气扑面而来,我……”她心中惊讶,脸色苍白,说话也断断续续,不够流畅。   亏得容若武侠小说看的多,联想力丰富,即时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斗剑。”他佩服地看向性德,要让卫孤辰这种人乖乖留在这里治伤休养不惹事,用这种方法消耗他的时间、精神,是最有效的了。   卫孤辰抬眸淡淡看向楚韵如:“夫人倒是极有武学天份的,可惜心不在剑,纵有成就,却也有限,至于你……”他的眼神极尽鄙夷:“简直是块石头。”   他这一抬头,容若和楚韵如同时看到他的脸,楚韵如又是惊叫一声,急急侧过头,容若也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拖着楚韵如退后好几步。   一旁赵承风忍不住面现怒容,重重哼一声,对他们怒目而视。   卫孤辰却并没有在意,只淡淡转过了脸:“我现在的样子,倒是容易让人受惊,只是……”他语气漠然地说:“如果是苏侠舞或董嫣然,见了我,必不至如此惊怕。”   性德眼神微动,他知卫孤辰曾亲眼见过董嫣然至苦至惨之景,心中为她不平,如今又看容若与楚韵如如此情深,不免有了些激愤之意。这个时候,他不为自己容貌之丑陋而有半点心伤,倒反过来,替一个连朋友也算不上的人抱不平,这个人果然是个和容若差不多的白痴混蛋。   容若听了这话,却即时愤怒起来,一手把楚韵如揽紧,一边怒视卫孤辰。他心中愤怒,倒也就不再害怕卫孤辰那骇人的容貌了:“韵如没有董姑娘的天纵神技,也没有苏侠舞的城府深沉,她只是一个柔弱羞怯,只想平安过一生的普通女子,为了保护我,她才硬逼着自己拿起刀剑,面对血腥的。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她只是个平凡女人,这个女人是我真心喜爱,并打算一生一世相伴不舍的人,怎么样,你看不顺眼了?”   楚韵如又是羞,又是恼,又有点儿暗暗的感动,拚力挣了几挣,挣脱他的臂弯,这才强提起勇气,有些战战兢兢的直视卫孤辰,敛衽行了一礼:“先生是当世奇男子,胸襟伟岸,自不把容颜小事放在心头,我们等平庸畏怯之态,还请先生谅解。”   卫孤辰虽不把皇帝、皇后当回事,不过,一个女儿家,这么壮着胆子正视他,以皇后之尊,这样礼貌周全地道歉,他实在也不好说这女子有什么不对,只淡淡道:“我的相貌难看,夫人不必勉强自己看,这原是人之常情,是我无礼了。”   说话间,他却又冷冷瞪了容若一眼,这个混蛋身边,每一个女儿都是好女子,只有他自己是个混账。   容若被瞪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楚韵如也没想到,这个胆大包天,傲视王侯的人会这般客气,一时竟怔住了。   幸好性德在旁淡淡道:“你们打算一直站在这发呆吗?”   容若忙一扯楚韵如也坐在桌前,仗着有性德在,就算这小白生气了,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低声嘟哝:“本来就是,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赵承风即时涨红了脸,要不是看在萧性德的面子上,他简直就要扑上去打人了。   卫孤辰却也没当回事,只冷冷问:“你专程来此不是为了羞辱我吧?”   容若心中佩服他的胸襟气度,脸被毁成这样,还能这么从容,在人前不做任何畏怯之态,也没有丝毫想要挡住脸不给人看的小家子气表现,这样的落落大方,简直叫旁人都不好意思在乎他的脸了。   他干笑两声:“这不是怕你们闷,所以想来给你们讲点故事吗?”   讲故事?   卫孤辰略略挑眉,大楚国的皇帝,闲着没事,找他来讲故事。   一旁坐的性德一手拂乱了棋盘:“他人虽笨,讲的故事,有时却很有意思,你不妨一听。”   卫孤辰知他这是表示,今天的对剑到此为止,只得有些郁闷地转头看容若,瞧他讲出什么玄虚来。   容若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正襟而坐,摆出天桥头号说书艺人的姿态,端容正色地开讲:“话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八集 第一章 回返京城   “很久以前,有个国家叫做大明,因为历代皇帝无能,所以被另一个国家大清所灭。国破之时,太子逃去无踪,生死不知。此后许多年都有民间义士们偷偷组织天地会、红花会、日月会等等帮派,以反清复明为己任,也常有人打起太子的旗号造反。然而,时移世易,新朝势大,起义总被镇压,天地会等组织也多遭受残酷的清剿。”   “义士们已知硬拚无用,却又不肯放弃怀念故国之心,于是纷纷化整为零,以普通江湖门派的身份出现于人前,以洪门、青帮这一类的称号来掩饰原来的帮派名。他们像是普通江湖帮会那样地生存着,延续着,世世代代,不曾忘记他们的故国、他们的祖先,在招收精锐弟子时,依然会有非常严格的手续、誓词,其内容多是怀想故国,以反清复明为志愿的。”   “有趣的是,后来过了几百年,大清国都完全灭亡了,天下混乱,诸侯割据,可是青帮、洪门这些门派却越发兴旺发达,有很多大诸侯、大元帅、大人物都出身于这样的帮会。再到后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又历两朝,这些门派却仍能一直在黑暗处,静静地延续、发展,无论当政者怎样打压,怎么控制,仍不能将其歼灭,就连海外异国,只要有他们的国人在,就会有这样的帮派,他们依然供奉遥远时代的祖师爷,他们依然诵念曾经义重千秋的入帮词,他们依然……”   卫孤辰平静地打断容若七情上脸的讲述:“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容若微笑,语气竟是异常诚恳:“我想说的是,天下没有什么路,必须一直走到黑的,当不了朝廷之主,何不当武林之主;做不了一国帝王,何不做江湖帝王,也许你的王朝会比宁家的更长远,更悠久。这样,你也可以对你的祖先,对曾经追随过你的人,对曾为某一个理想而付出一切的人,有所交待。”   “再说,你也要让大秦国的帝王臣子都知道,有一个强大到他们无法控制的存在,一直在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如果他们倒行逆施,如果他们欺压百姓,你的剑,就能杀贪官,惩恶霸,除昏君;你的存在,可以让他们常保警惕,你的存在,可以制约他们,让他们不敢肆意妄为,这又何尝不是在用另一个方式,守护你父亲、你祖父,以及你所有祖先们留下来的百姓和国家呢!”   “我不会再让曾跟随我的人,继续去过提心吊胆不能见光的日子。”卫孤辰的回应异常冷淡。   “不用不用,让他们做个快乐逍遥的富家翁吧!”容若谄媚地笑着:“其实真正需要你的,是那些救你的江湖帮派啊,他们现在被宁昭整得很惨,迫切需要一个超级高手出来替他们撑腰。”   卫孤辰更加不耐:“我不愿意管些琐碎的江湖纷争,势力划分。”   “不用你管,不用你管。他们也不会愿意你来管的,你只管顶一个盟主的名头,享受他们的尊敬,走到哪都可以白吃白喝白拿白玩就行。”   赵承风怒斥一声:“你当我们主上是什么人?”   容若像挥苍蝇一般冲他挥挥手,根本不答他的话,只是满脸带笑地看着卫孤辰:“说白了,就是狐假虎威,你是那只老虎,把你的威风借一点给那些狐狸,你自己啥事也不用做,只要好好享受百兽的尊敬就行了。”   卫孤辰垂眸看那纷乱的棋盘,不言不语不答。   容若凝望着他,心中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这个人,有着举世无双的神剑,却在自己心上,压了重逾泰山的责任。对于秦国,对于那片土地和百姓,他从来不曾真正放下过。   他也不忍出言相逼,只把声音放柔:“你好好考虑,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他与楚韵如一同起身离开,走之前,给了性德一个眼色。   性德会意,也站起身来,跟了过去。   卫孤辰依旧坐在原处,纹丝不动,眼前是混乱的棋盘,心境却似比棋盘还乱。   应该……答应吗?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去继续守护那个曾经属于他的祖先,那个曾经破败的国家,那些曾经伤痛的百姓吗?应该就这样站在远处,告诉宁昭,我时时刻刻在看着你,如果你做得不够好,我将会毫不犹豫地推翻你,毁灭你吗?   应该吗?   卫孤辰陷入了沉思,他的侍卫赵承风,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远远望着容若等人的身影。然后,慢慢地眼中放起了光。青帮、洪门,历数百年不绝,经朝代变更而不灭,江湖男儿义气相交的组合,以后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大元帅、大诸侯,都出之其下……   他小心地扭头看看卫孤辰,看看他眼中、心中奉若神明的主人,良久,唇边露出笑容。   在后世,没有人能说得清雪剑门的真正来历,只知道那是一群极热血,极崇拜一个人的年轻人所创,而此门成立后,在秦国竟是响应者如云,无数武林高手纷纷入会,而后势力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延伸到各国。   数百年后,雪剑门已经出过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雪剑门的弟子,入门时,依然参拜同一位祖师爷,诵念同样的誓词。   相传,他们的创帮祖师爷,就是因为敬仰一个雪衣寒刃的人间剑神,因而创立了这个门派;相传,他们的祖师爷是天下第一高手,以一人之力,守护了一国之江湖,相传,他们的祖师爷,有惊天之技,做下无数轰轰烈烈的事迹,连君王闻之也色变,天下高官,皆忌其能,而不敢肆意妄为;相传……   江湖上,武林中,美丽的传说,动人的传奇,太多太多,已渐渐不知其出处。   容若与性德走出老远,才低声问:“他的脸还能恢复以前的样子吗?”   “医术总有极限,即使是在某个拥有神奇医术的传奇时代,毁容的程度十分严重,也很难完全恢复,何况在这里。”   性德的回答总是平静的,而当着楚韵如的面,他不能提现代高科技,只是淡淡用传奇时代来替代了。   “那他的武功呢?”   “多少要打个折扣,不过影响其实不大。他的武功太高太强,和其他人的差距太大了,就算他只能发挥八成功力,也一样是天下第一。其实,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性德淡淡道:“他已经强得足以破坏平衡了。”   容若点点头,他自然是明白的,卫孤辰的强大,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认知,几乎直逼性德这种非正常的存在了。如果他是天下第一高手,那排行第二的人,武功与他相比,差距依旧如天如地。这种过份的强大让人感到很难理解,也许他的存在只是程序员的一时兴起,但时间一长,太过失控的强大,就难免有点BUG的嫌疑了。   天知道哪天会不会被系统直接抹杀掉,现在他受一次这么严重的伤害,遭受如此重大的挫折,毁了容,残了身,还损失一部份功力,让游戏外那高高在上的掌控者了解到他并不是完全坚不可摧的,这或者能为他避免哪天莫名其妙掉下来的无妄之灾呢!   容若至此,终于放心了一大半,这才笑道:“我和韵如不能久留,所有的官员都催着我们快走,京城里七叔催我们的信也来了。”   楚韵如亦道:“上次你就在济州附近被捉走,七叔异常震怒,不知多少官员罹罪,也不知掉了多少人的脑袋。现在谁还敢放心让你在外头迟迟不归,你一天不回去,这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就一天吃不香、睡不着。”   容若神色微动,叹息一声:“为了我,连累了那么多人,我……”   “七叔不是残暴之人,他的行为总有深意,当日他也曾向我说明过……”   “我明白。”容若对楚韵如一笑:“可我还是觉得难过,而且还让谢家祖孙被流放,等回京之后,我一定要为他们向七叔求情。”   楚韵如轻轻安慰道:“他们的亲人谋害天子,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并不是受你连累。”   容若不悦地哼了一声,脸上出现愤愤之色:“我最恨株连之刑了,如果有朝一日我掌握大权,一定废了它。”   楚韵如先是一愣,后又低笑:“那你自己去努力啊,什么也不为国家做,却想着对国家指手画脚。”   容若料不到楚韵如竟也来奚落自己,只得干笑两声罢了。   性德适时淡淡道:“我暂时不能离开,他的伤需要长时间的调养治疗,这才能把身体和武功上受到的损害降到最低,而且他的脸部也需要多次手术,才能勉强可以见人,这些我还没做完。”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一切以容若为最优先考虑,容若自己反倒笑容满面:“这样也好,也只有你才能镇得住他,换了旁的人,怕是没法叫他安心待在这里接受治疗,而他和其他江湖帮派的合作细节问题,由你来统筹是最好,反正你两边都说得上话。不过……”   他笑一笑,把头凑过去,小小声地问:“你不是女人,这个重要的原则问题,你有无同他说清楚?”   性德漠然看他一眼,一脚踹出去。   容若惨叫一声,被踢出好几步,揉着胸口哀叫:“你学坏了,会打人了,不可爱了。”   性德理也不理他,转身就走。   容若在后头大笑大叫:“性德,虽然现在越来越流行男风,不过,你可千万别跟这姓卫的私奔到秦国去,别忘了我在京城等你等得望眼欲穿。”   性德头也不回地远远走开,楚韵如在旁看得只是笑,心里幻想着那一向冷静如冰雪的人,被容若气到额头冒青筋的样子。   容若哀哀惨叫:“韵如、韵如,我疼成这样,你也不来扶我。”   楚韵如忍着笑应声过来扶他。   容若冲她眨眨眼:“如何?”   她微笑:“真好!”   容若做捧心哀怨状:“我挨打,真好?”   楚韵如轻笑,性德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气、愤怒、难堪,甚至打人,这真的太好了。   容若回京选择了水道。为怕历史重演,明若离亲自跟在他身边当护卫,陆道静调集了手头所有能调动的兵力,又亲自陪他回京,光一路随护的大小船只就一眼望不到尽头了。   容若虽觉麻烦,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接受。只是船刚刚驶进曲江,他就一个人迎着江风立在船头,怔怔靠着栏杆凝望着江水。   臣子们看皇帝神色出奇的黯淡,自然是小心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尽量站远一点,唯恐打扰了他。只有楚韵如知他心境苍凉,无语地走到他身旁,轻轻奉上一杯酒。   容若接过美酒,反手倾入江中,神色惨淡。   楚韵如轻轻道:“记得吗?你为我讲的一切传奇里,跳河、沉江、落崖,这都是永远不会死人的,她的尸体至今未曾寻到,也许并未遇难,而是在某处获救了,只是因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无法同我们联络。”   容若闻言只是苦涩地笑笑,并不说话。传说毕竟只能是传说,有的事实,有的责任,是无法逃避,也不能忘怀的,只是,那个曾在明月下为他披衣,那个曾在他心境苍凉时,点燃他心中最后一点灯光的小小侍女,为他而死,魂魄却一直不曾入他梦中来。这是不是代表着,她其实,真的还活着?   他轻轻摇摇头,看,连他自己也开始学会用这种方法推卸责任了:“我是不是很任性,很不知轻重,我是不是……害了很多人?”   楚韵如只是含泪凝望他:“可是,你救过、帮过更多的人,不是吗?”   容若不语,只轻轻握了她的手,并肩凝望着这浩浩江水,无尽无止地奔向远方。   不远处,陆道静轻轻问明若离:“陛下这是在……”   “在祭奠怀念一个侍女。”   “侍女?”陆道静愕然。   “就是当初为陛下投河的那个小侍女。”   “可是,她只是个侍女。”   相比君王的身份,就是忠臣名将的生命,亦微不足道,必有大功于国于君,才值得君王伤神怀念,那不过是个小小侍女,微如轻尘,贱若蝼蚁,然而……   明若离微笑着望向目瞪口呆的济州知府:“那只是个普通的侍女,但我们的陛下,好像实在不能说是一个普通的皇帝啊!”   容若的御驾,终于来到了楚京,京城百官在萧逸的带领下郊迎,这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连天仪仗,遮天绮罗,这一派锦绣风光,看得容若都十分心虚,不知道自己这番胡闹,到底让国库花掉了多少钱。   百官迎拜已毕,容若也只得做足仪态,四下含笑点头,见到董仲方正在群臣当中,便不免问上两句:“董大人,令千金可好?”   左右百官无不绝倒,怎么这位皇帝这么久不见,还是如此不成器,荒唐胡闹一如当初,这么大的仪式,他居然只顾着问别人的女儿。   董仲方就算知道他问这话没别的意思,众目所视之下,也不由面红耳赤:“小女甚好,她前不久寄了封信回来,说是师门有事相召,怕会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能回京了。”   容若颇为失望:“啊,这么说,她没回来。”   其他百官暗自好笑,有你这么个好色皇帝惦记着,人家姑娘自是有多远躲多远了。   萧逸看得又是气恼,又是无奈,这个家伙,再好的事,也有办法让人给想歪过去,为了不至于让皇帝说出更多叫臣子笑话的荒唐话,他只得低咳一声:“陛下,该动身了。”   容若回过神来,大力点头,转身上了专门为皇帝准备的特大号七宝香车。   楚韵如身为皇后,跟着皇帝满世界乱跑,还被外国人捉走,这种事说出来就是大丑闻,当然不能在百官面前现身,一早已躲到车上了。   容若上了车,冲她笑一笑,又探头出来,笑着叫:“七叔,大哥,三哥,你们也别在外头啊,车上这么大,都够坐了。”   以萧逸的身份,与君王共乘,是理所当然,萧远和萧凌,略有逾越,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因着济州之事,他们与萧逸之间的关系也缓和不少,彼此不像以前那么剑拔弩张,现在皇帝相召,自然谁也不好拒绝。   三人都应声上了车,四周垂下珠帘,车马启行。   萧逸一上了车,满脸的笑容就像变戏法似地不见了,一张脸拉得老长,眼神冷冷地逼视容若。   容若也知道自己惹的那些事都该打该骂,不过也给自己的后爸看得全身发寒,四下望望,就想找个帮手救命。奈何萧远在旁,脸带冷笑,大大方方摆出看好戏的姿态来;萧凌与他们并不特别亲近,此刻正襟而坐,目不斜视,根本指望不上;就连楚韵如都规规矩矩像小学生般低头坐好,估计也是打算当乖孩子,见死不救了。   容若干笑两声,脸上堆起谄笑:“七叔,这么久不见,你越来越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了。”   萧逸微微挑眉,冷眼看他能胡说什么。   容若一拍自己的脑袋:“看我多糊涂,你都娶了我母后了,我怎么还叫七叔,多生份啊,不如叫仲父……嗯……要不叫亚父也成啊……不对不对,什么仲啊,亚的,直接叫皇父,怎么样?”   萧凌面现震惊之色,萧远却露出不齿之色。   这人,简直不要脸,皇帝的父亲,这种封号,这种称呼,是随便乱给乱定的吗?他居然就为了不挨骂,就直接拿这么大的事来做礼物乱送。   萧逸也不知道自己该高兴呢,还是该生气,他摇摇头,只得把教训混蛋的心思收起来,沉声道:“你可知道秦国发生了一桩大事?”   容若眨眨眼:“这时候,小白还没回去啊,秦国能有什么大事。”   萧逸只愣了一下,就立刻回过神,明白小白是指谁了,先恶狠狠瞪他一眼:“那人的事我先不和你算自作主张的帐,先说秦国的事,秦王临朝改制,这么大的事,你清楚内情吗?”   容若眼神微动:“临朝改制?” 第二章 秦国改制   “事情起源于纳兰明因心伤儿子之疯,自称身心交瘁,上表请辞。”萧逸淡淡说明。   容若冷笑:“这家伙肯定不会真心辞职,就他那么恋栈权势,谁想让他下台,他就跟谁拚命,皇帝的面子也不会给的。”   “宁昭接受了他辞去宰相之职,却不肯任用新人,只说举国除纳兰明外,再无人有协理阴阳之能了。与其任命庸才,不如起用新制。”萧逸目闪奇光。   “以往秦仿周宋之法,立门下、中书、尚书三相,然只中书省可于宫内设府,权高位尊。纳兰明本掌中书,后二相渐去,朝政更集于他一人之手,君权高而虚,相权低而实,政令通常由宰相拟定,才呈交君王,他对君王权力的牵制极大,而现在……”   他冷笑一声又道:“秦王设内阁,命大学士为佐政之臣,一切政令皆出之君王,阁臣不过听命行事,协理君王罢了。他们所有的政见都要写成禀拟,送交皇帝批红,才能实施,虽说阁中首辅依然是纳兰明,但他已从原来的决策者,变成一个听令者,而阁中次辅足有六人,比之当初三相分立,对他的权力分割更大。”   萧远轻声道:“这样的大变动,以纳兰明手上掌控的庞大文官集团来说,如果不合作的话,宁昭也很难轻易推行。”   “纳兰明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件事,让自己的权力分薄了。”萧逸徐徐点头,竟也略有赞许之色:“此人虽权势心重,倒是个万事把国家放在首位的人物。如果不是因为外有强国林立虎视眈眈,内有旧朝遗族步步紧逼,国家不能再生内乱,他断不肯让步至此,他接受这一切,也是为了大局。”   “当然,这样的牺牲,宁昭也要给予足够的回报,所以内阁辅臣,宁昭竟不能直接自行任命,他的意思必须得到首辅的同意,而如果首辅认为君命不当,也有反驳的权利。只是这一切加起来,仍然比不上他以前的权威地位。”   容若笑道:“但这是唯一一个,他可以和宁昭继续相安无事的办法,他让出部份权力,不再让宁昭感到威胁,而宁昭则依然承认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彼此合作,以抗内外之困。”   萧远冷笑:“这样勉强的联盟,只怕双方都多有不平,此事未必能长久。”   容若又笑:“这倒未必,不过双方都会想办法去抑制对方的权力,比如宁昭会让阁臣权力不再扩大,而纳兰明会尽力让内阁权力渐渐等同于宰相,只是他们都会注意分寸,在为国携手,不给外敌任何可乘之机这样的大前提下,一些明争暗斗,虽然免不了,却又无伤大雅。”   萧逸忽地挑眉望向容若:“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宁昭会想到这种前所未有的制度。”   容若开始干咳,眼睛望上望下,望左望右,就是不望自己的后爸。   萧逸慢悠悠道:“听说有一阵子,皇上经常入宫同秦王讲故事。”   容若听了心中又是一震,好家伙,这位可真是天大的本事,瞧这意思,自己跟秦王私聊,讲故事的内容,他居然都能打听到。他知道避不过了,只得苦笑道:“是是是,我招我招,我只是随便讲点故事,故事里有些全新的国家,全新的制度,没想到他居然就听进去了,而且还真有胆子实施。”   萧逸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有这么好的想法,为什么要去告诉秦人,却不先通知我,白白叫秦王抢了先?”   容若一惊:“你是想……”   萧逸淡淡道:“此举能使君王的权力集中于一处,不受制肘,不受拘束……”   即使是萧逸这种人物,也不可能超脱时代的局限,凡事皆以牢固君权为第一目标。   容若一听他话中之意,立时就变了脸色:“万万不可……”他几乎是跳了起来:“此政看来于君王有益,其实很容易让君王权力旁落。”   “为什么?”不只是萧逸不解,连萧远和萧凌都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皇帝也只是一个人,他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以前君权相权相制衡,以宰相来协助皇帝,还是比较合理的,现在这种政体虽然看起来是皇帝一人掌控天下事,可是,没有了宰相来处理大小政务,所有的事全要交给皇帝一个人决策,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得干足八个时辰才有可能把国内的事处理完。