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在战痕斑驳的历史逐渐化为冰冷尘埃的年代,我翻开记录外神的古老文字,亵渎的、癫狂的、味如痴语的文字,我的命运就此在我浑浊的目光中闪现。   战火将再次降临整个世界,王国和种族将在血与火中倾覆并重生,生灵将为自己的苦难和命运而哀嚎,战争永无终结。在信仰和利益的火焰下,没有任何人是无辜者,也没有任何人能幸免于难。   好好听着吧,贞德,我脚下踩着两条路,一条,我会遵循你的指引抛却理智,跟随你的正义献出灵魂,毕竟我成了你的骑士;另一条,我会带着外神的疯狂和憎恶诅咒一切,火种将会熄灭,生命不复灿烂,一切都将会在消亡中走向尽头,毕竟我原本是个黑巫师,一个接触外神的疯子......   群:331384365   http://www.hbooker.com/book/100026356 ① 外神迷道 第一章 转生者   金属火盆的火舌如破布一样半死不活的飘舞,闪烁的红光勉强照亮这片阴森的囚牢。其余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里,透过只留有一小块巴掌大窗口的金属门,能看见套着麻袋面具的屠夫穿过走廊。   翻起的皮肤像火烧一样疼痛,脚腕磨破了,错位的关节令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起初,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醒了,只是眼前的面孔变成了一颗滚落在地的头颅——皮开肉绽的脖子上粘连着凝固的血迹,甚至能看到刺出断面的喉骨。   如果不是我疯了,就是我这次转生遇见了最倒霉的情况。   他稍微偏转了一下脑袋,试图将视线从死者的脑袋移开,借以观察四周,立刻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讨厌这种未经改造的肉体!他在心底咒骂了一声。   追杀者并未给他太多的准备时间,因而这次仓促的转生简直是一场灾难。倘若他能逃出这座地牢,至少得先完成用意识来控制神经讯号的手术。   平缓了一会呼吸之后,他开始将精神的触角伸向体内,勉强激发了这具残破身体的最后一点灵魂残渣——属于原主的灵魂,并毫无感激之意的把这撮黯淡的火苗燃烧殆尽。以此作为祭品,他沟通了撒托古亚的迷道。   在像是腐烂物般的微弱火光尽头,是难以想象的黑暗。囚室的角落阴森而死寂,弥漫着潮湿的臭气。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在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吟声中,一滩怪异的、像墨汁一样漆黑的黏稠流体从缝隙中流淌而下,并汇聚成一团皱缩的黑色扁球形,就像是老太婆干瘪的皮肤。   它的直径约有人类胳膊长,潮湿的表皮正不断蠕动,像块下水道的黑泥一样缓缓改变着形状。片刻后,从那不定型的身躯上延展出十多条发育不全的细长肢体,看上去就像畸形婴幼儿尸体的萎缩附肢,像是有些狂躁似得挥舞起来。   就在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召唤物凝聚形体时,一道有些虚弱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你是黑巫师?”   ......怎么这里还有活人的?   他没有试着转过身去,这具身体太残破了。   那女声继续说,嘶哑的嗓音逐渐恢复,听上去并不对如今的现状感到恐惧。   “这个——应该就是所谓的下级种族吧?邪神的仆从,我在焚毁异教徒的典籍时听说过。”   这话令他产生了某种不详的预感。   “你是十字教会的裁判官?”   “我当然是,转生者,”仿佛就是蓦然之间,那说话声带上了一丝愉悦,“你所占据的就是我其中一个护卫骑士的身体。我劝你最好不要抱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否则教会的禁制会把你的灵魂投入圣炎焚烧到世界尽头。”   预感成真了,这见鬼的十字教。   更加恶劣的心情笼罩了他,——除去下达剿灭令的女皇大人外,十字教是在黑巫师剿杀上热情最高的。   “你也只是个阶下囚而已,”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砂纸在磨墙,“教会的焚烧者。”   “这样啊,看来焚烧者就是你给我们起的外号啊——是你作为异教徒的家人被我们烧成了焦炭呢,还是你作为异教徒的好友或者导师被我们烧成了焦炭?你有在他们变成灰之后开心到落泪吗,有为了我们至高的神明祈祷,悔悟你们试图联系到邪神的罪恶,献上你那些其它不肯悔悟的朋友吗?”   这女人话真多,憋太久了吗?他呸了一声,“你是因为被关太久,还是你本来就这么话痨?”   这时,嘶哑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又逐渐远离。   屠夫拖着大板斧在湿乎乎的走廊中穿过,斧刃在石头上噌噌的磨来磨去,并夹杂着人体同粗糙的地面相摩擦的回音。这声音跳进囚牢,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被巨斧切断的画面。   一片寂静,背后那个女人也暂时闭嘴了。   或许是这声音令她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待到屠夫走远后,那女人收敛了自己的语气。   “......无所谓了,先商量一下逃走的事情吧,异教徒。我可不想死在异族的魔巢里。不过在这之前,出于礼仪考虑,不应该先来互相交换一下姓名?”她并未换上柔和的语调,或许她根本就不懂柔和这一概念应该怎么理解。   “你可以称呼这具身体原本的姓名。”开玩笑,谁会和焚烧者谈礼仪?   “不好意思,这位骑士先生前几天刚在我手底下干活,我还没来及记住他叫什么名字。啊——太不妙了,看来我是没法给他悲惨的灵魂祈祷了。那就这样吧,祝他的尸体不会喂给地牢的守门犬。”她沉默了一阵子,不怎么长,也不怎么短,他认为这女人一点诚意都没有。片刻之后,她再次开口说,“好了,结束。所以说,你叫什名字?异教徒。”   “你说的时候注意一点,我现在用的就是他的身体。”   “啊啊,你这人事可真多,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一起来为他们祈祷吗?连我都难得的使用了自己的同情心,还是你作为黑巫师根本就不存在同情心的?”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说出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中带着有气无力的恼火。一股怪异的法术禁锢了这具身体,使他无法说出精心编造了若干个来历的虚构姓名。   “没听说过,估计是那里的不知名小巫师吧。这可真是糟糕,我居然要指望一个转生到死囚身上的黑巫师来救场,”她幸灾乐祸地说,“你可以叫我贞德。”   这句话并没有使他挂起尴尬的表情,毕竟他已经像只老鼠一样逃了七年多了,因而他也只是用嘲讽的语气回答道,“我也没听说过你,估计是哪里的乡下村姑晋升的无名裁判官吧,除了像个狂信徒一样焚毁异教徒之外什么都不懂的那种。”   “呵,禁制带给你的感觉好吗,毕竟——在重要信息上,你可是无法口吐谎言的。而且你的生命就联系在我的生命上,”贞德同样用嘲讽的语气回应他,“这就是来自我主的力量,这有令你感到开心吗?倒霉的异教徒——转生到异族死囚身上的蠢货。”   “这可真是了不起。”萨塞尔面无表情的回应了一句,并展开后续操作。   他控制无形之子爬向尚未开始腐烂的尸体,将变形的触须刺入皮下血管,开始汲取生命。   背后那名自称贞德的女性没有说话,萨塞尔估计,她应该是对这一场景产生了心理上的不适——之所以说是心理,而非生理——她是亲手焚烧过无数异教徒的裁判官,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反胃。   他精神的触须开始舞动,找到沿着召唤物延展而来的支点,并抓住了它。一瞬间,他感觉到混杂着无数虚幻黑气的‘能源’缓缓流淌,汇成一波波常人无法观察到的浪潮,漫向他的身体,并开始填补这些残破的伤口。   这是禁忌,这是对灵魂的污染,可他很早之前就不是人类了。   黑暗让他感觉亲切,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在身后那名女裁判官的注视下,他的伤口渐渐愈合,干枯的肌肉也逐渐饱满。而相应的,那一侧的尸体却像是放置了数百年一样,萎缩成了干裂的团块,啪嚓一声,裂开了,化成了黑灰。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是我目前所见过的最令人倒胃口的异教徒了,你的灵魂早就不是人类本应该具备的样子了吧?如果你在战场上落在我手里,我会把你和你认识的所有人都送进裁判所,折磨到你亲口承认自己的罪孽为止。”贞德再次张开嘴。   “吊在天花板上的时候就不要嘴硬了。”   他转过身来,从那位少女金色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比想象中要魁梧的体形,黑色的直发粗硬而光滑,只是沾了许多灰;不长的络腮胡,以及一双很奇特的黑色眼睛——倒不是因为眼睛本身奇特,而是因为他的灵魂表露出了相当复杂的情绪:变化多端,平静而又带着一丝病态,有时又会让人感觉到疯狂。   接着,他开始审视眼前自称贞德的裁判官:   她留着淡金色短发,有一双同样是浅金色的眼睛,肌肤白皙,尽管许久未曾进食,身材和脸颊的曲线仍显得相当柔和。倘若单以容貌来讲,看上去——她是一个轻盈而恬静的年轻女性,可给人以深刻印象的——是她那种在冷漠和狂躁间来回波动的表情。即使是不善于观察的人,也一样能够得出此人极其难以相处的结论。   此时的贞德一身满是灰尘的黑衣,两臂用铁索束缚,悬挂在天花板上,嘴唇半闭着,因为缺水而显得干燥。不过,那紧闭的弧度倒是表明了她心情到底有多遭。   我的心情也很遭,萨塞尔摇了摇头,和一个焚毁者合作......简直匪夷所思。   “你看够了?可以放我下来了吗?你很多年没有碰过女人了?需要我砍断几个异教徒的脑袋给你排解生理问题吗?”   他无视了正在发出恶毒诅咒的裁判官小姐。   “放你下来当然没问题,”他打了个响指,并沟通了另一个古老的迷道。于是,贞德看到,异教徒手中展开了一卷虚幻的羊皮纸——没有笔。接着,他走到贞德面前,面无表情对她说,“我这个人向来珍惜生命,而且我对单方面的束缚不是很放心,所以请你签下这段契约,以作为我们能够建立友谊的保证。”   “......我不识字。” 第二章 邪神的契约   ......   于屏息中等待巡逻的屠夫走远之后,萨塞尔一边指挥召唤物汲取其它新鲜尸体的能源,一边回答贞德的提问。裁判官的问题太多,这使他在火盆边上挂起了不耐烦的表情。   他用发颤的右手打起点子,打量眼前的少女,眼中没有欣赏,只有冷漠的审视。这位焚烧者像猎人的战利品一样被吊在房间顶端。火盆发出的橙光照亮了她伤痕累累的四肢,还有那不断轻微摇晃的身体,仿佛是在柔软的波浪中摆动。   如果我的观察没错,她对于外神的契约相当了解。可裁判官为何会了解这种东西?   萨塞尔打量着对方的表情。“你确认完了?”他问。   “确认完了,能想到的陷阱都问过了,剩下的——只有对要和黑巫师签订邪神契约这件过于超现实的一幕感到恶心了。”贞德一脸不加压抑的嫌恶。那双眼睛半眯着,萨塞尔能清楚看到疯狂的杀意在其中闪烁,“拜托,有没有人能在我头上浇一盆冷水?真是糟糕,太不妙了。我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烧毁这张邪恶羊皮纸的愿望,我真的要疯了。”   “嘘——安静,”他在黑暗中露出嘲讽的笑容,“能在喂给地牢的猎犬之前遇到我这个救星,这对你来说,已经是非常走运了一件事了。”   她的表情出奇和黑巫师同步到了一起,“真是令人感到恶心的走运,若非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主要角色,恐怕都要因这荒谬的场面而笑死了。”   算了,和这女人打嘴仗简直看不见尽头。他摇了摇头,指挥那团黑色的东西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沿着墙壁爬上天花板,并爬向锁住贞德双臂的镣铐。囚牢中现在只剩满地的黑灰,——而那些东西在几分钟前,还是死去没多久的新鲜尸体。爬满青苔的四壁原本潮湿而阴森,这时却生出一股干燥腐败的气味,就像是长年未曾打扫的阁楼,似是脚步一跺,就能扬起漫天的灰尘。   然后他看见贞德一脸怒火的盯向自己,她眼中陈述着一种狂热的信仰,就像有白炽的烈焰在燃烧,“不要让邪神的眷属接近我,否则我会和你同归于尽。”   你也只有拖我下地狱的能力了。   萨塞尔不耐烦的抬了抬眼皮,手指的点子打的更响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是不是要还要你妈过来亲亲抱抱才肯下来?”   “我也想问呢——你订的条约怎么这么麻烦,”贞德伸出舌尖,舔过干燥缺水的嘴唇,“乖乖听我的吩咐不就行了?反正你们邪神信徒都差不多吧——一副看到美丽少女就走不动道的表现,只有神圣的火焰才能带给你们后悔生在这世界上的痛苦。”   “首先,我不是邪神信徒。”   萨塞尔右手中凝聚出一柄长剑——一柄仿佛是在燃烧的黑红色长剑,甚至能在剑刃上看到飘舞的火星,就像是刚从铁匠的熔炉里取出一样,“其次,你怎么有脸自称美丽少女的?不识字的文盲村姑。”他说着,一剑刺到束缚贞德的镣铐上,随后用力一撩,“最后,乖乖听从你吩咐的下场,就是一转手被你卖给教会成为死囚吧?我一向不认为焚毁者拥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感恩之心的情绪。”   啪嚓,镣铐断裂了。在寂静的笼罩下,这断裂声清晰可闻。   萨塞尔后退了一步,毫无同情心的目视着她像破麻袋一样滚落在地,扬起了半条腿高的黑灰。   他注视着贞德支起上半身,缓缓靠在墙上。从裁判官的动作能看得出,她目前很难正常行动,更别说是杀死怪物和异教徒了。   “啧,真够痛的......”她坐起身,看着火光眨眨眼睛,从这表情上倒是能短暂窥见一点活泼少女的影子,“能提供给我一点治疗吗?这里无法沟通到我主的力量。”   “下层的地牢迷宫确实很难沟通到光明神殿的迷道,这是不是说明......你在这里基本上是个废物了?”   “我不用增益法术也可以一只手把你的脖子捏成碎片,异教徒,”贞德怒目瞪视他,似乎废物这句话令她感到愤怒,“裁判官可不是靠法术吃饭的,被我用佩剑斩首的异教徒尸体可以填满一座城市。”   扬起的黑灰渐渐落地,火焰舞动,忽明忽暗,仿佛是在狡猾的眨着眼睛。萨塞尔的视线掠过她腰间,又掠过房间四周的黑暗角落。   这样扫视一圈之后,他蹙起眉头,“所以你的佩剑呢?已经喂给地牢的猎犬了吗?”   “......”   贞德没有答话,只是挂起了恼火的神态。   很好,我知道了。如果不是我正好转生到这个身体,你要么就是变成地牢猎犬的口粮,要么就是变成我构建法术的材料。   “用你的血在这张纸上签名,”他靠近贞德,在她眼前半蹲下,递过那张古老阴晦的羊皮纸,“然后,我就会给你提供治疗和武器。”   “......我说过我不识字了。”她用针刺般的目光盯着萨塞尔。   除了不识字之外,恐怕还有对异教徒邪恶契约的本能反感吧?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他不动声色地讽刺道,“你莫非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啊啊,这有什么问题吗?你很烦人啊,你是嗡嗡叫的苍蝇吗?”她不耐烦的翻起白眼,“连根拔起异教徒的巢穴需要识字?送异教徒上钉椅服刑需要识字?烧死邪神的信徒又需要识字?”   “很好,那我帮你写。”   他低声说,并瞥了一眼那一侧的牢门。黑暗中再次响起啪嗒啪嗒地脚步声,——这次是很多个细碎的响声,仿佛是指骨正在敲击人皮蒙的鼓,声音密集的可怕。他能想象到无数头巨型节肢动物穿过走廊——接着,敲打声渐渐远离了。   一段时间后,萨塞尔握住少女满是伤口的瘦骨嶙峋的右手,并把那只手拖到羊皮纸上——那触感就像是握住了一片破抹布。   “这算什么,为什么我要和异教徒手拉手?难道我是孤儿所的阿姨?你是缺少母爱,还是说你缺少女朋友?如果我是你的母亲,我一定会把你亲手交给裁判所烧死的。”贞德相当不适的蹙起眉毛。   “我也不想和焚毁者握手,”他无视了裁判官微弱的抵抗,“你手上哀嚎的灵魂比我使用法术时消耗掉的材料还多。”   萨塞尔举起长剑,在她食指上划了一道小口。他注意到,贞德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显然,这种伤口对她来说早就和呼吸一样自然了。   贞德低下头,开始打量异教徒的契约。在那只手边,她看见几个在火光下闪烁着血光的奇异字母烙印在羊皮纸上。   这时,一个低沉的回音在萨塞尔脑海中响起——那绝对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他感受到无形的彻骨寒气迎面向自己扑来,就像是无数把磨损的钝刀子在身上刮擦。   他很明白眼前的焚毁者也听到了同样的东西。   “接受它。”萨塞尔低声说。   他看见她更低的垂下头,可能是试图遏制住喷薄而出的厌恶感——对在她脑海中低语的邪神的——厌恶感。   “你他妈能不能快一点?”   她似乎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极其勉强的点头同意了。   就在这一瞬间,萨塞尔看到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乌鸦,血红色的月亮在雾中升起,地表中长出无数像杂草一样的腐烂手指。在雪白的石灰岩山坡上,一张巨大的人形剪影蹲伏在悬崖顶端,成千上万畸形的魔怪围绕着它飞转,犹如深秋黑色的腐叶在风中打旋;他看到跳舞的邪灵像煤炭一样漆黑的巨大躯体,有时迟钝的爬行、有时发疯一样奔跑、有时面团一样搅在一起、有时又会猛地散开......   拉长的邪灵用活人骨头做的牧笛吹奏出病态的乐曲,末端连接着蠕动的肥白团块,剥去皮肤的受难者用自己的人皮蒙的鼓敲击出没有节奏的咚咚声,脊椎刺出血肉淋漓的体外,顶端挂着自己的脸颊和四肢,像军旗一样在寒风中摇摆......   没有开端,没有终结。   外神的投影......   画面中断了,他低下头,两人眼神交汇时,他在焚毁者眼中看到极端的茫然,他同时也注意到焚毁者抵在地上的手指——被她自己拗断的手指,就是那东西为她带来的痛苦中断了萨塞尔看到的这一切,——也中断了她所看到的同样的东西。   萨塞尔不再关注她,转而收回羊皮纸,并将一柄漆黑色的长剑刺在地上。   “......我被玷污了。”   “邪神不会去玷污一个没有文化的村姑,”萨塞尔无动于衷的说,“你的自我感觉可真是良好。”   “我指我的信仰被玷污了。”   “你伟大的主会原谅你的,焚毁者。”萨塞尔眼皮抬也未抬的说,“另外,我现在的魔力极其有限,能提供给治疗术的魔力也极其有限,你要是再敢自残,我就把你四肢打折装进麻袋背出去。” 第三章 女皇的猎犬   ......   两人在走廊两侧的阴影中蹲伏着,背靠因年久失修而布满铁锈的牢门。   “我说异教徒,那东西不就是一具拿着巨斧的行尸?”贞德提问道,一只手紧握那柄黑色长剑。在不怎么愉快的接受了同伴尸体的生命力后,她脑中所转的第一个念头是送眼前的异教徒下地狱,而且很快,她就对这一想法进行了实施。接着,契约切身告诉了她违背条例的下场——将灵魂拉向底层迷道。   “我们在地牢的第一层见过这东西——将它净化并不比烧死一个失去全部抵抗的邪神信徒更难。”   察觉到这一趋向后,她在第一时间中止了自己的行为,并看到了萨塞尔转过身来,他脸上挂着毫不意外的表情。显然,他对此早有预料。   “你们怎么会在对这地牢的情报没有一点了解的情况下就进来的,难道十字教的文献没有告诉你们,深层监牢的屠夫和入口的守卫区别有多大吗?”萨塞尔打量着对方表情下微妙的动作。   问题是焚烧者为什么会来这种被遗忘的场所。就算是仓促间准备好转生的自己,也并不是完全了解这鬼地方,何况是这些嗜好焚烧珍贵法术文献的疯子?   “克劳狄乌斯的猎犬,我们是追踪他们的足迹来到这里的。”   她说,并将自己的身体更深的埋入阴影。   女皇大人的猎犬部队,这可真是个令人不快的名字。   他眼中掠过一丝阴影,追杀他到转生这一地步的就是那个女疯子了。   “他们死光了吗?”   “愚蠢的问题,答案显而易见。”贞德压低声音说,“我们只追寻到了他们的足迹而已。”   萨塞尔感到心情恶劣。   如果有在女皇发起政变前及时销毁元老院里留下的那些法术文献,我也就不会在猎犬手里落到如今这种下场了。   “你莫非就是栽在猎犬手里才仓促转生的吗?”他注意到焚烧者挂起了嘲讽的笑容,“你们在为罗马的元老院服务时是否有想到政变的那一天?异教徒,你的生命真是充满了不幸,不如就在这里自裁算了,免得遇到更大的不幸。”   萨塞尔报以平静的对视,心说有本事你就一剑刺过来。他注意到,焚烧者在违约失败后就再也没有尝试对自己进行背刺。来到走廊后,她的性格也收敛起来......大概。只是偶尔会在言语间情不自禁的暴露出其恶劣的本性。这也算是能够理解,如果她缺少审时度势的能力,也就不会爬到带领护卫骑士来讨伐异教徒的地位了。   “如果遇到那些猎犬的话,杀死他们,你同意吗?”   “主对猎犬的仇恨可没有邪教徒那么深,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绝对会和他们......不,我谁都不想合作,你们都应该被烧成灰烬,”贞德说,“这里实在太过危险,屠宰猎犬这种事要上你自己上,我不想节外生枝。”   “啧......算了,我也不想节外生枝了,现在我是十字教受人爱戴的骑士,和猎犬部队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自言自语的将手指放到地上,念出一句咒文,获知了留下足迹的东西刚离开多久。   “你连这具身体的名字都不知道。”贞德看着他,神态严肃起来。尽管话中带刺,但萨塞尔能看出她收起多余感情的目光。她的动作很轻微,表现出一个屠杀者应有的素养。   “我跟你回到教会之后就会知道了,到时候,你可以说萨塞尔这个名字是你赐予我的教名,”他回忆着脚印的主人至今为止巡逻的时机,以及越过牢门的间隔,“至于理由,你可以声称——你对你忠诚的骑士救了自己一命表示非常感激。”   “真是糟糕,我要吐了,你平时思考的东西都这么恶心的吗?”   有本事你就给我吐一个啊?留着络腮胡的脸转向她,“足够简单,足够有效,而且可以掩饰很多东西,或者说你给我提一个更好的思路?”   “......”   萨塞尔在心底冷笑了两声,视线越过贞德,“这层监牢是一个环形,我们应该跟上这些足迹,”他说,“确认一下巡逻者的路线上有没有通往另一层的大门,可如果不小心撞到它们的话......”   “那就净化掉那些恶心的东西。”贞德和他的视线相互汇合。   “我是法师,到时候我应该站在后面。”   “别开玩笑了,你手里的剑是摆设吗?你以为——教会至今有多少人死在你们附魔过的冷兵器手里了?如果你敢站在后面,我绝对会在灵魂坠进底层迷道之前把你斩首。”   “那可真是了不起,”萨塞尔耸耸肩,接着对她示意,“跟上我。”   ......   黑森森的走廊两侧是锈蚀的铁门,大部分都关的很牢,偶尔能在暗中看到一两扇半掩的牢门。倘若透过缝隙观察,能看到被剥光皮肤的尸体横在地上,或者悬挂在天花板上。小房间里总是摆着不知是提供给谁的火盆,红光顺着尸体被掰断的腿上翘起的骨头缓缓流动,就像是蔓延的霉菌。   在环形走廊的尽头有火光在移动,能听到毛绒绒的脚步声,还有咀嚼生肉的吞咽声。这里的拱顶很高,墙壁高处嵌有血宝石的魔鬼浮雕用它们像老鼠一样的淡红色眼珠注视着黑巫师和裁判官的行踪,火光在前方抖动着,把拖长的高瘦黑影投到他掩蔽在黑发下的目光闪烁的眼睛上,投到她那头因为同伴的生命力而显出几分色泽的柔顺金发上。   火光停下来,——那怪物不动了。   两人停在角落阴影的掩蔽下。   “你觉得那东西为什么会停下来?”   “死亡,”萨塞尔说,眼中闪烁着怪异的光芒,“是那个守卫深层地牢的屠夫,我感知到了它的死亡。”   “你确定?”   贞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她的嘴唇因这潮湿的环境而显出几分色泽,喉咙似是得到滋润,说话声也不像之前那样干燥低沉了。   “你认为除了我们还会有谁在这里?”黑巫师试探着问她。   “——异教徒女皇的猎犬,”贞德极其扭曲地笑了一声,“那些烦人的苍蝇在圣城里潜藏了很久,我们追寻着他们的足迹到达这里——目的就是抓住他们并送进拷问所。如果对教会怀有恶意,就把他们烧死,如果没有问出恶意,就把他们绞死。”   萨塞尔用力按在她肩上。   “干嘛?”   “杀掉那个停在屠夫尸体旁的巡逻者,”萨塞尔说,“我需要一些灵魂来构建更多的法术,而且我也需要从那个屠夫身上获知猎犬的信息。”   “对我离开这里有什么帮助吗?”贞德一点都不配合的反问道。   妈的,这女人真难伺候。   “既然是猎犬主动来到地牢,他们肯定会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也会知道这里应该怎么离开——我说的对吗?”他说,暗自想着如果这还不对我就把你打昏扔过去当诱饵。   “——倒也是个合乎逻辑的理由,”她以完全看不出一丝尴尬的漠然表情回答说,“另外,我不想看到你在接下来的战斗里出工不出力。”   “瞧你说的,我可是守护大人您的十字教骑士,怎么会出工不出力呢?”   “我很反感你说话时的讽刺语气,不过你很适合去戏院出演舞台剧,异教徒。” 第四章 食尸虫   那怪物右手上的火把——或者说充当火把功能的东西,照亮了整片大厅。   尽管说是大厅,可也算不上多宽阔,拱形的天花板相当低矮,老旧的石墙上花纹粗犷的浮雕火光闪闪。浮雕上有已经被遗忘的古老种族,看上去不像是人形生物,倒像是摘去了犄角的龙类。在那像刀刃一样简陋的前肢下方,起伏的花岗岩线条构成它们脚边的奴隶尸体。花岗岩一旁,一些表皮未腐烂干净的头盖骨在几具棺材的盖子上燃烧,屠夫和一些外来者的尸体就堆在那里。   那东西就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它是人形的,但胯部就有普通人高度,灰黑色的身躯枯瘦干瘪,弓起的背部往下却生满了人类手臂长的灰白色鬃毛。除了令人作呕的既枯瘦又塞满肌肉块的畸形躯体外,那颗脑袋却是如螺丝钉一样镶嵌在胸腔上的,受到背部阻挡,因而无法观察到更加具体的形象。   萨塞尔听到尖锐的锯齿摩擦声,他猜测那东西的牙齿一定很锋利。   火把的光是血红色,而且漂浮着丝带状的黑色物体——正高举在它头顶,发出的血光几乎像是鬼魂一样。   这时,那个怪物和那道鬼魂一样的火把动了动,就像是闻到了什么东西。它转过头来,显露出以从头顶到下巴为直线裂开的——仿佛鳄鱼般的嘴,能清楚看到三四排畸形的锐齿乱七八糟的嵌在里面。有两颗豌豆似的纯灰色眼珠覆盖在鬃毛下面,镶嵌在嘴巴两侧,让那东西看起来像是脑袋转过九十度的锯齿鲨。   它低沉的呼吸着,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胸腔以下完全张开刺出体外的尖锐肋骨像是拥抱情人的邀请。它开始向自己来的方向走。从那黑灰色的口腔中漏下尚未嚼碎的肠子,并且朝他们所在的黑暗发起了注视。   “你给我的剑——确定不是两三个铜子就能买到的破烂吗?”贞德在他一侧低声说,语气中听不到任何畏惧。   “这柄剑比你的人头要珍贵。”萨塞尔和那双平静的淡金色眸子相互对视,发出不带嘲讽语气的嘲讽。   “很好。”   火光一寸一寸的向前挪动,就像是在悬崖边摸索着墙壁前进的盲人,渐渐覆盖了他们所在的这片黑暗。那双灰色的木讷的眼珠打量着阴影中的人,显露出看到食物的兴趣。   萨塞尔看到那颗半透明的眼睑闪动了一下,然后,那东西念了一句低沉的、像是无意义的野兽嘶嚎般的呢喃。在他无动于衷地注视下,它那对灰色瞳孔突然间变得像是两颗燃烧的焦炭。   一瞬间之后——   填满焦臭气体的热浪如狂风一样席卷而来,充斥了整片大厅的入口。然后,他听到了惨叫——   那怪物的惨叫。   一柄漆黑色长剑飞过十多米的间隙,并穿透整片高温火焰,死死钉在那东西咧开的血盆大口中心,使它将腥臭的高温吐息和咆哮同时咽下肚皮,并转为一声痛苦的惨嚎。   再一转眼,贞德已经随手抽走了他手中那柄黑红色的长剑。   她在转瞬之间越过这短短的十多米间隙——正紧随在她抛出长剑之后,就像一只猎鹰。   那东西用狂暴的眼神注视接近自己的女性,继续发出痛苦和愤怒混杂的咆哮。足有人类大腿长的血淋淋的爪子划出暗沉的弧光,掠向眼前的矮个子,在火光下就像是碾过无数尸体的战车轮辐。   贞德面无表情的低头躲过怪物的爪子,把剑深深刺进它的腋窝。接着,她旋转起右腕一撩一拔,将它那条挥舞爪子的胳膊整条斩断。黑色的污血飞溅到地上和墙上。那怪物狂嚎着挥舞火把,胸前数十根尖锐的肋骨像锯齿一样张开并飞速伸长,试图咬碎这个矮小的人类,远远看去,就像是在河水中跳起捕猎斑马的鳄鱼。   她无视怪物的攻击并高高跃起,一把拉住刺进它口腔的黑色长剑;另一柄剑,则抵在怪物胸前的锯齿上。裁判官以怪异的发力姿势猛地用力一桶,长剑就穿透了怪物的整颗脑袋。下一个瞬间,她将卡在那怪物嘴里的剑刃用力向下一拉,鲜血就像被划破的红酒袋子一样哗啦啦的喷出来。   布匹撕裂的声音。   以那怪物的口腔为起点,一直到它胯下的整具身体——都被切开了。   几乎分成两截的怪物倒在地上——她面无表情的一脚踩在那东西头顶,并一剑斩落了它嵌在胸前的脑袋。   “哦,这可真是了不起,”萨塞尔悠哉悠哉的晃过来,并为贞德小姐鼓掌,“我原以为你需要帮助,现在看来,你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东西了。”   “因为时机很好,所以就提前出手了,——另一个原因是你的剑足够坚固。”她面无表情的说,一脚踢远了那东西断裂的头颅,“并不是每次都能遇到这种机会,不然我的队伍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并且死到只剩我一个人。”   “另外——”   贞德转过脸来,对他伸出小臂,——上面是数道平滑的裂口。原本就已有些破损的臂甲像纸一样碎裂,紫红色的鲜血打裁判官胳膊上汩汩地往外淌。透过那些个伤口,他甚至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伤口应该就是怪物胸前那些尖锐的肋骨所留下的。   “——给我提供治疗。”她说。   那柄剑并没有完全挡住攻击。   萨塞尔注意到她眉毛拧在一起,却没有露出什么痛苦的表情。   “看来你很习惯说一套做一套,也很习惯.....算了。”他说,手中亮起微弱的光,覆盖在裁判官的小臂上,“修复这种伤口需要消耗的生命力可不少——当然,消耗的不是你的,而且我还要过滤掉污染来防止你灵魂崩溃。这期间的消耗很大,而我的能源储备很有限。所以,你在像头野猪一样冲出去之前,能先提醒我一声吗?”   “我尽量。”她眼皮抬也未抬的说。   这句话的语气真是敷衍,看来她也是个我行我素的主,萨塞尔不报期望的想。   在完成治疗后,他开始吸收守卫和怪物的生命力,并观察死在这里的猎犬。   在已然发黑的血污中,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颅骨被砍开、赤身裸体的年轻女性挂在石柱上;肚子整个被豁开,肠子拖在地上的男人蜷缩在角落;手指抠进自己喉咙,脸上凝结着难以承受的极度痛苦的中年人,死在棺材顶部;死人堆里有奇怪的黑色甲虫在蠕动,它们在残破不全的人体里挤来挤去,像是在啃噬尸体,舔舐粘糊糊的腥臭污血。   萨塞尔蹲下来,他伸出手,刚接触到其中一具尸体,十多只甲虫就像影子一样飞快地钻进了他的皮肤——   “真有意思——”   他摇了摇头,随手敲了个响指,一股黑灰色的波动传遍全身。转眼之后,那些甲虫都像察觉到某种极端恐怖的东西一样疯狂涌动起来,仿佛是黑色的潮水——钻进他皮肤的,都飞快钻出去爬远了,没钻进去的,则慌慌张张地爬出那片尸堆,远离波动的源头,甚至有些甲虫在爬行中一头撞到一起。   很快,它们就散的一干二净,飞速远离了这片不怎么宽阔的大厅。   “那是死神胡德的虫子......”贞德的眉头拧在一起,“这些恶心的东西为什么会和猎犬混在一起的?黑巫师——你们的女皇到底和什么东西合作了?”   萨塞尔面无表情的瞥了她一眼。   “如果我知道尼禄的计划,我就不会转生到这种鬼地方了。” 第五章 外来之神   之后,萨塞尔继续观察那些死在屠夫手里的猎犬部队。在一片泛潮的黑暗中,那怪物的火提供了稍许亮光,亮光下是一具因胀气而浮肿的脸,脸上腐烂鱼类一样的僵硬眼珠在盯着他。潮湿的臭气顺着尸体身上那些肿块爬行,就像是灰绿色的蛆虫。   他死去的并不算久,可尸体已经带上了放置已久的臭气和体态。   “自从失去神明的职权后,胡德已经行踪不明很久了,那些不死的玛斯人翻遍了整片大陆也没有发现它的行踪,”贞德的目光落到那些虫子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潮乎乎的黑暗,还有像是一直坠向深渊的走廊入口。她收回目光,语气低沉,“现在——我至少可以确认克劳狄乌斯和它搭上了关系。如果能将情报通过教会传达给第一王座,她的国家将会被至少一万个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即使化为飞灰也可以重新组合的天玛斯翻个底朝天。”   她居然没有幸灾乐祸,这可真是稀奇。   “胡德确实消失很久了。”虽说对焚烧者的思考回路很感兴趣,但萨塞尔不打算在这种情况下对其加以深究。在互相不怎么熟悉的情况下,不恰当的询问或许会构成挑衅。他转移了话题,“很久以前,”他说,“人们用‘胡德之息’这句话来祈祷和面对死亡,以及诅咒自己倒霉的命运。那时我们相信,所有生命逝去之后,死者的灵魂就会通过胡德之门,多么令人怀念。”   “很值得怀念吗?”贞德对此表示了反对,她的语气很直白,而且含着不加掩饰的讽刺,“没什么值得怀念的,它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把死者的灵魂串在烤肉针上烧;它那些祭司把苍蝇和蛆虫当作可爱的小精灵,他们涂满受刑者的血——用自己的全身上下驯养那些恶心的小东西,居然还称之为虔诚!”她一边说,一边试着动了动刚刚愈合的手臂,——那里看起来恢复的很好,像没有受过伤害一样。只是,她那喋喋不休的抱怨仍未停止,“真是糟糕透顶,除了你们的邪神之外,我没有听说过比那东西更恶心的玩意了。”   “对不朽者保持尊敬可是一种应有的礼仪,艾兰特的信徒。”   萨塞尔半抬起他那双半掩在黑发下的暗沉沉的眼睛,继续注视手边的尸体。大部分和屠夫作战的猎犬部队都死状凄惨——那个套着麻袋的东西,全身上下都是古老而致命的法术,——甚至比人类本身还要古老。   “死者家族的国王可没有陨落,只是被你们的主给一脚踢到了地上而已。”   在陈述这些警告时,他的声音很柔和,语气带着奇特的旋律。   “它没有彻底陨落可真是件遗憾的事情。”   她金发下射出幸灾乐祸的目光,濡湿的嘴角弯成很漂亮的弧度。萨塞尔转过脸来时,视线也不由得多停留了片刻。   这张脸糊在焚烧者脑袋上还真是可惜。   出于某些考虑,他没有当面说出这句话,和这位贞德小姐一样,他也不是永远言如其人的。   “看来我无法和你交流这种事情,”他继续伸手拨动着死者身上肿胀的团块,脸色平静的像是在翻动刚烤好的面包,“算了,我还是去关注怎么逃出去的事情吧。”   贞德轻哼了一声,不在就这个话题进行发言。   或许不满的轻哼声会让少女看起来更可爱,但她的哼声却使她更显得冷漠,那一身黑衣,似乎也预示着她的心情和这里的环境一样灰暗。   腐烂的肉味在他兴致勃勃地观察下越来越重,死亡的气息让空气凝重到难以呼吸,但尸堆面前这两位都是显而易见的例外。昏暗中偶尔会亮起一闪而逝的晦暗光芒,反常的寒意从阴暗中渗透而出,仿佛是某种无形的东西在蠕动着蔓延了四周的空气——那些正是贞德口中的邪神,或者说——与本世界神系运行相背离的——外来者们的法术。   贞德仍然不打算移开目光的盯着他,只是眼神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她倚靠在棺材上,顺着他手指移动的方向观察,然后问道,“我说异教徒——你现在知道了什么?”   “首先——”   萨塞尔指向一位年轻的男性,他手中紧握着匕首,只是尖端刺进了自己的眼眶,在血泊中粘成一股一股的赤褐色头发像是动物的肠子,而且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就像是看到了情人的拥抱。   “你明白这是什么吗?”   “我也想问呢......”她的语气非常不快,“不过非要回答的话——精神迷道的法术?”   “很久以前,就在第一帝国毁灭之际的末期,法师们试图从另一个时空召唤神明来反抗至高王卡洛,”他没有直接回应贞德这句猜测的正确性,而是简单地摇头道,“结果却使那些被你们称为邪神的外来神灵进入本世界。我们所在的地牢,包括地牢里这些身体特征匪夷所思的怪物,同样是外来神灵降临——”   “我讨厌上历史课,你可以带着你的教科书一起去死吗?”   和野蛮人交流真是件困难的事情,萨塞尔颇有些不满地想到。   “简单的说,这里并不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很难顺利沟通迷道作为魔力来源,普通的施法只能通过挥发体内能量,或是用特殊素材进行构筑——比如灵体。”   “或者......像你这样不普通的施法。”贞德带着轻轻的冷笑盯着他,“别告诉我胡德和它的祭司们也变成邪神信徒了,它过去好歹也是个神。”   “阳光普照大地,不分人间善恶。”   “......你想表达什么?”   “外来的神灵们是和本世界神系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们通常把它们当做和自然现象同等的怪异存在,”萨塞尔用柔和的语调说,“过去它们——或者它们的一部分降临时,有些甚至脆弱到被至高王卡洛的军队轻易毁灭,有些,却连上古之神都因其疯狂而失去正常的理智。胡德投身于外来神灵,这并不算什么难以想象的行为。我几乎将自己生命的一半都耗费在研究它们这件事上——它们的伟大和美丽超乎想象,而且它们也不需要信仰。至于所谓的邪神信徒,那些人和我们一样,都只是战战兢兢的接触者而已。”   他在讲述过去时,发音带着某种古旧的腔调,像是在吟诵诗歌。这使贞德想起给过去曾她上历史课的老牧师,不过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我缺乏反驳你的兴趣,”贞德无动于衷的说,“所谓的辩论并不比一张钉椅或者一柄老虎钳来的有效。姑且就假设你的猜测是真的,——胡德真的接触了邪神,而且让它那些恶心的祭司掌握了邪神的法术。这是否意味着——以你对邪神的了解,我们可以有所针对的净化掉他们?”   “并没有。”   “......你在排演喜剧吗?异教徒,我不想在这种恶心的地方当喜剧演员,”贞德挂起一脸嫌恶的表情,然后又换上充满恶意的笑,“当然,如果能把笑点换成你被绞死的话——我也许坐在观众席上亲切的为你鼓鼓掌。”   “我建议你去教会重修一下法师简史,”他语气平静的发出了嘲讽,“不论是那些外来的神灵还是本世界的神系,都没有神明亲自赐下全部法术这一说法,九成法术都是法师们基于魔力源进行研究和设计才得以完成的。揣测一个接触过外神的不朽者设计了何种法术,这并不比成为登神者简单多少。”   “看来和你待在这里浪费时间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至少我们可以跟着他们的脚步走,这样能省出不少力气,你说对吗?”   ...... 第六章 迷雾之城   门一下打开了。   灰雾静静流出,向着四周蔓延,一直淹没至膝,仿佛是鬼魅或舞女的面纱,渐渐模糊了墙壁和地板的缝隙和轮廓。堆积在地的人面蜘蛛尸体变成了暗淡的色块,两侧的走廊,也似乎变得更加狭窄了。不详的沉寂和压抑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包围着尸堆中的两人,浓雾让黑暗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在晃动。   这雾气让人浑身发冷。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贞德舔了舔嘴角,直直的凝视着眼前笼罩着一层灰雾的拱门。灰黑色的血从剑刃上滴答滴答的落下来,溅在地上,迸裂,染红了几张从正中央劈开的惨白人脸。   萨塞尔吸收了最后一丝灵体,站起身来,摇了摇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地方越向深处走,和文献记载的差别就越大。”   她瞥向萨塞尔,“你先进去?”   “你先进去。”开什么玩笑,要死也是你先死。   “萨赛尔先生,”贞德微笑起来,不过这表情出现在她脸上显得格外扭曲,“你是我的守护骑士,你应该明白守护骑士该干什么事情吧?”   “你不要顺着杆子乱爬,”他冷笑着说,“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你给我滚进去!”   贞德一把揪住黑巫师的衣领,单手就把他丢进了那扇大门。   盖满灰雾的入口吞食了黑巫师,就像是怪物咧开的嘴。淡淡的腐臭穿过墙角,拨动着雾气,刮过她被阴森潮气染湿的脸颊,宛若是低沉的、寂静的吐息。几分钟过去之后,这里仍旧一片寂静,贞德似是感到有些不耐烦,便皱起眉,直接把那柄剑刺了进去。唰的一声后,气流便紧贴着剑刃开始盘旋,它们显得有些狂躁,就像是会对任何轻微的动作产生反应。   “你差点刺到我身上了!”当贞德试探着用剑刃搅动灰雾时,一只手突然伸出,极其粗暴地把她拉进门里。   灰雾猛地颤抖了一下,又很快平息下来,只是重复着无声的蔓延,舔舐着地上的尸体。   ......   “喂,我说——你见过这地方吗?”   贞德感觉浑身发冷——这里的气温像是深冬,而她的衣服已经破旧不堪了。   “你以为我是百科全书吗?”   萨塞尔叹口气转身,回头望了眼本该是联通到另一侧的大门——那里空空荡荡,甚至连灰雾都失踪了。接着他环顾四周,却也无法看到任何能称得上是入口的东西,——只有三面陈旧褪色的砖墙,仿佛是在嘲讽自己一样竖在眼前,围成了这处狭窄阴森的街角。这里阴暗的难以形容——而且是和潮湿的监牢完全风格相异的阴暗,角落里也堆积了满满一层生活垃圾,刺鼻的秽气和腐烂肉类的恶臭使人难以忍受。   “可能是某个未知邪神的迷道?这见鬼的地方一点也不像现实世界,——而且我还是无法沟通到我主的力量,”贞德打了个冷颤,勉强屈张了一下僵硬的肢体,“喂,你的法术能召唤个大衣出来给我穿穿吗?”   “我没听说过那种法术。”萨塞尔轻轻吐气,不报期望的使唤她,“出去探索一下如何?至少先保证我们能活下去,死在迷道里的话,灵魂可就回不去现实世界了。”   “......那你会火焰附魔吗?”   “我的储备有限,在你冻死之前,我是不会把法力浪费维持火焰附魔上的。”   这样缺乏同情心的回复着,萨塞尔却看到——她毫无芥蒂的从垃圾堆里翻出一支木棍,又一脚踢开爬满苍蝇堆的半具人类残尸;在一团未知生物的内脏下面,她抽出一条沾着油脂的潮湿破布,缠在木棍上,就此完成了一具未点燃的火把。   那是腐烂的、发臭的、甚至能看到蛆虫在其中钻入钻出,让人连一米之内都不想靠近的垃圾堆。   “我有点好奇你到底经历过怎么样的人生了,”萨塞尔专注地看着贞德完成那东西,并从她染上腐烂臭气的手中接过破木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很了不起。”   贞德翻翻白眼。   “好了。”萨塞尔随手发出一团火焰,点燃了这支粗制滥造的火把,并递给她,“这位裁判官大人,还有什么我该完成的事情吗?”   “维持好你隐藏气息的法术,别让那些恶心的怪物偷袭我,”贞德接过火把,说道,“我现在对尽快逃离这里不报任何期望,总之先活下去再说,走一步看一步。”   摇曳的火焰稍许温暖了她僵硬的肢体。   “就这样?”萨塞尔问道。   “就这样。”她语气平淡地回答。   “那你去开路。”他开始顺着友好的气氛往上爬。   “作为一名上位者,我需要告诉你的是,负责开路和送死的通常都是守护骑士。”贞德这么冷笑着对他说。   “我还以为我们的友谊已经好到你可以去开路的地步了。”   “我和你没有友谊可言。”她如此说道。   这女人真是油盐不进,萨塞尔耸耸肩,然后转身,沿着小巷向外走。   贞德就跟在后面,稀薄的迷雾盘绕在他们身旁的空气中。他燃烧收集来的灵魂,维持隐藏气息和行踪的法术。半透明的灰色线条环绕着他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弧形,只有他能看到这一切。每条都从他的灵魂深处钻出,沿着眼球延伸向附近的空气,探查细微的振动,以及其它关系着四周环境的情报。   这里是一个渺无人烟的城市。头顶的天空是深灰色的,仿佛覆盖着一层沉重的尘埃,没有任何星辰,天空却在无声的发出黯淡而苍白的冷光。一切事物的轮廓都看上去很柔和,像是笼罩在雾中,仿佛是油画的色彩在水中消融了——形状模糊的房子,墙壁上爬满蜷曲果冻似得凹陷和凸起;树木是畸形的,丛生的粗壮枝条密密麻麻的插满枝干,像是很多根人类的四肢钉在同一根木桩上;脚下的泥路仿佛铺着黑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甚至感觉软的有些恶心。   在空荡荡的、像是透过灰色滤镜的无声影像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一只灰色的、只有一只脚的鸟类,约半人高,锯齿形的嘴——它走的很慢,很慢,勉强的挪动着身体,慢到令人感到恶心和恐慌。   “......你觉得那东西能吃吗?”贞德问他,看上去她的食欲远大于对这怪异世界的恐惧。   “我得确认一下,至少这玩意看上去能吃——而且也没在身体某个部位镶嵌着一张人脸,”萨塞尔舔了舔嘴角,他也想满足口腹之欲了,“只要没有奇奇怪怪的毒素,今晚的食物就有找落了。” 第七章 黑猫   他们没有在街道上下手,只是尾随着那只鸟——或者说‘像是一只鸟’的东西,潜藏在隐匿法术中行走。那东西依旧是那样勉强的挪动着,——很慢,很慢,像是一出无声的舞台剧,或是上演着一种令人厌烦的新派剧作家的剧本,他们两个正是其中身不由己的演员。   两侧的屋子虽说看起来空空荡荡,可实际上——里面有什么?谁知道是不是在某扇黑森森的窗户背后,藏着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观察地面?要不然那些生活垃圾和破碎的人类尸体是哪来的?   这个世界是如此令人不快,那些屋子本身就像是一种怪物。透过法术向外看去,这景色令人感到超越想象般的恶心。在仿佛幼童涂鸦一样歪歪曲曲的街道两侧,乱糟糟的摆着仿佛是掉进泥地的奶油蛋糕揉出来的怪诞盒子——或者说屋子。透过淹没这世界的灰色滤镜,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像是堵着棉塞子,自己的眼睛像是浸着暖烘烘的雾气,自己的脑子像是泡在一桶胶水里。令人想要发疯。   “它走进去了。”萨塞尔皱起眉头,心说我怎么感觉我像是在被钓的鱼。   眼前这栋深紫色的房子大的出奇。特别高,又有些扁,但整体却是弯曲的。第一眼看上去,像是撕碎之后勉强用胶黏在一起的一叠扑克牌,第二眼看上去,又像是高高垒起的一堆摇摇欲坠的人体肿瘤。   “我从没见过这种造型的房子,”贞德说,“但住在这东西里面肯定很容易想要杀人,或者发疯。”   “这两件事你肯定都做过,”萨塞尔嘲讽她,“我知道你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我现在就可以当场发疯,让你的灵魂永远坠入迷道,你想试试吗?”   “在发疯之前你先从我的藏匿法术里走出去。”萨塞尔又嘲讽她说。   贞德表情极其恶劣的瞪了他一眼。   “我就喜欢你这种看我不顺眼又不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可以有效缓解我紧张的情绪。”   “呸。”她在宣泄无处发泄的愤怒,但她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而且很干渴,连口水都吐不出来。   萨塞尔则摇摇头。   “接下来我有个问题,你确定我们要跟着那玩意走进去吗?”   “我需要进食和休息,而且我也不想在垃圾堆里睡觉,如果这房子里有不详的东西,那就把它们宰掉。谁知道这鬼地方晚上会冒出来什么东西,而且——”贞德冷笑了一声,“你别告诉我,你没感觉到有东西在这里面窥视着街道?”   “我没感觉到,我的法术任何回应都没有——这莫非是你们所经受过的训练里的一部分吗?”   “个人天赋罢了。”贞德耸耸肩膀。   “所以你明知道是某种东西在拿那头怪鸟钓鱼,还要带着我冲进去找死?”萨塞尔毫不客气的问她。   “莫非你过去就是靠着这种老鼠习性活下来的吗?”贞德的嘲讽更加不客气。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我还得冲进女皇大人的寝室去刺杀她吗?”   “我带着守护骑士和神官们冲入过无数异教徒的魔宴,让他们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这次也不例外,要么习惯它,要么就去死。”   “啧......我讨厌你们的作风。”   萨塞尔不满的咧咧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过身去,抬手掐灭了贞德手中的火把,并伸出食指指向裁判官的眼球。   “不要动,在这种狭窄的场所里,我需要更改法术运行的方式。”   看上去他接受现实的能力也很快,或者说他其实挺好说话。   贞德倒也没有表现出不配合。只是有些不爽地将视线对准那食指——闪烁着邪恶光芒的食指——厮磨的牙关表现出她心情之恶劣。裁判官这辈子见过的邪神法术都没有她今天一天所见的多,——而且还都是用在她自己身上的。   光芒一闪而逝,贞德则眨了眨眼。她的金色瞳孔开始微微闪光,看上去很诱人。可这也是一双危险的眼睛。   “这效果是......?”她问道。   “主要功能是可以让你看到一些人类视觉无法分辨的光谱,次要功能......就是夜视。”   “光谱是什么意思?”贞德很快就恢复了情绪。   “我们的自造词,没法在一小时内给你解释清楚。”萨塞尔走向房子,并示意她跟上,实际情况是他也对此一知半解。   “那算了,我讨厌听人上课。”   贞德将那柄漆黑色的长剑抽出,也迈步走进那黑森森的入口。   从入口进入后,是一条曲折的阴暗走廊。走廊出奇的整洁,像是大贵族居住的别墅。可用镀上法术的眼睛向四周张望——这里却显得黑森森、脏兮兮的,墙上和地板上爬满了仿佛即将消褪的血迹和指印。很脏,而且极其不详。萨塞尔把手放在一只轮廓清晰的血手印上,摸了一下——他能感受到绝望和恐惧的思念残留,以及破碎的灵魂残片。   “这里应该是通过某种渠道在一直送入外界的平民,”贞德说,“圣城附近的人口失踪案至今也没个说法......或许就和此有关。”   “没什么大不了的,死在去年那场战争里的人完全可以塞满这个莫名其妙的城市,”萨塞尔无所谓的说,“而且说到底......”   这时,一只黑色的小猫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并跳到贞德脚下。它脸上带着颇为人性化的微笑,发出柔和的“喵呜喵呜”声,试图蹭她的脚腕。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萨塞尔随口问她。   “我听说黑猫和蜡烛女巫有些联系,但不是很明白,”贞德说,“那种利用通灵术施法的无害乡下小巫师,永远都不会和教会扯上任何关系。”   “你们这是歧视,”萨塞尔说,“我也是使用通灵术的无害乡下小巫师。”   “你管撕碎灵魂当作施法材料叫通灵术!?蜡烛女巫只会可怜巴巴地请求一些虚弱不堪的灵体干活,你们却会把它们彻底毁灭,甚至是献祭给邪神!”她用充满杀意的眼神瞪过去。   听到这里时,那只黑色的猫立马收起笑容。它悄悄后退一步,却撞到一堵透明的墙壁上。   啪——   很轻的撞击声,——猫的背和法术牢笼的撞击声。   萨塞尔似笑非笑的瞥过去。在那视线下,它的身体僵住了,浑身的毛都直立起来,眼睛放射出警戒的光芒,死死盯住萨塞尔的手。缠满黑雾的手......   “瞧瞧我们这只可爱的小东西,是不是以为我们是无害的平民?”   “这玩意是形变者吗?”贞德脸上也挂起了冷笑,低下头注视它。   “你想多了,这玩意只是只获得了简单智力的小动物而已。”   “那还真是可惜。”贞德将剑归鞘,弯腰提起了这只面色恐惧的小动物。   “你觉得这只猫能吃吗?”她又问。   它用相当人性化的惊恐眼神望着贞德,还有那边的萨塞尔,“......我可以为你们提供食物,尊敬的神明使者。”   “哦,你可真是善解人意,”萨塞尔鼓鼓掌,他当然吃不下去一只有人类智慧的猫,这只是恐吓而已,“要不要顺便告诉我你的主人是什么东西,还有你本来打算干什么呢?观察坠入这里的平民如何挣扎着死去吗?” 第八章 惨绿色的眼睛   “我只是一只使魔,负责监视外来者,对这所屋子有所了解,”那只黑猫用雌雄难辨的稚童嗓音开口说,“可如果如果您想问主人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主人到底是什么。”   贞德拿冷漠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手中的猫,然后嗤笑一声。她完全不理会黑猫的发言,直接转头问萨塞尔,“黑巫师,你有准备控制心智的法术吗?”   “我不确定是否能够成功,不过可以一试。”   “那就好。”裁判官点头。   她用五指扣住猫的脑袋,并将它抬起。那只猫无可避免的——眼睛迎上了萨塞尔的目光。宽阔阴森的走廊寂静无声,两侧窗户用酒红色的帘子遮住,因而透不进光,只有几只蓝幽幽的蜡烛摇曳着,像是幽灵的蓝眼睛。若不是因为黑猫那双正在慢慢扩大的、失去清醒意识的瞳孔,贞德或许会以为任何法术都没有发动。   “和我们常用的原理不太一样。”她说,出乎意料的没有表示出反感。   “是,当然和你们虐待犯人的粗暴精神法术不一样。”萨塞尔嘲讽她,“这是我们构建的灵魂法术之一,虽然对某些物种效果不是很好,但好在简单、安全、易于操作和构建。”   “先从你怎么来到这里开始说。”黑巫师继续问它。他从贞德手中接过那只猫,它的瞳孔无神而且没有焦距,像是在睡梦中被人强行掰开眼皮。   “很久以前,”这只猫用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女孩子声音开口说,“原本我是要回家编渔网,我和爸爸——”   出乎意料的展开令他感到有些惊愕。   “......等等,”贞德说,“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我住在卡恩附近的一个小渔村,尊敬的骑士先生。”女孩的声音说。   “骑士先生?”   “虚构的提问者,来自她心中最尊敬的职业。”萨塞尔回答她,这个法术利用了很多人心的弱点。   贞德扫了他一眼,似乎对这法术想发表意见,最后还是忍住了。   “卡恩距离圣城很近......去年六月左右,罗马人的第九骑兵团第三队路过那附近。一百三十五个士兵,还有一百五十四匹战马,”裁判官压低声音,“全部死在荒地里。大多数人怀疑是逃亡的黑巫师下手,但你们的女皇——尼禄·克劳狄乌斯,却声称这将会是一起外交事故,还要求彻查那附近的教会成员。”   “听你的口气,你调查过?”   “是的,”她回答,“那时我被派遣去现场调查,——所有士兵的尸体都被咬碎,四肢和内脏撒的到处都是。——不仅如此,附近三处渔村的居民也遭到屠杀,超过四百个平民死亡,而且因为尸体太过残破,有些甚至被某种东西吃掉,导致我们无法统计确切的数目。”贞德这么说着,语气却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当时是夏天,那个场面,还有那个气味——让我手下好多个新任职的骑士和牧师都吐了一地。”   “和这件事有关系吗?”萨塞尔问她,像裁判官一样,他也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缺乏耐心。   “当时我们去搜索了那些渔村的每间木屋,有几间是空的,里面没有尸体。”贞德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猫,“据调查,其中一间空屋里居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   “有意思的情报,不过对我们如今的现状没什么帮助。”萨塞尔带着微笑作出了评价。   “教会当时怀疑,是逃亡的黑巫师试图挑起我们和罗马人的矛盾,”贞德不带感情地瞥了他一眼,“但你们的女皇似乎对此乐见其成。”   “这很正常,十字教是另一片大陆的外来者,但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过数百年了。”   这句话似乎刺了贞德一下,她脸上浮现一丝讥讽的笑,“我不想和你们讨论这一话题。”   萨塞尔耸耸肩,心说我也不想和你讨论这一话题。   “那你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黑巫师继续问它,或者她。   “几个穿着黑袍的人......他们带着很多畸形的怪物,有人死了,有人被扔到这里来。我和父亲跟着那只灰色的鸟走进这所屋子......”她用平静的语气说,“后来我们在这个屋子里迷路了,父亲带我走到一个厨房。一个看不见的人向父亲讨要我,说要拿来做菜,但是父亲不同意,于是那个人就把他切碎了,放进锅里煮。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原本我也要一起下锅,但在父亲煮熟之后,房子的主人却放过我,把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这个法术,”贞德呼吸了一口稍稍回温的空气,迎上黑巫师的目光,“出乎意料的有点恶心。”   “以足够理智的旁观者视角陈述自己的过去,才能免于语言和感情所导致的错误引导。”萨塞尔以无动于衷的语气说。   她冷哼了一声,这让黑巫师觉得心情畅快。   “你的主人是什么东西?”裁判官问她。   “我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但它一直待在屋子的顶层,从来没有出门过。”那只猫说,“我的任务只是引导闯入者,除此之外就是在我可以活动的范围里闲逛,还有在厨房那里进食。”   “有个问题,你知道这里掉进来过人类以外的生物吗?比如家畜、鱼类,或者——”   “你只知道吃吗?”   “闭嘴,黑巫师,我已经饿了很久了,”贞德用厌恶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我讨厌吃人,但如果你肯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我一定会心怀感激地把那玩意啃到只剩骨头的。”   “前段时间,我看到一个腿和胳膊都有三个关节的白色生物掉进这里,它身后跟随着几个黑袍人......他们好像是被奴役了。那个东西就那么走在街上,然后,许多个屋子里的怪物们都像发疯一样冲出来自相残杀,那些黑袍人也都自杀了,差一点就轮到我们......不过后来它却无缘无故的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只猫继续说。   “伏妖......”贞德眉毛跳了一跳,她似乎是想起了某种不好的回忆。   “你这种文盲村姑也知道伏妖?”   “闭嘴,”贞德又瞪了他一眼,然后低头迎上猫的视线,“先别管伏妖的事情了,告诉我,你们这里有人能吃的东西吗?”   “后厨和花园里有驯养着一些动物......”   “那带我们过去。”   “但是路上有阻拦的守卫。”猫回答她说。   “守卫发现不了我们,”萨塞尔面无表情的瞥了这只猫一眼,“我在几十米外就感知到你走过地板的波动了。你能看见我们,是因为我给你开了一道后门,而不是因为你的感官优秀到能够穿透我的法术。”   “你在这玩意身上下的法术能维持多长时间?”贞德问他。   “足够它走遍这所屋子。”   萨塞尔把黑猫扔到地上,命令它带路。   贞德没有再吭声,就这么跟在猫后面,踩在人类无法观察到的血迹上,走远了。   在他们两个离开之后,走廊依旧一片寂静,只是,在一侧某团蓝幽幽的烛火中,静悄悄地睁开一只眼。那是一只惨绿色的眼睛,它轻轻地眨了眨,然后消失不见了。 第九章 黑巫师的法术   大部分生物的行走,亦或是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在空气中引发细小的波动。即使是那些身体可以完全融进水里、或是化为飞灰跨越千里之遥并重新组合的天玛斯也一样。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同的,无法依靠基于这一原理开发的法术加以察觉,比如说,——身后这位裁判官所言的——未知存在的目光。   陈旧的蜡烛燃烧着闪烁的火光,摇摆不定的阴影在酒红色的地毯上跳跃。这个发霉的走廊很安静,却又到处逸散着怪异的魔力,就像它是活的一样。   或许它真的是活的呢?   萨塞尔心情阴郁的想着。我像只老鼠一样逃亡了这么多年,现在却要跟着一个——只懂得一脚踹开异教徒大门,然后杀光里面任何活人的焚毁者——在一座像是一摊肿瘤堆起来的屋子里玩冒险游戏?   天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连乡下的农妇都知道——刚转生没多久的黑巫师,是最脆弱的黑巫师。在这个世界里,高级法术的释放通常是通过在自己体内开启一扇门——通往其它空间,或者说‘迷道’的门。牧师们从神的住所里汲取能量,法师们则从对人类开放的迷道里汲取能量,而黑巫师......黑巫师和法师一样:邪神的迷道对所有物种开放,只是会难以抵御的侵蚀施法者的灵魂。   最大的问题是,如果‘门’开启的太狠,施法者自身就会被门本身所吞噬。对于刚刚转生的黑巫师来说,他们只能掀开很小的一丝。这样一来,通过迷道汲取的能量,甚至还不如消耗灵魂来进行施法。   可近似的问题是,现在他手里的灵魂储备一样极其可怜。   萨塞尔几乎压抑不住心里的烦躁。——倘若能等几年之后再过来,我也可以和这只猫记忆里的伏妖一样,把这些该死的鬼屋和藏在鬼屋里的小杂种都清理的一干二净,而不是在它们的老巢里和它们玩捉迷藏!   走廊越往深处行走,构造就变得越怪异。在这片像是看不见尽头的陈旧甬道里,厚厚的酒红色帘子、红地毯上的脚印、幽暗的烛火、破旧的玩偶熊、红木桌和上锁的柜子,全都积了一层淡淡的灰。脚下的路有时仿佛滑梯般向下,有时又像是陡峭的山坡一样向上,入口处平整的直线变成弯弯曲曲的弧形,而且到处穿插着突兀的分岔。就这样——狭窄、宽阔、弯曲、笔直的走廊像蜘蛛网一样,组成了一道令人头晕目眩的迷宫。   这片沉默的屋子就像是一场梦,当然,是噩梦。   在法术视觉下,天花板低的令人压抑,蓝幽幽的烛火为走廊镀上一层不详的光。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灵魂印记自角落散发,墙上黑霉斑斑,还有一道道长长的血迹、掌印,似乎根本就没人去擦,只是随随便便的放着任其褪色。   “刚才的目光还有再出现过吗?”在走廊中前进着,隔了一会儿,萨塞尔又问起来。   “这个问题你已经重复过三次了,答案就是——暂时没有。你怎么不掀开窗户跳出去?直接摔死能让你变安静一点吗?”   说这话时,贞德的手指搭在剑柄上,摁的相当用力。   裁判官那头漂亮的金发沾了灰,脸蛋同样很脏,像是在土堆里打过滚,只有一双闪烁不定的眸子还在警戒地扫过四周。尽管她的伤口已在法术下愈合,破碎的甲胄却难以修复。那件柔软的乌黑衬衫,本来在她身体上看起来很合身,现在却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褶皱和撕裂,小臂裸露在外,白皙的小腹曲线也清晰可见。   “你以为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黑巫师以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她说。   “我更关心你怎么样才能快点死掉,”她话中带着讥讽,“当然,是在不把我的灵魂拖进底层迷道的情况下死掉。”   如果契约那么容易撕毁,我又怎么会费力把这玩意从外神的迷道里拿出来,让你签下名字?   萨塞尔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贞德带着同样嘲讽的目光和他对视。片刻之后,他就这么转过头去,也懒得指出‘裁判官的情绪比他好不到哪去’这件事了。   ......   “我们到了,这后面是用餐的地方,里面还有一扇门,门后面是厨房。”那只黑猫在一扇老旧的木门前蹲下,这么对他们说道。   “我的法术告诉我,有个透明的东西守在门前面,”萨塞尔对贞德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可以原路返回。”   “见鬼,你怎么不去死?”贞德声音沙哑的咒骂他,“我的肚子正在痛苦的尖叫,它在告诉我——我如果再不进食的话,我就会直接昏过去了。”   “哦,不用担心,贞德大人,我是你的守护骑士,我可以把你安全的扛出去。”   他的准确想法是——你饿不饿关我什么事?反正我只要消耗一点灵魂就可以满足自己的基本需要,又何必冲进去告诉屋子的主人——我刚刚路过了厨房?   “冲进去清理掉全部威胁,然后带着食物迅速远离,你有意见吗?”贞德深呼一口气,她抽出那柄漆黑的长剑,紧握在手心。黑森森的剑刃看上去比这片走廊还要不详。她的发言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那确实是上位者常用的语气,“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但现在,你是我的守护骑士,——裁判官的决定不容置疑。”   呸!去你妈的守护骑士!   暗自咒骂了一声,同时,在黑巫师的嘴角,则咧开一道极其难看的笑容,“我将门和那东西一起毁掉,然后准备下一个法术,在这之间,你能冲进去拖住里面的敌人吗?”   贞德猛地转头盯着他。   “如果你逃跑的话,你会知道后果是什么吧?”   萨塞尔哼了一声,“我很清楚,不用你再重复一遍。”说完之后,他向前一步,看向门和那个透明生物的方向,举起了右手。   浓重的黑暗淹没了空气,让这片空间变得更加黏稠。   色彩消失了,只能看见黑白的线条,声音也消失了,只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声——沉重而缓慢的心跳声,就像黑巫师和裁判官签订契约时,在那幻象中——受难者在自己的人皮蒙的鼓上反复敲击的回音。   低沉的、晦暗的力量反复震荡,墙壁开始脱皮,像是掉下一层灰烬,那扇老旧的木门在刺耳的、锥心的吱呀声中开始旋转、扭曲,像是一片正在被人拧干的抹布。   那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透明生物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就像一百个肺痨病人同时发出痛苦的喘息。它的全身都遭受了和木门同样的下场:像片抹布一样,被野蛮地拧成匪夷所思的角度。骨骼、内脏、肢体、肌肉——如果它有的话,都在痛苦的撕裂、扭转,同样透明的体液撒的到处都是,溅满了四下的墙壁和地毯。   “莫非你连捕猎野兔都要召唤阴影王座的猎犬吗?”贞德嘲讽了他一句。   “我怎么知道这玩意对法术的耐性有多大?你能快点滚进去解决里面的怪物吗?” 第十章 煮沸的血肉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联通走廊的木门像片肮脏的抹布一样扭曲、粉碎,随着一个身穿黑衣、手执漆黑长剑冲入房间的轻盈身影而四处飞溅。   圆角红木桌,一米多宽,五米多长;桌面上是精心擦拭过的玻璃,玻璃上摆着餐碟,碟子里盛放着人类的肢体、动物的肢体,——煮熟的、经过烧烤的、或是半熟的,嗞嗞的冒着热气;几具刀叉悬在半空,几具刀叉正在切割瓷盘里的肉,还有几具刀叉正在送进看不见的嘴里。   是的,那些透明的东西,它们正在进食。   飞溅的木屑漫延到那些透明生物的身体上,停滞,描绘出勉强称得上是人型的轮廓。   贞德猫腰,下蹲,然后像只猫一样跃起。环绕颈边的黑色短披风在跃动中飞扬。世界在一瞬间倒过来,——或者说是她倒了过来。在半空中,裁判官可以看到那些无形的东西丢下刀叉,挪动椅子,并试图离开座位。“恶心的东西,”贞德在心底冷笑一声。她的身体划出抛物线,带着全身的重量以及旋转产生的冲击力,猛地一脚剁在桌面的玻璃上。   ——噼啪。   清脆的、刺耳的碎裂声。   一尘不染的玻璃在一瞬间之后发出震耳的巨响,乳白色的蛛网密布盘生,道道细碎的裂纹绽开,并在冲击力下向外迸射。   裁判官砸在木桌上,那层玻璃以她的脚底为中心粉碎开来,如巨石坠落湖泊扬起的水花一样飞溅。烛火反射在成千上万的晶莹碎片上,折射出危险而又绚丽的错乱回光。   锋利的玻璃碎片弹射在那些透明的东西上,有些则扎进它们的血肉里,同样,有些也划过裁判官的皮肤,带出鲜红色的血。   第一步,确认了这些东西的位置。   第二步,清理现场。   心跳声数到第三下,玻璃碎片仍在空中飞扬,她穿过尘埃和熟肉的热气,一剑刺出。噗哧一声,穿透其中一个透明人的胸腔,接着,剑刃猛地向上撩起,分开了它的脑袋。   那声音就像是划破了一张熟皮。   这柄两面开刃的长剑既长且薄,看上去不像是能劈开骨头。但它确实出乎意料的坚固,而且锋利。刀刃轻而易举的带走了目标的生命,并从像是眼睛和口腔的位置冒出股股黑烟,——燃烧的、焦臭的黑烟。它倒在地上,变成一具残破的尸体。   这黑烟让贞德想起很多不好的回忆。   过去在面对黑巫师时,——他们的武器附魔,可以在刺入肉体后让那些武器直接烧毁灵魂,而不是通过使肉体受到致命伤害的方式死去。   现在,——我却在用他们的附魔来毁灭敌人?贞德心想,这一幕实在是太不现实了,若非是玻璃划破皮肤带来的刺痛,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正在此刻,她看到墙壁一侧的弩机凭空抬起——被一个扎了两片碎玻璃的透明影子抬起。那东西蹲下来,瞄准,开火,弩机一响。一瞬间后,裁判官像只母猫一样伏下身体,四角弩箭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划破一小丝皮,钉在后面的墙壁上。   它谨慎的后退了一步,并继续上弩。   “去死吧——”   也不知到底是在骂谁,总之贞德就这么诅咒了一句,然后一剑投出。剑刃在半空划出冰冷的弧光,像是战车的轮辐,飞转着劈开那东西的胸腔。焦臭的黑烟团团涌出,——灵魂燃烧产生的黑烟,那东西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然后,她感到脚下的桌子微微震颤,一声野兽的低吼从身后发出。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她能猜出——那东西是特意等自己扔出长剑之后才扑来的。   当看不见的爪子划破空气时,她一脚踢起桌上的碟子和熟肉,滚烫的汤汁洒在那玩意脸上、胸膛上和手臂上。   一声低沉的嚎叫。   贞德将大半力量都交给自己的右手,死死捏住它毛绒绒的手腕,另一只手则迅速地伸出来,钳住它的脖子。下一个瞬间,她用力向下一拉,同时抬起膝盖猛地一撞,那东西柔软的脸颊就直接在坚硬的金属片上凹了下去。   她的左手仍然没有松开,只是把那个全身无力的身体猛地一甩,砸到一旁踩上桌子的几个透明影子上。   于此同时,裁判官已经借力跳到弩机那侧,轻盈的落在地上。她一手从无形的尸体中拔出长剑,刺在地上,另一只手扣紧弩机,瞄准——   等等......好像不需要了。   扎在那些透明的东西身上——并随着它们移动的玻璃碎片,都静止了。   她听到透明的‘血’喷了出来,溅在地上。同时,她也听到,那些生物像是炽热的煎锅一样‘咝咝’的发出响声,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倒在满地的玻璃碎片上。   ——它们被煮沸了,字面意思的‘煮沸’。   贞德闻到一股恶心的浓郁肉香味。很久以前,她看到过同样的东西,——不是指这些透明的生物,而是指这个法术。   无声、隐蔽、刻意消去了法术波动,直到完全发动之前都难以察觉。   “你用不着这么警戒,”萨塞尔踩着满地喀嚓喀嚓的玻璃碎片走了进来。贞德注意到,他的瞳孔有一瞬间是垂直竖起的,像是某种恶魔族裔,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黑巫师饶有兴趣地走向地上完全无形的生物尸体,顺带着提醒了她一句,“我是瞄准那些把目光集中在你身上的玩意施法的,没有把你也一起煮熟。”   没有回应。   裁判官沉默着站起身来,目视着黑巫师咝咝地吞下那些东西的灵魂,就像吸入一缕缕灰白色的雾气。   “你别告诉我,你的哪位朋友是被这个法术干掉的,——或者说你的导师?还是你的地下情人?”萨塞尔瞥了她一眼,“现在可没时间给你抒发感情。”   “用不着你啰嗦,而且我也没有地下情人。”贞德语气不快的回答他。   “我以前有一个很中意的女孩子,”他笑呵呵的说,“还没来得及发展一段美好的肉体关系,她就因为接触外神而发疯了。再后来,她把自己的皮扒掉跳进了实验室的酸液池里,说是要和伟大神明融为一体。”   “......这是冷笑话吗?”   “你觉得是就是吧。”   萨塞尔蹲在地上,他用剑刃砍下一段透明生物——被贞德砍死,而不是被他煮熟的那几只——的胳膊,随手揣在怀里。   这或许会是一种很好的实验材料,值得带回去进行分析。   他看了看贞德的眼睛,“如果你想缓解饥饿,那就找几个没沾上灰的熟食打包带走,尽快跟我离开这里。在房子的主人正式死亡之前,捉迷藏是不会结束的。” 第十一章 玩偶之屋   贞德一边扯碎窗帘包了几块动物的熟肉,一边面无表情的拔掉小臂上、脸颊两侧和小腹上的玻璃碎片,示意黑巫师给她提供治疗。   毫不意外的是,撕开窗帘后,另一侧仍旧是阴森的走廊,而非是想象中的灰白色天空。虽不知这地方是否有白昼黑夜的概念,但随着时间流逝,烛光却是变得越发昏暗,使这片陈旧的走廊像是个空荡荡的停尸间。他们两个则站在走廊一侧更阴森的房间里,——透明的尸体、满地的木屑和碎玻璃、裁判官撕破的窗帘、翻倒的柜子和洒到满地都是的汤汁,让这千疮百孔的用餐处像是个废墟。砖红色的墙上,几幅表情庄重的贵族画像用他们死尸一样的眼珠注视着这两个外来者,或许现在这里真的是个停尸间了。   “必须要完美愈合吗?”萨塞尔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用粗糙的手指拔掉刺在她背后的玻璃碎片,“在这种环境下,你就不能考虑一下不要浪费我的备用法力?”   “我宰掉的那三只提供给你的灵魂够用吗?”   “虽然烧掉了小半,但也勉强够。”   “那就别在这跟我别抱怨,我不想在脸上留疤,也不在乎那种所谓的战士的烙印。”   她又说了一遍,用一根血红色的手指指了指她的脸颊,声音沙哑的厉害。血从裁判官身上像雨水从麦垛那样滴落下来,她咬下一口混着自己鲜血的熟肉,舔过同样染上血红色的唇角,感到嘴里填满了难闻的铁锈味。   血的气味和熟肉的气味,有人的,也有动物的,令人作呕的混在一起,到处乱飘。   她就站在这停尸间里,打着褶子的黑衣因那瑰红色的液体而紧贴在身上,像是一个刚活过来的死尸——死于利器谋杀的那种。   “因为你恬不知耻的自称美丽少女吗?我还以为你们裁判官都不分男女的。”   萨塞尔讥笑似的说,并给她修复那些乱糟糟的伤口,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再提意见。   这个身体比裁判官要高出一个脑袋多些,使得他可以俯视眼前的女人。老实说,她肩头上渐渐愈合的伤口让黑巫师感到有些恍惚,毕竟——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把治疗类法术用在别人身上了。   或许从是七年前......女皇大人的部队带着阴影王座的猎犬砸开实验室大门开始?   当初谁也没能想到,凯撒居然和伊利亚拉萨斯——阴影神殿供奉的神明——搭上了关系。同样也是那几天,女皇把元老院一派的所有掌权者都丢进了斗兽场,让他们在观众的欢呼声中死在黑巫师们遗留的异世界种族嘴里,顺带着还为那些给斗兽场交了门票的贵族和平民添了点乐子。而现在,和女皇对上眼的或许还得加上胡德?   这个世界的不朽者总是喜欢插手人间事务,令人感到烦躁。天知道他们是否明白——我当初召来那头异世界的深潜者花了多少功夫?   萨塞尔很怀疑,斗兽场那些仆从有没有好好照顾他可怜的瑞克——那是黑巫师给他那头深潜者起的名字——自从他在某次实验时一不小心损坏了瑞克的大脑后,它就只剩下一头野猪的智力了。   “呵呵呵呵,”勉强咽下几口食物后,贞德冷笑了几声,“这也是你的冷笑话吗?需要我满怀亲切的给你鼓鼓掌吗?”   她大概是指我说‘裁判官不分男女’的事情,从恍惚中回过神的萨塞尔想。   “一般来说——”   说到这里,萨塞尔停顿了一会儿。   蔓延到门口和走廊的灰色线条告诉了他一些东西。黑巫师咂了咂嘴,不说话了。   “啊——是有东西过来了?”说这话时,裁判官表情很糟,刚草草填了几口肚皮就被打断使她心情恶劣——她几乎不用提醒,就从黑巫师的脸色里理解到发生了什么。   “是的。”萨塞尔回答她。   “啧——”   确认现状之后,贞德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包着食物的窗帘布牢牢绑在自己伤口已经愈合的腰侧,“现在带着你的隐匿法术逃跑还来得及吗?”   即便是裁判官,也不想在缺乏进食的情况下面对如此密集的战斗。   “路堵死了,而且,我的法术可以欺骗的感官里不包括触觉。”他简单的解释说。   “那就毁掉其中一条路上的障碍,然后再次像只老鼠一样躲起来——听上去似乎很简单?”   “你觉得简单,那你就去开路吧。”萨塞尔表情祥和地微笑着对她说。   “......”   “听到脚步声了吗?”他又说。   “我只听到你像只苍蝇一样发出令人不快的嗡嗡声。”   萨塞尔没有理会她的抱怨,只是随手捞起那只黑猫。他让体内储备的灵魂开始燃烧,魔法的能量流转全身——他开始构建一些相对来说比较精巧、而且消耗不是那么大的法术,“向我们来的那个方向走。”说完后,他迅速给自己和裁判官手里的剑加持好烧毁灵魂的附魔,并构筑了两道比较简单的攻击偏斜法术,包裹了他们的整个身体。   “你刚才为什么......算了,我估计你也预测不到我会一脚踩碎桌子上的玻璃。”   “你可真是善解人意。”   萨塞尔语气不带嘲讽的嘲讽她说。   也就在这时,数不清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来了。   贞德哼了一声,没再理会黑巫师的嘲讽,只是抽出剑,目光紧盯住大门,深呼出一口气,驱散了肢体的僵硬和疲惫。刹那之后,墙壁猛地向房间内爆炸开来。那碎片仿佛是黑虫人投下的火药炸弹,撞击在黑巫师立起的灰白色法术屏障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和震荡。法术屏障后的天花板和墙壁同样也不幸遇难,老旧的油画砸在地上,窗户砰的一声裂成碎片,紧接着就是一只水泥柱粗壮的毛茸茸大手伸了进来。   “......这什么玩意?”   第一个瞬间,她以为那是一头熊;第二个瞬间,她发觉那只手臂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前肢形状很奇怪,像是一团长面包,而且毛皮很粗糙,更像是手工制品;第三个瞬间,一张水缸大小的玩具熊脸伸了进来,——它的眼睛是红宝石做成的,咧开的大嘴里塞着几根没嚼干净的手指头,红到发黑的鼻子连着一根粗糙的线,从脸上垂下来,在飞扬的尘埃中像具挂在树梢的死尸一样乱晃。   “呃......小姑娘的玩偶?”萨塞尔拍了拍她的肩膀,“很适合你的风格,那么上吧,这位美丽的少女。”   “这句话你还要重复多久!?”贞德咒骂了一句,说话间,有两三个她高的巨型玩具熊已经踏了进来,那沉重的脚步声让整个地板都在震荡。   此时的烛火已经被完全吹灭,但通过附加过法术的眼睛,她能看到——在黑森森的走廊中,更多奇形怪状的玩偶缓缓地向房间内走来。   “......我们能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吗?”贞德神色僵硬地后退了一步。   “你看看你背后那扇窗户。”萨塞尔这么提醒她说。   ——一张塞满整个窗户的恐怖头颅,腐烂的人类眼球塞在它掉色的眼眶里,正缓缓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两人。这张脸来自一个粉红色的玩偶兔子,它的嘴咧开,露出了几乎有人类手指这么长的畸形犬齿,喷出一股恶臭的腐烂气味。   贞德感觉她所剩无几的少女心要碎光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种东西了!玩具店卖的也一样! 第十二章 撒托古亚   浑身都是腐烂肉味的玩具熊猛冲过来,巨大的手臂对着萨塞尔的脑袋一砸,就像是一头站起来的大象往下倒——身后还跟着更多相貌可怖的玩偶。   随着一声沉闷的震荡,屏障碎裂了——相比黑巫师刚制造的粗劣守护盾,玩具熊的力量太过庞大。它砸碎黑巫师立起的灰白色法术屏障就像是巨龙踩烂了一堵砖墙,那条胳膊只在阻碍它前进的法术上稍稍停顿了片刻,一瞬间后,就让法术屏障和刚才那堵墙一样在它手中炸开。只是转眼间,它就这么一拳擦过了萨塞尔的脑袋,那感觉几乎像是一根水泥柱迎面飞来,只是擦身而过,就令他最贴身的守护罩发出喀嚓喀嚓的悲鸣,差点完全崩溃。若非是刚才躲得及时,没有让那拳正面砸中,他现在绝对会变成无头骑士——不会动的那种无头骑士。   目视着黑巫师半蹲下——也不知道那两颗红宝石是怎么承担了视觉的功能——它依旧是动作呆滞,只是继续抬腿一脚踹过来,像是再次扬起了水泥柱子。刺耳的呼啸声让空气都在颤抖,那条比手臂还要粗出一倍的毛茸茸圆柱形看上去一点都不可爱。   萨塞尔极其狼狈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守护盾压过满地的碎石块和玻璃渣,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下一个片刻,贞德已经一剑刺出,重重贯穿了玩具熊的腰,刹那间——比那些透明人还要浓郁出无数倍的黑烟如沸腾一样自那道创口涌出,犹如泥浆的腐烂血肉混合物哗啦啦地流下来,落在地上,堆成一滩,气味怪异的燃烧的灵魂在房间内像恶鬼一样盘旋。   在这一瞬间后,它的腰部似乎是和大脑失去了连接,上半身直接咚的一声砸在地上,两臂像是得了癫痫一样乱挥,两条腿则拖着折断的上半身乱跑起来。   “裁判官!这鬼东西是用一大堆灵魂和乱七八糟的死尸填满的!”萨塞尔叫道,“烧毁它哪个部位的灵魂,它的哪个部位就会无法正常操纵!”   说话间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只粉红色的兔子人也砸碎墙壁钻了进来,窗户被压得粉碎,砖块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尘埃扬的到处都是,碎玻璃甚至勾破了那玩偶身上的连衣裙。   这只人立的兔子玩偶也是个畸形的东西,——脑袋和身子一样长,直直立起的耳朵又和脑袋一样长,身穿一张染着斑斑血迹的淡绿色连衣裙,短短的四肢没有手指,只是嵌着一把刃口闪闪发光的大剪刀。它的眼睛像具死尸一样瞪着,满口发黄发黑的犬齿又在喷出让人想要呕吐的恶臭。   正当它举起一人多长的剪刀冲向刚拔出剑的贞德时,一道浅灰色的法术射线从萨塞尔指尖钻出。射线越过数米远的距离钻进了兔子玩偶的胸口,随着“嘶”的一声——令人牙酸的腐蚀音。法术射线在那玩偶的胸口像是倒入清水的墨汁一样扩散开来,十多条被点燃的扭曲灵魂如狂暴的瘟疫云一样搅动着喷出,一道道黑烟嚎叫着、旋转着扩散到了整个房间,叫声尖锐而刺耳。   然后——兔子玩偶的整个上半身都低垂下来,只剩两条腿还在漫无目的向往前冲,越过贞德并砸向了另一边涌来的玩偶潮,掀倒了一堆脏兮兮的怪物。   “该死!”贞德一剑劈开一只三头身的狼人玩具,浓郁的黑烟扑了她一脸。她语气粗暴的喊了出来,“你确定要向那边走吗!?”   “那条路的玩偶不算最少,但我至少知道那边没有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   更多面色呆滞的玩偶踩着咚咚的脚步声跑了过来——从每一侧的走廊,就像是一张收拢的渔网,他们两个正是池塘里的鲤鱼。   “我用法术开路,你给我跟紧点,等冲到安静的走廊之后,就换上隐匿法术然后躲起来。”   看着黑烟沿着房间两侧流散开去,贞德注意到,黑巫师怀里正塞着那只黑色的猫。   “话说你为什么还要带着这只猫?当备用口粮?”   萨塞尔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就在胸口里凝聚、压缩,他将体内联通至恩凯迷道——沉睡者撒托古亚的迷道——的门打开,并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更大的一丝。一股吞食着光芒的黑暗气息沿着他的灵魂开始向外蔓延,并涌入身体。这些外来神明的迷道很危险,推开超过自身容纳能力的缝隙宽度则更加危险——但他对此深有经验。   黑巫师开始凝聚法术,顺带着开口回答了她的问题,“它能领我们穿越这个见鬼的迷宫,顺便还能带我们找到这所房子的主人。”   “你确定?”   “至少按它的说法,——这房子的主人从没离开过房间,不是吗?”   “好吧。”   在另一只兔子造型的玩偶越过完全粉碎的墙壁,并冲到他们一米内后,黑巫师做出了回应。他张开嘴,一道比这房间更加阴森、更加晦暗的黑色法术射线穿透了整片走廊。   贞德只见到那束无声无形的射线钻出黑巫师的嘴,转眼之后就越过视线所及的空间,像炽热的火炭穿透冰雪一样射穿了堵成一整列的巨型玩偶,一直延伸到难以看清的几十米外。那些没有生命的墙壁和窗帘没有受到损害,玩偶的身体上也没有看到破损。可贞德能感觉到——沿着法术射线经过的途径,玩偶体内那些狂乱的灵魂都遭到吞食,彻底坠入了另一个世界,像是有一只无形的舌头卷走了装在袋子里的点心。   那道射线消逝。沿着他们走来的那个方向,玩偶们完好无损的身体像断线木偶一样倒在地上,失去了一切生命。它们乱七八糟的堆在一起,像是刚被农夫收割干净的麦堆。   迷道恩凯的主人、沉睡者、蟾之神撒托古亚。基于这一迷道开发的攻击性法术虽然有着消耗少、克制特定存在、无声无息、和对施法者的危险性也不算特别高种种优点;但是,黑巫师们通常都不会使用这种法术,——原因是它实在太过浪费。借用源于迷道恩凯的法术力量杀死的所有灵魂,毫无例外,都会被它的主人吃掉,不会给黑巫师们留下一点半点。   这也是必要的默契,所有试图打破规定的人,都会招致它那些仆从的仇恨。   当然,直接召出一团无形之子——蟾之神的仆从——来吞食生命力是另一回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是这种不怎么危险的法术,也是相对于身体异化程度较高的黑巫师来说的。对于刚转生的萨塞尔来说,这依旧是负担相当大的行为。   一瞬间,萨塞尔感觉自己几乎和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联系,他的一部分灵魂似乎抽离身体,沉入了某个形态模糊的黑暗深渊,飘散。恍惚间,他看到一团团黑色的菌丝遍布在广阔无垠的、没有任何光线的漆黑洞窟内,就这么缓缓地蠕动着、蜷曲着、像水一样流动、又像蜈蚣一样伸出无数条皱缩的婴儿肢体似得细长触手。   这诡异的画面令人想要呕吐。   “喂!黑巫师!醒醒!”   费力地推开眼皮后,他发觉自己正脑袋朝下被裁判官拖着,她拉着自己的两条腿在走廊中奔跑,肩膀上趴着那只黑猫,腰间绑着包有食物的窗帘布——看那样子,她拖着一个大活人不比拖着一根羽毛难到哪去。   后脑勺的守护盾磕在玩偶那些乱糟糟的肢体上、牙齿上、奇形怪状的利器和钝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回音。   “你先继续拖一会儿,我需要缓一缓,”萨塞尔浑身发软的对贞德说,“我刚转生不到一天,这次门还是开的太大了,我的意识差点掉进沉睡者的迷道里没走回来。”   作者留言:   PS:有人吗。 第十三章 过去的梦和现在的梦   刚才的昏迷只是短暂的一瞬,迷道流出的魔力残余仍在萨塞尔体内流动,像是霜原上冰冷的溪水,晦暗的魔力刺痛他的脑袋,让他的脸有些扭曲。   那道灰白色的射线贪婪地吞食了整条走廊上所有扭曲的灵魂,只留下满地用腐烂血肉-缝起来的发臭玩具。走廊两侧,烛火纷纷熄灭,像是有只无形的幽灵掠过。黑森森的窗帘上印满褪色的血手印,如裹尸布一样静悄悄的盖在那些仍在发颤的缝合肢体上,让这里像是个走不到尽头的发霉停尸间。   寂静,寂静像块沉重的石板一样压在胸口,使人心情压抑,背后那些玩偶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可这单调的回响没有让这屋子嘈杂起来,反倒让这屋子显得更加死寂了。   每一步踩在玩偶身上,都能听见踏在烂肉泥上的噗呲声,沿着萨塞尔的视线,发黄的死蛆和腐烂的眼球一起掉出来,在陈旧的地板上乱滚。不得不说,迷道主人的胃口真是好,任何生物的灵魂都来者不拒。   贞德拖着他跑了几百米,这之间,黑巫师再次消耗了一些灵魂来驱逐两侧岔道涌来的玩偶。好在,堆在地上的这些‘固体垃圾’挡住了它们笨重的粗短双腿,使得萨塞尔能够稍微省点功夫。因为走廊很狭窄,所以只需要找准最容易挡路的点烧毁一两具玩偶的灵魂,就可以挡住后面一整列的玩偶。   为他们加持好隐匿法术后,黑巫师体内多余的灵魂储量只剩下一半。他示意贞德多拐几个弯跑远点,然后再作休息。   ......   那些梦境又来了。   ......   千禧年1351年,深秋。   冰冻苔原构成的山谷,延伸到地底数千米深的巨大岩石,厚重而古老的卡斯城几乎占据了整个地平线,黑精灵领主的月之巢像颗黑色陨星一样漂浮在城市烟雾缭绕的上空......一切细节都如壁画般呈现在眼前。   成千上万的巨乌鸦倾巢而出,犹如骤雨将临前的黑色乌云般遮天蔽日。数十种迷道的能量相互碰撞,让整个世界成了活生生的梦魇,巨石从山崖上如暴雨般不断坠落,帝国召唤的恶魔军团嚎叫着和被黑精灵领主炸平的山脉一同毁灭......   帝国统一这片大陆的希望最终还是破灭了。   不过,不管是失败也好,还是成功也好,都和他——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罗马第三军团魔法师序列的一个普通法师没什么关系。   只是,在亲眼目睹同序列的法师死的一干二净之后,他难免还是产生了剧烈的恐惧——死之恐惧。   同一年,萨塞尔加入扎武隆派系的黑巫师团体,开始接触外域神灵,学习转生法术。   ......   一段时间后,黑巫师醒来了——但他却是在梦中醒来,并且进入了另一个梦。   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歌声,鬼魅似得空灵歌声......一个穿着少女服饰的人偶跪在未知的花园中,跪在丛生的百合花中祈祷,她低垂的目光前是几具简陋的墓碑。洁净的夜风孜孜不倦地随着歌声伴奏,让皎白的月华像光晕那样环绕着她;星星在夜空中浮游,好像萤火虫飞过湖泊,纷纷向水面飘落下来,掉入她的发梢间。黑巫师就这么意识昏沉的站着。一段时间后,他看见那个人偶转过头来,在那柔顺的金发下,露出奇妙的、有些冷冰冰的、却又很柔和的微笑,“哦,多么有趣的梦啊,让我想起了猎人先生。”   ......   什么鬼东西......这个迷道的特产吗?   萨塞尔睁开眼睛,从黑森森的曲廊角落里直起身来。他环顾四周,走廊的烛火仍旧熄灭着,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灰尘气味,这里寂静的让人感到有些压抑。他拍了拍脑袋,给自己的眼睛附上了灵体视觉法术,如此——躺在另一侧墙角酣睡的贞德,还有趴在他腿上打盹的那只黑猫,便都在黑白双色的视觉下浮现出轮廓。   “您......您醒来了?”那只黑猫睁开眼睛,绿松石般的瞳孔看向他,说话间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清脆的少女说话声让他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   萨塞尔感觉裁判官一时半会是睡不醒了,就直接盘腿坐起来,和腿上这只猫搭话。眼前这黑猫的毛色很亮,明显有经过很仔细的清洁;猫的身体挺纤细,但不瘦弱,看上去很健康,应该是吃的很不错,和那堆发霉玩偶的待遇完全不同。   “这个谁,你有名字吗?”黑巫师捏住猫的前爪,慢悠悠的揉起来,肉球的手感出乎意料的好。   “薇......薇奥拉。”它缩了缩脑袋,小臂发颤。   “哦,是你主人给你起的名字?”黑巫师没心没肺的问它。   “不......是父......父亲起的名字。”   这只猫在表示反对的时候,几乎要被萨塞尔吓昏过去了。   “这个谁——我看着有这么恐怖吗?”萨塞尔问它。   “我......我还是少女......呜呜呜......”   黑猫的眼里一瞬间充满了眼泪。它两腿发颤,攥在黑巫师手里的爪子又不敢放下来,好像是整个身体都要滑到地上似得。突然间,它又强行镇定下来,仿佛自暴自弃的说了一句:   “黑......黑巫师大人......能把薇奥拉带离这个地方吗?我会扫地,我会洗衣服,我还会编渔网......如果黑......黑巫师大人想要我服.......服侍......”   “你在干什么呢?”贞德打着懒洋洋的哈欠,直起身来。   “我刚才以为我在逗猫,然后我发现我好像是在猥琐幼女。”萨塞尔这么告诉她,但没有告诉对方他刚才其实感觉挺愉快的。   “黑巫师大人,黑巫师老爷,让我埋......埋尸体也可以的,不管把烂成什么样子的尸体交给我......”   这只猫用呜咽着的、时时被眼泪打断的声音一再哀求。   “我们在乡下渔村的名声就这么差吗?”他用另一只手摩挲起下巴的胡须。   贞德冷笑着插一句嘴:   “一般你们都是放在睡前恐怖故事里吓小孩的,比如——你们如果再不睡觉,黑巫师就会把你们抓走做实验,你们如果再调皮,黑巫师就会把你们喂给恐怖的异世界怪物。”   萨塞尔望向裁判官,意有所指,“你看上去很了解小孩子,莫非你当过孤儿院的看护吗?”   “......”   她不说话了,表情变得极其恶劣。   “要不你来唱一首田野的星星哄一哄这个小鬼?”萨塞尔嘲讽道,他感觉得到,十字教应该安排裁判官干过很多她深感痛恨的事情,比如说......   “我来给你开个头,这位幼儿看护小姐,”他清清嗓子,然后张开嘴,“田野的星星高悬在我父亲的小屋上,我母亲忧伤的手......”   这只黑猫咽下一声呜咽,可能是觉得这首歌谣有些耳熟,便用空着的那只爪子抓住黑巫师的衣服。可是裁判官的嗓音又把她吓得半死。   “——唱你妈!你们黑巫师都是傻子吗!?”   作者留言:   PS:我的摸猎人徽章到了 第十四章 碎月之年   萨塞尔走到她旁边,贞德就那么将背倚在墙上,手搭着膝盖。这坐姿颇为男性化,倒是挺符合他所说的——‘我还以为你们裁判官都不分男女’。他提起黑猫,随手放在贞德肩膀上,然后问她:   “你包里的食物还有吗?”   “还算够,”贞德一面把自称薇奥拉的黑猫放下来,抱到怀里,一面又像是解释似得继续说,“只要上去解决房子主人的路不算太远,就还算够。”   猫伏在她胳膊上,又用脑袋蹭了蹭她赤裸的右臂,看上去这位薇奥拉几乎已经习惯于作为一只猫来生活了。四周的寂静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贞德用眼角打量着走廊尽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挠着猫的下巴,那对淡金色的瞳孔在法术作用下闪着微光,出奇的让人感到恬静而神秘,和她平常的气质完全不同。   接着,裁判官把窗帘布解开,递给他一块切好的咸肉。食物已经有些冷了,还沾了贞德手上的灰和汗液,可至少味道还在。对于过去从军过很长时间的萨塞尔来说,咸肉这东西至少要比军用干粮容易下肚。   “黑巫师,我记得你在入睡前说过,你只需要消耗一点灵魂就可以满足基本需求,现在你又要告诉我那只是开玩笑吗?”贞德朝上注视着他问道。   “刚醒来之后的口腹之欲。”他直接开口说了实话。   “......如果现在不是在邪神的迷道里,如果不是这里面算是有你的一半,我一定会让你吃鞭刑,”贞德语气尖刻的咒骂了一句,但她倒是没作出夺回那些食物的动作,只是用力摁了摁眉心,“还有就是,——你们黑巫师都是这么散漫的吗?”   “我大概有一百多年没参过军了。”萨塞尔靠在墙上,摇摇头,当初的纪律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有满地尸体他记得最清楚。   贞德思索了一会,须臾之后问他:   “你参加过碎月之年里罗马人和月之巢的战争?”   “严格来说,是十一座由法师组织支撑的自由城市联邦和帝国的战争,”萨塞尔点点头,没有否认她的问题,他像是找到倾诉对象一样说出了当时的情况,“其实单以人类国家来说,当时的凯撒只差这几座城市就可以完全统一吉纳贝奇斯大陆。可后来那些法师和月之巢的黑精灵领主阿诺曼德·瑞克达成了协议,黑精灵的七支魔法师军团就并入了绯红护卫军。最终......我们的第二军团失陷于黑犬森林,第三军团在卡斯城的苔原前遭到消灭,十不存一,第五、第六军团和莫克要塞一起变成了后来了苍白峡谷。”   贞德回忆起她的半吊子历史知识——来自于教会课程的历史知识——又问他,“我听说你们当时的凯撒皇帝曾经联系过云雾森林的虫人,试图和它们组成联盟?”   萨塞尔思考了半晌,然后回答她说:   “根据元老院的资料,是有这么一个说法。毕竟虫族的非法术类战争技术相当高明——当时的凯撒有考虑过虫人和月之巢的领主有血仇,所以向它们寻找联盟,可是虫人最后却拒绝了。我没仔细翻碎月之年的资料,所以不太明白具体的原因。”   说到这里,黑巫师耸耸肩,继续以不带感情的语气评价道,“反正最后就是——凯撒和月之巢的领主还有十一个城市的法师代表签订了合约,碎月之年也就那么走到了尽头。直到现在,月之巢还是好好的待在天上,巨乌鸦也一样在卡斯城头顶到处乱飞。”   “黑巫师,你认为你们的女皇——她有可能再次发起战争吗?”贞德又这么问他。   “谁知道,”他摇摇头,“反正我不知道。”他语气不快,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尼禄刚登基的时候,我认为她是个挺有意思的女皇;第六年的政变成功之后,我认为尼禄是个疯子。历史上有很多位凯撒曾对元老院表达过不满,但成功把那些掌权者全部送进斗兽场的——她是惟一一个。”   “感谢阴影神殿的插手。”萨塞尔讥笑似得说,“说不定女皇大人还想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呢,这世界上的神灵总是在流动,如果尼禄想掺一脚也没什么稀奇的......对了,你还有食物吗?我又饿了。”   “没有。”   “你在和我开玩笑?你刚才还说这里面有我的一半!?”   “我能分辨出来多少食物可以满足人一天的活动需求,更别说你还是个法师,你莫非以为我是出来和你野营的吗?”贞德带着一脸冷笑瞥了他一眼。   “我给你解说了这么半天,你连一点感激都没有吗?大街上卖唱的吟游诗人都有人丢铜子。”   “等返回圣城之后,”她的眉毛微微上扬,“我可以给你涨点薪水,当然,不会太多。”   “感谢你的薪水——我该这么说吗?”   “语气应该表现的更尊重一点,称我为贞德大人,”贞德平静的说,“当然,目前我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如果食物不够的话......”   这时,薇奥拉从裁判官的怀里探出脑袋,它小心翼翼地压低声说,“我还认得几条路可以通往花园。”   虽说想回一句‘以后也没有任何希望’,可萨塞尔却懒得接贞德的话茬了。他坐回去,在沉默须臾之后对这只猫说,“倒也不用。等会你直接带我们去顶层找你的主人,食物的事情就等那之后再说。”说到这里,他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又提醒道,“除此之外,直到你的主人彻底死亡之前,——引路时,你身上的心控和束缚法术还是需要一直维持,这点希望你能理解。”   考虑到在场两位都不是把同情心放在首位的性格,它也只能点头答应了。   贞德目视着黑巫师再次躺倒在地板上。   “黑巫师,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要睡个回笼觉,你不要总是像矿场的工头鞭打奴隶一样盯着我行吗?我在睡觉前释放的隐匿和警戒法术暂时是不会中断的。”   “你的习性一直如此吗?”贞德带着淡淡的嘲弄说。   黑巫师打了个哈欠,没有翻身,只是像具死尸一样躺着,回说道,“那你以为我要如何?像民间故事里的传统黑巫师那样拐走无知的乡下村姑和小孩,然后像个酒鬼一样对着他们邪笑?还是像传统邪教徒一样特地跑去穷苦乡下小村搞大屠杀,收集那一点可怜巴巴的平民灵魂?拜托,我在元老院毁于政变之前也是有正常生活的。”   “......”   贞德没有继续开腔,只是表情不快地阖上眼——她本来是想指责对方太过自由散漫——但黑巫师似乎没有理解。这之后,她用力摁了摁眉心,把怀里的猫当作抱枕,也躺在地板上睡下了。   ......   梦来了。   他们脚下是一条封闭的狭窄走廊,逼仄,阴森,轮廓有些模糊不清。走廊前后一直在向他们的方向坍塌,地板不断坠进看不见底的漆黑深渊,仿佛是这走廊悬浮在天空一样——只是崩塌速度相比正常时间放慢了数十倍,甚至慢到令人感到有点恶心。而在走廊两侧,则遍布着无数扇看不到尽头的门。那些门上均镌刻有各不相同的诡异花纹——那是没有逻辑、没有象征、也没有具体形状的、仿佛是精神病人涂鸦一样的花纹。   贞德的脸色非常阴沉,她在梦中的形象倒是和现实区别不大,衣服和盔甲则是完好的。她就站在走廊中央,漆黑的半身甲,意味不明的头饰和扎在肩头的短披风,如阴森的旌旗般将这走廊分隔成了两半。浅金色的长发过腰,气质却是压抑的令人惊叹。   “......别告诉我这个迷道和梦境有关,清醒的时候在鬼城一号里冒险,睡着之后又要在鬼城二号里冒险,开什么玩笑?”   她转过头去——迎上了黑巫师的目光——无法观察出情绪波动的目光。   “还有,你又是谁?”她问。   “这是我的灵魂,裁判官小姐,”萨塞尔带着无所谓的表情对裁判官笑了笑,不过笑容有些莫名的狰狞,“我们这一派的黑巫师依靠灵魂恶魔化来抵御外域神灵的侵蚀。在我们转生之后,肉体同样也会向着恶魔化的方向偏斜,恶魔化的程度越高,我们能开的门也就越大。”   如贞德所见,他长长的舌头分成两叉,身体上覆盖着暗红色的鳞片,黑发泛着血浆似得暗红色,垂直的瞳孔是淡金色的;尾骨上,则垂下甲壳形的、约有整条腿那么长的尖锐尾巴,而他的脸部轮廓——倒是出奇的和肉体区别不大。   “你应该庆幸教会在两百年前开始接纳恶魔,而不是致力于消灭那些东西。”贞德打量着眼前勉强能称得上是人类的半恶魔,倒是没表现出厌恶,只是摇头说,“......我还有个问题,你上次在这里睡觉的时候,是否也看到了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偶?” 第十五章 折磨者之城   ......   “胡德之息......纳斯卡尔也于噩梦中长眠了,”一个低沉的、嘶哑的声音说,“克劳狄乌斯的猎犬,我再向你确认一次,梦境迷道的控制者还有多长时间才会现身?”   这个可怖的男人就漂浮在大厅上空,成千上万群聚的苍蝇环绕着他,形成令人反胃的黑色浓雾。它们代替了男人的皮肤同空气进行接触,如腐烂尸体上的蛆虫般爬满他的全身上下,并重复着无意识的来回蠕动、无休无止的如同油锅一样沸腾。它们时而凸出剧烈起伏的肿块,时而凹下一团畸形的豁口,时而甚至会突然间掉下一大团触目惊心的蝇堆,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猛地炸开四散,转眼后又飞回男人的身体,融入其间。   胡德的祭司。   也只有他们会在死神失落已久的如今,还在使用这个从凡人的记忆里逐渐褪色的祷言了。   上一个腐朽之季已经过去了多久?而胡德那些倒塌的神殿上,如今又建立了多少贪婪贵族的新居?他们用来供养神明精灵们的鲜血——来自罗马人斗兽场的鲜血——如今是否都浪费在了干渴的下水沟里?   没有人在乎这些东西,除了他们自己。   “我是有名字的,胡德的祭司,来跟我念,奥——莉——加——”靠在墙上的女人说,“作为交换,我也可以称呼你的名字,这位加斯卡洛先生。”   她的外表很年轻,看上去约二十来岁,很漂亮;女性的脸部线条和贵族一样纤细、柔和,称得上是冰肌玉骨。她的身材高挑轻盈,眼睛浅蓝色,乌亮的黑发柔顺如水,然而剪得很短,刚好遮住耳朵,令人感到惋惜。女性说着一口很清晰的拉丁语,口音则带着略微的卷舌音,说话间,嘴角亦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看上去竟有些嘲讽的意味。   可她的穿着实在令人难以恭维,——脏到发黑的套衫,外套一件有些焦味的大衣;浅灰色长裤的裤脚撕开了,露出半只小腿;两只脚丫甚至赤裸着,满不在乎地踩在地上肿胀、溃烂的尸堆里。   环顾四周,漆黑阴暗的大厅里铺满怪物的残骸:有本该是脖子的位置上嵌着一张惨白人脸的黑色马匹、有提着一篮子人手的矮小的老太婆、也有黑发过膝脸上却没有五官的惨白女性——都是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违背古代种族进化史的民间传说怪物。而且,无一例外死状凄惨:让虫子啃到只剩皮包骨头的、拦腰剖成两半的、整个脑袋都炸开的、以及被怪异的法术拧成破抹布的,林林总总,几乎能和斗兽场刚关门的那刻一分高低。   “我们通常都不会互称姓名......克劳狄乌斯的猎犬,”胡德的祭司语气不含感情的回答她,那千百双盘旋于空中的复眼同时聚焦在奥莉加身上,嗡嗡的鸣叫着,“你只需要告诉我——梦境的主人还有多久才会现身。”   “你可真无聊,虽然大部分猎犬都很无聊,大部分胡德的祭司也很无聊,但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无聊的,”奥莉加耸耸肩膀,“其实加斯卡洛这名字还是挺好听的,我觉得。但是......好吧,让我们谈正事吧。”   加斯卡洛没有应答,不过苍蝇的嗡嗡声似乎有所变调。   一个半死不活的无脸灵体在墙中像野兽一样哀嚎,上半身被拖进大厅,依稀看的出生前是个女性。与此同时,几百只黑亮的甲虫从四面八方啃食它的皮肤和灵魂。不朽者的精灵们像咀嚼面包一样咬碎它原本无形无质的躯体,它们在那东西身上窸窸窣窣的攀爬,宛如一张发亮的乌黑裹尸布。   奥莉加以观看闹剧似的眼神打量着即将消散的怨灵。   “根据那些信徒的记载,血月来临时,梦境迷道的主人——月神,将会在折磨者之城现身,”她以吟诵歌剧似的腔调说,“而当它在短暂的降临并离开后,直接联通现实的大门也会短暂的张开,接收由那些信徒所投入的城市新住民。”   “还有多久?”   “嗯——半个月左右?可能有所偏差,不过也差不了多少,”奥莉加换回正常语气,“不过我已经有点腻歪了,我忍不住想找点乐子,可这个城里却只有脑袋不清醒的疯子,和从疯子们的梦里跑出来的......”   “那就半个月后见吧。”   “喂——”   奥莉加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胡德的祭司却直接走了。那些蝇群砰的一声散开,像是一瓶墨水倒进奔涌的河流。它们沿着门窗缝隙飞的一干二净,而中央的人影......没有任何人影。   “胡德的脚底板!这些见鬼的祭司真无聊......”   “看上去你找一个胡德祭司搭腔的愿望没有达成,奥莉加,我该为你感到遗憾吗?”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嗓音细的像一根麦秆,而且含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嘿,我已经免疫你的嘲讽了,图斯卡。你想想——和工作对象结识,多正常,更何况还是个神秘的胡德祭司,”她耸耸肩,若无其事的说,“剪肃之年都快结束了,我还不知道女皇是怎么和阴影神殿对上眼的,更别说是胡德了。”   “帝国的命运非我等力量所能为,奥莉加,我不关心职权以外的事情。”那男人说,“重要的是,有十字教的信徒跟着我们从地牢的方向进来了,我怀疑他们已经在另一所受折磨者之屋中驻扎。”   “意思是我要去侦查?”她眨眨眼。   “你很聪明,奥莉加。”   “你回去之后会给我加薪吗,头儿?”   “我不喜欢开玩笑。”   “我会向上头投诉你的,图斯卡。”   抱怨结束之后,她开始全身颤抖,腰腹向着背部弓起,身体如同波浪一样扭曲,骨头仿佛变成泡软的橡皮筋似得蜷缩弯折。她的皮肤和衣服开始融化,肌肉在凹下和凸起中变形,不一会儿,就压缩成了一团小腿高的球状物体。而这时,这团球形还在蜷缩,变得像是个倒立的三角形......直到她裹上了一层柔软的白色羽毛。   一只雪白的猫头鹰。   猫头鹰发出半人半鸟的叫声,窜到那男子的脸上。   他全身都裹着黑袍下,脸同样也藏在阴影中,只是伸出一只修长的、苍白的手拍掉了猫头鹰的爪子,“奥莉加,如果你再敢用爪子挠我的脸,我会让你出去之后的三个月都喝泔水。”   “开个玩笑。”   猫头鹰咕咕的叫了两声,她呼扇着翅膀在图斯卡头顶盘旋了几圈,然后沿着大门飞走了。   ...... 第十六章 梦中的海   “你在往哪飞!?”   她可真够吵的,萨塞尔默默地想,不过她身材可真好,连灵魂都忠实的体现了这一点。   说这话时,全身湿漉漉的裁判官小姐就趴在黑巫师贴着一层薄薄鳞片的背上。刺骨的海风仿佛是一千柄磨损的钝刀,灌进她说话时张开的嘴里,也刺进她的衣襟,刮进她的脖子,令贞德浑身发冷。萨塞尔那两只展开后足有两米多长的蝠翼在空中拍打,掠过一望无际的灰黑色大海。低垂的旋涡形黑色阴云盖满整个天空,远方有十多道无声的海龙卷在缓缓挪动——是的——无声,这片诡异的场所完全是死寂的。唯一能听见的,只有他们的说话声。   萨塞尔能感觉到这个奇异海洋的沉重压力,也能感觉到占据整个视野的漩涡状阴云到底有多令人压抑。这就仿佛是一张巨幅的油画在这里一点、一点的变换着色彩和轮廓,似乎将会一直停留到时间尽头,只等他钻进里面。   希望梦中的时间流速和迷道一样,我可不想在这里待太久。   他也不想在这地方当免费坐骑,但那片梦中的走廊却是一直在坍塌的。于是,在他们被迫打开其中一扇大门试图进行观察时,走廊消失了,整个世界都改变了——他们直接掉进了这片冰冷刺骨的大海。   当然——准确来说,是贞德一人一头栽进了海里。他的灵魂早就呈现半恶魔化了,张开翅膀后就直接悬在了半空。   之后,浑身湿透的贞德抓着萨塞尔的尾巴爬了上去,一直爬到他背上。   “我大致猜出了一点现状。”黑巫师没有理会她的抱怨,“首先,这个迷道本身也许是梦和现实的交错,所以才会出现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其次,倘若我们在这里入眠,灵魂同样会坠入其它人的梦中。只是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是属于很多人的集体意识还是......”   说话间,他又以一个急速滑翔掠过海平面,暗红色的长发一瞬间糊得贞德满脸都是。他环顾四周,黑暗的地平线如同巨兽的嘴,头顶的漩涡云正不停旋转,数不清的海龙卷一直延绵到视野尽头。在这里,萨塞尔没看到太阳,只有黑森森的海面在生发着黯淡、细微而若有若无的光。   “黑巫师,我要冻死了!你能飞慢一点吗!?”   他嗤笑了一声,心说你冷不冷关我屁事,“拜托,是你自己刚才非要爬上来的,你以为我是免费的坐骑吗?还想要求提供额外服务?不满意你自己下去游啊。”   “闭嘴,这是属下应尽的义务。”   她说这话时语气可真自然。   萨塞尔咔咔地转了转脖子,心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没听说过裁判官需要守护骑士当免费坐骑。”   “真巧,我也没听说过灵魂是半恶魔的黑巫师会一头撞进教会骑士身体里。”她讥笑到。   “你眼前的就是。”   “呵呵,你眼前的也是。”她冷笑着说。   黑着脸的萨塞尔一头钻进了海里。   “我要杀了你!你这头畜生半恶魔!”再次一头钻出海面后,灌了满嘴冰冷海水的裁判官连海水带口水吐的他满脖子都是。她伸出手,一把拽住黑巫师分叉的舌头,拉到足足一只手那么长。   这个白痴!   噗通一声,萨塞尔打着转,带着背后的裁判官一头栽进了海里,仿佛一只刚被猎人打下来的老鹰。   这回他是被贞德从背后拉下去的。   ......   她在漂,满肚子都是咸涩的海水。   贞德喘息着惊醒,世界仿佛淹没了她,走廊像是在身下起伏。猫的脊背擦过她的脸,有些刺痛,她下意识的往地上吐海水,嘴里仿佛有股呕吐物的味道。   “你这个白痴......”萨塞尔也扶着额头醒了过来。他靠在墙上坐起身,语调中充满不快,“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怎么活到现在的?   她那浅金色的瞳孔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萨塞尔,然后回答说,“靠执行主的正义,还有带队屠宰掉所有邪教徒和危险的异端。”   “你掉进海里的时候脑袋也进水了吗?我没问你这个,”萨塞尔呸了一声,“现在,我的舌头被你的手拉伤了,你觉得这代表什么意思?”   “你的舌头有没有被拉伤跟我有什么关系?”贞德换上另一张脸,讥讽似得说道。   “代表梦中承受的伤害会反映到这个迷道里,你这个白痴!”萨塞尔伸出舌头——并非是分叉的恶魔长舌头,而是人类的,上面有几道仍未消褪的指痕——在他的舌头上指了一指,“这上面还留着你的指痕,你他妈以为你是在拔河吗?”   贞德哼了一声,她把猫放在地上,站起身来,舒展着僵硬的四肢——一是她在坚硬的地板上躺了太久,二是梦中掉进海里的冷意现在还在她身体上蔓延。隔了一会,裁判官才一脸不情愿的说,“我下次尽量拽轻点。”   “你他妈还想拽第二次!?”   这时,那只叫薇奥拉的猫立起来,试着不弄出响声。可是萨塞尔和贞德还是注意到它醒了。它走到黑巫师和裁判官中间,注视了他一会,又注视了裁判官一会。然后它犹豫着张开嘴,似乎想对此发表意见:   “那个......”   “如果你敢对这件事乱发表意见,我就宰了你。”   不怀好意的语气使薇奥拉打了个冷颤,它乖乖闭嘴了。   “带路,”萨塞尔蹲下来,手落在黑猫背上,直视它的眼睛,“现在去弄死房子的主人,我需要马上收集灵魂和材料,完善这具肉体的恶魔化进度。”   心灵控制的法术很快就生效了,薇奥拉点了点头,然后开始为他们引路。   ...... 第十七章 黑色童谣   他和贞德走在宽敞的宴会大厅中,隐匿在消去声音、气味和形体的法术下。这里人声鼎沸,周围全是纵酒高歌的宾客,他们在这个鬼城的鬼屋里欢呼,他们拍手,他们起舞,他们愉快的饮酒作乐。整洁的白桌布上,并排竖起的橙黄烛火给客人们打上艳丽的光彩,也映出他们发狂一样的动作。有些酒量不好的人甚至涨红脸跌倒在地,醉汉们原本看起来与死人无异,片刻之后,又如什么都未发生一样站起来继续宴会。   鼓手敲击着皮鼓,鼓点仿佛是锤击在倾听者的心脏上,使人胸口和大脑迸射出令人狂乱的燥热血浆。这鼓声像是点燃了无形的火焰,使整个房间都艳丽了不少,像是专为贵族们服务的画家用他们轻浮而绮丽的色彩所绘制的狂欢宴席。   突然间,一个仪表优雅的成年男人跳起来,他的长相眼熟到令萨塞尔感到惊讶,他在用餐处的画像上见过这张脸——或许他曾经是这所屋子的男主人。他跑到屋子中间,旋转起来,脸上带着像是永远都不会落下的微笑。   然后,一个和男人年龄相近的女性也跳起来,只见她有着身孕,身体却瘦的像是一根芦苇,细长的脖子似乎稍稍一扭就会断裂。但是,她转起圈的动作和那男人一样从容不迫。   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她肚子里歌唱,声音如同银铃一样清脆:   ——母亲呀,别在逃跑了,   ——到时候了,我们该飞啦,   ——在您改嫁之后,和您的新孩子一起!   ——飞出城堡,飞出窗户,   ——飞出囚禁我的监狱。   孕妇飞快的旋转,像是被旋风吹卷起来的落叶,像是在鞭打下模糊了身体轮廓的陀螺。那个男人也在歌唱,用他尖声细气的不像正常男人会用的嗓子唱了起来:   ——父亲在七重天上,   ——风驰电掣般的飞奔,   ——哎呀呀,我的小宝贝!   ——父亲穿着母亲给他的小皮鞋,   ——那可是羊皮做的,   ——做的可真够精细!   ——比我的蝴蝶结还要精细,   ——把它送给我吧,   ——连着您的脚也一起!   黑巫师带着贞德在人群的空隙中穿行,一只手抓着身边的长剑——以防万一。雾气在脚下氤氲,缭绕在烛火发黄的光芒中,像是一层脏兮兮的斗篷。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旋转起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行将就木的老人,只见他像个木偶人一样连蹦带跳,高高扬起胳膊,高高踢起枯槁萎缩的腿,忽而猛地弯腰,忽而猛地挺腹,简直如同一个发了癫的年轻小伙,或是一根铁丝绕起来的弹簧。同时,他也用锯子拉在木头上一样的声音竭尽全力叫喊着:   ——可怜的艾莲,可怜的艾莲,   ——来吧,跳起来,舞起来,   ——附体了,附体了!   ——来吧,来吧!呜!   所有人都开始跳舞,但是并没有跳什么‘双人舞’或是‘单人舞’,只是成排成排的旋转,像发疯了一样旋转,或许这会持续一整天,或许这会持续到他们散架为止。   在他的孩提时代,偶尔,也会在听父亲讲述恐怖的民间传说之后,做这种童话般怪异的、缺乏理性的、味如痴语的噩梦。   “裁判官,你觉得这是什么东西?”萨塞尔来来回回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幕, “某种特别的民间仪式?”   眼神扫过宴席,有些厌恶的盯着那些发狂的宾客。慢慢的,贞德才开口回答他,“我想你是在实验室待太久了,黑巫师。根本不存在这种民间仪式,除非是发疯的邪教徒在开宴会。还有这地方实在是太恶心了,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我一定会亲手为这里的主人执行为期三天的火刑,烧到它忏悔为止。”   “你能念叨点火刑之外的东西吗?”他随口说着,眼光掠过人群的间隙,思索从哪里走过去才能不碰到这些发狂的舞者。   舞蹈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是刮起了无数道旋风,他们根本不是人在跳舞,而是有一种力量让他们在急速旋转,转到连面孔都难以看清。他们的头发竖起来,衣服因为风而鼓起来,人也变成模糊的白色圆柱。乱七八糟的歌声混合在一起,还有些人在咯咯笑,疯狂喊叫,也仿佛不是他们在歌唱、在笑、在喊叫,而是有人在替他们歌唱、替他们笑,替他们喊叫。   酒水洒的满地都是,玻璃瓶子砸碎了,碎片被人踩在脚底,脓血流出来,和酒水混在一起,发出腐烂的臭气。   他们跳到痉挛,跳到口吐白沫,像是有鬼魂附体。有些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玻璃碎片扎进眼球,白色的液体流出来,几乎还没来得及歇过气,又站起来继续跳,带着溢出的眼球浆液飞速旋转,汇成同一种白色。   “让我想想......如何有效破解黑巫师的隐匿法术?”   萨塞尔转过头去,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确认裁判官的表情里到底包含了多大的恶意。   “我们还是讨论火刑的话题吧,先从你有没有被烧过开始。”他耸耸肩。   “我被烧过,在很小的时候。”她语气平淡。   “诶?”   黑巫师有些惊讶的看着贞德,贞德也就这样看着他。片刻之后,“红死——你听过这个词吗?”贞德面无表情的对他说。   “有所了解,你们烧邪教徒,他们烧所有人,包括自己。”   “你知道就好,”她回答,“我不是很想详细解说这件事,但十多年前,我本人就是主的仆从——钢铁审判者——从燃烧的废墟中拉出来的。”   钢铁审判者......   萨塞尔没再搭话了。他转过身去,慢慢吸入一口凉气。这口气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然后他打了个冷颤。对同外域神灵有关的施法者来说,这个职业可比女皇大人的猎犬恐怖的多,天知道那帮人怎么会想到把自己改造成那种怪物来......算了,他们这一派的黑巫师也没什么资格说钢铁审判者。   片刻之后,他们跟随薇奥拉在宴会大厅的出口前停下。走廊空无一人。萨塞尔朝敞开的大门抬起头,稍稍眯缝起眼睛看了看......这样可以看到分隔走廊和大厅的到底是什么。   那只猫告诉他们屋主就在前方,因此它会做一些警戒措施也不奇怪。至于它为何无法离开房间——黑巫师猜测,或许是和迷道本身的规定有关。   笼罩着大厅出口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道影子,或是蜷缩成一团的黑暗,暗到连大厅里昏黄的烛火都会成为白昼似得。在这黑糊糊的背景下,有一团不是很整齐、也不是很明显的灰蒙蒙的轮廓微微抖动着,像是从发霉的黑色乳酪中挖下了一小团。   “这后面不是走廊,而是......更加奇怪的东西,但是走这里才能到达主人的房间,”那只猫说,“没有其它入口,即使打碎墙,后面也只是普通的走廊。”   “我想我们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萨塞尔后退一步,“这东西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贞德直接把剑架到了他脖子上。 第十八章 梦与现实的缝隙   贞德抬起眼睛瞪视着他,将剑贴着他的颈子,一动不动,只见这双浅金色的瞳孔像是两颗燃烧着的火炭,射出要将人烧成灰烬的灼烈目光。她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这令人惊惧的目光就可以陈述一切了。   “好吧,我只是开玩笑。”黑巫师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贞德哼了一声,收剑归鞘。   “如果你死在这里,我会用你的本名纪念你。”她语气平静的说。   这话说的好像我马上就会死一样,她手下守护骑士的更新换代原来这么快吗?萨塞尔翻了个白眼,“你能说点比较乐观的祝福吗?贞德小姐。”   “没有祝福,黑巫师,”贞德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低沉的呼吸凝聚在苍白的嘴唇上,“我在每次出任务前都会做好献出生命的准备,即使是灵魂被烧成灰也一样。”   “灵魂被烧成灰......”萨塞尔楞了一下。除了站在敌对方的互相厮杀外,他确实没怎么接触过十字教的人,特别是平时不怎么能见到的裁判官。   “莫非你不指望死后的救赎和奇迹吗?”他带着好奇问到。   贞德的表情逐渐平淡下来。   “如果是需要展现奇迹和给予救赎才能坚定的信仰,那这种信仰也只意味着一条渴望着主人投食的狗而已。”说这话时,她眼神不含任何波动。   “这话可不像是你这种见识和年龄会说的。”他直接揭穿她。   “......你说的没错。”   贞德脸色不快的移开视线,倒是没有否认。   黑巫师一声不响地盯了她一会,没再追问这件事,又低头去关注薇奥拉的动作了。   这只黑猫钻进了联通着大厅的黑影,就像是走入一片竖立的湖泊。那道黑影随着猫的身体没入其间而轻轻颤抖,表面泛起几丝若有若无的波纹,萨塞尔也跟着弯下了腰。   在他们身后的大厅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旋转起来。   每个人都唱起腔调尖锐嘶哑的歌谣,然后更加疯狂的跳舞。在旋转的圆圈中央,屋子的男主人偶尔停下来挥手。他每挥动一下,那些人的舞蹈就更加快速,同时也发出更加非人化的叫喊。   ——舞起来,跳起来,   ——飞出古堡,飞出牢房,   ——飞出囚禁我们的监狱!   ......   “等解决房子的主人之后,我要把这个大厅里的东西都烧掉。”   在解决了刚才的矛盾后,裁判官的表情再次随着歌声变得越来越难看。她不耐烦地敲击着剑柄,用极度反感的眼神扫视那些跳舞的东西,“恶心人也该有点限度。虽然我不指望完全消灭这种污秽的东西,但至少在我的眼皮底下......这种让人反胃的存在都应该被彻底净化。”   萨塞尔没理会她的抱怨,只是就这么弯着腰,稍稍眯缝眼睛打量了片刻眼前的黑雾,——那只猫直接消失了。倘若通过眼睛观察,雾后依旧只有走廊。探寻空气波动的法术线条直接穿过了黑雾,连接到的同样是走廊,而非是那只猫前往的场所。摇了摇头,他就这么踏着走廊和大厅交界的黑影迈了过去,那团黑暗向前掠过,接受了黑巫师的身体。   于是,周围的世界全部都改变了。   色彩被擦除了,只留下简单的线条,一切都涂抹在黑森森的模糊的雾气上。——有些画作在画家刚打好线稿后还没来得及上色时,就是这个样子。大厅传入的声音突然缓慢下来,并迅速的拉长、变调,像是坠崖者带着他的尖叫声消失在深渊中一样。寂静渐渐来临,只剩下勉强可以捕捉到的笑声、叫喊声、歌声——很微弱,仿佛是远方大海的波涛拍打在山崖底部。   在这黑色的画布上,用白色线条描绘出的贞德也站了起来。   除了那道小小的、只能让人弯腰爬进的入口外,裁判官背后就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雾。   空无一物。   或许这里距离梦境越来越近了。   “雾中有些奇怪的东西,”薇奥拉停在他眼前,黑底白线勾勒出的眼睛盯着黑巫师,简单的陈述了它平日的记忆,“可能有些怀着敌意,可能有些没有,不过那些东西都是不受主人控制的,大部分都只是无意识的在原地徘徊。可如果有哪个成功受到主人控制的话,它就会从雾中向着某个位置移动,最后在我也没见过的某个地方走进屋子里。”   “这地方真是莫名其妙,”贞德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用白色线条描绘出的萨塞尔,皱起眉头,又低头问薇奥拉,“按照你的说法,刚才那些东西也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不......”猫回答她说,“他们是掉入这里的外来者,因为里面有我的父亲。那些透明的东西还有那些玩偶才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抱歉。”   “你居然会说抱歉这两个字,”萨塞尔摇着头,语气带着调侃,“我还以为你对谁都是这张臭脸。”   “哼......只是主的教导如此罢了,”贞德带着淡淡的冷笑瞥了他一眼,“我分得清该给予哪些人友善,该给予哪些人死亡。”   ......   他们继续跟着薇奥拉走。   这里是一片湿地,粗细不一的白色线条勾勒出大大小小的水洼,散布在黑色的潮湿地面上,仿佛是洒在黑水池中的上吊绳。这些水洼最浅的刚好淹过脚底,最深的则会没过膝盖,偶尔会有几株莲叶飘在水面上,挂着几滴水露,细细的茎端上则顶着一动不动的扁平人脸。万籁俱寂,就连那些粗糙线条勾勒出的人脸也阖着眼睛,仿佛是在酣睡。   “你看过那本爱丽丝梦游仙境吗?”   萨塞尔闲得无聊。他本以为会马上见到房子的主人,结果路却比想象中长的多。   “黑巫师,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不过识字了。”贞德呸了一声,“你在挑衅我吗?”   “你小时候你父母没给你讲过?”他随口问到。   “你在开玩笑吗?”贞德一脸不爽的瞪着他,表情非常不和善,“我应该开始认字的时候他们却开始信邪教了,差点带着我一起烧死,你说我父母有没有给我讲过?”   “哦......抱歉。”黑巫师耸耸肩,现在他觉得还是终止这个话题算了。   贞德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们继续向望不见尽头的地平线走去。天色也是黑森森的,和地面毫无色差的连在一起,像是一整张扁平的画布,很难分辨出方向。   从一处很浅的水洼里传来号哭、谩骂和凄厉的低沉哀鸣声。那片池子他们刚刚走过去,深度甚至不到脚底。几缕白色线条勾勒出的水花泛起来,钻出一个瘦的像竹竿似得成年女人,只见她脸上没有勾勒出瞳孔,只是空荡荡的一对黑色眼眶,线条在她眼睛下面划出两道痕迹,也不知道是血还是眼泪。他们见过这个女人——在刚才的大厅里,怀孕的那位就是。   她很慢地爬出水洼,膝盖以下都被切断了,只有两截光秃秃的大腿贴在地上。她的十根手指抠在湿地里试图前进,却深深陷入松软的泥浆,挖到满指甲都是泥,却动也无法移动。   黑巫师随手丢过去一道很微弱的射线。   射线直接穿过了那女人,然后没入水洼,就像是光束穿过了一片玻璃。   “......这玩意没有灵魂。”萨塞尔说,“或许它只是梦境中的异象。” 第十九章 伏行之雾   黑森森的雾中,萨塞尔没有情绪波动的视线落在这梦中的异象上——那个在原地挣扎的断腿女人。   真是可惜。   如果不是尚未脱离危险,如果不是没做好针对性的束缚容器,他绝对会把这东西收容到自己的实验室里。——眼前这玩意,不管是分析构成方式、还是研究生理特性、或是当作实验材料,甚至是在他们黑巫师之间交换素材,都有着相当可观的价值。   当然,前提是他的实验室还在。   在那次仓促的转生之前,为了不让自己的研究资料、实验素材以及研究成果变成帝国的战利品,乃至于帝国用他的实验记录来针对性的追杀自己,黑巫师用黑虫人制造的炸药将他的实验室彻底引爆了。那里面的每一寸都完完全全的碎成了无法还原的尘埃,还顺带着坑死了很多追来的猎犬部队。   倘若能跟着贞德回到圣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起一个足够隐蔽的实验室。   至于裁判官的意见——他做黑巫师的实验还需要问裁判官的意见?大不了就拉着这女人一起下底层迷道。   然后,他收紧握住剑柄的手,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我不觉得猎犬和胡德的祭司来到这个迷道后会和我们和谐相处,特别是——离开的方法我们说不定都要从他们手中获取,”萨塞尔边走边说,“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我需要解决这屋子的主人,然后利用这地方的材料为我完成初步的身体变异,以便推开联通我记忆中的那几个迷道的门。”   “所以我要在这里见证一个黑巫师的成长史吗?这感觉可真够恶心的。”贞德敲击着手心的剑柄,脸色不是很好,“我明明应该趁着你虚弱的机会执行净化仪式。”   “你可以把当作是你的初体验,”萨塞尔将脑袋转过去,眯起了眼睛,他抿起的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每个人都有第一次,你觉得这句话对吗?”   这句话似乎令贞德感到极度的不愉快,她脸上涌起了显而易见的恼火。“——我可以认为你在调戏我吗?你的低级趣味已经溢出到这种无法掩盖的地步了?需不需要我把刚才的断腿女人拉过来给你解决生理问题?”她停顿了一下,左手指尖在剑刃上轻弹了弹,像是恢复了自我控制,“对了,你那个邪恶的契约包退包换吗,我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吼的不错,烧尸体的。”   萨塞尔的眉毛抬了抬:“至于契约——它的最终解释权属于创造这个法术的古老黑巫师,而它的管理者则是门之钥的化身之一。你和我都无权撕毁这东西。需要我告诉你联系这位外神的仪式吗?”   “......不需要。”贞德的脸色更难看了。   从远方传来沉闷的咀嚼声。   也许,是因为感觉有些怪异;也许,是因为长久以虚弱形态行走在这种场所而招致的烦躁。萨塞尔用扩张更多倍的灵体视觉向远方看了看。   沉闷的咀嚼声是事情的前奏,声音很低微,若不是黑巫师的感知法术,正常人绝对无法听到这轻轻的细碎的回音。接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浓烈恶臭悄然间飘来,就像是肿胀的腐尸迎面对着他们打了个饱嗝,蛆虫撑开宿主的喉咙,将肚子里所有腐烂的物质统统吐了出来。这味道如毒气一样扼住黑巫师低沉的呼吸,驱散了这片湿地满含清新的潮气,让他几乎想要窒息。   萨塞尔一把拉住贞德的胳膊,“先别往前走。”他放低声音说,“保持安静。”   裁判官差点对着他一剑刺过去。   黑森森的天幕开始蠕动,就像是在粘稠的果冻上贴着一层湿漉漉的霉菌,虚幻的暗夜黑暗、阴森,忽然间就爬满了地毯似得细密凸起,并随着簌簌的风声弥漫起和湿地水汽相混融的潮湿臭气。风声越来越大,像是某种东西在煽动翅膀。   然后,他看到一团比这黑色的画布更加漆黑的墨色,一团无形的、正在像活物一样伸展的奇诡而丑恶的烟雾,就仿佛是爬满水草的黑潭。在那团雾气的挪动中,他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梦中异象掉进雾里,然后——它们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消融了,像是掉入强酸池一样渐渐融化。   黑巫师想起一本古老的魔法书——它现在应该就保存在帝国的资料库里。   “真理在上......伏行之雾......”萨塞尔几乎要窒息了,除了那些发疯的邪教徒之外,谁会想亲自接触这些外神?哪怕那只是一个化身!   “——那是什么?”贞德用另一只捂住自己的鼻子,声音有些发闷。   “别管那是什么了,”萨塞尔压低声音对她说,“虽然我敢肯定我的隐匿法术对它一点用都没有,但它和我们没关系,它只是路过。”   就和黑巫师所说的一样,雾气很快就远离了。它带着那些令人窒息的恶臭蠕动向更远的地方,从他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我们还是走快点吧,”萨塞尔松开贞德的胳膊。他刚才抓的很牢,甚至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指印——几条白线很忠实的勾勒出了这些痕迹,“天知道还会有什么东西路过这里。”   贞德甩甩微微刺痛的胳膊。虽说裁判官想对此发表意见,甚至是爆粗口,不过最后,她还是换了个问题:“伏行之雾到底是什么?”   “我以前看过某本由黑精灵记述的魔法书,资料上说它是千面之神的化身之一,”他说,“据说这东西会在某个和梦有关的迷道里活动,但老实说,我没关注过这个迷道的资料。至于伏行之雾本身......除了那玩意是一团腐臭的活动雾气之外,那本书也没提到过更多东西。”   ......   他们继续跟着黑猫的脚步走,漆黑的画布不断向前伸展,似乎看不见尽头。   越过湿地,在木板一样平坦的平原上,到处散布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四肢和脑袋都搭错位置的无脸猎人,正背着长弓在地上爬行。五官被针线牢牢缝合的女牧师,正躺在地上低声吟唱。皮肤被勾链拉起的痴肥胖子,他的脖子以上镶嵌着兔子玩偶的脑袋,正在啃噬着满地堆在一起的——长了许多条蟑螂腿的眼球。他们并未对此多做理会,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越过了那些东西。   由于这些都只是白色线条勾勒出的轮廓,所以也称不上是太恶心。   当然,这只是黑巫师的想法,贞德是怎么想的就不太好说了。   于是,在一扇无法形容的......到处都涂满了怪异涂鸦,就这么孤零零竖在平原中心的大门旁边,猫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这里是通往主人房间的们,不过我从来都没进去过。”它说。   “你先在这里待一会,”萨塞尔最终把目光投向它——或者她,说,“等解决掉这里的事情之后,我可以完成你的愿望。我一向都尊重合约,不管这份合约是谁和谁的。”   他拖着剑朝门口走去,并注意到,门底的缝隙中一直在溢出淡淡的黑雾。 第二十章 灌注恐惧   ......   那团可怖的恶臭迷雾又来到了她的梦境。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更是无法交流,——只是日复一日的缓缓地蠕动着前行,消化那些从她梦中走出的疯狂怪物。不过,虽然不明缘由,但一想到从她梦中走出的父亲和母亲会被一点点吃掉,她就会激动到心脏狂跳。当然她没想过,自己父母真正的灵魂早就被那只恶魔吃掉了。   啊,那个胆小鬼恶魔,在邪教徒们把她和她的房子丢进这个迷雾笼罩的城市之前,它就吓得自己逃跑了,真是可悲。   或许它是被邪教徒背后的神灵吓跑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用遍布走廊的眼球扫过屋子,却没有看到任何闯入者,她的手心不断握紧、松开。——那两个入侵者再次消失了,那个她准备当作备用身体的小姑娘也随之消失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薇奥拉很重要,非常重要——那个小姑娘的身体有很好的法师天赋,她能看的出来。   距离联通现实世界的门开启还有半个月。她已经确定了门开启的位置——会直接联通现实世界的门,唯一的问题是,这个身体无法离开房间。至于理由,她是屋子的主人,也是被月神选中的人......但她宁可不被选中。选中的后果就是被邪教徒们丢进城市,成为被束缚的梦境源头之一。   这个房间是个牢笼,除非她舍得放弃这个躯体,放弃她的魔力。   ——可这有什么不好放弃的?   她没经历过什么系统的法术教育,更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她的一切知识都来自那个被月神——或者这座梦境城市的控制者——的信徒吓跑的胆小恶魔,在被丢进这所城市之后,她更是连这个房间都无法离开。   如果不是身处这个所谓的折磨者之城里,她早就占据那个小姑娘的身体离开了。   可现在......换上那个小姑娘的身体然后走出去死掉吗?拜托,这里可不是现实世界。   只差半个月,只差半个月她就能更换身体然后逃去现实世界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那只独脚鸟却引进来了两个巫师!?   而且还是一对让人反感的狗男女,就像她的父亲和母亲一样......所以他们现在到底在哪?   然后,如同是回应她的问题一样,她听到了尖利的摩擦声。   门突然间被推开了,后面是空空荡荡的黑色,仿佛是一根漆黑的柱子。   门后面的世界正是从她体内流出的梦。   门打开了?   她思考了一会,会打开门的是谁......   胡德之息啊,那两个巫师!   接着她听到了比自己的梦中之物还要污秽的低语声......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如同巨型章鱼的触手般环绕过来。床、地板还有被子开始扭曲,像是正在被拧转的抹布,空气似乎在破裂。   她举起右手,发出低沉的、带着一种嗡嗡做响节奏的声音,她身上溢出的黑雾蜷曲扩散,艰难地撕开那些无形的束缚——   这时,一柄透明的长剑刺进了她的眼眶,脓水喷射出来,鲜血溅到透明的人影上。她的眼睛冒出浓烈的烟雾,燃烧、焦黑,带着上百道刺耳的惨叫喷射而出,几乎盖过了低语声......   ......   那个紫色头发的小姑娘——不,以灵体视觉来看,是皮肤下填满灰黑色死灵的怪物——操纵着她体内溢出的黑色雾气到处肆虐。   裁判官使用附魔长剑造成的攻击,使她变得如同一头瞎眼的野兽。那些黑色浓雾像发疯一样凝聚、扩散、再次凝聚,它们扯碎墙壁,拍扁家具,将天花板掀上天,好像这所房间不过是一堆沙土。   门碎了,黑色画布侵蚀这片小小的房间,让里面的一切开始失去色彩。   一团团黑巫师丢出的失控黑色生物——无形之子——在席卷而来的雾气中变形。   它们如流动的液体一样越过黑雾,在一瞬间后——由不起眼的漆黑、肥胖而丑陋的蟾蜍状物体——扭曲成延伸出近百条近十米长萎缩附肢的黑色恶魔:一共七个,带着剧烈的呼啸声用密密麻麻的触手抽向那个紫色头发的东西,还有站在她旁边的裁判官。   飓风打击在贞德的守护盾上,仿佛铁锤砸向岩石,拉扯着她的皮肤,几乎震的她脸上的肌肉都感到酸痛。沙沙声和呼啸声充斥在她的脑海,弥漫的黑雾和到处鞭打的黑色触手几乎使她感觉自己落入了黑暗的软体生物巢穴。   黑巫师目前的隐匿法术等级不算很高,因而很快就在这场战斗中失效。不过她至少利用这东西获得了开门红——在绝对的沉默和无形中——那玩意眼睛上的窟窿就能证明一切。   没有经过系统教育的门外人,当然会缺少反制特定法术的手段。   竭力保留着自己意识的清醒,她试图观察这片混乱战场中的间隙——也不知道黑巫师为什么要求她消除掉那怪物眼睛附近的死灵。   仍在不断变形和在黑雾中撕裂的粘性软泥生物倾泻出一条条猛烈的旋风,触手像放大十倍的马鞭一样抽打在地上,撕扯着遍布黑雾的平原,破碎的地板卷进雾中扯碎了,犹如飞扬的尘沙。那些黑巫师丢出的东西不停地改变形状,甚至会将自己揉成一团巨石般的东西砸过去,又被团团浓郁的黑雾包裹、咬碎,很快却又再次聚合并恢复形状。剧烈的撞击让地面成了起伏的甲板,墙壁的碎片轰鸣着飞上半空,仿佛是轻飘飘的纸页。   又一条黑森森的长鞭抽到她护盾上,刺耳的摩擦在她脑海里发出痛苦的回响。贞德咒骂了一声,转头就跑。   ......   很好,她灵魂附近容易造成干扰的那些死灵——大部分都在裁判官那一剑下烧毁了。   萨塞尔用灵体视觉找到下手的间隙,并对着那头飞扬的紫发下空洞的眼眶念出咒文,一股肉眼无法观察的无声波动贯穿了雾气,直接飞到她的眼睛里。在这股波动下,肉体伤害没有显现,灵魂也没有燃烧,但是她却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尖叫——就像是恐惧这一情绪直接在她的灵魂中涌出——第一次接触‘灌注恐惧’这个法术的受害者都是这样。   同一时间,无形之子的触手穿过几乎失去操纵的黑雾,猛地抽在她身上,将这个身体如纸页一样打向漆黑的天空,却在像是触碰到无形的束缚之后被拉了回来。   ——神明的束缚。   ——更加刺耳的挤压声。   黑色雾气开始冲击几十米范围内的一切,将探入其间的无形之子身体压成一滴一滴的粘性液体。组成这个世界的物质开始粉碎,如同是丢入磨盘的麦粒,在飓风中飞扬四散,仿佛是情人脱落的衣服。这里的一切都在回应那个紫发小姑娘的控制。   没受过系统教育的野法师——或者说天生魔女之类的搞笑玩意?——他们一向都是这么蠢。   萨塞尔面无表情的站在远处,又是一道灌注恐惧射了过去。   作者留言:   灌注恐惧(Implant Fear):   此咒文可令受术对象立即陷入足以令灵魂冻结的恐怖之中。施法者须支付12点魔力值和1d6点理智值,而受术对象会突然被恐惧攫住,丧失0/1d6点理智值。他手头的一切工作都会停止,精神也无法集中。   当然这法术在高魔世界里肯定和原版有所区别,请不要太在意。 第二十一章 钢铁审判者   黑巫师小心地后退,保持同黑色雾气的距离。他知道这东西不能接触,除非他想和那些无形之子落得同样下场——他可不会在碎的满地都是之后恢复原状。他不想以身犯险,因为死在这里可能就真的永远出不去了——又或许无须任何原因,只因他是黑巫师,逃亡了七年多的黑巫师,本性如此。   他和将生命挂在钢丝上行走的裁判官完全不是同一种生物。   萨塞尔向前伸出手掌,伸过这黑白双色的线条世界。那东西双膝跪倒,浑身颤抖,体内溢出的黑色浓雾犹如尖叫的沙尘暴般盘旋升起,将附近的所有事物化为废墟和尘埃。尽管雾气近乎失控,却还是在本能中碾碎着周围的一切。萨塞尔低声呢喃出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咒语,空洞的眼窝凝视那东西遍布残缺死灵的身体,瞳孔缩小成一条垂直的细线,仿佛是某种恶魔族裔。   他是施法者,恶魔学派的黑巫师,前任第三军团魔法师序列的军队派法师。他知道什么时候适合正面作战,什么时候不适合。就算他如今虚弱到连扇迷道大门都不敢推开的地步,一样可以解决这种只会对付普通人的可悲小东西。   至于看看她除了那些黑雾之外有什么手段?那可没什么必要,她只需要这样保持着无法集中精力施法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她死亡就可以了。   她灵魂中溢出的东西很危险,但她的情绪、她的理智、还有她的精神,在黑巫师手中就只是一块柔软的橡皮泥。   泥土和建筑废墟被黑雾吹得灰飞烟灭,猛烈的飓风撕扯着空气,让发狂的无形之子犹如小虫子一样被卷进雾中扯的粉碎。但这毫无意义。   她只是在对七团几乎不会因物理攻击而死亡的液体怪物宣泄恐惧而已,没有来由的恐惧。由外界直接灌输的——‘恐惧’这一情绪。   他注意到贞德走了过来。黑巫师顺手把她拉进自己的隐匿术里,免得失去控制的无形之子冲过来。   贞德收起剑,注视那边完全失去控制的战场。   “为什么只用这种控制情绪的法术?”她随口问道。   “回忆一下你最初的那一剑,”萨塞尔面无表情,“回忆你用灵体视觉观察到的东西。那个时候你已经击中了她的灵魂,但结果却是——她体内的一些死灵代替她走向了消亡。这是根本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目前可以选择的攻击性法术很少,特别是针对肉体而不是针对灵魂的法术,我敢用的没有一个能够在如今的情况下突破她那团黑色雾气。”   “那为什么操作情绪的能够生效?”   “事实上,我不确定这种法术的负面效果是否也能被她身上的灵体所替代。”黑巫师慢条斯理的解答她的问题,“但这个屋子里的东西——组成那些玩偶的灵体,还有她身上那些灵体,都是没有情绪可言的残缺物。在我们过去的实验中,灌注恐惧会直接穿透这种灵体。所以试一试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事先让你来一剑就是为了——”   “——为了让我当炮灰探路?”贞德的脸色阴沉下来,纤细的眉毛绞在一起。   “哦,你可真聪明,”萨塞尔眨眨无动于衷的眼睛,目光转向她,但没有其他表示,“我相信你能顺利活过来的,对吗?既然我这么相信你,你也应该相信如此相信着你的我。”   这不假思索的嘲讽让她感到无端的恼火。贞德恨恨的呸了一声,无视了萨塞尔不怀好意的调侃。她阴着脸说:“黑巫师,别忘了你的生命还挂在我身上。”   “......”   萨塞尔的眉毛也绞在了一起。   贞德笑了笑,笑容里充满讥嘲,“你们这种活了上百年的老棺材记性都这么差吗?”   停顿,瞳孔竖起的眼睛眨了眨。   “上百年对施法者可算不上多长。”他耸耸肩,看上去丝毫没有产生尴尬的情绪,“理论上来说——”   萨塞尔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些沉睡者的仆从们可真够聪明的。”他将视线从贞德移回战场。   那个魔女发出沉闷的呜咽声,黑雾咆哮着攀升,又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仿佛无数只愤怒的巨手砸在地上。黑森森的平原颤抖着扬起大片的尘灰。她倒在不断颤抖的建筑废墟上,一滴一滴的无形之子贴紧她的皮肤,在不断凝聚和粉碎的巡回中融成一层层粘稠、漆黑而不断蠕动的毯子,渐渐包裹住了她的整个身体。她还在挣扎。   地上的废墟和石块都碎成了飞扬的尘埃,萨塞尔始终就在很远的地方看着,隐匿在法术下,像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偶尔甩出一道邪恶的法术击打她,扭曲她的情绪和思维。被搅碎的无形之子液滴不停地随着旋转汇入黑雾中心,不停的融入包裹她身体的泥浆,让这层束缚越来越厚,也让她的挣扎越来越微弱。   在这片混乱的疯狂中,黑雾的波动逐渐平息,邪神的仆从最终使她彻底失去了意识,狂躁的黑雾像真正的雾一样散开了......   ......   小个子骑士走进山顶陵墓黑暗的入口,途径没有任何支撑物的通道。道路两旁的巫术灯球闪烁着绿幽幽的冷光,黏稠的雾气仿佛触手一样在青苔上蔓延,追逐着他的脚踝。高大、身躯沉重而气质压抑的一队教会骑士跟随那人的脚步。他们目光冷漠,但是行走的声音很轻。通道中浓稠的空气充满了陈旧的霉味,像是一百年都没有人光顾过。   这个墓穴入口是前几天突然移动到卡拉斯凯山山顶的,仿佛是某个神明的恶作剧。   “啊——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审判者阁下,之前那队由那个凶恶的女裁判官带队的教会骑士,就是失踪在这里了,”穿着全身轻甲的骑士说。他的声音很活泼,只是——说到女裁判官时,语气则带着几分怨念,“大约就是五六天以前的事情,他们进去之前在我的庄园附近补给过。”   那队骑士在他身后列成一排,带头那位则朝着小个子缓步走出,摘下了他沉重的圆顶头盔。   他很高大,有着鹰隼般的脸庞,光头,大概三十来岁。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脸上覆盖着银白色的金属十字架——约两指宽——金属表面相当光滑,而且紧贴皮肤。十字架的横向盖住双眼和耳朵,竖向则从后颈延伸到头顶,然后一直延伸到下颌。螺旋状的金属刺沿着十字架贯穿了他的眼部和耳部,取代了人类本应接受外界信息的器官。   ——钢铁审判者。   “这位先生,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庄园了。”   低沉的、但却又出奇的和缓的声音——直接在小个子骑士的脑中响起。   “他们是在我的庄园附近失踪的,所以我也有拯救他们的天职!虽然我看那个凶恶的女裁判官非常不爽,但这也毫无关系。”在相较于钢铁审判者而言相当轻的头盔下,他的语气毫无顾忌,完全不在意‘污蔑裁判官’是不是会令眼前相貌极度凶恶的男人感到不愉快。   “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无礼,毕竟你的传闻一向如此。主教导我们应对友善者报以宽容,但是,教会并未对此处做好准确的评估......”   “这个嘛,如果审判者阁下担心我的话——”他打断了光头男性的警告,挺起胸膛说,“我是绝对可以保护好自己的,不才阿斯托尔福,也是有经过认证的在职骑士!”   作者留言:   一,贞德口中的“呵呵”基本上可以理解为“CNM”。   二,这本书应该是不会变成Gay小说的,大概。   三,一想到阿福,就感觉鸡儿邦硬。   四,其实我重点描写的是钢铁审判者才对,这才是符合本书猛男画风的人物,大概(该职业设定有参考迷雾之子)。 第二十二章 薇奥拉   ......   破碎的建筑废墟以匀速向半空升起,各自飞回原来的位置,就仿佛是时间倒流,亦或是某种规则在命令它们恢复原状。不过萨塞尔没有理会这些,——他没空理会。黑巫师的目光落向废墟,屋主就掩埋在那里面——为了将无形之子们送回它们来的地方,萨塞尔献出了一些灵魂。拂开尚未升空的一些尘埃后,他看到一颗被挤压到看不清形状的脑袋,——屋主的灵魂还在留在里面。如果所料不错的话,这所屋子里的大部分异象就来自于此。   需要怎么处理呢?   他脑中所撰的第一个念头是把这团灵魂熄灭,或者是彻底消除掉她的意识。可考虑到他还要在这地方待一段时间,考虑到他不清楚这团灵魂熄灭会发生什么,黑巫师还是决定换个处理方式。   束缚并控制她的灵魂。   他为右手附上灵体触摸术,指尖则探入那颗空荡荡的眼眶,分开的手指像手术刀一样划开压扁的脑袋,灰黑色的灵体和污浊的血冒出来。黑巫师从这具残破的躯体中挖出了她的灵魂。如他所见,这东西是一团紫黑色球形,轮廓很模糊,自内向外不断散发着稀薄的黑色雾气。   正常的灵体可不会是这个样子。   他感觉自己研究特殊灵魂的心思又在蠢蠢欲动了——他过去专精的就是灵魂法术。这里面包括正常的灵魂法术,也包括黑巫师才会用的灵魂法术。   总而言之,先把这东西束缚起来再说。   “裁判官,能过来帮忙搭把手吗?”萨塞尔将视线转向贞德,“我要处理一下这东西,免得作为我们暂时据点的住所发生不好的事情。”   半跪在地的贞德看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转回脚边。她正费力地撕掉自己背后那些烂糟糟的衣服,卷成厚布,给昏倒在地的小女孩裹上。“我还想让你给我搭把手......你是觉得尸体里能摸出什么宝贝吗?”她抑制住了一个寒颤,“见鬼,这该死的地方气温转换真快。”   相比刚才那场‘只是站在远方围观’就被黑巫师解决的战斗来说,气温下降才是更难应付的事情。   裁判官第四次搓了搓手,在尽可能裹住这位浑身赤裸的小姑娘——解决掉屋主的同时,黑猫身上的变形也很快消失了——之后,她那本就已经很破的上衣也只剩下了一段束胸,外加保护要害的黑色金属护具。   萨塞尔摇了摇头。   他现在可没空和裁判官斗嘴——气温的下降一时半会还冻不死人,贞德也一样——当然,那个昏过去的小姑娘不一定能撑多久。除此之外,确保这团灵魂不会莫名其妙的脱离控制也很重要。既然压下了熄灭掉这玩意的念头,那么,确保这团灵魂的安全性就是当务之急。相比之下,第一件事倒是很好解决。   他把外套脱下,朝着贞德丢了过去,上身也就只剩下了一件破背心。   “这样够吗?”   贞德接住黑巫师丢过来的衣服,裹到小姑娘身上,算是正式完成了御寒措施。   “令人惊讶,看来你多少还算是勉强有点同情心。”说这话时,她语气相当自然。   “你的偏见可真够多的。”萨塞尔面无表情的说,随口胡诌起自己也不相信的发言,“说不定我在黑巫师的身份之外——是个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呢?”   “我要吐了,这话你自己你相信吗?”贞德冲他投去同样面无表情的一瞥,然后低下头,把包着食物的窗帘布当作枕头——之所以不当衣服,是因为油腻太多——让那小姑娘躺平,枕在上面,便拍拍手走了过来。她的眉毛轻轻扬起,语气夸张而讥讽,“哦呵呵呵,这位慈善家,需要我怎么样帮你用邪恶的法术来囚禁一个灵魂?”   “跟着我的示范做就可以了,见习黑巫师。”   “你再敢用一次这种称呼,我现在就一剑结束你堕落的一生。”   两人视线交汇时,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恶意,不过谁也没多加理会。对于十字教和黑巫师这种完全可以称为彻底敌对的关系,——即使是有经过短暂的合作,态度也不会变得更好。   黑巫师耸耸肩,开始使唤摆出一张臭脸的贞德。   黑森森的天上忽然下起雪来,几片落在她脸上,凉冰冰的化开,贞德又打了个寒颤。   人在寒冷中会缩成一团,尽可能用胳膊覆盖自己的皮肤,就像那个无意识中蜷缩起来的小女孩一样。不过贞德和萨塞尔都是擅长克服此类本能的那种人。   至于离开——没有薇奥拉的带路,他们可找不到路离开这片漆黑的世界。   ......   莫名其妙的下起的大雪覆盖了门外的黑色平原,也掩埋了很多奇形怪状的梦中异象。萨塞尔坐在书桌一旁,翻着屋子主人的日记。   壁炉里生着火,照亮了贴着水彩画的卧室门,只见上面都是些造型猎奇的乱糟糟涂鸦,难以辨识作者究竟想画些什么。天花板上的格子是暖色调风格,墙壁贴着小贵族常用的烫金花纹壁纸,高背椅和凳子用乌木制成,放在铺有浅红色地毯的木地板上。书桌上铺着紫色丝绒,上面摆着一盏油灯,种植着蓝玫瑰的花瓶,还有几卷日记——日记旁的羽毛笔看上去一直有在使用。   贞德靠着壁炉取暖,坐在床另一侧的地毯上,像是永远都不会烧尽的木柴发出若有若无的噼啪声。玫瑰色的火光在她眼中跳跃,让她有些昏沉,可贞德不敢睡觉,——裁判官怕她一睁眼就掉进海里,——至少得等黑巫师先入睡再说。   门外大雪纷飞,壁炉噼啪作响,室内装修精美,陈设华丽,散发着和室外相比两个世界般的舒适和安逸气氛。   “既然你已经醒来,”萨塞尔随手合上屋子主人——或者说魔女——的日记,身体转向床头,“那就不要再装睡了。”   听到这话后,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抿了抿嘴,老老实实地坐了起来。