试想,就算宁昭这么勤政,这么在乎权力,这么不怕吃苦的人,一天两天,劲头上倒还罢了,时间长了,十年二十年,他就能不累,不倦,不烦?他病了又怎么办呢?国家的事,就这么拖着?”   “就算他天纵英才,以国事为己任,不肯享福休息,但他老了,渐渐虚弱,没有精神了呢?就算他能一直撑到死,他的儿子、孙子呢?这些从小生于宫廷,没吃过苦的人,他们能把自己的一生就这么淹没在政务的大海中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然会推卸责任,无意识地重新加重内阁的职权,以致形同过去的相权,并且,有可能把批红的权力分到身边最近的人身上……”   他话还没说完,萧逸眼神已是微凛:“你是指宦官。”   萧远和萧凌也明白过来了,二人相望一眼,都露出骇然之色,想不到容若看似玩笑般随便给宁昭讲的几个故事,竟会有这么深远的目的,他的思考竟能这样长远,这样周密。   萧逸动容道:“你这般安排,是为了他日宁昭或是他的后人,能因倦政而大权旁落,导致文官与宦官的争斗,令秦国内耗……此计真是……”   就连他一时都想不出,这么一个天衣无缝,毫无痕迹的妙计,该用什么话来赞赏了。   容若只好又继续红着脸干笑,天地良心,他哪能想这么长远。他只不过是希望能找出一个让纳兰明和宁昭可以不用翻脸的法子,让纳兰玉可以不必再夹在中间受苦;他只不过是恨宁昭算计他,所以想害宁昭以后活活累死,外加搞得秦国黑社会横行,朝廷束手无策罢了。   萧远和萧凌被震惊得太深,只知望着容若发呆。   萧逸到底是人中俊杰,虽心中既惊且喜,但很快回复如常,笑看容若一眼:“好,此事记你一功,我就不再追究,只是那卫孤辰之事,你也不与我商议,就径自决定,白白将这么一个人物又送回秦国去……”   容若这时倒心定了:“以他这样的人物,再恨宁昭,也不会为我们所用的,将来楚国若对秦用兵,没准他还反过来找咱们麻烦呢!至于他手下那帮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用处,其中可能还有宁昭的内奸,与其重用,不如把他们留在楚国过好日子,让卫孤辰承足咱们的情,将来就算秦楚翻脸,有那些人在楚国,咱们至少不用担心卫孤辰来行刺,对吗?”   萧逸笑笑摇头,想起那等绝世之剑,终于还是略有遗憾:“罢了罢了,你最善狡辩,我也懒得与你争论,你有本事,回去同你母后说去。”   容若一僵,小心地问:“母后……她没生我什么气吧?”   “没生气,没生气,太后娘娘不过是让宫中的太监、宫女们,人人准备好了鞭子棍子老虎凳罢了。”萧远落井下石,阴险地冷笑。   容若开始猛擦汗,天啊!一个为儿子操尽了心,担尽了忧,受尽了怕的太后啊……不会是真的要打皇帝吧?那皇宫中等着他的,不会真的是老虎凳、辣椒水吧?   看他这副心惊胆跳的样子,萧远放肆地大笑,萧逸也是满面笑容,就连有些拘束的萧凌也渐有些笑意。   楚韵如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语不发,一言不插,只静静地看着。   看着这皇家本如仇人般的骨人血亲,此刻如任何平凡的亲人一般地在一起聊天闲谈,虽然说的都是国家大事,但其中的亲近温暖之意,却让她不知不觉,也感到心头轻轻柔柔地暖了起来。   “娘啊……”皇宫大内响起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   容若一见到楚凤仪就一头扑过去,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就痛哭失声。他连母后都省了,直接叫娘,哭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啊!   “孩儿可想死你了。”   楚凤仪就算是一肚子闷气等着发作,忽然看到思念多时的儿子扑过来痛哭,也只得下意识地伸手扶住。   容若大声哭叫:“娘啊,儿子好惨啊,在外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那些人打我,骂我,要杀我,还把我关起来,还用火烧我……”   他哭得无比凄惨,楚凤仪也不由听得恻然。她恼怒儿子是一回事,旁人欺负她的儿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心里一痛一伤一生气,想起儿子在外头吃的那么多苦,她不禁悲从中来,哪里记得要打要骂,不免也落下泪来。   看到这一对母子久别重逢,抱头痛哭,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萧远气得脸都青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萧凌想笑不敢笑,唉,总算见识到自家皇上卑鄙无耻的一面了,怪不得三弟提起他,总是恨得牙痒痒。   连萧逸这等人杰,也是瞠目结舌,唉,若儿这个混账会用这等无赖手段逃避责罚,固然出人意料,不过,凤仪这等聪明女子还会中此拙劣计,就只能让人扼腕叹息了。   果然,再聪明的女人,碰上自己的骨肉,立时就会变得愚笨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人人都是前生欠了自己的儿女。   总之呢,最难过的一关就让容若这么混了过去。   之后的几天,容若做足了一个孝子,整天陪在母亲身旁承欢膝下,把这一番出宫游历的所见所闻所历,加油添醋地一一说来。   虽说该知道的楚凤仪早从各方密报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但由儿子亲口说来,七情上脸地讲述,总比密报上冷冰冰的字更让人贴心。再加上容若是个说故事的高手,努力发挥这方面的才能,将诸般旧事一一讲来,时而紧张,时而温馨,时而悲戚,时而痛楚,竟是听得楚凤仪也时时为之色变。   这段日子,他们母子在一块亲热,旁人竟是半点话也插不上,就连萧逸都大受冷落,暗中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那些宗室们、皇亲们、百官们,或是想为难容若的,或是想看热闹的,或是想逼着皇帝勤于政务的,被容若一个尽孝的盾牌,挡得老远,所有人只得自叹倒霉。   楚凤仪思子良久,如今见自己的爱子这般贴心,总日日跟在身旁承欢取乐,学足彩衣娱亲那一套,纵有不满,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她又何尝不知道容若那么点诡计心思,只是做娘的,又哪里会和自己的儿子去斗智计较,也只得装傻扮呆,安然享受这等天伦之乐了。   只是,这样的快乐纵情,什么也不管不顾的日子终是持续不了多久。容若既已回了京,上次大猎之后,表面上也亲了政,要想逃避责任,那是肯定没什么指望的。   安生日子没过几天,百官们已经因为皇帝的不务正业而群情激愤。容若不得不穿上皇帝大礼服,在萧逸的冷眼监视下乖乖上朝。   当然,百官们奏上来的政务国事,他一来是不懂,二来就算懂也是懒得管的,一概都只吩咐,由摄政王处置。   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还都指望这位皇帝经历这么多事,能有点成长,可是看他这等怠懒模样,无不恨得咬牙切齿。   容若自己也很痛苦,上朝那可是天不亮就要起床,就要坐在金殿上的,可怜他前段日子,到处游玩,每天都睡觉睡到自然醒,如今一下子面对这么重大的责任,简直就有点痛不欲生了。   一般来说,臣子们在下头任劳任怨,为国操心的奏事,他就在上面一下一下一下的点头,你要真以为他是听得欣然赞许那就错了,根本就是仗着金殿位置高,下头人看不清楚,眯着眼打瞌睡呢!   萧逸看得又气又恼又不好叫破,只好自己受累,继续主持朝议,处理政务,时不时回头恭敬地问一问皇帝的意思,而迷糊的皇帝,正自神游天外,同周公聊天,当然是打着瞌睡点头就把事情给通过了。   这段时间,大楚国的朝廷,是典型的主昏于上,而政清于下。   虽然这样,容若还觉得痛不欲生,私底下对楚韵如抱怨,将来若是掌了权,一定要废掉早朝制度,让所有人都能睡到日上三竿,才来研讨公务。   这话不知为什么竟传了出去,百官闻之,骇然之余,对于皇帝的昏庸和不争气,更是恨得牙痒痒。   难得萧逸听了这话,倒不气不恼,反当作趣闻一般说给楚凤仪听。   楚凤仪听了也只能苦笑:“这个孩子,对于如何败坏自己的名声,当真是不遗余力了。你也该多管管他,要是哪天他真下旨废除早朝,不但贻笑天下,只怕满朝的文武百官,都要跪在午门死谏了。”   “他们跪在午门死谏也不是第一次了。”萧逸淡淡道:“若儿总爱做这种世所难容的事。若不是如此,怎会有你我之今日!”   “可是……”楚凤仪终究还是有些犹疑:“千古以来,从没有人废止过早朝……”   “其实只要能把政务处理好,几时上朝,真的那么重要吗?”萧逸淡淡道:“史书上倒真有不少昏君,就是因为受不了每日半夜即起,所以才荒废了朝政。若儿只不过说出了从来没有人敢说的话罢了。”   楚凤仪笑道:“你倒是护他护得厉害,他本来就够荒唐胡闹了,有你撑腰,岂不更加胡作非为?”   萧逸轻叹摇头:“若儿的才华足以治国,当年他离宫时的几条建议,在飞雪关时的几桩想法,都有不少是真正可行的,特别是秦国改制之事,布局之深远,意虑之久长,我亦望尘难及。只可惜他性子太过懒怠,不愿任事,否则……”   他虽语若有憾,但眼神里终还是满含欣慰之意的。若说以前他决心辅助容若治理好国家,是感于他的恩情,念着楚凤仪的情份,到现在,他已经是认定,除容若外,别人都没有资格成为楚王了。   楚凤仪虽总是笑嗔萧逸太过护着容若,但神色间也颇有些为爱子而骄傲的意思在。天下的母亲,多不过如此,总把儿女的成就,看得比天还要大。   特别是此次秦国之行,本来容若是被秦国所擒,但几番运作下来,秦国的公主,竟一心一意帮他救他助他,到最后还以一场诈死,使秦王所有的阴谋受挫。   容若看起来从头到尾只是个受到监视,不得自由的囚犯,但整个秦国的体制因他而改变,秦国的江湖也为他而起了惊人的异变。这种变动,甚至足以影响整个天下未来的走向。   看到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成就,楚凤仪怎么可能不欣然愉悦。   如果容若在这里听到他们的对话,也不知道是会心虚呢,会骄傲呢,还是会因为这件阴差阳错的事,给当世极聪明的一对男女带来的错觉而啼笑皆非呢? 第三章 楚国新政   萧逸本来就对容若的未来,有了极完整的规划,自与楚凤仪长谈过之后,便再不肯放纵容若自由懒怠地混吃等死了。   容若的工作,除每日的例行上朝之外,还要在下朝之后,陪着萧逸处理政务。好在萧逸知道容若一向自由自在惯了,也不能一下子把人完全拘束住。每日容若只需要用一个时辰陪着萧逸理政,一个时辰用来看资料,所看的内容,包括标注记录最详细的国家地图,全国所有地市的特产、粮田、人丁数目,还有密探机构送上来的,天下诸国的详细资料,以及国内一些重要官员的行径喜好等等。   死记硬背那些枯燥无味的资料已经是极之痛苦的事了,而每天陪着萧逸处理国政,更是极费脑筋的辛苦活。开始几天萧逸只是默默工作,让他旁观,但未过几日,便动辄拿些典型的事例来考容若。有时候萧逸写下了处理意见,让容若分析自己为什么这么处理,如此处理的得失对错,这还算是比较简单的任务。最可怕的就是,萧逸随便扔过来一件苦差事,直接就要容若自己拿主意。   可怜的容若只不过是个普通大学生,主修的既不是经济,也不是社会学科,所有的经验,不过是看看书,看看电影,看看电视剧,东一点,西一点,零零碎碎学到手的,理论倒能编出一两套来,偶尔也能说几句,让萧逸、宁昭这种人物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大话,但这一切根本很难运用到实际事务中来。   真正的政务,自有无数的纷繁复杂之处,绝不是非黑即白,像戏文里演的那样,只近忠臣,不理奸臣,三天两头减减税那么简单的事。容若既不是天赋异禀的聪明人物,也不是天生有王者之气,万事难不倒的大英雄,常常被薄薄一本奏折,生生逼出一身的冷汗。   更恐怖的是,即使容若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萧逸也并不推翻重来,就直接把奏折发下去,令天下遵行。   事后萧逸才对容若分析厉害,当容若满头大汗,跳起来要追回奏折时,他只冷冷说一句:“身为君王,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重的份量,就应该明白,有的决定根本没有反悔的余地。”   萧逸的这种非常手段,逼得容若想装傻扮呆蒙混过关都不可能。只要一想到自己一个错误决定,会影响无数百姓的生活,他晚上连觉也睡不着。   为了尽量不犯错,为了尽可能不损伤百姓和国家的利益,他只得专心致志地跟着萧逸学习政务,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专注,仔细看萧逸批示的所有奏折,认真分析理解萧逸处理每一件事的用心。萧逸只规定他一个时辰的学习时间,他已经自动自觉延长到两个多时辰了。   因他是在不愿祸及百姓的压力下拚命苦学的,其专注用心,非普通学子可比,所以学习时间虽短,成绩居然不错。如此这般大半个月下来,他对国家政务倒确实了解了不少,对于国事的处理,也从一窍不通到日渐明了熟悉。   虽然他在许多常识上,依旧无知到令人发指,虽然他一手毛笔字,还是写得惨不忍睹,虽然他用起书面上的文言措词,总是拙劣到可笑;幸好,萧逸知道他以前不学无术,倒也不甚生疑,反正皇帝的旨意只要说明意思就行,措词是由下头的大学士们去拟的,所以萧逸倒也从不强逼容若去加强琴棋书画的文化修养。   容若虽然累死累活,不过心中也明白,萧逸这样逼迫他,也是一派为他打算的心意,纵然心下郁闷,也只得乖乖听话罢了。原本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真能长长久久把这个皇帝做下去的。一直以为,自己只要永远不学无术下去,只要将来萧逸与楚凤仪生了儿子,自己就有自由的一日。   但是,为了保证他的地位不受威胁,萧逸和楚凤仪一直在服药避孕,且萧逸如此苦心地成就他,教导他,处处为他铺路,这份心意,他不能不深为之感。他思量计较良久,最终还是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认真学习一个皇帝该会的一切。   只是容若自己暗自思想,总难以把自己和那些史书上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明君们联系在一起,当然,那些荒淫无道,横征暴敛,甚或几十年不上朝的昏君们也不是他想学习的对象。无论如何,他不能心甘情愿,一辈子困在皇宫里,当个囚徒似的皇帝,却又不想学那史书中的康熙、乾隆,为了自己四下巡游的排场,把国库几乎耗尽。   容若这般思来想去,思想负担越来越重,每天对着高高的宫墙,也就常常发呆了。   好在萧逸也不忍太过拘束了他,楚凤仪也睁只眼闭只眼地对他的很多行动不加干涉。容若很快就得到了自由出宫的权利,甚至连楚韵如都只要扮作男装,或假做侍女,也可以陪在他身边出入宫禁。当然每次离宫,都一定要明里暗里带足护卫,而且出行范围,绝不越过城门的。   就这样,容若也已经感觉到非常幸福了。   在楚京四下转悠,看着国家如此繁华,百姓生活越来越安定,街上行人多带笑容,即使是容若这种不负责任的君王,也会有深深的满足感。   闲时深入民间,听听百姓疾苦,看看民间物议,悄悄记下米、油、盐、布等生活必需之物的市价,有意无意之间,了解了京城各级官员的尽职状况,容若也就算是假公济私,以私访为名,闲逛为实的享受了奢侈的自由。   这段日子,学习政务,背诵国家资料,在京城巡游闲逛,容若也发现楚国不只越来越繁荣富强,还有更多更好的变化,在悄然进行中,而且,这些变化,大抵都是因容若而来的。   当初容若离京之时对萧逸提的几点建议,萧逸都真的下苦心去落实了。从容若上次离京,到如今还京,时间相隔并不是特别长,但眼前所见之繁荣景象,远比当初热闹繁盛,这其中不能不说是朝廷扶持商家的功劳。   因为朝廷奖励对人们生活有帮助的发明,并尽力推广、农具、织机,以及相应各行各业常用的器具,都有了极大的改进,很多人的工作效率有了很大的提高。   虽说目前萧逸仍然没有完全压服满朝非议,无法立刻改革科举制度,但已经开始在京城建立书院,所修习的内容,除儒家学说之外,更重经世致用之道,而格物、算学等方面的亦有名家授课。   民间百姓,已隐隐感觉到将来的出头之道,不是只读圣贤书一种了。便是贩夫走卒、商户匠人若有出众之处,亦能得重用嘉许。   很多新奇有用的发明,已经开始在官方的认可支持下进入人们的生活,更大大振奋激励有志于此之士。这年头,玻璃火枪这一类东西虽然没有人能制得出来,但容若曾亲自去看过楚国如今的最高国防武器制作工程,极大的钢铁产量、先进的灌钢法,以及专门制造火器的霹雳坊、专门研制威力巨大新武器的军工坊,这所有的一切都让容若深深感到,楚国的国力,军队的战力,正在飞速的提升着。   也许他自己去秦国只是阴差阳错,但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秦楚之间多年不动干戈的盟约。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去发展变革,行前人所不敢行之政,用世人所不屑用之经济机巧之道,楚国必将有一日,不再惧怕任何威胁和攻击。便是天下七强,也再没有哪一国能凌驾于楚国之上。只有足够的强大,才能有国家的和平;只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有百姓的安乐。   当然,相比提高国力,让国家更加富强的若干政策,萧逸更注意的,仍是国家战力、军队力量的提高。   为所有死去的军人建立纪念碑的提议,早在容若返京之前,已然开始实施了。虽说不可能立在太庙之外,但萧逸的确专门派人建立了宏大的广场,并以将士的塑像环绕四周。   那些雕像,既有一代名将,亦有无名士兵,或策马奔驰,或执戈守卫,或大胜而归,或沙场垂死,无不惟妙惟肖。   广场正中,巨大的石碑高耸入云,其中三面密密麻麻,皆是一个又一个,为国而死的壮士之名,另一面却一片平整,绝无一字,只为纪念那些死于沙场,却无缘留名的士卒。   石碑和广场已经建成,但萧逸却故意一直拖到容若回京,才逼着容若出面,主持开碑仪式。   当时礼部筹备的大典,虽不奢华却绝对隆重肃穆。参与仪式的除了朝中官员、皇亲国戚之外,还有驻京各支部队的士兵。朝中武将,不论品级,一概出席,包括很多已经告老,不问国事,不参朝议的将军也奉旨同行。而京中士绅名流、诸国使节,多在受邀之列,百姓亦在严格的管制下,在远处观望。   容若本心就对军中将士满怀敬重与愧疚,纵然平时不正经,行礼之时,却是绝对庄重的。本来萧逸早就让人准备了一篇词章华丽的发言稿给他到时候照着背,可是,随着吉时一到,容若轻轻一拉,四周十余名将军同时用法力,把巨大的锦布扯下来,露出无比肃穆庄重的石碑,容若竟在所有人的震惊目光和无数惊呼声中,以皇帝之尊对着石碑大礼拜倒。   随后容若起身,目视所有人,只扬声大喝了一句话:“国家不会忘记你们,朕不会忘记你们。”   这一句,已胜过千言万语,华彩文章,三军拜倒,诸将含泪,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原本萧逸就刻意宣扬此番盛举皆是皇上的主张,又把许多新近推行的,有益于军队的善政皆推功于容若,在举国军队之中,容若的声望本来已经不知不觉达到了很高的地位,今日这一番作为,这一跪一喝,更是收尽军心。   未几,此事传遍举国各处军队,从将军到士兵,无不有感于心。容若作为一个世人眼中的傀儡皇帝,至此才第一次,被天下人以崭新的目光来看待。至此,举世之人,才真正地相信,楚国的主人,确实是这个年少的、肆意的、胡作非为的,却每有奇思异想的年轻人。   萧逸甚至仿了容若建怀思堂的用心,广为记录平凡士兵的感人事迹而推之于四方,便是民间茶馆书舍,也多有人说些军兵的轶事杂闻。   民间从军之声渐涨,多有少年满怀报国热忱,负长刀,背行囊,千里从军。只觉为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王,战死沙场,亦可无憾;只觉便是身为最卑微的士兵,能留名于青石,万世而不灭,永受国家、君王、百姓的祭祀拜礼,已是至高的荣幸福份。   而萧逸令官府在全国各地,建立武备军塾,以为军中培养人才。对于新一代将领人才的培养也已经照容若的建议,在京城则建立了鹰扬武院,招生的对象多是将门虎子,或是有军事天分的少年。   苏良和赵仪当初在京城受训练一心为容若报仇时,就曾在武院学习过,如今回了京,又重回武院,继续学文、练武、读兵法。可见萧逸是真心要造就两个少年的,容若知道,能在这个时代的国家第一军校里好好学出个成绩来,将来的前途自有最佳保障,也暗中为他们高兴。   容若还抽了个空,特意拉了楚韵如一起去这所古代军校参观。当然,没有摆出皇帝的仪仗,没有表明身份,只是微服而行的。   武院依山而建,占地极之广大,有足够上万人排兵布阵,两相杀伐的空间,有最好的兵器和战马,有巨大的沙盘,有宏大的演武场,以及有最多的兵书战册,和质与量都水准极高的老师。   京中出色的将领,都要到武院授课,就连告老的将军们,也要时不时来上几节课。外地的将军们,不管是因公还是因私,只要一进了京,就得到武院去上至少三节以上的课。   讲解自己管理军队的心得,叙述自己对战争的看法,列举自己所经历的最典型的战役,和学生们推沙盘,比胜负,以各种方式加深学习效果。   容若来武院的时候,正赶上护送他回京的陈逸飞在讲课。容若同楚韵如规规矩矩做了一回旁听生,没想到陈逸飞说的居然是当初飞雪城一战。讲到容若以帝王之身,亲自涉险相救之时,竟声泪俱下,而满堂少年,无不深感,不知是谁,抢先喊起了“陛下深恩厚德,我等当誓死以报”的口号。   容若顿时如坐针毡,课也没听完,就拉了楚韵如的手,急急忙忙逃出去,心中怨怪萧逸暗中指使这些将军们,巧妙地给一群纯洁的少年洗脑,这种方法实在不太道德。   刚从课堂里出来,负责教导所有少年弟子武艺的柳清扬就上来行礼道歉。容若问了半天才知道,柳清扬道歉是因为违反了江湖规矩,偷骗了苏良、赵仪的武学心法和招术技法而有愧于心。   本来以柳清扬一方宗师的身手,足以胜任这武学教习一职。只是这些少年是当做国家未来的将才来培养的,他们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学习为将之道上,不可能用太多的时间去练习技击之术,武学一道,难以取巧,少一分功夫,就少一分成就。   柳清扬正为此事烦恼,正好,一心为容若报仇的苏良和赵仪被送到这里来学习。柳清扬无意中得知,两个少年学武的时间,居然都没到半年,却有了别人十年修习的成就,暗自心惊之余,便欺两个少年不懂武林规矩,悄悄地套出了性德所教的心法和技法,然后广教一众弟子。   虽说没有性德帮忙打通经脉,其他学生的成就不可能像苏良、赵仪这么高,但那最适合速成的武功和招术,果然很快就教出了一群小高手。不只是柳清扬心中得意,就连萧逸也又惊又喜,甚至有将此功法推行全军,让全国军队大大提高战斗力的想法。   只是柳清扬自觉这种欺骗利用的做法太失身份,一直深以为憾,如今见了容若,便坦承请罪。照武林规矩来说,这种做法当然是犯了大忌,但容若知道性德断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是淡然一笑,劝说几句,只说性德不是武林中人,不讲这些故步自封的老规矩,便将此事揭过了。又同柳清扬说一些当年济州的旧事,正讲到快意处,竟又来了个不速之客,赫然正是萧远。   容若又惊又喜地迎上去:“三哥,你特意来接我?”   萧远恶狠狠白他一眼:“哪有空管你,我是陪我家王妃来的。”   话音落处,依旧一身红衣,夺人眼目的柳非烟轻轻一闪身,从萧远身后掠出来,神色间也没有什么面对皇帝的恭敬,学足丈夫的骄横样儿:“难得你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回头扫了自家的王爷一眼:“你以后不用闲着没事就整天阴着眼,沉着脸,天天叹气,不停灌酒了吧!”   萧远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飞快转身:“我忽然想起有点急事,就先走了。”   容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把拉住他,笑道:“三哥,当哥哥的,为自己的弟弟着急难过,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用不着吓成这样。”   萧远脸都红了,气急败坏道:“谁会替你着急。你少自作多情。”   “是是是,你没有替我着急,你没有为我难过。”容若一迭连声应:“那就容我这个弟弟关心你一下,你带我嫂子来这儿做什么?”   萧远强自板了脸不理他,柳非烟却被这一声如民间百姓一般的亲热嫂子叫得心情愉悦,笑道:“还能干什么?陪咱们楚国未来的大将军们练功呢!”   原来,不但萧远是楚国最荒唐胡闹的王爷,就连他的王妃,也是楚国最潇洒肆意的王妃。虽说柳非烟因为不是楚姓女子,所以不可能得到正式王妃封号,只能当个侧妃,但因为萧远已经同她发过誓,绝不娶正妃,所以这位侧妃,日子过得悠闲适意,尊贵也不比王妃差。里里外外,上下人等,除了正式场合,一概也都以王妃相称。   而且这位王妃之行事,更是震动了所有楚国的贵妇人。一嫁进门,就敢把丈夫的歌姬侍妾一概遣散,管得王爷半点偷香窃玉的事也做不得。   当哥哥的萧凌看弟弟太可怜,找个借口请弟弟来府上喝酒,席上安排了美女侍酒,喝完了酒,美女一直服侍到房里,也不知道这位王妃自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抓着刀冲到人家的王府里来找丈夫,一路砍坏不知道多少门窗走道,摔碎不知道多少古董珍玩,抓起敢扑在自己丈夫身上的女人直接往外扔,回头还要冲过去找自己的大伯拚命。   自此一闹之后,京城里的显贵再没有人敢请萧远到家里来做客了。   平日里柳非烟又只爱舞刀弄剑,只喜纵马驰骋。那些个吟风弄月的雅事,针指刺绣的功夫,既不会,也懒得学,从来与京中的贵妇们说不到一处,人家看不起她,道她粗莽可笑,她却还懒得去敷衍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到一声马叫,就吓得脸发白的命妇们。   若是以往,堂堂一位王爷的侧妃如此行径,皇家体面是断断容不得的。但楚凤仪和萧逸都曾经历了当年萧遥与司马芸娘之事的教训,不愿再在皇家子弟中,逼出另一个悲剧,对柳非烟的许多特立独行之处,采取了默认纵容的态度,而萧远这个当丈夫的,倒是觉得老婆越是泼辣,才越有意趣,一点也没有被母老虎管制的愁苦,日子竟是过得极是滋润。   柳非烟万事都如意,只是除了丈夫之外,再没有什么人肯同她交手过招,让她颇觉烦闷无聊。正好父亲替武院做武学教习,她就异想天开,也要跟着去做助教陪练之类的工作;更难得的是,萧远居然公开支持她,而萧逸听了如此不守规矩礼法的打算,虽然没有明着同意,但也并不表示反对。于是柳非烟便大大方方,每天到武院来,同一众少年们过招、切磋,帮助他们在武学技击上尽快进步。   她长得美丽,人又爽朗,身份尊贵,偏又并无架子,很快就成了一众少年亦师亦友的人物,不少少年人还暗中为她动了初恋情怀,视她为心上人。难得的是萧远不以为忤,反以为荣,只觉自己的妻子,美丽可爱,特立独行,敢爱敢恨,敢作敢当,被天下的男人喜欢,那本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柳非烟日日来武院同一众少年演武切磋,他不但不拦,反而时不时亲自护送。今日才会巧而又巧地遇上容若。   得知了事情究竟,不但容若深为萧远欢喜,便是楚韵如悄悄打量那眉飞色舞,落落大方的柳非烟,心头也大是欣然羡悦。   就在几个人说笑之间,陈逸飞的课已然讲完了。学生们略做休息,便在校场上列队,准备上柳清扬的技击课。   容若与楚韵如在一旁观看,看着柳清扬喝令大家演习武艺,为众人指出错漏,传授招术,后又有柳非烟亲自下场,找同学生们比试武技。   到后来,柳清扬宣布大家捉对练功,彼此较技时,看着满场的少年,飞腾闪跃,呼喝如雷,容若也不由技痒地跳下场比试。   他虽算不上高手,但得了性德亲授,总还有点儿卖弄的资本,居然连赢了好几场,喜出望外之下,手舞足蹈地冲着楚韵如耍宝。   陈逸飞、柳清扬、柳非烟、楚韵如,每一个人武功都比他高,看他这等轻浮样儿,无不摇头失笑。   连苏良和赵仪都看不过去他赢了两场就不知天高地厚四下炫耀的样子,不约而同地跑过来教训他。   这两个少年半点面子也不给,手底下丝毫不留情,害得容若一转眼又连输了两场,还没回过神,又被别的少年逼住要比武。   最后还是楚韵如看不过去,亲自出手替容若解了围。   结果造成一众少年,围着男装的楚韵如夸她身手好,人谦逊,又知书达礼,这个同她套交情,那个与她叙年庚,这个就要问她是否也会留在武院,一起学习,将来为国出力,那个便已经两眼放光,提议同她义结金兰了,拜她做大哥。   因为刚才小胜两场态度过于嚣张而被众人一致排斥冷落的容若,在旁边急得直跳脚,到最后忍无可忍,冲上去拖了楚韵如就走,只当听不到身后萧远等人放肆的嘲笑声罢了。 第四章 光明未来   容若拖了楚韵如,一路风风火火怒气冲冲地回了宫。走了这么长的路,从武院一直到宫里,他那阴沉沉的脸色都没缓过来。   楚韵如忍着笑由他独自生闷气,直到进了宫,想着自己这样的男装打扮不好看,才轻轻挣动:“快放手,我要回去换装。”   “换什么装,有什么可换的,又换回皇后身份,跟我上演夫妻分离啊!”容若一点也不避讳地拉着她一路回了自己的正殿,脸色极不好看地说:“那帮子家伙,人还没长大呢,就敢围着你套交情,拉关系,我这个当丈夫的,平时想多和你亲近一下都没机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下瞪着一众殿里的宫女、太监:“看什么看,我的样子很可笑吗?全给我出去。”   他身旁服侍的太监、下人,早知道皇上的性子好,就是生气也没什么大碍,倒也没有诚惶诚恐受惊吓,只是知道皇帝陛下今天心情不好,谁也不想触他的霉头,各自忍了笑,悄然退下了。   楚韵如又是好笑,又觉甜蜜,口里却一点也不同情地嘲笑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比在秦国当囚犯时还要郁闷。”   “在秦国的时候,至少我们是住在一起的啊!”容若控诉道:“可是现在却整天分居两地,我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平时只有拉了你一起出宫的时候,才好自在的亲近。”   “君王与后宫嫔妃分宫而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楚韵如在外头自由久了,其实也并不能一下子就适应宫中的礼法规矩,不过看到容若这种沮丧的样子,其娱乐效果已经可以补偿心中的失落感了。   “可是他们还有人上本,叫我快点广纳后宫,以充皇嗣。”容若咬牙切齿:“我娶老婆的事,与他们何干!”   楚韵如很没有一国之母贤良品德地轻笑:“天子无私事,大臣们关心的是国家未来之主,你又喜欢胡闹,又没有儿子,他们着急也是理所当然的。”   容若重重哼一声:“皇上也是人,也需要有私人的生活。再说,不是还有七叔吗?为什么非要盯着我?其实母后若能再为他生一个孩子就好了,只是他们全都顾着我,情愿不再要孩子,我想劝他们,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他神色落寞起来:“皇族的身份最能让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其实我只想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大家什么也不要计较,我将来若有一个弟弟,必然疼爱他、看重他。再说,七叔为国家做了这么多,由他的血脉继承王位有什么不好吗?”   楚韵如知道容若这些旁人根本不会相信也不能接受的话,全是出自真心,所以毫无疑忌:“其实你不过是不肯为国出力,恨不得将来有个人来替你吃苦受累,可你想没想过,如果皇位真的让了出来,坐上来的人,也未必容得了你……”   “有什么关系……”容若微笑:“母后和七叔若在,我们就在他们身旁尽孝,别人怕也不敢动什么,他们若不在了,我们就拉了性德一起,天涯海角,有的是逍遥日子,何苦把自己绑在皇宫里,天天受罪。”   楚韵如凝眸望着他良久,这才轻轻道:“你不快活,是吗?”   容若笑一笑,坦然看着她:“你呢,快活吗?”   楚韵如微微摇头:“我从一出生就注定要进入皇宫,我所学的一切,都是如何适应这座宫廷,可是自从和你一起出去之后,再回到这里,却觉得时时处处不自在。永远的侍从如云,永远的礼仪周全,永远的规矩分寸,而且……”她脸上微红:“永远不能与自己的丈夫同住一处……”   容若嬉皮笑脸把脑袋凑过来:“看吧看吧,男女欢娱本是天性,万恶的礼法偏要加以扼杀,不如我们现在……”   楚韵如又气又恼地推开他:“胡闹什么,这青天白日的,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在……”   容若闷闷地道:“皇宫就是这点不好,在外头多自由……”   楚韵如眸光微微一颤:“你一直怀念在外面的生活……”   “是啊,这个地方,到处都只有四面围墙,抬头只能看到天,说的好听是皇上,说的不好听其实就是囚犯。”容若闷闷地道:“我知道七叔一心一意为我好,替我打算,可他不明白,我从来心无大志,又总不甘心一生困在死气沉沉的皇宫里。他让我上朝,是想我熟悉政务,他给我自由,让我出入从容,他听从我的意见,建立军校。”   说到这里,他脸上也略略有些兴奋之色:“我建议的格物、算数等学科,也将会陆续在全国开考,七叔又同意了我的意见,赦免了谢氏祖孙。他待我这样好,一心一意地造就我、激励我,也尊重我,可是,我却让他失望……”   他摇摇头,神色渐渐落寞起来。   楚韵如轻声道:“你从没有跟他们说过……”   “怎么能说?七叔为我这么费心,我也不能总让他失望,苏良、赵仪已经进了军校,如能好好造就,将来就是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凝香也封了四品的女官,过两年,寻个佳配,放出宫去,也是有诰命的贵夫人,难道还让他们跟着我去四处吃苦受罪,担惊受怕?母后虽然从来不说,可我也知道,为着我的任性,她不知道伤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我怎么还能再叫她为我操心,更何况……”   “若儿……”   略有激动的声音传来,容若愕然回首,却见楚凤仪与萧逸并肩站在殿门处,神色都有些震动。   容若刷地一下红了脸,不免又回头望楚韵如一眼。他自己后知后觉,可楚韵如却是千伶百俐,且武功比他高得多,耳目也灵敏,怎么可能没察觉太后和摄政王的接近,却偏偏在这时故意问他那么一大堆话。   楚韵如却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敛容正色,规规矩矩的行过礼,典型一个好儿媳妇的样子。容若看得佩服无比,怪不得人家说,皇宫里的女人全都是天生的演员呢!   楚凤仪微笑着上前,轻轻替容若抚平因长时间怒气冲冲地奔跑而略有些凌乱的发丝,又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未干的汗,眼神痛惜:“若儿,你在宫里,真的这么不快活?”   容若低下头不答话,他不愿说假话,又实在不忍心说真话。   “既真的这样拘束,便留在宫里,陪母后一些日子,将来时机合适,就再出去转转吧!”   轻柔的声音却说得容若一怔,抬头:“母后。”   楚凤仪轻轻一叹,似怨又似惜:“儿大不由娘啊!”这个孩子每天陪着她说笑,可是眼神深处的孤寂却总是出卖了他。   她的孩子不快乐,虽然为了让她快乐,而强装出自己很快活,却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伪装,可以瞒过母亲的眼睛。   这一叹,叹得容若心都软了:“母后,孩儿不会再离开你了……”   楚凤仪只是微微一笑:“傻孩子,你不在身旁,母后自然想你,可你在身边,却不快活,母后就更加伤心了;再说,也不是立刻就走,你既然回来了,总要多陪母后一些时日才好的,而且,就是以后要走,也不像过去那么危险了。”   这话在场几个人自然全都明白,以前容若隐藏身份在外头转来转去,要真吃了什么亏,还只能哑忍,否则没准就是轩然大波。而秦王抓住了容若,楚国却不受威胁,最后秦王不得不把容若送回的事,全天下各国都看在眼里,谁都明白,楚国当权说话的不是皇帝,真要不利于容若,却不能为自己争到一丝好处,还白白让最可怕的萧逸名正言顺登基,顺便和楚国结下死仇,谁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以后,你若要出行,必要声势仪仗都做足,摆明身份,光明正大地到处走动,在国内四处转转,看看大好河山,体察民情,对你将来治国也不无益处。就算出了楚国,天下各国,只要没和我们正式开战,你都可去得,你以楚王身份前去巡游出访,他们必要郑重接待,还要确保你的安全,只怕比我们还要紧张你的安危呢!”楚凤仪这般淡淡道来,天大的事,竟也不过只在指掌之间罢了。   容若听着,心中却不由一动:“母后,你是不是早就有打算……”   萧逸漫声道:“其实我们已经收到了魏国的国书,说魏国闻楚君亲访秦王的盛事,颇为向往,有心效仿,所以诚邀楚王陛下访魏。”   容若眨了眨眼,忽然间想起,很久以前他曾答应过苏侠舞,若能在秦国脱身,必去魏国一次,总不致叫她不能交待,因此不由脱口道:“好啊!”话才出口,心中惊觉,不免回首望向楚韵如。   楚韵如却只含笑走过来,大大方方与他并肩而立,明眸之间,皆是了然。他们同过生死,共过患难,此情犹比金坚,又岂会再有疑忌!   容若只觉光明,满心温暖,情不自禁,伸手拉了她的纤手,再也不忍放开,未来无论发生什么,前路究竟若何,他们都会这样,手牵手,肩并肩,一同面对,永不分离。此时此刻,他满心温柔,身外之事,竟是再也顾不得了,就连萧逸的声音都变得很遥远了。   “魏国暂时不可能同我们撕破脸展开征战,此时如果受魏王之约而赴魏,天下瞩目,更无安全之虑。去见见那个据说不成大器,但却曾下令掳掠你的魏王,和那个传说中巾帼犹胜须眉的魏国太后,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打什么主意,这也是好的,不过,也并不一定,非先去魏国不可……因为,庆国已与我们大楚建交,京城里有了庆国使臣府,新任的庆国女王亲自写了国书来,欢迎楚国派使臣长驻庆国,也无限欢迎楚王往庆国一游……”   容若听到庆国二字,回过神来,惊叫:“庆国换女王了,莫非是……”   萧逸只含笑点头。   容若兴奋得两眼冒绿光:“去去去,一定要去庆国,不过必须先带上性德……”他跺足叹道:“不知道性德什么时候回来,可千万别真跟姓卫的私奔了。”   楚韵如忍俊不禁,低头笑个不止。   萧逸也不觉莞尔:“放心,卫孤辰已经动身和那些江湖人物一起回秦国去了,事实上,这段日子,他们已经派了人去秦国大造声势,说要开武林大会,立武林盟主了。估计只要一知道这位盟主是谁,宁昭就会收回圣旨,一切和过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卫孤辰的武功,和宁昭的权力维持了一种平衡,互相谁也不动对方的人,谁也不敢太过份。”   容若得意洋洋:“这么一来,宁昭又要回复以前那样,天天提心吊胆怕刺客找上门,每天让高手在暗中偷偷保护,一点隐私也不能有,而且夜夜晚上不停换住处的痛苦生活了。”   “也不完全和以前一样,以前卫孤辰很重视自己的手下,怕他们被伤害,受的拘束多一些,现在那些江湖门派,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但这些江湖门派,也只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安然无事,并不谋划推翻朝廷……”   “其实卫孤辰这人很重感情,也重恩义,只是表面上看不太出来。那些江湖人救过他,他就不会扔下这些人不管,所以,不管是江湖各派也好,宁昭的朝廷也好,只要不做出过份的事,他应该也是不会妄动的。”容若笑道:“不过,这都是秦国人自己的事了,同我们不相干,我只关心性德有没有跟他一起走。”   “当然没有,卫孤辰他们离开之后,我就收到性德起身返京的飞讯。”萧逸笑答。   容若兴高采烈的搓着双手,猛转歪脑筋,回头对楚韵如说:“韵如,你说我们出使庆国的时候带上性德,让他好好和庆国女王就两国友好关系交流沟通,我们和庆国的友邦关系应该会牢不可破的吧!”   楚韵如对他没义气地出卖朋友的行为不置可否,只是嫣然一笑,美得耀人眼目。   遥远的曲江之中,一艘正在向京城驶去的小船上,性德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头,看看无比灿烂的阳光,再次肯定,自己真的越来越像人了,居然会有这种恶寒的感觉,遥远的京城皇宫里,那个白痴在算计他什么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竟微微笑了一笑。   因为容若而朝局稳定的楚国,因为容若而皇家骨肉再不自相残杀的楚国,因为容若而正在悄然发生无数变化的楚国,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光明。   有着如此强大的楚国支援,有着真心爱惜他、保卫他,且又足够强大的亲人的守护,有着楚韵如、苏良、赵仪这些不小心被骗得死心塌地之人的相随相伴,容若的未来,也有着无限的可能,无限的光明。   而他自己……   他在阳光下微笑,自己却不知道。   在这个太虚幻境的世界中,他那无限漫长的生命,也因着容若的出现而改变,相比以前无数的岁月,有容若相伴的时光,短得可以用弹指来计算,然而……   他望着那浩浩无尽的天宇,第一次真正确定,脱离主机,失去力量,对他来说,是救赎,不是惩罚。他得回自由,得回本心,再不受规则的牵制与束缚,他的未来也当是……   抬眼间,满天阳光正灿烂,他正微笑,自己却不知道。   那一日,天正蓝,风正轻,花正好,水正美,有人踏波泛舟,负手立舟头,衣白不染尘。   那一日,阳光正明媚;那一日,江水正温柔;那一日,那人白衣如雪,容华若仙,长风万里,展眉而笑,风景直可入画图。   那一日,两岸游人驻步难行,江上小舟纷乱失序,有多少人失足直行入江中,被水浸过膝却茫然无知无觉;有多少人一路前行一路回头,重重撞在树上,也不舍得移一下目光;有多少小船,失去准确灵活的驾驭而或撞岸,或搁浅,或翻倒,那落水的船夫们,双手破开波涛努力游动,眼睛却还情不自禁,追寻那远去的小舟。   那些纷乱,那些失序,那些嘈杂,不能惊起他一片衣角,尘世间的一切混乱,似沾不上他半点衣襟,他只在如许阳光下,如许波涛间,于不自觉间,微微而笑。   那一日,满江的惊叹,满岸的低语;那一日,留下了无尽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依然相信,是太平盛世,是天佑楚国,才降下如许谪仙,以那遥远而美丽至极的笑容,为楚地显示天意依归的吉兆。   而在当时,那随水而行,向京城而去的性德还不知道,楚国的皇帝未来仍会有很漫长的岁月,踏遍国内的山河大地,甚至周游天下各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遇上各种各样的故事,演绎出许多美丽的传奇。   当然,这自在的旅游生活,必然要过好几个月后,才能正式开始。而现在,作为交换条件,他必须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勤政的好皇帝;他必须天天陪伴母后承欢膝下,必须天天跟着萧逸认真熟悉国家政务,只要表现合格了,才有机会出去四下游玩。   在这样的条件交换中,楚国至尊的几个人,到底谁得益最大,到底谁谋划最深,到底最后遂了谁的意?在后世史书上,就不免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争论不休了。 【番外篇 再世为人】   安乐公主的陵墓在飞雪关与定远城之间。秦国的帝姬,大楚的皇妃,在两国百姓传说中,有着仙人之姿,菩萨心肠的高贵女子,永远地沉睡在了两国边境之间。相传她死前遗言,愿以身体为两国之壁垒,不管哪一国要兴起干戈,兵马都必须踏平她的坟茔,方能侵入邻国。   也许是因为连上苍都为这一片悲悯之心所感,因此自安乐公主逝世之后,一直以来边境小纠纷不断,大干戈也起过一两回的秦楚两国,竟再没有发生一次冲突。   两国的百姓与军士,都视此为公主的慈荫佑护。   公主性崇简朴,恩悯天下。传说她重病不起时,曾哀求楚王放归所有陪嫁秦人,不需任何人陪葬,活了数百条性命,传说她垂死之际,要求楚王不必将她厚葬,不需为她而徒耗民力。秦楚两国的沃土,便是她最好的埋骨之所。   然楚王虽依从公主之约,并未大张旗鼓地修建墓穴,但飞雪关的将士和边关的百姓都感念公主的无私,不肯叫公主死后委屈,纷纷出力修墓。而秦王当初送来陪嫁的大笔财物,楚王也没有取走一文一缕,尽皆留在飞雪关,全部用在了安乐公主死后诸事操办和建陵上了。   在秦楚两国那浩大的边境线上,广大而威严的安乐公主陵,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观。   人们相信,那位薄命而良善的公主,必会永远守护在两个国家的边境,用那双冥冥中依旧美丽的眼睛,期盼着,提醒着,所有的秦人和楚人,永息干戈。   整整三年,两国再没有流一滴血,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倒在这片充满无数纷争的土地上。   整整三年,并没有派驻专门管理人的公主陵,一直干净整洁,香烟不断。在那位美丽公主心怀百姓而逝的数年后,百姓们依旧没有忘记过她。   总会有人自发地来打扫陵墓,总会有两国的百姓或军士,自发地来奠祭那远去的芳魂。   这一日,天高云淡风尚好。宏大的公主陵前香烟袅袅,一个轻衫单薄的俊美男子,静静站在公主陵前,低头望着那细细记述公主生平和死前遗言的碑文,不言亦不动。远远立着两个随从模样的人,时不时放眼向他这边张望,眼中多有忧色。   轻风徐来,拂动他衣发皆飞,他却似无知无觉。   时光流转,旷野上那一轮骄阳,从正中已徐徐移向西方,直到那暮色满天,入眼入眉入睫,那茫茫天地间略显单薄的身影,依旧不曾动弹一下,倒似要就这么凝眸守护,直到时光的尽头一般。   风,渐渐带了点寒意,带了些远方草地上的清香,以及带来了一声,清清脆脆,却又温柔如斯的呼唤。   “纳兰玉!”   男子霍然转身,却见不远处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子。发黑如瀑,眉眼如画,轻衫罗袖,无限容华。远方的夕阳,把最后一缕温柔的光辉洒在她的身上,徐徐清风,吹得她腰上环佩,腕间明珠轻轻碰撞,发出无比动听的声音。   男子怔怔望着她,看她眉间温情,眼内光芒,看她唇边那温柔的笑意,不自觉眼中一阵潮热,心头阵阵激荡,张嘴想要呼唤她,想到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深深凝视那夕阳下无限美好的容颜,再也动弹不得一下。   