只见她脸色苍白,金发垂落锁骨,身上只穿着件白色背心——是贞德从复原的房间里翻出来给她穿上的——小小的肩头很窄,身体也略显纤细,像是枝柔软的花茎。她有一双像玛瑙石那样的碧绿色眼睛,但显得有些忧郁。   理所当然,经历了大规模的邪教徒献祭仪式;掉进噩梦一样的城市;亲眼见到父亲下锅被煮熟,死后还在像发疯一样重复着永无尽头的舞会;乃至于——和噩梦中都不会出现怪物们共处了不止一年——任她平时性格多阳光,现在都没法阳光的起来。   黑巫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几眼,突然就这么开口了,“就这么坐着吧,我们随便谈谈。”   她慢慢的点了点头,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声音很轻。   “薇奥拉,是这个名字吗?”   “.......是。”   “如果你的父亲是那里跳舞的人之一,那他应该是没救了。”   “你能别一张嘴就是这种发言吗!?”贞德差点跳起来一剑捅过去。   “另外,他的灵魂也已经承受了很大的污染,很难正常对话。”萨塞尔没理会她。   “很难的意思就是......有希望吗?”她抬起头,盯住黑巫师。   “你很聪明。是的,确实如此。不过,正常人无法承受和这种死灵进行对话的负担。”   “如果不能......那么,该怎么......”   她低下头,上身缩成一团,拳头不断地握紧、张开。就这么在沉默了好几分钟后,她深吸一口气,“黑巫师大人,我可以学习您的法——”   裁判官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捂住眼睛,不说话了。   她透过指缝射出极其阴沉的视线,落到黑巫师的眼睛上。   “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说对吗?”萨塞尔大大方方的回应她的注视,没有一丝不安。“能和污染到那种程度的灵体进行正常对话,除了我们也没有别人了,你说对吗?”他微笑着。   “......你早晚会下地狱的。”   黑巫师伸出手,目视着薇奥拉有些忐忑的伸出她裸露的胳膊,将那只小小的手放在他粗糙的手里。   那感觉就像是握住了一朵有些凉冰冰的百合花。   “很好,你很配合,和那个摆着一张臭脸的女人完全不一样,我刚才囚禁魔女的灵魂都差点被她搞失败了,”他这么说道,“那就先从见识一下黑巫师的实验,顺带着给我打打下手——帮我异化一个器官开始,”他松开薇奥拉的手,“作为成为我第一个学生的礼物,我可以先指导你灵魂法术相关的知识。”   “......你真的不是在借着收学生的理由使唤免费奴工?”   “但你也没动手阻止,不是吗?我看你对你的信仰贯彻的也不怎么坚定。”   “和那无关......我没法给她更好的选择,”贞德转过身去,有些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语气不怎么愉快,“我在亲手处死第一个犯人之后,就被教导了——主的意志并不能保证任何事都十全十美。灾难有时会源于邪恶,可有时也会源于我自己的偏执,”她似乎不清楚自己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毕竟这些话也只是别人告诉她的,“不过我会尽可能监察你的教学,免得你教给她更污秽的东西。”   “哦,随你高兴,别在重要时刻给我捣乱就行。”黑巫师一脸无所谓的耸耸肩,——拐骗了一个天赋不错的学生外加免费助手使他现在心情很好。   他们这一派的法师下手就是这么直接。 第二十三章 阴影神殿   ......   卡拉斯凯山,山脚,提拉村。   一个晒成小麦色的小姑娘衣衫上染着灰尘,正用细树条戳着树梢上的蝉。黄昏时分的天气不是很晴朗,树梢顶端堆着一朵朵嵌着金边的火烧云,仿佛石头一样沉重。   这时,像是从地平线尽头的落日中走出来一样,整队整队的骑兵轰鸣而至。   小姑娘张大嘴,双眼闪闪发光,注视着纪律森严的士兵们列队走过。马蹄扬起的尘烟在夕照下犹如沸腾的河流,沿着行军的道路滚滚而去。她咬下一口葱头馅的黑麦饼,在树林间轻轻的迈着两只裸露着的褐色的小脚,凑近前去,呼吸也随着沉重的马蹄声逐渐急促。   她擦了擦脸颊上的尘土,眼睛眨也不眨,——年轻的士兵挺直腰坐在马鞍上,金发在夕晖下闪闪发光,坚毅的神情令她感觉自己的脸颊都在燃烧。   一个怀春的乡下少女。   夕晖随着走过的军队渐渐消褪,或许这一幕会是她记忆最深刻的一幕,或许又不是。   女孩似乎还想继续靠近,可一只戴着黑色软皮手套的手却让她停了下来。那只手落在她清秀的肩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反常的寒意,在这夕照余晖行将逝去的时刻,如同深冬刺骨的河流般蔓延开来,让她猛地打了个冷颤。   “放松点,小姑娘,”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看起来——你对那些由自由城市联盟管辖的骑兵非常崇拜?就像每个小女孩都会做的梦一样,对吗?”她畏缩的抬起头来。一个全身笼罩着黑色法衣披风的男人正俯视着她,他的面部整个都掩埋在诡异的黑色雾气下。   “这位先......先生,”女孩战战兢兢的说,并后退了一步,“我该回家了,我的母亲和妹妹就快......”   “不要着急,小家伙,”男人语气轻柔的说着,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穿过女孩的腋下,把她架起来。男人任由她慌张的踢了一会赤裸的褐色的小脚,才弯下腰放她坐倒在地上,“请原谅我不得不让你看一场别开生面的戏,”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一只手,朝一名靠近的骑兵摊开,“不过,大场面总是令人陶醉,你说对吗?”   “你在干什么!”那个靠近的骑士喊道。   他就是女孩刚才注视的那个人——柔顺的金色短发,年轻又坚毅的脸庞,外加一套漂亮的半身甲,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就能俘获怀春少女的心灵。他或许是个有身份的指挥官,可能还是个贵族后裔。   “别碰那个小姑娘,躲在黑斗篷下面的老鼠!”   “多么难看。”黑衣人微微的笑了笑,任由骑士咆哮着靠近,目光却还是落在缩在树干旁的女孩身上,“永远都不应该辱骂别人,小家伙——只有一知半解的自命不凡者才会这么做。礼仪规范的履行者花在嘲笑别人上的时间,从来都不如嘲笑自己的时间多。”   接着——更加阴冷,更加不详的黑暗降临了。缕缕漆黑的烟雾沿着地面爬行,就像是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它们在女孩眼前的空中汇聚合拢,并变成另一个全身黑色法衣的男人。   “萨考拉斯,你能把自己的兴趣放一放吗?”他说。   “当舞台剧上演的时候——多一些观众会使表演者更愉快,我一向都是如此认为的。”   第一个男人脱下了兜帽,黑烟涌入眼球——露出他空无一物的眼窝。他的表情很安详,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可盲眼却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他的眼眶里烟雾缭绕,似乎永远也不会散去,就像那是通往某个古老迷道的窗口。   “接下来发生的,就不是很合礼仪了,”萨考拉斯慢条斯理的说,“我理应为此忏悔。”他对着女孩鞠了一躬,并将空洞的眼窝转向骑士——   空气在撕裂。骨头在颤抖。思想在瘫痪。   灰白色的光束从黑衣人眼中射出,如同一条条阴云编织成的丝带,抽打着扫过了骑士的全身上下。他甚至没来得及惨叫,皮肤下的东西就被全部腐化,枯萎的身躯在冲击力下如同稻场的谷糠一样高高扬起。而当他落地后,只剩下了一团干瘪的皮包骨头,啪的一声碎的满地都是。   女孩在极度的恐惧中将尖叫压向喉咙深处,身体抖的像个筛子。   “总是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寻求死亡,”他用定罪和厌恶的语调说着,“明明通往梦境迷道的地牢大门很快就会关闭了。虽然我无意阻拦钢铁审判者带队的十字教骑士,可开一支部队过去——未免还是有些过份,”萨考拉斯微笑着转向女孩,“你是否同意这一点?”   “阴影神殿的祭司!列队!”有人喊着,“阴影神殿的祭司!”   震耳的喊叫,还有猛然间加速的马蹄声。   “冲锋!”   “准备狩魔弩箭和火枪!!”   另一名祭司也脱下了兜帽。   黑雾涌动,祭司发出咯咯的笑声。道路那边在呐喊,在准备弩机和火枪,而这里的寂静却像一只无形的袋子般笼住了女孩的身体。   黑雾涌动,就像是无数枚死者的眼睛一样凝视着她。   黑雾涌动,像是无数条分叉的蛇头一样朝各个方向探寻。   黑雾涌动——   无数道灰黑色的光束,——比乌云更加压抑的灰黑色光束扫过天空和大地。   一排排四角弩箭如蝗虫般嗖嗖攒射,但那些弩箭还未落地,就在掠过半空的光束中化为飞灰。阴影神殿的祭司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黑雾缭绕的空洞眼窝扫过匆忙摆出阵线的军列。他们的目光转向哪里,哪里就升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剧烈的震荡声。火枪发射的轰鸣在恐怖的光束回响中就犹如蚊虫的低语,皮肤枯萎皲裂,血肉脱落骨骼,一束束无形的长鞭抽打着大地,让钢铁和马匹一同高高扬上半空,犹如风中的落叶......   那些骑兵像发疯一样向前冲刺,马蹄碾过前排倒在地上的同胞——或许是知道逃跑会死的更快——他们高喊着,哭叫着——“格尔丹在上!”发起怒火和恐惧同时浸透整个灵魂的冲锋。他们蹲伏在马背上进行规避,害怕被那邪恶的光束扫到,却又强自怒吼着表达蔑视以掩盖恐惧。   火枪的金属弹头越过飞扬的烟雾,打在祭司身边环绕的守护盾上,化为尘埃。萨考拉斯面无表情的举起右手,黑雾如阴云般升起,倾泻出一束束几乎凝聚为实质的阴影,狠狠砸在地上,散成阴森的湖泊漫延开来,渗透盔甲,钻入皮肤,让那些冲锋者们的血肉如情人的衣服一样纷纷散落。   死亡带着一种妖异般的华美。   而他们还在冲锋。   就在这时,祭司背后凭空升起一头体形庞大的恶魔,狰狞的怪物发出刺耳的狂笑,猛地一爪子拍了过去。   “啊,多么令人惊喜,随军的法师原来是个恶魔研究者。”萨考拉斯鼓了鼓掌。   在这诡异的刹那,空气猛然间发出布匹撕裂般的响声,黑暗涌动着降临。一只浑身漆黑的三头猎犬在恶魔的影子中跳出,咬住了它的脑袋和两臂。这只野兽的眼睛同样是黑烟缭绕,咧开的大嘴一直延伸到颈部以下,白森森的獠牙上环绕着令人压抑的恐怖神力,那是阴影神殿的高级猎犬。   “我们都等不及了,是吗?去吧,咬碎这头肯瑞拉哈恶魔,然后去咬碎那些小东西。”   它咆哮了一声,声音犹如地底的震雷,死死咬住恶魔的肢体和脑袋将其活生生撕了下来。它的体形和恶魔差别不大,却两三口把这头浑身带着倒刺的怪物吞进了嘴里,咬的粉碎。   “那边的村子应该怎么处理?”另一个祭司问他。   “全部当作猎犬的口粮吧,”萨考拉斯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毕竟我们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消灭知情者这件事还是挺重要的。”   女孩绝望地摇着头。 第二十四章 毁灭与新生   战士的嚎叫声和怒吼声、毁灭性的法术回音以及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一同响彻天际。许多士兵仍在努力保持理智,按照训练中的教导升起盾牌,低伏在马背上规避法术,但也有更多人——不顾指挥官的呼喝开始溃逃。原本应该由随军法师负责展开防御,可前方阴影神殿的高阶祭司实在太过超乎常理——法师连保护自己都极为勉强——这些祭司出手对付这支部队,几乎就相当于重装骑兵下马殴打路边的乞丐。   致命的法术随着祭司的视线如无休无止的风暴一样扫过地平线,扬起犹如倾盆大雨的滚滚烟尘,冲在最前面的人成排成排倒下,又成排成排的飞起,就像是跌进暴风眼中的小虫子。“格尔丹在上!”的高喊渐渐掩埋在痛苦的尖叫和哀嚎中。副指挥官的右腿右臂被来自阴影迷道的法术擦过,瞬间之后枯萎皲裂。他一头栽下马,然后被身后的骑兵们踩成了肉泥。指挥官本人,则被他那匹四条腿同时在阴影中枯萎的马甩到半空,又正面迎上坠落的法术,一瞬间后,脱落的血肉稀里哗啦洒到满地都是。   就在他们拼死的冲锋即将到达神殿的祭司身前时,空气却发出了响亮的撕裂声。黑暗盘旋着降临,路边出现了三条最小也有一栋屋子高的三头犬——倘若加上咬碎恶魔那条,就是四条——不详的迷雾充斥着它们的眼睛,漆黑色的锁链盘绕着它们的身体。这些肌肉虬结的怪物将目光对准同一个方向——它们迎着骑兵们发出低沉的、宛如雷鸣的咆哮。   第一个清楚感受到自己死亡的是随军法师。   他是唯一一个察觉到这些怪物的魔力到底有多恐怖的人,——它们很古老,比法师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古老。这些猎犬都是神明驯养的冷酷屠杀者,它们的魔力相较于随军法师来说,就是湖泊和井水。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它们冲过百米多远的距离几乎只是一瞬间。   猎犬们像四堵高速移动的城墙般撞翻了成排成排的骑兵。直冲天际的烟尘包裹着它们,犹如呼啸的海浪。对它们来说——这些骑兵的冲锋只是一个玩笑。   弩机和火枪的弹药在猎犬身上撞的粉碎,一柄柄附魔的骑枪直接折断,刀剑砍在它们保护身躯的魔法上,碎的满地都是。钢铁战士们被逼的节节后退。惊吓到发狂的战马在冲锋的队伍里横冲直撞。成排成排的战士和马匹被猎犬咬成数段,拍的稀烂。弥漫的阴影在它们脚下震荡着爆炸,呼啸着冲向天空,那轰鸣声就像是造成了一场场局部地震,如同大锤猛击铁砧一样炸起成堆成堆绝望的士兵.....   以随军法师连人带守护盾被一口咬成两段为起点,所有人都崩溃了......   萨考拉斯轻松地从腰包里取出一把小刀。   他开始修剪指甲。   ......   乌鸦盘旋在死寂的小村上空,凄厉的鸣叫犹如一曲苍白的挽歌,月色如洗,使得浸透地表的血泊闪闪发亮。   这些漆黑的鸟儿落在地上,从残缺不全的死尸中撕扯碎肉,啄食眼球,咬下断裂的舌头,舔舐溢出皮肤的脂肪,用爪子挖出碎裂的肝脏。在这由阴影王座的猎犬享用过的残羹剩饭中,抢食不劳而获的甜美大餐。它们贪婪的扑打着翅膀抢食争斗,碎肉扔的到处都是,不管其主人生前的身份是什么——是高贵的骑士、是美丽的少女、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亦或是朴实憨厚的民兵——都无关紧要,现在他们只是盛宴中的晚餐罢了。   铠甲和武器四散在断骨和血肉铺就的道路上,浸在一洼洼闪闪发亮的血污里,像一张抽象的红地毯。在这黏稠的红地毯上则躺着横七竖八的死尸,——并都呈现出扭曲的非人姿态。一些士兵变成了枯萎的干尸,一些士兵被猎犬足以咬碎恶魔的下颌撕的粉碎。铠甲被狰狞的爪印拍的变形凹陷,盾牌碎裂,武器折断,火枪和弩机浸透了黏糊糊的腥臭的污血,牢牢握在从身体上咬下的手臂中。   黯淡的月光如同蜘蛛网一样透过枝叶,灰蒙蒙的盖向地面。夜色平静,三头阴影王座的猎犬随着空气撕裂的声音消失在漆黑的裂缝里,只剩下了体形最小的那头。它慢慢的走,试图在死人堆里翻找幸存的活口,并随着所过之处惊起一群又一群尖叫的乌鸦。   和缓的轻风带起刺鼻的秽气,低垂的乌云仿佛是直接挂在簌簌作响的树梢顶端,甚至于显得有些凄凉。   一切都将掩埋在这片寂静笼罩中的山脚下。   ......   “材料......勉强够。”   萨塞尔自言自语着。他就坐在房间的壁炉一旁的地毯上,旁边同样坐着充当学徒进行观摩的薇奥拉,贞德则坐卧室在另外一边翻魔女的日记,时不时投来一瞥。   萨塞尔没有提醒她日记拿倒了这件事。——当然,贞德的文盲程度并未惨到连本国语言的字母方向都分不清,可是,这日记所用的文字是贝尔纳奇斯大陆某个偏僻小镇的土语。   此时的黑巫师换上了这屋子里的便装,正一手支撑着下巴,聚精会神的观察着一个曲颈瓶。曲颈瓶就悬浮在他手心,下面则燃烧着蓝色的火苗——直接从他手中升起的火苗。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一团团漆黑的死灵,其中混着缕缕深紫色的液体,那些灵体浸泡在里面,随着缓缓上升的温度发出若有若无的凄厉嚎叫声。液体是塔勒斯油,看起来像紫水晶一样,半透明——用一些不那么危险的下级种族身体材料,加上经过法术处理的灵魂之后——配出的魔药。   虽说看起来很美,听起来也很美,但魔药本身是大路货,只是用来作引子的。   壁炉的火光透过曲颈瓶,变成斑驳的紫光,投到少女脸上。尽管有无数微小的黑色骷髅人形挤在瓶中发狂似得翻滚升腾,并沉在魔药里逐渐溶解,但她倒是没产生多少恐惧的情绪。少女只是这样默默地盯着,偶尔有些不解的将头发绕在指尖轻轻的转,却不敢向黑巫师提问。   “还需要一些无源的火焰......”   萨塞尔把卧室环视了一圈,最终,他把视线停留在壁炉中仿佛是永不熄灭的火焰上。   “这东西......应该能用吧?”   黑巫师自言自语,向充当学徒加免费助手的薇奥拉做了个手势,让她先接过自己手中的曲颈瓶。   在递过去之前,他释放了一个简单的隔热术——并不能隔离太狂暴或是温度太高的火焰,不过曲颈瓶底这点温度还是不在话下,所以只是个实验时使用的辅助法术。   少女接过那只内容极度猎奇的瓶子,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   薇奥拉此时穿着朴素的白色束腰连衣裙,扎起的麻花辫垂在锁骨两侧。她短袖下白嫩的小臂和曲颈瓶比起来,细的像是一枝芦苇。在炉火的光辉下,她凑近了眼睛观察瓶中的无数小人——如果发狂的黑色骷髅能称为小人的话——亮闪闪的睫毛眨了眨,目光跟着瓶中恶灵们缓缓移动。   突然间,一张死人般的面孔——煞白而且阴郁,五官只有一对不带瞳孔的白色眼珠——现出了形体,贴在瓶子内壁上死死盯住她。   小姑娘又眨了眨眼,默默和它对视。   贞德斜楞着眼睛注视了一会薇奥拉的动作,嘴角撇了撇。她也不知道该对此作出什么评价。   “薇奥拉,把瓶子——”   “诶呦!”   她吓了一跳,差点把曲颈瓶摔出去,手忙脚乱的抱住怀里的东西,重心不稳的一脑袋磕在萨塞尔肋骨上。   “你的意思是我比瓶子里的怨灵更恐怖吗?”萨塞尔面无表情的瞥了眼这位小姑娘。   “这......这个......”薇奥拉缩了缩脖子,好像是一根过于脆弱的草茎上的一朵小花。她小心翼翼地扶着黑巫师的后背直起身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然后目光下垂,小声说:“应该是有......有那么一点。”   她好像不怎么懂如何进行撒谎。   萨塞尔注意到贞德差点笑出声来。 第二十五章 红酒和魔药   ......   贞德让薇奥拉引路带她离开这卧室,稍微清洁了一下身体,并吃了点饭。她喝了些屋子里的马里瓦希亚葡萄酒,因此精神兴奋。宴会中跳舞的行尸们都停止了活动——因为里面有薇奥拉的父亲,所以贞德也就没去实行她‘烧光这些行尸’的宣言了。   一高一低两位女士走进来——黑巫师这个还在做实验的卧室里立刻充满了刚沐浴过的清新体香、淡淡的湿润水汽、还有很微妙的红酒气味——从当着小孩子的面喝酒来看,贞德有点过于随性了。   薇奥拉又坐回壁炉旁的地毯,一本正经的观察黑巫师做实验。   小姑娘的头发有些湿,看上去和裁判官一起洗过。   贞德此时穿着一件男式礼服,面料是纯黑色的丝绒和白边的锦缎。紧口袖子上镶着浅灰色缎带,带有当下时兴的开口——从这些精致的小口露出雪白的内衣。贞德的身高和衣服原主人有些差距,不过她身材很好,多出来的下摆都被上面撑起来了,因而穿上之后礼服还算平整,没有生出多少褶皱。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散开,脸颊两侧带着些许酒后的红晕——她看上去很喜欢红酒。   贞德走过去,在他身后弯下腰来,胳膊肘非常无礼的搭在萨塞尔头顶,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上面。“我们刚才花的时间足够装备一艘驶往另一片大陆的商船了,你这见鬼的实验还没做完?”   如果不是两片略略翘起的嘴唇间冒出的甜腻红酒气味和像野猫一样发亮的眼睛,她这句话也许会显得更令人信服。   “你能出去撒酒疯吗?我很忙,你如果敢打扰我的实验,我就一把火把你的衣服点掉。”   萨塞尔一只手伸进燃烧的炉火里,仿佛是在自残,另一只手则反复摇晃着封闭的曲颈瓶。   “你听着,黑巫师,”贞德没理会他的抱怨,而是自顾自的说,“你使唤我在小姑娘醒来之后砍了一堆又一堆污秽的东西,而且还全都是你召唤出来的。例如食尸鬼啦,满脸触手的人形蝙蝠啦,长着马脸的四只手的怪鸟啦,就像你们平时都会招的那些恶心的东西似的。我现在觉得非常不爽,你的薪水不会涨了,而且我要扣你的假期。”   “啊,原来你们还有假期吗,我一直以为你们裁判官都是食尸鬼的同类,完全不需要休息。”   随口应答着,他对着壁炉中的火发动了一个术式,黑色瞳孔再次像恶魔一样缩小、竖起。萨塞尔打开装满融化灵体的曲颈瓶,只见里面已经全是紫色和黑色混合的浑浊液体,——壁炉中那些无源的火焰则像被风眼吸收的烟雾一样涌入曲颈瓶,使这瓶液体变得更加混浊。   “黑巫师,你给我听着,你以后要跟着我干活......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真是太不幸了,”贞德阴着脸说,“为了不让我变得更不幸,你给我记住,是我使唤你,不是你使唤我。”   “算了吧,我可没感觉你哪里不幸,”萨塞尔随口抱怨道,“你在这里兴高采烈的发酒疯,胳膊肘硌的我脑袋疼——明明是在危险的迷道里,明明我在忙着异化身体准备开另一扇迷道的门,你却还有空跑出去喝酒洗澡换新衣服。真的,我逃亡的日子都没你现在这么闲,你才是来郊游的吧。”   “郊游?我一想到我现在正看着一个黑巫师做邪恶的实验,我就感觉自己的良心受到折磨。”   “良心?你瞧,你用我的长剑烧毁敌人的灵魂时良心跑到哪去了?跑到光明迷道郊游去了吗?我只是废物利用溶解一点心智残缺不全的灵体做材料而已。”   “我说的良心不是这个,黑巫师。”贞德呸了一声,“你的罪孽需要在圣水里泡下一层皮才能洗掉。”   “那你刚才有洗掉一层皮吗?”萨塞尔讥笑她说,“你出去洗澡的时间长到足够装备两艘驶往另一条大陆的商船了,你感觉你的罪孽洗清了没?比如带着小孩喝红酒这种罪孽,我觉得你需要在圣水里泡下两层皮才能洗掉。”   “我才没听说过这种罪孽呢。”她说着皱起眉头。   “哦,你干什么事情都没有罪孽,你太了不起了!你是我光辉的太阳!我太爱你了——这全部都是我的过错!你可相信,我每一次施放邪恶的法术时都眼含泪水,向你的主做祷告,就像圣托马斯·阿奎纳做晚祷时唱赞歌一样。人们说我是黑巫师,我的灵魂出卖给邪神了,那么主会看见,这也只是为了满足你的需要!”   在表情夸张的念完之后,萨塞尔语气缺乏波动地补充道:   “好了,你满意了吗?”   贞德不声不响的低头看了他一眼:   “勉勉强强。”   “......你脸皮比我想象中要厚。”或者说她真的酒喝多了?   “上位者接受下属的赞叹很正常,不然你以为我会怎样?”贞德又换了个胳膊肘拄到他脑袋上——估计是她的胳膊肘也硌的有些难受了——然后,舔了舔自己甜丝丝的、留有红酒味的嘴唇,继续说,“对了,告诉我你现在正在干什么,这药水的用处又是什么?”   “用来喝。”   贞德阴下脸来,“你说什么?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萨塞尔聚精会神地盯着曲颈瓶中染上火红色的魔药,想着刚才的胡诌似乎不怎么足以应付她了,于是又嘀咕了一声。   “初步异化我的身体。”   “可以让你马上在这个地方横着走吗?就像薇奥拉记忆里那只伏妖一样。”   “不能。”   “......你真是无能啊。”   萨塞尔皱起眉头:   “你要求是不是太多了,女酒鬼?就算是那只伏妖,不也莫名其妙的在街上失踪了?如果我能够刚刚转生没多久就用魔药恢复全部力量,我会留着转生法术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使用?”   “诶——原来你心里也没底啊,”贞德用嘲讽的语气讥笑她,“真是有意思,你之前开迷道之后一头栽倒也是因为这个?”   “你还有脸提那件事!?正常来说不是应该把我背起来跑路吗?结果你却把我当一具尸体在地上拖!”   “需要亲切的背着你啊,原来有这种说法吗?”贞德耸耸肩,“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说实在的,这句话你应该放到你爬到我背上把我当免费坐骑的时候说。”   “你还有脸提那件事!?”贞德脸色阴沉地打断萨塞尔,“你居然在那种地方拉着我一头栽进海里!”   黑巫师撇撇嘴,他什么都没有回答——时间到了。   他端起完全变红的曲颈瓶,一口喝了下去。   他开始低声呢喃起嘶哑的、阴森的祷文。火光从他苍白的唇边涌出,没有温度的丝线在他面前的空气中蔓延。壁炉摇曳的火焰中传来振动和低语,这些低语声和黑巫师的祷文相交汇,嘶哑地摩擦着空气,仿佛是虫子在啃食着树木和墙壁。   贞德也没再多说话,她一声不响的盯着壁炉中的火焰,眯起眼睛。贞德没听清楚萨塞尔念的到底是什么,可有个反复出现的词她注意到了。   ——沃尔瓦多斯。   作者留言:   PS1:托马斯·阿奎纳,中世纪经院哲学的权威,被基督教会奉为圣人,天主教会认为他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神学家。   PS2:外神“燃耀之火”,沃尔瓦多斯(Vorvadoss)。 第二十六章 沃尔瓦多斯   低沉的祷文使这里变得压抑而寂静,仿佛是执行死刑的前夕。   贞德若有所思的从他头上抬起胳膊肘,并直起腰来。她低下头,将视线落在萨塞尔身上。火堆噼啪作响,她退后两步,却感到壁炉炎热的程度加剧了,或者说是——壁炉的火焰在向黑巫师的方向移动。   黑巫师布满络腮胡的脸上露出肃穆的神情,他缓缓抬起双手,虚幻的火红色符文在他皮肤上显现,蚀刻出精细的犹如神话迷宫般的弧形线条。这些符文构成的纹身延展到他的全身,共同排布成一副由无数怪异符号构成的画卷,使他的脸像是记录着古老文字的卷轴。   他轻轻的呼吸了一会,声音却仿佛燃烧的风箱,然后,用清晰的声音继续念诵祷文:   ——Expectant animi molemque futuram,   ——Suspiciunt:fluat eas;vox erit:Ecce Deus!   祷文不断吟诵。仿佛就是突然间,在如活物一般的红光和符文映衬下,一圈圈呈环状的闪耀火花围绕着他开始旋转,如光轮般缓缓移动;他身上的道道符文显现出微光,颤抖着自皮肤上升起,形成迷离的白炽光晕。   黑巫师一动不动的眼睛像是两颗燃烧的火炭,缩成犹如针尖的恶魔瞳孔。他的声音仿佛是呓语,似乎使这里变得越来越静,也越来越令人恐怖。在这怪异的气氛中,贞德几乎感觉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裁判官默默的听着,她并没有听明白萨塞尔的祷言,只是听清了一些只言片语。   “......Ecce homo......”   他合拢双臂,最后几句话的声音如同死人的低语,从她耳侧掠过,犹如幽灵在哭泣,在发出无限荒谬的叹息。这声音扩散开来,明明嘶哑到令人感到大脑发昏,却又充满了匪夷所思的宽阔、庄严和隆重。   “......Misericordia......”   贞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感觉她仿佛被一团令人头脑发昏的薄雾所笼罩,那是看到不可思议之物时产生的迟钝——这里无法顺利联系到神明的力量。她的灵魂就这么被重重地敲打着,她试图努力抑制脑海里的混乱......   低沉的回音仿佛是通过鼓膜直接振动她全身的神经。   火焰卷曲着,变成一个个精灵般的火球腾空而起,可贞德没法转开眼睛。在壁炉中,在那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焰中,呈现出一张朦脓的脸。那是一张人类的脸,可又不像是人类的脸,更像是一具虚假面具的底层。她惚恍间看到那双眼睛睁开——如此灵巧,如此怪异——也不知是有什么东西在驱使那些火焰,让它表现出如此简洁的优雅。贞德注视着火焰向着黑巫师蔓延过去,越来越近——她舔了舔嘴角,她很明白,那是一个投影,一个由黑巫师主动接触的邪神的投影......   火焰血红色的光辉不停地跳动,照亮了三张表情不一的脸。红色的火舌仿佛是活了过来,噼啪作响,像蛇一样腾跃起来,舔舐向环绕着萨塞尔的环状火花。那张人脸没有瞳孔的眼睛转动着,仿佛是在打量这个召唤者,并打量他旁边那两个不相干的外人,在这房间里投下三道巨大的黑影。   “......Misericordia。”   诡秘的人脸向萨塞尔投去最后一瞥,接着它作一股火焰,徐徐地消融在升腾的火舌里,就像是一朵阴云消融在霞光中一样——隐去身形,投进了黑巫师的身体。   主啊......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贞德屏息嘶声道。   是恐惧,贞德心想,她感到了恐惧。   但为什么?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吗?   萨塞尔突然站了起来,可火焰还未消逝,漫延全身的符文也未退却。贞德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他就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撩开了她礼服的袖子,露出了刚洗干净的白皙手腕。   “黑巫师,你想做什么?”贞德下意识的问道。萨塞尔的手带着发烫的温度,连带着她的手腕也有些刺痛,“你的仪式是否结束了?如果没结束的话——你还想做什么?”   萨塞尔停了片刻,像蜥蜴一样竖起的尖锐瞳孔盯向她。“我需要一些掩饰,”他说,“能够让我公开使用少部分法术——又不被当作黑巫师的掩饰。尽管我出去之后可以去信信你们的神,可现在做不到。而这场仪式的最后一刻——也是我可以用最少的代价来掩饰我一些法术的时刻。”   贞德仍然迷惑不解,皮肤在他发烫的五指下阵阵刺痛。她勉强驱除了邪神投影为她带来的压抑感,皱眉问他,“说清楚一点。”   “将你信仰你的神时所获取的力量给予我一些。”   这句话令她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反感情绪,她瞪了黑巫师一会,又悻悻的收回视线。   “所以......需要我怎么做?”说这话的时候,贞德摆着一张不甘情愿的臭脸。   “当我利用这具身体曾对你许诺的效忠仪式汲取能量时,——当那些能量沿着我们皮肤接触的位置进行输送时,不要抵抗。”他的声音平稳而缺乏波动。   “亏你还知道那是你对我的效忠仪式?”贞德很快就从‘亲眼目睹邪神投影’这件事里完全恢复了情绪,话里的刺也一根一根冒了出来,“我姑且问你一次,你确定你的目的只是单纯的——借用我的力量来掩饰你那些邪恶的法术?”   “你可真够顽固的。”萨塞尔扬了扬眉毛,无动于衷的语调仿佛在质问她:你还想怎么样?   “这句话通常都是我对坐在钉椅上的蠢货说的,你告诉我是或不是就可以,”贞德冷笑着说,“不确认一下——我又怎么知道你这个邪恶的黑巫师有没有打算下黑手?你给我记住,你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无法撒谎的。”   “嗯,是有,”黑巫师的络腮胡被他不怀好意的笑容分开了。“这个过程会比较痛,”他用轻松写意的语调说,“除此之外没什么多余的打算。”   “......那就好。”   贞德点点头,有些不情愿的示意他继续。   她或许没有意识到黑巫师嘴里的‘比较’是什么意思。   这与勇气无关,纯粹是理解上的偏差,以及观念不同造成对某些形容词的看法不同。   萨塞尔捏紧她的手腕,随口念出一句咒文。   痛苦瞬间袭来。   足以让她差点跪倒在地、让她肌肉痉挛的痛苦。   汇聚成束的光线在她皮肤下分叉、舞动、渗透,那感觉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血管塞到了她的血管里,挤压着向外蠕动。   “你想找......咕......!!”   “找死?”黑巫师随口接上后半句。他目视贞德脸颊抽搐地弯着腰,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漫不经心的说,“我觉得习惯习惯就好了,嗯,大概。”   “谁会习惯的了这种东西!?”贞德圆睁着眼睛,不顾痛苦的仰起头,咬死牙关瞪着他,“你要不要习惯一下被烧死是个什么过程!?”   “等我的仪式完成之后,我可以先让你感受一下被烧死是个什么过程。”   他们又开始互相咒骂了,一句都不带重复的互相咒骂。   薇奥拉就坐在一旁盯着两人发愣,目光有些茫然。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前途和未来黯淡无光。 第二十七章 火焰之袍   壁炉的火舌如破布一样飘舞,映亮了卧室里三张表情不一的脸。或许过去这里是个卧室,但现在,萨塞尔选择这里作为他的临时试验场所。他攥住贞德衣袖撩至小臂的雪白手腕。一串串古老文字构成的错杂迷宫在他皮肤上勾勒出亵渎的绘卷,盖过臂膀和五指,流转变形,像自垂死者嘴角滑落的血液一样蔓延到裁判官的手腕上。   精细描摹的火红色文字勾勒出犹如火焰的符号。贞德的五指则紧紧扣着黑巫师的小臂,手背青筋绽起,仿佛是要将他的骨头勒到爆开。   “真理在上......裁判官小姐,”萨塞尔紧盯她的眼睛,试图把她的手掌向外扭,“你给我安的死法和罪名都可以用水缸盛了。昨天你说我应该怎么样来着?当场自杀?”   贞德表情扭曲,不过萨塞尔没对此产生什么感想——这女人的表情总是各种扭曲,尤其是她微笑的时候。然而,在她手腕翻转扣住他的手腕之后,萨塞尔的感想就不怎么好了。   如果这五根指头是抓在他喉咙上,他的喉骨可能会直接碎掉。   “注意你的语调,黑巫师。”贞德故作轻松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嘶哑,她那对浅金色的瞳孔折射出疯狂的火光。萨塞尔的手腕在她手里就像一根竹子——轻易就会被掰碎:“和上位者对话时应该使用尊称,特别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萨塞尔低头看着她,看到同样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疯狂的眼神中燃烧。他眼皮跳了跳——她手劲可真大——和她纤细的手腕相比违和到了极点。   “拜托,你就不能像个死人一样配合我完成仪式吗?”   “死人可不会给你提供我主的力量,黑巫师。它们只会挂在树梢上,或是被你们这些受诅咒的家伙从坟墓里唤醒,变成行尸。”贞德那对很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更加凶暴的神情。说到这里,她身体又是一阵痉挛,咳嗽了两声,喉咙里发出闷响。她的手心向上,像弯折的钢筋一样卡住他布满灼热花纹的手腕。   那些分叉的光束沿着贞德的小臂在她皮肤下流动,灼烧着她的肢体,仿佛是塞进了燃烧的火炭。   她感觉自己的血变得像是砂石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她似乎能控制那些光束。贞德强忍着好奇没有去尝试,不过五指倒是勒的更用力了——几乎能折断一条结实的桌子腿——就像是这样能让她感觉舒服一点,“而且这样很公平,不是吗?”她死死盯住黑巫师,“你要和我共享痛苦,就像你在解开我的束缚前还让我签了那份该死的契约一样。”   黑巫师也盯着她——我脑袋进水了才会和你共享痛苦。   “万一我一不小心操作失误导致仪式失败呢?”他声音嘶哑的说。   “那我把你那句话还给你——我相信你能成功,所以你也应该相信如此相信着你的我。”说这句话时,贞德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她的表情和语气使这句话只剩下了反讽的含义。   当然,黑巫师说这句话时同样是不怀好意的。   他努力维持从裁判官体内汲取能量时法术的稳定性,不过他嘴上的嘲讽也没停下来——由于仪式的副作用,他的嗓音很低沉,而且嘶哑,就像是窒息时的咳喘:   “这话从你嘴里冒出来可真够恶心的。”   “从你嘴里冒出来更恶心。”   “我唯一会失败的原因,”萨塞尔的声音像锉刀一样,“就是你快要把我的手腕掰断了。”   “你唯一会失败的原因,”贞德注视着那对蜥蜴般的瞳孔,就像是注视着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一样,“是因为你的脆弱不足以让你承担痛苦带来的干扰。”   “脆弱?等我的身体异化到足够的程度,我会让你感受一下谁更脆弱的。”   “通过跳进火堆里看你能撑多久才被烧死吗?”   “那你应该是没法看到这一点了,”萨塞尔呸了一声。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腕,顺带着也收回了蔓延到她胳膊上的符文。那一幕就像是潮水在回流。“我这场仪式的目的之一,就是让我不会被你们的火焰轻易烧死。”   感觉到痛苦如潮水般流走后,贞德松了一口气。她也随手松开了黑巫师的手腕,只留下了五道令人心惊的凹陷。   与此同时,萨塞尔又念出一句咒文,那声音仿佛是锉刀在石板上刮——他身上那些符文的色彩改变了,变成了耀眼而神圣的白色。环绕着他的环状闪耀火花也在缓缓变色,凝聚成半透明的白色光轮,看上去就像是从海岸灯塔上扯下来的灯光,亮的耀眼,而且带着几乎像是能伸手触摸到的凝实。   本应该是不洁的......然而现在却看上去极为神圣的光芒,环绕着他,闪动、旋转、并变得越来越夺目而刺眼。   薇奥拉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小姑娘缩到贞德身子后面,拉住她的衣服下摆,脑袋在她腰间探出,小心翼翼的观察眼前的一切。   萨塞尔的脚不再接触地面,而是缓缓悬浮至半空。道道闪耀的弧形白炽光束环绕着他,沿着彼此交织的网状通道旋转,仿佛是一张由极光编织成的长袍。   很长一段时间,薇奥拉都惊讶的动弹不得,只是举起一只手勉强挡住明亮的光线,目光却被那些刺目的闪光所吸引。   她注视着眼前壮观的一幕,注视着黑巫师在白色的烈焰中上升,碧绿色的眼中闪过象征着渴望的光芒。她看到黑巫师的眼中和口中都冒出刺眼的白光,看到那些明亮的光束像神明的衣服一样包裹着他,将他接触到的天花板和房顶一起烧成灰烬,就像是在阳光在融化脆弱的冰雪......   ......   “我还以为你会在全身衣服都烧成灰之后掉下来。”   贞德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这法术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完善,”萨塞尔有些疲劳的坐在床头,“它的研究记录——包括各种变化和延伸——足够堆满一个书架,怎么可能原始到连衣服都没法保存下来?”   “那些记录现在的下落呢?”   “几天前和我的实验室一起炸掉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真是不幸。”贞德嘲笑道,“这样就可以省去我帮你把它们烧掉的功夫了。”   “它们都保存在我的灵魂里,”萨塞尔咧嘴一笑,指了指他的脑袋,“我随时都可以出资印刷一万套,免费派发给贝尔纳奇斯大陆的每一个法术团体。”   贞德脸色阴沉的哼了一声。   她没继续搭话,只是在床的另一头坐下,像是在等待什么。   裁判官的脸上带着几丝倦意。   “我现在有些疲劳,”萨塞尔拍拍薇奥拉的肩膀,“入睡之前,我先教给你一些简单的灵魂法术知识——最基础的、可以光明正大使用的那种。”   他伸出右手,五指摊开,“手给我,我先给你传输一些临时性的魔力。”   薇奥拉轻轻呼出一口气,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看了一会。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还有几分畏惧。   她看上去很脆弱。   在壁炉火焰的光辉下,少女薄薄的、有些苍白的嘴唇怯生生的动了动,似乎是想表达什么。不过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稍稍向前走了一步,有些坚决地把手伸过去,用她孩子气的小手握住那只带着茧子的手。   十指相扣。   “希望获得力量是一件好事,”萨塞尔握住她柔软的手掌,意有所指的告诉她,“不过你也没必要以这种情侣手拉手的姿势把手递过来就是了......这样搞的好像是我在犯罪一样。”   “诶?”薇奥拉目光有些呆滞。   作者留言:   PS:感觉鸡儿邦硬 第二十八章 灯塔   ......   “你都从那个魔女的日记里了解到了什么?”贞德吊在黑巫师下面问他。她腰间绕着萨塞尔那条甲壳形的尾巴,整个人都靠这东西垂着。老实说,这尾巴有点硌人,但在她拉着黑巫师的舌头把他拽到海里之后,萨塞尔就死活不同意贞德爬到他背上了。   “你想知道什么?”萨塞尔问她。   他就飞在距离海面一百米多高的位置,弓着背,两只血红色的蝠翼借着刺骨的海风滑翔,以和这片海同样沉寂的心情,看着绕成巨型漩涡缓缓旋转的乌云。他那在风中扬起的长发下射出死板的目光——垂直形的瞳孔本身就很难辨识情绪——脸色不算好也不算差,或者说同样很死板。   “怎么离开。”贞德回答道。   “我们需要在这里等待半个月,裁判官,”萨塞尔回答她,“半个月后,正是这个迷道的主人降临这座城市的时刻。在那时,它的信徒们就会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展开献祭,为他们的神明寻找受害者,并将那些受害者送进这个迷道;同时——为了迎接献祭,直接联通现实的大门也会在迷道里张开。”   “所以我们需要趁着这个时机离开?”贞德语气不怎么愉快。   “你别总是想些有的没的,”萨塞尔意有所指的说,“我们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在联通现实的门张开之后离开。”   “......我知道。”   她那金眼,淡发,苍白的面颊,有些不快地磕落下来,目光落向渺无边际的海天交接之处。   两个人都沉默了。   漩涡形的乌云遮盖住天空的间隙,天空和海都越来越黑暗了。远方落下闪电,并开始变得越来越亮,在每一次惨白色的闪光中,单调而重复的无尽汪洋都映照到他们缺乏感情波动的瞳孔里。远方的海龙卷联通着遮天蔽日的乌云和仿佛是凹陷下去的海面,在冷漠的死寂中卷起黑沉沉的海水,像残废的幽灵一样缓缓蠕动。天上开始下起雨来。透过闪电,透过望不到尽头的——如远古森林般密布的海龙卷,传来暮气沉沉的气息——有些咸、有些潮湿的海风的气息。   雨水浸湿了贞德的衣服,她打了个冷颤,脸颊由于闪电照耀而显得越发苍白,仿佛是蜡制的一样。在雷雨乌云和像是裹在一张斗篷里的海面中间,他们像是被遗弃了,孤零零的漂浮在这两重天际——亦或是两重黑森森的深渊之间。   闪电同样是死寂的,听不到雷鸣,只有萨塞尔拍打翅膀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喂,能给我说说日记里其它的东西吗?”贞德忍不住开始说话了。   “......你想听什么?”   “随便说点,有用没用都行,这地方实在太难受了,在冻死之前我觉得我会因为心情抑郁而死掉。”   “你死的可真够容易的。”   “我现在不想开玩笑。”   “好吧,”萨塞尔侧身绕过海龙卷。时断时续的雨滴落在他身上,似乎快要沉寂了,又似乎还会持续很久。他回忆了一会儿,“屋子的主人是个天生受病痛折磨的女孩——或者说天生的魔女吧,由于疾病的原因,心理不怎么正常。她知道母亲改嫁所以杀了她母亲,之后她父亲闻讯赶来所以她又杀了她父亲,具体背景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   “哦,听上去倒是能加几分同情分。”贞德无动于衷的评价道,“不过该死还是得死,不会因为她的小故事多悲惨就得让我费心搞什么救赎。”   “你们的教义认为她不值得宽恕吗?”   “那不是我该评价的,”贞德说,“我只会履行自己的职责,主会为她的病痛感到难过,不过主也会为他的羔羊被杀害而难过。我是来干什么的?带着武器和铠甲来执行惩戒的,我来这里净化掉疯狂的邪神信徒,处死谋杀者和罪人,消灭掉不怀好意的异教徒探子,这是我来这里应该要做的事情,而不是扭扭捏捏的因为知道某个罪人过去很悲惨就给她宽恕——除非我觉得一个悲惨的精神病让一个个村庄被焚毁,或者让一个个受害者流血是值得宽恕的事情。那样大概就是邪神控制了我的脑子了。”   “现在邪神的契约就在你脑子里蹲着呢。”萨塞尔更正说。   “你如果再试图让我的心情变得更糟糕,我会让你这条尾巴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你想下去游泳吗?”   “你说呢?”   “那就别威胁我,”萨塞尔说,“继续刚才的话题——之后,有头不知是哪种分支的恶魔吃掉了她父母的灵魂。作为交易,它为魔女的身体和屋子加持了某种古老的法术,恶魔把她变成了缚灵一类的东西,并把她的屋子活化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偏僻的地方应该几百年都不会有人过去。可很不幸的是,梦境迷道之主的信徒蒙受神灵感召,去寻找适合的梦境源头——简单来说就是污染源一类的东西——她就是其中之一。在那之后,他们就把她和她的屋子一起通过某种仪式送了进来。”   “那只恶魔呢?”   “跑了,”萨塞尔说,“不过这和我们无关。和我们有关的是她那些记录中的几句警告。第一点是——白天的街道其实很安全,只有无害的鱼饵会引诱坠入城市的受害者——当然也有例外,过度的挑衅会招致无缘无故的消失;夜晚的街道则是另一个世界,每个屋子里的怪物都会不受控制的出门行走,又会在天亮之后回到各自的诞生之处。”   “哦,这么说来,之前在街道上你小心翼翼的藏在隐匿法术里——其实是白费功夫?”这句话似乎使她心情愉快。   萨塞尔把尾巴松开了一截。   “你干什么!?你想找死吗!?”贞德差点掉下去。   “我在警告你不要乱说话。”萨塞尔低头瞥了她一眼,继续说,“第二点,通过地牢闯入这个迷道的外来者,他们会在入睡后坠入梦境——这些屋子主人的梦境。很多人不会死在迷道外层,但他们会死在梦里面。”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接下来还要在这该死的梦里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冒险活动?”   “是的。”   “.......还有其它更糟糕的消息吗?”   “其它就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了,毕竟魔女本人都被困在黑白世界里没法出去。”   贞德正准备继续答话,可远方却出现了一束光。夜黑如墨,透过席卷的雷雨,能看到那里浓雾弥漫,就像是沉落的乌云。雾中闪烁着燃烧的灯火——在苍白的闪电中,浅灰色的细长尖塔于雾中若隐若现——那是灯塔的光芒,或许那灯塔还意味着一座小岛。   她抬起头来,和黑巫师相互注视了一眼。   “继续飞,还是过去看看?”萨塞尔问她。   “过去看看吧,我快冻死了。”   “其实我可以给你升点火取暖,虽然有些浪费。”   “意思是你又想临阵脱逃了?”   “你真聪明。”   贞德冷笑了一声:“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意见?”   “好吧,随你吧,看看就看看。”萨塞尔叹了口气。 第二十九章 落水者   一切都笼罩在雾中。   仿佛就是突然之间,波涛拍打在礁石上的轰鸣、雷电的怒吼、海龙卷的呼啸和雨点在礁石上滴滴答答的敲击声,同时传入耳中——就产生于他们落在岛屿边缘的那一刻。低垂的黑色漩涡云现在垂的更低了,几乎连地平线都难以辨识。倘若是向岛外张望,只有浓雾如斗篷一般包裹着大海,遮盖住阴沉沉的天幕,黑色的波涛汹涌澎湃,敲击在沿岸的礁石上,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老实说,我还从没离开过贝尔纳奇斯大陆,更别说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小岛了。”   萨塞尔慢慢降落在地上,松开了绕在贞德腰间的尾巴。   雨还在淅沥沥的下。   眼前是一处呈扇形的浅滩。浅滩淹没在海水和雨水里,四周群礁环绕,他们就降落在最高的那块礁石上——看上去像是一块露出海面的平台,最高的浪潮也难以淹没它。礁石靠海那侧散布着体积近似的几块巨礁,模样看上去像几堵坍塌断裂的墙垣。   暗沉沉的海水犹如玻璃,乌云布满天空,低垂,厚重,像是一个阴森的穹隆。   贞德拔开贴在脸上的几缕湿漉漉的发丝,并把在海风中散开的长发在颈边绕了一圈。她撕下一圈衣袖,用裸露的胳膊做了个优美的动作——她咬住那条充当束带的黑色布料,两臂伸到背后拢起及腰的金发,轻轻地束了个单马尾。   “其实我觉得直接剪掉比较好。”萨塞尔打量着她,眼中含着微妙的赞叹,“虽然这样比你短发的时候漂亮的多。”   “我也觉得剪掉比较方便行动,不过现在是梦里,”贞德用指尖梳了梳发梢的水珠,她对此没什么表示,“所以随着我的爱好来也没什么不好。”   “你脸皮真厚。”萨塞尔又对她说。   贞德停顿了片刻,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随手刺在地上。那剑是银灰色的,剑柄缕着一朵百合花造型的花徽。   她如今的造型和剑很搭配,但她的发言和这柄剑的造型不怎么搭配。   “那你觉得我该说什么?一脸娇羞的告诉你不要夸我不然我会害羞?你以为我脑袋进水了?”   “你现在脑袋的确进水了,物理意义上的。”   “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的尸体喂给野狗。”   “如果我死了,你的灵魂会跟着我一起坠入底层迷道。”   “......我想问问这个噩梦还需要多久才能醒来。”贞德脸色阴沉的盯着他。   “哦,这可真是不幸,我劝你还是不要思考你这个无法结束的噩梦了。”   萨塞尔耸耸肩,没再理会她的恶劣表情。他跳下礁石,一脚踩进起伏不定的波浪里,那对蝠翼则极其匪夷所思的收至体内。   他向礁石上的贞德望了一眼,“目前的首要问题,是你脚下这个更新鲜的噩梦。”说完他打了个手势,指向灯塔,“我们最好先去灯塔那边看看。”   她拔出脚边的佩剑,跟着黑巫师跳下礁石,溅起几片水花。   “我感觉我要窒息了。”   贞德阴着脸跟在萨塞尔后面走,两条修长的腿包在紧箍至膝弯的高筒靴内,长剑拖在地上,一脚踩掉了几片湿漉漉的青苔。   他们前方——或者说海岸更高处的悬崖尽头——黑魆魆的伫立着那座灯塔,在夜空下像是一座漆黑的立柱,只有幽魂似得白光从顶端射出。这座灯塔就这么孤零零的矗立在悬崖边上,是附近唯一可见的人造物,倘若眺望岛上更远的地方,只有犹如鬼魅般遍布视野的灰白迷雾。雾气使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像是盖着一层面纱。   从遍布礁石群的浅滩通往悬崖顶端的路是条难以辨识的蜿蜒小径,路上泥沙淤积,导致走起来很滑。   在他们右边,湿漉漉的苔藓长得很茂盛,好像是蜘蛛网一样。在他们左边,却是陡峭的悬崖边缘,崖壁高悬在海面上,一低头,就能看见脚下百米多的位置——正是无休无止的吞吐着浪花的海面,以及激起道道浪花的嶙峋礁石。   尽管贞德走过很多险峻的地形,可站在这种地方爬坡时,难免还是有些两眼发晕。因此她死死拽着萨塞尔那条近两米长的尾巴的末端,甚至还在手腕上绕了一圈。远处风暴在呼啸,她也就当作黑巫师的抱怨全部都被风吹散在黑暗之中了,听也不听,一副要拽到走进灯塔后才肯罢休的模样。   灯塔看上去是由灰砖垒成,矗立在像是一个巨大三角形的悬崖尽头,有些破败。灯塔内部是灰蒙蒙的螺旋楼梯,两侧都是灰墙——使得灯塔仿佛是两圈套在一起的同心圆柱——墙上甚至结着几张潮气森森的蜘蛛网。   爬到顶上后,萨塞尔的目光却被他本以为是油灯的白色光源吸引了。   充当灯塔光源的物件有着黑色的金属底座,上方罩着巨大的椭球形透明玻璃,几乎有半人多高。玻璃内部是一些闪烁的金属丝,光源似乎就来自于此处。   “这是什么?”   “弧光灯,”贞德松开他的尾巴,甩了甩拽到虎口作痛的右手,随口解释道,“十多年前在勒斯尔大陆出现的东西。”   “和火枪一样——属于世俗的技术?”萨塞尔伸出指头。他敲了敲弧光灯,听到清脆的回响,“贝尔纳奇斯大陆还没出现过这种东西,这么想的话——这个梦境的主人或许来自你的故乡?”   “不,”贞德反驳说,“是有一些弧光灯流传到你们这里的,只是很少,而且没受到太多关注罢了。”   “哦,那可能是我逃亡的时候信息太闭塞了。”萨塞尔点点头,摆弄起灯塔上的瞭望镜,“我们平时都是用法术提供光源的,只需要从迷道开一个小口就可以长期供能了。”   “你们难道不在乎迷道能量泄漏引起的污染吗?”   “拜托,你别说的那么夸张行吗?”萨塞尔一边透过瞭望镜观察海面,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她,“和战争时期导致地形改变的大规模迷道碰撞相比,那种小型法术引起的污染根本算不了什......”   这时,黑巫师顿住了。他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我好像看到海里有人在游泳。”他转过身来对贞德说。   ......   在随随便便地挑了一扇门推开之后。阿斯托尔福就掉进了这片看不见尽头的汪洋大海。   很不幸的是,梦里没有钢铁审判者阁下把他从陷阱里捞出来;更不幸的是,他在游历三座大陆时从世界各地收集的魔力道具——除了随身佩剑以外没有任何一件带进梦中;最为不幸的是,阿斯托尔福背后没有长着一对翅膀,也没有一个半恶魔给他当免费坐骑。   唯一走运的是——他乘船穿越过很多条海洋,因此水性够好,才免于马上淹死的下场。   不过阿斯托尔福感觉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天上布满雷雨降临时的漩涡乌云,海中浪涛飞渡,然而却寂静无声——仿佛是一群不会说话的恐怖巨人在奔向战场。闪电的苍白光亮不停闪动,偶尔甚至会有几道直接劈落海面,看的他心惊胆颤。在每一次的闪光中,无数道海龙卷的轮廓,从使大海凹陷的底部到贯穿乌云的顶部,全部都清晰地显现出来,同时也倒映在黑森森的水里——跟上面的海龙卷一模一样——只是颠倒过来了。   闪电的光芒又在刹那后熄灭,使得一切陷入黑暗。阿斯托尔福竭尽全力保持他不被一个浪头拍进海里,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倒霉。   天知道在这里死掉会不会影响到现实!   忽然间,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远方传来了拍打翅膀的声音。阿斯托尔福在黑暗中看的不是很清楚,可是当他借助于短暂的闪电光亮看到那东西时,阿斯托尔福认为他刚才的看法要被推翻了——这一刻才是他最倒霉的时候。   为什么这里会有恶魔?——我人生尽头的二选一就要降临了吗?是淹死还是被恶魔吃掉!? 第三十章 阿斯托尔福   每一只蝠翼都有两米多长的暗红色恶魔在空中振翅,湿淋淋的血红色长发在海风中吹打着,犹如散入湖泊的血浆。阿斯托尔福看到恶魔咧着嘴,舌尖分叉,露出邪恶的笑容——至少他觉得那东西笑的很邪恶。他那鳞片如同血迹斑驳的铁锈;他那怪异的半身甲如同黑色的荆棘;他同样两米长的畸形尾巴覆满甲壳,像是节肢动物的前臂,又像是虫人锋利的刀刃;他的振翅声传到寂静却又狂躁的无声之海中来,让阿斯托尔福觉得非常慌张。   他在胸前勉强划了个十字,慢慢抬起头来,瞪着一对漂亮的紫红色眼睛,望向那只对着自己降落的恶魔——那只可怕的、瞳孔像蜥蜴一样竖起的恶魔——在腰间抽出一柄把手镀金的佩剑。这柄佩剑上刻有雄鹰——是他成为骑士时所获得的徽记。   他庄重地将剑刃指向乌云密布的天际,准备和恶魔展开搏斗。   “上面的恶魔听着!我乃云游三座大陆亲历无数战场的雄鹰骑士,阿斯托尔福!手中之剑尝过风暴行者的鲜血,斩过多巴哈人的爪子,撕裂过地牢守门犬的身体!未尝一败!”   这段话说得不紧不慢,异常严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犹如巨斧斩橡木。   他提高嗓门,在水中浸泡到苍白如蜡的脸颊上露出漂亮的微笑:“——下来和我一决胜负吧!”   然而那恶魔却在他头顶六米多高处停了下来,慢悠悠地扇了一会儿翅膀。而阿斯托尔福,也就这样默默地和恶魔对峙着。他始终一言不发,保持着戒备,却发现——那恶魔正缓缓将他冷漠的视线落向自己身后。   半晌后,阿斯托尔福有些不适的动了动握着剑的手指,以缓解肌肉的僵硬。他不解地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发,缓缓分开嘴唇。可是,阿斯托尔福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他的话就被一道巨大的推力打断了。   “——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   一道五米多高的海浪劈头盖脑砸了过来,将他脸朝下拍进了海里,就像是海中巨人愤怒的巴掌。   这道海浪来的出乎意料,或者说也不算出乎意料。   以阿斯托尔福的水性,他本应该可以在这浪花中保持平衡。不过前提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和往常一样,就在阿斯托尔福全神贯注地准备好和恶魔一决胜负之后,诸如——他现在在哪里,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他刚才在干什么,是在海中求生,还是在浴缸里泡澡;他脚下是什么东西,是陆地,还是海洋;现在到底是什么天气,是暴风天,还是晴天——这些事情,他就全部都忘记的一干二净了。   对于这么一个喜欢凑热闹又以到处冒险为乐的旅行者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这更可怕了。   他感觉自己在水里滚来滚去,简直像沉到泥石流里的小石子。耀眼的闪电就像是摇来晃去的弧光灯,把飞转的光和影投在他瞳孔里,让他感觉头晕眼花——或者说,飞转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这道海浪带着他滚动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使他扎起的发辫都在海中甩脱了,漂亮的粉色长发糊到他自己满脸都是。他完全失去方向感的在海中乱飘乱转,不知何方是下,也不知何方是上,只有又黑又咸的液体咕咚咕咚往嘴里猛灌。   阿斯托尔福死死抱住怀里的剑。海浪像操纵玩具的小孩子一样摆弄着他的身体。   ——只有这东西不能丢!   ——可是我的小命好像要先丢了啊!   这时,那道黑红色的影子一头扎进海里,在他眼前停了停。恶魔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像是对这戏剧化的一幕发出了无声的嘲讽。   阿斯托尔福有些意识模糊的盯着恶魔。   恶魔的脸也是血红色的,长发如丝带般在水中沉浮,看上去.....竟然有些像是个人?   那只恶魔缓缓游向他。他已经没力气摆出多余动作了,就这么看着恶魔一把扛起自己,展翅飞出了海面。   不分上下的翻滚结束了,咕咚咕咚往嘴里灌的海水也没有了。恶魔带着他飞离了海面,就像从海中捞起了一枝被折断的花朵。   这一幕有些匪夷所思,或许正因为是梦境,才会发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疯狂,但是确凿无疑。他极其勉强地偏过脸,用有些模糊的视线转向那恶魔——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瞳孔细的像是根针,而且看上去毫无情感。   呜啊!脸离的好近!果然还是感觉很恐怖!   不对。   不应该这么贬低救命恩人。   勉强压抑住恐惧导致的剧烈心跳,阿斯托尔福红着脸小声说了一句:   “恶魔先生,感谢你救了我一命。”   这只恶魔看上去还是无动于衷的态度,也没有回答。   “......恶魔先生?”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在恶魔脸上晃了晃,“我先在是不是应该对您道歉?”   隔了一会儿,阿斯托尔福伸出食指去戳他脸上没有鳞片的地方。   “......你干什么?”   好像和人类的脸区别不大?阿斯托尔福眨了眨眼,——然后他低下头,仿佛是陷入了严肃的思考之中,不过一秒之后他然后又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才对那恶魔说:“满足好奇心。”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使听者很难找出对他进行反驳的思路。   “......你没见过活的恶魔吗?”   “咦?啊,是没见过来着,我只在图书馆的绘本里见过,”阿斯托尔福用食指支起他白嫩的下巴,然后又将视线转向恶魔,“对了,要不要做一些自我介绍?好吗?来吧,做完自我介绍之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他自顾自的说,“我是阿斯托尔福,目前还没和恶魔交过朋友,虽然我是第一次,不过我会很小心的和恶魔先生相处的。”   “这里没必要,”阿斯托尔福听到他说,“先去灯塔那边见见我......”   “你的什么?”   “......我效......”   “效忠?”   “......效忠的裁判官。”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憋屈。   ......   在短短一周时间里,态度恶劣的黑衣裁判官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带着一只意想不到的恶魔,同阿斯托尔福不期而遇。不过这回,他们是在噩梦里相遇。   “你谁啊?我们认识吗?”贞德靠在刚清完灰的墙边,翻了个白眼说。她的发言相当直白,显然惯于用这种口气说话,“这位女士,你能别一开口就是这种——‘总是摆着臭脸的女人’吗?”   谈话停顿了片刻,阿斯托尔福回忆起他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那时他穿着全身轻甲,脸也挡在头盔下面。而现在......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黑色的针丝打底衣和长筒袜,白色高筒靴箍至小腿弯,短短的裙子只能勉强称得上是裙甲,甚至还露着小半截大腿;加上那对剪裁妥帖的女式长手套,以及湿漉漉散开的漂亮长发......   我明明只有在私下里才会穿女装来着!?   “咳......那个......”阿斯托尔福眼神飘忽,心情好像海中呼啸的暴风一样起伏不定,“我的名字是阿......艾......艾芙,对,艾芙,刚才是我认错人了。”   他歪过脸,定定地盯住身旁的恶魔——眼中含着祈求的意味。他目前不想把自己的私下爱好暴露出去,特别是暴露给这种不管怎么想都极其危险而且极其难以揣度的女暴徒。   对,女暴徒。   萨塞尔注视了他一会,没有戳穿他掩饰慌张的谎言。 第三十一章 雾中小镇   ......   萨塞尔面无表情的和阿斯托尔福对视,点点头。老实说,他不知道此人转过脸来——用受伤小动物似的眼神盯住自己是想表达什么——但点头总是对的,大不了事后再问具体情况。   在弧光灯的光辉下,少女似的骑士松了一口气,仍旧挂着几滴海水的睫毛向下合拢,上面闪动着晶莹的光亮。   黑巫师眼前的人看上去二十来岁光景,有一张足不出户的贵族少女般的脸蛋,那对眼睛非常特别,漂亮而晶莹:目光总是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内心中任何情绪。湿漉漉的粉色长发耷拉在脸上和肩头上,仿佛是刚刚出浴。刚才神情慌张的那一刻,他比黑巫师刚收的徒弟更像是只小动物。   他的腰间别着一柄长剑,剑柄镂金,徽记是一只抽象的苍鹰。   看上去贞德不是很想和阿斯托尔福搭话,萨塞尔便耐心的为他解释了自己和裁判官商量出的说法——对,是‘他’,虽然不知贞德有没有看出眼前这位是男性,但作为一名黑巫师,萨塞尔能感知出眼前这位的灵魂不属于女性。   不过他确实很像女性,至少比贞德像,非要形容的话,——萨塞尔认为贞德是头狂暴的野猪,阿斯托尔福是只无害的兔子。   这里面绝对不含任何偏见。   他的性格很容易把握——与其说是天真烂漫,倒不如说是缺乏理性。他似乎很擅长在冲动下忘记他上一秒思考的东西是什么。从拔剑和萨塞尔对峙,到一个浪头栽进海里,再到萨塞尔把他从海里捞起来,以及他像脑袋进了水一样戳萨塞尔的脸,这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他随兴而为。他甚至试图和他自己刚刚拔剑进行决斗的‘恶魔’交朋友,并称此为‘第一次和恶魔交朋友所以会试着进行努力的’。   很难理解这个好奇心结晶一样的家伙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或许是因为狗屎运?   不论如何,他似乎很轻易就相信了萨塞尔和贞德临时商量出的对外口径:忠诚的骑士为了保护他所效忠的裁判官,在地牢深处,在他临死之前,和一只恶魔融合了灵魂,诸如此类。之后就是老生常谈的冒险剧情了,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一本甜蜜而浪漫的爱情题材骑士小说?   阿斯托尔福眼中射出的闪烁光芒表达了这一想法。   这人到底脑补了什么恶心的东西!?萨塞尔强忍着一拳挥过去的冲动。   这之后,阿斯托尔福也不顾他浑身湿漉漉的衣服,还有随意披在两肩的长发,直接走向灯塔另一头的瞭望镜。听过他们是从瞭望镜发现自己之后,他就开始摆弄那东西。   “我感觉我要吐了,”趁着阿斯托尔福摆弄瞭望镜的间隙,贞德凑到黑巫师一旁耳语道,“我至今为止都没有感到这么恶心过。”   “这种智障剧情是你头一个想出来的,我只负责添加细节,”萨塞尔瞥了瞭望镜一眼,确认阿斯托尔福没有转过身来,然后直接把右手竖到她脸上,比了一个中指,“我看你打心底里就很渴望自己被美男子和英俊的骑士包围吧,说出那种低级趣味的三流剧本让你感觉很高兴吧?毕竟你的精神构造就和乡下怀春村姑没什么区别。”   贞德一把握住萨塞尔竖到她脸上的中指,然后用力往下掰。她轻轻的说话声就像是在叹息,声音轻柔的仿佛是情人之间在窃窃私语,然而内容却非常不和谐,“你在梦中世界能够修复类似于骨头断裂的损伤吗?”   “真理在上!你能冷静一点吗!?”   “掰断你侮辱我的手指可以让我冷静下来。”灯塔的白光照射在贞德脸上,强烈的照亮了她那张表情扭曲的脸。   “我看到小镇了!”   这是阿斯托尔福的喊声。   一直连续不断的海风现在还在咆哮,只是变得有些时断时续,像是快要沉寂了。贞德悻悻地松开萨塞尔的手指,跟着他走向瞭望镜。   此时的阿斯托尔福把眼睛凑在镜筒上,方向正对着岛屿内侧。   萨塞尔伸手拍在他肩上。   “你确定这地方会有正常的城镇?”他问道。   “老实说我也完全没底啦,萨塞尔先生,”阿斯托尔福回答黑巫师说,他向贞德和萨塞尔指着笼罩着一层雾气的小岛内侧。就在十多分钟之前,阿斯托尔福刚被黑巫师从海里捞出来,如今他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担忧的表情,“不过这也是冒险的一部分,发现未知事物的一刻,难道不会感觉很幸福吗?”   “......你开心就好。”   萨塞尔抬头瞥了眼头顶的灯塔天花板。如果这里是现实,灯塔从前可能有人居住过,但如今应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墙上压着的皮革壁纸已经剥落下来,露出灰黑色的砖头。弧光灯的底座还有墙角的位置,也都生着零零散散的蜘蛛网。地上有些碎玻璃,来自灯塔一侧被打碎的窗户,正因为如此,海风把刺骨的寒意和哗啦啦的雨点也都刮了进来。   他低下头,转向贞德,“其实我觉得——我们只要蹲在这里蹲到自然醒就可以了。”   “你的法术能用吗?”贞德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看上去她不是很同意萨塞尔的意见。   “......能用。”   “那就走吧,”贞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转身下了螺旋楼梯,“主会保佑你。”   “嗯嗯嗯,”阿斯托尔福也转过身来,他在黑巫师胸前画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十字,然后双手合十,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好啦,祝福完成了,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揭开一切的谜底,探索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只是一个没有逻辑的梦而已。”萨塞尔绝望的捂住额头。   “正因为是没有逻辑的梦,揭开谜底才会更让人愉快吧。”阿斯托尔福按住腰间的剑柄,看着黑漆漆的旋转梯,放轻声音说道。接着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几句话,“另外,嗯.....对于我告诉了裁判官小姐小岛城镇的存在......导致你也被拉过去的这件事,我很抱歉,不过,我会尽力帮助你进行战斗,毕竟我们是朋友嘛!当然,我剑术不是太好,到时候请务必不要嘲笑我啦。”   “我不保证我不会嘲笑你。”   萨塞尔耸耸肩,然后跟着裁判官的脚步向下走。   “咦咦咦??”   作者留言:   PS:大概是庆祝推荐票涨到500?总之加更了一章。实际写的时候觉得阿福确实很可爱,当然度得把握好,不然就不是可爱而是任性妄为了。 第三十二章 美丽的人偶小姐   ......   白雾茫茫,掩盖着附近的一切人迹,并为他们眼前的城镇勾勒出犹如鬼魅的模糊轮廓。倘若将视线落到几十米外,也只有头顶黑森森的天幕能勉强看个清晰,其余的一切,都模模糊糊。   高耸的钟楼尖塔依稀可辨,如同是战时钉在路边的绞刑架。涂着黑漆的街灯发出暗沉沉的光芒,使脚下的街道幽幽泛绿,这光好似一圈圈波纹绸铺在雾中,让墙壁看起来像是绿蜥蜴褪掉的皱皮。   雾气似乎使街道变得很狭窄,但也可能是街道本身就很狭窄,——它们相互纠缠的像是一大团乱糟糟的毛线,然而这些街道却又都是孤寂且陈旧的小巷。   整个城镇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鸟巢,或是挖出地表的蚂蚁窝,又或是不止于此。正如萨塞尔他们所见,——不同的街道和街道间,都是彼此风格迥异的歪曲谜画。它们构筑于如同来自不同异境的空间和墙壁,像是许多人的离奇梦境堆积在一起。这个地方有着匪夷所思的沉静和荒谬,是拥有理智的人所难以想象的——缺乏逻辑和构造的离奇之物。   若是抬起头,在街道上空,是无数条交叠着的彼此角度和风格迥异的街道,像是无数只在祈祷中伸向天空的手。这些街道在城镇入口还不算密集,可是,随着他们渐渐深入,随着他们转弯抹角的在城镇里前进,天空也就被他们头顶的街道渐渐的遮挡的严严实实了。这里就像是把许多座不同的城市一片一片的拆开,又将这些城市的碎片替换、移动、颠倒,最后随机的嵌合堆叠在一起。   若是低下头,在他们脚下,也能看见随意摆放的街道入口:入口有拱廊,有螺旋楼梯,也有倾斜的木扶梯,它们的深度、长度、宽度和造型无一相似,尽管尽头都是蠕动的迷雾——可不出所料的话,它必定会通往另一条异境风格的街道。   阿斯托尔福的好奇心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或许这里也只有他能高兴的起来了,萨塞尔心想。他很随意地跟在像逛街一样游览这座城镇的阿斯托尔福身后,贞德则和他并肩走着,漠然的目光掠过这街道上种种违和感十足的拱廊和楼梯,有向上的通道,同样,也有向下的通道。遮盖在阴影中的长廊静静的包围着他们,尽管浓雾在徐徐蠕动,但这些街道本身,却带着像是永恒不变的停滞。   这里安全吗?   谁知道。   这里危险吗?   谁知道。   萨塞尔虽然满腹心事,却也无法自制的沉浸在这徐缓的气氛当中。对于一个逃亡了七年多的人来讲,这种环境可真具有异乎寻常的魅力。   安谧的夜晚把它慈母般的手掌按在地上,这里昏暗且孤寂,却又平和而舒适。街灯发出噼啪噼啪的轻响,雨水则被天上的街隔断了,只有几滴水珠静静地在墙上流淌,煞像是失恋的小姑娘无声的泪。   “你们来看看这个!”阿斯托尔福突然喊出声来。   萨塞尔的注意力也随之苏醒了。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勉强提起神来,然后又伸手扶在裁判官肩膀上,晃了晃表情同样有些呆的贞德。   “......我感觉我快站着睡着了。”贞德徐徐地呼出一口气,也没在意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这地方给我感觉真怪,”她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梦里睡着会发生什么。”   “走在前面的那一位倒是精神挺好的。”   “......那家伙真的是人吗?”贞德勉强提起神来。她抬起两只手将几缕长发撩至耳后,然后跟上萨塞尔的步子,向阿斯托尔福那边靠近,随口问着,“或者说她其实是个发条玩具——只要发条在转,她就会一直保持活力?”   “意思是你的发条快断了吗?”   “早就断了。”   她懒洋洋的回复到,看上去没什么力气和黑巫师斗嘴。   蓝幽幽的道路,破旧的街灯是这条街唯一的光亮——虽然只有一盏。   阿斯托尔福就在街灯的灯光下面站着,面对陈旧的墙壁。墙壁上贴着一张宽大的布告,看上去时间已久,干燥,发黄,几乎剥落大半,时间的手臂正把它慢条斯理的从墙上扯下来。   阿斯托尔福个子不高,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着那玩意,而且够的颇为费力,他在原地一跳一跳的,像是小孩子在努力去够不小心扔到树稍上的玩具。萨塞尔走到他身后,用手压住那张纸剥落的一角,将布告在墙上摊开。   这里挺昏暗,抬头也看不见天空,只有高高低低的街道彼此交错。这卷布告有部分已经糊掉了,无法辨识,另一部分则是用大字号写出来的,借着街灯的光线,倒也可以勉强看清楚。   萨塞尔念道:   把我耽搁在这里又能如何?   即使杀死我或使我残废,   也不会因此得到美丽的女子,   我们迟疑的时刻,她已经消失,   如果你也爱她,   最好立刻上路,   趁她还未远离,   就把她给抓住。   等她落入我们手中,   我们再举剑分出生死。   啊,我美丽的人偶小姐。   我不知你去了这里,还是那里,   两条路上都有你的行迹,   我不想将裁断权交给命运,   因此我将在这里铺设街道,   在你失去踪迹的地方,   让你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   美丽的少女,   你会在这里转来转去,   直到你回到原地,回到我在的地方。   ——(签字)萨苏的普莱恩   在这个签名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用另一种语言所写。   萨塞尔随手挪开阿斯托尔福挡住那行小字的脑袋,凑上前去注视了一会儿。   “Te Deum laudamus。”   “什么意思?”贞德问黑巫师说。   “赞颂神明——”   阿斯托尔福代替萨塞尔回答了这个问题,“‘Te Deum laudamus’在拉丁语里的意思是赞颂神明。”   “原来你还懂这个吗?”萨塞尔瞥了他一眼。   “嗯,旅行期间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他在胸前支起左臂,食指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脸颊说,“所以我学过很多东西,像是各种国度和异族的语言,皮肤保养,野外求生......对了,我还很擅长下厨,不管是家里也好野外也好,我都对自己的厨师水平很有信心!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邀请你们来尝尝的,到时候请务必不要拒绝啦!”   “有机会的话。”萨塞尔很随意的点点头。   接着,阿斯托尔福又将视线转向贞德。   “......你看我干什么?”   “那个......”   “好好好,有机会的话。”贞德一脸不耐烦地对他摆了摆手。   阿斯托尔福松了一口气,似乎和贞德对话这件事对他来说颇为勉强。如果不是自认刚和骑士先生交了朋友,贞德又是朋友的朋友,他基本上是不会选择和这女人搭话的。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意思?”萨塞尔指了指墙上的布告。   “嗯——啊......”   阿斯托尔福歪起头,踌躇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双手一拍,回答他,“如果是说人偶的话,我在第一晚的梦中见到过一个对着墓碑祈祷的......个字很高,非常高,比我高出好多的女性,”他右手抬起向上比划着说,“她的关节好像就是人偶的关节。”   作者留言:   布告内容来自疯狂的奥兰多,略加修改。 第三十三章 理性蒸发   “人偶......”贞德站在萨塞尔右边,歪过脑袋盯着他,“依照你刚才念的布告来看,这座城市是梦境中的旅行者们铺设的。而他们的目的......是追寻一个活着的女人偶?”   萨塞尔发觉她语气很别扭,说话时也皱着眉,似乎是对这种童话般的怪异故事感到抗拒。   “就像是童话一样啊,”阿斯托尔福倒是异常满足地点着头,“或许他们就和我一样,做了完全相同的一个梦——梦见美丽的人偶小姐。于是他们就在梦中试着接触她,醒来之后也试图寻找她,最后,他们就开始建造梦中的世界,只为了追寻这个梦中的女性。听上去很美不是吗?”   “我没感觉那种东西有什么好追寻的。”他很老实的说。   阿斯托尔福相当不满地盯住萨塞尔,这表情让他感觉有些微妙。   “我也一样,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没什么好追寻的。”贞德颇为轻蔑的笑了一声,接着她补充道,“姑且就把这莫名其妙的布告当作是真的,这样一来,那人偶就显得很可疑了。先说说我的情况,——我是先在梦中看到了我自己的回忆,再看到那个女人偶,最后就和黑......和萨塞尔一起掉进了这片无声的海里。”她用平静的语气对阿斯托尔福说,听上去似乎已经和黑巫师是老熟人了,“至于他的情况,和我一样,也没什么不同。”   阿斯托尔福摇了摇头,表现出叹息的样子:   “......你们两位,真是缺乏浪漫情怀啊。”   “生命有限。”   “正因为生命有限,才要尽情享受仅有的好时光呀。”阿斯托尔福说。   “享受好时光......那你又是怎么跑到这个迷道里的?”萨塞尔问他说。   “为教会的搜寻队引路啊,因为你们在这里失踪了。”   “带路也没必要跟着下地牢吧?”   “因为要帮忙啊,我还是有点战斗力的,虽然我剑术不好,法术也不好,擅长的东西没有一个和战斗有关,连随身携带的宝物也只剩这柄普普通通的剑了。不过我觉得,帮忙吸引怪物注意力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你对十字教的信仰很忠诚吗?”   “我以前信过很多神明。”   “你和贞德,或者她手下某个骑士关系很好?”   “并没有,我感觉她挺凶恶的,感觉很难相处,贞德小姐的手下也都是冷冰冰的家伙。”   裁判官一言不发地瞪了他一眼。阿斯托尔福缩了缩脑袋。   “那你还跑来搭救这帮人?”萨塞尔继续问他。   “不完全是因为你们啦。是因为看到搜寻的队伍要因他们的职责而下危险的地牢了,而且,贞德小姐已经和她的队伍在那里失踪很久了,所以那可是会有生命危险的地方啊!仔细想想,职责到底算是什么玩意儿?原来还要有人因为职责而不得不献出生命吗!我觉得这很莫名其妙啊,我的职责又该命令我干什么呢?虽然审判者阁下看起来毫无畏惧,但他手下有几个骑士很明显怀着恐惧啊,或许他们刚入伍没多久还没来及做好准备呢?我真的不是很明白,指责有必要使人被迫做这种事情吗?”   “我们理因为职责献出生命,而恐惧则是因为他们心怀怯懦。”贞德冷笑着说。   “我也会因为心怀怯懦而逃避危险呀。”   “那你还愿意跟着他们进入这个危险的地方?”萨塞尔一边问他,一边确认布告上没有其它东西。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说,这些人因为职责而要献出生命,我还有权利选择是否逃避,但他们连这点权利都没有,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让他们不那么恐惧啦。——既然我这种战斗力孱弱的家伙都下去这个倒霉的地牢了,或许他们会因为同情我而感觉心情好点?”   “......这都什么莫名其妙的逻辑?”在后面听着这两人对话的贞德似乎要被绕晕了。   在确认布告上只有这几行莫名其妙的诗句后,他们开始继续向前走。   远方传来有些断断续续的钟声,雨水顺着歪歪扭扭的排水管淌进路边的水坑里,发出哗啦啦的单调声音。一缕蓝色的灯光——这回是罗马上层人士才会使用的巫术灯——照到阿斯托尔福像紫玻璃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睛上。只见他表情有时挺严肃,可有时也会笑的露出虎牙来,他的情绪总是在跳来跳去。   他们继续聊起来。   “可是,你有知道你可能会遭遇诸如‘掉进海里差点一个人淹死’的情况吗?”   “知道呀。”   “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一直有碰见这种倒霉的事情吧。”他用食指支起下巴,陷入了不怎么好的回忆。   “......看起来你很明白自己有多脆弱?”   “是的,我确实挺脆弱的......”他回过神来,叹气说,“但这是为了满足我见证这个世界的愿望,也可能因为我本身就比较蠢吧?只要想到可以见到有趣的东西,就把什么危险和后果全部都丢的一干二净了,几乎就像日出月落一样自然!但他们不一样啊,又不是人人都和我一样蠢,所以我觉得,他们比我可怜,这样一来,我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结果我就这么大脑发热的跟着他们进来了。”   “你对搜寻队也是这么说的?”萨塞尔问他。   “啊......这个嘛,”阿斯托尔福的脸稍红了一下。他下意识的将洒落到颈边的几缕长发在指尖绕了两圈,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我感觉如果我说出来的话,有侮辱他们的嫌疑,而且可能会被审判者阁下直接赶出去,所以——我就用担心你们当借口跟过去了。”   “嗯,说的挺对,这种冷冰冰的混蛋确实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拿来当借口就可以了。”   萨塞尔这句话让贞德眼皮跳了一跳。   “也不是没有担心吧......”阿斯托尔福小声咳嗽了一声,“但是,那个......我的记性其实不算很好。如果不是搜寻队找我确认情况的话,估计我已经完全忘记你们几天前曾经路过卡拉斯凯山了。”   “无须在意,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萨塞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问的都问完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个......一时半会我也很难说清,”阿斯托尔福脸色苦恼的想了想,然后说,“我好像忘记我该问什么了,所以等以后想起来了再说吧。”   “那你随意吧。”黑巫师对他点点头,“凭你的方向感找个可能有人住的地方,我们会在后面跟着你。”   “嗯嗯嗯,我会努力的,”紧接着,他又自顾自的补充了一句,“如果什么都没有找到,请务必不要责怪我。”   “没事,”萨塞尔摆摆手,“当作你的兴趣就行。”   阿斯托尔福抬腿离开,走几步回过头,确认这两位有好好跟着,便再次一个人跑到前面去带路了。   “挺有意思的一个人。”黑巫师瞥了眼跟上来的贞德,然后对她说,“你觉得如何?”   “我没法认可她的价值观,”贞德回答他,“如果你是有些散漫的话,她简直就是肆意妄为这个词的化身。”   “但是是个好人,不是吗?”   “......确实是个好人。”贞德撇了撇嘴,“思想混乱又欠缺理性的好人。”   “说的好像你很有理性一样。”   “我没有一剑砍死你已经说明我很有理性了。” 第三十四章 徘徊者   这个向上的楼梯很陡,而且颇窄,只勉强容得下两人并肩走过。楼梯两旁没有扶手,光秃秃的,而且很黑,好像脚一滑就会直接栽下去。若是往下看,只有昏黄的街灯断断续续的闪烁,映出黑魆魆的街道交叉间隙。这间隙深不见底,只有暗沉沉的雾气像河水一样流淌。   萨塞尔一步一顿地跟着一溜烟跑上去的阿斯托尔福走。他没法走太快,因为贞德又在后面死死捏住他的尾巴了。   他慢吞吞的弯下腰,——一道笔直的走廊就横在楼梯上方,只留下约半人高的空隙——钻进街道和街道的间隙。在这窄道里蹲着走挺难受的,而且越往前越低矮。老实说,他有点想跳下去飞了,不过背后那只手拽的太紧,所以他也只是想想。   一段时间后,他终于从越来越低的间隙中爬出,然后毫不客气的扶住贞德头顶,站直身体。偶尔响起的钟声似乎有些近了,可四下仍旧黑暗、阴森,弥漫着湿润的潮气,只有远方传来微微发亮的灯光,给人以些许解脱感。   “你的手可以从我头顶挪开了吗?”贞德面无表情的问他。或许是因为手腕上绕着黑巫师的尾巴,她没有出言不逊。   “啊,”萨塞尔回过神来,“可能是因为你个头太矮,我没注意到你刚才站起来了。”   “......你这句话是在解释还是在挑衅?”她的表情有些扭曲。   “你很在乎身高吗,村姑小姐?”   贞德一步上前:   “我吗?我当然不在乎,我父亲是个小农场主,我母亲也没什么文化,我小时候只懂放羊,谁会在乎那种东西?”   “那你发个什么脾气。”萨塞尔说。   “哦,下意识的,”她无动于衷的说,“你一开口,我就能感觉到你在试图挑衅我。”   “我可跟你没这么熟,”他接着又说了一句,“那么你在宗教法庭审判罪人也是这么乱来的吗?”   “开玩笑,我乱来?”贞德用渐渐扬起的声调说,“你去问我所监督的宗教法庭告解记录吧,去问我焚烧过邪教徒的圣罗瓦托广场吧,去问我在断头台那个寡妇身上执行过斩首的罪人吧,我从没听说过谁敢怀疑我有问题!”   “进过断头台的人脑袋都没了,你是准备躺在她身上睡出个孩子来回答我?”   “你懂什么!?”贞德瞪着他,“我就是能让她怀孕!”   “你真幽默。”   她脸色变得更阴沉了。   “黑......萨......啧,被迫称呼你的名字感觉真憋屈。”   “口气放轻松点,你手里还拽着我的尾巴呢。”   “救命的绳子当然得捏紧,不然我脚滑掉下去怎么办?”贞德说。   “你害怕站在高处?”   “我吗,我当然不怕那个,我只是不想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死掉,——一个脚底打滑摔死的裁判官,——而且还是在梦里,这实在太可笑了。”   “说的真好,但我感觉你的人格已经完蛋了,你已经快和我的尾巴坠入爱河了,你有没有考虑和它结婚?你能让这条尾巴怀孕吗?就像你能让断头台怀孕那样。”   “......”   贞德死死地瞪着他;被这种眼神盯住还是挺难受的,连萨塞尔也不例外。   这时,楼梯尽头响起一个声音,说道:   “我找到进入钟楼的门了,萨塞尔先生!”   两个人一齐转头望去,阿斯托尔福就在楼梯尽头的拱廊入口出向他们招手。   ......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侧。   雨落下来。如果一座城市足够古老,老到它诞生的年代都被遗忘,再加上无人维护的荒凉,那它的建筑和街道就会脏到发亮,墙壁也会剥落层层蜷曲的表皮,浸透衰败的岁月残渣。梦中的佐贝德城,就是这样一座古城。   纳斯卡尔在城市高层跪着,面前是断裂的街道,身后是刚刚铺设好的新路,他神情茫然,面色也有些呆滞,只是一点点的跪伏着挪动,向前进发。   这里只有他。   在这一片泛潮的黑暗中,雨淅沥沥的落在水洼里,偶尔自交错的街道缝隙吹来一阵呼呼的寒风,扬起白雾,风停了——更加寂静了。远方的雷鸣如同是发自地底一样沉闷,同时也很压抑,仿佛是有人在咚咚地敲打着牛皮鼓。   偶尔会有惨白色的闪电划破黑暗,这时,就会从他眼前的黑暗中,瞬息间显现出那个梦中的影子......   她的眼睛冷漠透明,仿佛是冰块,白发犹如灰烬,微笑时似笑非笑,说话声慢声细语,并带着奇妙的咏叹调。她穿着带褶皱的黑色锦绸长裙,肩上围着纹有波状花纹的红丝带和披肩,纤细的人偶关节伸出白色长袖,又落着几滴血。她看上去孤独、平静,犹如苍白的睡莲,在月下荒凉的墓地中沉睡。   幻象随着闪电一同消逝,没有任何残留。在如注的雨水中,他的叹息犹如呜咽,声线穿透在潮湿的墙壁间回荡的雨珠回响,而后缓缓消散。   我的生命,他心想,这是我的生命。   纳斯卡尔低下头,想忘记那东西......只要能让他忘记,可那又怎么可能?   他一点一点地铺设和弥合着断裂的街道。这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就跪在这里,佝偻着背,跪在这潮湿的石头上。他的下方是像树杈般纵横交错彼此支撑的街道,街道间是深不见底的黑色间隙,仿佛深渊;他的上方是层层叠叠延伸出去的阴森建筑,它们融入佐贝德城仿佛永恒不变的夜色,在交错的空隙间,依稀可见低垂的乌云;他的前方是落差数十米的断口,刚刚铺好的石块正慢慢地合拢粘连;他的后方是一滩仿佛永远也取不尽的石块和泥堆,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放入材料,并让它们尾随着这个人慢慢挪动。   如此的匪夷所思,如此的荒谬。   玛丽亚小姐,亲爱的梦中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还能在这里找到你的踪迹吗?   他沉浸在回忆里。他机械的、死板的,根据梦中的启示来铺设街道。他建造梦中的城市,——在这个失去那梦中女子踪迹的地方,制造异境的空间和墙壁。他要使她再也不能脱身。   他用锥心泣血的目光环视着佐贝德城交错层叠的街道,手扶在石灰石柱子上——冰冷,僵硬,丝毫感觉不出它才刚刚由一堆破碎的石块和泥浆糊成。他满怀无限的崇敬祈祷着——赐予我这样的力量的伟大存在啊,月神,我将在这里建造城市,直到我找到她,直到时间尽头。   “Te Deum laudamus。”   他低声吟诵着,吟诵着凄凉的、似乎很遥远的声音。   “Te Deum laudamus。”   作者留言:   古法语里断头台和寡妇是一个词,在这里设定为贞德过去的母语。虽然现在她不怎么说这种语言了,但偶尔,她还是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一些和家乡话有关的用语习惯。   纳斯卡尔就是第十五章提到的那个倒霉蛋。   当然我本人是根本不懂什么法语的,这是从雨果的书里看来的梗。 第三十五章 月兽   有那么一瞬间,他听见咝咝声,他听见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那之后,咕咕的猫头鹰叫声也响了起来。这声音婉转清脆的难以置信,而且带着令人精神恍惚的魔力,就像是某种召唤的号角或是仪式。   纳斯卡尔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虽然他的目光本来就很呆滞。他站起身来,精神恍惚地一脚踏出,踩进作为建筑材料的潮湿泥堆,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染满黑泥的脚落在水洼上,发出清脆的哗啦声,然后是和泥泞一同飞溅的脏兮兮的水珠。   雨水沿着脸庞流下,浸透下颌的胡须。他低垂着双臂,只有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这就仿佛是一束敞亮的光芒落在大雨淋漓的地上,落在他的眼前,——这光指引着他脚下的路,这声音拨动着他的精神和灵魂。   前行吧,纳斯卡尔脑中传来女子的低语声,前行吧。   他脑中没有产生任何关于担忧和不安的思考。   就像是某种东西屏蔽了他的意识。   他拐过一道道弯曲的回廊,走下或是狭窄或是宽阔的台阶,穿过一道道阴森压抑的拱廊,像是正在穿越一道道交错重叠的立体迷宫。   越来越近了——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指引他的声音!悦耳的、轻柔的女性说话声!   这是您吗?是玛丽亚小姐吗?真的是您吗?   不。   他总是怀疑,为何他总是要怀疑!   纳斯卡尔笨拙地踩过坑坑洼洼的道路,越过在噼啪声中闪烁的街灯,好像是扑向一团火焰的蛾子。他回忆起这种感觉了——那梦中的追逐,那梦中的初遇,还有那梦中无法跨越无法触摸的距离!   不确定,他总是不确定,而现在的感觉如此强烈,他还是不确定。   不,一定是您!   他跟随着脑中的指引,跑的越来越快,脑袋在狂喜中嗡嗡做响。他的前方是一座倾斜的钟楼——他一把推开大门,毫不犹疑。吊灯的光线从门缝中透出,他把水和泥带进了地板,但他也顾不上这些了——终于,在他等待了如此之久的爱慕后——那个梦中的人偶终于不只是在那遥远的、无法触摸的梦中歌唱,而是直接在佐贝德城向他歌唱了。   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跳动。   啪——门合上了。   刺目的白炽灯光让他有些眩晕,视线被这光芒填满,他捂住眼睛,有些痛苦的缓和了半响,才缓缓睁开,将目光投向指引他的东西。   “您在哪里,”他忍着泪水和激动说,“我找您很久了!玛——”   然后,他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事物,这令他感到愕然......还有愤怒。   那是一只雪白的猫头鹰,羽毛柔顺而光滑,正用闪亮的蓝眼睛注视着他。它展开双翅,有些笨拙的挪了挪毛茸茸的脚,走了两步。它眯缝着眼睛,发出嘲笑般的咕咕声。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欺骗我?”纳斯卡尔怒吼着,他像发疯一样咆哮起来。   猫头鹰微微睁大了一只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就像它只是个摆设用的标本,“可怜的家伙,”它发出的声音像是压抑的笑声,“连我们是谁都忘记了。”   我根本不认识你——别想骗我——你这只愚蠢的猫头鹰!   “他已经完全被这个城市和这个梦境同化了,”另一个声音回答道,“他曾经是个服侍胡德祭司的奴隶。”说话的人就像一片蠕动的阴影,他全身穿着漆黑的长袍。事实上,在他正式发出声音之前,纳斯卡尔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现在,他只是个在这梦里铺路的沉沦者。”那人说。   你又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你们是意图侵犯佐贝德城的外来混蛋吗!?”纳斯卡尔愤怒的指责他们。   漂亮的蓝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流露出来,但猫头鹰那压抑的笑声却更夸张了。   “是的,是的,我们是来侵犯你这个,嗯......佐贝德城——的外来混蛋。”它的声音听上去变活跃了,语调也生动起来,“嘿,图斯卡,”它那两颗天蓝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转到黑袍人身上,“你觉得这个奴隶还有救吗?他甚至连你的造型都不认识了。如果他还留有对过去的一丁点儿记忆,就不会连你都认不出来,——这些服务神明祭司的奴隶,怎么会连阴影王座的使者都认不出?”   阴影王座——胡德——那都是什么?莫名其妙!   一股匪夷所思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尽管他什么都不记得,可在那些听上去虚无缥缈的词汇中,他还是本能感到恐惧,感到匪夷所思的慌乱。   “你们想怎么样?”纳斯卡尔问,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们这些外来混蛋想做什么?”   不——我要消灭他们——我要保护这里!   他们会毁了我的梦!——毁了我和那位小姐的重逢!   “做我该做的事情,——那就是关照我的事业。”黑袍人语气漠然的说,并靠近了他一步,“我的职责之一是——对于落到敌人手中的可怜虫,如果没法把他们救回来,那就把他们当场清理掉。”   是的——是的——是这样——我要杀死他们!我要消灭掉这些心怀不轨的入侵者,让他们见识到我曾经见识到的东西!   我在说什么?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算了,不要想了。   “啊,这家伙看起来快发疯了,真让人不愉快,”猫头鹰扇了扇翅膀,它轻盈的飞起来,然后落在黑袍人肩上。它用毛茸茸的脚抓着黑袍人的衣服,然后宣布到,“我想喝白兰地了。”它说,“图斯卡,你有试着邀请过女士喝加白兰地的咖啡吗?”   “奥莉加,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你开玩笑。”   就是这样——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这一瞬间后,纳斯卡尔感觉巨大的阴影涌入他的身体,就像是某种污秽却甜美的黏液通过怪异的、无法抗拒的途径直接灌入了他的灵魂。奇妙的触感在他脸上裂开,攥住他的皮肤,涌出身体。   他的脸直接打开了,——以嘴巴为中心,从头皮到脖子都同时蜷曲、松弛,就如同是根根挤在一起的发育不全的婴儿肢体一样条条张开,仿佛是切开的肚皮中流出的肠子。那是一根根苍白的、扭动着的柔软触手,末端又带着污秽而亵渎的粉色。它们不断的颤抖、不断的蠕动,把他的眼睛、鼻孔和头发,都挤进了像浸泡已久的尸体一样惨白的表皮下面,并露出他没有牙床没有舌头的口器。   啊——多么舒适,多么香甜的感受——   我感到自己得到了解放——我的灵魂和生命都在愉快的颤抖!   他感觉自己的肢体在浮肿胀大,发黑的皮肤越来越白,并透出恶心而甜腻的淡粉色。他膨胀的肌肉挤碎了他身上的一切衣服,让那些布匹片片飘落,又片片融化。他的指头在疯狂的发胀,扭曲,相互黏合,他的肚皮像倒进了一大缸水一样膨胀,又像水囊中倒出的液体一样垂落......   “啊!?”他听见猫头鹰的说话声,“见鬼,这是月兽——图斯卡,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他会变成奈亚拉托提普的侍奉者!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情报?”   作者留言:   PS:算是庆祝25月票的加更?虽然前天就该发了,不过一直没时间码。 第三十六章 蠕虫的秘密   “你被黑巫师们遗留的资料吓到了,奥莉加,或者说我也有一定责任。”图斯卡用缺乏高低起伏的语调说。他掩盖在黑雾下的视线投到月兽身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他可不是他们所记录的独立种族,至少现在不是。他只是个被扭曲了灵魂的沉沦者而已。”   “太棒啦,”白色猫头鹰咕咕的叫了两声,那张雪白的脸模仿出愤怒的样子,不过似乎模仿的不太像。她似乎是在表达讽刺,“这些莫名其妙的邪神干的事情真是难以理解,比那些疯狂的伏妖还难理解,”她轻轻的哼了一声,就像是猫打了个喷嚏,“现在,我们却得指引胡德的祭司,把计划指望在那些无法理解的邪神上。万一我死在这鬼地方呢,谁来承担责任——你会承担吗?”   “Canis mortuus non mordet(死狗不咬人)。”   “哦,你说的挺对......呸,去你的‘死狗不咬人’!”猫头鹰愤怒的叫着,扑扇着翅膀去拍挠他的兜帽。   在肢体疯狂的蠕动膨胀中,纳斯卡尔缓缓呼出一口暖乎乎的吐息。   整个世界的形态都在一瞬间之后改变——眼睛被挤进皮肤下的纳斯卡尔重新‘看到’了他面前的两个东西——通过他扩张到自己体外的思想。那穿着黑袍的东西身体里塞满了实质化的阴影,在长袍下静悄悄地蠕动蒸腾,像是堵在烟囱里的炊烟;而那个猫头鹰,在它的皮肤之下,则是一团不断改变着自己形状和种族的——匪夷所思的东西。   但这无关紧要。   他用神明赐予的力量和速度挪动他越来越肥硕的肉体,把他的爪子插-进那个黑袍人的身体,轻而易举地撕裂血肉,折断肋骨,捏住图斯卡的心脏,再猛地拔了出来,只在空中留下一串串像玉石一样闪烁的血珠。他极其灵活的移动着肢体,——同他造型完全迥异的灵活。   他释放出饱含亵渎和扭曲的法术,十多条幽灵般的幻影触手在空气中凝聚,随着他挥舞的手臂朝猫头鹰抽过去,在空气中发出炸响,就像是抽打马匹的长鞭。那东西咕咕的叫了声,叫声仿佛是在嘲笑他,然后扬起雪白的翅膀跃过触手间隙,在他思想的视线中飞向他背后。   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他那张只剩下一条条粉红色的触手的脸。   纳斯卡尔一把捏碎手中仍在跳跃的心脏,本想转身消灭那只猫头鹰,但看到图斯卡的样子后不禁呆愣了片刻:他的罩袍像失去依托一样散开,落在地上,消融。他的身体像水囊中倒出的液体一样流到地上,和纳斯卡尔手中的心脏一起,化为乌有......   这是什么?   有东西在他头顶凝聚,他试图用脸上的触手撕裂那玩意——但是没用,一团潮湿阴寒的黑色阴影轻飘飘地掠过了他的触手,仿佛是烟雾穿过筛子。那团黑色的阴影分离出蠕动的绞索,并掐住纳斯卡尔的脖子,轻易就把他庞大而沉重的身体举在半空。他费力的挣扎,而同时在阴影末端,也继续分离出缕缕阴暗的雾气,按在他仿佛是在福尔马林中漂白过的皮肤上。   撕裂般的刺痛。   他脸上的触手像被刀刃切割一样连根掉下,他伸手去挠痛处,但手指却和它们触碰到的位置一同削成一片一片,——肚皮和四肢的皮肤被阴影所撕裂,暴露在外的血肉都在切割中绽开了。他发出痛苦的嚎叫,那声音仿佛是一百只野兽濒死的惨叫。   “当你死后,我会原谅你的罪恶。”他听见这话从阴影中升起,那是图斯卡对他说的。   你才是罪恶!   纳斯卡尔愤怒的想着,他已经无法发出人声了——他本可以将自己的思想投射到其它生物的灵魂内部,以和他们进行交流,或是操纵和折磨他们。可猫头鹰和黑袍人的灵魂却直接屏蔽了他的思想——那是经过系统教育的法师所必备的法术之一,尽管原理和强度不尽相同,却也不是如今的他可以突破的。   他想继续使用伟大神明赐予他的法术消灭这些东西,但是太迟了。   数百道扭曲而纤细的阴影从纳斯卡尔体内穿刺而出,使他像是一具浑身长满了女人长发的赤裸尸体。他的身体在无数道像锁链一样滑动的阴影中片片粉碎,他的法术在他的灵魂里噎住了。阴影像水一样将他淹没,他被提到更高的空中漂浮,肢体的碎片像是情人的衣服一样纷纷散落到地上......   图斯卡慢条斯理的凝聚出身体。猫头鹰在一旁咕咕的叫了两声,仿佛是在发出嘲讽。   ......   巫术灯在漆黑的门外闪着绿幽幽的光,这座钟楼就蜷缩在十多条层叠的街道中心。倾斜的立柱支撑着的墙壁相互紧挨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缝隙,甚至看不见一线天空。钟楼大门的横木上悬挂着难以辨识的字迹,门顶上则描绘着形状像是一沓书籍的符号。除刚才那条狭窄的楼梯之外,没有其它通向这一入口的走道。   萨塞尔目视着阿斯托尔福推开门,里面似乎点着不怎么亮的油灯,房间里的轮廓也看起来模模糊糊。接着,他听到风铃叮叮当当的响。   “——你好?”   阿斯托尔福将脑袋探进去,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框。   房间深处,放着一盏油灯的长木桌上摆着一卷翻开的书,木桌旁还摆着一座机械时钟。   从脚手架上走下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   “欢迎来到我的居所,蒙受启示的各位。”他声音放的很轻,“我是普莱恩,虽然已经不记得自己来自于何处,但我的布告告诉我,我来自萨苏。”   萨塞尔侧开身子,示意贞德走进房间,然后他最后一个进去,随手合上大门。   这里与其说是个钟楼房间,倒不如说是个图书室兼博物馆。四面墙壁都呈设着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书架塞满书籍,每座书架前方都摆着长玻璃柜。玻璃柜和书架中隔出容得下一人行走的过道,柜子里则摆满了稀奇古怪的古董:缺胳膊少腿的雕像堆在一旁的箱子里,古代金币和奖章在丝绒上闪闪发光,柜顶的木板上也摆着几件当下时兴的小机械。   同样闪闪发光的好像还有阿斯托尔福的眼睛。   自称普莱恩的人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人,拥有明亮的蓝眼睛,头上一缕缕油光发亮的黑发仍旧倔强的支棱着。他穿着黑色的呢绒外衣,手里则是一卷合上的黑皮书,封面上刻着几个烫金的字母:   ‘De Vermiis Mysteriis’   “蠕虫的秘密......”萨塞尔喃喃的说。他看的有些出神。   “你认识拉丁语?”说到这里,普莱恩停顿了一会,又对萨塞尔说,“不,你认识这本书?”   萨塞尔瞥了眼阿斯托尔福,然后将他灵魂的触须延展开来,接驳到眼前的青年男性身上。   “Cognoscetis veritatem et veritas liberabit vos(你们将认识真理,而真理将使你们获得自由)。”这声音只有普莱恩能听见。   “你们将认识真理,而真理将使你们获得自由......”   他喃喃的说,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似乎是句很耳熟的话,可除了月神和那个梦中的人偶之外,我已经忘记了我的一切,只有这些书还在陪着我了。”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并通过灵魂的触须对萨塞尔回话。   “能给我说说这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吗?”萨塞尔告诉他,“另外,别把我们刚才说的东西和我的身份告诉那边那位很像女孩子的男性。”   “啊,原来她是男的吗?”普莱恩有些惊讶。 第三十七章 黑山羊幼崽   书籍环绕的房间里,长木桌上的油灯闪动着发黄的光亮。四个人:普莱恩,萨塞尔,贞德,阿斯托尔福正在谈话。主要进行对话的双方是普莱恩和萨塞尔,普莱恩不知是哪个学派的黑巫师,但明显不是恶魔学派,他很大方地把手里那本‘蠕虫的秘密’递给萨塞尔,自己则坐在长椅上和黑巫师交谈。萨塞尔还是那副恶魔化的造型,坐在桌子另一边,正面对着这个房间的主人,他接过刚讨要过来的书,但是没急着记录和观看,只是询问这座城市的情况。贞德就坐在萨塞尔右边,一双金色的眼睛打量着对面的人,皱着眉,萨塞尔刚刚通过灵魂的触须告诉她这位也是黑巫师,所以她有点心情不愉快。   至于阿斯托尔福,他就坐在萨塞尔左边,正摆弄一个机械人偶,偶尔会抬起头听听他们的谈话。普莱恩告诉他们,这玩意是城市里其它居民遗留的东西,代表着和城市同化时遗失的记忆。   “这里不是某个人的梦境,”普莱恩为他们倒了几杯水,“这个世界是层层叠叠的,佐贝德城也只是其中一层罢了。老实说,我不知道它的上层是哪里,但这座城市确实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话,它应该是和那个奇异的人偶同一时间出现的。”   “你觉得那个人偶来自哪里?”   “我认为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普莱恩说,“第一帝国因为皇帝的法术实验而分离崩析的那段历史——你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可你不是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吗?”萨塞尔颇为怀疑的打量着他。   “我确实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不过,我收集的书本记录了一些过去的历史,”他脸色有些忧愁地解释说,“让我来简单解释一下我的理解吧。这位先生,在那些外来的神灵和他们的仆从像过去的灰精灵和黑精灵一样入侵我们的世界之后,一些脆弱的存在和种族在战争中彻底消亡;一些则在离开现实世界后构建了自己的迷道——就像龙族最初创造第一迷道那样;还有一些伟大的存在,它们本身没有被拖入我们的世界,却在好奇之下将触角探了进来,就像千面神那样,你应该明白吧?至于月神——或者说这个迷道的控制者本身,我发现它并没有于第一帝国分离崩析后的战争史记录中出现,为什么?我认为它和这个迷道一样,都是奈亚拉托提普创造的东西,它只是一个管理者。”   “你怎么确定这个迷道是千面之神创造的?”萨塞尔有些愕然,后面一句话他直接通过灵魂触须送了过去——为了避免被阿斯托尔福听到:“我们一派的黑巫师关于它的研究资料非常稀少。”   “我曾经制造过一个和我梦中的人偶小姐长相相似的人偶,”普莱恩苦笑道,“然后她被附身了——直接被千面神附身了,它似乎觉得那具身体很不错,还决定使用她作为新的化身。于是,我眼前的东西就从一具美丽的人偶,变成了每说一个字都让我浑身毛骨悚然的梦魇。作为报酬,它给我赠予了一些情报——包括:这里是它仿照一个所谓的幻梦镜构建的迷道;还有,它可以帮我找回过去的记忆,但它会在同时销毁我过去拥有的一切;最后,我不能离开这里,除非我愿意完全放弃理智,化身成作为施虐狂种族的月兽。”   他似乎对此心怀余悸。他声音平和,但有点可怕的颤抖。他继续说道:“你完全无法想象那到底是多么怪异的东西,它只是用那具脆弱的人偶躯体站起来看着我,说着轻柔的、让人沉醉的女声;但它的每个词,每句话,它的语言和它的存在本身,都让我看到了超越想象的漆黑幻境,让我感觉我的每一寸躯体都在重复着腐烂和发霉,甚至连我的五根指头里都塞满蠕动的蛆虫。在它完全离开之后,我连着做了一个多月的噩梦。”   普莱恩把腐烂和蛆虫几个字说的特别重。   看来所谓的最理智的外神,事实上也很难交流......   萨塞尔沉默了一会。   “那人偶呢?”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尝试着制作过人偶了,”普莱恩说,“至于梦中那位人偶,我曾在那片墓地里和她进行过几次对话。她自称她很怀念一个叫亚楠的地方,她还告诉我,她的创造者是一个叫杰曼的老人,她的原型则是一个叫玛丽亚的女性,而同时,她现在是月神的仆人。”   “真理在上,别给我提那什么亚楠了,我也不关心什么玛丽亚之类的玩意,我不想又掉进另一个梦中的城市,”他又说道,“这城市里的人都和你差不多吗?”   “差的其实很远,”普莱恩声音依旧平和,“我的理智是拜我妻子所赐,但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沉沦者都是趋近于疯狂的。”   “妻子......你在对我开玩笑?”萨塞尔拿起桌子上的水杯,他对此不可置否,“凡人间的感情怎么可能抵挡得了外神的污染?”   “我同意你说的......”他似乎没什么脾气,“不过她也不完全是......”   普莱恩停顿了一会,他没继续说话,只是摇了摇挂在桌子一侧的风铃。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从二楼的楼梯走了下来,走向普莱恩那边。   那是一个柔弱苍白如百合花般驯服的小姑娘。   她生着一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睛,面部表情天真无邪,柔顺而光滑的及腰长发犹如初春的青草嫩芽,带着淡淡的香气,很随意的沿着赤裸的肩头落下。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连衣裙,小巧的脚丫则直接踩在地上。   她有些好奇的环视了一圈三位外来的客人,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就这么静静地坐下——坐在普莱恩一旁。   她看上去尚且年幼,约摸十三四岁,但她脸上完全看不到孩子的稚气。   萨塞尔差点一口水喷了出来。   贞德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阿斯托尔福的视线则从手里的机械人偶移开,挪到这对匪夷所思的组合身上,他的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了。   但萨塞尔不同,那玩意在黑巫师的感知里——绝对不是小姑娘的模样。   他将灵魂触须连接到普莱恩身上,“真理在上——这是黑山羊幼崽?你怎么跟黑山羊幼崽搞上了?你的妻子难道就是这个黑山羊幼崽?”   “是的,是的,你是对的,”普莱恩叹息着,“我实在不知到我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但在我因月神的召唤而和佐贝德城同化之后,在我几乎变成发狂的月兽时,在我机械的、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构建这座城市时,正是沙耶带着我的书来这里找我,让我勉强恢复了一点理智。”   普莱恩伸手摸了摸沙耶的头,她眯起眼睛,看上去很享受,不过不怎么像是小孩子会表现出的那种享受。   “听上去挺美的,”萨塞尔咽下嘴里的水,他对此不可置否。他又通过灵魂触须给普莱恩传话,不过内容听上去不怎么和谐,“我以前给我那头深潜者起名叫瑞克,不过它大概是不会来这里找我的,毕竟它只剩下野猪的智力了。” 第三十八章 叫嚷   萨塞尔拍了拍贞德的肩膀,示意她把脑袋转过来,并给她的眼睛附上了一道微弱的光。   贞德有些不明所以,不过等她将视线转回沙耶身上后,她开始脸色发青。裁判官的瞳孔中先是浮现了刽子手般的目光,又很快熄灭,这个令可怕的邪教徒都望而生畏的人恢复了平静,一种像伏行的猛禽那样冷漠的平静。   谈话停顿了一会,四个人和一个黑山羊幼崽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萨塞尔眼中也闪着灵体视觉的光。   尽管眼前这只黑山羊幼崽是体型最小的那一类,但造型仍旧会使任何正常人想吐。它黑色树干似得身躯上顶着十多条滑腻的、黏糊糊的、犹如蟒蛇尾部的触手,足有脑袋大小的眼球嵌在那团挤在一起的触手堆里,中央一颗墨绿色的眼球转来转去,像是塞满淤泥和水草的玻璃珠。   尽管它有四个树根一样又短又粗壮的蹄子,但刚才下楼梯时,它是像一大团湿漉漉的、相互挤压的黑色蛇群一样,蠕动着用它那些触手流下来的。   此外,这玩意身上有很多张嘴,但是都紧紧闭着,也未像正常黑山羊幼崽那样不断流下粘稠滑腻的口水,看上去已经驯服并且有经过训练。   他感觉自己被打败了,被这个和黑山羊幼崽结婚的人打败了。   “嗯——你好?我是阿......咳,艾芙,你是为了爱情才孤身来到这里寻找失去记忆的普莱恩先生呀,听上去就像骑士小说一样!”阿斯托尔福兴趣盎然地对那位叫沙耶的黑山羊幼崽搭话。当然,在他眼里,这位只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而已——雪白柔嫩的脸颊和肌肤,清澈的瞳孔,还有小巧的身躯,毫无疑问的美丽少女。   “算是——这样吧,”沙耶思索了一会,她握着普莱恩的手说,“我呢,从过去就一直和普莱恩一起生活,来到这里也没什么变化。尽管他失去了记忆,但也不算什么大事吧——在这里度日,其实和在外面也没什么区别。”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贞德定定地盯住把一只触手放在青年手里的黑山羊幼崽。她用胳膊肘推了推萨塞尔,示意他把灵魂触须接驳过来:   “真是大开眼界,你们黑巫师莫非都喜欢和这种玩意坠入爱河?萨塞尔,你有和哪种粘液怪物结过婚吗?你的审美一定是触手越多越美丽吧,被那种猎奇的眼球盯住,你是不是会高兴到发疯?”   萨塞尔不动声色的回答:   “如果你掉进触手堆里,我确实会高兴到发疯的。”   “那样的话我会当场点燃圣炎自杀,把你的灵魂也一起拖进底层迷道。”   “嗯,说的很对,你和男人上床也会选择当场自杀。”   “我觉得你更适合和男人上床。”   “你说话越来越脏了。”萨塞尔说。   “我一向这么和邪教徒说话,”贞德立刻又补充一句,“先不说这个了,你觉得他可信吗?”   “任何黑巫师都不可信。”萨塞尔简单明了的回答她。   “嗯,说的很对,所以我赞成把你们全部都消灭。”   “你能好好讨论吗?”   “我有在好好讨论了,”贞德瞥了萨塞尔一眼,又不动声色的说道,“虽然我想当场拔剑砍死眼前这对黑巫师和黑山羊幼崽的组合,但是现在时机和场所都不怎么对。”   “敌人到处都是,再发展新敌人我们会完蛋的,”萨塞尔说,“他说的是真是假暂且不谈,至少这位看上去能正常交流。”   “是因为你收了他的贿赂吧?那本应该被烧掉的魔法书就在你怀里抱着呢,你抱你情人的时候有你抱这本书那么亲热吗?”   “这本书现在就是我的情人。”   “......你这个人已经完蛋了,无药可救了。”贞德咕哝一声。   萨塞尔轻轻的敲击着膝关节,注视着正就佐贝德城日常生活展开讨论的那三个人,接着说:“这个城市未知之处实在太多,就只是刚才,他已经提到了月兽、沉沦者、记忆的丧失以及和城市的同化。贞德,你听说我,不管他说的有几句真有几句假,目前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再有不到半个月我们就能直接离开这鬼地方,但我们还不知道一直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至少我得在这个小图书室里确认一下,这个梦境是会在我胳膊上抓破一点皮,还是会侵蚀我整个五脏六腑的溃疡......”   “你说了这么一堆,实际上都是屁用都没有的推测。你以为字多就会有说服力吗?”   “至少他看着很和善不是吗!?”   “以前为我洗礼的修女告诉过我,这种看上去很和善的男人都不能相信。”   “那她以前肯定被人欺骗过感情。”萨塞尔咕哝了一句,接着说,“你不能拿个例举证来覆盖普遍情况。”   贞德翻了个白眼,“不要跟我谈逻辑学有关的词汇,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玩意。”   “好一个没文化还讨厌学习的村姑!你这种文盲怎么当上裁判官的?”   “我在还没当上裁判官的时候,就参与镇压了三起黑山羊幼崽带领它们的教徒献祭村镇和平民的仪式。”   “你手下死了一批又一批的骑士呢?”   “我带领那些家伙剿灭了五座邪教徒老巢,从在萨恩斯建造卡尔瓦萨召唤黄衣之王眷族的仪式,再到拉多山谷的皮肤兄弟会呼唤无皮者的屠宰场,他们为此而作的牺牲都是伟大的。”   “你除了剿灭邪教徒还会干什么?吃饭和睡觉吗?”   “我带领法兰西的地方军队击败了那些凯尔特人野蛮人的进军,堵住了他们恶心的圆桌骑士扩张领土的道路,差点就一剑削掉了那个什么高文的脑袋,让他们那些只会吹牛的军队的骸骨铺满了整个亚代荒野,还绞死了一堆想要投降的小贵族挂满了整条罗思顿大道的树枝。”   “你这是以权谋私!你这个不守清规的村姑!”   “我就是以权谋私了!你敢指责我吗!?那个叫皮埃尔的地方主教就是因为敢堵城门挡我的退路——所以我直接上诉钢铁审判者执行罪人审判!宗教法庭告解记录三票通过一票弃权一票反对,斩首立即执行——我把他的无头尸首挂在城门口晒了三个月!把他的脑袋钉在罗思顿大道竖了整整一年!你以为剿灭了五座邪教徒老巢的裁判官地位是什么?法兰西的公爵都不敢让我下跪!”   “那你他妈还有脸说你为主献出一切!?”萨塞尔直接骂了出来。   贞德一拍桌子站起来,猛地将椅子往后一推,吼道:   “我老家也为主献出了一切!那些浑身发臭的凯尔特野蛮人想搞小动作,那我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以权谋私!”   “两位?”普莱恩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艾芙小姐消失了,我觉得她应该已经醒了。” 第三十九章 拖出去绞死   萨塞尔伸手拉住贞德的胳膊,把她拽回椅子上,“你现在好歹在名义上是我上司,能别在别人的地盘上搞的这么难看吗?”   “实质上也是。”她瞪着黑巫师说。   这女人在说呓语吧,萨塞尔想。   “这位......裁判官小姐,我无意冒犯您和萨塞尔先生的关系,也无意询问您为何会同黑巫师在一起,不过听上去您对贵族阶级很不满?”普莱恩若有所思的向他提问。   贞德停了下来,转过脸去盯住普莱恩,然后开口说:   “没什么不满,只是我不在乎而已。贵族?贵族又怎样,只要不会因为胆怯内乱在战时给我拖后腿就行。我们教廷和世俗国家通常都是分立的,我对贵族没什么偏见,至少他们受的教育足够多,能在某些方面帮上忙——虽然帮倒忙的情况更多。”   “等等,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直接把话说出来的?”萨塞尔打断贞德。   “应该是从贞德小姐说她率领法兰西军队击败了凯尔特人开始?”和阿斯托尔福聊完天的黑山羊幼崽——或者说沙耶——总之还是黑山羊幼崽,随口插话说,“既然那位艾芙小姐已经离开,那我也就不费力进行掩饰了。”她带着和小女孩不怎么搭的微笑说,“我的主人过去很喜欢收集世界各地的历史,可以给他讲讲那段时期发生了什么吗?”   贞德看着黑山羊幼崽,眼皮跳了跳——她对眼前这生物的接受能力不是很好,“也没什么稀奇的,”她挪开视线,“因为国境线冲突而展开的战争罢了。既然那位艾芙小姐走了,那我就给你们稍微说点实在的:那个时候,教廷的军事力量宣布两不相帮,可是谁都知道——是我们想看着法兰西和不列颠互相放血。或许我们本来就有投放诱饵让他们起冲突的计划,只是我不知道,或者还没来得及执行的时候——不列颠就迫切的和我的祖国直接开战了。”   “那教会怎么允许裁判官小姐插手战争的?”普莱恩问她。   “拜托,你是白痴吗?如果我们看到不列颠将取得胜利,那我们就会找借口去帮法兰西;如果我们看到法兰西将取得胜利,那我们就会找借口去帮不列颠。虽然我本人一开始没想这么多,但后来,我就明白了我是‘教会的借口’这件事——所以我就开始公开以权谋私无视很多世俗的规定了:以我当时率领地方部队参战的情况,别说是小贵族和地方主教,就是高层敢来捣乱,我也可以当场把他们直接处死,——至于送去宗教法庭执行审判,只是因为我个人尊敬教会而已。”   “那么,如果是您的祖国将要攻占不列颠呢?”普莱恩似乎对她的语气不怎么在意。   “哦,那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能完全直接灭绝那些凯尔特人最好。”贞德笑得很扭曲,萨塞尔认为她表情总是各种扭曲。停顿了一会,她继续说,“至于最差,无非也就是教会用另一个借口帮不列颠把他们打回去,反正也不会损失什么。”   “您可真够坦诚的......”   “呵,事实如此而已,这话我也送给那个挥着不知从哪个坟堆里刨出来的破剑到处乱挥的女人了——黑色的骑士王?真好笑,我手下的教会骑士都已经死光三批了,只可惜我没让她手下的圆桌骑士也死光三批。你知道吗?我当初把凯尔特野蛮人的尸骨从亚代荒原的布列斯特一路铺到华沙,而且差一点就能砍下那个高文的脑袋寄给她当礼物了——只差一点!该死!我老家旁边那个小镇差点就被他们给踩过去了,我却没法看到她痛苦的表情!”   “你直接说你没做到就行了,唠叨那么多干什么?你以为字多就会有说服力吗?”萨塞尔嘲笑她。   “......”   贞德沉默了一会。她用尽全力一脚踩在他尾巴上,看到萨塞尔的脸刷的变得煞白,然后继续说,“反正最后就是例行调解。因为教会刚治好查理六世的精神病,宫廷那边也忙着处死他那几个叔父和清理效忠他们的贵族,所以最后是我和阿纳夏西·克路兹公爵代表法兰西和那帮野蛮人签订合约,终止了那场战争。”   “能告诉我你们签订合约的细节吗?”普莱恩很好奇的问她。   “没什么细节,”贞德耸耸肩,“非要说的话,阿纳夏西公爵对那位所谓的骑士王非常不满,但是他也不想直接开口辱骂对方的王,所以就私下示意我可以随便说话。”   “意思就是签订条约的地方变成了你们两个女人骂街的菜市场吗?”萨塞尔从尾巴的痛苦里缓过气来,开始思考之后怎么报复她。   “你能换个好点的形容吗?”   贞德的眉头明显地流露出她不悦时特有的气质,但也许是觉得萨塞尔的表述实际上没什么不对,因此她也没爆更多粗口,而是换上严肃的语气继续说:   “我当时的意见是——让那位骑士王交出她手下主要参战的三名骑士——高文、莫德雷德、还有兰斯洛特,全部拖出去绞死,或者说用当时流行的世俗武器火枪拉出去一起枪毙也行。”   萨塞尔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当时那位阿纳夏西公爵是什么表情?”   “我感觉公爵挺开心的,他只是口头上劝我冷静点,实际上根本不阻止我。”贞德眼睛注视着萨塞尔说,“我试图和那位骑士王进行讨价还价,说只处死高文一个也可以。老实说,我感觉我已经退让够多了,但她就是死活不同意,最后我只好放弃了。”   “然后那个骑士王又是个什么表情?”   “老实说,我看不出来,”贞德说,“她那张扑克脸就和漂白过的尸体一样——我有举报过她其实是个复苏的女僵尸,还命令随军的教士往她脸上扔驱逐亡灵法术,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反倒是她手下有个骑士跑来要求找我决斗,叫什么莫德雷德,说是我侮辱了她的父王——开什么玩笑,我就是在侮辱她!我侮辱她又怎么了!?”   “裁判官小姐很肆......很自由自在。”普莱恩尴尬的咳嗽了两声。估计他原本是想说肆意妄为。   “不过,现在这是过去的事情,距离条约签订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了。”   停顿片刻,贞德又说:   “如今我接受调令,主要在贝尔纳奇斯大陆活动,还很倒霉的和这个黑巫师绑在了一起。鉴于你们一直呆在这座梦境迷道的城市里,没什么危害,所以我也就不去净化你们了,就这样吧。”   作者留言:   请不要在意历史细节,本书背景是异世界。   大概算是800收藏的加更。 第四十章 又一个   ......   “他们已经走了哦,普莱恩大人。您觉得我们应该像过去那样杀死这三个外来人,好让他们和佐贝德城同化吗?”   这个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柔,而且用语很有教养。和刚才的通用语不同,她如今用的是伊比亚语——很纯正的伊比亚语,在勒斯尔大陆南方用的比较多。在他理解女孩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之后,那轻柔的声音立马变得像条冷冰冰的蛇一样,绕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心脏都停跳了片刻。布诺德当即把这两人的危险性上调了很多个评级。   我需要保持镇静,他告诉自己,像往常那样保持镇静就可以了。   他的名字是布诺德·赫斯特,十字教骑士们的随行教士,但他也很擅长承担侦查者的职责。最后,他和裁判所并非同一归属。   女孩说完之后,是一阵死寂而干涸的沉默。布诺德就躲在门外,通过探知眼——他在这地方唯一能用的侦查类法术——向内窥视。在和黑巫师勾结的那位裁判官消失之后,这里只剩下似乎是原住民的一男一女。就布诺德往常的经验来说,黑巫师们向来擅长伪装本性,房间内的一幕就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以前也处理过一些和邪教徒搭上关系的教士,那些人的下场通常都不会太好。但在过去,他处理过的对象最多也只是地方主教,无论是秘密处死还是公开审判,结局都区别不大。   但这次,可不只是地方主教——他看到的是一位裁判所成员,而且对象不是别人,是那位亲手执行过近百次火刑,还在索米里亚冲突里把不列颠人打回国境线的红莲圣女!——天知道法兰西人为什么要管那个裁判官叫圣女,莫非是因为在签订条约之后就直接放弃了一切职权返回教会吗?   恐惧逐渐被兴奋所替代,如果把这个情报带回去,他能获得的好处也许会超越想象。接着,他听到那个男人开口说话。   “裁判官和穿着女装的骑士都算不上什么威胁——特别是在这个迷道里,”那个青年用冷淡的语气说,“但黑巫师不同,我手里有一些恶魔派黑巫师的资料,——从他的特征来判断,他至少可以在这里大幅度张开一扇迷道的门。”   “嗯——意思是他很危险吗?”女孩轻轻的说,“可如果我们做好准备的话,直接杀死他们也不会很难吧?我还没吃过黑巫师的灵魂呢。”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吃一点我的灵魂。”那青年说,他的语气很自然。   “嗯......普莱恩大人在失忆之后和失忆之前完全不同呢,”女孩笑了一声,“我每天晚上都有在食用您的孩子呀,所以就不要说什么灵魂不灵魂的事情了,好吗?”   “......好吧。”   “所以为什么要放过他们呢?普莱恩大人,那个服侍死神胡德的奴隶不也一样被我们杀死——然后交给这座城市接受了同化吗?”   “我想和他建立长期联系,毕竟我们已经通过交换知识打下了合作的第一步,他的身份和我天然相近,而那位相当有军事才能的女裁判官,——她未来一定会是战争的主力之一。”青年说,“沙耶,我昨天刚从那个纳斯卡尔的记忆中提取了一些情报——罗马的女皇要对贝尔纳奇斯的十字教圣城还有月之巢下手,胡德的祭司来寻找月神只是第一步,之后,猎犬们就会去寻找雪魔族的......”   女孩打断了青年的发言,她的声音很低很轻:“那也和我们没关系吧,难道我们不是应该一直在这里安心的活下去,完成奈亚拉托提普大人想要的事情,就这么一直生活到世界尽头吗?”   布诺德几乎要窒息了。然后,他开始思索将尼禄要对圣城下手的情报交上去能提高多少地位,甚至是一举挫败异教徒女皇的阴谋,成为教会名留青史的圣者。   至于月之巢——黑精灵领主的事情还是交给教会上层去考虑吧。   他总是梦想着不切实际的东西,梦想着地位和荣誉,但他很胆怯,而不是像贞德那样,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去到处撞邪教徒的老巢,被审判者大人带进地牢差点要了他的命!如果他去学习贞德的晋升路线——贞德手下那些死光了三批的教会骑士就是他的下场。   可如今,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甚至看见自己将被写进教会的教材里——只要他把这些上报到教会上层,告知他听到的一切。这里面包括和黑巫师勾结的女裁判官,也包括异教徒女皇的邪恶计划。   “对了,还有个问题是——”那个青年继续说,他表情和善的转过脸来,露出极其诡异的一笑,“你听够了吗?”   不可能!   “看上去他还没听够呢,普莱恩大人,现在的教士可真是大胆啊。”女孩用轻柔的语气说,声音听起来像天鹅绒一样柔滑。   他惊到跳了起来——像从梦魇中醒来那样的惊跳,然后他转身就跑。可紧接着,他感觉有东西紧贴着他的脸——凉冰冰的、又滑又腻、像是团果冻块——他感觉有些眩晕,嘴里尝着奇怪的味道,有诡异的东西贴着他的身体,像是某种吸盘......   他感觉自己在失血,但血没有落出来......   他听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冷笑声——那不像是人的笑声。   别管了,我的心脏快跳出体外了,他想。   别管了,先离开。   深呼吸,灰尘,冰冷的空气,还有铁锈味,然后,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感觉自己的动脉破裂了,有东西阻塞了他的呼吸。   他想呕吐,浑身都因奇异的痛苦和看不见的失血而在颤抖,麻木而冰冷。   他想站起来,但他的四肢却如此轻盈,简直像是失去了重量。   他抬起头来——   那是一团血红色的、浑身浮肿的触手堆,或是一团塞进下水道的蠕动的血浆块。无数条末端带着吸盘的、遍布着褶皱的肮脏触手从它没有脸、没有眼睛、只有一张血红色大嘴的躯体上伸出——也许是三条,也许是四条,也许无数条,紧贴在他的皮肤上。那感觉微弱的像是他妻子在捧着他的脸亲吻他,——就像是他如今的意识一样微弱的痛苦。   它大股大股的吮吸着他的血液,像是填上颜色的透明轮廓一样渐渐现形,颜色越变越深......   那是他血液的颜色啊......   “希望你能在自己醒来之后忘记星之精带给你的回忆,可怜的家伙。”他听到那个青年在他身后说,声音平静而柔和。   那个女孩蹲在他眼前,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仿佛是在注视今夜的零食......就像他刚上学的外甥那样。 第四十一章 一触即摔   ......   “K'ChainChe'Malle。”   钢铁审判者的话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什么?”阿斯托尔福有些茫然的问道。   烛光昏暗的墙角,他靠着一只死透的巨乌鸦打盹。半个人那么高的黑色怪物侧躺在地,两条一人多长的翅膀连着骨头撕裂。这东西和月之巢的巨乌鸦几乎一模一样,箭镞般的喙上血迹斑斑,仿佛湿漉漉的铁锈,乌黑的羽毛垂落下来,两颗黑珍珠似得眼睛已经黯然失色。   这里自然不可能当真出现以魔法为食的巨乌鸦,尸体只是个填满死灵的空壳,或许只是因为屋主曾去过月之巢下的卡斯城罢了。   阿斯托尔福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差点又一头栽倒在巨乌鸦身上睡过去。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大腿,又摸了摸脑门——是冷冰冰的金属甲胄。   是我那套轻甲,而不是女装,阿斯托尔福想,我从梦中醒来了,而不是淹死在梦中的海里。   他相当费力地将染着血迹的面甲推上去。透过盔甲间隙,能看到他扎成一束的长头发别在背甲内侧。阿斯托尔福打了个哈欠,他看到审判者正将他那把长枪托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枪柄,那音符很清脆,让他联想起雨夜时风铃转动的呼吸声。   虽说是睡觉,不过阿斯托尔福也没脱下他身上那套全身轻甲。   他还不至于大大咧咧到在不明所以的地方脱掉盔甲睡觉这种地步。   “这把枪叫什么?”审判者把长枪刺在地上。   审判者站在这走廊里就像一块冲天而起的巨石,能把任何人挡在他遮蔽的阴影中,一如既往。   “我给它起名叫‘阿尔加利亚’,塔克萨尔先生。”阿斯托尔福勉强直起身来,他在这时表情格外严肃,“虽然是我偶然从地上捡过来的,不过好像有人说这是阿尔加利亚的长枪来着。等我想去归还的时候,才知道那位骑士在两年前战死了,他的姐姐安洁莉卡也不见踪影,所以我就起名阿尔加利亚来纪念他,然后一直借用到了现在。”   “两年前......北勒斯尔次大陆瓦马尔公国和灰精灵部落的冲突?”   “是。”   “哈!野蛮的兽皮种族。”塔克萨尔冲他说,“至于你‘捡’和‘借’的事情......算了,我无意质问你的过去,你对古代种族K'ChainChe'Malle有所了解吗?”   阿斯托尔福有些费劲地想了一会:“就是那种像社会结构很像蚂蚁的大蜥蜴?”他说,“我在卡尔文图书馆里由安妮丝学者翻译的黑精灵笔记里见过。”   “是的,这是学名,不过考古学家们通常都称他们为蚁怪。”塔克萨尔告诉他,“也有些考古学家称他们为‘有智力的蜥蜴’,很随便的称呼,不是吗?我觉得挺随便的,反正在我们有记录的历史中,蚁怪是最早控制整个世界的智能种族,那些生物在重力魔法上有超乎想象的造诣,尽管如此,还是后来在和精灵们的战争中彻底灭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人类还没诞生,所以他们的灭绝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嗯......那您提到这个——”阿斯托尔福下意识的想挠挠头发,指头却撞在冷冰冰的头盔上。   “你的长枪会使被触碰者轻易失去平衡。这东西应该就是蚁怪的造物。”   一股强烈的失望感涌上心头,“什么?原来那个不是我被封印的力量觉醒了吗?”   “你身上没有封印着任何力量,我可以充分确定这一点。”   “不对不对不对!这个时候应该说——‘我也看不透你身上封印的神秘能力,那一定是可以改变历史的伟大力量’,然后像预言师那样念几句模模糊糊的诗句,告诉我——”   塔克萨尔没搭理他,他将自己的精神注入阿尔加利亚长枪,然后抬起枪来。审判者很随意的用枪尖碰了碰阿斯托尔福的肩膀。   一股奇妙的法术力量注入了阿斯托尔福的身体。   “咦咦咦咦咦???”   以阿斯托尔福的视角来看,以一个呼吸为基准的时间后,世界突然颠倒过来,他正头朝下倒吊在地板上——虽说在他眼里更像是天花板。他惊得叫了出来,目瞪口呆的察觉到自己的双脚失去了脚踏实地的触觉——地面失去重力,头顶产生了拖拽的力量——他开始坠落,然而方向却是和正常重力相反的天花板。   然后,塔克萨尔单手提住了正在往上坠落的阿斯托尔福——沿着他的足甲。   “阿斯托尔福,查理五世最小的孩子,在三座大陆间流浪的旅行者,阿尔加利亚的主人。”   “这是要宣告我成为英雄的命运了吗!可我还没来得及做好承担救世主责任的心理准备......等等,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查理五世的儿子?”   “嗯?救世主?”塔克萨尔告诉阿斯托尔福,“你应该少看点骑士小说,年轻的骑士。”   他钉着金属十字的脸在阿斯托尔福眼中倒垂着,“勒斯尔不存在救世主这种职业,我也不懂什么预言术,只是在尽力挑几个听上去不那么丢人的称呼给你念出来而已。至于查理五世的子嗣——那是教会高层半公开的情报,在查理六世继位之后就没什么保密意义了,没必要对你详细解释。”   塔克萨尔通过某种未知的感官注视着他,传送到阿斯托尔福脑中的语气依旧冷漠,任何一句话都不加重语气,“年轻的骑士,太过于浮躁是你的弱点,毕竟它源自你的激情,而非源于你的理智,当然我明白——或许你也改变不了这一点。那么,听好了,我们审判者向来信奉一些古老的准则,你在地牢帮我了一些忙,所以我理应给予回报。接下来我会试着把这柄枪连接到你的灵魂上,也好让你把它带入梦境,免得你一个人在梦中死去。顺带,我也会为你展示一些使用它的方法,而不是莽莽撞撞的往敌人腿上戳,免得我的同僚认为我是个不懂指点别人的白痴。”   阿斯托尔福眨眨眼,他有些好奇,“你和阿尔加利亚很熟吗?”   “我不认识你嘴里的人,但这柄枪里连接着蚁怪们的古老迷道,他们遗留的东西也是教会研究的内容之一。”   “但是......这里不是不能联通迷道的力量吗?”   “是很难,不是不能,没什么东西是绝对的。”塔克萨尔摇摇头,“普通人类个体无法做到的事情,不代表不朽者不能做到”。   审判者又用枪尖敲了敲阿斯托尔福的铠甲。   拖拽的力量再次改变了,这次是转过了四十五度。世界横了过来,他掉到左侧墙壁上,所幸他本来就距离墙壁很近。在他的视角里——塔克萨尔就横着站在墙上——虽说看上去更像是双脚固定在墙上。   “布诺德教士死了,塔克萨尔大人。”这时,一个骑士走到他们面前,语气平静的告诉审判者。   阿斯托尔福转头望去,塔克萨尔则沉默了一会。这句话的到来产生了一盆冷水般的效果。   “哈!结果还是有人死在梦中了。”阿斯托尔福听到他在自己脑中喃喃自语,接着,审判者停顿了片刻。从空气中直接发出的声音如大钟般在走廊中升起,“死亡原因是什么?”   “全身脱水变成干尸,所有血液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塔克萨尔把阿斯托尔福从重力改变中放下来,示意骑士引路,两人跟着他的脚步走向走廊另一侧。   “对了,塔克萨尔先生,”阿斯托尔福突然告诉他,“我找到贞德小姐他们的下落了。” 第四十二章 第一王座   塔克萨尔慢慢抬起头。   他那副使人望而生畏的造型,此时令气氛格外压抑。审判者的声音不紧不慢,异常平静,一字一句,仿佛讣告,通过未知的方式在空气中震荡着发出:   “幸存者有几人?”   “只有贞德小姐和萨塞尔先生。”阿斯托尔福下意识回答着,话音也感染上严肃的语调。   “萨塞尔?她的队伍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他接着又问,“全名告诉我。”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阿斯托尔福回答说。   “完全没有印象。”   “嗯,贞德小姐告诉我说,是那位骑士先生把她从地牢里救了出来,所以她赐予了那位先生教名,并让他宣誓了永远的忠诚。”   “哈!这算什么,恋爱吗?”   阿斯托尔福愕然的望着塔克萨尔。   “我在这里已经无聊到有些烦闷了,却没想到那个本以为会让气氛更无聊的女裁判官——居然还能给我带来点乐子。好多年没见证过这种事情了,哈!搞什么赐予教名,搞什么忠诚仪式,教会里早就没多少人用这套仪式了。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她指挥的队伍死亡率实在太高,加上当初绞死的贵族实在太多的影响,才不得不用这套东西加上限制。”   “可我觉得那仪式听上去很美啊......”阿斯托尔福小声反驳说,“为什么要说是限制?”   “不错,在你们骑士小说中毒者眼里是很美,但实际上,守护骑士的仪式只是一种落后于时代的法术罢了。这东西的唯一功能就是逼迫宣誓者尽可能保护他所效忠的人,作为宣誓者,你不能在重要的事情上对你效忠的人撒谎,而且上面的人死掉,你也会死——简单的说,就是拿来垫背的东西。”   他来到已经死去的布诺德教士一旁,通过阿斯托尔福完全不明白的某种方式观察那尸体,然后继续告诉他:   “说起它的来源,也是非常有意思——从前有个国王和一个王后,国王是瓦利科夫公爵,王后是瓦利科夫公国。有个人砍掉了国王的脑袋,把王后嫁给了他自己,这位先生和这位太太后来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女儿是守护骑士仪式,一个女儿是现在的瓦马尔公国。我看到你手里的阿尔加利亚长枪,我就感觉我结识了他们第二个女儿,现在我又在那个红莲圣女身上见到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就像我见到了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我挺感动的。”   阿斯托尔福对审判者发言的直白程度有些震惊。老实说,他感觉某种美好的想象在他心中碎掉了,就像砸在地上的水晶球那样。   接着,等待着审判者确认尸体结束后。阿斯托尔福又告诉了他萨塞尔恶魔化的事情,他们发现胡德祭司的事情,还有贞德他们了解到的——如何离开迷道的相关事宜。   “哦,恶魔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教会在一百多年前就开始介入恶魔迷道的研究了。不过,对于灵魂恶魔化......”他停顿了一会,示意手下骑士处理尸首,然后说,“等下次进入梦境,你去告诉他们:审判者塔克萨尔命令贞德,还有她的骑士——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在脱离迷道之后前往卡斯城,去那里找一个驻扎在中城区的修女,嗯......叫什么来着?”   塔克萨尔回忆了一会:   “想起来了——卡莲·奥尔黛西亚,在职修女。因为她不小心释放了一只发狂的科瓦纳恶魔,导致城市差点毁灭......若非是黑精灵领主出手毁掉了那玩意,她应该会在三年前直接上绞刑架。我敢肯定宗教法庭绝对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会投反对票。她的具体位置......就在卡西亚大街那个巴哈撒人开的酒馆旁边的小教堂里。你去让贞德和他恶魔化的骑士去那边接受检查和评估,出正式报告之前,他们都禁止离开卡斯城。”   “但是他们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唔!一个小女孩吗?她用了短短三天时间为她的骑士生了个孩子,这可真是厉害。”   “诶?什么!原来他们在这里生了孩子!?”   “开个玩笑罢了。年轻的骑士,还请你多就别人的发言进行理性思考和判断,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短短三天就能怀孕生子的人类。”塔克萨尔接着又说道,“至于那女孩:卡斯城里有法师学校,圣城里也有教会学校,不论他们想留着那孩子还是带着那孩子——这都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我不关心这件事。”   “那胡德的事情......”   提到胡德时,四周的空气变得压抑了。   塔克萨尔停了一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羊皮纸。那纸张微微发黄,但看上去很新,似乎刚造好没多久。纸张中间绕着一圈浅蓝色绶带,别成一个简单的结。他问道:   “等会入睡后,你打算怎么遇到他们?”   “我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驻扎了。”   “好。我会把这东西和阿尔加利亚一起连接到你的灵魂上,进入梦境之后,请务必把它交给贞德。”   “你们怎么办?”   “我们吗,我们会在这里等待,以及准备一些事情,你不需要太过在意。”   阿斯托尔福从塔克萨尔手中接过那卷羊皮纸。   “这是第一王座的信物。”审判者说。   什么!?   阿斯托尔福差点膝盖一软栽倒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捧住这卷羊皮纸——那上面的蓝色绶带看起来极其脆弱——送到怀中,但忽然又停止,仿佛是怕这东西突然碎掉似得。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T'lan......Imass?”他勉强提起神来,问道。   “是的,T'lan Imass。”塔克萨尔告诉他,“还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泄漏出去,阿斯托尔福先生,教会和洛格罗斯天玛斯的关系,目前还不想那么快就暴露出去。”   “我最怕的就是这些不死族人......”阿斯托尔福喃喃自语。他又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塔克萨尔接着说:   “听仔细了,把这东西交给贞德,她自然会知道开启的方法。对这里的情况,我们仍旧不算非常明了,所以接下来的动作就交给她去判断。她既然带领她的骑士们跟随猎犬部队来到了这里,那她就有执行这一切的责任。”   “可是,他们的责任......”   审判者敲了敲阿尔加利亚的枪柄,清脆的铛铛声打断了他的发言:   “别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个裁判官和我手下有些骑士不一样,她能承担得起责任。”   这断然的口气,使阿斯托尔福难以再发表自己的意见。   塔克萨尔接着说道:   “那我们继续说阿尔加利亚的事情吧,我至少得保证你能活下来。你听清楚了:这东西绝对不是当绊人的套索用的,你激发它内部迷道的方式不同,也就可以......”   ......   作者留言:   本来是想说达到40月票的加更来着,没想到那张月票是投给另一本书了。还请各位大佬务必把推荐票月票投给这本书,不要投给我另一本不存在的小说。   Orz 第四十三章 和人偶的第二次对话   “又是一个夜晚,又是一个梦境,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翻完那本蠕虫的秘密。”萨塞尔费力地支起身来,“喂,贞德——”他睡意朦胧地嘟哝着,下意识地把双手伸向那缓缓跳跃着发出噼啪声的、像是永不熄灭的壁炉。这壁炉似乎和他囚禁魔女灵魂的地方有点像,但又似乎不太像。也许这是由外神点燃的火焰吧,可能只是它们在匪夷所思的心智下一件奇特的礼物,除此之外,没什么太大意义,“......人呢?”   萨塞尔猛地拍了一巴掌脑门,然后环顾四周。   这里是个风格怪异的房间——非要说的话,和普莱恩住的地方很像。两扇木门大开着,正值夜晚,被藤蔓所包围的白金合欢枝子挂在门外,偶尔会有一阵风吹过,把花瓣撒落到古旧的木地板上。月亮被一层苍白的雾霭般的云絮遮住了,但光线却显得更柔和,落到柜橱上,和整排的烛光混合在一起。   房间整体呈长方形,涂白的墙壁上贴着一层刻有浮雕的木板,浮雕是颇为抽象的十字架——但是轮廓造型很怪,和十字教的风格完全相异。地毯上有浅绿色的毛绒花纹,两侧墙壁上靠着许多木桌和柜橱,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未知的机械。大大小小的盛血试管、玻璃瓶、打磨珠宝的仪器、简陋的金属磨具以及一些挂在墙上的怪异武器——锯齿砍刀、多节手杖、镰刀、仿佛是很多根牙齿拼合成的切肉刀——好像是工艺品或是怪物的肢体,在月光、烛光和壁炉的火光下显现出来。   这屋子没什么稀奇的,他过去的实验室比这里恐怖多了。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萨塞尔脑中似乎闪过了某种违和的感受,“好像某些地方不太对。”   他扶起轮椅两旁的把手——等等,轮椅,这算是什么?   他注视着自己的手,皱着眉头看到一双皱巴巴的老人的手。他的衣服像是从勒斯尔大陆过来定居的猎人才会穿的那种熟皮衣——深棕色,油量光滑,而且颇为规整。   “我很好奇,这是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什么东西,还是说,这些是你随同那些外神一起带到这里的记忆?”   “那是我诞生的地方。”那个人偶的声音。   萨塞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我不介意你把我拉进这里,女人偶,不过能别给我套上这么一层皮吗?”他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呼吸在胸口凝聚、压缩,他将沃尔瓦多斯的迷道连接至灵魂内部——跳动的火焰涌入身体。他低声念出了几句微不可闻的简短魔咒。   白色的烈焰从他皮肤中绽放,像无数只刀刃一样,将猎人的衣服和老头子的皱皮一起撕开。这些包裹着他灵魂的东西先是呈现出闪耀的火红色,接着如磨损的蛇蜕一样破碎,最后,化为点点细碎的黑灰和尘埃,看上去像是点燃了两张套在身上的麻袋。   一个暗红色的恶魔在这房间中张开巨大的蝠翼,然后和火焰一同归拢。   “啊......你也从这里面挣脱了,这个世界的猎人先生。这个梦境曾经迎接过一些生命,他们和你很像。”   又是那个人偶,用她像是琥珀似得眼睛盯着自己。她很高,比萨塞尔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皮肤似乎和真人没有什么不同。那东西的手指关节分明节节分离,可说话时,嘴巴轻轻开合,却又和贵族家的大小姐一模一样。   “我说,你莫非见人就要给他安一个‘猎人’的外号吗?”萨塞尔前走了一步,靠近她,打量这东西,“而且你已经擅自阅读过我的记忆了——我是个黑巫师,曾经为元老院服务,而不是扛着弓箭和陷阱整日行走在森林里靠打猎来过日子的平民。”   “或许是因为怀念过去。”她这么说,不过语气很平淡——她的语气一直很平淡,就像是在描述和她无关的人,“我被制造的原因是为猎人们献上祝福,尽管我已经远离那个梦境很久了,但总有些印记是无法改变的。”   “我们说的猎人是一个意思吗?”他扬了扬眉毛。   “我想,应该不是一个意思吧。”   “那你是外神的仆从?”萨塞尔没继续问下去,他不关心那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   “是的,神曾在离开之前曾询问过我的愿望。过去,猎人们曾经告诉过我有关教会、爱和神明的事情,那时,我对人之爱产生了好奇。因为这件个愿望,神满足了我的好奇,我正是在那时接受了它的恩赐。”   “因为你的好奇,而让一堆失去记忆的徘徊者爱上你......外神都是精神病吗?哦,我这是废话,没人能猜出它们想干什么。”   萨塞尔注视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脑袋的人偶,陷入了沉思。   “我是爱着每一个人的人偶,”她平静的陈述着,看上去不存在任何情绪,“这是我的制造者制作我的原因,也许我并没有什么愿望,只是疑惑我爱着的人们有没有爱着我罢了。”   “我不怎么关心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感觉我们思考的方向很难搭到一条线上,”身为前军队派法师的萨塞尔摇头说——加入过帝国魔法师军团编制的法师在这方面都很相似,他们很现实,只会在很少一部分情况下表现出冲动,并失去理性,但在大多数事情上他们都会冷漠相对,尽力保持克制。他上前一步,“所以你也爱我?算了,这也是废话,我应该对我的逻辑学老师道歉。”   “如果你想问的话,我确实爱你。”   “感谢你爱我,这令我感到十分荣幸,”萨塞尔客气了一句,他对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那么你能顺便告诉我——你最近接待过哪些神明的祭司吗?”   “神明的约定使我无法透露他们的姓名,黑巫师先生。”   “胡德的祭司曾来过这里吗?”   “请原谅......尽管新生的神祇无法影响梦境的世界,但许多古老的神明都曾踏步于此,所以我无法泄漏太多东西。”   这人偶比裁判官还难搞,而且是两种不同意义上的难搞。   他想从人偶嘴里撬出些情报的目的或许很难达成。   不过从她刚才的发言来看,接触过外神的神明要比想象中多。就像他过去抱怨过的一样,这个世界的神明总是喜欢插手人间事务。   萨塞尔在人偶的注视中默默地思索了一会。他脑中闪过很多名字——五獠牙野猪、秋季之蠕虫、寒冬狼神、甚至是传说中在达鲁吉斯坦长眠的雪魔暴君莱伊斯特的追随者......但似乎都没什么意义,就算是知道它们来过这里,他又怎么可能猜得出这些不朽者在谋划什么?   作者留言:   让我想想,总月票刚从40涨到55了要加一章,推荐票总数刚涨到1000了要加一章,因为发现打赏刚好超过5000所以也不好意思不加,我尽量补。   另外,本世界所谓的‘穿越者'只有心智无法揣测的外神、旧日和部分眷族。如果看到诸如光谱这类词汇,那么,不是奈亚拉托提普的锅,就是该世界技术自然演化的结果。   人偶妹也是心智无法揣测的眷族(划掉)。 第四十四章 理解和不理解   信仰对神明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已。   他在过去见过几位失去眷顾的芬纳尔——掌管夏日的五獠牙野猪——祭司。在那时,尽管他们布满全身的黑色符文线尚未褪去,但本质上,他们已经变得和被主人抛弃的奴隶没什么区别。   唯一能确定的是——早在帝国建立之前,这个迷道就有很多不朽者曾踏足过。   萨塞尔皱着眉头注视着眼前的人偶。   “那么,换一个问题。”他将目光落在人偶没什么感情波动的瞳孔上,“这位人偶小姐,或者——尊敬的月神眷顾者。我有听普莱恩说过,佐贝德城里的徘徊者都是因为追寻你,才会不停地构筑那个城市,那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嗯,也许是......我的回忆?”她歪了歪脑袋,似乎感到困惑。   和她说话可真累。   并非是和贞德交流的那种累——裁判官可以理解他在说什么,但眼前的人偶并不拥有正常的心智。尽管她表现的很正常,但她的思考方式和黑巫师完全不同。在他能观察出的一切中,这个人偶确实阅读过很多人的记忆,或许她足不出户就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一切,但这并非意味着她理解了那些人的记忆。   她只是在尽可能地以人类可以理解的方式表现自我罢了。   “我能出去看看吗?”   “如果你想的话,黑巫师先生。”   萨塞尔走过月光下攀附着青苔的石阶梯,来到木屋外的花园。四周的枝叶藤蔓是雾蒙蒙的灰绿色,犹如灰烬。黑色云杉旁堆积着零星的白百合,像是湖泊中的萤火虫,只是有些使人感到苍白和黯淡,仿佛是这些花凋谢了,退了颜色。花园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空气中可以嗅到久无人烟的冷冰冰的寂寥。   脚下有一层淡淡的雾,仿佛是幽灵。   花园的栅栏外,是没有星辰的夜空和望不见尽头的漆黑湖泊。湖泊平滑如镜,和夜空相连,影影绰绰的露出些微的深蓝色。月亮和花园一同倒映在水里,竟有些使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人偶似乎没有带路这种意识,也不主动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后面走。   萨塞尔张开手,向湖水中丢进一道白蛇似得火焰。湖泊泛起几丝波纹,月亮的影子变得像是条金蛇,在闪亮的浪谷上扭动盘旋。   “这地方和那个佐贝德城有任何物理上的联系吗?或者说——关于这个世界,你能否给予我一些答案?”经过一番前思后想,他换了个比较模糊的问法。   “凡是我能了解到的,只有梦中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距离这种说法。这个世界彼此间相隔万里,又彼此间相互重叠,人们经常以入眠为契机在这个世界穿行,一些古老的神明也会偶尔来此行走,随意的拨动着徘徊者们失落的灵魂。我是不死的,时间本身也毫无意义,只有客人们的记忆是唯一可以影响我灵魂的东西。另外,不知是什么缘故,你的灵魂似乎没怎么受到神的影响。”   换句话说就是基本没有物理意义上的联系,萨塞尔想。   这么看来,那些徘徊在城市里的人,也只能那样徘徊到时间尽头了。   “那是长期研究外神的回报。”萨塞尔说着,向她鞠了一躬,“你说话的方式很像那些预言者,我个人很尊敬他们,虽然我经常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一个暗红色恶魔的鞠躬也称不上让人心情愉快。   不过人偶倒是很亲切的鼓了鼓掌,看不出她想表达什么。   “请允许我继续提问,”他说,“每个进入这迷道的生物,他们都会被送到你这里?”   “通常只有人类,但偶尔也有另外一些近似的物种,不过也并非全部都会。”   “比如说虫人?”他没在意更多细节。   “唔,我看过一些客人的回忆,他们似乎不是很可爱的生物,而且......神的信奉者们通常都不会在云雾森林活动。”   黑巫师不想评价人偶的审美,不过她知道的东西似乎比想象中要多。   萨塞尔盯了人偶一会:“你至今为止都读过多少人的记忆了?”   “在你们的第一帝国毁灭的五百年后,我跟随神远离了猎人们的梦境,一直到现在,每过十个十年,我都会见证至少十个外来者从地牢闯入这里。”   这么看来,眼前的人偶就是一本活的历史书,就像那些不朽者一样。或许她比不朽者知道的还多。可一些神明似乎和她有着很多约定,使这本书很难顺利的翻开。萨塞尔皱着眉头想,如果强行翻开这本书的话,天知道他会遭遇什么下场。   这个人偶活过了从第一帝国到现在的大半段人类史,也许还会永远这样活下去。依照人偶的说法,来到这里的人可不只是他一个——甚至是踏足过这里的神明,都不止是胡德一个。   萨塞尔决定还是适当放尊敬一点。   像前几天配塔勒斯油那样,——召唤夜魇出来后使唤贞德把它砍死,然后把那怪物脸上的触须和头上的角拔下来磨碎,配进药剂这种事——在这里还是不要做为好。   想到这里,萨塞尔停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那么,这位人偶小姐,在你的回忆中,突然进入这地方属于很频繁的事件吗?我不想下次掉进海中的时候,因为来到这里而导致贞德淹死,连累我也死在这地方。”   “嗯......一般而言只有第一次是神的召唤,在那之后,只是我想找谁聊聊天罢了,就像黑巫师先生现在这样。”   “也就是说,这是你的自主行为?”   “是的,可除了和不同的客人交流之外,我也不会去做其它事情,毕竟这就是我被制造的意义。”   “那被爱呢?”   “我并不觉得我有那样的功能,但在被爱时,还是会感到满足吧。如果那是满足的话。”   “但愿吧,”萨塞尔无所谓的耸耸肩,“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分得清召唤客人的时机,并分得清——他们什么时候合适过来,什么时候不合适过来吗?”   “我并不是很理解你们的想法,即使读过你们的记忆也一样。”人偶注视着他,慢慢的说,“但如果在某个时刻——你的爱人遇到了危险,我会送你过去的,黑巫师先生。我总是能看到这个梦境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哦,感谢......”萨塞尔说着皱起眉头,“不对,你哪只眼睛看到她是我爱人了!?”   人偶有些不解的歪过脑袋,似乎是为她和黑巫师的分歧产生了疑惑。   在片刻的安静之后。   “Amantium irae amoris integratio est(恋人间的拌嘴使他们的爱情重获新生),”她用发音方式和萨塞尔很像的拉丁语说,“这句话是我在你的记忆中读到的,黑巫师先生。”   “你确定你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萨塞尔的眉毛拧成一团。   “Credo ut intellegam(为了理解,我相信)。”   “我的记忆不是你的图书馆,不要随随便便就摘一句话拿出来反驳我!”   人偶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她的目光却越发困惑了。   作者留言:   750到1000推荐票的。 第四十五章 你干什么   ......   萨塞尔从梦中醒来,发现贞德还在睡。   卧室里,壁炉的火仍在噼啪轻响,还掺杂着翻书的沙沙声,犹如人在睡眠中的呼吸那么平静,给他一种舒适的感觉。油灯就摆在铺有紫色丝绒的书桌上,闪着微弱的光辉,照亮了书桌。薇奥拉在读书,她听到了地毯和衣服的摩擦声——黑巫师就和衣睡在地毯上,毕竟,他还没和屋里这两人熟到同睡一张床的地步。   薇奥拉合上萨塞尔特意抄录的识字书——因为她本人不识字,所以得先从消除文盲开始——从椅子上走下来,在他一旁蹲下,灵巧地从怀里取出一条湿毛巾递过去。   这毛巾上还保留着体温的热气,也许是她刚拧好的。   “话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时候醒过来的?”   萨塞尔没听到她回话,这声音也慢慢融入到这寂静之中。小姑娘眼睛不眨的盯着他,睫毛上闪烁着几点光亮。   现在,在她的周围和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外来的,非自然的,和她格格不入的——黑巫师的通用语入门手抄、囚禁着魔女灵魂的血宝石、属于神明的时间停滞的卧室、漂亮的长裙、绣有玫瑰花纹的上流社会贵族小姐服饰、束在发辫上的浅紫色缎带。可她本人,她沉默的痛苦和她递过湿毛巾时轻微的动作是朴素的,平静的,就像她尚未遭遇通往现在的一切时,在小渔村的屋子里那样。   毛巾还是温的,带着些湿气,半坐起来后,萨塞尔接过毛巾擦了擦脸。   “好像有点咸味?”他咕哝了一声,下意识地舔了一口。   “是......是我不小心睡着时口......口水流上去了。”薇奥拉吱吱唔唔地说。   萨塞尔注视了她一会,直到薇奥拉脸颊发红的把脸埋在膝弯里,才摇摇头:   “好吧,既然你说是口水,那就是口水吧。”   他也没心思拆穿这女孩私底下一个人哭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擅长带孩子——真理在上,他前半生是在军队里度过的,后半生是作为黑巫师度过的,他怎么可能擅长带孩子?   “嗯......是口水,是口水。”她小声嘟哝着重复这句话。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   “那样的话,我刚才舔了你的口水,这说明你就要嫁不出去了。”   “诶?”   “你知道吗?一般来说,如果男人舔了少女的口水,那她就会在十多天之后怀孕,然后生下小宝宝,你懂吗?”萨塞尔问道。   “不......那个......”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我小时候有听母亲说过小孩子是怎么出生的,老师。”   萨塞尔愣了一会。   “......浪费我的感情。”   “不过,还是谢谢您安慰我。”她小声说,“虽然,嗯......您安慰的方式比较粗俗。”   “去去去,看你的书去,”萨塞尔催促着,“不许给大人提意见。”   他转过身去,开始卷盖在身上的被子。   薇奥拉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她注视着萨塞尔的背影,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然后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抚摸他那头黑发。那只手纤细而柔软,带着淡淡的香气,那是小女孩的手。   在黑巫师开始浑身僵硬之后,她转过身去,在地毯上轻轻迈着那两只裸露着的白皙的小脚,坐回椅子上读书。   被小女孩同情了......该死。   萨塞尔不声不响的叹了口气。是啊,他是一点都不擅长对付小孩子,谁让他是民间恐怖传说的主角呢?   由于心情有点抑郁,他决定去摇醒贞德,用她睡觉睡到一半后不得不醒来的痛苦盖过自己的抑郁。   他站起来,收拢好被子,走向床边,走近正在侧身躺在床上的那女人,——她身上盖着有些发白的被子,像是盖着条白色的尸衣——他随手把被子揭了起来。   这女人居然还穿着屋子女主人的睡衣,把自己当公主吗?他可是和衣睡在地毯上的。   到底谁才是来这地方郊游的?   萨塞尔的眉头极其不快的拧在一起。   可话又说回来,自从在地牢苏醒以来,也就是第一次跟她见面以来,他还一直没见过裁判官没挂着她那副臭脸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现在他见到了——老实说,他觉得眼前这个睡梦中的人是另一个人,或者说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   就像一个奇异的幽灵,或者说一副有生命的画作。   画中的一切都清晰准确——从她睡衣的衣褶边缘刺绣花纹的针脚,到她在呼吸中轻轻起伏的胸口,到她喉咙下凹洼处跳动的淡青色血管,到她像是永远也不会挂起微笑的嘴唇曲线——可这时却也显得很柔和。   她的头发散在半露的肩头上,散在阖起的眼帘上,散在小巧的鼻尖上,仿佛是散落的灰烬,或是山涧小溪中金蛇一般的月影,竟给他以遥远而陌生的观感。   透明的火光柔和而暗淡,仿佛是水下的光线——落在贞德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使她比那个人偶看起来更加奇异。   萨塞尔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他摇了摇头,把视线从这女人的脸上挪开,瞪了一眼正在注视他的薇奥拉。   “这都是假的。”   萨塞尔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然后他皱起眉头。   贞德手中的卷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微微发黄的羊皮纸卷成一圈,用蓝色绶带捆着。   那是魔力。   古老的、血腥的魔力——这魔力让他想到了伏妖的迷道、雪魔的迷道还有天玛斯的迷道。他们是上古时代的种族,世界上最早诞生的智能种族,所谓的‘创世种族’。   作为黑巫师,他们可以接触对人类开放的迷道,他们也可以接触邪神的迷道,但他们只要还是人类,就无法接触那些只对特定种族开放的迷道——眼前这卷轴所联通的东西,就是人类无法正常联通的东西。   他敢保证在他入睡之前,这房间里绝对不存在这玩意。   “呼——那么就让我来研究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萨塞尔小声的呼出一口气,他弯下腰,向贞德握在手心的卷轴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右腕,试图掰开贞德扣在卷轴上的手指。   该死,这女人怎么握的这么紧?   他用力把那几根看上去非常漂亮的细长手指往上拉,就像是在掰五根铁管。黑巫师的手腕上青筋暴起,死咬着牙关,一点都看不到刚才注视她睡颜时的表情。   该死,这女人手劲怎么这么大?   “你干什么?”   贞德睁开眼睛,冷冰冰的和他对视。   “让我想想......夜袭?”   作者留言:   40到55月票的。   我要猝死了。 第四十六章 信物   萨塞尔——前半生是法师,投身军队,后半生还是法师,为元老院服务,本质上一生都是个法师的人——趁着贞德醒来的一瞬间掰开了她的手指,捏紧卷轴,正色答道:   “好。夜袭失败了,我要离开了。”   贞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萨塞尔继续说:   “你能把手松开了吗?”   “别跟我啰嗦,”贞德脸上挂起了扭曲的微笑,这回,是她伸手抓住黑巫师的手腕了,“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萨塞尔舔了舔嘴角,一道白炽的光从他嘴里钻了出来,在灰蒙蒙的天花板下划出一道弧线——就像是缩小了很多倍的灯塔光柱。   “我可以确认你身上没有任何信物。”他微笑着注视眼前的女人,“你全身上下只有那套破烂到只能扔进垃圾堆的盔甲,你连你的剑和你那搞笑的头饰都丢了。”   那道白光在黑巫师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灵活自如地蠕动着盘起身体——它不是光,也不是火,而是一条白炽的蛇,一条浑身的鳞片都和燃烧的草原一样升腾飘舞的蛇。在萨塞尔的脖子上,它一指宽的身躯末端像蛇头一样竖起,并缓缓分开,显出一张没有眼睛而是只有粗糙裂口的脸。它分叉的舌头和黑巫师灵魂形态下的舌头很像,长而细,像灯塔的光那样闪烁了一下,对着贞德张开嘴。   贞德无视了他的威胁,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   “你很想要这东西,是吗?”   “了不起,一个绝妙的废话。”灼热的白蛇沿着黑巫师的胳膊向下爬行,同样的烧炽感在贞德靠近白蛇的皮肤上升了起来。   “你明白这是什么吗?——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谁知道。”他无动于衷的说,“可能是黑精灵的迷道库拉德·加莱,也可能是雪魔们的迷道欧姆托斯·费拉克,说不定还是龙族的第一迷道斯塔沃·德梅兰呢?”   贞德伸出另一只手,一巴掌拍灭了从萨塞尔胳膊上爬过来的白蛇。   “喂!你干什么!万一我真的注入了迷道的力量呢?”   “我的胳膊断过不止十次了,”贞德撇撇嘴,继续死死勒着他的手腕说,“如果你真的注入了迷道的力量威胁我,我就找个机会一剑砍掉你的胳膊。”   “你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站在我对面的都死了,而不是只断了一条胳膊。”   贞德耸耸肩,继续问道:   “你知道我们没法连接到这些迷道,你还想拿我的信物去干什么?”   “你明白我的职业是什么吗?”   “我手下的守护骑士。”贞德这话说的极其自然。   “去你妈的守护骑士!我是黑巫师,就在七年前还是为元老院服务的上流社会一员!”   “请不要白日做梦了,收起你无谓的好奇心,现在黑巫师都是过街老鼠,你永远都只会是我手下的骑士了,过街老鼠。”   萨塞尔的脸抽搐了一下,他觉得这也是一种侮辱,“可是骑士也能有研究上古迷道的业余爱好,对吗?”   贞德面无表情的打量他:   “这是第一王座的信物,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哦,第一王座!我对天玛斯也很好奇,不管是他们的永不损毁的燧石剑,还是他们制造形变者的魔法,甚至是他们的迷道特内恩,我都很好奇。”萨塞尔说。   “你的好奇心会给我招致很大的麻烦,黑巫师。”   “现在你又知道我是个黑巫师了?”   贞德的脸也抽搐了一下:   “不知道。”   “得了吧,别跟我开玩笑。现在告诉我,你从梦境里带出来第一王座的信物——到底是想干什么?”   “这是钢铁审判者塔克萨尔给我的东西,”贞德说,“教会在很多年前和第一王座达成了协定。”   “钢......钢什么?”   “你说呢——是钢什么?”贞德冷笑了一声。她从床上走下来,左手提了提肩头的睡衣,右手拖着黑巫师的胳膊,就像提着一根拖把,“正好,我很难连接到光明迷道,你想研究这玩意?好,我就在这里监督你研究,研究的方式就是给它提供能源,在这里召唤天玛斯的族人。”   “等等,你想在这里召唤第一王座的天玛斯?”萨塞尔倒抽一口凉气,有听到钢铁审判者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有听到十字教和第一王座关系密切的原因,“你在跟我开玩笑?你想在这鬼地方发动战争吗!?”   “你不是很好奇他们的魔法吗?现在就有一个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为了毁掉从神明降格为不朽者的雪魔登神者胡德——你认为会有多少天玛斯来到这个迷道?”   “不。”萨塞尔摇摇头,勉强冷静下来,“那些东西现在还是散居的,加上还有外神对迷道力量的阻隔——尽管那些只对他们开放的上古迷道所受影响不是很严重,但我也不认为会有多少个天玛斯族人来到这里,更别说是他们的萨满铸骨者了。”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你多贡献一点魔力——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我们离开这个迷道,”贞德把黑巫师捏着信物的手腕扣在墙上,面带不怀好意的笑容注视着他,一字一顿的说,“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我会过劳死的。萨塞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出去之后有休假和加薪吗?”   看上去他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   “没有。”贞德松开他的手腕,缓缓地说,似乎很遗憾审判者没有直接判处黑巫师死刑,“等我们离开迷道后,直接去你记忆深刻的卡斯城,那里会有研究过恶魔迷道的修女为你的现状做出评估。”   “......这也是审判者的决定?”   “看来你已经很明白了,萨塞尔。”贞德又伸手提了提她肩头的睡衣。这衣服似乎有点松,以致于老是沿着她的肩膀往下滑,“如果你有什么不满的话,我可以把塔克萨尔大人介绍给你——你自己私下去和他商量。”   “我即使去找外神的投影商量这件事,也不会去找钢铁审判者商量这件事。”   “随你的便。”她说,“现在给我出去等着,我要换个衣服,换完衣服之后,你就跟我去外面准备第一次的联系仪式。” 第四十七章 天玛斯   ......   贞德再次从睡梦中醒来。她为躺在自己怀里的薇奥拉盖好被子,然后换上外出的衣服,独自走过在走廊中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她的巨型玩偶们,来到屋子最底层直通街道的门厅。外面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街上一切事物都带着模糊而柔和的轮廓:像黑色菌毯一样毛茸茸的道路,爬满蜷曲凹陷和凸起的老旧墙壁,造型猎奇到像是许多根人类肢体插在木桩上的树木,看上去还是一成不变的恶心。   过去几天,除了来屋子底层监督萨塞尔注入魔力外,她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至于跟薇奥拉一起识字,——她从来不做这种没必要的事情。此外,因为‘艾芙小姐’口风极其不严这件事,她很快就了解到这位‘小姐’的真名是阿斯托尔福——男性,私下喜欢女装,是她曾在卡拉斯凯山山脚问过路的某个铁罐头。至于沙耶和普莱恩,他们口风可比阿斯托尔福严多了,至今他还是以为那两位只是普通的法师夫妇。   可话又说回来,依照萨塞尔的说法,和十三岁少女结婚的法师也不怎么普通。   但也只是萨塞尔的说法。   勒斯尔大陆部分国家和地区似乎没这种文化,至少阿斯托尔福对这事一点反应都没。   至于她——黑山羊幼崽就是黑山羊幼崽,披着什么皮都一样,只是目前不好下手而已。以后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净化掉那团恶心的东西。   灰蒙蒙的光线从张开的门外洒进来,勉强照亮走廊。因为没有灵体视觉,所以这里看起来格外整洁——就像大贵族居住的别墅那样。从事实上来说,这个屋子里再也不会有其它东西了,没有什么值得警惕或者恐惧的。   魔女的灵魂就关在宝石里,谁还会在意几片看不见的血手印?   萨塞尔就在走廊中央正对大门的房间里。   房间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墙壁粉刷成白色,光秃秃的,地砖灰的像是门外的天空。散发着温暖的潮湿、食物的肉香味和使人有些不安的魔力。一进门,靠着角落墙壁放着不大的餐桌,是临时挪过来进食和休息用的。它的两侧,摆着同样是临时挪过来进食和休息用的长椅。   寂静无声,就连她脚下长靴踩在地砖上发出的轻微脚步声都能听得见。   大厅正中心,一个摊开的卷轴飘浮在半空,几乎凝成实质的白光环绕着它旋转,就像是梦中那座灯塔的弧光灯一样。   卷轴上画着意义不明的符文,上面还写有玛斯人的古老语言,以及教会使用的通用语,——然而她两种语言都看不懂。   贞德把刚提来的食物放到木桌上。   “你做的?”正在椅子上休息的萨塞尔打开木蓝,随口问她。   他为什么知道今天这份是我做的?   萨塞尔抬头瞥了她一眼,似乎很快就明白了贞德在想什么,“好歹我也为元老院服务过很长时间,——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在说我做饭的水准和那个透明的死灵不一样吗?不妙,突然有点想把这人也一剑砍死。   “因为看那个透明厨师和它仓库里的人类尸体很不爽,我把它一剑杀掉了。”   “很符合你的性格,”萨塞尔拿出一块包着熟肉和生菜的面包,两三口咬下去,“味道还行,符合一个村姑的水准。”   “我不想听你的评价。”   “因为你是玻璃心吗?”   该死的黑巫师,我要杀了你!   “你浪费了这么长时间——有完成联系到哪怕一个天玛斯族人的准备吗?”贞德表情扭曲地问他。   “拜托,我总不能直接把来自外神迷道的魔力灌进去吧?”萨塞尔又拿出另一块面包,一边叼在嘴里,一边走向浮在空中的卷轴,“提纯这玩意很费劲的,特别是提纯到你们和第一王座的信物能接受的地步。那得浪费相当夸张的一部分魔力。”   他说的可真够轻描淡写的。   “你还有几天可以完成这东西?”   萨塞尔抬头注视了她一会:   “一两个小时之后。”   “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在挑衅我?”   “你这人的情绪是不是有点太敏感了?”萨塞尔低下头,聚精会神的观察卷轴,对她说,“我现在不想和你拌嘴,去椅子那边等着吧,很快就会好了。”   一阵沉默。尽管贞德非常不满,还是坐回到椅子上默默等他完成这仪式。   ......   “你完成了?”两个小时后,贞德开口问他。   “理论上来说是完成了,”萨塞尔浅浅地呼吸了一口气。他开始打量四周的地板和墙壁,“不过——就这样?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   “我没有执行过呼唤天玛斯的仪式。”贞德很诚实的对他说。   “你这人可真......”   萨塞尔说到一半,突然咒骂了一声。白色的烈焰咆哮起来,环绕着他的全身节节升起,就像是由无数道环状闪耀光轮编织而成的长袍。“T'lan Imass!”他拔出黑红色的长剑咆哮着,“Noli me tangere!”他双脚离地,眼中和口中同时冒出炽烈的白光。他举起开始和他的身体一起燃烧的长剑——剑刃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回响,仿佛是火焰在爆炸。空气在炽热的浪潮下嘎吱作响,发出痛苦的哀嚎。   灼目的光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贞德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萨塞尔对着空气中弥漫的灰雾凝聚魔力。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难以置信地看到扭曲的魔力如一把利刃般切向了弥漫的灰雾,并像炽热的火炭穿透冰雪一样贯穿了整堵整堵的墙壁,把十多米方圆的树木、道路和砖石都吹成了一堆白色的尘埃,并在反复的震荡中蒸腾为弥漫的云雾。   然而,就在墙壁和地板向外炸开的模糊尘埃中,一只骨质的手突然凝聚成形,直接穿透烈焰并抓住了黑巫师的脚踝。骨头破碎的声音传来,萨塞尔又咒骂了一句。白光像水一样在他口中流出,变成一道白色的烈焰,亮的耀眼——就像是能直接摸到那样凝实。   这扭曲的光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投向他脚下。   一大团灰黑色的尘埃被这光芒巨大的身体压进地板。那道光柱发狂似得蠕动着——现在它既不是光,更不是火,而是一头由白炽的烈焰构成浑身鳞片的不停翻滚的白蛇,就像是黑巫师恐吓贞德的那条蛇被放大了几十倍一样。它巨大身躯的末端上那道象征着嘴巴的裂口宽的像是礼堂大门,缭绕的火焰构成它的獠牙;它分叉的舌头仿佛是铁链环绕成的粗壮绞索,喷射出一股股白炽的烈焰,将覆盖到的土地和墙壁都一起烧成灰烬;它疯狂的扭动翻腾,在熊熊燃烧的地板上搅成了浑浊不清的一大团。   贞德能看到白蛇在火焰掩盖下琉璃般的鳞片,它的眼睛像是六个并排的血球。   接着,一柄犹如磨损长条状石块的粗糙长剑——沿着蛇的脑袋划了过去。那剑像烙铁熔断冰块一样切开地板,分开火焰,把那条白蛇大半截虚幻的躯体都挑了起来,就像挑起了一具真实存在的身体。   那柄石质长剑——它诡异的力量终结了这条法术类生命体的存在,让它爆散成了一大团不定型的火,在空气中无力的散开。   那宽阔的燧石长剑就握在一只裹着腐烂毛皮的干缩手掌中,在下一个片刻沿着地下刺向半空,并像划开黄油那样穿透了黑巫师环绕身躯的屏障,和他手中那柄黑红色长剑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爆出一大堆闪耀的火花。   “我召唤你过来不是帮忙杀黑巫师的!天玛斯族人!”   在萨塞尔凝聚好另一团白炽的火焰,并准备直接往他脚下砸的时候,贞德吼了出来。   作者留言:   这是总打赏达到5000的,现在还有70月票,85月票,1250推荐的。   我要玩P5啊啊啊啊,预载结束之后还没开过PS4。 第四十八章 沙瓦宗   萨塞尔盯着在眼前重组身体的生物——全身裹着腐烂的毛皮,上半身悬浮在半空,下半身像活的尘雾一样在风中飘扬。他一只手握着粗糙的燧石长剑,剑身抵在黑巫师的黑红色长剑上和他对峙,另一只手自肘部以下还是雾状,似乎是想做点什么。   天玛斯低头看了眼角落那边的贞德,然后,将视线转回萨塞尔身上,发出一阵嘎吱作响的骨头摩擦声,“你的武器不是世俗的钢铁。”他说,声音像岩石和灰尘一样僵硬,完全无法听出任何能称得上是情绪的东西。   白炽的火焰如光轮般环绕着萨塞尔,穿透了天玛斯雾状的下半身,并照亮了他有些泛黄的骨制头盔。那顶头盔是用某种已经灭绝的角兽头骨制成的,底部是两枚弯曲的剑齿獠牙,中间有一个容纳脑袋的缺口。   “你是指:如果是世俗钢铁的话——我会被你手里的燧石剑连着武器一起削成两段吗?”   萨塞尔他盯住他的眼睛——倘若两个深陷的黑色窟窿可以称为眼睛的话——打量眼前的生物。   天玛斯还是和他过去的印象没什么不同。尽管魔法使得他们永生不死,但在比人类还要古老的漫长岁月中,他们身上不可避免的留下了时光消褪的痕迹。他的肌肉干瘪紧缩,像是无数条紧贴在一起的坚固橡树根,犹如老树皮的深棕色皮肤紧绷在他强健的骨骼上——而且到处都是撕裂又愈合的伤口。这个生物的脸也同样干瘪,像是具干尸,贴在角盔獠牙上的颧骨高耸着,鼻腔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开口,眼窝深陷,黑色窟窿里偶尔会闪过深红色的光芒。   透过他绕着脖子的发黑旧毛皮,能看到因皮肤脱落而曝出的一段脊椎。   上一次他见到这种生物还是在几十年前,女皇尼禄尚未继位的时候。那时他作为帝国第三军团魔法师序列执行凯撒的任务,而天玛斯军团正往西边的荒原前进,和他们短暂的交错并远离。   他收起迷道的魔力,缓缓下降,就像是沉没入水中一样,落地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声音。天玛斯跟随他一起落在地上,云雾似得下半身重新凝聚,收起了手中的燧石剑。   “我一直以为你们和黑巫师是势不两立的,十字教的人类,我们一向遵守盟约。”他又发出了骨头摩擦似得说话声。   “这里面有一些特殊情况。”贞德说。   “什么情况能抵得过仇恨?”天玛斯转过来,用僵硬死板的声音问她。   萨塞尔突然笑了。治好脚部骨折后,他很快就在好奇心下把刚才的冲突丢到了一边,“当然是爱情!天玛斯朋友,我和你眼前这女人相恋了,这可是超越仇恨的感情,你明白吗?”   “去你妈的爱情!”贞德咒骂了一句,然后对天玛斯说,“别理这个白痴,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沙瓦宗·图兰,这是我的名字。我是洛格罗斯的天玛斯,塔拉德氏族的一员,诞生于腐朽之年的冬季,氏族的第一个儿子,在第二次与雪魔族作战的时候成为一名战士,目前为氏族的铸骨者艾萨·欧纳斯——”   “足够了!”贞德中断他的发言,她用力摁住眉心,看上去对这个天玛斯冗长的自我介绍缺乏耐心,“我不知道你们会这么话唠。”   “这是误解,”沙瓦宗平静的说,“我们通常不和人类交流,但如果有必要,我会尽可能清晰地解答一切提问。”   萨塞尔可不觉得这是误解,更可能只是这个天玛斯本身话唠,毕竟他们通常都被称为寂静的军队。   萨塞尔扫了贞德一眼,然后,将视线落在天玛斯的燧石剑上,“请允许我提个问题,沙瓦宗先生,我没听说过你们的燧石剑可以熔断魔法,”他说,“这和我过去查阅的资料不太一样。”   “在第二十四次和雪魔的战争中,我们剿灭过一些被他们控制的异族物种——你们人类黑巫师称为眷族的东西。”沙瓦宗的目光回到了萨塞尔身上,“我们的狩猎给无数大型动物带来了死亡,并将一些种族推向了灭绝,但是,战争永无尽头,时间本身也毫无意义,我们不在乎这些东西,唯一值得在意的——就是铸骨者在它们的尸体里找到了将奥塔塔罗融入燧石剑的材料。”   “七城大陆那种据说是可以扼杀魔法的矿石?好吧,”萨塞尔摇摇头,“我只在资料里见过,我们这里确实很少见到那玩意。”   “你的好奇心很重,寻求外神知识的人类。”   “法师们的好奇心都很重。”   “这也是误解。”   “你们都这么死板吗?”   天玛斯族人的战士思索了一会,然后告诉他,“我在总计二十七次的灭绝战争中见证了无数死去和新生,我也是氏族最早诞生的那批天玛斯。在第二十六次对雪魔族幸存者的战争里,我们的人数从一万九千锐减到一万两千,我们的氏族头领柯格·艾文差点毁灭,我的生命比你们人类诞生的历史还要长,这没什么奇怪的。”   “够了!给我暂停一会你们俩的唠叨!”贞德盯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家伙,说,“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他是黑巫师的吗?”   “我看不出他是黑巫师,只是你们在联系我的时候亲口说出来了而已。”   一阵沉默。   “该死的,”贞德咒骂了一声,中止了这股令人尴尬的气氛,“沙瓦宗先生,您能为他的身份保密吗?”   “因为爱情?”   在贞德脸色开始扭曲之前,萨塞尔轻轻咳嗽了一声,“那是玩笑,天玛斯族人,我想你们应该不在乎人类内部的矛盾吧?”   “我不明白柯格·艾文的想法,但铸骨者们只关心这世界上的雪魔族幸存者,”沙瓦宗说,“我碍于盟约帮你们清理一些黑巫师,但如果你们不想,我也对此没有意见。”   谁知道你会不会把这事泄露出去,毕竟你可是个话唠。   “这也算是一个盟约吗?”萨塞尔问他。   “我们通常不会和某个个体立下盟约,人类。”战士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但是时代即将改变,也许我们也该做出改变了。你们是一对奇怪的组合,或许我可以考虑和你们立下盟约。”   萨塞尔察觉了他话中的几个字眼,这就是他话痨的证明之一。   黑巫师问他:“时代即将改变——这是什么意思?”   “召唤即将来临,仪式将重新举行,科戎的天玛斯族人很快将会出现。”沙瓦宗简单进行了回答。   “等等,你们第一王座不是唯一的天玛斯?”贞德打断了黑巫师还未吐出的询问。   “过去,我们有十支以上的军队,但如今,我们只剩下六支,”他缓缓地回答说,“我属于洛格罗斯,受命于第一王座,但科戎是我们规模最大的一支军队。”   “那他们的到来……又意味着什么?”贞德皱着眉问他。   “第三百个千禧年即将来临,”战士告诉他,“散居将会结束,十字教的裁判官。” 第四十九章 形变者   贞德原本还想问他更多有关科戎天玛斯的事情,但是沙瓦宗·图兰似乎不打算把所谓的‘散居即将结束’和盘托出,更别说是科戎的天玛斯军队到底会如何出现了。   这位战士干缩的皮肤和肌肉看起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猫的爪子挠在地板上,也难怪阿斯托尔福自称对这种生物过敏。   他在某些情报上死守的口风比想象中要紧。虽说他们谈到了许多人类缺乏记载的历史记闻,但他却只会透露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且拒绝详细谈论那些重要的细节。一切都像是受制于他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里发下的古老誓言。   对这些天玛斯而言,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到来。   萨塞尔和贞德都可以确认这一点,或许教会高层、女皇、还有那些神明,他们也同样知道。   “这里是放弃一切的徘徊者们聚集的地方,我的族人里通常只有铸骨者才会在梦境中行走,”沙瓦宗问他们,“你们想让我在这里干什么?”   梦境也是萨塞尔没怎么接触过的法术体系——人类法师都很少接触这类东西,甚至就连新生的神祇都很难影响凡人的梦境——如果那个人偶告诉他的情报真实可信的话。   “你说的梦境和我理解的梦境是一个意思吗?”萨塞尔问他。   “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寻求外神知识的人类。”天玛斯的战士回答萨塞尔说。在这场对话里,他几乎是一动不动的,就像是尊僵硬的雕塑。“铸骨者的巫术使他们可以在凡人的梦境世界中行走,就像那些古老的神祇一样,对于这个梦境迷道,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不同。”沙瓦宗语气平静的告诉他。   “哦,其实我觉得差别还是挺大的,”萨塞尔说,“另外,我还想问问——”   “萨塞尔!你这个白痴先给我闭嘴!”   贞德死死地瞪着他,几乎是在吼叫,从她的表情和她的语气来看,黑巫师对沙瓦宗无休无止的好奇心使她相当烦躁。   萨塞尔耸耸肩,看来他的好奇心没法得到完全满足了。   贞德又一次挪开视线,看向天玛斯的战士,“胡德的祭司在这里等待邪神降临,天玛斯的族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天玛斯战士的眼窝里亮起黯淡的红光,一闪而逝。他仰起头,向外面镀着一层灰色滤镜的街道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说,“看上去,死亡流浪者的追随者们还在进行他们的活动,毕竟胡德失去迷道的控制权也不算太久。”他转过身来,“我无权指点氏族上层的决定,我会在这里呼唤铸骨者过来,他们会和你们商量,并决定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你觉得他说的到底代表了什么?”   在天玛斯像搓灰烬一样消失后,萨塞尔用手背拍了拍贞德的胳膊。   思绪满腹的沉默,尽管刚才告知了沙瓦宗应该告知的事情,但现在回忆起他透露的东西,贞德还是微妙的感到不安。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萨塞尔的提问:“命运就是众神的决定。”   萨塞尔停顿了片刻。“你这话说的真是......”   ......   在看到比灰蒙蒙的天空更加阴森的云雾之前,奥莉加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黑巫师们逃亡之后遗留在元老院的法术告诉她——这里有着某种不祥的东西。尽管她对黑巫师们遗留的法术应用不怎么熟练,但这诡异的气氛却让她感觉脖子后面的羽毛都绷紧了,她那对湛蓝瞳孔四周的眼眶开始发痒。   等她飞上屋顶,落在脚手架上,看到尘霭般的阴云在头顶掠过时,奥莉加的脸变得煞白——虽然她满身的猫头鹰羽毛本来就很白。她咒骂了一声,展开翅膀直接掉头飞下街道。   那些寂静者怎么会来到这个迷道?被放进来的不是只有十字教的人吗?他们在这里连光明迷道都没法连接上,还指望他们来阻止胡德的祭司来传递不朽者的意志?守在山脚入口的萨考拉斯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到底放进来了什么玩意?   “图斯卡,为什么那些天玛斯会出现在这里?”在黑森森的大厅里,奥莉加落在地上。她又变成那个衣衫发脏的女人,双足赤裸的站在被啃噬干净的骸骨堆里,“难道你还要告诉我你能对付的了那些天玛斯军队?你以为是你莱伊斯特吗?”   “天玛斯的军队不会对付猎犬和阴影王座的使者,”图斯卡一如既往地摆出那副半死不活的声调,“他们只听从更响亮的声音,即使是盟约也无法影响这一切。”   “更响亮的声音?”   图斯卡似乎笑了:“我想说‘仇恨’,不过呢,‘习俗’也可以。”   “那凯撒的计划呢?”   “女皇大人反正有她自己的想法,”图斯卡答道,“胡德的祭司们只要把他们的任务完成就足够了,最后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女皇大人的计划还包括我们该确保那些祭司在见到外神之前活着。”另一个人的声音插了进来。   “拜托,诺策拉,你不是去找那些闯入这里的十字教信徒了吗?现在又来指责我没好好保护那些苍蝇堆?”   “我找到了审判者的踪迹,”那声音如同金属摩擦,“伊吉亚找到了裁判官的踪迹。”   “你知道有多少个天玛斯族人来到了这里吗?形变者,它们现在就像雾霭一样满城市乱飞,”图斯卡慢条斯理的说,他看上去对十字教的人毫不在意,“我们为什么还要关心十字教的那些家伙?”   “天玛斯军队就是十字教的审判者带过来的,萨考拉斯那个蠢货根本就是因为不敢面对审判者才放了他们进来!”   “那你敢面对他们吗,诺策拉?”   “为什么不!?”他发出咆哮。   接着,暴风如海浪般席卷,一个长着灰色犄角的巨兽——下颚仿佛闸门般缓缓张开,翅膀犹如战船风帆般在背后扬起,黑色鳞片在骸骨的白光下反射出异样的光芒——从大厅角落一片小小的阴影中升起。   龙——不,是形变者,Soletaken dragon。   他立起身,双翅舒展,地上的骸骨都被吹得到处乱飞,犹如被踢倒的火炉中散落的煤炭。他公牛般壮硕的胸膛悬在图斯卡头顶,浑身鳞片都冒着犹如燃烧尸堆般的黑烟,甚至有些微微发臭。   奥莉加捂住鼻子,她后退一步,一脚踩碎了一颗白森森的头骨:“你现在变成龙形干什么?你准备拆墙吗?”   “形变者,”图斯卡盯着他,“在月神降临之前,你给我好好呆在这里,你的冲动才会影响女皇的计划!”   黑龙水银般的眼珠闪动了一下。他缓缓笑了一声,声音仿佛是上百个肺痨病人在喘息,“很好,我会在外神降临之后行动,你们呢?”   图斯卡冷笑了一声,“我会去和奥莉加处理裁判官,审判者那边自然由你去送死。”   作者留言:   70月票的 第五十章 铸骨者   ......   图书室的钟敲了十二下。普莱恩说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不过这座城市也很难分得清白昼黑夜。他的黑山羊幼崽在楼上没有下来。此外,因为要和铸骨者商量关于胡德祭司的事情,贞德的作息变得不是很稳定,和萨塞尔有了点区别,她现在还没入睡。   萨塞尔和普莱恩正面对面坐在书桌旁,翻阅资料,抄录法术笔记。深棕色的长方桌上点着一盏巫术灯,光线很柔和,照亮了箱子里乱糟糟的杂物,还有纹路像是河流的木地板。   “普莱恩,你对这个世界的历史杂闻很了解,那你知道守护骑士仪式的来源吗?”   在和普莱恩交换法术资料的同时——他们这一派的内部法术资料是完全共享的,但和其它派系交流时,还是需要换取等价的知识——萨塞尔开口问他。   “即使你能够找到方法解除这个仪式,还是会有门之钥的约束会束缚你们。”普莱恩意有所指的说,“我认为你该考虑的是和裁判官改善关系,而不是思考如何逃离这一切。”   萨塞尔明白这件事,但是退路越多越好,这也是他逃亡七年总结出的经验。   萨塞尔放下羽毛笔,在桌子上整了整刚刚抄录好的资料。   同时,他发了一句牢骚:“你是怎么从我这一句话里联系到那么多东西的?”   “好吧,如果你没有想到这些,那么我应该道歉。”普莱恩接过他递来的手抄本,语气平静的说,“守护骑士仪式来源于勒斯尔大陆的瓦马尔公国,如果你对此感兴趣,可以去瓦马尔公国的公爵府上寻找详细的资料。瓦马尔现任公爵的名字是尤文庭·罗德里克,因为长年在第一线和灰精灵展开战争,他的性格你应该能够想象,我不保证他会交给你那些。”   “我倒是认为那种性格的贵族更容易交流,”萨塞尔对此不可置否,“瓦马尔公国在勒斯尔大陆的哪个位置?”   “勒斯尔大陆最西北方,”普莱恩摇了摇头,似乎不打算劝服萨塞尔的想法了,“瓦马尔的更北方是灰精灵部落占据的次大陆,人类还没进化完全的时候,那些兽皮野蛮人就在混战,到了现在,他们还在混战。他们东方是不列颠王国,几年前由尤瑟王的私生女继承王位,那位女王对战争相当热衷,但也算有些理性,没去招惹接邻灰精灵部落的瓦马尔公国,而是挑了因为查理五世的精神病而陷入内乱的法兰西。而瓦马尔的南方——”   “港口呢?”萨塞尔打断他的废话,普莱恩一提到这个世界的历史和现状就会变得相当话痨,“贝尔纳奇斯就在勒斯尔大陆的北方,我为什么要关心他们的南方是哪个国家?告诉我,有能直接到达瓦马尔公国的海路吗?”   “想走海路直接去瓦马尔的话,你得绕路经过灰精灵占据的次大陆,”普莱恩用指节轻轻地敲击着桌子,“我劝你不要想这种事情,最安全的线路是——从不列颠北境的德布雷艾尼港口走商路过去。”   “你在跟我开玩笑?我要带着把凯尔特人的尸骨铺到他们国境线的女人去不列颠,然后你和我说这是最安全的线路?”   “如果你是为了你想做的事情去瓦马尔公国,你会带着那位女裁判官吗?萨塞尔先生。”   “......也有道理。”   “可即使你解除了守护骑士的仪式,你又要怎么对付门之钥的契约呢?”普莱恩问他。   “撕开我的灵魂。”   “......什么?”普莱恩皱起眉头。   “粗暴,但是不怎么简单的解决办法,”萨塞尔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普莱恩的书柜里抽出另一本书,“如果实在走投无路的话,我会把储存着契约束缚的那一半灵魂撕开,放弃它,然后用另一半灵魂逃走。”   这本书的书名是‘月兽个体的研究、分析和变化’,作者正是普莱恩自己,似乎是他以佐贝德城一些沉沦者为研究对象记录的手抄本。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作为一个黑巫师,我劝你不要考虑这种危险的手段。”   “总比什么都剩不下要好。”萨塞尔翻开书页,语气平淡的回复他。   普莱恩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然后开口问道:   “那么,我们的盟约你也会这么处理吗?”   “我们的盟约可不包括你死掉我会跟着你陪葬。”   “啊,”他很轻的笑了一声,“也有道理。”   普莱恩也拿起萨塞尔刚刚抄录完成的法术记录——作为知识交换的那部分——开始阅读。白色的灯光微微闪烁,照亮了两个一言不发的黑巫师。在阅读资料时,他们几乎是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   “你好,和沙瓦宗·图兰订立盟约的人类。”一个柔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萨塞尔抬起头,看到普莱恩似乎对来者有些警戒。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法师。”他听到普莱恩这么提问。   “我会对侵犯你的领地这件事表达歉意,徘徊者,我们铸骨者有时会在凡人的梦境中行走。”那女声说,“就在刚才,我使用这位先生改变了我在这个梦境中的位置。”   “铸骨者......”   萨塞尔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矮小纤细的身影站在阴影中,全身包裹着黑鹿或者类似动物的皮鞣制而成的斗篷,两只白森森的鹿角从头顶尖锐的鹿头骨中伸出来——或者说,像是鹿头骨的帽子,毕竟那头骨上有两对象征着眼睛的窟窿。   他站起来,鞠了一躬,他对这些古老的东西总是抱有敬仰。   “您面前的人是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目前的职业是骑士,铸骨者。”   “我是丝·伊贝尔,一名天玛斯族人,洛格罗斯氏族的一员,柯格·艾文麾下的铸骨者,”丝向前走了一步,站在灯光的范围里,“我也被称为红狐,萨塞尔,代表火焰和新生。”   这女性的肤色和记录中的玛斯人不一样——是褐色的,而不是金色的,她的骨节也不怎么宽阔。女性的身高不比薇奥拉高出多少,红色长发在胸前扎成两道麻花辫子,背后垂落一束单马尾,眼睛则遮在鹿骨帽上垂落的金色毛皮下。但萨塞尔仍然注意到,她有一双惊人的琥珀色眼珠。   丝把纤细而柔软的褐色手掌伸向弧光灯,“世俗的技术带来了新的光明,就像火焰那样。冰霜的年代已经远去,萨塞尔。我们在整个世界流浪,狩猎着大群的野兽,并追寻幸存的雪魔族和他们作战,随着冰河的潮涨潮落,我们出生和死亡。”   “您和记载中的玛斯人不太像。”   “我是莱维人的后裔,在另一位铸骨者的仪式中诞生,我继承了我需要继承的一切,成为了天玛斯的一位铸骨者。”   萨塞尔注视着她,“我从来不知道莱维人是怎么生产的。”   女人——或者说看上去更像女孩的铸骨者笑了,“我也不知道,除了执行仪式天玛斯族人,谁都不知道莱维人是如何生产的。” 第五十一章 铸骨者的预告   “铸骨者,你们在梦境中行走是依靠特内恩迷道的力量吗?”普莱恩问她。   丝对他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这位先生。所以——萨塞尔,你就不用好奇如何在梦境中自由行走了,人类无法连接到特内恩迷道。”   萨塞尔皱眉,他注视着这个不知道活过多少年的女孩说:“我还没说话,你就猜出我在想什么了?”   “沙瓦宗告诉我,你是一个好奇心非常重的人,特别是对于天玛斯的法术和武器。”   “啧......”   那个叫沙瓦宗的天玛斯战士果然是个话痨。   “为什么你要来到这里,铸骨者?”普莱恩问她,“如果你是在寻找胡德的祭司,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们和你们不会入眠的战士很相似,而是和梦境本身分隔的,无法因为入睡而跨越这个世界的万里之遥。”   丝耸耸肩,“我来到这里,一是因为对这个梦境有些兴趣,二是因为我感到了呼唤。至于呼唤我的是谁,我在见到那个人之前还不知道,或许对你来说同样如此。”   “现在这附近除了我们两个,还有谁?”萨塞尔转过头去问普莱恩。   “阿斯托尔福在外面游荡。”普莱恩回答他。   萨塞尔停顿了片刻,然后跟着普莱恩的目光望向门那边。他抬起了一边眉毛:“铸骨者们很擅长预言,说不定那位真的会是未来的英雄或者救世主之类的人物,就像骑士小说里写的那样?”   片刻的停顿。普莱恩叹了口气,“你觉得那会是件好事吗?”   “我不觉得,我觉得那是一种灾难。”萨塞尔这话说的非常自然,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出于必要,我还是得带这位铸骨者过去看看,你要一起过去吗?”   “我要去和沙耶商量一些事情。”普莱恩摇头拒绝了他的邀请。   谁知道你想和那团黑触手交流什么,体液吗?萨塞尔暗自腹诽了一阵。   “那么,请往这边走,如果你要见的确实是外面那一位的话。”   萨塞尔把门打开,让铸骨者走出钟楼,街道陈旧衰败的味道扑面而来。   ......   离开钟楼,萨塞尔直接张开翅膀飞下楼梯,丝则像踏在地面一样走在空气上,他们经过了几个漆黑的街道。这些街道已经建立很久了,而且自从建立至今也没有多少人踏足过。墙上压着的漆已经剥落下来,角落和街灯下面布满蜘蛛网,有些路边小屋的窗户打碎了,风把灰尘和不知哪来的落叶刮进屋子里。   阿斯托尔福就在一个被街道包围的阴森花园里,刚才的落叶就是来自于此。   花园四周竖着几盏弧光灯,灯光黯淡,把花园里的榆树、柳树和松树也染的有些灰蒙蒙。树木枝叶干枯,像是缺水的干尸。长满蒿草的喷泉现在只是一个无法喷水的装饰物。花坛也已经荒芜,花朵凋谢,只剩下杂草。   萨塞尔走到一颗五米高的榆树下,看见阿斯托尔福在树顶——他的脚底踩着树枝,脑袋则对着地面。他手里拿着那柄叫阿尔加利亚的长枪,——枪身通体白色,并镂有金色花纹,据说这武器内部联通着蚁怪的古老迷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重力。   阿斯托尔福看见萨塞尔,表情愉快地招了招手。对现在的阿斯托尔福来说,他眼前的世界确实是上下颠倒的:头顶方向是萨塞尔、一个造型奇怪的小姑娘、还有地面;脚底的方向则是脚下的树枝,还有几十米外——理论上是在他上方的街道底部。   “你没注意到迷道的力量快断了吗?”萨塞尔注视了他一会,然后问他。   阿斯托尔福看了看他头顶方向的萨塞尔,又看了看手里的长枪。他似乎没明白萨塞尔在提醒什么。   这家伙脑子确实不怎么灵光。   萨塞尔摇了摇头。   重力拖拽的方向在一瞬间后改变,阿斯托尔福在一声短促的惨叫中直坠而下。   萨塞尔平静地注视着他往下掉,并没有挪动分毫。   “你不能顺手接一下她吗?”丝提起法杖敲在他腿上,“要善待异性。”   该死,谁会想要接一个男人?   这个莱维人转化成的天玛斯铸骨者是瞎子吗?   萨塞尔嘴角抽搐,同时伸出双臂。伴随着一声痛呼,阿斯托尔福后腰和膝弯撞在他胳膊上,砸出一声闷响。由于恶魔化之后骨骼还算强健,所以萨塞尔两只胳膊没断,不过掉下来的阿斯托尔福就不怎么好受了——毕竟萨塞尔两臂上是贴着黑色甲胄的——而且是造型很像带刺荆棘的那种。   “这就是您想找的人吗?铸骨者。”   萨塞尔把阿斯托尔福由公主抱的姿势放下来,摆直他的膝弯,让他用白色女式长靴踩在地上。阿斯托尔福脸色有点发白,似乎是后腰磕到萨塞尔坚固的臂甲上撞疼了。   丝上前一步,“谢谢你的指引,萨塞尔。”她打量着阿斯托尔福,点了点头,“是的,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天玛斯族人法术的痕迹,而且不止于此。”   听到天玛斯后,阿斯托尔福脚下一个趔趄,扶住一旁恶魔造型的黑巫师,才勉强没倒下来。   铸骨者向他身边走进了几步,“听我说,人类。你的名字是阿斯托尔福,你的魔法来自光明神殿,另一个古老迷道的力量也在你身边流动,它们赋予你新生和力量,保护着你。”她抬起刚刚当棍子敲过萨塞尔小腿的法杖,指向阿斯托尔福。   一刹那之后,阿斯托尔福激动的忘记了他对天玛斯的恐惧,“咦咦咦?你要宣告我成为英雄的命运了吗?”   “你的孩子将会引导一个天玛斯族群的诞生。”丝无视他的发言,说,“我的世界是你现在所知的世界,但你的孩子将会为你提供未来,一切都将被合并。曾有另一个族群的铸骨者为你的母亲施展了法术,这个法术如今徘徊在你的身上。你承载了这一切,在未来,请允许我帮助你。”   “等等,这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阿斯托尔福吃惊的后退了一小步。   “这么看来,你要作为一个父亲引导你的孩子接受天玛斯族群了。”   萨塞尔很大方的抱住他的肩膀,就像他是这家伙的好哥们那样。为了天玛斯的法术,他开始考虑怎么和眼前这个不靠谱的人搭上更进一步的关系。   “我的意思是——她的孩子,”丝说,“我要见证的未来是她生下孩子,你明白吗?”   阿斯托尔福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摔倒在地上。   萨塞尔顺手扶住阿斯托尔福。现在他开始思考要不要回去之后找个流莺,然后给这家伙下药送到流莺那里,然后强迫他......   “可他是男的。”陷入妄想的萨塞尔突然从铸骨者的话里反应过来。   “没关系,”丝带着微笑说,“我们铸骨者的法术有很多种,而且,梦境诞生的生灵同样是子嗣,最后,距离那个未来尚有很长时间。”   作者留言:   1250推荐票的。   P5好玩!JoJo我不做魂学家啦!   不要在意预言,本人的书里主角怎么会日伪娘呢,诸如某本不存在的书里主角日了葛温德林这种事都是不存在的。 第五十二章 夜谈   ......   在铸骨者匪夷所思的预言结束之后,萨塞尔的日子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在跟随贞德时找天玛斯族人旁侧敲击,打听他们的历史见闻,就是和普莱恩交流黑巫师们关于外神及其眷族的研究资料,偶尔也会借用阿斯托尔福的长枪接触一下蚁怪的迷道。铸骨者在被沙瓦宗呼唤到这个梦境迷道后,几乎没浪费任何时间,在和贞德展开简短交流后就呼唤了上百位战士——铸骨者告诉他们,更多的没有必要,一两个胡德的祭司不值得浪费那么多注意力——化为烟尘在整座城市里搜寻着不知是什么的目标。   但萨塞尔知道不全是如此。这些洛格罗斯的天玛斯族人对胡德的行动并没有产生太多关注,他们有其它的想法。尽管丝和沙瓦宗对他们表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友好,可是以这些天玛斯族人的口风之紧,他们仍旧无法获取到任何重要信息。此外,除去沙瓦宗外的那些天玛斯战士,——他们都和传说中一样,全是些半点回应都没有的冷冰冰的石头,无愧于他们寂静之军的称号。   “我很怀疑铸骨者在寻找那些苍蝇堆上表现出的诚意。”一天晚上,贞德单独和萨塞尔在住所门口说。   “诚意?”萨塞尔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诚意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这是‘习俗’,而不是‘仇恨’。”   “丝·伊贝尔的确只是莱维人转化来的铸骨者,她看上去就是个蛮族的小女孩,只是依照族群习俗参与对雪魔的灭族战争,可珂格·艾文呢?沙瓦宗·图兰呢?”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但这也不是重点,贞德。告诉我,你在索米里亚冲突里杀了多少凯尔特人?那时你感觉到的是什么?”   “我觉得我杀的凯尔特人太少,埋下的恐惧也太少。”贞德开口解释她记忆中是如何用屠杀来回报不列颠的军队,讲述他们各部队的标志、徽章和性情,以及在事后把他们尸体上的标识收集起来,寄给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来让她为凯尔特人又一个彻底消失的军团开怀一笑。“我在那次战争中深切体会到的一件事是,”她说,“在那种程度的冲突中,没有任何人是无辜的。”   “我没跟你说这个!”萨塞尔打断她。   “那你要跟我说什么?”贞德一脸嫌弃地盯着他,“难道你还想评判我的指挥能力吗?”   “你在那场战争的过程里,是在执行冷漠的屠杀,还是一腔热血的复仇?”   “自然是前者。”贞德强调,“热血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而且还容易让人失去理智,需要因为仇恨而发疯的是最底层的士兵,而不是指挥......”   “那你觉得——执行了二十七次灭族战争的天玛斯,为什么要一腔热血的在这城市里投入他们大部分军队?或者派出第三个铸骨者?说到底这里本来就只有寥寥几个胡德的祭司和尼禄的爪牙在行走......”   “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执行的任务可能有多重要?”贞德也打断他说,“如果胡德......”   “他变回神明又能怎么样?这个世界的神明整天都在介入世俗事务,多一个又能如何?胡德难道还能比秋季之蠕虫或者灾祸领主更糟糕吗?而且说到底,你确定你知道你们教会高层和洛格罗斯的氏族首领珂格·艾文达成了什么协议?你在这鬼地方连迷道都连不上,还要操心神明和不朽者的事情?”   这次谈话后,贞德有些悻悻的放弃了对天玛斯族人的期望。接下来的几天,她在梦中通过情绪有点不稳定的阿斯托尔福——天知道他的情绪为什么会突然这么不稳定——向塔克萨尔传话,商量这地方的情报,询问他们的遭遇,以及询问——卡斯城那位叫卡莲·奥尔黛西亚的修女是个什么情况。   塔克萨尔告诉她:   在教会的档案记录中,那位修女喜欢揭人伤疤,并在上面随便撒盐,还喜欢肆意评价正常人完全不想回忆的痛苦往事,似乎是这样会让她感到愉快。所以——如果她就法兰西和不列颠的冲突发表嘲讽,还请贞德稍微加以容忍。此外,她对钱财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甚至在过去曾贪墨过教会的公款,可因为在恶魔迷道研究上的贡献,所以他们这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她就直接被教会从勒斯尔那边调任到贝尔纳奇斯大陆的卡斯城变相放置了。   贞德通过阿斯托尔福问审判者,这件事是不是因为塔克萨尔看她不顺眼。但是塔克萨尔告诉她,教会对于恶魔迷道的研究远远不如罗马帝国,而他们在贝尔纳奇斯这边的研究者——目前只有那位修女,这是不得已的选择。   于是萨塞尔和贞德达成共识,这就是塔克萨尔看贞德不顺眼。   在夜间,这座折磨者之城乌云密布,如同在天上倒满了肮脏的污水,云缝里闪烁着绿色的闪电,就像是一条条死掉的绿蜥蜴。可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有一轮满月巨大如磨盘,放射着令人不安的眩目光辉,而且让人觉得很低很低,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   丝站在距离屋顶一米多的高空中,犹如悬在无底深渊上的一块小石子。   “十字教的裁判官,有件事,我一直以来都不是很明白。”丝扬起头,琥珀色的眼珠注视着比她高出几个脑袋的贞德,“你们的神明为何没有在当初彻底毁掉胡德,而是放任他回到冰霜诞生之处,回到那个令人怖畏的地方。”片刻的停顿。丝又收回视线,目光回到夜晚时分堵塞街道的那些怪物身上,“是因为冰霜没有注定他的死亡吗?就像过去几乎奴役了我们整个族群的雪魔暴君莱伊斯特那样。”   地上的异象几乎是群魔乱舞,造型扭曲的树木像绿色的火炬一样燃烧着粉红色和深蓝色的火焰,明亮耀眼,又让人感觉没来由的恶心。在像菌毯一样蠕动的紫黑色街道上,跳舞的怪物们仿佛密集的蛆虫堆一样前行,忽而缓缓爬动,忽而加速奔跑,忽而绞在一起,忽而猛地散开。   “问我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铸骨者。为什么你会以为我知道教会高层的想法?难道你知道你们氏族首领的想法吗?”   作者留言:   本书后期的战争可能会比较密集,而且可能会和书客涉及到型月的战争描写基调不太一样,总的来说——种族灭绝、暴乱、驱使奴隶、利益纷争、基于信仰和过往冲突诞生的仇恨,可能到处都是。同样,也不会有思想进步的穿越者或者XXX公主为了人权、社会进步、解放奴隶和善待俘虏而拼命努力,毕竟设定里面玛拉兹英灵录世界环境就是这样。   所以理所当然的,本书的呆毛王是黑到透彻的Alter版黑无毛,正因为如此才会挑个容易捏的软柿子找理由下黑手。 第五十三章 接受你的未来   “因为你是为战争而生的,贞德,就像我们的氏族首领那样,我认为你的意见很有意思。”丝注视着脚下召开狂欢夜会的怪物们,说,“从开始到结束,我们的种族给予了你们前车之鉴。虽然战争永不停止,但我们仍旧给予了你们如何从战争中获取自由的智慧。伏妖几乎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而我们还从未攻打过他们,蚁怪已经灭绝于内乱和精灵的入侵——冰霜注定了他们的死亡。”   “在这件事上,我说的话,我提的所有意见,没有什么是你们氏族的首领不能给的。”贞德哼了一声。   铸骨者笑的很平淡,“但这可以让我在一定程度上辨识你,并评判你。”贞德表情有点不快,这话让她不适,或者说评判这个词让她很不适。   “你的赞赏一点也不让我感到荣幸,铸骨者,我不认为我是为战争而生的,那只是一场复仇而已。”   “那你是为什么而生的,烧尸体吗?”   贞德跟着丝的目光转向身后。她抬起了一边眉毛,脸上的冷笑倒是不怎么扭曲了,看上去对此人的话语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免疫:“你说的没错,我的骑士,我确实是为了把邪教徒和黑巫师送上火刑架而生的。”   在对外时,这种暗含讽刺的交流经常展开,就像是他们对这种旁人很难明白的人身攻击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铸骨者对于贞德为战争而生的评价也不算是错误。她虽然对识字有着异常的抗拒,但在教会所受的教育很多都和战争有关,而且也确实在对不列颠的那次战役中表现出了强烈的适应力。   尽管她对于剿灭邪教徒的仪式更加热衷,但在指挥战役时,她却保持了异常冷酷而又专注的心态。   她举着神权的大旗,像刽子手一样清理想当墙头草的贵族和逃兵。她亲自监督刑讯落入手中的凯尔特人俘虏,把一些裁判所内部的残暴手段传授给随军的法兰西审讯官。她很擅长带领部队发动无所不用其极的突袭,甚至还带上了绘图师,对一些记录粗糙的地图加以重绘和测定,寻找理想的埋伏和突袭地点。她也经常与军团中的指挥官就战役推进展开会商,并毫无芥蒂地向一些曾有过劫掠行为的地方贵族征询意见,搜集他们的见闻。   所幸,贞德总体而言是忠于神权的。在她到处撞邪教徒仪式的过程中,手下的骑士来一批死一批。而且她本身也对于权利缺乏欲望,在合约签订之后就放弃了一切世俗军权,并听从调令来到了教会驻扎的另一片大陆。   在这个迷道里,白天她通常都会找铸骨者征询现状,或是找偶尔像搓灰烬一样落在地上的沙瓦宗询问在这城市中观察到的东西。日落之后,或是正好赶上萨塞尔醒来的时差,她会把黑巫师当虫人的巨型昆虫使唤,让他提着自己飞到天空观察在地面的街道上狂欢的怪物们,并记录魔女艾莲记忆中那些迷道出口的环境,悉心思考发生不测时从哪些位置更容易脱身。   “我不知道月神降临时会发生什么,更何况我们还要保证那个小姑娘安全离开。”贞德这么告诉因为当免费坐骑而一脸不爽的萨塞尔,“所以你给我飞安稳一点,我要想想从哪里比较容易脱身。”   “真理在上!你这女人比我更像一个逃亡了七年的通缉犯。”   “在我被自己以为是友军的人堵到城门外面之后,我就不会再犯任何类似的错误了,更不会心存幻想。”贞德语气平淡地告诉他说,“我很明白——在更重要的目的面前,那些天玛斯族人不会管我们两个的死活。”   “在被堵到城门外面之后你感觉如何?把你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啊。”   “等我能连接到光明迷道之后,我会让你开心开心的。”贞德对他说。   片刻的停顿。   他咳嗽了两声,“你没注意到天上的月亮越来越近了吗?”   尽管明白是萨塞尔在转移话题,贞德还是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错,而且月亮已经有些发红了。”   是的,乌云中的月亮确实染上了黯淡的血红,使得月华也有些污秽,如同是在地上铺就了一层畸形的血管脉络。不知从哪天开始,墙角缝隙里也开始扬起灰蒙蒙的雾气,在这凄凉的城市里随意弥漫开来。   只需看着角落,她就知道,即将张开的通路将会和夜间游荡于街道的怪物一起等待他们。天玛斯的战士们在天上日夜飞行,看上去只是些尘埃,事实上却是一支不死的军队。但是,天玛斯族人的战场是在天上,而贞德的战场是在地上,甚至可能是地下。   ......   “年轻的人类,你的名字是薇奥拉,你有很好的法师潜质。你在未来会继承你老师的姓氏。可你的未来不会一直走在你老师的庇护之下。”只比薇奥拉高出一个脑袋的铸骨者,——丝·伊贝尔,对这个一脸迷糊的金发小女孩说,“我敢确定的是,你以后会在月之巢的注视下和与你同龄的魔女成为朋友和同伴。你们将经历死亡,你们将经历战争,经历远超你所能想象的痛苦。你们将见证生命的毁灭与新生,见证两个誓约的撕毁,你可能会一无所有,也可能会......”   “你在对一个小姑娘说什么呢!?”   丝耸耸肩。她转过脸来,对萨塞尔微笑着说:“提醒她接受痛苦,并接受未来。”   “该死,我不知道你们铸骨者会这么无聊。”   萨塞尔从地毯上直起身来,沿着她的腋窝架起这个铸骨者,就像是提起一个不听话的小鬼。他对薇奥拉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提着丝往门外走。   “每一个人都应该接受自己的命运,萨塞尔。如果你想让她在第三百个千禧年里活下去,你就应该让她早点接触到现实的一切。”丝任由他提着自己,语气平静的说,“我们随着时间见证了无数族群的灭亡,我们被推往南方,尽管我们是不死的,但有些族群却不是。召唤很快就会来临,随着肉体崩裂,天玛斯族群将举行仪式,选出更多铸骨者。时间本身也将成为毫无意义的事情。萨塞尔,召唤产生了天玛斯族群,召唤产生了你们的第一帝国,召唤也产生了从异域到这里来的外神。”   萨塞尔在丝的絮絮叨叨中提着她走进宴会大厅,把她放在桌子上。   “你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他注视着丝说。   “因为呼唤。”她很随意的坐在桌子上晃着脚。   “什么事到你嘴里都是呼唤造成吗?”   “这片土地的低语是外神的声音,而这座建筑的低语,——它来自一个囚禁在宝石中的灵魂。”丝理了理她深红色的头发,她褐色的小巧脸蛋上印着两道白色的纹路,看上去像是两条短绷带,“我跟随这座建筑的低语来到了黑白世界,并跟随黑白世界的低语来到了那个属于外神的房间,这并不奇怪。”   “好吧,你说服我了,铸骨者,”萨塞尔咧咧嘴,“我越来越没法尊敬你了。”   “我认为这或许是友情的证明。”   “你在开玩笑吗?”   “如果我想的话,萨塞尔。”丝注视着他说,“在不久的未来,我或许会需要一个男性使我怀孕,并诞生下一个铸骨者。如果那时你还活着的话,你可能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萨塞尔咳的红酒呛出了鼻子。   作者留言:   85月票的。 第五十四章 习俗   “你们寻找伴侣都是这么随便吗?”   丝的视线微微扬起,琥珀色的瞳孔对着萨塞尔的眼睛。“我们的习俗并非是寻找一个伴侣,萨塞尔。我只会选择一个合适的男性,并举行天玛斯的仪式,和他生出氏族的下一个铸骨者——这也会是我唯一的一个子嗣。这个孩子既不会跟随父亲,也不会跟随母亲,而是作为氏族的一员参与下一场战争。”   “你们的习俗真让人难以适应,”萨塞尔问她,“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一个子嗣?这也是你们莱维人的习俗?”   “可以说是习俗,也可以说不是,萨塞尔。”丝说,“在我诞生以前的时代,天玛斯的迷道特内恩诞生了一种汇集了多种魔法的孩子。它的灵魂在我们的迷道中飘荡和迷失,它的肉体是可畏的,而这必须有所转变。”她停顿了片刻,掀开了她身上裹着的斗篷。   在兽皮束胸下,是她和少女没什么两样的淡褐色光滑小腹,她柔软的腰肢,还有她在兽皮短裙下曲线紧绷的双腿。丝停顿片刻,又开口道:“铸骨者艾萨·欧纳斯曾为我的母亲举行仪式。那时,上古之神也从洒在神圣之石的鲜血中升起,满足他们的需要,并为他们解答疑问。依照预言,那个灵魂会一次次在莱维人的母亲腹中传向她的后代,在最后,它将会遇到一个没有灵魂的子嗣,并获得新的生命。”   “......你给谁都会这么说吗?”   褐色皮肤的女孩笑了:“不,这是因为我在你的灵魂上看到了少许希望。”丝指着她赤裸的小腹说,“现在,试着把你的手掌按在上面。”   萨塞尔又呛了一鼻子红酒。“铸骨者,”他用咳到有些粗哑的嗓门说,“我的习俗可能和你们不太一样。”   “这只是一个仪式,并不是让你现在就对我的身体发情,萨塞尔。”   “你用词能别那么肮脏吗?”   “你应该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萨塞尔,”丝稚嫩的手指滑入她垂在腰际的那束单马尾,她的头发柔顺到令人惊讶,“我从你的灵魂深处听到了情欲,你只是在用习俗来强迫自己和压抑——”   “你在胡诌吧,我以为我对迷道一窍不通?”   “你说的没错,”她点了点头,“如果我想的话,我有时确实会这么做。”   “......”   一阵沉默。萨塞尔没在她脸上看到任何脸红的趋向。   “那么,把你的手伸过来,萨塞尔。”丝平静的注视着他,脸颊上带着怪异的老成,特别是那双冷漠又平淡的眸子。   萨塞尔耸耸肩。既然对方不会感到尴尬,那他也没什么尴尬的必要了。   他平静地伸出右手,掌心摁在女孩柔软的小腹上。那触感微妙的很舒服,带着些许弹性和紧绷感,还有些略微的冰凉。柔滑的腹部在他手心下随着丝的呼吸轻轻起伏。   在片刻之后,那淡褐色的光滑小腹上浮现出一个看上去很新的纹身,有些抽象,像是一只白色的狐狸。   “这是你刚才说的那东西?”   萨塞尔下意识的张开灵体视觉,但是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模糊不清的一道轮廓。而那意味着什么,他也并不算是很明白。   “灵体视觉最早的来源同样是一个铸骨者。”丝表情肃穆地注视着萨塞尔收回右手,白狐的纹身随之消失。她合上了她的斗篷,“我们把它传授给了自由城市联盟的法师。”她说。   “你有当老师的兴趣吗?”萨塞尔突然这么问她。   “有机会的话,我可以传授你一些灵魂法术的知识。”丝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然后告诉他说,“不过前提是你还活着。我们洛格罗斯氏族和十字教的盟约里,并不包含无条件保护你们的生命,这次也一样。”   “我会抱着期待活下去的。”萨塞尔耸耸肩。   “期待着什么?”   “啊哈,”萨塞尔有点无奈的摇摇头,“我还能期待什么?期待在未来抱你的身体吗?”   “那只是一个即将到来可能性。”丝提起她的法杖,敲了敲萨塞尔的脑袋,“另外,对女士说话时不要使用这种直白的发言。”   “你要求真多。”   “还有一件事,你应该去磨一磨你手上的茧子,它们的触碰使我感觉小腹很痒。”丝的声音仍然平稳,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如果你在未来这样去触碰女裁判官的身体,这些茧子可能会使她感到抗拒,你明白吗?”   萨塞尔一口水呛进了呼吸道。   ......   月亮是逐渐染上一层血红色的。   这是个令人格外气闷的夜晚。偶尔会刮起一阵旋风,扬起弥漫的灰雾,吹的树梢发出尖锐的像是婴儿啼哭的笑声。那些夜游的怪物们一边缓缓地跳舞,一边踩过蠕动的紫黑色道路,几乎像是要和雾气融为一体,很难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然后风停了,更加寂静了,只剩下滑腻到让人想吐的脚步声踩在地上,仿佛是旅行者在污浊的沼泽地中跋涉。   偶尔有绿色的闪电划破夜空。这时,从十米外就难以视物的灰雾和黑暗中,瞬息间显现出惨绿色的房屋剪影,只见每座屋子的烟囱都冒着团团变形扭曲的黑烟,那都是被这座城市折磨到失去一切的灵魂。街道一隅,一个和梦境中那位很像的人偶——又高又瘦——但她的下巴却是机械般开合的,尽管有着惊人的美丽,可眼中却蠕动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而透明的软体生物,正手执鱼竿坐在死尸手指堆成的树顶上垂钓。她的钓饵是一团失去四肢的人类,尚有意识,还能发得出惨叫,鱼儿则是聚拢在树下机械地跳跃着咬食诱饵的怪物们。   不知道普莱恩看到这一幕会做何感想。   然后,扭曲的道路开始凹陷,变成发黑的河流,两岸一排排树木那些轮廓柔和的枝杈,真的变成了一条条交叠的惨白人类肢体,在无意识的挥舞中拨动着雾气。   发黑的河道一直伸展到远方,一个个造型扭曲的怪物煞有介事地拉着纤,在由拉长的变形肢体挤压成的小舟上划桨,长长的绳子拍打着水面。然后,这一切立刻又随同闪电消失在黑暗的雾气中,如梦似幻。唯有若有若无的哀嚎声、暖乎乎的雾气、枯萎的焦臭还有街灯融化在雾气里的粉红色光亮在到处飘散。   “我突然有点想回卧室再睡一觉。”萨塞尔站在门口对贞德说。 第五十五章 狩猎   “地形改变了,不止是街道变成河流。”贞德说,“有些出口的位置也可能会和预估目标产生一些差别。”   “需要我带着你渡河吗?”   “不需要,保护好你怀里那位,我会按我记忆中的方向带路。对了,你的灵魂法术现在能用吗?”   萨塞尔敲了个响指,在沥青般黑暗的河岸上发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光亮,但紧接着,光亮开始自燃,接着发黑,最后散作腐烂发臭的烟雾。就着这一瞬间的光,能看到薇奥拉两臂环着他的脖子缩在他怀里,下巴贴着他的肩膀。老实说,以黑巫师逃亡期间的行事方式,他基本上是不会选择在这种危险关头还带一个累赘的,奈何如今管束他的是贞德。   贞德的脸转向他:“那你的迷道法术呢?”   问题中的含义很明显。你现在还剩多少战斗能力,萨塞尔很快就意会了。   “迷道倒是没有受影响,但是作为施法材料的灵体会很快就自然腐朽。”他说。   贞德的目光越过萨塞尔,在房屋和房屋间的狭窄小巷中游移。萨塞尔感到薇奥拉的小腹在起伏,紧贴着他胸腔的心跳在加快,缓缓加重的呼吸声就在他耳边环绕,小手里死死握住她挂在脖子上的红宝石项链——那东西里放着她父亲的灵魂,是黑巫师费了好大劲折腾出来的。他大致能猜到,小姑娘脑子里只在重复一句话: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贞德停顿了片刻。“不能隐形有点太糟糕了吧?难道你除了灵魂学派的隐匿法术之外,——就没有学过其它学派的隐匿法术?”   “说的好像你们光明迷道里有隐匿法术一样。”萨塞尔不声不响的讽刺了一句。   他现在没心思安慰薇奥拉,只要她能乖乖抱着自己别乱动就行。   贞德瞪了他一眼。   ......   冰冷而血红的满月从黑暗的地平线上升起,发出诡异的光芒。   沙瓦宗·图兰落在房顶边缘,灰尘归拢,他的骨头嘎吱作响:“狩猎即将开始,您为何要召唤我来到此地?尊敬的铸骨者。”   “去帮助一下你的盟约者吧,但不需要帮到献出生命的地步。”丝平静的说,“帮他们稍微挡一会罗马人制造的变形人和阴影王座的使者。”   不死族人点了点头,几片腐烂的表皮从脖子上脱落。他的骨头又开始嘎吱作响:“我会找到他们的,不过我只会采取简单的干预措施。我不保证他们的死活,因为盟约的内容只有保密。”   “做到干预即可,”丝点头,“盟约的内容不包括和阴影王座为敌,毕竟伊利亚拉萨斯是最早接触外神的不朽者之一,幻影精灵也在他手中毫无反抗的死去。我们看到他不仅获取了阴影迷道的控制权,还使比人类都要古老的阴影猎犬走向枯萎。他为它们的尸体赋予生命,制造了令人憎恶的三头巨兽。召唤正式来临之前,族群不想竖下太多敌人。”   话音落下,沙瓦宗像缕烟尘一样消失了。   烟雾在城市中弥漫,就像是山顶的云雾落在地上,那薄雾笼罩的畸形高楼如山峦般矗立在这城市起伏的街道和河流之上。   她踩着空气向着高空行走:头上乌云密布,低到似乎伸手就能摸到。云缝里闪烁着绿色的闪电,再往上,是血红色的天空,一轮同样血红色的圆月——或是一只血红色的怪物——在云中下沉,放射出令人不安的光辉。   它在空中飘浮,就像是在翻滚的乌云与惨绿色的闪电上御空而行,像片羽毛一样缓缓下落。上百条比它身躯都要长的——红到发黑的柔软触手,在它只有三个漆黑空洞的颅骨上飘舞,像是互相挤压的水蛇一样肆意扭动。   它细长的身体上遍布着根根尖锐而惨白的肋骨,末端粘连着污秽的血肉残渣,使它没有皮肤没有肌肉的身躯像是一张布满獠牙的畸形大口。   它的尾巴犹如分叉的水蛇,每个枝杈都延伸出数百米,在这夜空中竟像是剥下人皮之后展开的血管脉络。   可它纤细的四肢和它那些柔软的触须又是如此美丽、如此优雅、如此灵巧,甚至令人感到恍惚,心灵仿佛被一团令人迷醉的薄雾所笼罩。   在它的周围,成千上万的魔怪在飞转,犹如秋天黑色的腐叶在龙卷风中起舞。它们发出尖细而嘶哑的声音,像是在吟诵一曲匪夷所思的赞歌。它们用利齿撕咬彼此的身躯,用爪子刺破自己的胸腔和肢体,往乌云中挤着色彩斑斓的鲜血,一边洒向高空,一边旋转着舔舐雨珠,一边发出更加痴狂而诡异的歌唱。   看到血红色的圆月终于在乌云中沉没后,她点了点头。   烟雾与尘土开始翻腾,围绕着狂欢的魔怪们绕成一个巨大的半圆。无数柄燧石长剑凭空显露形体,像切割黄油一样刨开魔怪们的身躯。片刻之后,成堆成堆的头颅、肢体和触须如同泥石流一样滚落乌云,匪夷所思的凄厉惨叫声此起彼伏,甚至盖过了嘶哑的歌唱。   紧接着,一阵阵令人不安的共鸣开始回响,那些魔怪们开始吟诵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古怪韵律。无数亵渎的、污秽的词句像白蚁啃噬树木一样啃噬着空间的屏障,传出令人大脑发昏的音节。肮脏的血污如倒流的瀑布般上浮,淹没夜空,成千束不洁的斑斓光线在魔怪群和尘埃战士中肆意扫射,将血肉和利爪一起炸开,爆散成浑浊的红黑色泥浆。巫术的光芒如血红色的月光一样覆盖在它们的身体上,嘶哑的肉体骨骼碎裂声响彻天空,犹如地底的震雷。   狩猎开始了。   化为尘埃在空中随意飘扬的战士们在魔怪群和法术中到处穿梭。透过倒流的污浊血浆,可见眷族们的法术在这巨大的半圆中像蛛网一样扭曲跳动,不分敌我的将血肉和甲胄一起融化。   这蛛网般交织的法术在撞击中形成猛烈的旋风,又和血污搅成一团漩涡似得湖泊。一只只色彩斑斓的残肢断臂被卷进其中扯碎了,像是掉进绞肉机的蟑螂堆。惨叫声和吟诵声彼此交接,仿佛一曲凄厉的挽歌。   在这越来越高昂的尖叫声中,成堆成堆的魔怪被燧石剑像划破黄油一样刨开躯体,撕开简陋的法术屏障,像破抹布一样掉进脚下闪烁着绿色闪电的乌云。它们在乌云中沉没,像是在水中融化的盐块,然后坠向大地,一个,一个,又一个......尽管不停地为这些魔怪带来毁灭,可也有淹没在血污中的战士融化成失去意识的液体,像滴入海中的墨汁一样四分五裂——但数量却少到不成比例。   丝轻轻敲击着法杖。   越来越多蠕动的烟尘在她四周弥漫开来。   ......   这地方十分开阔,可不断有扭曲的梦中异象在雾中冲出,犹如一波波色彩斑斓的浪潮,但他们始终平稳的行走在浪潮前面。   蠕动的活化白蛇像翻滚的城墙一样碾过街道和血肉。一连串短促的哀嚎声在燃烧的白焰中终结。它六枚血球似得眼珠在雾中到处扫视,琉璃般的鳞片压碎一具具活动的身体,戳破一团团填满死灵的血肉球,吸食弥漫的黑烟,就像是一个真正意义上为了永不停息的饥饿而展开觅食的活物——它确实在觅食。燃烧殆尽的灵魂就是它的食物,这也是这个类生命体的唯一本能。   萨塞尔一直都很明白,连接外神迷道释放的法术差不多都是这种性质。   作者留言:   1500推荐票的。 第五十六章 祭司和舞刀者   断裂的斑斓残肢像是雨点一样坠落,穿透缭绕的迷雾,落在地上、坠入河流、打在白蛇琉璃似得鳞片上,在白热的火焰中烧成灰烬。   贞德伸手挡住了他前进的步子。四下漆黑,火光也很难穿透迷雾,只有怪物们还在像波浪一样前仆后继的涌来......萨塞尔屏住呼吸。离记录中最近的迷道出口似乎还有点距离,一旁黑漆漆的河流在冰雹般降落的眷族肢体中扬起沉重的水花,但是,没错......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这女人的直觉......或者说像是直觉的某种能力,比他想象中有用。特别是在他没法靠灵体视觉感知四周的时候。这法术原本会消耗灵魂作为材料,但现在,那些灵魂会莫名其妙的在这血月下的迷道中燃烧。   眼前是个狭长的高楼间隙,他们身后则是河岸,还有在轮廓模糊的树干上像柳枝一样摆动的人类肢体。这走道相当幽深,更深处,则因为迷雾笼罩而很难看得清晰。走道两侧是像城墙一样高的灰墙,墙上布满潮湿的青苔,甚至还在像霉菌似得缓缓蠕动。   他和贞德短暂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的意思确实是前方有不好的东西——最麻烦的结果,甚至可能会是帝国的猎犬。神明和不朽者姑且排除在外,在他们这种人的认知里,为上层服务的刽子手可比民间的野路子法师麻烦的多。   他在原地暂停了一会,示意白蛇继续向前爬行,自己开始沟通迷道,释放一系列隔绝术——基于各种构成原理的隔绝术。他念出嘶哑的咒文,声音像是甲虫在沙地爬行,没有温度的光线在他们四周的空气中悄悄蔓延,就像是射进水底的光束。   萨塞尔向前一步。   在一瞬间后,他听到低语声。——那是一道咒文,咒文中混融着外神的亵渎和这个世界的阴影。   然后,是一道变幻的强光,犹如射入海底的灯塔探照灯,眨眼间消融迷雾。剧烈的冲击发出大锤击鼓的震荡声——光束从地面升起,射穿夜空,然后又带着刺耳的回响从夜空落到地上。   光束在道路中奔流,灰尘和紫黑色的道路碎片四处飞溅,然后在灰黑色的光芒里粉碎成细密的尘埃。光束冲击着萨塞尔撑起的屏障,他的屏障周围冒出泡沫般的黑色烟尘,环绕他的幻影围墙在如街灯一样不停地闪烁中发出嘶哑的破裂和萎缩声。光柱冲刷着白蛇,扑灭它缭绕全身的火焰,只剩下晶莹的犹如琉璃的鳞片,墙壁也在颤抖,沐浴在灰光下的地板在粉碎中升起,这里的一切都在回应着这未知的咒文。   在黑巫师的示意下,白蛇张开它由火焰构成獠牙的大嘴,对准狭长的高楼间隙。在刺耳的冲击中,白热的磷火像是磅礴的喷泉一样从它巨口中吐出,迎着光束倾泻而下,使这里的血色黑夜像是变成了黎明的地平线——爆炸,火焰和灰烬同时诞生,泉涌而出——在更加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冲击声中,对面的墙壁和青苔都被烧成了焦臭的黑灰。   光束骤然间中断了,他听女性的咒骂声。   还有一道阴森的感叹。   “这可不像是光明迷道的力量,十字教的朋友。”   冲击力几乎抽光了附近的空气,墙壁和道路变得像是遭到野蛮人入侵的废墟。但他的法术屏障仍然坚挺。   那颗幼小的心脏紧贴在他胸腔上,虽然一言不发,心跳却剧烈的像是在打雷。萨塞尔感到薇奥拉呼吸中的热度,那两只胳膊还紧紧绕着他的脖子,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羞耻。黑巫师随手拍了拍几乎要把他勒死的小姑娘,然后,薇奥拉小心翼翼的稍微松了松胳膊。   “阴影王座的祭司?”贞德笑的很扭曲,“我可没想到你们也来了这地方。”   火焰再次从白蛇琉璃般的鳞片上升起,灼烧着四周的空气。一道阴影像雾气一样落在地上。“职责需要。”那个高大的、全身笼罩在黑色长袍下的男人说。他站在远离白蛇的地方,和它保持安全距离,似乎对这东西灼烧灵魂的火焰有些警戒。   贞德打量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四周的阴影,像是在寻找那道女声的来源。片刻之后,她收回目光,“那可真巧,我的骑士也是因为职责需要。”她冷笑着说。   长袍下的男人也笑了,并踏前一步。他的面容完全被兜帽所掩盖,声音强而有力,但是有些嘶哑:“这么说来我们还挺像的,裁判官。”   裁判官啊......   萨塞尔瞥了眼贞德如今的便服打扮,——黑色礼服和白底衬衣,加上长筒靴和同样黑色的男式长裤,——比起裁判官来说,她看着更像是个贵族阶级的男装丽人。   “但我们的职责可不怎么像,阴影王座的祭司,阴沟里刨坟的老鼠。”   “这是嘲笑吗?”他哑然失笑,“看来你确实是个裁判官,无论是糟糕的性格,还是目中无人的态度。”   “你死在地牢里的好朋友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那确实是很大的损失,缺少奴隶的服务是件很痛苦的事情。”男人平静的说,从容的向前踏出一步。   “如果死的是你们,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吧?”贞德讥讽他。   “当然,我很明白。主人受苦,奴隶总会欢呼雀跃,这就像是日出日落一样正常。”   风卷起他黑色的长袍,他再次踏前一步。   “你向这边走是准备干什么,阴影王座的祭司,献出你的脑袋送给我当球踢吗?”   “答案显而易见,”祭司从容的注视着贞德,“制造一个机会。”   话音刚落,一个衣衫破旧的女性从高空落下。那赤裸的双足和小腿对着夜空,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下方的巨蛇。她的武器掩盖在飘摇的外套中,落点正是白蛇的头顶。   萨塞尔面无表情的念出一个词。   下一个片刻,白蛇火焰缭绕的脑袋像裂隙一样从正中央分开,那模样仿佛是在头顶上张开了另一张造型扭曲的嘴。一瞬间后,白炽的烈火颠倒了一切,犹如倒流瀑布般激射而出,朝着女子对准白蛇落下的身体席卷而去。   然后,是匪夷所思的一刀。   她细长的五指反扣刀柄,右臂伸展,通体血红的刀刃在空中划出黯淡的弧光,就像是碾过无数尸骸的战车轮辐,沿着白蛇头顶分开的裂口一刀划过。   刀刃平滑的分开火焰。   一个刹那之后。   它全身的白色烈焰、它琉璃似的鳞片、它六枚血红色的眼球、还有构成它简陋生命的迷道力量——这个庞大躯体所有的一切,全部都在这一刀下,像烟花一样随着法术失效的暴风四处飘散。   那影子独立原处,黑绢似得短发在风中飘舞。她朝黑巫师转过身,赤裸的足弓踩灭了仍在地上挣扎的火焰余烬。在白光的照耀下,她跨过渐渐熄灭的法术之火,就像一个裹在黑衣下的白色幻影,——那皮肤比瓷器更加白皙,淡蓝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平静却又漠然的杀意。   然后是第二刀。   近十米的距离在一瞬间后跨过,这一刀自下向上,直接切开了黑巫师遍布全身的法术屏障,和他手中那柄红黑色长剑猛地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还有嗡嗡的震荡声。她的动作里有某种不属于人类的东西。   她的眉毛稍稍扬起,似乎有些不满。   “你不觉得——就这样平静地死会比较好一点吗?明明是一个施法者,却要拿着一柄剑乱挥,这种额外劳动会让我感觉很困扰的。”   萨塞尔对她咧嘴一笑,“——瓦拉库”。下一个瞬间,炽烈的白光像喷泉一样从他口中射出。与此同时,他一脚对着女子的膝盖踹了过去,剑刃则滑向她握刀的手指。   作者留言:   今晚要魂三,等明天再补1750推荐票,100月票,还有50刀片的 第五十七章 另一个铸骨者   萨塞尔很明白他这次遇到的是什么。这女人是猎犬第三宗的成员,——最擅长处理施法者的暗杀部队,偶尔也会执行其它见不得光的任务。   天知道女皇大人怎么弄出的这些玩意,连元老院都没注意到当初发生的一切。   和那身破旧衣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白玉无瑕的鹅蛋脸,湛蓝的瞳孔冷漠、锐利、平静。这双眼睛与他对视,一眨不眨,仿佛直入心底,像是在探寻着什么。初次遇到这种眼神的小伙子很容易在她的注视中感到恍惚,但萨塞尔明白,这帮人是对着剥掉皮的活体标本练出的本事,——观察情绪的本事。   她是很漂亮,甚至给人以身临传说故事和落难公主一见钟情的错觉。但是,传说故事不会让你流血,传说故事不会让你人首分家,传说故事也不会让你在四肢被挑断后秘密运到帝国的刑讯室去。   当你还是一个年轻的浑身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小伙子时,你会从传说故事得出结论:你会觉得这个该死的世界会有一段伟大的爱情等着你,你会觉得没有任何一件武器能妨碍你;美丽的落难公主总是在某个地方等着你去救她,而你手里的剑自然能砍断任何挡路的东西;这些传说会让你热血沸腾,想要投身其中。   直到你真正的参与战争,或者为自己独身闯荡世界的妄想付出代价为止。   真是糟透了。   我宁可踩在新粪上,也不想踩老粪。   萨塞尔慢条斯理的举起剑,左手抱着怀里的小姑娘。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除了火焰灼烧石块的焦臭味,还有几缕薇奥拉金发和颈子的香味,这让他心情舒服不少。他瞥了眼脚下坑坑洼洼的道路——影子就在阴影王座的祭司脚下躺着,并悄悄向这边蔓延,就像是滴入湖泊的墨汁。   女猎犬飞快的后退,一刀划开了扑面而来的烈火,她紧接着又是一刀递出,但萨塞尔不为所动,只是站在原地连接迷道。刹那之后,刀剑交错的声音在空中回响——但不是他的剑。贞德冲过来挡在他前面,长剑势如雷霆。她一脚踩在黑巫师面前的地上,踏出半人多高的尘灰,先是佯作突刺,继而猛地一剑横砍过去。   萨塞尔用嘶哑、古老而可怖的语言念诵着低沉的词句,白热的光从他仿佛是在狂笑的嘴中倾泻而出。   ......   阿斯托尔福在街道黑暗的角落里穿行,鬼魅般的影子在雾中前后摇晃。他安静的屏息,迷道的能量在阿尔加利亚中流动,仿佛受到他呼吸的引导,古老的法术从那纯白色的枪身中向他身体转移。   他走在和道路垂直的建筑物墙壁上,左边是在他身侧竖起的漆黑河流,右边是血红色的夜空和缓缓降落的满月。在这时,阿斯托尔福身上受到的拖拽力是由建筑外墙产生的——也就是说,世界在他眼中横了过来。   阿斯托尔福靠着这个躲过了梦中一个个匪夷所思的异象,毕竟——它们在水平的地上,而他却在垂直的地上。这个城市歪歪扭扭,以至于很难产生距离感——即使是对常年在外旅行的阿斯托尔福也一样。这个世界确实很奇特,一切都是现实所没有的。当你阖上眼睛后,距离就会在你身上化作言语的泡沫与毫无意义的词汇,梦就会带着你的灵魂来到万里之外。   阿斯托尔福再次跳过两座屋子间的缝隙,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和一个铸骨者站在一起的塔克萨尔。   那个铸骨者很矮小,但是健壮。他身上包裹着鹿或者类似动物的皮鞣制成的斗篷,头上则戴着灰色的鹿骨帽,帽子下还有细细的绒毛。铸骨者抬起头来注视着阿斯托尔福——他的脸很宽阔,骨节在光滑的金色皮肤下棱角分明的凸起;他的眼睑很厚重,以至于很难看清眼睛,但是琥珀色的瞳孔仍旧在这雾中闪闪发光,使人难以忽视。   “塔克萨尔先生!”阿斯托尔福切断迷道的连接。他落在十多米外的地上,对塔克萨尔挥了挥手:“我完成任务了。”   铸骨者一言不发的收回目光,“看来你派他传送信物的目的并没有完全达成。”   “我可以确认的是,我绝对在信物里寄放了让贞德带这家伙出去的命令。”   铸骨者耸耸肩,“他遇到了沙瓦宗·图兰,然后把信物转交了。”   “这也是你用你们的法术聆听到的信息?”   “理所当然,塔克萨尔。”铸骨者说,“另一位铸骨者为了她小小的私心——派遣了高级剑士沙瓦宗·图兰为那两位提供了帮助。我认为,这或许是因为她从那个萨塞尔的身上看到了解放灵魂的可能性。”   塔克萨尔对此不可置否,他摇摇头,“在梦中和一个半恶魔化的灵魂上床能生出什么东西?”   “或许只有她自己才会知道了,在不远的未来。”   “艾萨,那个铸骨者看上去就和我女儿一样大。”   名为艾萨的铸骨者摇了摇头,他同样对此不可置否,“如果她想做的事对氏族没有危害,而且不违背我们的誓约,那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无权干扰她的想法。——她想在未来接受那位先生的种子,这不违背任何事。”   “你知道我女儿就在卡斯城上学吗?”   “你没必要联想那么多,塔克萨尔,这件事不意味着你女儿也会和那位先生拉上关系。”   “我派他们去卡斯城了啊!而且他们还带着一个和我女儿同龄的小姑娘!说不定哪天就会见面!”   “你能冷静一点吗?我还以为你们审判者从来都不会情绪失控。”   “......”   潮水一样的怪物跟随着阿斯托尔福的步伐涌来,塔克萨尔也懒得转身,抬手挥了挥。   突然,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隔着阿斯托尔福的衣角压在地上,仿佛是从天空上砸下来一块透明的巨型天花板,差点就把他压进地底。阿斯托尔福瑟缩了下,赶紧两步跃出跑到审判者一旁。在他身后,土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并开始吱呀作响。道路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们都被压得平躺下来,陷入疯狂的挣扎,就像是埋在火灾中倒塌的立柱下面一样。   然后,审判者落下手臂,那股压迫感变得更加剧烈,就像某种重物落在地上。——怪物们都静止了,一动不动,然后猛地塌陷,像是被巨石碾过的血肉袋子一样碎成了五颜六色的抽象画。   “形变者来了。”艾萨突然开口说。   雷鸣般的咆哮震撼耳膜,阿斯托尔福听到这句话,然后听到了龙吼。他愣了愣,抬手遮眼,一团巨大的黑影从头顶掠过。 第五十八章 交锋   黑龙轰然落地,仿佛是一座高楼猛然间倒塌,宽阔的黑色翅膀像战船风帆一样张开,他的四肢就像是虬结的铁块。那席卷的飓风吹散了方圆百米的迷雾,被审判者压瘪的尸体都在颤抖,随着这无形的巨浪一起飞上半空。   他水银般的眼珠闪烁了一下,闸门般的下颌缓缓张开,犹如金属摩擦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铸骨者——为何要站在这里?”   “诶?”阿斯托尔福刚刚拔出剑,然后他愣住了,“你们认识?”   “每一个天玛斯,每一个形变者,每一个多变者,都分享着一个隐秘的纽带。这个无处不在的联系会让我们在见面时感到亲切。即使他是你们人类帝国制造的形变者,这个联系也一样存在。”艾萨缓缓地陈述着,踏前一步。   灰色犄角的巨兽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咆哮,咆哮声像是地底的震雷:“你知道我为帝国服务,铸骨者!那你为何还要站在我眼前阻止我?你们的盟约应该不包括这种事情!”   “只是个人行动而已,诺策拉。”艾萨对他鞠了一躬,又踏前一步。铸骨者表现的很平静,“就像你一样,你现在所做的也只是你的个人行动而已。”   布满鳞片的沉重肢体拍打地面,仿佛水泥柱敲击墙壁,比钢铁更加坚固的牙齿在磨动,仿佛粗糙的金属锯相互摩擦。他发出一声怒吼,炽热的吐息从熔炉般的肺中呼出,黑龙的怒吼声犹如上千条野狼在月圆之夜同时呼嚎。   “人类帝国不成熟的技术使你的灵魂产生了缺陷,诺策拉。你应该明白这点,你需要寻找弥补你理智的路途,而不是日益沉溺于反复的愤怒和狂躁。”   艾萨一边说,一边一步步靠近他,骨节宽阔的金色手掌落在黑龙的下巴上。   一瞬间的接触,使诺策拉感觉自己像是个溺水的人,扑腾着寻找空气......他四肢并用地缓缓后退,然后很坚决的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展开翅膀飞走了。在他张开的双翅下,席卷的尘埃如海浪一样灌进了阿斯托尔福的头盔缝隙,使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看来劝诱失败了,真是遗憾。”艾萨很随意的耸耸肩,“这位形变者对人类女皇的忠心很难动摇。”   “结束一场无谓的冲突,这就是全部的意义。”塔克萨尔摇了摇头。   ......   那柄血红色的长刀闪烁着不自然的光芒,就像是反射出了头顶这片夜空的月色。   奥塔塔罗矿,贞德听过这种矿物。   奥塔塔罗矿是七城大陆的特产,据说在那片土地的分布就像铁矿一样普遍。七城大陆的位置正夹在贝尔纳奇斯和勒斯尔中间,和每座大陆都隔着范围相似的海洋。贞德知道教会盯着那片土地,同样,这片大陆的异教徒女皇尼禄也在盯着那片土地——这不是推断,而是他们安插的间谍传递来的情报。   黑巫师在贞德身上布下的屏障在刀锋中一一碎裂,就像是一张张油纸遇到烈火,它们在可以扼杀法术的武器面前基本上等于不存在。   这刀贯穿世俗的钢铁也不比撕裂血肉难出多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萨塞尔赠予她的武器并非来源于世俗的钢铁。   贞德感到压力。猎犬的打击如同暴雨,和她纤细的肢体完全相异,甚至逼着她步步后退,离开了萨塞尔十多米。那对飞舞的双臂仿佛是紧绷的弹簧,带着不属于人类的诡异动作,快到令人眼花,又沉重的犹如投石机砸出的弹丸,带动着那柄血红色的长刀和她手中的漆黑长剑交锋。交织的剑刃形成股股暴风,耀眼的火花在其中飞扬四溅。   同时,法术撞击的震荡声也在空中回响,阴影和白焰四处飘散,声音犹如地底生发的震雷。生有六枚血红色复眼的白色眼镜蛇在黑巫师口中疯狂膨胀,攀附到墙上喷射烈火;一只只白森森的火蝙蝠扇动着翅膀从黑巫师手中飞出,展开自杀式的扑袭,绕过障碍和阻隔,在祭司眼前的每一寸空气中引爆;加热的空气形成猛烈的旋风,和蠕动的阴影搅在一起,卷动着烧焦的青苔,酷烈的火和爆炸使他们附近的一切事物都开始脱落,又在飘扬的阴影中枯萎粉碎......   但她们之间只有空气和呼吸。   两个女人的呼吸。   长剑和血红色的刀不断划开空气,亲吻,分离,再次亲吻,她在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中寻找着转瞬即逝的机会。   贞德在交锋中观察武器的间隙,手中的长剑填满了眼前的每一寸空间,划出绵延或是断续的轨迹——就像是树木在阳光下展开的枝条一样,寻找刺入长剑划开血肉的空隙。她必须活下来,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障碍,和往常相比不值一提。她剿杀过成百上千的邪教徒,她生来就要毁掉那些恶心的眷族和接触外神的疯子;她来自法兰西的小村庄,而她领导了一整场战争,但那只是一个复仇......她是贞德,是裁判官,是让那些阴沟里的怪物哭泣和恐惧的狂热焚烧者。   她可以清楚看到对方脸上和她同样镇静的杀意。她知道这女人很冷静,和她同样冷静,这是一个战士必须拥有的素质,除非她是一个野蛮的巴哈撒人,或者说纯粹的军队底层士兵。   贞德紧盯着她的动作,后退一步,调匀气息,甩掉发间的汗水。   “一切结束之前,你会害怕的,”女性对她微笑,“要不你来猜猜先死的是你,还是你的丈夫和孩子?”   去你妈的丈夫和孩子!   她在心底咒骂了一句。   贞德深呼吸,然后跳跃,下蹲,冲刺,势如闪电——自下而上撩向对方的两腿间隙。这是阴损到无以复加的一剑。   “你素质太差了!”   女子高喊一声,极其灵巧地向后跃起。她细长而柔软的五指在地上一压一推,便轻巧的跳到五米开外,仿佛是一只没有重量的百灵鸟。   这个女人就像是一只优雅的野兽,但她也同样是一只野兽——嗜血的野兽。   谁会在战场上和你谈素质!?   贞德紧随着她的动作猛冲过去,刀剑相交,撞出雷鸣般的回响,然后再次分开。这是力的比拼,也是技艺的较量,她们几乎同样灵活,力量也几乎同样沉重。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他,”女子一边攻向贞德,一边用清脆的仿佛百灵鸟似得声音笑道,“在这个疯狂的梦境里展开了为期一个多月的相处,还从地牢中相互扶持着逃离,连我都感动的要哭了。很浪漫的爱情,不是吗?你还花了一个月时间给他生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我想我该把你的脑袋削下来寄过去,然后再让他好好爱你一次......”   话真多。   下一个瞬间,贞德的剑命中了她的脸颊——手腕转动,尾随而至的是削切和劈砍。贞德切开了她的下巴,鲜血飞溅,而她的刀也同时划过了贞德的左臂——包裹小臂的甲胄在那柄刀面前并不比一张纸坚固多少。   贞德左臂动脉断裂,同样是鲜血泉涌而出。   双方同时向后猛地跳开。   作者留言:   1750推荐票的。   话说我想给薇奥拉搞个小魔女三人组,算是让她能脱离主角走向独立的尝试,也是让三个小姑娘在到处都是阴谋和杀戮的玛拉兹英灵录里当一股可以独立行动的清流,活跃气氛,并参与一些重要事件,而不是让薇奥拉当一个主角的装饰性挂件。   目前我选中了一个苏西(小魔女学院),还有一个是谁比较好?   顺便我觉得薇奥拉可以做吐槽役担当,苏西是无口系的腹黑,这样就还需要一个行动力Max又跑的很快的智障,有哪个人选比较合适的? 第五十九章 干预   血从她胳膊上像是雨水从屋檐上一样流下,在同样血红色的夜空下闪闪发光。   贞德沿着裂口撕开染红鲜血的衣袖,把整条上臂的衣服都扯了下来,一角咬在嘴里,随手在她隐约可以看到骨头的胳膊上扎成一束布条。   “没有切到你的舌头上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一边说着,裁判官一边露出她特有的微笑——充满狂气的扭曲笑容,仿佛猎犬的脖颈就压在她的断头台下,而她的剑刃正连接着抬起斩刀的绳索。   血从黑发女性纤细的下巴流下来。她耸耸肩,垂下刀刃,张开双臂,仿佛是要拥抱一个老朋友,或者一个情人。她微笑着向贞德踏出一小步。   贞德深呼吸,将冷空气传入灼热的肺部。她的呼吸声仿佛嘶哑的鼓风箱。她用舌尖舔舐着划过嘴角的汗水,品尝这有些苦涩的咸味,并舒张着感到一丝麻木的手臂。   风止了,灰雾开始继续漫延,盖过这狭窄的小巷,像暴风雪一样淹没了她的靴子,并淹没了对面的猎犬。贞德能闻到雾中腐烂血肉的味道,和她舌尖的苦味混杂在一起。   一瞬间后,猎犬纵身一跃,刀刃仿佛附着巫术一样撕开迷雾。   她举剑格挡,刀剑撞击,发出雷鸣般的碰撞,并传出嗡嗡的金属震荡声,仿佛要震到她上臂的伤口裂开更大的缝隙。   痛。   力的比拼带来了剧烈的刺痛,金属的振动使她本就麻木的上臂感到无以复加的沉重,还有出乎意料的疲惫。汗水浸湿头发和衣衫,但贞德不为所动,只是紧盯对方,双手用力抵住长剑,手腕青筋暴起,挡住下压的刀刃。法术撞击的爆炸声在上空回响,黑影和白焰在血月下交织,不停闪烁——就像是在喝彩。   我要杀了你。   刀剑再次分开,然后亲吻,像巨龙的上下牙关一样碰撞。锋利的刃口擦过浸透汗水的皮肤和衣衫,在血色夜空的光芒下回旋。   尽管每次呼吸都仿佛是在咽喉吞下一口口钝刀,但贞德还是在笑,尽管肺部仿佛变成了沸腾发热的熔炉,但贞德还是在笑。周围的喧闹声低沉的仿佛是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两侧的高墙也都在朝远方退去,融入雾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贞德眼中只有交错的刀光和剑影,以及对方脖子上薄薄的皮肤,和皮肤下淡绿色的血管。   动脉。   贞德知道那是什么,——只要让那些淡绿色的线条彻底张开,一个人就会轻而易举的走向死亡。   她们就像两个交错的影子,或是旋转的几何图形。断续的直线和弧线交织成变幻的抽象画,并在金属的振动声中扭曲着周遭的雾气。   她们像两只母狼一样削切,劈砍,直刺,带起飞溅的血液,划开一道道刺眼的伤口。   她的左脸划破了,露出白森森的牙关;她右腰的衣服撕裂了,露出清晰可见的一掌长的切割痕迹。贞德瞥见猎犬用细长的手指抓向月光,并猛然间蹲下,长剑从那女人头顶掠过,接着猎犬的刀刃在贞德脚底尾随而至。她朝后猛地跃起,血花飞溅,脚腕划开五指长的伤口。   落地。   猎犬紧跟着冲来,长刀变成一道闪亮的旋风,擦过她的面颊,滑向她握剑的手臂。   贞德深吸一口气,弯腰猛力横砍,同时一脚踹上对方被血和汗水浸透伤口的脚腕。而猎犬也在挥刀格挡时一膝盖提起,撞到她肌肉和皮肤一起绽开的腰身上。   痛楚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双方同时站立不稳的晃了两下,又在一瞬间后猛地挥出武器。   一剑,两剑,三剑——贞德用每一剑都能将人连骨带肉斩成两半的力量猛劈下去。   猎犬脚下一个趔趄。她用一个人类绝对做不到的动作向后一跃,在空中像只猫头鹰一样转身,蹲伏在头顶五米多高的横栏上。   法术的喝彩声响的更加剧烈了。   贞德沿着额头将浸透汗水的金发撩到脑后,饱满的胸膛压在空荡荡的肚腹上起伏。她压低身体,舒张着麻木而刺痛的手臂,平缓着炽热的、仿佛由熔炉吐出的剧烈喘息。   “你跳的很高啊,是哪片森林里来的猿猴吗?”贞德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嘶哑的声音嘲笑她。   “不跳高一点的话,我就会和你一起死掉了。”猎犬耸耸肩。   笑容消失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高喊:“往后跳!”   是萨塞尔的吼声......   贞德赶紧后撤,她被刀刃划开的脚腕踩在血泊中,脚下差点一滑,身体则暴露在扑来的灰黑色光束下——一条像要炸开一样疯狂膨胀的白色眼镜蛇紧随其后,如此的急速和明亮,但是远比不上光束的速度。   不......   下一刻,撕裂的声音盖过了光束射穿大地的回响。   阴影王座的法术骤然间中断了,撕裂声代表迷道的中断。一柄燧石长剑凭空在黑袍人身边刺出,正是它切断了祭司张开的迷道。   女猎犬抬起头,然后很失望的“啧”了一声。   那是天玛斯的战士——沙瓦宗·图兰。他停止了阴影王座祭司的法术,然后像缕烟尘般落在萨塞尔一旁。   这一刻,这处狭窄的间隙安静的出人意料。   “天玛斯族人?”祭司声音中充满怀疑,“你过来干什么?”他由阴影构成的下半身在半空中飘浮,就像是黑色的雾气。他摇了摇头,“我认为你们应该不会插手这种事情。”   趁着这机会,萨塞尔从天上落到贞德一旁。浑身火焰缭绕的白蛇盘在他们周围,像门厅一样张开的嘴中垂下一条分叉的舌头。“你还能动吗?不能动的话我就只能背你了,”他问。“沙瓦宗不一定能挡住他们,但他至少能给我们提供离开的时间。”   贞德先瞥了眼薇奥拉,确认她完全没有受伤,然后才点点头,表情平淡。   “对了。现在我没法给你恢复脸上的裂口,所以你就先这么放一阵吧。”萨塞尔停顿了一会,又说,“还有就是,沙瓦宗给了我一个信物,出去之后我抽空转交给你。”   “你废话真多。”   贞德咧咧嘴说。她左脸一道豁口,白森森的牙关看起来相当渗人。   “这是出于盟约的干预,”沙瓦宗用骨头摩擦似得声音说,“我不想主动攻击你们,只是为我盟约的对象提供一个离开的机会。” 第六十章 迷道出口   ......   深入走道后,萨塞尔才意识到这地方到底有多让人头疼。这是一处夹在好几栋高楼中的逼仄回廊,正如贫民窟中,许多草率建成的有着一间间俨如兔子窝似得小屋堆成的垃圾堆一样。走道两侧的墙壁既高又窄,歪歪扭扭,连月光都很难钻入,而且,视线总会被突然贯穿两侧墙壁挡在小巷里的小屋所阻隔,无愧于萨塞尔产生的——此地是垃圾堆的想法。   这里的道路弯弯折折,廊道和乱建的小屋到处交错,像是个迷宫。不过还好贞德很认路,带着他东拐西拐,就像在这里住过几十年一样。   沿着黑咕隆咚的通道,萨塞尔跟着贞德,进入一个狭窄逼仄的像是一口井的方形院落。   这里是住户们的公用的小院子。   井口似得院子中间,有座干涸的长满蒿草的石砌喷泉,如今却有暗沉沉的紫黑色黏稠液体在水池里翻滚着,咕咚咕咚的冒着泡,仿佛民间传说里巫婆的恐怖浓汤。沿着院墙,排布着许多楼梯,部分楼梯是石建的,部分楼梯是木制的。上去之后,就能看见一条条围着四面墙的廊道。   廊道作为入口,里面通往各家住户,而隔开廊道的门,大部分都是破烂的劣质门帷。   血月的降临使这里充满了奇异的寂静,也使这个贫民窟似得地方看不见一个人影。   很明显,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街道上游行狂欢,恭迎月神的降临。   两人停在长满蒿草的喷泉一旁,脚下是软绵绵的土地。   “前面就是理论上的迷道出口了。”贞德对他说。   “我还从不知道你来过这地方。”   “你时差和我倒的太开了,这会让我做事很不方便。”贞德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说,“等到了卡斯城后,我要限制你的作息时间。”   “我母亲还活着的时候都不会限制我的作息!”   “我不是你的母亲,但是你是我手下的骑士。”贞德颇为扭曲的笑了一声。在血月的辉映下,她左脸的豁口使这笑容格外渗人,“没时间多说了,这只是一个通知,我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现在继续跟我走。”   她踏出一步。   然后是一道回响,穿透整座城市的诡异回响,这道回响颠倒了他的神志。   它如犹如大海的呜咽一样深沉,又如婴儿的啼哭一样刺耳,像是远在天际,又像是近在咫尺,仿佛是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剥离了他的意识——无法抵抗,更无法拒绝。   他抱着怀里同样差点失去意识的薇奥拉滚落在地,撞的头昏眼花,又一脑袋磕在贞德腰上,听到她一声低沉的痛呼。   隔了好一会儿,靠着长年接触外神迷道的抵抗力,萨塞尔才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他抬起视线,目瞪口呆。他看到一股血红色的魔力犹如放大上千倍的长矛一样穿透天空,并横向延伸出一道贯穿整个天际的巨大十字架,在阴云密布的夜色中闪烁着夺目的血光,即使是几公里外仍旧清晰可见。   就是这光,这光差点抽走了他的意识。   真理在上,外神的法术?   “该死的邪神......”贞德躺倒在地上,发出嘶哑的呻-吟,“我起不来了......”   ......   萨塞尔穿行在黑咕隆咚的通道里,上下左右都是闭合的围墙,怀里抱着被外神波及到后还没缓过气的贞德。薇奥拉则直接跨坐在他脖子上,身体发软的耷拉在他后脑上,两条腿从他肩头垂下。   我死也不会再来这鬼地方了。   一个模糊的长发鬼影从廊道两侧的门帷中钻出,扑了过来。   一秒后,白炽的磷火像喷泉一样吐出,把它点燃。一条一人多高的白焰眼镜蛇扑上去,把这团惨叫中的鬼影整个都吞入腹中。   “你的胳膊硌着我背上的裂口了。”贞德突然说。   “你这人事怎么这么多!?”萨塞尔惊得叫了一声,然后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咳嗽起来,“这可是公主抱!理论上只有公主才能享受的待遇!你他妈给我放尊重一点!”   “我没听说过这种理论,一定是你在胡说。”   又一个鬼影,左边更远的地方,越来越近。   萨塞尔没在意那东西,只是继续抱着怀里的人向前跑。“很近了。”贞德说。   她左手搭着萨塞尔的肩膀,然后,薇奥拉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提起。靠着这点力量,贞德勉强直起来一点身子,脸色苍白。她用冷漠的视线注视着不断后退的走廊,沿着一扇扇或是张开或是闭合的破旧门帷扫视:   “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是给我提供治疗,并做好战斗的准备。这迷道的出口是邪教徒张开的,外面也肯定会有邪教徒在驻守。”   隔了一会,她又皱起眉头,“你的右手又硌着我腰上的裂口了。”   “你破事真多。”   “我吩咐的每件事对你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谕令,你懂吗?”   贞德将脑袋靠在薇奥拉搭下来的小腿上,注视着浑身火焰缭绕的眼镜蛇一口吞下那团鬼影。   背后传来猫头鹰扑扇翅膀的声音。   “不懂。”萨塞尔呸了一声,然后加快步伐。   在前方,走廊正中央的道路上凭空撕开一副门帘,隐约透出皎白的月光。迷道入口,从外神的迷道通往现实世界的迷道入口。   ......   萨塞尔把贞德靠在树上,薇奥拉从他肩头跳下来。他开始点燃备用的灵体向裁判官体内灌注生命力,愈合她的伤口。月华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和墨色松树,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初夏的夜晚森林里充满了奇异的寂静,似乎临近尾声的不只是白日的阳光。   她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也就是突然间,一柄血红色长刀精准地穿透了萨塞尔的心脏,他跪倒在地,盯着从自己胸前凸出的刀刃。   贞德目光呆滞的看着一只女性的手将刀刃拔出,黑巫师则一头栽倒在她怀里。   “喂!你——”她慌张的喊起来,抱住黑巫师的肩膀。   萨塞尔感觉到贞德呼吸的热度,他装作很痛苦的咳嗽了一声。   “别喊了,死不了,这具身体早就和原来的人类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他用灵魂链接对贞德说,“你就先暂且装作我死掉的样子,把后面的猎犬赶回迷道再说其它的。”   萨塞尔的话把她从莫名其妙的慌乱中拖了出来,她松了口气。   “解决一个。”猎犬用清脆的声音笑道,“然后就是第二个。”   作者留言:   100月票的。 第六十一章 复归现实   这回,换做她把黑巫师靠在树上了——尽管他只是装作马上要死的样子——或者说只是懒得动弹。   贞德平静的举起长剑,染灰的手指滑过剑锋。在四周黑色森林环绕的昏暗中,那柄剑镀上一层不自然的白光,就像是反射出了冬日的太阳。   “你有对付过裁判官吗?猎犬。”贞德对她说。   “或许叫奥莉加会好一点,我不是很喜欢猎犬这个名字。”她耸耸肩,随手甩掉剑上的血,“当然,我没有对付过裁判官,你们是最近才来这片大陆的外来者。”   “奥莉加?”贞德不怀好意的笑了,“狗就应该有狗的名字,猎犬。你应该叫‘小花脸’、‘小黑’或者‘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而不是什么‘奥莉加’。”她一边说,手中的剑一边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狗是非常忠诚的动物,没有它,一些事情会很麻烦,至少有时候是如此。但对不是它主人的人来说,那也是非常讨厌、非常令人反感的生物——杀死它,会让我感到非常愉快。”   她对那个不列颠的女王怨念可真够深的,这时候都不忘记顺带着骂一句,萨塞尔想。如果他以后路过那个国家,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小时候被狗咬过吗?你真够可怜的。”奥莉加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发出了嘲讽。   “可怜的只会是你,异教徒女皇的猎犬。”   然后,是一句咒文——贞德把剑戳在地上,就像是把耀眼的太阳沉落在泥土中——那个咒文的声音颠倒了一切。   炽烈的白光。奥莉加在一声尖叫中朝上跃起,宛如柳絮被冲击推离树枝。土地好像填满闪耀的地雷一样在她脚下爆炸,尘埃抖动着升上半空,像瀑布落地般飞扬四溅。紧接着,一百支由光线构成的长矛刺出地底,环绕着奥莉加围成一道巨大的圆,然后在刺耳的呼啸中冲上天空,将黑夜淹没在闪亮的白焰当中。   “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   “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贞德发出一阵阴郁的笑声,“猎犬,你才是唯一的问题。”   奥莉加在空中移动身体,弯下腰肢,以匪夷所思的姿势切断了一整排的光线长矛,将它们变成泡沫。在她背后钻出两只猫头鹰似得雪白羽翼——羽毛尖锐的像是刀刃,轻而易举的刺穿了她的外套——然后她转身就飞。   雷鸣般的回响在空中炸开,强烈灼目的白色闪电长枪从她头顶方向激射而下,快的像是世俗武器火枪的子弹。几支雷枪被她用刀切断了,还有十多支擦过了她的翅膀,爆炸——热浪冲刷过她的全身,使她的羽毛变得一片焦黑。   奥莉加飞得更快了,一头钻进迷道大门。   “尽管逃吧,猎犬!”贞德咆哮着,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声音打破了森林的寂静,在夜空下轰鸣,“我会记住你带给我的一切,我的复仇就在不远的未来等着你!”   贞德的咆哮犹如一场风暴。她脚下的土地迸射出更加强烈的光芒,一束束令人头晕目眩的白光将沿路的黑夜和草地都扯得粉碎,像是撕开腐烂发臭的亚麻布——直到奥莉加回过头,一刀劈在迷道入口上——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终于中断了。   这里终于复归寂静。   在后方,萨塞尔扶着树干,站直身体,修复了他理论上是心脏位置的伤口。他环顾四周,茂密的苔藓和丛生的杂草几乎笼罩了每一寸地面,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路径,只有黑漆漆的泥土。这片森林很茂密,高大的榆树像是重重鬼影,层层叠叠的树枝在几十米的高空上纠缠,犹如无数只伸向天空祈祷的乞丐手臂,剪碎了沉默不语的月华。   薇奥拉拉着他的衣角。   贞德走过来,打量了萨塞尔几眼,金色的瞳孔里闪过微妙的情绪。   “你的法术和剑术都还不错,”贞德说,“生存能力也比我至今为止招的骑士都好——甚至比我还好。如果你能再学点光明迷道的法术,我就不用费力去招那些脆弱的新手了。”   萨塞尔想了一会,然后问她:   “你在这方面的名声很差吗?”   “是他们战斗意志太差了。”   “意思就是在你坑死了一堆又一堆的骑士之后,越来越难找到蠢货愿意效忠你了?”   贞德的下巴向上仰,她阖上眼,努力压下拔剑砍人的欲望。   “拜托,我还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你要是不去招人,难道就只有我被你使唤吗?”   “你自己的生活是指什么?研究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法术吗?”贞德抬起她冷漠的眼神。尽管她个子比萨塞尔低出不少,但在气势上却远超过这个逃亡了七年的孤僻法师,“你一辈子都只能在我底下干活了,而我想不想继续招人是我的自由,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还有一件事,如果让我知道你在私底下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我会让你了解后悔这个词该怎么写。”   “我会用拉丁语、通用语、恶魔的语言、巴哈撒人的语言、天玛斯的语言,甚至是黑精灵的语言写后悔这个词。你会用哪种语言?你知道怎么用你家乡的语言拼后悔这个词吗?”   “......”   一阵沉默,贞德深呼出一口气,然后说,“等我们到卡斯城住下,我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那么现在呢?”   “清理掉靠近的邪教徒,”贞德摇摇头,甩去烦躁的情绪——这个黑巫师的每一句话都非常令人烦躁。她换上那副冷漠的表情,“这是你的第一次任务,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听好了,平民的话,能保护就尽量保护,如果保护不了的话——让他们缺胳膊少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后教会自然做出相应的补偿和治疗,用不着因为担心人质而放走那些疯子。”   “噢,天哪,”萨塞尔耸耸肩,半是装出来的惊讶半是嘲讽的说,“你们真是无情。”   贞德沉默了一会。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你脆弱的玻璃心又碎了?”萨塞尔低头瞥了她一眼。   “啊——是啊,我脆弱的玻璃心又碎了。”贞德瞪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有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邪神接触者跟随,真是能让我免去很多无谓的麻烦。”   “免去在弥合你碎掉的玻璃心的同时,还要帮别人弥合碎掉的玻璃心这种麻烦吗?”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如此,”贞德半是嘲讽半是自嘲的说,“当他们真正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才能发现想象和实际行动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月光白森森的手指穿透层叠的树枝,影影绰绰的模糊人影在树木深处靠近。   贞德拔出长剑,沿着月光朝四周的阴暗中看去,“准备好你的法术吧,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就前往卡斯城找那个修女。” ② 苔原古城 第六十二章 女皇尼禄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剪肃之年,女皇尼禄治下第十三年,罗马竞技场。   作为曾将元老院成员投放至此,和黑巫师们遗留的眷族角斗的地方,这里同样是罗马首都规模最大的一座竞技场。   曾有成千成千的工匠在这里日夜赶工,以建立这座伟大的建筑。那之后,每年都会经过精心的修缮。据说其最初的工程设计,是由罗马最著名的建筑师舍弗罗斯和舍莱尔所负责,单单是建筑材料,就采伐了足足有一座山头的木材。   整个场地的廊柱墙垣都镶嵌有铜饰、琥珀、象牙等珍贵装饰品。各处均引来冰镇过的水源,通过穿越整座场地的人工水道,流通在每个观众的看台座椅下,目的自然是使整个场地保持适宜的人工气温。而在每一路的座椅中间,也都放置着一只一只的铜制器皿。器皿里面均盛放着舒缓心情的香料。此外,还精心设计了一种设施,可以把花瓣和草露喷洒到观众头上以活跃气氛。   现在正是竞技场开场的时日,成群结队的民众在天亮之前就围绕在竞技场门口等待开门。他们喜气洋洋地听着学名是深潜者——但他们都喜欢称为巨型鱼人的怪物在吼叫,或是折断了翅膀的夜魇在嘶嚎,甚至有通告说,今天能看到古革巨人登场。这些生物都经过了帝国法师的处理——抹掉了所有智力,纯粹只剩下动物本能。正因为如此,只需通过血淋淋的肉块加以刺激,它们就能发出这种声音犹如风暴骤响的兽吼狂嚎,来为民众提供今日的娱乐。   人们兴高采烈的坐在竞技场里,享受夏日中难得的凉爽,并开始七嘴八舌的窃窃私议:   今天要把多少罪犯扔进场地,让怪物们撕裂。可如果数量太夸张的话,会不会因为撕碎嚼烂的肉块太多,让那些有名有姓的怪物们累坏,或者吃不消涨坏肚子。   另一些人则会回应:如果一次性把一大帮战后奴隶或者罪犯们稀里糊涂的扔进场地,然后放进去的怪物们又太多,那么,全部的牺牲者死光只会花掉几分钟。那样的话,就看起来一点都不过瘾了。   当竞技场名声最高怪物之一——深潜者瑞克上场后,成群成群的观众都开始兴奋起来。他们喜气洋洋的叽里呱啦着竞技场的事情,没完没了的吵来吵去。他们争论是深潜者瑞克吃人的本领大,还是古革巨人列瓦多吃人的本领大。在争论中,有些人甚至还为此下了注,并顺带着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赌博。他们在一片欢声笑语和怒骂中,期待和争论今天是不是能有勇敢的角斗士上场,以至于能从瑞克或者列瓦多的嘴里活下来。有人夸巴哈撒野蛮人强,有人夸亚巨人奴隶强,还有人夸吉纳巴里奴隶强,甚至还有寄望于加穷比土著角斗士的。   当正式开场后,成队成队的角斗士,也由他们的教官领带着走到竞技场内环边缘。这些角斗士有些会使用重渔网,有些会使用长矛,还有些会使用剑或是斧枪,但在死斗之前,为了不使得过于他们劳累,教官都会让角斗士们赤身裸体的进场,并卸掉武器,只是头戴花冠,穿着简陋的短裤,在阳光下绕着观众席行走一圈。   于是你就能看到,在灿烂的晨光下,每个人经过芳香油精心涂抹的身体都看起来油光闪闪,那些健壮的肌肉简直就是石块,能轻易让怀春的少女春心荡漾。看到这里,总有一些贵妇人和爱好此类健美身躯的家伙喝彩,顺带还为一些著名的角斗士加油一番:   “呀呀!拉斯米蒂斯!”   “好样的,尼尔乌斯!”   可同一时刻,你也会听到有人在这么嚷嚷:   “瑞克,今天也要吃掉那些奴隶!”   “列瓦多,用你的四只手撕碎那些蠢货的四肢!”   但和会对贵妇人们挥手致意,甚至是抛出飞吻的角斗士不同,深潜者和古革巨人只会发狂似得对着观众席咆哮——尽管这声音只能让观众更加兴高采烈。   所以你也能看到。   那皮肤枯黄干瘪的古革巨人列瓦多,它长着一米长的两只大脚,每只脚上都有四根锋利的黑色钩爪,就像是虫人的弯刀。它覆满黑色软毛的巨大手臂——手臂前端可怕的分裂成两支,每只手的形状都看起来和脚爪一模一样。它两只发出粉红色的亮光的血球眼睛,多么令人赞叹;它水桶那么粗大的畸形脑袋,多么具有猎奇的美感;它垂直生长的巨口从头顶裂到下颌,生满了巨大的黄色獠牙,又是多么令人可怖,使人期待着这牙齿今天能咬碎哪些倒霉蛋。   每次它把角斗场扔进去的罪人和动物们快乐的吃掉,人们都会欢呼雀跃。   自从黑巫师们的资料被帝国法师研究的越来越深入之后,这竞技场也就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新鲜玩意儿。而随着战争的步伐,也有越来越多的俘虏和奴隶被送进这里。因此,开向停尸所的马车队也必不可少,往往还能看见,马车上堆着许多棺材——那是给某些著名角斗士提供的高级待遇。此外,张罗吃喝的奴隶、维持秩序的警卫、验伤检死的医务官、乃至守卫女皇的禁军,都能在场地里清晰明白的看见。   现在,当平民们全部入场坐好之后,带着贴身亲兵的罗马统治者们也一一到场。你能看见,地方执政官、首都执政官、宫廷总管、禁军长官、贵族、还有名媛淑女们,都各自落座。那些金碧辉煌的羽饰珠宝,那些白色或是杂色的长袍,那些散发着不详魔力的非世俗武器,乃至于下方原本是恐怖怪物的笼中眷族,这所有的一切,都衬托出这个帝国的辉煌和可怖。   权贵人物的进场也伴随着平民们高声的欢呼和喝彩,接着——各个小分队的禁卫也都依次露面,并在观众席四周列次分布。各个教会的祭司也在一段时间后进场——五獠牙野猪,春之祭司等等,不一定每个神庙都和帝国有着密切合作,但为彼此往来稍加示好还是颇为必要的。   当全部人员进场后,凯撒——也就在她身后那些禁卫和合唱歌手的环绕中现身了。   整个竞技场中都开始自各处撒下玫瑰花瓣或是百合花瓣,盛放香料的器皿也燃起香来,如梦似幻的缭绕飘摇,就连竞技场上空的帷幕也似乎都开始卷皱。观众开始讶然相望,开始欢呼吼叫——为他们离开皇帝包厢现身于竞技场场地的女皇。   尼禄·克劳狄乌斯·凯撒·奥古斯都·日尔曼尼库斯。   只见她身穿深红色礼服长裙,头戴金冠,脚下两只铮亮的金色长靴,身后随行一队合唱歌手。每个歌手都带着弦琴,尼禄同样抱着她那只银质弦琴,迈着庄严的脚步来到这宽广的、撒满玫瑰花瓣的场地中心,向观众鞠躬致意。在示意歌手们开始伴奏之后——尼禄把她通透的宛如一弯清池的碧眼望向天空,轻轻的拨动着琴弦,开始献唱:   “悦耳动听的天国琴韵,你感动得人呦呦号泣,纵使......”   作者留言:   50刀片的。   顺便这章参考了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 第六十三章 黑巫师的另一个名字   ......   “......光焰无际的天星,你却在何方何境?”   唱到最后,尼禄已然陶醉于她自己的歌声中。毫无疑问,她被自己感动了,为她的艺术才能而感动,为她作为万能天才的身份所感动,——特别是这首她自己作曲作词的歌,就连她本人,也在吟唱时沉溺于这美妙的旋律中,情不自禁为她这首歌而落泪。   好一阵时间,民众们都无息无声,直到歌声结束。突然之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长长的持续不歇的犹如暴风雨似的喝彩。这喝彩声惊醒了陶醉在自己歌喉中的尼禄,她开始环顾圆形竞技场观众席上宏伟而杂乱的数万名欢呼的民众。   在元老院的混账死光之后,只属于她的帝国。   前排较低的观众席位上,是密集的白色长袍,就像是盖着一层洁净的积雪。而在那中间,在尼禄的包厢四周,正端坐最上层的贵族和大臣们,以及各地执政官,还有各个神殿的祭司和使者。文臣们都穿着锦绣外套,武官们都披挂着鲜明的盔甲,罗马上层的一切权力,都汇集于此。   视线再向上,坐在显贵们后面的是武士们;再向后,是如涌泉般排排上升的坐席,每高起一排,都波动着海浪般涌动的黑压压的人头。在这环形上升的席位四方,是一行行高高立起支撑天顶的柱列,柱列上成对的结着各种各色的花彩——玫瑰、百合、常春藤、葡萄叶,数不胜数。   从欢呼中停歇的民众们或是在高谈阔论,或是在期待好戏开场,或是在询问今日的安排。这一切的一切从这排传递到那排,从竞技场最低处传递到竞技场最高处,没有片刻的停歇。   终于,尼禄满意的点点头,把斗技场巡视数圈,然后将肩头一侧的坎肩向下一垂——“罗马的民众们,余宣布,今日的斗技正式开场!”,跟着,四座的武士们开口一声“哈!”,再跟着,上万个喉咙从这广大的竞技场的每一存角落,同时发出震雷般的同一声喊叫。   ......   斗技的开场惯例自然是斗兽,这也是巴哈撒蛮族都是最擅长的好戏。   蛮族的战士们都会留着长长的黑色发辫,浑身的肌肉几乎像是烈日下的花岗岩块。有人提着门板似得重型双手巨剑,有人提着巨型鱼叉,还有人浑身缠着黑色锁链,扛着两三个人高的锯矛,无一相同。这些有着亚巨人血统的种族迈着比猛兽还沉重的步伐走进竞技场,环绕着观众席例行绕行斗场一周。   这时在看台上,从上到下的每排座位,都只能看见一张张兴奋而狂热的脸,还有比划着种种手势的手掌,以及因为各种狂热情绪而大张着的嘴巴。接着,掌声先是从部分座位上响起,继而迅速扩散到整个看台,变为一股不断持续扩张的广大的喝彩,——直到号角声骤然刺穿天空,全场的喧嚣才渐渐停歇下来。再接着,这些蛮族角斗士们同时昂首瞩目,一起抬起右手伸向尼禄,拖着教官指派的长长单音——尽管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些拉丁语是个什么意思——喝道:   “A ve Casar Imperator!Morituri te Salutant!(万岁,凯撒帝君!在我们死前向您致敬!)”   正当尼禄一只手提着她的单筒望远镜,另一只手挥手致意,并开始把凑到望远镜上的视线挪向派来进行实验的怪物时,一个声音却突然在她身后发出。   “向您致敬,陛下,猎犬的报告来了。”   尼禄没转过身去,她的视线随着单筒望远镜移动,挪向正在铁链束缚下走进场地的混种深潜者——帝国法师们研究出的新玩意:“这不是佩特罗尼乌斯吗?猎犬的报告是关于那件事的?”   “逃亡黑巫师——涅尔塞·伊斯特里亚。”   “唔,涅尔塞!”尼禄兴致勃勃的放下手里那柄单筒望远镜,转过身来,“是那个竞技场明星深潜者——瑞克的主人吧,猎犬有打听到这个黑巫师的真名吗?”   来人穿着贵族式的白色长袍,高挑健硕,黑发黑眼和五官都是万中无一之选。他无论体形,或是容貌,都称得上是风采雍容,以美男子来讲,可称为罗马的首屈一指。不过尼禄不会冒犯他,毕竟这位先生乃是执政官晋升的宫廷总管,在艺术一途上深得尼禄赏识,是她自认为不能随便使唤和命令的心灵之友。   “这倒是没有,陛下。”   “那猎犬有抓到他吗?余可还记得,余吩咐过要把他活着送到监牢里,等待余亲自查看。”   佩特罗尼乌斯道:“怎么说呢,猎犬们不仅没有抓到他,还因为这个涅尔塞留在他避难所的炸药,而见证了所有资料的销毁。倘若之前还能从记录上获得他从实验室拿走的那部分材料,现在,帝国的法师们恐怕只能从他的脑袋里挖出那些东西了。”   “......呼。”尼禄半闭起眼睛,“既然资料已经毁掉,现在恼火也没什么用了,佩特罗尼乌斯,能告诉余那个黑巫师的下落吗?”   “我也赞同陛下的圣见,”佩特罗尼乌斯点头说,“根据帝国法师的大致定位,可以确定这位涅尔塞从他的避难所转生到了卡拉斯凯山,而现在,他应该就在卡斯城外的苔原附近行动。”   “哦!是那些不服管教的自由城市吗?”尼禄自言自语道,“余还记得,余有派遣猎犬在那里执行任务,毕竟那是胡德......”   正想间,隔间的下侧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狂笑。尼禄受到干扰,颇为不满的皱起眉,向窗外瞥了一眼。   那正是大贵族维塔列乌斯——他正一个劲的盯着下面的斗场,咂吧着满是肉屑的油亮肥厚的嘴唇,高举着他肥嫩又光洁的涂满指甲油的手,手中甩着白花花的丝绢,发出几乎能掩盖几十米方圆的笑声。   “这桶肥油到底在笑什么?笑到连余精心准备的隔间都挡不住!”尼禄问他。   “陛下,是帝国法师团的新研究品被蛮人剑士巴洛萨斯斩死了,”佩特罗尼乌斯说,“维塔列乌斯是瑞克的主要投资人,向来见不得帝国法师团弄来新的混种深潜者进竞技场。”   “哼!这桶肥油一点也不懂余建立竞技场的心思,全在考虑他的小算盘。”   “陛下,对于人和禽兽的差别,笑是主要的特征之一,”佩特罗尼乌斯应声说,“因此他是在用笑向您证明,他并不是和长相那样只是一头纯粹的蠢猪。”   “说的不错,余很喜欢!”尼禄满意的点点头,把刚才的不满抛到脑后,“涅尔塞的事情命令猎犬第三宗继续接手调查,就这样。你还有什么事吗,佩特罗尼乌斯?”   “是关于我们和虫人的合作,陛下。帝国的化学研究所和它们有了新的成果,卡斯提维亚会在研究所那边等候您,接下来,请容许我退下陪伴妻子。”   “下去吧,余会记得你的通告。”   作者留言:   涅尔塞·伊斯特里亚,设定为主角的曾用名。 第六十四章 卡斯城   ......   尼禄从洒满玫瑰花瓣的浴池中起身,踏上大理石台阶,侍女捧着浴巾在等她。每日的沐浴总会让她神清气爽,特别是在浴池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时——完美、和谐、犹如神佑、令她自己都感到无法自持......然而这时,一只猫头鹰却从侧面阴暗的墙壁后飞出,变成一个肌肤雪白的黑发女孩,向她行了个礼。   “奥莉加,余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你了。”尼禄仔细地注视了一会她身上洁白的长袍,她雪白的肌肤,还有她看起来像是个年幼少女的身体,随手束好浴巾,“你是帝国不成功的造物,在获取力量的同时也总伴随着奇怪的代价......不过余很喜欢这一点,第三宗的长老们也很喜欢。”   前者是指尼禄的个人欲望,后者是指长老们对暗杀效率的考虑。   奥莉加微微低了低头,“我给您带来卡斯提维亚主管的研究成果。”   “余很好奇,为何不是卡斯提维亚亲自在外等候?”她一边说,一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奥莉加,“尽管你的到来令余深感欣慰,但这是两回事。”   “新的成果和我们第三宗有关。”   “第三宗?唔,让余想想。”尼禄一边说,一边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她朝奥莉加做了个手势,注视着她坐到自己一侧的腿上,乖巧的像是个小奴隶。尼禄很熟练地解开女孩身上的长袍,长袍下是她特有的雪白肌肤——她和皇帝一样只穿了这一件,而且肌肤也几乎一样完美。   尼禄喜欢漂亮的少女,特别是对于奥莉加——尽管她是帝国法师们制造形变者的副产物,但尼禄却对她表现出的特性非常满意。   “他们成功找到了把奥塔塔罗矿石熔入火枪弹药的成分,陛下。”奥莉加只看了尼禄一眼,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手心,“我们有了可以在更远距离解决一个法师的能力。”   “原来如此......可是,余不认为这只关系到猎犬第三宗,”听到这里,尼禄的注意力从女孩身上移开了,她说:“帝国应该为此建立一支新的部队。尽管在和虫人进行合作后,帝国已经诞生了更专业的工兵部队和爆破部队,但这子弹的意义——余可不认为只会关系到暗杀一途。”   “但是我们的矿石存量很少,陛下。”   “余不否认这一点。”尼禄低下头,嗅了嗅她刚洗过的黑发,然后颇为满足的说,“奥莉加,你给余回答一个问题,你觉得——为了获取奥塔塔罗矿脉,帝国该为此付出什么?”   “什么?”奥莉加歪歪脑袋,“陛下,您知道我不关心那方面的事情。我除了参与间谍、暗杀和长老指派的见不得光的任务之外,就只关心娱乐和消遣——白兰地、咖啡还有舞台剧。”   “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说也好。”   “嗯......把您的领土扩张到七城大陆?”   “哦!说得很在理!”尼禄赞赏的点点头,“和余所想的一模一样。但在此之前,帝国需要拔除掉钉在这座贝尔纳奇斯大陆上的钉子。”   “自由城市联盟吗?”   “当然,”尼禄抚摸着女孩的肩膀说,“可最重要的还是月之巢,以及月之巢的黑精灵领主。”   “我倒是可以过去刺探情报——或者顺手清理一些人类法师,但奥塔塔罗矿石可对黑精灵的迷道没什么用,陛下。”   “余已经想好对付月之巢的手段了,这点你不用担心。”   奥莉加耸耸肩,她没问是什么手段。   “为了余之诗歌,为了余之艺术,为了帝国能够长久的延续下去,”尼禄俯身亲吻着她雪白的脖颈,听到女孩发出轻微的喘息,用很轻的语气说,“那么——把余看到的一切纳入罗马的版图,这既是余之要务,也是余之权利,更是余将作为罗马的瑰宝为罗马写出的最美好的史诗。”她用毫不怀疑的语气说,“余要使罗马将余之艺术传颂到比第一帝国的君王还要长。”   ......   “欢迎来到卡斯城,十字教的女士。”全身重甲的卫兵向贞德鞠躬致意,“作为这片大陆仅剩的几座自由城市之一,尽管我们的城市不如建立时间比罗马还要久远的达鲁吉斯坦长久,可在这片冷冰冰的苔原里,我们仍然是这片大陆最重要的贸易城市之一。我们拥有沿袭达鲁吉斯坦设计并改良的天然气管道,我们还拥有在月之巢主人注视下最著名的法师学校,即使是勒斯尔的国家,也会来此招揽毕业的学生。这位美丽的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她是裁判官。”萨塞尔插嘴说。   卫兵猛地咳嗽了两声,就像是几十根鱼刺一起卡进了嗓子。   他让开通往城门的路,并试图掩盖脸上慌张的情绪,“裁判官大人!请原谅我冒昧的打扰!”   贞德耸耸肩,她对此不可置否,“跟上我。”她对萨塞尔说。   “我要笑死了,你们的名声可真好用。”   越过那名卫兵后,萨塞尔回头瞥了他一眼——他死死站在原地,就像是钉在路上一样,头都不敢回一下。“连拒绝邀请你约会的男士这种无聊的展开都免了,”萨塞尔也耸了耸肩,“你以后准备怎么解决你的婚姻问题,和你那顶莫名其妙的头饰结婚吗?”   贞德没说话,猛地一肘撞到他肋骨上。   萨塞尔倒抽了一口凉气,扶住薇奥拉才勉强没倒下去。   他们继续前进。   在离开卡斯城外冰冷刺骨的霜冻苔原之后,沿着城内渐渐升温的阶梯向上走,远离外城,就可以抵达庙宇复合区和高级庄园区中间的大街。   同时,这里也是面朝艾德洛斯雪山的方向。   卡斯城的中层街道颇为繁华拥挤。紧贴着精心裁剪的针叶树,修建着整齐的房屋——雕花的外墙、锥形的尖塔、高大的钟楼、豪华的旅馆还有各式各样的商铺,比比皆是。在房屋和房屋之间,倾斜的白色立柱支撑着的拱顶相互紧挨在一起,只会偶尔留下一线狭窄的缝隙。铺着平板石块的马路两侧有整洁的排水沟,五颜六色的染料和污水沿着排水沟走进下水道,而且很难闻到臭味和污水刺鼻的恶味,显然是常有清理。   尽管街道非常宽阔,但这里似乎永远都熙熙攘攘。许许多多的人从一个门出来又从另一个门进去,让这里看起来像是市场一样。   作者留言:   2000推荐票的,顺带一提,为了增加冲突,第二卷也会挑几个呆毛的手下在这个城市出场。 第六十五章 路遇   街道上方是浅蓝色的天空,两侧穿插有狭窄或是宽阔的胡同。如果向胡同内部张望,能看见各家住户用绳子晾晒在胡同上空的五颜六色的衣服沉浸在中午的阳光里,偶尔挂起一阵风,带起几片飞扬的衣角,仿佛是浸湿的旗帜。   为了走近道去卡西亚大街,他们从胡同口穿越过去。   胡同里人也很多:不知哪个教会的神甫在作祈祷,脸上闪烁着奇怪的纹路,发出鼻音很重的声音。一排调皮的小孩在一旁玩着跳背游戏。几个脸颊挂满皱纹的老人在长椅上慢悠悠的聊天。一条宠物狗跟着打扮稳重的贵妇人身后,到处嗅着,发出哈吃哈赤的声音。还有一堆野猫在角落里挤来挤去,争抢路过的情侣喂食的鱼干。   萨塞尔注视了一会热闹的人群,不知该作何感想。   七年的逃命和一个月的外神迷道之旅。   一个刷鞋的中年人头戴皮帽,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摆着乱糟糟的小摊。他跪坐在一个坐在木椅上的人身前,把那人的皮鞋放在小凳子上,用一把刷子给他刷鞋,动作敏捷而利落。   一群男孩在嬉闹,有的把手放在头部两侧装成猪耳朵的样子,有的把陀螺抽到行人脚下,有的还在到处乱跳乱跑。最淘气的莫过于一个皮肤有些黑的小男孩,他拿着一个捕鼠器把老鼠给放了出来,喊着几个同伴一起来捕捉老鼠,比赛谁最先捉住。他们吹着口哨叫着——“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笑着追赶那只灰色毛坯的老鼠。老鼠滋遛滋遛的到处乱钻到处跑,逃避追捕,钻到一个刚买完菜准备回家的大妈肥大的裙子底下去了。   她惊慌的跳起来,像是被浇了一脸开水似得尖声叫着,在一片淘气的哈哈大笑中掀起衣服,努力把咬住自己裙子的老鼠抖掉。   “你等着瞧,费克莱!你这个猴崽子!我等下就要去你家找你的母亲!你这个混球!”她疯狂的叫着。   贵妇人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一些好奇的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然后十多只猫一起扑过来,那个大妈看到猫群,叫的更慌了,一腿撞在一个穿着朴素外套的小姑娘身上。   老鼠吱吱的叫着跑远了,猫群也像猛兽出笼一样追过去,笑声、尖叫声、口哨声,一时之间响彻了这座不怎么宽也不怎么窄的胡同。   那个小姑娘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很勉强的从石板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腿上的尘土,并整了整背上的小包。   “请问你知道法兰萨斯学院在哪里吗?”她拉住刚才放老鼠的小男孩说。   “诶?问我吗?”   “对对就是你,是叫费克莱吧?”她点点头。   名为法斯特的男孩下意识的打量了她两眼——很漂亮的棕色长发,和贵族小姐一样光滑的白皙肌肤,小巧的圆脸,酒红色的漂亮瞳孔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他有些不自然的挪开视线。   “那......那个......”   “费克莱脸红了!”一旁的小男孩们开始大声起哄,“他和这个女孩一见钟情!他已经在想怎么和她搭话交女朋友了!不知羞耻!不知羞耻!”   “我没有!你们这些蠢货!”那个小男孩一脸恼火的转过身,追着队伍跑远了。   “啊......”那女孩一脸失望的伸出手,一转眼后,又跑去问长椅上聊天的老人。   “年轻真好啊。”   萨塞尔用手遮住太阳,他感叹了一句,“我要是刚才的小屁孩,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抛弃那帮小鬼,然后一个人去给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带路。”   薇奥拉默默地注视着他,碧眼中透着微妙的情绪。   “你看我干什么?”萨塞尔蹲下来,伸手拉扯她的脸颊,“不许用这种视线盯你的老师。”   手感还挺不错的,萨塞尔又捏了捏。   薇奥拉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请问......你知道法兰萨斯学院在哪里吗?”   那个小姑娘跑过来,只见她已经有些有气无力了,两只肩膀耷拉着,像是刚刚生下来的小狗崽子。她和薇奥拉差不多大,不过看上去不太像是这片大陆的人。   “不知道。”   萨塞尔直接回了一句。   “啊......”她跪倒在地,“这座城市也太大了吧!问路根本没有用啊!你是法师吧,我看出来你是法师了!你一定知道法兰萨斯学院才对!”   “不是。”萨塞尔说。   “他是。”   贞德随手一道光枪插向萨塞尔要害,撞上法术屏障,然后粉碎。   “......”   这女人非要跟我做对吗!?   “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带女儿去学院的法师夫妇吧!现在是要参加法兰萨斯学院的入学登记?我偷偷一个人背着死板的老爸跟着商队溜出来到卡斯城就是为了成为伟大的法师!虽然事后却发现他其实偷偷在我包里塞了很多东西......不过实际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要可怕,这里的奇奇怪怪的街道又多又乱,而且根本没有人愿意给我带路,我也根本听不懂他们指的路是什么意思!如果两位愿意的话,我可以提供我的宝贵的梅干作为礼物,——但是我没有梅干就会活不下去,所以还请你们少挑——”   “再见。”萨塞尔转头就走。   “不要走啊法师大人!我不想回去做修女啊!”   “很遗憾,我们暂时不会去那个学校。”贞德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叹了口气,然后丢过去一张发黄的羊皮纸。“地图。”她说。   “诶?”小女孩愣了愣,“没......没关系吗这个?”   “我认识路,但他们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贞德转过身,停顿了片刻,“那个学校还有三天报名时间,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就这样吧,再见。”   “非常感谢!等我以后成为我宿命中注定要成为的伟大法师之后,一定会回报你们的!”   小女孩在远处对他们挥手致谢。   ......   萨塞尔拉着薇奥拉挤过人群,跟着贞德走下陡峭的台阶,进入卡西亚大街里那个巴哈撒蛮人开的小酒馆。   这里是个半地下室的建筑物,带有拱形顶棚,里面堆满葡萄酒桶,四下的摆设能看出一股浓厚的蛮人风格。   贞德在客人们的窃窃私语中走向柜台。   面朝她站着的是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黑色的头发编成一股马尾辫,上面装饰着各种符咒和神物。萨塞尔可以清楚看到——那对赤裸的手臂上布满了螺旋似得纹身,浑身肌肉虬结的像是石块。他的确是个很传统的巴哈撒人,和萨塞尔印象中那种一模一样。   “十字教的裁判官办事,”贞德这句话使几个意图上来搭讪的男人通通缩了回去,然后在一片嘈杂的嘲笑中开始和酒桌上的同伴对骂。她停顿了一会,继续说,“卡莲·奥尔黛西亚——她现在在哪里?”   作者留言:   115月票的,话说应该能看出这小女孩是谁吧。   求票啊各位亲爱的大佬!又有大佬把票投给我那本不存在的小说了...... 第六十六章 两杯酒   店主抬起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刻满了花纹,而且随处可见白色的伤疤。“这算不上是多难的问题,但凡事总要付出点代价。”他用低沉的腔调说,表情冷淡,看上去对裁判官的身份和相貌都不怎么在意。   贞德笑了,萨塞尔觉得她走到哪里都是这幅扭曲的笑容。她打量了一会巴哈撒人,手指轻轻敲击着柜台,用清脆的声音说,“来杯红酒。”   喧闹的酒馆开始起哄,围拢在一起的本地士兵和酒鬼们一边大笑,一边把闪亮的恩索拉里银币按到桌子上下赌注。他们的讨论内容由‘嘲讽意图搭讪又缩回去的胆小鬼’,变成了‘这位漂亮的小姐是不是真的裁判官’,还有——她那小身板会在喝下几口之后立马醉倒,不醒人事的被某个幸运的家伙扶回去——说不定还能展开一场美好的艳遇!   巴哈撒人店主的酒还没端上来,酒鬼们已经就输赢和争执开始吵起来,大声的互相谩骂。   一旁的烤架上挂着一只让人垂涎欲滴的野猪,油脂滴落在煤炭上嗞嗞作响。转动烤猪的厨子赤裸着满是肌肉的上半身,操着菜刀剜下一大块肉,大声叫嚷。他要用这头猪来赌那个自称裁判官的小姐肯定撑不过一杯酒。   几个很像强盗的男人开始用拳头擂起桌子,桌子由于四条腿长短不一而摇晃起来。他们抛出几枚拉比亚银币,打赌那个小姐肯定能撑过三杯酒,说不定还能喝下一整瓶。   咚!   转眼一看,那位小姐用力把她喝掉一半的高脚杯砸在柜台上,响亮的声音霎时传遍了整个酒馆。   “喂!你这个野蛮的骗子,不懂红酒的粗人!过来!这算是什么葡萄酒,喂猪的吗!?”   她一把揪住店主的无袖亚麻外衣,漂亮的金色眼睛死死瞪着他。她用一只手把店主粗壮的脑袋凑到杯子上——   “你这个恶棍给我看看这是什么!这酸溜溜的破烂是醋吗!?你的眼睛看不到这瓶醋里恶心的沉淀物到底有多厚吗!?”   片刻的沉默,然后是一片欢呼。几个烧炭工先笑起了他们的老板,而后其余人也开始哄堂大笑。好几个雷鸣般的声音喊道,“好样的!打他!”   “你摔坏了我的杯子。”巴哈撒人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的高脚杯。   萨塞尔伸手掰开贞德攥住店老板的手掌,丢给他一枚帝国通用金币。   “如果有的话,拿你们这里的帝国法隆酒过来。”   巴哈撒人很意外的瞥了萨塞尔一眼,他掂了掂金币的分量,没多说什么,转身下了酒窖。   他很快就回来了,很庄重地拿来一个非同寻常的瓶子——瓶底宽大而平整,瓶颈细长,瓶体由于年代久远而略微发白。瓶子是毛玻璃铸成的,略略显出几丝虹霞的色调。细长的瓶颈上挂着一个小木牌,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褪色的拉丁文字母:“annorum centum”。   “可是黑色的?”萨塞尔问他。   “像焦油一样黑。”巴哈撒人咧开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把他脸上的花纹都挤成了一团。   萨塞尔一巴掌拍掉贞德按捺不住伸过去的右手,并无视她恶狠狠瞪过来的视线。   “喝这种酒得用夏天用的水晶杯。”萨塞尔说。   店主点点头,他示意在这里打工的女孩——留着亚麻长发,脸上挂着些雀斑的年轻姑娘——拿来两只高脚水晶杯。她脸色健康,肌肤白里透黄,散发着乡村的清新气味,显然并非是这座城市土生土长的居民。   “而且还需要一些纯净的雪,这位朋友。”巴哈撒人说,“薇娜,给我们从冰窖里拿些在艾德洛雪山取的纯净雪来。”   等到那女孩回来后,店主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他吻了一口瓶颈,然后递过酒瓶——传到黑巫师手上。   “原本应该是我来开封的,不过我觉得,换你来做会比较适合。”   萨塞尔没多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的拆开蜡封,打开瓶塞。他往水晶杯里放进一些雪,把芳香浓稠的黑色酒浆斟进铺了一层雪的水晶杯。于是贞德看到,雪花由于接触到这酒浆而立刻融化了,酒杯的水晶壁也变得混浊,渗出了冰冷的、细小的水珠。   她背后那些起哄的酒鬼们都陷入了怪异的寂静,一言不发地盯住这地方。他们忘记了刚才打的赌,所有的视线都汇集于此。   萨塞尔又一巴掌拍掉贞德按捺不住伸过来的右手。   “你给我等一会。”他说。   贞德一脸悻悻之色。   萨塞尔扫视了一圈老板的柜台。他从木架子上取下一个用整块玛瑙雕成的小瓶子。   “可以吧?”他问巴哈撒人店主说。   “您尽管使用,这位朋友。”   他推开瓶塞,很小心的往酒里到了一滴肉桂精。这一滴掉进黑色的酒中,好像滴入一颗乳白色的珍珠。珍珠融化了,一缕奇怪的甜蜜香味在酒馆里洋溢起来。   萨塞尔拿起酒杯,用手指节敲了敲,然后把它递给眼睛发直的贞德。   同样眼睛发直的还有后面那帮酒客。   “不介意给我也来一点吧,老板?”   “只限再来一杯,”店主说,“另外,你可以称我为加哈尔。”   贞德很陶醉地慢慢品尝着,在嘴里用舌头打着响,发出猫一样的声音。   “什么马里瓦希亚酒、布罗斯酒、伊卡莉酒、拉法酒——跟这种酒比起来都一文不值!”她这时候可真像一个醉酒的大叔。   贞德恋恋不舍的放下酒瓶,然后一把抢走萨塞尔刚刚倒好——甚至只来得及抿了一口的另一杯法隆酒,转过身去直接就往嘴里灌。   “你该考虑考虑自己的道德了。”   “好东西就是要贡献给上司。”贞德很自然的说。   “说得好!贡献给上司!”   酒鬼们一起哄堂大笑起来。几十枚银币扔到天花板上,然后砸到木地板上叮叮当当的乱弹。空酒杯在桌子上擂的震天响,十多只脚一起往地板上跺下去。嘈杂的欢呼声一时之间响彻酒馆,几十道嘶哑的声音一同高喊,“让我们来为这位女士欢呼!”   “法塔隆,给我们端上来你烤好的猪肉!”   萨塞尔摇了摇头,而贞德还在细细品着第二杯酒——他原本准备喝的那杯。“卡莲·奥尔黛西亚在哪里。”他问。   加哈尔慢吞吞的收回他的酒瓶,示意薇娜把东西送回酒窖,然后说,“法兰萨斯学院。”   “什么?一个修女去法师学校干什么?”萨塞尔一脸惊愕。   “因为上次释放恶魔的事件,卡斯城理事会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送去服刑,二是在法兰萨斯学院指导恶魔学和担任校医。”加哈尔说,“最近几天是学校报名时间,她是不会回教堂的。” 第六十七章 口琴   ......   萨塞尔走出酒馆,后面跟着因为没有得到第三杯酒而一脸不满的贞德。贞德脸上泛着颇为诱人的红晕,被她自己舔到发红的娇嫩双唇带着色泽明媚的水光。她看起来醉醺醺的,可说话时却格外清醒,走起路来也挺正常,只是发言和举止都粗暴了不少——虽然萨塞尔认为这女人一向行为粗暴。   