女子亦同样凝眸望着他,三年时光,如水流逝,当年那长街纵马,白衣金弹的少年贵公子,而今眉眼之间,已多了无限的沧桑;三年的时光,能让少年长大,能让人心苍老,却永远不会带走人生里一些最最美好的记忆。   她在夕阳下微笑:“我姓秦,名宁儿。”   以秦为姓,以宁为名,往世前尘,何由再记。   男子亦是一笑:“姑娘大概认错人了,我姓纳兰,单名一个容字。纳兰玉是谁,和我很像吗?”   二人相视一笑,多少前尘,也只在这淡淡一言间。前生已矣,何须追怀。   一轮明月,一座高岗,一壶美酒,两个人儿。   他与她并肩坐在一处,放眼望着那片曾染无数人的鲜血,如今却异常安宁的土地。高空月华如洗,深夜长风如练,月下他的容颜俊朗如玉,风中她的姿容清丽若仙。   其实,他与她在相遇之后,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会心微笑,只是沉默相伴,只是就这样席地坐了,就这样取了美酒,月下共饮。   他喝了多久,略有了醉意,这才能轻轻地说起一些,压在心中很久,很久,不敢说,不敢提,甚至不敢想的往事:“虽说容若早就派人暗中接触我,告诉我你没有死,但我总不敢深信,这么久以来,糟糕的事遇上太多了,就算有幸运降临,也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要不是今天遇上你,也许我会一直怀疑你的生死。”   “我不死不行啊!我不嫁给容若,他永远不能自由,而我也逃不掉下一次被当作筹码的命运。我真嫁了容若又如何呢,且莫说他们夫妻是神仙眷侣,容不得半个旁人,就算到了楚国,我也不过是由一个囚笼,走进另一个囚笼罢了。”   “更何况我身为秦国公主,就算容若和韵如待我再好,那皇太后、摄政王,必然也是要防备我的,楚家的人,定然是当我做眼中钉的,那宫中、朝中,想必全是视我如敌之人,我自己身边,又都是些负有特殊使命的暗子;真到了楚国,也必然要陷入无穷无尽的争斗风波里,被人拿着国家,拿着大局,逼上一回又一回。诈死逃出樊笼,这是唯一的出路,既救了容若,也解脱了我。”   秦宁儿微笑,月光下,她的眼波里都是灿亮的光芒。   “你可知,我多想亲眼看看,这片广阔的天地,多想亲自感受一下世间百态,多想用自己的双脚,走遍大好河山,多想像容若故事里的人那样,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羁绊。而一直以来,那都不过是无望的幻想,我的身份注定我永远只能做黄金笼子里的鸟,如果不是容若……”她微微一笑,沉默下去,不再把这句话说完。   如果不是容若,也许,她现在,已经因为太长久的压抑、束缚和囚禁,而悄悄地在秦国或楚国的宫殿中,永远地死去了吧,更哪有今日的自由与快意。   她的话没有说完,他却全然明了,闻言微微一笑:“你与他是什么时候约好此计的,竟是连我也瞒了,可笑我还一直为你不平,替你担心,千叮万嘱,怕你到楚国之后会吃亏。”   她轻轻低笑,声如银铃:“当时处处耳目,如此生死困厄之地,这种大事,哪里敢多说一句,就是我与容若,也大多时候是心中会意罢了,并没有更多的商量时间。”   看她眉眼之间,一派欢喜,还有些小小的得意,他便是有满心郁怅难消,满口责难追问,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一句来。   她在星月下凝眸望他:“其实这些年我也颇为惦念你,虽说后来性德曾告诉过我,你可以治得好,容若也一再向我保证,只要有一段时间的休养你就可以恢复,但没有亲眼见到,总是有些牵挂。”   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笑意中有三分凄凉,三分怅惘,却也有三分释然和一分欢喜:“当年,我应该是真的疯了,或者说,也幸亏我疯了,否则我根本不可能还继续活下来。只是,我疯得并不像别人眼中那么厉害罢了。即使是在最疯狂的时候,心底还是隐隐有一丝清明在,只是那清明太淡、太轻微,即使是我自己仅有的意识也不肯让我自己醒来,也希望我真的就这么一直疯狂下去,直到……”   他语声一顿,复又一叹:“直到那天你和性德来看我,性德替我探脉诊病,当他的目光和我对视的时候,我觉得有一股清冷之气,直入脑海,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抓着我唯一的意识,不肯让它再沉入浑浑噩噩之中。然后我听到了你在哭,你的眼泪,落在我的手上、膝上、身上,这个世上终有一个人,完完全全,不理会大局,不管什么所谓的大义,只是纯粹的为我的命运而哭泣,然而……”   她一直沉默着,静静听他诉说,沉默着,静静看他侧脸上那种沉静到悲痛的神色。   “然而,我无法说出一个字,无法动弹一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甚至当性德用飞快的速度在我的掌心划下『他没事』三个字时,我也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始终平淡,平淡得若非身受之人,永远都不可能了解,他当时所历的苦楚。   “在你们走了之后很久,我才慢慢恢复思索能力,曾经刻意忘去的记忆重新回来,我却痛苦地恨不得重新陷入疯狂中,如果不是性德之前在我掌心划的字,也许我当时就会一头撞死。”   他轻轻笑一笑,笑声在夜风中,寂寥清冷。   “后来,爹派人把我送走,在青山绿水的清静之地,远离京城,远离权争,远离一切让我痛苦的人和事,让我慢慢休养。据说,性德回国后,也曾派人送了调养方子,以及助我平缓情绪,解除心结的种种方法给父亲。父亲一切都照法施为,尽管这样,我也用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才算恢复过来。”   他落寞地叹息一声:“那两年里,我时而疯狂,时而清醒,疯狂的时候倒罢了,只有清醒之时,才真正痛不欲生,是他们照性德的方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让我渐渐从最深的黑暗中醒来。”   那两年的苦难折磨、无情煎熬,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多提一句了。   他甚至没有说,如果不是容若万里传讯,告诉他那人的详情,叫他放心,他也许永远不能真正地摆脱疯狂;如果不是性德传言告诉他,那人其实也曾偷偷来看过他,那人其实并不曾怪过他,他也许永远都鼓不起勇气,走出那个他为自己所设的牢笼。   她静静坐在他的身旁,那两年的苦难,他不曾多说,她却可以想像,因为能够想到,所以才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疼痛。   看他眉间、眼角那淡淡的落寞,想起那许多年前,永远微笑,永远把欢乐带给别人的天之骄子,她心酸之余,几乎忍不住抬手,想拭去他眉眼间的凄凉。   然而,她甚至不忍心去劝慰他,不忍心再去重提,他和她都会痛彻的往事,只得强作无事地笑问:“那么,这一年,你在做什么?”   “在我休养的地方,爹安排了一个替身,全天下的人都只会知道,纳兰公子身染疯癫之症,一直不曾好转。而我则可以用全新的身份,再没有负担地去生活,去轻松地踏遍天下,当然,我爹不至于叫他的儿子孤单沦落江湖。”   他回手一指远远遥望这里的两个从人:“他们两个,不但手脚勤快,办事伶俐,功夫也很不错,胜任保镖有余,而且……”他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我吃喝玩乐一辈子,也不用发愁的。”   尽管脸上带笑,他的眼神始终是落寞的。   父亲是尽过力了吧,从此之后,再没有权相纳兰明之子,再没有曾经白马轻裘名扬京城的纨绔公子纳兰玉。   他可以摆脱所有的牵制,所有的束缚,自在地,不愁衣食,不虑安全地过一生。而他,一年来,走遍天下,踏遍河山,却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尽管有容若的传信,尽管有性德的诺言,但他却只想要亲眼见一见那个人。只有亲眼看到那人无恙,他心中那三年来的苦痛,才得以消解;只有亲口对那人说一声“大哥,对不起”,这重生的自己,才能真正得回自由。   可是,他一年来走遍无数山河,却始终找不到那个人。   他用尽当年从那人处学来的一切联络手法,却再也得不到一丝回应。   他走过多年前,曾与那人并肩的道路,茫茫前尘,渺不可追。   他登上许久之前曾与那人共坐的山峰,只有寒山冷月,寂寂无言。   他到过很久很久以前,他与那人曾同渡过的长江,江水浩浩东流,往事已不可再回。   他找不到他,尽管那人的音信,从来不曾断绝。   三年前,大秦国曾大索天下武人,欲杀尽世间游侠,彻底平复江湖各派,却又在黑白两道团结成联盟,并推出盟主之后不了了之。   那个神秘的武林盟主,基本不太管武林之事,各派纠纷、武林公务,好像从来找不到他的头上。但如果武林有大难,或是江湖某派有人行大不义之事,这位行踪飘忽的武林盟主,就会倏然而现,再倏然归去。   两年半以前,武林各派被官府逼迫不过,齐聚岷山,共推盟主之时,官府得知信息,调集了三万大军欲剿。   然而,调兵令刚发出去,大元帅就被人刺到重伤。   三军齐集之日,新帅再次遇刺,同样重伤不能理事。   副帅暂理军职,才刚刚把帅印接到手中,还没来得及发号施令,刺客的剑就从胸前穿了过去。   或者说,那不叫刺杀,而叫正面狙杀。因为每一次刺客都是孤身一人,雪衣执剑,直接从帅府大门杀到面前来,一击而中,又从从容容,一路杀出去。每一次都只重伤而不杀人,每一次又都是正好伤得无法理事。   空有三万大军,每回刺杀发生之时,三军还来不及在帅府外合围,刺客便已飘然而去,前后所用的时间,竟短得从来不曾超过一炷香。这样的刻意示威,和这样明显手下留情的示恩,让所有人胆战心惊。   如斯可怕的力量,如斯可怕的高手,让天下胆气最豪的英雄,也心惊胆跳。最顶尖的军中勇将不是他一合之敌,调集再多的高手护卫,不能多困他一刻。官府以三万大军,要剿灭大多武林人物不是难事,可是若让此等人物脱身而去,大秦国再无一个高官能够安枕。   事实上,当军队中第三次主帅被刺后,就再没有任何人敢接掌主帅的事务,直到朝廷安抚江湖人物的圣旨发下来,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自那以后,官府和江湖人物就一直相安无事。官府尊重江湖人的传统,给他们一定的自由,而江湖人也尽量不违律法,尽量不与官府有正面冲突,在朝廷允许的游戏规则内,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权利。   相比这件大事,那人曾参与的其他江湖纷争,也就不值一提了。   比如某某邪派大肆杀戮孕妇,取紫河车食用练功,真相暴露之后,被那人打上门去,在一个时辰内杀尽门中练此邪功者。   比如燕国某绝世高手,以切磋武功之名,万里而来,邀约天下英雄一战,连战十八日,从无敌手,于绝峰之顶,擂台之上,出言轻侮秦国武林人物,那人一袭雪衣,跃空而来,当胸把那燕国高手拎起来,信手掷下擂台。   他只出了一招,那位燕国最顶尖的高手,竟全无反抗之力,从擂台上一路往下滚了十几丈。据传那位燕国高手连换了三十二种方法也没办法化去这一掷之间掌控住他全身的强大气机,待得最后鼻青脸肿地站稳抬头,擂台上空空渺渺再无人迹。   如此这般的传说故事,江湖上,早已传为神迹。那个人极少出现,每现身于世,必有惊世之举。他的传说,成为神话。   多少少年、热血之人天涯海角追寻他的踪迹,期盼能见一见这人间战神。谁又知道,这其中,有一个人,曾经叫过那人许多年,“大哥”。   然而,这一年多来,他寻不到他。踏遍河山,不见故人,每回听到有关他的传言,再急急赶去,得到的永远都是失望。他们曾无比亲密,他们曾情同骨肉,到如今却是欲寻一见而不得。   也曾日间狂纵酒,却浇不灭心头愁绪,也曾夜晚仰天长啸,却挥不去满心苦痛。然而,酒醒了,天亮了,依旧要打叠起精神,继续他的寻觅之路。   他所能做的,只是继续,继续前进,继续寻找。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再见时,已是尘满面,鬓如霜,但是,总会有一天吧,他能再见到那个人。   见到那个本来该是敌人,却从来不曾伤害他、利用他的那个人,见到那个被他伤害、利用无数次,却依旧守他护他、照料他的人。   他不是个好皇帝,不是个好的继承者、复国者,但他是个好兄长,是个真正的男人,是个好人!   总会有一天,他能再次遇见他,总会有一天,他可以亲口对他说“大哥,对不起”。   在淡淡讲述往事的时候,纳兰玉的目光一直望着遥遥的前方,仿佛在那一刻,望穿了时间与空间,望到了那个让他至今耿耿之人。   他虽然不曾细说,可是她知道,他所寻找的人到底是谁!   她与那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在她的记忆中,那人满身血腥,杀人如麻,狰狞如魔鬼,时隔三年多,至今想起那人,她都会在噩梦中被惊醒。   然而,她知道,那是一个好人。   明明与大秦国、与宁家皇族有血海深仇,却不肯杀戮牵连无辜弱女,当年的那场围杀,若不是他手下留情,她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当年性德曾用简单的几句话,向她说明过那人的身份以及与纳兰玉的关系,当年性德也曾向她保证,经过那一场血战之后,那人心灰意懒,不会再为复国之事与秦国、与宁家为敌,甚至念着故国之情,他也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秦国,保护秦人。   只为此一事,她愿意感念他,即使想起那人的样子,她仍会悄悄发抖,她却还是敬重他的。   她明白纳兰玉为什么要寻找那个人,却又不自禁地为他难过。   就这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去寻找,就这样,一个人寂寂寞寞孤孤单单地前行,就这样,再没有可以回转的地方,再没有可以休息的家园,只能一个人,继续地前进,继续地寻找,永远不知道,能否有重逢之日,永远不知道,会不会有再见之时,只能一个人,忍受着思念、内疚、痛苦。一切的一切,只能一个人承担,一个人悲伤,一个人面对。   她就这样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心痛如绞。   似是也惊觉她沉默了太久,所以他笑问她:“你呢,这几年过得好吗?”他的语气很轻松,眼神里却藏着关切。   曾经的安乐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毕竟是锦绣绮罗中长大的女子,虽然能够挣脱囚笼中而自在地生活,是她的愿望。但是,金丝笼中长大的鸟儿,可还禁得起天地间的风风雨雨。   所谓的富家公子、小姐,总爱说些为了自由,为了情爱,为了这个或那个理由可以放弃荣华富贵的话,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并不真正知道,穷困是什么,也许他们只以为,穷不过是住小一点的房子,用少一些的下人。   自古以来,贫贱不移其志的富贵子弟,大多只存在于传说中,而现实往往是贫穷困苦很快就把所谓的少年热血和志气全部磨光的。   富家儿尚且如此,何况安乐曾是皇家女。谁又敢保证,楚国的萧遥,不是安乐的前车之鉴。那个富贵时,超拔尘俗,轻淡荣华的逍遥王爷,在红尘俗世中,到底受了多少磨折,才会变成后来那狰狞无情辣手杀妻之徒。   纳兰玉从来不担心安乐的本质会变,却绝对舍不得安乐受一丝磨折,半点苦难。   如今叫做秦宁儿的美丽姑娘,听到这样的询问,轻轻笑起来,眉眼间,渐渐有了得意之色:“我怎么能过得不好呢?容若为我想得很是周到,替我挑了四个极伶俐的丫头,还有两个身手很不错的保镖,还为了我在秦楚两国好几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置了房产、田地,外加买了商铺,我什么事也不用操心,自有人为我管账收钱就是。他还给了我好几个印符,如果我在楚国境内,有什么困难,可以求助于地方官府,也可以直接写书信,送到皇宫给他的。这三年来,我在楚国几乎把所有的明山秀水都看遍了,可是,我还是想要到秦国来看看,秦国是我的国家,我对它的了解,却连楚国也不如。我想要看看自己的国家,看看大秦的山山水水,大秦的百姓生活,大秦的风土人情。”   “你刚才看到我太吃惊了,没有注意到他们吧?”她回手指指远处的几个身影:“他们为我准备了一路上所需的一切,一直在我身边照料我、保护我,而且,我猜,就算出了什么他们应付不了的事,也还是会有人来帮我、救我、助我的。”   这言下之意,纳兰玉自是听得明白。安乐不曾真死,纳兰玉的疯病了已经好了,这种事不可能长久瞒得过宁昭。   只是如今,卫孤辰已弃复国之志,纳兰明也向全天下宣告独子疯病,再无继承之人,纳兰玉的利用价值早已消失。   而安乐的死讯通传天下,死后葬礼搞得轰轰烈烈,秦王、楚王都写了悼文大表哀思,秦国也曾遣使祭奠,现在如果再让安乐活过来,无以向天下人交待,反倒平白传出一个大笑话,为大秦王家体面着想,只能让安乐永远地死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宁昭不会再派人来抓他们,不会试图将他们再次关入牢笼,反而会顾念旧情,暗中派人照料。在大秦境内,他们两人基本上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虽不能再有旧日的尊贵,吃穿不愁,逍遥自在的生活,倒是断然少不了的。   然而,这个事实也并不能让他们有多少快乐,思想起来反倒是怅然居多。   纳兰玉见她笑语盈盈地介绍自己的情况,看似轻松欢愉,心头却总是禁不住隐隐的怜惜之念。   她总是期望着摆脱束缚,可是,如今得到自由,却是以这种埋葬过去的方式。   她是自由了,却再也没有了家园,没有了亲人。她是那断线的风筝,随着风,飘得再远,都没有机会回头重系那原本牵牵连连的那根线。   流浪的人走得再远,总会思念家的温暖;远行的人,路途再坎坷,总能指望着,回家的快乐。   可是,她眼前的飘泊,是自由,还是无奈。   纵见绿水青山,却与何人说,纵折花枝春意浓,又有谁堪寄。   走得再远,也是流浪,看得再多,也是凄凉。她的家,再也回不去,她的亲人,再也见不着。   容若和楚韵如,虽是好友,毕竟受到身份限制,难有重逢叙旧的机会。身边虽然有下人、保镖,虽然都是容若安排的人,绝对真心相待,不会暗藏心机,但是毕竟这些人还是楚人,欢喜难与共,悲伤难共诉啊!   这三年来,身处异国,她的飘泊,可有无奈,她的流浪,可有心酸。无人处,她可曾流泪,背人处,她可曾叹息。   然而,在他的面前,她只是微笑,她只是欢颜,从头至尾,不曾流露一丝悲凉。   他定定望着她,轻轻问:“那么,将来呢,你就这么一个人飘泊吗?”   她的笑容倏地一凝,但立时又重新绽放,笑颜美得夺人眼目:“当然不是,我还要给我自己找个丈夫呢?”   他蓦然一惊:“丈夫?”   “当然啊!”她笑吟吟地道:“我这般青春貌美,多才多艺,蕙质兰心,而且还非常有钱,岂可辜负这大好年华,自是要寻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了。”   他望着她,有些啼笑皆非:“你倒想找个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笑容满面扳着手指头算:“第一自然是痴情,第二还必须专情。要像容若那样,一生一世,只爱妻子一个人,不管别人怎么威逼利诱都绝不动摇。但是长相必须比容若英俊漂亮,文才武功要比容若那个没用的家伙强上许多,要比他潇洒、比他聪明、比他能干、比他……”   她这般屈指一一算来,滔滔不绝,说个不休,他却听得是啼笑皆非。   唉,以前那段相处的日子,容若到底灌输了多少诡异的想法给她,照她这种挑丈夫的要求,这世上,怕是找不出一个男人够资格了。   他忍着笑,看着她目光灿亮地徐徐数来:“他要爱护我、照料我,任何时候都站在我这一边,我高兴就和我一起高兴,我不高兴就要立刻哄我高兴……”   他本来是想要嘲笑她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一颗心渐渐温柔宁静起来,然后,他轻轻唤:“安乐……”   她侧头看来,明月下,明眸如画:“我叫秦宁儿。”   他笑一笑,改口:“宁儿,如果有一天,你找得倦了,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这世上没有你要找的人,就来找我吧!”   他眼中的异样光芒叫人分辨不出,这到底是戏言,还是真情:“为了拯救其他男人不至于面对悲惨的下半生,我就吃点亏,娶你得了。”   她怔怔望了他半晌,忽地恼羞成怒,抓了酒壶对他砸下去:“你敢小看我!”   他则怪叫一声,抱着头跳起来,四下奔逃。   远远地凝望他们的两拨下人,在他们说话喝酒的时候已经聚到一起聊天了。   对他们各自的主人曾经有过的神奇身份,他们心中自然都是有数的。此刻大家站在一起,说起各自的经历,各自的往事,也都颇有一些怅惘之意。   他们远远地张望他们的主人,看着明月之下,那一对并肩而坐的男女,男子俊美无伦,女子清美绝世,同坐月下,竟是说不出的相匹相配,相得益彰。   他们在一起说话,夜风从他们身边拂过,也似乎是温柔的,他们的衣角发丝被风吹得悄悄纠结在一起,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他们回忆同样的往事,他们共饮同一壶美酒,他们在一处,小声地说,大声地笑,连天上的明月,此刻,似乎也出奇地柔美。   再然后,他们跳了起来,满世界追追打打,闹闹叫叫,清冷的夜,因着这两个人,热闹到了极处。   这些下人们也不由会心微笑起来,这三年的记忆中,似是从没有见过他们的主人如此快乐,如此肆意!他们彼此传递着眼神和笑容,心中都预感到,未来的行程,或许会热闹有趣很多,他们应该会有新的伙伴加入了。   这一夜的追打以美女终于追上那俊俏的佳公子,把酒泼了他一身而告终。   而第二天,他们自然而然地结伴同行。   未来的路,那么长,那么远,有一个人相伴,当不致寂寞无助。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她与他初识于寂寂深宫,她与他曾携手行遍宫中每一个角落,捉弄每一个下人,玩尽所有的恶作剧。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琉璃般明亮美好的岁月中,他们都关心敬爱的兄长主君笑着说:“安乐安乐,我将你指婚给纳兰玉好不好?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曾经在遥远的前生……   然而前生已矣,在今生今世,秦宁儿想要与纳兰容携手走过未来的岁月,共看这一片他们同样深爱的家国河山。当回忆过往时,身旁可以有个知心知意的伴侣;当悲伤失落时,身边有一个可以倚靠落泪的肩膀;当欢喜欣跃时,身边有一个可以相共欢笑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只需一转眸,便可以看到有人相伴在身边的踏实快乐,令人神往。   而最最重要,她却从来不说的是,她想要陪他一起去寻找,不要让他孤单一人寂寂凄凉地寻寻觅觅。   她要和他在一起,伴他寻找,伴他失意,伴他失望,伴他走过每一个痛楚的日与夜。直到有一天,可以找到那个人。   她可以对那人说一声,“谢谢你”。   谢谢你,当年对我手下留情。   谢谢你,放弃了复国的行动,避免了无数的混乱,保全了举国上下所有人的安宁。   