用萨塞尔本人的话说,如若喝酒之前她是一头长了三根獠牙的野猪,那喝酒之后,她就是一头长了四根獠牙的野猪。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当面说出来的。   萨塞尔抬起头,向街道上方那逐渐褪色的白昼看去。只见太阳已经开始下落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也稀疏起来,只有那些调皮的小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在路边互相追逐。他们在这城市里花了太长时间寻找那个修女,结果她却在之前那个小姑娘提到的法师学校里,这可真是讽刺。   “现在怎么办?”   贞德舔了舔嘴角,脸色还有些意犹未尽,“刚——”   “不要跟我说酒的事情,你这人怎么当裁判官的?”萨塞尔直接打断她。   “是能给我带来充实感的东西,你有什么意见吗?”贞德自顾自地说,她站在黑巫师一旁,抬头注视了他一会,“怎么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   萨塞尔摇摇头。   刚才细细观察了一会贞德喝过酒的姿态,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碰女人了。在他看来,城门口那名卫兵和酒馆客人们的行为实属正常,毕竟——活的不怎么久的人总是容易被下半身指使。谁又会在第一次见面时知道,这个让人心头发热的女性是个狂热的十字教裁判官?那可是能让正常人杜绝一切欲望的职业,也是能让不正常的人直接死在她手里的职业。   若非是知道眼前这女人不能乱碰......   “哼......”贞德收回目光,“酒的事情等我之后再慢慢问你,现在先去找个旅馆住宿。我们是没法在夜晚关门之前赶到法兰萨斯的,连续十多天的赶路我也累了,最重要的是——我最近一段时间都不想再睡草丛了。”   “我们的钱可不够在这里支撑太长时间,”萨塞尔告诉她,“一开始是计划住在教堂里的。”   “先暂时找个地方住下,我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要洗个澡。”贞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具体的事情等我们在旅馆房间里住下之后再讨论。”   “你到底是贵族家的大小姐还是烧尸体的疯子?你知道自带浴间的旅馆有多贵吗?”   “闭嘴,我哪个都不是,我现在是你上司。”   ......   傍晚。   尽管是初夏,但卡斯城位于冰冻苔原,因而今夜依旧有雪花从天上落下。只是,雪花尚未覆盖地面时,就在城市里无处不在的天然气供暖中纷纷融化。   几百年以来,这个城市从未完全断绝过天然气的输送。虽然火焰曾经烧断过不少管道,甚至产生过几次著名的爆炸事故,团团火光足足冲上天空近百米高,但那些工人们仍然持续着他们的工作,沉默的像是幽灵一样在城市下方穿梭,参与工程建设和维护,用他们的力量来驾驭和束缚那些无形的气龙。   这里的天然气和达鲁吉斯坦一样,来源于城市地下的洞穴,通过大量装满了阀门的管道加以利用。它们不仅用于供暖,也用在了这座城市的各行各业。你能看到,几乎每一栋房屋里,都能找到天然气输送的出口。这些天然气储备是何时发现的——已经很难考据了,但卡斯城能作为重要贸易城市建立在这片冰冷的苔原上,它正是最为重要的原因之一。   夜晚的寂静像雪花一样环绕着这片土地,萨塞尔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这里是旅馆的第三层,带独立浴间的那种豪华双人间——很贵。   背后是连接阳台和房间内部的木门,还有刷白的隔墙。房间里的炉灶生着火,黯淡的火光照亮贴着马赛克的炉门,还有已经入睡的薇奥拉。天花板的吊灯是来自勒斯尔的弧光灯,墙壁上则贴有烫金花纹的皮革壁纸,高背安乐椅用松木制成,两张松软的床铺摆在房间两端——一张是要给贞德和小姑娘睡的,一张是他要睡的。   星星在黑沉沉的夜空里蹒跚而行,就像是未落的雪,夜风很轻,轻的像是毛茸茸的猫手抚过脸颊。他听到哗啦啦的水声,那是贞德在洗澡,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这地方真不错。老实说,他还是挺想在这里住一辈子的,当然,前提是找个不像贞德那样喜欢发疯的妻子——阿斯托尔福那种就挺好的,如果他不是男人的话。   不过仔细想想,是男人也没关系,萨塞尔认为漂亮到那种程度的也就无所谓性别了。但话又说回来,阿斯托尔福本人是个旅行家,所以那也不是很合他的意。他一向胸无大志,只是喜欢研究点法术,他理想的生活——就是找个闹市里的高层房屋养老养到死。   不过很可惜的是,他喜欢的法术并不是很正常,容易产生大面积死亡、魔怪暴走、地区性智慧生物神智崩溃以及毒气泄漏等事故,所以正常来说——他的愿望是完全无法达成的。   萨塞尔从裤袋里取出一个银白色的口琴——今天刚从街头商店里买过来——晃动着两条穿着拖鞋的腿,把它放在嘴边。   ......   前奏是很沉静的曲调,仿佛是由远方传来的。这悠扬的乐曲声很轻,很平淡,像是那种乡下小渔村里才会流传的歌谣旋律,不带有任何贵族乐曲的繁复或是激昂,就只是一曲压得低低的、摇篮曲般的音乐。   贞德伸直身子躺在沉满水的浴缸里,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音符一个一个落在水流潺潺的马赛克地板上,落在白瓷的浴缸上,落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她就这么听着,渐渐的感到有些恍惚,恍惚中觉得从天上吊下一根银白的丝线,尽头拴着一辆稻草编成的小摇篮,在离地很高、离天又很遥远的空中摇晃。年幼的她就躺在摇篮里。起于田野的清风吹拂过她的全身,月夜下的农庄似乎看起来很近,又似乎看起来很远,老家的羊在地上静悄悄的走着,像她过去放牧时那样注视着她。   她好不容易辨认出了......那个托着腮的已经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低垂着很久以前因为陪伴自己被虫子蜇伤的脑袋,一动不动的倚墙而立。她注视着自己,就像自己小时候她会做的那样。   ......   萨塞尔吹完之后,随手把口琴塞回口袋里,打了个哈欠,然后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贞德晃动着两条穿在拖鞋里的修长的腿走了过来。   “你......”   “怎么了?”萨塞尔懒洋洋的靠在躺椅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刚才那是什么?”   “以前随军攻打加穷比的时候,”萨塞尔说,“在河口支汊的小渔村里跟那里的渔夫学的。我们总得有点消遣不是吗?已经吹了几十年啦,就像吃饭一样自然。”   “......”   “所以你终于洗完澡了吗,我还以为你淹死在浴间里了,”萨塞尔又自顾自的说,“现在的话——讨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吗?”   贞德没说话。   萨塞尔抬起头,瞥了眼站在他一旁穿着浴袍的女人,那双像观察不出情绪的浅浅的湖中月影般的眼睛注视着他,“......你看着我干什么?”   作者留言:   130月票的。 第六十八章 我说送我了就是送我了   “旋律听起来和你之前唱过的那首歌很像。”   贞德轻轻地坐在一旁地毯上,抱起膝盖,就像是个在田野里看星星的小女孩那样抬起头。   “原来你还记得吗?其实应该有一个人唱一个人伴奏的,不过会陪我唱的朋友都在碎月之年里死光啦,所以之后我就只会一个人偶尔吹一吹了。”萨塞尔说,“至于在迷道里那次,我刚开了个头,你就用‘唱你妈’三个字把我打断了。”   贞德脸色有点微妙。   “你要再听一次吗?”他说着,伸手把口琴取出来,“我先给你来段前奏吧。”他一边说,一边坐直到躺椅上,把嘴搭到上面。   前奏还是很沉静,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但不一会儿,萨塞尔就中止了前奏,脸色有点尴尬。   这女人怎么莫名其妙的把脸埋在膝盖里哭起来了......   “......要不你来试试?”他把口琴扔到贞德怀里,掉头转身,躺回躺椅上开始数星星。   奇妙的寂静。   隔了好一段时间后,他听到不怎么熟练的口琴声——普通初学者水平,不过还勉强算的上是能听,如果是第一次接触的话,可能她天赋还不错。   “田野的星星,”萨塞尔也慢悠悠的哼起来,“田野的星星高悬在父亲的小屋上,我母亲忧伤的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这首歌谣,毕竟从军回去之后,他的双亲就已经过世啦。教会他这首歌的,是加穷比那边水域里捕鱼和打鸟的猎人。不仅是鱼群在那片水域中产卵,数不尽的鸟群也把那里当作栖息的场所。在河口支汊里,鱼多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用手都可以抓到,正因为如此,在碎月之年——征服整片大陆的残酷战争中,军队在那地方获取了很多补给。那时,一个猎人为了讨好法师老爷们,送给萨塞尔一支口琴,还送给了其它人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他还把当地的歌谣交给了他们,其中有不少扣人心弦的古老乐曲,因此大家也都对这个猎人加以照顾。   他们确实需要这些歌和小乐器解闷,毕竟,当时谁也不知道仗什么时候能打完,也就只能把歌声和血泪一起撒在这漫长到让人生厌的征途上了。战争的路上总是伴随着血迹斑斑的尸体,而歌声和口琴声,也就那样飘扬在他们斑斑的血迹上。当时他们都认为他们自己很年轻,离死还很远很远......   “你唱歌真难听。”   在他唱完后,贞德说。   萨塞尔感觉稍微有点尴尬,他确实不怎么擅长唱歌。   然后他说:“你吹的口琴也很难听。”   贞德把口琴收到她怀里,停顿了好一会儿:“我是初学者。”   谁知道你有没有在当乡下村姑的时候偷偷练过,萨塞尔嘀咕了一会儿,直到他注意到,口琴并没有回到自己手里。   “你干什么?那是我的。”   “现在送给我了。”   “......你这样的上司在我们帝国军队里是会被打死的。”   “你扔给我的时候,就代表这东西送给我了。”她说。   萨塞尔叹了口气,又躺回椅子上。   “明天你有什么考虑?”他问。   “首先,你拿着我给你的地图去送薇奥拉入学;”贞德掰着她的手指头说,“然后,你去找那个修女;然后,你去把审判者的信物交给她;最后,你去把你的剑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卖掉换点钱。”   “为什么只有我?你呢,你要在这房间里睡整整一天吗?”   “我要去找卡斯城理事会,确认一下附近的情报。”   “那为什么不卖你手里的剑?”   “因为那是我的。”   “不那个也是我的。”   “你送给我了,所以那就是我的了。”   “我没送给你。”   “你在牢里把剑刺在地上的时候,就代表你把那柄剑送给我了。”   “......”   “好了,给你的任务就是这样。”这么说着,贞德在地毯上站起来,手里捏着那支口琴。她像长睡之后初醒那样,打了个哈欠,环顾了一会儿飘着小雪的星空,拢了拢湿漉漉的金发,然后回房间睡觉去了。   贞德在薇奥拉一旁坐下,掀开一丝被子钻了进去。薇奥拉发出很轻的呼吸,眼皮紧紧阖着,靠在她身上。   贞德感觉到枕头有点湿。贞德也没说话,只是抚摸了一会她的头发,把她抱在怀里。   沉默。   萨塞尔拖着拖鞋走在地毯上。   浴间里传来了水声。   “你没有喝我的洗澡水吧?”贞德突然隔着墙问他。   “没有!”   抱在她怀里的小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立马闭上嘴。   ......   第二天早晨。当老师送她去‘法兰萨斯法师学院’时,天上还在下雪。老师走在前面拉着她的手,雪花在空中飘荡,晃晃悠悠,顺着轻风漂浮在街角,在石板路上打着转儿,然后逐渐融化。   过去她在那所屋子里,也是这样看着掉进迷道的人们像雪花一样溶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在很久以前,她还在用孩子的眼睛看待死亡时,当死亡对她还是成人世界的终极秘密时:父亲真的在她眼前死了,一块一块的下锅了,而且还被透明的大人们吃掉了。   母亲死亡的时候,尽管她曾经哭过,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照样去河里捞鱼,去小树林里摘野花,去和其它孩子玩捉迷藏。   但是在那次之后,她真的明白了死亡是什么。   魔女的屋子就像是个噩梦,房间里也吊着装死人的笼子,厨房仓库里,也塞着砍到乱糟糟的尸体,腐烂的气味在那些玩偶的肚子里氤氲,让人作呕。可她已经学乖了,她见识了一般女孩一辈子也不会见识到的东西,她也不会去询问那些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因为这里没有人会解答她的问题。魔女虽然让她活着,但她仍旧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夜不能寐,生怕那些怪物冲出来把她抓走,煮熟,下锅,吃掉,就像她父亲所遭遇的那些一样。   在老师看着地图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停下来,可对薇奥拉来说,这太短暂了,她想老师一直拉着她走下去,因为留在这里会有种自己将被抛弃的感觉。   他们停在一扇很漂亮的白色拱门下面。薇奥拉感觉拱门很高很大,比几十个她叠罗汉还要高,比一百个她并排走还要宽。拱门上雕刻着很多奇怪的浮雕,但她一个都不认识,拱门看上去很像是冬天覆盖着一层白雪的半个甜甜圈......放大了很多倍还压瘪了的那种。   薇奥拉开始思考这个比喻到底合适不合适。   作者留言:   2250推荐票。 第六十九章 巨乌鸦   钟敲了六下,余音袅袅。   从她踏入法兰萨斯学院的第一步起,世界就在她眼前改变了。   这个遍布着天然气管道的嘈杂而古老的苔原都市,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小镇。几条蜿蜒的河,一片繁茂的森林,一个巨大的湖泊,还有环绕着悬空石阶的草地。纵横交错的人行道两侧带有护栏,飘浮在离地半米高的位置,径直越过湖泊和河流,通往森林深处。草地中偶尔有尖顶高塔高耸入云,以大理石雕刻的拱形桥梁和人行道相互连接。   街道有些阴暗——却是因为这里匪夷所思的处于黑夜。小镇上有两个月亮,一个月亮是森林深处庄重的黑色尖顶钟楼,满月般的圆形大钟在六面形外墙上覆着六个钟盘,朝向六个不同的方向。而真正的——或者又是虚幻的皎洁白月,正在星空中一尘不染的俯视着大地。   “重力魔法......蚁怪的遗产已经被这帮法师开发到这种地步了?”萨塞尔在惊愕中发出无意识的呢喃。   薇奥拉向后看了一眼。   拱门还是那个拱门,用纯净的大理石雕铸而成,洁白闪光,然而却是一片寂静,仿佛无形的屏障将街道的嘈杂隔绝在外。倘若向门外张望,只有宛若烟云的蓝色阴影在背光处缭绕——无穷无尽,就像是雾状的海洋般在门外静静的流淌。   不时间,会有人凭空从拱门的阴影里走出,有的是独自过来的小孩,在惊叹中四处张望;有的则是由监护人带领的小孩,或是惊叹,或是不为所动;也有些是不声不响绕过他们的成人——看上去像是在这里工作的学校职员。   一座高大的古堡式风车矗立在门口,四片灰白色的巨大扇叶轻轻转动。在风车旁的阴影里,不声不响的坐着几个人。偶尔有烟头亮起粉红光点,又在怒骂的女声中被忽的一声扑灭。人行道上的砖块在夜空下显出淡淡的紫色,片刻后,尖锐的叫声在她身后响起。薇奥拉看到老师皱了皱眉,眼中燃起白炽的火焰。   “别浪费法力,法师!”   一只一人高的乌鸦落在地上。它昂着它巨大凸起的胸膛,一只黑珍珠似得眼睛盯着萨塞尔,另一只眼睛也盯着,然后它慢慢收起翅膀,并梳理了一会儿布满羽毛的胸膛。它低下头,“你看上去戒备心很重,”它仔细的观察着萨塞尔,“但在这里没有必要,法师。”   轻轻一跳,大鸟就落在薇奥拉身边。庞大的阴影完全把她遮住了,但是乌鸦似乎对她毫不在意,只是对萨塞尔说话,“即使是帝国把这座城市占领了,或者屠杀掉一半人口,考虑到法兰萨斯的价值,这里依旧会是安全场所。”   它的发言可真够惊悚的。隔了片刻,薇奥拉听到老师用冷淡的语气说,“我可没有和巨乌鸦聊天的习惯,我和食用魔法的生物可不怎么对路。”   “嘿!我说不定可以给你带来有价值的情报呢,你就不能放轻松点吗?”巨乌鸦嘲弄似得摇摇头,“我可以给你们领路,可以节省一些你的时间,你这里有吃的吗?”   几个调皮的男孩跑过来,靠近巨乌鸦,又被它一声尖锐的鸣叫吓得转身就跑。   “这里的新生总是很调皮,”巨乌鸦开合着它尖锐的喙说,“但事实上,我已经在月之巢活过几百年了,我和我的朋友吃过不止一百个这种小孩的尸体,——你知道的,战争里没有无辜的人,我们也不介意死者到底是谁——除非他是我们的领主。”   “你们确实享用过很多饕餮盛宴,”带着嘲弄的口吻,萨塞尔说:“就像几十年前在苍白峡谷的那场战争一样,众所周知不是吗,只有这些小鬼不知道。”   “我们可不是第一个享受那场血肉盛宴的,这位大人。”巨乌鸦摇了摇头,对此表示否定,“而且我也没法对每个调皮的小鬼都宣称这件事,以便让它们别靠近我,天知道他们未来会不会变成比你更强大的法师。”   “你可以许愿他们死在战场里。”   “嘿!我可不会许愿这种事情,我是一支善良的巨乌鸦,为月之巢的领主服务,喜欢到这个学院到处乱逛。善良的费莉辛,荣誉的费莉辛,礼貌的费莉辛,都是在说我。”   “我没看到月之巢飘在卡斯城上面”,萨塞尔用讽刺的语气说,“‘善良’的费莉辛。”   “月之巢没必要一直停在一个地方不是吗?”费莉辛用那两只鸟爪摇摇摆摆地绕着他们走,“而且月之巢一直都在这附近,只是你们看不到而已。”   “那你过来干什么?谁派你来的,费莉辛?”   巨乌鸦带着刀伤的喙张开,薇奥拉觉得它在无声的笑。这只鸟用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了她一会儿,又把视线挪回萨塞尔身上,“虽然我想扛着月之巢领主的旗帜走,但事实上我只是出于个人好奇而已,我是一个飞行的目击者,我在这几百年里见证了你们永恒的疯狂,这破破烂烂的羽毛和带着伤痕的喙就是你们肆意破坏的证据。”   “你的负面意见可真够多的。”萨塞尔带着嘲弄的语气对它说。   “哦!这个不是负面意见,这明明是事实!”费莉辛带着夸张的语调说,“古老的经验告诉我,和你们这些法师交流需要我诚实一点,不然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吃过人类尸体的事情?”   萨塞尔耸耸肩,“那你能为我带个路,先去给这位小姑娘登记,然后带我去找一个叫卡莲·奥尔黛西亚的恶魔学教师——或者说修女吗?”   巨乌鸦瞥了一眼薇奥拉,竖起了它的羽毛,“她是谁,你女儿?”   “我没结过婚,她是我领养的小姑娘。”   “哦!我明白这个!”巨乌鸦用醉酒大叔似得语气说,“从小培养好感,然后在她还没完全长大的时候就顺理成章的拉上床发生关系,然后和一个心甘情愿爱着你的小姑娘结婚,尽管她可能什么都不懂——你也和那些贵族老爷一样喜欢这种调调,我猜的对吗?”   “我没看到你礼貌到哪里去,黑色的鸟类巫婆。”萨塞尔随手从虚空里捞出来一瓶酒。他打开瓶盖,红色的浆液绕成一条蛇一样的绞索,在空中朝着巨乌鸦飘了过去。   “我喜欢这个,法师大人!”巨乌鸦狡猾的眨眨眼,迅速吞下这条红酒组成的蛇,“这位小姑娘的话,你可以把她领到风车下面去登记,交过学费之后你就不用管了——有您这样的法师担保,连基本的入学考试都能免掉!”它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喙,说,“到时候会有人带她去执行后续手续,您跟着我走就可以。” 第七十章 拉维亚   走到河谷边的风车旁,薇奥拉朝下望去——寂静是如此纤弱——这条宽阔的河流仿佛是在一直永不停息的运转,就像梦境迷道血月那晚的黑色长河,但是远比那条黑河洁净的多。古怪的小动物在河谷窃窃私语,昆虫在水面低声鸣叫,蛙鸣呱呱响起,现实世界很少见到的植物相互缠绕,混合成一片令人悸动的嗡嗡声。   河流沿岸有屡经冲刷的古老岩石,闪亮的杂草点缀其间,犹如零散的星辰;萤火虫不时飞过夜空下的河面,点在水面上,使河中圆月在波纹中变成条条金蛇似得月影。   “薇奥拉,”老师用他特有的沉重嗓音说,“记得我教给你的话吗?”   在这虫声啾啾的夜空下,在风车的荫庇中,薇奥拉抬起头,金发沐浴着河岸的清风,双手轻垂在身体两侧,注视着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漫天繁星中低下头。   “记得,”她心情紧张地点头,“老师。”   “说给我听。”   “Cognoscetis veritatem et veritas liberabit vos(你们将认识真理,而真理将使你们获得自由)。”   “不错,记住这句话。记住,你需要的是用自己的手来获取自由,而不是用别人的手,你不要将你的命运寄托在任何人身上,即使是我也一样不要。我希望你能拥有独立的人格,你要用自己的脚站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软弱的扶着一个你认为自己能依靠的人一直软弱到死。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在这里,你能学到很多东西,你会接受系统化的法术教育,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法师。最后,你需要记住的是:我不一定会一直是你的老师,但你未来一定会是一个有良好素质的法师。”   薇奥拉咬了咬下唇,感觉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身后传来一阵鞋底和石板路的摩擦声。薇奥拉有些忐忑的转脸看过去,看到风车下立着一个高高的人影,身披灰色法师袍。他的脸藏在雾中,但他似乎在打量自己——目光中带着冷静的评判——这使她感到有些局促不安,拉住老师的衣角,才勉强静下心来。   那个人从薇奥拉身上收回视线,抬起头注视向她的老师。映入他眼中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而健硕、脸部轮廓冷硬而又目光难懂的男人,黑发黑眼,留着乱糟糟的络腮胡,冷漠的眉毛深嵌在眼眶上。   他的表情中带上了一些新的东西——薇奥拉从未在其它和老师对视的人脸上见过的、无法名状的东西。或许薇奥拉现在还不明白,但她以后一定会明白:那是惊愕,还有一点转瞬而逝的恐惧。那是一个很擅长观察人心和情绪的法师,他被老师眼中非同寻常的黑暗和冷漠吓了一跳。   在她眼里,他是一个知晓一切的学者;是毁掉那个可怕魔女的强大法师;是把她父亲的灵魂放入红宝石并制成项链,亲手挂在他脖子上的人,这使得她的畏惧在那一个月里逐渐淡化。但在知情者的眼中,黑巫师就是这么可怕的人,他们面不改色的接触可怖的外神,销毁灵魂来释放法术,是为了探寻真理而不惜窥伺最可怖的黑暗的狂人。   她感到老师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去吧,薇奥拉。到他那边去,你应该走向独立。”   不!我要回去!薇奥拉在心中大喊。她拖拖拉拉地拽着萨塞尔的衣角不肯挪步,被他推向风车下的入学登记处。距离逐渐缩短,那张雾中的脸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头发和胡须夹杂着银丝的男人,皱纹深嵌在脸颊和额头上,湛蓝色的眼睛很锐利,仿佛是鹰隼,似乎可以轻易洞穿人心。薇奥拉不自觉的挪开视线,不敢回应那道平静的注视。   “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不过不足以免除考试。”他的声音轻的像是迷雾中幽灵在发出叹息,“但如果有你来做担保,她可以直接入学。”   接着,他的注意力全部挪到萨塞尔身上,仿佛她不存在一样,“作为和你同样研究灵魂学的法师,我能感觉到你在那条路上走的太过深入了......可出于礼仪,我也不好冒然给人建议。我会为这孩子做出担保,她叫什么名字?”   萨塞尔拍了拍她的肩膀。薇奥拉吞下一口紧张的唾液,然后小声说,“我叫薇奥拉,这位阁下——薇奥拉·贝特拉菲奥。”   她自作主张的给自己加上了姓氏,不过她根本没敢抬头观察萨塞尔的表情。   “我可不是什么阁下,孩子,我是拉维亚·本,灵魂学的导师。”   薇奥拉脑中转过了黑巫师教给她的一些礼仪,然后很小声的告诉他,“对不起,拉维亚导师。”   “很有礼貌的孩子,”拉维亚平静的点点头,然后又将注意力转到萨塞尔身上,“看起来你还有其它要做的事情?”   “来找一个教恶魔学的修女兼校医。”   “巨乌鸦费莉辛会为你指引道路,”拉维亚说,“如果以后有空,欢迎你来和我交流一些灵魂学上的知识。”   “不甚荣幸。”萨塞尔和他握了握手。薇奥拉注意到,这位拉维亚先生手上带着许多伤疤——就和她的老师一样。   接着,在拉维亚手心浮现出一道蓝色的虚幻印记,看起来很模糊。印记落到薇奥拉头顶,然后他让开身子,示意她走向风车大门那边。这道印记......薇奥拉不认识这道印记是什么,但她很明白,等她走进那道门后,她就要开始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未知。   薇奥拉突然有点想跑,想钻出几十米外那扇拱门,逃回旅馆房间,缩到贞德怀里......她深深的呼吸了一会儿,然后伸出另一只拉住萨塞尔的衣服,想让他面朝自己弯下腰来。   她感到心在狂跳。   或许老师会以为只是临别的拥抱吧。   她看到老师目光平淡的弯下腰,黑色瞳孔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阵突如其来的惶恐朝她袭来,但同时也有某种冲动在趋势着她。   薇奥拉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然后抬头吻了他。   她看到老师惊愕到极点的目光。或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想,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这吻并没有持续多久,只是一个短暂而冲动的、美妙而又困惑的唇与唇的触碰。但薇奥拉觉得,这和她想象中的初吻一模一样,很完美。虽然下巴被胡渣刺到了,但和老师嘴唇触碰的感觉值得她回忆一整年。   薇奥拉眨了眨眼,脚趾感到有些刺痛,还有些轻微的头晕目眩。   然后她转身就跑。   “哦,这孩子看上去很喜欢你。”拉维亚打量了萨塞尔一会儿,“我对你的看法有所改观。”   萨塞尔的话在喉咙里噎住了。他不知道该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你看,就和我说的一样,”那只巨乌鸦飞过来嘲笑他,“你这个心怀不轨的家伙。”   作者留言:   打赏不知不觉也过10000了。 第七十一章 路遇熟人   ......   阳光刺眼,钟声轰鸣,人群吵吵嚷嚷。贞德来到市集里,看到一群小孩穿着粗制滥造的袖珍城卫兵轻甲,手里拿着木剑和红色的小盾牌。据称,这是理事会高层萨沃纳斯的儿子建立的神圣卡斯城护卫队儿童军团,其宗旨是揭露在城里发生的各种黑暗。   贞德倚在这群小孩一旁的喷泉边上,听他们谈话。   “怎么了,又有机密要事?”   “是的,队长。”   ——一个十三四岁的留着亚麻色短发的女孩,以小心张望四周的姿态,凑到一个以长官的架势挺立在墙边的小男孩身边。只见他脸色健康红润,一头柔顺的黑发,五官端正,身体也保养的很好。   “正是这样,贝多拉斯先生,——是机密!”小女孩挺直腰板,一脸严肃,像个真正的士兵一样对男孩行了个礼,然后才继续小声回答。   “哦,机密,是独裁的罗马女皇安插到卡斯城的间谍被发现了吗?”   “没有,大人,——目前我们还是没有发现那个独裁的女混蛋安插到城里的间谍......”   “啊,对了,”贝多拉斯更正说,“我听到有人举报说他的姑妈参与了崇拜黑山羊的地下邪教,是乔万尼的姑妈,她在房间里画了亵渎的咒语和法阵,你那里如何?如果举报确实的话,我就要申请城卫军去逮捕她直接处死。”   “先生,我们调查后发现——乔万尼的姑妈只是个普通的精神病,她的脑袋好像一直不怎么正常......”   “不要慢慢腾腾,士兵!没有功夫说这些了,告诉我机密是什么。”   他用一点都听不出是机密的声音大声说。   “是,先生!”小女孩说,“是这样的,——沙尔亚的继母和她的情夫——一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当父亲到城市地下修理天然气管道阀门的时候,偷喝了父亲酒窖里珍藏的一罐红酒。那个鬼鬼祟祟的乡下人喝醉了,然后和他继母做了不堪入目的事情,还在很大声的给他继母说,——他们的头领要搞一个什么行动,在行动的时候,他就会趁机对一个什么十字教的教会下手,——据说那里藏着很多钱,这样他就可以和继母远走高飞了。她很高兴的在健康女神的神像上供了一个蜡罐,感谢女神帮助她远离那个肥猪丈夫。”   “罪孽,罪大恶极!”贝多拉斯颦蹙双眉,宣布那个继母和那个情夫的罪恶,然后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安娜?”   “从我的姐姐薇娜那里了解到的,薇娜的话,是对她有好感的厨师法塔隆说的,法塔隆的话是从......”   “那男人的居住地址?”小男孩队长严肃的打断了她。   “法兰萨斯学院附近格萨尔德斯街道的洛伦尔杂货店。”   “好,”贝多拉斯说,“今晚我们就派人去侦查。”   贞德斜眼目视着这帮小孩一本正经的在市集里讨论‘机密’。   这帮小鬼可不是在玩闹。   即使是,在理事会高层插手之后,也就不是了。   一个由看上去毫无心机的小孩子们组成的遍布整个城市的眼线,贞德想,这位叫萨沃纳斯的理事会高层也真是个人才......或许只是他偶然发现之后才涉足插手,又或许是他主动教唆自己的儿子,让他组建了这支代表着城市未来的小军队。   她注意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靠在墙角大声哭,看起来非常伤心。   “你哭什么?”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在他旁边问。   “我举报了父亲和姑妈偷偷睡觉!......但是他们却发现......父亲涉及什么地下教派引爆天然气管道的密谋,然后他们把父亲抓起来进了监狱,在三天后枪毙了!......枪毙了啊!......要是知道父亲会被枪毙,我就不来了!”   “喂,路尼恩啊路尼恩,”那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很责备的摇头,“你这种想法可是罪过!你想想如果引爆天然气管道制造恐慌的密谋真的实现了,那会死多少人?你居然连为了我们的城市大义灭亲都舍不得!你也想被枪毙吗!”   路尼恩立刻吓得不再哭了。可是他的脸也被吓得扭曲了,差点没喘过气,也许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枪毙。   贞德摇了摇头。   难以进行评价。   但这个城市确实有很多不安定因素,而且大多都是围绕着那些易燃气体展开的。   “请问!”一个肥胖的妇女激动的涨红脸跑来,无意间推倒了一个正在街边买烤肉的年轻女性。但她来不及在意这种事情,只是拉住一个男孩问,“能不能告诉我,有一个个子很矮的眼睛蓝蓝的小女孩在什么地方?”   “名字?女士。”   “安妮,安妮·西多尼亚......”   “是哪个队的?”男孩很严肃的问她。   “戈德蓉在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找了一整天,看到人就打听,一点用都没有,如果这是因为我昨天撞倒了一个去法师学校求学的小姑娘又没有道歉,那尽管把惩罚往我身上丢啊!不要对我可怜的小安妮......”   “是您的女儿吗?女士。”   “是我的侄女。这孩子平时很喜欢学习,很老实,我本来以为她未来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学者......突然几个孩子勾引她去参加这个军团。你想想——她身轻体弱,可是在这里据说要用木剑和盾牌打架......”   她一阵唉声叹气。   “这是您自己的偏见!”男孩很严肃的告诉她,“为了城市的未来服务是最荣誉的事情!你一点都不考虑......”   真是无聊——贞德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不再关注这些嘈杂的人群。   她注意到——那个刚才被撞倒的年轻女性正慢腾腾的直起身来。   她穿着深蓝色男式长裤,上身白色短袖,肩膀上架着一件深红色大衣;女性留着金色长发,在脑后用红丝带束成不怎么长的粗犷马尾,因为保护怀里的烤肉而在地上滚了两圈——尽管暴露在外的皮肤白皙的像是贵族小姐,可看上去却一点伤都没受。   “真是恶心啊,这地方的混账们一点礼貌都没有......”女性嘀咕着难听的字眼。   贞德两三步走过去,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嗯?哦,谢谢——”   女性拉着贞德的手直起身来。   她抬起头,目光和贞德对在一起。然后是停滞。   湛绿的瞳孔......轻浮的举止......扎的很随意的金发......还有那同样愕然的表情。   刹那间,贞德能做的只是眨眨眼,让周围一瞬间远去的嘈杂世界重新回到她身边。随着两人同时深深皱起的眉毛,和握的越来越紧——几乎要把对方指头捏断的手,她突然明白了。   两人同时挂上了狞笑——和这两位美丽少女完全不符的——粗野狂暴的狞笑。   “这不是侮辱了我父王的疯女人吗?”那个可恨的声音说,“你觉得今天会是你的死期吗?我很想把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回报给你。”   “我觉得今天会是你的死期。”贞德冷笑着说,“我要将你那个僵尸脸父王的部下一个一个杀掉,我要将你们的尸体分成四块,拿去喂野狗。至于你的骨头,我会碾碎成灰,撒进风里。我会打倒每一个用尊敬的语调报出你那个僵尸脸父王名号的人。直到‘亚瑟王’这个词变成婴儿口中毫无意义的声音——”   “等我送你上路之后——你再来跟我说这句话试试!”莫德雷德用同样冰冷的杀意回应她。   作者留言:   2500推荐票。 第七十二章 卡莲医生   ......   按照医术的规矩——或者说校医本人的规矩,学生以外的人想要过来治疗都得交一笔钱。卡莲·奥尔黛西亚——如法塔隆所见,是个气质异乎寻常的年轻修女。她琥珀色的眼睛冷漠透明,缺乏感情波动,打量他的时候,就像是在打量一具尸体。及肘的白色长发犹如雪花,体态娇小,步履轻盈,淡色的薄唇很漠然的抿着,说话时也只是轻轻开合。她的发言很简短,一直保持着沉默寡言的姿态。   这位修女和传言中一样漂亮,不过也太冷淡了。   法塔隆想,他和这样的人天生合不来,还是酒馆老板的雇工薇娜比较好......淳朴自然,而且他感觉自己很有追上那姑娘的希望。   “烧伤?”等抬起法塔隆粗壮的大手,摆到医用软垫上之后,她问。   “是的,修女小姐。”法塔隆恭敬地说道,另一只手挠了挠他粗犷的黑发,“我在那个巴哈撒人加哈尔开的酒馆里当厨师,昨天烤猪的时候因为喝醉把手烧伤了。我靠这一行吃饭,因为很害怕治疗不当会留下隐患......”   卡莲伸出她套着医用白手套的细长五指,翻了翻厨师发黑开裂的手掌,就像是在翻一片烤肉。   不知是不是错觉,法塔隆觉得她眼中闪过了幸灾乐祸的光芒。   一定是错觉,法塔隆想。   “你没有随随便便找个牧师释放治疗术是个明智的决定。”卡莲说着,手下动作不停,摁的那只手掌冒出血来。法塔隆脸上开始留冷汗,眼皮狂跳。“死皮和烧坏的肉可能会随同伤口愈合一起留在你手里,”卡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随手丢开厨师的手掌,就像是扔掉了一只空啤酒瓶子。接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上下打量医务室的柜子,“让我看看,肠线、探针、齿刀、医用酒精、医用棉签、缝合针,还有一碗清水。”   “修女小姐......齿刀和探针是什么......什么意思?”   卡莲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我需要给你的伤口消毒,剜掉你手上的死皮和烂肉,然后把伤口缝合,最后在释放一点简单的治疗术。”   “没有更......不那么恐怖的手段吗?或者先打一剂麻醉针?”法塔隆的声音带着颤抖。这个粗壮的像头老虎的汉子如今抖的像是个筛子。   “麻醉针?”卡莲语气冷淡,“我这里从来不备麻醉针,你想要的话可以自己去外面买。”   “??!”   “至于不需要伤口缝合的高级治疗术——你给的钱再翻两倍的话,我就可以考虑考虑。”   法塔隆听到这里,神情木然的靠上椅背。“我接受治疗,”他面如死灰的说,“我的钱就只带了这些。”   卡莲丢过去一根变形的黑色皮带,“咬着,不要给我在痛的时候叫出来。”她语气冷淡的说,“不然我会吓到手滑,切到不该切的地方。”   修女的威胁让法塔隆心惊胆颤。他敢打赌这根皮带不止他一个人咬过——上面无数清晰或是模糊的齿痕就可以证明一切——无一例外都咬的很用力。   接下来,卡莲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处理法塔隆的烧伤,用过棉签和酒精消毒后,再从他手上剜伤疤和死皮烂肉——先是削掉最外面一层皮,接着扩张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消过毒的探针和齿刀清理手掌中发黑的烂肉,并注意着不切断血管。   在执行手术时,她的神情很专注。   法塔隆紧咬皮带,憋着没叫出来。   接下来,她将探针刺向伤口更深的地方,因为靠近主血管,所以情况更加复杂危险。不过她似乎对这种事很熟练,只用了十多分钟,就把不应该继续呆在手里的东西全部取出——尽管她额头带上了一层细密的汗。最后,她缝合伤口,并连接到治疗迷道,释放了一道简单的治疗术。   等全部结束之后,法塔隆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他的脸色格外苍白,皮带上也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牙印。   “好了。”卡莲随手拍到法塔隆伤口上,听到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伤口基本愈合,回去之后随便找个人拆掉线就行,你的厨师生涯是不会受到影响的。”她说。   “谢......谢谢修女大人。”   卡莲把被血水染红的白手套丢到清水里,随手拿起一旁的湿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说话的语气一直没怎么变过,但不是冰冷,只是缺乏情绪波动:“如果你下次有箭矢插-进了内脏,或者爆破物的铁片飞进了肌肉,或者胳膊断了,或者手指头断了,欢迎来找我。我很擅长这种外科手术。”   法塔隆心里又是一颤,脸色苍白的离开了医务室。   ......   等到法塔隆离开后,卡莲在长椅上阖上眼,半个小时的手术还是有点累——她的体质天生就很虚弱。身后的百叶窗被风吹的一阵叮当响,而后又归于平静。忽然,玻璃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卡莲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眼睛睁都懒得睁。第二声叫声响起,比第一声更大,卡莲用相当烦躁的表情站起来,随手抄起锋利的手术刀就向玻璃那边飞了过去。   一声短促的尖叫。   巨乌鸦拍掉飞向它眼睛的手术刀,猛地落在房间里。它用恼火的眼神盯着这女人,然后用它凸起的胸膛猛地撞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你这只黑色巫婆过来干什么?”卡莲表情冷淡的坐回长椅,“一只翅膀断了?还是一只爪子断了?还是你男伴的那玩意断你里面了?”   “你的嘴还是那么毒!”费莉辛咆哮,鼓起胸膛和羽毛瞪视着她。然后它低下头,俯视着个面无表情坐在长椅上的女人,“我给你带来一个你的追求者。”它眨眨眼睛,狡猾的说,“虽然他没这么说,但我觉得肯定是那样。”   卡莲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好了,既然你已经说完了,那我也就没什么想问的问题了,请你回去吧。”   “我可是给你带来了有价值的情报!”费莉辛咂巴着它的喙说,“你这里没有吃的吗?”   “我闻到你嘴里冒出来的红酒味了,”卡莲说,“从你这只黑色巫婆的话里我感觉你心术不正,所以这里没你的食物。”   然后卡莲把椅子一转背对着它,注视着医务室门口发起了呆。   “你这个家伙太无情了。”乌鸦竖起了它的羽毛,“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它说,“你的客人不是一个凡人,而且是一个不安分的家伙。他的灵魂里住着一只恶魔,是真正的恶魔——而不是一个表述性格的形容词。”   “......恶魔?”   卡莲的音调带上了一点轻微的波动。   恶魔啊......自从上次因为科洛伦领主发狂,而受到黑精灵领主的管束之后,我就再也没召过领主级别的恶魔了。   这会意味着新玩具吗?她支起下巴,轻轻地敲击着手边的消毒水瓶子。一股刺鼻的气味开始散发,使巨乌鸦不满地磨了磨它的喙——这医务室里总是散发着浓厚的消毒水味。   “眼睛!我的眼睛啊!”门口发出很吵的惨叫声,不过对医务室里这两位没什么影响。   只见一个棕发的小女孩冲进医务室。她捂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大睁着——似乎是被啄伤了——身后尾随着一只活化的肥胖鸟类玩偶,飞在半空猛啄她的屁股。   “我没看到这女孩体内住着恶魔。”卡莲用漠然的目光注视着那个跑过来的女孩。   “我说的可不是这女孩,我不关心凡人,我只给足够强大的法师带路。”巨乌鸦摇了摇头,对眼前发生的惨剧视而不见。   “校医小姐!我的眼睛好痛!”   “是学生吗?不是学生的话就给我交钱,没钱就从这里原路走回去。”卡莲眼睛抬也不抬的说。   “喂!太无情了吧!”小姑娘一只手捂着眼睛嚷到。   她另一只手捂着屁股,又发出一声惨叫。那只中了活化魔法的鸟类玩偶还在猛啄她的屁股,就像是在树干上寻找虫子的啄木鸟。   过了片刻,医务室里两对冷淡的眼神开始让她发慌了,“我是亚可——亚可·卡嘉莉!我是新生!”   作者留言:   额外设定了很强的外科手术能力,基本上是南丁格尔那一级别的。 第七十三章 不怀好意   在确认了女孩是新生之后,卡莲也就没提其它意见了,毕竟这是黑精灵领主提出的要求,所以她也无法反抗。   巨乌鸦一脚踢飞了那只玩偶,然后对它轻轻一啄,那玩意就变得动也不动。   “亚可·卡嘉莉——”卡莲示意这女孩挪开手。她在水池里洗干净手,然后坐回去,掰开女孩的上下眼皮,确认受伤的程度。   “是啊是啊,我是亚可,自从小时候看到巡回演出的马戏团之后,就一直梦想成为一名伟大的法师,或者说不是梦想而是宿命?今年不远千里慕名进入传说中的魔法学院,——你们知道那个吗,就是那个著名的蓝火马戏团,据说他们可以毫发无损的穿越战火连天的区域,是在蓝火之城达鲁吉斯坦——”   好吵。   感到烦躁。   卡莲紧绷起手套,然后用食指摁在她红肿的眼眶上。   “疼啊!!”女孩发出痛苦的惨嚎。   心情稍微舒服了一点。   “声音放轻点,你吓到我的话,我可能会手滑把你的眼球摁进去。”她注视着女孩的瞳孔,在很近的距离和她四目相对,面无表情,呼吸平稳。她这样保持了几分钟,然后慢腾腾的点了点头,“轻微划伤,还有淤血,不过没太大影响。”   “怎么受伤的?”卡莲靠回椅背问她,语气带着例行公事的味道。显然她对此不怎么关心。   “我的室友啊室友!一个叫苏西的家伙!我向她搭话,结果她在我的玩偶上滴了一滴药水,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你室友下手还算有分寸,所以不算什么很重的伤,下次你可以去下城区酒馆找酒鬼醉汉搭搭话,”卡莲用眼睛瞟着墙上的挂画,“到时候我可以帮你切除坏死的眼球,还能帮你修复肢体的损伤。”   “但是很过分啊那样!”她完全没理解找酒鬼醉汉搭话和肢体损伤的逻辑联系,所以也没理解这女人嘴到底有多毒。   “哦,是这样子啊,其实我也觉得你的自来熟很过分,感觉很破坏我的心情——”卡莲若无其事的说,“你看看墙那边,如果你认为那些画很漂亮,就可以去学点外科手术知识。”   女孩愣了片刻,然后随着她的示意转向墙壁:上面挂满了层层叠叠的各种图画和图解,大部分都是剥去了皮肤或肌肉的可怕人体。最令她心惊胆颤的是离她最近那副——一个赤裸的男性,四肢向外伸展,从头顶的头皮一直切割到胯部,惟妙惟肖的皮肤向左右揭开,露出了体内的所有脏器和骨骼,连褶皱和血管的脉络都画的清清楚楚。   “......”   她脸色发青的挪开视线,估计是有点想吐。   “找你的客人来了。”巨乌鸦突然说。   “客人——也是病人?还是这里的学生?”亚可问,她情绪恢复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可能是我的客人,也可能不是。”卡莲似乎懒得改变音调:“外面那个,不用敲门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停顿了片刻。来人推开医务室门,推的很慢。刺耳的吱呀声响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在有些空荡荡的大厅里的石头穹窿下面缭绕。   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性,不过和那个厨师不同,肌肉算是比较匀称的那种。他的皮肤有些粗糙,蓄着络腮胡,黑色的眼睛无精打采,神情漠然;黑色的头发如同亚麻,不算长也不算短,看起来没怎么打理。   卡莲注视了一会这人的眼睛——他眼睛看上去很怪,似乎神情漠然,但又似乎闪烁着病态的光芒。她觉得这个人眼中含着微妙的疯狂,但是压抑的很深——用他的理智在压抑。   “你就是那个修女?”   卡莲看到他面无表情的问自己。   “这里应该没有第二个修女了。”   “你不是昨天那个带着孩子的已婚冷淡大叔吗!你们这些法师一点都不亲切!”亚可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小鬼,我不认识你,你不要乱说话。”他摇了摇头,对此嗤之以鼻。   说完后,他丢过来一张羊皮纸卷,正好抛到卡莲身侧的桌子上。   “信物。”   有点眼熟。   卡莲随手拿起纸卷,——用蓝色绶带束缚,上次她见到这种东西还是在另一片大陆——因为贪污公款而接受调令的时候。   那个叫亚可的女孩也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不过她没看懂文字内容,这是用教会内部加密文字写的。   完全展开羊皮纸后,卡莲的眼中带上了一点兴趣:她粗略的看完了这些文字,并在末尾看见了钢铁审判者塔克萨尔的纹章;——至于实际内容:半恶魔化,效忠于法兰西的红莲圣女,刚从邪神的迷道离开,有一定的间谍嫌疑,总的来说就是需要评估和调查。在浏览完毕全部内容后,她脸色复又平淡下来。   卡莲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点头致意:   “欢迎光临,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虽然这地方只是一间破屋,不过我会竭尽所能欢迎你的。这种时候应该......对了。如果你喉咙渴了,来点喝的怎么样?”   “我从你眼中看到了不怀好意的情绪。”   “......是这样子啊。看来你也很擅长观察情绪。”卡莲又若无其事的点点头,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很遗憾,我也不知道其它欢迎方式,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提出来,但我不一定会帮忙。”   “废话少说,我有个疑问,评估和调查到底该怎么执行?”   当然是随我开心,我想怎么执行就怎么执行,我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卡莲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具体的过程你就不需要探究了,尽管我只是一介修女,但在恶魔学研究上还是稍有心得,在这片大陆上评估你的危害性——教会内部也不会有其它人更加适合了。”   他一点都不友好的一字一顿道,“但实际来说——不就是所有解释权利都归你一个人?谁知道你会不会肆意妄为?”   啪的一声,卡莲站起来上前一步,吓了亚可一跳。   她面无表情的也毫无征兆的来到萨塞尔面前,抬起两只胳膊,伸出手——穿着带有消毒水味的医用手套的两只手——摁在他脸颊两旁用力挤压。   “你说话的口气实在有伤他人脾胃,而且看上去你对这件事有所疑义。”卡莲抬起头仰视他,毫无感情的眼眸的迎上萨塞尔的目光,“我在卡斯城里姑且也算是教会的代理,直接宣布你是帝国派来的间谍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切身来谈,你是比较喜欢上断头台,还是比较喜欢直接枪毙?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去看看墙上的人体解剖图,那是我跟着跨海蒸汽轮船一起带过来的财物,用来讲解人体的奥秘。事后我可以帮忙解剖你的尸体,会完好无损地做成标本保存一千年。”   作者留言:   145月票。 第七十四章 上药   ......   萨塞尔用木然的眼神和她对视了半天,甚至没注意到巨乌鸦已经飞走了。他随手拉开卡莲的胳膊——她力气很小,只比小孩子强一丁点。   卡莲看了眼她被握住的白皙手腕,又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目光飘回他脸上,“......很不愉快的样子,要用暴力来逼迫我就范吗?”   “不要冲动,好好想想你的妻子和孩子啊大叔!”那小女孩很严肃的说,然后又换上另一幅表情,“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是亚可——亚可·卡嘉莉,梦想是成为法师——或者说是宿命比较对?对,我的宿命就是在未来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师!”   这小鬼话真多,萨塞尔皱起眉。他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卡莲目视他松开手,但对此没什么表示。   她转过身,从医务室的柜子倒腾了一会,白手套里握着一大瓶药膏,坐回亚可一旁。她把药膏的瓶塞拔掉,停顿了一会儿,一股刺鼻的气味冒了出来。   “帮我取一下酒精和医用棉签。”这个一身消毒水味道的女人对他说。   “哦。”萨塞尔指尖泛出白光,随手一挥,划出一条细小的白光。白光在半空中盘旋,绕成一条琉璃鳞片的眼镜蛇落在地上。   蛇对着卡莲不怀好意的张开獠牙,咝咝的吐了吐信子,然后从地上爬向柜子那边。   “噢!”亚可又凑过脸来,“法术类生命体?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这个,虽然我很怕蛇,但是这个看起来很漂亮!就像琉璃工艺品一样,等等......这条蛇不会像活化魔法一样咬人吧?”   “你被咬过?”见她眼睛还肿着,萨塞尔问她。   “嗯嗯,我的室友,一个叫苏西的家伙,非常的不友好!”她自顾自的点头,表情看起来很不满,“我的眼睛就是因为她对我的玩偶倒了奇怪的液体,所以才会受伤。你觉得是不是我没有正确表达我的友好才会这样?我觉得可能是她太害羞了,因为作为室友,就是应该友好相处,所以接下来我要......”   聒噪的声音像一百只鸭子在他耳边叫。萨塞尔低头注视了她一会儿,把一瓶魔药放在她手里。   女孩的喋喋不休停止了,她瞪大眼睛把脸凑到瓶子上,“噢!这个是什么,可以让我飞起来的神奇药水吗?”   “无色无味,给水里兑一点,可以让饮用者的感受到极端的辛辣感。”萨塞尔说,“如果你想报复谁,就把这玩意兑到她的饮料里。”   “诶——什么?”她呆住了,下意识地眨眨眼。   “另外,那两个人不是我的妻子和孩子,下次说话注意一点。”萨塞尔不再关注她。   眼镜蛇从柜子里爬了出来,它尾巴上缠着一瓶酒精和一包棉签。   “这......”萨塞尔掂了掂酒精瓶,随手一摇,然后递过去,“呵——这东西不错,修女。”   这瓶酒精不对劲。   卡莲看上去没什么反应。“是很不错。我自己配的酒精,添加了一些特制的材料,虽然可能会使人更加痛苦,不过效果更好。”她接过酒精和棉签,示意还在摆弄魔药的亚可坐回来。“我会给你上点药,再用点简单的治疗术,睡一觉就能完全痊愈了。”   “你还配过什么?”萨塞尔一边问,一边注视她给小女孩上药。   “如果我为你解答的话,你能把你眼中的恶意收起来吗?”卡莲歪过头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努力尝试一下。”   “从你的话里我感觉你还算有点诚意,和那只狡诈的黑色巫婆不一样。”卡莲自言自语,“简单的说,自配的酒精,自配的药膏,自配的消毒剂,自配的药酒——大致就是如此吧。”她从桌子准备好了药膏和消毒用的酒精,拿到手里,接着说,“来帮个忙,按住这个小姑娘,嘴也捂住别让她喊出来,不然我会失手戳到她眼睛里。”   “不会吧!我听其它老师说,卡莲老师你可是这里最著名的外科医生,据说还救活过在天然气爆炸事故里垂死的工人,就连城卫兵受伤之后都要来这里治疗!像戳到眼睛这种小——呜呜呜!!”   萨塞尔一巴掌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按住她脑袋上。他刚才就想这么干了。   “你这里不备麻醉剂吗?”他随口问。   “麻醉剂对神经会造成损伤。”   “我觉得你不是这么想的。”   “......有些话埋在心里就可以了。不管私底下怎么想,开口的时候还是要尽可能冠冕堂皇一点。重要的是,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擅长探询别人的隐私。”卡莲说。   被他控制住的亚可似乎放弃挣扎了,只是看着接近她眼睛的棉签发出慌张的呜咽声。   “你也看到了,这些年轻的小孩和大人不一样,通常都不怎么配合。”卡莲说着,毫不在意的将自制酒精涂在亚可红肿的位置四周,并看到她眼泪哗啦啦往下流——这液体对眼睛来说很刺激,“今天凌晨,一个人的肚子挨了一剑,据说是为了某个理事会高层的女儿争风吃醋。他哭的很厉害,还老是乱动乱踢,我就用皮带把他捆在床上直接动刀了,以免时间太久产生性命之忧。”   她放下酒精棉签,脱掉手套,伸手在洗净的白皙指尖沾上一点药膏。“很麻烦的是,”卡莲继续说,“衣服的布片碎在他胃里,我取了很长时间,他也惨叫了很长时间。”   卡莲伸出食指,一点一点在亚可眼眶边缘涂抹药膏,“按紧一点,这药膏刺激性会有点大。”   “唔唔唔唔!!”   亚可开始剧烈扭动,两条腿不住的乱蹬,眼泪更剧烈地哗啦啦往下流,差点踢到卡莲。卡莲只好站起来靠近萨塞尔那一侧,俯身给她上药。   萨塞尔就这样面无表情的按住她,打量四周的人体解剖图和柜子里奇怪的药剂和器皿,与此同时,卡莲也在熟练的处理红肿和划伤。亚可呜咽着,目光一会儿飘向桌子,一会儿飘向自己的膝盖。终于,传来一声棉签落盘的轻响,待到治疗迷道的光芒微弱的亮起又熄灭后,卡莲这才点点头:“可以放开她了。”   萨塞尔松开手。   “痛啊!我的眼睛痛啊!更痛了啊!”   “你的恶趣味太重了。”他说。   “你的话太多了,可能会使旁人造成误解。”她平静的说,眼中带着无所谓的情绪。她身形苗条娇小,一头白色卷发,脸颊带着奇异的美感,但那双眼睛......尽管掩饰的很好,萨塞尔还是能看到很浓厚的恶意,——对任何人都很浓厚的恶意。她用轻柔的语气说,“这是必要的痛苦,可以告诉他们下次小心一点。”   卡莲捏住她的下巴凑上去观察了一会儿——看到亚可有点不好意思的脸颊发红,才点点头。   “你的眼睛没什么问题了,睡一觉醒来之后洗把脸就可以。”卡莲转过头对他说,“现在跟我去请个假,然后我再跟你去找那位裁判官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作者留言:   160月票的。 第七十五章 法师和学徒   萨塞尔跟着卡莲走出医务室所在的大理石高塔,身后跟着那个叫亚可的小姑娘——或许只是因为向着同一条路。这地方似乎一直挂着那副清冷的夜幕,加上尚未正式开学,路上的学生很少,使得整个世界都像是陷入一片昏迷。远方,由几条蜿蜒河流贯穿的湖泊静静等候着,整座学校像是包围在雾状海洋中的墨绿色岛屿,而那片湖泊,则像是流入岛屿的海湾。   夜静悄悄的,雾从他们脚下的河水中弥漫,使月光也变得朦脓,像是走在水下。   萨塞尔跟着卡莲的脚步在悬空石阶上慢腾腾的走,亚可在后面摆弄他送过去的魔药,搁在瓶子里的透明药水在她手中晃来晃去。她拧开盖子,开始凑上去闻味道。   过了片刻,女孩向手上倒了一滴,皱着眉毛,死死盯住手里的液滴。她眼睛眯的像是只家猫。   她似乎想试着舔一下。   卡莲从亚可身上收回视线,“我姑且从善意的方向来考虑这件事,你给她魔药的时候,就知道她会这么做了吗?”   “你对善意的理解可能有些偏差,修女。”   “你误解了,贝特拉菲奥,如果从恶意的方向来考虑这件事,我认为你可能是交给了她会让饮用者爱上你的魔药。”   “我没听说过这种魔药,而且我也不会对刚认识的小女孩下手。”   “还真是个缺乏浪漫情怀的回答,姑且就把它认为是正确的吧。”   “不要说姑且,我可以确定没有。”萨塞尔的语气毫不留有余地。“我建议你不要把童话故事和少女读物当真,不然这会影响到你的智力发育。”他说。   卡莲对此不可置否,只是微微颔首,“关于你的前半句话就先说到这里吧。那么继续讨论后半句话,如何?你看看前面那位看起来很轻浮的男人——他正在对刚入学的新生下手。”   萨塞尔随着她的目光瞥过去。   前方是一丛圆形的花园,中央有一眼喷泉。许多世俗不常见的植物养殖在此,一个和亚可差不多年级的女孩正站在贯通花园的石子路上。这条路两端分别连接着两条悬空石阶,左侧是一座不大的红砖洋房,右侧是经过花园的小河。花园的管理员看上去很好说话,正在把一株食人植物的枝条摘下来送给那个女孩。   在她道谢致意并返回萨塞尔这边的悬空石阶时。   路的那一侧,雾中出现了一个青年男子。   不染一尘的洁白法师罩袍,还有同样白皙的肤色。他的腰部以下,是镂金的黑色宽口长裤和同样的黑色长靴,裤子的金边在夜风中像水蛇一样扭着。他的发色似冬日雪地中结晶的银丝,在月光下,他的双眼亮的像是淡紫色的火焰。他对着那女孩招招手,在雾中看上去稍有些模糊,像是个幻影。   此人穿过三米来宽的、因水雾而有些潮湿的悬空石阶一路向下走去,踩着很轻快的步伐。这条石阶是个丁字路口,一侧是萨塞尔他们,一侧是那个白袍青年,向下那侧正是养殖着多种危险植物的花园。   他在那女孩身边蹲下,手里拄着一支朴素的乌木法杖。   “你好,新入学的苏西小姐。”   那女孩抬起头,眼光漠然。只见她穿着朴素的绿色打底连衣裙,外套棕色披肩,皮肤在月光下似乎微微透着些绿色。   她一言不发地盯了青年一会,看的他有些尴尬。   她的肤色很奇怪,就像是植物变化而来,脸色木然,仿佛是古代雕像:前额很窄,两道很淡的眉毛,很小的下颌,眼皮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亮晶晶的红瞳,然而神情木讷。但最令人惊奇的是她的头发——蓬松,轻盈,末端卷曲,仿佛是单独具有生命,就像是毒蛇。淡到发白的粉色头发很随意的遮住一边眸子,在它的衬托下,她的脸色似乎都显得有些苍白。   “你是毒物学老师吗?还是魔药学老师?”少女无精打采的说。   “啊......这个......”   “他只是个无所事事的客座教授,”卡莲慢条斯理地走过去,“过去从这里毕业,在毒物学上的知识不比一个文盲对古代种族语言的了解高明多少,他最擅长的,是把天赋很好的少年少女拐带到另一片大陆,就像人口贩子那样。”   “我来这里接触新生是经过准许的,奥尔黛西亚小姐。”那人转过来,语气平淡的对她说。   “啊,是吗,你有告诉他们——你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是个几年前刚刚战败的国家吗?”卡莲若无其事的讽刺他,“据说是女王主动发起侵略,结果却被一个十字教的裁判官插手打回了国境线。”   “我的立场不在于某个国家,也不在于某个民族,只是注视着我曾培育过的某个英雄逐渐前行而已。”那人很平淡的笑着,“你我都知道,这个世界的战争永无尽头,而且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况且——战斗不艰苦的话就不能叫做战斗了。我认为我看中的英雄只是遇到了挫折,她的能力早就得到了肯定,所以那也只会是挫折了。”   “看上去你很擅长用这种冠冕堂皇的发言来骗人,梅林法师。埋在亚代荒野的尸骨大概是不会这么想的,我觉得。”卡莲若无其事的讽刺他。   萨塞尔没在意他们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的打量那个小姑娘——任何高明的法师都能看出这孩子的天赋,她几乎已经可以操纵迷道的力量了。天知道这女孩怎么做到这点的。这个叫梅林的法师找她交流并不算奇怪。对于想要招收学徒的法师来说——找个天赋不错又可塑性高的小孩搭讪怎么能算得上是奇怪?   “苏西!”亚可像猫一样跳起来,两步三步跑到那女孩一旁,举起手里的瓶子,把瓶口凑到她脸上,“你看!这瓶魔药,我刚拿到的,从一个可以随手制造法术类生命体的法师先生手里拿到的!你一定认识这个吧?我刚刚一直想舔一口试试,但是又一直很害怕!”   对于亚可异乎寻常的热情,那个叫苏西的女孩似乎不怎么习惯,只是用抗拒的眼神把脑袋向后挪,同样一言不发。她举起手里那枝刚摘下的食人植物枝条,把满是粘液的绿色大嘴对准亚可——同时,另一只手的指甲划过枝条末端。   尽管表情未变,然而满腹恶意都从她手里的动作中溢出。   一瞬间后,那张粘糊糊的大嘴对着亚可张开,像条蛇一样猛地弹过去。   “啊!!”   惨叫,然后是升到五米多高的白色烈焰。   半瓶药水打翻在食人植物的嘴里。同样是一瞬间后,它和亚可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满是粘液的口中喷出耀眼的白色烈火,足足持续了十多秒,才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这瓶药水是?”梅林思索了一会,转向萨塞尔。   “是我送给这位小姑娘的,防身用,这是我们友谊的证明。”萨塞尔耸耸肩,然后开始信口胡扯,“Magic is friendship,你明白吗?” 第七十六章 汪   “代表裁判官贞德向你问好,梅林法师。”萨塞尔向他颔首示意,并礼节性的伸出右手。   “你是她的下属?”梅林问。   他的表情既没有愠怒的意味,也没有消遣的意味,只是很认真的伸出手,和萨塞尔握在一起。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迫于生计,为那位女裁判官服务。”萨塞尔点点头。   “我不知道该说是恭喜,还是不该说恭喜——”梅林迎上他的目光。萨塞尔觉得这位法师眼中含着审视——就和他一样。“不过,我会祝福你在她手下顺利活下去的。”他说,“不论国家和民族的立场如何,致力于剿灭邪教徒始终是件值得尊敬的事情。”   “看来你倾向于抽身事外?”   “并非如此,我只是侍奉那位女王而已,而且说到底——我也不是凯尔特人。”梅林松开他的手说道,“我本人尊重王的决定,我也会祝福那些士兵顺利的活下去,祝福他们顺利的回到家乡。但这不代表我的观念和王完全相同,也不代表我会陷入他们的民族仇恨。”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再次审视他说这话时的态度,打量他的表情和目光。   他有些明白了,这个人的思考方式和他微妙的有些相似。   “如果在战场上见的话,还请你务必手下留情。”萨塞尔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另外,如果遇见好学徒的话,也请你务必手下留情。”   梅林耸耸肩,“哦,前者的话,我可以勉强答应,后者的话——那就得取决于我们未来的关系了。”他很自然的说,摊开双手,“坦诚来说,即使我们是一同前进的同伴,我也是不会在招收学徒这件事上做出任何让步的。”   “听上去当你的同伴一点用都没有,梅林法师。”卡莲用冷淡的语气说。   “你这话说的——我作为同伴可是很好的选择!”梅林哈哈一笑,“无论是讨论有关于恋情的烦心事,还是讨论阿尔托莉雅从小到大的各种小故事,或是为同伴的婚礼献上祝福——我都相当擅长。”   “......和一个皮肤保养的像是女人的家伙讨论恋爱上的烦恼,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卡莲语气平淡的发出了讽刺,“你光是皮肤保养的程度就令我很不安了,想来你一定很懂女人怎么思考。”   “这是绅士的礼节,奥尔黛西亚修女。”梅林转向萨塞尔,“你觉得对吗?萨塞尔法师,虽然我对你的绅士礼节不报期望——毕竟你对自己的打理实在太过糟糕了。”   “你如果被送进监狱的话,一定会受到很粗暴的待遇。”   如此嘲讽了一句,萨塞尔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另外我大致能感觉出来,你在勾搭女性这件事上一定做的非常熟练。”   梅林耸耸肩,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接下来,他向萨塞尔和卡莲进行了礼节性的告别,转身离开了,消失在雾中。   那两个女孩同样走远了。   他继续跟着卡莲走过悬空石阶,越过河流和湖泊,经过一座座零散分布的尖顶高塔,不断回想着他和那个法师所说的话。梅林此人是否会在自己的未来中扮演某种重要角色——他并不确定,可和这类法师结交这件事——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看上去你们很合得来,”在十字路口转角处,卡莲歪过头,睁着明亮的琥珀色眼睛端详他,“现在我对你的看法有所改观。”   “哪方面的改观?”萨塞尔从远处有六个面的黑色钟楼收回视线,转头迎上她的目光。   “你知道——那个法师在不列颠到处勾搭女人而导致人际关系恶劣的事迹吗?”卡莲带着他拐向左边,说话时依然没什么高低起伏,“现在,我觉得你可能会和他有着一样的本性。”她抬起头,再一次和萨塞尔四目相对,语气庄重:“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修女——你在试图挑衅我。”   “......我觉得不是这样啊,我这可是在赞美。”卡莲用听上去更像是嘲讽的语气说,“你看上去还算帅,想必可以骗的一些小姑娘春心荡漾。”   “我很荣幸你能这么说,修女。”   “这样子啊,那我也很荣幸。”她很轻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的笑。   ......   等他们到旅馆房间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莫非是你的上司心脏病突发,然后在街上猝死了?”卡莲推开阳台的门。外面是静谧而深沉的黑暗,街对面的门廊那侧,尚且能看见几个小店还在闪着若有若无的灯光。   “我确定不会。”   “是这样子啊,是因为你的忠犬契约吗?”   “你说呢?”   “那你可以给我汪的叫一声试试吗?”   卡莲靠在夜空下的凭栏上,转过身来面对他,白皙的手里握着一大杯泡好的红茶,里面加了很多糖。她把甜到会让正常人想吐的饮料举到唇边,抿了一口,等待着。   “不可以。”   “啊,真遗憾,我还以为你已经很习惯汪的叫出来了,毕竟是传说中的忠犬契约来着。”   卡莲转过身,还是那身敞开的白大褂,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   “生计所迫。”萨塞尔一屁股坐在躺椅上,把喝剩半杯的红茶茶水搁在门廊上,说,“现在该怎么做?我不是很熟悉这个城市。”   “你是指找回你的主人吗?”   “你能换个好点的用词吗?”   “可那个契约不就是狗和主人的关系吗,”卡莲微笑道,在漫天繁星下转过身来,白发沐浴在夜风中,双手在小腹前轻垂着,仿佛精雕细琢的工艺品,“你给我汪的叫一声,我就带你去寻找你的主人,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一条一多人高的白焰眼镜蛇从萨塞尔口中爬出来,六枚血红色的眼球一齐盯向她。   “你再说一遍试试?”   “......很不愉快的样子,你要用暴力强行迫使我就范吗?”   “我不介意使用暴力。”   “看来也是个粗暴的人啊——不过你似乎压抑的很好,是受过什么训练吗?”卡莲若无其事的问他,双手像是祈祷一样合在胸前。   月光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和垂落的长发上罩了一层寒霜,她的玲珑躯体在这月光下清晰的显现出来。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卡莲修女。”萨塞尔瘫在躺椅上,兴致缺缺,“我可不想把隐私告诉刚见过一面的人。”   “看来你确实和那位梅林法师所说的一样,——缺乏绅士风度,”卡莲默默地对着月光祈祷了一会儿,又睁开眼,侧过脑袋看他,“你确定你不能汪的叫一声给我听听吗?说不定会让你眼前的女孩子感觉开心一点。”   眼镜蛇把它火焰缭绕的三角形脑袋凑到卡莲眼前,张开它满是獠牙的嘴。   “......真是的,好吧,”卡莲若无其事的和眼镜蛇对视,“我和这里的军队关系还算不错,明天你跟着我去找城卫军,去问问你主人的下落。”   “不能今晚吗?”   “晚上大部分兵力都是休息的,忠犬先生,”卡莲似乎很喜欢使用这类称呼,“而且我没从你眼中看到担忧的情绪。”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对此不可置否,“别死透坑到我就行。”   “狗和主人的爱情真是复杂啊,”卡莲叹了口气,又阖上眼睛,面朝月光祈祷,“我需要对主发誓,我绝对不是心怀恶意使用这种称呼的。”   作者留言:   175月票的。 第七十七章 火   ......   夜空晴朗,明月高悬,星辰如垂在夜幕中的一根根上吊绳一样摇摇晃晃。下城区的房顶上映照着火的红色反光。离点燃的屋邸越近,因恐慌而出逃的市民也就越稠密。在蓝幽幽的月光下,在红色的火光中,出现了一张张或是茫然或是绝望的面孔。有人在向外逃,有人聚集在最近的安全处指指点点,也有人发狂一样狂奔向还没完全烧起来的火灾现场。   环顾四周:穿着便服匆忙离开居所的、提着自家木棍小心翼翼的向外张望的、衣服还没来及的穿好就跳出窗外的——应有尽有。甚至于,还有不顾半身赤裸就奔出屋门跑向火灾现场的年轻妇人,这些人像是蚂蚁从被破坏的巢穴中逃散一样到处涌动。   警钟叮当的响,城卫兵踩着隆隆的步伐一路小跑。民众没完没了的窃窃私语和嚎哭声与钟声和卫兵的呼喝汇合在一起:   “那个杀千刀的男人带着我的孩子在里面!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这就是那些邪教徒的活动现场吗?”“看来应该就是。”“让他们全部都自己在里面烧死不就行了?”事不关己的人们窃窃私议。   “女士,这里禁止通过!”卫兵拦住那个发疯的妇人。   亚斯特罗指挥官接到理事会高层萨沃纳斯的命令——据说萨沃纳斯是从那些小鬼的“神圣卡斯城护卫队儿童军团”得到的情报:   “抵达邪神信奉者居住地后,减轻自杀者造成的损失,或尽可能使其仪式中止。如若邪教徒自我封锁在屋邸内部,使用军队包围,排成战斗队列并保持高度警惕,防止可能出现的邪教施法者,同时尽可能规劝彼等投降和承认错误,同时应该给予其宽恕的希望。如能投降,各信众一一登记,戴上镣铐和足枷,务必使其无一人中途逃亡,全数押送至塔什监狱下层留待审问——无需在乎老幼与否。倘若屡经劝告拒不服从,那就无视可能的损伤强行拘捕,但尽可能减少流血,并准备好灭火。如若火势实在难以熄灭,你等当陪同法师毁坏建筑,将所有尚能救活者均数拖出废墟。”   亚斯特罗是个老兵,参加过一些卡斯城和虫人的小规模冲突,在云雾森林附近的贸易战中受过伤。老实说,那些嗡嗡嗡的大虫子挺可怕的,但他宁可冒着黑虫人的火药炸弹和巨型昆虫的威胁跟随法师冲锋陷阵,也不愿意跟这些疯狂的邪教徒纠缠。他们为了那些疯狂的邪神自杀了,却要他来为此负责——简直匪夷所思!   亚斯特罗上前几步,看见那个衣服都没穿的妇人像疯了一样跑过来,脸色白的像是具尸体。   他实在没心情搭理,示意手下把那个大声嚎哭的女人架开。那女人挣扎着被架走了,但是嚎哭声却像是离他越来越近——或者说是越来越大,就像是直接响在他耳边一样。   火势还没完全蔓延开,让随军法师出手还有灭火的希望。他命令军队原地不动,挡住那些因为家人在里面而跑来的人。他也没带武器,只身一人走进那座挺高的建筑,在窗户上敲了几声。   “重生迷梦的支配者,神啊!宽恕我们吧!送我们入梦吧!”   没人回答。木房里一片寂静,就像火焰只是有人在放烟花玩一样。只能听见噼啪的响声,还有漏出窗户的烟雾,虽然屋邸不完全是木制的,可如果拖延太久,那可就糟了。   指挥官又敲了一遍,重复大声说:   “重生迷梦的支配者,神啊!宽恕我们吧!送我们入梦吧!”   还是寂静无声,使得这个屋子像是个棺材,事不关己的人们在身后窃窃私语,家人在里面的人们在卫兵的阻挡下嚎哭,屋子里的噼啪声更密集了。他突然感到恐慌起来,就像这鬼地方真是个棺材一样——他就一只脚踩在棺材外面。   “重生迷梦的支配者,神啊!宽恕我们吧!送我们入梦吧!”他放声吼出来。   窗户慢慢打开了,狭窄的缝隙里射出灯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探出头来。   “你是什么人!我没在教派里见过你!”她用尖锐嘶哑的喊声说。   “我们奉理事会的命令,前来开导......”   “我们不信什么肮脏的理事会!我们是为了向神明献出生命来做安魂祈祷的!我们要为了重生迷梦的支配者献上生命,我们会在迷道里得到重生!我们不不会向那些迫害者投降,绝不会!”女人像发疯一样吼着,突然,又一瞬间后平静下来,脸色变幻的速度很快,甚至快的让人感到有点诡异。她用庄严的、肃穆的语气说:“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得到拯救,你可以和我们一起来进行安魂祈祷,仪式会把我们送到传说中的梦境迷道,我们会在那里一起走向永生。”   “够了,女士!这座城市很好,你们还是丢掉集体自杀的狂妄企图吧,各自回自己家去,谁也不会动你们一个手指头.....”   “对小孩子说这种鬼话去吧!”她又像发狂一样尖叫起来,“我们早就知道你们只会骗人了!”   “冷静,女士!我以我的名誉发誓,我一个人也不会抓,不动你们一个手指头。”亚斯特罗大声说。   小窗啪的一声关上了。   亚斯特罗叹口气,他回去指挥士兵和随行法师,说道:   “尽量别用杀伤太大的动作,也别用太危险的武器,他们里面有很多女人和孩子,甚至有很多人是裹挟进来或者骗进来的。尽可能安全的把那些人抓起来,回去之后再一个一个审问。”   法师开始沟通迷道,士兵们准备好大锤,梯子,浸湿的被单,还有绞绳,并且装了很多桶水,以便随同法师灭火。他们还准备了带铁钩的长杆,用来从火里向外面拖人。   他们静悄悄的竖起梯子,搭在木屋上。   突然,更高层的一扇窗户打开了,另一个妇女探出头喊道:   “别过来!你们快走开!这里有人带来了虫子的火药,会爆炸!”   十多只手一起把她拖了回去,然后啪的一声关上窗户,屋外的人们面面相觑。 第七十八章 屋里屋外的死者   “突击——”   亚斯特罗面无表情的下达命令。   突然间,从窗户里伸出一支钢铸的雷管枪,震耳的爆炸声撞上法师的屏障,子弹啪嗒一声滑到地上。这一枪把他吓了一跳。   一个衣衫褴褛的矮个子男人朝他挥动拳头,异常愤怒的喊着:   “你们这些不信真神的凡夫俗子!理事会的走狗!征收高额税务的帮凶!你们这些疯狗,真神很快就会让它的迷道降临这个世界,它将会推翻你们恶心虚伪的统治,推翻独裁女皇的皇位,让食尸鬼吃掉你们的尸骨!我们将在仪式中重生,你们将会永远活在食尸鬼的胃里感受永恒的痛苦!你们去找大便征税去吧!你们去和那些黑虫子交配去吧!......同胞们,点燃火药,开始献祭仪式!记住,真神和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将会在梦境的迷道里获得最甜蜜的快乐!”   雷管枪又对准法师发出爆炸的轰鸣,但没法穿透法师的幻影围墙,因而只是为了吓唬他。然后,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   片刻之后,这座四层高的大屋里传出诡异的合唱歌声,听上去就犹如送葬的乐曲。   “打碎门窗,准备好附魔的盾牌!”亚斯特罗最后下令,并小声对法师说,“法师,还请你保护好我的弟兄们。”   法师点了点头,尽力维持保护士兵们的屏障。   士兵们在亚斯特罗的指挥下从四面八方围向这座屋子,他们爬上梯子,挥动重武器和大锤,砸碎糊住窗户的粗杆子和门上的护板。   墙在抖动,里面传来零散的爆炸声,传来狂叫狂呼的声音。   但与此同时——透过在火中惨叫的呼号声和火药桶的轰鸣声,也响起来欢快而诡异的歌声。   亚斯特罗顶着挡住窗户的男子,无视他发红的眼球一脚把他踹开,带头冲进屋内。   里面是一片匪夷所思的仪式现场:干草、松明、枯树皮堆放了许多堆,火药桶零散的摆在四周,地下用不知哪来的血画着纵横交错的法阵。一些尚不知发生什么的十来岁的孩子坐在长凳上,丢在干草堆上面;他们的手脚和衣服都捆在椅背上,免得他们挣脱,他们的嘴也用抹布扎上,免得他们叫喊。   地板上放着易燃的香料,在点燃后会释放出沉重的烟雾,目的是让人们能够方便的窒息而死。   一个妇女抱着怀里的女婴,坐在正在从一楼烧向二楼的稻草堆里唱摇篮曲。烟雾向上弥漫,盖住了婴儿的呼吸,这使得那个女婴开始大声哭叫。   然后她微笑着捂住了女婴的嘴。   人们穿着用野兽的鲜血染红的长袍,成排成排的跪在松明和干草上。他们手里拿着蜡烛,烛火像狼的眼睛一样注视着他们,仿佛轻轻一摇就会落到火药桶里,落到干草上。   火药爆炸了,引火物也开始燃上了,火苗蹿上墙壁,呼呼的响。香料的浓烟像迷雾一样淹没整个房间,火舌像蝙蝠一样扑扇着到处乱飞——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忽而舔过人的皮肤,忽而又跳开,仿佛是在嬉戏,并发出婴儿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咯咯笑的声音。   亚斯特罗感觉有点牙酸——这火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一些人像抱着妻子一样抱着火药桶炸成了碎块,一些人像欢快的游泳者跳进河水一样钻进火堆里,还有人被绑在椅子上大声呜咽,惨叫声堵在抹布里没法发出......   士兵们一起冲进来,浓烟到处乱飞,火像精灵一样跳到他们的屏障上,发出轻微的爆炸声,然后消散。他们用长杆挑掉干草和易燃物,把因为燃烧而失去意识的人向外拖,往拖出屋子外面的人身上浇水。一些人被拖出去之后立马就断气了,一些人由于全身烧灼而生满了水泡,在地上痛苦的乱滚,脸上肃穆的表情只剩下恐惧,还有一些人刚刚缓过气来,就立刻一脸狂热的拔刀自刎,甚至来不及阻止。   一些被骗进来的人烧伤不重,他们自己在士兵帮助下钻出来,掉到地上,一个压着一个,朝着士兵们发出哭喊,并祈求着要逃出去,沿着焦黑的尸体往外爬。   另一些人想要在士兵的帮助下逃出去,但留在里面的那些发疯的信徒们竭力制止他们。在塌陷的木地板边上,父亲双手搭上士兵的胳膊,想要爬上去,但是二十多岁的儿子用斧头砍掉了他的胳膊,然后和老爹一起掉了下去。一个母亲把女儿送到士兵手里,自己想要钻出来,但父亲却拽着她的腿把她的头往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一旁凑,跟着就是把蜡烛扔进了火药堆。   爆炸。   烟雾越来越浓厚,法术屏障在火药的爆炸中像易碎品一样颤抖,火舌把还没救出的人烧出烤肉的臭味,平民的尸块在爆炸中到处乱飞。   这时,另一个从睡梦里匆忙赶来的法师钻了进来,跟着士兵们一起爬上三楼。   他的胸口因为剧烈运动而一起一伏,手中冒出浓密的水雾。   然而那个矮个子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架起雷管枪对准法师的后脑勺,轰隆一声崩掉了法师的脑袋。   由于刚醒来就匆忙赶过来灭火,法师还没有来得及上好护罩,眼球和脑浆溅的到处都是。   “一个万恶的压迫者死了!”矮个子发出亢奋的高喊。   亚斯特罗一边大声咒骂着杀千刀的混账,一边举剑冲过去。   “这帮可恶的杂种!对付黑虫人都比对付这帮王八蛋容易!”   .......   几个孩子在离火焰几十米外的小巷里吵吵嚷嚷。   “安妮士兵,我们听到是你最早发现邪教徒的密谋,是这样吗?”   一个红发的男孩——以长官的架势,严肃的询问一位看上去老实乖巧的女孩,只见她黑发碧眼,看上去十一二岁,体形瘦瘦小小。   “嗯——确实如此,费得瑞克先生,我在经过此地时看到很多人鬼鬼祟祟的向里面聚集。”女孩有些懒散的说,她的神情看上去可不怎么像个儿童士兵。   “很好,”费德瑞克点头,“虽然你的态度和站姿不是很合规范,但你这次做出了很大贡献,所以我代表军团给予你表彰,——上面已经决定好了你的升职!”   “我知道了——那么可以让他们先离开一会吗?”   “安妮士兵......你的意思......是?”他似乎有些意动,还有些害羞。   “有点事想找您谈谈,费得瑞克先生。”安妮说着,伸出一只白皙的食指,点在她娇嫩的像是两片花瓣的嘴唇上,很轻的笑了一声。   小男孩唰的一下脸红了。他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便赶忙下令让手下离开——他宣称有要事将传达给安妮·西多尼亚士兵,因为是机密,所以需要单独谈话。   在目视手下全部走光后,他转过脸去,紧张的用手梳理着剪短的头发,并注视向这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据说她原本是个文静的女孩,今年甚至刚成为法兰萨斯的新生,却突然间加入了他们的儿童军团——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有消息称她那个肥胖的姑妈对此非常慌张,但另一位士兵告诉那位姑妈,这只是偏见。   老实说,他对安妮心仪已久,然而由于纪律和年龄问题,他只敢借着公事和安妮交流。   这次......   “安——”   一段血红色的刀刃刺穿他的咽喉,把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作者留言:   190月票的。 第七十九章 嗟,来舔   费得瑞克跪倒在地,痛苦的声音压在嗓子里面,没法喊出来。他的泪水涌出眼眶,女孩纤细的阴影笼罩住他,无动于衷的碧眼盯着他,从他的咽喉里抽出那柄血红色的刀刃。   为什么?   安妮没有回答他,毕竟这句话也被堵到他的喉咙里了。接下来,他听到安妮发出一种冷酷的、绝非是女孩能够发出的声音:   “萨考拉斯......为什么是你这个变态过来了?”   “变态?这个蔑称我可不是很喜欢。第三宗的艾妮娅,我有新的任务要交给你,——交给你这个沉迷于举报外神崇拜者而不是专心干正事的演员。”   艾......艾妮娅?   他笨拙的抬起头来,看到一道黑色的烟雾在地上凝聚成人形。他感到恐慌——阴影神殿的高级祭祀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传说中的故事——像童话那样的故事。   “你好啊,小家伙。”   他看到那个一身黑袍的男人像没有骨骼一样弯下腰,似乎整个身体都是一根弹簧。他把脸靠近他,用只有两个黑窟窿的眼眶和他对视。   “你觉得这出戏演的怎么样?评价是优还是良,或者是不及格?”他像个和煦的青年一样微笑。但他的微笑只会使费德瑞克感到恐惧。   费德瑞克费力的睁着双眼,四肢动弹不得,也说不出一个字。   意识开始一点一点离他远去。   “你真是个无情的女人啊,”萨考拉斯挤出两滴黑雾构成的眼泪,并用哀伤的声音发出叹息,“你为何要这样害死一个善良的小观众?至少也要等我听完他对这出戏的评价,然后再送他安然入睡。”   “扮演这个男孩的人呢?”她似乎懒得搭理萨考拉斯。   “他很快就会过来,无需你多加在意。”萨考拉斯在一转眼后收起眼泪,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看向艾妮娅。他微笑着,语气平静的像是在念稿子,“帝国的法师们定位到了两个黑巫师的下落,都在卡斯城。一个刚刚发现,位于法兰萨斯学院,另一个——是女皇亲自点名过的涅尔塞·伊斯特里亚,位于中城区附近。”   黑巫师......独裁的女皇......费德瑞克费力的想着。他开始思考这之间的的联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思考这个,或许只是下意识的不想就这么死掉。   “哦,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萨考拉斯。处理尸体的工作就交给你吧。”   安妮......不......别!   那颗脑袋又转过了一百八十度,和他对视。   “啊......真是非常抱歉,因为有人在靠近,所以只能这样简单地处理掉你了。”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听到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一阵诡异的笑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那靴子踩在他的腰上。   我的身体呢?   他感觉自己的血肉从腰部开始融化,变成灰烬,他感觉自己失去了重量,然后向烟雾一样飘散了。   ......   萨塞尔在一股怪味里醒来,由于醒来的时间不是很正确,因而脑袋嗡嗡做响。   他一边咳嗽,一边从床上坐起身,走到阳台面前拉开门,两只手因为脑袋昏昏沉沉而感到肌肉乏力。空气很凉爽,蓝幽幽的月光落在他脸上,让他清醒了一点——外面似乎还是半夜。在高大或是低矮的建筑群里,沿着影影绰绰的街道向远方张望,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燃起了冲天的烈火。但是萨塞尔没有在意——这事归城卫军管,不归他管。   萨塞尔感觉喉咙有些嘶哑。他眨眨眼睛,抹去刚睡醒时挂在眼角的泪水,转身阖上了阳台的门。没有血,没有追杀,没有爆炸物,一切都那么平静......不对,他是因为什么才醒过来的?   他懒得去摸弧光灯的开关,便拉开阳台大门。   一刹那后,清辉洒满房间,映出那个只穿着白色衬衫的女性轮廓。   卡莲似乎有些意外,但似乎又没什么反应。   “你醒来了?”   她靠在床头,下颌搭在赤裸的膝盖上,一只白皙的胳膊提着发梢。她一开始没注意到他,不过现在似乎注意到了。她松开胳膊,手指落在床上。仿佛雪花从夜空下飘落一样,雪白的长发轻轻披散开来。   发丝像一卷银白色的丝线,洒在她肩膀上。她的胳膊有些轻微的颤抖,月光下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我闻到了血腥味。”萨塞尔告诉她。   “嗅觉也很灵敏呢。你这么一说的话,我觉得你更适合像只小狗一样叫一声了。”   卡莲抚住头发的手放了下来,另一只胳膊也放了下来。她纤弱的胳膊和腿上都缠着白森森的绷带,脖子上也缠着一圈项圈似得绷带——浸透了暗红色血浆的绷带。   “是吗?”萨塞尔盯着她的四肢看了好一会儿,最后,面无表情的坐在床边,“有本事你先给我叫一声试试?”   “汪。”卡莲轻轻开口。   “......”   “好了,你眼前这个可怜又无助的女孩已经满足了你变态又无理的要求,”她挂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呢?”   “......帮你疗伤行吗?”   “这是没有必要的,萨塞尔,”卡莲的表情很难揣摩,“你知道恶魔附体体质吗?”   “在理论上可以做到复制恶魔能力的肉体。包括但不限于——恶魔的恢复力、恶魔可以看到而人类无法看到的光谱范围、恶魔可以听到而一般人类无法听到的声音频率、恶魔能够连接到的迷道、以及完全复制恶魔的五感,等等。”萨塞尔说,“虽然我过去研究的资料里有些记录,但我在实际工作中从未遇到过任何符合这一叙述的活体。”   “......虽然想借着恶魔学上的知识贬低你脑子不好使,但你了解的比我想象中要多。”卡莲似乎对此感到不满,“但也有个缺点......”   “肉体的承受能力呗。”   “也说的对呀,我毕竟是个体能差到连小孩都比不过的家伙。共享恶魔的五感也就算了,如果恶魔的力量也加持到我身上,那就像是在用钝刀割我的皮肤一样,不经意间就会莫名其妙的受伤,也就只好缠满这种绷带来勉强行动了。”   “意思是你变成这样是我的错?”   “嗯......虽然想说是你的错,不过你的程度还算轻微,”卡莲闭上眼睛想了一会,“我从你身上共享的五感大致是一半一半吧,反倒是从你身上获取了奇怪的愈合能力。”   “......多大程度的愈合能力?”   “心脏碎掉也不会死亡,”卡莲说,“虽然我没试过,但我确实感觉到这点了。”   “......那你这伤?”   “愈合只意味着愈合......”她揭下一只胳膊上的绷带,“但是伤还是会一样显现的,就像这样。”   月光落在那只纤弱的小臂上,那只胳膊——就像是有片无形的刀刃划过一样,突然间裂开一道小口,又在片刻之后缓缓愈合。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恰当的表现出同情?”   “说是这么说,可我好像没从你眼中看出同情的目光,你的语气似乎也很自然,”月光掠过她平静的双眼,触摸她轮廓柔和的脸颊,“看样子——你似乎是一条很冷血的军用猎犬啊。”她轻轻抚摸自己小臂上再次浮现的伤口,抬起食指,指向站在黑夜中的萨塞尔。“作为对你眼前这位可怜又无助的修女表现歉意的方式,你可以满足我的要求——叫那么一声让我听听吗?”   一滴血从她指尖落在床单上,扩散开来,像是一片撕碎的花瓣。   “或者你来舔掉我手指上的血滴也可以,”她微笑着说,“要像小狗一样舔才行。”   接下来,房间里持续了一阵很诡异的沉默。   作者留言:   205月票的。 第八十章 黑巫师   “噢......我可以认为你的态度......是一种不断重复的挑衅吗?”也就是突然间,萨塞尔用压到很低的嗓音说,“卡莲·奥尔黛西亚,你非常有趣,不,不太恰当——不过还是非常有趣。可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不会在这种立场下做出和你同样的事情。”   修女用平静的目光回应他的注视,轻声说,“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呢?难道不觉得和你刚才的发言风格差别很大?”   “啊,挑衅,你还是在执着地挖掘着我不想表现出的东西,”萨塞尔从床边站起来,用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这个女人,“我以为你会表现出一点理性,但你好像缺乏这种东西。你明明应该很明白你的立场......以及,你知道正在做什么吧——修女。”他的手落在卡莲的肩膀上。他抓的很用力,“在这种环境下挑衅一个不知根底的恶魔,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那只手似乎让她的肩膀感到痛楚,但萨塞尔看到,她的表情没有改变——像是个没有情绪的木偶。   “所以,你完全认为你是一只恶魔吗?”   “你可怜我?你也配可怜我?”萨塞尔低下头,用冷漠的目光和她对视,“一个缺失正常感官的受虐者在可怜我!你不应该在这种时候.....alere flammam(火上浇油)......”他捏住那只揭开绷带的胳膊,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他捏的很用力,动作毫无怜惜:“这只......这只会在恶魔的接近下崩裂的胳膊,现在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样本。但是过去,过去,我亲手解剖过三具你们的尸体,你们的尸体在灵魂踏入胡德之门后还在继续产生反应——这很有趣,而且令人难忘。”   “因为我对你的探询,所以你要在这里杀死我吗?”卡莲歪过脑袋,仰起她的视线。   萨塞尔摇摇头。   “很不幸,我迫于一个该死的誓约被囚禁在这里,所以我不能立刻让你死去,因为这会使我处境变得很糟糕。”他续道,“但这不意味着我会因为誓约——而被迫低下身躯和你交流,你能看出来我是什么东西......这让我很欣慰——因为有些人看不出来。”   “......是这样子啊。你觉得这是你的本性呢,还是因为你恶魔化后心智产生了扭曲?”   “哦——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孩子,人的本性就是贪恋权利,还有鲁莽的欲望。”   萨塞尔以下巴为轴心前后摇头,低声说,“尼禄在下达命令时,通常都会说一句话——‘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这不全然正确,或许只是一个民众的传言,可在一定程度上也很有参考价值。现在,使我好奇的是——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修女?”   “你能坦诚的提问令我感到欣慰,”卡莲若无其事的说,“但很可惜......我并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或许只是对传说中的恶魔学派黑巫师有些好奇吧。”   “你的确对恶魔学很了解,”萨塞尔低声说道。他再次压低了一点脸庞,注视着卡莲始终如一的脸色。“是的,”他道,“是的......我们的传说,在很多恶魔的领地都有所流传,你不是在诈我,——我在你眼中看到了你的想法。”   沉默,萨塞尔感到有些迷惑,诡异的迷惑。   他继续说,“看得出,你在试图探询我的想法,而且你确实了解很多东西。知识就是力量,对吗?但你没有把这些掩埋在心里,而是直接在这里表达出来......你想做什么?”   “......那个,有点疼。”她说,“能稍微捏松一点吗,胳膊那里?”   一阵冷笑。   “我并不是个心怀怜悯的人,修女,你是个易碎品,所以我已经捏的很小心了,这点痛苦对你来说不算是什么。现在,让我们把话题回到你挑衅我的那句话上......相比于像条狗一样舔舐你手指上的血,我喜欢更加主动——或者更加合我心意的做法。”萨塞尔用两根指头分开她的伤口,——那道缓缓裂开又缓缓痊愈的伤口,像接吻一样把他的嘴唇压在那只小巧的胳膊上面,将牙齿咬在上面,咬的很用力,几乎陷到她胳膊的肉里,一点点吮掉了她伤口上流出的血。   “我特意调高了一点味觉的灵敏度......算是满足你的愿望,你有为此而感到感动吗?”他抬起头,嘴和牙都是血红色的,“借由你我共享的五感,你是否切身的品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   她抿了抿嘴,手指因为刚才的举动而疼到发抖。   “是的,非常......苦涩的味道。”   “或许你该庆幸我是个人类,”萨塞尔随手丢掉她的胳膊,上面有齿印,还有渐渐消褪的淤青,“毕竟,恶魔的味觉和我们不同——完全不同。”   “对于以人类的味觉品尝到我血液的味道,我需要对此心怀感激吗?”卡莲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舔干了上面的血液......但似乎没有尝出任何味道,“我只能感到很淡的味道,就像白水一样淡。”   “心怀感激?这种时候不适合开玩笑,修女,”萨塞尔和她一样面无表情,“你已经在亵渎你的信仰了。”   “教会的规定和神的意志是两码事,”卡莲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平静的双手合在胸前,阖上双眼,“安抚一个徘徊在黑暗中的灵魂——主会赞许我的愿望。”   “光明神殿的控制者......你们的主确实很神秘,比上古之神还要神秘。”萨塞尔发出一阵阴郁的笑声,“但我还不劳你来安抚!孩子,我很明白我在想什么。随着时间流逝,我铭记的不再是你们那些因为小小分歧而诞生的无聊争吵,也不再是由民族和信仰诞生的宿怨,可我不想就那么表现出来,你明白吗?你当然明白!人是被仇恨和欲望驱使的动物,我从来都不否认这些,你会否认这些吗?”   “听上去你活过了很多年,”卡莲对此不可置否,“那你在乎什么呢?”   “你的好奇心不会每次都能保证你顺利活下去的,卡莲·奥尔黛西亚。”   “主教导我,我该为此而活着,并为此而死去。”   “我尊重你们的信仰,我尊重任何伟大的事物。你们的信仰让你们不会因为恐惧而去撕咬,去苟且偷生,去不惜一切代价换取权力,我尊重你们,但你们的信仰与我无关。”萨塞尔又把手落在她纤细柔软的肩膀上,“我的生命永远意味着......选择,至于你,这么说好了,你是被生命所决定的。”   “那么,现在为我作出决定的就是你吗?”   “我姑且不把这句话当作一个嘲笑,”萨塞尔压低声音,另一只手也落在她肩膀上,“现在,为你的生命作出决定的确实是我。”   “但你似乎无法决定我应该立刻死亡,还是应该继续活着。”   “噢!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未来也代表着你的生命,尽管它过去是由你的生命所决定的,但从现在开始,它会由我的选择所决定......看着我的眼睛,把你的灵魂烙印在这几行字上。”   “用外神的语言写下的不平等条约......看样子我没法拒绝?”   “恐惧也是一种力量,能让人活下去的力量。虽然你没有恐惧,但你有类似的东西......或者说驱动你生命的情绪。这种情绪决定了你的生命,也决定了你逆来顺受的性格。就像你能观察到我不想让你们看到东西一样,我也能看到你面具下是什么——用我的话来说,你不适合驯养狗,你更适合被驯养。”   “看来你和我一样都很擅长唬人。”   “老实点签字。” 第八十一章 两座监狱   ......   萨塞尔在晨曦初露时醒过来,脑袋总算没有像昨晚那样嗡嗡做响了。他记得昨晚解决了一个不安定因素,也记得他必须得去询问贞德的下落。——让卡莲带他去城卫军那边,这就是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他一边咳嗽,一边从床上直起身来,端起床头桌上不知是谁备好的热牛奶——里面似乎放了很多糖。他两三口喝下去,尽管甜的有些过份,但他感觉嗓子变得不那么干燥了。   “你倒的?”萨塞尔问。   卡莲从早晨的祈祷中睁开眼,“我想尝尝牛奶的味道,尽管我不怎么擅长......现在看来味道还可以。”   “我觉得味道挺糟糕的。”   “这是我为我自己准备的饮料,”卡莲说,“只是借你的舌头尝尝味道,所以你的感受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   “呵呵。”   卡莲侧过头——她背对着萨塞尔,跪在地板上祈祷——然后仔细观察他的眼睛和表情。   片刻之后,她用一如既往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语气说:“我从你的笑声和眼神中察觉到了侮辱的意味。”   “你的发言实在使我感到不快。”萨塞尔用压到很低的声音说。   愤怒刺激着他,缓慢而危险的愤怒。对于这个轻易揭开了自己秘密的女人,萨塞尔感觉很微妙,就像是......一些黑暗而压抑的想法会一不小心就在这女人面前说出来。这很危险,所以她必须得到控制,“你和她一样缺乏对恐惧的敬畏,但你更加极端......我很讨厌这点。”他说。   “所以你更喜欢那位贞德小姐吗?”   “我不否认我对她存在欲望,”萨塞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但我懂得什么时候应该被下半身指示,什么时候不应该。”   “难道这里面就只存在欲望吗?”   萨塞尔皱起眉毛:“你似乎有点多事,这地方不需要你的好奇心。”   “你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卡莲侧了侧脑袋,让头发沿着肩头滑落下来,注视他的神情,“为什么?”   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她的想法,或许是因为这修女就裁判官和他的关系这件事上好奇心太重了。但这没有意义,他没必要解答每个问题。   你最好给我闭嘴。   黑巫师低下头,目光传达出这一信息。他含住那两片因为晨祷而微微发干的柔软嘴唇,并感觉到她的四肢有些微妙的僵硬,他用一只手搂住卡莲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抚摸她光滑如玉的脸颊。他伸出舌尖舔舐她的嘴唇,慢慢吮吸,直到那两片诱人的东西因为唾液而彻底湿润为止。   卡莲的身体看似瘦弱,但腰肢的触感非常好,手指就像是浸入水中一样。   她的颈部以上泛起很美的红潮,发出轻微的喘息,但表情很平静——或者是努力压抑的很平静:   “我还以为你会继续用这具残破的身体来宣泄你的欲望。”   “那是你以为。”萨塞尔毫不避讳地在她注视下换好衣服。   “我一直都有为这种牺牲做好准备,反正这具身体从内到外都破损不堪了,就像一张撕碎的抹布。”她用平静的语气说,“一颗眼球很难看得清东西,舌头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很多地方都不太好使唤,就连现在还能做手术的两只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损坏。我觉得呢,反正也不会变得更糟了。”   “我的欲望会让现在的你当场碎掉的,修女。”萨塞尔用不耐烦的声音说,“你器官的不可逆损害对黑巫师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我现在手头缺少材料,所以就这么放着吧,反正你一时半会也死不掉。”   “你指的是要让那些灵魂为了我而变成祭品吗?”   “你有意见?”   “虽然想说有,但我自己已经是你的祭品了,”卡莲很认真的说,“所以——选择的权利在你身上,决定那些生命的也是你,由此诞生的一切不公,同样也都是你的责任。”   “你真会说话。”   “我在试图唤醒你心中的同情心。”   “我觉得我很有同情心,昨晚和你耐心讲话而不是一根根掰断你的手指,这已经说明我很有同情心了。”   “但我觉得,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早就习惯了那种感觉,所以靠肉体折磨进行的威胁没什么意义,不是吗?”   “坦诚的说,你说服我了,在刚才这句话的争执上,胜利者是你。”   “但这没有意义,你开口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所以这个争执本身就没有意义,获得争执的胜利同样没有意义——理由就是,这对你本人的影响微乎其微。”她很认真的说。   萨塞尔对此不可置否,“带路,我们去城卫军那边。”   卡莲看到他的表情,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如你所愿。”   她也毫不避讳的换起衣服。   “你觉得你嘴唇的味道怎么样?”萨塞尔靠在墙上打量她。   “我觉得没什么味道,毕竟唾液就是唾液,尽管我的唾液含在你口中的时候......和含在我口中时有着很大区别,但我觉得味道还是很淡。”卡莲似乎对他这句话没什么反应,“不过实际上还是有些不同......你身体里有分泌物影响了你的大脑,这让你感到亢奋,所以我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我在你咽下我的唾液时感受到了快感,导致我也咽下了你的唾液......考虑到你不完全是恶魔,所以只有一半影响。”   卡莲说这话时......脸色还有些恍惚,颈边的红潮也未完全退却,配合那副换好衣服后圣洁的形象和她语气平静的发言,绝对会让活过不怎么久的人当场发狂。   “你是指发情吗?”   “如果你喜欢这么表述的话。”   ......   塔什监狱,上层。   这房间就像一个两边开了门的简陋白匣子,天花板迫于规模而低的压抑,弧光灯将屋内照得通亮。由于是监狱上层——不会提供给平民的那种,所以打扫的还算干净,墙壁也刷的很整齐,而且也没有像裁判官施刑的地方那样——在地上拖满一道道长长的血迹。   几个黑精灵守卫,有男有女,在门口那侧聊天,偶尔会转过身来向监狱里的囚犯点头致意。——这里面都是犯下小过错的大人物,迫于黑精灵领主阿尔曼德·瑞克的压力,他们不管地位和力量如何,都得乖乖待在里面。   这里的床铺很舒服,贞德觉得比她在草地里睡觉舒服,这里与其说是监牢,更像是个禁足的旅馆房间。但她还是心情恶劣,要问为什么的话,——莫德雷德就在她隔壁。   这可真是一点都不愉快的,糟糕的极点的体验,在昨天一整夜里,贞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连接迷道的双手。   仅存的理智阻止了她的冲动。   在昨天那条街上,如果不是她们下意识的控制了力道没有伤到行人......她们要面对的可就不止是拘留了。   现在她只希望黑巫师能早点带着修女过来保释自己——并祝福莫德雷德在这监狱里能蹲多久就蹲多久。   作者留言:   2750推荐票的。 第八十二章 监狱   仔细想来,这算是第二次蹲监狱了?贞德在把手搭到膝盖上背倚着墙时数羊的第一千遍自问。   下面的床垫还算舒服,墙壁粉刷过,虽然不是新近粉刷,但仍显得很洁净,只是略有些若有若无的潮气。这里没有窗户,即使是监狱上层,依旧深入地下。来自另一片大陆的弧光灯在拐角处投下死白色的光。   第一次进监狱正是异族的囚牢,若非是走运遇到那个倒霉的黑巫师......那个一脑袋撞进她死透的下属体内的黑巫师,她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变成那些畸变物种的口粮,就像随同她进来的同僚一样。   那个没有脑袋——只是在脖子上带着一道圆形缺口、浑身长满灰黑色鬃毛、比一栋楼还要高的匪夷所思的野兽,又或者不该说是野兽?它那几乎比弩箭还要快,又比承重柱倒塌还要沉重的一拳——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直到现在,她回忆起来,熟悉的碾压般的疼痛就会从破裂的内脏一路上升到胸腔、胳膊、背部和呼吸道。那是难以名状的、让她浑身肌肉都失去回应的痛苦痉挛,从她接触拳头的地方瞬间蔓延到整个身体,然后就是彻底失去意识,当做储备粮进了异族的监牢......   哒,哒,哒。   很轻的脚步声。   这层监狱的单调有时会被沉重的铁门开阖所打破,有时也会被沿着走廊台阶向下的脚步声做打破。就只是这短短的一天一夜,贞德已经听过很多次该层监狱布满铁钉的厚重门扉外沉闷的脚步声。只是,不知这次来的又是谁?是要给哪个犯下过错的高层交纳保释金,抑或是查出了某种秘密,所以要把某个人送到更底层、更黑、更脏的囚室?   别把她和黑巫师的秘密查出来就行。   贞德没有思考太久,因为那声音来到她和莫德雷德前面的走廊,并停住了缓慢的脚步。   “看来是出了一点问题啊,莫德雷德卿。但以你的性格来说,的确是能够料到的失态......令人痛心。”   来人的语气带着沉重而压抑的腔调。   贞德结束她默数绵羊的无聊动作——尽管加入教会后,她就再也没有放过羊,但这是她从年幼保留至今的习惯。   这话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红发青年对莫德雷德说的。此人身材高挑,体型匀称——恰好是上流社会贵妇人最喜欢的那种——修长的红发及肩,一张俊朗的脸足以令很多怀春少女为之倾倒。他身着一套黑白相间的骑士半身甲,虽是甲胄,却也穿出了正装的风采。令人尤为在意的是,他的眼中含着很奇异的怜悯,还有令人惊叹的痛惜感。   莫德雷德左眼圈带着一大片黑青淤伤,另一片在右脸靠近下颌的地方,都是她打的——在双方还没正式拔剑的时候。   等莫德雷德表情不快的抬起头,看到来人是谁之后,她脸上的表情更加不愉快了。   “啊,你说什么?”她的吼叫像是在表达愤怒,亦或是在为自己辩白,“看到这种侮辱过父王的女人出现,怎么能够忍住我的愤怒!你是过来保释我的吧,对不对?虽然这次还是梅林那个轻浮的混账领头,但这种事是归你负责的吧?我不想再和那个可恨的女人一起蹲在这么近的地方了,快带我出去!”   青年举手示意安静。他盯着贞德那熟悉的面孔看了一会,轻微颔首,似乎双方不存在仇恨一样,然后转向莫德雷德:“这不能称为恰当的愤怒,莫德雷德卿,这应该称作对王尊严的不敬。若是连区分施加怒火的场合都无法做到,即便是王上的子嗣也难逃惩戒。”   贞德一言不发,用冷淡的视线注视着正在交谈的两个人,金色的双眼含着若有若无的杀意。自此人进监狱后,她只是像看闹剧一样观察莫德雷德的举止。   “特里斯坦,你在胡说什么!”她冲过来,两只青筋暴起的手拧住牢房的钢铸栅栏,声音近乎无理,“王才不会因为我维护她尊严的行为而惩戒我!”   青年——或者说特里斯坦,再次举手示意安静。他保持着表情变也不变的姿态,仿佛是陷入了沉思,然后才说:“你不懂王上的心啊......莫德雷德卿。昨日那种野蛮的街市斗殴——这类底层贫民和落魄骑士才会做出的行为,想必再过几天,就能在酒馆里听见对此事的议论和嘲笑了吧。王上的尊严就因为你的肆意妄为而受到损害......何等悲哀的现实。”   莫德雷德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红,眼色躲躲闪闪,嘴里嘟哝着很细微的声音,“啊......这个......我......”   “就此拘禁在这监牢中,或许会让你明白一点自己的处境,莫德雷德。”特里斯坦漠然道,与其说是来探监,他更像是在宣布莫德雷德的过错,“连在外维护王的尊严都做不好,即便是圆桌骑士也无法得到原谅。直到离开这座城市之前,你就在这里一个人反省吧。”   莫德雷德一拳砸在栅栏上,嗵的一身闷响,然后就看到,钢铸的粗管子在痛苦的哀鸣中扭曲变形——想必这一拳可以轻松砸死一头猛兽。她的眼神变得极其恼火,像是个小女孩恼羞成怒。“我要见梅林!梅林那个轻浮的混账呢!是又抛下王的任务去勾搭女人了吗!?”   “很遗憾,这件事无须等待梅林法师的裁决,”特里斯坦用低沉的声音说,“他正在为王上的国度招揽新血,至于这里,也暂时不需要你的出场,因而,你的处置全权交由我来决定。接下来你需要做的,就是在这座监牢里好好反省,你能够理解吧,骑士,——莫德雷德?”   他整了整两只白手套,再也没有多说话,转身离开。   特里斯坦出门时,莫德雷德还在死死拧着留下指印的钢铸栅栏,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特里斯坦你这个该去吃屎的混蛋!你给我见鬼去吧!”   “啊,真难看,”隔了一会儿,贞德用充满恶意的表情笑道,“想必你平时都不怎么受待见。虽然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做事却和野蛮人小孩一样。我担心,你可能会在这监狱里蹲到你的同僚们下一年再过来为止,想象一下——足足一年的反省才能勉强称为有用,或许十年更好一点,你说对吗?”   “呸!我还轮不着你这个疯女人来嘲笑!等下次我把你像条杂鱼一样砍翻,你就知道谁才是死小孩了!” 第八十三章 军营   ......   军营一旁的医院原本是为战时受伤的士兵所开设,但平时也会接纳穷人、无家可归者和残疾人,至于所需的钱财来源落在谁身上——当然是征税。   萨塞尔跟着卡莲走向城卫兵指挥官驻扎的塔楼,途中要经过大厅,这个建筑同时也承担着士兵们休息场所的功能。   天刚亮没多久,静谧而冷清,刚才途径的街上也没几个行人。可是在大厅灰白色的天花板下面,从摆在休息区的临时床铺和担架上,传来浓重的臭味,还有此起彼伏的哀嚎。   这里横躺竖卧着一批孩子、老人和成人,有男性也有女性,有受伤不重的也有几乎快要咽气的,有严重烧伤导致大面积皮肤受损的畸形、木桶碎片刺入眼睛的瞎子、因为爆炸而肢体断裂的残疾、因为高温而浑身水泡和疮疤的人、以及皮肤浮肿的人,林林总总——这些人脸上带着浓厚的痛苦和不知所措的绝望。有人试图自杀,但因为捆着皮带而动弹不得。   一位整个下半身都没了的妇人包扎着临时准备的绷带,身上一股子烧焦的气味和同样浓厚的消毒水味道,嘴里箍了一根皮带,因此听不见她的惨嚎。几个士兵很小心地看住她——就像她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个危险的囚犯。   在最靠近指挥官室的地方,靠墙坐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年轻女人。很难说的清她表情如何,或许只是麻木。她双手搂着弯曲的大腿,把下颌放在膝盖上,慢慢地左右摇晃着,用病态的目光盯着一个浑身烧伤的男人,凄凉的小声哼着歌:   “为什么孩子死去了,你却还活着,为什么只有阿图死了,你却没有陪他一起烧死。”   萨塞尔小心地踩在这些病人摊开的手脚之间,经过那女人时,他注意到一个士兵守在她一旁——小声劝告她不要冲动做傻事,这些人都需要留待事后审问,却没有架她出去——士兵眼中微妙的怜悯或许就是他这么做的理由了。   很多临时征召来的医生在人堆里面走来走去,一个年轻的医生看到卡莲,对她庄重的表示了敬意,他似乎对这位修女很尊敬。萨塞尔注意到,他目光中还有代表着爱情的仰慕。   哦,这个年轻人真可怜。   萨塞尔毫无同情心的想。   每一个你朝思暮想的女神,在她的背后......   “奥尔黛西亚修女......您来这里?”   沉稳的嗓音打断了萨塞尔极其阴暗的想法。   在隔着窗户投入的几丝晨曦辉映下,是一个眼中布满血丝的中年人,他留着乱糟糟的黑发和络腮胡子,黑眼圈很浓重,看上去似乎一天一夜都没睡。他坐在单独的塔楼指挥官室里检查士兵们审问得知的情报,并通知士兵们把伤势不太重的伤者搬到塔楼里,以便为军营的医院腾出更多空间。   “这位是亚斯特罗指挥官,主要负责城市内部的事务。”卡莲没有回答指挥官的问题,而是向萨塞尔简单介绍了此人的身份。   “这位是萨塞尔,效命于裁判官贞德的骑士,目前受到我的监察。”卡莲对亚斯特罗说,“来这里主要是为了贞德......”   “指挥官!”一个粗壮的士兵声如洪钟地打断了卡莲的发言,此人虎背熊腰,急匆匆的跑来差点撞到他。他一脸慌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简直像是把大锤砸了上去:“那个矮个子快死了!临时征召的医生水平实在太差,没法保住他的性命!”   “虽然很对不起,奥尔黛西亚修女。”亚斯特罗一边向士兵点头,深深的叹了口气,一边向卡莲致歉,“我们很不愿意耽搁您的时间,但此人的性命对我们这次调查非常重要,如果就这样死掉的话,会使我们的后续工作变得极其麻烦。”指挥官看了一眼萨塞尔,注意到他没做出什么表情,也没有表现出反对的情绪,“我会接受这位先生的询问,可否请您跟随亚汉士兵走一趟参与治疗?”   “我没意见。”萨塞尔说。   卡莲注视了黑巫师一会,然后轻轻点头,跟随那名士兵离开了。   “萨塞尔......应该是这个名字吧。”指挥官嘀咕着,目光落在他身上,不住的上下打量,“你受到奥尔黛西亚修女的监察?”   “是的,因为一些十字教内部事务。”   亚斯特罗摇摇头,“好吧,既然是你们的内部事务,那就和我无关。只是,我手下的一些年轻士兵......免不得都要为此争风吃醋了,还请您之后下手轻点。”   “你对他们没什么信心?”萨塞尔忍不住笑了。   他点点头,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帮热血的小兔崽子正是大脑被下半身指示的时候,萨塞尔先生。”指挥官喝了一口浓茶,继续说,“他们很多人连-战场都没经历过,只是因为偶尔的一次受伤接受了奥尔黛西亚修女的治疗......然后就会刻意制造小伤充当借口跑去找那位修女治疗——尽管过程很痛苦,但总归也是漂亮小姐的治疗!”他一脸无奈的摇头,“他们是不会理解你这种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到底有多难对付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十字教的骑士,肯定掌握了很多光明神殿的力量。”   “有那么明显吗?”   “哈!”亚斯特罗从手稿和记录前站起身,给萨塞尔倒了一杯茶,然后和他相互碰杯。他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了,先生——上过很多次,都是因为卡斯城的贸易路线和云雾森林的虫人有剧烈冲突。我流了很多血,最后才勉强爬到治安官指挥的位置。我能从你的动作和站姿上看出来——你和那些年轻人区别到底有多大。你知道吗?这帮混账对战争的概念只限于军队的宣传,但是军队的宣传不会让你流血,军队的宣传不会让你挨饿,军队的宣传也不会让你疲累的腰酸脚痛,在战场上把浑身的血汗和眼泪都掉的一干二净!可这帮没心没肺的混账,他们在没有亲身经历之前屁都不会懂!”   “那些黑虫子杀人确实从不手软。”萨塞尔对他的抱怨不可置否。   “我们杀那些黑虫子也从不手软!”指挥官哈哈一笑,“这血仇可是结的有够深的,我只希望他们别有一天拉起大军冲进这座城市!”   “已经是几百年的血仇了,再来几百年也不奇怪。”萨塞尔耸耸肩。   “确实如此。”亚斯特罗点头说,“至于裁判官贞德......我似乎有点印象。”他一指角落的一沓文件,“那是这几天记录的城内治安,你可以去翻翻。”   “你不介意外人动你的东西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不怎么重要的治安记录而已,”亚斯特罗坐回椅子上,继续翻阅士兵们审问的记录,“刚才忙里偷闲和你聊了几句,现在我得继续处理那帮邪教徒的调查了,虽然很抱歉,还是请您自己去翻阅吧,萨塞尔先生。”   作者留言:   3000推荐票的。 第八十四章 矮个子   那个名叫亚斯特罗的指挥官说,这些都是不怎么重要的治安记录。对他来说或许如此,但对萨塞尔来说,他能在寻找贞德下落的同时了解到很多事情。   萨塞尔掂量着手中这沓厚厚的治安记录。这东西就代表这个城市最近发生的一切,萨塞尔心想。这些记录整齐的堆叠在一起,用铁夹子扣着,用通用语写着密密麻麻的批示,并印有治安官的红色印章——冬狼。   在迷道诞生前成为神明的上古之神,白色皮毛的独眼野兽神——寒冬狼神托格。它和五獠牙野猪芬纳尔身份相似,然而已经失踪了很久,却没想到能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看到它的印记。这可真是个奇迹,萨塞尔想。   萨塞尔没继续关注冬狼的事情,开始翻阅这些堆在一起的治安记录。   更早的记录里会记录着什么?   萨塞尔揣摩了一阵,不过能看到这几天发生的大小事件本身就很不容易了,所以他也就放下了不切实际的指望。他打开铁夹子,开始一张张浏览这些记录。   ——昨夜失火是外神崇拜者的集体自杀。   ——有人携带违禁品火药和雷管枪进入卡斯城下城区,希望治安官多加调查。   ——神圣卡斯城护卫队儿童军团的近期治安报告。   ——乔万尼的精神病姑妈画邪教徒法阵的报告。   ——儿童军团某成员举报其父亲特瑞科参与偷情。后经过调查,特瑞科被怀疑参与引爆天然气管道的计划。理事会通知,将其在中城区市场公开枪毙。   看到这里,萨塞尔停住了。   这个地方最近似乎事故频发,而且被这个儿童军团——或者称为眼线更加合适的东西,牵扯出了很多密谋和不安定的线索。卡斯城外面,因为和虫人的贸易冲突而常年展开血淋淋的战端,这血仇足足积累了几百年,死者不计其数;卡斯城内部,因为天然气管道和邪教徒的活动而事故频发——或者说不是一直事故频发,只是最近不知怎么的格外不安定。   这地方也不怎么适合养老,萨塞尔想。   他继续翻阅,直到他翻至这沓记录的最后几张:   ——十字教的裁判官贞德和勒斯尔大陆国家不列颠的骑士莫德雷德,因在闹市争执而展开斗殴。两者斗殴期间造成大量公共设施损坏和财物损失,所幸没有人员伤亡。经由理事会决定,将此二人送进塔什监狱上层拘留一个月,赔偿由十字教分部和不列颠使团共同承担。   萨塞尔把茶水咳出了鼻子。   这个白痴!野蛮的傻瓜村姑!只会烧尸体的文盲!听个口琴都会埋头哭的玻璃心!我才刚离开没多久,这女人就开始往监狱里走,她是不是和监狱特别有缘?   他自然不知道薇奥拉那晚上同样哭湿了枕头。他吹了几十年的曲子对特定人群杀伤力很大。   萨塞尔低声诅咒了几句,然后放下最后几张尚未翻阅的记录往外走。   “你找到了?”亚斯特罗抬头问他。   “是啊,找到了......我敬爱的贞德大人,因为街头斗殴而送进塔什监狱,拘留一个月。”   萨塞尔皮笑肉不笑的说。   亚斯特罗脸上挂起了显而易见的愕然——或许是因为裁判官这个职业和街头斗殴不怎么搭。“如果你和奥尔黛西亚修女一起过去的话,或许可以让修女把她保释出来,萨塞尔先生。”他说。   “我尽量试试吧......”   萨塞尔长饮一口茶水,把喝空的茶杯放回指挥官的桌子,并向指挥官致意。在谢过亚斯特罗的招待和陪伴之后,他便告辞离开了。   他跨过哀嚎的伤者们,向外走;这是一些烧瞎眼睛的人、已经残疾的人、像老人一样拄着拐杖的孩子、已经发疯的人、几乎生活无法自理的人,快要死掉的人——一个个面色苍白,表情或是麻木或是绝望,发出悲痛的叹息声和呜咽,像是在合唱。   这地方让他感觉气闷,犹如在地窖里——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血腥味、因为无法自理而产生的排泄物或者说屎尿的臭味、消毒水和酒精的气味,还有伤者们呼吸的浓重气味。   走过几步之后,萨塞尔看到一处隔开的治疗室外面闹成一团。很多士兵都提着武器围过去,就差冲进治疗室了,只有医生们还在处理躺在地上的伤者们,但也会频繁地向那边投去担忧的视线。   一脸慌张地跑在大厅里差点踩上病人的,是刚才那个年轻的医生。他一秒前还在为一个伤势不算很重的伤员包扎,待到强忍着变形的脸色为那妇人包好胳膊后,就急匆匆的提着手术刀冲向治疗室。蓬乱的白发、恰如两把尖刀一样锐利而又发红的眼睛,使他很像一个复仇者。   士兵们堆积在治疗室外面吵吵嚷嚷,向里面发出大声的警告。   人越集越多。   人群里叫声、谩骂声还有警告声不绝于耳,有人骂:“杀人凶手!”也有人说:“忘恩负义的畜生!”还有人说:“放下她!”   这时,响起了雷鸣般的吼声,压倒了一切,原来是刚才那个黑头发的粗壮彪形大汉——名字叫亚汉的士兵。只见他穿着城卫军的制服,两边袖子拉到胳膊肘,露出满是毛的胳膊,一脸紧张。他似乎刚刚带着卡莲去治疗一个矮个子,萨塞尔想。   “你哪儿都去不了,矮子!”亚汉恶狠狠地大喊,“放开修女,我们给你条活路!”   萨塞尔用无形的法术触须拨动着挤来挤去的人群往里面钻,推开和他一样想往进去钻的年轻人。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想往里挤,被他毫不留情的用力一脚揣了回去,某个看起来还挺强壮的士兵跌了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发出哀嚎——萨塞尔的力气虽然比不过贞德,但对付这些世俗的年轻士兵还是绰绰有余。   他可没心情礼让在这时候还要拉住自己的白痴。   里面确实闹成了一团,几个卫兵围拢着靠在墙角的矮个子站成一圈。   那个男人似乎刚得到治疗,身上缠满绷带,脸色虽然苍白,但是力气很足。他背靠在房间角落,还一脚踢翻了手术担架,强有力的五指捏住了卡莲的喉咙。有一名士兵倒在地上乱滚,大腿上插着一把手术刀。另外几个士兵剑已经出鞘,和那位提着剑的亚汉一样怒吼着威胁对方。   “谁都别过来,我要离开这里!”矮壮的男人大喊。“你们最好都给我让路,如果谁敢靠近,小心我捏断这娘们的脖子!”   “放开她!”那医生也跑了进来。   萨塞尔注视了一会儿这个修女。她被勒在那矮个子手里,像一只被捉住的小鸟,细长的十指在小腹前并拢,眼睛像是在祈祷一样轻阖着。   他把灵魂触须连过去,接驳到她身上。“你事真多。”他说。   卡莲睁开眼睛,平静地看了看他,没有表现出惊奇或是恐惧,仿佛是事先就知道他要来。她停顿了片刻,尝试通过黑巫师的法术通路发送信息。“也许是一个意外,”她说,“我在主面前为这个灵魂负责,不过他似乎过于恐惧自己会遭受的下场了。”   作者留言:   100刀片的。 第八十五章 威胁   “你觉得你就这么死掉怎么样?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有人怀疑我的。”萨塞尔讥笑似得问她。   卡莲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她的表情还是很平静。   “我会在死前为你们祈祷,黑巫师,还有赐予我死亡的这个罪人。”   “我和这个矮子是并列的吗?似乎是这样。所以你认为我也是一个罪人吗,修女?”   她直接的盯着萨塞尔的眼睛,通过灵魂传来的声音很轻。让他勉强能听得见:   “是的,我认为的确如此。”   萨塞尔面带奇怪的微笑。“我才和你刚认识了一天一夜,修女。这个矮子是邪教徒的指挥者,你认为他是罪人,这无可辩驳,可我呢?你又认为我有什么特别的罪过?”   “特别的?是的,我想——你的罪过可能比这个罪人更加难以......”   “说来听听,在哪个方面,我当场忏悔,然后你就可以去死了。”   “他是被恐惧和贫困所折磨的病人,是被邪神的诱惑蒙蔽心智的可怜虫。他表露的邪恶只是歇斯底里的恐惧和绝望,可你是在冷漠的心态下接触和容纳一切亵渎的恶魔,我认为他的罪恶在你面前不值一提。”卡莲对控制住她的男人毫不在意,只是平静的对萨塞尔讲述着她心中的理解和看法,“在我发现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后,我就决定——在主的见证下为你的灵魂负责。”   “......你说的这么笼统,让我怎么忏悔?”   “或许我以后会知道,因为我们现在是陌生的。”   “呵.....你看到那边那个医生了吗?”萨塞尔对此不可置否,他朝边上指了指,“每个人都能看得出他爱你,他对你的担忧完全溢于言表了,你对此作何感想?”   “那位医生吗?他的名字是加卢斯,我曾经教过他一些外科手术的知识。加卢斯是个很和善的人,也很坚强。为了他酗酒的父亲特瑞科、瘫痪的母亲海伦以及上学中的弟弟路尼恩,他独自撑起了整个家庭。我会祝福他和他的家人平安的活下去,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我需要做的事情了。”   “他父亲在前段时间刚被枪毙。”   “......是的,他在我的教堂赎罪过,声称他在这样酗酒的父亲死去时感到解脱和庆幸,并自责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哭了三天多。之后,我在主的见证下为他父亲的尸体进行了祝福,或许这样会让他好受一点。”   “不错的故事,那我觉得你和他还挺适合的。”   “我为你的灵魂而担忧,黑巫师,或者说,主的罪人。”她重复说,直接看着他的眼睛,流露出明亮和平静的目光。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我......”   “滚开,你个蠢货!”矮个子打断了他和卡莲的交流,他一只手死死捏着修女的喉咙,另一只手对他挥着手术刀,“你在干什么!在和这个娘们互相眉目传情吗?我告诉你,这里可没有你们眉目传情的时间!”   萨塞尔撇撇嘴,无动于衷地环顾四周——围拢而来的士兵们在矮子的威胁下向外退去。他们脸上都带着愤恨和无可奈何的情绪,只有他还像个傻子一样伫在这里——就像他根本不在意修女的性命危险一样。   或许他真的不在意。   就像卡莲说的一样,他确实把自己的冷漠掩饰的很好,掩饰到——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了。   人群里嘈杂的警告声和紧张的谩骂声把他也波及了进去,有人说:“先生,快后退!”也有人骂:“混账,你没看到修女在他手里吗?”还有人警告:“先生,危险!”   “真够乱的,不是吗?”萨塞尔哑然失笑,他对矮个子打了个招呼,“老兄,打个伤量,你把修女放下来,我接下来就下手轻点。你觉得这个交易合算吗?”   “你们这些不信真神的凡夫俗子只会撒谎!你这个虚伪的理事会帮凶!给我让路,我绝对不听你们的任何辩解!马上给我让路,不然我扭断这娘们的脖子!”   在前往卡斯城的那几天,萨塞尔跟随贞德学习了接触光明迷道的方式。老实说,接触起来有点麻烦,但他连接过很多迷道,也接触过很多年的法术,所以实际学的也不算太费力。只是,欺骗他自己的灵魂,告诉他自己——我信仰光明神殿的主人——这事稍微有点困难。   萨塞尔对矮个子笑呵呵地招了招手,看的他呆愣了片刻。他开始连接迷道,光明迷道的力量沿着脚底流入地底,他的精神指挥着纤细的白色光束在地底流淌,让它们一根根汇聚、接驳、凝合、缠绕——   他一脚剁在地上,就像贞德为他示范时做了很多遍的那样——炽烈的白光,矮个子发出一声惨叫。一支由光线构成的长矛猛地刺出地板,贯穿了他的前臂,迫使他下意识松开手,卡莲跌倒在地。下一个片刻,又是两支虚幻的长矛刺出地板,捅穿他的两只肩膀,把他像条竹签上的烤鱼一样挑到了两米多高的半空,几乎撞上了天花板。   “别就这样杀掉他,萨塞尔。”卡莲一边说,一边躺在地上痛苦的喘气。萨塞尔能清楚看到,她脖子被那矮个子掐成青紫色。“治疗还没完成。”她说。   光束消散。   他注视着一堆士兵急匆匆地冲上去,把那矮个子压倒在地上。   “你还有空担心别人?”他拉着卡莲的手扶起这个修女,语气含着不加掩饰的嘲讽:“莫非你还要告诉我,你绝不容许有人因你而死?”   因为近距离接触到这只半恶魔,卡莲颈子上的淤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了,再次变得雪白无暇,只是,她衣服以下的其它地方......却让他再次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不要恶意揣测我的想法,萨塞尔,你说的口气实在有伤他人肝脾。”卡莲绷着脸说,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胳膊:“我只是一介修女,而不是裁判官,我没有对异端断罪的权利,我也没有那个实力。那个罪人会因为这个城市的律法得到应有的惩戒,所以我不应该独断专行的阻止这些,但我会在他死后进行祈祷和祝福,当做替代他为主进行赎罪。”   “先别说这个......你能放手吗?”萨塞尔皱眉,并压低声音说,“我感觉很多道心怀恶意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卡莲眼中的恶意一闪而逝,她伸出食指在萨塞尔胸口划了个十字,然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两只洁净的手紧贴他的胸膛。“去把新的手术刀、医用酒精、缝合针、肠线、剪刀、探针、消毒液和一盆清水拿过来,让我完成接下来的治疗,‘汪’先生,不然我就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你亲爱的裁判官小姐。”她对黑巫师小声耳语。   四周的士兵们开始窃窃私语。 第八十六章 药   萨塞尔很快照办,他来到储藏室,将必需的手术工具装满了一托盘,并让一只火焰熄灭的白色蜥蜴背着水盆跟在后面。返回治疗室后,士兵们已经用皮带把那矮个子死死捆在了手术台上。   “老兄,虽然你刚才踹了我一脚,但还是感谢你的援手,所以别管那些争风吃醋的白痴。”靠近治疗室时,一个士兵嘴里嘟哝着对萨塞尔说,他正扶着腿上插把手术刀的同僚往外走,“你刚才要是杀掉那个混蛋,才算是为我们解恨了。上头的人非要保证那混蛋活着,但我们觉得他还是早点死掉才好。”   “哦,抱歉,我往进挤的时候......”   “别说客套话了,我懂,”士兵打断了他的话,“我也受不了那种时候有人拽我。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那一脚可真够疼的,差点让我喘不过气来!但是听我说,老兄,那个混账一枪崩了我们的法师,还害得我好几个熟人的亲戚都在那屋子里烧死了,我最受不了那些疯疯癫癫的邪教徒,我听说他们报复心很重,你要提防有人暗算。”   “我会小心的。”萨塞尔点头致意。   那个腿上插着手术刀的士兵笑了。“维林,你这个白痴对法师大人说什么胡话呢!”接着他眼皮嘴角抽了抽,似乎是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开裂了,“大人,别在意那帮发情的小兔崽子,这帮白痴也配惦记修女小姐?他们连看住那个狗娘养的混账都做不到!要我说,您那三下可真是为我解恨,他被挑起来的时候就像个竹签上的烤肉,应该多加点柴烤熟才对!不过听我说,您实际应该小心的是那个修女住的教堂,我听加哈洛酒馆的厨子法塔隆说——有人打算趁着什么机会对那里的财物出手,虽然只是流言,但还请您多加小心。”   “这里一直这么不安定吗?”   “只是最近邪教徒的活动突然变频繁了。”他说,“不过我们还压的住,好歹这里也是拥有最著名法师学院的城市,成年和虫子打仗,几十年前连那些罗马白痴的军团都没攻下来!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边疆小城,这些都只是小事而已!”   两位士兵向他致意后,便径自离开了。   他们口中的罗马白痴则端着托盘走进了治疗室。   卡莲用蜥蜴顶在头上的水盆洗了手,戴上另一双消过毒的白手套,开始检查矮个子腹部临时包扎过的伤口。他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皮带捆在手术台上,嘴里也箍着一根,因此只能听见他发出若有若无的哀嚎。房间四周隔着几米远的地方守着几个士兵,挡住任何想要靠近的人,但只有萨塞尔面无表情的挤了进去。他的到来似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外乎就是法师和修女还有感情八卦这些乱七八糟的讨论。   说不定再过几天还会加上某个因为街头斗殴而入狱的裁判官。   卡莲把目光从矮子腹部的伤口挪开,她前额溅上了一道乌黑的血迹:“给我戴上口罩,这人的淤血真是太恶心了,然后再给剪刀消毒......你会做这些吧?”   “你以为呢?”萨塞尔走到她身后,手指拉着她的耳朵把口罩戴了上去,然后就是——去做他平时搞生物解剖时常干的事情。“其它也要消毒吗?”半分钟后,他把剪刀放在卡莲手里。   “看上去你很喜欢说这种废话,是因为你对自己的意见没什么信心吗?作为男人你可真是麻烦啊。”她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并提起剪刀,剪开矮子身上脏兮兮的绷带,“我个人虽然不是很喜欢粗俗的男人,但太过娘娘腔的话感觉也很讨厌。”卡莲放下剪刀,伸出手。“手术刀给我。”她说。   萨塞尔又给手术刀消了毒,递过去。   “有东西断在他胃里?”   “嗯......我刚刚还想在你的见识不足这点上嘲笑你,不过好像做不到了,真是不开心。”卡莲俯身,带着手套的食指摸了摸他的腹部,然后左手提起手术刀,划开了矮个子的伤口。她的右手伸进去小心翼翼的掏起来。矮子的惨叫声穿透禁锢嘴巴的皮带,响彻了整个房间,听得整个屋子的士兵和围观者都后退了好几步,无一例外都面色惊悸。“据说是爆炸物的碎片飞了进去,好像还有争斗中子弹走火的原因,那你能告诉我......”   “为了防止感染。”萨塞尔用例行公事的口吻说,“粗暴地治疗术会把异物融进伤口,这通常会产生溃烂,还会伤到血管和脏器。”   “你这人真讨厌啊,而且还是个急性子......连女孩子小小的愿望都无法满足。你只会用你乱七八糟无用知识来嘲笑别人见识短浅吗?心术不正的家伙。”   卡莲一边抱怨,一边继续在他腹部的伤口里伸手探寻。这个矮子像发狂的野兽一样挣扎,浑身汗水涔涔,青筋乱跳,他鼓起的肌肉块紧紧绷起了束缚他四肢的皮带,甚至能看到那些厚皮带开始一点点开裂。   萨塞尔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摇摇头。   一般而言,漂亮女孩的零距离亲密接触总会让人兴奋不已,然而例外情况还是有的。   这已经不只是零距离接触的问题了。   “帮忙固定一下他,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她面无表情的说,手下动作未停,矮子的惨叫和挣扎也没停。   萨塞尔低声念了几句咒文,四条可怕的白色蟒蛇便静悄悄地爬上手术台,把矮子的四肢捆了好几圈。还有一条蛇缠住了矮子的脖子和脑袋。蛇首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探来探去,不怀好意的嘶嘶声和他痛苦的呜咽声混合在一起。   在矮子和蟒蛇深情对视了很长时间后,卡莲终于完成了探索。她从矮子的肚子里取出了几片血淋淋的残破木片,还有一枚开裂的金属弹头,全部扔进了一旁的铁盘子。   “缝合针和肠线,”她说,“例行的消毒别忘了。”   等到卡莲熟练的处理掉伤口后,士兵们就直接把手术台推走了。想必会有比这次手术更痛苦的刑讯审问等待他,不过萨塞尔不怎么关注这事。看卡莲的脸色——她似乎不想多加理会。   这个手术花了几乎多一个小时。离开之后,卡莲收到一笔手术费。   一路走到塔楼外没多少人的胡同口时,她闭上眼睛,面无表情的在墙角靠了好几分钟,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水。最后,在萨塞尔的注视下,她从怀里取出一瓶药,往手上倒两颗,咽了下去。   “帮忙扶一下......”她的脸色有点发白,示意黑巫师搭把手。   “这药是干什么的,维持体能?”   “和你想象的差不多,我体能一向不太好。”她依旧面无表情的说着,只是目光有些涣散,“这种手术又需要格外集中精神......特别是得注意血管和脏器的安全,需要吃点药才能撑住。”   “你可真是个黑医生,我希望你不要哪天做手术时猝死在伤者旁边的地上。”   “感觉你刚才好像说了什么很没同情心的话?不过没事,这是秘密,我隐藏的还算不错,所以他们是不会吊销我从医资格的。”卡莲头也不抬的说,“至于谁会像你说的那样倒霉——正好遇到我猝死,那就让主代表我去致歉吧。”   作者留言:   220月票的。 第八十七章 刑讯   ......   为什么这件事会和邪教徒扯上关系?约萨科审问官走下塔什监牢的阶梯时暗想。越发深入监狱下层,这地方也就越阴森,两侧墙壁由新近粉刷变得布满潮气和裂纹,到处都生着脏兮兮的苔藓,能闻到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潮气。上层本来就在地下,中层和下层则在更深的地下,使得这里像是埋在地底的坟墓。   这件事怎么可能和邪教徒扯上关系?约萨科审问官眼睛看也不看的走在肮脏打滑的陡峭地砖阶梯上。他步履沉重,然而每一步都踩的精准无比——他在这道不经意间就会摔个狗吃屎的地方走了几十年,比走过他家的大门还要熟悉几十倍。   哒,哒,哒。平稳而精确,一丝不苟。这就是他走路的节奏。   上层的监牢尚且是通风的钢铸栅栏——更多是象征意义上的囚禁,但在下层,这里只有布满钢钉的厚重门扉,还有肮脏的长满青苔的石铸重墙。它们一同暗无天日的包围着犯人们,只在里面留下粗制滥造的窄床和排泄用的孔洞——在他们离开之前都不会有人清理的那种。   每当他路过渗水的走廊两旁这些压抑而阴森的囚室,就会觉得,自己听到了紧闭的铁门后沉闷而痛苦的惨叫。也不知今日遭遇审问的是哪个倒霉蛋?不管是犯了罪,抑或是清白无辜,是隐藏了什么秘密,还是被迫画押根本不存在的罪行——都无关紧要,他们只要进来了,就别想完好无损的出去了。   约萨科例行打发时间的思索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今天的目标到了。   如果说刚入这行时他会对拷问表示恶心,对犯人的惨叫表示同情,那度过了几十年漫长的时光之后——他的心态就从麻木,漠然,一直变为享受。   为何不享受呢?这个骇人而美妙的时刻,随意决定犯人生死和命运的时刻,我不享受它的来临,难道还要抗拒它的来临吗?   他深深吸入一口发臭的血腥味,深深的呼吸着,望向眼前厚重的大门。   我来了——   难以名状的、灼热般的痉挛从他的早已萎缩的下-体一路上升到了神经中枢。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用他修长的、打理的整整齐齐的涂脂抹粉的右手,摘取着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里对应的那枚,指节压得咯咯响。   咔嗒。   然后,是沉重而刺耳的开门声,仿佛是猫爪子在挠黑板。   吱呀——   他迈着依旧平稳而庄严的步伐走进房间,走进属于自己的房间。他脸上挂着轻微而温和的笑意。   这房间是一个肮脏发霉的黑匣子。它的六面都围着厚重的黑色岩石,天花板很低,墙壁两侧又间距很窄,使这里像是个压扁的火柴盒子,并使人压抑的仿佛是要窒息。肮脏的霉像精致的壁挂一样铺在墙上、地上和天花板上,青苔散发出阵阵潮气,角落的空洞发出恶臭的排泄物气味,地上有一道长长的血迹直通走廊,似乎有人擦过,但是根本擦不干净。   一个双手紧缚在特制囚衣里的壮年男人,正躺在锈迹斑斑的铁板床上,脚底连接着沉重的铁球和坚固的镣铐。听到有人进来,他睁开眼,睁开遍布淤青和划伤的脸上那唯一一枚还算完好的眼球——另一枚已经被抠出去了,约萨科亲自一点点抠出去的——面无表情的望了约萨科一眼。   这不对。   他应该是怀着恐惧、憎恶和无法自制的惨叫来面对我,但他没有,他只是平静的观察着我,就像他根本不畏惧我所做的一切那样。   好一个粗鄙、丑陋的糙脸!好一个卑劣、丑陋的猪猡!莱维斯,你该招了吧?特瑞科那个比你软的多的白痴,他已经在刑讯招供之后送去枪毙了,而你又还能撑多久?我敢打赌,你会迫不及待的毫无停顿的招供,直到我开始呕吐为止。   哦,抱歉,我应该是不可能呕吐的,所以刚才那也只是个玩笑。   “你又来了啊,——审问官。”   约萨科听见那头猪猡,用他缺了几颗牙齿的漏风的破嘴说着,说着模糊不清的发言。   真可悲啊,为什么你这么强硬呢,为什么你总是怀着这种不合时宜的态度呢?   “莱维斯,你很幸运,我们的上层监牢来了一个裁判官,”约萨科笑呵呵的对他说,“我们的招数对你这种信仰邪教的小猪崽子不怎么管用,但裁判官就不一定了。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她可是个漂亮的姑娘——是我在这座整天都在爆炸的白痴城市里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没人敢在十字教的裁判官头上扣‘漂亮’这个形容词,你敢吗?”   猪猡用他一动不动的眼神盯着约萨科,就像他只是个石头,他那只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如同死尸一样无神。这让约萨科感觉一阵恶心,——油盐不进的混账!该送进火里烤熟的猪!   “不过呢,在修女和审判长的商量结束之前。”约萨科漫不经心的取出一副破旧的、染满血迹的皮手套,仔细而专注地套进保养精细的白皙手掌,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套。“我想最后一次和你好好交流交流,关于我越来越过时的刑讯技术——我已经老了,这套东西也该淘汰了。唉......尽管再过一会,就会有更完美的待遇等着你。不过呢,大餐之前,还是得来点小菜,你说对吗?”   约萨科掏出一柄闪闪发光的小刀,轻轻的敲击起来。   “据说理事会有个可怜的公子哥想要见这位裁判官,”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不过嘛,他在理事会高层的父亲特意交代我们,在裁判官审问你审问到血肉模糊的时候,再放他过来。想必那位公子哥会非常高兴、非常快乐地看到你美好的躯体在刑讯室里颤抖的。啊——真是个无情的父亲,你说对吗?”   囚室里传出了约萨科跑调的小曲子。   ......   萨塞尔走进一条很长的走廊,两侧都是一排排囚室。   他数到左侧第十三个,便轻轻地把门打开。囚室旁的走廊是白色的弧光灯,灯光开的不亮,因为有些人还没睡醒。室内散发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气息。他屏住呼吸。   囚室内的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上面侧身躺着一个身穿黑色便服的姑娘。因为是囚室,所以也不好脱衣服睡觉;长长的睫毛阴影落到白皙的面颊上;她的眉头紧锁,表情庄严,像是个死人。她的睡相还是那样一股子沉重的气氛。   遣送从邪教仪式现场救出的平民花了将近半个多月,一路宿营旅行越过山脉和苔原,最后跟随路过的商队,又花了一个多月。在这将近两个月里,她的变化不怎么大,唯有漂亮的金发长了不少:原本的短发已经垂落及肘,发梢在灯光下微微发白。   他瞥了眼在对面入睡的女孩,想必那就是莫德雷德。不过......这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和平常一样推了推这女人。   贞德的眼皮动了一下,睁开眼,她长出一口气。   “......来的比我预想中要早啊,我还以为得再等一两天。”   “发生了一些事。”萨塞尔耸耸肩。   “......先别说这个,你能告诉我你在摸什么吗?如果我记忆没出错的话,我们好像只有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没见面吧?”   作者留言:   235月票的。 第八十八章 跪膝礼   “别在意这个,”萨塞尔从她腰侧收回右手,“那只是刚才推你醒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拿开。你知道的,——我向来都很诚实。”   贞德摇了摇头,略皱眉头,盯住他一眨不眨的眼睛——目光严厉,而又颇具威严,和她平时的表情没什么差别。   “看在你来的还算快的份上......”她啧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双手在头顶上交叉着白皙细长的手指从床头坐起来,懒洋洋的把一只白皙的脚丫搭在床的末端,还有一只抵在黑巫师腰上。   “——我就不计较这些小事了。”贞德接着说。   “老实的说,还是耽搁了很多时间。”萨塞尔告诉她,“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况。”   “说来听听。”   “首先......”萨塞尔张望了一会儿四周,把灵魂触须接驳到她身上,“我是恶魔派黑巫师的事情被修女发现了。”   “你是白痴吗!?”   “干什么!?你别踹我!”   贞德面无表情的从他下巴上收回脚,顺路架在他腿上。   “继续,理由呢?”   萨塞尔咕哝了一声,然后耐心为贞德解释了恶魔附体体质的机理和表现,以及卡莲本人对恶魔学和黑巫师的认知。   解说期间,贞德情绪很不好,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不爽的表情。   “......你接下该不会告诉我,——我已经受到教会的通缉,需要像你一样亡命天涯?”贞德用‘你敢真这么说我就一剑砍死你’的目光瞪过去。   萨塞尔耸耸肩。   “我已经把她控制住了,不过情况有点复杂,也许等你和她交流过之后......你会理解那个修女到底有多奇怪。”他这么告诉贞德说。   “哦,那就无所谓了,或者说反倒更好,我本来就不想接受这种狗屁调查。”贞德对审判者的决定发表了粗俗的污蔑,她在这事上表现出了毫不在意的态度,“遮遮掩掩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通过物理方式直接了当的击溃敌人才是最简单可靠的手段。”   萨塞尔对此嗤之以鼻,“想必你靠这个理念冤死了不少无辜者,”他顿了一下,用嘲讽的语气说,“你的良......”   “我的良心!?我手下从来没有无辜者!”贞德腰肢一扭,右手撑住床铺,以匪夷所思的发力姿势一脚踹到他脸上。她听到萨塞尔发出一声痛呼,才继续说,“你去问我领导过的部队吧,去问曾被凯尔特人征服的城市吧,去问问我挂满罗思顿大道的投降派贵族吧!想必他们吊死在树梢的尸体能告诉你他们到底是不是无辜者!”   “......是是是,你最无辜。”他捂着鼻子闷声说,感觉脑袋嗡嗡做响。   “呸,咱们等着瞧,总有一天你会跟着我回法兰西。”   “好好好,你拯救的整个世界,还有你心爱的法兰西,一定会人人欢呼着‘圣女万岁’夹道相迎!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和全身瘫痪的老年痴呆,——都会站起来欢迎你的回归!即使再过一百年,——你心爱的法兰西都会给你夹道相迎!”   贞德对此报以冷笑,目光冷的像是冰块。   “我不指望这种事情,萨塞尔。正义的伙伴被人遗忘不需要十年,短短三四年就够了,”贞德把另一只脚也搭在他腿上,“我也不是正义的伙伴,我只是个散播暴力和恐惧的裁判官,就像大海一样潮涨潮落。在潮落的时候,人们看见我给予的拯救,但这根本不可能被记住多久,而在潮涨的时候,人们会看见我给予的恐惧,看见我波浪滔天,这才是会被铭记到永远的东西。”   “还有你的泡沫。”萨塞尔不动声色的嘲讽她。   “是我的风暴!”贞德从手里抄起一根光枪。   这女人想干什么!?   萨塞尔霍的站起来甩掉贞德两只脚,并马上两步跳开:“你冷静一点!”   贞德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下愤怒。她散掉手里的法术,穿好袜子,也跟着站在地上。   “除了刚才的事情以外,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贞德两三下蹬上靴子问他。   贞德说这话时,萨塞尔往门口退了两步,他准备出去。听到她的问题后,萨塞尔稍稍回忆了片刻,便用恶意的口吻告诉贞德:   “先别说这个,要不要先来个久别的拥抱?作为一介上司——对你走了这么长的路来捞你的手下——表示安慰?”   在他的目光下,贞德敛去了表情,用使人发毛的眼神皱眉打量了萨塞尔一会。   “我看的出来你还是在和以前一样开玩笑......不过也罢。”   她在萨塞尔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扫视了一圈,然后说,“拿到我的剑了吗?”   萨塞尔把那柄黑精灵守卫从监牢仓库里拿出的黑色长剑递了过去。   “像骑士那样在我面前实行跪膝礼,”贞德说,“右腿触地,左腿弯起......”   “我脑子进水了才会在你面前下跪。”   贞德一脚踹在他膝盖上。   “哎呦!”   “姿势不错,虽然有点微妙的区别,但是也不算很大,”她用平淡的语气评价,注视着跪倒在她眼前的黑巫师,把长剑的末端搭在他肩膀上,“你不是要久别的拥抱吗?这个高度刚刚好。”   他没说话,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在阵痛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确实和贞德所说一样行了跪膝礼。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不抱白不抱——怀着这样的想法,萨塞尔伸手环住贞德的腰肢。   贞德注视着黑巫师双手抱住她的腰,把它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她的眼睛闪烁着胜利的光辉。她平静地低下头,另一只手落在他头顶,用压低的声音说:“给我记住了,萨塞尔,你这个没有信仰的混账,虽然你个子高我一个脑袋,但我地位永远都比你高。你要是敢在我背后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主也许会饶恕你,但我绝对不会饶恕你。”   萨塞尔不适地咳嗽了两声,“你手压的太用力了。”   “是的,我是压的很用力。”   贞德点点头,然后继续说,“这是为了简单易懂地你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我的骑士,或者说——我受诅咒的骑士。你既没有力量勇敢的行善,也没有力量独断的作恶。你心中的东西既不是白昼,却也不是黑夜,既不是生,也不是死。你的心灵既在这里,却又在那里,你驶离了一个岸边,却又没有靠拢另一个岸边。你信仰也罢,不信仰也罢,却又总是在摇摆不定,永远都在变化,你连接的上我主的光明迷道,却又无法深入,你想要做某件事,却又总是办不到,因为你没有一个真切的理想。你很聪明,你也有力量,但你却软弱无力,你只懂得逃避、只懂得在不危害到自己的情况下偶尔行善、只懂得在弱小者身上宣泄愤怒,所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萨塞尔很费劲的把紧贴她小腹的头抬起来,仿佛是脑袋生了锈。这段话来的有些突然,或者又不算很突然,他想反驳,不过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以为我为何要容忍你,你以为我为何没有带你一起下底层迷道?”贞德继续说,并低着头,和他抬起的目光相互对视,“你以为我是一个为了所谓的契约就会苟且偷生容忍与行恶者同行的人吗?你以为我是一个只会和你拌嘴和你吵架的白痴女孩吗?你以为我还和十多年前一样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村姑吗?”   她的双眼闪耀着可怕的火光,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却更加压抑而平静,表现出令人惊惧的沉重感,“不,过去我不懂,但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我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人。那孩子尚且在我们身边时,我不想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但现在没关系。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懂怜悯,我也不懂如何引导一个人向善,这太复杂了,我只是一个为人们带去恐惧的裁判官。如果你问我我知道的是什么——我只知道你还有得救,所以我会一直盯着你。可假若你真的倒向了另一边,那样,我会违背我对主的诺言,我会承担我因你犯下的罪孽,我会主动烧尽我的灵魂,我会赐予你永恒的毁灭。我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贞德抬起胳膊,拍了拍他的头顶,“现在,站起来,告诉我剩下的事情。” 第八十九章 没用的匣子   ......   费莉辛在监狱狭窄的走廊中收起羽毛和翅膀,用带着刀伤的枯黄脚爪慢悠悠地踩着台阶向下走。她没有通行许可,不过监狱上层的黑精灵守卫对她视而不见,只是轻微点头致意。   法师——昨天刚骗掉一个小女孩初吻的那位——也和他效忠的裁判官一同离开了监狱。擦身而过时,那个叫萨塞尔的法师有向她点头致意,并为他的情人三号——费莉辛擅自决定的称呼——解释了‘礼貌的费莉辛’来自何处。   这可真是一个辉煌的早晨,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发现。她见证了一个可怕的法师如何用他巧妙的手段玩弄三个无辜女性的感情,其中有未成年的女孩、有受到广泛敬仰和爱慕的修女、甚至有更可怕的女裁判官!   “美妙的故事啊!”费莉辛咯咯地笑着。尽管她知道,——她这次的目的是去看一个入狱的老熟人,但她还是有点舍不得离开。“我竟然亲眼目睹了这么畸形又可怕的男女关系。”费莉辛小声咕哝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当一切暴露之后会发生什么?这太令人浮想联翩了!啊哈,现在的一切都是未知!未知!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新的倒霉蛋加入!”   她推开厚重的钉满铁钉的门扉,摇摇摆摆地踏入走廊,数到左侧第十四个囚室。   费莉辛把鸟喙往下压,啄了啄带着指印的钢栅栏,发出铛铛的清脆回响。   “你感觉怎么样,仍然没有伴侣的圆桌骑士?”她的提问对象是面朝墙壁侧躺在床上的莫德雷德,巨乌鸦的语气含着十足的嘲弄意味。   “哼......你这只黑色巫婆过来干什么?”莫德雷德翻了个身,“嘲笑我吗?”   “当然不是,”费莉辛嘲弄似的摇摇头,“善良的费莉辛来这里探望她的熟人,顺便问问这位熟人小姐心情如何。”   “啊啊,我感觉糟透了,或者说......简直可恨之极!”莫德雷德由于不愉快的回忆而语气粗暴,指节压的咯咯做响,“你能理解那两个旁若无人的白痴干了什么吗,你能理解他们用那种恶心的姿势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时候,我有多想拔剑砍人吗?”   “我的话——自然是不理解啦,”费莉辛带着伤痕的喙张开,用一只闪闪发光的黑珍珠似得眼睛盯住莫德雷德。她狡猾的说道,“我和我的男伴非常恩爱。”   “你这个白痴!你也想像杂鱼一样被我砍翻吗!你也给我滚!”   ......   审判长的办公室在塔什地下监狱的地上审问部。   监狱入口外,围着厚重高大的大理石围墙,环成一个不小的方形庭院。围墙两侧伫立着几座塔楼,审问部就在西侧塔楼三层位置。这处房间颇为宽大,陈设大致上很朴素——然而以武器和甲胄的规模来讲,稍感夸张奢侈。   两面精雕细琢的大窗相对而立,一面可以扫视外面的街道,一面可以扫视庭院里精心打理的营地。一张沉重的红木办公桌摆在厚重的红地毯中央,上面放置着零零散散的文件和油灯。墙边挂着形形色色的弓弩和狰狞的雷管枪,想必居高临下对付暴乱的囚犯时非常有用。在特制的壁炉上,挂着一颗苔原里白色冬狼的头颅——据说是审判长亲自击毙的。壁炉燃烧着由天然气充当燃料的蓝幽幽的火焰,为这里带来几丝暖意。   “两位请坐。”   说这话的正是监狱审判长。他穿着黑色大衣,手上套着黑色长手套,顶着理短的黑发,全身衣着和色调都沉重而压抑,然而又打理的极为整齐。根据脸上皱纹,他看上去似乎年近老朽,可是却神采奕奕,身材高大,骨骼匀称,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   一个戴着死气沉沉的黑乌鸦面具的审问官——像无声无息的幽灵一样对他们行了一礼,然后走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间的门。   审判长就坐在红木桌后的长椅上,卡莲在桌子另一侧——并列的三张椅子,特意为他们三人所准备。   “斯科约斯。”在简短的说明后,他伸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心向左,同贞德和萨塞尔一一握手。   “贞德。”贞德向他颔首。   “想必这位先生已经向您简单介绍了目前的情况。”斯科约斯坐回椅子上,从桌上取过厚厚一叠文件。他诡秘的笑了笑,整洁锋利的牙齿闪着白色的光泽,“我们原本是在调查中城区几家商会的税务去向,结果却查到了不该查的大人物头上——理事会。等我准备命令手下的小子们收手的时候,却有人顺途拷问到了邪教徒头上,还牵扯到违禁品级别的火药和雷管枪在城内流通的渠道和来源问题......昨夜那场邪教徒自杀仪式,想必各位都有所了解吧?”   “有所了解。”贞德看了眼萨塞尔,是他在刚才路上说的。   “原本我不想把这种麻烦事揽到自己手里。”斯科约斯朝他们笑笑,“但另一个理事会高层下达了强制命令,甚至宣布军队将会参与调查......我这种小人物也只能听从了。”   “有个问题,审判长阁下,”萨塞尔问他,“你凭什么会认为你们可以把这种事交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教会人士?这简直就跟从路边随便拉来一个乞丐让他参与理事会上层斗争一样莫名其妙,我可以认为你在消遣我们吗?”   卡莲瞥了他一眼,目光微妙——她在表达‘我绝对不会为这次保释付一个铜子的保释金’。   贞德瞪了他一眼,目光恶劣——她在表达‘从路边随便拉一个乞丐是什么意思’?   斯科约斯不慌不忙,戴黑色手套的手指灵活翻动,纸页沙沙做响:“理事会高层萨沃纳斯,其人并非卡斯城原住民,而是来自法兰西,并信仰十字教。他指使他的小儿子贝多拉斯,仿照你们的团体建立了‘神圣卡斯城护卫队儿童军团’——这种遍布全城的眼线。他本人和教会关系密切,并在这时推荐这位女士——对付邪教徒深有经验的裁判官:贞德,帮助我们审问那几位油盐不进的囚犯。”   “好吧,我没其它疑问了。”萨塞尔咕哝了两句,“居然拐到了教会内部关系链上......”   “具体是怎么一个油盐不进法?”贞德问他。   斯科约斯再次诡秘的笑了笑。   他伸手敲了敲桌子上的铃铛。   一个戴着黑乌鸦面具的高大审问官走进来,演戏般的打开一个抛光匣子。这匣子用明晃晃的钢材铸成,工艺精湛。待到匣盖拉开之后,一排排精致的托盘层层升起,呈精美的扇形打开,像是孔雀开屏一样展示着里面那些......可怖的、让人心头发颤的刑具。   装有强酸和强碱的瓶子、铁夹和钳子、尖锐的锯条、锤子和凿子、螺丝钉和扳手、弯针和直针、注射器、形状和大小不一的刀片等等等等。这些漂亮的小东西都经过精细的抛光,犹如镜子一样精美璀璨,磨得锋利无比,在灯光下闪着令人浑身颤抖的光泽。   “全部都——没有任何用处。”斯科约斯哗啦啦的合上文件,一只手压在上面对他们说。   作者留言:   250月票的。 第九十章 两个女人   ......   至少有一点说的对,对于某些人,特别是对于某些生理结构都可能和正常物种大不相同的邪神信徒来说,这种看上去很可怕的刑具......只是一种高品质和高演出效果的小玩具。它满足刑讯者变态心理的效果远大于实际意义。   “算是个有趣的小玩具,既然他舍得送我们,那就拿回去当个纪念。”贞德掂了掂手里抛光的匣子,把丢交给萨塞尔,“拿着,既然监狱审判长想让我们见见那位‘莱维斯’,那就去见见吧。我很期待接下来要上演的节目,或许会是品质很高的节目......离开勒斯尔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拷问过邪教徒了。”   他们沿着黑漆漆的台阶向下走。   “老实说,我实在不是很想跳进这滩浑水......”萨塞尔转过脸,盯住面无表情跟在他后面走的卡莲,“如果说一开始我觉得这个条件还能接受,等我听到这该死的理事会也掺在里面之后,我觉得我宁可逼迫你缴纳保释金,修女。”   “啊,这样吗,你想让无辜的我为你们的罪行出钱赎罪吗?我想你应该是不会有良心这种东西可言的,萨塞尔,但贞德小姐,你肯定是不会用卑劣的手段——来强迫你的同僚为你独断的罪行来出钱赎罪的吧?”卡莲继续说,“我和斯科约斯审判长讨论过了,他会为这份工作提供报酬。而这报酬呢,一个铜子都不会落到你们手里。在调查期间,你们的生活费用都由我一个人提供......所以你们准备怎么做呢,在逼迫可怜无助的修女签下卖身契之后,还要扒光她的财物和衣服让她沦落到大街上卖身吗?”   “你的嘴比我想象中要毒......奥尔黛西亚修女。”贞德侧过脸来,她停下脚步,等卡莲踏着很慢的步伐向下经过自己身边时,开始和她并肩走。   “这只是一个失去自由的修女对她走向奴役这一命运的控诉。”卡莲一只手指着萨塞尔说,“此外,我一直有在疑惑的是——你知道我们表述的立场和裁判所机构完全相异。我印象中你们总是代表着毁灭,可我没想到这只恶魔居然会是你在驯养。”   萨塞尔翻着白眼任由她们两个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   “无奈之举,”贞德低语,“我原本是准备找机会一剑结果掉他......”   “然后你爬上他的床了?”   “虽然我们同属一个信仰,奥尔黛西亚修女,”贞德对她冷笑,笑声在冰冷逼仄的阴森台阶里突兀的盘旋,令人恐惧,“但我也不介意把火烧到你......”   “我觉得你会介意。”卡莲不慌不忙地盯着她,视线深入她的目光深处,“你所驯养的恶魔是一个用和善笑容当作伪装的黑色生物,但你只有你身上的那层皮是黑色的。”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贞德忽然间有些兴致缺缺的摆了摆手,低头看着她踩在台阶上的脚步,“我不认为我现在能称得上是好人。你呢,你认为你是无辜的吗?”   “不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根本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东西,它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也无关于这个人无不无辜。我觉得无辜与否这种概念并不重要,所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根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卡莲平静的说。   “你这话说的可真让我反胃,”贞德朝她冷笑,“那邪教徒找你忏悔你也要接受?难道你觉得他们无不无辜也不重要吗?”   “我的话,如果一个人真的有表现出忏悔,我的确会为他祈祷的。”卡莲跟着萨塞尔的步伐走下最后一层阶梯,贞德也跟着走下来。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虽然这无改于他们会为自己的罪行付出的代价......但我会在他们死前尽可能安抚他们的灵魂,毕竟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让他们在痛苦中烧死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那你就不应该指责我的职责,裁判官小姐,”卡莲在走廊站定了对她说道,“我要说的是:我们通常都由于一件善良的事情发生在身边,而忘记了一个人所做的一百件罪恶的行为。想必,你在偶尔调查某个可恶的罪人时,也会听闻他的熟人讲解他平时有多善良,却因为无故施加在他身上的不幸而铤而走险。”   她的话让贞德皱起眉毛。她继续说,“我就在几天前为一个父亲被公开枪毙的医生祈祷过。一方面那个父亲是一个酗酒的老头儿,另一方面却是两个孩子和一个瘫痪的妻子。我听闻他因为年轻时的一场事故而导致妻子瘫痪,导致他无法正常干活;而在上个月,他因治疗妻子瘫痪的许诺而听闻了邪教的诱惑,甚至还因为接头人是个漂亮的女人而导致他的小儿子认为他在偷情。就是这点小小的愚蠢的愿望,使我忘记那个医生在工作之余还要为他提供酒精度日的无谓劳累,使我忘记他参与参与邪教仪式的行为,也使我忘记他是一个代表亵渎的邪神信徒。”   萨塞尔停住了推开走廊大门的动作。   “我在遭人唾弃的行刑场为他祈祷了,因为没有其它神的祭司愿意为他祈祷。我在执刑的前一天,在囚禁他的监牢里见证他向自己的儿子承认错误,所以我在唾弃他的围观者们眼前跪在他的尸体边上为他祈祷,我是有罪的。我这样说,似乎是和自己作对,但我觉得这是公平的,他已经为他犯下的一切罪孽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处死,所以我觉得我该为了他孩子的愧疚和那点单纯的心愿来为他祈祷,因为是有人爱着他的,我明白这一点。”   “这是你为你自己的辩解?”贞德问她。   “并不是辩解......我认为不是。为邪神信徒祈祷已经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了,我还擅自替主原谅了那个死者,如果你觉得我确实有罪孽的话......那就这样申请宗教法庭的审判也行吧。”   “你认为这公平吗?死在邪神信徒活动中的人呢?他们会认为这公平吗?”   “我的话——”   “该死,你们两个说的我好烦!”萨塞尔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用力推开大门,把厚重的门扉撞在墙上,“我不抱怨了行了吗?马上进去做该做的事情,别站在这里给我......”   “萨塞尔,你给我闭——”   黑巫师一把捂住贞德的嘴把她推了进去,又猛地一脚踹在她屁股上。   “你有什么意见吗,修女?”萨塞尔转过身来问卡莲。   “虽然我想说没有......可实际上还是稍微有点,不过以你目前的情绪,我觉得很难正确向你表述,所以只能留待之后告诉你了。”   “那就进去干活。”   “另一件事情是,如果稍后裁判官小姐就你对她动粗这件事发怒的话,我是不会劝解的。” 第九十一章 指甲   “等解决这件事之后回教堂让我去睡觉,你们两个随便去外面吵,可以吗?”   萨塞尔用两只手死死捏住贞德还在挣扎的手腕,把她按在墙上。他面色不耐,俯视着这个女裁判官因为怒火而扭曲的苍白脸颊。这张上扬的脸洋溢着处女的冰冷,唯有那双冷笑着的粉红色的嘴唇、漂亮的圆睁着的金色眼睛和不怀好意的表情,显得特别突出。   “喂。拜托,你以为刚才这种事能这么轻易的蒙混过去?真是糟糕,太不妙了,你是不是想的有点太轻松了?我刚才是怎么和你说的你还记得吗?”   “我在让你结束无聊的争吵,去执行你的职责。”   “你很会说话啊,萨塞尔,看来你把我们刚才的对话听得很认真?”贞德挂着一成不变的冷笑对他说,“那你能告诉我什么才算是不无聊的争吵吗?”   萨塞尔无动于衷的摇摇头,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提问:“我很少会去用自己的观念去说服另外一个人。”   贞德冷淡的哼了一声,她的眼睛在黯淡的白色灯光映照中仿佛是月下的古井:   “真是可笑,你就那样放着不管吗?你不会感觉不到那种和你完全相反的理念——正试图对你认可的一切都加以否定吗?”   尽管她手上的挣扎减缓了,但萨塞尔没有放松警惕,只是皱皱眉,用尽可能保持平静的目光和她对视:   “不......这不是否定,贞德,每个人都会见证他们看到的事物,并对此做出判断。你看到有人犯下罪行,有人因罪人而死亡,所以罪人必须付出代价,这是你见证到的事物;她看到有人犯下罪行,在承认一切错误后付出了代价,那样,罪人的灵魂就需要得到救赎,这是她见证到的事物。”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她又哼了一声。   “你做下的判断决定了你的职责,她做下的判断也决定了她的职责,你履行使罪人付出代价的职责,她履行一视同仁使不幸者获得救赎的职责。贞德,我们周围的每一处......每一处地方,都既有祝福也有诅咒,既有毁灭也有救赎。你感到痛苦和愤怒,是你感到了这世界一视同仁赐予所有人的幸福和不幸,可有时,你会因为忙碌而无暇理会这些,而她,也是因为忙碌而暂时忘记了这些。这是我们......我们能够暂时忘却不幸活在这世界上的方式。我们把它当作职责,但我们其实是在尝试着为自己的生命做出决定。”   他放轻声音说,用很柔和的声音说,仔细的端详着她,就像是要把这两颗黑色的瞳孔烙进她的视网膜里。   贞德的胳膊在无意识中落下,双手轻垂在身体两侧。然后,萨塞尔把他的两只手分别落在她小巧的肩膀上。   他继续低语:   “借由你所见证的东西,你决定了你的职责,你决定了这个世界如何拥有你,你决定了......你如何拥有这个世界。你要明白,每个人都受着同样的苦难。可为何有人自寻短见,有人却活的很好?因为这个世界......不管我们如何诅咒它,它都拥有我们,但是,我们能决定它如何拥有我们,就只是这样而已,贞德,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和这个世界达成一致,来庆祝自己苦难的意义,来庆祝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贞德抿了抿那张美丽的、轻轻阖着的嘴唇。   “你和她并没有什么矛盾,因为你们只是见证了同一件事不同的两面,而不是两个相互矛盾的错误观点......你应该感到的是庆幸,因为你可以从她身上见证到另一种决定自己生命的方式,见证到另一个拥有这个世界的方式。你或许不会认同那种方式,但是你不需要施加敌意,因为它们只是一只手的手心和手背,除非......那东西影响到了你的职责,并阻碍到了你的生命。”   贞德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和他对视了许久,然后深吸一口气。   “那你呢?”   “哦,你说我吗?我基本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就和你想象的一样。”萨塞尔耸耸肩。   “说了这么一堆......实际上你只是在为自己的态度做出辩驳吗?”   “你可真会提炼中心思想。”萨塞尔带着促狭的微笑对她说,“其实我的主要目的是让你暂时安静下来......所以你现在觉得如何?”   “......没想到你这么会忽悠人而已,”贞德将一只小臂抵在他胸膛上,扶着他的胳膊从墙上直起身来,“我实在没心情找你算账了,就这样吧。”   在裁判官离开后,萨塞尔注意到,卡莲·奥尔黛西亚——她始终一动不动地目视着他发言,并目视着贞德挪向囚室。她就站在那儿,平静的像一只灯光下的白色人偶。   “我能确定的是......你的危险性再次上升了,萨塞尔。如果你愿意承担邪教教主的职责,想必能拉起一堆疯狂的信徒冲击街道和城市的秩序。”她如此评价道。   “......你这修女怎么说话的?”   “我可不吃你的那一套,”卡莲仔细的看了他一阵——那分明是审视罪人的眼神——然后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说,“我会时刻小心你心术不正的发言,恶魔。”   萨塞尔摇了摇头,他靠近这个修女,挂着刚才那促狭的微笑拍了拍卡莲的肩膀,“我理解你很难被言语所说服这件事,毕竟,知识就是力量,对吗?但在说这话之前——”他对卡莲低声耳语,“你的生命目前还是由我决定的,修女。”   ......   “莱维斯·托伊菲尔,上城区卡利马拉呢绒商行会的负责人,因逃避税务入狱,之后......又和邪神信徒扯上了关系。”贞德用缺乏感情波动的腔调念出了此人的信息。   莱维斯赤裸的上半身遍布刀伤和淤青,缺了两根脚趾而且脚筋断裂的脚底连接着沉重的铁球和坚固的镣铐,少了三片指甲的手臂被反弓着用铁链捆缚在床板上。   萨塞尔和贞德用同样的漠然表情审视他的脸:一边耳朵剪掉了,凝结着血块;一颗眼球也没了,只剩下黑漆漆的窟窿;一绺绺黑中掺白的头发染着血污落下,勾勒出他平静而舒缓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一个刚从母亲怀中醒来的孩子,这使得他看上去非常诡异。   “先试试手吧,”贞德耸耸肩,“有时候看到比听到更有用。”她示意萨塞尔张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柄小钳子,走到这人面前。   她蹲下来,指挥萨塞尔捧起莱维斯一只脚,然后,慢慢地,以她特有的手法,扳下了一块带着血污的脚趾甲。   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那只是一块不属于他身体的污垢。   “呼......老实说,这种情况还是不怎么多见的。”贞德把钳子塞回匣子里。她靠在墙上,打量这个看上去像是人——或者说以前是人——的怪物。   作者留言:   265月票的。 第九十二章 圣言成为血肉   “然后呢?”萨塞尔问,声音带着不以为然。他知道裁判官对付过很多外神的信徒,也很擅长刑讯拷问,但对于这种截断自身感官......或者朝比这更激进的方向演变的怪物,他们根本不存在痛苦这种感觉。   “他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贞德因为他的语气而瞪了他一眼,继续说,“勒斯尔的邪教徒更多是发疯的癫狂者,除了制造混乱和死亡之外,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她一边说一边挂起了恶意的笑容,“他们会在把涂满猪油的脚踩在火炭上的时候惨叫,会在搅动滚轮拉伸四肢的时候求饶,会在大腿上夹板间的金属楔陷进皮肉后招供一切——他们中的九成连神圣之火焚烧灵魂都撑不到,就会屎尿齐流撒到满裤子都是。”   贞德再次蹲下来,伸出右手两根细白的指头捏住莱维斯的脚趾,慢慢地合拢,连骨头带肉都捏成一滩红白相间的半流体。   贞德收回手指,用力蹭了蹭黑巫师的裤脚。   萨塞尔注视着她在自己脚边站起来,甩了甩右手。因为手指没擦拭干净,贞德又伸手捏住他的袖子。   “他表现的太过平静了,”贞德一边污染黑巫师的衣服,一边说,“可他又没有力量,与其说是个邪神信徒,倒不如是某种法师制造的工具。”   “那么先从简单的回忆开始吧。”因为黑巫师正纠结于他两袖的衣物,卡莲就简洁明了的发言了:“我翻阅过一些文献。在很多年前,这座大陆的黑巫师是能够光明正大活动的,如果说这事有隐藏在卡斯城里的黑巫师参与,或许......”   萨塞尔扭头看向卡莲,瞪住她,又把灵魂链接到两人身上,这才发表意见:“你凭什么一开口就把黑幕往我们身上推?”   说是这么说,可她说的的确没错。萨塞尔明白,她只是在猜测,或者对自己表达污蔑,但她却恰好命中了事实。   卡莲毫无表情地告诉他:“这意味着从最糟糕的情况开始推断,这样就不会变得更糟糕了,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贞德终于擦干净了手指。“我认同奥尔黛西亚修女的看法。”她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萨塞尔转过脸去对着她,这表情让他感觉非常不愉快。   “你有什么意见吗,黑巫师?”贞德笑了笑,“你好好回想一下,你们应该处以什么刑才比较合适?或者是你们怎么制造了这种可悲的工具?你应该知道吧,黑巫师?”她把‘黑巫师’这三个字咬的很重,灵魂连接这法术使她能够肆无忌惮的发表很多意见。   我也很想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制造的——非常想,或者说——渴求,对于一种知识的渴求。   萨塞尔对她笑了笑,“居然作为一个裁判官求助于黑巫师,你可真是信徒里的败类,作为这种可鄙的异端份子,你应该亲自送自己上火刑架。”   “——哈?你说......”   卡莲打断了他们两个:   “非常抱歉干扰了你们的亲切交流,但你们可否能专注面前的工作?我以为量才用人这句话对你们还是比较合适的。我只是一介修女,但你们一个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棺材,一个是过手的尸体能填满半座山的杀人狂,像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姑且可以认为只有你们最适合。如果失败的话,我一个铜子的保释金都不会付,你们就去找那位萨沃纳斯求饶好了。”   萨塞尔停了下来,并拍掉贞德伸过来攥住他衣领的手。他听到贞德啧了一声。   “我对这东西的确有所了解,”他谨慎的通过灵魂链接发言,“但这也许很难给你们解释。”   “——也许?别说蠢话了。”贞德把剑刺到床板上,轻易贯穿了这片厚厚的铁块,就像这剑砍在黑巫师身上一样,“你在小看我的理解能力吗?你只需要说明我应该知道的一切,而不是怀疑我的智力!小心我让你遭受和这张床一样的下场!”她转过脸去,用剑刃指着毫无表情的莱维斯,“告诉我,萨塞尔,怎么从这东西嘴里撬出来我想要的东西?”   “你应该是撬不出来的......”他摇了摇头,一只手拍在贞德肩膀上,“我是认真的。”   贞德用不满的眼神瞥向他。   可这确实是个令人怀念的东西啊......   萨塞尔忍不住发出了低沉的笑声。一如既往的,他像过去那样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这个莱维斯——或者,曾叫做莱维斯的东西——的肩膀:   “Verbum caro factum est.(圣言成为血肉)。”   这个男人......这个在脚趾粉碎,在指甲慢慢拔掉,在一只眼球抠出时都没有回应的男人。他首次表现出了明确的回应。他像机械一样缓缓抬起头,用他微微扩张的、不含感情的瞳孔和萨塞尔对视。   Verbum caro factum est......   ......   萨塞尔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尼禄甚至还没有出生。听命于元老院的他们被召唤到一座临近宫廷的贵族居室中,去见著名的保守派元老院领导人尤尼乌斯。当时,萨塞尔正在进行某个关于深潜者的生理实验,而且处于要紧关头。可考虑到他们是恶魔派黑巫师的资源和地位提供者,回应命令确然事关重大,那么,当即中断实验也算不上很奇怪的选择。   平日里,萨塞尔不会前往贵族的居室,也很少和他们交流。   他的日常娱乐和普通富商没什么不同,他的住所也装点得颇为普通,甚至会稍感单调沉闷,毕竟那就是他从军时遗留的习性。   这位尤尼乌斯的堂屋主调自然完全不同。   这座正厅的通光非常好,即使临近黄昏也看不到隐晦暗淡之处。夕照余晖从正厅上方投入,返照在从一个圆形盛雨池里喷涌出的一眼清泉上,然后由池水溅耀出成百束成千束的辉光,落在院落里,落在四面开着的成簇成簇的白百合和鸾尾花上,蔓延到厅屋中。厅屋的地板由精细的雕版拼制而成,墙壁嵌着红大理石和壁画,壁画描绘着栩栩如生的鸟木鱼兽。而在两侧,与成列厢房相通的框门同样精心构筑,上面嵌着各色贝壳,甚至还镶嵌有白玉似得象牙。   几座尤尼乌斯家先辈的雕像伫立在四周,冷漠的注视着他们。这里虽然算不得华丽和奢侈,但也称得上是极有风调和高雅的住所,与萨塞尔平日居住的朴素宅子形成鲜明对比。   当他跟着扎武隆掀开帷幕后,尤尼乌斯就坐在正厅等待着。   该人虽然临近垂暮,但是气质强健。他的面貌稍有些狭长,但带着鹰隼般的光彩,眉目间带着冷凝的沉着,甚至能使人不由得放轻脚步。   “扎武隆,你身后这位?”   “涅尔塞·伊斯特里亚,”扎武隆用忧愁的,低微的声音说,“前途不错的黑巫师,这意味着我正在培养他。”   作者留言:   扎武隆是守夜人系列里很喜欢的一个反派......不过我不太有把握能刻画好这个人就是了。 第九十三章 毒液   尤尼乌斯没说话,盯着这位新的黑巫师——萨塞尔,不过目前叫涅尔塞——看了一会儿:“我不认为这次会面适合你培养学徒,扎武隆。”   “我不会做任何违背阁下意愿的事......”   扎武隆的声音带着怪异的忧愁,就像他是个为全世界所有灾难都感到苦恼的可怜人。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会违背我的意愿吗?你可有自信如此断定?”尤尼乌斯问头儿。   扎武隆谦虚的、礼貌的朝尤尼乌斯微微一笑,不过神情带着些许郁闷。   他骨瘦如柴,脸颊有些凹陷,留着剪短到很整齐的黑发,一双大眼睛使他显得格外忧郁——即使是在笑的时候也看起来很忧郁。他穿着一套和他长相很搭的朴素黑衣服,年龄则完全看不出来。也许他活了三十岁,也许他活了三百岁。   不过萨塞尔知道,他的年龄就和恶魔学派本身一样久,他就是这一派黑巫师的创始人。   “如果您没有那样想的话,那可真是不幸,”头儿客气的说,“在这场小小的战斗中,他会助我一臂之力,我们这些可怜的家伙孱弱到没法独立战斗,感觉好像很对?因为我感觉需要一点援助,我就顺手把涅尔塞带过来了。”   尤尼乌斯没吭声,一言不发的注视了头儿一会,然后拍拍手。   “带那家伙进来。”   话音落下,两个沉默的武士拖着犯人走了进来。   萨塞尔仔细的观察这人的造型:全身赤裸,从头发剃光的脑袋到挑断了脚筋的脚底都遍布瘀伤、烧伤和刀割的痕迹。他的躯体瘦的像是捆干柴,身体上青筋密布,而且浑身都缠着能捆住狮子和公牛的粗壮黑色铁链。他本人的脚底被锁在一颗沉重无比的大铁球上,他看起来就像一头被猎人捆住的猪。   这个囚犯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一个刚刚从梦中醒来的孩子,只是轻微的眨眼,用他平静的目光打量四周的所有人——两个武士,两个黑巫师,一个元老院上层的实权贵族。   “看来您赞同了我的说法,我很高兴。”黑巫师扎武隆哧哧的笑起来,他笑的很难听,而且有些沙哑,甚至于有点像个女人。   萨塞尔认为他一向笑的很难听,不过头儿似乎从不介意别人这么说他。   “这家伙......很难制服,”尤尼乌斯压低声音说,握紧了他颤抖的手,“我手下死了四个高级武士,还有五个的武器和胳膊都折断了。”   犯人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请原谅,我亲爱的尤尼乌斯阁下,”扎武隆说,“您是指那几个......几天前因为醉酒调戏贵族女眷,而被送进监牢里的可怜的家伙们吗?”   萨塞尔觉得头儿说话总是很难听,不过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事实。   “扎武隆,你不要总是挑衅我的耐心!”尤尼乌斯的脸在恼火中变形,声音几乎要破了,他的情绪更加急躁,随时都可能朝更激进的方向改变。“这个东西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他也不会任何法术,却赤手空拳就让我的九个手下都没法为我服务了!”他咆哮起来。   “哦,我不说了。”扎武隆低下头,缩成一团。   “重点是!”看到扎武隆老老实实的缩起脖子,恼火无处可发的尤尼乌斯啐了一口,又灌下一口法隆酒,“这只该死的老鼠在我眼线的调查中是个走路都抬不好脚的瘸子,可他却在我经过那小巷时差点要了我的命!他是受过训练的刺客?这太匪夷所思了!我眼线告诉了我从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一直到他现在为止的情报,他连话都说不利索,每次因为冲突被人殴打都只会像只兔子一样颤抖!啊,这个胆小懦弱的可怜虫,活到三十多岁还没有一个伴侣,却差点送我进了胡德之门!诸神诅咒他!我要亲眼看到他被剥皮!我要从他破碎的内脏里挤出真相!我要让他痛不欲生!”   尤尼乌斯咆哮着扔掉了手里的法隆酒,毛玻璃做的瓶子碎片在地板上砸的到处都是。   萨塞尔用很可惜的目光盯着流到自己脚边的法隆酒浆,他吸了吸鼻子,闻到浓郁的香味。   这家伙估计已经愤怒到想发疯了,他想,虽然这愤怒里也有头儿添的一把火。   尤尼乌斯一言不发的坐着,胸口上下起伏,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   “你可以不用保持你的沉默了,扎武隆。”他缓了很长时间的气,才终于开了口,但萨塞尔感觉他似乎因为这句话而变得更加恼火了。   “告诉我,以你的见识,他是为了何种目的来刺杀我的?宫廷斗争?还是其它派系的元老想对我下手?”他问。   “也许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只是您正好倒霉的撞进去了,”扎武隆轻轻地说,“野蛮人虽然能够打死大象,却只是为了取它的一小块肉来做午餐。”   这种比喻一定让人很不舒服,萨塞尔从尤尼乌斯更加变形扭曲的脸色中读出了这点。   但是头儿好像没有说错。   “他是......用简单的话来说,是一个没什么智力可言的打手,”扎武隆补充说,“为了给扮演您的东西提供机会。”   “扮演?像戏剧那样?扎武隆,你确定你没有在消遣我?”   头儿很沉重的叹了一口气,就像他真的很悲伤一样。   “我知道,”扎武隆挥了一下手,“我全都知道。我不对,我愚蠢,我让您感到不快,让我可怜的下属也置身于被动的地位,让您身后的武士们也感觉很被动,但这件事我确实很擅长处理。”   尤尼乌斯没作声,萨塞尔也没做声,两个人心里在嘀咕完全不同的东西。   “其实您大可不必担心这件事,”扎武隆漫不经心的补充了一句,“因为整个罗马都城的角落可能都发生了这事,这样说吧,您活下来了,这是件非常走运的事情。”   萨塞尔看到尤尼乌斯深深的皱起眉头。   一片寂静,然后头儿笑了起来——用他那种难听的、枯燥的笑声。   “Verbum caro factum est,”他咬着漫不经心的字眼,“这句话你听着耳熟吗,毒液学派的朋友。”   那张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反应的、满是血污的脸,突然机械地抬起来,注视着扎武隆说:“确实很耳熟,但我们不是他们,我们是他们的仆人。”萨塞尔认为这不是人类的口音,而是某种公式化的东西发出的、像是察觉到特定字眼后才会触发的语句。   萨塞尔疑惑地盯着他。   犯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犯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探询的目光。   “恶魔学派。”犯人说。   扎武隆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我还以为你们都在灾难中毁灭了,可看上去你们还有幸存者......祝贺你们。”   “毒液学派的黑巫师是什么!?”尤尼乌斯叫道,“回答我!这是你们的内部斗争吗!”   “不是。”   “你在撒谎,黑巫师,我能看出来!我能从你眼里看出来!”   扎武隆直视他的眼睛,用一种怪异的、刺耳的腔调说,“我很希望是......可是,尤尼乌斯阁下,你应该明白,即使你和你的子孙全部消亡了,我也会照样活到世界尽头。”   “闭嘴!”尤尼乌斯怒吼。   萨塞尔觉得尤尼乌斯已经要恼火到即将失控的地步了。   这时,那个模样凄惨到极点的人开始低吼......   “恶魔学派......恶魔学派......恶魔学派,扎武隆,扎武隆,扎武隆——恶魔学派!”他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发出完全不像人类的刺耳尖叫,仿佛一千只乌鸦在夜空下发出此起彼伏的刺耳长鸣。他枯瘦干瘪的肌肉不停抽搐,血管像要爆炸一样一条条绽开——血,比夜色更黑的血像喷泉一样喷溅出来。   一条捆住他胳膊的粗壮铁链子啪的一声断了。   尤尼乌斯赶忙退到扎武隆身后。“我不管你们是否在内部争斗,”他深吸一口气,“我会为你们隐瞒这件事,但你们需要给我解决这个问题。”   不愧是个大人物,态度转变的真快,萨塞尔漫不经心的想。   “乐意效劳。”扎武隆耸耸肩膀,又拍拍萨塞尔的肩膀。   “哦,乐意效劳,阁下。”萨塞尔也对尤尼乌斯鞠躬示意。   他像只木偶一样疯狂扭动挣扎,铁链像是要陷进他的骨头和肌肉一样,在他身上勒出紫黑色的痕迹......   啪,另一条粗壮的铁链子断了。   一个没反应过来的武士第一个送了命。他的脑袋凹了进去。萨塞尔看到那东西用他枯瘦的胳膊挥向那个健壮的、浑身铠甲的武士,自上而下,就像拍下一个轻飘飘的巴掌。他把武士坚固的金属头盔砸瘪了,把武士的脑袋、颅骨和头盔一起摁进了胸腔,就像是把一颗草莓按进了一块松软的奶油蛋糕。武士的身体朝前倾倒下,红白黑黄相间的黏稠液体缓缓溢出。   作者留言:   280月票的 第九十四章 来人   萨塞尔皱眉,他后退了一步——两步。   他看着这个犯人,条条爆开的血管使他苍白的脸像是裂开的白瓷。他枯瘦的躯体上散发着匪夷所思的恨意,就像是恶魔学派和扎武隆两个字眼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这甚至使得他不惜损坏自己的身体来脱离束缚。锁链绷的更紧了,深深陷入骨肉,更多血管根根爆开,一环环如渔网般交织的黑色链条发出咔咔的响声。   但扎武隆只是忧郁而同情的看着他,“你们这些无助的牺牲者,”他说,“缺乏智力的......可怜虫,你将会成为一具死尸。”   “扎武隆!!”犯人继续嚎叫。   “不......快过来!提利乌斯!”尤尼乌斯麻木的叫道。   又是一条锁链崩裂,抽在那个刚刚跑出两步的武士身上,把他像具布娃娃一样打的朝庭院方向飞去,撞碎了一座雕像。尤尼乌斯某个祖先雪白的石膏脑袋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两圈,然后,啪的一声碎了,裂成了两半。   犯人张开了灌满淤血的嘴,发黑的黏稠液体流下来——就像是掀开填满污浊臭水的下水道开口。他的嘴角在仿佛是扯碎布匹的声音中向两侧耳根撕裂,张开的裂口上下粘带着密密麻麻的丝状血肉,仿佛沾满了尚未凝固的胶水。   “我刚才说了......你将会成为一具死尸。”   扎武隆的声音仍然是原来的声音,甚至于还带着一种颇有修养的腔调。萨塞尔看到,头儿向犯人伸过一只手去——这只手猛甩了几下,然后变长了,像竹节虫一样长出越来越多的关节。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停下来,即便是那个痛到满地打滚的武士也一样——只有那个犯人,他开始像狂风中的脆弱布匹一样浑身颤抖。萨塞尔从军以来加强了几十年的灵魂防御此时丝毫不起任何作用。空气仿佛是要使所有人窒息一样凝固,他感觉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有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束缚了他。在头儿一节节张开的手指中,他听到周围的世界嗡嗡做响,听到周围的每一处月光都发出杂乱的、嘶哑的、像是无数条幽灵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的喧哗。   萨塞尔怎么也没法抵抗扎武隆的法术,即使那法术的目标不是他也一样。   “我容许你......自杀,”扎武隆斜视了一眼盯着这边的武士——提利乌斯,而后继续用他充满忧虑的腔调命令,“打个结儿吧。”   于是萨塞尔看到了......犯人在极度挣扎和极度抗拒的眼神中主动伸直四肢。他的肢体和腰部仿佛柔软的衣服一样像后折叠,关节和脊椎一点点反向弯曲,发出咯嘣咯嘣的脆响和噼啪噼啪的碎裂声。他的脑袋无法自控的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扎武隆随口说出的命令下,一截一截地扭转。   他以匪夷所思的姿势把自己的背、屁股和脑袋都抱在怀里,像是一叠刚刚被小孩揉成一团球体的废纸。   萨塞尔觉得他应该是死透了。   .......   那怪物强壮的躯体上遍布烧伤的肌肉不停抽搐,脑袋在脖子上像颗螺丝一样飞快转动,反向弯曲的关节折出匪夷所思的角度,两只手和两只脚贴在天花板上像蜘蛛一样爬行,然后,猛地对着卡莲飞扑下来。   他可真会挑软的捏。   咒语!白热的词句在燃烧,灼目的磷火冲刷过整片天花板。那东西发出刺耳的尖叫,叫声宛如一百只猫在火堆里活活烧死。下一个瞬间,贞德一脚跺在地上,几十支耀眼的光束长矛破土而出,爆炸,爆炸泉涌而出,就像是点燃了一颗耀眼的太阳。刺眼的光线像海洋一样填满整个房间,迫使萨塞尔眯起眼睛,直到这光芒熄灭——尽管灯光仍亮,但他还是觉得一片黑暗,非常黑暗,就像是眼睛瞎掉了一样。   他在黑暗中闻到肉的味道,或者说,烤熟的猪肉的味道。   萨塞尔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勉强恢复视力。在隐隐约约的轮廓中,他看到贞德提着剑,把那团掉下来的焦黑肉块钉在了墙上。   “你能不要在这种情况下随便丢强光源法术吗?”萨塞尔咒骂起来,“你差点就把我晃瞎了!”   “是你应该配合我,而不是我应该配合你,萨塞尔。”贞德面无表情地斜睨了他一眼——萨塞尔觉得这一瞥中含有很多难以理解的深长意味——然后收回视线。“这东西就这么死了?”她问,“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得看看。”   萨塞尔示意贞德站去一边。他半蹲在莱维斯化为焦炭的尸体旁边,抓住他的四肢和脑袋猛地摇晃了一会儿,又举剑剖开了这尸体的脸颊和腹腔。   他的脸颊里是烧焦的眼球和口腔,他的腹腔里也是正常的人类内脏——肠子,胃,肺部,心脏等器官一应俱全。   灯光阴冷黯淡,像是一条乳白色的水流在焦黑的尸体上流淌。   “你得到了什么结果吗?”卡莲在这具尸体旁跪下,伸手翻了翻莱维斯黏糊糊的肠子,发出令人想吐的滑溜溜的搅拌声。“以我解剖尸体的经验,粗略来看的话,他的构造似乎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卡莲说。   “这说明他只是个低级的眼线。”萨塞尔拍了拍修女的肩膀,“尽管和过去相比技术有所进步,但他依旧只是个非常低级的眼线。除了这具尸体之外,他没有任何价值......”   他明白旁边这两个女人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可以待会慢慢解释。   “他现在已经死了,所以我想解剖尸体来分析一下这玩意的构造,”萨塞尔对卡莲说,“你得来给我帮忙,顺便也帮忙把监狱审判长糊弄过去。”   卡莲非常不愉快的盯了他一会,才很不情愿的接受了这要求。   “不......先别管这个......”贞德突然压低声音说,并伸手把卡莲拉起来。她抬起高筒靴一脚踹在萨塞尔屁股上,使他打了个趔趄,差点一脑袋栽进烧烤人尸的怀里面。“有人来了。”贞德说。   “这一脚是多余的!你这女人真是小心眼,就像一个没家教的小屁孩......”萨塞尔哼哼着站起来,目光在贞德眼睛一眨不眨的脸上停留了一会,然后一言不发地朝房间入缓缓走去。贞德伸手挡住他的去路。   “在离开这房间之前,”贞德盯住他,“你得和我商量好口风,商量好如何应对外人的疑问。”   ......真麻烦,原本以为她很好糊弄,但这女人在某些方面上......似乎比他想象中要聪明。尽管慢了好几拍,还是比他想象中要聪明......又或许只是她懒得表现出来? 第九十五章 褶皱   走廊中心的大厅和囚室一样,是个肮脏的黑匣子。墙体被忽闪的灯光照的通明,低到让人压抑的漆黑天花板使这里像是个平放的火柴盒,四壁淤积着潮湿的青苔和斑斑黑霉,冷漠的黑墙根角下,裂着道一指宽的大裂缝,使这里像是个泛潮的废屋。大厅中心摆着一张凹痕累累的木桌子,还有几张廉价粗糙的木椅子,甚至还刷着几道擦不干净的血迹。   萨塞尔怀疑这些血迹是为制造恐怖效果特意刷的。   贞德在正对那人的方向坐下,她抽出旁边的椅子,朝萨塞尔摆摆手。   “我站着就可以了。”萨塞尔对她生硬的笑了笑。   贞德怀疑的盯了他一会,没再说话,然后又转过脸去打量来人。   萨塞尔也在打量那个据说是理事会高层子嗣的男人。   他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文雅端庄的脸上带有性情直爽的印迹,看上去——他至少在礼仪方面教育的很好,这能够让他不表露出自己的真实心迹。那一头流苏似得金发梳的很光滑,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两片薄嘴唇略略带着微笑的曲线,仿佛是经过打磨一样。他身材健硕匀称,应该是得到过很好的锻炼和打磨,跟所有的人致意时都彬彬有礼——不管是萨塞尔,是贞德,是卡莲,还是他身后那个垂垂老矣的审问官——名字是约萨科的那位。   可这个人有哪里不对劲......萨塞尔说不出来,但他确实......他的动作带着微妙的、极其难以察觉的不协调感。   他朝贞德致意,将戴着白手套的细长的手横置在胸前微微鞠了一躬,“贞德女士,您可以称我为艾提安。”   “哦,艾提安。”贞德漫不经心的点点头,“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交代你父亲对这件事的其它吩咐?可我认为那只需要传唤下人过来就足够了。”   “这对于一位漂亮的女士,可是不怎么礼貌的说法,”艾提安笑笑,扬起他庄重的湛蓝色眸子,“美丽是不分职业和民族的,就不能是因为是一个单纯的年轻人在表达爱慕吗?”   “是可以,但我听说你是个口味挑剔而且朝三暮四的人,单在这个城市里,就有十个以上有名的贵族小姐上过你的床,”贞德冷笑了声,“其中有一个还是有夫之妇。”   实际情况确实如此,这是卡莲刚才告诉她的。   “这种偏见真是太使我感到遗憾了,因为爱情总是这样分分别别,”艾提安用哀伤的眼神注视了她一会,然后礼貌地拍了拍约萨科的肩膀,“约萨科,你可还记得我曾经所作的诗?那代表我对每个人真挚的祝福,也能表达我真诚的感伤,想必贞德女士能通过那诗了解我的心意。”   约萨科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小声吟诵:   我像只天鹅一样,一边歌唱一边死亡;   我祈求神灵:赐予我慈悲,我要烧死了!   可是神却扇起我的灵魂之火,   笑着说:你用爱情的眼泪将它浇灭!   萨塞尔没加入谈话,只是用难以察觉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他。   艾提安此人的眼神......尽管坐着的人们只以为他是在饱含深情的注视贞德,可萨塞尔能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地方错了,那种微妙的不协调感在艾提安的视线掠过囚禁莱维斯的监牢时,隐约间变得更加微妙。   他眼中确实带着显而易见的柔情,这使他把眼中的其它情绪掩饰的很好,这个人的表情......令人困惑。   萨塞尔深吸一口气,悄悄燃烧掉几缕灵魂,让灵体视觉以消耗更剧烈、构造更复杂的方式在他眼中展开。   一瞬间后,他看到各种各样的痕迹:他看到人们的脚步和手掌在地上和墙上留下的压痕,他看到这个大厅中残留的血迹和低微的哀嚎,他看到正一脸揶揄地注视他的卡莲——这女人眼中带着浓厚的幸灾乐祸意味,他看到约萨科脸上没有擦干净的斑斑血迹,他看到三个正常人类......和两个不正常人类的心跳。   他注视着正在注视贞德的艾提安,注视着从他口中吐出的优雅而舒缓的发言,就像是在吟诵诗句,尽管看上去他是在表达爱意,但他的心率和他的实际表情完全不符合。   灵体视觉并没有看到更多东西。   这意味着什么?   刚刚的片刻只不过用去了三次正常心跳的时间,却燃烧掉了比想象中还要多的灵魂。   但没关系,他的好奇心才是最重要的。   萨塞尔继续点燃灵魂,构造出洞察力更强的、构造也更为复杂的灵体视觉。   他看到了......褶皱。   ......   刚才那个注视着犯人的武士——提利乌斯,小声喘着粗气站起来。   尤尼乌斯没有指责他撞坏先祖雕像这件事,甚至还很关心的走过去扶起他。   “还能正常活动吗?”他问。   “没事,大人,感谢您的关怀,但这只是轻微瘀伤。”提利乌斯向尤尼乌斯弯腰致意,“不会影响我为您服务。”   萨塞尔隐约听见扎武隆轻微的叹了口气,那是带着嘲笑意味的叹气。   “不太对,”扎武隆注视着弯腰致意的武士,慢吞吞的说,“尤尼乌斯阁下,你说的不太对。”   尤尼乌斯转向头儿,并下意识的摇头,“现在问题解决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扎武隆?”   扎武隆看着他,只是看着他。   “多么愚蠢,”头儿摇摇头,“为什么你要这样,啊?”   他向前跨出一步,萨塞尔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觉得现在跟在头儿后面是最安全的。   “地位高、职权只在凯撒之下、有体面的生活、有许多个普通公民梦寐以求的女伴......世界上所有的好事——几乎都在你手里。只要想好下一次做什么事情有利,做什么事情不利,你就能一直这样幸福的活到老去。结果,你还是要为了你这一个小小的同性伴侣变得头脑发昏。我不理解你,尤尼乌斯。”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尤尼乌斯皱眉,挡住扎武隆的路。   “看来,你老了,你的生命都射进你情人的身体里了,”扎武隆嘿嘿的笑了一声,“而且还是个男的。尤尼乌斯·奥塔奇里乌斯,在这一连串发生在都城的袭击案里,每个人都是我的怀疑人,你和他都一样。”他向站在尤尼乌斯身后的武士颔首致意,然后说,“你在这个身体里躲了很久了吧,现在叫提利乌斯的小东西......尤尼乌斯,你在揉搓这个武士的时候,就从来没有发现你下面的男人有哪里不对劲吗?”   他又嘿嘿一笑。   萨塞尔看看身材健硕、相貌硬朗的提利乌斯,又看看表情不渝的尤尼乌斯,他还没反应过来,他还需要一秒钟,或者两秒钟。   作者留言:   3250推荐票的 第九十六章 植皮者   扎武隆没等待萨塞尔反应过来,也没等待尤尼乌斯的回应。   他的嘴缓缓张开——像螳螂的口器一样,他的颌骨向左右两边分开。细密的黑色鳞片替代了他的皮肤,瞳孔也成为同样漆黑的竖直细缝。   头儿缓缓吐出一个诡异的音节——人类根本无法发出的音节。   提利乌斯突然抽搐起来,紧咬的牙关咳出鲜血,身躯以匪夷所思的姿势扭动旋转,健硕的肌肉像注水一样开始松弛......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接下来的一幕,都一直在萨塞尔的回忆里盘旋不去。   就像是缝合伤口的针线突然间松动了一样,那个武士的全身皮肤——都同时打开了,宛如一只丑陋而畸形的蜈蚣松开它紧紧攀附在剥皮尸体上的无数条细足。他皮肤的裂口从头顶的皮延伸到胯部,又自这道裂口向两侧延伸到四肢末端。成百上千条细嫩的宛如少女手指的肉色肢体缓缓张开,犹如无数条堆积的蠕虫一样抖动起来。萨塞尔注意到,在每条肢体的末端,都有许多只可以相互扣合的小爪子。   在分开的皮肤裂缝下面,是提利乌斯光秃秃的红白相间的肌肉线条,他用无数只小爪子扣在一起的呆滞的眼珠,他像一团黏合堆积的红蚯蚓一样松弛并裂开的舌头......   尤尼乌斯发出痛苦的吼声,无助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萨塞尔看到了他,不......它。一个孽物沐浴在深夜金色的月影下。   那个恐怖的、难以名状的肉色人形蜈蚣站了起来,——以它胯部以下,犹如两条腿一样长长的分叉上那成百上千的肉色细足为支撑站了起来。它包裹着的本来是提利乌斯的肌肉尸块滚落到庭院里,压瘪了一大片花丛,就像是一个食腐动物呕出了一大团反刍的消化物。除了折叠起褶皱的令人作呕的肉色背部,它的皮肤娇嫩的宛如少女,那宛如柳树枝条般柔软的上半身三条枝杈缓缓摇曳着,它没有眼睛没有嘴——或许它那些肉色细足就是它的口器——的身躯发出充满回音的、宛如一百个精神病人在封闭回廊中窃窃私语的低语。   它像喜悦或是愤怒一样颤抖着无数条细足,宛如海中层层叠叠的波浪。   一切真相大白。   “你......我在你体内感到受了古老的憎恨,人类......”   扎武隆笑了起来,他用一种尤尼乌斯完全不懂的、古老而亵渎的语言开口道:“植皮者,憎恨不属于胜利者,憎恨只属于失败者。”   头儿前段时间刚教会他这种语言,萨塞尔想,或许这也是头儿今天带他过来的目的之一。   “你当初没有赶尽杀绝,这让主人感到极其困惑,而我们......我们以为你已经消失很久了。”它嘶声说着,话音极其怪异,仿佛是几十个完全迥异的人声相互重叠在一起。   “我不是很需要类似规模的破坏,”扎武隆用漫不经心的腔调说,“我通常都懒于选择消耗太大的行动方案。”   “这将会是你的错误......不可饶恕的错误,”它发出嘶嘶的尖锐笑声,仿佛是这句话使它感到了一阵甜蜜的颤抖,“我们将带着过去的仇恨,使灾难降临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你会在后悔中感受到永恒的痛苦......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都会为此而颤抖!”   萨塞尔瞥了头儿一眼,他看到扎武隆遍布鳞片的脸上挂起了笑容......他又在哧哧的笑了。   “你们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扎武隆向前踏出一步,用他那刺耳的,忧愁的嗓音说:“那些被身边的灾难吓呆的可怜虫,那些在痛苦中流着血泪乞求怜悯的、失去一切的人,他们的数量将会多到难以想象。但是更多的人,他们只会待在街头酒馆的人群里闲聊,和好友或者陌生人互相吹嘘,把别人的灾难当作酒后的消遣,欣赏无关者们的灾难,为灾难没有发生在他们的城市而高兴,并讥讽那些受灾的人,说:这是神明的惩罚。”   “你的傲慢使我厌恶,黑巫师。”怪物低声说。   “这不意味着什么,”扎武隆向前挪了一步,叹了口气,“你们那些所谓的灾难在战争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你知道的,这个世界无时不刻都在产生无计其数的动荡和流血牺牲,它会把一部分的人类带向更高的地位,但也会让另一部分人直接滚进胡德之门。与凯撒在十多年前征服加穷比土著的集中屠杀相比,你们那些可怜的怪物又算得上什么?与倒在月之巢下面的整支罗马第三军团相比,你们那些可悲的谋杀又算得上什么?”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   萨塞尔缄口不语。   扎武隆点点头。   “你的确不需要知道这种事,毕竟你只是个为扮演人类制造出的玩具,虽然拥有高等智力,你依旧只是个玩具......我知道,你的主人赐给了你们难以满足的情欲和饥渴,让你们在交媾和虐待中获取快感。这很无聊,不过还是很有趣。”扎武隆笑起来,举起一只手说,“我其实很好奇你们这种人工制品的构成和设计方式,但是,最近我很忙,所以就请你直接退场好了。我处理完你的事情,然后我就回去继续做我的实验。”   怪物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已经晚了。   突然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这片庭院上,仿佛从天空上灌下了淹没整个世界的海水,要使这里的所有人完全无法获得空气。怪物瑟缩了一下,尤尼乌斯打起战来,并发出剧烈的喘息。突如其来的黑暗涌入萨塞尔的视线,然后,一切声音......肉色蜈蚣的无数条细足摩擦花丛的簌簌声、三个人的呼吸声和说话声、乃至于他自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一切光线......也都淹没在汪洋般的黑暗中。   咚——   一股不详的钟声从扎武隆的方向发出。这声音低沉的不可思议,就像是通过鼓膜直接震荡萨塞尔全身的神经。这钟声让他自灵魂深处感受到一股剧烈的痛苦——仿佛是某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在指使他......指使他亲手抠掉自己的眼睛,来融入黑暗。   某种匪夷所思的东西在无法视物的黑暗中蠕动。   作者留言:   加班到九点Orz 第九十七章 离开监牢   在黑暗中传来咀嚼声,传来满足的叹息声,这声音可怕的仿佛是一千根粗钝的冰锥在他全身皮肤上刮擦,令他感到剧痛和彻骨的寒意,浑身颤抖......   在许多个漫长的瞬间过去之后,黑暗才如湿冷的迷雾般缓缓消散。   萨塞尔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眼眶,他感觉自己刚才度过了一个世纪。   他看到那个只剩一条短短残肢的怪物在地上痛苦地到处翻滚。   尽管如此,它还是拥有完好的理智,并不断发出尖锐的惨叫:“总有一天,我们所戴的面具将会是你最爱的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扎武隆笑了起来,摊开双手。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得脸——顿时这脸变了样,无光泽的黑色鳞片重新变回人类肌肤,细缝似得竖直瞳孔也重新扩张为圆形。   “我亲爱的敌人,”他耸耸肩,“我说的一切都已经说完了,现在,我要带我出来见识世面的下属回实验室了。”   ......   萨塞尔还记得,那之后,他问头儿这件事的含义。   扎武隆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告诉他:   那是我们古老的敌人——植皮者是他们眼睛,傀儡则是他们的耳朵,他们靠这些隐藏在街市和密集的人群中,收集自己所需的一切。我们会在濒临死亡后进行转生,而他们,则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来延续生命。   萨塞尔问扎武隆,为什么要带他过来看这些。   他说:   你总有一天会遇到这东西。对你来说,尽管这会是一场灾难,但也会是一个机会,只属于你的机会......   在加入军队的时代,萨塞尔尚且是个沉默而内向的闷葫芦,除了懂得使用法术以外,他和俗世的人没什么不同。然而在成为黑巫师以后,他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偏离正常人的世界:他把自己的灵魂扭转为恶魔;他献祭活体的生命和灵魂来增强法术效果;他沟通危险的外神投影;他总是在观察并度量向自己靠近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现在,萨塞尔通过恶魔学派独有的法术重构方式——通过献祭灵魂来不断强化的灵体视觉——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肢体。   成百上千条肢体。   像少女手指一样细嫩的成百上千条肢体。   这些肢体揉搓挤压出了一张虚拟的人皮。   这张脸的情绪是模拟出来的;这脸上的两颗眼珠是通过勾入视觉神经的细小爪子来进行操纵,以便配合他表情的;这个人一切惟妙惟肖的肢体动作,一切细微的肌肉颤动......都是通过无数条附肢模拟的、有着细微不协调感的人工制品。   我是可以马上杀死他,萨塞尔想,但这会导致幕后的主使者发觉我的存在。   如果说扎武隆,或者说头儿......不知何时开始消失了很久的头儿。如果他说的没错,这将是我的机会,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机会。   突然间,在萨塞尔思索的时候,艾提安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对上了,漂亮的金色眉毛皱起来。   萨塞尔眨眨眼,对他友好的微微一笑,就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但是在瞳孔深处,他却对艾提安装出恰到好处的——就像是雄性野兽的领地受到侵犯时会表现出的——愤怒,他用旁人难以察觉——但是艾提安很轻易就能察觉的愤怒情绪瞪视他。   不出意外,一切怀疑都能用这个借口掩盖过去。   他的恶意,他的愤怒,乃至他摆在最外面的刻意营造出不协调感的友好,在艾提安的理解中,都只会是萨塞尔因挚爱的女人——贞德——遭遇另一个男人表白而产生的恶意和愤怒。   哦,一个十字教的法师!一个勉强咽下恼火的情种!   这个理由对他之后的行动非常有利。   “看来您的这位属下并不是很友好,贞德女士。”艾提安轻轻叹息一声,并收回目光。他耸耸肩,嘲弄般地说,“但我懂得这些,我非常明白!对于贞德小姐这种美丽的女士,即使贴着裁判所这种可怕的标签,也一样会招致很多人的爱慕。举例来说,就像我和您背后这位先生一样......你说对吗,约萨科?”   “很正常,阁下。”约萨科随口敷衍,浑浊的眼中闪过不以为然的情绪。   贞德尴尬的咳嗽了两声,眼神飘忽,她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发展。   桌子周围的几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会。   “如果是为了这种事来寻找一个裁判官,那你可以回去了,”萨塞尔看到贞德皱眉,并挂起不怀好意的冷笑,但是有点勉强——她似乎调整了很长时间的语气,“我一般将此理解为一种侮辱,而侮辱裁判所的人,他们都会付出他们难以想象的代价。”   骗谁呢,我侮辱了你三个月也没见着我付出什么难以想象的代价。   “哦,主啊,”艾提安抬起深受打击的目光,“为何您要如此残忍,因为,——你看到了我的心。尊敬的主啊,尽管青春如此美好,却又转瞬即逝,我想把握的美丽事物总是在指尖流走,我爱慕的女士却又因为羞怯而拒绝我的热情,”他摇了摇头,用凄凉的眼神注视了贞德一会,看的她眼皮狂跳,“噢,女士,您太让我伤心了,难道我什么时候有过错......”   “你自己就是过错。”   “那我会像条鱼一样保持沉默,”艾提安用和蔼的语气说,“为了不使您继续为此而困扰,我就暂时离开您,跟随约萨科先生去监牢探望那位可怜的莱维斯先生吧。”   “不,你......”   萨塞尔抬脚踢在她小腿肚上,止住贞德的话头。   萨塞尔伸手按住贞德的肩膀,然后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对艾提安说:“由于审问邪神信徒的特殊手段,那个罪人已经得到净化。我们获取了很重要的情报,等到归结之后,我们会通过教会把情报转交给萨沃纳斯先生。”   艾提安不以为意的点点头:“那各位可以离开了,出于人道考虑,我们需要收检他的尸体。”   看上去他也认为十字教无法获取他们的情报,那么现在,我就得考虑好好扮演一个十字教的法师了。   ——你别乱动......等等你别踩我脚趾头,见鬼我骨折了!   ——你问为什么要这样?现在先别问为什么,总之这里先听我的。   萨塞尔用贴在贞德颈子上的食指和她对话——这里用远程灵魂链接可能会被眼前的生物察觉,然后又转向艾提安,对他微微一笑:   “现在,我们该离开了,这里就交给你们吧。”   作者留言:   3500推荐票的。 第九十八章 爆炸   萨塞尔和贞德跟随卡莲去教堂,他们在离开监狱不远靠近城门的环形街道上走着。   街道两旁,有几只驯化的白色猎犬在住宅门口啃骨头,它们看上去很像袖珍的雪原白狼。一个发色银白的男孩裹着厚实的衣服,用细枝条在泥地里赶着一群鹅。天色蔚蓝,临近黄昏时分的天空很晴朗,下午的薰风拂弄着头顶挂在竹竿上晾晒的衣物,吹来皂角的清香气味,其中还混着泥土的味道和低沉的犬吠。   塔什监狱建在居民不怎么密集的城区,行人和中城区相比少到可怜,此外,这里和卡西亚大街的十字教教堂分隔在城市两端,因此要走很久。   在路上,他向修女和裁判官说明了情况——有所删减,但可以让她们了解个大概。   “你别冲动!”萨塞尔紧紧抓住贞德的胳膊,拉着她走下这条铺着青砖的蜿蜒小路。一只花猫伏在阴暗角落的垃圾堆旁,它看到来人后叫了一声,然后转身跑远——寂静像雾一样笼罩着这里。他们深入破旧的窄巷,越过死死扣住的发黑门窗,卡莲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我冲动?我可不会冲动。”贞德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火花,她在阴影下的脸像是罩上了一层白霜,表情压抑的令人心悸。她用威严的目光地看着黑巫师,慢慢抬起右手,手心闪烁起难以察觉的微弱白光,“我觉得我冷静到了我自己都难以想象地步,我还以为你能理解呢......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冲动?”   “噢,胡扯!你当我是白痴吗?”萨塞尔把她那只白光闪耀的右手抵在墙上。他看到斑驳黑霉和蜷曲的墙皮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溶化了——就像烈火下的冰雪——这一幕看的他眼皮狂跳:“你刚才是不是想把这只手拍到我身上?”   “是的,是的,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啊,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贞德翻起白眼,“反正你掉一只胳膊或是心脏破裂了都不会死,还是你觉得我下手的时候没有分寸的?”   她说罢耸耸肩膀。   “你很擅长嘴上说一套手底下做一套啊?你这个一身黑衣的烧尸体白痴,”萨塞尔嘴角抽搐起来,“啊!你这个白痴又在耸肩膀,但耸肩膀有时会掉脑袋的。贞德,我提醒你,你现在这身昂贵的衣服,你的白绒包边的高筒靴子,你手里能挡住奥塔塔罗钢的剑,你兜里的小玩意,这一切都和我有关,不是你从我手里抢的,就是你征用我的私人财产自己上街买的,你这个不事生产的败家娘们!”   每说一件财物,他就心痛的一哆嗦,就像把钱扔进了火坑一样。   贞德瘪起嘴。   萨塞尔继续说,“告诉我,你这个蠢货是不是想马上冲回去一剑劈死那个艾提安,然后就什么都不管的让那些可能揪出的线索统统完蛋?”   “你懂什么?”贞德反驳道,“我作为上位者这么干了十几年,我从来没有失手过。萨塞尔,你是个躲躲藏藏的家伙,但我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我干什么事情都光明正大!只有死掉的邪神崇拜者才是好的邪神崇拜者!”   “啊!”萨塞尔叫道,“啊,贞德!你这个经验主义的白痴,哦,抱歉,我想你这不学无术的白痴可能根本不懂什么叫经验主义。你对我的话都充耳不闻,只会像个小屁孩一样从我手里抢东西。那好,我告诉你吧,你完蛋了,你的做法只会走进死胡同,等你一头撞进另一个黑巫师的埋伏里,你就会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把你的出路都堵死了;等你像头野猪一样到处乱撞之后,等你撞翻所有的出路之后,你就只剩下通向坟墓的一条路啦!哈哈哈!”   “你真烦人。”   贞德一脸阴郁的咬起指甲来。   萨塞尔继续说:   “你根本不明白,在贝尔纳奇斯光明正大活动了不知多少年的黑巫师——他们和邪教徒区别有多大。你嘛,贞德,你是很擅长对付那些崇拜外神的信徒,可这无济于事。他们从普通人转变到外神接触者根本没有多久。他们就像由乞丐临时充数的暴发户一样,去扑点粉,梳梳头,刷刷衣服,装得自命不凡,弄点昂贵的衬衣穿上,打扮的一本正经,就好像自己获得了世界的真理一样。然而即使这样,他们也只会像个哭哭啼啼的小鬼一样在你们的内部审问里吐出一切。”   “说的好像你是贵族一样,你脸皮厚到我想吐了。”   贞德继续愤愤不平地咬着右手指甲,用含糊的声音咕哝着。   “我的脸皮确实厚,从你这个现在还在啃指甲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让我感觉更惭愧了。”萨塞尔用阴阳怪气的声音点头表示赞赏,并看到贞德用威胁的目光瞪过来。   “......你真是烦人啊。我是裁判官,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接着贞德从润湿的嘴唇间伸出手指,把口水涂在萨塞尔衣服上。   “手往哪伸呢!?别到处乱涂你的口水!”他大声骂道,一巴掌拍掉贞德的手,但口水已经把他的衣服浸湿了。   他顿了顿,试图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心平气和:   “好,让我给你介绍一下黑巫师的情况吧。给我记住,你这个不学无术、以烧尸体为业的白痴。我们在人工生命体的培育、生体变异和灵魂变异上的研究,比罗马这个帝国的历史还要长久的多。我只代表一个学派,就能轻易做到心脏破裂后轻易愈合,并随手制造法术类生命体,而这只是短短三个月。另一些人,他们已经存在了不止一百年。你武力确实强大,可难道你还能杀遍全城吗?这里可不是你们控制的城市,你觉得像对付半路出家的外神崇拜者一样对付这种存在会遭遇什么下场?”   “你们已经过时了。”贞德又开始咬指甲,眼神飘向远处。   “别咬指甲!”萨塞尔拉开她的右手,“给我好好回答问题!”   “啊啊......你好烦人啊。”   “烦人!谁最烦人?你能让你这些见鬼的抱怨都见鬼去吗!我在试图拔掉另一个黑巫师在城市里埋的钉子,然后你在给我添乱!你连黑巫师的派系分别都没有听说过,能消灭个屁的黑巫师!”   贞德又翻了个白眼,才勉强表现出不情愿的正常交流态度,但眼神还是不爽地斜向另一侧。   “倘若高层已经被他们渗透,你的行动会遭遇很多问题。”她说。   “我会把裁判所憎恨外神崇拜者当作理由,这个理由可以掩饰很多问题。我们会站在最见光的地方,这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但是我们两个人又能调查出什么头绪?”   “这不是一个短期的事件,而是一个长期的......”   贞德打断他:“难道我就要这样一直待在这个每天都在爆炸的白痴城市里,理由呢?”   “给外人的理由是——我们在经受教会的调查。”萨塞尔回答她,“至于给你自己的理由是——这里不止有黑巫师,还有很多外神崇拜者在秘密活动。你给我听好了:修女和城卫军关系很好,她经常受邀请参与伤者的治疗,所以你可以跟随她展开调查,像你平时做的一样清理外神崇拜者,也像你平时做的一样休息。”   “看来你什么都想好了,就等我往坑里跳了?”她冷笑起来。   “别说的这么难听,反正你在平时也只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他立刻又补充一句:   “问题是要弄清敌人在什么地方,这会花很长时间,所以你能有点耐心吗?”   “敌人到处都是,”贞德撇撇嘴,“我认为会跟着你一起完蛋。”   萨塞尔看贞德一眼,确认了她已经被自己说服,只是还在下意识的嘴硬。他这才松开手,“平时可都是你的手下跟着你完蛋,我说得挺具体,这都是事实。”   “她没意见吗?”贞德抬起她的眼皮,指了指一言不发的卡莲。   卡莲百无聊赖的站着,白皙的手捂着从路边小摊买来的一大杯冰镇柠檬水,里面似乎没有放糖。她把柠檬水举到唇边,一边抿着,一边等待。   “看来你还不是很理解她的性格......”   萨塞尔摇头,“她是个,呃......相当逆来顺受的人,她缺乏反抗的意识,尽管嘴很毒,但是性格很被动。”   “看来你们相互了解的很彻底啊?”贞德带着冷笑打量他。   萨塞尔勉强保持住镇定的表情。   卡莲走过来:   “既然你们两个的事情谈完了,那就继续跟我走吧。”   她把喝剩半杯的柠檬水搁在贞德手里,很有礼貌的对她点点头,说:“要尝尝吗?”   贞德皱眉盯住她,后来看样子由于卡莲礼貌的动作而信任了她。她面无表情地举起杯子,端详了一会儿,但是她没看到萨塞尔微妙的眼神。   然后他们继续前进。   在后面,贞德灌下一口柠檬水,一秒钟后,全部都一口喷了出来。   她一把将手里的东西扔掉。杯子翻倒了,咕噜噜的在灰色石板路上滚了好几圈,透明的柠檬水洒的满地都是。她的眼皮紧紧阖在一起,手捂住额头,眉毛也皱成一团,舌头从嘴里吐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好喝吗?”萨塞尔伸出手扶住贞德向后倒的腰,乱蓬蓬的柔软的金色发丝穿过他的胳膊和指尖,她浑身软绵绵,几乎透不过气来了。“还活着吗?我想我有警告过你修女的味觉异于常人了。”   那股酸味大概已经浸透贞德的全身了,萨塞尔想,反正他绝对不会去碰卡莲喜欢的食物。   贞德说不出话来,只是像条酷暑下的狗一样张嘴伸着小巧的粉色舌头,同时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   那杯柠檬水酸到难以想象。   他们穿过没精打采的小巷,沿路拐了个弯,终于来到了行人比较多的宽阔街道。   “......我要杀了你,修女。”贞德终于说话了。她就像是刚刚清醒过来,用手指慢慢的揉着自己的眉心:“裁判所从不介意受刑的对象是男是女。”   卡莲用一个平静的微笑回应了她。   萨塞尔耸耸肩。   “还有你,萨塞尔,你等着瞧吧,我要剥了你的皮!我记起来你刚才的眼神了,那就是幸灾乐祸的眼神!”贞德揪住他的头发,“你这个混账又在耸肩膀!你给我记住,耸肩膀有时候是会掉脑袋的!”   他们又拐了个弯——于是发生了几天前曾发生的事情。   在这下午苍白的日光里,在温暖的树荫下,一个盯着地图跑在街上的小女孩穿过人群,然后一脑袋磕在萨塞尔腰上。   她没看路,一身时髦的法兰萨斯学院女式校服,天青色的修身上衣很好凸显出那身只属于少女的玲珑躯体。她头戴宽大的魔女帽,长袖笼至细长的指尖,短裙上扣着红腰带,和高至膝弯的长筒靴隔出了一段纤细而白皙的双腿。   不过,在地上滚了两圈并沾一身土之后,她就一点都漂亮不起来了。   女孩的帽子飞到卡莲手里。她脸朝下趴在地上,跨包里的金币银币洒的满地都是,叮叮当当的乱滚乱弹——从数量和材质来看,她应该是个富二代。   “亚可同学,你死了吗?”卡莲蹲下来,戳了戳她的腰眼,“如果你没死的话,现在还来得及,这样这些钱我就能够笑纳了。”   “痛......对不起......卡莲老师,但是钱别拿走......我要采购魔杖......”   萨塞尔敲了个响指,地上的钱币像一枚枚精灵一样连蹦带跳的聚拢而来,其中有几枚金币在一个行人手里,而且攥的很死。他扬了扬眉毛,那枚金币像掉进火堆里一样开始加温,那人惨叫一声,捂住烧伤的两只手丢掉金币跑远了。   “谢......谢谢,谢谢萨塞尔先生。”亚可摆正魔女帽,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你们的学校不配发魔杖的吗?”萨塞尔指挥钱币一枚枚跳进女孩的挎包。   “......爆炸了。”   “......你说什么?”   “就是爆......爆炸了。”亚可小声咕哝着,声音像是幼猫在叫,“第一支法杖在我手里施法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爆炸了,学校配发了第二支,结果还是在我手里爆炸了。”   亚可捋了捋自己摔到乱糟糟的头发,然后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他的身份,两手轻轻一拍,抬起头满怀希望的问他,酒红色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发亮:   “法师大人,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法杖会在我手里爆炸吗?”   “......我很久没有用过法杖施法了。”萨塞尔端详了一会儿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可如果你能向我演示这一过程,我或许能给你一点建议。”   作者留言:   凑了个四千字 第九十九章 法杖   ......   这个现在叫艾提安的东西在囚牢中吐出一个字节,听上去像是几十个年龄性别各不相同的声音同时呓语。在一片泛潮的黑暗中,有一方亮光,亮光下是约萨科那张死人般呆滞的脸,像是一副没有生命的面具。这个审问官在艾提安的呓语下失去了意识,他像个生锈的机械一样缓缓转身,然后挪出门外。   它盘起腿,坐在焦尸旁那扇凹陷、邋遢、生满铁锈的床上,陷入了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动物般的沉思。这狭窄的地方深居地底,黑暗、阴森,又弥漫着潮湿的臭气,只有苍白的灯光掠过墙角,亮闪闪的,给人以些微解脱感。   一团匪夷所思的东西,一团......拳头大小的、血淋淋的肉块,蠕动着从他手里费劲的挤出来,滚落在地上。   肉块从中心分开,就像张开一张畸形的嘴,然后从那裂缝中钻出一张脸。   白色的人类脸颊。   这张脸起先是褶皱、折叠的,但在艾提安的注视下,它一点点的拉平、张开,并逐渐显现出人类面孔的特征。   一张镶嵌在肉块里的——苍白而美丽的人类脸颊。这张脸无比俊美,白皙似骨,却带着一股甜丝丝的恶臭,仿佛是腐烂的水果。   这张脸平静的扫视了一圈囚牢的四周,掠过莱维斯的焦尸时,目光短暂的停留了片刻,最终落在艾提安的身上。   “他死了。”它用带着磁性的男性嗓音说。   艾提安点点头:“光明神殿的使者销毁了他......因为他们的神明对外神接触者不加掩饰的憎恨。”   “十字教,裁判所。”它的眼睛眨了眨:“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我们黑巫师才没法在另一片大陆发展起来。”   “我认为他们可能得知了很多东西,造主,”艾提安说,“但我没有把握毁掉他们......尽管我在看到那个女性的血肉时感到了非同寻常的饥渴,但我还是没有把握。”   “女性?裁判官,还是修女?”   “裁判官,造主,”它低声说,对这团恶心的肉块表现出了极度的尊敬,“修女的身体残破不堪,浑身缠满绷带,是个溃烂的筛子,我包裹着的这具尸体都比她完好。”   “好吧,”人脸扯动着,磨了磨它犹如米粒的细小牙齿,“恶魔附体体质就是这样,连嗜好虐待和交媾的你们都提不起兴趣......如果不填入活人的灵魂当作祭品,她大概是无法活过三十岁的。”   细碎的牙齿发出咔哒声,一次,两次,就像是陷入思索。   “至于裁判官......”它继续说,细小的眉毛皱在一起,“她并不重要,因为十字教对我们的了解很少......真正麻烦的是——帝国的猎犬和阴影王座的使者潜入了这座城市,他们对我不怀好意。”   “那个叫萨塞尔的男人对我不怀好意,造主。”   那张脸僵住了。   “别跟我玩把戏,植皮者,别跟我玩把戏。”   艾提安脸上泛起显而易见的恐惧。“我没跟您玩把戏......造主,他确实对我怀着恶意。这毫无疑问会对我的行动产生不利。”   “不要让我们赋予你的欲望影响你的理智,植皮者,也不要用这种事当借口跟我玩把戏,”那团肉球用阴沉的目光盯住它,“那个法师在灵魂之道上走的比我还要深,如果你没想好一个万全的机会除掉他,就不要轻举妄动。”   “那么,如果我想好万全的机会......”艾提安小心翼翼的问它,“我能下手驱除他,并接受他遗留的东西吗?”   “在我的许可之下,植皮者,只在我的许可之下。”它一字一顿的说,“在这之前,帝国的猎犬和阴影王座才是头等大事,所以,先把你的欲望放到其它安全的女人身上。”   这个匪夷所思的怪物——艾提安,用它和这张漂亮皮囊迥异的扭曲表情,兴奋的吞着口水。   ......   卡莲和贞德她们先回教堂了。   他跟着亚可离开广场,踏入一条黑暗的胡同,来到尽头的商店。   这里不见一个人影,寂静无声,两侧高大的房屋像是朝中心倾斜一样紧挨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缝隙,可以看见一线天空。陈旧的黑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糊着古怪符号的门,门顶上可以看见随手画出的歪歪扭扭的徽章,抽象的像是小孩随手画出的涂鸦。   “路边有正规的商店你不去......却要来这种破败杂货铺一样的地方?”萨塞尔问她。   “......是苏西推荐我过来的,”亚可不甘心的咬着指甲说,“她说学校的供货就是来自那些正常的店铺,所以我得去不正常的店铺才行......可是我也觉得好危险啊这地方......就像是随手都会跳出来一只恶魔把我叼走!但是不行,初级的施法必须要法杖配合,要成为伟大法师的我,绝对不能在这地方倒下!”   说着她便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步上前,直接推开大门。   “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亚可大喊。   风铃叮叮当当的乱响,像是许多颗断线的玉珠子掉在盘子里。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从商店角落里直起身来。   他虽然高高大大,却已经上了年纪,戴一副灰色眼镜,穿一件深黑色的拖到地板的斜襟法师长袍。在昏黄色巫术灯空落落的光芒中,他围绕着自己的宝贝们转来转去,搓着戴棕色手套的手,捻着白色的乱糟糟的山羊胡子。他抬起脑袋,瞥了眼亚可,还有亚可身后走进来的萨塞尔。   这家小店的造型看上去很复古,像是一个长大后成为古板法师、小时候却又极富好奇心的小男孩收藏家的百宝箱。这家店铺里有古代镀金的手杖、老式帆船的舵轮、脏兮兮老旧的罗盘、还有各种奇怪生物的标本和颅骨,货柜里塞着乱糟糟的魔杖和道具,甚至还能看见墙上挂着一支保养很好的双管猎枪。   他自称鲁贝托,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年好活了,就把自己的收藏摆出来开个小店,偶尔,也会有故人或者故人的后辈来这里和他闲聊。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由颅骨、标本和古董组成的迷宫里转来转去,不时挥一下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把标本上的灰尘掸掉。   萨塞尔跟他坐在充当椅子的酒桶上,鲁贝托把他长长的络腮胡子卷起来又放开,放开又卷起来,像是永远也玩不腻似得。他已经陈旧褪色的法师帽在头顶晃来晃去,像是一座高大的教堂钟楼。   代替鲁贝托在迷宫里晃来晃去的是亚可。   “雪魔族的獠牙。”   “玛斯人的长矛。”   “黑虫人的面具。”   “......感觉这里好可疑。”亚可一边咕哝着一边到处乱转。   “别在意,这个小姑娘是个自来熟,虽然说话不过大脑,但是天性应该很善良。”萨塞尔对他说,“这次来,是给她挑个魔杖。”   “是法兰萨斯学院的校服吧,”鲁贝托取出一支烟来点上,看了眼亚可,然后又掐灭了,“但他们是会统一发配法杖的,这里面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她在施法的时候把统一发配的法杖和后来给她的备用法杖都弄爆炸了,”萨塞尔回答老头儿说,“刚才她还把我库存的一支旧法杖也弄爆炸了,我从她手里要了一个金币的赔偿......”   “说好的是让我免费尝试呢!”亚可凑到他耳朵边上大喊,“我带出来的钱已经在路上花出好多了,结果你却从我手里抢走了一枚金币,而且还是用法术抢的!为什么你会忍心从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手里抢走一枚金币,你确定你是个合格的大人吗!?”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冷酷无情,不要以为可爱能当饭吃,”萨塞尔不耐烦的推掉她的脑袋,“那是我唯一一个法杖,虽然从来没用过......但一个金币已经是友情价格了。”   “真正的友情才不会在意金钱这种小事,你快给我对友情道歉!”   “孩子,阳光是照不进闭着的眼睛的,”萨塞尔再次推开她的脑袋,“但是你可以把你闭着的眼睛睁开......”   “年轻人总会对世界怀着希望,如果失去太早的话,这会让他们缺少很多值得纪念的回忆。”老头儿打断萨塞尔的话,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先生,我过去也对自己的法术才能心怀畅想,以为我能像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游历大陆不愁吃喝,以为我能收获贵族小姐的青睐,以为我能打败绑架公主的恶人......后来我的财物在冒险中败光了,我的骨头受了没法愈合的伤,还因为治疗而欠了一大比债。我为了生计在勒斯尔为新开设的蒸汽轮船工厂服务,哪里料到后来,那里的老板啊,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   老头颤抖着他脏兮兮的胡子说:   “我甚至觉得在冒险中被狼咬死都比在工厂干活好受。再后来啊,我典当了很多东西,带着我一生收集的宝贝,坐着我最讨厌的蒸汽轮船,来到了这片大陆,希望开始远离工厂的新生活......”   亚可被他暮气沉沉的语气吓到了,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后退了一步——两步。   “老实说,我对你们那边的新事物缺乏认识,工厂是什么我也不太明白,”萨塞尔耸耸肩,“但按你的说法,难道不该是早点让他们认识到世界有多残酷比较好吗?”   “先生,我后半生就是靠着我这些有用——或者根本没用的宝贝活着了。”鲁贝托说,“我的法术是半吊子,我的收藏品也都是半吊子,我本人——也就只是个半吊子。尽管我过不上好日子,有时候还会揭不开锅,但我看着我这些没用的东西,我就觉得我很开心,我就觉得自己很快活啦!总该给年轻人留点可以纪念的回忆,不是吗?”   老头儿住口了,满是褶皱的脸皮颤巍巍的挪动着,似乎想哭又哭不出来。他摇摇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浑身都僵硬啦,只有那顶像钟楼一样的法师尖顶帽还在他脑袋上晃动:   “小姑娘,给新手法师提供的法杖,因为有考虑能量的流通,都是很脆弱的。我不知道你身上是什么情况......但如果法杖足够坚固的话,小姑娘你或许能试着用用吧。”   他从柜子里抽出一根锥形的银白色短杖,递给萨塞尔。   “唉,这东西,我当初拼了命从一个所谓的新人法师大赛里拿到的,结果却根本不适合我用。给这个小姑娘吧,可怜的孩子,这下希望你能靠着这东西继续你的学业。先生,你可能不知道,那些狗屁贵族和工厂主捣鼓出来娱乐观众的比赛有多恶心。我感觉我就是一只猴子,像罗马斗兽场里的奴隶一样没有人格,那些观众看着我们搏斗,他们看着我们流血流泪,他们却在欢呼,他们就像是看着笼子里的猴子在打架......最后,我却只拿到这种没法用也没人要的东西......”   萨塞尔转过脸去,瞥了眼亚可。她面色纠结的,好像是心不在焉的摸摸自己的挎包,掏出几枚金币在手里捏着,捏的很紧,几乎染满了汗水。   “先出去试试,”萨塞尔摇摇头,站起来推了一把亚可,并用一个法术让她手里的金币跳回挎包,“跟我出去试,别在这里自爆。”   她好像刚从沉思里反应过来,愣了愣,然后才喊道:“绝对——不会——爆炸!你这个只会嘲讽的一点都不合格的大人!”   老头儿扣上斜襟外套的三颗骨质纽扣,用鸡毛掸子把自己上上下下掸了一遍,便也跟着两人出门了。   他们三个来到胡同口。   亚可站在苍白的阳光下,表情庄重,一只手轻垂在身体一侧,另一只手握紧法杖。   她庄重的念出了一句咒文,法杖顶端的宝石亮了一瞬间。   和风吹过她的全身,带起几缕柔顺的棕色发丝。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头儿有些无语的摇摇头,“你的能量其实已经流到法杖里了,但是却没有很好的凝聚成形。新手法师的法杖很脆弱,以致于会在你手里爆炸......那是因为新手的法杖要兼顾引导能量的职责。而这柄法杖,它很坚固,它不会引导能量,而是有其它用途。”   “呜......”   亚可用模糊的目光盯住手上的银色法杖,几乎要哭出来了,手离她仿佛有千里之遥,她猛地摇摇头,继续念咒。   “我本人只是个半吊子法师,先生,”鲁贝托反复的揪着自己的胡子,然后用他那副破嗓子对萨塞尔说,“你觉得......有哪里可以帮到这小姑娘的地方吗?”   “哦,那我试试吧。”   萨塞尔注视了她一会儿,才无动于衷的走到她身后。   这孩子很擅长引动能量,但是操纵能力很烂,烂到出奇——老实说,会让引导法杖爆炸的操纵能力,已经不只是烂可以形容的了。   这时,亚可已经念出了她的第十三次咒语,而法杖上的宝石,也瞬息间亮起并熄灭了十三次。   他把右手搭到亚可头顶,然后联通迷道。   “跟我念,”萨塞尔低声说:“瓦拉库——”   作者留言:   3500推荐票的......我试试能不能节假日的更新都搞成4000字吧,继续无耻的求点票。 第一百章 老头儿   灼烧的刺痛,魔力沿着他接触这女孩头顶的手心传导。   亚可因为之前绊了一跤而摔到乱蓬蓬的柔软的头发燃起白焰,就像是要烧起来一样,看的萨塞尔眼皮狂跳。   这什么情况?   魔力一灌注到她身体里就开始到处乱跑?   萨塞尔赶忙释放另一个法术,在她头发开始燃烧之前熄灭了亚可头顶的火焰。他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注入魔力,并探知这女孩体内的能量流动:他控制的魔力和她体内激发的魔力混合到一起到处乱窜,就像是无数条脱缰的野狗。   但因为有法杖存在,总体而言,魔力还是趋向于朝她右手接触法杖的位置集中。   这就好比在疯狂激荡的魔力水池底下开了个漏孔,虽然不会让魔力变得更温顺,但总归提供了一个宣泄的渠道。   几个短暂的瞬间后,萨塞尔感知到——他控制的魔力在女孩体内冲入魔杖,化作白炽烈焰,像无数个沉重的拳头一样砸在魔杖内部——或者说,更像是把火药似得魔力填进去,然后把魔杖像一颗雷管一样点燃了。   银白色的短杖发出低沉的闷响,并开始颤抖......变形?   阳光般的白焰照到他脸上,只见整只法杖都镀上一层缭绕的白炽火焰——就像是武器附魔。   萨塞尔看到这东西在刺耳的声音中片片分离、片片粉碎,仿佛是从鱼嘴里冒出的一连串银色的气泡。这些气泡在短暂的瞬间后聚拢重组,并构成了一柄银白色的巨斧。   这是柄亚可整个人还要高的巨斧,斧刃上镀着一层闪耀的火,它看起来很沉重,但在女孩手中又似乎轻飘飘的像根羽毛。   这时他还保持着冷静。他感知到能量跟随变形的法杖流动,并变化到非常暴躁的程度。他将另一只手压在目瞪口呆的亚可肩上,对她沉声说:“再跟我念一遍——瓦拉库。”   她很快从呆滞中恢复过来,表现出了紧急关头的良好心理素质。她用酒红色的眼睛盯死手里的斧头,像前一指,吟诵出庄重而响亮的语句。法杖回应了她的指挥,白炽的烈焰在斧头末端分离、粉碎——随着她挥舞武器的手朝前方喷涌过去,就像年幼的龙类生物在张开嘴吐出火焰。   呛人的烟雾,还有燃烧的、使人窒息的空气。石板路在高温中嗞嗞作响,就像是刚刚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天然气爆炸。   噢,了不起!这女孩或许不适合精细的法术构筑,但她很适合简单粗暴的魔力倾泻。   “这算是......成功了?”   “你很有从军的前途,孩子,”萨塞尔说,“你很适合在战争里清理底层士兵。我保证他们都会从里到外烧成焦黑的碳,连烤猪肉的味道都不会有,绝对不会有一个幸运儿从你手里活着回去。”   “我才不是为了从军成为法师的!魔法应该是充满梦想和希望的,闪亮亮的——让人快乐的东西!”亚可很不满的对他挥了挥斧头,又把激动的目光落在斧头身上——就像是热恋中的女孩看着自己的男朋友一样。她得意的说,“但是——我终于得到了命中注定的法杖!现在我明白了,那两根破烂都是因为无法承受我强大的力量才会爆炸!现在,我给它起名为闪亮之星,”她把斧头抱在怀里用脸颊蹭起来,像是猫在蹭主人的腿,然后又是一挥,“闪亮之星,你将会随着我的名号一同响彻整个世界!”   “你的名号是什么?”   “还没想好。”亚可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那你以后准备入哪一行?”   “不知道。”   “......我和你们这种小孩真是完全没法交流。”   萨塞尔咕哝了一声,然后开始在衣袋里翻腾起来。   他蹲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本精心用金箔纸包着的大开本书籍,蓝色丝带在书腰上打着一个不怎么好看的蝴蝶结。这是要带给薇奥拉的,不过他之前忘了。   “你认识那天我拉着的女孩吗?”他问亚可。   “不认识。”亚可简单的回答说,并端详着这本奇怪的书,没有发表意见,不过却暗自好奇不已。   “......那就有点麻烦了,”萨塞尔琢磨了一会儿,“你们那边的宿舍是几人合住的?”   “三个人,数量是不是感觉有点奇怪?”亚可给他竖起三根纤细的指头,然后自顾自的摇头又点头,“我也感觉很奇怪,不过因为是法师的学校,所以有点奇怪也很正常。你知道吗?我的舍友一个叫苏西,是个带着一堆瓶瓶罐罐在宿舍里捣鼓可疑毒药的家伙,她很不友好,不过在我把您给我的魔药送给苏西之后,她就愿意和我说话了。非常感谢您的魔药!我的另一个舍友叫洛蒂,是个很温柔的戴着眼镜的女孩,是我在学校里见过的最好说话的人!我的第二根魔杖就是她带着我一起去申请的......结果还是爆炸了。然后我再和你说说我的床铺......”   “我不关心你的宿舍和舍友,”萨塞尔打断她滔滔不绝的发言,“我最近比较忙,所以拜托你把这本书转交给一个叫‘薇奥拉’的女孩......”   “那你能把我的金币还给我吗?”   “......”   萨塞尔一声不响的盯了她一会儿,亚可不甘示弱的和他对视,就像是谁先眨眼谁就会输掉比赛一样。   他移开视线,翻出一本古旧的厚书,放到亚可手里。   “劳务费。”他说。   “这是什么?可以让我快速入门法术释放的传说书籍吗?其实我也学过邮购的魔法教材,但还是一头雾水,根本一个法术都放不出来。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过了基础,不过只要进了学校开始上课的话,我大概就可以像个真正的法师一样使用魔法了吧......”   萨塞尔咳嗽了两声,然后念出书名:   “《古代语言大讲堂——奇格拉语的从入门到精通:字母、词汇和语法的详解及其应用》。”   亚可翻开目录,她看到书里的字体几乎和芝麻一样小,她开始两眼发晕:“萨塞尔先生......能换一本吗?比较......有趣......的那种。”   “‘瓦拉库’在奇格拉语里代指‘龙焰’,”萨塞尔说,“使用奇格拉语进行的施法多偏向于能量倾泻,在注重法术构成和能量引导的学校里不怎么多见,而多用于军队使用。这本书里每种可以关联到法术的词句上都有我亲手记录的笔记,最后的附录附有几个迷道的沟通方式。我认为这是很适合你的施法方式,如果你在法兰萨斯学校的课堂上感到困扰,可以用这本书里的东西对付过去......大概。”   “可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似乎接受了,不过还有些扭扭捏捏。   “一本被淘汰的军队教程而已,我有很长时间没翻过了,”萨塞尔站起来,“等你毕业之后还给我就行。”   “噢!非常感谢,我会让这本书的名号和我一起响彻世界的,还有你的名号,萨塞尔先生,你也会作为亚可·卡嘉莉最早的指路人这一名号传遍世界的,这可是了不起的荣誉!”   萨塞尔没再搭理她,而是跟着老头儿走回商店。   亚可在后面对着空气一遍遍大喊‘瓦拉库’,因为缺乏他的引导和魔力灌注,女孩的施法十次里只有一次会发出一道小小的白焰,仿佛是点着一团废纸之后丢出去。   “我看到这个女孩,就觉得我看到了自己羞耻的过去。”萨塞尔又跟他坐在啤酒桶上,目视着鲁贝托把他长长的络腮胡子卷拢又放开,放开又卷拢。   “那是因为您是个伟大的法师,先生,”老头儿吐出一道烟圈,像一缕缕丝带一样在他晃悠悠的法师帽上盘旋,“所以您才认为您的过去不值一提。您还和年轻人一样,您是属于未来的。但我,我是个半吊子,失败者,我是属于过去的,我唯一的美好回忆,就是我的过去啦。我尚且懵懂无知时收集的这些有用或者没用的宝贝,我年少的回忆,那就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一切动力啦......”   萨塞尔看着这个可能比他年纪还要小的老头儿,听着他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吐出一道又一道烟圈,像是许多个飘散的迷雾,他闭目而坐,几根瘦骨嶙峋的手指伸在脏兮兮的胡子里挠痒痒。   “你后来没试着去找点工作干吗?除了那个什么工厂之外。”萨塞尔问他。   “我不想给贵族取乐,也放不下自己的眼光,所以我就去外面游历大陆了——带着从家里带出的最后一点钱。但是游历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每天晚上我躺下睡觉的时候,肚子都饿得咕咕叫,盖了好几层衣服,还是冻得浑身发抖,但我不想就这么回去。就这样一直过了很多年,除了我有用或者没用的收藏品之外,我就只留下了一堆伤。我家里陪我长大的狗嗝屁儿了,我却没有回去看它下葬,我的父母都死了,我却还在外面游荡,弟弟找不到我的下落,信件也寄不到荒原里......从那以后,或许我就和我的家没关系了。”   鲁贝托停了一会儿,似乎是烟呛进肺里。他发出痛苦的咳嗽。   “我过去是要继承家里的事业去从商的,”他继续说,“年轻的时候,我喜欢读《加松记事》和克利提的《巨乌鸦》。除我之外,我还有很多知书达理的朋友。后来我为了学习法术放弃了一切,结果,却只是活的长了一点。我的朋友们都死了,但他们都过的很幸福。我父母也早早的走了,从商发家的弟弟也老了,而他不愿意见我。我呢,我就只有这些了,我就只能这样抱着我的宝贝扑倒在地,高呼:我该往哪里走......”   鲁贝托住口了,萨塞尔看到亚可提着她的挎包走进来。   这时她,这个含苞欲放的小女孩,手里攥着两枚金币,然后,把整个挎包都递给老头儿。   “鲁贝托先生,这是配的上这柄法杖的价格,大概三十多枚金币吧,不是帝国金币,而是勒斯尔大陆那边的,还有一些零碎的银币,来自很多国家。这里面有我平时攒的零花钱,还有父亲偷偷塞进来的钱。给您,拿去。”   她有些扭扭捏捏的,好像是心不在焉的摸摸自己手里的两枚,然后说道:   “虽然我想都交给您,但是我还要吃饭......还要买一些日用品,所以偷偷留了两枚。我前后想了很长时间......关于应该留下几枚这件事。虽然有些丢脸,但是还请您把剩下的拿过去吧。”   然后亚可就直接转身走了,就像是一颗怯弱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又消失不见了。   老头儿手里的烟卷掉到了地上。   “呼......”他下意识的想吸口烟,却发现手指里的东西已经没了,便摇摇头,晃着他颤悠悠的法师帽说,“这个小姑娘,她和这个世界真是格格不入啊。”   “这杖的价格是?”萨塞尔咂巴着嘴,然后问他。   “一文不值,”鲁贝托从地上捡起烟卷,又颤抖着他乱糟糟的胡子吸了一口,“这东西在我手里,一文不值。”他一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一边把挎包塞到萨塞尔手里,“先生,请把这东西还给那女孩,虽然我经常揭不开锅,虽然她是我最讨厌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但我也做不出这样亏心的事......如果过去我遇到这样的女孩,也许我会拼尽一切追求她吧。先生,您说的很对,阳光是照不进闭着的眼睛里的,然而我们可以把闭着的眼睛睁开......”   他再次掐灭了烟头,扔进垃圾桶,往自己柔软的掌心里泼了点水,便转身去收拾他收藏一辈子的迷宫了。鲁贝托,这个高高大大、孤独、怀念过去的半吊子法师,穿着他老旧的打着补丁的长袍子,戴着他教堂钟楼一样沉重的黑色法师帽,腋下夹着鸡毛掸子,又佝偻着背,蹲在角落里去打理他那些乱糟糟的收藏品了。   萨塞尔也离开了这家杂货铺。风铃叮叮当当的响。女孩的挎包他带走了,只有十枚亮闪闪的帝国金币落在柜台上,在巫术灯昏黄的光芒下闪着黯淡的、若有若无的光。   在玫瑰红的空落落的暮色中,萨塞尔钻出这道幽灵一样躲藏在屋邸夹缝间的,狭窄、逼仄而令人压抑的胡同。   他大概永远不会再来这地方了。   作者留言:   今天第一个四千字。 第一百零一章 某天夜晚的四个女孩   ......   这是一个向阳一侧朝内倾斜并开有窗户的长方形房间,墙壁粉刷成白色,脚下铺着整齐的木地板,四周贴满纵横交错的浅色木梁。一进门,靠着左侧是一座双层木床,是供她和另一个室友洛蒂休息用的。右侧是单独的床,墙上钉着许多置物架,放有三三两两的瓶瓶罐罐,那是苏西休息的地方。   夜静悄悄的,清冷而幽寂,走廊两侧的巫术灯发出若有若无的白光。   亚可走进宿舍,合上门。   苏西又在靠窗的桌子上摆弄她的魔药,只见她穿着连体白睡衣,苍白的肢体在月光下朦脓的显现出来,柔软的像是花茎,又似乎有些微微发绿。她用一只手轻轻摇晃着曲颈瓶,几缕不详的水雾从酒精灯上的烧瓶里飘摇而出,在轻盈但却微微发白的粉色长发间缭绕,使她如同雾中的幽灵。   “我还以为你会睡到第二天早上。”少女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这都是因为拉丁语课太无聊了,无聊到你难以想象的程度!”亚可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抱在胸前,语气愤愤不平:“真羡慕你们这些已经懂了拉丁语的家伙,魔法学校的课程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一节比一节无聊!我只要想到明天还要再来一次,就头疼到脑袋要爆炸了!”   “我还觉得魔药学挺有趣的,”苏西一如既往地半睁着眼,语气懒洋洋,也没有认同她的发言,只是自顾自的摇晃着手里深紫色的毒药,“可能是你没有成为法师的天份,还是尽快退学吧。”   “我才不会退学!我是注定要成为伟大法师的亚可——亚可·卡嘉莉,我昨天已经成功释放了我的第一个法术!”   “法杖爆炸术吗?”   “对就是法杖爆炸......不对,才不是法杖爆炸术!倒不如说根本没有法杖爆炸术这种法术吧!”   “是你昨天刚创造的。”苏西带着促狭的奸笑瞥了她一眼。   “不许笑!”亚可把手一挥,挺胸抬头地站起来,显然是负了气,而且很容易受到挑衅,“给我看好了,我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法术,让你拜倒在未来命中注定的大法师——亚可·卡嘉莉的天赋之下!”   她抽出刚命名为‘闪亮之星’没多久的银白色法杖,深吸一口气,指向打开的窗户,两只眼睛发出炯炯的光辉。   “拜托了,闪亮之星,吐出巨龙的白焰吧——”她阖上双眼,用庄重的、诚挚的语气念诵咒文:“——瓦拉库!”   法杖顶端的宝石亮了一下,就像坏掉的街灯。   苏西注视了她一会,什么都没说,转回去对付手里的魔药了。   “这是有......有一定概率的!没错,是有一定概率的!”亚可涨红着脸蛋大喊。   苏西没理会她,自顾自的用一根很长的铸铁钩子把烧瓶烧到白热的塞子拔出来:紫红色的溶液沸腾翻滚,冒着泡。少女提起试管,小心翼翼的向烧瓶里滴了一滴浓硝酸。   火焰突然炽烈起来,发出噼啪的响声,魔药呈现出五颜六色,犹如彩虹,有蓝色,有绿色,有红色。   苏西又把塞子塞上,侧耳听了一会呼哧呼哧的响声,才面无表情的转回脸去。   亚可还在大喊‘瓦拉库’,一遍又一遍的挥着法杖。   “法杖爆炸术就这么失传了吗?”苏西问她。   “——瓦拉库!”亚可继续喊,不过眼中露出可怜和羞怯的表情,好像是个被捉住的小偷。   苏西耸耸肩,摊开双手,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或许她已经认为这女孩是个蠢货了。   少女无视亚可的动作站起来,伸手去取置物架上的瓶装药剂。   这时,亚可念出第二十三遍瓦拉库——   一个瞬间后,白焰从法杖末端涌出,亚可则整个人都目瞪口呆的睁大眼睛,沐浴在她发出的灼目光芒中,瞳孔像是映出了一颗白热的太阳。她看到,闪亮之星重组为一段模糊的幻影——就仿佛是一头遭遇斩首的龙头。袖珍的龙头带着女王般的优雅抬起,碧蓝色的眼珠注视着窗户,并张开它森严的、犹如剪刀般逐渐展开的下颌。   ——吐息。   白炽的火焰如同奔流的长河,携带着注入二十三次的魔力狂啸着冲出窗户,使空气加热到使人难受的程度,使桌子发出咚咚的颤抖,并携带着流星般的尾部擦过苏西的头发。   然后是寂静。   啪嚓一声,苏西身上的法术屏障碎了。试管因为桌子晃动而摔在地板上,凄惨的玻璃碎片碎的满地都是,药水流到她脚下。她一动不动。   “死死死死死......死了?”亚可抱着怀里重回原状的法杖,踮着脚尖小心翼翼靠近苏西,“没没没没没......没事吧?”   “......我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   幽蓝色的法术屏障碎片在空中消散、碎裂,就像是月光下微光闪烁的萤火虫。苏西张开嘴,吐出一缕黑烟,眼睛里闪烁着凶恶的火光。   她像幽灵一样飘到亚可眼前,用阴郁的犹如女鬼的目光盯住她,脸凑的很近,露出口中一点都不像少女的尖牙,“但是,‘麻烦无比’就是用来形容你的吧。”   “抱抱抱抱......抱歉,这这这这是有有有有有原因......”   亚可一边摆手,一边后退。她用畏惧的目光盯住死死靠过来的苏西——就像她是一个刚被逮住的小偷。   一步,两步,三步,啪,——她的脑袋磕在一团柔软的东西上。   “又见面了,亚可同学。”   亚可朝着天花板上向后仰起脸来,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白发女人俯视着自己。   卡莲校医。   白衣女鬼站在她身前,白发女妖站在她身后。   在危急关头再次见到在她噩梦里出现过两次的恐怖医生,亚可感觉一股寒气袭来,她觉得她要死了。   她大叫一声,像是要从噩梦里惊醒,不过似乎没用。   “你的挎包,里面一枚银币都没少。”卡莲对她的叫声没什么反应,只是不耐烦的挠挠耳朵,另一只手把一个橘黄色的包递给她,“有人托我传话,付账的事情他已经替你做了,所以请你记得把书转交给那孩子,就这样吧。”   卡莲转身离开,留下和苏西面面相觑的亚可。   还有睡意朦脓地咕哝着在床上翻了个身的另一位舍友。   ......   咚咚。   咚咚。   咚......   门后的地板上响起来敏捷的木底拖鞋的敲击声,然后停息了。   亚可抱着怀里的书,紧张的左右张望。   木门以几乎听不进的声音推开,就像是考虑到有人入睡而不想吵醒舍友,然后,一道放的很轻的、犹如琴声的话语声响起来。   “你是名叫卡嘉莉的新生吧?   “叫亚可就行......”   亚可抬起头。只见来人留着发白的浅绿色及肘卷发,像是一卷卷柔顺的丝带,湛蓝的眼睛冷漠透明,如同冰块。她像幽灵一样步态轻盈,白皙的俏脸不加妆容,但是眼眉线条很清晰,显然打理的非常好,说话时带着不苟言笑的风采,在灯光下犹如一朵苍白的睡莲。   “又找错房间了吗......”亚可有些困惑的歪过脑袋,试图回忆一整天的课程,“那个......你是上课时表现很突出的那位......”   “戴安娜·卡文迪什,你在深夜时分过来是有何需要吗?亚可同学,我会尽可能为你解决,但你需要保持安静,我的舍友还在睡觉。”   “......那你?”   “例行的阅读法术资料,对此有什么疑问吗?”   亚可尴尬的咳嗽两声,“我听说一个叫薇奥拉的女孩是在这附近,有人拜托我转交一本书给她。”   “我个人不建议你这么做,或者我替你转交这本书。”   “唉!?为——”   戴安娜做了一个手势,以锐利的目光中止了她的疑问。她的动作带着毋庸置疑的沉着,从容不迫,宛如一个严厉的教师,而不是一个学生。   “请你保持安静,亚可同学,这里有人在睡觉。”   她一步上前,用很轻的动作合上宿舍门,接着在背后负起双手为亚可领路,“既然你有所疑问的话,那就跟着我去转交你要转交的东西吧。”   “那个莫非很难说明吗?”亚可两三步跟上戴安娜的步伐。   “说明是很简单说明,但是容易造成误解,我不想被认为是在别人背后嚼舌根的女人,也不想让别人的声誉在我口中受损,所以有些东西还是亲眼见证为好。”她用清冷的声音陈述道。   她们在和戴安娜寝室隔着三扇门的走廊尽头停下来。   亚可注视着戴安娜默默地走近木门,以很礼貌的节奏敲击三声。   “薇奥拉同学,这里有人来转交你的东西。”像在上流社会参与应酬一样,戴安娜又彬彬有礼地补充道,“如果你已经入睡的话,我会帮她把东西带给老师,明天再转交给你。”   门开了。   亚可兴奋起来,无视戴安娜皱起的眉头跑到门前面,推开那扇像鬼屋一样缓缓张开的大门。   接着,一张扁平的、有成人整条腿那么长的锥形脑袋从门里伸出来,贴在亚可脸上。它的皮肤黑的像是阴影,遍布着短而柔软的鬃毛,拳头那么大的可怕独眼镶嵌在额头正中,目光正对着亚可的眼睛。这怪物张开它犹如巨型蜥蜴的、遍布尖锐獠牙的嘴巴,对亚可喷出一口浑浊的热气。   “啊!!!!”   亚可惊叫一声,往后退去,为了不至于跌倒,一把抱住身后的戴安娜。   那怪物用它和亚可上半身一样巨大的尖锐爪子扶住门框,踏着沉重的步伐迈入走廊——   戴安娜把这女孩护在身后,挥动魔杖,空气中燃起淡绿色的火焰,火焰光华四射,那光芒甚至染绿了整片走廊和她全身肌肤。她朱唇轻启,念出一句咒文,接着就是一道道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光线从十多个同心圆组成的图案中射出,划过弯折或是笔直的线条,射向那个造型狰狞的怪物。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会有怪物?”亚可惊叫道,“里面的学生呢,是被吃了——”   她的话被打断了,另一道咒文从房间里升起,只见一道巨大的血红色五芒星图案浮现在空中。戴安娜皱眉,在一瞬间后抬起法术屏障。亚可看到走廊的木门凭空长出一长排细密的獠牙咬合在一起,为恶魔挡住飞射而来的法术射线,让它们炸成泡沫。她们脚下的木地板则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条条绽裂,变形为上百只木纹的眼镜蛇。这群眼镜蛇像绳子一样盘旋升起并发出无数道相互重叠的、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向她们两个条条缠绕而来。   “薇奥拉同学,这里不是战场!”戴安娜用严厉的语气喝到。   “......是你先攻击妮娜的。”一道柔弱无力的女孩嗓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妮娜?”戴安娜再次皱起眉毛,“你是指这只奥普特瑞安恶魔?”   木板嘎吱嘎吱地响起来,那些木纹眼镜蛇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变回原型,门上的獠牙也消融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走出来,恶魔则恭敬的让开道路。   那是一个非常柔弱的女孩子,及腰的金发柔顺而秀丽,皮肤白皙到有些透明,精致的犹如是瓷器。她的肢体纤细到可以比拟苏西,但和气质像是幽灵或者女鬼的苏西不同,她看上去更像是美丽的工艺品,甚至感觉稍有些脆弱易碎。   亚可跳起来,指着她。   “你就是那天跟在萨塞尔先生身后的女孩吧!”   听到耳熟的名字从亚可嘴里跳出来之后,薇奥拉以难以觉察的幅度皱眉,像是感到不快。   “确实是这样,他是我最喜欢的人。”薇奥拉毫不避讳的说,然后打量了一会儿亚可,以不含感情的语气问道,“那么你有什么事吗?”   “咦?原来你喜欢那样的男人吗!”   亚可嘟哝着瞪大了眼睛,她在不到十秒的时间内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来,嗯......转交一本书,是你的老师要给你的。”   这期间,戴安娜像古代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并保持着沉默,目视亚可把书交给那个金发的女孩后,才开口道:“尽管学校没有明令禁止学生在寝室里驯养恶魔,但这种生物就不会令你的室友感到不快吗?”   “她们啊......”薇奥拉弱弱的把头发在指尖转了两圈,小声嘟哝着,“好像是主动申请换宿舍了来着。其它人的话,也都在看到妮娜之后就直接转头回去了。其实我明明觉得妮娜挺可爱的来着......妮娜是我跟随老师学习了很长时间之后,才从恶魔迷道里招出来的恶魔,她说她以前还做过恶魔领主的妻子,我是绝对不会让她离开我的。”   “我姑且就不评论你的感情问题了,但老师们呢,他们莫非都同意了你的做法?”   “嗯......”薇奥拉用指尖支起下颌,仰起脸想了一会儿,“卡莲老师替我担保了这件事,还有拉维亚老师,如若尚未说明这件事时我的举动令你感到不快,还请多多包涵。”   “二年级的灵魂学教师和三年级的恶魔学教师吗?”戴安娜打量了一会还在死死盯着她的恶魔,冷声道,“这可不是新生该接触的东西。”   “是的......不过,用不着你来提醒,戴安娜小姐。比起这件事,异化的五彩射线也不是新生该接触的东西呢。”薇奥拉对她笑了笑,用一点也察觉不出情绪的平静语气说着,亚可觉得这笑容里含着很多不好的东西。   作者留言:   3750推荐票的,今日的第二个四千字。薇奥拉也是该独立了,作为在外神的迷道里见过大世面的女孩,和正常人有点微妙的不一样也很正常! 第一百零二章 冲突   “我自然明白五彩射线不是新生该接触的法术,但我懂得分辨使用它的场合,——那就是驱逐会威胁到学校女生宿舍和平的东西。那么你又如何,薇奥拉同学?你觉得把恶魔带来学校让它在宿舍公然行走是合理的使用方式吗?”   戴安娜踩着轻盈的步伐来到寝室门口,清晰准确的发音缺乏高低起伏,使她语气显得更为冷漠。   “你是指,这个学校里的新生都是看到恶魔就会惊吓到猝死的易碎品吗?”薇奥拉轻轻地开腔问她。   “看来你试图通过贬低新生的勇气来达成转移话题的效果,”戴安娜阖上眼睛,沉思片刻,又开口道,“但我不否认这一点:恶魔学原本就是三年级才该接触的东西,并非每个新生都和我一样出自沿袭上千年的法师家族,看到恶魔后感到恐慌实属正常。根据记录考证,我认为它应该可以在几秒钟时间内撕碎一个大型教室里所有正在上课的新生。”   “是她,而不是它,”薇奥拉像是揶揄一样叹了口气,无力的说,“那你强调妮娜的危险是指我会让她失控吗?”   “我当然不会否认这点,而且你应该知道,为你担保的恶魔学教师——卡莲·奥尔黛西亚——她本身就有致使科洛伦领主在街头发狂的劣迹,我对你的怀疑理所当然。”   “可是,”薇奥拉轻轻地说,“你的怀疑对我也没有一点意义。”   戴安娜沉默起来,注视了一会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薇奥拉。   “......啊,是啊,也对,我目前也只是一介普通学生,”她终于开口,“我自然无权管束你的爱好,但执行委员长的申请已经在落实了,我不久之后会再来找你的。”   “唉,”薇奥拉再次对这样的同学叹了一口气,“即使这样做了也没有一点意义。”   “薇奥拉同学,我在试图......”   “啊!你们两个的对话听的我好累!”亚可带着恼火的表情跳到她们中间,“学校难道不是应该愉快相处的地方吗?为什么你们要在意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只要平心静气,放下矛盾,释放一个漂亮又让人心情愉快的绚丽法术,然后伸手握在一起,不就都能露出笑容了吗?不就大家都能高兴了吗!法师学校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亚可同学,”戴安娜阖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的余光瞥着她,举起右手,用冷淡的语气打断了她的发言,“这里是为培养最优秀的法师而开设的学校,其中包括礼仪学、语言学、数学和历史学等学科在内——所有一名合格法师应该了解的东西,这里面礼仪和学识尤为重要。法兰萨斯学院是在培养法师,而不是培养一个哗众取宠的戏法表演者,你应该记住这一点。”   “什什什什——你你你你你,为什么要把劝架的我也一起骂进来!?”亚可差点儿没有跳起来,她指着戴安娜的脸,食指差几毫米就能架到对方小巧的鼻子上,语气则变得结结巴巴。   “这是我给予你的忠告,而非是侮辱。我有注意到你上课睡觉的事情了,亚可同学,所以——我要给你的另一个忠告是:魔法是靠不懈的刻苦钻研才能成功的事物,一时的兴趣,是无法让你成为一名合格法师的。”   她拢了拢垂落肩头的长发,阖上湛蓝的双眼,两手轻轻提起裙角行了一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啊——?什么叫当不成合格的法师!你这个顽固死板的书呆子!等你见识到我的巨龙烈焰之后,我要让你刮目相看!”亚可大声嚷着,紧紧握住她的右手对着空气乱挥拳头,直接跳了起来。   戴安娜放慢了脚步。   她用一只眼睛斜睨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阖上寝室门,从物理上挡住了亚可的声音。   这个刻板而又轻盈、冰肌玉骨而又不苟言笑的女孩,就这么结束了她和亚可的第一次见面。   此时,亚可还愤愤不平的在地上跺着脚,宣泄她像是永远都宣泄不完的恼火。   “我是老师的第一个学生——名叫薇奥拉·贝特拉菲奥。”   过了片刻,薇奥拉用礼貌但生疏的语气说:   “既然亚可小姐你是为了转交老师的礼物而来的——请问,您和老师有怎样的关系呢?”   直接切入主题了。   薇奥拉一只手扶住半开的门,只有脑袋探到外面,像是注视危险陌生人的孤单小女孩一样注视着亚可。   “啊?你的老师,怎么说呢,”亚可花了不到一秒从恼火中转移了情绪,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和他只是见过两面的关系——除此之外的话,应该没什么了。”   “没有吗?”   “没有。”   “那你们有了怎样的接触呢?”   “接触啊......让我想想。”   亚可只是大大咧咧的睁着一只眼睛回忆,左手托着下巴。她似乎没有发现薇奥拉言语背后隐藏的紧张和戒备,毕竟薇奥拉的用词是相当客气的——比戴安娜此人还要客气的多。显然,她在萨塞尔那边接受了很好的礼仪教育。   “您转交给我的书已经由我收好了——在这里对您表示感谢,”薇奥拉说,“也许您已经从老师那里听说了,我要接受他一生的技艺,所以我需要学习的不只是学校的东西。”   “是吗,也包括那个奇格拉语吗?”亚可很得意地闭着眼睛点头,对她说,“萨塞尔先生把那本书送给我当礼物,还指导我释放了用奇格拉语引动的法术。那可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释放法术啊!嗯嗯嗯,这是一次难忘的回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   “除此之外?”亚可眨眨眼,然后双手一拍,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我的魔杖!他替我垫付了我第一根魔杖的金币!还从我的头顶注入魔力引导我进行了第一次施法!虽然感觉是个不靠谱的大人,但是意外的是个关心他人的家伙啊,嗯嗯嗯。”   似乎已经理解的薇奥拉点头。   亚可也点头。   “明白了,你是情敌三号。”薇奥拉咕哝了一声,啪的把门给关上了。   那是让走廊的温度唰地下降的语气。   “我......”亚可瞪大眼睛指着自己,她被突如其来的展开吓到了,“情敌?还是三号?”   老实说,亚可很想质问——为什么今夜的两个新生都这么不友好,还想质问——为什么自己不仅当不了合格的法师,还成了所谓的情敌三号。可是这两个女孩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了,关在各自的寝室里,连面都不露了。 第一百零三章 某天夜晚的修女和黑巫师   ......   尽管有着外神崇拜者活动的忧虑,还有着毒液学派的黑巫师在城中安插眼线的忧虑,甚至帝国的间谍都在盯着这地方。可卡斯城本身繁华而又充满智慧的生活,仍旧像陈年佳酿一样让萨塞尔醉倒。   在卡斯城,在这座靠天然气供暖矗立在冰冻苔原中的巨型城市里,命运将一部来自光明神殿的福音书扔到他手里,让他作为一个效忠于十字教裁判所的法师重生。他脱离了过去七年来老鼠一样逃亡的生活,并把他对女皇陛下——尼禄·克劳狄乌斯——沉默无言的、灼烧般的复仇之火掩埋在休憩的尘埃里。   管风琴停止了弹奏,然而余音仍旧在光明神殿教堂回声很响的穹窿下缭绕。夜色已深,教堂里没有人来祈祷,只有拱形尖顶玻璃的尖端伸向昏暗而神秘的高处,犹如森林。如洗的月色透过或明或暗的玻璃变成灰白交错的光线,稀疏的落在地上,落在灰色的石墙上,落在他们落座的排排长椅上。   管风琴的上方,十二枝烛台上燃着红色的火苗。   从他们用过夜宵之后,卡莲就在演奏,贞德则强行拉着他做弥撒。修女脱下平日的白大褂,换上那身黑白相间的修女服,点燃管风琴的烛火,把冰凉的水泼在自己有些脏的脸上,泼在自己又瘦又再次开裂的手臂绷带上。   在贞德和萨塞尔也坐到该坐的位置后,她把管风琴的琴键搁在自己脆弱到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折断的指尖下面,舒了口气,将双目阖起,移动起她纤细的手指和胳膊来。于是,管风琴奏出的赞美歌便响彻在这间教堂的四壁之间——犹如整座建筑活了过来,在呼吸,在祈祷,在将手臂伸向天际,发出永恒不变的赞歌。   她一直弹到贞德打起了瞌睡。   卡莲把管风琴的烛火熄灭,架子关好,随后,穿着那套修女服坐在萨塞尔的另一侧,默默地祈祷了一会儿。   在这漫长的管风琴演奏中,贞德完全睡着了,一点都不虔诚的睡着了,扑倒在他腿上。光滑如缎子的金发穿过他的指尖,滑过他衣袖上用丝线绣出的一行行精巧的针脚,像许多漂亮的缎子一样淹没了萨塞尔的手掌。贞德身上散发出一股汗味儿,那是奔波了一整天之后又要勉强做弥撒却没来得及洗澡的味儿。   卡莲注视着他像抚摸家猫一样,指尖穿过沿着他膝盖上那张脸垂落的金发,发丝间迸发出火花。如洗的月光在她陷入梦中的、柔美的脸蛋四周洒落下来,为她长长的睫毛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   “你会在她醒着的时候这么做吗?”   “应该是不会的。”萨塞尔打了个哈欠,“她睡着和醒来的时候是两个人。”   “......是这样子啊。看来你完全不避讳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一个百年老棺材与众不同的地方吗?”   “你的说法稍微有点破坏别人的心情,”萨塞尔平静的说,“我不否认我是百年老棺材,但你能别老是提这一茬吗?”   他弯曲手指,挠在贞德光滑的下巴上,听到她在梦中发出像猫一样的哼哼声。   “一般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做的,所以我认为百年老棺材这个称呼很适合你。”   “拜托,你能别这么说吗?我又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   萨塞尔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继续挠贞德的下颌。   “心怀胆怯的男人只会全身僵硬的任由她躺在你腿上,心怀欲望的男人会把手伸向很不好的地方,但你的动作很自然,我觉得你比较像是老爷子在照看孙女睡觉。”卡莲说。   “错误!”萨塞尔摇摇头,语气表现出无趣的样子,“我可不是老爷子在照看孙女睡觉,我只是喜欢顺其自然发展到某种程度后再揭露一切而已。”   “听上去挺恶心的,这是你活了一百多年的特殊性癖吗?”卡莲转过脸来,用不含感情的语气指责他,“不过,你对这些事确实看的很明白,至少比她明白。我觉得,你们这样确实很像是......”   “不要再和我提狗和主人的玩笑。”萨塞尔打断她的发言。   “不会的,因为它已经不合时宜了——关于我对你和裁判官小姐的看法。”   “可你又能有什么靠谱的看法?”萨塞尔用无趣的语气说,“你连恋爱都没谈过。”   “我确实没有......那你谈过吗?”   “也没有。”   “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我以前也是像我现在这样想的,然后就顺其自然的断了,什么都没有了,大概就是这样。”   “微妙的感觉很悲惨,我该为此鼓掌吗?”说罢卡莲拍了拍手,看上去她心情很愉快。   “我从了几十年的军,又当了几十年的黑巫师研究外神和眷族,我是当真不觉得这件事有哪里悲惨了。”萨塞尔取出一张枕头放在贞德脑袋下面,然后拍拍手,站起来,“如果你无聊到在血肉横飞的战场里消磨时间,你也不会在意感情问题。想像一下吧,卡莲,找个认识的女法师相互击掌商量好之后直接滚床单,一晚上就那样过去了,而且说不定到第二天晚上,她就在遭遇战里死的只剩一只手了。”   他和卡莲走进浴室,为修女脱光衣服,撕掉消毒水味儿的暗红色绷带,把温热的水淋到她满是伤口的又干又瘦的身体上。   “今天在你治疗病人的时候又回收了一些灵魂,”萨塞尔把手掌贴在她的小腹上,“我可以先让你的一部分内脏......”   “不,请你放了那几个无辜者的灵魂。”   她摇头,面无表情的,却又是坚决的拉开黑巫师的胳膊,“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治疗。”   “噢!好心的卡莲修女,”萨塞尔翻翻白眼,说道,“虽然你很有同情心,但还请你接收来自一个万恶的黑巫师、目前冒充十字教裁判所法师的可怕的家伙给您奉献的治疗,这既是那些穷苦死者心意的表示,也是对你治好他们亲属的......”   卡莲跪倒在萨塞尔面前,用两只手捧住他伸出的那只手,轻轻地念诵了一段祷文。   只见那只被修女的手勉强握紧的手掌上,几缕若有若无的灵体——像烟雾一样的灵体,发出低沉的、宛若哀鸣的叹息,在浴室的水汽中缓缓消失了。   它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非要和我做对?”萨塞尔深呼一口气,问她,“我小心翼翼收集这些见鬼的玩意花了足足一天,准备凑活着给你恢复点生命力,然后你全部都给我放走了?你之前不是说责任由我承担吗?”   卡莲摇摇头,两片白皙的、瘦小的膝盖直接抵在马赛克地板上,流出鲜红色的血,和地上的水混在一起,潺潺流着,像是把整片地板都染红了。   “说是那么说,但看到的时候,未免还是无法接受,请你原谅我的任性,萨塞尔。”她说。   “你这人真是......让别人非常不爽啊,修女。”他说。   “我理解您不在意我的生命这件事,”她说,“不过在我完全死去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还是能够为您提供些许服务,并尽力促使您走向光明的。”   她自顾自的阖起双眼,念诵祷言,呢喃她刚才没有念诵到末尾的祷言。只是现在,她不是为那些在黑巫师手中消失的灵体在念诵了。   “但是,只是跪在地上的话,是什么都做不到的,”萨塞尔对她说,用低沉的、压抑的声音对她说,“卡莲·奥尔黛西亚,——只是跪在地上的话,是什么都做不到的。”   “请原谅,萨塞尔,”她固执的回答说,只是因为两膝失血而脸色煞白,“我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到,我除了祈祷之外什么都做不到,我除了跪在地上为罪人祈求宽恕什么都做不到,因为我就是这样的。”   她用庄重的神情吻了吻黑巫师的指尖,嘴唇没有血色,是苍白色的,像是泡过福尔马林的尸体。   接着,她的两条瘦弱的腿,支撑着她狼狈的身体,打地板上站了起来。她从架子上取出一卷洗净的、起皱了的绷带,缓缓缠在她开裂的膝盖上,缠在因为伤口裂开后还跪在地上,导致血管和肌肉磨破的膝盖上。那对膝盖边缘沾满血水,是乌青色的,沉得像块铅。   “如果您想的话,”她一边转过身来,一边对表情阴郁的萨塞尔说,“这个身体随便您使用,但是请您不要继续再用无辜者的灵魂......”   卡莲说到一半,看见萨塞尔的指尖不耐烦地敲击在膝盖上。   她依旧脸色煞白,只是苦笑了一下,声音却还是放的很轻:“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说罢,她离开了浴室,赤裸的足弓踩着染红的水迹,留下许多需要清洁的脏兮兮的脚印。   “卡莲·奥尔黛西亚,你可真能卸包袱,卸的一干二净,”萨塞尔从地上点起一丝血迹,放到嘴里,品尝着苦涩的、犹如铁锈的血腥味,脑袋靠在冷冰冰的墙上,“卸的一干二净......我当初就应该把你撕了......”   当晚,萨塞尔做了好多梦,还梦见了只缠着绷带的卡莲,可他的手却叫这女人给染红了,一直在颤抖,在流着很多陌生人的血。他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像是个婴儿。   作者留言:   4000推荐票的。好像有点遭心,不过是为把第二女主刻画的深入一点,不至于让这位的形象完全是毒舌M女,以及她除了担当治疗外对主角的意义在哪里,总之以后会幸福的,毕竟这是爽文,嗯。 第一百零四章 逮捕令   ......   “我诏令行医者进行了一番抢救,但犯人还是彻底死亡了,真的很抱歉,约萨科审问官,他们来来去去,弄得这里不像是个监狱。”艾提安脱下白手套,彬彬有礼的向他致意。   约萨科恭敬的跟在他后面,黑乌鸦面具下,眉毛紧蹙,陷入疑惑。   我可以百分之百确认,莱维斯那个猪猡早就没救了。可这个花花公子,这个上了不止一个我做梦都想上的女人的家伙——他又想表达什么?   “斯科约斯审判长刚才和我聊过。他很失望。”艾提安用歉意的蓝色双眼转向他,“对你很失望,约萨科先生。他不满意你的做事方式,他不满意你不计后果的虐待犯人,他认为致使这个犯人死亡的原因也有你一份。”他温和的笑笑,就像他平时会对那些迷上他的女孩子所做的那样,“我认为他可能在考虑......把约萨科先生从部门里清除出去。”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   哦,这理由编的可真不像样,谁都知道十字教的裁判所人员对邪教徒下手一向没个轻重,为什么要把黑锅推到我身上?你想威胁我吗,算了吧,我有什么价值,我只是个苦巴巴的心理变态而已,吃着一份理事会编制的公饭,勉强养活自己,威胁我又能怎么样?来啊,你这个身居高位的混账,来动手啊,摔掉杯子让几十个城卫军冲进来把我关进监牢最下层啊。   艾提安优雅的坐进一把椅子,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叠崭新的文件。他对约萨科作了个礼貌的手势,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   这位理事会高层的长子伸出他保养很好的双手,在桌子上整了整文件:   “你是个勤勤恳恳为我们的城市作贡献的人,应该得到奖赏,而不是老死在这种阴暗狭窄的角落。约萨科先生,我认为你不该就这样让自己颓废下去,你应该有一份体面的职业,比如——正式加入我主管的审问部,甚至成为斯科约斯的上司。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平步青云,即使你老了,你也能得到你看中的小姐们的认可。”   “你觉得呢?”艾提安继续问。   该死,这个轻浮的家伙说话怎么这么绕?是哪头猪告诉我审问部主管是个靠他爹推上去的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的!?   “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约萨科老老实实的回答。   “很好,你很配合,比我想像中要配合。我非常喜欢你的决定,”艾提安把文件平摊在桌上,一只手压在上面,隔着桌子站起来,朝他点点头。“那么,为了感谢你的配合,我有一项任务要交给你,约萨科阁下——一项可以充分展现你的才能,让你平步青云,让你的同僚们对你刮目相看,甚至能让你获得理事会高层注意的任务。”高提安用柔和的目光和他对视了很久。   好吧,不管你说的是什么,只要这个承诺真实可信......   “我要你抓捕安东尼奥·卡梅利·比斯托尼亚。”   什么?   约萨科差点跳起来,“贸易部总管?”   “正是。”   主管卡斯城对外贸易的部门总管,来自来自贵族世家门第的显赫人物,和理事会关系密切,常年备有多个贴身保护的法师。这个尊贵的人物目前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据说他甚至有机会入选理事会的下任空缺。安东尼奥,他有无数位高权重的朋友......送他进监狱有危险,而且是生命危险。   约萨科勉强压下指尖的颤抖,“我可以问您理由吗?”   “当然,”艾提安对他微微一笑,“理由很充分——我们根据十字教提供的情报分析,检查线索,得到结论——”   什么狗屁十字教!莱维斯都变成烤猪了,那两个裁判所成员又能从他嘴里撬出什么东西?是你和你老爹想把可能入选下任理事会的人送进监狱吧!?   “安东尼奥不仅指使邪教徒在城内活动,甚至还从卡斯城对外贸易里攫取应该本提供给理事会机构的税务。看来,这位先生被金钱和权利所迷惑,沦入了受贿的误区,和城内的商人公会合谋欺骗理事会。”   艾提安慢条斯理的发言:   “如此说来,如果有一名像莱维斯这样的卡利马拉呢绒商行会负责人;或者说,因逃避税务而入狱的商行公会高级会员的指证;而且,——是经由裁判所拷问后得知的指证,这将会非常管用。”   好吧,我就知道为什么我会摊上这件事,如果是其它人来负责莱维斯那头猪,一样也会......   “如果你同意的话,”艾提安对他笑了笑,沿着桌面推过那份文件,“签下这东西,七天后我就会为你准备好供状,并为你准备好跟随你执行逮捕的人员——死伤不论。”   约萨科勉强压下手指头的颤抖,接过那份文件。   他很明白,死伤不论这句话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在这鬼地方见过太多因为高层一介决定就冤死在里面的倒霉蛋了,如果拒绝这件事,他敢保证自己绝对会是下一个。   可如果签了,谁知道他能不能也往高层踏那么临门一脚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是七天后?   ......   夜晚,当萨塞尔走进加哈尔的酒馆时,贞德正仔细品尝一杯红酒。这杯酒盛在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里,浆液美的像是少女的鲜血。她用右手庄重地举着有八个面的酒杯,——这杯子和那天盛法隆酒的水晶杯是同一款,通常不会用来盛放劣质红酒,灌下一口,然后再拿到亮处仔细欣赏。   “你这个女酒鬼......”萨塞尔死死按住她的肩膀,手背青筋暴起,“你又从哪里把我的钱包掏走了?”   贞德用食指敲敲杯口,然后把微微发红的脸抬起来,唇角沾着几滴酒浆,鼻尖也因为酒劲而发红,两只雾蒙蒙的眼睛充满陶醉和难以言喻的享受。贞德把这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一杯,想要继续,却被萨塞尔伸手抢走了。   她哼哼了一声,像讨要玩具的少女一样朝着萨塞尔伸出手,可是也被他直接拍掉了。   “你真烦啊,”贞德一边用不愉快的语气嘟哝,一边半睁着似睡非睡的眼睛瞪他,看上去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不就是喝一杯酒的事情吗,我是想念红酒了,而且还心想金币跑到哪儿去了?所以我就在你睡觉的时候走进去,翻了翻你的房间,找到了一些有趣的玩意儿,你想要让我把你的钱袋拿给你看看吗?或者不愿意——毕竟我拿着更合适一点。看,我从加哈尔那里买的那什么红酒,很便宜,——和你袋子里的金币相比很便宜。啊.....你别摆着这一副臭脸瞪我啊!”   贞德一只胳膊大大咧咧的架在他肩膀上,倾斜着身子,把上半身的重量倚靠在他胳膊上,很潇洒的阖眼摇摇头,“喏,只好如此,给你分一点,只能你一个人喝啊,绝对不许拿给其它人!” 第一百零五章 邀请函   “这杯酒在我手里,不在你手里。”萨塞尔只是摇头,用很轻的声音说。   “那边——”   贞德伸出空余的右手,一边说,一边指着他身后。她白皙的手腕横在他脸上,衣袖敞开着,露出赤裸的小臂,几乎挡住了他的眼睛,她身上有刚洗过澡的香气,“你可以问问他酒杯到底在谁手里。”   萨塞尔转过脸,只见背后空空荡荡。夜已经深了,只有三三两两的酒客在和他们隔很远的桌子上闲聊,他看见一个酒客一边大笑,一边把一大杯酒都灌到自己嘴里,四周那些起哄的看客高喊:“一杯!”   贞德飞快地扶着他的脑袋站起来,努力前倾身子,夺走了他手里的酒杯。   “怎么?看见啦,你可看见啦?”她坐回去得意洋洋地重复着,“你瞧,你这个白痴,我跟你讨论过倒底是谁才是白痴这件事,现在就决定是你了,整天说我是白痴的混账。”   萨塞尔笑了,他觉得这女人喝酒之后很有趣,虽然动作更加粗暴,说话则像是个女流氓,但是还是很有趣。“你今年几岁了,三岁吗?”他用轻佻的语气说。   “你说话的口气真让人讨厌啊,”贞德带着鄙夷的表情说,嘴唇开阖间,甜腻的酒气几乎要喷到他脸上,“不是有那个什么说法吗?对,我想起来了,这一定是饮酒的副作用啦,副作用!”   “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允许喝酒。”   “我这样的人?你说话能别绕圈子吗,你觉得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是个裁判官,应该保持严肃。”   “让我反胃的偏见!”贞德继续一脸鄙夷地瞪着他,胳膊肘猛地撞在他后颈上,呸了一声:“你这个混账给我安的罪名都可以用碗装了,昨天你怎么说我来着?是掰脚趾甲的?还是烧尸体的?”   一片欢呼声中,几个雷鸣般的声音大喊:“两杯!”   “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允许喝酒。”萨塞尔又说了一遍,才勉强冒着扑面而来的酒气转过脸来,“我昨天只有说你是白痴。”他摊开手,“而且,当初也是你自己说你要保持严肃的,所以这事还是你的问题。”   贞德瞪住他的眼睛,左臂用力把他的肩膀向下压,“啊,是这样吗?我最近记忆力不是很好来着。”   “三杯!”酒客们越来越响的叫声在酒馆的木桌和泥砖地上回荡。   萨塞尔摇头:   “我可看透了,”他说,“我从骨子里看透了你......你这个只会烧尸体和花别人血汗钱的酒鬼。贞德,你除了追捕邪教徒和给自己灌酒缓解忧愁以外,你就什么都不会干了,你用吃奶的力气朝着这方面去做——去......”   她不耐烦地把左手搭在他头顶上,把他脑袋压的向后仰,然后右手举着酒杯,搭到他嘴上中断了萨塞尔的叨咕,说:   “废话就不要再跟我提了,现在是给你分享我珍贵红酒的时刻,等你喝完这一杯,你就把金币的事情都忘掉吧。要么——你就是不知道我是你上司,毕竟——上司有权支配下属的所有东西,更何况——你还效忠了我。你跟我走在一起,你就得无条件贡献出你的一切,包括你的个人财物。”   萨塞尔耸耸肩:“你别胡搅蛮缠,我读过你们的教规了,里面没有这一条。”   贞德眨眨眼睛,凑近他,红润的嘴唇几乎要碰到他的脸。然后,这个倚在他胳膊上、发着酒疯、挂着一脸嫣红色的女人,压低她的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冷笑着说了一句:“萨塞尔,退换期已经过了。”   她把酒杯搭到萨塞尔的唇边,右手轻轻上推,便把酒浆沿着他的嘴唇一点点倒了进去,那液体在烛光下摇曳着犹如幻梦的红光,还有几滴从嘴角流出来,滑到他胡须里。   “四杯!”欢呼声和喧闹声交织在一起,使他们两个像是坐在被遗忘的角落里。   没有凑热闹的人跑过来,或许是因为——这种酒馆角落里发生的小事根本不值得关注。   “行啦!现在你把钱袋的事情都忘掉了,”说完,贞德把空酒杯放回桌子,一眨不眨的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摇摇头,坐回去拍了拍手,“现在告诉我——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吧。”   萨塞尔勉强把她灌的红酒咽下去,舌头舔过嘴角,才问:“贞德,你到底有没有喝醉?”   如果她清醒时和入睡时是不同的两个人,那她喝酒后,就是我目前不怎么明白的第三个人。   “五杯!”起哄的声音对他们的交流没有什么影响。   贞德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别叨咕了,这不重要,告诉我你需要交待的事情。”   萨塞尔看看已经空掉的酒杯,又看看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右手托着脸颊开始打瞌睡的贞德,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他取出一份装点着金箔和红泥印的邀请函,递给裁判官。   “理事会的萨沃纳斯·贝尔韦德雷邀请你去参加七天后的一场舞会。”   “我讨厌那种恶心的应酬。”她连头都懒得抬。   “几乎所有贵族和重要职务担任者都有受到邀请,”萨塞尔张望片刻四周,把灵魂触须链接到她身上,“这可以让我好好检查一下,检查毒液学派黑巫师安插的钉子到底有多少——虽然只是一部分人,但这一部分人却都是高层。”   “意思是我必须得带你过去?”   “那是当然,你可算是个大人物,可我,我只是个小人物。”   “大人物......真是说笑。”贞德低声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非要去的话,那我就带你去吧,但礼服的钱还是要你出。”   “你可以穿铠甲或者便服进去。”   “我真当我的精神状态完全是村姑?”贞德用不满的眼神盯了他一会,然后从巴哈撒人老板那里要来另一个杯子。   “别以为我不懂礼仪,”她语气很随意,“在那种场合穿便服进去,那是给我自己找不快。”   贞德为两个杯子满上红酒,把倒空的酒瓶放回去,举起其中一杯。   “喏,干杯,”贞德对萨塞尔示意,“干完这杯就回教堂。”   两个杯子碰到一起,然后,同时一饮而尽。   此时,酒馆出奇的沉默,然后被一道酒杯拍在桌子上的响声打破了。紧接着是沸腾似得欢呼和嚎叫,一个嘶哑的、醉醺醺的声音高喊:“是我赢了,你们这些白痴!”   “你觉得是谁赢了?”在走出酒馆时,萨塞尔问她。   “废话,当然是我赢了。”   作者留言:   4250推荐票的。 第一百零六章 夜晚   ......   在夜晚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萨塞尔踩着烧焦的人尸缓步行走。   墙壁角落烧焦了的石柱都在坍倒,阻挡住道口。那种满树木的郁郁葱葱的林荫主道一时烟阵弥漫,星火闪烁,到处都充斥着焦木的气息,并充斥着烧焦的人肉油脂的恶臭。巫术灯一一熄灭,使得园林一下子浸没于黑暗之中。狂呼狂嚎的人们感到大难临头,纷纷陷入恐怖和焦灼当中,成群成群的民众一窝蜂地扑向园林大门。   一百头......一百头浑身燃烧着血红色烈焰的蜘蛛,眨巴着它们镶嵌到全身都是的人眼,挪动着它们两个人那么高的躯体,踏着针尖一样锋利的扭曲节肢,啪嗒啪嗒啪嗒......一个一个地走进来。   那成百上千美丽的眼睛迷乱地嵌在它们庞大而柔软的肚腹上,仿佛是放大上百倍的腐烂草莓。它们眯着眼,颤抖着美丽的长长的睫毛,像把眼睛看花了一样盯着像蚂蚁一样乱窜的人群。有的探爪直腿,连胸插起一串男男女女,裂开粘连着丝线的血盆大口,像吃烤串一样把活人肉串塞进自己嘴里。有的低下它们柔软的肚腹咬在人堆里攒动的头颅上,打了几下转,就拔出了一排排连着脊椎和内脏的脑袋,在那如深渊似得嘴里一下囫囵不见了。   它们只消轻轻一刺,带着细密倒钩的节肢就能插起一大串肚破肠流的尸体。它们只消随口一咬,就能在人堆里扯裂而出一颗颗破碎的心肝脏肺。它们只消轻轻一压,就能压出一大片泥泞状的血肉模糊的骨骼尸块混合物。到处都听得啪嗒啪嗒啪嗒的节肢在敲击地面,听得人们的惨叫声和哭喊声,听得硕大的牙齿嚼得人骨头格吧格吧在响。甚至有蜘蛛咬住人的背,叼住人的腰,在园林里跳来跳去,好像要挑个安谧去处,结个网,在活人身上下一堆小崽子。   逃命的人们你挤我轧,有的甚至没给蜘蛛吃掉,就已经给同胞踩死。你能听得,这里一会是咆哮,一会是哭泣,一会是嚎叫,一会是噬骨声,一会是啪嗒的脚步声,一会是踩在柔软内脏上的噗哧声,一会是节肢插起一排男男女女的唰啦声。   而萨塞尔,他还在园林里神智昏昏的踱步,也不知正朝哪个方向走。一会儿,他磕绊着焦尸枯骸,一会儿,他撞到烧残的石柱和树木,于是,暴跳的星火就如骤雨一样劈头盖脸的向他洒下来。   于是,他坐地歇一会,用他乌黑的瞳孔,把四面八方的惨景望望。几乎烧尽的园林差不多整个都深深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烧焦的林木枝叶间透出点点血红色的火光,摇曳不定地映着这林荫道,映着这烧焦了的横七竖八的树木,映着这给烧的不成人形的残骸剩肢。在这火光明照间,他什么也看不清,一切似乎都模模糊糊,只有尼禄的脸,他能记得清清楚楚。他想歇息一会儿,可他一感觉到尼禄那双眼靠近了,他就不由得站起来,他就不由得要放出更多的畸形蜘蛛来为这如蜜一样甜美的复仇再添一把火。   然后他觉得,好像有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把他从黑暗的角落里领出来,让他来到一眼焦尸包围的喷泉,让他回到那眼泉边。   一切都寂静下来了。   那个自称奥莉加的女人护住一身红衣的尼禄,伸手去摸刀柄,但他的动作更快,他闪电般的出手,一剑便劈开了这个猫头鹰白痴女人的脑袋。   鲜血溅了尼禄一脸,溅她那瑰红、澄皙的脸颊上,溅在她雪花石膏似地皎白的额头上,溅在她流金般的发丝上。她微张着那副合该用于爱吻的嘴唇,眨了眨那透明的碧眸,带着困惑的表情后退一步,那美丽的红丝带在他剑下断裂了,金发俨如水波似得漫散到肩头。她那窈窕的体态,她那白纱裙下隐约可见的轻盈双腿,如此的朝气蓬勃,俨如是刚从五月刚从枝头蓓蕾里绽放的鲜花一朵。   她抬眼凝望,用肃穆的神情开口:“余——”   萨塞尔给了她一巴掌——非常用力的一巴掌。尼禄的脑袋被扇得朝后方仰去,脸朝下摔在烧黑的喷泉上,仿佛被粗人随意折下丢到地上的一朵玫瑰。   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萨塞尔对竞技场的观众回以优雅的深鞠躬。   欢呼声更热烈了。   他随手把剑插在奥莉加的脖子上,刺破的喉咙鲜血喷涌。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褪下两只皮手套,扔在洒满鲜血的竞技场沙地上,“根据礼仪规范,是该由胜利者处理他的奖品,女皇陛下,这合乎情理和规定。”   “你的声音很陌生......你是谁?余从未见过你,你为何对余有着如此炽烈的怒火?你不该——”在萨塞尔舔她脸上的鲜血时,尼禄在床上用力的蹬着脚踢他。   “不该怎样?”他用嘲笑的、赤裸的眼神盯着女皇陛下,像要揉碎她一样拥她入怀,吮吸那合该用于亲吻的粉色嘴唇,箍着她的下颌,强行分开她的牙关,吮吸她湿答答的滑腻的舌头,交换甜美的唾液。幽闭的房间墙壁上,犹如浮肿一样凸出一堆又一堆相互挤压的眼球,五颜六色的瞳孔到处乱转,睫毛像刺一样乱糟糟的插在眼球里,溢出血来。   “余......呜!!”她一边喘息,一边发着粘糊的声音互舔着,并更加用力的抬腿蹬他。   突然间,所有的眼球都静止了,紧盯住浑然无觉的萨塞尔,就像是突然失去粘合一样,咕噜噜地滚到地上。床碎裂了,天花板和墙壁也碎裂了,一切都碎裂了,碎裂成无数瞳色色彩斑斓的眼球,还在乱转的眼球们咕噜噜地滚到地上,堆的越来越高,像洪水一样升起,像洪水一样把他整个人都淹没在眼球的海洋里。   “这就是你的欲望吗——你掺杂着仇恨的欲望?”尼禄脸上挂着可爱的笑容。   “什么?”   咕噜噜乱滚乱转的眼球完全成为一片海洋——看不见尽头的海洋,像真正的海洋一样托起他们两个。   该死。哪里不对劲?   尼禄轻轻抚摸他的脸,“你在尝试连接梦境迷道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切的,不是吗?”   “你是什么!?”   “我是......”她脸上挂着可爱的笑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他,轻轻地说,然后......整张脸都打开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一次危险的交流   萨塞尔看到了......她。一个孽物躺在眼球堆积出的汪洋大海中。   她身材高挑,只比萨塞尔矮两到三公分,一身怪异的开衩斜襟长袍,淡灰色布料上锈满模糊的图样,似乎是抽象化的人脸。这身长袍无袖,自腰部向下开衩为两束,露出她洁白、精致的肩头,和她曲线窈窕的整条皎白修长的腿。她窈窕的身体——她戴着过肘的黑色长手套的纤细手臂,她长袍下饱满的胸脯,她犹如柳枝似得腰身,看上去是如此柔软,就犹如是一缕闪亮的烟雾。   但是,她有着一颗像是立放的牡蛎似的硕大头颅,材质犹如食人植物的绿叶。在那开裂的缝隙间,填塞着几十条植物根茎似得触手,触手抚摸着他的脸,带着清香的甜味,触感像是少女柔软的小腹。   萨塞尔深吸一口气,两片巨大的暗红色蝙翼张开,后退。   眼球们像海浪一样拱起、汇聚,挤压出一张疯狂转动的眼球长椅。她坐在上面,色彩斑斓的眼球们纷纷张开满是尖牙的嘴巴,发出狂喜的尖叫,争先恐后的凝视着她,像是信徒在凝视它们的神明。她审视着完全化为一个暗红色狰狞恶魔的萨塞尔,右手凭空打开一张怪异的黑色扇子,挡住自己那张诡异的脸。   尽管那扇子和她牡蛎似得恶心脑袋完全不成比例,但是却非常奇妙的,使她看上去......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有着漂亮黑色长发和血红色眼眸的女人。   “你......我在你的身体上感到了沉重的迷雾和死亡,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回答我......”萨塞尔分开他怪异而畸形的颌骨,吐出一连串猩红的火星。他的嗓音嘶哑而沉重。   “Kuz' inirishka dazu daka gurankas......”   她用怪异的腔调吐出一句萨塞尔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然后停顿片刻,换了另一种语言,那是奇格拉语:“奈亚拉托提普。萨塞尔——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指的是什么。”   萨塞尔一言不发,转身掀开蝠翼,像发疯一样往外飞。   一秒钟之后,他发现自己浑身缠满铁锁,捆缚在一座高大的铁十字架上。   十字架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四周,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血色荒原,外神的化身正兴致勃勃的往他脚下添柴。   密密麻麻的脑子飘浮在半空,把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大脑布满褶皱,尽管直接接触空气,但是色泽非常饱满、健康,甚至能在褶皱间看到流动的血液,像是孢子一样在空中缓缓移动。   “你看去很怕我。”外神的化身说着,看着他,萨塞尔看到她的眼睛下面挤来挤去的触手,“能告诉为什么吗?”   萨塞尔一言不发的打量对方,发现她长袍上那些别具一格的面孔并非刻意绣上去的,而是真正的人脸。那些人脸随着她的提问表现出各种表情,或是疑惑,或是愤怒,或是喜悦,或是恐惧,但却都像真正的柔软布料一样,随同她或是蹲伏或是站起的动作而拉平或皱起,面部特征也随之扭曲到失真的程度。   “看得出来,显然你知道我是什么,而且你很害怕,不过没关系,”她又向火堆里扔进去一把柴,然后随手拉过来一块飘浮的脑子,塞到扇子下面,咀嚼起来,“我很宽容,萨塞尔,毕竟恐惧也是一种力量,让你活下去的力量。”她两三下就让那脑子消失在她嘴里,“但是你也很勇敢——或者说愚蠢比较对?冒然的连接到你刚刚逃出的迷道,这种举动很有趣,你让我记起了我很久以前的回忆——大约也就是十多个千禧年吧。”   萨塞尔终于开口:“那么,您想要什么?”   奈亚拉托提普停下来。“嗯,我想要什么?”她忧郁的说,“我其实也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你明白吗?”   这东西和任何智慧生物都不同,完全不同。   火焰烧到他脚下,让他感觉一阵暖烘烘。但是他使不上力气——任何力气。   “我不敢随意揣测您的想法。”   “可以却敢连接这个你过去从未接触的迷道,试图探索我仿制幻梦境创造的东西,”她以下巴为轴线前后摇头,说,“你是个胆子很大的人类,或者说愚蠢比较对?”   “我不知道您会如此热情的对待一个不起眼的家伙,我听说您一直很无聊,喜欢做一些没头没尾的事情,比如把一个能用火焰洗澡的恶魔架在十字架上烤。”   “啊,嘲笑,”她用愉快的语气说,“我们之间的一个共同点。”   “我很荣幸。”萨塞尔用生硬的语气说。   “看上去你在试图讨好我?”奈亚拉托提普在长袍上摸索一阵,抓住一张女人的面孔,和她空洞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不过你做的不错,我挺满意,如果刚才你没有讨好我的话,你就会变成我旗袍上的下一张脸了。”她满足的说着,放下手里那张痛苦的脸颊,发出轻笑声,“你会喜欢剥掉自己的脸缝在我的旗袍上吗?和你的灵魂一起。我可以把你缝在内侧,还可以让你选一个部位,——这是否会让你感到愉快?这个化身的肌肤触感可是非常让人难忘的东西。”   “那可能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会让您感觉自己很可怜,”萨塞尔咧咧嘴,“我能发挥的作用不只是当一张装饰品。”   “你说的很有道理,萨塞尔,这确实是巨大的损失,会让我感觉自己很可怜。”她发出更加愉快的笑声,左手扶住自己柔软的小腹,几乎笑弯了腰,不过扇子还是没揭开——萨塞尔宁可她这么挡到世界尽头为止。   “如果呢——你刚才随口说一句腰肢、臀部或者大腿这类位置,我会马上剥掉你的脸颊,亲切地满足你真挚的愿望。”奈亚拉托提普又扔进一捆柴火,“要知道,我可一向都以诚实守信而闻名整个世界。萨塞尔,我比较喜欢用先进先出的队列模式来移出我旗袍上这些脸,你的灵魂一定会在里面待到你满足为止,——或许会是三个千禧年?不过,你应该不懂什么叫先进先出队列吧。但没事,计算机这种东西出现在你们的世界还要很久,那时你还会活着吗?我也不知道呢。”   你能说人话吗?旗袍是什么玩意?计算机又是什么玩意?   他勉强笑了笑,笑的很生硬,他觉得自己能挤出笑容已经很难了。   “我呢,其实还是很好相处的,而且会很亲切的满足你们人类的愿望——所有愿望,而且是在第一时间满足。”她继续说,“不过有些愿望是有代价的——等价交换,你明白这词吗?我想要一些能满足我的东西,你觉得那是什么?放心回答吧,答错的话,我是不会突然翻脸剥掉你的脸或者吃掉你的大脑的。”   作者留言:   4500推荐票的。 第一百零八章 梦   “亵渎?”   “偏见,这可是偏见,”奈亚拉托提普把那对血红色的眸子靠近萨塞尔,以下巴为轴心前后摇头,说,“我从不亵渎任何东西,因为神圣和亵渎含于世间万物;我从不欺骗任何东西,因为迷惑人心的总会是你们自己,是你们自己将手伸向黑暗,却称其为光明。”   她在嘲笑我吗?可这种颠倒是非的绕口话有什么用?我随便凑几个词就能编出一堆来!   萨塞尔摇摇头,“我只是遵从真理,如若真理行走在我心中,我就能抗拒一切。”   她美的不像人类的眸子饶有兴趣的眯起来,“看得出,你不是在嘲弄我,而是你在用你相信的东西拒绝我,对吗?”   我相信的东西?我相信贞德会给我跪下来哭我都不相信奈亚拉托提普能够相信!我早该知道贸然连接外神迷道迟早有一天会遇到这种事,该死,我怎么就管不住我的手呢?   萨塞尔一边疯狂诅咒这个精神病,一边欣然应道:“我只是害怕您,奈亚拉托提普阁下,谎言铸成了您的血肉,这可能会污染任何自以为不可动摇的东西。”   “你还真是一个既理性又圆滑的家伙,”外神的化身用仿佛羽毛撩拨胸口一样使人心头发痒的声线说,“不过呢,我也会和人类一样寻找借口。失败写在我走过每一寸土地上,可怜如我,在过去也曾经历过许多富有戏剧性的失败,或许比你一辈子经历的失败都要多——化身毕竟只是化身。当我情不自禁的无法满足于你们之间无聊的宿怨时,当我去寻找更美丽的感情和喜悦时,我就有时会一不小心成为骑士小说里被击败的可怜反派了,然而正义击败邪恶总是会让人高兴的,对吗?”   “这确实是很大的损失,”萨塞尔分开他狰狞的颌骨,吐出一连串火星子,“让我非常同情您。”   恶魔的笑容实在不怎么好看。   “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会恭维我很谦虚。