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照顾保护纳兰玉。   谢谢你,不管在怎样的困境中,不管曾经被如何迫害,都从来没有试过伤害利用纳兰玉。   所以,谢谢你。   所以,她要与他同行,一路相伴。以他的目的为目的,以他的期盼为期盼,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找到那个人。   他想说,“对不起”。   而她想说,“谢谢你”。 【番外篇 嫣然归处】   山林深深,草木清新,远方的清风带来了草木的清香,悄悄地拂乱了董嫣然的发丝。   她静静站在那几间拙朴的木屋之前,望着眼前小小空地上,四五个正拿着剑一板一眼,练得极认真的小女孩儿,信手把被风吹得纷纷乱乱的如雪长发,略略挽了一挽。   寂寂的山林,不为人知的几间拙朴木屋,四五个天真而纯稚的小小女孩,人间的一切纷争,红尘的万般幻象,似乎也就与这小小的世外桃源没有关系了。   或许,这方寸之地,唯一不太协调的,就是正中间木屋上方,悬着的那块大得有些过份的匾额了。   那匾竟似有极漫长、极漫长的历史,宽大而厚重,现在隐约也可以看出,当初的雕镂巧刻,沉凝厚重,一切细节上的精巧与讲究。   然而,悠悠无止的岁月,风刀霜剑,天风海雨,早就冲刷尽匾上所有的华丽,百年时光如逝,曾经辉煌的一切,如今也不过是一片苍白黯淡。就连匾上的字,也完完全全不可辨了。   不过,董嫣然不需辨认,也可以知道,这匾上原本应该有着“天外天”三字的。   不错,那神奇的,玄妙的,相传有至高武功,无数美女,相传那个身处深山而怀想天下的所谓天外天,其实不过就是这山林深处的几间小小木屋,几个淡泊名利,懒得介入红尘的人,收留了几个小孩儿的聚居地罢了。   董嫣然很小的时候,就听师父、师叔们玩笑般地说起过天外天的来历。   最初不过是一个心性淡泊,懒于介入红尘纷争的女子,因为有着极高的天分,无意中悟出了一套武功罢了。然后,天外天那至今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的祖师奶奶又偶尔救了几个孤儿。这个奇女子因为自己的武功只适合女子习练,便出钱把救下的男孩安置于民间,却把几个女孩带在身边,细心教导。   因她的武功必要心性淡泊,无功名之心,无得失之意的人,才能修练成功。所以,她也不需要刻意去分辨弟子们的心性,只要过个两三年,对其中练功久久无成的孩子,称无师徒之缘,将她们送下山去,另做妥善安置,外加赠钱、赠药又赠处世良言,方才告别。今后这些人是在民间安然渡日,还是仗着从她那里学到的一些并不算太高明,但也绝对不弱的武功,去混个声名未来,她也不强求、不拘束,一切任人自由罢了。   因此,数代以来都是淡泊从容的女子继承衣钵,薪火相传。虽偶尔入世,却也从容出世,虽在人间留下过若干传说,却也不受红尘繁华所困。   每一代最后能习成神功的弟子们,都心志淡泊,且聪明颖悟。那套神功,经过数代弟子的增删修改,细心补全,威力更是愈发惊人了。   只是能练成这神功的人,一定没有什么得失意,求胜心,所以这最顶尖的武功,并不曾在江湖中引发过什么风浪,也不会引来旁人觊觎。   数代以来,她们一直没有想过取什么正式的门派名字,也没有定过什么严苛的门规,甚至不曾供奉过历代祖师的牌位,更不曾一代代相传历代先师的名字和生平。   基本上,正常门派应有的程序规则,她们都不讲究。   许多后人传得十分神奇的侠义传说,于她们来说,其实不过只是凑巧的随意为之。而所谓的行踪神秘,所谓的兼济天下,所谓的关怀世间大局,所谓的坐待明君出现,一统天下,平定纷乱,到时方才出山相助,救万民于水火,又或所谓明为隐士,暗怀野心,图谋极大……这种种的传说、猜测,于她们看来,不过是一些与她们全无关系的笑话罢了。   她们在红尘中行走,不过是因为在山间闷久了,偶尔出来散散心。她们一身艺业,扶危济困,为人解危释厄,虽说很多时候都不求报酬,但若对方定要重谢,倒也并不坚辞。   天外天这个门派的名号,起源于某一代的某一位弟子偶尔帮了一位大人物,大人物问其来历,这位弟子玩心忽动,笑称自己来自天外之天。   那位大人物却并没有看出这不过是个玩笑,反连赞天外天三字取得玄奥无比,果然是出不世高人的地方。当即下令制作了一个巨大的匾额,披红扎彩,派人大锣大鼓,招招摇摇地送给这位弟子。   这位弟子也是啼笑皆非,当着无数人不好拒绝,只得收下了,然后辛苦地带着这个沉重的累赘踏上回家之路。好在她能苦中作乐,转念一想,倒觉有趣,便真的兴匆匆把大匾带回来,高高挂在不相衬的小小木屋上方。   同门诸人问起原因,无不哈哈大笑,都同意把匾就此高挂,绝不摘下,以做长久笑谈。   从此之后,这山林之间就多了一处奇景,拙朴的木屋上高挂着金碧辉煌,无比气派的大匾。而在那之后,大家在红尘中行走,不约而同以戏谑般的心态自称天外天弟子。   渐渐地,在世人眼中,天外天成了世上最神奇、最诡异的门派之一,人们知道,这门派遥在云深不知处,这门派的武功深不可测,这门派中全是才智武功都称绝天下的奇女子。   然而,人们永远不知道,也绝不会相信,所谓天外天,不过是几个隐迹山林的女子,和这茫茫人世,开的一个小小玩笑罢了。   时光如水而逝,天外天就这般辗转相传。天外天门下成年弟子最多时,也不超过十人,最少时,仅有一人。   她们收纳门徒的方法,一般都是收养孤女,让她们练两年功夫,看她们的成就以确定是否有缘之人。   那一年,董仲方上京赶考,家乡发生旱灾,赤地千里,饿死无数百姓。他那留在家乡的妻子也因饥饿而亡,只留下年幼的女儿无所依靠。   那一年,天外天适时有门人偶遇失母的董嫣然,怜其孤苦,便带了她上京寻父。这一路闲来无事,就教她武功心法,没想到这小小幼女,进境神速,竟似天生便只为学这门武功一般。这门人心中又惊又喜,虽知董嫣然并非孤女,却也万般难舍。后在京城寻到董仲方,便开言请求收董嫣然入门,带往山林教导,待其长大成人,重来寻父。   时年正值楚国犯境,一路势如破竹的杀往京城,京中科考早已停止,君臣百姓,无不人心惶惶。董仲方亦担心自己文弱书生无力保护幼女安全,当即点头应允。   从此董嫣然随师遁入山林,潜习武艺。她天分既高,心性又合,数年已是大成,竟是青出于蓝,门中上下连师长在内,亦无人可以胜过她。   她本来秉绝色之貌,复有倾世之姿,再有绝顶的智慧与武功,若有心入世,这红尘翻覆间,倾国倾城,岂是等闲!可既是天外天弟子,虽有一身绝世之艺业,虽生就倾世之容,却断无扬名世间之心。唯有骨肉亲情牵系难去,艺成之后,远行京城寻父。   时年楚国立国已有多年,摄政王以怀柔手段安抚前朝遗民,开科取士,重用仕子儒生。   董仲方因才中举,因耿直敢言而进御史之位,却时常与摄政王冲突,身边竟也屡次发生行刺攻击事件。   董嫣然一来为保护老父安全,二来也想长侍膝下,以补偿十年离别之不孝,便随侍父亲,相伴左右,悄然以神功绝艺,化解了一次次危机,世人只知御史董仲方有个绝色的女儿,却不知这位董小姐有此惊天之艺。   直到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她因貌美招祸,在长街惹来一群无赖的调戏,又引来了一个懒怠嬉闹的公子,和一个风仪绝世的男子为她打抱不平。   那一日,董嫣然初识容若与性德。   那一日,他不知她身怀绝艺,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那一日,她只当他少年纨绔,芳心中并未将他看重。   那时的容若,还不曾爱上楚韵如,少年情怀,傻乎乎为这等绝世美人而惊艳,因着美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还小心眼地对性德发脾气。   那时的嫣然,不知容若的身份,亦不知他的心性,只见着他的无能和浅薄,只看到他的妒火与迁怒。   那一日,花正好,草正绿,阳光正明媚,那一日,天正高,风正轻,红尘多繁华。   她与他的初见,是美人有难,英雄挺身,像极无数美好动人传奇故事的开头,只可惜,原本的无数种可能,最终并不曾出现,他们匆匆而遇,却又匆匆错过。   在那之后,他遇上了一生挚爱,而她,当时也只为性德所受到的不平待遇略感遗憾。   这样的故事,有一个最美好的开头,当年却没有人猜到最终的结局。以致多年以后,当董嫣然想起往事时,也只得一叹复一笑罢了。   在那之后,因为父亲的请托,她在猎场出手相救,因为父亲的期望,她万里跟随暗护。   从此,她把自己卷进了一重又一重风波苦难中。她无心红尘富贵,却不得不一次次为红尘中人出生入死。   她看出了容若的真正为人,她见到过最动人、最美丽的爱情,她遭遇过最强大、最可怕的对手,她遇上过,一场又一场,几近惨烈的战斗,她付出过生命、贞操、心血、情义,她遭受过,最狠毒、最无情、最残酷的打击。   最后的辞行,最后的告别,只是对着一个与整件事全无关系的小小护卫。然后,她带着那一夜白头的长发,和一颗转瞬间苍凉的心,悄悄遁去。   最后一次靠近那个她所保护的人,是在楚王迎娶秦国帝姬时,她遥遥相望,看着漫天闪亮的烟火。   她想,他娶了秦国的公主,想来可以安全离开秦国了,她觉得,楚国的使者既然已经和秦人达成了协议,那他就再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于是,她可以不需要告别地悄然而去。   那个人有挚爱的皇后,有新娶的娇妻,不会有太多时间记起一个,一直同他不远不近的女保镖。她可以不惊动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牵挂地离去。   即使心伤肠断,也依然坚持到那人基本安全,她方才离开。   她心已伤,神已疲,身已惫,这红尘万象太过险恶、太过惨厉,原来根本不适合她这样的人生存。   她写信给父亲,称师门有事相召,从此回到了山林深处,天外之天。数年之间,除了购买生活必须用品,处理山间一些杂务,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山。   父亲屡次来信相召,她皆藉故推托,甚至有几次父亲代转了容若和楚韵如的书信,问及别后种种,无限殷殷关切之情,她只答以一切均好,如今在门中专心练功,正值重要关口,暂时无力相会便罢了。   她知道,卫孤辰会信守承诺不把当日之事外传,她知道,除了那仅有几个与此事不相干的知情人,再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历的悲痛绝望,她曾承受的至极伤害,所以,也永远不会有人为她而抱愧终身,为她而寝食不安。   所有的人,都会好好地活下去,只除了,她自己!   同门的几个师姐妹都是冰雪聪明又心性豁达之人,见她神容憔悴,乌发皆苍,不是不震惊的。然而,既然看出她并没有说明伤心事的意思,便不多问一句话。   她们关心她,却不催逼她,体贴她,而不怜悯她。   她们如常一般待她,绝不会刻意小心,刻意温柔,刻意容让,这种自在平和与当年一般无二的生活方式,让她不必有被人瞩目,受人怜悯的不自在,让她可以悄悄地藏好伤口,咬着牙继续生活。   三年来,她没哭过一声,没流过一滴泪;三年来,她没再提过当年一个字。   三年来,她过的是那样安宁平静的生活,仿佛她从来不曾步出过这片山林,生命的痕迹、过往的轨迹恍似全部湮灭于这片遗世而独立的山林。曾经的喜怒哀乐,曾经的悲欢离合,曾经那至深至痛的伤口,仿佛也都已全部遗忘。   她没有痛极的眼泪,没有刻骨的折磨,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遗忘什么,曾经历过的一切,便似遥远迷茫如前生。然而,她始终忘不了一种感觉,那种没有心的感觉。   她与同门交谈,她对年幼的孩子们微笑,她在山林间穿行,她专心地教导孤儿,她白日练功,夜间入睡,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只有把手指轻轻放在左胸的某一处时,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里的空洞。手指悄悄贴在皮肤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温暖,手指微微用力向下按,可以更加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那有节奏的微微起伏,那分明是心在跳。   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经没有了心。人的生命多么奇妙,人的心,可以多么刚硬。哪怕受过那样重的伤,依然可以跳,哪怕被千万把钢刀刺穿,哪怕被万千种巨力辗作灰烟,依然会跳,哪怕心死了,心空了,哪怕生命真的只余行尸走肉,原来,那个曾有心脏的地方,依然会坚持着跳动不休。   曾有心脏的地方,依然会坚持着跳动不休。   即使,在那曾经火热的胸腔里,如今早已是空洞洞一片。   这种感受,简直让人想要发疯。   而她,却依旧微笑,依旧如常地生活。   山林深处的天空,永远蔚蓝纯净,身边芳草如茵繁花似锦。董嫣然在如许春光中走过,春天与她没有关系;董嫣然在如许轻风中行过,再温柔的风,与她,也再不相干。   她对每一个同门温柔微笑,亲切交谈,她知道,所有的同门师姐妹都喜爱着她。但她永远不会把那曾经属于前生的苦痛,对她们诉说。   有时候望着山间溪水,倒映出自己温柔恬淡的笑颜,她也会有一瞬间的怔忡出神,属于心的位置,是彻底地空洞,为什么,还可以这样平静地生活,这样平静地微笑?   有时山间那些小小的孤儿遇上不快乐的事,嘟着小嘴,牵着她的衣襟撒娇。她会笑着抱起小小孩儿,柔声地劝慰:“要是不高兴,那就大声哭出来吧……”   然后,看着那哭得淅沥哗啦的孩子,她深深羡慕着这样纯稚而幼小的心灵,这样随时让眼泪倾泄而出的权利。   原来,她的微笑与坚韧,她的顽强和自尊,已是一副与生俱来,却永远不能卸下的刑具。令得她不得不含笑忍受那一点一点积聚的痛楚,等待着自己的极限到来,等待着某一个夜晚,崩溃而疯狂的时候。   她从不告诉任何人,每一个夜晚,都会有狰狞的恶魔,在她的梦中,伸出利爪,狞笑着插入孩子柔嫩的咽喉。那孩子的眼睛,清澈纯洁,满是泪水和痛苦。那小小的孩儿,挣扎着向她伸出手。   而她,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崇山峻岭,隔着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地看着,眼睁睁任凭鲜血淹没了他与她,绝望吞噬了她与他。   有多少个夜晚,她无法入眠,一个人悄悄行在月下,望着自己的影子,孤单地映在山峰最高处。生活没有未来,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没有理想。   她只好练功,每一个白天,与同门切磋,认真教导着孤儿,每一个夜晚,不能入睡,以一种要将整个生命全部透支的方式练功。   也许只有那全身全心全力投入的勤练,也许只有那极之疯狂、极之疲惫的方式,才能够让身与心,在极短的瞬间,得到轻松和解脱。   她的武功就这般突飞猛进,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三个同门联手,已经胜她不过了,她并没有认真记忆。而自己的武功,到底到了一个什么境界,她并没有认真思考。   这一切,仿佛又都与她并没有什么真切的关系。   她只想这般生活在山林间,老去在山林间,然后,死于山林间。   “嫣然……”是师姐在呼唤。   董嫣然回眸,淡淡微笑。闲闲地同她交谈,每一句对话,都清清楚楚,心却总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在说什么呢?似乎是米快用完了,要下山去买,似乎是大家都有事,所以……   她依然微笑,淡淡点头,忽然觉得下摆被人拉动,低头一看,却见一群小孤女中,最最聪明,学武最快的青儿,闪着期盼的大眼睛,热切地望着她。   董嫣然微微一笑,俯下身望着那不过六七岁,却极之可爱的小小孩儿:“怎么了,小机灵鬼儿,不跟着大家一起练功,拉着我做什么?”   青儿死死抓着董嫣然的衣服下摆不放,小小的脸上一片固执:“下山,我听到师叔要下山,带上青儿一起去,下山……”明亮眼睛里有灿亮亮的期盼,让人不由得一颗心都软做了春水。   董嫣然无法拒绝这等可爱小孩儿的请求,略一犹豫,也就答应下来。   好在青儿年纪虽小,却极是伶俐可爱,小嘴甚紧,并不曾把这消息泄露给其他的孩子,没有造成一堆小孩围着董嫣然耍赖使性子的结果。   董嫣然带了小小的青儿一起下山去。青儿虽小,轻功已然有了不算太弱的造诣,但却还脱不了稚儿喜爱撒娇的性子,缠着要师叔抱。   董嫣然喜她清纯可爱,便也轻轻将她抱起来,看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在眼前笑得花儿一般,不觉微微一笑,然后便觉一种莫名的奇痛入骨入髓。   小青儿茫然不知,只觉被最和气的师叔抱在怀里甚是舒服,伸着小手把玩起师叔那长长的白发,忍不住有些艳羡:“师叔、师叔,什么时候小青儿可以长得和你一样大?”   董嫣然强忍心间痛楚,微笑道:“小丫头,这么快就想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有师叔一样的白头发。”小青儿颇为感叹地说:“以前听大人说,人要很老了才会有白头发,本来小青儿很害怕的。可是看到师叔的头发,才知道原来头发白了会这么漂亮,小青儿也要这样的白头发。”   董嫣然微微苦笑,如许红颜白发,也只有这不知红尘凄苦的小小孩儿,才能用这样天真的语气来羡慕期待的吧!   她脸上犹自带着笑意,温柔地同小青儿闲闲把话题带开,脚下漫若流云地施展着轻功下山去,不多时,已到了山脚下。沿着山下的小路往前走些许路程,转入官道,再前行一段路,便可进城了。   小青儿难得离开山林,一进城就东张西望,吵着闹着要下地来玩。只觉满眼都是人,到处都是热闹,说不出有多么开心。   董嫣然却觉得城中情形有些特别,只见街市之上,行人无不行色匆匆,神色间极之兴奋,皆往同一个方向赶。两旁街道上,店铺、民宅,到处有人紧赶慢赶地关门落锁,明显也是要腾出身去向某一处的。   似她这等青春年少,绝世姿容,却又有着苍然白发的女子忽然出现,居然没有被大多数人注意,所有人都满脸热切地飞快奔向前方,全然无心观察四周。   她轻轻放下小青儿,却又不放心地一手牵着她,随便拦住一个往前赶路的长者,轻声打听:“老人家,请问,大家这么匆忙地是要去哪里啊?”   老人看起来颇为厚道,虽然行色匆匆,但见这么一个绝美的女子柔声相询,怎好不答,只得飞快地说:“姑娘,你的消息如何这般不灵通,皇上、皇后从燕国回来了,龙船眼看就要经过咱们这边的落雁江,全城的人,都要赶去江边,瞻仰圣驾呢!”   董嫣然身子一震,浑然不知已然松开手,任小青儿蹦跳着四下东张西望去了。   她只静静地站在长街中间,前后左右,多少人奔行趋走,多少人兴奋急切,可是,这一切却又仿佛与她没有关系。   她在人间最繁华处,却似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百姓们兴奋地向一个方向蜂涌而去,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全家出动,一边行走,一边欢喜无比地说着话。   “听说皇上为人最是慈善仁厚的,还是皇后娘娘,那是天上仙女下凡。”   “皇上亲政之后,出了多少惠及百姓的德政啊,咱们的皇帝陛下,那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皇上和秦国结亲,秦楚两国已经好久没有动过兵了,皇上还和庆国结了盟,听说庆国女王啊,还要跟咱们这边结亲呢!咱们皇上又和魏国订了和议,两国永不相犯,前不久还在燕国跟燕王他们结下了很深的交情,听说燕人发了国书来,愿与我们大楚永为兄弟之邦呢!”   “这个乱世,能到处交朋友,不打仗多好啊!孩子他爹,我不用天天担心你和咱们儿子被征到军中去送命了。”   “咱们生为楚人,真是前世修了天大的德了,别的国家的老百姓可怜着呢,到处都是征战,人人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大哥,你记得那个总在我们那一带讨饭的残废吗?他就是不知什么什么国的可怜人,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他天天都说啊,宁可在咱们楚国讨饭,也不想回国去啊!”   “是啊,咱们的日子能过得这么好,多亏了咱们的皇上和摄政王。皇上屡次出巡,从来不肯扰民的,从不叫地方上大修行宫,也不征我们老百姓去修跸路开河道……”   “这样的好皇上,咱们老百姓三生有福,好不容易有机会远远隔着河道磕一个头,怎么还能错过啊!”   “虽说皇上不会在这里停留,叫咱们这边不用迎驾,可是别说地方官全赶去了,就是咱们老百姓,也得亲眼看看这次的盛景,将来对着儿孙也好夸耀。”   大家说着笑着的向前去了,对于他们的帝王,大家都有着无限的好奇,自然的敬仰,纯朴的感激。   然而,这一切,也依旧与董嫣然无关。   那么多脚步声,那么多谈话声,她全都听不见。   她只听得见,在左胸的某一处,那样纷乱而激烈的声音。   她的心在跳,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心在跳跃,那个地方,空空荡荡了这么久,终于有一刻,如此充实地在跳跃。   那已经消失了的心,难道终于找回来了?   她怔怔地呆立着,直到那一声惊叫,传入耳中。   “妖怪啊,妖怪啊!师叔,妖怪啊……”   董嫣然倏然惊醒,抬眸望去,明眸一闪,皆是讶色。   小小的青儿飞一般逃到身边,缩到她身后,不敢看前方。   正前方一人遥遥隔着数步距离,淡淡笑道:“我的样子太丑,吓着孩子了。”   那人依旧雪衣不染片尘,只是那曾经如雪般高华的容颜,如今竟让人见之惊心。脸上满布着疤痕,十分狰狞恐怖,倒也怪不得小小孩儿会惊叫妖怪了。   若不是这满街行人都急着往河边跑,没有更多的闲暇注意身旁路人,只怕他这副长相能生生引来满街侧目。   他大大方方走过来,毫无一丝遮掩容颜的意图,便是被那小小青儿用惊恐的目光望定,也绝无半点在意。   董嫣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澈宁定,绝非故意强作镇定,勉强忍耐苦楚。董嫣然看到他举止从容如旧,那一派风华自在,仿佛天下人的惊恐目光,触不动他半点心神,仿佛他依旧是当年那猎场执剑,无对无匹的人中剑神……   或者……董嫣然微微一笑,他本来就仍是当年之人,依旧无对无匹,依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依旧是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   她的目光在他腰间的佩剑,和脚下的土地上,分别凝了一凝。   他的剑由左腰改佩到右腰,他看似一步步行来,其实脚根本不曾沾地。   卫孤辰同样察觉她的目光,竟是淡淡一笑:“我的右手废了,现在只能用左手,脚也有些跛,那样走路难看,我就干脆御气而行了。”   他说起手残足废,语气轻得直似少了根头发一般简单,大大方方,从从容容,浑不在意,也绝不掩饰。   董嫣然微微一笑,他的面容丑陋吗?她竟是不曾注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只见着一把剑,绝世锋芒,遗世独立,天地苍茫,雪剑寒锋。他是人中之剑,剑中之魂,叫人一见之下,便是身心震撼,便只感那剑中雄浑,剑里锋芒,剑上寒霜,又哪里还分得出一丝一毫的精神,去看他的容颜若何。   当年的卫孤辰,今日的卫孤辰,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轻笑:“好久不见,先生武功倒似更加精进,实在可喜可贺。”   