嗯,你成功的吸引了我。一个凡人吸引了我,——我这么说会让你感觉开心吗?”奈亚拉托提普又很愉快的笑起来,萨塞尔有意的发言收到了一些成效——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她在长袍上摸索一会,从小腿边抓起一张男性的畸形面孔,“你让我想起来这个!嗯......有点不太一样,不过也是非常有趣的家伙,没错,我记起来了,尽管时间有点久远,我还是记起来了。”   她抓起这张痛苦的脸仔细端详,毫不在意的将她两条修长的腿裸露着,想了一会儿,“在过去,这个可爱的家伙迷恋上了我,所以我和他做了一个商量,我把他的脸剥下来——贴在我的旗袍上。”奈亚拉托提普和他深情对视了片刻,然后随手扔掉了——就像扔掉一团不可燃垃圾。她又抬头看着萨塞尔:“他一开始还很高兴,但在十年后就开始央求我让他死掉了。那可真是让我伤心啊,我这个化身可是个很有少女心的年轻女性来着。”   真是了不起的疯子......“您确实很美丽。”萨塞尔咳嗽了一声,勉为其难的恭维她。   奈亚拉托提普在他周围踱步,每一步都踩的很随意,却又似乎恰好踩在萨塞尔心脏跳动的鼓点上,“现在,他已经在我的旗袍上度过了两个千禧年,他见证了我在梦境迷道建立的一座座伟大的城市,——或者说玩具?见证了你们人类无数个国度的毁灭和重生,也见证了我无数个崇拜者那些美丽而又迷乱的梦境。而且,每个渴求这具身体的孩子,我都满足了他们可爱的愿望,尽管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到一年就会央求我结束他们的生命——但是,当初许下的诺言可不能轻易背叛,你说对吗?”   我才不关心你让多少可怜虫完蛋了。再说你自我描述的发言里有一句是真的吗?   “啊——怀疑,我感觉到了怀疑,我喜欢你们的怀疑,因为怀疑总是意味着动摇。”奈亚拉托提普将扇子移上去,皎白的下巴贴在他嘴唇上,伸出湿答答的柔软的舌头舔在他脸上,“那么有个问题——你渴望这具身体吗?”   萨塞尔眼皮狂跳。“如果我有幸成为和您这具化身同一阶位的生物,”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镇定,“我会渴望您这具身体的。”   “噢!让人难忘的发言。”她又移上去一点扇子,舌头迅速由红变绿,然后分裂成许多束可怖的触手,像蜘蛛冰冷的节肢一样扣在他脸上,“我看的出来,你这句话说的很诚实,你看到那种疯狂的东西之后还是一样会发情,一样会产生欲望,因为你把自己的本性掩藏的很好。你是个披着羊皮的肉食动物,而且还有压抑到很深的变态趋向,不是吗?”   “不......我只是个平凡的施法者,我只想找个善良的女孩子回老家结婚。”   “噢,不,其实你很明白,你这些说法都只是掩饰,”她又用扇子挡住自己得脸,退后两步,摇头,“在你们的梦中那些罗马平民遭遇的屠杀,是以你的意志为主导展开的,我想你该明白这一点吧?而在你对待陌生人礼貌又随和的表情下——同样也是你事不关己的冷淡态度;如果不是薇奥拉是个有优秀法师天赋的女孩,你会费那么大劲留着她吗?在你读完那本日记之前,你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我说的对吗?”为什么是‘你们’?   “我不否认。”在火焰灼烧到赤红的铁十字架束缚下,萨塞尔平静的呼吸着,俯视站在他两步开外的外神化身。短暂的停息之后,他平缓地摇摇头,“可您也不必费这么大劲头作弄一个微不足道的孤身行人。”   “你确实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但也可能让我很难忘。”   每个人都让你很难忘吧!?   奈亚拉托提普肩膀抽搐,发出一阵阴郁的笑,“那么——暂且不聊这些了,让我们来讨论一点正事吧。”   看来折磨终于结束了,这个无聊的外神化身比想象中要难应付的多。不过——机遇往往和危险并存——要不然,他为何要试着在体内张开刚刚逃出不久的梦境迷道?   “先从你的梦开始吧,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刚才你抱的人就是尼禄本人——虽然只是她梦中的意象,”奈亚拉托提普打了个响指,“怎么说呢?她的法师研究团刚好正在连接我的迷道,而且张开的裂隙很大,加上她又离的很近,所以我就顺手让你们的梦境重合了。想必你那一巴掌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吧?”   她刚才说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使者   这一击比刚才那些都要狠的多。   对他来说,眼前的奈亚拉托提普是个勉强能交流、也勉强能应付的家伙——单指这一个化身;而他亲爱的女皇陛下——尼禄·克劳狄乌斯——她绝对会剥掉他的皮,并弄出他脑子里所有知识来扩充帝国资料库。   他当初逃跑时顺走的研究资料可不是一点半点。   “你有想起你可爱的尼禄陛下说的那句话吗?萨塞尔。”   是的,萨塞尔当然能记得起来。   在他含住女皇陛下甜美的嘴唇前,她这么问:   ——“你的声音很陌生......你是谁?余从未见过你,你为何对余有着如此炽烈的怒火?你不该——”   而在那之后,她的声音就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呜呜声了。   “想起来了吗?萨塞尔,”奈亚拉托提普眼中闪过似笑非笑的狡黠笑容,并开口打断他不怎么健康的回忆,“我很亲切的——让她看见了你在现实中使用的那张脸,而不是有些区别的涅尔塞·伊斯特里亚。这是为了能够让梦中相会的情侣顺利重逢,你喜欢这个吗?我可是为你甜蜜的梦想操碎了心。”   顺利重逢?那一巴掌拍下去之后还有个鬼的顺利重逢!   你确定不是尼禄的猎犬找过来挑断我的四肢秘密送进帝国监狱吗?说不定,她还能在拷问之后发现我就是那个黑巫师,然后新仇旧账一起算!   “其实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奈亚拉托提普扇子下的脸似乎在微笑,她轻轻地用扇骨拍了拍自己的鼻尖,把语气放的很亲切,柔声安慰他,“按我的想法,你亲爱的女皇陛下应该是不会那么快就找到你的,毕竟线索只是一张脸而已。所以你还可以逍遥一阵子,感到开心吗?别老是神经兮兮嘛,你现在可是位于帝国势力很小的卡斯城来着,这里面就只有不到十个的帝国间谍而已。”   “可老实说,即使我没有在梦中做那些事,帝国的法师照样能定位到我的大致位置。”萨塞尔开口道。   奈亚拉托提普的情绪似乎一直很愉快,“正是如此,所以你应该感谢我,我给了你和尼禄亲热的机会,我让你得偿所愿,你难道不开心吗?”   呵呵,我真开心。“您想让我做什么,而我——我又能得到什么?”   奈亚拉托提普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你真个是不解风情的家伙啊,在你眼前的,虽然是外神的化身,可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应该礼貌的加以对待才行。”   “我知道您每个化身都有完全不同的人格......但最核心的思考方式总归是不会变的。”   “嗯,没错,看来我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点——相互了解。这可是成为情侣的前兆来着,你有感觉到荣幸吗?”   脸被剥掉和你的袍子变成情侣吗?   “我还未有如此荣幸过。”萨塞尔说,并对她示以微笑。一点都不荣幸。   他勉强保持住冷静。   她端详了萨塞尔一会儿,穿着黑色高跟的脚在俨如凝固血浆似得土地上轻轻踩了踩。“你最担忧的,是你的身份是否能顺利通过十字教检查这件事。一个研习过恶魔学的修女都能看出你是个黑巫师,其它人又凭什么看不出呢?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因为这才是能让你顺利隐藏下去的唯一一件事。”   “是的,确实如此,”萨塞尔点头,“我最近在着手处理这件事,但目前尚且没有任何头绪。”   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如果您能提供解决方案......或者一点线索的话,我可以听从您的吩咐。”他边说边咳嗽一声,“完成您想要的事情——公平又合理。”   奈亚拉托提普这时的表情犹如一道波澜不惊的石灰墙。   “您意下如何?”萨塞尔问。   对方摇头又点头:“我可以免费帮你遮断他者的探索,免费掩饰你的身份;我可以允许你在你的体内张开梦境迷道,允许你汲取这个迷道的力量;那么你意下如何呢?”   “嗯嗯嗯嗯,”萨塞尔表情很难看的咧咧嘴,“依您所言,我要把什么东西交给你?”   奈亚拉托提普耸肩,用狡黠的目光盯着他。   “得了,得了,尊敬的外神阁下,尊敬的奈亚拉托提普阁下,我是个很识相的人,请您别这样吓我。这样的话,我可怜的小心脏受不了。”   “啊,自嘲,”她忧郁的说,“我们之间的又一个共同点。”   萨塞尔眼皮又开始跳了。   “几个月前,你接受了沃尔瓦多斯的迷道。”奈亚拉托提普用轻快的语气说。她走近两步,盯住萨塞尔的眼睛,黑色的扇骨落到他鼻子上,“而在你的未来,你还会接受更多你们口中所谓外来神明的迷道,既然如此,接受我创造的迷道——”她说,“你觉得这个条件如何呢?”   萨塞尔又一次沉默了。   “当然,你需要为我提供一些小小的服务,”奈亚拉托提普继续把脸靠近他,停在一厘米外的位置,刚好由扇子分隔开,“这不会是什么大事,而我呢,我会在恰当的时机送给你一些恰当的情报,还会告诉你如何掩饰自己的身份。”   萨塞尔勉强提起精神:“那些我们已经确认的外来神明,它们条件都是既简单又明了,可您的心智和您的条件——恕我直言,我很难揣测您到底想干什么。”   “嗯,怀疑,你的怀疑确实是个甜美的东西,”在他的注视下,在奈亚拉托提普的瞳孔背后——许多条绿色的东西挤来挤去,“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并知道我是个怎样的神明,那我会用一个简单明了的方式使你安心。”   “可我不认为我有那么重要。”萨塞尔老老实实的说。   “别这么说,人类。”她笑了,漂亮的眼睛弯起柔和的弧线,俨如两枚血红色的月牙,“你们的世界里到处都是古老或是不古老的神明,又到处都行走着能弑杀神明的不朽者,我这具化身走起路来呢——还是挺难保证安全的,简直像是横穿高速公路一样。想必你已经从人偶那里知道了,我的迷道钻进去了很多被你们这个时代的生灵所遗忘的上古神明,它们有的对我很友好,有的呢,对任何东西都很不友好。我呢,我需要那么几个理智、冷静又足够特殊的外神接触者为我服务,帮我做点事情。而你——你这个贸然连接到我的迷道,还混在光明神殿队伍里的小家伙,你就是其中之一。”   高速公路又是什么玩意?算了,那不重要。萨塞尔自忖道:根据有迹可查的记录,外神奈亚拉托提普,它所有能够交流的化身——都总是会叨咕一些莫名其妙的词汇。   于是他问道:“您能保证我的脸不会出现在您的袍子上吗?”   奈亚拉托提普抬起纤细的食指,敲了敲他满是鳞片的下颌。“犹格。”在咚咚的敲击了一分多钟后,她说:“虽然它不在这个世界,但我可以让犹格作出担保,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的灵魂里可还签着它的契约呢。”   作者留言:   4750推荐票的......终于又撑到星期五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一个熟人   至少有一点奈亚拉托提普说的对,萨塞尔绝不能就这样跟着贞德混入十字教。在传入贝尔纳奇斯后,他们和这片大陆上其它神明的信徒相比毫不起眼,只是一条游在大鱼缸里的小鱼。他们只有疯子一样剿杀外神崇拜者的裁判所机构最为著名,作为本地人,土鳖如萨塞尔对其印象也仅止步于裁判所机构。而现在,一个修女都能看出他是个黑巫师,天知道那教会里有多少人能察觉自己的身份。   换而言之,外神的蛊惑来的确实是个时候。尽管是蛊惑,然而机遇和风险并存——他本来就每天都踩着独木桥走路,他骨子里就是一条冷血的鱼,浑身找不出一滴热血,现在还能把事情变得更糟吗?   “你要带我去哪里?”萨塞尔问她。   “重要的签约仪式自然需要一个严肃的场所,你不这么认为吗?”   此时,天空下着雪和更多更多的雪。在消融一切的白色之中,是一座扁平的小镇,一条宽广的道路,几颗挂满白霜的银松。在他眼前,银灰色的丝带在旋转,似乎永无休止地绕着自己扭着,一道烟雾般的幽灵在雪中的丝带下现形,飘舞,然后停了下来,发出奈亚拉托提普的声音。   那就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地上,并揭开一张同样消融在雪中的窗帘。   先是若隐若现的双脚,犹如精雕玉琢的白瓷一样踩在积雪里,随后是云雾般飘渺的双腿和玲珑的身体,最后,是那副同这雪地格格不入的黑色扇子,还有同样格格不入的过腰黑发,随着丝带的旋转,外神的化身于雪中如云雾般浮现。霜白的冰冷阳光在她仿佛雪漂洗过的肩头上罩了一层寒霜——使她的肤色看上去也白如寒霜。   “您的登场很有艺术感,”萨塞尔礼貌的向她问好,“想必您靠这场面迷惑了不少信徒。”   “这话可不怎么好听,我通常都是用人格魅力来让他们爱上我的,”奈亚拉托提普把她白皙如新雪的脸转过来,黑发在落雪的风中扬起,她合起扇子,换上另一只手中的扇子,“人类是爱-欲的种族,这个化身呢,同样也是爱-欲的化身。”   人格魅力?爱-欲的化身?真了不起,你是指把脑子当口粮还是指把脸剥掉贴在长袍上?   “我想我也要因为您的人格魅力爱上您了。”萨塞尔恭维她。我宁可爱上植皮者。   “嗯——噢?那你能发誓吗,以你的灵魂和心血为证?”奈亚拉托提普挪到他身边,合起的那支扇子架在他肩膀上,“说不定我可以在你的坟墓前为你祈祷,比如说:祈祷你会永远活下去,祈祷你是不朽的。我一般可不会做这种事。”   什么,坟墓?在我的坟墓前给我祈祷我是不朽的?那你还不如给我的尸体里倒防腐剂。   “哦,这听起来真是太美好了!”萨塞尔深吸了一口气,并摆出庄重的神情。他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您说的每个字,您眼中的每点光芒,都是真心实意的。这怎么可能?我怎么能承受的住?您还是让其它更幸运的男人来承受这一切吧!”我听上去就像一个神经病,但这是迫不得已的。   “但是,我了解你,萨塞尔。”奈亚拉托提普同样庄重的把她精雕玉琢的小臂伸向天空,修长的五指张开,也同样用歌剧般的腔调说,“从你出生到现在,从你的脏腑到你的躯壳,从你的灵魂到你的思维,你漫长人生中的每一天,我都了若指掌,直到今天,直到你主动连接到我的迷道,就像你亲手握住我的手一样。”   谁握住你的手了?   萨塞尔差点咳出血来,我怎知道一个该死的恭维会让我遭这种罪?   “别再说了,别说了!请您安静,我的灵魂无法无法承受这些!”他又憋出一句歌剧腔。   “我做不到,听我说,亲爱的萨塞尔,你所到之处会奇迹般地出现一条火焰之路,在罗马,在法兰西,在不列颠,在莎若拉沙漠,在达鲁吉斯坦,在比邻灰精灵的马瓦尔,穿越废弃的迷道,遍布目光所及之处。”   她伸展着天鹅般的颈子,一只手执扇,另一只手从天上落下,放在胸口,阖上眼睛,睫毛落着几点雪花,在颤抖,“我可以发誓,在以后的三个千禧年的岁月中,千万人会拥到你的墓前,令你安睡,暖你尸骨,你听到了吗?”   尸骨?如果你不是外神化身的话,我现在就让你这个精神病只剩下尸骨。   萨塞尔后退了一步——两步,他舔了舔嘴唇,编排了一会儿词句。不过最终,他只是说:   “奈亚拉托提普阁下,我们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奈亚拉托提普困惑睁开眼眸,眨了眨眼,回忆了一会儿,然后她发出笑声,几乎笑的弯下腰来:“你是个有趣的家伙,萨塞尔,虽然没有有趣到跟我念完这场即兴创作的歌剧,不过我还是很满意。”   “我很荣幸,奈亚拉托提普阁下。”一点都不荣幸。   你跟谁都会说你很满意,我要是白痴到信了你,我就是你长袍上的下一张脸。   在这个积满白雪的黎明,路上走过一个个没有脸的白色影子。一串串无声的脚步踏过雪地,一阵阵风像看不见的手一样撩起衣角,灰色和白色的光在灰蒙蒙的小酒馆里闪烁。萨塞尔避开这些诡异莫名的白影,跟着奈亚拉托提普的脚步爬上楼梯,来到一扇门前。   门里是一张卧室,卧室里堆满一叠叠神情安详的人脸,窗外则是挤满无脸白影的酒馆。幽灵般的呢喃声窸窸窣窣,使这地方同时具备了极其荒谬的恐怖和宁静。   窗户开着,一个熟悉的人偶在地上拾起一张张人脸,把它们用布包起来,并收进柜子。她神色平静,直到她听见自己房间里熟悉的脚步声。   “欢迎您的到来,尊敬的神明。”人偶向奈亚拉托提普鞠躬,然后转向萨塞尔,轻轻颔首:“也欢迎您的到来,不善良的黑巫师。”   在这时,一个头部浮现面部轮廓的白影靠近窗户,俯下身来。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出一张轮廓模糊的五官,萨塞尔看见它把它的脸剥下来,隔着窗户扔到地上,然后默默地、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为什么是不善良的?”萨塞尔努力不去理会外面那些诡异的东西。   “神明说:这个称呼更适合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尼禄的愤怒   “这是个美丽又温馨的地方。”奈亚拉托提普优雅的坐进一把椅子,语气轻柔,带着愉快的笑。   她褪下一只手套,赤裸的小臂显露出来。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宛若来自芳龄少女的粉嫩小嘴,纵横交错,并一齐朝他微笑,露出整洁锋利的牙齿,闪烁着满胳膊都是的白色光泽——这让萨塞尔感觉头皮发麻。“他们都是这里的居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里过着和平的生活。剥下自己的脸孔后,他们就会放弃自己过去的一切并去从事新的工作,娶另一个妻子,移居到另一个屋子,过一个崭新的生活,直到他们再次剥下自己的脸孔为止。”奈亚拉托提普说。   真是恶劣的趣味,可这和他无关,所以萨塞尔也就马上把他的想法勾销了。   人偶推来椅子时,奈亚拉托提普取出一叠文件,而当他坐在人偶推来的椅子上后,她已经翻过到最后一页。她眉毛扬起,轻轻点头,仿佛对此还算满意。   是我未来要遵守的该死的契约吗?   以前可都是我逼别人签契约的,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并不是契约。”奈亚拉托提普从文件上抬起血红色的双眼,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我个人而言呢,并不是很想签什么条例分明的契约——在一开始就明确的保证需要付出的一切,并保证可以获得的一切。那会让我感觉很无趣,特别是对于你这种总是在学习的家伙,而我呢,我讨厌无趣,萨塞尔。这只是一个保证,保证你不会在我手中遭遇某些糟糕的下场,譬如呢......譬如你正在猜测的那些东西。”   “看来我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利?”   “嗯.....看来你很明白你的处境,而且你也很有自知之明,特别是在说正事的时候。”奈亚拉托提普慢条斯理的点头,“萨塞尔,你对你心中的恐惧看的很明白。你因这感情去撕咬、去挖掘、去不惜一切代价的存活下去,并且,你对此丝毫不感到羞耻。”   “感谢您的嘲笑。”   萨塞尔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并从人偶手里接过一杯茶水。   他低头端详了一会儿,发现里面泡着一张模糊的人脸,人脸甚至还在动,而且还在和他对视,并对着他缓慢的张开嘴巴,俨如是要用毕生精力说一句话——是恳求,还是询问?   萨塞尔从这匪夷所思的饮料里挪开视线,然后又从奈亚拉托提普赤裸的小臂上不断开阖的嘴巴上挪开视线,然后,又从她放下扇子后一堆触手挤来挤去的脑袋上挪开视线,最后,他把视线放在人偶的脸上,对奈亚拉托提普说:“现在,请让我听听您的保证吧。”   ......   帝国法术研究院附近。   夕阳坠于西天,留在天际的唯有如血的暮霭红霞,在侍卫的搀扶下,尼禄面色阴沉的从大理石长椅上直起身子。她原先是要到帝国法术研究院里检查成果,结果却昏倒在长椅上,甚至还在梦中......不,那绝对不是梦。到现在,她那几乎被揉碎的腰肢、她那挨了一巴掌的侧脸、她那因粗暴吮吸而感到酸痛的舌根、和她那仍有些发麻的嘴唇,都告诉她——这绝对不是一场单纯的梦境。   因此,不管侍卫们怎么样对她跪地认罪,她总是不惬意,宫廷的贞女们吻她神圣的手,她还是不惬意,就连爱可蒂把她那金发如水的头差不多一直埋在她怀里,她还是不惬意。不不,她不能惬意,特别是那该死的梦还在让她的腰肢和脸颊隐隐作痛,特别是她还能回味到自己咽下的某人的唾液,这更加使她恼火到极点。   “怎么您一句话都不讲呢?”爱可蒂——尼禄的宠姬——双眸低垂的问她,又怯生生的举目凝望,这是一种羞怯而又带探询的凝望,似乎就在说:“求求您,请您讲讲您为何如此沉默?”   在这一阵时间,在这阵作为尼禄的宠姬进入宫廷的时间,就连罗马最高傲的额头也曾经向爱可蒂鞠躬致意过,她似乎总是能赢得人们的敬重,而且又没有忌恨之敌。以外人的目光来看,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因为一件事,余今日挑不到准确的词汇来和你们讲话,”尼禄语气不自然的回应着,“就在余刚才的一睡之间,可是发生了件了不得的事情。”   爱可蒂先是惊吓,然后又显现出激动,在尼禄蓦然的注视下,表情显得扭曲了点。接着她把她俏丽的脸紧紧凑近尼禄,环住她的脖颈。   “陛下,您可是尘世的圣主,您要相信自己是最好的,您也为帝国的公民行过好。我了解您,我也了解您容不得以下犯上的行为,可您要想想,您的怒火若是倾泻的不对,将会使很多人陷入人心惶惶,这样,又怎么能让您的子民们成为您艺术的知音呢?”   “嗯,这话说的很对!余当然明白这件事,”尼禄攥了攥拳头,嘶声道,“但那可恨的回忆却也总是在余心中萦绕不去,火烧余的园林还不够,释放眷族屠杀余的子民还不够,还竟然敢糟蹋余到那种地步!余应该想个什么办法,好好收拾收拾这个胆大妄为的东西!”   爱可蒂发觉她们俩个说的话没有说对路,她甚至没听懂尼禄在说什么。   “我的凯撒,您这样一把美丽的金发,您这样一张塞如霜雪的脸,您这样如五月花蕾般的身姿,合该受所有人的敬爱,下民也难免因为爱慕而感到幸福,可倘若有人冒犯了您,您只需要让他感受您的怒火......”   “可余现在根本无法让他感受到余的怒火!那个不懂何为风月的可恨的野猪!那真的很疼啊!他竟敢,他竟然敢,他竟然敢对余......!”   尼禄就像一个负气的女孩一样,脸给气的发红,甚至没有在意她平日最喜欢的赞美。她伸手紧紧搂住爱可蒂柔软的身子,心里,却不由得浮现自己差点被勒断的腰肢,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她用她那俏丽的小口贴在爱可蒂的嘴唇上,想要缓解心情,舌根却还在酸痛发软,伸都不想伸出去。   尼禄终于按捺不住了,眉头紧蹙地抬起头,伸手用力的摁住自己的太阳穴,命令仍旧一脸迷惑的爱可蒂下去,并吩咐左右侍卫:“让第三宗派他们的宗老出来,在密议厅等候余的吩咐。”   作者留言:   5000推荐票的,先睡觉了,明天再更4000字的大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刽子手   ......   奥莉加讨厌这个地方。   尽管她在这里度过了从诞生到完成的十多个年头,并作为女皇清除异己的利爪成为猎犬的成员之一,但她还是讨厌这个地方。   然而她还是回来了,为了传达凯撒的命令。   她是帝国法术研究院和宗会共同完成的作品——不怎么成功的那种,一介普通高级成员,也算不上多么出类拔萃。   那个熟悉的人影——无所事事的坐在地上——全身包裹着白色:过腰的白斗篷,竖起的衣领挡住颈子,并扎有整齐的白围巾,穿着打理到整整齐齐的长袖外衣,两只过膝的白色高筒靴。一把暗杀部队高级成员惯常使用的长单刀挂在腰间细细的黑皮带上。女性的纤长的手掌在隐约的月色下白到不正常,侧脸也近似,恰似白瓷烧制的精致人偶。   她稍稍斜过脸,乜了奥莉加一眼。   她看到了奥莉加眼中的不自然,或者说警戒。   “你怕我伤害你吗?”她用缺乏高低起伏的声音问。   奥莉加在她十步外停下。   “凯撒传唤宗老,希尔维亚。”   “我不是宗老。”   “你当然不是宗老,”奥莉加同意道,“更何况我也不想来找你,不过......我找不到其它更适合带路的人了。”   “那你能等我吃完吗?”她扬了扬手里的长面包,上面涂满让奥莉加看着都感觉恶心的奶油。   “不能。”说出这句话之后,奥莉加看到她用脚尖挑起长单刀。她绝对是想一刀送我下地狱。“我警告你,刽子手,这里不是你该随便杀人的地方。”   这女人才是为猎犬培养新血的宗会最满意的产品,足够冷血,足够残忍。   希尔维亚低头看了一会怀里的东西,又抬头看了一会儿奥莉加的咽喉,似乎感到犹豫。   “我只是让你带个路,”奥莉加说,“凯撒等你们的回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自从你上次追捕涅尔塞·伊斯特里亚失败后,你就一直休假到现在......也该是你动弹一下的时候了吧?”奥莉加看到她神色不满,继续说,“希尔维亚,你这个傻瓜,问题不在于你的心情,而在于这是凯撒的命令,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也不知她经过了怎样的心理活动,在像是短路一样停滞一分钟后,希尔维亚才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给奥莉加带路。她刚才绝对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一刀砍死我。   奥莉加跟在她后面——她长着一头同样打理到整整齐齐的黑发,发梢像精心裁剪过的艺术品一样垂落腰间,和那身白衣隔成一条黑白相间的平滑直线。   一段时间后,她们来到驻地的地下深处,——一个环形的宏伟回廊。   除入口的实心铸铁大门外,回廊的每一面墙上都摆满固定到纹丝不动的架子,架子两侧和顶端到处流动着巫术光源,使这里亮如正午的白昼,而且看不到任何影子。令奥莉加感到极其不适的是,这里每台架子上都捆缚一个赤身裸体的人。   他们有男有女,每个人身上都没有任何遮挡物,且全身赤裸。他们的皮肤经过精心的清洗和保养,看上去如尸体一样苍白,而且不见任何污垢,并用根根铁丝束缚在形状怪异的架子上,动弹不得。这些架子依照环形走廊的形状围城一个大圈,每个架子上都像摆放标本一样强制立起一个囚徒,他们离左右同伴都只有一只手的距离。   十多个经受训练的孩子正在房间里观察这些......   这些被剥去一半皮肤的囚徒。   他们的四肢被扯向前方,全身都用铁架子纹丝不动地固定着。一根根金属丝从铁架子两侧呈现放射状延伸出来,以末段洁净而尖锐的银钩穿透皮肤,把它们像幕布一样揭开——从那些红白相间的东西上揭开。滑腻的肌肉在灯光下闪耀,蠕动。奥莉加以前来过这里,而且还吐过,在她看来,这里的每个囚徒都像是把身体投入一张带着倒刺的渔网,而渔网则把它们全身的皮肤都揭开了。   现在她不会吐了,但是,看到这东西之后她还是很不适应。   奥莉加曾在这里经受过了解人体奥秘的教学。   一个秃顶的壮硕男人带着年少的学徒们走过这些架子,并为他们讲解眼前的东西。   “他们的咽喉都被摘掉了,”男人浑厚的声音从十多米外传来,“这是为了使教学场所保持安静,并使你们集中注意力。”   奥莉加和希尔维亚在围住男人的一圈小孩跟前停下。   “人类有六百三十九块肌肉,二百零六块骨骼,”男人以幽灵般的表情微笑着,目光掠过她们两个,像是发出警告,续道,“通过协同组合,它们可以表现出各种动作。而所有这些组合,都有一定规律可循,如果你们看到一个人做出某种动作,那么,根据我教给你们的知识,你们就应该大致推断出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想要应用这些知识,你们就得在这回廊里充分观察和实验这些活体标本肌肉和骨骼的运作方式。”   虽然皮肤被揭开了,但奥莉加还是能在那具被剥皮的囚徒脸上看到恐惧和绝望:没有眼睑的眼睛凝视着她,传递求救的讯号;脸颊两侧几块人手大小的肌肉紧紧扯起他的嘴唇肌肉,持续的开阖,急促的呼吸嘶嘶作响,俨如蛇在沙地上爬行,却因为喉咙被摘去而发不出任何声音;遭到固定的四肢肌肉犹如撕咬成团的蠕虫一样蠕动,揭开的皮肤勾在银钩上,像水波一样颤抖;呼吸,呼吸使他的腹部和胸腔肌肉持续的升起和下落......   奥莉加还记得宗老教给她的知识。   可老实说,她应用的算不上很好。希尔维亚才是真正完美的运用了这些知识。   “你们可能在想,为何他们不移动肢体挣脱勾在皮肤上的银钩。”男人说,“那么我要告诉你们——根据帝国法师在生物学和人体上的研究,我们可以把探针刺入大脑的特殊位置,这可以限制人类和部分生物的行动——我们称其为‘肢体控制’”。   这时,一个女助手走过来。她嘴里叼着一支细银针,腰间别着几瓶液体。她亲切地给囚徒身上淋了点透明的溶液,并为他嘴里倒了一点黏稠的营养剂。接着,她捏起细银针,灌注少许魔力,刺进囚徒的大脑,然后......他以机械的动作把这团营养剂咽了下去。   “我先离开一会,你们跟随莫妮卡助教了解一下人体控制的基础知识。”   那些孩子连忙主动让开道路,就像是让开一个使人恐惧的魔鬼。秃顶的男人离开那具浑身紧绷的活体标本,走近希尔维亚和奥莉加:   “我记得你很久没来这地方了,现在过来是有什么事?而且你为什么会带着希尔维亚?”   “凯撒的传唤,陛下似乎是要秘密逮捕一个身份未知的男人,”奥莉加耸耸肩,“除了希尔维亚以外,我不认识更多还在宗会里的人了。”   男人点点头,唇与齿的动作和声音之间出现了一次诡异的延迟:“带路吧,我希望这是件值得我出面的事情。奥莉加,自从你爬上凯撒的床之后,你可是从没有回过宗会一次了。现在,希尔维亚一人就可以把十个你削掉脑袋,不过她是个虔诚的人,和你不一样,她虔诚的对待自己的任务,而你,你总是在想一些没用的东西。”   “你所谓的虔诚的对待任务,莫非就是不分男女老幼把该死或不该死的人都宰的一干二净?”奥莉加深吸一口气,“那我宁可不虔诚。”   “这算什么?失败品。”男人幽灵般的嘴唇蠕动着,但奥莉加只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他说我是失败品。“你的毕业是个侥幸,但侥幸可不常有,奥莉加。你执行任务时放跑的那两个东西前些天刚被我们找到,就在希尔维亚包袱里。”他低吟着拉丁语那盘垣的音节,然后嘴唇也像有所延迟一样动起来:“希尔维亚,给她展示你获得的礼物。”   那张精雕玉琢的、犹如白瓷的脸抬起来,红到发黑的空洞眸子盯着奥莉加。那是审视的目光。她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团包袱——一团黑漆漆的包袱。   “礼物。”她无动于衷的说,随手分开那包袱,提出一个漂亮女人的脑袋,“似乎是你的朋友。”   包袱里还有另一个脑袋,更小,而且面容更加精致。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奥莉加站在那里,和之前一样纹丝不动。只是闪亮的蓝色瞳孔在灯光下剧烈缩小了。   “宗老,我可以认为这是挑衅吗?”   “现在你当上了凯撒的面首,所以我们对你的约束只是一纸空文了,奥莉加。”男人用他幽灵般的表情微笑着,“同样,也没人会去惩罚你因为同情心放走目标妻儿的决定,因为你有凯撒的宠爱,奥莉加——但是她们两个可没有,所以我就让希尔维亚顺路走了一遭,割掉了那两个杂种的脑袋——一个美丽的妇人,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你想让你可怜的同情心得到发扬,对吗?你把它当成巨大的杠杆,用来挽回你在任务里制造的死亡?我们清楚你可怜巴巴的想法,你想让你因为教学失败而产生的‘良心’变得好受一点。我们知道你放跑了多少应该剿灭的东西,这都是愚蠢的花招——全部都是。”   奥莉加发出嘲讽的笑声。她从依旧面无表情的希尔维亚手里接过包袱,掂了掂:“不,这不是问题,而只是一种无聊的偏见,我的成功率足够高,而且高到我足够爬到只比你低一点点的位置。”   她轻轻的笑起来:“而你的希尔维亚——她追杀涅尔塞追杀了足足七年,追杀到让我差点以为她和那个带走一大半研究资料的黑巫师成为情侣了,——结果呢?她在那次爆炸里死的只剩一堆碎片,重组身体花了足足两个月,而她带领的其它部队,他们一个都没活着回来。”   “......我和他不是情侣,”希尔维亚像是辩解一样说,“我切掉了他的四肢,准备带他回去,结果他在我手里炸开了,然后整个实验室都炸开了。”   “我们都在杀人方面很有经验,希尔维亚,”奥莉加默默的收拢了包袱,“但是你要记住,不是任何东西都能靠你手里的刀切断。”   “不要给希尔维亚灌输乱七八糟的东西,奥莉加,”男人的声音响起,“而且她的休假也该结束了,如果她再不见见血的话,她就要生锈了。我接下来要派她去处理女皇的任务,而你,你就继续在凯撒的床上撒娇去吧。”   “你总是在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你灌输的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奥莉加说,“你知道清理希尔维亚制造的屠杀现场有多麻烦吗?”   希尔维亚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又抬头,“我一般只会切断咽喉,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分尸。”   “说的很有道理!”男人哈哈的大笑起来,“和为萨考拉斯那个放阴影猎犬到处啃尸体的白痴擦屁股相比,希尔维亚做的事情好处理多了!”   “那我手里的呢?”奥莉加语气冷冽的问他们。   “这个是因为要带回来来着。”希尔维亚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可是我的包袱装不下两具尸体,所以我就把她们的头切下来了,这是为了节省一点空间,因为剩下的部分我要放面包吃。”   一股冰冷的怒火在奥莉加心中蔓延开来,她头一次这么想听到这个冷血的女刽子手发出惨叫。   “请你原谅我热情的希尔维亚,”男人装模作样的对奥莉加鞠躬示意,“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会为你这两颗可怜的脑袋哀悼的。”   “把哀悼留给你的尸体吧,契罗。”   “我还记得她们的下半身在哪里,”希尔维亚指了指自己,“需要我把她们剩下的部分带给你吗?不过我带不了那么多,所以应该只能带四条胳膊或者三条大腿。”   奥莉加定定的盯住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出门。   希尔维亚无动于衷地放下指头。   天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模作样。   契罗走过来,拍拍希尔维亚的肩膀,“用脑袋作为礼物就已经足够表达你的心意了,不许其它部分画蛇添足。”   “不去抓黑巫师了吗?”   “准备去完成女皇大人的另一个任务,”契罗摇头,“由于上次的失败,黑巫师的事情暂时不会交给你处理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来客   ......   密议厅设计的目的就是足够的封闭,并足以隔绝外界的探查。它位于皇宫地下错综复杂的秘道深处,越过一段压抑阴森的曲廊后,推开沉重的石门,就是四四方方的三人高大厅。在高大的灰色大理石柱和庄重的灰色大理石墙壁上,如蛛网一样堆满隔绝法术。只要伸出手或是朝房间墙壁一靠,就能看到咒语散发的光晕,并感受到迷道法术的能量泄漏。   “画像已经交给你们了,将这个男人活着带回来。”尼禄半闭着眼睛。   尼禄就坐在长椅上,桌子另外一侧则坐着契罗。希尔维亚正恭敬的站在契罗身后。她站姿笔直,修长的身躯紧紧包裹在白色修身外衣和黑皮带下,上衣下摆越过膝盖,沉默的神色和皇室侍卫一般无二,但她那空洞的眼神和侍卫差异很大,——那是不在意人命的刽子手的眼神。   “想必......你们知道余想要到底是什么吧?”尼禄问他。   “是的,我尊敬的凯撒,您的发言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保证他身体的完好,只需要将他活着带回来见证您的怒火。”契罗道,“我将立即联系各地的眼线,通知他们秘密查询此人的情报,派遣希尔维亚率领部队前往执行任务。”   “是追捕涅尔塞七年后失败的希尔维亚吗?”尼禄嘀咕了一声,“......算了,余也不该对此横加指责,毕竟黑巫师的事情已经交由其它人处理。”她定身注视这秃头的壮硕男性,“契罗,倘若你要派希尔维亚执行此事,那余就要给她下点命令:一是给余把事情办的隐蔽点;二是别顺手一刀下去,他直接死了;三是,若是没有将他带回来,希尔维亚,你也就不要回来了——余现在很宽容,余不会处死你,也不会追究你导致那些资料全部损毁的责任。你就给余老老实实的远离罗马本土,离开贝尔纳奇斯,去执行其它大陆的任务吧。”   希尔维亚用没有感情的目光回应尼禄的注视,微微欠身。   伴随着长裙拖在光滑大理石地面的摩擦声,还有大厅沉重石门的开启声,尼禄离开了。   就契罗所想,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尼禄对上次失败的印象显然不怎么愉快,但若是反驳她的发言,那就是忤逆皇帝,若是忤逆皇帝,那就更让这无妄之灾加重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了。   他也许没事,可希尔维亚就很难说了。她的问题——或者不是问题的问题,即是处理目标时不分男女老幼的清场,只要阻碍到任务执行,管你身份地位如何,管你男女老幼长相如何,立马就是一刀斩首。在其它地界这么做自然没什么问题,可在罗马本土,特别是在凯撒附近执行任务时......   契罗叹口气,“凯撒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啊,不过我们只能乖乖听话。”他斜睨一眼希尔维亚,“那张画像看过了吗?”   “Kus'Arcs Nahw......”   希尔维亚念出一段语焉不详的含糊发言,但是契罗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他斜着眼端详了希尔维亚片刻,发现她雪白的腮帮子不自然的鼓着,以难以察觉的幅度轻微蠕动。   契罗现在觉得,他把希尔维亚带过来可能是一个错误。   “现在就把你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契罗转回视线,“不然的话,这次的外出经费就由你自己去抢吧。”   她表情很痛苦地咕噜一声,把还没来得及嚼的整块面包咽下喉咙,然后用力咳嗽起来。这声音越咳越响,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体外。   “你的脑袋莫非在那次爆炸里受伤了?”契罗语气不快的问她。   “那个画像很眼熟,”希尔维亚终于咳清了喉咙,一本正经的回答契罗,“如果我记忆没有出错的话。”   “但愿你还分得清自己再说什么,希尔维亚,你怎么可能认识女皇追缉的......”说着,契罗停了一会,把眼眸停在尼禄离开的石门上,沉默了很长时间。   “是那个黑巫师吗?”他终于开口。   “是,他们很像,只有细微差别。”   契罗从不思考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他也从不投机,他总是讲究实际,因此,他只会这么告诉希尔维亚:“黑巫师涅尔塞已经转生了,他现在在卡斯城,这只是巧合。”   “任何巧合都可能不只是巧合。”   “这只是一句无聊的民间俗语罢了,并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契罗语气决然,“希尔维亚,你还没忘记你那次失败吗?”   “我没有失败。”   希尔维亚如此拗拒,倒让他有些想笑。   “是,你没有失败。资料全部毁掉了,你带领的部下全部阵亡了,你重组身体花了一个多月,涅尔塞呢,现在正在卡斯城逍遥度日,你确实没有失败。”   希尔维亚面无表情的眨眼:   “......不送他去死的话,我安心不了。”   “你不能送他去死,帝国需要他脑袋里的知识。”契罗把他冷漠的视线挪到希尔维亚漠然的眼眸上,“别跟我叨叨什么安心不了,我觉得只要你嘴里塞满甜食,你就会安心的比你刚出生还要安心。你的职责是执行帝国给你的任务,而不是在意那见鬼的黑巫师死透了没。”   “联络眼线需要一个月以上,但是走迷道去卡斯城只需要三天、或者四天,”希尔维亚说,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和神情,“如果我把那个犯下大罪的黑巫师带回来,我迄今为止因为他而招致的指责,还有外人对您眼光的指责,都会就此一笔勾销。”   “理由呢?”   “......在连接卡斯城外的迷道捷径途中,有个需要镇压的法师集会所。”   “唉,唉,”契罗装模作样地叹息道,“希尔维亚,别告诉我你几天前就已经计划好了?”   跟着就是一阵死寂。展现在契罗面前的是令人尴尬的沉默。   这个像是没什么心情起伏的人偶似得女性继续开口道:   “我想早点通知您,但我更想在清理掉集会所之后悄悄顺路走一趟。这样,如果失败的话,我就可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契罗目光阴沉,这时,他在凝望什么都没有的石门,他这是在默想沉思,是的,他已经确认这位手下的小心思大概是拗不回来了。终于,他无可奈何的嘀咕道:   “......你去吧,一个月之内给我回来,不然你就给我做好滚去七城大陆或者勒斯尔的准备。”   “需要我带点土特产回来给您当礼物吗?”   “不需要,马上给我滚。”   ......   在奈亚拉托提普离开之前,她宣称由于几个千禧年之前的夙怨,这具化身不能公然在月之巢附近活动,否则她会遭遇不幸。因此,人偶将代为传递她的意志,并在萨塞尔连接梦境迷道后和他展开交流。   但萨塞尔认为他和这个油盐不进的女人偶没什么好交流的。   第二天晚上,他研究从未接触过的迷道,一直折腾到半夜,然而又几乎什么成果都没得出。这里缺乏研究环境,也缺乏实验材料,只能提着纸和笔建立数学模型,分析一些片面的特性。他忽而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忽而坐下,提起纸笔勾勾画画,可是刚一动笔又放下;他的心里萦绕着对几个临时推出的公式产生的疑惑,他觉得这几个推导或许是对的,但似乎又有种朦胧的惶恐不安,使他犹疑不决。   他和照本宣科背法术模型或是直接宣泄能量的法师不同,他向来都是利用精细的构成和推演来决定法术的构架,各种法术类生命体都是经过严密推断和计算分析出的结构,而基于一个新的迷道推演它适合的法术类型,则是一个尤为复杂的工作。   他开始开小差。   他想到了贞德,昨天她提着他的钱包去酒馆抱了好几桶红酒回来,自称要安下心来,全力以赴的献身于追查邪教徒活动,再也不去酒馆喝酒,并无视他钱包瘪了一半的事实。他想到这里,就有点想喝两杯消消忧愁,但是这不利于他的工作。   他想到了卡莲,昨天她又在教堂开导了许多个信徒,并治疗了几个病人,——或许她在法兰萨斯学院里治疗了更多。萨塞尔看得出她很痛苦,但是轻微的虐待病人和揭熟人伤疤似乎能让她得到心理满足,可她在开导信徒的时候,又几乎完全是个虔诚的修女。这种矛盾在她身上集中的如此激烈,甚至连贞德都为此感到惊讶。萨塞尔有时觉得,和卡莲对话很有趣,但有时又觉得,和卡莲对话让他感觉很糟心,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撕了这女人,可现在他又没勇气下手。   或许是因为那集痛苦、怜悯、受虐和施虐于一身的气质让他的欲望发作了?   他面无表情的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萨塞尔决定去睡觉。   虽然奈亚拉托提普说他可以随便使用那个人偶,但他摸过了,人偶的手真的只是木头,他是没法对木头下手的。   她怎么不把她的身体贡献出来让我随便使用呢?   他登上小教堂的螺旋形楼梯,推开顶层的阁楼木门。   小小的阁楼里一片昏黑,可以听到雪花落在房盖上化为潺潺流水和寒风暖风相互吹息的声音。墙角上福音书前的天然气灯半明半暗,白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萨塞尔脱下外衣躺在床上,合拢被子,侧身睡过去了。   大约隔了十分钟,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又或者一分钟。有放到很轻的脚步声响起来。   木门慢慢推开了,吱呀声掩盖在屋顶的流水声和风声里,昏暗的阁楼里,一个金发的人影小心翼翼地阖上木门,并靠近了萨塞尔的单人床。   “老师,你睡着了吗?”颇为稚嫩的嗓音说。   萨塞尔差点跳起来,瞪着迷迷蹬蹬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薇奥拉,想挪动胳膊,发现胳膊压着什么东西。若非是声音很熟悉,他刚才绝对会张嘴一道瓦拉库对着眼前的人喷出去。   “老师,你怎么了?是我......”   萨塞尔好像是刚刚清醒过来,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揉着眼睛:   “啊,是薇奥拉......等等,你为什么在这里?”   “本来是明天是周末的,但我实在等不及,就偷偷溜出来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是怕萨塞尔跑掉似得。   萨塞尔从床上坐起来,无视她瘪着嘴的表情把胳膊从她脖子下面抽出来。   “靠那只阴影恶魔?”   薇奥拉也不情不愿的床上坐起来,“嗯......是靠妮娜,她现在藏在我的影子里,和外界隔绝......”她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所以是不会影响卡莲老师的。”   “所以你的室友呢?”   薇奥拉脸色僵硬,想要转过身去,可是突然又看了萨塞尔一眼,嘴角情不自禁地耷拉下来,把两只手放在胸前,祈求的小声说:   “老师,请......请您原谅!......我实在不怎么擅长和她们交流,可是我又不愿意让妮娜走掉,因为......我实在没有其它认识的人了,对......对不起,我没有听您的话,是个叛徒,可我实在......”   萨塞尔很头疼的伸手扶住她小小的肩膀。   “你先别自怨自艾,薇奥拉。我知道你在迷道里待过太久让你很痛苦,而且戒心很重,假如你认为你在我面前有什么过错,那么我宽恕了你的一切,也许有朝一日,你也能宽恕我......”   薇奥拉有些惊惧地抬起眼睛,然后一把抱住他,紧紧贴住萨塞尔,把脸埋在他怀里。   “对......对不起,我是认为我的室友不值得交流,我更想和妮娜谈话都不想和她们谈话,”她一边哭一边嘟哝说,浑身不停颤抖,“我可能有些孤僻,可能还有些心理不正常,但是......我总会有一些很可怕的想法,好像是发疯了一样......但,但愿您别这么认为,可我实在对未来感到非常恐惧......”   “那你倒是说出来啊,”萨塞尔很头疼的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和挂着泪水的面颊,语言组织很乱的安慰她,“好了,够啦,够啦,别哭!你这孩子,到底在学校听了什么?或者又是发生了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   作者留言:   5250推荐票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晚的对话   薇奥拉突然安静下来,不再哭了,用奇怪的目光盯着萨塞尔的眼睛,摇着头。   “不是,”她慢慢地说,好像是很艰难的说出每一个词,“不,不是那样。是我......也不是我,是您,您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是吗?”   “你觉得呢?”萨塞尔问她。   薇奥拉紧紧贴在他身上,又把脸埋在他怀里,她的眼睛又惊惧的睁大了。   “我......可是这个世界这么大,如果您离开的话......”她说,声音很低,勉强听得见,“那不就是说,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吗?”   萨塞尔感觉这女孩在他怀里发抖。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想到这里?”   “您记得,那天在苍白峡谷,您对我说的话吗?”   “曾经是莫克要塞的地方?”   “是的,是的,那时,您在泥土里掘出一块很奇怪的骨头,您对我说......”   ......   “自从这个早已灭绝的生物,自从它在我们今天发现它的这片泥土里沉睡的那天起,有数不清的帝王和国度在贝尔纳奇斯灭亡。多少个千禧年过去,世界上发生了无数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它,可这块骨头,它却一直静静的躺在这个秘密的居所里,全身被掩埋着见证了无数的新生和死亡。你看看这块骨头,再看看这曾经是个宏伟要塞的峡谷——你就没有感觉到:管它是谁胜谁负,是帝国还是自由城市,是自己人还是外人,是可恨的人还是值得尊敬的人,不都一样吗?祖国、政治、荣誉、战争、王朝的覆灭、民众的苦难,人觉得是伟大或是威严的一切,岂不都像这片废墟一样,是在时间流逝中逐渐消散,逐渐被人遗忘的过眼云烟吗?”   ......   “你还记得那个啊......可那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说的,那只是我喜欢的一段文字而已。”萨塞尔默默地抚摸她的头,“而你也该记得,当时贞德指责我只是个自私的冷血动物,那是我在为自己寻找逃避的理由这件事吗?而且她还给了我一脚。”   “我知道您说的不都是对的,我知道,您也是这么告诉我的。贞德姐姐还告诉我您说的全部都是狗屁,都是错的,说您是个自私的混账,只会说场面话。”薇奥拉忐忑的坐在他怀里,身子侧身靠在他胸膛上,声音低如蚊吶,“可我觉得您是当真认同您说的话,那时我觉得......您,您就像......”   薇奥拉声音越放越低,直到他彻底听不见。   萨塞尔感觉她更加惊惧了,她死死抱着环住她腰肢的右手,紧贴在她胸前,就像抱着一根在洪水中求生用的木筏。   “听我说,孩子,”萨塞尔侧身躺下来,让她躺在自己怀里,并盖好被子。他的声音勉强称得上是亲切,但也有些故作严厉,就像医生对患者那样,“我不会读心,我只能看的出来您很焦虑。你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你的想法,你的一切想法,薇奥拉,你听见了吗?别把脑袋缩进被子里......也别把被子往上拉!我躺下来是让你放松点,不是让你钻进避难所里!放松点告诉我,这样你才能轻松一点。”   “您能先吻吻我吗?”   萨塞尔更头疼了。   薇奥拉抬起头来看他,长长的睫毛下面还噙着闪闪发亮的泪珠,她漂亮的碧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辉——之所以说是神秘,因为他实在看不懂这女孩在想什么。她两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拉着他的衣领,睁大眼睛盯住他,盯着他缓缓低下头,把他的嘴贴到那两片柔软的、清新的嘴唇上,停留了几秒。   她似乎没有笑。   “老师,请您不要觉得这是背叛,也不要认为这是因为我讨厌您,我爱您,可是,我在您教我法术的时候,还有您在一个人思考的时候,我就觉得,您似乎离这个世界太远了,似乎也离我太远了,我看着您的眼睛,就像我在清澈的水里游泳时看到了水下的深渊。”   萨塞尔听了一会,感觉有点怪异,一瞬间觉得她是在说呓语。   “您知道的,我最初很恐惧您,因为过去我们觉得黑巫师就是这样——以灵魂为食,把生命当作释放巫术的材料,接触毁灭世界的可怕怪物,会把小孩子和美丽的少女拐骗到没人的森林里熬汤喝。我看到您,我就觉得我就像从一个深渊跳进了令一个深渊,可我没有选择了,我觉得被黑巫师炖掉熬汤喝也比继续待在那里受折磨好。”   薇奥拉的心紧贴着他的心在跳动。吻过她后,她似乎不再发抖了,呼吸也平静不少。不过这发言让萨塞尔感觉不太是滋味,毕竟她说的话里前半部分都是真的。   “在您的帮助下,我学会法术,我离开那个地方,您把我父亲的灵魂给我,把那颗宝石做成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就像丈夫会对妻子做的那样。我觉得我该搬下压在我心头的负担,投入您的怀抱,求您怜悯我,我亲爱的老师,可是我越接触您,我就觉得我迷失在可怕的迷宫里,您的心灵深不可测,里面埋着我或许一辈子都听不懂的秘密......”   薇奥拉的声音再次越放越低,脸颊蹭着他的胳膊往下埋,几乎要整个人都钻进被子里。   “最好是说出来,”萨塞尔说,“否则你就要多想,就要痛苦,如果你指望轻松一点的话,就要说出来。”   “在过去,”薇奥拉完全缩进他怀里,只露出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父亲曾告诉我,少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精神上贫乏的人才是幸福的。我觉得,我只要像一个温顺的羔羊一样活着,未来或许会走运......有一个高贵的、英俊的、受人爱戴的、品格良好的骑士......喜欢上我,让我得以过一个美好的下半生。在我跟随您离开迷道后,我觉得您就是那个骑士了。”   “你这想法未免有点......”   薇奥拉继续说:   “可是后来,您教给我数学、化学、魔药学、法术基础、恶魔学、眷族知识......而且不止如此,我似乎懂了很多我这种乡下女孩本不该懂的东西,这和父亲的教诲完全不一样。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在为我解答我对这个世界的疑问时,我发现我和您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不了解您。您的话语和您的教诲使我困惑,使我感到......惊惧。我觉得我认知的您和您本身充满了矛盾,或者您本身就充满了矛盾。”薇奥拉又哭起来,“但是,请您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厌恶您,我厌恶自己,我觉得我很卑劣,因为我在诋毁我的老师。”   “也许是我过去说的太多了。”萨塞尔伸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是完全相异的,你明白吗?我想把你教育成一个黑巫师该有的样子,但是现在来看,你的性格或许早就确定下来了。或许你应该离开我一段时间,思考一下自己想要的,这也是我把你送去法师学校......好吧,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让你接受教育,根本没想这么多。”   “不......我害怕,”薇奥拉紧紧抱住他的另一只胳膊,“我还是害怕!我不是说......我是说,跟您在一起我也害怕......不,我是说,跟您在一起时,我只会害怕在您身上表现出的矛盾,像是您在我眼前却又离我很远一样,但我更怕您真的离开我......我会扫地,我会洗衣裳,收拾屋子,喂恶魔和眷族,您知道的,我还会捞鱼,会织网,做烤鱼。上个月您说,我做的烤鱼很好吃。我像大人一样,您叫我做什么,我都能做......我怕学校,我靠在您身边时都觉得您离我太远了,您离开之后,我觉得我会被抛下......”   “孩子,你还很脆弱,非常脆弱,你该在这座学院里学很多东西,战争或许很快就会来了,即使不来,跟我走也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让他们打去吧!死多少人......不,我不是说,我是说......”   “孩子,我知道,你本质上和我不一样,你们每个人本质上都和我不一样,你很善良,而我完全不一样——这只是你冲动下的发言,薇奥拉。你需要接受正规的培育,而且法兰萨斯很安全,即使卡斯城落入帝国手中,它一样很安全,足够让你顺利成长为一个伟大的法师,能用你自己的脚站在这个世界上。”   薇奥拉那双明亮的眼睛暗淡了,两只嘴角耷拉下来,她小声说:   “您过去也和别人说过这句话——‘在和我对话之前,请先用你自己的双脚站立在地上,不要靠任何东西扶着’......可那又能怎么办呢?随便吧,随便吧!您不愿意带我,您不喜欢我,可是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语气乱糟糟的,无法控制的哭起来。   “好啦,好啦,你别折磨我了。够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别哭了,孩子。你怎么不害羞呢?你还是先听我说,等你顺利从学院毕业,等你顺利成为可以靠自己的脚走在世界上的法师,你来找我,我一定不会再赶你走,我和你生活在一起,只要你能接受未来我做的一切。”   “您未来......所做的......?”   薇奥拉抬起头看他,睫毛下的目光带着困惑,还有疑问。   “你记得我说的话吗?我宽恕你做的一切,你能宽恕我吗?”   “您在说真理的时候......”她轻轻的说,“也是这种目光,我无法理解......感觉您离我很近,又离我很远,我感觉骑士的面容和暴虐者的面容同时长在您的脸上。我明白,我任性又胆怯,对我不熟悉的人又表现的警戒又抗拒,老师,您总是用那种理性的平静对待我,没有发怒也没有责怪,可我就是情不自禁的恐惧您,越了解......就越恐惧......”   薇奥拉伸手扶着他的肩膀,探出脸,把嘴唇在他嘴唇上贴了几秒。   “或许等我毕业之后,我会像您说的一样成熟一点,明白我到底该做什么吧......但是,您不会以后就忘记您的许诺吧?”   “我向你保证,薇奥拉。”   “保证?再过几年?”   “再过五年,那时你快二十岁了,也该毕业了......”   “五年,”薇奥拉拨拉着手指,“你就不会再赶我离开了吗?”   “只要你那时能宽恕我......”   “不要说这种绕弯子的话!”   “行,我许诺。”   薇奥拉还是没有笑,只是把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擦眼泪,擦得像小猫一样乱糟糟的:   “谢谢您......谢谢,只要您能这样许诺......我就可以独自处理学校里的所有事情,我就可以不麻烦您来帮我。”   “学校?”   “没什么,都是小事,虽然您以为我还小,但我什么都知道,我已经十四岁了。一个高年级的说黑巫师的坏话,我后来故意找茬说他的坏话回敬他,然后他想打我,我就从我的影子里放出妮娜把他丢进了湖里,差点让他摔断腿。卡文迪什为此跳出来指责我,我和她又吵了一架,她是学校委员会的,其实她是个很好的人......是我不好,但是我忍不住想那样做,幸好有卡莲老师和拉维亚老师护着我,所以没关系......没关系。”   “呃......黑巫师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不用想太多,表现的自然一点。”   “......我感觉您几乎什么都不在乎,那您到底在乎什么,真理吗?”   薇奥拉突然问,眼中带着和刚才很像的困惑:“可真理到底是什么,它又在哪里?”   “真理无处不在,在地上的每颗砂砾中,也在天上的每颗星星中,既存在于现实世界,也存在于所有的迷道。”   “可是贞德姐姐说你这句话也是狗屁。”   “她是个白痴,她只会说狗屁,你别听她的。”   “我觉得您和她相处的最自然......”薇奥拉用越来越低的声音说,她似乎快睡着了,“所以不管过去多长时间......我可能都只是一个小鬼了......”   “你还在恐惧我吗?”   “是的......对不起......”   “你该试着交点朋友,不然这种焦虑很难得到治疗。”他不是小女孩,他也只能给出这种模棱两可的建议了。   “我尽量......”   薇奥拉声音越来越低,接着,完全缩在萨塞尔怀里睡着了。   萨塞尔注视了她很长时间。这个小女孩太难对付了,萨塞尔想,他觉得他上半辈子都没这么头疼过。   可不管如何,这件事也不是他现在应该仔细考虑的,高层宴会,植皮者,帝国的探子,毒液学派,麻烦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总之,怀着这样的想法,萨塞尔自己也沉沉睡过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倒霉的阿斯托尔福   ......   早晨,由于是久违的休息日,因而贞德还在二楼卧室呼呼大睡,萨塞尔认为她大概会一觉睡到中午。   至于卡莲,她似乎从不明白休息为何物。昨天入夜前他们借助逻辑前提、三段论法、箴言集锦和论据推理就福音书的合理性进行了一番讨论,卡莲用她丰富的经院哲学知识打败了萨塞尔,并对他展开冷嘲热讽和奚落,导致萨塞尔差点恼羞成怒出手殴打她。今天,她依旧很早就起来在教堂一楼做晨祷,并等待着接收信徒和病人。   他把薇奥拉领到草草打理过的临时实验室里,在炉膛里生了火,火焰烧的是天然气,发出呼呼声,照亮了整个黑漆漆的地下实验室,给人以温暖和舒适的感觉。   他指望新的法术实验和研究能使学生得到安慰,又或者只是给他懒得出门找借口。   果然也是这样。薇奥拉也渐渐全心沉浸于药剂调配中了。布好隔绝法阵后,她帮助萨塞尔准备毒液——来自科洛伦恶魔血和异种植物调配的剧毒液体——作为基底。她专心致志的调配基液,并努力记忆这种药剂的配比和制造工序。然后,她用魔力点燃温度可控的火焰——天然气和煤炭很难做到这一点——为冶炼容器加热。工作进展顺利,比他们在野外的配比更顺利,薇奥拉作为助手也很合格,毕竟这里好歹是个半吊子实验室。   像平时一样,药剂的配比在萨塞尔手里就跟游戏一样。   同时,他也不时的随口提出建议,指点她注意隔绝气体挥发,控制好气压,在利用强酸强碱辅助药剂反应时的浓度配比等等。   火焰逐渐炽热起来,药剂转向血红色,并红到发黑,甚至能在血红色的烧瓶中看到一张可怖的鬼脸。薇奥拉用一个很长的铸铁钩子——和苏西在寝室用的是同一款,都是卡斯城买的——把烧到白热的塞子拔出来:空洞的鬼脸随着沸腾的溶液翻滚,在水泡中炸开。   萨塞尔拿起一个蓝色的纸包,打开。里面包着紫红色的粉末,亮晶晶的,仿佛是血液凝固后捣碎的晶体,散发着诡异的香气——用刀尖蘸了一点,送进烧瓶。塞子又给薇奥拉堵回去。   薇奥拉暂时歇了一口气,小脸通红,额头带着汗水,盯住咕咚咕咚响的烧瓶。   “暂时让它冷却一会儿。”萨塞尔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下,学生立刻小跑过来坐他腿上。“早上你给我背了你们魔药学教材的几个配方,这是我基于其中一份加以略微改良......或者勉强称得上是改良后的成果,毕竟不是谁都能搞到科洛伦恶魔的血。听好了,由于恶魔血的性质,所以基本工序会有所变化,而且需要准备强酸来进行辅助反应,你应该能记得住工序改变吧?”   薇奥拉把头顶抵在老师的下巴上,一身白色连衣裙,只穿着拖鞋的小脚悬空轻垂着,慢慢摇晃,细白的小腿仿佛是精雕细琢的双桨。她把一块甜面包举到唇边,咬下很小一口,或者说,她的嘴本来就很小。   “说话!”   “啊?”   “吃什么吃!你以为我在跟你野餐吗?工序给我背一遍!”萨塞尔抓住她的两条胳膊,把咬了一口的面包从她嘴边挪开。   薇奥拉想了一会儿,接着给老师背诵了刚刚记住的配置工序。   她把声音放的很轻,和药剂的咕咚咕咚的响声相比犹如小溪的潺潺流水,不过她靠的很近,所以萨塞尔能够勉强听见。   “有几处错误。”萨塞尔一一给她指明,并要求她再次背诵。   这其中有让薇奥拉给她搬运学院配方的小心思,也有让她作为实验助手能更有点用的心思。   过了五分钟左右,学生完全记下了这道魔药的配置工序。   “现在吃吧。”确认无误后,萨塞尔松开她的胳膊。   “老师,您能吃一口吗?”   “你说什么?”   “您来吃一口吧。”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   薇奥拉转身,跪坐在椅子上,伸出两只白嫩的胳膊。她的连衣裙无袖,身体线条美丽又纤细,甚至颇显瘦弱,两支小臂看上去秀丽光滑——却有些脆弱易碎。她面朝着老师,把手里咬了一口的面包递过去。   他表情微妙,薇奥拉抵到他嘴上的是她咬了一口的地方。   “你确定?”   “嗯——应该是确定的,没问题,只要咬一下的话很快就好了。不要在意那个缺口,或者说那个也没什么问题吧?我早上有好好刷过牙了。”   “虽然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不过我是不介意,如果你想的话。”   萨塞尔沿着她咬过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牙印——咬下一大口。   薇奥拉紧张兮兮地盯着他咬下一口,确认她留下的咬痕完全消失了。   她把面包拿回来,两三下啃完了老师吃过的地方。   “给你。”她又把面包递过来。   “......”   萨塞尔沉默了一会,虽然从对话上看不出来,不过奇怪的少女心思已经让她的行为有些脱线了。   “这个没什么意义吧?”萨塞尔一点都不配合的问她。   “再......再试一次也没......没什么吧?”薇奥拉努力的斟酌用词,眉毛纠结在一起,“虽然可能不太对劲,不过我们是黑巫师,黑巫师本来就不对劲......应该能说的过去?”   萨赛尔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看着她,“你昨晚不是还说——因为有人指责黑巫师,所以你把他扔进了湖里?”   “那是您理解错了。我说的是‘说黑巫师的坏话’,不过‘不对劲’不是坏话,正如我所说,不是坏话,所以这个没什么问题,对吗?”   “......你才十四岁,就已经学会狡辩了?”   “确实是狡辩啊,老师您有疑问也没办法,这是我的错。不过,这也是辩论的技巧,我在书里看到的......所以狡辩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得到认可就行了?”   如此堂堂正正的说出这种话来,反倒让他连继续追究的劲头都没有了。   “我不饿,孩子......我真的是吃不下去。”   薇奥拉不甘心的咬起指甲,眉毛蹙起来,从她转来转去的眼眸,从她那搭在精巧锁骨上的两道金色辫子,从她表情纠结的神色,落到小巧侧脸的几绺发丝,使她充满青春的活力,以至于萨塞尔竟有些被打动。另一方面,他很明白——薇奥拉又搜肠刮肚的组织语言了,而且是那种因为强行编造而显得极其莫名其妙的理由。   “要不我喂你?”   “好。”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她一点都不害羞也不脸红的把面包递到老师手里,然后面朝他张开嘴,如同等待投食的猫。   “你真是......果断,果断到让我找不到其它形容词了。”   薇奥拉也没在意他说什么,只是用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咬完这片面包。然后,她伸出小小的舌头,像舔舐伤口的小猫一样舔萨塞尔的手指。她舔了足足一分钟,才在老师提醒她药剂已经冷却好的提醒里——用不知道是满足还是不满足的表情放开。   药剂几乎完全变成黑色,总的来说,过了十分钟左右,——五分钟背诵配置工序,两分钟交换着啃面包,两分钟喂食,一分钟舔手指头。萨塞尔注视一会儿烧瓶,最后点点头。“好了,”他说,“薇奥拉,把烧瓶里的最终产品分离进准备好的容器里。”   小姑娘老老实实的端来一个透明玻璃容器,通过过滤器从魔药里分离出一种灰色汁液,上面漂浮着一层黑紫色的怪异油脂。她拿一张棉纸,卷成一个长长的纸捻,把它的一段放在容器里,另一端插-进烧瓶嘴里的铁片漏斗里。黑紫色的油脂被吸进棉纸里,一滴一滴地淌进透明玻璃容器里。   “你觉得怎么样?”   “很清澈,”薇奥拉盯了一会儿这些黑紫色的油,点头说,“我做的时候,不管怎么过滤,总是很浑浊,而且——魔药学老师做的其实也有些浑浊。”   “这就是科洛伦恶魔血的一点用途了,”萨塞尔说,“用来配这种米沙基底油稍感浪费,但是对于熟悉恶魔学的人来说,这能够接受。”   薇奥拉一边在萨塞尔指导下制油,一边听他的指导。像往常一样,在做正事的时候她会很专注。   中午吃饭的时候,薇奥拉想听他讲故事。   贞德还是没睡醒,卡莲在治疗间给病人做手术,所以饭是他做的——充满军旅气息的毛糙午饭。   薇奥拉一边很慢的吞下帝国军队特供的难吃食物,一边听他说:   “有个修女在节日的星期日挨家挨户串门洒圣水,当她走进一个法师配置魔药的地方时,给那里的材料也都洒了圣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修女?’法师问她。‘为的是让你幸福,因为常言说:如果你们做了善举,那样就会得到报答。’法师一句话都没说,可是等到修女走后,他就暗中等待,等到修女走到他家窗户下面时,他从二楼把一大桶水全部泼到修女头上,并且喊:‘这是给你的报答,卡莲,因为你为我做了善举,把我的材料全部都糟蹋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心平气和的却又满怀恶意的声音靠过来。   “原来是这样的故事吗?这不是昨天被我驳倒的无能法师吗?我好像记得你差点就挥拳头对我实施了暴力,而现在,你又在这里偷偷摸摸给小姑娘灌输你并不存在的胜利。还真是悲伤,我刚才可是听到了‘卡莲’两个字,那你听到了吗,薇奥拉同学?嗯——我想你应该会说你没有听到吧,毕竟你偷偷的把我当作情敌二号呢。”   萨塞尔咧咧嘴,在这事上他一点都不占理。   “什......卡莲老师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小小的少女心思,我当然看的一清二楚。你以为我是谁,薇奥拉同学?”卡莲在萨塞尔身边坐下来,随手拉开他的胳膊,把他刚吃掉一口饭的盘子拖到自己眼前:“感谢你准备的食物,萨塞尔,正好我刚做完手术有点累,对于一个整天承受你蹂躏导致满身伤口的可怜修女,对于她吃一点点你的残羹剩饭来解饿的请求,想必你是不会拒绝的吧?”说完,她瞥了薇奥拉一眼,“从你的表情来看,这饭应该非常难吃,估计是猪食的水准,可是呢,毕竟是亲爱的萨塞尔先生亲自下厨。因为彼此之间有很多次赤裸相对,所以我会勉为其难的全部吃完,作为对他幸苦劳动的感激。”   很破坏某个人心情的说法。   薇奥拉听了卡莲的话,沉默了。   ......   耳边是小声呼叫,这是他最初的知觉。绳子和皮肤摩擦,衣服在石砖上挪动,说话声,还有头顶隐约的笑声。   阿斯托尔福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油灯间透出模糊昏暗的光线。我死了?可我怎么还在痛?两条腿感到剧烈的麻痹感,应该是绳索勒太紧导致缺乏供血。他小声的调整呼吸,靠着捆在一起的手腕和膝盖翻身,把身体从脏兮兮的黑泥砖地上拖起来。他咬紧牙关,猛吸一口气,靠在一侧的脏兮兮的石灰墙上,算是坐直身体。   他就这样喘息了一会儿,看看这片狭窄逼仄的地下室,堆满桶和箱子的地下室,缺水干涩的喉咙不停地喘息。   “太好了,你还活着!”一个激动的声音在阿斯托尔福身侧响起。   是的,他还活着,尽管盔甲和武器都被扒光了,尽管只剩下在地上拖到脏兮兮的长裤和外衣了,但他还是活着。阿斯托尔福很明白,就这样游历世界,他总有一天会遇到劫匪或是更加恐怖的灾难,只是没想到法师们也会拦路抢劫——是出于财物,还是出于其它目的?   身体一侧还有粗暴的撞击地面和武器打击造成的瘀伤,肋骨上和脸上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左眼肿了,不过似乎也只有这点轻伤,并不算严重。   “感谢,”阿斯托尔福用嘶哑的声音说,“请问您是?”   “瓦卢斯·沙德,”他的声音同样沙哑,“小贵族,在这附近经营一片土地,结果却被这些该死的法师带到这里......”   作者留言:   5500推荐票的。今天第二个四千。 第一百一十六章 皮肤兄弟会   “啊哈......这还真是不幸,简直就像第一次掉进陷阱里却发现里面是岩浆池子一样......好痛!”   阿斯托尔福脸上闪过苦闷的表情,他感觉他的脚不听使唤,想要挪动脚趾头,可针刺似的麻木感却没有一丝一毫消褪的迹象。   也许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过压抑了,他试图让气氛活跃一点:“你觉得我们逃走的希望大吗?要不我们干脆来找找附近的碎木片、碎铁片来试试割破绳子?你看,我们有两个人,两个人可是和一个人完全不一样,两个人就等于几十个人了。如果我们互相帮助的话,我们肯定可以偷偷摸摸钻出去,你帮我拿到我的武器和铠甲,然后我就能保护你离开这里,差不多是这样?”   年轻人叹了口气,那是很沉重的叹息,听得阿斯托尔福打了个寒颤,他听上去就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之前抱着和你类似想法的......都提前一步上路了。”   他看上去是个非常病弱的年轻人,皮肤苍白,脸色憔悴,紧贴头皮的干枯长发沾满乱糟糟的泥土,勉强露出的笑容难掩绝望。这个叫瓦卢斯的男人,他作为贵族的日子应该把自己打理的很好,他看上去又冷又饿,病怏怏的——可他还是有股子落难美男子的气质,想必能靠这张脸吃定很多怀春的小姑娘。   “不要这么快就放弃啊你,这么灰心丧气的和死了还有什么区别!心情最重要,你明白吗?心情最重要!心情不好的话就什么都做不到了,我们还活着,还活着就有希望。”   瓦卢斯看上去很惊讶,但也只是一闪而逝的惊讶,很快就被一成不变的绝望所掩盖。“我不是......我是说......呃......我已经看到很多人......因为尝试逃走而......只有我因为什么都不敢做而活着......”他的声音越放越低,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   “......微妙的很不好反驳,不过我也有遇到过类似的倒霉经历,可最后我都逃出来了,所以你与其相信糟糕的情况,不如相信不糟糕的情况。我就是不糟糕的情况,像我一样把心情放轻松点,绝对没错,应该没错。”   “你们在死前都是这么说的,结果他们都错了。”   阿斯托尔福痛苦的拿脑袋撞起箱子,透过越来越暗的灯光盯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啊!你要多给予一点信赖才行啊!还是说我果然没法让人信赖吗?”   瓦卢斯很凄惨的笑了,自阿斯托尔福醒来,他是头一次挂起称得上是愉快的笑,不过还是很凄惨。“我是个武士,虽然,呃,只是个半吊子。曾经参过军,后来很幸运的没遇到战事就顺利继承土地回老家了。”他在墙角姿势用很僵硬的倚着木桶,“我本来带了匹好马,还跟随好几个侍卫,带了一些食物和补给巡视领地,去附近的城市走了一圈......但侍卫在那些法师手里不比带一堆残疾人有用多少。恐怕我真的不适合出门,我该在城堡里呆一辈子的。”   他太悲观了,阿斯托尔福决定换个话题,以使他心情好点。“......那你对这些家伙有什么了解吗?”   “试图逃走的都死了,有些没有试图逃走的,也拖出去再没回来过,这就是我的了解。”他声音放的很低,“我觉得我应该就是下一个了,毕竟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或许是我呢?”阿斯托尔福憋了很久,才憋出这一句话,“如果我能引起他们注意的话,如果是我先被带上去的话,或许你能多撑一会,说不定就有救星,嗯......像是罗马帝国的部队什么的......来救你呢?”   “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没人会来救我们的。”瓦卢斯声音虚弱的说,呼吸声越放越低。   他说的我也要感觉好像没人会来救我们了!“喂,瓦卢斯!你别死......不对,你别就这么睡过去啊!”   没人回答。墙角传来轻微的鼾声。阿斯托尔福无可奈何,他可刚睡醒,又怎么可能睡的着,为了不吵醒这家伙,也只能蹲在这里发呆了。   阿斯托尔福看着油灯,环视四周的地板和杂物琢磨起来,他开始试着把绳索蹭到箱子边缘处去小心翼翼的磨。   ......   徒劳的尝试没有任何用处,转瞬间似乎就过去了好多个小时——还是好多天?应该不是好多天,至少阿斯托尔福尚且清醒。身上那些淤青带来的疼痛感有所消褪,双腿也不再发麻,但是手腕不小心磨破了,溢出些血来。油灯早已熄灭,地下室漆黑不见五指,更看不到他的伤口多严重。一段时间后,他听到嘶嘶声。起初,阿斯托尔福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他眼前出现一束光,一个小小的光球照亮了地下室,它正在移动,在这个充满汗臭味的地方移动......   一个法师下来了,在他眼前走动。   那人很瘦,但穿着宽大的黑袍,黑袍上是无数如血管一样跳动的脉络,使那袍子看上去像是一张皮肤。他的脸沐浴在诡秘的白光中,显得无比可怖——那张脸的皮给剥掉了,没有眼睑的眼珠向外凸,蠕动的肌肉犹如老鼠的尾巴,或者一大团蚯蚓,使他看上去犹如一个活着的标本。他在仍旧沉睡的瓦卢斯身前停下,一点烛台状的亮光悬在他额头上方一掌高的地方,照亮了瓦卢斯虚弱苍白的皮肤。   阿斯托尔福听到他压抑的嘶嘶声,那是呼吸的声音,可听起来像是蛇在爬行。   “别——”   阿斯托尔福大叫出来,可他刚吐出第一个字,那两颗诡异眼珠的直视就让他所有的发言都中断了。   “这可不行,孩子。先来后到是很重要的,你会是最后一个。”   ......   这是一条浅灰色通道,通道一直延续到地平线尽头。   通道两侧是两米多高的老旧石墙,看上去已经颇有些年头了。石墙中间隔出一线天空——紫黑色的诡秘天空,云层呈漩涡状缓缓旋转,低的像是伸手就能摸到。   希尔维亚带领随行的小分队来到一个破旧的拱门前。   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脚步。   “准备好武器,皮肤兄弟会就在前方不远。”这个语气冷漠的女人伸手理了理白围巾,“不要在意人质,影响到镇压的一律消灭。”   作者留言:   希尔维亚的人物模版就是今井信女啦,之前写感言的时候突然记起来的。   重度2B综合症晚期+守序邪恶+看上去三无+较为严重的施虐倾向,执行任务时不在意任何人命。由于漫画第一印象里是黑发,所以也就黑发了,设定里算是主角标准意义上的天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崇拜无皮者的信徒们   ......   黑色云层中落下的雨席卷过山顶,落霞的死寂使这片森林幽幽泛蓝,月亮爬到乌云上,形如一条灰白色的老鼠。三面石墙和一扇破败的石拱门构成的废墟矗立在这斜坡顶上。越过石墙,可以看见许多座顶端尖锐的锥形祭台,祭台均有一人多高。你能看见,从肛肠一路刺穿到口部的人体仍在这锥形祭台上挣扎,他们的两臂在铁钩中抬起,犹如四周宽广扭曲的树冠一样像天空伸展。   这些祭品匪夷所思的仍保持着存活,可这不是最令瓦卢斯惊惧的。最可怖的是,那些祭司......或者说,勉强称得上是祭司的东西。   他被剥去皮肤的黑袍人提着穿过拱门,脚下的地面变得平坦,四周的森林在雨中变得朦胧,使这里宛如一场幻梦,可恐惧却离他越来越近。   一团团扭曲的生物如同黑色浪潮一样把他团团围住,足足有三十来个。最靠近他的是一条水桶粗的紫黑色蛆虫,十来米长,柔软的皮肤如同肥胖者的层层肚皮,浑身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味。她靠着身上四五对尖锐的脚爪在地上爬行,蛆一样的身躯末端却有张美丽的女人脸庞,她的后脑勺像是缝合一样同蛆身粘合在一起,因好奇而带着诡秘的微笑。注视着瓦卢斯,一言不发。   另一个怪物直立在拱门的阴影下,枯萎如干尸的躯体紧紧绷起,但又在身上披着许多层厚厚的裹着人类脂肪的人皮,这使它看上去臃肿而痴肥。他的肚皮上堆叠着七八层恶心发臭的游泳圈,而他的脑袋——根本就是一堆挤在一起的发亮眼球,宛若一团凑在腐烂人肉上的苍蝇,甚至于没法在那堆眼球聚合物里看到能称得上是任何缝隙的东西。   而更多的,则是二十来个看上去和人类没什么差别的黑袍人。可如果仔细观察,你就能发现,他们的肢体和五官都是随意拼凑而成的。你能看见:肌肉虬结的左臂搭配一个瘦弱无力的右臂,中年男人臃肿的脖子上拼着一颗少女的脑袋,干瘪的老人头颅搭配一个肌肤水嫩到诱人的少女身体,或是更加匪夷所思的、让人想吐的东西——就像他们能随意和别人交换自己的部分肢体和器官一样。   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些怪异的黑袍人跪在祭台面前祈祷,用粗糙的钝刀剖开祭品的皮肤一点点放血。血和雨水溶合到一起,把灰色的石板地染到鲜红,在不详的月光下幽幽泛绿。   在剥去全部皮肤的黑袍人经过的地方,那些祈祷者做出恭敬的跪拜。黑袍人略略低了低头,审视着穿刺在锥形祭台上的活祭品,外凸的眼睛掠过紫黑色的蛆虫——她柔软到让人恶心的身体盘成一圈——在圆内的空地上,堆着一堆目光呆滞或是绝望的后备祭品。他们在哭泣,而瓦卢斯也开始绝望的哭泣。   “你......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全身剥皮的男人问他。   “黑......黑巫师?”瓦卢斯痛苦的喘息着说。   “不——”他发出嘶嘶的笑声,好像是瓦卢斯的错误引起了他一阵甜美如蜜的喜悦,“我们不是那些偷取真神知识的亵渎者,我们是皮肤兄弟会,我们是‘无皮者’——奈亚拉托提普的仆人。除了我和真神的伟大造物融为一体的两个兄弟姐妹以外,他们这些交换了肢体的跪拜者,都是加入我们皮肤兄弟会的新生信徒......”   “邪神信徒!”瓦卢斯绝望的喊道。   剥皮者提着瓦卢斯靠近那紫黑色的巨型蛆虫,直到他的阴影笼罩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瓦卢斯开始更加绝望的喊叫,朝那个挣扎扭动的美丽人影伸出脑袋,凄凄惨惨的想要在剥皮者眼前挡住她。   “你会喜欢你将看到的东西吗,瓦卢斯?我们特地等到你美丽的未婚妻因为担忧而跑出来找你,等到我们抓住她之后,才把你从地下室里提了出来。”   “不要这样!”瓦卢斯喊道,“你不该这么做!丽莎是无辜的!”   可他的喊叫一点用都没有。   那个披着一堆脂肪和人皮的眼球干尸走了过来,从他那一团乱糟糟堆在一起的臃肿大手里刺出几片干瘪的手指,红黄交加的脂肪溢出来,就像刚才刺出了三支血淋淋的匕首。他把瓦卢斯的未婚妻举到他面前,仿佛是举起一个玩偶。她尖叫着,哭泣着:“瓦卢斯!瓦卢斯!”   “伟大的无皮者喜欢你们的痛苦和绝望。”那个声音在这暴雨中升起,就像是一颗沉重的雷鸣在他灵魂里炸开,“他的喜悦将会使你得到救赎。你将会忘记你的一切,你将会在你的未婚妻死亡之后重生,你将会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员......在这之前,感受这喜悦吧,凡人。”   他哭泣着,挣扎着,和他在那怪物手里那个年轻貌美的未婚妻一样挣扎着。   “我加入你们!我加入你们!求你别伤害她!”   在那干尸怪物上百颗眼球的注视下,他的未婚妻惊惧地不在动弹,就像被蜘蛛咬住的蛾子。她惊恐的目光不再注视那团恶心的眼球聚合体,而是朝上翻,试图寻找瓦卢斯的身影。   “不,丽莎!”瓦卢斯的惨叫如同婴儿濒死前的嚎哭,“丽莎——”   “未经仪式转换的凡人不值得信任......”那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要见证最伟大的痛苦,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修道士,才能为无皮者——为奈亚拉托提普服务......凡人。”   “求——求你了!”瓦卢斯拼命哭叫和挣扎,“我现在就愿意忘记一切,求你放过她!”   那怪物干瘪的指头沿着丽莎额头光滑的皮肤一路下滑。血,比夜色更黑的血,沿着丽萨身体中央那条细线溢出来,止也止不住的溢出来,就像是没有关好的水阀。   瓦卢斯痛苦地闭上眼睛。   “见证,凡人,你需要见证......”   剥皮者的低语像两根无形的手指一样掰开了瓦卢斯的眼皮。   霎那间,他甚至来不及移开目光。一团溶化溃烂的人形玩偶捧在那怪物手里,就像是一团在阳光下融化的肉色冰淇淋,他突然间明白了。那团溃烂的玩偶是个女孩......   那怪物手里拿的东西是他的未婚妻。   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下意识的想,漫无目的地移开目光,扫视四下的黑暗。愤怒,悲伤,恐惧,但这些又都被拒绝和怀疑压过。   这不可能是真的。   那个紫黑色的蛆虫开始蠕动,在蛆虫身体末端,那个美丽的女性面孔凑过来,娇嫩欲滴的嘴唇吻到他耳边,用清脆的少女嗓音说:“这些东西让你软弱,亲爱的瓦卢斯。”   “你们杀了她,”瓦卢斯双目无神,麻木的说,“你们杀了她。”   作者留言:   简单说明:奈亚拉托提普的另一个化身'无皮者'。这个就和肿胀之女不太一样了,是又美式又本格的邪神化身和崇拜者。   稍微参考了一点克里夫巴克的怪物设定,好像还稍微有点重口,不过一写这种怪物我就感觉自己写的很High。   5750票哒,如果各位喜欢这种不知道算不算是克苏鲁氛围的东西,还请各位投票啦。 第一百一十八章 贞德曰:都是我的了   他被丢到地上,在泥水里滚了两圈。   他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的坐着,咽喉里仿佛烧灼的空气,甚至脉搏和心跳,似乎都完全静止了。   那些濒死者的低吟、邪教徒们的祈祷,似乎变成了遥远的呼唤,从一个他无法触摸也无法感知的位置传来。   “现在......让我们最后一位朋友登场吧,仪式将会结束。”   瓦卢斯意识到,除了那个奇怪的家伙以外,地下室里没有其它人。可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更多想法了,就像他只是一株植物。   丽莎在雨中溶化为肉色的汁液,淅沥沥地浇灌在他身上,充满渴念的粘液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淌,融入他的根茎,他的枝叶。   他的嘴里黏糊糊的,抬手一摸,发现手指间是他未婚妻的一部分。   剥皮者毫不费力地提着最后一人挪到他身边,把那个小个子男人举到他眼前,就像举起他的未婚妻那样。阿斯托尔福对他挂起一个尴尬的笑:“你好......好像我们没希望了?”   剥皮者抓着阿斯托尔福的衣领,无精打采的划开他绑住头发的带子,就像是卸下一支少女簪发的针叉。于是瓦卢斯就见得,那流漾的粉色发浪,犹如轻盈的水波一样漫散到肩头,竟好似给他披上一袭粼粼波状的纱衣。   雨落下来,打湿衣服,拭去尘埃。   在这皎白的月华下,悄然间,瓦卢斯感觉......感觉阿斯托尔福的脸赧红着,目光躲闪;他感觉她匀称的肢体俨如一阕和谐的乐曲,而她的羞怯,又像是一朵沐浴中的粉色玫瑰。   她像只无助的小动物一样提在那怪物手中,无助的垂着轻盈的四肢,白皙的脖喉如天鹅的长颈,只有稍许不和谐的凸出。而她淡淡的眉毛下那水波流转的、紫宝石似得双眸,似乎是在娇怯的垂视,这种明丽,使她看上去简直是在闺中待嫁的美丽公主。   虽然不明缘由,可瓦卢斯忽然间勃-起了。   我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那个剥皮者似乎是在意味深长的注视着他。   ......   天然气管道坏了,黑漆漆的走廊冷到彻骨。   萨塞尔把一件深色大衣批到贞德裸露着的白皙的肩上,跟在她后面。   “你跑的太快了。”   “因为我不知道。”贞德裹紧这衣服,哈出一口白气。   “不,那是因为你冲太快了,你一听见外神崇拜者的献祭仪式,你就成了脱缰的野猪。你差点用你的三根獠牙撞翻了教堂的墙壁,连亚斯特罗都指挥官没来得及跟过来。”   “我不想跟你再提这个,我们来谈点有用的,——你能把你的围巾也贡献出来吗?”   “不能。”   “你是只能用火焰洗澡的恶魔,你只穿背心短裤也躺能在雪地里睡觉。”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帮你解,还是你自己解?”   “哪个都不行。”   萨塞尔后退一步,贞德一把手伸过去攥住他缠在脖子上的黑围巾,把他的脸拖过来。她说道:“做好事就是要做全套,因为半途而废是会被烧死的,你明白吗?”   “这也是你们的主告诉你的?”   “不,这是我一秒钟之前刚编的,”贞德揪着他的围巾说,“而你,你不需要在乎这句话是不是主告诉我的,因为主不会眷顾你这头恶魔,重要的是,这句话是我告诉你的。”   “我信奉光明神殿,我还背过福音书,我为主剿灭过邪神信徒,我还连接了光明迷道!你怎么敢这样伤害一个忠诚的信徒?”萨塞尔阴阳怪气的说。   “你能对主献上你的灵魂,你也能对邪神出卖你的灵魂,你是个墙头草一样的东西。”   “我是出卖了灵魂,可是我拯救了那些要死在仪式里的白痴!”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你这么以为,自认为拯救世界的善良清白的萨塞尔先生。行啊,那我告诉你,因为那是我带头的,而你,你只是个随便出卖灵魂的白痴。你的灵魂比大海里的破木筏都要漂的厉害:一秒钟之前,你下去了,一秒钟之后,你又上去了。不过这没关系,你的肉体还在我手里,我想什么时候烧死你我就能什么时候烧死你,我想怎么捏你我就能怎么捏你。”   “啊!你可真是了不起,贞德。”萨塞尔继续阴阳怪气的说,“你打扮的一本正经,衣服理的妥妥帖帖,靴子刷的干干净净,头发每天都要洗一次,澡也要每天洗一次。即使这样,你也免不了要在未来奔赴刑场。去读一读你们的主是怎么处理外神沟通者的吧,你和那些要被烧死的人一样,你将会被指责为邪神的魔女。你现在倒是打扮的人模人样的,但最终,你免不了要上火刑架。”   “萨塞尔,你也会跟我一起上火刑架,你这个把邪神的契约种在我灵魂里的混账!”贞德咬牙切齿的瞪着他。   “贞德,我当然会跟你一起上火刑架,毕竟我是有罪的,可你,你自认你是无罪的。啊!你还年轻。贞德,你多大岁数?二十岁出头,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好,可是我呢,我历经了岁月沧桑,代表着古老的人类苦难,我活了快二百年了,什么事情没见过?我能带着你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小屁孩上火刑架真是愉快啊,哈哈哈哈!”   萨塞尔以下巴为轴心前后摇头,装模作样的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突然有个东西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脚,他疼的抽了一口气,他看见那双凶恶的金色眼睛变大了。是她先动手的!萨塞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贞德身上的衣服往下脱:“你这个整天买醉的白痴酒鬼,把我的衣服还给我,要么就把我的金币还给我!”   “少说胡话,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喝醉过!现在这些都是我的衣服了,你披我身上之后它就是我的了,——你的围巾也是我的了!”   话音落下,突然又有支靴子踹在他的膝盖上。这一脚让萨塞尔一个趔趄。贞德趁这机会把他的围巾扯下来。他跟贞德扭打在一起,走廊响起咒骂的声音、脑袋磕在墙上的声音、他痛呼的声音、还有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到处乱撞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死者   萨塞尔和贞德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走近守着两个士兵的门厅。走廊还是黑漆漆的,只有一束光从窗户顺着打开的木门洒下,阴冷的死气沉沉的月亮照耀着红木地板,幽暗的反光间掺杂着武器和甲胄投射出歪斜的阴影,好像是扭动伸展的黑色树枝。   这里是卡利马拉贵族服饰商铺,隶属卡利马拉呢绒商会,他们如今位于二楼,士兵们守着的正是负责人的住处。   在卧室门顶旁,可以看到卡利马拉呢绒商行会的盾形徽章:红底上画着一只落在白色呢绒包上的金鹰。   在简单交流过情况后,士兵们向他们点头示意,并让开道路:士兵们几乎都不想搀和到同邪教徒有关的案子里,能把责任推给十字教的裁判所正是最合算的。他们听说贞德此人曾经捣毁过五个以上邪教徒的大型据点,还在某条如今称为‘审判之街’的地方处决过成百的贵族和富商,是个了不起的家伙。这位年轻的女士喜欢用剑,剑刃看上去黑中透红,——不像是普通的世俗武器,——据说她斩首俘虏用的也是这柄剑。   这位女士的脸表情冷漠,很漂亮,上身黑色大衣,下身裙甲配长筒靴,脖颈上缠着厚厚的围巾,但是衣服似乎带着些乱糟糟的褶皱。   他们看见那位高大的随从衣服上也带着乱糟糟的褶皱,不禁有些了然,还有些遗憾。   萨塞尔并不知道两个士兵嘀咕了什么,——或者说,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跨过门槛后,是整洁而又诡秘可怖的房间。巨大的书架从墙壁上扯下,书籍则堆成整齐的六摞。桌子上的水晶高脚杯乘着鲜血,酒红色的液体在月光下幽幽泛蓝。单人床直立在房间的地板中央,紧靠着衣柜,以铸铁锁链捆缚在一起。   一个看不出年龄和长相的女人贴在直立的床垫上,铁钩穿透手掌和脚掌,把四肢向床垫的四个角落拉伸。她的背后以绿色胶状物质黏合在床垫上,如同是糊在粘鼠板上的老鼠。只是说她死了,似乎有些轻描淡写,事实上她尸体的造型极度诡异,恶心到那两个士兵甚至看都不想往里看一眼。   首先是她的脸:她脸上的肌肤——以十多枚铁钩勾在小臂长直径的铸铁圆环里,像伞具一样在她面部肌肉上撑开,成为一个蛛网般的平面,并拉扯到五官特征均扭曲变形的程度——眼角向上侧吊起,耳朵被摘去了,被迫张开的嘴巴则拉伸为诡异的三角形。   其次,是她赤裸的身体:你能看见,她脸部以下的皮肤以利刃划开,剖出一亩亩田地似得凸起肉色方形区块。区块重叠处,是犹如灌溉沟渠的黑红色刀伤。那些刀伤仿佛由尺码测量过一样精确,在她皮肤上整整齐齐的纵横交错着,犹如无数条间隔距离相同的平行线,并于伤痕重叠处——同样整整齐齐的刺入一排排生锈的铁钉。   最后,是她身上流下的血:那些血浆浸透整张原本洁白的床垫——或许是洁白,并滴满尸体脚下的高脚杯,还在地板上溢出满满一滩,尚未凝结。如此看来,她是今天白天被杀害的,而且,很可能就在几个小时之前,甚至是几分钟之前。   “皮肤兄弟会。”萨塞尔说。   “没错,”贞德的目光在尸体上游移,停在尸体的右边胳膊上,“从皮肤来看,她显然保养的很好,可她的右臂萎缩干枯,肌肉特征不像是女人——这不是她的胳膊,而是加害者和受害者交换身体部件的结果。”   萨塞尔饶有兴趣的打量这具尸体,扬起一边眉毛,“转移身体部件,一个莫名其妙的法术。”   贞德面无表情的盯向他,“我希望你把形容词从‘莫名其妙的’改成‘恶毒的’,萨塞尔。”   “你这人事真多......”萨塞尔咕哝一声,然后对她摊开手,“不过现在随你吧,好,按你喜欢的来,那就是‘恶毒的法术’吧。”   这时,从走廊里传来嘈杂的声音,还有很多脚步声,一群人打着法术光源冲进走廊。急匆匆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一头浅绿色卷发,湛蓝的眸子。她看上去走的很匆忙,眉头紧蹙,尽管刻意保持沉着,但是两枚尖刀一样锐利的眼睛、没来得及打理的蓬乱卷发、因为撞到脚腕而有些趔趄的脚步,使人能够明显观察出她慌张的情绪。   她一走到可以清楚看到房间内部的位置,就瞳孔缩小的好似针尖一样停住了步伐。   跟在她后面的,是两个表情慌张的女孩。看到尸体后,她们的反应很正常——扶住走廊两侧的墙壁开始剧烈呕吐。   一个士兵对萨塞尔和贞德摊开手,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位小姐是个法师,而且还是贵族出身......十字教裁判所的两位,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贞德对萨塞尔使了个眼色,可事先开口的不是他们。   浅绿色卷发的女孩深吸一口气,说道:   “打扰到裁判官小姐的调查,我深感抱歉,可还请两位不要谴责负责看守的士兵。归根到底错在于我,是我滥用法术和贵族特权在此地强行获取了通行的权利。”   她以一个很标准的贵族礼节微微欠身,“我不想擅自征求原谅,但还请让我留下,因为死在这里的是我的友人。为表达擅自闯入此地的歉意,我请求为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包括菲利斯小姐在卡斯城内和卡斯城外的一切情报。”   这几句话咬字清晰,略带卷舌音。尽管她脸色煞白,甚至脚腕也有些发软,却见不到丝毫呕吐或是退缩的征兆。   真是了不起,萨塞尔漫不经心的想,要是薇奥拉能有这女孩的心理素质和表现就好了。   “哦,”贞德对此不可置否,“那你身后那两个呢?”   “她们是我的舍友,同时也是......”   “把正在呕吐的两个都给我架出去,”贞德抬手打断她的发言,并对卫兵使了个眼色,“不要让她们污染现场,有事我担着,——就报裁判官贞德的名字,我倒是要看看哪个贵族敢在这里闹事。”   听到贞德两个字后,那女孩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看来她听过贞德的事迹,萨塞尔想。   卫兵们以大仇得报的表情把正在呕吐的两位扛到肩上,退开了。   那女孩似乎想发表意见,但在贞德的注视下,又似乎什么意见都不敢提。   “继续吧,”过了一会儿,贞德瞥了她一眼,“继续陈述你所谓的情报。”   “戴安娜·卡文迪什......”她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来自不列颠的贵族家系。”   “啊,不列颠!”贞德有些情绪不稳地感叹了一声。   萨塞尔伸手压住贞德的肩膀,“你冷静一点,别忙着拔剑砍人。”   作者留言:   6000票。 第一百二十章 贸易部   “我很冷静,”贞德看萨塞尔一眼,表现出无聊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能理解我呢,萨塞尔——我一直都很冷静。”   “原来如此,说的可真好,”萨塞尔难以抑制的皱起眉头,咕噜道,“但愿你今后也能一直冷静下去。”   “啧,我感觉你话里有话,还感觉你这句话对你效忠的人——我,表现的很不尊敬。”   “神气十足的法兰西公鸡。”萨塞尔咕哝一声。   贞德眼皮一跳,伸手按在萨塞尔扣住她肩膀的手上,用力捏出咯嘣作响的声音:“这个称呼很让我反胃,萨塞尔。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不过呢,目前我们先暂且放着不提......等回去之后,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贞德放开他的手,走到自称戴安娜的女孩面前,先是用那双锐利的金色眼睛盯着她,端详了一会,然后低下头,用不怎么和善——或者称为审问罪犯似的态度更加合适——的语气询问她:“戴安娜·卡文迪什,是这个名字吧?”   “是的,裁判官阁下。”   戴安娜眉毛很轻的皱了片刻,向后退了一小步。   “出于礼貌,我该称呼你为卡文迪什小姐。”贞德态度无动于衷,白皙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挺柔和。她神色不怎么凶狠,然而却生生使这里生出一股令人压抑的氛围来——让旁观者感觉自己像是从谋杀现场跑到了沙场:“可有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姓氏会让我想起一些很不好的东西,所以请容许我称你为戴安娜,有异议吗?”   贞德把剑支在地上,环视了一圈四周,目光在萨塞尔脸上停留片刻。   “至于理由,我想你应该很了解吧?”她说。   一阵沉默。戴安娜像是被这句话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答道:   “是的,裁判官阁下,卡文迪什家的随军法师在两国战争中折损五人。其中三人是在战场上由贞德小姐亲自手刃。”   “戴安娜,这是结果,”贞德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而不是过程。”   “过程就是卡文迪什家的成员出于职责踏上战场,并由于职责而死去。”她以和年龄完全不符的镇静答道。   “你会为了职责这种理由踏上战场吗?”   戴安娜沉默了,合上眼皮。她的脸变得毫无表情,像死人一样。萨塞尔认为她陷入了挣扎,于是兴趣盎然的等候。可是她却很快睁开眼睛,慢慢抬起头,好像是表示敬意一样,把右臂横在胸前,前屈身体对贞德轻轻行了一礼,目不转睛的和她对视,说道:   “家族的义务既是我的义务。”   “即使将一切投入烈火和血泊之中?”   这回,戴安娜似乎有所动摇,但却没有沉默多久。   “......即使将一切投入烈火和血泊之中。”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搓着那两只白净的手,默默地捻着垂落指尖的宽大天青色衣袖。   一阵沉默,没人发言,只有月亮抬起它无忧无虑的圆滚滚的脑袋在窗外徜徉。悄然之间,从女尸身上滴下一滴血,啪嗒一声,落在高脚杯里,溅出几片血珠,空气中好似有装酒的瓶子打翻了,渗出股股浓郁的血腥味。   “这样啊,”贞德耸耸肩,面无表情的向她点头致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受到的教育非常好,至少比我这个不守规矩的属下好。”   贞德停顿片刻,既没有表现出好意,也没有表现出更多恶意。   “问答结束了,”贞德说:“说说你能提供什么情报吧,我会详细记录并加以参考。原因的话......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一切,更深的意义你不一定明白,可事理你是懂得的,我听过了你的发言,就明白你的陈述称得上是可信。”   戴安娜徐徐的舒了一口气,似乎是刚才的交流使她感受到极大的压力。   “菲利斯·桑塞瓦利诺,——不列颠桑塞瓦利诺子爵的次女。在对法兰西的战争尚未开始时,我在不列颠专心学习家族的法术基础,很少参与交际和舞会,她是我过去少数几个玩伴里唯一年长的一位,同时,她也是卡利马拉呢绒商行会的高级成员。在战争结束后半年,菲利斯作为卡利马拉商行会的负责人之一远渡卡斯城,开办卡利马拉贵族服饰商铺;在我进入法兰萨斯学院进修的一年多前,她在这里正式结婚,并决定定居于此。”   “和本地政治派系的关系呢?”   戴安娜抿起嘴,思考片刻:   “我本人专研法术,对此缺乏自觉,但菲利斯和安东尼奥·卡梅利·比斯托尼亚负责的贸易部最常打交道。”   “主管税务的贸易部......”贞德刚一开口。   “贸易是卡斯城最重要的东西,和天然气一样是这城市的根基。”   萨塞尔开口说:“贸易部是为了防止这些外来或是本地的商人成为城市的蛀虫。我们都知道,在某些情况下,人会变得特别傲慢——特别钱这东西,它本身就是无孔不入的奶水。这座城市的商人们拥有巨大的贸易特权,而且还拥有很多朋友——甚至包括理事会的头面人物,还有本地的贵族。这些婴儿多半都吸过商人们的奶,甚至有的还偷偷多挤了很多,悄悄存进他们的奶瓶子里。”   一丝缺乏同情心的笑在萨塞尔眼中闪过:“而卡斯城的军队呢,他们甚至可以为了贸易路线和虫人开战。导致一个可敬的贵族服饰商死在卧室里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邪神崇拜者随机作案,也可能是理事会斗争,还可能是商行会在清理门户,对吗?贞德,你别瞪我,我不是说邪神崇拜者不值一提,可时代总是在变,没错,时代总是在变——”   他对瞪过来的贞德摊开双手:“为了吸取更多奶水而把手伸向邪神信徒,你觉得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哼......”   贞德回身,一边眉毛轻轻抬起,“你的意思莫非是,——我们还要当一对该死的侦探,——替这个整天都在爆炸的白痴城市里无聊的政治斗争分忧?”   萨塞尔撇撇嘴:“我可没这么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可怕的戴安娜   “那你什么意思?”贞德问他。   “这可以当作一条有趣的线索,”萨塞尔指出,“倘若之后有另一个倒霉蛋遇害,我们就可以借此确认一点额外的推测。也许真是无聊的邪神信徒随机寻找祭品,也许是某些人和邪神信徒接触,也许根本是个职业杀手,花了点功夫伪造邪神信徒入室献祭的假象,谁说的清?毕竟‘转移身体部件’这法术很多人都会——不管怎样,一具尸体什么都说明不了。”他抬头看看戴安娜,“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因为我的说法太‘客观’了吗?”   这女孩把情绪掩饰的很好,使她显得高傲而冷静。   但是,早在几十年前,萨塞尔就已经见过不少高明的帝国间谍,对于他们来说,切换面孔是比切换词语还简单的事。相比于帝国间谍,戴安娜·卡文迪什——她只是个普通人——或许有着超出年龄表现的冷静和心理素质,可在她那张努力摆出镇静神情的面孔下,仍旧是她难以掩饰的不甘情绪和她表述反驳的欲望。   不是这样的!她的目光和她紧咬的下唇诉说着一件事,菲利斯不会、也不该卷入这种事情!   “我对此并无异议,”她的理智很好的压住了她的主观情绪,“我也很想明白我好友的死亡原因,但是,在此之前......”   此时的贞德蹲在地上,手指触摸地上的鲜血,研究死尸的伤口和房间的陈设。   “你有什么要求吗?”萨塞尔朝贞德努努嘴,“你也看到了,她应该暂时没空,不过我可以帮你转达。”   “裁判所的两位,可以允许我在这屋子里找几个人吗?”戴安娜问。   在传递请求之后,贞德就不耐烦地把萨塞尔推出去让他给这女孩提供帮助。   这座屋子的二楼并不全然如女尸的卧室一样打理的整整齐齐。   在男主人待的书房里,几个柜子全给兜底翻过。好几件衣服和书都给撕成了碎片,撂的满地都是。地上还有人血和玻璃器皿的碎片,有很多都是价值高昂的水晶杯,只有富足的家庭才舍得拿来盛酒。   血迹像是拖把留下的水痕一样延伸到走廊,一条破烂的大衣像毯子一样铺在地板上。萨塞尔把那个睡着的人身上的大衣掀开,只见一个体形匀称的青年侧身躺在那里。他的脸溶化了,露出没有眼睑的眼球和没有牙龈的牙齿,脑袋从当中砍成了两半,整整齐齐的络腮胡子刺在肉色粘液里,像是乱糟糟插在一团猪油上的杂草丛。   他的肚子给开了膛,肠子掉到地上,末端在脖子上缠了两圈,像是个上吊的绳索,或者是拴狗的链子。   “这位你也认识?”   戴安娜在一旁站着,脸色煞白——尽管她肤色本来就很白,“吉罗拉莫·比斯托尼亚,菲利斯的丈夫,也是贸易部主管安东尼奥的远房表弟。”她的语气仍旧强行保持的很镇静。   “你刚才就应该讲全点,卡文迪什小姐,”萨塞尔摇头说,又为尸体盖上大衣,“我理解你很慌张,也理解你感到痛苦,可如果你想担负你那所谓的‘家族义务’,那么——这种程度的冷静也只能拿来应付小孩和总是在照顾小孩的学校教师了。”   他随即张开灵体视觉。   戴安娜对他的法术感到困惑,但什么也没提,可能是下意识的保持礼貌,也可能是她目前的心思不在于此。   通过灵体视觉,萨塞尔见到一道道慌张的脚印——正常视力很难察觉的那种:因为摔倒而产生的手印,蠕虫爬过的痕迹,湿漉漉的透明粘液,急匆匆走向走廊尽头的光脚——脚印很纤细,是女性的脚。女主人应该在不久前急匆匆的跑过,蠕虫类的怪物爬过,浑身都带着粘液的未知生物经过。他注意到,尽管打这里经过的女主人——她的脚步延伸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可这脚步又在一段时间后折返回来。   她干了什么?也许是去取反抗的武器?还是试图逃跑的时候发现路被怪物堵死了?   萨塞尔一步步靠近走廊尽头的房间。   突然间,他看到心跳的波动沿着空气传来,而且也看到尽头有活物灵魂的痕迹。萨塞尔拔出剑,伸手划出条一人多高的白焰眼镜蛇,对戴安娜打了个保持警戒的手势。   他注意到这女孩拔出一支法杖,为她上了个法术屏障。   构成方式很奇特的法术屏障——或许是卡文迪许家秘传的。   萨塞尔使唤眼镜蛇烧掉房间的门,钻进有动静的房间,他尾随其后,迷道的力量瞄准了黑糊糊的衣柜,只等门打开之后就束缚它们——或者直接烧死里面的东西。   这是他从军几十年的本能。   这时,戴安娜深呼吸着壮胆子举起法杖靠近,在眼睛蛇咬向衣柜的刹那间,她叫道:“请您等等!”   她挥出一道耀眼的绿色闪光,衣柜自己打开了,层层叠叠的衣服一件件跳出来。   里面果然有东西。   在层层叠叠的衣服下面,是垫子铺成的被窝,一个屋子衣柜中的屋子,一堆衣服围出的庇护所。在垫子上有块枕头,枕头上搁着两个靠在一起一言不发的孩子银发蓬松的脑袋。   这就是萨塞尔刚才准备攻击的敌人。   “哦,好吧,”萨塞尔耸耸肩,“是我错了。”   两个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到了,闹起来。   “我饿!”一个女孩喊道。   “我怕。”一个男孩小声说。   他们看上去也就两岁左右,正是快要断奶却没完全断奶的时期。   “你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了?”萨塞尔问他们。   那两个孩子没听懂,萨塞尔重复道:   “你们的妈妈走掉多久了?”   “哦。”女孩下意识的应道,她的好奇多于恐惧,很有兴趣地打量萨塞尔的衣服:“不知道,但是我想要奶喝!”   “我也要喝。”男孩跟着小声喊道。   戴安娜急匆匆走了一圈旁边的卧室,取来一片软面包和瓶装的牛奶,来不及加热,只能拧开盖子,蹲下来送到两个小孩子嘴边。   “哇!是可怕的戴安娜!”女孩吓一跳,现出一副怪相。   男孩连忙把嘴里的牛奶吐掉,躲在女孩后面,重复女孩的话:“可怕的戴安娜!”   萨塞尔注意到戴安娜侧脸表情极度尴尬,浑身僵硬地蹲在那里,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作者留言:   6250票。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们两个瞎子   萨塞尔以微妙的表情翘起嘴角。   “没其它食物了?”   “......勉强翻出来的只有这些,二楼的屋子都乱糟糟的,他们的母亲也只来得及把这两个孩子塞到柜子里。”   萨塞尔以军人的姿势蹲下来,从戴安娜手里接过面包和瓶装的牛奶,把面包掰成两半,往上面倒点牛奶,送到两个孩子的手里。   小女孩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小男孩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吃一口。   “他们好像很怕你?”   “......这有一定原因在内。”戴安娜说道,不过没补充更多。   小女孩仿佛听懂了萨塞尔在问什么,喊道:“她不让我吃虫虫!”   小男孩跟着喊:“可妈妈也说不能吃虫虫。”   小女孩推了小男孩一把。   “哎呦!”他摔倒在枕头上。   “我说能吃就能吃!”她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小男孩叫道。   这两个小鬼的举动让萨塞尔笑起来,不过戴安娜好像一点都笑不出来,只是很头疼地捂着额头。   “我要去找妈妈!”小男孩说。   “我才要去找妈妈!”   萨塞尔笑不出来了。   戴安娜坐倒在地上,默默地下巴搭在膝盖上,头发落到脏兮兮的地板上,目光茫然,像是全身力气都流走了。   小孩子们显然不知道一个百年老棺材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在想什么,小女孩也观察不出大人们的情绪。在说出两句赌气的发言后,他们被别的东西转移了注意力:一只红色的瓢虫正从地板上爬过去。   小女孩第一个发现了,喊道:“一只虫虫!”   小男孩提醒她:“可怕的戴安娜会打你。”   “我不吃它!”   他们两个像四脚动物一样爬在衣柜里,盯住瓢虫。   “他们叫什么?”萨塞尔问这个少女说。   “女孩是洛塔,男孩是弗兰切斯科,都刚刚满两岁不久,除此他们两个之外,菲利斯就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戴安娜两眼盯住地面,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目光里流露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的惶恐。   这时,两个孩子还趴在衣柜里,低着头,瞪大眼睛认真的看着地上的虫子,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他们两个脸贴着脸挤在一起,银发都交叠在一起,小心翼翼的屏着气,打量瓢虫的那两片鲜红色又带几点黑斑的漂亮翅膀。   瓢虫停下来不动了,好像是注意到他们,然后飞快加速跑向卧室大门,仿佛对这两道兴致勃勃的视线感到不大能接受。   洛塔眼睛瞪的更大了,她毅然伸出玫瑰色的小手指抓住衣柜合叶的缝隙,试图站起来,但是没站稳就摔倒了。她又重新试了一次,还是失败了,第三次才直立起来。她的小手扶着合叶摇摇晃晃的踩到地板上,这时瓢虫已经跑到门口的地方。   “它要回自己家了。”弗兰切斯科说。   “它是一只虫虫。”洛塔还是坚持说着这一句话。   “不对,妈妈说不能跟别人回家。”   “虫虫!”   洛塔没理会他,只是摇摇晃晃的向前走,似乎感觉这样走的太慢,于是干脆变成四脚动物,任性的在地板上追着瓢虫爬过去。弗兰切斯科看到她的动作,也紧张的跟着爬了过去,下衣柜的时候还不小心摔了一跤,又是‘哎呦’一声。   似乎洛塔做什么动作,弗兰切斯科就跟着模仿什么动作。两岁的男孩子模仿另一个两岁的女孩子,但洛塔又保持着自己奇怪的独立和奇怪的世界观。   洛塔可以走,但她走的太慢,总是左摇右晃,所以她宁可用四肢爬,这样才能行动的更快,跟上那只色彩鲜艳的瓢虫。   弗兰切斯科紧张的跟在她后面大喊大叫。   戴安娜总算扶着衣柜直起腰来,拢了拢蓬乱的卷发,阖上眼,深呼一口气,在她举手投足之间,便又恢复了刚才和贞德对话时镇定自若的凛然之气。   “除去这件事之外,我也没什么好做的了,”戴安娜轻拍衣服上的土,说,“离开之后,我试着找地方安置一下这两个孩子。倘若关于调查还有什么需要,您可以来法兰萨斯学院找我。”   “你确定你能把他们带出去?”萨塞尔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你看上去可不怎么擅长对付小孩子。”   “无法否认,”戴安娜说,“我确实不擅长对付只会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不管年龄是哪个阶段都一样。”   “听上去这句话有其它意思?”   “总有些人是不会长大的,这位先生。譬如以前曾敲过我宿舍门的一个女孩,她就是心理年龄和洛塔没什么区别的家伙,整天提着一柄古怪的法杖扰乱教学秩序,——又总是自称这法杖来自一个叫‘萨塞尔’的老古板法师。这个女孩在我管束她的时候,强词夺理说我这种在校生只是半吊子法师,而半吊子法师无权指责真正的法师,——因为真正的法师认可了她的能力,所以我也无权指责她。”   戴安娜说,尽管语气没怎么变,但萨塞尔能听出她话里的不耐烦。“把那种东西交给最擅长闹事和上课睡觉的小女孩,这未免有些过于不负责任,——就像把开刃的利剑塞到调皮的小鬼手里一样,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我认为那个法师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并为学校至今为止遭受的损失做出赔偿和道歉。”   萨塞尔决定不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位少女。   当他准备顺途问问一个叫薇奥拉的女孩时,突然听见走廊另一侧一声愤怒的叫喊。这叫喊是以贞德的声线发出的,而且有些扭曲变形。萨塞尔思考了片刻,然后低下投,瞥向同时抬起头来的戴安娜。   他们对视了一眼,眼中同时掠过不怎么好的预感。   “你们两个瞎子都干了什么事!?”   这喊声极其可怕,含着非同寻常的杀意,这种难以言喻的愤怒的叫喊只有常常照顾小孩的人才喊得出来,而且非得是全心全意的照顾。萨塞尔是决计喊不出这种声音的,因为他本质上很冷淡;戴安娜此人也是喊不出的,因为她对缺乏理性和敬畏的小孩子常常感到手足无措,而且她只有十四五岁。   萨塞尔听见的就是这样一声怒吼。   接着是一声因为距离尚远而小到听不清的,“妈妈,你身上的味道好奇怪!”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戳   “啊,真了不起,”贞德把剑拔出来,刺在地上,“让我看看,一个自称要为家族尽义务的时刻保持礼仪和优雅的贵族大小姐,实际上只是一个装腔作势的早熟小屁孩,今年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另外一个,自称什么世面都见过的、历经岁月沧桑的、古老人类苦难的见证者,实际上是个没心没肺的陈年老棺材,四肢生锈到连两个两岁的孩子都看不住。”   萨塞尔耸耸肩。   戴安娜湛蓝的眸子低垂着,两眼盯住身侧地地面,脸色苍白,也没有之前和贞德对峙时那样镇定自若的神情。   贞德把剑在地上戳的咚咚响,对萨塞尔冷笑,“别给我耸肩膀,小心我让你掉脑袋!”   她又提高嗓门,阴阳怪气地对戴安娜说,“啊,——对了,还有卡文迪什小姐。你要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对陌生人发表意见,因为这未免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可刚才呢,和你交流的还算愉快,那我就腆着脸来厚颜无耻的发表一点小小的指责吧——找到这两个孩子是你的目的吧,照顾他们也有你的责任吧,结果等到真的找出来之后,你竟然会变得如此愚钝吗?还是说他们溜得太快,你们又残疾到跟都跟不上?”   萨塞尔对女尸努努嘴。   贞德停顿了一下:   “算你走运,你这个只会耸肩膀的白痴。”   两个孩子全都爬到菲利斯脚下,还撞翻了几个盛血的杯子。   守在门口的士兵搓着他们凶巴巴的甲胄,也是一脸尴尬,显然对此毫无经验。   “妈妈,这是化妆吗?”洛塔问女尸,“看着好奇怪。”   洛塔扶着床垫爬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在地板上,弗兰切斯科也跟着爬起来。   洛塔紧张兮兮的张望四周,说:   “虫虫没有了。”   “妈妈不让你抓虫虫。”弗兰切斯科说。   “妈妈没看到我,”洛塔伸出指头指向女尸的脸,“她在看外面。”   “妈妈,洛塔刚才想吃虫虫!”   洛塔又去推弗兰切斯科。   “哎呦!”   “妈妈!”洛塔也叫起来,她说罢又加一句,“弗兰切斯科摔倒了!”   她抬眼:“过来呀,妈妈,我没抓虫虫。”   弗兰切斯科从地上爬起来,“妈妈,洛塔又让我摔倒了。”   两个孩子大呼小叫,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种可怖的场面,凡是明白事理的大人或者少年少女都会惊慌失措,甚至会感到恶心欲吐,可某个年龄的孩子们却会感到好奇。这些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心的小家伙很难理解正常人对某些事物的恐惧。他们无知而缺乏理性,难以沟通,难以管束,可他们却又大胆而天真,见了人间地狱也会不明所以的发出赞叹。   贞德靠近墙角跪下,脸贴着满是灰的地板,胳膊很费力往衣柜底下探,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戴安娜一副想动又不敢动的样子,表情纠结地咬着大拇指指甲,眉头紧皱着,‘可怕的戴安娜’这个称呼使她很难接近这两个孩子。   萨塞尔站一旁无动于衷。他宁可去裁判所自首。   一段时间后,贞德捏着拳头走到女尸身边蹲下,盯着晃着菲利斯脚的洛塔看。那小女孩放开她妈妈的脚,慢慢转过头来,大睁着一对漂亮的蓝眼睛——和戴安娜很像的蓝眼睛,打量这张蹲下之后也能俯视她的面孔——这张带着无可奈何的苦笑的、半张脸染着土和灰尘的面孔,眨巴着眼睛。   她张开柔软的掌心,把洛塔追逐的瓢虫展示给小姑娘看。   “虫虫!”洛塔小声说,语气依依不舍,“现在是你的虫虫了!”   贞德清清嗓子说:   “这个虫虫送给你。”   萨塞尔忍不住噗哧一声,然后被贞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洛塔没在意萨塞尔和这个大姐姐的互动,端详着贞德手里的瓢虫,没有接茬,却暗自赞叹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呀?”贞德问道。   “洛塔。”   “你知道吗,洛塔,你知道公鸡、山羊和驴子是怎样捉鱼的吗?”曾是村姑的贞德说。   “不知道。”   “我给你讲讲,好吗?”   贞德把瓢虫放在洛塔手里,抚摸着她那乱蓬蓬的柔软的头发,她的手细长而绵软,不像是裁判官的手。   “呀,”洛塔伸手接住瓢虫,“你把虫虫送给我了!我们是朋友了!”   “来,我们出去坐一会儿。外面还有很多虫虫,我还可以帮你捉天牛、萤火虫还有金龟子,而且,我会给你的妈妈解释一切的。”   贞德站起来,弯腰拉住洛塔的小手,把她抱起来往外走,另一只手则拉着弗兰切斯科。   在经过萨塞尔时,她咬着黑巫师的耳朵耳语道:   “我先把这两个孩子送出去,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弱智老棺材;你给我好好看住现场,不然我要让你再也不敢在我眼前随便耸肩膀。”   萨塞尔又耸耸肩,然后膝盖上又挨了一脚。   贞德收回抬起的靴子,手里拉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于是,这个一边烧尸体一边满口脏话的女人,挪动着两条穿在靴子里结实而又匀称有致的腿,像个带孩子的年轻的母亲那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个可怕的房间。   “希望你不会在意她的指责,卡文迪什小姐,”等贞德离开后,萨塞尔对戴安娜开口说,“她只是心直口快,还有点脾气不好。”   “我当然不会心怀怨愤,我能看出来。”   戴安娜把双手抱在胸前,也叹口气,并耸耸肩——她耸肩膀的姿势和萨塞尔特别像,以下巴为轴心上下摇头,就像是这样能缓解她的情绪一样,“我实在不怎么擅长哄小孩子,也许就这样糊弄过去会比较好吧。就那两个小鬼而言,别说是骗他们菲利斯和吉罗拉莫为什么没了,就连把他们哄出去,我也一点把握都没有。”   她接着补充一句:   “这位先生,你确定菲利斯的死因有可能是涉及利益斗争,而不是邪神信徒随机作案吗?”   “那只是推测,或许我们可以检查一下现场。”   戴安娜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她似乎早就想这么干了。   经过数分钟毫无发现的检查后,萨塞尔看到这个和薇奥拉差不多大的少女停在角落里,右手托着白净的下巴,弯腰注视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直径手掌宽的灰色球形,似乎是由灰色的雾气聚合而成,隐隐约约地放射出仿佛是掩蔽在浓厚乌云下的白光。   戴安娜若有所思的抽出魔杖,戳了过去。   “等......”萨塞尔靠近一步,下意识的想要开口阻止,可是他慢了一步。   魔杖和雾气聚合体触碰到一起。   地板上凭空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边缘呈现色泽深灰的锯齿形,其间烟幕弥漫,看上去竟像是某种怪物布满獠牙的大嘴,而嘴里,则是一望无际的云雾之海。   缝隙在瞬息之间张开,又在瞬息之后关闭。   他们和那球体同时消失无踪。   这一切发生的无声无息,甚至于门口的士兵都没察觉到两个人没了。   作者留言:   6500票。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阴影   ......   背后的寂静让罗伊·怀特感到不正常——非常不正常。空气中传来尖锐而细微的撕裂声,犹如幽灵在井底低语时萦绕盘旋的回响,又犹如是陈旧的羊皮纸在缓缓卷拢。一刹那后,原本还在的零碎脚步声和说话声同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喂,霍万斯,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罗伊小声对一旁的同伴说。   怪异的死寂让他有点心头发颤,而且还心跳加速。   或者说,打一开始,这诡异的地方就让他紧张到神经兮兮。   “你是对的,孩子。”   霍万斯——那个蠢笨的、结结巴巴的、连酒都喝不利索的家伙,用一种奇特的语气开口了。这声音犹如大海呜咽一样深沉,又带着诡秘到像是幽灵啼哭似得回响:“可我觉得你不该管那么多,因为他们已经走了,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你赖以生存的现实。”   你是谁?   罗伊停下了抽剑的动作,一阵颤抖袭过全身。月光下能看到无数条影子在地上升起,犹如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祈祷者伸向天空的手臂,一股反常的寒意从这些毒蛇似得影子中渗出来,像深冬时节仍未冻结的河流一样蔓延到他身上,使他动弹不得。   罗伊浑身发颤的抬起头,他感觉这声音简直像是梦魇中的呼唤。   “我想想,我刚从这段记忆里翻到了一些东西,”霍万斯说,“你叫罗伊,是吗?”   他的声音完全堵塞在他的喉咙里,他心脏狂跳,紧张到只剩急促的喘息。某种东西占据了霍万斯的身体——这意味着他如今面对的东西非常不详——不详到一种荒谬的程度,一种荒谬到原本不该波及到他这种小人物的可怕恶意。   “看来你很困扰,罗伊,”霍万斯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敲击着手里的长剑,鼓点和他的心跳完全重合,“那么,我给你添麻烦了吗?如果有的话,我是否该给你道歉?”   这是戏弄,为了寻我的开心。   “嗯,是吗?但是为什么呢,能告诉我吗?”   这个恶魔能看出我在想什么!不,我......   “啊,恶魔,我不是很喜欢这种生物,罗伊,你为什么要这样辱骂一个友好的朋友呢,嗯?”   不,我没有,那只是无心......   这时,霍万斯眨眨眼睛,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房间深处。   “噢,奈亚拉托提普,”霍万斯微笑起来,但那双大大的褐色眼睛仍然带着无动于衷的冷漠,“我原以为你不会在月之巢附近现身,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而且还是用这具最不该现身于此的化身。”   影子像无数条湿滑冰冷的蟒蛇一样束缚住他,强迫罗伊缓缓转身,转向房间深处,转向霍万斯正在注视的地方。   “罗伊,为了庆祝你生命中最后一段美好的时光,”霍万斯对他耳语,“你应该看看这位美丽的小姐,她可是你平时做梦也不会梦到的东西。”   “以利亚拉萨斯,你不应该一边将一位女士称为美丽的小姐,一边又将她称为东西。”一只柔软的手捏住了他的脖子,朝前拽拉,将他的脸凑到一个黑色的折扇上。   以......以利亚拉萨斯,神明!?阴影神殿的国王!?   “你把我的神秘感都冲走了。”霍万斯......不,被神祇占据身体的霍万斯,依旧用那一成不变的腔调说着,“这不太好,我本以为你会配合我的小游戏。”   “你说的很有道理,以利亚拉萨斯,我似乎感觉你对我的好感度有所下降,这也不太好,简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不过呢——我在玩更有趣的,想必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折扇缓缓下移。于是,从罗伊眼中,显现出一对瑰红的眼眸,一只白生生的小巧鼻梁,两片娇艳欲滴的玫红的薄唇,还有那犹如白玉一样精雕细琢的柔和脸颊,以及俏生生落在锁骨上的柔顺黑发。这一切的一切,使他眼前的女人显得如此俏丽:倘若再加上她眼中若有若无的灵动笑意,那她看上去简直是一个落入凡尘的精灵。   这一切太过荒谬,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罗伊竟被打动,并且由此油然兴起爱慕之心——使他完全忘记自己背后还站着一个神明的爱慕之心。   他全心全意的注视着女人窈窕的体姿,几乎呼吸不得,只想好好抱住她吻到天荒地老。   “我对你没有任何好感度,奈亚拉托提普,除非你把我当成会自愿为你献出脸颊和灵魂的白痴,”以利亚拉萨斯低声说,“至于你的新游戏......那可是你数个千禧年以来头一次选中的新使者,可我只感觉你想杀了他。”   罗伊看到那位女士伤感的落下一滴眼泪,——如此美丽的伤感,如此美丽!几乎让他痛惜到无法呼吸!   “别跟我装腔作势,奈亚拉托提普,”以利亚拉萨斯用假装出的愤怒口吻说,“还是说,你要为了这个叫做罗伊的小东西而和我大打出手?”   一阵难以言喻的怒火占据了他。你怎么敢如此对这位美丽的女士说话!他用疯狂而恶毒的眼神瞪过去。霍万斯的表情似笑非笑。你还敢笑!你的这种表情是在嘲笑我的勇敢吗?你敢放开我和我为了这个女士公平一战吗!?   以利亚拉萨斯摇摇头,他似乎在笑,不过只发出了低沉的嘶嘶声。   “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家伙已经自愿献出他的灵魂,我会待会再食用他。”奈亚拉托提普转过脸,用血红的眼眸看着被神明占据的霍万斯,“可我更想我选中的使者自愿献出他的灵魂,那个凡人吸引了我......他让我想起......想起......”奈亚拉托提普抬起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陷入了让罗伊心脏狂跳的美丽的困惑,她双手一拍,发出悦耳的笑声,“我记起来了,没错!他让我想起我在旗袍贴身挂了三个千禧年的小家伙,现在我腻了,我准备换一个,他会是一个完美的备用品。”   “你想做的事情和你做这件事的过程一样麻烦。”   “啊,不,这当然不麻烦,”奈亚拉托提普忧郁的说,“这可是恋爱的感觉,你明白吗?在我和他之间寻找共同点,这是第一步;让他成为我的使者,在一些我不适合踏足的场合给我帮点小忙,这是第二步;让他献出灵魂,把脸剥下来贴在我的贴身衣物上,这是第三步,可如果他半路死掉的话......”   “第四步莫非是换下一个使者,然后又回到第一步?”以利亚拉萨斯无动于衷的说。   他停顿片刻,换了个话题:   “这件事只是你这个化身的癖好,它只和你一个人有关,所以别跟我提这个;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是:尼禄已经在组织她的军队了,而你,你准备好你该准备的东西了吗?我指的包括你这具化身,也包括你其它的化身。” 第一百二十五章 领主   ......   月亮矗立在乌云深处,透出若有若无的光。巨大的黑色阴影从夜空投射到地面,贞德抬头,看到一只巨乌鸦从头顶俯冲到地上。那只黑色巨鸟约有一人多高,在她身边展开双翅,发出尖锐的叫声。“这可太糟糕了,”巨乌鸦低头注视贞德,“你的属下吸引到了神明的注意,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可我只离开了短短几十分钟,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可以叫我善良的费莉辛,礼貌的费莉辛,或者荣誉的费莉辛,贞德女士。”巨乌鸦朝她低下脑袋,把带着刀伤的鸟喙张开,把黑珍珠似的瞳孔转向卡利马拉贵族服饰商铺二楼,“——当然,有一点请您注意,我也是个女士。”   “那他现在安全吗?”贞德没心情和它废话,直接了当的切入主题。   “你说萨塞尔法师吗?来自光明神殿的贞德女士。”费莉辛合上翅膀,瞥了眼目光闪烁的贞德,竖起它的羽毛。它张开喙,发出尖锐的笑声。这笑声中有嘲讽,有幸灾乐祸,唯独没有好意:“我很想告诉你他现在很安全,或者呢,又或是很不安全,可事实上,我也不明白他到底安不安全。”   “那你来干什么?”贞德皱眉。   “为我的主人开道。”费莉辛用两支脚爪摇摇摆摆的绕着她走。“驯养我们这一族群的主人。”它补充说。   说罢,在一个刹那的时间内,某种沉重的无形之物降临了,并压在整条街上,就仿佛空气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压缩了几十倍,要把内部的一切物质挤成细密的碎片。所有的卫兵都瑟缩起来,怀着难以自制的恐慌感四处张望,像是坠入无边的深渊。贞德打了个颤,血液似乎在她的大脑里沸腾翻滚,带来了剧烈的刺痛。   贞德感觉她的呼吸变得极其困难。   她扶住一旁的树木,稳住身体,使自己不至于倒在地上。   黑暗,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暗涌入她的视线,脚下的石砖地犹如地震一样颤抖,并发出近似于墙体迸裂的回响,俨如它正被一只手抓离地面。灰白色的尘土刚刚在颤抖中扬起,就立马被压得紧贴在地上。   一刹那的时间过后,那压迫感结束,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错觉。   贞德抹去眉间的汗水,深吸一口气,夜晚冷冰冰的空气涌入她灼热的肺部。   她抬起头,环视了一圈附近东倒西歪的卫兵,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刚刚遭到收割的麦秆。   “站一边儿去,费莉辛。”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说话了。   他有着乌黑发亮的皮肤,留着浮现出银色光芒的过腰白发,带着俨如玛瑙雕琢而成的形体线条;他那双瞳孔竖直的眼睛稍有些上翘,闪烁着令人不安的深琥珀色,发出微光,犹如猫的眼睛,可在一会儿之后,又变成一条灰色的细缝,犹如蛇的眼睛——根据教会资料记载,黑精灵的瞳孔色彩会根据情绪产生变化。   他背着一把几乎和他身高完全相同的双手剑,剑柄雕着龙头,剑鞘木质。这武器全身都散发着让人不安的力量,那股漆黑的魔力和这夜色相比,就犹如在一张白纸里滴入一滴墨水。   贞德注视了片刻那柄剑,她隐约能嗅到比人类还要古老的腐朽气息,甚至能听到无数灵魂微弱嘶哑的低吟。片刻凝视过后,她感到大脑一阵眩晕,甚至于四肢都冻得发僵,俨如是只穿着短衣短裙跳进极地冰川下的海里,——于是连忙从那武器上挪开目光。   黑精灵扫了贞德一眼,“光明神殿的信徒,不管你的属下做了什么吸引到神祇的注意力,那都是很不明智的。”他用贞德能理解的通用语说。   “还请您原谅他,因为管束萨塞尔是我的职责。另外,向您表示问候,月之巢的领主。”贞德回答。阿尔曼德·瑞克,黑暗神殿的骑士,黑精灵一族和黑色致命之剑的主人,月之巢的领主,带领着他濒死的族群和没有领土的王国度过了比人类历史都要漫长的寒冬......教会的资料让她明白,这个不朽者可以等同于行走在现实中的神明。   领主朝她礼貌的微微欠身,作为表现出礼仪的回应:“我的名字在你们人类的语言里最为近似的发音是——阿尔曼德·瑞克。”   “可是,”贞德谨慎的选择措辞,“您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莫非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下属吗?阿尔曼德·瑞克先生——以您的力量在这街道中行走,未免也有些过于小题大作。”   “一个外神的化身在里面,”瑞克开口说,眼中闪烁着墨绿色的冰冷光芒,“她带着我的一个朋友行走了三个千禧年,我来这里把他拿回去。”   外神?哦,见鬼,外神,萨塞尔那个白痴毫无疑问总是会牵扯到外神。   “还请让我跟随,领主阁下,我的一个......”贞德斟酌语句。   瑞克的目光从商铺落到她脸上,“我允许你的跟随,光明神殿的信徒。”他露出一个毫无幽默感却又怀着奇妙深意的微笑,“因为我们还挺像的,凡人,我们都是为了近似的目的,虽然你的目的不如我那么单纯。”   什么叫不如你那么单纯!?   接着,瑞克的瞳孔变成了暗褐色,声音几近窒息,“我无法完全杀死她,可只要能解放我过去那位朋友,也就算是了解一件心事了......”他仿佛有些困惑的摇了摇头,然后把目光转回商铺,“我不明白她为何选择在许多个千禧年的消失后突然出现在我的领地,但这没关系,我和她交流的方式从不改变,——那就是我背上的剑。我要她这具化身的脑袋,把它当作祭品,祭奠我友人的灵魂。”   ......   以利亚拉萨斯停顿了片刻。   “黑暗神殿的骑士来了,怀着显而易见的杀意。”   “你要走了?”   “他的目的不是我,而且我现在也不想面对月之巢的领主。”阴影之主回答她。   于是神祇在这里消失了,并带走了罗伊的同伴——那个无辜而不幸的灵魂。于是罗伊看到了霍万斯遭到阴影占据整个身体,那身体像风中云雾一样散开,消散成污黑的雾气,袅然无踪。   霍万斯彻底毁灭了,无足轻重的在这世界上消失了。罗伊完全沉浸于这位女士的灵魂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眼皮一个劲儿的打架。   “真是个无情的家伙。”奈亚拉托提普耸耸肩,声音明媚动人,宛如少女柔软的手指在撩拨男人的胸膛。罗伊立刻把他刚才的恐慌抛到脑后。   几乎就是第二个片刻,黑精灵一脚踏进这个小小的房间。   “我们似乎很久没过见面了,瑞克先生,不先来一个友好的拥抱吗?”奈亚拉托提普对瑞克轻鞠一躬,折扇上方的眸子以很美的幅度阖起,睫毛轻轻颤抖。   “我在很久以前就警告过帕兰卡尼,不可相信外神。”   在罗伊警戒的注视下,黑精灵从地板上抬起目光,慢慢地,他用冷漠的语气开口说,“我希望你死,但这很难做到,所以我来拿走我该拿走的东西,这就算是我要为我曾经的错误付出的代价。”   作者留言:   6750票。 第一百二十六章 锁链   罗伊决定先杀黑精灵,然后再杀黑精灵身后的女人。虽然不明缘由,不过这位城卫军队长光是想到要保护他心仪的女士后会发生什么,就激动的勃-起。当然,他没想过,为什么他会为了一个刚见一面的女人挑衅月之巢的领主。   或许他根本没意识到他眼前这个黑色的家伙是谁。   在他心仪的女士开口之前,罗伊把理事会发放的剑拔出剑鞘,紧紧握在手心。那个高大的黑精灵像蜡像一样站在门口,银白色的月光照亮了他同样的银白色的发须。罗伊绕着他小心地踱步,黑精灵太过高大,在场的三个人都只到他的胸口。然后他听到尖锐的刮擦声,就像是玻璃碎片划过钢铁。   他因这刺耳的回响停下步伐,本能的看了一眼黑精灵缓缓拔出的双手剑。   “又一个没救的徘徊者,看来我不必在意他的灵魂了。”   黑精灵说着笑了起来,那是极其冷酷的笑容,罗伊只在卡斯城的路德法师集会所里见过那种笑容。那时,他跟随塔什监狱的审判长斯科约斯和那些疯狂的集会所法师买卖死囚——法师们会在死囚身上做人体实验。   罗伊咽了口唾沫,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恐慌。   黑精灵拔剑的动作在他看来近乎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是这个黑色的家伙刻意拔的很慢,还是他的思维因为恐慌而近乎停滞了?刮擦声在他耳中如同尖利的哀嚎,好像生锈的刺针在刮擦他的牙齿。   那是什么?   刮擦声停下来,离开剑鞘的剑刃缓缓抬起,对上罗伊的眼睛——可他根本看不清那玩意的形体。只一个心跳,他就感到一阵卑微的恐惧。他意识到,他会死,不过为了他心爱的女士死掉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那柄剑比罗伊整个人还要高,剑刃像活着的受难者一样发出令人恐惧的哀嚎,一阵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黑色烟雾环绕成无数漆黑的链条,如蜘蛛的长腿一样从刃口散发出来,向罗伊环绕过来。地板嘎吱作响,空气似乎在破裂,数不清的灵魂在黑色的剑刃内合唱着一曲绝望的哀嚎,——那意味着囚禁,永无尽头的囚禁。   奈亚拉托提普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罗伊立马忘记恐惧,举起剑,大声怒吼,用极其异常的狂躁情绪朝黑精灵冲过去。背后升起那位女士银铃般的笑声。   于是罗伊·怀特,城卫军的小队长,为了拥抱他刚见一面的心爱女士,也笑了起来,迎着黑精灵的剑刃上那无以计数的漆黑链条冲了过去。   然后他心脏以下的位置爆炸了,他甚至没意思到发生了什么。恍惚间,他看到了数不清的铁链和挂满白骨尖刺的木轮:黑色的铁链穿透他的肉体,组成他的所有物质在一个刹那之后沸腾,迅速化为白色和黑色的细密尘埃;黑色的铁链穿透他的灵魂,以无法抵扣的力量,把他再无依托的意识拖进了一个漆黑的深渊,就像是把罪犯拖入一个永不见天日的囚牢。   “瑞克先生,你不能就这样打断一位女士的进餐,这样太没有礼貌了。”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贞德一脚蹬在墙上,白光闪烁,犹如点燃一颗白炽的炸药。迷道的力量狂暴地流淌,扯碎墙壁,将砖块和钢筋围栏炸上天,好像可以抵御大锤轰击的坚固建筑物只是一堆沙土。   跟着她就跳了下去。   然后灾难盘旋着降临。   扭曲的魔力如利刃一般切碎了整座房屋,波动过后,大半座华贵的商铺都变得空旷一片,只留下一堆灰白色的废墟。比夜色更加漆黑的魔力在有意的操纵下向上蔓延,如长矛一样直冲天际——而不是向街道和人群——吞噬着腾起的大理石碎片和发出嘶哑惨叫的钢铁。组成这个世界的坚硬物质在黑暗的冲击下碎成细密的碎片,碎片又溶解为肉眼不可见的尘埃,在几乎抽光附近空气的冲击下四散飞扬,腾跃到几百米高的天空,形成遮盖住月色的压顶乌云。   灰烬如淅沥沥的小雨一样降落,使得方圆百米都成为浓雾掩盖的黑色黎明。   行人和守在商铺四周的卫兵目瞪口呆,很多人都在恐慌中转身就跑,发出尖叫,而乌云还在蔓延,像是要降下一场暴风雨,世间万物都在回应这漆黑的魔力。   不朽者。   黑精灵领主,他带着外神尚未降临时、人类尚未出现时,远古的血腥战争留下的迷道印记来到现世,只为了拿回他几个千禧年之前丢失的东西。   ......   贞德顶着结构简陋的半透明护盾在变成平地的建筑里徘徊,还未得出回答的问题驱策着她靠近这危险的地方。她挥开化成粉末的砖块和建筑汇成的呛人尘雾,这一切如果落在战场上,——倘若没有随军法师保护的话,——想必能清理掉成千的军队。   她皱着眉,在这片难以视物的尘埃里寻找黑精灵的迹象,费了点时间才找到月之巢的领主——无以计数的黑色烟雾和锁链环绕着他,捆住一张干瘪破碎的灰色长袍,长袍上是无数痛苦的人脸。   很长一段时间,贞德就站在他十米开外的位置目视着。   阿尔曼德·瑞克全身环绕着鬼魂般的迷雾,站在一块漂浮的碎石上,右手探出上百条嘶哑作响的沉重锁链,从那像活物一样抽搐的衣服里拉出一道道虚幻的人脸......一支长满女性嘴唇的白皙胳膊滚落到地上,黑雾蔓延而至,在像钢铁摩擦玻璃似得嘶哑回响中把那只胳膊冲刷成苍白的尘埃。锁链还在如蜘蛛的长腿一样在黑暗的雾气中舞动。   “现在你想去哪里?”黑精灵摸索了很长时间,终于从那袍子里抓住一张熟悉的人脸。   那张脸对他说了几句贞德听不懂的语言——某种早就被遗忘的语言。   “如你所愿。”瑞克沉默片刻,那张人脸便在他手中消散了。   “领主阁下......”   瑞克转身,从漂浮的碎石上走下来,停在贞德几米外。“四个死者,商铺的男女主人,还有两个卫兵,没有更多死亡的痕迹。”   “那您觉得——”   “外神的迷道曾在这里张开过,光明神殿的信徒,”瑞克平静地说,“这是我可以告诉你的全部信息。”   接着他吟诵出一句咒语,便在黑暗迷道的气息中彻底消失了。   费莉辛落在地上,朝黑精灵领主消失的位置盯了一会儿,又转过脸来看着目光闪烁的贞德:   “领主对光明神殿的感觉可不太好,所以这已经很礼貌了,女士,——你得知道,黑暗之母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光明的诞生。”   贞德哼了一声,“黑暗之母已经过时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逃亡   ......   暗红色的云海缓缓翻滚蠕动,红赤一片,好似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在血色的霞光之下;这云海垂的很低,仿佛爬上楼顶即可触摸,又厚实浓稠,以至于完全掩盖住背后的天空。   就在那城市顶端暗红色的云海正中,是一颗绵延数公里的可怕眼球,在云层中呈现一个中间凸出的形状,一副就要从天上压下来的样子,缓缓转动,以它布满血丝的深蓝色瞳孔扫视整座城市。   在狭窄细小到只能容得下两人并排走的巷弄两侧,是无数层层叠叠的几乎有数百米高的离奇屋邸。它们痛苦的相互挤压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缝隙,抬起头,才能沿着两侧几百米高的屋墙看到一线天空。   底部的巷弄相互交错,犹如蛛网,而且几乎完全是昏暗的,只有一扇扇阴森的窗子零零散散的贴在两侧墙上,放射出黯淡的、使人不安的诡异红光。   这些窗子与其说是窗子,倒不如说是一些多角的孔洞,亦或是黑影似得屋墙上虫蛀的开口。   在如墓碑一样矗立的高楼间,是许多细长的红色支架,有的离地面十多米高,有的离地面一百多米高,像是一根根缝衣针一样刺在屋邸和屋邸中间,使这些建筑犹如是在扔满针头的洞窟里滚了许多圈的可怜人。这些支架全部都远离地面,但可以沿着直达地面的梯子攀登上去。   皮肤兄弟会的高阶修道士——图文森,披着他在内侧钉满倒钩的人皮黑袍,感受着尖锐的黑色倒钩翻起他皮肤和肌肉的痛苦——如美酒一样甘甜的痛苦,行走在着黑漆漆的巷弄底部。   他沿着鼻梁到耳朵以下的半个脑袋的脸皮都剥了下来,翻卷着糊在他上半张脸上,以一圈钢钉固定在他光秃秃的头顶,只是用刀刃在脸皮上划开两个黑色的十字,以便露出他观察世界的眼球。   他的胳膊是赤裸的,上面整齐的插着四对手术刀,每一次挪动脚步,他都能在手术刀尖锐刃部的颤抖中感受到血管和肌肉撕裂、划开的剧痛——如美酒一样甘甜的剧痛。   你们需要享受痛苦,因为折磨是伟大的,你们既要折磨你们的囚犯,也要加倍的折磨你们自己——这正是他们皮肤兄弟会的宗旨。   三条水桶粗的白焰眼镜蛇在地上挣扎。   阴森的屋邸外墙上凭空分开一张张满是白森森獠牙的嘴,吮吸着、咬噬着构成这些法术类生命体的魔力;一排排十多米长的细长弯曲的少女手臂像情人一样抱住它们,一边被火烧成焦炭,一边在地上钻出更多支手臂,把它们裹得越来越紧,最后包成一团像蛆堆一样蠕动着的、由无数白色手臂抱成的巨茧。   这是他们的城市......   而那些亵渎真神的知识又不服从于真神的黑巫师,竟然敢来到这里?   不可饶恕的罪恶。   图文森看到那个释放出白焰怪物的男子,在蛛网似得巷弄里像风一样逃窜,后面跟着一个发色像是哈密瓜的少女,畸变体们在后面穷追不舍。他看到那人跑到一处小巷的尽头,然后凭空张开一对暗红色蝙蝠翅膀,疾冲两步,飞到另一条离地五米多高的巷弄里,卷发的少女则挥起魔杖,脚下绿光闪烁,然后屈膝一跳,便跃起五米多高,跳到同样的小巷里跟上那个男子。   畸变体们像蜘蛛一样把爪子插-进墙壁,紧随其后,在墙上留下一排排溢出脓血的孔洞。   他逃的很快,和以往意外坠入这个城市的罪人不同,完全不同。   是所谓的恶魔派黑巫师吗?   看上去似乎很像,可这没关系。不管他是谁,玷污了这座美丽城市的罪人必须得到折磨!   虽然还有一些没解决的疑问,但他不能容忍这两个人的存在,特别是那个黑巫师。那个黑巫师必须在得到足够的折磨之后彻底死去!至于那少女,或许她可以发展为新的修道士——她看上去有着很好的法师才能。   图文森决定先剥掉那张美丽的皮——只剥左半边身体,然后再用铁钩穿刺她的四肢,再一根根压扁她的手指和脚趾,用烙铁烫黑她的舌头,最后把她送进铁处女里进行转换仪式——经过足够的折磨,或者说——净化,让她忘记一切,得到新生,成为一个合格的新修道士。   这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那些傲慢的法师总以为自己伟大又不可侵犯,殊不知,这座美丽的城市对外来迷道的魔力最为敏感。过量的法术将引起过量的刺激,那三只正遭到啃噬和包裹的法术类生命体就说明了一切。   虽然外界未经转化的罪人总是在傲慢对待他们皮肤兄弟会,但是他们就要成功了!要在外神的指示下成功了!他们要在战争中聚集起来,把那些可怜的、无助的难民和失败者们统统送入他们伟大的城市,扩张,再次扩张,直到他们成为一支军队,凡人无法抵挡的军队......而这座城市,它会在畸变者工程师们的构筑下越来越宽广,直到它变得比整片贝尔纳奇斯大陆都要宽广。   伟大的——安德拉西斯城。   远处,那两个人影冲进另一处巷弄——消失了,离开了图文森的视线,密密麻麻的畸变者们紧随其后,跟着黑巫师和他的年轻的情人——姑且称为情人——消失在建筑物遮挡住的拐角另一侧。   他们不敢飞太高,除非他们想要享受恐惧之眼的注视,那会让他们终身难忘。   图文森抬头看了一眼天上仍在缓缓转动的眼球,又随即收回目光。   黑巫师......畸变者们将会享用他的尸体。   而图文森,他会亲自折磨那个女孩,为她举行伟大的转换仪式。   他推开一侧的门,在另一个脸上缝满针线的修道士注视下走进建筑物内部。   ......   萨塞尔的脚完全转化成恶魔畸形的爪子,犹如野兽一样在地上奔跑,滚烫的、非人的肺部发出带着火星子的喘息。戴安娜一开始还勉强跟上他的脚步,现在干脆舍弃羞耻心跳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些该死的怪物来的太快了!   这个该死的城市把他制造的类法术生命体限制的太死了!   作者留言:   7000推荐。 第一百二十八章 恶魔   萨塞尔不断奔跑,寻找逃脱的机会。一个个阴森晦暗的拐角从身边掠过,或高或低,使他难越来越难以分辨自己的方向,而每个逼仄的拐角,又都带着外神特有的审美。背后,戴安娜一手抓着他已经完全变成犄角的耳朵,一只脚蹬着他崎岖的鳞片固定身体,像是攀附在悬崖山壁的登山者一样侧过身挥舞魔杖,对着紧随在后的畸变体怪物们释放法术。   情况紧急,这个少女也很分得清场合,很配合的没有质询他为何会变成恶魔的问题。   一群畸变者在这蛛网一样的巷弄中分散开,从小巷尽头堵住他的路。   这帮东西居然还有智力堵路。   萨塞尔踢开一堵墙,墙壁发出刺耳的惨叫声,迸裂、脱落,鲜血溅的他们两个满身都是。背后,一团缝合在巨型紫黑色蛆虫上的人脸朝着他咬过来,嘴里喷射出上百条犹如弩箭的飞矢,每片飞矢都是攀附着几条肥蛆的骨刺。   戴安娜升起一道淡绿色的半透明幻影围墙,挡住骨刺。一眨眼的密集鼓点声后,虚幻的墙壁上就爬满了蠕动的肥蛆。护盾只维持了不到两秒,就在蛆虫的啃食下像砸碎的玻璃一样破碎,——那些白色的小东西都不可思议的长着锋利的尖牙。   她压下呕吐的欲望,轻声念出一句咒文。浅绿色的光芒在她两片樱花似的唇边涌出,没有温度的光线沿着魔杖溅射到地上,清脆而又隐秘的词句摩擦着空气,仿佛虫子在啃噬树木的外皮。   然后,是飞溅的鲜血,地面猛地凸起两米多高的一大块,仿佛是用铁钩拉升起一团巨大的、满溢着鲜血的肉块。它砸开飞溅的蛆虫骨刺,并挡住了尾随而至的畸变者——   只挡了不到一秒。   萨塞尔连忙跳进刚一脚踢开的墙壁,钻入建筑内部。   “卡文迪什,你的魔力还够吗?”   一个只剩下下半部分脑袋的修道士正在为一个受难者切割手指,那人全身捆缚在手术台上,正发出压抑的惨叫。   萨塞尔张嘴就是一道白焰对着受难者和施虐者一起喷了出去,眨眼间,点着暗红色烛火的卧室仿佛成了黎明的地平线。   爆炸,火和烤焦的灰烬泉涌而出。   戴安娜因一瞬间的强光流出眼泪,连忙伸手把眼睛周围的血和眼泪一起抹掉。四周很快就暗了下去。   “我备用的储能石还有五块。”她说着,又对着缺口-射出几道浅绿色光芒,迫使地面凸起一排排巨大的肉块挡住畸变体,——一个几乎两米多高的痴肥男人,全身未着寸缕,层层叠叠的肚皮几乎是贴着地面,脂肪随着奔跑疯狂跳动,那肚皮沿着下巴到胯部划开一道巨大的豁口,——里面没有内脏,而是冒着肥油的血红色脂肪。   储能石?——勒斯尔大陆的技术?还是卡文迪什家的秘术?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手术台和受难者一起化为灰烬,而那个修道士——那个沿着鼻梁到耳朵以上的脑袋都不存在的修道士——他支起的护罩仍然坚挺。   萨塞尔的手变成越来越尖锐的锋利爪子,单单是匕首似的指头就比戴安娜的小臂还要长。他如野兽一样咆哮一声,声音犹如一百个肺痨病人在狂笑,震到背后的少女痛苦地捂起一边耳朵,——朝着正在念诵咒语的修道士扑去。覆满白焰的黑色利爪划开屏障,一把拍碎了他的整个上半身。   他捏住这个小小的东西,修道士那触感犹如人皮的黑袍像干涸池塘底部的泥巴一样在他指尖粉碎。他把这玩意用沃尔瓦多斯迷道的火焰点燃,灌注魔力,扔向墙壁的缺口,快,快,然后他又一爪子拍碎墙壁,跑向建筑内部更深更远的方向。   无数条十多米长的、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弯曲的柔软少女手臂,从地上钻出来,朝着修道士疯狂燃烧的躯体伸过去,上百条白森森的嘴从地上裂开,对着那个残破的躯体咬过去。然后,一堆奇形怪状的畸变体对着手臂和嘴巴的海洋撞了上去,挤成恶心的一大团,东倒西歪,场面一时之间混乱到难以描述的程度。   萨塞尔的脸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了,他弯曲的犄角像是镰刀,他暗沉的鳞片犹如钢铁,他的下颌如同钢锥雕刻而成的三角锥,两侧带着犹如荆棘的分叉,满口獠牙尖锐的好似巨龙的利齿,两颗眼珠里竖直的瞳孔几乎就是两条细缝;而他的肢体,几乎就是粗壮的钢柱。   他现在的体形几乎是他人形的一点五倍高,一点五倍粗壮。   不过还好,戴安娜这小姑娘心理素质不错,不但不错,还完美的利用了他的犄角和鳞片。   他跳下看起来像是石头但实际上是血肉的台阶,落进昏暗处。畸变者再次恢复了速度,它们紧追不舍,离他几乎只有几个心跳的距离,只是刚才勉强拉到了十几个心跳而已。   萨塞尔听到钢铁摩擦墙壁的声音——迎面而来的是用剥皮后的人类肢体拼成的螳螂,应该是大腿关节的部件末端嵌着两片弯刀,充当它的臂刃——便抽出和他如今体形实在不怎么搭的黑色长剑,附好灵魂燃烧的魔法,一把飞出去插在它手臂上。   一点反应都没有。   它根本没有灵魂。   它只是一堆人类肢体拼成的简陋动物。   真他妈该死。   萨塞尔诅咒了一句,在空荡的房间里弯腰,手爪和脚爪同时接触地面,每寸鳞片和肌肉都活跃起来,感受着高速奔跑下扭曲的气流。戴安娜发出一声惊叫,连忙咬住魔杖,两只小手死死握住他的两个犄角。萨塞尔像只猎豹一样四肢着地冲刺,金黄色的瞳孔亮到刺眼,亮到像是一只真正的野兽——显然,他对此道非常熟练,迎着那血红色螳螂的臂刃抬爪划了过去。   铛!   撞击,金属武器和恶魔利爪的撞击。   伴随着剧烈的呼啸声和撞击声,一瞬间的僵持后,他借着冲刺的力量把对面的钢铸弯刀切成五段。   金属碎片噼里啪啦的碎裂,落到地上。   咚!   第二声撞击,恶魔的利爪和法术屏障的撞击。   这一下仿佛是打在坚韧的树皮上,或是拍进腐烂的水果里,这只诡异的螳螂也挂着一层血红色的半透明薄膜,悬浮在它主要肢体上寸许位置,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难以察觉。   螳螂举起它另一只用人类大腿拼成的节肢,把刀刃对着萨塞尔的眼球插了过去。   作者留言:   7250推荐。 第一百二十九章 糊你脸上   刀刃离萨塞尔的眼球只有一寸,而且还在向前刺,——仿佛就是突然间,世界好像自角落卷曲了起来,只汇集在他眼球寸许的位置。如果法术屏障还存在,他当然不会担心,可他现在没法长期维持一个足够坚固的屏障,除非他想使构成这个城市的物质产生过激反应。   自离开梦境迷道后,他一直都在研究这个迷道的构造,尝试连接梦境迷道——然而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没琢磨清楚如何利用这个迷道的魔力来构筑屏障。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他背后,一只染着血迹的小手贴着他的肩头和脖子伸了过去,同样染着血的几绺浅绿色卷发掠过他的鼻子,差点让他打了个喷嚏。   魔杖向上扬起。   这只手虽小,而且很轻易就能折断,但很坚决而且很有威严,纤细的指节扣的相当紧,丝毫不加颤抖。   “Os-Osmash!”   然后是一道绿色的强光。眨眼间,天花板怦然砸下一团巨大的方形肉块,好似落下一只愤怒的手掌,把这只剥皮尸骨拼成的怪物整个都挤到昏暗走廊的地板里。   戴安娜稍稍松了口气。   如今她雪白的肌肤上染着乱糟糟的血迹,带着浓郁血腥味的薄唇红如胭脂,但目光锐利而又咄咄逼人,犹如冰块的湛蓝眼眸仿佛是在燃烧。果敢的举止和少见动摇的神色,使人没法把她看成十四五岁的少女。   这可真是美丽......了不起的心理素质,了不起的才能,了不起的天资。   让我......忍不住想要占据她的灵魂。   恍惚间,他全身的黑鳞似乎变得更加锋利,像是钢铸的尖锐荆棘,下颌在嘶哑的变形中几乎成了龙的下颌,两侧颌骨展开成镰刀形的犄角,瞳孔越来越尖细,几乎成了一条缝隙。   萨塞尔很快把一闪而逝的阴暗心思掩埋在思想尽头,加深的恶魔化放大了他的负面情绪,也对他的灵魂造成了潜移默化的负面影响。这让他变得......   更自私,也更冷漠。   不过他目前还控制的住。   那团巨大的肉块开始撕裂,那东西要钻出来了。   萨塞尔在沥青一样漆黑的走廊里转身,伸出爪子轻触左侧墙壁,灌注魔力,在那堆诡异的手臂和嘴挤出来之前,整面墙壁都在狂暴的魔力下爆炸了,焦黑的肉块溅的到处都是。   萨塞尔没有钻进缺口,而是转身面向后方——畸变体们紧随而至的方向。   “卡文迪什,把你耳朵捂住。”   “明白。”   他只提醒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就伸手捏住钻出肉块的螳螂,拔掉自己的剑,抓住它的身体,像投掷铁饼一样把它对着畸变体给扔了出去。对着相同的方向,萨塞尔分开他闸门一样的坚固下颚,如战船风帆的黑色蝠翼在背后张开,仿佛是钢铸的爪子陷入血淋淋的地板,不属于人世的咆哮便震撼了整条走廊。   瀑布般的炽热白光从他熔炉般的肺中吐出,如巨浪般冲刷过整片走廊。   灼目的闪光照亮了走廊的每一个角落......   爆炸。   他吐出的火光如阳光一样盖在少女脸上,他的声音把远处的事物化为焦炭,他呼出的热浪在远方形成猛烈的旋风,剧烈的冲击力几乎抽光了他肺部的空气,火焰在墙上留下生肉烤焦的糊味,——然后光芒开始分裂。   他吐出的每一束光芒都在化为成堆成堆燃烧的蝙蝠,把它们的爪子扣在墙壁上和畸变体身上,激发出一群群柔软如鬼魅的少女手臂,诡异的手臂如同面团一样紧挨在一起,像是无数道海浪一样拍在冲来的畸变体身上,和它们挤成一团。   萨塞尔也没心思看成果,收起剑,转身钻进缺口,又跳下一段台阶,蹿入更黑暗的地方。背后的少女则挥舞魔杖堵住了墙上的缺口。他又跑过几十米,转过许多个弯,然后被一扇张开小半的门挡了一下,又在门槛那里拌一下。面前是一个狭窄的房间,一个皮肤不自然到仿佛是蜡像的女性修道士跪在地上,背对着他们祈祷。   他能闻到血的味道,还有哀嚎的味道。   不过这都和他没关系。   他在房间里矮着腰,使自己不至于一脑袋磕在低矮的天花板上,一步迈到那修道士身后。他听到她幽寂的低语,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尸蜡气味。   萨塞尔如今的造型只有轮廓能勉强称为人形,和这个还称得上是窈窕的女修道士相比,就如同一头狮子和一条母狼,至于他背后十四五岁的戴安娜嘛......那就是一只吉娃娃。   恶魔毫无同情心地一脚踩在她身上,咚的一声把她踩进地里,然后伸出黑漆漆的爪子,在她反应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捏爆她美丽的脑袋,好像是好奇的孩子用拇指和食指捏扁一只小小的虫子。   粘稠的脑浆、湿滑的血液和尖锐的骨片在他手里黏答答的混合在一起。   只剩下无头尸体的黑袍修道士在他脚下抽搐。他静静在原地坐下,保持深呼吸。他在恢复人形,瞳孔渐渐扩张,身躯逐渐缩小。   总是逃跑也不是个办法。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萨塞尔把剑扔在一侧的床上,扯下女人的黑色长袍,伸出还没完全恢复人形的爪子,捏住这具仍在喷血的赤裸尸体。然后,她的内脏在她的血肉包裹下爆炸了,火焰自她的指尖和每一寸孔窍涌出,修道士化作一团包着人皮的焦炭,接着整个都成了灰烬。   至于戴安娜,她不用提醒,就意会的松开紧握住他犄角的小手,跳下来关上屋门,隔开了内外两个杀戮场。   “我觉得这里不像是躲藏的地方......”戴安娜深吸一口冰冷的气,以平息她急促的呼吸,接着开口道,“这里不是现实世界,先生,如果再次落入包围,我不认为我们能像刚才那样顺利逃脱,你确定这是一个有经过仔细考虑的选择吗?”   她很严肃的盯着萨塞尔,目光咄咄逼人,像极了训斥学生的老师。显然,‘当前行动可能导致的不良后果’这一顾虑在她思考中占据第一顺位,至于其它——诸如‘是否会造成对方感到尴尬’,都是目前不需要在意的东西。   然后,戴安娜就见得,这个人把他鼻子和耳朵以上的大半张脸皮都剥了下来,仿佛只是剥掉一只水果的外皮。   “糊你脸上。”他把这半张人脸扔到她手里。   手里的触感惊得戴安娜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第一百三十章 思考   ......   血红的烛光勾勒出戴安娜的轮廓,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那个男人揭下来的脸皮,眼中充满不自然的抗拒,甚至连她自小秉持的冷静和理智都没法压制这种抗拒。她俨如是具静置的蜡像一样杵在原地,犹豫不决,又抬起头,注视那个揭下半张脸的男人。他在打理从修道士身上剥下的黑袍,呼吸无比平静,就像是露出血淋淋肌肉的上半个脑袋没有任何异常。   戴安娜在昏暗的烛火中捧起他的脸,手指以轻微的幅度颤抖。   她咕咚咽下一口唾液,在理智和主观情绪间犹豫不决。   那个男人——他眼睛四周白色和红色的肌肉,如同撕咬成团的蠕虫一样蠕动,疯狂的造型让她大脑发昏。   其实她刚才看到的畸变体已经足够恶心了,可那些是敌人,是需要消灭的怪物......   这个人......也许是人吧......   他是我的队友。   虽然......虽然他足够可靠,也足够冷静,逃跑中审时度势的能力够好,做事不拖泥带水,在菲利斯死亡的地方交流起来也足够礼貌,可是这疯狂的造型和举动是怎么回事?   有一句话她一直憋着没问。   这位先生,你真的是个法师吗?   戴安娜紧紧阖上眼。两只手抬起——放下——抬起——放下。   她的手越抬越低......   然后被一只布满茧的手握住了。   另一只手摁住她的脑袋,沿着额头撩起她的头发,迫使她没法把脸向后缩。   然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皮就糊到了她的脸上,好黏稠,好潮湿,好滑,天啦!   借助脸上两个象征着眼睛的开口,戴安娜分辨出这个人的表情......开玩笑,她又没受过训练,怎么可能从没有皮肤的脸上分辨出表情?他深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像糊墙一样把这张刚剥下的脸贴在她脸上,手指从她的鼻尖划到耳畔,又划过眼角和额头,最后慢慢放开摁着她脑袋的那只手,轻声念了一句咒语。   这感觉太奇怪了。   “Kufa...Osh...”   魔力沿着他的手指灌注在这张脸上,接着,那些血开始凝固,把这张皱缩的面孔贴在她的上半张脸上。   戴安娜把眼睛闭的更紧了,就像是把脸埋到屠宰场的血水里一样。她几乎无法呼吸,直到他触摸自己脸颊的手指离开很久之后,戴安娜才像木偶一样挪到床边上,一言不发的坐倒,盯着他折腾黑袍子的动作看了一会儿。   她握紧双手,又放开,又握紧,最后,才勉强用冷静的语气说:“先生——你确定这样能骗过那些怪物?”   “这样肯定是骗不过的。”他语气直白的开口道。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意味着你还需要其它操作?”   “我可以用这个迷道的力量掩饰我们的气息,而其它方面,我们就需要靠外观进行弥补。”   戴安娜没有继续问下去。   虽说不知道他为何可以利用这个迷道的力量,但戴安娜不准备深究。现在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其它都不值得考虑。   她下意识地把手指摁在太阳穴上,可怪异的触感又迫使她放开手。   “对了,还有一件事,卡文迪什,”他突然说,然后指指他那张缺了一半皮肤的脸,“萨塞尔——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熟悉的名字。   戴安娜伸出一只手托着下巴,目光平静,微弱的红色烛火在她眼中闪动。   她从未听过全名,但她还是想起来了:这两个名字前后各占一半,每一半都出自一个支配她负面情绪的问题学生。萨塞尔,——是让亚可·卡嘉莉提着魔杖到处喷火的罪魁祸首;贝特拉菲奥,——是那个薇奥拉·贝特拉菲奥的姓氏,那个放出阴影恶魔,差点摔断高年级学生一条腿的少女。   首先是亚可同学。   她基本上就是个心理年龄仍处于幼儿期的问题儿童——对,是问题儿童,而不是问题学生。她和她的朋友——整天折腾奇怪毒药的苏西,被迫搀和到她那些事里的可怜普通人洛蒂——成天都在制造一些大多数都不痛不痒的意外教学事故,但无一例外,都会干扰到正常的学校秩序。   亚可同学至少还算好管束,虽然会耍小性子,而且不服管教,但勉强还算明白事理。   而且老师也会训导她。   这女孩和她已经完全是熟人了,不怎么友好的那种熟人,每次见面都会让戴安娜感到头疼的熟人。   后者......不只是头疼的问题。   薇奥拉同学平时乖乖巧巧,成绩和课堂表现优秀,待人礼貌又总是保持恰当的距离。可一旦动手,那就是性质相当恶劣的事故,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她的主动行为。譬如从她影子里释放恶魔把高年级丢到湖里、对着挑衅她的人直接释放恐惧术、在合作教学的过程里拉来一头恶魔当助手......   在事后她总会很礼貌的道歉,并用礼貌的语气指出自己并没有完全违背校规——理所当然,这个女孩把校规背的比教材还熟,甚至比自己还熟。她每次的举动都恰好踩在警戒线上,不逾越一步,使人无可奈何。   亚可身边聚集了一堆问题儿童,这是她性格使然。   至于原因呢:问题儿童总会情不自禁的抱团闹事,戴安娜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薇奥拉没有,没人会帮她,她也不需要别人帮她。戴安娜认为她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性格合格的法师——最冷漠、最合格的那种法师,她很理智,很懂得审时度势,更懂得对外保持礼仪,使坏时,又懂得巧妙地利用规则使自己不受惩罚。   在她礼貌的微笑下是和她表情完全不符的感情。   戴安娜认为控制情绪是法师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她基本上完成了这个任务,而那个女孩,她完成的比她更好。   联想到萨塞尔此人的举动和性格,戴安娜觉得自己大致明白了一些东西。   但她现在没什么心情追究这些事,在生活的大起大落面前,学校的秩序似乎只是个很遥远的东西了。儿时玩伴在受尽折磨之后痛苦的死亡,自己又坠入可怕的迷道,跟着进来的同伴是个手撕怪物的恶魔,还是个能够随手揭掉自己面部皮肤的十字教裁判所成员。现在,自己脸上还贴着他的脸,要不是自己是个法师因而不用担心感情问题......   “卡文迪什,你决定睡哪边地板?”萨塞尔问道,把黑色长袍挂在椅背上。   你可真有幽默感。   “称呼我戴安娜就行了,”戴安娜对他礼貌的点点头,“此外,出于礼仪,我应该睡在床上,您才应该睡在地板上,萨塞尔先生。”   作者留言:   7500推荐,另外推荐终于10000了,10000以后的加更容许我调到500一更吧。   顺便这月的全勤终于蹭完了,每天三点睡八点起,为了不猝死,五月可能没法保持每天4k。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黑色洪流   ......   命运总是会在不恰当的时候和你开一个更不恰当的玩笑。   萨塞尔在他一百多年的人生里对此有很多体会,而戴安娜呢,她则是头一次体会到这件事。   数不清的黑袍修道士在中央大街上列队,不紧不慢的走在道路中央,凝聚为一股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黑色洪流,隆隆向前,以一种可畏而又壮观的队列缓缓奔涌。   天,红赤一片,华亮森寒,云层血光闪耀,给这黝暗的黑色洪流镀上一层刺眼的铜箔色。   两侧直通云端的尖顶高楼,看上去俨如是涂黑的绞刑架,高耸的烟囱,鬼影重重的血红色炊烟,正嚎叫着袅袅升腾,融入那围绕恐惧之眼以遮天蔽日的漩涡形缓缓旋转的云海。成群成群奇形怪状的畸变体,从同中央大街交错的巷弄里爬出,以令人头疼欲裂的嘶鸣声,汇入队列两旁,犹如无数色彩斑斓的溪流汇入缓缓奔涌的黑色洪水。   一股阴森的渐渐透心的寒气,在萨塞尔灵魂中蔓延。   好多外神的信徒!   他们两个在这洪流里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两只蚂蚁。   戴安娜上半张脸上贴着他的上半张面孔,头发扎成一束,涂满血浆,一身触感犹如人皮的黑袍,右手握着一柄森寒的长剑,左手死死的握拳,甚至于都握出了湿答答的汗水,几乎已经在这匪夷所思的洪流里失去方寸。   她再冷静,也只是个贵族家的十四岁大小姐,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完美的心态是天方夜谭。   萨塞尔呢,他上半张脸完全是裸露的肌肉,同样一身触感犹如人皮的黑袍,左手拄着一支长矛,后面跟着这个脸色发白的小姑娘,把来自梦境迷道的魔力逸散到他们全身,跟随前方的队列缓缓行进。   更多汇入洪流的畸变体和修道士,更多更多汇入洪流的畸变体和修道士。   他们的头顶是数不清的飞行畸变体:女人子宫腹腔吹成的浮升水母、上半身以下是血红色触手的蜡白婴儿、蝠翼好似白色蜡塑尸体的赤裸血尸,以及更多匪夷所思的、恶心的东西,看上去竟犹如是一群群迁徙的候鸟,或是丰收季节飞舞在稻田里的蝗虫。   他们的前方不远是一座十米高的战车:以剥皮的生物肢体搭建而成,它的主体是二十来段直径三四米的蠕虫躯壳,每段躯壳都剖出烂糟糟的车厢,车厢下方是上百条人手、人脚和人类肢体像麻花一样拧成的节肢,里面则乘满了浑身插满刀刃、身上布满受虐伤痕的修道士。   在这里,每一路约百多人的团体都结作一个阵列。   现于阵列最前慢慢移动的,正是那些奇形怪状的血肉战车,每座战车上都载满神情肃穆的修道士。   现于阵列中央的,则是修道士们耸簇的矛刺、剑刃和刀光,犹如灰白色的森林。   现于阵列两侧的,则是那些色彩斑斓的自主行动畸变体。   而最显眼的、或者说靠他们最近、也最令戴安娜这女孩感到浑身僵硬的,是一种可怕的畸变体——它像是个放大几十倍的壮硕男性,但只有赤裸的上半身;它用两只五米来长水缸粗细的臂膀在地上爬行,一人多宽一人多高的脑袋用挤压变形的环形钢铁束具紧紧嵌合包裹,束具中心的面部则贴满下水道栅栏一样的钢管,深深陷入它的面部血肉;它的背后钉刺满尖锐的钢柱长矛,每一步爬行都震得地面隆隆做响,并流下一股股黏稠的血浆。   血肉战车和畸变体脚爪的得得声,飞行怪物们的嘶啸声,修道士的祈祷声,成千上万条可怖怪物们的嘶嚎声,沉重的钢铁拄在地上的碰击声,都明晰的传入萨塞尔耳中。   这里没有任何观众,也没有任何闲人,所有的孽物都像一滴滴水一样汇入这片可怕的洪流,或是汇入其它主大道的其它洪流,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和运动。   “这太疯狂了,他们组成这么一支军队到底是要干什么?”戴安娜眉头紧蹙,语气还保持镇定,可苍白的嘴唇却紧紧的抿着,“虽然我很想认为他们只是在阅兵,或者是在游行,可凡事总该往坏想才能更保险一点,他们该不会是要冲进卡斯城?”   当然,他们并没有开口,萨塞尔利用梦境迷道的魔力在那张脸上释放了一个小法术,可以连接他们的意识。   “如果他们要在现实世界展开大屠杀,早就该这么做了,”萨塞尔告诉她,“我们不会那么巧的赶上这种事,我更倾向于......”   “和其它迷道生物的战争?”戴安娜尝试着想了一个猜测,她不动声色的打量左侧那个只有上半身的巨人,想到他们要跑进这种怪物的战场,不禁有些头晕目眩。只见她的胸膛在起伏,面容变得压抑而沉重,还带着些死气,“我还从未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如果我能从这种战场活下来的话,也算多了一份人生经验吧......”   “这是一种可能,不过确实是可能性最大的那种,至于从战场上活下来,我劝你还是别多想。”萨塞尔瞥了她一眼,“我以前参过军,可我还当真没参过这种战争......你尽量跟在我后面为好。”   “可是,如果我真能活下去,”戴安娜自言自语,骇然的目光掠过四面八方密集的黑色潮水,在扩张的瞳孔而紧咬的下唇中,渐渐,渐渐,她的脸色冷静下来,“我也就算是上过战场的人了,只是这种事情实在不太好说出去......”   “我告诉过你别在乱想了,说出去也没人信的,你以为这种经历能在你衣服上别一朵小红花吗?你还在上托儿所吗?”   戴安娜眉毛跳了跳,尽可能心平气和的回答他,“我没上过托儿所,萨塞尔先生,我是在卡文迪许家接受的贵族和法师教育,现在,我头一次有点后悔离开老家了......”   “你更应该后悔当初一魔杖戳了那个灰色的球体,你说你没上过托儿所,可你的行为和托儿所的婴幼儿有什么区别?”   她沉默了片刻,“那件事确实是我的错,不过我觉得我在学校还是挺受尊敬的,倒是您带出来的两个孩子都是问题儿童。”   “她们不是我带出来的,你这个早熟的死小鬼不要胡说八道。”   “您的观念已经过时了,萨塞尔先生,您指导过的孩子,一个是无知的大龄婴幼儿,一个是踩在警戒线上挑战学校秩序的问题学生。”   “......这种对话真是毫无意义。”   “也是......确实毫无意义,抱歉,我似乎感觉有点焦躁。”   萨塞尔不说话了,这种气氛确实让他有点焦躁,后面这位也一样。   作者留言:   总感觉把子供向动画里魔法学院的十四岁少女丢进这种展开有点缺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轿子   最终,他们来到一个宽广的圆形广场最外圈。   在这广场的四面,此时已经黑压压地聚满修道士,那渐渐停息的银白色的矛刺和刀刃,在血光映照下,发出不详的铜箔色回亮。而在圆形广场的中心向外,几十条主干道上,是数以百计千计的血肉战车——都用剥皮的生物肢体搭成,血肉模糊的腹腔吹成的浮升水母、腹部剖开车厢的巨型多足蜘蛛、用痴肥胖子的身躯和手臂搭成的蠕虫、和各类亵渎而诡异的望不到尽头的畸变体。   低沉压抑的祈祷声,充满憎恶感和外神审美的血肉战车及畸变体的嘶啸,交相融合。   到处畅流着可怖的洪波,到处都是猎奇可怖的狰狞怪物,到处都是锋利的刀光剑影。   从广场的最边缘角落向四周张望,此情此景,此声此音,明明充满了诡异可怖令人毛骨悚然的孽物,可你却不由得能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无可测量的威严,同时也被这壮观的一幕震慑到无法呼吸,甚至于连呕吐和反胃的情绪都在灵魂中全然消失了。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低。   在这渐渐趋于死寂的广场,修道士们的军队排作无声的阵列,整齐划一,精确的如同机械;他们长矛如林,刀刃如山,剑锋如树,就连肌肉里,也插着或长或短的锯齿刀和匕首;材质犹如人皮的黑袍裹住他们全身,只现出需要以匕首或是铁钩承受痛苦的裸露肌肉。   可怕的寂静,只有偶尔响起的畸变体嘶啸打破这一切。   戴安娜挪到他右手边上,那张皱缩面孔掩盖下的眉头蹙起,露出不安的神色。她通过交织的睫毛注视着广场中央,她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我们会等来什么东西?”戴安娜问他。   “你唯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祈祷我们等来的不是神明。”   “我明白,因为神明会把我们揪出来当做祭品......”   她在担忧的似乎不只是自己的死亡。还有其它位于死亡之外的东西。   “你似乎又有点过于悲观了,”萨塞尔说,“就在刚才,你明明还对一个只认识了一天的年长者展开人身攻击。”   戴安娜似乎叹了口气,“那我向您道歉,萨塞尔先生,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而且都是不怎么好的印象。”   萨塞尔想耸耸肩,不过理智告诉他,还是不要做小动作为好。“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如果你真的能活着出去,你还会像往常一样去法师学校吗?”他很随意的问道。   “会,如果我不能接受完整的教育,那我未来会走很多弯路。我必须要顺利毕业,除非我想当一个半吊子法师去底层浑浑度日。”   “这也是你的长辈告诉你的?”   “不,这是我阅读家族文献和记录后明白的。”   萨塞尔眨眨眼。“你的家族不能帮助你完成这一切吗?”   “不,家族不能引导我完成所有的东西......而且......”   她在犹豫。因为某种他不具备的观念而产生的犹豫。他能感觉到。   他觉得这个心理早熟的女孩很有趣,不过,现在还不适合翻阅她的思想。   “每个人都有小秘密,不是吗?”萨塞尔告诉她,尽管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话,“不需要透露每一件事,因为保持神秘感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从她灵魂上打开一个缺口或许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一个能让我把手伸进去的缺口。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想必她会在法师这条路上走的很长,长到难以想象的程度;她很优秀,所以早早下注是个值得一做的事情。   当然了,萨塞尔无聊的兴趣来的快去的也快,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把这件事给遗忘掉。   他们表现的就和其它修道士一样,只是默默的低头作出祈祷的神态。萨塞尔感觉他们俩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等待,仿佛是棋盘上的两片阴影。   “我明白,萨塞尔先生,”戴安娜答道,“就像您也不需要告诉我恶魔化和这个迷道的事情。”   她接受了我帮她找的理由,就像在天平两端加上了同样的砝码。不过她早晚会明白,如果突然抽走一侧的砝码,这座天平可是会一不小心因为失去平衡而翻倒在地上的。   萨塞尔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无聊。   这都是恶魔化的错。   他开始注意像是要迎接皇帝的平民一样分开的修道士队列。   “真的有什么东西来了,”戴安娜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投向远方跪伏在地的修道士们,“准备跪拜吧,萨塞尔先生,您是个理智的人,想必不会说出‘我绝不跪拜外神和它的崇拜者’这种让人发笑的话吧?”   “或许我会气的跳起来攻击那东西呢?”   “您的幽默感已经有些过时了,就像您自己一样。”   “你早晚有一天也会过时的。”萨塞尔承认。   他们随着修道士们一同整齐的向两侧分开,恭敬的跪伏在地上,额头触地。   长久的沉默,直到隆隆作响的沉重脚步声接近他们。   萨塞尔扭过脖子,发现戴安娜也在注视队列中央前进的东西。   一群气质阴沉的修道士围成一支整齐的队伍——或许他们是阶位较高的那种。在修道士们的队伍正中央,两排赤裸的、剥去皮肤的奴隶排成矩形,抬着一顶露天的轿子——足足有一个大厅那样宽阔。   那宽阔的轿子越来越近了。它停一下,往前走几步,然后又停下。比人群头顶都要高的菱形基底使萨塞尔没法看到上面乘着什么东西,只能看到一群群造型诡异的少年少女围绕着轿子飞行。   他们像是在笑。   那些姑且成为少年少女的东西,他们穿着精美的丝质上衣,俊俏的小脸颊涂满白粉,肤色犹如蜡制的惨白尸体;他们的两只手臂从肩部往下,都是三四根漂浮的红色触手,颜色犹如饱满的人类大肠;他们的每条触手都有数米长,在空气中俨如是漂浮在海里的水母触须;最明显的特征是——他们没有下半身,只有几串裸露的肠子挂在下面,俨如是风干的萎缩附肢。   萨塞尔决定把这些恶心的小东西称为小畸变体。   萨塞尔看到修道士们随着轿子的经过起起伏伏,活像是一直巨大的黑色蜈蚣。然后他看到,一只肥硕的、尸白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捏住一个小畸变体,就像捏住一只小鸡崽子。   轿子上方传来咀嚼的声音。   戴安娜打了个寒颤。   作者留言:   7750推荐。 第一百三十三章 真神的慈悲   ......   小畸变体们绕着轿子晃荡飞行,血红色的触须飞舞飘摇,如同染满鲜血的绞索。缄默的奴隶们继续前进,将那个刚刚生吃掉一个小畸变体的东西抬到广场最中心的位置。他们轻柔的跪下,额头一直低到触及血肉凝聚成的地面,而那菱形的轿子,仍然搭在他们剥去全部皮肤的背上,就像这些奴隶只是一排排支撑建筑物的立柱。   萨塞尔看见一座身着白袍的白色肉山端坐在王座上。王座约有三四人高,通体血红色,由难以计数的扭曲人体挤压而成,——这些人体全部都还活着。你甚至于能看到——那些变形失真的面孔还在蠕动,那些流着血的嘴巴还在轻轻开合,那些满是血丝的眼球仍旧缓缓转动,发出低微的、若有若无的哀鸣。   只见那白色肉山穿着许多张人脸缝合成的白色长袍,眼睛和五官由于层层堆叠的脂肪而找不准位置,抹着紫色唇膏的肥厚嘴唇上染着刚嚼完的几丝血迹,一头发亮的白色卷发披在肩膀上,全身上下都打理的很好。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变异的家猪吗?”   “应该是他们的大司祭,如果你明白大司祭是什么意思的话。”   “我当然明白。”   “啊,也对,毕竟你是超有名的戴安娜·卡文迪什,近几十年来法师界最出色的新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伟大贵族世家继承人,从路边的乞丐到现实世界外的异族,无人不......”   “打住!你从哪里听来的?”   “薇奥拉告诉我,这是你的两个跟班每天都在重复的吹捧。”   “她一定是扭曲了原意,汉娜和芭芭拉的发言根本没有你刚才陈述的这么夸张。”   “所以还是有在吹捧吗?可否稍微透露一下,你有没有在那种情况下感到暗爽?”   戴安娜不回话了。   这时,大司祭把左手疲惫地放在小畸变体们捧来的布道台上,抬起右手,向前举起做出一个手势。他沉默不语,用无精打采的目光缓缓扫视修道士们。   死寂,死寂持续了很长时间。萨塞尔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大司祭的目光继续移动,掠过挤在一起的他们俩个,稍稍停顿片刻,又移向更远的地方。萨塞尔沉默不语,戴安娜手心冒汗,强自保持镇定——等待是难以忍受的。仿佛再过一瞬间,他们就会按捺不住,高声喊叫起来。   可是,越来越寂静,也越来越恐怖,没有任何修道士或者畸变体动弹一下。   突然,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响起他沉重压抑的宛如雷鸣的说话声:   “真神告诉我们,所有人都有罪孽,所有人都要经受折磨,所有人都要痛苦来清洗欲望,因为这是——净化。”   这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又深沉的不可思议,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响起,强制地推动听者的灵魂奔跑,好像暴风席卷枯叶,使戴安娜毛骨悚然。   她脸色苍白,因为这话语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仿佛使她觉得地在颤抖,世界马上就要崩塌,让她粉身碎骨。萨塞尔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手指触碰她柔软的食指,传入一丝迷道的魔力。   戴安娜总算好受了点,可以不受强烈影响地听取大司祭的发言。可她没有完全听明白,仅仅听取了一些只言片语。   “真神告诉我们,死亡将要来临,死亡将要一个跟着一个接踵而来。饥荒之后——战争的死亡,战争之后,——瘟疫的死亡,瘟疫之后,——人心暴乱的死亡。集中着罪孽和欲望的现实世界将充满死亡,这里和那里是死亡——处处都是死亡......”   “为了埋葬死人,连活人都不够用了,强-暴、洗劫、施加罪恶、施加欲望,罪人放声大笑,把他们自称正义的怒火降临在整个世界。死人在各家里堆积的如此之多,而罪人却无法得到惩处,掘墓者来到大街上高喊‘谁家有死人?’于是苟且偷生的罪人走过去说,‘我的孩子,我的兄弟,我的妻子,我的丈夫,我的父母。’他们把车装的满满登登,尸体堆得像是一座座小山,拉出去焚毁,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他们要得到净化!要经受折磨!要在我们的城市重生!真神告诉我们,我们要使梦和现实重叠,要使净化一切的折磨降临现世,要使罪人们接受永无止境的痛苦。歌颂虚伪的正义和虚伪的荣誉的时代要成为过去,他们有病,病得要死——真神奈亚拉托提普啊,您亲眼目睹了,我们要用我们的血肉支撑这个城市,因为我们拥有真神赐予的力量!我们再也不能继续忍受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如果我们就这样待在这里,那我们只能哭泣,只能把泪水耗尽,只能把真神的力量浪费在这里......”   “我要把利用真神力量的仪式传授给你们,而在这之后,你们要用它们在和恶魔的战场上经受考验。如果你们能够活下来,你们将获得更进一步的力量;如果你们死去,你们将会抹去一切记忆在城市里再次苏醒,成为新的自己——感激吧,这是真神的慈悲......噢,伟大的真神啊,噢,他赐予了我们慈悲......”   大司祭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几句话声音小到勉强可以听见,犹如一曲演奏即将走向终结。   小畸变体们取出死人骨头做的牧笛奏出缓慢嘶哑的乐曲,用人皮蒙的鼓,用插在腿骨上的人头当鼓槌,敲击出有节奏的‘咚咚’声,这些声音扩散开来,越来越低沉恐怖,像是无数痛苦的灵魂在地底发出哀嚎。   泪水流过大司祭的脸颊。他将一只带光晕的手伸到一只小畸变体胸口,扯出她肋骨间小小的心脏,把它高高举起。修道士们齐声发出叹息,仿佛是在为这恐怖的乐曲发出伴奏。   “真神的慈悲——”   他捏碎了那颗心脏,血珠、碎块和小畸变体一起滚落在他轿子下的地上。   转眼后,一道诡异的、亵渎的血光传遍了整座广场,并如海浪一样不断向四面八方扩散,穿透每个修道士的大脑——也包括萨塞尔和戴安娜。   萨塞尔察觉到他灵魂里多出了几段知识。   戴安娜和他面面相觑。   “真神的慈悲——”   成千上万个声音与之呼应,低沉的仿佛是大海的呜咽。黑压压的修道士们好像田地里在暴风吹拂下的麦穗,——暴风正是那道传递亵渎知识的血光,相互拥挤,——他们全部都对着大司祭跪下来。萨塞尔和戴安娜也跪下来,和他们同时吟诵着低沉的祷言——   “真神的慈悲......”   作者留言:   8000推荐。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战场   ......   数不清的黑色潮水列队前行,不紧不慢的走在荆棘丛上,踩碎脚下盘生的尖刺。头顶,成千上万奇形怪状的畸变体如乌云一样蔓延,刺耳的嘶啸声此起彼伏,充满愤怒和暴虐的气息,俨如是倾巢而出的蝗虫一样遮天蔽日,飞向行军的前方。   碎月之年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在这几十年里,萨塞尔从没有看到过规模这么庞大的军队。大批大批的修道士以血肉战车和畸变体领头尾随而行,遮蔽了方圆近一里的山坡和高地。周遭四面八方,血红的月华在临照,紫黑色的天幕缀满千点千点蜘蛛复眼似得星辰,脚下的泥土浸透凝固的鲜血,没有一点儿风丝,同样浸满鲜血的荆棘丛,一动都不动,一如他们的心情一样压抑而沉重。   修道士们都举起长枪和刀剑,踩过无数纠缠不清的荆棘,任由浸满鲜血的尖刺划破自己的肉体,走过一路,鲜血也就浇灌一路。而在这除了血和荆棘丛几乎什么都看不到的原野中,却像神秘的幻象一样生长着兰花,尽管它们也是血红色的,像是喝饱了汁水的婴儿。   越像前行军,那股浓厚的狂躁,那股泛溢原野的血红色的月辉,也就越对他们显示出某种不可名状的惊惶。   “我原来以为,我会在很久之后才见识战场,”戴安娜踩碎几条荆棘,“当然,毕竟我是要继承家业的,父亲可能不会允许我去。只是没想到,我现在却成了家族踏上战场的成员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甚至还不到十六岁。”   “你往常也会这样说吗?”   “往常?嗯——应该是不会的。迄今为止,学校的大小麻烦,家族分派的任务,没有什么事是我应付不了的,但这一幕,实在是有些过于夸张了。”戴安娜轻轻摇头,“尽管我小时候一直埋头法术,可在同龄人里还算是受欢迎,”她说着,握紧手中的长剑,用纤细的手指抚摸剑身,“常有年轻的同龄男子送我东西,我却从没有收到过杀人用的武器,本来我应该礼貌的表示拒绝......不过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好表示拒绝,不然反倒像是我在添乱。”   他们随着修道士军队停留在一道高岭上。从这里纵目远眺,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了,也宽广了,而在那对面,在山坡下面,铺展开的是一片广大的平川。从高岭上俯瞰,极目远眺,最远方的飞行畸变体和血肉战车,在他们眼中小得就像是群聚成洪流的行军蚁和蝗灾。   过了好一阵,萨塞尔才分辨出这些怪物的大致战线:与某个尚不存在的敌军对峙的空地前,由血肉战车领头的步兵方阵分段排开,地面上的畸变体多汇集于步兵方阵两翼和前端;骸骨甲胄包裹的骑兵们,骑乘着同样是生物尸骨拼成的血肉战马,排布在步兵方阵两侧和中央;另一部分修道士,以及一些特殊的畸变体,则散布在步兵阵线之后的参差坡地上,譬如在戴安娜左边——那头只剩上半身、背后钉满巨型钢刺的巨人——从排布位置和他的过往经验来看,萨塞尔认为它们承担远程打击的作用。   片刻思索后,萨塞尔从俯瞰中挪开目光。他低下头,揉捏后颈,开始冗长的深呼吸。他过去在开战之前也会这么做,这种习惯他保持了很久。   再抬起头,他心绪平静无波,脸上也没有了表情。接下来,他准备继续和戴安娜随便聊聊打发时间。   “一柄破剑而已,你可真够敏感的。”萨塞尔随口接过刚才的话茬:“这里到处都是杀人用的武器,等会儿你随便从尸体上捡一个,有一半可能都比我给你的好。”   “敏感倒不至于,萨塞尔先生,只是长期以来的习惯罢了,”戴安娜拢了拢耳畔的长发,“从您的长相上来看,想必您应该没有类似的体验吧?”   “比还你漂亮的女法师我上过不止十个。”   “......您的发言还真是符合兵痞的气质,使我对您的印象有所改观。”   萨塞尔耸耸肩,“话说回来,你会用剑吗?”   “毫无疑问,我当然会用,因为这也是贵族的必修课。我觉得我的剑术水平还算正常,也就是在正常发挥下击败所有同期剑术学生的程度。”   “啊,真了不起,不愧是卡文迪什,正统贵族卡文迪什,果然只有卡文迪什这样的人才能做的到,真是让我佩服啊......”萨塞尔用半死不活的腔调说,“需要我这么帮你壮壮声势吹捧一下吗?”   “......感谢您的好意,虽然我不认为您这句话里有任何好意。”   “有区别吗?”   “区别很大。”她断然否决。   “你对年长者可真是缺乏尊敬。”   “不......”戴安娜支着下巴沉思片刻,叹了口气,“和您对话时,坚持不爆粗口就已经相当困难了,萨塞尔先生,这可能有些不礼貌,可您在不动声色的挑衅他人情绪这点上,确实有着异乎寻常的才能。”   “你这个死小鬼,这里只剩我们两个正常人类,你就不能友好一点吗?”   “噢。”戴安娜的语气略带遗憾,“我想起来了,我还要指望靠您的经验在这里活下去,那我就收敛一点吧。”   “......来了。”这回,萨塞尔没有通过精神对话,而是直接开口了。   戴安娜抿了抿嘴,将目光移向视野尽头的平川,——那是一条如闸门一样缓缓张开的巨型裂隙。   就像是和古老的敌人打招呼一样,裂隙对面升起嘹亮的号角,颤抖的声音穿过夜晚阴冷的空气,无论是天空还是地面,畸变体聚集的军阵均传来撕心裂肺的战吼;接下来,是骑兵阵列用长剑击打盾牌的战鼓般的回响,而那犹如黑色蚁群的修道士军团,他们还是一言不发,仿佛只是一排排冷漠的机械。   更多号角,更响亮的号角。号角声响彻整座血红色的山坡和平川。在他们身旁,仅存上半身的巨人畸变体把臂膀扎入地面,扣着半径一人高环形钢铁束具的脑袋抬起,对准天空。萨塞尔的目光越过如林的矛簇和武器,越过黑色洪流中巨石般的血肉战车,越过压顶乌云般的飞行畸变体,成群的骑兵部队开始在平川上冲锋,滚滚烟尘冲天而起,而足足一公里长的裂隙还在展开,他看到干枯龟裂的黑色大地,然后......   令人不寒而栗的魔力波动在整座战场上升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熔岩   在萨塞尔过去几十年的记忆中,大战远比小遭遇战难以忍受,而大战前等待的时间,又远比大战本身难以忍受。每次从几乎剥夺了自己一切意志的大型战场里活下来,都会让他惊讶不已。在退役后的十多年里,有时回味到变成绞肉机的残酷景象,他都会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呆立在原地,直到被同僚拍醒。   等待的时刻有时会让人觉得很漫长,可等待结束时,又让人感觉这等待很短暂。这有时会让人难以呼吸,有时则会让人烦躁不安,甚至感到想要求死的乏味感——分散注意力就是他常干的事情,就像他刚才和现在正在做的一样。   甚至于连他的发言都粗俗了不少。   “小鬼,”萨塞尔低声说,用一只手按住戴安娜的脑袋,“或许对一个法师这么说不太好,但疯狂的时候就要到来了。你储能石里已经灌满了我处理过的迷道魔力,从现在开始,你也是个外神接触者了,——这是不仅是我和你的秘密,也意味着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戴安娜·卡文迪什,她只有十四岁、或者十五岁,即使她比正在全心享受青春的少年少女们要成熟的多——比如亚可·卡嘉莉那种没心没肺的家伙,可这也只意味着她在为家族义务而努力学习。她的头顶只勉强够到自己胸口,柔软的四肢看上去随手就能折断,但萨塞尔没心情对这孩子感怀春秋,更没心情表达怜悯,谁让他也没信心在这地方苟活下来呢?   毕竟,能活下去的东西,还有能帮他活下去的东西——才有价值,难道不是吗?   也不知道贞德是否会对他的观念表现出认可。   她叹了口气,“我对此一清二楚。”   当几乎位于他们视野尽头的血肉战车载着修道士军团们碾过大地时,当骑兵们分出若干股支流纵马狂奔时,渐渐,渐渐,逐渐凝聚的魔力在这整片原野上旋转,犹如海雾在浓郁的月光下萦绕盘升。   第一缕不洁的魔力凝聚结束。   在最靠近萨塞尔他们的地方,是只有上半身插在地上的巨型畸变体,至少有一百来头散布在附近山坡的高地上,由许多修道士贴身保护,看上去俨如是在这层叠的山峦上撒下星火万点。战争机器。这些东西都是战争机器。它们缓缓抬起紧扣有环形钢铁束具的头颅,发出的回响犹如万吨钢铁在相互倾轧;它们对准天空,整个溃烂的肉体都冒出刺眼的血光,背后的钢柱缓缓陷入血肉深处;然后——   从那堤坝闸门似得黑色开口里射出一支支裹满血浆的巨型金属刺,反作用力震到整个坡地都在颤抖,声音俨如是一百支大锤同时将一百扇大型玻璃砸的粉碎。   而在此同时,散布在山坡高地的一头头半身巨人都在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将那些犹如建筑物承重柱的抛射物扬起数百米高,在震耳欲聋的呼啸中打碎空气,犹如无数枚血红色的陨石一样砸向对岸,从天而降。   砸向,或者覆盖向......像洪流一样狂啸着冲进这迷道的恶魔军团。   很长一段时间,萨塞尔都很难看清远方的平川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遮天蔽日的烟尘,只有如稻场的谷糠一样扬起的黑色尸体,只有冲出第一波远程打击后又迎头撞上血肉战车的零散恶魔——在萨塞尔的位置,他们看上去仿佛是无数蚂蚁、螳螂和无数从天而降的钉子。   直到......直到恶魔的施法者们为这件事做出了回应。   起先,那是一条条长长的红色丝带,修道士们将一排排法术打在丝带上,却只在黑色的隔绝术上泛起几点涟漪。接着,丝带开始燃烧,开始在萨塞尔头顶几百米高的位置盘卷环绕,凝聚成无数道长长宽宽的火带,一时之间竟然覆盖了这方圆百米的高地。萨塞尔可以看到火带中狂涌而出的股股黑色浓烟,犹如无数分开下颌的巨龙之口,里面还有腾腾滚滚的火焰在缭绕。   有什么东西要挤出来了。   几乎有一座屋子大的高温熔岩块——朝萨塞尔附近的方向钻了出来。   他一把抱住戴安娜冲到巨人畸变体下面,和那团血肉模糊的臂膀挤在一起,大喊起来:“把你吃奶的力量都给我灌到法术屏障里!”   一颗接着一颗烧到黑红色的熔岩块从几百米高的天上直直地落下来。   对于毕生没亲眼目睹过战争真容的戴安娜来说,今夕是何夕呢?此景又是何景呢?抱在一个男人怀里,脸贴着他的肩膀和脖子,又算得上是什么呢?在他们紧紧收缩屏障抵抗天降熔岩的屏障四周,除了惨状纷呈,也没有其它可以描述现状的词汇了。   那是持续不绝的雷霆怒吼,那是粉碎爆炸的熔岩烈火,那是冲天而起硝烟尘雾,那是仍在抛射向山下平川的破空呼啸;那是熔岩爆炸岩浆滚动的汩汩声,那是碎片穿透血肉烧尽尸骸的咝咝声,那是炸裂的碎片撞击钢铁和法术屏障的钝击声,屏障破碎的声音,屋邸大小的熔岩直接砸在巨型畸变体头顶的狰狞碰撞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嗞嗞作响的烧烤声,融化的牙关里牙齿的咔咔做响声,骨头断裂的咯嘣声;各种声响混在一起,一切都在毁灭,一切都在嚎叫,这里已经是地狱里的地狱了。   他看见作为战争机器的畸变体,它们背后升起厚重的黑色甲壳,在熔岩的撞击中屹立不倒,继续向远方抛射钢柱。他看见一排排刚刚接受大司祭法术的修道士们,他们的血红色的屏障在熔岩破片的冲击下像玻璃一样粉碎,他们的皮肤在高温下先是鼓起水泡,然后脱落,但还没有彻底烧熟,更多到处乱飞的破片就把他们打成烂糟糟的布娃娃;骨头断裂,内脏爆开,仿佛是架在炭火上的烤猪一样彻底死去;甚至于,有的破片大到可以把他们像苍蝇一样拍在地上,拍在到处流淌的熔岩里,让他们变成一滩发出嗞嗞声的肉泥。   空气中充满烤肉的味道,还有烧焦的臭味。   这看不见施法者的熔岩陨石雨来的如此之猛烈,打得这附近的山坡都在颤栗,打得平川都在颤抖,一片黑烟和尘雾的汪洋,一片扩散的烧炙岩浆,一排排像遭到收割的麦子一样倒下的修道士,顷刻之间,就漫展于这附近千百米方圆的山坡高地上。   尽管分散的畸变体使得陨石无法执行密集打击,尽管它们制造的畸变体死亡远少于修道士的死亡,但它们还在降落,丝毫不见尽头——同样不见尽头的,是更多在震耳欲聋的呼啸中抛向天空的——裹满血浆的钢柱。 第一百三十六章 靠近   一连许多分钟,坠落的高温熔岩块无有片刻停息,如冰川崩塌般在高地上炸开。地动山摇的撞击声将烟尘扬起数百米高,恐怖的音啸如同无数道自地底生发的震雷,接连不断的撞击和爆炸使得人脑袋都在嗡嗡做响。稠厚的黑烟和灰烬,还有嗞嗞的焦臭烤肉味,憋得人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每时每刻,都坠落一颗颗屋邸大小的熔岩块,而在这里到处流淌的岩浆和飞溅的高温碎片间,是仍旧屹立不倒的巨型畸变体,和竭力抵御轰炸的剩余的修道士们。   很长一段时间,戴安娜都缩在黑巫师的怀里,挤在畸变体覆满甲壳的臂膀下面,动弹不得。眼看着黑色的人影在红炽的岩浆池中翻倒,眼看着四处飞溅的高温破片把修道士们和护罩一起打成稀巴烂,眼看着一颗颗黑色的太阳落在地平线上。雷鸣般的爆炸接着雷鸣般的爆炸,冲天的烟尘接着冲天的烟尘,致命的岩浆雨和无数高速飞行的红炽碎片使这里成了噩梦般的罗网。   “你他妈别给我发呆!”萨塞尔在她耳边低声吼着,“把你该死的魔力给我灌注到正在维持的屏障里,至少也得撑过这波打击!”   那些未参与过征战的人们,或许很难理解这种情绪,可萨塞尔在第一次经历大会战时,也照样被遍布整个战场的致命法术轰击震慑到无法呼吸。但在经过许多场战役后,本能的求生、无差别的法术打击、残酷的毁灭、悲惨的死亡,对他来说都像是家常便饭,几乎使他觉得,自己的每根骨头每滴血都在那段时间的战役里改变了。   正是这会儿,又是一根建筑承重柱似得钢柱抛向战场,跟着,俨如是万吨钢铁相互倾轧的声音继续从那畸变体的全身响起。   ——他们充当掩体的这头畸变体。   戴安娜闭眼,深深的,深深的,吸入一口气。她调整好心情,收起干涸的那块储能石,再次取出一块——这都是从家族带来的人工制品。她抬起手臂,用麻木的手指从贴身的口袋里把那块小棱锥体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血红色的光芒——过去曾是淡绿色——自她握在胸口前两只白生生的小手中亮起。   熔岩巨石的轰击持续到现在,杀伤也在减少。情势看上去是如此,如果让滚滚的黑烟和尘云散去,除了遍地流淌的岩浆和爆炸坑外,死亡最多的,是高地上几乎减员八成的修道士们。   畸变体身上的黑色甲壳一旦被熔岩击中,最多顿然扬起团团的黑色尘埃,融混着在甲壳和钢铸束具顶部炸开的破片、黑烟和岩浆雨,如暴雨一样四处飞溅,蔽目遮天。而畸变体本身,它们几乎就和顽固的花岗岩石块一样巍峨不动,只是机械地在钢铁倾轧似得回响中抛射远程打击,发出犹如大锤击打呠锣似得雷吼声。就戴安娜所见,它们偶尔会有暂时停歇的时间,可这也不过是恶龙喘息,是为更好的准备下一轮打击,更好的囫囵吞下食物,更称心地饕餮大嚼罢了。   岩浆雨溅在屏障上,发出嗞嗞声;纷飞的碎片扎在屏障上,在屏障剧烈的抖动中震成更细小的碎片;如今,有头顶的东西铛着,至少不会有陨石当头砸到他们维持的屏障上。   透过烟阵火雨,戴安娜抬起仍旧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不断飞向远处的巨型金属刺。在她的眼里,好像见到的不是裹满血浆的轰炸物,而是从血海里飞出的乌鸦群了。   戴安娜如今十四岁,她算是头一次亲眼见识打仗,而且见识的还是这种使人充满无力感的大战。尽管她很怕,而且尽管怕得根根血管都在颤栗,可她还是在勉力保持冷静,使她的情绪不干扰到她在和黑巫师合力维持的法术屏障。   “我过去就认定战争是可怕的,可没想到,会产生这样可怕的......”   “无力感?”萨塞尔随口答道。   “近似于此吧。”她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戴安娜跪在地上,勉力抑制住向黑巫师身上靠的冲动,因为那只是心理上的庇佑——新兵寻求老兵庇护的本能。他们压缩的空间已经足够狭小了,更近的距离不仅没有实际意义,反而会影响到她手中魔力的灌注。   渺小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而这一切她还从来没有心理准备。   自打她进入学院的时间起,来自于贵族血统和法师才能的孤高感已经深入骨髓,而现在,这种情绪已经蜷缩在她大脑的某个角落。战场造成的震摄让她沉默,甚至于有些麻木。在落入这个异族的迷道之前,她早就习惯那种独自完成一切的感觉,走到哪里都有无尽的仰视和敬佩,这不仅是由于家世,更是由于她的才情,她日夜阅读法术资料以及刻苦钻研合该获得的荣光。   可是迷道间的战争发生在这里,在这个和现实世界,甚至于和人类都没有一点关系的地方。在这里,在这个身份成迷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人的法师身上,戴安娜意识到,有些东西——有些在没有见识前你都无法想象的东西,是她没法解决,甚至于丝毫都没法动摇的。   无论是家世的影响,贵族间的互惠互利,还是因在学校和家族广受赞誉的优秀能力——以及迄今为止独立获得成功而产生的孤高感,都只会把她引向死亡,还是条通向死亡的捷径。要不是有个自称经历过许多战争的恶魔引路,她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简直毫无准备。   这种沉重的无力感似乎比一切都显得可怕。   专心维持屏障的戴安娜感觉萨塞尔拍了拍自己,于是抬起头。对方的表情让她不安。   “恶魔也轰炸的差不多了,再砸下熔岩石块也不会造成更有效的杀伤了,”萨塞尔说,“准备好迎接另一个考验吧,接下来你要做的,——就不只是蹲在这里维持屏障了。”   戴安娜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焦虑、不安以及不详的征兆一起涌上心头。她也对此有个隐约的判断,只是没有经验丰富的黑巫师那么准确,不过也没其它选择了。他们已经来了这里,也只能被动接受一切。头顶,滚滚的火焰开始消散,远处,隐晦的波动从地底和地表靠近,朝高地的畸变体阵地冲来。近身战的时候到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巨龙,形变者   “Aosth,Mathy,Taskaw......”萨塞尔低声吟诵咒文,声音轻到勉强他能听得见。   这时,靠近高地的恶魔们完全不加掩饰的狂笑声,修道士们吟诵咒文的低语声,那些畸变体们将手臂从地面上抬起的钢铁倾轧声,那钢柱浮现于畸变体溃烂的体表,钻出黑色甲壳,血雾开始在它们口中凝聚的嘶嘶声,刻刻变高,越来越高。   第一道象征着恶魔靠近的黑色魔法波动切过高地,犹如一道闪电划破紫黑色的天空。狂暴的法术钻进一头畸变体嘴里,融化了紧扣住它脑袋的钢铁束具。几个短暂的心跳后,它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啸,声音犹如一千个濒死的病人在同时发出刺耳的惨叫。   然后它的血肉在它的甲壳下爆炸了,黑色的汁水自它的口中和指尖泉涌而出,在方圆百米洒下一场恶毒的腐烂黑雨,畸变体倒地的声音如同建筑倒塌,钢铁倾轧的回响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刺耳。   成千头奇形怪状的恶魔狂笑着冲上这片层层叠叠的高地山坡,畸变体们对准地面喷射出足以冲碎岩石的高压血雾,钉满尖刺的粗壮臂膀将一头头高大的模糊暗影拍成肉泥,扬上几十米高的天空。修道士们的魔法和恶魔们的魔法像交织的火炭和冰雪一样汇成一片片毁灭性的混沌,雷鸣般的爆炸响彻整片高地。致命的打击卷走无数鲜活的生命,射穿成排成排的恶魔和修道士,五彩斑斓的破碎肢体像暴风中的秸秆一样飞上天空,又如倾盆大雨一样滚滚降落。   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片模糊的暗影。   现在,疯狂真的降临了。   血光自萨塞尔的口中和眼中激射而出。   在一个迷道的内部使用这个迷道的魔力——这是毫无疑问的主场优势。   他借着上百年的经验像头野兽一样倾泻魔力,狂暴地咏唱,扯碎他看到的所有东西,把接近的恶魔和它们脚下的地面一起炸上天,寻找薄弱点撕碎它们的隔绝术,好像用刀刃刺穿棉布。他用高压血雾冲刷它们的肉体,用虚空中钻出的锁链把它们不停狂啸和挣扎的身体举到半空,好像猎人把他捕获到的野猪挑到烤肉架上。   然后,它们就被血雾冲成了破碎的肉泥——不只是来源于他的魔力。   现在他身后站着的不只是戴安娜,还有所有在刚才的陨石打击里撑过来的修道士。   萨塞尔可不会反水到恶魔里去,他和这些狂笑着死掉的玩意一点也不熟——至少他有奈亚拉托提普使用梦境迷道魔力的许可。   令人目眩的光束从烟雾中跃出,烈焰咆哮起来,刚刚死去的畸变体发出轰鸣,萨塞尔的隔绝术周围冒出泡沫般的火花。十多道灼目的闪光照亮了这片烟幕笼罩的角落。爆炸。集中打击的压力使得萨塞尔双膝跪倒,法术屏障在他脑海里发出痛苦的低吟。戴安娜手中的一颗储能石差点碎掉。她连忙伸手扶住萨塞尔,想把他拖到一旁的畸变体后面。   萨塞尔给她打了个暂时不用的手势。   更多修道士们顶着法术屏障越过他们,巫术的血光如黄昏的日暮一样覆盖在他脸上。修道士们在烟雾中穿行,结成法阵,用鬼魅般的声音把成排的恶魔和土地一起冲刷到上百米远的废墟里。   在下一个片刻,三声可怖的咆哮震撼方圆百米的大地。萨塞尔只愣了不到一秒,就一把抱住戴安娜,滚进死透的巨型畸变体躯体下方。   巨龙——不,恶魔的形变者!   暴风如海啸一样席卷大地,站立的修道士和恶魔们都被吹的东倒西歪,地上的尸体都在发出颤抖,狂啸声和怒吼声直冲天际,大海倒倾似的炽热金光就淹没了萨塞尔眼前的整个世界。酷烈的龙焰席卷过大地,一道道法术屏障在吐息中碎裂,尸体的碎块四处分解,犹如一脚踢倒了装满煤炭的火炉。   萨塞尔在不知多少吨重的肉块挤压下转头,戴安娜还在努力维持他们的法术屏障。他的目光越过这个女孩的头顶,看到冒烟的尸堆里散开的修道士们——他们勉强维持着屏障保护自己——修道士们的法阵被形变者打断了。   第二波龙焰吐出之前,十几道承重柱似得的钢柱对着这三头巨龙喷射出去。两头形变者飞快的躲过集火扑在地上,像巨轮一样碾碎成堆成堆的恶魔和修道士,扬起帷幕似得烟尘;还有一头黑色的形变者被这十几道血红色的钢柱贯穿躯体,咆哮从它熔炉般的肺里传出,如同上千个肺痨病人在同时喘息。   接着,这十几道钢柱同时爆炸了,雷霆爆裂,震耳欲聋的冲击把这头几乎半栋楼高的形变者彻底炸碎,肉眼可见的冲击波让它烂糟糟的血肉和钢铁的碎片像雨点一样在空气中展开,四处飞溅,最远的那块几乎飞到了高地尽头那侧平川的战场上。   地面更加剧烈的轰隆作响。   四头巨大的畸变体和一头深红色的形变者巨龙扭打在一起,修道士们环绕着它们倾泻出一束束晦暗的血光。巨龙的头伸出来,对准地面喷吐火焰。一排排尖锐的金属刺从畸变体的甲壳里钻出来,插在巨龙身上,无数道黑色的锁链从虚空中像毒蛇一样探出捆向它的下颌。这些强大的法术攻击和形变者不断破碎又不断升起的屏障反复碰撞,发出雷鸣。   两头急速爬行过来的畸变体撞翻了萨塞尔躲藏的畸变体尸体,冲向另一头意图飞起的黑色形变者巨龙,同时在口中喷射出直径足有一栋屋子那么宽的血雾。   刺耳的撞击犹如雷鸣。萨塞尔又抱着怀里的小姑娘——或者说法术屏障维持者——滚了几圈,远离扭打在一起的形变者、恶魔、修道士还有巨型畸变体。脚下的地面仿佛成了起伏的甲板。他伸手划出一道道虚幻的痕迹,用铺天盖地的锁链甩开朝他们压来的石块,戴安娜捏紧储能石,用一道道利刃似得闪光甩向靠近的恶魔。龙焰又携带着剧烈的冲击力对着他们覆盖过来——或者说对着四面八方同样覆盖过去。一片疯狂的混乱中,地面开始粉碎融化,这里仿佛变成了一座露天的熔炉。   这时,那只包围在四头畸变体中心的形变者狂嚎一声,坍缩成一只背部佝偻的暗红色恶魔。他一只手摁在畸变体脑袋上灌入庞大的魔力,接着,那头畸变体整个都爆炸开来,冲击力撕碎了一整排的修道士和恶魔。   真理在上,这玩意是科洛伦领主!   作者留言:   8250推荐。 第一百三十八章 科洛伦领主   ......   沿着整条高地的阵线,近半的巨型畸变体还在抛射一旦落地就会产生爆炸的钢柱,连绵起伏的雷吼声不止。手执附魔武器的恶魔们如同熊熊燃烧的荆棘,狂暴地旋转着和修道士们融成一团,抛射出混乱的魔力波动,尖牙利齿咬着残肢断臂吞咽咀嚼,用爪子和沉重的武器捶打并扯碎藏在法术屏障后那些脆弱的肉体。   黑暗而癫狂的魔力在野蛮的异族们手中到处倾泻。巨龙的金色火焰席卷过大地,吹起漫天四处分解的焦臭尸骸。闪电像蜘蛛网一样在空气中展开,在所有能触碰到的血肉和钢铁间疯狂跳动。遮天蔽日的烟尘滚滚升起,法术撞击隔绝屏障,发出雷鸣。巨型畸变体咆哮着倒下,挥舞巨斧的肯瑞拉哈恶魔在其临死前喷射的高压血雾里滚落倒地。它的隔绝术破碎。几十个修道士一同念诵肉体溶解术,将恶魔融化成一滩恶心发臭的粘液。   尽管混乱的战场里到处都是死亡,然而从不停歇的折磨使得修道士们能够冷漠应战,如鬼魂一样用空洞的眼神和表情念出一串串亵渎的词句,每道诅咒似得法术,都会带去无以复加的痛苦和折磨。   恶魔们发出狂笑。抛射魔力的恶魔在狂笑,挥舞重武器的恶魔在狂笑,咬碎肢体咀嚼血肉的恶魔在狂笑,就连濒死的恶魔也在狂笑。恶魔们的战吼变成心醉神迷的嚎叫,它们的心和四肢都在狂喜中颤抖。对这些恶魔们来说,有什么能比这更美丽、更纯粹?它们就像是男人对女孩张开的双臂,打算要拥抱它们的敌人。   这些恶魔的布道只有两个词:   崩溃。   死亡。   这些修道士的布道也只有两个词:   折磨。   重生。   ......   不管萨塞尔转向哪个方向,看到的都是毫无恐惧之意的撕咬和杀戮。   前方,狂怒的科洛伦领主撞在畸变体身上,獠牙咬碎熔岩都砸不穿的黑色甲壳,恶毒的剧毒物质注入血肉。畸变体五六米高的庞大身躯抽搐颤抖,溃烂的皮肉融化成发黑的粘液,只剩下一堆乱糟糟的钢柱砸落到地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巨响。   右边,一群群恶魔冲散滚滚烟阵,跨过修道士们恶毒的诅咒,从如毒蛇巢一样四处挥舞的锁链和铁钩上跳过去。它们身上上百个伤口都流淌着火焰和阴影,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它们用邪恶的声音咆哮着、狂笑着、怒吼着,让岩石为之碎裂,将大地化为深渊,挥舞着沉重的利爪和重锤巨斧扑到修道士们的法阵里,浑身闪烁着狂暴而不加控制的光芒,把修道士们连带着屏障一起砸进地底深处。   左边不远,那条死掉的黑色巨龙尸体碎块如同阴影一样消融,活着的黑龙又从自己身上复制出一条同样的黑龙,——两条、三条......四条!两条黑龙以完美到俨如是同一个体的配合用利爪扯碎畸变体,一条黑龙把靠近的修道士们拍进地底,另一条黑龙用金色的炽焰无情地推过数百米距离的高地,闪动的冲击几乎照亮了尘云中的每一个角落。   D'ivers——多变者。   萨塞尔只在古老的传说里听过这诡异的物种,——它们的个体等同于一个拥有统一意识的族群,死了一个又可以重新复制,除非同时杀光所有,否则它们可以无限再生。   龙焰冲刷着他的屏障。萨塞尔心如鹿撞,呼吸急促,尽管他抱着的这女孩呼吸比他更急促,紧贴他胸膛的心跳比他更剧烈。太夸张了!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夸张了!   那些由多变者分裂出的黑龙,两条和畸变体扭打在一起,另外两条一起摇晃着脑袋,喷出的火焰如同海啸,如同坠落的太阳,冲刷过的地面犹如燃烧的河流,犹如金色的湖泊。它们不停地抬头,不停地吐息,令人目眩的龙焰使得这附近都成了黎明的地平线,一颗颗灼目的太阳落在最密集的人堆里。   全世界似乎都被扬起的尘土遮住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大片不见尽头的赭黄色尘雾里,钢铁和屏障交织碰撞,恶魔狂笑嘶鸣,畸变体发出钢铁倾轧,巨龙们的咆哮直震天宇。   在这片酷烈的火焰中,他放弃一切咒法,努力维持自己的法术屏障,抵抗高温龙焰的冲击和恶魔抛射来的魔力。周围散落着成堆成堆焦臭的尸体,有畸变体的,有修道士的,也有恶魔的。高地上烧红的石块在冲击中粉碎,像飓风中的灰尘一样纷纷扬起。脚下的地面几乎是大海的暴风雨中上下起伏的甲板,萨塞尔脚下一个趔趄,抱着怀里的女孩滚倒在地上。   他仍在努力维持法术屏障。   萨塞尔飞快的咬着戴安娜的耳朵低语几句——他真的咬上去了,还在那白嫩的耳朵上留下了几道牙印。   戴安娜甚至来不及脸红,或者根本没意识到脸红的问题。她思索片刻,就握紧储能石,用难以置信的速度释放出一道刚刚学会的法术。接着,他们像丝线吊着一样悬上半空,如同散落的柳絮一样跟着飓风的冲击飘到几百米外的天空。   一片疯狂的混乱里,萨塞尔看到蝗虫一样密集的飞行畸变体云聚而来,可他仍然看不清平川上比这里更加混乱、更加庞大的战场。这时,尘云仍在滚滚扬起,遮天蔽日,使这里如同一场巨大沙尘暴的中心,——透过这沙尘暴,透过此起彼伏的狂呼狂嚎和冰雹一样坠落的龙焰,透过一支支仍在抛射的钢柱——他也只能看到一堆堆模糊的阴影——其它什么都看不到。   这时,那些比恶魔和修道士们更恶心的飞行畸变体和他们擦身而过,满载着它们痛苦和折磨的快慰飞向这片战场。   所有的一切都在融化,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这橙黄色的漩涡里。   ......   遮天蔽日的尘土比之前更浓密了。一群群畸变体如同投入漩涡的船只一样钻入战场,恶魔们卷起的滚滚黑烟也同样从各处升腾起来。那些交战的身影都消失在被践踏的荆棘丛上,融合成一团团模糊的黑色。   越过黑巫师的肩膀,戴安娜看见一列接着一列畸变体冲进尘土飞扬的高地,一群接着一群恶魔跳进这片混乱的战场,一团接着一团残肢断臂像爆炸的碎片一样落得到处都是......   他似乎在......发呆?   “萨塞尔先生?”   “科洛伦领主过来了。”萨塞尔像是要寻求安慰一样抱住这个女孩柔软的身体,抚摸着她的头发,体味着能使心情稍稍回复一点的触感,“我在思考为什么它会盯上我,不过这好像没什么意义。”   作者留言:   PY:《我是禁欲系男主还真是对不起了》,作者阿斯巴,第一印象是欢乐日常青春综漫,其实是满地都是黑幕、恶意和猎奇生物乱入的猛男开后宫小说,而似乎是一本被干掉的书的后续。虽然我觉得要是能猛男的更彻底一点,把有点吓人的痴女情节去掉会更有意思......不过可能也是为了书客的氛围。对此道有感觉的话可以去看看。   PS:推荐票月票当然还是请投入超级猛男的唯一指定邮箱。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两头恶魔   ......   踩碎一大团滴满鲜血的荆棘和兰花,科洛伦领主沿着高地行走了一阵,直到靠近沙尘暴的边界,他才停下脚步,低头感知逃跑者遗留的气味。高地尽头的平川就在前方,山顶和缓坡仍然笼罩在粉末状的烟尘中。西侧,那些修道士们制造的畸形物种正如蝗虫潮一样扑向山坡。东侧,成千上万的恶魔快步跑向破碎的高地。不远处的天空,上百只皮肤白如尸蜡的人形蝙蝠从遮天蔽日的乌云中落下,它们的翅膀是用尖锐的钢锥穿刺进背部,并以倒钩和铁环固定的。   那些畸形生物的目标好像就是他?   远处,规模最大的平川战场被褐黄色烟尘笼罩住的高地挡住了。他瞥到一头黑龙冲出烟阵,引来几十支血纹钢的集火。无需仔细观察他也知道,那是卡拉辛,一头狡猾的多变者,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分裂出的复制体送出去战略性自杀。   一头畸变体冲了过来,造型像是在水里泡过几十天的肿胀人类尸体——它的背上钉着对犹如剥皮蝠翼似得白色翅膀,肩部瘦削见骨,饱满的胸膛上捆缚着黑皮带,眼皮上下用末端钉入颅骨的金属倒钩拉开。   科洛伦领主抬起贴满暗红色鳞片的胳膊,信手掐着脖子把畸变体悬空举起来,仔细打量,好像是好奇的孩子用拇指和食指举起刚发现的昆虫——它肿胀的身躯上有张美丽的女性面容,只因杀意而扭曲。   “Fuz tairishka dika!”   不理解的语言。   它朝科洛伦领主分开黑色的嘴唇,嘴角撕裂,扩张到整张脸都上下打开,白嫩的脖子像没有骨头的蛇一样弯曲伸长,咬向科洛伦领主宽阔的脑袋。领主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他分得很开的眼睛,随手掐断畸变体的脖子,指甲划过它的皮肉,把这东西扔到地上。沿着他指甲划过的地方,这东西融化成了一滩溃烂的黑色溶液。   几十柄钢铸的长矛带着破风声飞来,他信手挡掉其中的大部分,随手抓住一支,灌注魔力,对着朝他落下的黑色浪潮抛了回去。在长矛接触第一只畸变体的皮肤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魔力像倒入池塘的墨水一样散开,此起彼伏的尖厉哀号在空中响起。阴晦的光线像食人鱼一样撕扯冲刷着鲜活的血肉,组成它们的物质在剧烈的腐蚀和震荡中粉碎四散,残破的肢体和脏腑如雨点一样刷啦啦的坠向大地。   寂静无声。   它们远离了这头落单的恶魔。   那个隐形的小家伙跑的更远了。   真麻烦,外神的迷道对他的力量造成了很恶心的限制。   科洛伦领主信步踩碎落在地上的一颗脑袋,沿着难以察觉的痕迹跟上去。   ......   一个察觉他们逃跑后跟随而来的女修道士像舞者一样跃动,摔倒在地,在灌满鲜血的荆棘丛中抽搐,在她最擅长的血肉溶解术中化作一团包着人皮的半流体。   这里距离已经战场很远了。   另一个修道士站在几十米开外,用鬼魂般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东西。他看着这个背着一个人类女孩的恶魔——鳞片如同利刃,肢体仿佛钢铁,下颌如同刀斧雕刻出的大理石塑像。   “你是那个黑巫师,只有你们亵渎者才会做这样的事情。”   “Ubi dubium ibi libertas.(有疑惑才有自由)”萨塞尔声如雷霆。   “为何你能骗过我们?”   修道士并没有在他雷鸣般的嘶哑吼声中退缩,也没有在意他的发言,只是开口问他。   “因为我获得了你们伟大神明的庇护。她接受了我最后几秒的亲吻,还舔了我的脸,那可真是让人终生难忘。”   然后修道士淹没在闪亮的白焰之中。   萨塞尔只用了几个词,就把荆棘丛点燃成黑色的粉末,哈哈大笑。黑袍下的人影四周环绕着鬼魂般的墙,支撑着隔绝屏障缓缓后退,苍白的面孔在不连贯的咒文中舒张。一百道血肉溶解术冲击着萨塞尔的防御,铺天盖地的黑色锁链在萨塞尔四周爆开,足以粉碎岩石的高压血雾冲刷他的吱呀作响的隔绝屏障。高阶修道士......   萨塞尔大笑着踩碎女修道士溶解的尸体,戴安娜竭尽全力不去想他现在到底多像一个反派,尽力帮黑巫师支撑屏障。恶魔念出更多疯狂的词句,刀刃般的爪子划出一群群燃烧的蝙蝠,躲过跳跃的溶解术,像闪烁的熔岩一样扑在修道士的屏障上纷纷爆炸。   “亵渎者,你无法在大司祭面前......”   然后修道士被击倒了,狂笑的恶魔穿过一团团白炽的法术生命,撞在他的隔绝术上,用犹如攻城锤的拳头砸在上面,发出犹如玻璃破碎的响声。   每一拳都让隔绝术在修道士的脑海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只要你在这里死去,就没人会知道我干了什么!”萨塞尔狂笑着发出雷霆般的嚎叫。   戴安娜被这语气惊得眼皮狂跳。   修道士倒在燃烧的熔岩池里,用附有恐惧诅咒的长剑发动反击,剑刃刺向黑巫师的脑袋,被他用刀锋般的獠牙咬住,嚼成一堆碎片。修道士朝上看去,指引虚空中钻出铺天盖地的锁链,却发现人类女孩也呼唤出毒蛇似得铁钩铰链,和它们捆在一起。萨塞尔分开闸门似得下颌咬在修道士的隔绝屏障上,和这个躲在法术后面的脆弱肉体扭打在一起。   他咆哮着紧贴住修道士的隔绝术,扯碎他呼唤出的诅咒和铰链,用邪恶的声音吼出咒文。一百道白热的光束从他巨蜥般的嘴里冲出,把修道士脆弱的肉体和坚固的屏障一起戳成满身破洞的布娃娃,就连几百米外的荆棘丛也不能幸免。   耀眼的光束刺穿夜空,划出犹如流星的轨迹。   兼职恶魔的黑巫师。   这个脱离城市的修道士,就这样蜷缩在满是熔岩的坑洞里,被满是伤口——满是流淌着沸腾鲜血的伤口,缓缓痊愈的伤口——的黑巫师,一脚踩碎了脑袋。   “啊,我就说你的气息为何会如此熟悉。”   一个四米高的巨大人影出现在他眼前,背部佝偻,暗红色的皮肤贴满鳄鱼似得鳞甲,身后背着一支巨大的战斧。恶魔用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开口,“你是扎武隆的学徒吗?” 第一百四十章 扎武隆   萨塞尔没作声。   “你的真名,是否是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科洛伦恶魔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把视线投向戴安娜的眼睛,接着,他像是得到确认一样点点头:“你的头儿让我给你传几句话。”   萨塞尔咧咧嘴。我就知道这女孩没学会怎么隐藏情绪。   “他现在又在策划什么?”   “策划什么?”恶魔尖利的看了萨塞尔一眼,“这就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了,贝特拉菲奥。这么告诉你吧,你们的世界也好,你自己的安全也好,你都可以不必担心。因为我们只是在做一件会影响整个恶魔族裔的决定。”   “对恶魔可以相信一半,对黑巫师可以相信四分之一,对扎武隆永远都不要相信。”萨塞尔低声含糊的说。   “当然。”科洛伦领主突然大笑一声,“看的出来,你被他坑害过,或者你亲眼见到别人被他坑害过。他总是一边装作无辜的受害者,一边把手边所有能利用的东西当作可以帮他达成目的的小卒子。至于我,我来这里,人类,我是为了让他和你说几句话。”   接下来,科洛伦恶魔低声念了几句。萨塞尔没听懂他念了什么——那是一种未知的语言。萨塞尔保持着恶魔的姿态,戴安娜也趴在他山崖一样崎岖的背上,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   一道模糊的影像在恶魔脸上闪过,带着断裂和涟漪,就像往水池里倒映出的人脸扔去几颗小石子儿之后会看到的那样。恶魔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个人类的脸,仿佛罩上了一张不断变化的透明的面具。扎武隆,引他进黑巫师之路的人。他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骨瘦如柴,脸颊凹陷,一头黑发像军人一样剪得很短,眼睛显得非常忧郁,神情仿佛带着万年不变得郁闷。   “啊,头儿,我们又见面了,不过我一点都没感觉到重逢的喜悦。”萨塞尔说。   幽灵般的嘴唇蠕动着,但萨塞尔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低吟着帝国常用的拉丁语,“这里信号不太好,萨塞尔,从哪里连接到外神的迷道信号都不会太好,就像洒了一把奥塔塔罗矿石粉末一样。”   “你听到我和科洛伦恶魔的对话了吗?”   “你是说过去发生的那几件让人遗憾的事情吗?当然,你有权不相信我的话。理应不相信!”扎武隆微微一笑,他的话音和虚幻的面孔一起稳定下来,态度出奇的谦和——他对谁的态度都很谦和,“你不是信奉真理的法师吗?你应该怀疑任何东西,甚至是怀疑真理,当然,也包括怀疑我。”   “你绕弯子的发言还是和以前一样麻烦。”   “噢,你该明白我过去对你讲的,——施加过技巧的谈话有一种魅力,就像爱情和美酒,神不知鬼不觉地诱使我们说出自己的秘密。”   扎武隆自顾自的点头,显得十分得意。萨塞尔认为他的得意也是刻意摆出来的。   “我认为——我目前没什么能帮到你的地方。”萨塞尔耸耸肩。   “熟悉的对话方式,是我们的对话方式,萨塞尔。我来这里和你谈谈,可不是打算伤害你。我没有亲自走进这个迷道,也没有对你下奇怪的跟踪印记,我就是想和你叙叙旧。”   “说吧。”   “我们两个都有问题,萨塞尔。类似,但是有些区别的问题。我的问题我能解决,可今天,你的问题已经到了很难忽视的地步。”   萨塞尔几乎能想到扎武隆又在策划一些该死的东西了,但他只是点头。   “很好,看来你很明白,我过去对你友好的警告总是会生效的,对吗?”扎武隆也耸耸肩膀,扬起一边眉毛,——萨塞尔的小动作就是跟他学的,“萨塞尔,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几乎相同的,但我们就自己该怎么对待世界的理解不怎么相同。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也会产生交叉点,就像你一头扎进最憎恨外神的光明神殿一样。”   萨塞尔哼哼唧唧地摇头,“那是意外。”   扎武隆继续微笑,“没人会指责你这么做,毕竟我们都希望安心的过自己的生活,找个舒服的地方养老,没人干扰的做研究,就像我们过去所做的那样。”   “那毒液学派呢?头儿,你当初和我鬼扯说他们是我们古老的敌人,结果那帮怪物就是你亲手放进来的,而且还是为了报复你才来罗马的。现在,他们连我都忌恨上了,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你不感觉这种事情非常莫名其妙吗?”   “真的莫名其妙吗?”扎武隆身子往前移动了一下,结果脸却在幻象里消失了,片刻后,他神情尴尬的缩回脑袋,“我来给你解释一下:为了维持我们的生存,总要能使人能意识到,我们不只是缩在小窝里的书呆子。可地位的改变,又通常都很难通过辩论达成。你可以说服一个人,但你没法说服一个阶级。若不能伴随着巨大的动荡和足够的流血牺牲为代价,我们平静的生活就会被一些不开眼的家伙打扰,而那种打扰,又总是会让人伤心的,对吗?”   他叹了一口气,“在那时,我们像无底洞一样吞掉经费的研究——已经使以一些元老院成员感到不满了。他们指责我们说,这些可以达成更好的用途,比如修缮道路,比如改善民众的生活——尽管他们都知道这些只是放屁,最可能的用途是扩建竞技场。你知道的,每个人都向着自己的利益,所以我从来不会争论,绝不会!所以我得告诉他们,灾难——什么是灾难,才能让他们意识到那些经费到底达成了多少东西。啊,元老院的那些只会投票和对骂的白痴,有成果了,就揽在自己身上,出了问题,他们观察结果,不成功就叹口气,抹掉一切,把失误推到我们身上,然后思考换一批人来帮他们。”   “然后尼禄带着阴影神殿的人把元老院的全宰了,我们也差点死光了。”   “当然!要知道,虽然我们不这么认为,但凯撒认为我们和元老院是一体的。真是可惜,那段时间我不在,——我十年前就把学派的事情放下了。为了表示歉意,我应该为你做点什么,或者说,我现在过来就是来稍微帮帮你。”   萨塞尔缄口不语。   扎武隆点点头,继续开口:   “首先,是关于奈亚拉托提普的事情。”   作者留言:   8500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一章 警告   “奈亚拉托提普是个异乎寻常的生命,和其它坠入我们世界的外神相比,它们的差距,就好比其它外神和你的差距。”扎武隆说,“所以,它的庇护,也意味着要远比一般神明伟大的恩赐。”   “我知道,这件事你唠叨过很多遍了。”萨塞尔摇头,“但也你说过,它的本质依托于一个遥远的世界,而它投放的化身又多半都很脆弱。”   “然而知识就是力量,对吗?它只是随便张着嘴发表几个演讲,就能引发巨大的灾难,而且它还独立创造了一个迷道,一个广袤又匪夷所思到超乎想像的迷道。它带来的东西对这个世界影响很深,甚至于有些脆弱的外神——我更喜欢称为超凡野兽的东西,同样是靠它的知识,才在无序的混沌里开辟了自己的迷道,而不是被蜂拥而至的不朽者们杀掉,抛尸荒野。”   “我知道。”萨塞尔无可奈何的承认,“可你重复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也告诉过你——它比那些无法交流的外神更难以揣测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萨塞尔咧咧嘴:“我是被逼的。”   “哦,那可真是不幸,就像走在路上被突然跳出来的神明占据躯体一样,毕竟他们一直喜欢这么做。”扎武隆摆出很伤心的表情,安慰似得对他笑了笑,“虽然我个人觉得......你已经没救了,但出于我们的友情,我认为你活着会比较好,所以我得给你几个建议。”   虽然完全无法揣测扎武隆的目的,但萨塞尔还是决定听听。   “多去找找那个人偶寻求建议,以及寻求警告,”扎武隆前后摇了一阵,他似乎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奈亚拉托提普不会告诉你一些危险的东西,而且,有时它还会刻意制造危险,并通过巧妙的安排让这些灾难掉到你头上,就像你即将遇见的某件事一样。它就像一个对世界充满恶意的孩童,不是吗?虽然掌握着匪夷所思的知识,通晓整个世界的苦难,但它就是喜欢做一些没头没尾的事情,欣赏混乱,欣赏痛苦,帮助某个东西却不尽心尽力,连庇护者死去都能让它找到乐子......”   扎武隆继续悠哉悠哉的前后摇晃:   “于是大地颤抖,国家的边界线消失,帝国兴起,无知的牧童变成了邪恶的大司祭,木匠变成了神,骑士为了美丽的贵妇人杀死效忠的国王,背叛者成为最高统帅,一知半解的家伙、缺乏教养的人和平庸的艺术家成为了留名千古的王......只是因为一个个无聊的玩笑,因为一个外神在混乱和痛苦中寻找乐趣而已。”   “这和人偶又有什么关系?”   扎武隆痛心的摇摇头,“萨塞尔,你怎么就老是不肯在研究法术之外多花点心思呢?”   “头儿,我只是懒得做无聊的事情。”   “当然,你确实是个被动的家伙,你只想找个能满足你一切需求的、真实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的老婆去乡下结婚。可是,现在你头上有个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看着。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去找你,麻烦不去找你,它就会制造麻烦让麻烦去找你——或者说,它看中你的一大原因,就是你一直深陷麻烦无可自拔。”   萨塞尔终于忍不住呸了一声,“我觉得我迄今为止的麻烦都和你分不开关系。”   “哦,看的出来,你的情绪不怎么稳定,还是让我们返回刚才的话题吧。”扎武隆耸耸肩,“我亲爱的学徒,人偶总是能获得它的信任,她就是千面神的传话筒,如果你主动去询问她一些事情,她会告诉你很多,甚至是告诉你——你即将面临的危险会有哪些细节。”   “我即将面临的危险?”   扎武隆笑起来,“保持神秘感比较有意思,你觉得对吗?你主动去寻找帮助,和庇护你的人主动为你提供帮助,这之间的观感截然不同。或许它就是喜欢把一切能让事情更有趣的情报告诉它的传话筒。你问了,就意味着你会倒霉,你不去问,就意味着你会更倒霉。你的倒霉和痛苦总会让它开心,然而你凭借一些模糊的信息挣扎的过程,则会让它更开心。当然,这得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去看。”   萨塞尔隐约的叹了口气,“什么角度?”   “你掉进这个迷道的同时,不也获取了大司祭的知识,——获取了这个迷道的利用方式吗?”扎武隆说,“尽管你不想承认,可这就是一种报酬,一种冒险时获得的奖励了。”   “哦,那我真该感谢伟大的奈亚拉托提普,所以这和你有关系吗?”   “啊,我是为了我们的友情来给予忠告,何须如此怀疑我的目的呢?”扎武隆叹息着,举起两只手说,“亲爱的萨塞尔,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其它的事情你会在以后自己弄明白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现在,我要离开了。”   影像开始模糊。   “头儿,”萨塞尔叫住他,“你能顺便告诉我,卡斯城里毒液学派的潜伏者是谁吗?”   扎武隆停住了,影像稳定了片刻。“我是个无知的家伙,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扎武隆以忧郁的口气说,“是的,你该明白这一点,虽然我总是在考虑自己的将来,但我也经常犯错。所以,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他躲在你那个城市的学校里,迎接即将来临的战争,并等待完成一个他们学派内部的承诺。”   “我真讨厌你这些神神叨叨的发言。”   扎武隆一脸哀伤的摇摇头:   “你的发言对我们的友情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萨塞尔,然而我总是很宽容,毕竟我让你见识到了很多不好的东西。这得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去看。再见,萨塞尔。请相信,除掉你会让那个毒液学派的黑巫师感到很高兴;但除掉他,也会让你获得很多东西,不只是毒液学派的知识,甚至还有一个你一直想要的......但这以后再说,现在我要祝你成功的除掉那个黑巫师,衷心的,尽管我没有心。”   影像彻底碎掉了。   科洛伦领主饶有兴趣的盯了萨塞尔一会儿,然后开口,指了指自己:“西弗朗,这是我的名字,你知道的,我是个形变者。如果你能准备足够的祭品,我可以允许你的召唤,黑巫师。”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作者留言:   8750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二章 灵魂   ......   战幕在数里外的高地上伸展。   哗啦啦地下起雨来,压灭了赭黄色的烟尘。夜风和夜寒在湿漉漉的平川上飞翔,掠过招展着尖刺的荆棘。紫红色的乌云吸饱了墨汁,把星辰和圆月都压熄了。戴安娜在雨里抖着身子,勉强撑起一道只能拿来挡雨的屏障。变回人形的萨塞尔在黑暗中疲惫的叹着气,双手剪出一条十多米长的白蛇,鳞片犹如琉璃,眼珠如同血球,在他们头顶盘成一团。   刚才杀死修道士制造的陷坑积满雨水,泡的鼓鼓胀胀,正好足够两三人容身。烤干积水后,他们半倚着温暖的陷坑坐在里面,不过萨塞尔感觉,这里像是一座坟墓在对他伸出怀抱。   因为没有刻意压制,他的上半张面孔恢复了原样。   蛇的火焰在头顶燃烧,把内外隔成两个世界。萨塞尔差点就直接睡着了。   不过当下还有些要做的事情。   “先别乱动,”萨塞尔半跪下来,把手指贴在她脸上,弄掉那张因划伤而裂开的面孔,“很不好意思,刚才冲的太快,冲的像一头倔强的公牛,也没功夫顾及到你,总之现在先让我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于是,白焰的辉光照亮这小姑娘的脸,照亮了她因伤口而微蹙的浅绿色眉睫下,尽力保持平静的碧眼。刚才的雨水把灰尘洗去了,血也从她脸颊上淅沥沥的流下来。她有着一种纯白的庄重的美质,肤色皙白,浸湿的卷发搭在两只窄窄的肩上,像是洗过的丝带。尽管这种气质同野蛮的战场实在不怎么搭,但如今这许多狼狈的伤口,还有紧咬的下唇,反而增添了一种强撑着不吱声的倔强感。   戴安娜小声的吸着凉气,发出咝咝声。   萨塞尔当然不会无聊到像卡莲一样直接把手指摁进伤口。   “这法术是......”她又吸了口气。   “我们常用的那类灵魂法术,消耗的材料比较负面的那种。”萨塞尔用一块湿布擦拭她的脸颊和眉毛,把刚才从战场上顺手收集的灵魂烧掉一些,像在白纸上擦除铅笔印似得抹去了她身上的开口。   “你应该对此没有负面意见吧?”他问。   戴安娜阖眼,睫毛微微颤了颤,叹了口气,“虽然想说有......不过我也不是那么顽固的人,分清形势还是能做到的。”   “啊,冲撞了你的正义感真是抱歉,但对一个邪恶的黑巫师来说,这可是家常便饭。”   “不......家族偷偷接触外神的成员还是有那么几个的,光明神殿的控制力在不列颠只占一半,有许多地方还信奉着迷道诞生以前就存在的上古神明。”   萨塞尔缓缓的眨了眨眼,“意思是你不介意学点黑巫师的知识吗?”   戴安娜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出话,甚至没在意他的手指还搭在自己脸上,不过片刻后,还是简单的表示了拒绝,“不管是出于教会的警告,还是家族继承人代表的影响......有些事我是不能做的。”   “哦,我明白,这是获取身份和地位时必须付出的代价。”   “总比在包办婚姻下被强逼着嫁出去要好,虽然我觉得联姻也是一部分人该尽的义务,”戴安娜放轻声音说道,“义务不同,毕竟高明的法师能比平凡人多活很长时间。”   “那么,在你继承家族之后,你也会逼卡文迪许家渴望自由的娇贵小姐嫁给其它贵族吗?就像那种传统爱情小说里阻挠穷小子和贵族小姐谈恋爱的长辈一样?”   “......抱歉,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因为这种事对你来说这太早也太沉重了?”   “您的好奇心......未免也有些太过强烈了。”戴安娜抬起眼睛看他,眉头皱了起来,“萨塞尔先生,尽管我目前还没有接触这些,但我肯定会根据情况作出正确的判断。我之所以努力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够......”   “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说的东西。”   戴安娜缓缓的眨了眨眼,欠睡的夜间的眼睛有些茫然。她把衣角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攥在细白的手指间捻着。   “算了,不说这个了,”萨塞尔微微笑了笑,“换个话题,你觉得我们会在这里待多久?能顺利的返回现实世界,还是会一直当个修道士,直到死在战场里被洗去记忆?”   “不管怎么样,总该尝试着......找找机会,”戴安娜捏着衣角,“不是说这些修道士,或者称为皮肤兄弟会的东西,经常出现在现实世界献祭人类吗?”   “想的很对,心怀希望总是件好事,对吗?在这之前,你觉得你能撑多久不吃不喝,还是说你要试试食用那座城市的墙壁和地面?在最饥饿的情况下,你会把什么当做食物?蛆虫?泥土?野草?甚至是人类?”   “......”   她又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戴安娜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或许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但她没说话,像是戛然一下住了声。布满茧的手指在触摸她的脸颊,让她稍感刺痛。她确实感觉小腹有些空空荡荡,四肢又忽然有些疲惫,接着,渐渐地,刺痛变成了怪异的瘙痒,心头感到发慌。   这是个比她高出太多的魁梧的男人,有着很浅的麦黄色肤泽,黝黑的瞳孔带着让人恐慌的探询和质疑,络腮胡鸦黑,算不上朝气,也称不上暮气,脊背像庄重的横梁一样把天空割开,长相和他本人的气质一样,像是鹰隼。   战场,黑巫师,外神,恶魔......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那双疯狂的眼睛看穿了她,就像她只是片玻璃一样,他似乎能轻易触及她最不想告知别人的东西。   戴安娜努力抑制住闭上眼睛的欲望,她试图抵抗,不过失去力气的手指却像是没了知觉。她睁大眼睛,她看到......灵魂,许许多多的灵魂在他指尖萦绕,有恶魔的,有人类的,也有许多她只在资料中见识过的物种。   “你决定用这些灵魂来延续生命,还是就这样饿死?”萨塞尔的微笑在戴安娜眼中有着很多含义。   “我......”   “太慢了,”萨塞尔摇头,“我来帮你做决定吧。”   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这和战场上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那只有力的臂膀抚摸着她的腰,让她感觉心在狂跳。卷动着灵魂的手指探到她嘴里,触摸着她的舌头和唾液,接着,生命在她口中融化了,灵魂成为食粮,只为填补她的饥饿。 第一百四十三章 探讨   ......   她记得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她记得他满是茧的手指触摸她的脸颊,伸入她的嘴唇,指尖抚摸她的舌尖,搅拌她的唾液。她记得,灵魂——无论是无辜的灵魂,还是有罪的灵魂——都在她口中崩溃,化作邪恶的生命力,去平息她原本努力去忽略去压抑的饥饿。他抹去她脸上的伤口,冰冷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她没体会过什么是饥饿,而在一整天的行军和数个小时的战争之前,却是两天未进滴水未食用一点食物。但她能压下去那感觉,或者说,努力去忽略那感觉,因为卡文迪什家的继承人不能如此软弱,不能在这种时候任性的添乱。   直到她吞下这些粉碎的灵魂——只是为了平息她的饥饿而粉碎的灵魂。   她像一个婴儿一样本能的舔舐着那根指头,吞咽那些纯粹的生命力。   她感觉自己的道德感在尖叫。   我在做的和吃人有什么区别?   她之前试图忽略这个问题,但在萨塞尔讲明一切之后,她突然没法忽略了。她从没像现在一样一动不动的坐着,任由一个只认识两天的男人抱着她,思维像是在凝固,可吞咽的动作却本能的无法停止。   “看的出来,你的正义感在尖叫?”   饱腹感过后,戴安娜眼神有些迷茫。   她看着他,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或,”他道,“你突然发现,黑巫师确实是一种非常邪恶的职业,不只是流于表面,而且深达本质。这是否让你感到厌憎?”   她没有挪开视线,但脑海已经乱成一团——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害羞。   戴安娜深吸一口气,试图恢复自己镇定的表情,伸手拉着他的衣领,像是溺水的人寻找一根求生的稻草。“不,我分得立场问题,您使用法术磨碎灵魂也是为了我能活下去,我不会为此而反感你的行为。毕竟,如果我就此死去,家族的义务还有我应尽的职责也就都无从谈起......所以我......”   “所以?”   “所以我......”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似乎觉得她这段发言很好笑,“这确实能当作掩盖你食用灵魂的借口。但这件事的本质总是不会变的,不对吗?”   她把额头贴在黑巫师的胸膛上,垂下眼睛盯着自己另一只握拳的手。   她感到不知所措,可又不敢抬头看那双眼睛。   “是的......这是借口。”   “借口只能充当掩盖的作用,我们总要切身的看待一件事最根本的影响。”   “您想说什么......”   “抛开借口,承认你到底做了什么,如何?”萨塞尔耸耸肩,他的话音像是在开玩笑,但是戴安娜却感觉他的发言就像是某种阴影,完全遮盖了她的一切,令她感到不寒而栗,“因为我们总是在道德和本能之间徘徊,在刚才吞咽灵魂时,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因为你从没体会过什么是饥饿,对吗?”   她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和手腕。“是的,我从小开始......都没有体会过饥饿。”   戴安娜当然不会胡搅蛮缠,更不会耍小性子,她会老老实实的承认很多事情。   “还有让人丧失理智的战乱。”   “确实如此,我目前还没有学习过这些,但我现在已经开始学习了。”她试图保持镇静。   “说的对,知识就是力量,对法师来说,学习是很重要的行为,你是个优秀的法师,你也的确如此看待自己,对吗?”   萨塞尔又笑了,他把她轻柔的放在陷坑的地上,让她坐下来,背靠在墙壁上,并迫使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她知道这个人发现了自己的骄傲。“但我说的话不一定都是对的,所以你也需要自己加以判断。”她点头承认,但下一个念头让她不知所措:她觉得这个人说的总是对的......   这太荒谬了。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消耗灵魂这件事有多正义,”萨塞尔半跪在她眼前,右手捧起她的脸颊,“但我得告诉你,我们和世界联系的时候,必然会接触污秽,并容纳污秽,就像水不可能完全洁净一样。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你在很多方面都不是孩子了,戴安娜,摔倒的人总会诅咒土地,任性的家伙总会把失败迁怒于人,但你从来不会这样。你很优秀,你会在自己的头上寻找错误,对吗?”   “不,我......”   “看来你对亲口吹捧自己还是有些害羞,不过没关系,因为人总是刻意保持谦虚,但这是为什么?”萨塞尔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要告诉你:你眼中的自己,乃是别人眼中的你。尽管你内心比谁都要骄傲,可你却保持谦虚,是因为人们厌恶自我吹捧的人;你时刻保持礼仪,是因为人们总是认为胡闹的人不值得全心尊敬;你不陈述自己的感情,是因为人们希望上位者保持沉默,而了解的越多,也就越无法产生敬畏。但这没关系,因为我们活在这个社会里,总要和他人产生联系,不是吗?可是你也该知道,这只是一种维持地位的方式,你不能把它当作你最真实的想法,因为这样就会变成一种——惩罚。”   惩罚.....   他离的越来越近,但戴安娜感觉他的灵魂离得愈来愈远,他的话语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会告诉自己,‘有些路我不该走!’因为,你觉得这和你该做的事情相违背,你会暗地自问:我这样说,我这样做,是否会影响到他人眼中的我?所以你一次次的放弃,一次次的维持自己建立的轮廓,你会暗地自问:‘这么做是否会影响到我,乃至于我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完全崩溃?既然它和我往日所维持的形象相悖,那我是否该完全否认这些?’”   “你用你捏造出的形象说话......”萨塞尔对她说,“但你还有其它的形象。”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戴安娜,每个人都有两个灵魂使用同一具身体来行走,使用同一张面孔来面对世界,使用同一双眼睛来观察一切。一个是野兽的灵魂,一个是智慧的灵魂,这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其中一个你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因为饥饿把它释放了出来......但你的智慧却试图否认这件事,对吗?”   作者留言:   9000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好近   “我过去也曾想过这些,但这是为什么?”沉默许久后,戴安娜问他:“我的意思是,对于这种事,我不是明明已经听过也见过很多了吗?”   “不是每次听闻和目睹,”萨塞尔回答她,“都意味着洞识。”   “我不明白,洞识是指什么?”   “洞识,意味着在经过思考之后,你明白了你看到的事物是什么,它又意味着什么。在作出判断的时候,你也接受判断。你看到了自己在陷入苦境后的求生欲望,而且你不仅看到了,你还作出了判断——你想活在这世界上,你想和这个世界有密切的联系,而这意味着——你总是会不可避免的接受他者的牺牲和血泪。”   “是的,可那是灵魂!不只是恶魔的灵魂,甚至还有人的灵魂......”   她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突然断了。她苍白的面容下蕴涵着一种神经质的软弱无力,像发病了似的。   “只要我们活着,就免不了接受他者的牺牲和眼泪,”萨塞尔重复了一遍,“而你现在正在受苦,在你的本能和道德间徘徊。你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理性,也并不是那么完美。你的良心受到你欲望的折磨,你告诉你‘我用无辜者的灵魂来延续自己的生命!’‘我不该这么做!’也许你会拒绝为了利益而侵害无辜者,也许你会拒绝对素不相识的受难者视而不见,因为你只是——看到。你会试图帮助,试图拯救,可到头来这个世界会强迫你走上无路可循的荒漠。死亡!饥饿!饥荒时的一块肉!沙漠里的一滴水!你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你生而为人的矛盾......”   在这段话里,她一直注视这个黑巫师的眼睛,就像是把灵魂投进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不知为何,戴安娜觉得,他确实是一个老师,在各种意义上......都很了不起的老师。   “那就是——‘我们既是蛆虫也是神。’”   萨塞尔带着茧子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抚过她的耳畔。   他离我越来越近,在各种意义上......   “你用你捏造出的形象来扩张你的生命,来表现你的灵魂,但那只是你的一部分。”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如此温暖的呼吸,就像是......阳光。   “你以为你在用你的理性生活?不,你只是在用你的感情和理想生活!理想只能让你看到你追寻的东西,你将除此之外无所发现、无所获得,只因为你只专注于你追寻的事物,摈弃了其它的一切。而当你面对你原本忽略的事物时——你就会感到恐慌,因为你告诉自己:‘我的路上不该有那种东西!’”   “这么做......是错的吗?”她轻轻的说,声音放的很低。   “不,不是错的,这是一种美丽的品质。你的理想很好,只是容易出问题罢了。”萨塞尔对她笑了笑:“你不必放弃你的理想,也不必放弃你经营的形象——因为,她,她现在同样是你的一部分,无可或缺的一部分。你只需要认识到——你的哪个形象都是你的一部分,你得认识到人生而为人的脆弱和矛盾,而不是为自己寻找借口......”   也不知何时,她发现自己抱着腿蹲坐在地上,下巴搭着膝盖,就像一个听着大人讲故事的孩子。她有多久没这么做过了?像个幼儿一样抱着膝盖这么坐在地上?   “抱歉,”戴安娜说,脸颊略微发红,几乎有点想把脸埋在膝盖里,“我不成熟的想法给您带来了很多困扰。”   不过萨塞尔只是摇头,“我们总得区分该对谁亲近,该对谁保持距离,而不是只把重心放在其中一侧上。亲近的人总是会越来越亲近的,戴安娜。只要你能明白自己是谁,并记得自己是谁,就没理由感到羞耻。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矛盾又脆弱的东西。”   “你认为你也是这样吗?”她目光平静的问他。   “当然,我平日可是一个随和又礼貌的人,说不定很多人还都认为我是个鲁莽的胆小鬼。”   萨塞尔耸耸肩。   戴安娜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就像是注视着某种遥远的东西,然后,把手覆在抚摸自己那张脸的手上,突然像他那样笑了:“我明白......恶魔先生。”   她声音放的很轻。   “你明白了什么?”   她的笑变成了轻轻的挑衅的微笑:“您在借机占一个十五岁少女便宜的这件事。”   萨塞尔也对她轻微一笑,“真奇怪,不是吗?我只要低头,你就会失去自称少女的资格了,起码在初吻上是这样的。”   “是的。”她微笑着回答,“是很奇怪,您比让卡文迪什家族两个年轻少女献出心灵的梅林法师还要奇怪。”   萨塞尔耸耸肩,“听上去他是个很轻浮的家伙,和他的长相一样轻浮,不过我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我从来不随便勾搭女孩子。”   “那您现在在做什么?”   “嘘,”他挂起礼仪化的微笑,右臂环住她柔软的腰肢,盯住她冰蓝色的瞳孔,“这时候需要保持安静。”   “我有点明白您所说的‘我上了不止十个女法师’是什么意思了,你本质上和梅林法师一样是个轻浮的、到处勾搭女孩子的混账,对吗?”戴安娜也挂着礼仪化的微笑,在贵族交际时常用的那种。但她的眼睛很明亮,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   他朝她低下头来,她樱色的薄唇微微张开,膝盖有些紧张地并拢在一起。好近!   “你现在还有拒绝的机会,”萨塞尔友善的提醒她,“比如思考一下你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青梅竹马,或是小时候约定好长大要在一起的男孩子,或是门当户对的英俊贵族青年?”   “哦,是个好提议。不过我不认为有什么同龄人值得我考虑,毕竟我是个优秀到异乎寻常的人,我的才能会让我亲眼见到我同龄人的儿女都一个个老死。反倒是您,作为一个混在光明神殿里的黑巫师,您更应该思考一下您‘可爱柔弱’的学生和您‘正直善良’的上司,她们看上去可不像是能接受这种潜在文化的人。”她回答。然后两人都很仪式化的微笑起来。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你说话的口气倒是像个冷静刻薄的贵族小姐,不过你几乎屏住了呼吸,而且你心跳的速度很快,我能听见。”   他靠的更近了。戴安娜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的惶恐,但同时又有某种被麻痹的快感夹杂其中。她捏了捏发软的拳头,强撑着挑衅的口气:“那是因为你呼出的废气吹掉了我正在呼吸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卡文迪什   一瞬间嘴唇和嘴唇的触碰......让她感觉难以呼吸,她有种错觉,她似乎在这一吻里把她的灵魂都交了出去。   她感觉四肢有些虚弱无力。   不,这只是......一个甜蜜又恰逢其会的错误,每个贵族都会经历的错误......   ......   这个少女靠近他,把双手搭在他肩上。   萨塞尔感到了她那少女的冰肌玉骨,她浅蓝色的眼睛犹如两块宝石,除去容貌之外,给他印象深刻的是她那种时刻冷静的气质。尽管他看懂了这女孩,但这气质还是让他着迷。她虽然会偶尔嫣然一笑,但这笑容却使她显得更冷漠,有时也会带着挑衅的意味,不过也更让人想抱她。   “你现在可不怎么像和男人一样独立完成一切的人。”他从这少女柔软的双唇上抬起嘴。   “我就是我,萨塞尔先生,”戴安娜说,“我没有在模仿男人,你们的很多习惯我都讨厌。”   “那我应该诚挚的道歉。”萨塞尔毫无诚意的说,“需要我为其它方面道歉吗?比如卡文迪什家死在我上司手里的人?”   “一点不错,”她说,“那片地方本来就是我们的,后来丢失了,女王想把它拿回去,结果刚拿回去没多长时间,又丢失了。”   “你从贞德那里受到的惊吓似乎不太够?”萨塞尔随手剪出一只半人高的白色蜥蜴,坐在它背上。他把这女孩放在他怀里,又和她亲吻了一段时间。   戴安娜上半身发软的靠在他手臂上。   她努力平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你以为——你作为罗马人有什么含义?”   “我不太在乎,”萨塞尔说,“不过我觉得可能是灵魂诞生于何处的问题。”   “正如我是不列颠人一样。”戴安娜语气平静的说,“我在学院里看到有着不列颠风格的破旧装饰,——毫无意义的破旧装饰,比在图书馆里看到古老的雪魔族人亲笔攥写的《加松愚事》更使我激动。”   “你的使命感可真强。”萨塞尔看着她认真的神情说。这气质让他着迷。所以他又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再吻向她的嘴唇。这个坚强的少女在她怀里像是化掉了一样。她那少女的冰肌玉骨,她那初具规模的窈窕身姿,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来说都颇具诱惑力,甚至于是一件恩赐了。当然,这是他勉力争取来的。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不能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以后占据这个年轻的天才或许就很困难了。   他的左手和她小巧的右手五指扣在一起,很轻的咬着她的嘴唇,右臂贴着她的背,五指触摸她像水一样的腰腹。   “这一切像是个梦,对吗?”萨塞尔注视着她微微睁开眼,“不过我很实际,从来不梦想。”   “因为过去的你几乎获得了你想要的一切,”戴安娜说,“伟大的帝王在掉进监狱之前也不会做梦。”   “我获得的也包括你吗?”   “你占据了我现在的形象,可人总是会变的。”她不甘示弱的说。   “那怎么样才能永远占据你?”   “‘永远’这个词不该从男人嘴里说出来,”戴安娜对他挑衅似得笑了笑,她的语气非常肯定,“这个词是该我来说的,但我不会这么对你说。”   “行,我不说,你也不说,我们意会就可以了。”   她又挑衅似得扬起嘴角,“意会仅能止于意会,若是将意会能达成希望作为开端,结局通常都是悲惨的故事,就像街市上某些女作家卖的三流言情小说一样。”   “戴安娜,你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在身边插一圈刀剑挡住过来的男人。”   “却挡不住你这种张嘴就能咬断刀剑的恶魔。”   “当然啦,”萨塞尔嗅着她淋过雨水的头发,“即使你以后嫁了人,我也会悄悄翻进你的闺房躲过你的丈夫和你偷情,那时你一样挡不住。”   “真是遗憾,那你可能没法实现你的妄想了。”   “和你对话出乎意料的有趣,看来我们很合得来,要不你就来给我当个洗脚的随从好了,包吃包住。”   “我的私人财产可以买下你全身家当,还能让整片大陆的盗贼公会都接下刺杀你的任务,让你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你说这话时如果不软在我怀里,应该能更有说服力一点。”   “我还是管你叫自恋的恶魔吧,”戴安娜微微一笑说,“这是因为我在担心恶魔和修道士有没有打完,我们能不能及时回去。”   “那你不用担心,我放了揭示术,而且我觉得你更自恋,”他突然咬住戴安娜的舌头,看到她一瞬间扩张的瞳孔,触摸到她颤抖的手指。贪婪的舔舐之中含有一种神秘的快感。火焰在他们头顶呼呼的响,亮地眩目,雨点淅沥沥的滴在平川上,把整个世界都连在一起。   在十多秒的挣扎后,她放弃抵抗,像小狗一样伸出粉色的小巧的舌头,和他的舌头贴在一起,贴在两人的嘴唇外面。这带给戴安娜一种麻痹般的快感。   “我像是掉进你陷阱里的鸟,”戴安娜咽下他们融在一起的唾液,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不过至少你是个超乎常理的恶魔,或是一个黑巫师,而不是一个只靠脸蛋被一堆女孩包围的浮夸贵族青年,这让我稍感欣慰。”   “你说的好像我很难被人接受一样。”   “虽然我不寄望于你这种人能和我维持一对一的关系,但我总归还是会非常不满的,毕竟我不是卡文迪什家那两个自称要一起嫁给梅林的花痴。”   “你现在也很花痴。”   “您的用词似乎不太恰当,我现在坐在这里,那是因为我把战场上的紧张感误认为爱情的紧张感了。”   “哦!看来你现在明白了,”萨塞尔低头吻过她的嘴唇,看着她挑衅似得眼神,说,“不过为时已晚,你已经是个外神接触者了,还使用了奈亚拉托提普的邪恶法术,你要是敢拒绝我,我就举报你,把你送上火刑架。”   “我并不记得我有直接联通过奈亚拉托提普的迷道,我只是个无辜的临时接触者,我可以随时抛弃和外神有关的一切来自证清白,可你已经在黑巫师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所以这句威胁应该由我来说。想必你亲爱的学生和你亲爱的上司——她们一定不想看见你上火刑架吧?毕竟你也和那位劣迹斑斑的梅林法师一样是个四处勾搭女人的轻浮混账。”   “你觉得这种对话有意义吗?”   “我觉得很有意义,”戴安娜笑了笑,“所谓的交流感情,不都是这样出来的吗?而且还能让我认识到你这个人到底有多恶劣,或许我该称你为邪教教主?等离开这个迷道,说不定我就会立马举报你和你分道扬镳。”   作者留言:   9250推荐票。 第一百四十六章 塔瓦萨   “你尽管举报,反正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萨塞尔回说。   “蜡烛女巫们的乡间迷信认为,快死的人可以未卜先知。”   “所以我能未卜先知你不会这么做。”萨塞尔又说。   “一个稀烂的理由,”戴安娜说。   “但这是你帮我找的理由。”萨塞尔对她说。   “一点也不错,”戴安娜阖眼,叹了口气,“看来阅读的文献太多也不完全是件好事,而这又不如领土那样容易丧失,如果人们能有什么而又能丧失的话。”   萨塞尔开玩笑似得说,“记忆总是不那么容易丧失,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那部生僻的文献你读过,我也读过,这种联系就永远都无法抹去了。为了表示庆祝,不妨再来一个吻吧。”   说罢,他便用右手抱住她的肩头,左手指尖触碰她的脸颊,面带微笑,看着这个少女雪白的脸。有的少女活泼的像是烈火,有的少女婉顺的如同银丝,戴安娜似乎是后者,可到如今,他能够感受到这位少女婉顺如火。这张脸洋溢着少女的冰冷,唯有那张美丽的半张着的小嘴,和使她显得更冷漠的有些软弱无力的笑,显得格外突出。   她被她背后那只臂膀紧紧贴在他身上,像是一只被捉住的小鸟。心脏狂跳的胸腔贴着他的胸腔,软弱无力的五指扣着他的五指,贴的那么近,几乎让他透过衣服感觉到了这女孩贞洁的躯体。   狂热的吻带来一股朦脓的陶醉感,他看到戴安娜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了。白色的火还在烧,亮的眩目,像是几里外还在流的血;雨也还在下,把平川笼罩在朦胧如洗的月色里,也让几里外干枯的尘土浸透雨水,融化成泥。   “但有时,我也会觉得我很容易忘事。”萨塞尔放开吮吸她舌头的动作,让这个晕乎乎的少女靠在他肩膀上。   “该记住的我们总会记住。”过了一会儿,总算缓过气的戴安娜小声说。   “你知道那个雪魔族人伊卡瑞姆的故事吗?”   “当然,”戴安娜说。“达鲁吉斯坦失落的雪魔暴君莱伊斯特的弟弟,为了寻找自己失落的记忆永远在这个世界到处流浪。”   “一个悲惨的故事。”   “你别想用他来反驳我,这对我来说只是故事。”   “可据说他如今就流浪在我们的现实世界。”萨塞尔说。   “在七城大陆。”   “在塔克拉沙漠。”   “那你就去把他带过来反驳我。”   萨塞尔不想争辩,摇了摇头:   “你对文献欠缺尊重。”   “有的文献只是坊间传闻,或是别有所图的谣传。”   “行,那就当作是谣传,”萨塞尔看见戴安娜很不满的瞅着他。“你莫非还希望我像哄死小孩一样哄着你吗?”他说。   “死小孩这种词汇是不能随便使用的,而且,这是学术爱好者的理念之争。”戴安娜十分肯定的说。她让萨塞尔把名字再说一遍。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他抱着这少女的右肩小声说,把她的右手摁在自己胸前。   戴安娜一言不发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尽管她的手心没有触碰到任何称得上是心跳的东西。   “为示尊重,我就管你叫萨塞尔,也请你不要用古怪的外号称呼我。”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行,那你就是戴安娜,没有其它成分。”   这时,她从嘴边漏出来一个轻轻的哈欠。   “困了?”   “......是的,已经行军几乎整整一天了。”   “你可真能撑。”   萨塞尔调整头顶的火焰,——调整恰到好处的温度和亮度。微弱的火光在他眼中闪烁。他在渐渐黑下去的暗处摸索了一阵,最后抽出一件宽大的衣服,就那么铺在地上,“那就睡吧,毕竟你的体能和修道士和恶魔有所不同。至于战场,揭示术可以通知我们战场什么时候结束,毕竟这件事还不算正式结束。”   时间像沙漏一样过去,去的很快。   这处陷坑幽暗低矮,顶上盘着一条火焰黯淡的蛇,像是个坟墓。戴安娜觉得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在对自己如今的境遇感到不知所措的辗转反侧中,她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就躺在充当临时铺盖的衣服上。衣服上带着火的温度。   ......   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二下,夜深了。人人都入睡了。可塔莉莎爬上屋顶,却看到那个漂亮的骑士只穿着便服,蹲坐在高出的房顶上,对着夜空发呆。   夜是晴朗的,空气清澈,黑暗的花园树林里,萤火虫发出点点亮光,一弯新月爬上黑暗的天空,把柔和的光辉洒向屋顶四周。   这里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城外很远处峰顶的白雪,像是一座天然的水晶。   “阿斯托尔福先生,您今天也在失眠中吗?”   “啊?啊!塔莉莎小姐,你从法师集会所里出来干什么?”   塔莉莎叹息一声,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又低下头:   “骑士先生,这里就是塔瓦萨的法师集会所,您借住和露宿的地方。”   “抱......抱歉,”阿斯托尔福对着远方的雪山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最近有些心神不宁。”   “因为您前几天遇到的那件事吗?”   “......是。”   “或许您可以和我说说,我塔莉莎别的不行,但在开导别人这方面还是颇有一套的!”   “这句话一般都是我来说的......”阿斯托尔福小声咕哝了两句。   “您说什么?”   阿斯托尔福挠挠耳朵,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然后用力拍拍脑袋。   “你听说过帝国的暗杀部队吗?”他问这个来自集会所的女法师说。   “没有。”   “我以前听结伴旅行的朋友提到过。”阿斯托尔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据说是每个人都带着一把红色的单刀,可以轻易切断施法者的法术,还能中断现实世界和迷道的连接口,据说他们最高明的人可以在高阶法师的法术里信步行走,可以潜藏在暗处出其不意的杀死一座军营的士兵。”   女法师皱起眉头,“这个......有那么恐怖吗?”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阿斯托尔福摇头,“直到前几天的那次......在一次邪神崇拜者的集会里,我见到了我最讨厌的东西......”   作者留言:   总算勉强码完了,质量可能有点糟糕,因为码字的时候差点睡着。加班加到十一点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十下心跳   ......   夜色像是生满腐烂水草的黑潭,月亮沉没在淤泥深处,发不出一点儿亮光。   近三十个黑袍的畸形祈祷者在暴风雨中靠近,围拢着没有皮肤的黑袍人,像首尾相连的黑色蜈蚣那样跪成一圈。那个披着一堆脂肪和人皮的干尸——将上百颗暴露在雨中的眼球都同时转向他——还有他眼前目光茫然的瓦卢斯。祭品的血在雨水中汩汩流淌。穿刺在锥形祭台上的受难者发出的不再是痛苦的哀嚎,而是低沉的回音,仿佛是在停尸间里传来的呜咽。   我可能要死了。可惜我还没在现实世界里见见那位几个月前认识的恶魔先生,阿斯托尔福心想。他抿着嘴唇,目睹一名祈祷者率先站起来,从锥形祭台的受难者身上抠出一颗眼球。他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   接下来是匪夷所思的一瞬间。一阵奇怪的声音,就像铰链扯碎厚重的皮革。然后一道灰暗的光闪过,仿佛一扇门被推开了,门后是灰蒙蒙的大地和天空。灰色的烟尘中走出一个人影。一个戴着无脸白面具的白色人影。   那是个女人,身材高挑轻盈,一身紧绷的白色制服,面具光滑如镜,两个开口下那对死气沉沉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她就那样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环视四周,接着自顾自的点头,像是在确认数目。   十声心跳。   一。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那个站起的祈祷者,阿斯托尔福目睹他平静的捏碎刚掏出的心脏,浓郁的血光从他全身像霞光一样浮现。他的十指间均钻出血红色的虚幻丝带,每条丝带都有十多米长,交织成犹如鬼魅幻影的红绸。   丝带沿着四面八方缠向闯入仪式的外来着,末端掠过受难者的尸体,尸体一一枯萎粉碎,像雾一样融化在这倾盆暴雨中。   接下来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一瞬间。那女人轻巧地转身,弯腰,侧身,头向左倾,用令人无法相信的动作信步穿过致命的法术,和死亡擦身而过。她很随意的抬脚一踢,也不知踢到祈祷者身体的哪个部位,他就全然失去肌肉控制的倒在地上。不知怎么的,他飘扬着红丝带的两只断手落在女人手里。   她从始至终,就只是按直线走出三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的长刀穿过祈祷者的喉咙,钉在泥地上。   仅仅过去了一个心跳。   二。   几十道无声的血肉溶解术从祈祷者们手中发出,笔直或弯曲的无形线条穿过暴雨、黑夜和呼啸的狂风,空气中升起蠕虫撕咬血肉的声音。那干尸的全身都飞出尖锐的手术刀刃,末端链接着难以察觉的纤细丝线,像蜘蛛的节肢一样在空中挥舞,在黑暗的夜色中,如同刚从尸体里拔出的银色餐具。   直扑向那个闯入者。   三。   蠕虫撕咬血肉的回音在空气中嘶嘶作响。   她仍未湿透的黑发在风中飘舞,白衣下摆翻卷如浪。   阿斯托尔福就这么提在修道士手中。眼前的世界被划过暴雨的邪恶法术和上百支手术刀笼罩了。那个女人随手把断臂挂在腰带上,一边把脑袋向右一歪,一边向左前方轻轻迈出一步。接着她踮起脚尖、侧身、弯腰、轻轻跳起——一步步靠近阿斯托尔福的视线,一步步在他眼中放大。这是一种诡异的像是幽灵或木偶的动作,也是人类没法做出的动作,看上去漫不经心,却又快的让人喘不过气。   直到她一刀连着挡路的瓦卢斯和祈祷者一起劈成两段,他才意识到刚才的法术都落到了女人的身后。   四,五。   “亵渎者。”一名从手边抽出一柄门板大小巨剑的壮汉站起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   他突然出手,巨剑自上而下挥出巨大的弧形,呼啸声犹如在撕裂空气,如血的烟雾在剑刃上沸腾飘扬。   女人很随意的把长柄刀换在右手,像延展的树枝一样切断数十条虚幻的丝线,围拢她飞来的手术刀叮叮当当掉的满地都是——接着她侧身、弯腰、像捡垃圾的小女孩一样半跪在地,刀刃架在背上,贴着巨剑让那门板似得东西滑向一边。接着,她以令人无法相信的动作抬脚,在他膝盖上一踹。   壮汉像是个断腿的瘸子一样朝后仰去,巨剑从毫无知觉的手指里砸在地上。这个庞大的身体就这么摔倒在泥水里,像睡过去一样瘫软在地,肌肉还在抽搐,目光含着难以置信的困惑。   女人随手反握长刀,把他半个脖子都削了下来。   六,七。   她的面具下是没有感情的瞳孔,她的长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她轻盈的肢体像是鬼魅,她高挑的影子如同幻影。她直起腰,跨过壮汉的尸体,跨国瓦卢斯的尸体,跨过地上失去响应的几十支手术刀。   八。   沿着一道诡异的圆弧,十多颗脑袋同时从黑袍上掉下来。瑰红的血像十多道喷泉一样冲出平滑的断口,匆忙升起的法术屏障像随手撕开的纸张一样破碎——同时破碎。褪色的魔力在夜空下犹如粉末状的迷离烟雾。   九。   那头巨大的蛆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断裂的脑袋下面又钻出一条肥大的白蛆。它扭动着发出诡异芳香的紫黑色躯体,从口中喷出铺天盖地的血红色骨刺,每支骨刺上都爬着一条蠕动的蛆虫。   随后,她把血红色的长单刀钉在地上,从纤细的腰间抽出另一柄银白色的长单刀。   不知怎么的——阿斯托尔福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极力挣扎,被懒得抓紧他的黑袍人随手扔掉。他赶忙支起自己半吊子的法术屏障,在泥泞里用尽全力滚了两圈,滚到黑袍的邪神信徒后面,把刚才想要杀死他的家伙当做庇护者。   他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不知怎么的,他对上一个青年张大的迷惑的双眼,还看到他身后几个目光迷茫的幸存者——不知怎么的,他有点想要高喊。   随后在火山爆发一样冲天而起的诡异血泊中,那些骨刺和残留的无辜者们统统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十。   “我还没来得及用人质要挟你,——他们就全被你杀死了。”怪物发出咕咕的笑声,好像是祈祷者们的死亡为他引起了一阵甜蜜的颤抖。他伸手安抚着在他身边低下无头断口的紫黑色蛆虫,说道,“真是个了不起的惊喜,女人。我决定让你成为我的收藏品,你那两个美丽的桃子会摆在我的手术台上,充当我缓解手腕肌肉疲劳的软垫。”   女人的动作停顿片刻。   她把钉在地上的刀拔出来,目光划过破碎的肉块和冲烂的尸体,刀刃对准怪物,用缺乏高低起伏的口音回说道:“不,要被切掉的应该是你那根小蚯蚓。”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枪   ......   从四面八方的泥土里响起一阵接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犹如狂涛般接连升起。那既不是动物的声音,也不是人类的声音,沉闷的犹如死尸,又嘶哑的如同木锯刨树。上百只腐烂发臭的爪子从泥泞里钻出来,其中一只就在阿斯托尔福眼前不远处。   他眨眨眼。挣脱的机会!   他连忙就地滚了两圈,把捆在一起的胳膊和腿伸过去在利爪上蹭断绳索,站起来转身就跑。   他被那女人用巫术冲烂的尸体绊了一跤。那是瓦卢斯。他大半身体都在刚才的血泊冲刷中被腐蚀的只剩下骨头。   阿斯托尔福想:至少他死的不痛苦......   周围都是正在爬出地底的佝偻尸体。有的浑身发绿,有的少了半边脑袋,有的肢体残缺,有的狂呼狂嚎,有的则茫然不知所措。它们张大嘴巴,舌头抵着枯黄的牙齿,但阿斯托尔福只能听见嗡嗡声。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全世界都只剩下了嗡嗡声和雨声。在他身后,黑袍人念出一阵阴郁的咒文,它们把脑袋转时转向那个女人,因泥土挤压而变形的脸上挂起狂喜的表情——如此诡异而狰狞的狂喜。   阿斯托尔福踉踉跄跄地跳过钻出一半躯体或是一只手臂的活尸,踢开一只抓向他脚腕的腐烂手臂,又摔了一跤,连滚带爬的钻到地下室里关上大门,在黑暗的角落中张望。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道具和武器都藏在这里,他能感觉到。   他听到此起彼伏的濒死惨叫声,巫术冲击大地的呼啸声,血水喷溅的嗞嗞声,蛆虫蠕动挤压的声音,还有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他找到了自己堆在一起的家当,取回自己的武器,两三下穿上自己的轻甲,小心的握住剑,把长枪别在自己背上,把号角塞回腰包里。   他用发软的手臂抵在门上,在黑暗中倾听。   他听到此起彼伏的嗡嗡声逐渐消褪,变成如泣如诉、低不可闻的哀鸣。他蹲在台阶上,推开地下室的门。嚎叫,巫术的爆炸,有远有近,甚至就在身边。他屏住呼吸,渐渐,渐渐,巫术冲刷大地的声音和嘶嚎声逐渐远去,朝他听力的另一个方向移动。   阿斯托尔福沿着缝隙朝门外四周的阴暗看去,他凭着长久冒险的经验深呼一口气,一边飞快的钻出门外,一边翻身踩着断在地上那一道道犹如刀刃的锁链疾速奔跑,手握一柄剑。第一个试图抓向他的活尸脑袋被他砍了下来,阿斯托尔福仍在不停的奔跑,仿佛一个正在逃离战场的苍白幽灵。   另一个只剩半边的尸体从他背后划出一道抛物线,直接砸翻了他。那是肮脏的、冒着蛆虫的尸体,眼珠还在转动,腐烂的脑子里盘着一堆蚯蚓。阿斯托尔福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躲过更多飞来的残缺尸体。他握住身后的长枪,将迷道的力量连接到自己身上。整个世界在他眼中横了过来,远方产生了拖拽力,他像个从万丈悬崖上坠落的自杀者一样砸向几十米开外的树林。   那个女人仍旧稳稳的行走在活尸的浪潮里。她的刀锋犹如飞速生长的树枝,填满她四周的整个空间,这让她稳稳地站在绿色浪潮的最前端,站在一圈任何外来物体都无法接近的圆环里。每每血光划出一道道匪夷所思的弧度,阿斯托尔福都能听到一连串的哀号响起,一根根的残肢断臂飞上天空,一具具的身躯在震惊中倒下。   那些行尸扭曲的狂喜表情一一破裂,就像它们只是一片片脆弱的肥皂泡。   阿斯托尔福看见那女人漫不经心地踢起一只断裂的爪子,斜斜掠过一具行尸的肚腹,撕裂一道豁口,染上发黑的剧毒液体。接着,就像是有丝线牵引着一样,冒烟的爪子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插在那个眼球怪物的脸上。那个怪物立刻在剧毒的腐毒中倒下,翻滚的尸体在咝咝声中溶化成一滩粘液。   他看到那女人随手捏住一支行尸的胳膊,折断,极其写意的把利爪插在尸潮里一团蠕动的肥大蠕虫身上,蠕虫融化成了一团发黑的血水。他看到她腾空跃起,旋转,用不可能的姿势以两只靴子合住血红色单刀,切开那头紫黑色巨型蛆虫的屏障,像是撕开一张草纸。另一柄银白色的刀握在她右手,以会让人正常人手臂折断的角度插-进了蛆虫锈着半张人脸的嘴巴。   随后,瀑布一样的血柱将它整个身体贯穿的通通透透。   精确,平稳,就像一台完美的机械。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侧身,抬手,歪过脑袋,轻屈膝盖......像是在跳一段美丽的舞蹈,轻巧的闪过一道道比弩箭还要快的无声无息的诅咒。她随手挥出长剑,以匪夷所思的动作划出一道道暗红色的弧光,将迎面而来的致命巫术一一点碎,犹如戳破一片片虚幻而美丽的肥皂泡。她在狂暴如海浪的魔力中信步行走,步伐看似漫不经心,却又每每和如锋利的刀刃、如蜘蛛长腿一样围绕而去的弯折光束擦肩而过,怪异到令人难以呼吸......   “你到底是什么人!”在几十米开外被繁茂枝叶所覆盖的废墟顶端,阿斯托尔福听见黑袍人狂怒的喊叫。   “来砍掉你小蚯蚓的人。”她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回话。   那柄刀切开剥皮者的屏障和左肩,腥臭的血水溅落在地上,融化在淅沥沥的雨水里。下一刀,剥皮者手里勉强支起的单手剑掠过地面,插在腐烂潮湿的泥泞里。   她一脚踢在剥皮者的膝盖上,那东西挣扎着朝后倒去。接着是极其阴损的一刀,剥皮者下身的小东西和袍子一起断了,滚落在泥泞里。   冰冷的雨水里,她抬起靴子一脚踩碎了那玩意,俯视倒下的剥皮者。   “踩扁小蚯蚓,目标达成了。现在你要回答我的问题。”她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命令。   剥皮者一言不发。   “修道士,你还想用我当装饰物吗?”她这么问。   剥皮者——或是修道士,发出阴郁的冷笑声,“你才是问题,克劳狄乌斯的猎犬。”   接着,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低语声——炽烈的红光。   泥土和雨水被朝后推去,宛如暴风扫落地上的落叶。女人借着冲击像片羽毛一样扬起,目视一片幽淡的红雾在四散的血肉和骨刺中飞向远方。她瞅瞅手心的银白色刀刃,没说话,也没举起刀,而是比了个手势。   砰!   火枪的声音。   从近百米外的森林中升起的枪声。   那团血雾在凄惨的嚎叫声中连带着法术屏障一起碎掉了,和这暴雨一起融化在雾蒙蒙的夜空下。   作者留言:   应该是不会改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夜晚   ......   “所以,你是在为死在她手里的无辜者而闷闷不乐吗?”   塔莉莎问他。   “不是这样。”   “我有点不太理解您的想法,骑士先生,那您是在为自己没能够救他们而自责吗?亦或是为刚认识的友人死在她手里而感到愤怒?”   阿斯托尔福躺在屋檐上,盯着在夜空里蹒跚而行的星星,说:“我是个弱小的家伙,而且我也知道,那种情况下,我没法救下刚认识的瓦卢斯先生,也没法救下那些落入邪教徒手里的人。我只能看着,我什么都办不到,因为——那些剥掉全身皮肤的可怕的怪物,它们根本是无法沟通的。如果他们不死在那个穿着白衣服的家伙手里,他们反倒会遭受更大的痛苦,所以我不恨她。”   阿斯托尔福沉默片刻,继续说:   “然而他们还是死了,既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值得一提的故事,就像是几个数字那样,没有了,彻底消失了。我希望那些剿灭邪教徒的人能多在意一些受害者,可是我很难说清为什么他们得像我一样想。听到这里,可能有人会反驳我:她的职责可能就只是剿灭,所以拯救和她无关!是啊,我觉得职责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可总有人遵守它,而我呢,我这个到处流浪到处添乱的家伙,我没资格评价那些遵守职责的人。但是,规定这种只管杀不管救的人也太过份了吧!可能也有人会反驳我:把无辜者一起杀死,那和邪教徒有什么两样!是啊,我也觉得她是个邪恶的人,她滥杀无辜,可她却消灭了这件事的源头,——我却做不到;她避免了更多可怜的人因为邪教徒而遭受痛苦,——我也做不到。这样的话,两边都有道理可讲啊。”   阿斯托尔福在屋顶翻了个身,侧躺着眺望城外的雪山,然后补充说:   “我不聪明,而且又总是被人说很傻。可是,这个世界的事情我是真的闹不清楚,只见到人们稀里糊涂的来了,人们稀里糊涂的又没了,怪事接着怪事。可是我,我也只能尽力帮点不知道有用还是没用的忙。有时候,我会多少起点用处,可大多数情况下呢,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人们来了又走,活着,或是死去,只有我,我始终都能莫名其妙的活下去,一如既往的四处旅行,今天也待在这个露天的星空下面。”   “我不太理解......理解您在想什么。”   “没关系,”阿斯托尔福右手一挥,“其实我也不理解我在想什么。”   “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塔莉莎小声说,然后放大声音,“我们总得向前看才对!”   “当然如此,这个我也明白,毕竟我记性也不太好。有时候,我甚至搞不清我的回忆是做梦还是真事情。”阿斯托尔福小声说,闭上眼睛,“只是前几天的那场梦,或者说是真事,太过真实以至于让我觉得像一场梦......它给我的感觉太过不好了。”   “您想在这里睡下?”她轻轻地说。   “嗯......这个是常有的事情,不需要在意,旅行家在哪里都能睡觉!”   说着他就在几秒后睡着了。至于塔莉莎呢,她虽然对这个漂亮的骑士有兴趣,但也只是看着他的脸,胡思乱想了一阵,在月光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阿斯托尔福,才有些微妙不甘心的又离开了。   ......   塔莉莎在塔瓦萨的法师集会所地下她私人卧室昏暗的床上醒过来。   从梦中惊醒。   好像有声音,还有某种奇怪的味道......   拉开卧室木门的吱呀声凄凉的响着。大厅的巫术灯熄灭了。一切都笼罩在黑暗里。她被不知是谁扔在地上的魔杖绊了一跤,差点一脑袋磕在墙上。她忿忿不平的嘟哝了两句老是乱扔杂物的加莱奥托,裹紧身上的毯子。   然后她又听到那个奇怪的声音。另一侧的卧室里发出刷啦一声,但是很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隔断了。“加莱奥托?”她用昏沉沉的语气喊道。今天夜晚,集会所的法师们在安布罗乔的邀请下参加了一场舞会,一直持续到接近半夜。但塔莉莎呢,她为了自己小小的尚没有产生任何苗头的恋情,半途跑路了,还特意打扮了很久,只为了在半夜十二点出去和阿斯托尔福聊一会儿。也许......加莱奥托就是喝醉之后又在乱扔魔杖了。   那个白痴总是这样乱扔东西,而且特意针对她的家当扔的特别多。   “安布罗乔?”   没人回答。   又一声轻响。   塔莉莎扔掉裹住身体的毯子,也不管自己只穿着背心和短裤,从墙上抽出一柄单手剑,心里的疑惑多于警觉。她认为是加莱奥托在搞鬼,他总是在搞鬼,但是集会所里经历过碎月之年的法师告诫他们要保持警惕,她只是下意识的遵循老前辈的指示。   年轻的女法师在长剑附上晦暗的魔力,走到紧关着护窗板的卧室窗前——声音发出的地方,小心翼翼的传进一道揭示术。一缕蓝色的阴晦的微光一闪而逝,但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或许真的没什么事。   然后又是一阵奇怪的响动。   她有些紧张了,她还很年轻,才刚加入集会所不久。这里是塔瓦萨城内几乎所有法师交流知识和资源的场所。不管是常驻于此的法师,还是听命于其它势力的法师,总会在这里有个身份认证。   她在卧室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她其实隐约明白加莱奥托喜欢自己,但说实在的,塔莉莎对那个家伙欠缺好感。反倒是这位刚来塔瓦萨城的阿斯托尔福骑士,他漂亮的相貌和他略有些孩子气的性格......第一时间就让塔莉莎感觉......感觉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火热恋爱情绪。正因为如此,她才犹豫要不要推开加莱奥托的卧室门,万一被误会了怎么办?   大不了之后在解释。   她握紧剑柄,祈祷机运双子神保佑。伸手去推卧室门。   ——没锁。   这意味着什么?   塔莉莎从缝隙往里面看了一看。黑沉沉的房间像是灌满了墨水的棺材,寂静,寂静使人压抑到难以呼吸。整个世界似乎都只有一个声音——她推开卧室门的声音。这声音让她想起加莱奥托讲的鬼故事。开玩笑,伟大的法师塔莉莎怎么会怕鬼故事!   她咬紧牙关,不让它们咯咯作响。脚尖踩上了一块地板上的小袋子。她小心翼翼的蹲下身,把它从地板上捡起来,诡异的触感让她感觉哪里出问题了。很大的问题。   这不是袋子,而是人身上的一部分...... 第一百五十章 人偶小姐   刹那间,她能做到的只是眨眨眼,让身体在剧烈的动摇中后退一步。随着一道微弱的蓝火在她指尖亮起,她明白了。   这是加莱奥托的胳膊......她手里拿着的是从加莱奥托肩膀上砍下来的胳膊。   加莱奥托?   她咬着下唇,放下胳膊,肌肉僵硬的抬起头看向被蓝火照明的黑暗。愤怒,悲伤,但这些都又被难以抑制的恐惧所压过。   这不可能是真的。   蓝火让她看清了整个世界:打理到整整齐齐的卧室、干净的白色床铺、私人实验台,以及床边那个站着的白色人影。那人在看着她......   “你杀了加莱奥托,”她几乎无法呼吸,“还有多、多少人也被你杀了?”   她看到他转过来,——戴着无脸白面具的脸转过来。阿斯托尔福先生陈述过的无脸面具。   “我发现你的舞会并没有邀请到所有法师,比如我眼前这位。”那个诡异的男声说,“安布罗乔,在接下来的攻城里,但凡存活任何一个法师,都会让我们的军队多死很多人。”   他并没有在对她说话,她很明白。   一瞬间吐露的信息,让塔莉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帝国要撕毁合约!   “你、你们在月之巢的见证下和自由城市签订了合约!”她语无伦次地说,“你们不、不怕遭受再一次的失败吗!”   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塔莉莎转过僵硬的脖子。她看到了他,他脸上带着微笑。他的步伐如此缓慢而悠扬,就像一个徘徊不散的幽灵,亦或是走向处刑者的屠夫。   安布罗乔......   集会所的高层法师,兼理事会常驻席位成员。   “这只是一个意外,第三宗的朋友,”声音从黑暗中升起,“这位可爱的、天真的小姑娘去幽会她爱慕的骑士了,但没关系,因为——”   “为什么!?”   “嗯?你在对我说话?”安布罗乔饶有兴趣的盯着她,犹如是盯着一具实验室里的死尸。   “您是集会所最尊贵的高阶法师,是理事会常驻成员,集会所很多女孩子都爱慕您......可您为什么......”   “因为帝国出价够高?”安布罗乔扬了扬眉毛,笑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是——我觉得自由城市没什么希望,它们迟早都要完蛋,这片大陆早晚是帝国的。正巧呢,有人抛出橄榄枝,所以我就接下来了。”   “你......你......”她用颤抖的指尖指向他。   “我?”黑暗问。   十道颤抖的蓝色光束闪过,划出——   什么都没划出。   她刚连接的迷道被诡异的力量终止了。她感觉到有什么凉冰冰的东西穿过了她的手臂,于是胳膊从毫无知觉的肩膀上滑落,啪嗒两声掉在地上。锐利的弧形刀刃亲吻她的肌肤,带着血和迷道开口的关闭远离。她感到一阵窒息,接着一阵热流沿着大腿流下,似乎有人使她失去了整个身体的力量。   她踉跄后退,脚下一滑,因为踩到血水而摔倒在地上,五脏六腑都因为剧痛而抽搐。   我已经死了,阿斯托尔福先生。   “你以为我是谁?”黑暗继续问她。   刀刃贴着她的脖颈。   “安、安布罗乔,”她哭泣着说,“经、历过整个碎、碎月之年的高阶法师,您的法术屠杀过数以千计的帝、帝国......”   “嘘——”   安布罗乔把手指轻柔地摁在她柔软的嘴唇上,那是情人间才会做的亲密动作,“有些东西一旦打破,便无法再修复了。孩子,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吗?”   “真......真理?”   “错误,”他痛惜地摇头,“最重要的事情是安全的活下去,去寻找一个足够牢固的庇护所,这样,才能让我们安心的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可您是理、理事会和集、集会所——”   “孩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帝国的研究机构和这座腐烂城市的法师们,——它们区别到底有多大。当然,你也没机会明白了。毕竟我们时间有限。这座城市将要成为帝国统一贝尔纳奇斯的第一座堡垒,就从明天开始。而我,我会带着我那些可怜兮兮的知识成为研究所卑微的一员,在若干年后,在贝尔纳奇斯完全归属于帝国之后,来这里祭拜你们的坟墓——如果你们有留下坟墓的话。”   “你们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吗?”帝国的暗杀者问安布罗乔。   “是的。”他点头。   塔莉莎像片破抹布一样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眼看着暗杀者们提着血红色的长单刀在集会所中穿行,用那种诡异的武器随手熄灭一道道揭示术和警戒法阵,犹如撕开一张张脆弱的薄纱。没有任何人发觉,因为他们在舞会里吞下了不该吞下的东西......   战争。   也许就这么死在战争前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她看到安布罗乔冷漠的眼神,还有另外几个带着血腥味的集会所法师。她知道他们都是背叛者,他们身上都带着杀死同僚的罪恶。   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有点想抱一抱加莱奥托,或许也可能是她脑子彻底乱了。   黑暗中,一柄长单刀切断了她的咽喉,她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   梦的迷道。   花园。   人偶的木屋。   萨塞尔躺在他拆掉轮椅后拼出来的摇椅上,前前后后地晃来晃去。   女人偶脸上带着不知是困惑还是好奇的表情——萨塞尔认为她基本上是个扑克脸,按照礼仪规范对他点头致意,然后说:“我并不是很清楚......如果杰曼先生看到他的轮椅遭到暴力拆卸,还做成了这种东西,是否会指责我的无动于衷。”   萨塞尔慢悠悠地抬了抬眼皮,把在他爪子上转来转去的铁轮子飞到地毯上,“杰曼已经是过去了,猎人也是过去了。初恋是个值得回忆的东西,但现在是我的时代,你明白吗?”   轮子在地板上铛啷啷的滚了几圈。   “如果您想的话,不善良的黑巫师先生,”人偶蹲下来,像观察蚂蚁的小女孩一样端详着在地上转圈的轮子,眼中同样透着不知是好奇还是困惑的神色,“神明命令我听候您的吩咐,尽管有些事情还是无法透露,但我会听从您的一切要求。”   “那你能把你的木头身体变成人的身体吗?”   “请原谅......这件事是由神明决定的,我无权做出更改。”   作者留言:   9500推荐票 第一百五十一章 塔瓦萨   虽然在萨塞尔看来,或者在很多人看来,无论何时何地坠入梦境,都能以访客的身份出现在这个漂亮的人偶面前,和她一对一的闲聊,——有那么一点带着少女情怀的浪漫意味,但一些问题使得他备受折磨:这个思考方式匪夷所思的人偶,她到底知道多少东西,又有哪些是她能够说出来的?   他一边端详着一言不发的人偶,一边考虑扎武隆告诫他的信息。   人偶的脸看上去和罗马风行的审美不尽相同,但又有着不受时代影响的美感。她的表情冷漠木然,像是徘徊不去的幽灵;很纤细的脸颊和下颌,眼睛四周带着发黑的烟熏痕迹,亦或是妆容;瞳孔如同金色的玻璃珠,但从未转动过,只是跟随脑袋的倾斜移动目光,像是怪异的鬼魅。她的金发干枯、蓬松而轻盈,像是晨光下色彩很淡的麦草,在烛光映照下,末端带着淡淡的粉色。   从气质上讲,她是外神使者的完美人选,她具有难以理解的心智、欠缺自我意识的认知,以及恪守神明吩咐的表现,而这些特征,又都极端到人类难以企及的程度。   “你有什么是能告诉我的?”萨塞尔说。   “用神明的话说,这需要你自己寻找,而我只能祝愿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人偶回答,从地上站起来,把铁轮子轻轻放在一旁的木桌上。   “我自己寻找?”萨塞尔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他觉得抱着指向性的目的和人偶对话是一件极其折磨心灵的事情。然而她又总是很礼貌,所以萨塞尔没法把烦躁的心情宣泄到她身上。   “通过什么?”   “通过你和我的对话。”   “啊......”萨塞尔躺倒在椅子上。   “你似乎感到困扰,我应该为这件事道歉吗?”   “这没什么意义,谎言在你身上不存在,我们的很多习俗也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感谢你的理解,不善良的黑巫师先生,尽管我总感觉,你在期待着奇怪的东西。”她说。   “期待?或许如此,你对我的期待有所好奇吗?”   “当然,好奇也是我的功能之一。虽然我不明白......为何我的造主要给我加上这个功能。”   恶魔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就算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就算你读取我的记忆,你也依旧会被好奇和困惑所折磨的,人偶。答案就像成瘾的药物,饮下越多,需要越多,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需要用迷信的行为来自娱。”   “那......我迷信的东西是什么呢?”   “天知道你迷信的东西是什么,”萨塞尔咕哝了一声,“至于我的期待,——我期待你像本翻开的书一样对我展示你的一切,你能做到吗?”   “嗯......用你的比喻来说,这本书上有神明的锁,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你可以知道的东西。”   “就像我说的,你在用我的好奇和困惑折磨我。”萨塞尔摇头,“我能离开这个迷道吗?”   “能。”人偶没有回答更多了。   “我该通过什么方式离开这里?”   “埃因罗会告诉你离开和进入安德拉西斯的仪式。”   “埃因罗是谁?”   “埃因罗......曾经是一个天真的牧童,拥有那个时代罕见的法术才能,相信着一些美好的东西。在后来,他经历了很多复杂的故事,其中包括绝望、痛苦、背叛、压迫和离别。在几个千禧年前,他在濒临死亡的时机触摸到了联系你我的神明。他没有献上爱情,但他却献上了信仰和他其余的一切,并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的过去。最后,他成为了.....大司祭,那些修道士们的大司祭。”   人偶用讲童话故事似的语气对他陈述了一切,就像是她很期待对谁陈述这个故事一样。   一个复杂又波折的故事,不过这种故事对他没什么意义。   “他知道他经历的苦难可能是由于奈亚拉托提普的挑拨才造成的吗?”萨塞尔怀着嘲讽的意味问她。   “我询问过神明这个问题,神明告诉我......埃因罗明白,但是他这么说:若不是燃油和干草本就堆在一起的话,烈火是无法被轻易点燃的。”   “我该说是他很了不起呢,还是该说奈亚拉托提普很了不起呢。”   “也许......是都很了不起吧。”人偶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才这么告诉他说。   “你没听出来我刚才那句话里的讽刺意味?”   “是的,我的确不明白讽刺的含义,或许这是因为我被制作时的目的就并非如此。”   “哦,是的,我明白,”萨塞尔继续在躺椅上漫不经心的摇来摇去,“全身心爱着她造主的人偶不需要负面情绪,也不应该表现出会让她的造主不愉快的行为,是这个意思吗?”   “你说的是对的,尽管我并不能理解全部,但它确实是对的。”   “虽然说出来有点恶心,可人人都拥有这种幻想,即便是我也一样。因为我们总是被怀疑和动摇所笼罩的,而缺少怀疑的人,他们很难活下去。”   一阵嘶哑的笑声。萨塞尔想伸手挠挠下巴的胡须,爪子却触碰到了坚固崎岖的尖锐下颌,他才想起他现在全然是恶魔的造型。但是在人偶面前没什么好尴尬的,就像他不会在一本书面前尴尬一样。在人偶始终不变的目光注视下,他把话题转回去,“算了,不提这个。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在何时何地,我才能安全获知离开和进入这个迷道的仪式?”   “明天,在你醒来之后,在安德拉西斯中心广场的地下,黑巫师先生。”   听上去他似乎很快就能离开这个迷道。   虽然想要获取更多来自大司祭的知识......但和戴安娜的联系已经达成了,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其它意义。最重要的是,他一点也不想再跳进那个混乱的战场。   “那时,那里会发生什么?”   “埃因罗会带领修道士们进入现实世界,而且这只会是一个开始。”   摇椅咣当一声朝后翻倒了。   “你还好吗?不善良的黑巫师先生?”   是因为我来的太巧,还是因为奈亚拉托提普刻意安排我在这个时间点跳了进来?   萨塞尔控制着呼吸,控制着嘴角漏出的火星,轻轻喘气。   “埃因罗......不,大司祭,他要带领修道士们干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塔瓦萨。”人偶轻轻地说。 第一百五十二章 醒来   ......   萨塞尔伸出手,本打算用一只手拍在戴安娜因专注地推算数学模型而偶尔颤抖的肩头上,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弯曲手指敲了敲桌角。房间里巫术的烛火很昏暗,低矮的天花板让空气变得闷热。在阴影当中,他可以看到地板上脏兮兮的鞋子。那是戴安娜脱下来的,她现在裸着小脚。这里没有外界光源,唯一的缺口是那扇门,门外就是阴暗狭小的走廊,位于地下两三层的深度。   “你莫非推算了一晚上?”他问。   “我分配学习和作息时间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十年,萨塞尔先生。这只是因为醒来的比较早而已。”她的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的平稳。   她的目光没从纸张上离开,手下的笔也没停,埋头于数学运算,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行行娟秀的数字和修改的痕迹。那是昨晚萨塞尔随口指点她的数论知识,对基础数学认知的要求相当严苛,属于选修内容,一般只有致力于法术原理和构造的法师才会学习。   萨塞尔从靠近桌子的床头坐起来,支着下巴,打量她的笔记。   “你在这时候看上去真不像是个把我当抱枕用的家伙。”戴安娜瞥了他一眼。   “我尊重知识。”欣赏这样的姿态让我更想抱她。   “这句话可有其它含义?”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你的每句话都有其它含义。”戴安娜对他说。   “正如你的每句话都有其它含义一样。”   “我没法否认,这种挫败感真是难受。”戴安娜叹了口气,“另外,我更喜欢一个人学习,萨塞尔先生。”   “我也是这样。我们不妨一起讨论一下你得出了什么结果。”   她手掩嘴唇,并止不住的漏出一声很轻的笑, “和您对话是一种奇怪的体验,就像和我自己对话一样。”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没皮没脸。”   “卡文迪什家的继承人可不能像您一样随便说脏话。”她说,“而且我是用欧甘文字写的,您不一定能够......”   萨塞尔握住她小巧的右手,她指尖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抵抗。萨塞尔把她的食指点在一行涂抹掉的数字旁,用口音有点生的欧甘语说:“这个看起来像注释的词是——‘不正确!’”,接着,他又握着她的手,将她的食指向下面一行括号里的欧甘文字,继续用欧甘语对她说,“括号里这句话是——‘去他妈的!’”每个字母都写的很大,能看出写下这行字的人心中的愤怒。   萨塞尔无视她几乎要垂到桌子上的脸,继续移动她的手,指向再下面第十三行的字母。   “这句欧甘文的意思是——”   “不、不要说了!”她一把捂住满是涂改痕迹的笔记,“我承认数论很费解就是了!”   “你脸红了。”   “只是太热。”冰凉的手心贴在她侧脸上。她重复,“只是太热。既然你醒了,关于数论方面的知识,我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声音平静。   “说吧,一个小时内解决,之后我们需要出门——先别问为什么。”   他用手温存的抚摸着戴安娜浅绿色的长发,用手指滑过她脊背中间那道凹陷,感到一丝轻松。这地方让人恐慌,开点小差自然在允许的范围内。戴安娜小声咳嗽了两声,不过似乎没什么用,倒是僵硬的肩头忍不住的垂落放松了。   接下里,就是无尽无休的数字、括号、分数、方程式和推演。   一个小时不知不觉的飞逝过去了。   萨塞尔提醒她该出门了,不过戴安娜还是对几个推理有些恋恋不舍,右手支着下巴紧紧盯住那些公式,像是试图把它们烙进自己的眼睛里。   “别看了,等到离开迷道后,我会给你一套注释过的手抄本,”萨塞尔把这少女从椅子上拉起来。   “再等一分钟......”她低声说。   萨塞尔注视着她不甘愿的神情,知道仍未全然理解的知识使她产生微妙的危机意识。他福至心灵,亦或是觉得这认真的姿态很美,而低声细语的樱色嘴唇非常艳丽,就低头把嘴唇压了上去,就像他在昨天做了很多次的那样。   太过于突然的接吻令她说不出话。   连舌头都进去了。   她那美丽的蓝色眼睛在昏暗中盯着他,身体僵硬了片刻,又任由他抱着了:“这件事用来打断我真的合适吗?”   她在昨天就学会了如何通过灵魂链接来交流。   “当然合适,因为犹豫会让很多机会从我们手中流逝。”他重复的亲吻着这两片小巧的嘴唇。短暂的分开,而后再次再次的压上去,重复的交叠——细嫩、柔软,又有些微微发凉,那是少女的嘴唇,和他完全不同。   “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懂得在何时何地犹疑某件事该不该做。”   “那我们还真是可悲的一对。”他舔舐着少女甘甜的吐息和唾液。   “为什么这么说?”   “冲动的恶魔和冷静的十五岁少女,听上去就像是三流言情小说的悲剧套路。”   “确实如此,落在你手里的我注定是一个悲剧,但恶魔通常只会扮演反派。”她阖上眼睛,浅浅地睫毛在微微颤抖,任由他有些贪恋、又有些轻薄的吻着。   “不,爱人注定是可悲的。”他在她灵魂里说,五指抚摸着她小巧而光滑的肩头,“所以我从不梦想,我只把握手里的东西。”   她的心跳越来越剧烈了,似乎还有些头晕目眩。这或许是因为缺氧,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像两只软体动物一样缠在一起相互舔舐的舌头。   “国王是不会做梦,但在掉进监狱之后,国王就会做梦了。”   过了一段时间,一分钟,十分钟,亦或是半分钟,她又缓缓地说:   “我们似乎还有事情要做......而且我需要呼吸,如果你不想亲吻尸体的话。”   “说的有道理,虽然我想说我希望这一刻永远持续下去,不过你说男人不该说‘永远’这个词,那我就听你的。”他在黑暗中笑了,注视着那两颗晕乎乎的美丽的眼睛,“而且现在也确实不太适合,我们即将离开这个迷道,回到现实——不过过程可能有些曲折,还请你务必跟紧我。”   作者留言:   加群的大佬通过QQ红包发的100R,1/2部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诡异的仪式   ......   “根据我来贝尔纳奇斯前记住的地图,塔瓦萨距离卡斯城所在的苔原只有不到十天的行军距离;如果忽视消耗进行快速飞行的话,应该只需要两天,这或许能让我早点回到学......不对,见鬼,我在想什么?