卫孤辰静静看着她,神色间竟有淡淡的欣然。   这女子也算是他的朋友了吧!见他如此情状,竟还能不惊呼,不悲痛,不露怜悯之色,不现同情之容,这般女子,这般女子……   他心中不觉激赏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知他、识他,有资格做他的朋友或敌人吧!   他笑看那躲在董嫣然背后的小女孩儿,这才道:“当初我的脸几乎给炸得烂了,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肉。虽说性德费了好大功夫,把我这张脸弄得勉强能见人了,到底还是太难看了,我又不耐烦戴那闷气的人皮面具,也不喜欢戴着个唯恐别人不注意的大斗笠或面纱,所以出来行走总会吓着人。”   当年旧事,他说来淡如云烟,董嫣然却比任何人都要能感受到其中的惊险波折。然而,此刻她不愿想过往之创痛,却只为卫孤辰说起往事时的轻松从容而庆幸。   也只有这样可以万事心无挂碍的人物,才能达到如此超绝的武学境界吧!   她微微一笑:“转眼我们也有三四年未见了,时光如水,物是人非。先生雪剑寒锋,一如当年,我却……”她又是浅浅一笑,目光轻轻掠过自己肩上的白发:“却已经老了。”   这一次不待卫孤辰说话,一直因为胆怯而缩在后头的小青儿竟跳了出来,大声喊:“师叔没有老,师叔很漂亮,师叔的白头发是世上最好看的。”她一边说,一边鼓起勇气,用力瞪着卫孤辰,唯恐他说师叔一个字不好。   见这小女孩儿如此着急,却又如此勇敢,卫孤辰眸中也不免带起淡淡笑意:“这孩子说的,正好也是我想说的。”   二人四目相视,不觉都是一笑。   多年不见,再相逢时,物是人非,你已憔悴,我已苍然,唯剑锋犹利,唯明眸犹净,唯此心如旧,明若琉璃,灿若水晶,未染片尘。   红尘间的成败是非,又岂能改变他与她身上那最根本的东西,也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才会在那一眼之间,穿破俗世间的一切皮相,直见到对方身上最灿烂、最珍贵之处。   此时长街人行如潮,千人万人,俱奔往河岸,俱一心朝拜他们的君王,只有他与她,长立不动,相视微笑,心中竟都有些知己相知的欣悦升起来。   君王的龙船队伍浩浩荡荡,顺水而来,浩大船队竟似望不到头。巨大的主舰龙船,宏大而华丽,四方龙旗迎着江风,招展飘摇。江面过于阔大,百姓们根本看不清龙船上的人,却已激动不已,三呼拜倒于地。两岸到处都是伏拜的人影,三呼万岁之声,随着江风,浩浩传向远方。   主舰上,似乎有衣着极华丽的人向四下挥手,然而,隔得太远,看不到面目,江风太劲,听不清声音。   即使是如此模糊的形象,如此匆匆顺水而去,却也足以让两岸百姓无限激动,把今日的荣幸,今日的排场,铭记一生,以便他日好向后人炫耀了。   满城的人几乎都聚到江边去瞻仰朝拜君王了,城里一派清寂。空空荡荡的街市,冷冷清清的市井,甚至于有人站在七层高的飞仙楼顶,凌风揽云,竟也无人发现,无人惊呼。   卫孤辰与董嫣然并立高楼风满袖,眼睛望着远方水面上的华丽龙船,轻轻问:“可曾后悔?”   “当然。”董嫣然淡淡道:“三年多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都在怨恨。”   卫孤辰回眸,目光也是淡淡的:“但时光倒转,只怕,你依然会做相同的事。”   董嫣然沉默,良久,方轻轻一叹。依然会做相同的事吗?卫孤辰何等高看于她。   卫孤辰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是目光复又遥望那眼看就要远去的龙船:“真的不告诉他吗?”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次,董嫣然答得飞快。   “你付出的……”   “我做的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又有什么相干!”董嫣然眉宇间,竟隐隐有傲岸之色:“我是女儿,不能负父亲之托,我是楚人,不能见楚君落入异族陷阱。我为当为之事,只需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他事前不曾求我,事后,也不曾欠我。”   “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那么,哪怕他再三声称不负妻子,只怕也要娶我入宫。但先生难道以为,董嫣然是甘心为妾之人,是庆幸一生困于深宫之女子,是甘愿与旁人共事一夫的所谓贤良妇人吗?”   董嫣然浅笑,明眸之中,英华如练:“董嫣然何许人,何曾稀罕过这样的恩典,如此的赏赐。若有这般结果,我当日之所为,我当日之心肠,才真正被轻贱了。”   “他至少应该知情……”   “他是大楚的君王,他只要知道,怎么做对这个国家、对这些百姓更好,他是楚韵如的丈夫,他只要知道,如何可以让他的妻子快乐幸福。我与他,不过是朋友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需牵绊太多。我做的,是我该做的;他行的,是他当行的。他不曾负欠于我,我也不觉得曾施恩于他。又还有什么事,他一定必须知情。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一件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再对他提起,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会永远记得你……”   “我不以为,他是薄情无义之人,没有人告诉他那件事,他依然会永远记得我这个朋友,有人对他说起那件过往,他当然会更加记住我,从今以后,无论有再大的喜事,他都不能得到完全的快乐,任何时候,他的心中,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那么,我是不是该安安心心躲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去幻想,那个位置有青山、有绿水、有红花、有白云呢?”   董嫣然淡淡道:“先生当我董嫣然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得到一个男子完整的心,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丈夫,心里那小小的一个位置?”   卫孤辰连说四句话,连续被董嫣然抢白四次,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如此无礼地对待他。但他不愠反笑,目光深长看她一眼:“所以,我才说,便是重来一次,你依然会做你觉得该做的事。”   董嫣然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一叹:“也许你说得对。如今的楚国,没有了战争的威胁,政事清明,朝局平稳,有多少人可以安居乐业,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目光漫然望向远处江边那些自发伏拜的人:“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可是,我保住了容若,我让楚国避过了可能与他国发生的战祸。我让很多母亲可以不必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她的声音空空落落的,既没有骄傲,也没有自豪,有的,只是黯淡。   再伟大的成就,也不能让人忘怀牺牲时的痛苦。然而,再深刻的痛苦,人依然要活下去;再重的伤,总会痊愈。也许会留下最狰狞的疤痕,纪念着曾经的痛苦,然而,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这些年来,她即使没有再行遍天下,但偶尔下山来到小城,也可以见到一些从异国流浪而来的难民。   那些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眼看着丈夫、儿子,甚至老父都被拉到军中,再也没有回来的妇人,那些妻女都在乱世中离散、死亡、被凌辱,而自己也因为残疾才逃过兵役的乞丐们;那些大好家园,一朝变作飞烟,昨日家国,转眼沦为沙场的可怜。他们前路茫茫,他们没有与命运作战的力量,却仍然,坚持着、努力着活下去。   这几年,仅仅是长隐山间,她也看到过最悲惨的人,让她意识到,相比别人,她其实并不是最可怜、最不幸的,她也看到了最太平安乐的世界,让她可以知道,曾经做过的事,毕竟是值得的。   她怎么可能不继续坚强地活下去呢!依然会痛,依然会伤。她现在仍在疗伤,她仍然没有痊愈,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有勇气,再次走入这个世界,再次面对她的人生,未来,也依然会有惊喜、有欢乐,尽管,也同样有痛苦、有悲伤,但她可以坦然地活下去,即使,也许某一个噩梦的夜晚,会因着往事惊醒而悲泣不止。   所以,在听到卫孤辰轻轻问“以后有什么打算”时,她也淡淡地笑道:“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练功,等到有一天,我想通了,就去踏遍大好河山,看尽世间一切美好的人事物,也许有一天,我会遇上一个很出色的男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于是,我就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如果遇不上,也没有什么关系。世界如此广大,没有来得及走过、看过的美丽那么多,我这一生,终不致虚度。   她的笑容恬淡,她的眸光明澈,她的神色安然,没有半点尘垢,可以沾得上她的衣角。   卫孤辰凝眸深看她,半晌无语,只是心间却有说不出的释然。这样的女子,原来其实根本用不着旁人来代她不平,替她委屈。这样的光彩,这样的自尊与自重,又何须靠一个男人的感念和情义增色呢?即使那个男人是皇帝,又如何?   错失了这样的女子,损失的是容若,从来不是董嫣然。   这一刻,他回眸深深望向她,浑然不知远处江上龙船已遥遥远去。   董嫣然淡淡回视他,也同样,不再向江上多看一眼。   然后,她在清风白云间微笑,笑若云烟淡:“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还好吧,秦国的事,我是懒得再操心了,这几年一身轻松,四下走走,偶尔找到个高手就打一架,可惜,都没有打得痛快过。倒是那一年容若和性德一起赴庆,在庆国皇宫做客,我正好前去看望性德,也顺便在庆王宫里住了一阵子。那个庆国女王把我当情敌来办,一天三趟地跑来打架,虽说她还不是我的对手,却也勉强能让我认真打几招,也算有些意思,而且后来性德也帮忙指点庆国女王,那女人在战场上有着奇特的天分,得到性德的教导后,武功更是突飞猛进,所以后来打起来,倒还是颇有意思的。”   很显然,在卫孤辰眼里,天下大事的变化、复国组织的解散、秦国武林盟主的身份,一切一切,都比不上他找到几个人打架更有意思,三四年的时光,他唯一提起的,居然是在庆国王宫里,和人家的女王情敌见面,份外眼红的决斗事件。   董嫣然却是欣然一笑,深知无论曾经历过怎样的苦战,怎样的伤痛,在身体上又留下了怎样的残疾,这个男人的心灵,真的是不受一丝挂碍牵系的。也只有如此坦荡从容的人,才能用这样轻松简单的语气,用最简单直接的事例讲述数年的纷繁变化。   “那个庆国女王,听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嗯,一个天生的战士,一个让人不能不佩服的女人。”连卫孤辰说起鹰飞,都不免有些赞许之色:“庆国因战士强悍而列名七强,但国内的管理和野蛮部族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庆国甚至没有税收制度,君王的特权和享受都很少,而且不许世袭,只以勇者为尊。鹰飞是庆国的第一勇士,很久以前就有资格成为女王,只是她自己不愿意罢了,后来因为喜欢上萧性德,才回国去接任王位,以便同楚国建交。论武功,她也许未必及得上你和苏侠舞,但真的放手而战,如果你们在前三百招之内不能把她杀死,那只有被她击败的份。她的斗志和战意无人能比,这种人,只能杀死,却无法真正击败。”   董嫣然素来不把这些武功高低,成败胜负之事放在心上,听了只觉惊喜,绝无不悦,笑道:“那庆国女王竟是这等奇人,得到性德指点之后,想必武功更上层楼,岂非正堪与先生一战,成就先生多年心愿?”   卫孤辰摇了摇头,倒是认认真真又看了董嫣然一眼:“不,她是战士,她习武,更注意的是战场杀戮破敌之术,而不在意武道上的修为顿悟,相比之下,我倒是对你的期望更大。这三四年来,你的武功已显然有极大的长进,如果你能突破最后一层心障,就真有力量和我放手一战了。”   董嫣然失笑:“难道我长进的时候,你就只是停步不前吗?再说,论到武功,苏侠舞也并不在我之下。”   “她当年的武功的确不比你弱,但是,她心思太重,思虑太多,所图太深,所谋太杂,武者心意不纯,必将难成大器。所以,她的武功已经很难再有突破了。而你只要最后破障而出,便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卫孤辰淡然评说,董嫣然只安然微笑。   对于卫孤辰在武学上的眼光见识,她是绝对相信的。然而,她也不会因为自己被这武中之痴如此青眼,得他如此评价而感到高兴。成败得失,如水过石上,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只是微笑,然后轻轻问:“那么,其他人呢,都好吗?”   “有谁不好?那个无聊皇帝,这几年带着老婆满世界乱转,不知道走什么狗运,庆国、魏国、燕国,一国国走下来,都能订下所谓的邦交,让楚国百姓把他当神拜。性德日子过得也不错,至少庆国那位女王,喜欢他喜欢得要命,知道他要陪着容若周游列国,居然四下分发国书,向天下各国宣示,什么人为难萧性德,就是和庆国作对,甚至经常离开庆国,一路追踪萧性德。也只有庆国那样荒唐古怪,有王没王其实差不多的国家,才会生出这样荒谬的君王。”   董嫣然神色微动,欲言又止。庆国女王喜欢楚王贴身护卫的事,早就天下皆知了,但是,性德不是女子之身吗?她几乎就要脱口问出这句话来,却又一笑释然。   只怕对于卫孤辰和萧性德这样的人来说,是男是女,其实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他们都是人世间最强大的存在,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是仅有彼此的同类。   而且听起来,卫孤辰提到庆国女王时,语气竟然以欣赏居多的,绝无情敌间该有的愤怒和仇恨。可见,对于像他们这样的怪物,还是不该以常理来推断的。   她一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隐私,无论萧性德是男还是女,他既然自己不说,她就不想打听了。   这心意一转,她便改口问:“那纳兰玉呢,还好吗?”   这一次,卫孤辰略略沉默了一会,这才道:“自然还好,他和安乐公主,都有机会摆脱过去,重新活一次。”   他的目光遥望云天最深处,忽然间,忘记了言语。   那些年,他曾不只一次,悄悄去看那个疯狂未愈的小弟弟,他曾悄悄远远追随那个孤独地万水千山跋涉寻找他的故人。   然而,他一次也不曾现过身。   现在的纳兰玉可以摆脱过去,自由的生活,不是因为秦王的仁慈,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一次出现在纳兰玉面前,秦王看到依然可以通过纳兰玉来打击他、算计他,那么,没有人知道,秦王又会施出什么手段。   他不想再看到那个目光明澈的少年,好不容易得回自由后,再一次沦为棋子,他再不能忍受,那个唤过他无数声大哥的弟弟,因为被利用,而在伤害他之后,露出那样绝望的神色,发出那样疯狂的叫声。   给他自由,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让他不受任何人拖累,不被任何人牵绊,所以,卫孤辰飘然远去,即使,他知道有个不是兄弟的兄弟,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的人,千山万水,孤独地寻寻觅觅,只为了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董嫣然看到他忽然间略有怅然的眼神,沉默着等待。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个人真心的疼惜那个叫纳兰玉的弟弟,她知道,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必然也好好地活着。那么,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伤痛和凄凉,他若愿说,她便聆听,他若打算就此忘记,她也绝不追问半句。   远方龙船已再不见影踪,江边的百姓们陆续站起,将要回到城里来。   卫孤辰收回远眺的目光,淡淡道:“等那些人回来,咱们再站在这里,就真要惊世骇俗了。”   董嫣然闻言失笑,卫孤辰何曾介意过惊世骇俗?   看她的神色,卫孤辰不觉也是一笑:“这次能够遇上你,也是难得,希望下次见你之时,你已突破最后一层迷障,不再自苦自伤,可堪为我敌手。”他长笑一声,便飘然离去,不停顿、不回头,甚至不让董嫣然说一句告别的话。   这个女子是天下间少数可以让他记在心间的人,甚至算是让他在心中认做朋友的人。她有着同他一样的骄傲与自尊,同他一样,不管遭遇什么,也不怨天、不尤人,只肯自苦的性情。她有着出众的武功,却全无骄矜的性情,她可以做最好的聆听者,却从不多嘴。   最初相遇,她只是他认为将来可以一战的敌手,到如今,她已是他极之激赏欣喜的女子,然而,该离去之时,他依旧可以说走就走,绝不停留。   也许他日相见,也会这般相视一笑,笑谈低语别后情形,也许会如同当年愿望,月下执剑,只为畅然一战,也许会有更好更深更真切的交往……   但今朝别去,依旧无尘无垢无牵挂。他将远去,走遍天下诸国,踏遍名山大川,访遍幽谷险境,寻尽世间奇宝……因为……他有一个朋友,叫做萧性德。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他依旧从来没有放弃过,寻良医,访异宝,期盼着有一天,能助那人恢复武功。   当日在逸园为他治伤期间,性德已隐约向他暗示过,自己不是女子的真相。   然而,在如今的卫孤辰看来,性德是男是女不重要,他是不是会与自己放手一战不重要。甚至,他是不是在乎武功能否恢复,也不重要。   他是萧性德,他是卫孤辰的朋友,他是他心中极重要的人。   而他,始终没有放弃,想要为朋友做些什么。   董嫣然悄然凝立,静静遥望着那一袭雪衣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说走便走,要留就留,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这般人物,这般人物……   她轻轻一笑,想起当年,只当他是个不合世情的武痴,又怎知,他竟是如此深情重义的痴人!想当初,对他时时防范,小心应付,又怎料得如今,心中竟许他为良友知己!   她轻轻伸手,按在心口处。   这里,有伤,有痛,但这里,也曾有过欢喜,有过快乐,有过亲人,有过良友,有过可堪交心的知己。   迷障吗?是的,一直就在,但总有一天,她能看得破,走得出。   到那时,武功会否更上层楼不重要,只希望,再相逢时,能共他一笑,能伴他共饮一壶酒,笑谈千古事,又或者,便随了他的兴致,尽力与他一战,纵然必败,能报答他如许相知,亦是应当。   她在阳光下展眉,眉眼清明如画。   生命中必然有痛,有伤,然而,生命必将会继续,只为着生命中同样拥有的,那些无限美好的人与事。   “师叔、师叔,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睡着了?啊,我们怎么站得这么高?”被点了睡穴的小青儿醒过来,一惊一乍地叫。   董嫣然微笑低头,轻轻抚着小青儿的头发,笑若春水,明若柳丝:“青儿,我们赶紧去买了东西,快快回山吧,要不然,就赶不上吃晚饭了。” 【番外篇 魏宫密事】   王成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性情,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特殊,不在于高贵或卑微,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太监。   至今为止短短十八年的岁月,他的生命,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概括。   幼时家中遭水灾,逃难来京,衣食无着,正逢宫中征召太监,为了活命,父亲拖着最后一口气,把他送进宫里,而自己死在了宫门外。   太监虽然是奴仆下人,但却也分着三六九等,深深宫禁中,差事无数,哪些炙手可热,哪些冷落凄凉,明眼人全都心知肚明,这其中的争斗纠葛也从来没有少过。   王成外无亲人照料帮忙,内无熟人提携教导,手中没有金银可以贿赂大太监,心思偏又单纯愚钝不懂阿诀讨好,自然是轮不到好差事,抱不到粗腿,认不着干爹。分派他住的都是最低等、最黑、最小、最挤的房间,派给他干的,无非是些厨房抱柴烧火,或是每天天未明倒马捅的活计。   好在他为人老实,就这么毫无怨言地干了几年,就算是没有提升,毕竟宫里年年进新人,照规矩,最苦的活儿,是留给新人干的,于是他就勉强算是脱离劳役,改派了另一个冷清差事。   他负责皇宫最偏僻、最冷清的某个角落废园的清扫工作,平常也管理一些花花草草,修剪一下枝枝叶叶。   他每天从早到晚,守在那个两三天不会有一个人走过,连巡班侍卫也不到这边来查探一下的清冷角落,打扫灰尘落叶,清理过于杂乱的野草闲花。在这个皇宫中,可有可无悄无声息地活下去。   这样的冷清孤寂活计,换了旁的人来干,怕要枯燥烦恼到极点,然后再绞尽脑汁,四处求人地换活计。   可是王成天性老实,只觉得这活儿再不好,也比天天倒马桶强,现在住的地方,从二十个人一间的房,改成十个人一间的房,每天吃的东西也管饱了,每日的工作也算清闲。   他就这么孤孤单单,却也自得其乐地在宫中无声无息地活着,原本也该无声无息地死去,如果那一天的清晨,他没有看到那个少年的话。   那天一大早,他照老规矩拿着扫把来到归他管辖的这片荒凉废园,意外地发现了这个从来没有人会注意的地方,居然来了一位客人。   那是个眉眼漂亮,笑起来很亲切,让人很想亲近的少年。他穿的衣服也同样极漂亮好看,料子看起来很贵,不过却全不介意地趴在地上……画画!   王成愕然瞪大眼,看着地上的纸笔,以及没有形象趴在那里,对着草丛里一朵明艳的红花,涂涂抹抹的少年。   少年听到动静,抬头一笑,眼神极清极亮:“你是管这里的太监?”   王成为人老实,又不会同人交际,只能呐呐点头。   “你照料得真好,这里的花草真漂亮。”   少年的赞许颇为真心,王成却极是心虚:“不……不好看……御花园……的……才好……”   少年摇头:“那里景色再美,都不过是斧凿而成,再好的花,也都是人工刻意栽培而出。这里却是一派自然生机,充满天地之美。这都是你照料得好,不让这些花草因为被人冷落而枯死,却又不以人力强行改动,任它们自然生长。我以前竟不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个角落,现在才来,真是可惜了。”   王成生平从来没受过夸奖,当时脸都红了,呐呐了半天,还是老实地说:“我其实也有修剪过的。”   少年大笑:“你真是老实人,修剪一些杂草、杂枝,这是为了让花草更好地活,和花匠们随意揉搓改变花草的形状,只为了看起来漂亮些,这是完全不同的。”   王成迷迷茫茫地点头,小小地“嗯”了一声。   少年对他招手:“过来看看,我画得好吗?”   王成探头过去一看,皱起了眉。他虽然不懂画,但也知道好看与难看的区别。   一个趴在地上的人,随便乱挥,能画出什么东西来,画纸上就只见到三四团大小不一的墨点罢了。   他迟疑半晌,见少年笑得这么可亲,实在不忍打击他,但说谎又有违本性。过了好半天,他才摇头:“不太好看。”   少年愣愣瞪他半晌,忽地放声大笑:“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说我画得不好的人。”   王成愕然,难道这么难看的墨点,还会有人说好吗?这少年身旁的人可真是宠爱他啊!   少年脸上嘻笑之意一收,忽地坐了起来,一手掀开刚才乱画的那张纸,重新挥毫泼墨,笔下如飞,竟是转眼之间,便见一朵红花枝头吐艳,看来恍若实物一般。   少年悠然一笑,方才搁笔问:“现在呢?”   王成只顾瞪大眼,无比惊异地盯着那画,哪里还顾得上回答少年。这是什么样的仙法,竟会在转瞬间,让一张白纸,拥有如此明艳的色彩,如此动人的图像?   他脸上的神情已经是最大的夸赞,少年拍掌大笑:“看到你这样,我才真的相信,原来我的画确实还好。”   王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憨憨地笑:“怪不得你说从没有人说你画得不好呢!别的人肯定都称赞你。”   少年淡淡地笑,眼神里似乎有些落寞:“他们的称赞不如你的话真,你是真的觉得我的画好,而他们,不过是因为那称赞会让我高兴,就算是刚才那满纸的墨团子,他们也一样会说好的。”   王成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道:“他们关心你,才会称赞你。如果我爹娘还在,我再笨再蠢,他们也会赞我聪明的。”   少年微微一怔,凝眸深深望他一眼,然后微笑:“你是个好人呢!你叫什么?”   “王成。”   那一天,王成认识了生平第一个朋友。他告诉了那个少年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少年没有提,而王成,也就不记得问了。   后来,少年每隔几天就会过来一趟,有时画画花,画画草,画画天上的云彩,画画高高的宫墙,而王成,只是静静地看着,真心地称赞。   有时,少年就和他天上地下漫无边际地聊天,其实大部份时候,王成都只是一个聆听者。   有的时候,少年还会带些好吃的糕点来,大方地分他一半,同他一起吃东西,一起赏花,一起聊天。   王成始终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也不知道少年的身份。   在进宫的时候,他就学过如何从别人的衣服上、佩饰上、帽子上,判断对方的身份。在宫中行走的人,品阶位级、衣着打扮全都有着严格的规定,绝对不可出错。   但是他长年都在最底层工作,后来又分到这处荒凉小园,有时一个月也见不着一个生人,就算见了,不是低等太监,就是低等侍卫。宫中又不许随便走动,被限制在小小一隅的他很难见着什么稍大一点的人物,当年学的知识因为从来没机会用上,也就渐渐忘光了。   他只能猜测,这少年应该不是太监,太监不会有那样灵动清澈的眼睛。他应当是个侍卫吧,可能是那种世家出身的,一进宫位阶就不低的高等侍卫。   所以他不说名字,不报身份,一个高等侍卫和最低等的小太监交朋友,是很丢脸的事啊!或者,在他看来,自己其实也并不是朋友,只是个解闷的人吧!   不过,王成悄悄把他当成朋友,他喜欢这个不轻贱他,同他说话,赞他老实,画好了画给他看的少年。   因为喜欢他,所以常常劝他,当侍卫不能随便旷班啊,在宫里不能随便乱走啊,为人不能到处惹事,待人和气些才好啊!   他情愿这少年以后少来,情愿日子过得再孤寂些,但不想这少年惹上灾祸。   少年应该是从小被宠坏了吧,到了宫里也不懂规矩。巡班的侍卫哪有那么多时间到处乱走闲玩啊,想必他是在当班的时候偷懒了。这要让上司发现了可就惨了,更何况,他还总是闯祸得罪人。   三天两头王成就见他窜进来,笑眯眯地把食指放在唇上对自己做噤声的手势,然后,手快脚快地躲进草丛里。其后就看到一群侍卫或太监,东张西望地四下搜寻着经过。   好在一般都没有什么人注意这个角落中的废园,从来没有人进来搜查过,询问过,否则木讷的王成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替他隐瞒呢!   王成总是为他着急,这个少年,太不懂事了,在宫里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能惹事啊!要不然,他总有一次逃不过去的。   然而,每一次他苦口婆心地劝,少年总是哈哈笑:“你真是个老实的好人。”   然后,下一次,他又是很狼狈地躲到这里来。   王成以为,他的生活在认识了少年之后,依然会平静地过下去,不会有什么大风、大浪、大波涛,直到那个早上,那个可爱的少年又一次手忙脚乱地逃了来。   这一次,他明显是得罪了极大的对头,惹来了极大的麻烦,以前再危急时也挂在嘴角的笑容不见了,脸色一片苍白,眼底全是惊慌。   还是老规矩,他一来,就扑进了草丛里,不同的是,这一回他第一次沙哑着声音叮咛:“千万别告诉人我在这里。”   王成坚定地点头,他觉得,这是他唯一的朋友第一次对他提出请求,他打算用性命来保护这个朋友。   然而,他真没有想到,不过是一瞬间,他就将朋友出卖。   变化是缘于那扑面而来的香风,还是耳旁听到的一声动人到极处的问话,“你可见到一个人藏在这附近”,又或仅仅是那张忽然出现在面前,美丽得超乎想像的面容,王成已经不能判断了。   王成唯一记得的是,那女子清眸倦眼,那含笑一问的万种风华,原来世上有一种美,可以如此直入人心,如一把刀,生生劈进胸膛,叫人一生难忘。   原来,即使是太监,也同样懂得什么是美丽,并会为美丽而倾倒。   他不记得自己有说过什么,只隐约记得,自己把手指向了草丛。   然后,那美好的香风从身旁掠过,那女子居然好整以暇,回眸对他一笑,然后,在下一刻,纤纤倩影,就如变戏法一般,倏地出现在隔着好几尺的草丛处,一伸手,把少年拎了起来。   一只手拎着一个大活人,如此粗野的动作,这女子居然可以做得风情万种。然后,王成听到了这世上最动人的声音。   “好好的,你躲什么啊?”女子凝眸而笑:“陛下!”   王成那单纯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陛下?当今魏王魏若鸿?   少年抬头,脸色惨白,干笑一声:“侠舞,看在母后的份上,不要打脸。”然后,他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   王成不记得了,或者说他不敢记得,又或者说他纵然记得,也不敢相信。   那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在对着皇帝陛下拳打脚踢。   她真是美得惊人,就算是打人的动作,也美得夺人心魄。   而身为皇帝的人,则只敢抱着头,哀哀求饶,满地乱滚。   再后来,王成就晕了过去。在他醒来后,对于昏迷中一些模糊的影像,比如说拳打脚踢的绝世美女,和滚地葫芦的皇帝,他一直坚定地认为,那只是噩梦中的幻象。   如果要问未及弱冠的魏王生平最怕什么人,大部份人会答,自然是唯一能管束他的皇太后。知道魏若鸿一生最怕一个叫苏侠舞的女子的,恐怕全天下,也不超过四个人。其中之一就是魏国当朝太傅,以武将出身而拜相入阁,朝中、民间,皆尊为儒帅和武相的叶知秋。   这位当朝太后倚为臂膀的重臣,此时正额上冒汗地在大魏太后的景荫宫花园中苦笑叹气:“苏姑娘万里返京,连太后也不来觐见就怒气冲冲去找皇上,亏得太后还有如此好的心境赏花。”   魏国太后的面容清逸安然,岁月的痕迹,已悄悄掩尽了她昔年的绝代风华;多年的操劳,已无声地抹去了她当年的花容月貌。只是这般淡淡神容、安然眉眼,却始终无法让人相信,她会是手操权柄十余年,生杀予夺,愧煞天下须眉的一代权后。   很难有人可以想像,一个人十余年间身处最险恶的权力场上,身上竟不染一丝肃杀和阴冷之气,神情更无半点刚烈威仪。她待自己的肱股重臣,素来是十分亲近随和的。   此时她悠然一笑,意甚安然:“侠舞与皇上自小一起长大,今儿既回了宫,自该去见见皇上的,我一个惹人厌烦的老太太,何苦去打扰年轻人叙旧。”   叙旧?   叶知秋苦笑,如果仅仅是叙旧,自己用得着这么紧赶慢赶地赶来宫里吗?   苏侠舞的地位在魏国一直极为超然,她是太后亲传的徒弟,在宫中与小皇上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小皇帝学的,她都学过,而无量界的无数绝学秘法,就是小皇帝也无缘一窥,她却能得太后倾囊相授。   她聪慧过人,天分奇高,闻一知十,习文、练武,无不远远胜过小皇帝。   太后又最爱用她来激励儿子,动辄正言厉色地训斥皇帝:“人家一个女孩子,也比你强。”   小孩子多有些争强斗胜的虚荣心,又不免有点儿仗势欺人的小性子。魏若鸿是个皇帝,所有人都捧着他、宠着他,哪里甘心被个小女孩儿压制,自然就不免用出诸多手段来对付苏侠舞了。   可惜,以势相凌,人家根本不理,以武相逼,又打不过,悄悄用各种恶作剧,结果每一样都会反整到自己头上来。命令苏侠舞身边的人,故意为难她,不听她的调派,结果反而小皇帝自己身边的亲信太监,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叫上十几个侍卫,一起动手,以众凌寡,以大欺小,结果是十几个大汉被一个小女孩全部打飞,然后把发觉不妙,四处乱缩的小皇帝从树丛里揪出来,一通拳打脚踢,打得小皇帝这一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   自那以后,小皇帝彻底绝了和苏侠舞别苗头的心思,可是苏侠舞却把人打得顺手了,闲来没事,就爱找找他的麻烦,活动活动身体。   可怜的小皇帝受尽欺凌想到母亲身边去诉苦,母后冷着脸骂一句:“堂堂男子,连个女孩儿也打不过,还有脸来告状,去,把太傅教的功课默写十遍。”   自此,他就再不敢告状了。   朝中的大臣们瞧着不妥,本着忠君保国的立场找太后加以劝谏,太后轻描淡写答一句:“他们两个小孩子闹着玩,倒惊动了这么多重臣,想是咱们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天下太平,朝廷里头再没什么政务要处理了吧?”   她就此把足可株连九族的犯上行为,定做小孩游戏,堵得满朝臣子说不得话。   如是几番交锋之后,苏侠舞更无顾忌,吃定了再没有靠山可以相救的小皇帝。稍不顺心,不是打就是骂,若有所求,必要先打骂恐吓一番,便能逼得小皇帝无不应承。   幼时岁月,在魏若鸿的记忆之中,是无比惨淡凄凉的。   事事被苏侠舞比得低人一头,时时被苏侠舞压制,处处被苏侠舞打击,所有的好东西都被她抢走,所有的赞美阿谀都冲着她;身边的亲信见了苏侠舞,一个个如同老鼠见了猫,口口声声誓死效忠的侍卫,远远见了苏侠舞捉着皇帝冒犯龙颜,一个个当做没看见,哈腰绕道走。   这样的悲惨人生,水火煎熬,一直持续到他与她一同年满十三岁,朝中大臣见他们年纪大了,再打闹下去实在不成体统,便多番向太后进言。   太后召见苏侠舞闭门密谈了一夜,苏侠舞就悄悄离开了皇宫。   可怜的小皇帝,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吐气扬眉地抬头做人了。   这些年来,苏侠舞飘然游走于各国之间,利用一众替身,同时经营数个身份,以稚龄而掌控魏国最大的探子机构。她始终没有正式的官爵,却对各国隐藏的魏国属下,有生杀予夺之权,同太后有可以密信直接联络的殊荣,除太后之外,不受任何人管辖统属,可以任意调动四品以下官员,亦可向任何朝廷重臣要求合作。   如许身份,如许重权,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她为魏国立下的功劳,也足以当得起,她所得到的一切特权。   转眼流年容易过,数载之后的今日,苏侠舞重归大魏皇宫,今日的魏若鸿已非当年的稚龄少年,而是已经亲政的君王,一个真正的皇帝,一个不容任何人轻侮的君王。   可是,叶知秋在知道苏侠舞回宫的消息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进宫救驾。   可惜的是,忠心耿耿的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人家当亲娘的却是好整以暇,漫不经心。   看他这般情态,太后不觉微微一笑,语气颇为轻松地说:“我知道很多大臣们都认为,侠舞虽于国有功,但对君不敬,实在不宜进京入宫,最好永远都在异国他乡,为国家卖命,直到老死,是吗?”   叶知秋苦笑:“臣从未如此想过。”   “我却觉得,侠舞能留在若鸿身旁,若鸿能容忍身边有一个无视他权威,敢于和他平等相待的人,这才是国家的大幸。”也许是江湖出身的缘故,无论经过多少年权力顶峰的生死杀伐,太后身上依然带着只属于江湖人的不羁与自在。若非公开场合,在臣子面前,甚至从来不自称哀家。   叶知秋闻此交心之言,却是微微动容:“太后……”   太后的眼神却忽地望向远方云天最深处:“知子莫若母,我知道,大部份国人都轻视若鸿,认为他太过轻浮任性,朝中的臣子们也并不看重他,都觉得他缺少君王风范,就连亲了政,也还不能认真处理国事,万事都推给我这个母亲处置,偶尔下几道命令,还总是朝令夕改,处处出错。可只有我明白,也只有我相信,若鸿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明君的。”   她浅浅地笑,凝眸看向叶知秋:“知秋,你相信我的眼光吗?”   她虽发问,却并不等待回答,复又笑道:“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鸿所做的,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一些他极珍惜、极在意的人与事。他瞒过了天下,却瞒不过我,终有一日,世人可以真正见到他的才华和能力。”   叶知秋微一迟疑,才问:“要到哪一日呢?”   太后淡淡一笑:“我死之日。”   叶知秋脸色骤变,失声唤:“太后!”   “我活不长了,知秋,你知,我知,天下皆知,这种事情,无需避讳。”太后的语气出奇平静:“我当年受过重伤,一直没有好转,这么多年,不过是仗着无量界异法奇功,勉力延寿罢了。这几年我的身子每况愈下,百医无效。各地献上的神药灵物虽多,也不过徒然浪费罢了……”   太后语气微顿,凝目深望叶知秋,看他脸上悲戚之色,淡然笑道:“知秋,这么多年,多谢你倾力助我。我的性子,你亦知晓,无需为我悲伤,以你的才华智慧,不必再为了无法改变的事情去徒然劳神,更无需为不能更改的事再去枉然悲叹。为国珍重,为民珍重,为君珍重。我去之后,盼你能和侠舞一样,帮助若鸿,保护若鸿,不要让他因至尊的位置而失去清醒,不要让他因为至高无上而日渐骄狂。令他警醒,给他支持,我能信托的,除了侠舞,也唯有你一人了。”   叶知秋静静望着这个自己选择,自己追随,自己相伴了无数岁月的女中英豪,那样华贵的太后袍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寂寂,那样明亮的凤饰霞钗,佩在她发边,映亮了岁月刻下的种种痕迹。   这么多年来,看着这个女子,以重伤之身,断腕以震大局,以垂死之体,独力而抚孤子,以女子之躯,挺身而平朝纲。多少的苦难,多少的挣扎,多少的烦难,都已一一战胜,走到如今,却终是胜不过天意命数了。   他黯然垂首,良久,良久,方才深深一揖。   他不似普通重臣一般,得太后如此推心置腹,泣拜伏地。他甚至不照君臣的规矩行礼,他只是如此一揖,再无多言,他只觉眼眶发热,却始终未有一泪。   太后微笑,这个心腹之人,终是知心之友,似她这般刚强女子,便是离去,也无需眼泪相送。   她抬头,望向云天深处,凝眸微笑:“世人都言魏国只知太后,不知魏王,都只道,我身一死,吾国即败。就连秦王宁昭也敢小瞧我儿,明明国境与楚、魏相连,却只全心对付楚国,视我大魏如无物。终有一日,天下人会知道他们错了。我的孩子,会成为了不起的君王。他不似秦王绝情绝义,却比楚王更加聪敏能干,他不似燕王,过于逞勇好战,也不像周王、宋王,只知故步自封。有他在,有你在,有侠舞在,无论死后魂魄归于何方,我也可无所挂碍了。”   当魏国的太后,为自己的儿子而感到欣慰时,她口中的未来明君,其实正在挨打。   大象、狮子、老虎,在幼时被人捕猎驯养时,往往会吃足驯兽者的苦头,而在它们长大后,即使力量已强大到可以随意杀死驯兽者,却还是会在驯兽者面前乖服顺从地如同小绵羊一样。   因为幼时受的苦印象太过深刻,让它们总觉得,在驯兽者面前,它们依旧完全无力自保。   魏若鸿在苏侠舞面前,就是这种感觉。幼时被欺凌的记忆太过深刻,他全忘了自己是已经亲政的皇帝,自己是一国之君,是百姓的君父,而今日宫中侍卫们也多不是当年的旧人了,只要他一声呼唤,所有人都会冲出来把冒犯君王者千刀万剐。   他一切都忘了,唯一记得的,只是如幼时一般抱头逃窜。身上挨了多少下,只觉痛不可当,什么威仪、脸面都顾不得,一迭声地哀叫求饶。   “你还敢求饶,为了你一个命令,我们死了多少人!我们在楚国所有的探子都几乎被一扫而光,多年经营毁于一旦,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捉楚王?”即使是刻骨般的仇恨,由那样美丽的声音说出来,依旧极之动人。   魏若鸿哀声大叫:“我只是多年没有见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圣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时一起回来。”   那疾风暴雨般打下来的拳脚,忽地顿住。魏若鸿抱着头,小心地抬眼,看到苏侠舞微微震惊的神情,心中不免得意起来,原来,不管对什么样的女人,用这一招,都是绝对有效的。   “我只是多年没有见你,十分想念你,又知道圣旨是召不回你的,所以下这道命令,希望你在押送楚王时一起回来。”   听到这话时,即使是苏侠舞,也不觉一怔,停下了手。凝眸望去,却见这个披头散发、满脸灰尘的可怜皇帝,小心地抬头,样子异常狼狈。   然而,当初年幼时的眉与眼,依旧如此熟悉。隔了这么多年,她依旧一眼可以认得出他。   隔了这么多年,她的武功已可以在举手投足间杀人于无形,再激烈的战斗,她也能以优雅的姿势去迎接。唯有在面对这个家伙时,才会如幼年一般,仪态全失,并无半点章法地拳打脚踢。   虽说她手上脚下也算暗含了点内力,却终究不会真正伤到筋骨,还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脸,至少要在人前保住这个家伙的颜面。   望着这个可怜又没用的皇帝一副倒霉胆小的样子,苏侠舞忽觉似曾相识,细一思忖,心中惊悟。   原来是他!   细想起来,那容若的懒怠闲散不正经,轻松适意没架子,竟是与魏若鸿有诸多相似之处。自己屡次在有意无意之间,对容若手下留情,甚至肯付出莫大牺牲,选择容若做自己施展情丝缚的对象,莫非,其实并不只是被容若打动,还因着爱屋及乌,念起了旧日之情。   再看看魏若鸿的狼狈相,苏侠舞又是一笑。她是无量界这一代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相比武功,她更擅长的是心机谋算,越是要算计某人,越是言笑如花,反倒是幼年时,待魏若鸿永远凶神恶煞,却实在从无一丝一毫相害之心。   这般一计较,她这一笑,更是柔若春水,美如明珠。   魏若鸿看得眼睛发直,唉呀呀,女大十八变啊,就是母老虎,居然也能一转眼就变成绝世大美人,皇宫里出入的佳人数不胜数,就没有哪一个,能有如许风姿。   他这里正自眼睛发光,脑袋发晕,却见苏侠舞笑至最柔最美处,徒然一掌挥来。   魏若鸿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倒飞三尺,重重跌下来,压坏一片花花草草,两眼金光乱闪,看什么都是旋转的。   苏侠舞冷笑道:“当着我的面,还敢胡言乱语,真以为我是好欺之人,你也不想想,从小到大,你哪一次说谎瞒得过我?”   这话里杀气森森,魏若鸿听得是全身战栗,抱头大喊:“我说的是真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苏侠舞本想再重重地将他教训一番,不拷打出口供绝不罢手,闻此言却是眉峰微微一蹙。她与魏若鸿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性子颇为了解。自己都把他逼到这一步,他居然还嘴硬成这样,可见真正的原因,可能真的是不便宣之于口的机密。   真要说起来,她还有的是其他狠毒的手段,实在不行,用移魂术套问也未尝不可。只是她实在不想把这样的手段,用在魏若鸿身上,只得另寻他法。   心念一转,她便将满脸杀气敛去,冷冷地望着魏若鸿,淡淡道:“魏王陛下,你要还是个男人,是个皇帝,就别做让我看不起你的事,你的臣子们都肯为了你的一句话而死,但你至少该让他们死得明白。这次的行动,我们损失了多少人马,你知道吗?有多少为了国家潜伏在楚地十几年含辛茹苦之士,为掩护我们而身亡?你想让他们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死吗?”   一直抱着头缩作一团的魏若鸿震了一震,慢慢抬起头,脸上神色颇为沉重,沉默良久,方才叹道:“我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当时和天下大部份人一样,误以为楚王是个没用到要出卖母亲才能得回性命的胆小鬼,误以为他的离京,只是萧逸为免他碍手碍脚,而以这种方式将他流放。我没想到萧逸会为他如此大动干戈,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死伤这么多人。我其实不是想要捉他,我只是希望把他请到我面前,让我可以问他几个问题,解除我心中的一些疑惑,一点犹豫。”   苏侠舞忍着气道:“没想到不是理由,作为决策着本该为自己的没想到而负责任,何况,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追究,只是为了求个明白。”   魏若鸿黯然点点头,低声道:“我找他,是为了母后。”   苏侠舞一怔:“师父?”   “母后活不长了。”魏若鸿惨淡一笑:“你知,我知,天下人都知道。我富有天下,却救不了我的母亲,我想我可以多少为母后做一些事,但是,我……”   “这和你捉楚王有什么……”苏侠舞话音倏然一顿,面现异色:“你找他,莫非是为了问……”   魏若鸿不待她把话说完,便苦涩地点头:“世上也只有你能猜出我的心意了,不只是你和我一起长大,也因你从不把这世间礼法规条看在眼中。可是,我毕竟不是你,我是魏国的皇帝,我要顾及皇家的体统和法则,我甚至比不上楚国那个传说很没有用的皇帝,我没有他的勇气和决心,所以直到现在,我的打算也从不敢宣之于口,只在心间一个人思量罢了。”   苏侠舞沉默地望着他脸上的悲凉之色,心头长久以来的抑郁不平,终于渐渐消散了。   为了他一个命令,魏国丧失了多少隐伏楚地的好手。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多年在楚国的筹谋苦心皆化飞烟。   为了他一个命令,她与容若终究反目成仇,彼此结下了也许永远不能完全化解的怨恨。   然而,她终究还是不能怨恨他,就像当初,明明心中有许多不甘,无数不解,却还是默默无言地放弃了与容若真正成为朋友的机会,而选择执行他的命令。   她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他的母亲,是她的师父,她们有共同的至亲之人。   一个儿子想为自己的母亲做些事,纵然犯了些错误,却始终叫人难以责备。   她轻轻一叹,却又释然一笑,一屈身,坐在了魏若鸿身旁,用谈天气般的语气笑问:“那现在,你觉得该干什么?”   魏若鸿叹息:“我不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平白让秦人占了天大的便宜,和楚国结下天大的仇恨,又牺牲了那么多人……”   “谁说我们让秦国占了便宜,同楚国结了仇?”苏侠舞笑道:“秦国这次的联姻谋算,真真是赔了公主又蚀财。你没有听说安乐公主死在飞雪关的消息吗?秦人的计划完全失败了。至于我们,虽然劫走了楚帝,但却让楚国籍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肃清了大批的秦国奸细。你的及时举措,让我们趁秦楚之间为了争抢楚王而斗生斗死之时,出兵吞并了四周几个向秦国称臣的小国。”   “秦国当时全力应付楚国,无力对付我们,又被我们的气势震住,为了尽早腾出手脚,不得不尽快同楚国妥协,才让楚王那么容易只以娶一位公主为代价就能脱身。说起来,楚王能从秦王手里逃脱,也要承我们一点情。再加上我曾亲自冒险入宫,给楚王解药,让他不必受制于秦王。我们与楚国就算有仇,也化解得差不多了。”   魏若鸿一怔:“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苏侠舞展颜一笑:“向楚国发国书,请楚王来做客。”   “什么?”魏若鸿瞠目结舌,这不是让天下人都以为我们不甘心失败,还要接着对楚王下手吗?   苏侠舞白他一眼:“天下人以前对楚王下手,是以为他有极大的利用价值,自从萧逸摆出无赖态度,不把楚王生死放在心上,迫得秦王不得不放弃胁迫之后,全天下人都知道,捉住楚王,不但没有用,反而同楚国结仇,得不偿失。我们乘此机会邀请楚王,正好摆出我们寻找楚王,不是为了国家大事的态度,可让楚人释疑。”   魏若鸿皱眉:“可是,他毕竟被我们劫持过,就算不想报复,也会有芥蒂,他怎么会答应?”   “会。”苏侠舞淡淡道:“其一,魏国和楚国国土并不相连,中间隔着一个秦国,楚国要打我们,十分不方便,他们也不会舍近而攻远,既然暂时奈何不了我们,与其无用地仇视,莫若结为盟友,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盟友。其二,秦国表面上虽与楚国是姻亲,但被秦王如此算计,楚国岂肯苦休?我们魏国也与秦国接壤,要对付秦国也好,要防备秦国也好,与我们魏国结盟,总会有好处。其三……”   她语气一顿,目光忽然悠远了起来:“容若答应过我,等在秦国脱困之后,一定会来魏国一趟的,我相信,他不会食言。”   看到苏侠舞忽然柔和起来的眼神,听到苏侠舞忽然温暖起来的语气,魏若鸿不觉一阵出神。   苏侠舞仍自笑道:“所以,只要我们的国书写得足够礼貌谦卑,送去的礼物足够珍贵稀罕,派去的使者足够聪明机灵,让楚人充分感受到我们的诚意,楚王极有可能会来我们大魏做客。于私,你可以同楚王谈谈你心中的疑惑与犹豫,于公,同楚国结盟,极有助于提高我大魏在各国间的威望。”   这一番话说来虽长,魏若鸿却似并未仔细去听,只轻轻问:“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人人都说他没有胆子,是国家的耻辱,卖母以求安,可是萧逸明明那么重视他。人人都说他没有用,全无君王之风,可是听说很多士兵都愿为他死战。你说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楚王,他是个……”苏侠舞仔细地想了想措词,最终还是放弃地摇头:“他是个怪人,一个也许不适合当君王,却会让人很容易就喜欢的人。”   “你也喜欢他吗?”魏若鸿脱口问。   苏侠舞坦然点头:“虽然他干得很多荒唐事,都让人觉得应该看不起他,但经常同他在一起,却觉得极难讨厌他。其实,他……”   她笑吟吟看看脸色不太好看的魏若鸿:“其实有些像你,但又不完全相似。”   “像我?”魏若鸿低下头,很郁闷地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样子,闷闷地想,若是他像我,怎么不见你喜欢我,打的时候手下留情一些?   苏侠舞看他的神情,不觉好笑。这么多年来,难得有一次,不用心机,不必思谋,无需猜疑,不计利害,只如此坦然平和地同人交谈,心情竟是大好:“你和他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换做是他,不会像你有那么多考虑,也不会如你一般下令。   她似笑也似叹:“他是个不适合当皇帝的人,为了再伟大的目标,他也不愿去牺牲别人。而你,在下命令之时,虽然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但肯定不会天真的以为可以不用死人。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其实也并不介意牺牲一些人的。你和他同样随性而喜欢胡闹,但你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皇帝?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无情无义,因为你是帝王。而他却从来没有想通过这一点。”   魏若鸿抬头望着她,轻轻说:“可以无情无义的是秦王宁昭,不是我。并不是所有人,我都会去牺牲的,在我心中,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有多大的利益做交换,有的人,我都是永不会伤害的。”   “我知道啊,是太后。”苏侠舞笑:“这也是你比宁昭更让人看得顺眼的地方。”   魏若鸿欲言又止,神色似有怅惘,却并不说话。   苏侠舞一笑而起:“罢罢罢,一进宫就来找你的麻烦,还没去给师父请过安,也就不麻烦皇帝陛下再陪我闲聊了。”   她眼波在魏若鸿身上一转,复又笑道:“等会你出去之前,记得好好整理一下仪容,别让宫里的侍卫、太监们被你吓着。”   魏若鸿被她触动痛处,恨恨道:“你也记得掩人耳目吗?光天化日下公开这样追打我,真不怕被人偶尔经过时看到啊!”   苏侠舞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几年不见,你竟比小时候笨了许多?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一进宫,就直奔这里找人?为什么你只要往这里一躲,所有的太监、侍卫都像瞎了一样,无论怎么样都搜不到你?为什么我敢于这样大呼小叫地打你,也不细查一下周围,就和你说这机密之事?”   魏若鸿瞠目结舌:“母后、母后……”   “你就是只猴子,也别想翻过我的师父、你的娘的手掌心。她早知你刚亲政不久,压力极大,理解你想要放松。既然你选择这里做休息之地,她就让任何人都不能来扰你。我一进宫,就得了消息,直奔这里找你。而靠近这里的几处通道早就被太后派人封禁,不许闲杂人出入,我们这边就算是闹翻了天,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苏侠舞漫不经心地信手一指晕倒的王成。   魏若鸿忙跳起来道:“这是个老实人,不会碍你的事,用不着动辄灭口。”   苏侠舞笑道:“用不着皇上开口了,我早就知道咱们皇上大仁大义,不愿随便害人,所以用指风点晕了他,不用担心他听到不该听的,也就无需灭口了。”   魏若鸿松了口气,摸摸头,还有些傻傻地说:“原来他不是吓晕的,竟是让你点晕的。”   苏侠舞见他这傻头傻脑的样子甚是有趣,又想起以前容若也常常露出这种后知后觉傻乎乎的样子,更觉好笑:“皇上可是比小时候好说话太多了,竟不计较他刚刚的出卖,反而要保他。”   魏若鸿白她一眼:“真当我是笨蛋呢,你师父可是我的娘,无量界的武功,我虽没学过,却也不是没见过。你的多情吟,连最顶尖的高手都不易抵挡,何况他一个没练过功的小太监!被你控制神智是理所当然之事,我若为此而杀人,岂非昏暴之君?”   “好好好,不迁怒、不记恨,有点儿明察秋毫宽容大度的明君样子了。”苏侠舞漫不经心,却又姿势曼妙地轻轻拍拍手,这语气也不知道是赞许还是讽刺,然后才漫然摇摇手:“皇上慢慢整理仪容吧,恕小女子我不奉陪了。”   魏若鸿没料到她说走就走,只一愣间便见她已衣带飘摇,行出老远,也是鬼使神差,脱口便叫:“侠舞。”   苏侠舞在阳光下回首,眉眼如画。   魏若鸿却又哑口无言,直到苏侠舞露出不耐之色,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开始说的那句,并不全是谎话。”   若不是苏侠舞内力高深,耳力过人,根本听不清这句话,此刻就算是听清楚了,却也并没有立刻明白,只是秀眉微挑,等他继续。   魏若鸿忽然有些结巴:“我是说,我想要……见楚王,既是为……了母后,也是为了能……让你早一点回来,我知道你一定……会亲自押送他的,我……”   他觉得自己渐渐语无伦次,只得干笑两声,住了口。   苏侠舞静静地望着他,良久,忽地展颜一笑,明丽直夺人心:“这么说,是你多年不见,又皮痒了,所以思念我了,要不要……”她笑语如珠,逼近一步。   魏若鸿立刻一跃而起,连退个七八步,大叫道:“别过来。”   苏侠舞在阳光下笑得花枝乱颤,挥挥手,便又漫然而去。   魏若鸿苦着脸望着那潇潇洒洒,带着笑音一路远去的身影,笨拙的揉着前胸后背。   唉,刚才动作太猛,牵动伤口了,这个女人,好几年不见,手劲可是重得多了。   魏若鸿心中唠唠叨叨地埋怨着,费了好大功夫给自己理好头发、拍净身上的灰尘和去掉粘了满身的枝枝叶叶,这才慢腾腾走到王成身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然后低下头,轻轻拍开王成的穴道。   王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看到魏若鸿的那一刻却忽地一颤,猛地跳了起来。   魏若鸿笑道:“刚才好端端怎么睡过去了?”   王成见他言笑无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东张西望,也并不曾见到任何一个绝色美女,不觉一阵恍惚,难道刚才自己见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魏若鸿失笑:“瞧什么呢,看你这傻乎乎的样子。”伸手就要拍拍他。   以前二人这样的肢体接触也不算什么,可这次王成却如受电击,颤抖着连退四五步,脸色有些青白,望着魏若鸿,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想问什么,却又茫然找不到语句。   魏若鸿心中轻叹,看来即使自己蒙混过去,刚才所见的情形,也依旧在王成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就算他自己误以为是梦境,也依旧无法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曾经的和睦安逸,曾经的轻松从容,终是再不复得。   传说中,那个楚王可以让身边的人完全不在意他的身份,同他说笑打闹,要做到这一点,楚王也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努力吧,只是自己……   魏若鸿苦笑摇头,自己只是想要寻一处可以轻松放下的地方,一个可以自然相对而并无企图的人,却不可能有楚王那样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对抗那过于强大的世俗地位区别,为自己争取制造亲近之人啊!   这个世上,能永远以平常心待他的,除了母后,或许,也就只有……   想到苏侠舞,心中不觉一笑,然后,他的眼神就柔和下来了,声音极平和地问:“王成,你有愿望吗?”   王成迟疑了一下,这才低声说:“我希望能安安稳稳过一生。”   他的愿望如此卑微,早没有了亲人可以团聚,残废之身,再不能娶妻生子有个家。太监的身份,让他没有更多的前途理想可以去期盼,他的愿望,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一生。   魏若鸿定定看了他一会,然后轻轻笑:“王成,你是个老实人。”话音未落,忽又长长一叹。   这一声笑中叹息,悠悠长长,似无极尽。   王成记得,最后一次看到那无名的少年的那一天,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极美的女子,说了些极不可思议的话,做了些极惊天动地的事。   在那以后,少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他,却莫名其妙地,被连升了三级,当了首领太监,有了独立的房子和小院子,身边还有两个听他指挥的小太监。   只是,他的官职不小,权限却并不大,只管着宫中角落几处废园的洒扫清整罢了。   开始自有那跟红顶白之人,见他忽然荣升,便在他身边不断出没,时日一长,见他地位虽高,权力实低,并没有什么可以倚仗之处,便又渐渐散去了。   他的生活清清静静,虽处深宫之中,却奇迹也似的,并没有陷入过任何是非之中,只是安逸地与废园之间的花草树木打交道,日子过得悠闲富足而舒适。   关于他那无端端的神奇荣升,宫中起初还有过不少猜测,后因他为人太过老实,太过沉默,又没有权力,又不涉是非,关于他的事,也就渐渐不被人提起了。   只有他自己,偶尔还是会想起,多年前那眉眼清明的少年,那个待他如朋友一般的贵公子,那梦中听到的一些神奇的话;然而,他从来不曾对别人提起过一个字,也不肯让自己去更多地思想推测。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反反覆覆地把那昔日少年出现的岁月在心中重新回忆,努力地回想,在少年消失之后,曾发生过的一些大事。   隐约还记得,自少年消失之后第三天,听说通过了朝议,大魏向楚国派出了使者,带着国书和丰厚的礼物,做出了各国前所未有的创举。邀约一个国家的君王,离开本国,到另一个国家做客。而楚国,居然真的答应了。   据说那位楚王在庆国做了一番惊人的事之后,就取道来了魏国。   在那之后,才有了魏国那番惊动天下,轰动朝野,即使是在史家笔下,也有无数非议的大事。   这才有了,萧性德替魏太后延寿续命,楚王萧若与魏王魏若鸿,设坛祭告天地,血誓永不攻伐,世为兄弟之邦的盟约。   当然,这一切的详情,宫廷深处的老实人王成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他在意的只是,听说,他们大魏的君王是位明主,施行了很多德政;听说,现在魏国很强盛;听说,百姓们过得很好,再也用不着把儿子阉割送进宫中以求活命了。   许多年以后,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只管着三四个荒凉的,从没有贵人去游玩的园子,却顶着总管太监官职的王成病逝了。   他去世时身边仅有两个低等小太监,他们听到最后的遗言是“陛下”!   这话传出去之后,宫中不少人都叹息,难得这老实人有如此忠诚的心。一辈子照顾几个废园子,皇宫这么大,也没多走一步,从没有面见过龙颜,却至死还惦念着皇上。   一个默默无闻的太监的逝去,不会有人传到魏王耳边,他被无声地下葬,他仅有的遗物被或分或烧。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那一刻,忆起灿烂阳光下,鲜花绿草旁,一个少年的笑颜。   没有人会在乎,他在最后一刻,思念的是他本以为,可以拥有的,唯一的一个朋友。   然而,在那个他一直告诉自己是噩梦的真实日子里,有人叫出了一声:“陛下!”   魏王魏若鸿,他是名扬诸国的贤君,他仁厚纯孝,他勤政爱民,他使魏国吞并弱国而与强国结盟,国势日渐强大。   他是很好的儿子,很好的君王,但永远不会是一个老实人的朋友。即使在他偶尔空虚寂寞的时候,会希望有个老实可信没有企图的人,在身旁聆听他的抱怨闲谈,但他们,依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朋友。   —【全书终】— ●后记   写完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心中有极深的怅惘。遥想当初第一次写文上传,就是《太虚幻境》,到如今已有数载。书中的故事,犹未真正完全结束。几年时光,几年思量,几年间,写下多少文字,结下多少知友,所得所失,点滴皆在心头。   关于《太虚幻境》,总会有太多读者有许多误解,总是被人误以为是网游作品,然而,在《太虚幻境》这个与现实世界隔绝的,不可能会有网路互动的故事里,连我自己也常常会忘怀最初的单机游戏设定,而去为每一个人或伤或悲或怅然。   总是有读者相信总有一天,容若能奋身而起,参与轰轰烈烈的天下之争。然而,从一开始,我对《太虚幻境》的设定就只是,以一个普通的人,一些普通的坚持,串起一个个主题不同的故事罢了。   容若不是英雄,不是霸主,他甚至没有什么出众的聪明,学文学武,都不会有太出色的成就,他只是个普通人。写容若的故事,不过是想写一些普通人的坚持,普通人极美好的感情,宽容、体谅、友情、尊重,以及爱情。   写容若的故事,只不过是想说,这世间不是没有诱惑,但也应该有对抗的力量,这世上不是没有逼迫,但也应该有坚持的原则。身不由己,有的时候,未必是理由,而只是并未坚持到最后;逼不得己,有的时候,只不过是借口,真相无非是,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抗争。   故事里所有的纷争,所有的劫难,所有的怀疑与信任、背叛与守护,其实不过是为了营造一次次的选择、一次次的难关,以及一次次的坚持。   所以,从第一部开始,直到最后,容若不管是在亲情上、友情上、爱情上,对人性,对世界的信心上,都无数次动摇、犹疑,然而,也无数回坚持到了最后。   或许,我本来就是天真的人,写《太虚幻境》,其实不过是想写一个,为了天真和美好而编织的梦想。   用一个善良活泼开朗的平凡人作为主线,悄悄地串起不同的故事,让他走过不同的地方,见过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传奇。《太虚幻境》最初的构思,仅此而已。   在楚京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成就一次美好的爱情,不过是为了挽回历史传说中一段小小的遗憾,那只是我一个极纯粹美好而又浪漫的梦。   而在济州的故事,却又是为了去面对爱情的软弱和人性的多变。只是,即使是最现实的故事主线,仍然忍不住想要留下许多的光明,所以背叛之外,也有信任,辜负之后,也有圆满。   然而,到了秦国的故事,其实容若也好,韵如也好,不知不觉戏份都轻了许多,秦国故事的重心,其实一直在宁昭、卫孤辰和纳兰玉身上。每一个人的犹豫和痛苦,每一个人的折磨和悲伤,最后的抉择,有舍才有得。只看谁舍了什么,谁又得了什么?   像《太虚幻境》这样,切入角度比较奇特,主角比较另类的作品,能够一直在说频出书,销售状况虽然从来没有好过,不过勉勉强强,好像总销量至今还没有让出版方亏本,不能不说是我的幸运。   知道自己的文章属于不易叫座的冷门,太平凡的主角,太平凡的故事,能够一直坚持到如今,不能不感激所有读者的支持和认可。   原本在我的设定中,容若至少还要去好几个地方的,庆国女子的热情明朗,那一片穷山恶水苦寒之地的美丽故事。燕国那让我一直耿耿在心,期盼能记述的双王之结,还有魏国,魏王到底为什么要见容若,魏国太后是何许人物,最最重要的是,神秘美人苏侠舞最终何去何从。   然而,不得不说,数年之间,一直持续不断地讲述一个故事,感觉自己所有的底子,都像被掏得尽了一般,到最近几本书,速度渐渐越来越慢,也是因为感觉自己胸中情节,恍若用尽,越写越觉艰难。   因为必须要在时限内交稿,自感文字艰涩,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凝炼修改,情节也因不能从容布局而难入佳境。   这样继续写下去,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总觉得让质量水准日渐下降的文字,一本一本出出来,既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我自己。   我觉得,我确实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让自己沉淀下来,好好思考一番,好好地充充电,凝炼一下整个故事,让我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认真布局谋划。   我期待在长久的沉淀之后,在不再仓促赶稿,而能无负担地书写文字,有足够存稿之后,还会有读者仍然记得我,还会有读者仍然会愿意阅读《太虚幻境》的故事,市场还允许《太虚幻境》这样冷门文章的续集继续运作,善良而宽容的编辑也能够接受后续的故事。   到那时,我们可以江湖再见,可以再续《太虚幻境》的前缘。   即使将来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这样的机缘,在沉寂冷静之后,若有时间精力,我也应当会去书写《太虚幻境》的后续或外传,应该……或许……会更新在网络上吧!   原本故事应该在第二十七集时就停止,然而,实在无法在有限的篇幅内把故事全部讲完,且关于几个大家所牵系的人物的未来,也难以放在故事主线中交待,若不能说明就倏然而止,只怕一众读者牵挂于心,我自己亦是难以心安。   一直为此而左右为难的我,得到了主编的提醒,才得以在第二十八集中,写完正文。才能以番外篇的形式,将纳兰玉、安乐、董嫣然的未来做一交待,且对苏侠舞在魏国真正的身份做一说明,对容若将来的魏国一行,做一次小小的预告。   在此,请允许我为了以后能与君共行更长的路,而中途告别一番,在此,请允许我,感谢每一个认同《太虚幻境》,阅读《太虚幻境》,购买《太虚幻境》的读者朋友,在此,请允许我感谢说频,让我有机会看着我的文字,变为书本,请允许我感谢我的主编,他对于迷糊懒散的我,是那样的宽容。他对于一直很迟钝,许多事都不懂的我,也曾指点教导过许多许多。   数年时光,点滴在心头。我会永远记得因《太虚幻境》得到的一切,永远记得因《太虚幻境》而认识的许多朋友,永远记得在文字之间,我所倾注的心血,所热爱的每一个人——   容若、性德、韵如、嫣然、侠舞、萧逸、卫孤辰,纳兰玉……   容若和韵如还会有怎样的故事,他会不会知道董嫣然曾为他的付出,董嫣然将来的归宿如何,她有没有可能最后发觉性德在这件事上所用的计谋,还有那个小小的丫鬟侍月,究竟是生是死,会否有归来之期……   希望有一天,我能再无惭愧,再无不安地用文字继续他们的故事,而与你们共享。 ┏━━━━━━━━━━━━━━━━━━━━━━━━┓  声明:本书由梨花文学社区采集整理,文本仅供试读;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及时删除;  精校小说尽在梨花文学社区:http://lihua.zzxx.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