主要问题不是这个,而是大司祭率领这些刚和恶魔打完一场战争的修道士进犯一座现实世界的城市,这意味着什么?”   这话是戴安娜直接在他灵魂里发言的。她说这话时神情严肃,似乎还皱着眉,不过因为面孔上贴的人脸而看不大清楚。暮气沉沉的番红花色的霞蔼团团围住他们。萨塞尔没吭声。   “我相信以月之巢的威慑,修道士总该不至于盯上卡斯城,可是我也从未在资料里获知过他们大举行动的记录......这片大陆的帝国和自由城市联合至今仍在冷战,间谍和谋杀到处都是,我们就站在历史风暴的十字路口......”   萨塞尔终于忍不住,吭声对戴安娜说:“灵魂连接的时候你能别在我脑子里自言自语吗?还是说这样让你很高兴?”   “高兴,或者说能有效缓解我的心情。”她自然而然的应道。说着抬起袖口,指尖贴着嘴巴,打量中心广场的地下入口——或者说许多地下入口的其中之一。   作为从战场活着回来的修道士,他们在举行神秘仪式的大厅门前一座小房间里脱下见习修道士的衣服,换上正式修道士——或是接下来的仪式参加者通常会穿着的长衫。他们手里拿着祭司交予的怪异刀具,赤着脚。   他们从第一座地下大厅走进一个狭长幽深的走廊。   双排血红色圆柱支撑着弧形的天顶,每根圆柱上都镶嵌着融化了后半躯体的活人,眼窝都只剩两个空洞的窟窿,指尖蠕动,半张着嘴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走廊散发着一股尸油味。   圆柱旁的墙上同样是一个个受难者;固定火把的铁架钉在他们的眼睛上,火舌在跳动,走廊里弥漫着怪异的香气。   尽头,有两头长着蜡白色翅膀的蜡白色尸人倒悬在天顶,刺满整张脸的长针反射着银白色的微弱的光;这两个尸人守在走廊大门两侧;中间的门是以许多拉长变形的人类挤压而成,涂抹着某种油漆,呈现出青铜色——像大司祭的宝座那样。   萨塞尔推开门,戴安娜跟随在他身后。   只见一个祭司站在一座圆形的大厅里,周围站着数量不算很多的修道士。他穿着绣金的黑色长袍,从长袍上垂下许多精巧锋利的手术刀,犹如屠夫。   祭司拖着冷漠的长腔,宣布仪式开始:   “如果有未蒙受启示或是未经历过一次战场洗礼的修道士在场,——请出去。”   事先从人偶那里获取了一些情报,他作为仪式的参加者应该怎么回答。他和戴安娜说道:   “未准备好为仪式献出生命的修道士——都出去。”   在沉重的黑暗下的修道士们也用凄厉的声音念诵这句话。   于是从黑漆漆的穹窿上落下四十二个少年少女;他们赤身裸体,悬浮在半空;每人的下半身都只有垂落的肠子;每人的胳膊都是三四条一米多长的血红色触须;每人都拿着一把材质怪异——像是人体某个部位——的七弦琴,形如一弯弯新月,里面镶嵌着一根根很细的辐条,只要一用触须触动就会震颤。   少年少女们围绕修道士们飘浮成一圈,全体把七弦琴举过他们的头顶,用触须诡异地触动这些纵向的辐条,——于是凄婉刺耳的琴声就痛苦的响了起来。   “你觉得这音乐如何?”萨塞尔问她。   “我在现实世界没听过这种风格,但不得不说......是很奇特的乐曲,感染力很强。”   “任何群体都有它们的文化和信仰,这也是这个世界的有趣之处。”   “你作为法师的好奇心有些过于严重了,严重到视禁忌为无物。”   “我们正在做的就是一起接触禁忌,戴安娜,”萨塞尔说,“而且没有任何回头路,——除去死亡。”   “如果我现在跳出来拒绝仪式的话,你会随我一起死吗?”   “不会。”   “你诚实的有点超乎我的想象。”   “我向来待人坦诚,”萨塞尔说,“那你呢?”   “和你一样。”戴安娜无声地叹口气,回了一句意味不明的发言。   祭司做了一个手势。   “现在,闭上你们的眼睛,跟着我的脚步前行,除非你们想要永远坠入痛苦的深渊,就不要在这段路上释放你们的目光,更不要连接迷道的魔力。记住,往前走,别怕水,别怕火,别怕灵魂和肉体,别怕生存和死亡。”   他们闭上眼睛向前走。柔软的、血淋淋的东西触碰他的脸,戴安娜紧紧地挽着他的手。一扇仿佛是生锈的门嘎吱一声开了;他们走进这扇门后的场所,浑浊的、冰冷的空气向他们扑面而来,还有人油的味道,脚下是犹如肠壁的滑溜溜的陡峭的阶梯。   他们沿着没有尽头的阶梯一级级向下,赤脚踩在触感仿佛肠子的湿滑内壁上,发出啪吱啪吱的水声和粘液声。死一般的沉寂,人油的味道越来越重,他们走了很久,一直挽着手,他觉得他们来到了地下很深的地方。   阶梯还在向下,但是变成了环形的阶梯。他知道不能睁开眼,便伸手触碰两侧,发现并没有扶手,只是湿漉漉的柔软的像是人肉的墙壁。   突然间,他的双脚感到了潮湿,可以听到灵魂的徘徊不散的叹息声;冰冷的液体淹没了他的脚面,阶梯向下的幅度则有所减缓。每前行一段时间,液体的位置也就随之上升,淹没了脚腕,随后淹没了膝盖,再随后,淹没了臀部。他们继续前行,水涨到了腹部,可对于戴安娜来说,或许水已经涨到了颈部。他问:“在彻底窒息死亡前,你能屏息撑多久?”   “我没做过这种练习。”   “我还以为你是全能的天才,连眼泪都是五彩水晶的那种。”   “......这种时候不适合开玩笑,而且在我拥有清晰的记忆之后,我就没哭过了。”   “这么说你也不确定你的眼泪到底是不是五彩的水晶吗?”   “那你可以试着弄哭我看看。”戴安娜回答他。   作者留言:   这周事比较多......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仪式之二   “我需要足够的理解才能成功弄哭你。”   “那我保证,总有一天我也会弄哭你。”   他们继续前进。水淹没了胸口,接着淹没了鼻腔,呼吸被迫暂停下来。萨塞尔对她说:“你知道,胡德之门已经关闭很久了。在胡德失踪之后,人们说:死者已经无处可去,灵魂遗失在世界的角落,成为徘徊不散的鬼灵。如果这是一场修道士才能通过的死局,你觉得你的灵魂会去哪里?”可是他们照旧继续往前走。   “即使胡德之门仍旧张开,我们的灵魂也只会融化在这座城市的墙壁里。”戴安娜回答他。   水面下的流水声和水面上不太相同。这声音更加沉闷,也更加悠长,犹如是似醒非醒时他人在你耳边低语。   流动的水寒冷刺骨,冻得戴安娜全身颤抖。她的手指也扣的很紧,像是要陷进他胳膊里。她因为窒息而难以集中精神,几乎要昏厥过去,也无法通过灵魂对话。   水的阻力让前进变的困难。   这些水很奇异的无法让人浮起来。戴安娜还是照旧向前走,没有停下,也没有放慢步伐。   渐渐地,水小了。   她有些虚脱地扶着萨塞尔的胳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也没有精力对话。   紧紧阖住眼睛,他们继续向前走。   突然热起来,像是填满焦炭的火炉张开后冲出的一股热浪,在炎炎烈日下扑面而来。地面烫的像是烧开了水,而他们又赤着脚。越走,地面也就越热,他感觉自己像是走在烧到炽热的火炉上。尽管他是个能拿火焰洗澡的半恶魔,但戴安娜不是。他听到痛苦的喘息声,他没睁开眼睛,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她的额头,发现她太阳穴上血管直蹦。   “你能坚持多久?”他问。   “在决定扮演修道士之前......我就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了。”戴安娜缓缓告诉他,没有吭声,也没有抱怨,但是每个词都陈述的很慢,“抱歉,再稍微扶一下,我觉得我可能会脱力。”   灼热似乎无孔不入,有时竟仿佛使他的脸紧挨着火把或者烧红的铁块,他把手指伸到戴安娜嘴里,然后被她咬出血来,和她下唇上的血混在一起。他们继续向前走。   “刚才的举动有感动到弄哭你吗?”   戴安娜闷哼了一声,“没有,另外你的幽默感已经过时了。”   在他开始怀疑地下走廊失火的时候,热量逐渐减少了。可是空气又发出诡异的让人昏昏欲睡的腐败气息,使人难以呼吸。他撞到一个什么东西上,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仅凭触感和气味判断,那应该是死人腐烂到只剩少许几片肉的骷髅。   骷髅一个接着一个碎掉,空气中也升起许多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许多个徘徊不散的幽灵似的,在飘荡,在围绕着他们旋转。戴安娜用力拽着他的胳膊,手紧紧抓住他的手,竭力平缓呼吸。许多虚幻的物质穿过了他们的身体。然后有许多只冰冷的手悄悄抓住他的脚,随着他的脚步前行,跟随着他挪动。   他发现,每迈出一步,这些手上的皮肤就脱落一些,直到露出赤裸裸的骨头。这一双双怪异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脚腕,仿佛是溺水者抓住求生的稻草,而后——渐渐,渐渐,粉碎成风蚀的灰尘。   萨塞尔在耳边听到了许多叹息和低语,犹如夜深人静时秋叶的沙沙声。声音不是戴安娜的,低语声中有着腐烂的气味和坟墓里的潮气,还有防腐剂的味道。   “修道士,修道士,修道士,这是我,这是我,是我。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这是我。”   萨塞尔记得要保持沉默的约言,戴安娜也记得。他们没有说话。   “是我,是我,是我啊。我的罪恶还清了吗?我只是在醉酒时做了点坏事,我却被我以为脾气很温和的妻子提着铁管砸成了残废,砸的头破血流,把我的两条腿都打断了。我被你们带到了炎坑,我在你们的地狱里像颗悬崖上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风蚀了五十年,你记起来了吗?修道士,你记起来了吗?我的罪还清了吗?你睁开你的眼睛,修道士,你开口说话,修道士,你看到我你就会了解一切了,修道士,你睁开你的眼睛,你就会认出我来了......”   手指骨头急匆匆的沿着他的脚腕向上爬,在他的脚腕上令人厌恶的蠕动起来,但是有某种东西束缚住那手指骨头,使得它无法上升分毫。   一种绝望和死亡的寒气渗进他的内心深处,他不知不觉的,差点停下步伐,念出一声‘真理在上’。戴安娜咽下一口唾液,拉他的胳膊拉的更紧了。   他的眼前出现一种奇特的幻觉,就像是那个幽灵的回忆渗进了他的心底:   一个醉醺醺的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在十八岁的女儿出嫁的前一个月,在农场无人的许多麦垛中央,把她的手捆起来,强-暴了他的女儿。   “你要是敢多说一句,我就让你身败名裂;你要是乖乖闭嘴,我就给你买你最想要的衣服。你给我记住,我要是听见任何不好的谣言苗头,我就让你去死......”   威胁结束后,中年人醉醺醺的躺倒在麦垛里,看着只穿着一条撕破了衬衣的女儿跑了回去。   萨塞尔以一种奇特的第三人视角观察着一切:他看到一匹几乎跑断腿的马匹载着一个中年妇人过来。马匹口吐白沫,中年妇人飞快的跳下来,脚腕的骨头咔嚓一声断了。她从谷场里抽下一根铁杠,用尖角的长靴踢醒了中年人,简单的说了两句,听到不耐烦的辱骂。然后她就用铁杠对着中年人的额头、鼻梁和整张脸打了过去。   那个年轻的女人在十几米外的地方抱着头哭。   上了年纪还崴了腿的妇人提着铁杠把中年人砸了足足一个钟头,发狂地揪着他的头发一把一把向下拔,把粘着血淋淋头皮的东西到处乱扔,撕扯他的衣服,拼命用脚跺他的膝盖。   中年人早就失去知觉。到了最后,年轻的女人只是蒙着头在麦垛上一声不响地哆嗦,像得了癫痫一样。   血从他被妻子扯掉的耳朵旁直往下流。   “罪恶!”   “背叛!”   “欲望!”   “惩罚!”   一百道大司祭的喊声环绕着这座谷场飞行,一千个修道士此起彼伏的呼唤在他灵魂中咆哮。整个世界都响起雷鸣,脚下的大地在震动;他感到那灵魂表现出无限剧烈的恐惧,就像是小孩子刚懂事的时候做了可怕的噩梦那样,那灵魂凄惨地嚎叫了一声,声音犹如濒死的野兽,被一千道锁链捆缚全身拖进了满是淤泥和蛆虫的腐烂沼泽。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仪式之三   画面中断。   瞬息后,萨塞尔感觉到他正在往什么地方坠落,脚下失去踏足之地。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在空中转身,伸出胳膊。在最后一刻,他把戴安娜拉到怀里,抱住,接着莫名其妙的失去全部知觉,灵魂沉入冰冷的黑暗......   耳边是很轻的呼吸声,还有寒风呼啸的声音。   当萨塞尔醒来的时候,怀里娇小玲珑的身体正伏在他胸前,少女温热的呼吸提醒他——他们还活着。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发现他位于一个巨大的光线暗淡的山洞内部,躺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戴安娜则趴在他身上。   身体没有痛苦的感觉,骨头也没折断,就仿佛刚才的坠落只是个错觉。他扶着满是青苔和烂泥的地面坐起来,把屁股从浅浅的水里拖出来。他挪动着麻木的四肢,吸气,靠在更加崎岖而冰冷硌人的山洞石壁上。   他就这样靠了一会儿,看着头顶黑漆漆的山洞顶部,发呆,伸手温存地抚摸着怀里这位少女的头顶,指尖穿过她柔顺的浅绿色发丝,像是在抚摸一只睡着的猫。   她在睡梦中发出低低的呼吸声,还有和形象完全不同的哼哼声。   真见鬼,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他还活着,但是这情况却有些诡异的过份。修道士的仪式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仪式的一部分吗?还是说,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已经被发现了?   修道士们肯定很想致他于死地,至少这点他很明白,特别他还是一个半恶魔。如果要说他最大的本事是什么,那就是逃跑。可是在那个女人偶的忽悠下——或者说,在奈亚拉托提普的忽悠下,毕竟人偶只是传话筒——他主动一头栽进修道士的仪式,这还是头一遭。   如他预料,接受这样一个神明的庇护意味着多灾多难。   或许他一头栽进修道士的城市也是奈亚拉托提普在搞鬼。   就连这次仪式我都不一定能活下去,那前方等待我的更强烈的风暴呢?我能在奈亚拉托提普的手底下活多久?   我的任务太过艰巨,他想,我的力量又太过脆弱。   冷风从几十米外的洞口灌进来,吹过流水蚀刻的洞穴。萨塞尔抖了抖身体,从幻想中扯回思绪。他把脸颊埋在少女的长发里,像是溺水的人在寻找庇护所,嗅着那丝清新的体香。他抱着这具柔软的身体,没有其它任何动作,就只是这么抱着,像是在寻求心理安慰。   或许是一分钟后,或许是十分钟后,又或许是一个小时,萨塞尔发现:他的伪装、他那件黑色长袍、他携带的武器——全部都消失的一干二净。现在,他只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旅人外套,戴安娜也是一样,就像他们真的只是两个落难的旅人。   如他预料,奈亚拉托提普告知的离开方式肯定不会那么简单。萨塞尔几乎能把她的一切建议认为是一种折磨,尽管尽头通向存活的路线,但过程总是伴随着死亡的危机和剧烈的痛苦。他诅咒了几句,脑补自己成为登神者把那个该死的化身按在地上折磨,心头涌起一丝快慰,又很快压下去。   毫无意义的思考。   他尝试回忆那个祭司的发言,那句话似乎是这么说的——   “现在,闭上你们的眼睛,跟着我的脚步前行,除非你们想要永远坠入痛苦的深渊,就不要在这段路上释放你们的目光,更不要连接迷道的魔力。记住,往前走,别怕水,别怕火,别怕灵魂和肉体,别怕生存和死亡。”   见鬼,我讨厌这种神棍到极点的发言!   “我们......回到了现实世界吗?”戴安娜突然在他怀里说。萨塞尔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张睡意朦胧的脸抬起来,朝黑暗中看去:“可是这里又不太像是塔瓦萨......或者不太像是座城市。”   她的脸离萨塞尔很近,近到几乎可以完成一次亲吻,但戴安娜没有表现出害羞的情绪。或许是她已经觉得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可害羞的了?又或许是她还没睡醒?   “我们可能还在仪式里,戴安娜。”   萨塞尔仰起头,贴在石壁上,出神地张望着洞窟顶部,“而我对这个仪式的内容一无所知。水和火还好理解,可从目睹那个灵魂的过去开始,一切就都脱离控制了。”   “不。”戴安娜从他腿上跨坐起来,紧紧阖起眼睛,双手在头顶上交叠着白皙细长的手指,舒展了片刻她僵硬的腰肢,才睁开眼,神情严肃地对萨塞尔说,“既然我们还在仪式里,那我们就要继续前进,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继续前进。”   萨塞尔无动于衷地点点头,深深的叹口气,“那么你该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了。如果说我能从那个祭司的发言里理解到什么,戴安娜,那就是:‘生存和死亡’这五个字意味着很不好的东西。”   “但我们跋涉过深水,穿越过烈火,目睹过罪人的记忆;经受了窒息、灼烧、受折磨者的回忆——这些我都跟着你趟过去了,接下来又什么不同?”   萨塞尔摇头,“不,我是靠着恶魔的体质走过来的,但你是以脆弱的人类身体走过来的,我在作弊,你没有,你不用我扶着一样能走过来,就这样。”   戴安娜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萨塞尔让她起身站在地上,自己也从地上站起来,似乎在整理思绪。他仔细地端详着戴安娜。“另一件事情是,”最后他说,“我们的伪装都失效了,你仔细看看你身上这套衣服。”   “是我的学校制服,”戴安娜摁了摁头顶的魔女帽,说,“连裙子都完全一样,而且还是崭新的......事前从来没穿过的那种。”   “比这更糟。”萨塞尔说,“面孔恢复了,武器没有了,衣服是我们近期记忆里穿着最多的那套,醒来的地方也未必是现实世界。那么......如果我们还在仪式里,我们就最好谨记警告,不要使用迷道的魔力。”   “那睁开眼睛呢?”她沉吟着说。   “我也不清楚这件事,”萨塞尔耸耸肩,“可既然你这么乐观,那我们就离开山洞继续前进吧,虽然我也不明白‘前进’在这种情况下是指什么。”   他们走出山洞。   雪。   看不见尽头的暴风雪,一片白到让人心慌的世界。   作者留言:   群里的红包,2/2。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仪式之四   沿着白茫茫的蜿蜒山路走了一阵后,萨塞尔把手扶在一棵银杉上,回头去看那座他们出来的洞窟。目光所及,上方是浅灰色的天空,下方是白色的雾霭,暴风雪遮盖一切,色彩单调而苍白。远方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中,好似那洞窟也只是遥远的幻影,像梦一样消失了。   此起彼伏的云杉和赤条条的落叶松全身缟素,掩埋在闪耀的雪光里,在寒风中弯折起树枝,簌簌的响,声音也掩埋在扑面而来的寒风里。   这时,戴安娜回了头,抖着长靴和裙子间裹着几层厚布的两条腿,在山坡更高处张望过来。她头上那顶宽阔的尖顶帽在风中摇摇欲坠,靠着手指捏住帽檐才勉强不被吹走。她把帽檐压的很低,小半张脸都被遮住,浅浅的长发在风中呼呼的卷起来,显得分外绮丽。   “你在靠近卡斯城时看到的景象也是这样吗,萨塞尔先生?尽管只是错觉,雪景还是让我感觉自己离学校很近。”   “也可能是离你的学校更远,”萨塞尔将视线从消失的山洞转开,继续沿着山坡攀爬,来到戴安娜一侧,“说到底,迷道和现实世界是相互分离的,正如你本质上和我是相互分离的。”   “作为出生于不同大陆和国家这一含义?”   “作为现在和未来的任务完全不同这一含义。”萨塞尔说。   “作为混在光明神殿里的黑巫师是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萨塞尔说,“但那可能是我向往自由的含义,而你,戴安娜,你是个被义务、规矩和传统所束缚的人。”   “自由总是有限的,但是也从来都不会消失,”戴安娜不同意的说,“在学校里做什么是我的自由,正如选择背负家族的义务也是我的自由一样。”   他们继续前进,一前一后在山道上攀爬。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戴安娜抬起袖口,笼着嘴巴,阻挡迎面而来的寒气扑袭。   “正如我所说,我和你是两条短暂交错又相互分离的线,现在我从其中一条上把你拽过来,也算是我的自由?”萨塞尔在逐渐减小的寒风中开口道。   “那是你的任性,还有你贪婪的孩子气。”戴安娜压低帽檐,一点也不配合的说。   “为何你会从我身上感觉到孩子气?”   她放慢了脚步。   “你收集女孩子的感情时,就像是一个贪婪而又缺乏道德意识的男孩在收集玩具。”   “看的出来你的不满,不过你说的和你做的可不太一样。”萨塞尔撇撇嘴。   “卡文迪什家是母系家族,”戴安娜没和他争辩,“除去地位特殊的人,我们大致上都是男女平等的。在感情上,我想做什么也是我的自由——不,或许是我的任性才对。”   “你意思是,万一我哪天让你意外中标,你不用说出父亲是谁,我的孩子也照样能当卡文迪什家的下一任家主吗?”   戴安娜哼了一声,右手稍稍支起帽檐,回过头来,用和这天气一样冷的目光和他对视,“只要人没死绝,就有你这样的人带来罪行,明白的话就赶快跪下来为你所做的事情道歉吧。”   “我们的路线是错开的,我未来会去法兰西,你未来却会去不列颠,到那个时候,我就给你道歉。”   “你的话使这个故事的悲剧性更上一筹,”戴安娜十分肯定的说,“你明明能推断出未来,却还是选择一时的满足,这也让我对你的任性感触更深。”   “正如你的选择一样。”萨塞尔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弯腰,在那冰冷却仍旧柔软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我们作为人总是不那么理智的,爱人却总意味着悲剧,这就是为何很多人宁愿永远孤身一人。”   “一段因缘际会罢了,我可从没把这件事当作什么决定一生的感情。”她说,“决定我一生的只会是卡文迪什家的血脉,还有我要为家族承担的义务。”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分歧了。”萨塞尔松开她的手,把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在那手上缠了两圈,“不过我总是自由的,所以我可能会在未来去拜访你,使得你没法顺利找到下一个男人,让他陪你承担你家族的义务。”   “这种有损道德的话很适合从你嘴里说出来。”戴安娜用那只手从她脚下拾起一根冰凉的树枝,拄在雪地上,“但我可以把它当成一种承诺吗?”   “不可以,因为我说不定会忘掉我说的话。”   “正如我可能会忘掉你刚才陈述的发言一样。”   几个小时后,他们越过了林线,走到一个悬崖的下面,这里的风小一些,他们坐到一块石头上休息,四处瞭望:一簇簇矮小的歪歪扭扭的枯树枝头上还挂着干枯的叶子,角落里莫名其妙的开着芳香的小花,花色呈现淡淡的樱色。除了这些之外,还能闻到一种清香,也不知来自于悬崖下的哪个角落。   一米多外的脚下是看不见底的断崖,两侧铺满白皑皑的积雪,怪石嶙峋,气势险峻,白茫茫的深谷犹如直通世界底端。远目眺望,连绵起伏的岗峦如同大海的波浪,雄伟,却又使人倍感压抑。   “我希望这是一个梦。”萨塞尔说。   “因为梦境不分岁月?”   “是的,不过我在指更现实的意义,如果这不是梦,仪式可能早就结束了,而我们的身体,也可能早就成为建筑材料了。”   “您现在格外多愁善感,萨塞尔先生,”戴安娜叹口气,“你莫非还指望我来安慰你?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往前走了。”   “或许因为这是我的梦,所以我才格外精神不稳。”   “那我莫非是你梦中的意像,等你醒来,我就会像泡沫一样破碎?”   “不,你更像是个跑到我灵魂里偷窥我隐私的擅闯者。”   “我才没兴趣偷窥你的隐私,我更奇怪我为什么会跑到你的梦里。”戴安娜支起尖顶帽,盯着他。   “可能是因为我昏迷前的一刻把你抱住了。”他说。   戴安娜沉吟片刻,扬起一丝嘴角,用带着挑衅的微笑回应他:“是像寻找母爱的孤儿那样吗?”   “不,我才不会寻找母爱,更不会从你身上寻找。”萨塞尔随手按掉她的帽檐,捂在她上半张脸上,站起身来,“虽然我不明白这仪式意味着什么,但如你所说,我们也只能继续前进了。”   就这样在冰雪如鱼鳞般覆盖的山坡上跋涉了几乎整整一天,暮色将临时,他们来到这座山的最高处。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仪式之五   ......   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是昨天他还曾在这小径上攀登;现在也是十年前一样,那片曾叫做托斯卡纳的森林被脚下的云海掩盖了,就像他模糊的记忆一样。他不禁猜测,到底要跨越多少次战役,才能回到故乡?而在碎月之年终结前,血红色的地平线还要在铺满尸骸的峡谷中消失出现多少次?   我已经是孤身一人了,我只有一个任务。   “萨塞尔先生,我......”   在干枯的树丛和尚挂着枯叶的弯曲矮小的橡树中间,呈现出一条向下的陡峭小径,通向山的后坡。山峰在皑皑的白雪中呈现出朦胧的幻影,显得缥缈而可怕——仿佛是在走向死去。寒风吹打着脸,犹如冰凌在扎着他,又疼又凉,让人很难睁开眼睛。一块石头从脚底滑下去,滚进断崖旁的深渊。   萨塞尔攀下陡峭的小径,步向森林。   这条小径两侧都是覆满云海的陡峭断崖,除了积雪和苍白的天空,什么都看不见,好像是没有尽头,又好像脚下这条小径带着他腾空飞起。   “萨塞尔先生,你倒是......”   他回想起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观察到鸟在飞,越过危险的悬崖和奔流的河谷;他听到鸟的鸣叫,好像是呼唤他加入飞行:我想飞起来!——那姿态几乎让他羡慕到哭出来。他回想起当年为了实现飞行的梦想,如何偷偷地捡拾森林里的蘑菇和植物,如何偷偷地捕捉小动物送出去卖,只为了凑路费。他要偷偷一个人上路,去附近的大城市,去测试自己的才能,去走传说中可以免除学费的军队途径,好让他可以去没有负担的进修法师学校。   毕竟......父母都反对这件事。   有一次,父亲给他讲了为萨塞尔说媒和让他继承家业种地的事情,他大声反驳,结果挨了一顿揍,还给关在黑暗的仓库里整整一个下午。   那时他的想法很可笑,其貌不扬,内向无知,只懂采蘑菇和捕猎小动物,却整日想着成为伟大的法师,就是为了在天上飞......甚至于为此签下军队荒唐的卖身契。他偶尔还会回忆起他的童年时代,在别人——甚至是父亲看起来,都是荒唐的,但他却深埋在心底,偷偷存钱,把这当成预言性质的美梦。   预言应验了,他成为了军队派的法师,只是当初的奋斗目标......   萨塞尔偶尔还会翻阅他古早的日记,在学校识字后写的,毕竟农民没必要识字:   “老师告诉我,我们并不是在天上飞行,而是踩在无形的阶梯上行走,——而这也是我的命运。但是我还是梦见,我从摇篮里飞了起来,一只恶魔标本在我眼前活过来,把它可怕的翅膀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张开,腾空飞起,仿佛是预示我不甘心只是踩在无形的阶梯上行走。”   “萨塞尔先生!”   他一言不发的走着,却感到有人在后面抓住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是一个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的女孩子。   很漂亮的少女,有着令他惊讶的贵族气质。至少在少年和青年的时代,他为数不多的妄想之一,就是和这样一位美丽的贵族小姐发生一段美丽的爱情。不过萨塞尔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从来不会自讨没趣的找那种女士搭话。   萨塞尔回过头,——在这寒风呼啸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山顶上,她用力按着一顶高脚帽,丝带般的长发被风吹得飘向身后,眼睛里、紧锁着的眉头里都露出困扰和费解的思想。她的身体如此纤细瘦弱,仿佛马上就要被狂风给吹得飘起来,像一根柔软的稻草似得给吹跑。   “萨塞尔先生,你能总别这样一言不发吗?”   我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幻觉吗?   第三天,他攀下陡峭的山坡,在雪原里小憩一阵,接着进入森林。   那个虚幻的少女还是紧紧跟在他后面,偶尔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但都没有意义。   萨塞尔在幽暗的密林里穿行。风停了,气温还是很冷,白天融化的积雪又重新冻上。低垂的灰色乌云仿佛直接挂在红木赤条条的树枝上,蓬乱的寒鸦巢星星点点的散落在树梢中间,一只雪地猫头鹰的脑袋在跟着他转。脚踩在湿漉漉的像是融化在积雪里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还有薄冰碎裂的嚓嚓声。   他裹紧衣服,穿过林间的小路,越过没有结冰的山涧。月亮跟着他孤零零的走,还有他身后那个同样孤零零的小小的影子。   我到底在哪里?这条路还有尽头吗?   他的思想混乱了,好像是在梦中。他的头脑像是一团浆糊。他坐到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只见狭窄的河谷里河水漆黑,他无力的弯下腰,用双手支着头。   “萨塞尔先生,你......你还记得现在是什么年代吗?”有人发出轻轻的叹息声。他感觉到肩上有一只手,不禁一哆嗦,一抬头,她就站在他眼前。   冬天的黄昏灰蒙蒙的,像蜘蛛网一样笼罩着大地。几只寒鸦呱呱地叫着从上空飞了过去。这个少女轻盈而纤弱,穿着绮丽的魔女外套,脸色皙白,浅浅的卷发,像是一个徘徊不散的美丽的幽灵。   萨塞尔站了起来,少女跟在他身后默默的赶路,只有枯叶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   “现在是碎月之年。”他说。   除此之外,他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第七天的黄昏。   天快黑了,萨塞尔越过一座桥,向右拐,走上夹在两侧农庄围墙中间的一条小径,停在一个陈旧的木制大门前。他急走了两步,敲着门上生锈的铁拉环。少女还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里面传来脚步声,还有慢悠悠的回应声:“来啦来啦。”   一个须发皆白的驼背老妇人提着烧火棍走出来。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妇,看到两位法师老爷后,恭恭敬敬的问了好。   他走进门想说点什么,可等到张开嘴后,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少女拉着他的衣袖,代替他上前一步,对她鞠躬示意:“可否允许我们在这里过一夜?”   母亲用她脏兮兮的手,把脏兮兮的炉子通了通,翻弄着里面脏兮兮的焦炭。他看到他年幼的弟弟蜷缩在一堆稻草里,衣服破旧,肮脏,打了很多补丁。   她没认出他来。他在战争期间的变化太大了,以至于在她眼里像是个陌生人。   少女伸手帮母亲去折腾烧火棍子,可她看上去没经验,以至于更像是在帮倒忙。   母亲对她絮絮叨叨,“您看看吧,法师大人,瞧我们是怎么活的?我们没有多余的口粮了,实在对不起,趁着天还没全黑,您还是继续上路吧。”   萨塞尔又上前一步,母亲还是在絮絮叨叨,“两位法师大人,天还没全黑,你们还是继续赶路吧,实在不行,我这里还有点风干的......”   他跪下来,紧紧抱着她的腿大喊:“妈妈,是我啊,我是萨塞尔啊!”   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尖叫着抱住这位许多年后又回来的法师老爷...... 第一百五十八章 水魂术   到了深夜,他从角落里抽出一张张草纸,——扔到火炉里。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这里的一切他都不熟悉。几只古老的木箱因年代久远而发黑,木头被磨的像镜子一样光滑,天棚上被烟熏黑的横梁上挂着几束风干的肉,白墙光秃秃的,砖地上砌着一个烟熏火燎的炉灶。   “这是什么?”少女问他。   “信。”萨塞尔回答。   “为什么要烧掉你给你母亲的信?”   他静默了好久,接着回答她:   “母亲不识字,这些留下又有什么意义?”   “那你为何要寄给她这些东西?”她依依不饶的说。   “因为父亲识字。”他回说道。   “那你的父亲呢?”   “死了。”他回答说。   “你够了吧!萨塞尔!”少女一把攥住他把信投入火堆的胳膊,瞳孔中像是点燃了熊熊燃烧的烈火,死死盯住他。   “孩子,不要阻止我做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歪过脑袋,两只瞳孔像蜥蜴一样竖起来,以无动于衷的目光和她对视。   如果不把这些东西烧掉,那我会被困在这里——很久很久。   “什么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烧掉你母亲唯一的回忆吗!你刚才跪下是为了什么?难道你要告诉我你的歉意就仅止于此!?”   “真奇怪,我现在在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质问。更奇怪的是我们两个有点相像,我甚至能理解你想说什么,不过我是个男人,而且远比你年龄大。”   萨塞尔继续说:   “我的母亲、父亲和弟弟早就死了,而我,我也早就把她、他和他都遗忘的一干二净了——已经过去多少年了?我不记得,但我知道,那时间很长,那是足够让很多刻骨铭心的东西都从我灵魂中彻底逝去的长度——你活的时间太过短暂,孩子,你甚至不能理解什么叫做遗忘,但我理解。”   萨塞尔张开他的满口尖牙,分叉的血红色舌头发出咝咝声。   那舌头伸出一只手掌的长度,舔舐过少女的脸颊,但她并没有产生反感的情绪。   真是奇妙,萨塞尔想,我过去的妄想居然已经莫名其妙的实现了吗?   “可她......你的母亲,不对,你......”   “因为我感觉我正在被愚弄,我遗失了一些东西......不,是我被蒙蔽了一些东西。”   萨塞尔转过脑袋,把这堆东西全部都丢进火炉里,——面无表情的。他死死盯着信件在火中融化,然后一脚踹翻了砌在砖地上的火炉,——用一只钢铸的贴满鳞片的脚。   火和焦炭犹如四散的麦粒一样洒的到处都是。   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人从他影子里走出来,用带着茧子的手从地上捡起一枚火红的炭,放到火炉里,又捡起来一枚。   恶魔低下头,注视这个眼熟的男人,突然咧嘴笑了:   “萨塞尔,你知道我们怀念过去的目的是什么吗?”   那个男人怯生生的回答,“因为我们需要保持自己的本心不被遗忘,萨塞尔。”   “哦,是这样啊!可我的印象模糊了,你能告诉我你最初的愿望是指什么吗?”   “我想要飞行。”他低声说,脸上露出羞怯的,不好意思的笑容。   “挺好,你这个梦大概持续了二十年左右。不过说到头,苏醒时,人们都会发现自我,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只不过我们是两个人罢了。我有时也会想稍微了解一下自己的过去,但只是以阅读一本小说的视角。”   那个男人摇头,“时间会变,可我们的本质不应该变,你不是我。”   “啊,本质!什么是本质呢?我从来都不关心这种无聊的事情,但是,我们的本质完全不同。我马上就能向你证明你这件事,可是非常遗憾,或者说非常抱歉的事情是——我有急事要办,所以我只能让你消失了。”萨塞尔把他近五米高的身体从地板上站起来,一巴掌拍碎了这个幻影,用冷漠的声音说,“孩子,我们怀念过去,是为了寻找我们过去的错误,免得我们再犯一次。”   然后,这座屋子像泡沫一样破碎了,恶魔也像泡沫一样破碎了。   恢复人形的萨塞尔从白皑皑的雪地里拿起一支口琴。他面无表情的打量片刻,也把这东西给捏碎了,就像捏碎一根枯树枝。   他把碎片撒的满地都是。   “我想起来了一些东西,”萨塞尔说,“不算很多,但也不算很少。”   第十四天下午,他的鞋子里夹进了一枚枯枝。他把这树枝举起了端详了很久,观察它和云朵间的联系,思考它的形状,想象这树枝到底是如何生长,如何枯萎,如何落下——他想了很久,直到少女问他:“这树枝有什么意义?”   “你还记得水和火焰吗?”   “我当然记得,因为那个仪式......可是你不是忘记了......”   “不,我说的是另一种水和火焰。”   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看着脚下潺潺的流水,还有单薄的冰层。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但那树枝从他手中滑落时,已经成为一滩奇怪的液体。   “这是水魂术......不,或许该称为一种叫做‘水魂’的魔力利用方式。”   “这是修道士们执行那个仪式的目的?”少女问他。   “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你的发言。”萨塞尔瞥了她一眼,“不过我建议你不要在这方面白费功夫,而是去尝试理解一下——这个记忆意味着什么。”   “那你能教我吗?”   “叫我一声老师我就教你。”   “我不会叫你老师的,我只会叫你萨塞尔,正如你只能叫我戴安娜一样。”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看来我和你关系不错,就像是我很久以前的妄想实现了一样。那好,我指点你水魂术的基础,戴安娜。”   第十九天清晨,他坐在悬崖上,脚下即是云海覆盖的森林。少女坐在他身旁,目光越过地平线,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晃着腿。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或许我们会待到你的意识彻底死去。”萨塞尔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抚摸她柔软的身体,“到目前为止,最大的问题是,我能用多久时间搞清我记忆里的东西该如何使用。”   于是少女看到,她的袖筒在他手里变成一滩坚韧的液体,像水一样贴着她的肌肤,却又很奇妙的保持着形状。   她衣服的材质一点点改变。   “......你想干什么?” 第一百五十九章 影子   戴安娜抬起头,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端详他的表情。她的眼睛在晨曦里像是冰块。她在这十多天里变化很大,萨塞尔是指——戴安娜对他的认识和思考。在一开始,她接触自己就像是盲人摸象,无法揣摩个大概,可现在,她心里积累的观察和判断——对萨塞尔的观察和判断——是如此之多,几乎超过他记忆里迄今为止遇到的任何人。   她太聪明,而她了解的又太多。   她的锁骨滑过他的食指,她已经不会在颤抖了。   “你还是没告诉我那是什么,而你那时变成的恶魔又意味着什么。”她侧了侧头,让头发落下来,目光越过悬崖彼端的地平线,“为什么,因为你也不明白吗?”   “我告诉过你......那意味着我遗失的东西。”   他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她的嘴唇离他的手指太近了。“用你的话说,这个仪式在用你遗失的东西来蒙蔽你,”戴安娜沉思说,“但我不知道你被蒙蔽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为什么?”   “我是个遵循传统的人,你却是头半恶魔黑巫师,我和你的距离有多远,为你母亲道歉的你和蛊惑我的你——你们的距离就有多远。”   “我不明白这个距离到底算远还是算近。”   “正如我一样,”戴安娜抬起头,眨眨眼,“如果这种感觉可以完全确认的话,其中一方就会变成失败者,对吗?”   触碰她柔软身体的手指滑过她的小腹,接着,变成了尖锐的爪子。萨塞尔的躯体开始扭曲扩张,皮肤钻出鳄鱼般的鳞片。   “痛!给我把你的爪子挪开。”戴安娜拉开他贴满鳞片的胳膊,从他腿边站了起来。“你瞧,你的青涩年代又出现了——从你的影子里。”她说。   “那不是我的青涩年代。”萨塞尔扶着身旁的石块,站直他近五米高的恶魔躯体。戴安娜站在他一侧的地上,像是个小小的玩偶。“那是我被大司祭的仪式引导出的残缺记忆,”他说,“如果不是我还有身为恶魔的一半,你早就和我一起沦陷到我的梦里成为仪式的失败者了。”   “不对。”   这时,在他背后,那个人用他的声音回答,声音显得有些遥远,“如果我用恶魔的灵魂走出去,放弃我身为人的一部分,我才会变成仪式的失败者。萨塞尔,你还记得我的母亲是何时离世的吗?”   静默了许久,萨塞尔才说,“我第三次离开家的三年后。”   他回说不错。   “那么说,”萨塞尔用深沉的恶魔口音说,“你是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活在我的一百年前,活在尼禄的祖父都没出生的时候。我是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我活在你的一百年后,活在我弟弟的儿子都已经老死的时候。”   “不对,”那个人继续用他的声音回答,“我现在在我的梦中,坐在我儿时常偷偷前往的断崖边上看日出。奇怪的是我们两个相似像,我为我的父母感到歉意和痛苦,而你是个试图遗忘一切的恶魔。”   萨塞尔摇头,“我不想在回忆里溺死。”   “只要我还是人,就总有些事会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记,”那人坚持说,“我回想起过去的时候,那些经历对我的影响甚至比发生时还大。痛苦会成为过往,但回忆仍会停留在仍旧跳动的心脏里——有些事情并非仅仅被铭记,而是在我心脏一遍遍重演。”   “我的心脏早就不会跳了。”   “是恶魔的心脏。”那人纠正说。   “好吧,是恶魔的心脏,这正好说明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生物,这还不够吗?”   “不够,”那人回道,“这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恶魔化影响了我的心脏,让我变得冷漠,但我觉得这不该持续下去,我应该赎罪。”   他说的有道理。萨塞尔想。   黑巫师不做声,但还是点头同意了。萨塞尔接着开口回答他:   “父亲在我第一次回家前无故失踪,我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只能认为他已经死了。   母亲身体硬朗,虽然那时我不在,但在她亲眼看到弟弟的孩子诞生后,阖上眼睛去世了。   第一次回家前,我寄去的钱币被地方不开眼的白痴克扣,我宰了他——在地方法规的见证下,然后换了个更安全的渠道寄送钱币。   弟弟继承家业,在我的支持下经商,寿终正寝,临终前几天,他把我尚未正式成为黑巫师的我叫到床前,——和他的孙女儿子一起,对我们说:‘我已经是个很老的老头了,大半截都已经入土了。这种事稀松平常,你们谁都不必大惊小怪。倒是哥哥你,我对你抛下家人参军一直不满,但是母亲总是念叨我,让我别埋怨你,而且我也承了你的很多情,所以也就这样吧。’   我认为没有什么好赎罪的。”   “可这只是事后无用的补偿,我的罪行在第一次出走后就确定下来了。”那个人说,“我在梦中仍旧会后悔,会被过去折磨,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补偿,尽管我能用恶魔化使我变得冷酷,但有些东西是不会被时间洗掉的。”   一阵冷冰冰的沉默。   “你说的确实是对的,但这和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无关,因为我发现,你总是在否认和恶魔融为一体的我。”   萨塞尔用强而有力的声音,用奇格拉语开口说:   “是的,” 他道,“是的......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是在嘲弄我,我在你脸上看到了否认。”   那个人皱起眉。   “既然你知道我是恶魔,也是萨塞尔,你又为何还要做这些徒劳的尝试?”萨塞尔绕着他踱步,每一步都留下烧焦的凹坑,“和恶魔一体的我,才是黑巫师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这也是我和你之间的根本区别。我的生命意味着选择——和占有,即使我落入最大的困境,我也能肆意使用我的力量,去撕咬,去挖掘,去不惜一切代价做我想做的事情,甚至是去实现我的欲求。而我的过去嘛——这么说好了,我的过去是被生命所决定的。”   “你是个错误,你不是萨塞尔,你只是恶魔,所以你无法被说服。”那人摇头,把视线投向在一旁沉默的少女,“戴安娜,你觉得——萨塞尔到底是谁?” 第一百六十章 大司祭埃因罗   “你以为我认为这个黑巫师是什么样的人,年轻的萨塞尔先生?”   戴安娜嘴角挂起轻轻的挑衅的微笑。   “假如我是个能预言的女巫,为他预见未来,那我会看到什么?我会看到:在无数死人中间,他是唯一的活人。他的翅膀不是白色的,不是天鹅的,而是黑的,是恶魔的,他的爪子是弯的,凶恶的,尖锐的,带着血,就像是食肉的猛禽,——可这又如何?我靠近的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恶魔。我匪夷所思的为这样一个合该被摈弃的人而着迷,你听见了吗?你明白了吗?”   她的目光越过那个人,落在远方的树林上,轻轻抬起一根食指。一根树枝飞来,主动落在她手里,缓缓地融化成一滩清水。水洒在地上,渗入泥土。   “黑巫师,我很明白你是个什么族类,——你是一个贪婪的、凶恶的、又充满智慧和狡诈的恶魔。可这,也是支持我在这片战场上和这个疯狂的迷道里活下去的力量。”   她继续说:   “我和这个恶魔结成了同盟,借用了他的力量,可我不会出尔反尔,你明白吗?卡文迪什家懂得衡量什么人值得交流,什么人不值得交流。年轻的萨塞尔先生,不年轻的萨塞尔先生,我不在乎你们谁是真正的萨塞尔,我只站在和我结盟的那一位立场上。我和恶魔结盟了,和黑巫师结盟了,和一个既缺乏美德又缺乏同情的人结盟了,而不是和您结盟啊,善良的萨塞尔先生。”   “可我是为了你表现出的价值和美才保护你的。”那个人这样对戴安娜说。   她叹了口气:   “我当然明白,可我不会做梦。我早就不是那个梦想着王子和骑士,梦想着真爱和邂逅的小女孩了,因为那不切实际,对吗?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爱人,永远像恶魔一样令人生畏,只想得到美和价值,只想占有他想要的东西;而我,我可能也是如此,——我想得到知识,我想得到平等的交流。我觉得,我和这个恶魔说话就像和我自己说话一样,这是一件令人心神向往的事情,因此要求更多也没什么意义。”   “当然,”她把挑衅的微笑转向黑巫师,“你也别想着向我要求更多,不善良的萨塞尔先生。”   “你们对我的评价都不太一样,”萨塞尔把目光从地上的水渍里收回来,“不过我更喜欢你的评价。”   “因为我的评价吹捧的意味很重,而你又特别自恋,自恋到连记忆被蒙蔽都无法掩盖。”戴安娜说。   那个人没动,只是叹气,并摇头:“我试图拯救你,可我失败了,你无药可救,萨塞尔,我们的罪恶会在大司祭那里得到审判。”   “你们的固执和自以为是倒是很像,”戴安娜说,“你没法说服他,他也没法说服你,从这点来说,你们确实是同一个人。”   “你也一样够自恋的。”   萨塞尔把手伸向那个人。他没有动,只是漠然地盯住他。周围的树木也没有动,好像是空洞的天空仿佛也捆住了他。风卷起他灰白色的衣袖,他被拉直起来,像身上绑着许多根绳子一样。空气像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向天上飘浮,一连串银色的气泡从他张开的嘴里冒出,接着——他的整个身体都融化了,漫散成幽淡如水的光,朝天空飞去,变成许许多多个飘浮的泡沫,在晨曦下闪烁着迷离的色彩。   “这是......‘火’?”戴安娜若有所思的问他。   “并不存在‘火’,这是‘水魂术’的下一步。”萨塞尔摇头:“大司祭的仪式意味着一个法术分类基础的灌输。这个灌输对灵魂和记忆伤害很大,但是修道士不需要记忆,他们经常带着空白的灵魂在那座城市重生——而我们,我们不一样,我们需要记忆来维持自己的存在和人格。”   “多亏了你是半个恶魔吗?”   “不,多亏了我是萨塞尔。”   “你这话说的我有点恶心。”   第二十九天早上,他们来到一座山洞的深处,只见那里放着一座三脚香炉。团团的白烟从祭坛上缭绕升起。他们在这里站了很久,直到响起一个暴风雨般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因此颤动起来。   “你没有赎罪,萨塞尔。”   乌云裂开。   露出天空。   戴安娜伸手遮住眼睛。萨塞尔则一动不动的盯着,看着在他面前迅速飞掠而过的各种崩塌和重建的形象。   他看见了冰川、大海和天空。东方天际,晕贴着无数道天蓝色的丝带,下面,在覆盖着冰川的天地相接的远方,那片漂浮在海上的闪亮的冰川,仿佛缓缓燃烧起来了玫瑰红的火焰。慢慢,慢慢,灰白色的晨雾破碎了,整个灰蒙蒙的天都破碎了。   于是,就见到那高耸的冰川,那茫茫的此起彼伏的大海的喧嚣,从世界的尽头奔腾直下,延展于广大的天地之间。在那反照出红日的冰川上,在渐次明亮的天穹中,漫溢出夺人心魄的流光金液。   而当晨雾消散,整个世界一览无余,一轮金色的日冕从高耸的冰川背后喷薄而出。扑向他们眼帘的,正是那个仿佛从日冕中走出的老人。   他雪白的胡须几乎垂到腰部,头发触及肩头,白发在日冕中泛着轻微的金色;两腮和前额上布满深深的皱纹,那皱纹洋溢着的不是痛苦,而是智慧和力量;两片薄嘴唇上带着模棱两可的漠然;最奇异的是那双眼睛,白色眉毛下面那对闪光的眼睛和人类没什么不同,可又仿佛能够洞察一切,让人生畏。   “你是谁?”   “埃因罗。”老人的目光和萨塞尔相遇在一起。   “你和大司祭看上去完全不同。”   “有许多个我引导着修道士们前进,我们的性格和姿态不尽相同,就像我的神明一样。”   “你想强迫我赎罪吗?”   “是的。”老人点头。   “你可真是个疯子。”   “我是凡人,软弱无力。”老人说。   “我呢?”   “自私的人,由于胆怯而撕咬无辜者的人,是罪人,需要经受折磨的人。”   “如果我能逃出去呢?”   “那我们就有缘再见。”   “看上去我不重要?”   “你的罪行模棱两可,可如果你能够被那修女完全洗礼,那你也可称为赎罪。”   “我没想到卡莲这么了不起。”   “她被你利用是一个错误,但我们尊重无罪的人,尊重他们的意志。”   “在这里清理掉我就是你的决定吗?”   “看吧。”老人伸出手,随后,从香炉里升起的烟云遮住了一切。   作者留言:   昨晚的是9750推荐。   今天的是10000推荐。 第一百六十一章 痛苦的转换   那双老朽的眼睛很小,显得可笑又可亲,可他的目光却不含任何慈悲。埃因罗在雾中问道:   “你想要见见你灵魂最深处的痛苦吗?”   “不愿意。”恶魔回答道。   竖起的瞳孔和老人一样漠然。   “那我就揭示给你看吧。”   埃因罗指向萨塞尔的身体。   没有任何征兆,就只是轻轻一指。萨塞尔被束缚在原地,宛如被无形的铰链团团捆缚。他感觉头昏眼花,灵魂一阵颤抖,围绕他全身的幻影屏障像雾一样融化。他梦中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幽淡如水的光芒在他周围凝聚成无数透明的铁钩和针管,团团缭绕的白烟从他身上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升起。   他喘不过气来。   黑巫师身上响起灵魂溶解的嗞嗞响声,老人踏前一步,铁钩和针管扎向黑巫师的灵魂。   该死的梦境法术!   然而就在埃因罗靠近之后,头顶的天空起了变化,散发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芒。冰川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吹拂着恶风的灰黑色荒原。乌云遮蔽天空,崎岖的裂隙散布在此起彼伏的山脉线条上,干涸的河谷散发出陈旧而古老的气息。   埃因罗放慢脚步。   萨塞尔跪倒在地,头晕眼花,浑身的鳞片像在强酸中溶解一样蒸发,戴安娜在一旁帮忙支起他的身体。   他们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但就是这些间隔意味着无限种可能......   “我在梦的巫术上是个半调子,老兄,”萨塞尔后退一步,将影子掩埋在飘浮而来的尘埃下,“但我还是能给你一些惊喜。”   “哦......确实让人惊讶。”   埃因罗的目光扫过,一个矮小纤细的身影站在他面前。大司祭扬起雪白的眉毛,目光投向她奇特的装束——全身包裹着黑鹿或是类似动物的皮鞣制成的斗篷,两只白森森的鹿角从头顶尖锐的鹿头骨帽中伸出来,赤着浅褐色的小脚。   那影子拄着一根比她整个人都要高的白骨杖,轻轻敲击地面,“修道士的大司祭,在你眼前的是洛格罗斯氏族的铸骨者——丝·伊贝尔,”影子踏前一步,用她琥珀色的瞳孔漠无感情的盯住埃因罗,“借由贝特拉菲奥的梦境,我们终于找到了你,庇护雪魔族遗孤的外神追随者。”   埃因罗的目光掠过萨塞尔,就像是在说:你的朋友令人惊讶。   在凝聚成形的天玛斯身后,黑巫师平静的呼吸着,盯住一身长袍的埃因罗。短暂的停息之后,大司祭开口道:“你问吧。”   “遗孤的下落在哪里?”丝用冷漠的声音说,“我们为那次剿灭付出的代价是九十四个族人的毁灭,在他的父母亲人死光之后,他也一样不能存活于世。”   “无知的幼童是无罪的。”老人摇头。   “灭族的任务不需要在意个体的无辜与否,”铸骨者的声音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响起:“那个遗孤和你相处了很长时间,就连你说话都带着一点雪魔族的口音。你是出来寻求氏族的剿灭吗?你算是这数个千禧年以来为数不多试图挑衅我们的人,怎么,渴望着对这段历史做出否定吗?”   “没有。可是当竖琴的一根弦振动起来——另一根弦回应的时候:反面就会回应反面。”   “你确实只是在回应你想要回应的东西,但这会影响我们的任务,如果你认为这种事可以一笔勾销,那你一定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我不害怕,因为神在看着我。”   “你的神明只能注视你那座巫术城市,”丝踏前一步,“但这里是人类的梦境。”   “神在任何地方,在那里,也在这里。”   埃因罗的手猛地迸发出魔法的力量,无形的射线划过大地,铸骨者和萨塞尔的血液像鲸鱼喷水一样冲上几百米高的天空,散成淅沥沥的红色雨露。三具干瘪的皮肤倒在地上。   这时,许多个重叠的声音在埃因罗的身后响起,其中混着一个嘶哑的说话声:“铸骨者探寻梦境的历史比你们的种族诞生还要长久,修道士。”   埃因罗眯起眼睛,“你们是我们的祖先,玛斯人,但现在,我们才是世界的主人。”   一柄巨大的燧石剑穿透了他的胸腔。他叹息一声,看着剑在自己的身体里嘎吱作响,折断的肋骨撕裂破碎,骨头和衣服的残片散落四周。撞击的力量抹除了巫术和迷道的气息,毫无怜惜地把他击倒在地。老人像片破抹布一样在地上滚了两圈。   他费力地抬头,盯着天玛斯的高级剑士。   “你叫什么名字,从人类尚未诞生时就重复着屠戮无辜者的天玛斯战士?”   “他叫沙瓦宗·图兰,洛格罗斯的氏族之剑,”另一个有着金色皮肤的铸骨者从那具活动干尸的影子里走出来,用诡异的巫术束缚住在埃因罗在梦中的身躯,“埃因罗先生,在那个凡人的梦彻底崩塌之前,我们需要离开这里,举行一场短暂的约会——问问你那个雪魔族遗孤的下落,也好让我们顺利清除掉他。”   ......   做梦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醒来,喘着粗气,从不可思议的梦境中挣扎着回到现实。   痛苦的转换没有任何间隙。   一转眼,就从血液冲上天穹变成枯萎皱皮的痛苦——变成了铁钩刺入皮肤,悬挂在飘浮锁链上的痛苦。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梦中的时间似乎是一个月,而现实......铸骨者告诉他,似乎只过去了短短十多分钟?   但大司祭察觉到他的伪装这件事......也许早在很久以前完成了。   他现在被铁钩吊在半空,头垂到肩膀和胸膛之间,看到自己拖长的影子散布在犹如肠壁的环形阶梯上,朝着更深处的地底前行。他注意到,一对蓝色的瞳孔迎上他的目光,戴安娜在他怀里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勉强用灵魂链接问他,“就这样跟着他们下去,还是马上挣脱束缚?”   “你能坚持多久?”   “铁钩刺穿了我的胳膊和肩膀,还有手腕,”她薄膜般的皮肤在晃动的光线下显得脆弱无比,“我倒是可以忍受......但是会影响施法。”   “那就先忍受一会儿吧,”萨塞尔告诉她,“我只希望铸骨者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勉强扬起嘴角笑了笑,“毕竟你这个诱饵还当的不错,说不定还能一直当下去。”   作者留言:   许久没出现的铸骨者来跑个龙套。   请自行脑补斗篷。 第一百六十二章 预兆   ......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晚秋,黄昏。   无名的斑纹薮猫停下脚步,俯下身躯,蹲伏在林地边缘的草丛中,紧盯着前方那条布满碎石子的道路。什么东西在阴影中蠕动,无声无息,慢得像是晚秋时意外醒来的蛇类。它身上带着猎物的味道,就像是时常在森林飞过那种大型昆虫。   七年来,它一直潜藏在联通两个疆域的商路和山脉的森林里,靠捕杀鼠类和昆虫为生,偶尔还能找到人类洒在路边的剩饭。有时候,它甚至能吃到人类和虫人遭遇战后抛弃在战场里的巨型昆虫尸体。   而有时候,它也会和乌鸦一起舔舐死人的血。   每天,它都会遵循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本能,沿着几个固定的路线,用无声的脚步徘徊,寻找虫人和人类冲突后的残留战场,那意味着一顿可能不怎么合胃口——但分量很足的大餐。老鼠们也总是会聚集在战场里嗅探尸骸,走过弃置在地的断裂甲胄,吱吱的尖叫着,在被法术烧成焦炭的残肢断臂上联系同伙。   腐败的气味就意味着鼠群的存在。   鼠群则意味着一顿丰盛的口粮。   它有时也会被商路的法师们发现。有时人类会挠它的耳朵。他们大部分情况下是无害的,因为它们这种动物没有价值,也不需要捕捉。   它目视着那团低矮的阴影在地上蠕动。   越来越近了。   它弓身趴在草丛的阴影里,刚才蠕动着前进的小东西就无声无息的在它眼前爬过。它很饿,它想念活生生的猎物的血味——于是它更加用力的弓起身体,伸长脖子,耳朵向前,后肢蓄力。   跳跃!   它在一瞬间后跃过三米距离,伸出爪子,扑到那影子身上。它的爪子陷进影子的身体,牙齿穿透了对方要害上柔软的组织——可味道不对,难以形容,它从没有感受过这种怪异味道,——那不是现实世界该存在的味道。它惊恐的咬着对方的皮肤,看到一个五米高的庞大躯体在地上升起,——连带着它一起,好像它是挂在树上的一只啄木鸟。   它的皮肤黑的像是阴影,遍布短而柔软的鬃毛,佝偻的背上竖着奇异的倒刺,有一颗和薮猫的躯体一样庞大的锥形脑袋。那可怕的独眼一动不动地盯住它。它就咬在它的腿上——三条犹如螳螂锯刃的腿。   薮猫感到有什么东西提起了它,那是怪物的爪子。   它看到一个从阴影中走出的人类......比那怪物更加可怕的人类。   “管束好你的恶魔,卡萨曼德法师,第三军团的第一战不允许出现意外。”   恶魔一言不发,对它张开满是獠牙的嘴。   这是一只奥普特瑞安恶魔,在阴影中行走的恶魔。   恶魔尝到了今夜的第一份血腥味。   ......   塔瓦萨。   卡斯城坐落的雪原以南的商路与云雾森林之间只有一条大道相隔,塔瓦萨就坐落在这条大道的东侧,比邻帝国疆域。尽管不如卡斯城那样直接靠海,但它仍旧是一座极具战略意义的古老地标。商人们从反复无常的海洋里拿来的货物——丝绸、香料、羊毛、美酒等各类奢侈品——都会在这塔瓦萨的集市上出现,近千年来一直如此。   在帝国诞生前的时代,塔瓦萨只是一座到处流离的哨卡,随着岁月流逝,投身于各个崛起又毁灭的古老王朝。如今它不断成长,甚至在某个短暂的时代间隙里,它也建立过自己渺小的王国——直到帝国诞生为止。在碎月之年前的很久一段时间,它投身于十多个城市以及各个法师集会所共同成立的自由城市联盟,抵御凯撒征服的脚步。   塔瓦萨坐落的地理位置是半山地,如若再深入卡斯城和雨雾森林的方向,那就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和雪原。帷幕般的高墙乃是它曾作为王国的时代,由姓名已失的国王所建,如今则由联盟的法师集会所加固并修缮为能够抵抗帝国脚步的堡垒。站在城里几座高塔上的任何一座制高点,都能看到那些薄雾笼罩的城垛、射孔和城中森然林立的兵营,它们承担着武力威慑帝国步伐的作用。当然,最为重要的——不仅是权利,也是武力和威慑力——依旧是自由城市联盟那些肆意探寻禁忌的集会所法师。   至少。   直到他们一部分人背叛为止,确实是这样的。   一百多年前的时代,是帝国和自由城市持续着无休无止征战的时代。卡拉丹·布诺德——手执伯恩之锤的不朽者战士,和月之巢领主一起率领黑精灵、莱维人、自由城市联盟的军队、绯红护卫军、巴哈撒人——所有站在帝国对面的人种,对抗帝国征服这片大陆的脚步。他们将塔瓦萨当作临时的堡垒要塞之一,宣布永不投降,把帝国的军队在这片疯狂的泥潭里足足拖了几十年。   在一百多年后,那些经历过整个时代的法师还有很多都还活着,但是他们的想法却在逐渐改变。而另一部分刚刚诞生于这个时代的人们,他们只意味着遗忘,就像那些一百多年前的历史只是逐渐褪色的古代文字,是用来在幼童无法入睡时进行恐吓的小故事。   时代的重复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当月之巢的威慑也被逐渐忽略的时候,可怕的谣言就真的要成为现实了。   ......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梦境迷道,安德拉西斯的中心广场地下。   他们把他和戴安娜留在大厅角落,用锁链吊起来,等待他们被铁钩刺穿躯体后的血液缓缓流淌。钉在石柱上的人体蜡炬渐渐烧尽,留下黑漆漆的骨头渣,周围的黑暗中只见修道士们模糊的线条和挤满受难者的蠕动着的墙壁。直到祭司开口说话,萨塞尔才意识到今夜确实有着一个重要的仪式——重要到他们的擅闯可以被暂时忽略。   身披白袍的祭司脸上钉满整齐的钢钉,整颗光秃秃脑袋——也由手术刀切出一片片纵横交错的伤痕,就像那些东西是神圣的装饰品,是象征着神明意志的痛苦。   除了受难者若有若无的哀嚎外,这里非常安静。   祭司打开一本用未知文字攥写的人皮书,念道:   “让我们从这伤痛中得到救赎,   尽饮这造成的痛苦——   把痛苦当成是你所犯罪孽的偿还!   可还有更多罪人,他们还在为自己所犯的罪行而享受!”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迷道开口   萨塞尔并没有抬起胸口的头颅,也没有试图显现出恶魔的姿态,就这样默默听着。   戴安娜同样如此。她的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嘴唇咬的像血一样鲜红,眼睛像薄冰一样透明。铁钩穿过她的肩头和四肢,——那眼睛里含着竭力压抑的剧痛。晦暗的光照着她单薄的衣衫,袭来一股可怕而冰冷的气息。她的牙齿低声厮磨着,额头紧紧贴在他身上。   祭司提到了帝国的军队。   “我们的回答是——惩罚!就在今晚,帝国的军队将进入塔瓦萨城,背叛!屠杀!劫掠!贪欲和利益交换!罪人和罪人间无休无止的斗争——将会诞生更多的罪恶!”   “我早该料到会是这样......”   戴安娜在他灵魂里说。   “战火将燃吗?”他咳嗽着,祭司位于大厅中央,那里不过是他们视野边缘的声源。   “这些修道士们的力量比不上这片大陆两个主要军事力量的任何一方,毕竟,他们的最大的军事力量难以脱离迷道进行投放。可他们如果把打算放到即将到来的战争里——假若他们说的是真的,放到帝国的女皇撕毁条约后,——这片即将乱成一团的大陆上。那么,很多人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了......”   萨塞尔对此不怎么在意,“‘不好过’和‘更不好过’之间没什么区别,我希望月之巢能庇护我们......还有来自你们勒斯尔的教会军队,希望他们也能出点力。”   “你也该知道光明神殿的目标是七城大陆的矿脉和土地吧?萨塞尔先生,早在十多年前,这就是高层半公开的秘密了。我们那里很多国家和君主都在为这件事做准备,其中也包括我们的王。卡文迪什家的法师们被要求学习在海上作战,以及学习——如何面对可以阻碍迷道力量运转的特殊矿物。我觉得那片大陆才是勒斯尔关注的焦点,至于贝尔纳奇斯......他们应该不会在这里投入太多力量。”   “谁知道呢,”萨塞尔嘲讽般的露出苦笑,“在这种荒谬的发展里,连修道士的动作都好像不值一提了,而困在修道士城市里的我们,显然是更不值一提的东西。”   “嗯,说的也是,可我还是得在这里完成学业,只希望卡斯城能坚持到那时候......虽然我也认为,很多人都会逃亡去勒斯尔。”   “那可不一定,”萨塞尔摇头,“一般人的想法和不朽者的想法是两回事,如果放任贵族和富人逃走的话,因此而导致的人心惶惶是谁都不想看到的。到时候,免不了会伴随着各类禁令和限制的颁布。譬如——经过特殊许可才能乘船离开。”   “有先例吗?”   萨塞尔眨了眨眼睛,看到明令禁止离开军队驻地的士兵们,看到因为逃跑而在监察者疯狂的光束中燃烧的尸体,心中猛然升起的一丝不快——他早就忘记了那时的恐惧——让他叹了口气,盯着在他胸前低着头的小姑娘。眼前这女孩穿着她进入迷道时那身便服,一切和修道士有关的东西都被去除,铁钩穿透她的血肉,使她像是个落入捕鸟人陷阱的雏鸟。   “先例有很多,但你可以指望教会和自由城市联盟的交涉。”   “交涉......”戴安娜叹息一声,“我很清楚这种交涉通常都是为了什么,我从小就经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不过都是作为交涉双方之一进行的教育。”   “别想这个了,戴安娜,想也不会有结果,”萨塞尔漠然地盯着她,“我们目前要考虑的是逃跑,——逃回现实世界,然后返回月之巢的庇护。至于其它事情,那都不是我和你能够决定的。”   “也许,也许......但是未来,等这片泥潭把我们拖进来之后,记录中的文字和传说就会取代现实了。”   “所以?”   “所以我要更快完成修习,提早继承家族的力量,让我不像现在这样被动的面对一切。”   萨塞尔细细打量着他,惊讶她在如此无助、如此荒谬的情况下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也许吧。不管怎么样,我们的这段时间很快就会结束了。”   不知为何,戴安娜沉默下去了。   祭司的呼喊声更加沉重了,像是受尽折磨的濒死者在哀嚎:   “听我说,”他大声喊道,“尽管离开迷道会使我们更脆弱,战争的毁灭也会使我们无法重生,我们是脆弱的,我们是孤独的,但是我们无法对忍受亵渎者们疯狂的行为,他们必须得到惩罚!”   他那狭窄的前额下面凹下去的眼睛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丑陋的下颌上钢钉颤抖着向前竖起。   “时间到了!我们要讨伐罪人,让那些躲在庇护所里的丑恶灵魂进入我们的地狱,接受我们的折磨,因为他们都充满罪恶!我们要转动锁头里的钥匙,打开藏污纳垢的小箱子,把他们灵魂里丑恶的臭气放出来,我们要在那臭气窒息了!我们把惩罚传给他们,但他们却都吓得脸色煞白,不给予感激,还给予报复,因为他们——都有罪恶!世界的基础就要动摇,但是那些虚假神灵和他们恶毒的教会会听到我们的声音!——真神,奈亚拉托提普!它要赐给他们死亡的警告和受难者血淋淋的荆冠!”   他双腿跪下,苍白的双手举起,消失在黑暗中。   空旷的大厅里凭空撕开一扇大门。通明的灯火透出,照亮了这片黑漆漆的大厅——大门通向一个富丽堂皇的贵族卧室。如果人偶说的没错,那里就是塔瓦萨城。   ——联通现实世界的迷道开口。   在那卧室,萨塞尔瞥见一个衣冠不整的女眷正被一位年老的、猥笑着的肥胖贵族抱在怀里。这一瞬间,老贵族震惊的目光落到那些造型狰狞的修道士们身上的一瞬间,他感受觉到一种离奇而可笑的戏剧冲突。   “准备好了吗,戴安娜?”   萨塞尔问她。   “是的,萨塞尔先生。”   他的口中溢出烈火,瞳孔竖起,颌骨向两侧张开,身躯在嘶哑的回响中扭曲扩张,鳞片和崎岖的纹路在他身上一道道浮现。   作者留言:   295月票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死尸   ......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晚秋,塔瓦萨城。   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悸感使阿斯托尔福在梦中醒来。   天上下起淅沥沥的小雨,乌云开始蔓延。冲动驱使他在雨帘中跳跃,滑下屋檐,落进下方的花园,对着微弱的血腥味咬起嘴唇。   怎么回事?   月华在冷漠的临照,星辰在尚未蔓延开的乌云外徜徉,风丝很轻,枝枝杈杈的枫树一动不动,只有落叶在沙沙的响。但他的心间,却有一种匪夷所思的不安,——无法使他脚步泰然自若的不安。在花园和树林深处的那阴郁,那像是一条死蜥蜴般泛着绿色的月晖,不知怎么的,也对他显示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惊惶。   他情不自禁的放慢步伐,然而看到雨雾中虚掩着的集会所大门时,他又不禁加快脚步。   沉重的红木大门开着。使阿斯托尔福感到困惑的是:当他不加掩饰地用力推开大门时,没有任何人出来询问,也没有任何巡逻的守卫发出警告——以往,这里都密布着俨如是蜘蛛巢的揭示术,可如今,这里却像是大开的酒馆,就像是欢迎任何人的闯入,即使是小偷和窃贼。   “有人吗?”他的大喊盖过淅沥沥的雨声。雨水渗透他甲胄下沉重的皮衣,好像在亲吻他的皮肤。“都在睡觉吗?”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墙角有人捂着嘴咒骂了一句。身后的门再次推开的刹那,阿斯托尔福不禁后退了一步。穿着轻便锁甲的护卫就站在他眼前,眼睛似睡非睡,身上裹着条浸满雨水的深色羊毛毯,瑟瑟发抖。   “诶?你醉倒在外面了?”阿斯托尔福像是送了口气似得眨眨眼。   “我没喝酒!你这个让一堆漂亮小姐春心荡漾的白痴骑士,我已经站起来了!”   “其它卫兵呢?法师们呢?”   越来越大的雨水喧嚣声击打在外面的地面上,卫兵想开口说几句话,可颌骨却叫一股突然袭来的寒气冻住了,怎么也启合不了。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我真的没喝酒,”他用衣袖擦擦嘴,痛苦的扬了扬眉毛,补充一句,“但我就是莫名其妙的睡倒在雨里,起不来了。”   接着,卫兵随手擦干鼻涕,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涂在门上,“我带路,你跟在我后面。”   阿斯托尔福点头表示同意。   当他们深入集会所后,只见得用餐的地方那几面窗口,有点儿摇曳不定的微光在闪耀,透过缝隙落在黑漆漆的地板上,所有其它房间则全都一片漆黑。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警戒都没有,使这里像是个废弃的古老陵墓。   卫兵突然冷静下来,一言不发地抽出佩剑,变得异常严肃。   他们走下环形楼梯。   过道的大门敞开着,过道里面一片森冷。   “安布罗乔法师?”卫兵喊道。没人回话。   “塔莉莎法师?”卫兵再次喊道,声音更大了。   “有人在吗?”   黯然无声。   “莫非和你一样喝醉了?”阿斯托尔福在嘀咕。   卫兵没有回话,脸上显露出苍白的病容,黯淡的眼神中透出清醒和关注。他推开地下一层的大厅门。阿斯托尔福看到,在中心圆桌上搁着一只灯盏,上面的油灯在燃烧,在发出带着烟味的光亮。从推门的动作里漏出的微风,偏曳着灯光——只有一盏亮着,出于某个法师的个人爱好,这盏灯不是巫术灯——有一阵时间,竟使得阿斯托尔福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而等到风停下来,油灯停止摇曳时,他才看明白,沿着大厅的墙角,似乎一路扑倒着许多歪七扭八的人。   血腥味更浓了。   卫兵以警戒的动作靠近躺在墙角的人,推了推他的身子。从那跨在腰间的白色竖笛,阿斯托尔福能认出那是加莱奥托法师。   “加莱奥托先生!”卫兵喊道。   但加莱奥托只是躺着,一动不动。他的两手垂落在腰侧,随着卫兵推他的动作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咣当一声,没有半点儿维持平衡的意思。在他附近,四周,摆着其它歪歪扭扭的法师们,没有一人开口,没有一人动弹,没有一人醒来,也没有一人吭声。同时,阿斯托尔福注意到,他们所有人睡下的姿势都几乎是一样的,都是后背朝下。某种可怕的预感使他不想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两手发颤地点亮一道法术的光芒,落向黑漆漆的地面。   那可怖的景象一下扑入他眼中,几乎使得他难以呼吸。现在,能够让阿斯托尔福认出加莱奥托的,只有他腰带上系着的那根白色竖笛了,而他的脸和脑袋,此刻显示的只是个难以描述形态的污秽而染满鲜血的画布,看不清眼睛,看不清鼻子,看不清嘴巴,从那可憎的画布上,只有那血淋淋的胡子黏在一起。   下一个是里德。他眼睛凸出,溢出血来,在那呆滞的凝望里,显露的不只是死前的恐怖,还有匪夷所思的困惑和怨恨。排在第三的是安尔卡尼,双目紧闭,大张的嘴上显露出一道直直的刀刃切割痕迹,从舌尖一直穿透后脑,脸上溅开的黑色血渍斑点布得到处都是。   排在第四的是尼尔莎,她似乎只是在安安静静的睡觉,但在那美丽的喉咙下面,能看到一处很大的创口,明白无误是利器捅的。阿斯托尔福手执那盏巫术的火光,贴着每个死者的面孔,看了个遍,卫兵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至少有一个活着也好!至少有一个!   当他沿着一路死尸踉踉跄跄地爬到走廊时,一个不幸者的眼皮,一迎上他手中的光芒,竟然抖了一下。   阿斯托尔福立刻把这光丢到半空,开始轻手轻脚的扶起受伤的法师。在她的睫毛颤抖后,又见到她把脸动了一动,眼睛和苍白的嘴唇一点一点的张开、闭起。   “塔莉莎,塔莉莎!这是我,阿斯托尔福!”他焦急的喊道。   塔莉莎把眼睛睁开片刻,一下认出这个年轻骑士的样貌,于是低声叹了口气,靠微弱魔力弥合的喉咙中溢出血来:   “我为自己延续生命的法术只能持续这么久了......阿斯托尔福先生。”   “怎么回事?塔莉莎法师。”卫兵靠近他们蹲下来。   “安布罗乔......不,这不重要,帝国的军队要过来了,集会所的法师都......快离开这个城市......离开塔瓦萨......”她应道。声音低微到勉强他们能听见。   跟着她的四肢僵硬了,费力睁开的眼睛也凝固了,她死了。   慕然,一声恐怖的尖啸响彻整座城市,犹如地底的震雷,接着,更多令人不安的不和谐爆音回响起来,震得集会所的油灯和木桌都在瑟瑟发响。   作者留言:   310月票。 第一百六十五章 哀嚎的城市   ......   倾盆的大雨覆盖了这座古老的城市。下城区靠近城门的泥水犹如沸腾,草皮被水沟和泥泞分割的七零八落,雨点像铁钉一样不停打在松动的砖石上,像墨水一样填满这座城市的每一处空隙,遮蔽着塔瓦萨的色彩和明暗,将远处的街区变得如同是鬼魂。   从城墙那侧传来号角声、击鼓声、嚎叫声、法术轰击的回响声和仓促聚集起的士兵们的叫喊声。就在这一瞬间,几十道邪恶的黑色光束扫过整座城垛,刺穿天空和大地。数不清的枯萎尸体像雨点一样从城墙顶端滚滚洒落,破败的残肢累成肮脏的垃圾堆,如同是被收割的秸秆。   帝国军团法师召唤的恶魔们狂啸着冲上城墙,俨如是在平地上奔跑。弓箭手和火枪手们从射孔和城垛背后攒射,许多士兵大叫着捂住受伤的身体倒在泥水里。滚烫的热油和点燃的尸体被推下城墙,又在恶魔们咆哮出火焰冲击中反推上天空。焦油如雨点一样飞射,让一排排燃烧的士兵惨叫着滚倒在地,成为新的尸体。   有些士兵冲向附近的塔楼,有些士兵被像长鞭一样抽过城垛的军用法术射穿身体,有些士兵茫然地询问我方法师的位置,有些士兵在冲击中像谷糠一样扬上半空。一壶壶燃烧的沥青砸下,在恶魔们的吐息中反冲上天空,化为闪亮的灼热暴雨,战士们尖叫着倒在城墙上,人群被烧出连暴雨也无法扑灭的黑烟。   帝国的法师们高悬空中,围绕宏伟的城墙组成一个巨大的半圆。透过浓密的暴雨,可见焦油造成的烈火在城墙上闪耀。魔法肆意地倾泻向守卫城市的士兵,闪电从犹如幻影的乌云中打下,将石头、金属和血肉一起炸开,邪恶的光线四处扫射,透过暴雨之后衰竭的弩箭和弹药在防御法术上化为灰烬,岩石和尸体如雨点一样砸落,淹没在雨水里,砸在受伤和濒死的士兵们身上。   没有施法者阻隔的恶魔们狂笑着冲上城墙,冲入仍旧不断涌来的士兵队列——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使得这里变成一团疯狂的杀戮场。   ......   至少十道溢出邪恶气息的迷道开口在这座城市里张开。   这就是礼物,来自奈亚拉托提普的亲切问候。   原本蜷缩在屋顶和屋邸内的居民们在疯狂的尖叫中冲出门外,后面尾随着一名名平静地散着步的修道士。在墨水似得乌云下,在倾盆的大雨中,就这样出现了一张张真的像是鬼魂一样苍白的面孔,人皮似得黑袍和可怖的刀具在雨中闪烁着微弱的银光,时隐时现。一条条像毒蛇般挥舞的锁链拖走一个个尖叫的居民,一根根尖锐的铁钩穿刺起一个个鲜活的躯体,一个个惨叫的血淋淋的男人和女人坠入邪恶的外神世界。   他们连城市南边冒出的滚滚浓烟都无法顾及。女人搂住大哭的孩子疯狂奔跑,面如死灰的男人颤抖着举起武器,接着四肢就被尖锐的铁钩刺穿,惨叫着被拖进如血肉一样蠕动的开口,年迈的父亲跪在地上痛苦,接着被癫狂的人群一脚脚踩死。   人们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幽灵,由于惊惶而失去理智,东奔西窜,乱成一片。   修道士们在拥挤的街道上像鬼魂一样飘浮,走到哪里,哪里的尖叫就汇成一片。暴雨中钻出无数模糊的阴影,被铁链捆缚的人们坠入可怕的另一个世界。他们死尸般的目光划过一个个惨叫的人群,像挑选货物的顾客一样优先摘出罪恶最深重的那部分。   很多人吓得发了疯,从几层楼高的屋顶跳下,想要加入疯狂而绝望的逃难队伍,却被修道士们亲切地救下来,——在审视一番后,同样送进他们位于外神世界的地狱。有些人呆立在原地,目睹面目狰狞的黑影缓缓飘来,一边向神明祈祷,一边疯狂地思索为什么有人会被这些诡异的怪物无视。   当阿斯托尔福走出集会所后,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场荒唐可怕的噩梦。   在比邻上城区的街道上,铺天盖地的锁链从守卫森严的屋邸里卷出一个个衣着不菲的贵人。年轻漂亮的十六岁少女被宣布淫欲和贪婪,扼住喉咙,被带着倒刺的铰链穿透每根手指;姿态优雅的青年贵族被宣布谋杀和背叛,折断四肢填塞进嘴里,撑破胃部和肚皮;年迈的贵妇人被宣布欺骗和陷害,舌头被铁钩和钢钉刺穿,连根悬挂在半空......   在一片轻微的祈祷声中,一个十多岁男孩的躯体穿刺在钩家猪的钩子上,正进行着痛苦的挣扎,就像是在跳舞。   一个被无视的衣衫褴褛的女人跪在地上,伸出她骨瘦如柴的双手,祈求修道士的宽恕,对那个只有半张脸的怪物不住的磕头。   “哎呦,哎呦,请您饶恕我的孩子!请您带走我!不要带走我的孩子!”   “人类,你的孩子有三个罪行:由于贪欲而进行的勒索,由于恐惧而进行的谋杀,由于狂热而进行的迫害。他不可能被宽恕,永远都不可能。”   修道士用铁钩刺穿那孩子的四肢,听到他难以抑制的凄厉惨叫,把他从大雨蓬勃的街道上拖进不断喷涌出黑雾的迷道开口。一百道锁链像毒蛇巢穴一样钻出来,把那男孩整个人裹成一团密不透风的巨大蚕茧。   他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女人一声不响了,由于绝望而昏倒在地。   修道士们不断地越过一个个街道和屋邸,他们将一切罪人——不管是该死还是不该死的,都以他们的审判方式进行捆缚,送进外神的迷道,送进他们的城市。尖叫的妇人被从丈夫的怀里扯出,满是尖刺的镣铐钉在她的肩头和肢体上,刺穿她的脚腕,把她在泥水里拖拽前行。衰老的母亲遭到倒钩刺穿脊背,而她的儿子则被切开肚腹,塞进钩镰捆成一团,只剩下茫然的妻女缩在墙角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痛哭。   这些修道士如同冷漠的刽子手,用绝对的理智评判着每个人的罪行,把他们送进折磨之地,送进他们会待到死亡——或是待到自己也变成修道士的安德拉西斯经受折磨。真神的谕令驱动他们审判这座城市,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出身和背景,只分他们所犯的罪行。需要经受折磨的人统统都要被送离现实世界,迎接他们永恒的痛苦。   奈亚拉托提普在未知的地方欣赏着这座经受折磨的城市。   修道士们在用他们独断的怒火来审判塔瓦萨的所有居民。   作者留言:   325月票。 第一百六十六章 狂笑的恶魔   ......   图文森终于获知了黑巫师和他人类同伙的位置。虽然没有亲自送他们接受审判,但是一想到他要接收大司祭清洗过的灵魂,就激动到浑身颤抖。   他步履平缓地走进传送之厅,把要在接下来执行仪式的十三枚手术刀插在手背上,胳膊上,还有肩头上,让它们浸透自己的鲜血。那两个人类像猎人的战利品一样悬挂在大厅顶端,从迷道开口传入的灯光照亮了他们被铁钩刺穿的身体。图文森来到他们跟前,发现血肉遭到穿透的肢体从铁钩上缓缓挪动,仿佛是上了润滑的油脂。   然后他听到灼热的吐息声,就像是肺痨病人在喘息。   不,大司祭的仪式使他们陷入了永恒的梦境,没有他的呼唤,这两个人类根本无法醒来。   他在距离角落约五米远的位置停住,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两个罪人。   他决定把女孩的四肢皮肤剥下来,然后勾上十五圈钢铸的荆棘,再剃掉她的头发,将她从后脑勺到背部的美丽皮肤都揭掉,——就像贵族女性在舞会时穿的露背装一样。图文森眯起眼睛,目光和黑巫师竖直的瞳孔对到一起。   他在看我。   图文森决定把黑巫师的眼珠去掉,镶嵌到女孩的眼窝里,再把女孩的眼珠去掉,镶嵌到黑巫师的眼窝里,让他们铭记这段不当的爱情。   黑巫师分开他犹如钢铸的下颌,露出黑灰色的獠牙,尖锐利齿的刮擦声在他耳中犹如尖利的哀嚎,好像用生锈的匕首摩擦钢铁。   图文森突然吸了口气,伸出手,竖起一圈淡红色的弧形薄膜。   悬吊在天顶的黑巫师——不,恶魔——抬起那张狰狞扭曲的布满火红色鳞片的脸,眼中闪亮的金色竖线对上了图文森的瞳孔。   怎么可能?   大司祭没有告诉他黑巫师会失去控制的醒来!   铁钩融化了。   接着他看到耀眼的太阳从五米高的庞大躯体上爆炸。   磅礴的白炽火焰从恶魔的全身冲向四面八方。   不属于这个迷道的火焰如从千米高悬崖坠落的瀑布、如点燃的黑火药仓库一样爆炸。灰尘和人体组织的碎片从血肉构成的地面上飞溅,空气似乎在破裂。   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白焰冲击着图文森的防御。闪烁的熔岩在他脚下爆裂,冲刷他血红色的法术防护。几十个没意识到发生什么的修道士在腾起的人体组织中炸成碎片。犹如幽灵的苍白水流在恶魔不连贯的歌声中安抚涌出地面的白色肢体......水魂术!这个卑微的亵渎者掌握了水魂术!   “你要接受大司祭对你的审判,黑巫师!”   他用血肉溶解咒术发动袭击,呼唤无形的幽灵撕扯恶魔的躯体,撕扯蜷缩在他肩头上那女孩的隔绝法术。   然后图文森被击倒了,那个狂笑的恶魔撞在他的法术屏障上,用长着长指甲的利爪捶打敲击他的躯体。   每一拳都让他的屏障在脑海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被那恶魔的力量砸进了迷道的开口,狼狈的撞翻了两堵墙壁。   他倒在那个人类贵族的卧室里,用水魂术推演出的比亚尼内脏爆炸咒发动反击,把恶魔在鳞片的接连爆炸中推回黑暗的大厅。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人类贵族肥胖的身躯就悬挂在天花板顶部。   “你才要接受我的毁灭,修道士!”   恶魔咆哮着,一脚踩碎地上蠕动的修道士肢体,跟随图文森扑进迷道开口,浑身闪耀着狂暴的白炽光芒。   ......   逃跑的黑巫师在混乱的城市中同高阶修道士图文森打穿了十多条街道——就像是疯狂的野兽。   狰狞的白焰眼镜蛇像战车一样到处爬行,碾碎地上的人体。闪亮的白焰冲破建筑物墙壁,泥泞抖动着升上天空,让几十米方圆的暴雨都化为白热的蒸汽。   恶魔的四肢好像虬结的铁块,他冲破屋顶,宽阔的黑色蝠翼展开进十米长度。磷火如巨大的瀑布一样从萨塞尔闸门似得巨口中吐出,把暴雨蒸发成雾,把修道士图文森血红色幻影围墙周围的地面烧成红炽的砖块。   他咏唱出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双手剪出一群群燃烧的乌鸦和蝙蝠,围绕着修道士们聚集的地面扑去,闪着爆炸的火光狠狠砸在地面上,发出恐怖的雷鸣。至少十头巨大犹如战车的眼镜蛇从许多个屋顶盘起躯体。暴雨在它们燃烧的身体上蒸发,它们把头伸向地面,十多道酷烈的白焰如瀑布倾泻而下。地板朝四面八方爆裂。高温蒸汽冲上天空。许许多多隔绝法术在刺耳的破碎声中消失......   萨塞尔口中呼出的白焰像阳光一样覆盖在他脸上,覆盖在环着他脖子的戴安娜脸上。他的声音把人体和建筑吹成废墟和焦炭,把许多修道士在火焰中变成尸骸,更多修道士则呼唤出铺天盖地的锁链和咒文冲击他的身体。   他在巫术的冲击空隙中到处飞行,躲避伤害,呼唤出燃烧的简陋生命体。冷热交加的空气形成猛烈的旋风,一个个被捆好拖向迷道开口的罪人被卷进磷火中冲碎了,好像他们只是一枚枚不起眼的皮虫子。   “修道士,你必须死在这里!”   恶魔咆哮着,让白焰眼镜蛇冲入街道,咆哮出磷火,冲散修道士的阵列。一百多条燃烧的乌鸦和蝙蝠到处乱飞,尖叫着寻找自爆的间隙。   他又一次冲到图文森的屏障上。闪耀着白炽光芒的拳头携带着巨大的动能捶打在他脸上,然后这光芒爆炸了,闪烁的熔岩也在他们脚下爆炸了。弧形屏障和屏障下的修道士借着冲击飞上天空。他朝上看去寻找修道士,一道道扑来的铁钩在他燃烧的躯体上融化,一道道咒文在戴安娜勉强撑起的幻影围墙中溅开。   他发现那个最开始追杀他的修道士正在吟诵水魂术的另一个应用,于是他吟诵出拉维塔斯光束咒。   三条人类常用的迷道和两条外神的迷道在他体内痛苦地张开。   他恶魔的坚固内脏在震荡的魔力中融化,磅礴的迷道气息在他体内癫狂地左冲右撞,他口中呕出燃烧的鲜血。三百道灰蒙蒙的光芒闪过,从他的七窍中疯狂钻出,划破暴雨。被戳了无数洞的建筑物在嘶哑的呻-吟中倒塌,扬起铺天盖地的灰尘。汇聚着五条迷道魔力的光束把修道士和他的屏障一起戳成满身破洞的筛子,扫过十多条街道,在剧烈的震荡声中消失在暴雨的尽头。   “谁来审判谁啊!你这个蠢货!” 第一百六十七章 逃命中的阿斯托尔福   ......   如注的暴雨从压顶的乌云中倾泻而下,淹没了城市。萨塞尔展开恶魔的黑翅膀,把自己庇护在隐匿术里,乘着冰冷的寒风掠过低空。塔瓦萨的街道在他身下快速后退——大片大片的住宅区、被帝国间谍从内侧打开的城门、和修道士们接触后乱成一团的恶魔和帝国军队、张开梦境迷道入口的集市广场、以及起火后被暴雨扑灭的上城区建筑群。   城门那侧已经挡不住潮水般涌入街道的帝国军队了。经过激战,缺少法师支援的士兵们留下满地残破的尸体,在人潮中节节后退。城门附近巨大的碉堡被拿下,但塔瓦萨军官们仓促中纠集的士兵群仍旧带给罗马人军队巨大的压力。狭窄的街道小巷里爆发了数不清的殊死搏斗,恶魔、帝国军队、塔瓦萨驻军和拖拽罪人的修道士们厮杀成一团。虽然军队仍旧从张开的城门源源不断的涌入,恶魔们也在清理城墙后接二连三跳进城市,但他们每前进一步,还是要面对极其顽强的抵抗。   萨塞尔很明白,帝国需要的不是一个废墟,而是一个大致上完好的城市,并以此作为他们攻占其它地标的据点。修道士们的捣乱是他们极其不想看到的,——他们甚至比塔瓦萨的居民本身都不想看到这件事。   “塔瓦萨的集会所法师呢?”戴安娜坐在他肩头上,两手抓住着他的犄角,把嘴靠近他耳边问道,“帝国的军队根本就没有受到法术抵抗,反倒是这些修道士拖延了他们的脚步......”   “不是和帝国达成协议后背叛了,就是全部死在暗杀里了。”萨塞尔回话。   他看到被锁链捆成团的塔瓦萨居民们挤在贵族区的屋顶花园,接二连三由接应的畸变体和修道士们送进迷道入口。他看到一群群恶魔和修道士们在街上战成一团,疯狂的余波毁掉一座座民居和建筑,撕裂一具具尸体和平民。他看到帝国的法师们漂浮在半空,好像是行走在无形的道路上,眼中和口中都射出邪恶的光束,刺穿街道上一群群怒吼的士兵,炸开修道士们一道道半透明的幻影围墙。他看到帝国士兵们在清理后的街道上行军,镇压零星的塔瓦萨卫兵,控制恐慌的平民,把他们押回建筑,召集随军医务兵执行急救和安抚。   他看到许多身穿白衣的幽灵在破旧的屋顶上像风一样奔跑,像撕开纸张一样切碎修道士们的隔绝术,手执弩弓蹲伏在制高点,一一击毙带头组织士兵的塔瓦萨军官——那是帝国的暗杀部队。   那几个猎犬部队的成员纵身一跃,踏在三层楼高的屋顶边缘,然后膝盖一屈,就越过了人类无法越过的距离,跳到几米开外的建筑屋顶上。他们落地时连滚几圈,以诡异的动作躲过或切开修道士们邪恶的咒文,然后又纵身跃起。奥塔塔罗钢铸造的长单刀带走十多条性命,并中断了正在送入罪人的迷道开口。   “如果我估计没错,那些应该就是解决掉集会所法师的暗杀者。”   萨塞尔降落在一处尖顶钟楼的最高处,俯视脚下蚂蚁一样混乱的人群和街道。   “我们应该把这件事通知给卡斯城的理事会。”戴安娜说。   “确实如此。如果我们能在萨沃纳斯的舞会召开之前赶回去,那我们就能免去求见理事会高层的很多麻烦手续。”   “你也受到邀请了?”   “怎么,这很奇怪吗?”   “不,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的想法没什么问题,我和这种事情本来就搭不上关系,所以我只是跟着我的上司过去蹭顿晚宴。”萨塞尔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地面的杀戮场,“总而言之,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它从十字教的烧尸体的裁判官嘴里说出来,肯定比从你我嘴里说出来值得信服。”   “......但愿吧,”沉默片刻后,戴安娜叹口气,“我只希望卡斯城别遭遇这样的灾难。”   “莫非你待出感情了?”   “这也不算有多奇怪。”   “你迟早会离开那里的,把多余的感情放在太多东西上可不是件好事。”   戴安娜对此表示不同意,“我建议你把这当成是我的任性。”   “你可真会说话。”   他的视线沿着战场移动,寻找安全的逃脱方向。   忽然间,他看到一个眼熟的年轻骑士。那人在破旧的小巷里像被无形的磁石吸附一样到处坠落,身后跟着穷追不舍的帝国暗杀者,还有两个非帝国编制的法师。他看到骑士的头盔被一道刀刃似得魔力切断,束成麻花辫的淡粉色长发顿时像水一样散开。骑士猛地一脚踩碎路边的窗户,而后纵身一跃,像坠入井底似得跳进了和地面平行的黑漆漆的房间——消失了。   “抓紧了,我看到一个熟人,”萨塞尔说,“他手里的东西应该可以帮我们一点忙。”   她无声的点头。   恶魔张开蝠翼,从钟楼顶端坠下,朝着阿斯托尔福的方向滑翔。   在那个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倒霉的家伙死掉之前,得把他——和他手里的道具——救下来。   ......   都死了。   他在这座城市认识的所有熟人都死了。   现在要轮到他了?   阿斯托尔福不断在时时切换的重力方向中跳跃、坠落和奔跑。一个个颠倒的房间从他身边掠过,犹如是诡异的梦境,而每个房间里——那些错综复杂又在他眼中倒悬或是横置的摆设,又带给他迷幻的错乱感。即使如此,暗杀者们仍旧紧跟在后的追来,另外几个暗杀者则在建筑顶部散开。阿斯托尔福再次拔剑劈开一扇门,跳进贵族区的某个昏暗大厅。他们紧追不舍——或许是为了击杀目击者,或许是为了他手里的武器——但他知道,交出去也不意味着他能活着。   他听到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他把重力切换到左侧——拖拽的力量使他坠向左侧墙壁,一枚闪闪发光的弩箭从他耳边擦过,在大理石天花板上撞出火花,坠落在地。阿斯托尔福崴了一脚,咬牙忍着痛,朝着正对面的大厅出口切换重力方向,再次坠落。   作者留言:   340月票。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安布罗乔   这是个宽阔的大厅,天花板很高,地上摆满沉重的长方桌和圆木桌。又一次,帝国的暗杀者离他更近了。他们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快速穿梭,甚至有的在绕路抄近道试图包围他。   是那些背叛的集会所法师看中了他手里的东西?亦或只是消灭目击者?这太复杂了,他思考不来更深的理由。   迄今为止,阿斯托尔福见过的死亡很多,不止这一次。他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旅行,见证人们因为各种各样不值一提的原因死去。尽管他长久以来的乐观性格使他能远离自怨自艾,远离消极——当然,更多的,或许是为了让新结识的朋友心情好点——可每天晚上的睡梦里,他有时还是会看到满脸鲜血的尸体在他眼前挤成一团。   他有时会想到一个词,一个在一些语言里存在,可在另外一些语言里又不存在的词——一个让他心情复杂的词。   公道。   尽管他这么蠢,犯下了这么多幼稚的错误和罪过,他却比那些聪明的人、比他有用的人活的更久。他是阿斯托尔福,国王的儿子,即使没有继承权也得到了非常好的待遇。他的一生就是到处旅行,活在见证这个世界的脚步里,否则不如在无聊的职责中死去——而他却不需要担心自己的经济来源。   可他也和其它人一样,看到刚认识的朋友变成冷冰冰的尸体时,还是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即便那些朋友可能待他不那么好。   公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阿斯托尔福甚至不知道这个词为什么存在,毕竟他几乎从没亲眼见过这玩意。不管是对那些向家畜一样绑起来被邪神信徒献祭的人来说,还是对如今为了减少攻城的死伤就被像家畜一样屠宰的一干二净的集会所法师来说,公道都只是个玩笑。   现在这个玩笑也要对他开过来了。   阿斯托尔福抱成一团,背部朝后撞到一台沉重的圆木桌上,脆弱的法术屏障像丢在地上的玻璃一样颤了颤,差点儿碎掉。好痛!他抓住桌面越过圆木桌,快,快,然后他继续向出口的方向坠落。   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看到一个中年人站在大厅的出口。那人对他伸出一只手。   然后是两道闪耀的光线。眨眼间,银白色的光连成两道圆环,圆环从天花板降落,也从地板升起,犹如是在闭合捕捉野兽的笼子......在一个刹那后,牢笼关闭了。他一头撞在透明的幻影上。他伸出手指轻触看不见的圆柱表面,抽出剑,猛地砍在上面——纹丝不动。   安布罗乔·瑟金斯......   “啊,阿斯托尔福,”安布罗乔脚步徐缓地向他走来,“很高兴我们又再一次见面了——我是指我们一对一的谈话,有一阵子我害怕我再也看不到你手里那柄神奇的长枪了。你知道,我不是很想亲自出手来对付你这种无害的家伙,但是你手里的东西对我目前的研究很有用.....因为我们的研究方向正在往蚁怪的迷道倾斜。老实说,我不会无聊到保证你能够活下来,但我会让你尽可能死的不那么痛苦——作为你提供给我研究资助的感激。”   “我知道!”阿斯托尔福说,“我看到遭到你背叛后死掉的那些人了......都是由于你的责任!你应该马上去自裁谢罪,而不是瞎折腾什么没用的研究!”   “多有趣啊......”安布罗乔带着促狭的微笑看着他,“你是个有正义感的可爱的小家伙,乐观又讨人喜欢,而且容易忽略眼前的危险,不是吗?集会所很多法师对你暗生情愫,我猜他们一定都做梦也想把你搞到床上去,不分男女。”   他把下唇咬出血来,没法吐出一个字。   光是你这样一点都不后悔的态度,就已经让我心情苦闷到极点了!   “很多事情本来已经注定,”安布罗乔的笑声带着轻微的恶意,“你不觉得吗,亲爱的阿斯托尔福?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捉,也知道集会所的其它法师为什么会不可避免的死去。我们不停地探询他们和帝国合作的意向,而有些荣誉感和法师这个职业太过相悖的人,他们总是让我们无功而返。他们最终都痛苦的死去,我们得到的无非是一堆毫无用处的人类尸体。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就像你也会马上死去一样。”   这逻辑也太奇怪了吧!荒谬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为什么会有人这样思考?   安布罗乔挥手示意帝国的暗杀者向他围拢过来,——经过精心考量的、机械般平稳的步伐,停在可以随时了结他生命的位置。   “请原谅我的无礼,阿斯托尔福,我个人是个非常怕死的人。接下来我会在你的尸体上寻找我想要的东西,而不是和你探讨无聊的人生哲学,毕竟你也不像是个能探讨这种知识的对象——我不敢保证你能死的毫无痛苦,但你肯定会死的很快,毕竟你眼前的......”他从绣有奇诡符文的衣袖中伸出瘦长的手,虚握向阿斯托尔福的颈部。   我又要死了,阿斯托尔福表情茫然的想到,尽管这里用到了‘又’这个词,可是幸运还会再眷顾我吗?   他感觉四肢有些无力,但他没有哭,也没显露出恐惧的情绪,毕竟在他外出旅行之前,早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死的准备。   “——是在碎月之年里清理掉半支军队的安布罗乔·瑟金斯。”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头顶发出,声音像是许多个肺痨病人在喘息。   “好久不见,安布罗乔·瑟金斯。”那个声音继续说。   中年法师细细的灰色山羊胡被他宽阔的笑意分开了。   “啊,同样的话送给你——好久不见,我不知是谁的老朋友。”   安布罗乔飞快地念诵出一个字节,以诡异莫名的速度疯狂后退。他犹如幻影的身躯穿透整座大厅,像被暴风卷走一样消失在阿斯托尔福眼前,只留下那几个茫然无措的暗杀者。几乎是本能的——猎犬们提起刀来指向他头顶。   烈焰咆哮起来。酷烈的磷火如瀑布倾泻而下,地板粉碎,烧成红色的天花板砰然砸落,溅开无数乱飞的岩浆雨点。一百多支闪着神圣白光的长矛自四面八方的白热火焰中钻出,好像是许多条笔直的阳光。雷霆爆裂。砸落的天花板发出轰鸣。暗杀者们的躯体被戳成破烂的抹布,继而在狂风中被吹的灰飞烟灭。   “看来你们的毕业成绩不是很好,起码在我见过的里面是最差的那一批。”那声音用促狭的语气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某夜的卡莲修女   空气在燃烧声和岩浆爆裂的噼啪声中颤抖。   阿斯托尔福小心翼翼的睁开眼。   周围腾起片片灰尘。   浑身燃烧着蜷曲火焰的恶魔在闪烁的火焰中落下,宽阔的蝠翼张开、合拢,扬起帷幕般的烟尘。   “自称艾芙的骑士,如果不想死在这里,就不要乱动。”   熟悉的声音令他抬头朝恶魔看去,只见那张比以前要狰狞许多、庞大许多——但还是能看到熟悉轮廓的面部,在呼出带着火星的硫磺味吐息。萨塞尔竖直的瞳孔和他小心翼翼的目光碰到一起,阿斯托尔福打了个颤。   “你看起来比以前更恐怖了。”阿斯托尔福脱口而出。   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这是他的嘴擅自说出来的,没经过他大脑的许可!   “你看起来也比以前更像个漂亮的女人了,”萨塞尔大笑着嘲讽他,“但我,我是男人中的男人!”他伸出质犹如黑色熔岩的粗壮尾巴,尖锐的末端撕开安布罗乔布下的囚笼——那法术在烈焰的冲击下已经快要粉碎了,沿着腰部把他从地上卷起来。他一脚踩碎地上那些暗杀者的骸骨,就像是在发泄某种怒火,并发出让阿斯托尔福有点心惊胆颤的狂笑声,仿佛每一寸鳄鱼似得皮肤都在咆哮。   他看上去对帝国的暗杀者怀着很深的恨意。   “如果你没其它事的话,我现在就带你离开。”他说。   “那个法师......”   “你说安布罗乔?”萨塞尔对他说,“他大概已经离我们几百米远了,你该不会真以为你手里的长枪价值有多高吧?那玩意顶多只是一个添头,没人会为它冒出生命危险。”   “抱......抱歉,”阿斯托尔福用放低的声音说,“现在再提安布罗乔确实是强人所难,是我的错。但我还是有个请求......能送我回一趟集会所拿件朋友的遗物吗?我想给她竖个小坟墓,算是我对她的一点儿小小安慰。”   “哦,是这样啊。我明白,我们总会对自己情人的死亡怀着那么一些哀伤的情绪,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顺便走一趟,但是,你确认,你不会找我要求更多麻烦的事情吗?”萨塞尔低头,在很近的距离盯住他,——那张满是獠牙的嘴完全可以一口咬掉他的脑袋。   “绝、绝对不会!我保证!”   “用法术对着你的灵魂发誓,亲爱的阿斯托尔福,”恶魔分开他狰狞的颌骨,用很怪异的表情笑了,“我对你的理智没有一丁点儿的信任。”   “咦咦咦咦???”   他对自己的性格太了解了,了解到让他感觉有些尴尬。一时间,阿斯托尔福感觉自己仿佛认识了他很久,仿佛他们是相伴多年的老朋友。   阿斯托尔福无可奈何的发下短暂的誓言,许诺在飞到卡斯城之前不会再要求更多。   随后,恶魔在大厅里直起近五米高的躯体,带着他一起隐匿的无影无踪。   ......   阿斯托尔福看着烧黑的士兵尸体滚落在地上。   恢复人形的萨塞尔跟在他后面,手里拉着位一言不发的少女。   他挥开灰烬和烧焦的臭气,来到那个熟悉的位置,在刺眼的烟雾中眨眨眼。他小心翼翼的半跪下来,除了血的味道和烤焦皮肉的味道,什么都没有。   他找到了塔莉莎死去的位置,但那里只有几绺染着血的头发——她的尸体不见了。   他把完全染成血红色的长发捧起来,黏稠而冰冷的触感是如此的不真实......   这怎么可能?   “有不朽者来过这个地方......甚至有可能是神明。”   他听到那个少女用压抑的声音开口说:“虽然很抱歉——关于打断您的思考这件事,但我建议我们尽快离开这地方,骑士先生。”   “你怎么能感知到这种事情的?”萨塞尔开口问她。   “请容许我保留一点神秘感。”她毫不客气的回答。   阿斯托尔福叹了口气,目光越过一圈又一圈的尸体,审视着巫术照明下的屠杀现场。他又抬头,看看伸手在那少女一脸抗拒的脸上乱揉的萨塞尔。他在自己胸口划了个十字。   祝她好运吧,如果有神明看中她的灵魂的话......   这也只是他旅程中的一部分,和过去一模一样,没什么不同。   ......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晚秋,卡斯城。   黄昏的寂静犹如水下的光线般蔓延在教堂昏暗、神秘的穹窿下面。几束笔直的玫瑰红晚霞直射圣像画的台座。她就跪在穹窿下祈祷,庄重的穿着贴身黑色长袍,银白色长发如水波漫散在肩头,点点亮闪闪的尘埃飞舞于她柔美的侧脸上。她双手合拢在阖起的眼帘前,轻触着她小小的鼻尖,风轻轻吹动她的长发,宛如是一场幻梦。   眼前这一幕差点把加卢斯惊倒在地。   他认识她,如此刻骨铭心,但又似乎未曾谋面。   把脸转过来吧,卡莲小姐,他在祈祷室的长椅上暗想,远远地注视着她。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修女屈膝半跪在教会的彩色玻璃前,让风吹拂过长发。她抬起头,睫毛在如水的暮色中轻轻颤抖——仿佛是在痛苦的颤抖,如此的痛苦!他真想大声呼喊:请不要这样!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忍不住轻轻咳嗽,发出响声。   一旁一位女信众的怒视让他重新安静下来。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呼喊,她平静的、在笼罩着一片柔和光芒的晚霞中站起来,眨眨眼——仿佛是一闪而过的晨曦,又重新阖眼,默默地坐在管风琴前的长椅上。   主拯救我,加卢斯在自己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我无法压抑自己的心灵。   她一直将这首古老的颂歌弹奏到夕阳衔山,他听着,看着寂静的月光如水雾一样环住她纤弱的身体。她把管风琴合拢,来到教堂的门口,随后,目送一位位来此聆听弹奏的信众离开,加卢斯朝她深深一躬,像以前一样把一张纸递给她。   她回以平静的微笑,仿佛是在说:感谢你的好意。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了。   只见那张不大的纸上,用红笔,柔软的像黏土一样的红笔,画下来卡莲修女在银白色的长发簇拥下祈祷的侧脸。   他突然想起罗马人一首情歌的末句——一首无限欢快又无限悲伤的情歌的末句,他年少时很喜欢它,但不知为何,成年之后就再也没听过了:   Di doman non c'e certezza——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角色-贞德   姓名:贞德   参照人物:Fate/Grand Order第一章贞德Alter,当然JK的那部分就算了。   性格简述:性格恶劣,说话直白,难以相处,喜欢喝红酒,然而灌多少都不会醉倒。对感觉不爽的人会表现出显而易见的厌恶,懒于顾及别人的颜面,在对别人下黑手这一点上同样毫无顾忌。本人由于教会本身崇善所以偏向于善良阵营。尽管表现出的性格全然是贞德Alter,但举止还是稍有些区别,还是可以理解为黑贞白贞的综合体。   背景简述:乡下农场主女儿出身的村姑,十字教裁判所的中层裁判长,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识字,而且很讨厌教会的文化课程;曾参与和对不列颠的战争,和阿尔托莉雅(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对于外神崇拜者的战斗和剿灭深有经验;本人是个不会醉倒的女酒鬼,而且发酒疯的时候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说话和行为动作会直接很多。   技能简述:精通剑术,精通体术,半吊子的古代种族知识和克苏鲁神话知识,熟练使用来源于所信仰神明的法术,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差的酒量,军事指挥,刑讯拷问,人身攻击(划掉),面不改色的爆粗口(划掉)。   并不是黑道,也不是傲娇JK,而是对信仰很狂热的裁判所成员,对主角初始好感度为负,增值也很缓慢,以后可能有所变化。 角色-薇奥拉   姓名:薇奥拉   参照人物:魔女之家里被魔女艾莲坑了的那位小姑娘。   性格:内心向善,但是表现出来的正义感很稀薄。由于在外神迷道待太久,导致观念相对于正常人变得很奇怪,而且对恐怖的事物缺乏畏惧的反应,如果不好好引导,其性格可能会偏向很糟糕的方向。内向和外向各半,在和认同的人交流时是个有少女心的普通女孩,但是不关心和自己无关者的看法,经受某人的礼仪教育后,对于礼貌的人会礼貌回应,对于不客气的指责会毫不客气的呛回去,不过,在对外人表示反驳的时候,发言会表现的很礼貌而不带脏字,但意外的会使听者非常不爽。   背景:本质上是崇拜着骑士这一职业的普通乡下少女,原本和父亲一起生活在渔村,因为某些原因和父亲一起被扔进了梦境迷道。父亲被下锅,自己则变成魔女的使魔兼备用身体。在魔女的屋子里见证了很多掉SAN值的东西,因而已经是可以面不改色帮忙埋尸体的心态。愿望是和污染程度很严重的父亲的灵魂进行正常对话,同时也想拥有法术的力量。   技能:直视恶心到极点或者恐怖到极点的事物(前提是知道其安全性),还算可以的法术天赋和语言学天赋。   没有什么特别属性可言,也不会一直当挂件,如今也只是承受能力比较高的普通女孩一个,以后会有所成长。 角色-阿斯托尔福   姓名:阿斯托尔福   参照人物:Fate/Apocrypha著名伪娘阿斯托尔福。   性格:享乐主义,遵循良心和愿望行动,性格跳脱,做事随心所欲,喜欢凑热闹。   背景:游历了本世界三个大陆的旅行者兼冒险家,在职骑士,老家和贞德一样(勒斯尔大陆)。本人无固定信仰,不过目前信十字教。冒险生涯中从世界各地收集了很多魔力道具和宝物,平时会穿着一套类似于黑暗之魂骑士甲(参照安里那套)的轻甲,但梦中的形象却是女装造型。在三座大陆都有自己的庄园,是有钱人,不过钱也花的很快。   技能:半吊子剑术,半吊子法术,半吊子古代种族语言学知识,半吊子古董鉴识能力,女装,皮肤保养,精通野外求生,超强的运气(大概)。   对主角初始好感度为正,但事实上对大部分人初始好感度都为正,所以和主角关系并不算很特殊。虽然私底下有女装癖好,但本人还是当自己是男人。 角色-卡莲·奥尔黛西亚   姓名:卡莲·奥尔黛西亚   参照人物:Fate/hollow ataraxia主要角色之一卡莲·奥尔黛西亚,在月世界中是言峰绮礼的女儿。   性格简述:对关系一般的人表现为沉默寡言,表情冷淡,公事公办意味较重,和本质向善的贞德不一样的是——本质上极其缺乏同情心。对于熟悉的人会表现出情不自禁的嘲讽和毒舌,不分场合也不分地点,喜欢揭人伤疤,喜欢看人痛苦和受伤的表情,然而性格又很被动,凡事都会老实的承受。是个施虐者和受虐者的综合体。   背景简述:十字教修女,天生体质虚弱,因为味觉很淡而喜欢食用味道很重的食物。过去因为喜欢看人痛苦的表情所以选修了外科手术,意外的对此道很擅长,如果能放到军队里任职,想必会是受人尊敬的高明战地医生。虽然死要钱,但是在某些情况下收费意外的低,本人修复过很多平民的重伤,尽管过程极其痛苦,还是收获到过很多感激。对恶魔学研究很深刻,如果距离恶魔很近的话,她可以暂时获得恶魔的力量。   技能简述:精通外科手术,精通恶魔学,精通世俗药理学,恶魔附体体质,偏向于辅助和治疗的迷道法术,很差的体能,敛财。   个人很喜欢的角色,比Fate三个女主都要喜欢。 角色-亚可·卡嘉莉   姓名:亚可·卡嘉莉   参照人物:小魔女学园主角亚可·卡嘉莉。   性格简述:混乱善良的乐天派,对负面情绪遗忘很快,行动力非常强,做事通常不计后果,自来熟,不撞南墙不回头。自说自话的程度很严重,讨厌做杂务,遇到能表现自我的机会经常会独揽一言堂。本人遇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会很努力,但是对不想做的事情基本上是被人拖着走都走不动,而且容易耍小性子。喜欢的法术类型是特效炫酷的法术,本人成为法师的目的也是使用特效炫酷的法术,希望成为伟大的法师享受他人的崇拜,除此之外暂时没有其它愿望。   背景简述:背井离乡孤身来卡斯城求学的富二代。   技能简述:很好的近战天赋,某些方面很偏科的法术天赋,颇烂的操纵能力,因为很难控制法术流转而容易导致法术失控。   虽然我写到了小魔女学园,但这书里学院只会是个背景,第二卷是围绕整座城市的动乱展开的,气氛不会和谐到哪去。 角色-戴安娜·卡文迪什   姓名:戴安娜·卡文迪什   参照人物:小魔女学园戴安娜·卡文迪什。   性格简述:对外表现的很有礼貌,但也不吝惜于不加脏字的嘲讽,对同龄男性来说是有些高冷的冰山美人,而且对贵族那套繁复礼仪运用的很好。   本质上是正义感强烈的女性,甘于刻苦努力研读法术材料,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经常主动揽下各种工作,而且都做的很好,在为她管束的下属们分配任务这点上深有心得。本人是拥有和身份地位相符的性格和才情的贵族,对自己的地位以及阶级很有自觉,希望为家族负起责任,并得到和地位出身相符的认可和尊敬。   出于阶级局限和性格,尽管有正义感,但是做事考虑方向依旧是如何更好的薅羊毛。本人是个优秀的贵族,特别是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利益这一点——也就是说,如果发生和原作第十四话一样的工人阶级抗议,戴安娜不可能和亚可这种人一样跑到工人阶级里带头发起抗议,为抗议者的福利考虑,只是会思考如何以快速、有效又尽可能减少损伤的方式处理掉抗议者的罢工行动,为自己和学校减少麻烦。   背景简述:不列颠大贵族家系出身的大小姐。   技能简述:全方位优秀的法术才能,既天才又甘于刻苦的学习能力,贵族礼仪,语言学,历史学,优秀的口才,和年龄不符的心理素质,高明的内务和人事管理能力(小到家庭和宿舍,大到商行会和城镇)。   苏西·曼芭芭拉、戴安娜·卡文迪什、亚可·卡嘉莉,这三位就是这书里会放入主线并详细刻画的小魔女学园角色,其它都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像洛蒂还有戴安娜俩跟班这种只是放进来凑个数,帮助完善这三位的形象,后面均会淡化处理。 角色-莫德雷德   姓名:莫德雷德   参照人物:月世界里继承呆毛王血脉的人造人莫德雷德。   性格简述:对外基本上是个熊孩子,说话直白,难以相处,脏话连篇,不懂礼仪和退让,讨厌贵族交际,看谁不爽就骂谁,更不爽的情况下会直接砍过去。一般情况下表现出的形象是假小子,和女孩子的一切特征基本上都不搭边,战斗时则是凶恶而冷酷的剑士,会毫不犹豫的斩杀敌人,渴求获得胜利和名誉,但是本人也有轻度傲娇的一面。   背景简述:利用不列颠女王阿尔托利雅·潘德拉贡(黑无毛版)的血脉制造出的人造形变者(未完全成功)。本人有一定的龙类特征,犬齿可以拉长,瞳孔会因情绪而变成竖线,可以吐出龙息来点燃建筑物和敌军,通常会穿一套能够释放飓风的魔法盔甲。身份地位上是圆桌骑士团成员,统率着一部分的精英肃正骑士,负责正面战场和剿灭行动。由于本世界国家和历史方面的原因,对贞德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技能简述:全凭暴力和直觉挥舞的无章法剑术,全屏暴力和直觉来的野兽一样的空手战斗,可以空手捏碎钢铁的肉体力量,龙息,抵抗火焰,军事指挥,快速恢复,抵抗普通物理打击和毒素,一边战斗一边飞速骂脏话的能力(划掉)。   对主角没什么好感,但考虑到对方的战斗能力和想让贞德吃瘪的想法,会当着贞德的面挖墙角试图把该人招揽到不列颠。 角色-苏西·曼芭芭拉   姓名:苏西·曼芭芭拉   参照人物:小魔女学园的苏西·曼芭芭拉   性格简述:为人孤僻寡言,性格乖张,我行我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为了私人目的对不认识的陌生人随便下死手,还会拿正常女孩喜欢的可爱小动物喂毒蛇。对待熟人时是擅长讽刺人的毒舌家,虽然会拿笨蛋当试验台,但也意外的会照顾人,从本质上来说是非常明白人情冷暖的一个人。个人爱好是毒蛇、毒蜘蛛、蝎子、毒药、毒蘑菇等造型和危险程度都很惊人的东西,讨厌正常女孩喜欢的可爱事物,心情愉快时会发出老巫婆一样的难听笑声,总的来说也是个年幼的老巫婆。   背景简述:抱着不明目的来到卡斯城法师学校的正式法师,随身养着一条因长期食用魔药而变异的眼镜蛇(剧毒)。   技能简述:耐毒,魔药学精通,外神和毒物知识,很好的法术天赋,语言学,和年龄不符的心理素质,讽刺方面的口才。 角色-第一卷其它角色   天玛斯:   沙瓦宗·图兰:洛格罗斯的天玛斯,塔拉德氏族的一员,诞生于腐朽之年的冬季,氏族的第一个儿子,在第二次对雪魔战争中成为一名战士,目前作为氏族之剑为铸骨者艾萨·欧纳斯服务。本人因三十万年的时间导致大脑和灵魂均受到不同程度的磨损,缺乏感性情绪可言,行事逻辑简单粗暴,一言不合就会动手砍人。和正常天玛斯战士不同的是,该人物有话唠倾向。   艾萨·欧纳斯:沙瓦宗·图兰目前服务的铸骨者,同样属于洛格罗斯。典型的玛斯人特征,金色皮肤,厚重的颧骨,琥珀色的眼睛,个头低矮。   十字教:   塔特萨尔:十字教的钢铁审判者,有一个叛逆期的女儿在法师学校上学,和铸骨者艾萨·欧纳斯有普通的友情。   帝国,阴影神殿,死亡神殿:   诺策拉:成功的形变者,可以变身巨龙,性格暴躁易怒,为帝国服务,对女皇很忠心,不过由于太成功了所以受到了天玛斯古老誓约的影响。   奥莉加:能变御姐、萝莉、雪地猫头鹰的失败形变者。虽然主司暗杀但良心未泯,喜欢开无聊的玩笑,喜欢白兰地掺咖啡喝,剑术水平优秀,不过在职位上往上爬的能力更优秀。本人上了尼禄的床。出自《守夜人》。   图斯卡:成熟稳重到无聊的阴影神殿高级祭司,奥莉加的上司,不喜欢开玩笑,办事一丝不苟,没有同情心可言。   萨考拉斯:变态趋向很严重的阴影神殿高级祭司,喜欢玩弄受害者,喜欢欣赏戏剧,喜欢亲手制造惨剧,而且会杀自己人。   加斯卡洛:胡德的祭司,为了帮下落不明的胡德和外神的化身联系而来到梦境迷道,性格死板,或者说胡德的祭司都很死板沉默。   纳斯卡尔:为胡德的祭司服务的帝国奴隶,因沉迷人偶妹而失去理性,脱离人类身份,变为月兽的初生形态。   黑巫师及其召唤物:   普莱恩:学派不明的黑巫师,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如今为奈亚拉托提普服务,看管佐贝德城。待人接物很儒雅温和,实际性格符合黑巫师一贯形象,冷漠又理性。   沙耶:本体造型非常猎奇的黑山羊幼崽,体型属于最微小的那种。性格符合黑山羊形象,对外表现的很可爱天真,实际上非常残忍。身上加持了幻术,会使人把她当成十一二岁的萝莉。倘若使用黑巫师的法术,就可以看到她真实的长相。出自《沙耶之歌》。   杂项:   爱莲:半路出家的野法师,性格扭曲,无学派,无集会所,无军队编制,没受过正常法师教育,所以很容易被针对。出自《魔女之家》。 角色-奈亚拉托提普   姓名:奈亚拉托提普-肿胀之女化身   参照人物:原版肿胀之女,并不是奈亚子,是喜欢欣赏人类的痛苦和绝望的精神病。   性格简述:加入了少许二次创作,总的来说有点微妙的差别,但是还是原版肿胀之女。   背景简述: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来到玛拉兹世界的外神,对于玛拉兹世界的历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创造了一个完整的迷道,并拥有其控制权。   具体长相:身材窈窕的高挑女性,黑色长发,红瞳,皮肤白皙,有着不正常的魅力,可以轻易把意志薄弱的普通人魅惑为狂热的追随者。奈亚拉托提普该化身平时身着淡灰色旗袍,旗袍无袖,且布料上绣满人脸,每张人脸都是活的,拥有完好的意识,均来自一个曾受到她玩弄并自愿献出灵魂的受害者。   这些受害者会一直保持清醒,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在第一个十年里保持对肿胀之女的爱意,在第二个十年开始后悔,在第三个十年开始绝望地祈求解放,但肿胀之女不会理会这些请求,只会让这些曾经爱她的受害者束缚在他们的脸上随她行走数个千禧年,直到她因旗袍上有了新的倒霉蛋加入而抛弃掉最旧的那个为止。   除去旗袍外,肿胀之女总是戴着过肘的黑色长手套,手执挡住半张脸的黑色折扇。   在放下扇子之后,如果需要魅惑凡人,她会表露能使人失去理智的女性容颜;如果不需要,她会让人看到她原本的长相,即一颗像是立放牡蛎的巨大脑袋。她脑袋的材质类似食人植物的绿叶,在开裂的缝隙里填满类似植物根茎的触手,味道清香且甜,触感类似少女的小腹。   如果她和受害者舌吻,或者舔舐受害者的脸颊,那这条舌头可能在任何一个瞬间变成一堆冰冷的节肢,或者一堆分叉的触手,并有可能顶开受害者的膈肌啃食他的脑髓。   如果必要,肿胀之女整个身体都可以分解为一堆食人植物的聚合体。   目前爱好:折磨萨塞尔,直到他自愿变成她旗袍上的下一张脸。 角色-丝·伊贝尔   姓名:丝·伊贝尔   参照人物:长相参照兰斯三的丝,有小腹和脸颊纹身的黑皮萝莉,性格没有参照,是正统的萝莉BBA。   性格简述:说话神神叨叨,而且废话和意味不明的发言特多,喜欢无视别人的心情发表不合时宜的预言。虽然本人长相比薇奥拉还年幼,但内在非常理性、冷漠、且缺乏同情心,下死手的时候不分男女老幼。人物三观完全符合天玛斯的三观,和正常人类迥异,毫无道德可言,不过有时也会一本正经地调戏晚辈,并通过随口胡说八道来唬人。   背景简述:洛格罗斯氏族的铸骨者,于第二十六次对雪魔族战争时由某个年幼的莱维人女孩转化而来,并于之后的几百年里一直保持年幼的形象。   技能简述:一切铸骨者的巫术。 角色-希尔维亚   姓名:希尔维亚   参照人物:银魂里今井信女的强化魔改版,姬发式,黑发,红瞳,标准的杀手眼神(战斗方式是第二次毁灭系列的主角安那苏里博·凯胡斯的强化版)   性格简述:没有道德观可言的刽子手,冷血的暗杀者,视人命为数字,可以在死尸堆里啃面包,会不分男女老幼有罪无罪与否地消灭任务目标,同时也会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而肆意制造无辜者死伤。有施虐属性,表现方式为在第一章前把萨塞尔削成人棍。喜欢吃甜食,会往随身携带的装人头的包袱里塞面包吃。对外表现为三无,但实际上很明白人情冷暖,也很擅长观察别人的情绪变化,属于用心当间谍也能当得很完美的那种人,不过正常情况下是个重度二逼综合症晚期。   背景简述:帝国统一制造和培养的人造物,血脉来自其首领契罗,身体碎成粉末也能花时间复原,只剩下一颗脑袋也有正常意识,但是脑袋掉了之后没法控制四肢,所以没法客串无头骑士。   技能简述:动态视觉,高速神经反射,精确肌肉控制,超乎人类想象能力的武器精通和体术精通,超乎人类想象的身体柔韧性——可以拐出很多匪夷所思的弧度作出很多匪夷所思的动作,肌肉和神经构成理解——可以从肌肉轮廓的蠕动判定敌人的下一个动作。 角色-尼禄·克劳狄乌斯   姓名:尼禄·克劳狄乌斯·凯萨·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   参照人物:Fate/Extra和CCC的尼禄,和显克微支小说《你往何处去》的尼禄。和本书贞德一样,不完全黑也不完全白,但若是放到如今的日式轻小说奇幻世界观里,基本上可以认定是个坏东西。   性格简述:外向,能言善辩,极其自恋,自认为自己是艺术天才,自认为自己歌喉无敌,自认为自己美貌天下无双。喜爱奢华的事物和自我表现,热爱艺术与表演,热爱作词作曲唱歌,不过水准都很一般。本人非常喜欢玩美丽的少女并把她们搞上床,会把欣赏(吹捧)自己艺术水准的人当做值得交心的宠臣,但也具有一个合格帝王的冷酷和残暴,目前正在推动战争。   背景简述:罗马帝国的皇帝,于千禧年一四四四继位,于继位后第六年和阴影神殿合作推翻了元老院并屠光了元老院家系,巩固了只属于她自己的帝国,并一手建立了效忠于女皇本人的猎犬宗会。尼禄本人曾和阴影之神以利亚拉萨斯·努法沙有过多次直接对话,并直接拨款大量经费到帝国法师研究院,使得帝国对于眷族、形变者、巫术造物和各类迷道的研究都有了巨大进展。   在平民中声誉很好,但由于阴影神殿的原因,和光明神殿及十字教关系恶劣。   技能简述:   拥有帝国法术研究院一手订做的高级战士身体素质,花费的财力足以打造小半个罗马竞技场。尼禄下起狠手来可以手撕眷族,本人也经常下竞技场和各种猛兽单挑,曾经空手绞杀过深潜者,还用她看上去很脆弱的臂膀折断了大腿粗的巨型鱼叉,尽管收获了平民观众的热烈喝彩,但是自称在自己的艺术水平面前不值一提。   讨厌的东西:   萨塞尔 角色-第二卷其它角色   卡斯城——平民:   费克莱:中城区平民家普通小男孩,对亚可一见钟情,但由于同伴嘲笑而羞恼的逃跑了。   加哈尔:卡西亚大街酒馆的巴哈撒人店主,对酒类知识非常了解。   法塔隆:卡西亚大街酒馆的厨子,性格粗豪,暗恋酒馆服务生薇娜。   薇娜:卡西亚大街酒馆的服务生,出身于乡下。   加卢斯:医生,神圣卡斯城儿童军团成员路尼恩的哥哥,父亲因参与邪教事件被枪毙,受过卡莲的指导,暗恋卡莲,不过似乎没什么结果。   莱维斯、特瑞科:参与了邪教徒事件而受到拷问的平民,其中特瑞科已经送去枪毙了,莱维斯则早就被毒液学派的造物所替代。   鲁贝托:走到尽头的、一事无成的老法师,冒险梦已经烧光的孤寡老人,目前在卡斯城的角落里开一家杂货店。   卡斯城——理事会及其治下部门:   萨沃纳斯:卡斯城理事会会长,和光明神殿有密切联系,一手指导儿子创办了神圣卡斯城儿童军团,当作自己的眼线和间谍。   亚斯特罗:卡斯城的老兵,性格直爽,曾经参与过很多场对虫人的贸易战,目前负责卡斯城的治安管理,最近由于下城区邪教徒案件频发而心情异常糟糕。   亚汉:亚斯特罗手下的士兵之一。   维林:亚斯特罗手下的士兵之一,挨了萨塞尔一脚,不过对此没什么怨气。   约萨科:审问部的老审问官,靠折磨囚犯、拷问、刑讯逼供为生,对此不报有反感,甚至有点享受。本人就刑讯逼供方面接受了贞德的指导,并对此心怀感激。   斯科约斯:审问部的审判长,塔什监狱主管,对自己的保养工作做得很认真的中年贵族。   艾提安:萨沃纳斯长子,理事会实权贵族,审问部主管,实质上是毒液学派的植皮者,表现得温文尔雅,嗜好为交媾和虐待。   安东尼奥·卡梅利·比斯托尼亚:贸易部主管,意气风发的青年,贵族世家门第的显赫人物。   菲利斯·桑塞瓦利诺:戴安娜的旧时好友,不列颠子爵的次女,卡利马拉商行会负责人,死于修道士之手。   吉罗拉莫·比斯托尼亚:安东尼奥的远房表弟,实权贵族,菲利斯的丈夫,死于修道士之手。   洛塔和弗兰切斯科:菲利斯的遗孤,目前只有三四岁,亲眼目睹了父母的尸体,但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罗伊:治安部的士兵,因奈亚拉托提普肿胀之女化身的魅惑而失去理智,被月之巢领主杀死。   霍万斯:治安部的士兵,遭到阴影之神以利亚拉萨斯占据身体,并于神明离开之后身体灰飞烟灭,直接死亡。   卡斯城——法兰萨斯学院:   拉维亚·本:法兰萨斯学院的灵魂学教师,为薇奥拉的入学做了担保。   洛蒂:亚可和苏西的室友,普普通通的平凡小姑娘。   卡斯城——神圣卡斯城儿童军团:   贝多拉斯:神圣卡斯城儿童军团队长。   安娜:神圣卡斯城儿童军团队员。   路尼恩:神圣卡斯城儿童军团队员,因举报父亲和姑妈睡觉,导致父亲的邪教徒身份被发现,继而导致父亲被枪毙。   费德瑞克:神圣卡斯城儿童军团队员,因为正巧撞到帝国猎犬的伪装现场而被顺手杀死,并因为萨考拉斯在附近而导致死无全尸。   月之巢:   费莉辛:一只活了数百年的雌性巨乌鸦,喜欢到处乱飞,饶舌,自来熟,擅长嘲笑别人,喜欢传播乱七八糟的八卦,有很多朋友,效忠于黑精灵领主阿尔曼德·瑞克。   阿尔曼德·瑞克:月之巢的领主,黑精灵一族的主人,黑暗神殿的骑士,等同于神明的不朽者,带领他濒死的族群走过了比人类历史都要漫长的寒冬,杀死了肿胀之女很多次。   不列颠:   梅林·安布罗修斯:相貌英俊但轻浮的法师,不列颠女王阿尔托莉雅的老师,来法兰萨斯学院为不列颠拐骗毕业生。平时表现的非常绅士,教学水平很好,颇受女性欢迎,本质上是个好色的老流氓。   特里斯坦:不列颠派遣至卡斯城的使节,圆桌骑士之一。   帝国——猎犬和阴影神殿:   艾妮安:帝国第三宗猎犬部队,负责在卡斯城寻找黑巫师的踪迹,化名安妮·西多尼亚,没有正常道德观。   萨考拉斯:阴影神殿的高级祭司,负责在卡斯城寻找黑巫师的踪迹,不过似乎有在偷懒,是个喜欢玩弄受害者和制造惨剧的变态。   契罗:宗会的宗老,光头壮汉,性格冷漠无情,稍微有些残忍变态,负责指导人体解剖和人体构造,希尔维亚的直属上司,直接听命于尼禄。   帝国——元老院和贵族:   尤尼乌斯:元老院实权贵族,和尼禄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虽然手腕强硬但是爱好男风,和手下的罗马武士有染。   提利乌斯:尤尼乌斯手下的武士,和尼禄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相貌硬朗,和尤尼乌斯有染,实际上是毒液学派的植皮者,最后死于扎武隆之手。   佩特罗尼乌斯:尼禄的宠臣,帝国著名的美男子,形象出自《你往何处去》。   维塔列乌斯:帝国的高官,体型巨大的胖子,形象出自《你往何处去》。   爱可蒂:尼禄的宠姬,形象出自《你往何处去》。   黑巫师:   扎武隆:伟大的黑巫师,恶魔学派创立者,不朽者,说话腔调很怪异难听,总是表现的很忧郁,毫无脾气可言,面对任何人都表现的很谦卑,即使指着他咒骂也不会发怒,笑起来很娘娘腔(让人厌恶的哧哧的笑声)。单从外表看,扎武隆是一个普通的潦倒糟老头,而且说话总是有意无意的惹人愤怒,实质上该人物是一个毫无同情心和感情可言的冷血阴谋家,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从自己过去的挚爱情人到自己亲爱的学生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当工具用的,乃至于恶魔学派本身也只是一个工具。曾经狠狠坑过萨塞尔一次。   自由之城塔瓦萨:   塔莉莎:塔瓦萨集会所的女法师,天真烂漫,爱慕阿斯托尔福,死于帝国猎犬之手。   加莱奥托:塔瓦萨集会所的男法师,喜欢弹奏乐器,爱慕塔莉莎,死于帝国猎犬之手。   安布罗乔·瑟金斯:塔瓦萨集会所的首领,理事会一员,高阶法师,冷血而没有道德感,参与过整个碎月之年的战争,现背叛自由之城加入帝国阵营。   瓦卢斯·沙德:小贵族,被皮肤兄弟会抓捕,死于希尔维亚之手。   丽莎:瓦卢斯的未婚妻,被皮肤兄弟会的修道士溶解成了肉汁。   修道士:   图文森:标准的高阶修道士,效忠于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无皮者。   埃因罗:不朽者,修道士的大司祭,修道士法术体系和水魂术的创造者,有很多个化身,力量不尽相同,思考方式也不尽相同,曾经收留过一个受到天玛斯追杀的雪魔族遗孤,因而和天玛斯敌对。   恶魔:   西弗朗:科洛伦领主,形变者。   卡拉辛:恶魔领主,龙类多变者。   妮娜:奥普特瑞安恶魔,阴影恶魔,萨塞尔的老朋友,如今接受了保护薇奥拉的任务。   雪魔:   莱伊斯特:雪魔族传说中的异常者,试图统治同族并建立了一个短暂帝国的君王,据说就封印在达鲁吉斯坦。   伊卡瑞姆:莱伊斯特的弟弟,失去记忆的雪魔族人,至今仍在这个世界上行走。   以上两个雪魔族人是《加松愚事》作者的两个儿子。   神明:   托格:寒冬狼神,在迷道诞生以前就存在的古老野兽神,目前失踪中,在卡斯城有其存在下落。   芬纳尔:五獠牙野猪神,在迷道诞生以前就存在的古老野兽神,主司夏季、战争等职责。   以利亚拉萨斯·努法沙:阴影神殿的国王,阴影之神,在降临之年犯下了让白精灵忌恨的罪行,和光明神殿关系很恶劣。   戈德蓉:春天和复苏女神。   黑暗之母:黑精灵一族的创造者。 种族-伏妖   分类:玛拉兹世界原生种族,和蚁怪、雪魔、玛斯人同为世界诞生之初的主要种族之一。   名称:伏妖(Forkrul Assail)   外貌:人形,皮肤像白色大理石,高而瘦,四肢的关节均比人类多一个,眼睛是大而明亮的黑色,血液呈现蓝色。   生理:拥有远比人类顽强的速度、力量和生命力,可以迅速愈合任何伤口,因而几乎不可能被杀死。他们的寿命是无尽的,而且没有食物和水也可以活过上千年岁月。伏妖彼此之间用心灵感应沟通,他们的正常发声通常用来奴役和驱使其它种族。   文化:伏妖主要独立生活,因而没有形成自主文化,但有时会聚集起来为其它种族的冲突作出仲裁,虽然仲裁的结果通常是把冲突双方都消灭干净。   人类眼中的伏妖:伏妖通常不出现在人类世界,大部分平民或是贵族都不知道这一种族的存在,但是部分学派的法师,某些神明的祭司,以及研究古代种族历史的学者对此有所了解。 种族-虫人   分类:玛拉兹世界原生种族,后期进化种族之一,祖先和人类一样是玛斯人。   名称:虫族/虫人(Moranth)   外貌:人形,通常造型是全身都罩着甲壳状盔甲和碎布料,头戴只露出眼睛的白色骨质头盔,用贝尔纳奇斯大陆的俗话来说——打扮看着像蚱蜢,闻着也像个蚱蜢。他们对于自己的甲壳和头盔的执着非常夸张,事实上他们的甲壳和头盔几乎不可能被脱下,因为它们是被虫人缝合到脸上的。   生理:和人类区别不大。   文化:虫人依照其职责分为——黑虫人,蓝虫人,金虫人,绿虫人,红虫人和银虫人,其中黑虫人是他们的步兵,也是人类最常见到的虫人。虫人通常聚居在云雾森林的山谷,他们拥有不亚于人类社会的农场和水利灌溉设施,其语言为咔哒声和嗡嗡声的古怪组合,但他们在和其它种族交流时通常都很沉默寡言。虫人驯养有巨大的飞行昆虫充当载具和马匹,而且他们在强酸、腐蚀物、火药等世俗战争技术上的研究远超人类。   人类眼中的虫人:打扮看着像蚱蜢,闻着也像个蚱蜢的野蛮种族(偏见)。 种族-玛斯人   分类:玛斯人是玛拉兹世界的原生种族,世界诞生之初的主要种族之一,人类的祖先,目前已经灭绝。   名称:玛斯人(Imass)   外貌:人形,金色皮肤,琥珀色眼睛,其余和人类差别不大。   生理:和人类区别不大,无法永生不死而且寿命也很一般的凡俗种族。   文化:没有详细说法,但根据资料,他们曾被另一个创世种族雪魔(Jaghut)所奴役,后来玛斯人为了反抗奴役而启动了天兰仪式,他们透过该仪式转换为天玛斯(T'lan Imass)。另一方面,拒绝执行天兰仪式的玛斯人后来进化出了人类、虫人、巴哈撒人等种族。   人类眼中的玛斯人:除了学者外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已灭绝的种族。 种族-天玛斯   分类:在人类尚未进化完全时,由凡俗种族玛斯人参与天兰仪式(Ritual of Tellann)仪式转化而来的不死者。   名称:天玛斯(T'lan Imass,音译提兰伊马斯,中文意译为不死族人),或者寂静者(Silent Host)   外貌:普通天玛斯是纯粹的战士,尽管由于魔法的原因而永生不死,但是漫长的时间还是对它们的肌肉造成了损坏。他们的一般造型是在骨骼上紧绷着一层深棕色的皮肤,肌肉则紧缩为木棍一样干缩坚固的木条,而且到处都是撕裂又愈合的创口(代表迄今为止他们对雪魔发起的二十七次灭族战争),眼窝也通常都是两个深陷的黑色窟窿,看上去和干尸没什么两样。天玛斯的施法者(或者说萨满)被称为铸骨者(Bonecasters),他们的长相和玛斯人没什么不同,拥有完好的金色皮肤和肌肉,也没有像普通天玛斯那样干缩脱水。   生理:不需要食物,不需要水,更不需要睡觉(意思就是也不会做梦),可以不眠不休的作战到时间尽头,可以和大地融为一体,可以化为尘埃旅行千里之遥并随意重新组合身体,除了强力魔法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杀死他们的方式。相比于某些神殿的少数高级祭司可以利用迷道力量重新组合身体来说,任何一个天玛斯族人都可以随意打散并重组自己的躯体。   文化:天玛斯的主要文化就是灭绝曾奴役他们的种族雪魔(永生不死的高级施法者种族),它们为此发动了二十七次灭族战争,每次战争都会伴随着上千天玛斯族人的毁灭,之后他们的铸骨者就会使用法术和一些仪式来制造新的形变者和天玛斯。如果一个天玛斯想要自杀,那他就会主动让自己融化在水里。   人类眼中的天玛斯:造型猎奇的干尸,特立独行,说话声难听的像是骨头摩擦。他们手中的燧石剑切割最优秀的世俗钢铁就和切开血肉和骨头一样容易,即使是号称可以扼杀任何魔法的奥塔塔罗矿石所铸造的武器,也无法抑制天玛斯迷道特内恩的力量(因为真的有人试过)。 种族-蚁怪   分类:最早诞生的智慧种族,也是玛拉兹世界最早诞生的四大主要种族里唯一不是人形的。   名称:蚁怪(K'Chain Che'Malle)   外貌:比人类要高出一些的巨型蜥蜴,用两足动物的方式移动,依靠身后那条长尾巴来维持躯干平衡(就像恐龙那样)。它们的背部有尖锐的甲壳,而腹部皮肤很像是蛇类。它们为自己制造的武器和盔甲偏向于覆盖背部和前臂。   生理:没有详细说法,但出现在玛拉兹英灵录原作的蚁怪,要么是灭族中残存的古老不死者,要么就是只存在于观察这个世界过去历史的法术中。   文化:蚁怪是最早诞生的智慧种族,也是最早控制整个玛拉兹世界的种族,它们在人类还没进化完全的几十万年前就建立了高度发达的文明和魔法技术。它们的社会结构很像是蚁群,以数千名雄蜂和士兵围绕一个雌性女王展开活动。蚁怪造诣最深的魔法技术是重力,它们建立了遍布整个世界的浮空城堡,这些浮空城堡的规模大到难以想象,看上去几乎就像是一座浮空的山脉。后来,由于灰精灵和黑精灵入侵这个世界时发起的战争和蚁怪本身的内战,这些浮空城堡在战争中和蚁怪族群一起彻底毁灭,如今只剩下寥寥几座,其中之一就是黑精灵领主的月之巢,如今就悬浮在贝尔纳奇斯大陆上空(可以移动)。   人类眼中的蚁怪:已经灭绝的种族,和玛斯人一样,只有很少的学者和研究者了解。 种族-雪魔   分类:在蚁怪灭亡之后一度控制了玛拉兹世界的古老种族,和伏妖、玛斯人、蚁怪同为已知的玛拉兹世界诞生之初最早的原生智能种族一员。   名称:雪魔(Jaghut)   外貌:比人类高也比人类壮硕的人形种族,在下牙槽中长有短獠牙,头发通常为灰色,皮肤则呈现灰绿色。他们的手指很长,而且相比于人类拥有更多的关节。   生理:雪魔体内拥有两个心脏,甚至可能拥有更多备用的第二器官。他们和伏妖一样拥有无限的生命,也不会自然死亡。雪魔喜欢在寒冷的环境下生活,特别是极地的冰雪环境。他们的魔法来源于种族特属的迷道,主要特性有极冷、冰雪和停滞,他们可以利用该迷道控制范围巨大的环境和地形,甚至还能造成诡异的‘停滞’的效果。作为典型的例子,玛拉兹英灵录原作中,雪魔的魔法曾让勒斯尔大陆的魔法技术在三十万年中没有产生任何进化。顺带一提,他们和人类以及亚巨人完全没有生殖隔离(事实上有很多雪魔曾和人类杂交,并诞生可以正常成长的后代)。   文化:作为永生不死的种族,雪魔厌恶集群社会,他们认为这种社会必将导致专治,并诞生一个凌驾在他人之上的统治者,产生奴役同族的行为和种种暴政(当然奴役玛斯人是另一回事)。所以,和伏妖近似的是,他们也倾向于以家庭为单位独立生活,并保持和其它种族成员的相互隔离。另一方面,他们的亲代关系和家庭认同天性非常强烈——如果他们的父母中有一人受到了天玛斯的攻击,那么,他们的孩子不管在何处,都会跨越万里来帮助自己的父母,反之亦然——这种援助通常都会导致极其恐怖的魔法灾难。   人类眼中的雪魔:由于天玛斯的二十七次灭族战争,现存于世的雪魔族相当稀少,而且大部分族人都退回了他们一族的迷道,只存在于传说中,以及学者和一些高级施法者的记录里。 种族-巴哈撒人   分类:玛拉兹世界原生种族,后期进化种族之一,是玛斯人和亚巨人的混血后裔进化而来的种族。   名称:巴哈撒人(Barghast)   外貌:和人类相差不大的人形种族,但是远比人类强壮,通常为黑发,而且大多数成员都喜欢留着一条或多条长长的发辫。作为习俗和传统,他们的战士都会用靛蓝在皮肤上镌刻纹身。   生理:天生的狂战士。   文化:游牧种族,最初发现于七城大陆,后来由于跨大陆的贸易而出现在其它大陆。巴哈撒人有着正常人难以理解的古怪幽默感。他们的萨满可以创造血铁(Blood-iron)武器并将这柄武器和它的使用者连接到一起。   人类眼中的巴哈撒人:野蛮人。 种族-修道士和畸变体们(重口)   简述:   崇拜外神奈亚拉托提普的异化畸形生命体,既不是眷族,也不是玛拉兹原生种族,没有繁衍的方式,只能通过人类和其它种族进行转化。   原型和参考对象:   克里夫·巴克的世界观,主要包括Jericho和Hellraiser(非常重口)。   修道士们:   修道士们通常由人类转化而来,这个转化的过程总会伴随着巨大痛苦,转化之后,他们将失去一切作为人类的记忆,重获新生。修道士们的生活通常表现为折磨和经受折磨,这总会使他们感到愉快。他们总是身着人皮制成的黑色长袍,并以各种手段使自己无时不刻不感受到痛苦——把肌肉当做刀架插着手术刀和锯齿刀具,或是用剥掉自己的皮肤,用肌肉纤维当挂钩携带物件,等等。   在现实世界活动时,他们一般自称皮肤兄弟会成员。   修道士们的原型是Hellraiser世界观下利维坦地狱的修道士。   畸变体:   这些东西是高阶修道士或是大司祭通过仪式制造的畸形物种,造型千奇百怪,但均对痛苦、折磨和外神的审美深有体现,通常表现为巨大的伤口、溃烂、深陷血肉的钢铁束具、钉入肢体的钝器和锐器、拉开皮肤的尖刺和钩子等等。   有些畸变体可以在现实世界独立活动,有些则需要魔力支持才能正常行动。   以上两张图片,第一张是耶利哥的怪物,第二张是Hellraiser世界观下亚巴顿地狱的恶魔。   血肉战车和拼装动物:   用许许多多人类和其它物种的肢体和血肉搭成的战争机器,它们没有灵魂这种东西可言,倚靠迷道的魔力进行活动,倘若在离开诞生迷道后长时间未得到魔力供应,可能会自己散架。   其中,血肉战车通常表现为巨大的体积,可怕的冲击力,无数乱糟糟拧在一起的肢体和身躯,比畸变体更加畸形的外表,以及搭乘在战车上的修道士军队们。也有一些血肉战车是自主活动的畸变体,但它们通常不会在大规模战争外的情况下活动。   安德拉西斯:   修道士们活动的城市,是用死者的肉体和灵魂当做建筑材料搭成的活着的城市,对外来魔力很敏感,会在地面和墙壁上激发出无数张嘴和无数几十米长的手臂捕捉和吞食幅度强烈的外来魔力。其中,扩张城市的建筑工们被称为畸变体工程师。   作者留言:   想了想还是把克苏鲁相关的种族介绍删了,毕竟网上资料那么多,也用不着我来啰嗦。 种族-黑精灵   分类:在四大创世种族后进入玛拉兹世界的入侵种族,和灰精灵(Tiste Edur)、白精灵(Tiste Liosan)以及艾兰特(Eleint)同为四大非原生外来种族之一,其中Eleint是龙的种族。   名称:黑精灵(Tiste Andii)   外貌和生理:比人类高大,约三米左右,长得很像人类,有乌黑的皮肤和杏仁状的眼睛,眼睛会根据情绪变化而变色,都拥有无限的生命,并且生性冷漠。   文化:黑精灵是非人种族,黑暗之子,黑暗之母的第一批孩子,也被称为无星之夜的灵魂(the Souls of Starless Night)。在光明来临以前,他们居住在黑暗迷道(Kurald Galain),但当黑暗之母离去之后,黑精灵们陷入混乱。他们离开居住的世界,并奉阿尔曼德·瑞克为领主。在上古时代,他们和兄弟种族灰精灵联手入侵玛拉兹世界,摧毁了蚁怪的统治,但随后又被企图单独攫取胜利果实的灰精灵背叛,并遭到屠杀。除了少部分居住在月之巢受阿尔曼德·瑞克管理的黑精灵外,现存的黑精灵都是流浪世界的佣兵。   如今的黑精灵也被视为濒死的、失去了生存意义的种族。尽管他们生来就是永生的,但他们天性冷漠、信奉禁欲主义、沉默寡言、缺乏生存目标,同伴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也称不上多么值得悲痛的事情。他们通常不会去发展一段浪漫的爱情,更不会去繁衍下一代,新生儿的诞生对他们来说也是令人厌倦的事物。   阿尔曼德·瑞克本人对此无计可施,他率领月之巢对抗帝国的理由也只是为了给黑精灵寻找一个生存的意义。   对黑精灵来说,站在某个地方持续数个星期的静止是非常正常的行为,他们认为真正的智慧是在沉默中等待有利时刻的到来。   人类眼中的黑精灵:流浪于整个世界的佣兵,天性冷漠,很多个体都活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千禧年,能连接人类无法连接的黑暗迷道,能不招惹最好不要招惹。 ③ 战火 第一百七十章 第一夜的死亡   卡斯城的夜晚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漆黑。   而罗雷克——刺客公会在下城区的探子——也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他这辈子的最高速度。   他踩过延展在窄巷屋邸间充当晾衣杆和‘窃贼走道’两用的牢固铁丝——那是公会的前辈很久以前就安放在卡斯城的窃贼专用道路,跨过一道道潮湿到相当容易打滑的屋角和衣衫,在稀薄的月色中奔跑,快到他险些从挡墙上一头栽下去,从十米多高的屋邸摔到满是泥和陆缝的黑砖道路上。   “快,快!”伊莎拉在他身后气喘吁吁,“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逃离那个魔鬼。”   他跳起来,从铁丝‘走道’跃至几米外的屋顶,蜷起身子连滚好几圈,只觉得头晕眼花,慌慌张张的转过身去看伊莎拉。   “来,”他对自己年轻的女伴喊道,“快来!”   “我不是你们刺客公会的人!”她咬牙叫道,“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过这种‘窃贼走道’!”   “我我我我给你找个木板!”罗雷克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挥剑砍掉屋顶的木架子,用尽全力抽出一大块木板,咬紧牙关,只感觉浑身肌肉都在颤抖——天知道他刚才逃跑的速度多么耗费精力。   他把木板扣到屋邸间的铁丝上。   “按稳点,”她恐慌地喊道,“快啊!”   这时,罗雷克抬起头,恐慌地看见一个比伊莎拉高出不少的白影突然出现在屋顶。她修长的手臂伸向伊莎拉。   帝国的猎犬......   一条便于行动的黑色短裤,外披一件紧身的雪白色长袖制服,分开的下摆很长,几乎盖过膝弯,修长的双腿下是同样雪白色的长靴。杀手穿白衣是猎犬的传统。公会的首领给他们解释过原因:白色代表警告,白色不融入夜晚,白色代表明目张胆的屠杀。   伊莎拉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了一切。她绝望了,但她没有逃跑,甚至没有转身做出垂死的抵抗,只是一脚踹开木板,然后,狠狠一刀切向连接屋顶的‘窃贼走道’——   “不,”他开始尖叫,“别这样做,伊莎拉!”   那个有着血红色瞳孔的魔鬼抓住伊莎拉,白如鬼魅的纤细五指把她的脑门扣住,拎起来——就像拎起来一只小鸟。也就在她被拎起来的那一刻,窃贼走道断了,木板也随着穿透夜空的咣当声翻滚着落向小巷底部。   “快跑!罗雷克,别回头!”伊莎拉又喊了一次,但罗雷克无法挪动他的脚步,就是这么呆滞的看着——那个美丽的、纤细的手腕,和她同样美丽的、修长的五指,轻轻合拢。   噗哧......   少女连带着颅骨的上半颗脑袋都像西瓜一样被捏爆了,以如此无情、如此无动于衷的姿态。   她的眼睛甚至眨都没眨一下。   这不是真的......这不该是真的。   令人惊奇的是,她出现在下水道区时的那一幕,依旧在他眼前清晰浮现,仿佛是某种美丽的毒素,用绮丽的色彩感染了他的理智。即使是此时此地,在潜伏的地方相处数年......尽管不是同一阵营,却也相互爱慕的女孩死在她手里,罗雷克依旧可以闻到猎犬身上血的味道——和他的血不一样,是如此甜美的......血的味道。   前夜时分,他作为间谍,监视这些据说是外神崇拜者的盗贼团体。他们在下城区地下下水道区域错综复杂的秘道深处的一座密室开会,讨论今晚要对中城区一座十字教教会下手,窃取那里的修女积累的财物。   这是个秘密又不为人知的房间,距离地表几十米深,间隔都是牢固的砖块和钢筋,而通往地表的最近出口——也要拐过无数曲折的犹如迷宫的漆黑小道——没有半点光源的小道。   然而那个女人就那样诡异的如同幽灵一样出现了。   迷道开口——不知为何,他脑中蹦出来这个词汇。   第一个向女人发动袭击的是塔萨,他咆哮着拔出据说是邪神赐予的邪恶武器。他是儿童军团成员沙尔亚的母亲的情夫,之前因为那小东西的举报被关了很久,在头领疏通一个多月的关系之后,才勉强放出来。   然后他死了。那个女人甚至没有拔出刀。穿着长靴的一脚从地上直接踹到他脑袋上,就见得迸裂的颅骨碎片像摔碎的石膏塑像一样炸的到处都是。   震惊,从皮肤到骨髓的颤抖,从精神到灵魂上的瘫痪。白生生的残破碎片混溶着脑髓血浆到处乱飞,像炸开的穿衣镜一样遮盖住人们的视线。血红色的刀光如一条条鬼魅般的丝带,穿过房间里每一个人最脆弱的要害。没有怜惜的屠杀。尖叫。自称要向真神献上灵魂的狂人们都在尖叫中崩溃,像地震中的猴群一样四散逃命。   罗雷克凭借着刺客之主庇护下训练出的体术拉着伊莎拉逃出房间,脚下还摔了一跤,这一跤是让要他迎接死亡的到来——至少他那时是这么想的。这时,他瞥见扎克——据说是头领以下最重要的几个联系人之一——两只手的手腕都钻出铺天盖地的银色触手,携带着犹如星辰般璀璨的银光喷向她。   房间里奔流的触手挡住了她的视线,罗雷克抬起手头边的手弩,给箭头洒上一点暗红色的粉末——这是刺客之主赐给他们的粉末,据说可以用来消灭法师。他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力量连接到箭头上。   他举起手弩射向触手的海洋。   接着,是无法形容的诡异的一刀。整个房间都在着晦暗的光芒下分成两半。那个扎克的身体垮了下去,散成满地乱爬的银色触手,接着都完全失去活性,死透了。而那个女人,她的脸颊一侧划开了小小的伤口,流下几缕绯红的血液——那是他那一箭造成的。   如此诡异、如此美妙的血,即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仍旧能闻到一股奇异的芳香。   她缓缓的、面无表情的侧过脸来,四散的狂风激荡她的黑发,在如鬼魅般白皙的面庞和收起刀刃的修长双手四周飞舞,血红色的瞳孔像没有感情的木偶一样盯住他。   她太可怕了......   罗雷克拉着伊莎拉逃离了下水道。   而在房间那里,只留下几个痛苦的呻-吟着的外神崇拜者,还有堆满地板的尸体,以及在血红色的光芒中嗞嗞作响的触手。   那是多么可怕的回忆......   现在,那张脸上溅落几滴伊莎拉的血,好像是无声的眼泪。   她举起一柄小臂长的雷管枪,遥遥对准他的脑袋......   夜空下响起枪声,还有颅骨和脑浆一起炸开的声音。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你还真是个十足的禽兽   ......   “我看到你摆在卧室的情书收藏品又厚了一层,你可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在卡莲似醒非醒的注视下,萨塞尔把那件满是灰的外套叠放到桌子上,坐在床尾,毫不在意的显露出健硕的上半身肌肉。她只穿着单薄睡衣坐在床上,被单团在膝盖底下。   卡莲顿了一顿,茫然的伸手抚平睡衣褶皱。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虽然想说真是一个奇遇,萨塞尔。不过,你在离家出走之后——连智力也出现缺陷了吗?”   萨塞尔点点头,伸出胳膊穿过她的腋下,用一根手指划过卡莲脊背中间那道凹陷。她的身体和他的身体感官同步了,热的像是一条滚烫的鳗鱼。他的目光触碰到修女的目光,“我智力是出现缺陷了,所以接下来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她用美丽的琥珀色眼睛在昏暗中注视他,“我很抱歉,你恶魔化的程度又加深了。”   她眼里带着奇异的目光,这让他感到一阵不适。   “是的。”萨塞尔把嘴唇抵在她颈子的伤口上,环住她柔软的腰肢,舔舐她的血液,亲吻她的肌肤。“不过,‘抱歉’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该对你的努力表示歉意吗?”   “‘抱歉’的意思是,没有看管好你是我的错误。”卡莲的声音带着成熟与忍耐的伤痕,她抱住他的头和宽厚的背,把过于脆弱易碎的下巴抵在上面。   萨塞尔沉默了一阵。他体内那股冲动莫名其妙的平息下来。他闻到掺杂着血腥味和消毒水味的体香。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奇怪的感觉自己会回到这里,不只是回到教会,更是指回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修女的日常祈祷的地方。   卡莲·奥尔黛西亚。对他来说,是一个脆弱、无用,但是却象征着很多奇怪含义的名字。   “你为了帮助那个小姑娘用了不少恶魔化的仪式,我确实看出来了。”卡莲说,眼神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虽然我还是觉得你本质很邪恶,但你还是有少许善良之处的。我接下来想为你压制一下恶魔化的倾向,请你不要拒绝。”   “你觉得这有任何意义吗?”他安静的说。   “贞德小姐可能会比较喜欢更像人的你,我觉得。而且我也可以装作我也一样喜欢来满足你的自恋。”   “你装不装作都没什么意义,”萨塞尔说,“反正你心怀怜悯的人们都不会靠近你了,因为我就是个既自私又舍不得丢掉玩具的大龄儿童。不管你爱谁,你的灵魂和血肉都只能握在我手里。”   “奇妙的比喻,很适合你,是戴安娜·卡文迪什对你使用的比喻吗?”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贞德人呢?”   卡莲顿了一下,然后微笑起来,“平时我可是不会这么做的,但这次就顺你的意思吧。贞德小姐在城外清剿刚追查到线索的邪教徒营地。”   “我明天必须把她拉去高层聚会的舞会,通知理事会的萨沃纳斯很多事情。”他说,更像是对眼前的黑暗,而不是对卡莲。   “没事,”卡莲轻笑着。萨塞尔感觉她把自己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像平时那样,嗖的一下,用我得意的净化法术给把你身上邪恶的灵魂净化掉。”   “我这辈子都活在以为我是个邪恶的灵魂的人当中,卡莲。”   “因为你确实是个邪恶的人。”卡莲把手指埋进他的胡须,勾住他的下巴,让萨塞尔像猫一样抬起头。“你的钱在几天前被贞德花光了,她原本朴素而正直的生活,也因为你的钱而堕落成腐败的裁判官了。她现在准备去邪教徒的集会所抢劫。钱真是个伟大的东西,对吗?”她的笑容有点扭曲。   “没事,我没钱了还可以抢劫你。”萨塞尔握起她的手,贪恋的亲吻起她的嘴唇,把带着她血和汗液的舌头探进她嘴里,和那甜美的气息融到一起,和那柔软的身体紧紧抱在一起。他一直舔舐到他嘴里只剩下卡莲唾液的味道为止。   “把我的嘴当清洗工具是需要收费的。”卡莲抿着她有些红肿的唇瓣,说,“不过考虑到你已经身无分文,我可以让你欠债,利息就五分吧,每月累积。”   “放屁,我这是在帮你,我们共享味觉,把我嘴里的血腥味换成你唾液的味道是为了你好,我才应该找你收费。”   “虽然本来就对你的性格不抱希望,但你真的是一点都没有绅士风度啊,十成里有十一成是需要被净化的邪恶灵魂。”   “我们像这样说话还是第一次吧?”   “是的,在这个地方像这种样子说话还是第一次,毕竟我怕贞德小姐烧死我。”卡莲双手合拢,作出祈祷的姿势,半响后又睁开眼,“当然你大致上是不会怕的,毕竟你对付女人很有一手......如果我被贞德小姐烧死的话,我会去向神明告发你们勾搭到一起的罪恶,然后请求他宽恕你。当然,结果如何我就没法保证了,毕竟审判你是神明的问题。”   “你刚才好像说出来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   “也没了不得到那种程度,只是,一想到我死后你和贞德小姐幸福的待在一起的样子,就不由得想要破坏它了。”她低下头,注视着黑巫师躺在她大腿上。   “你这样说话不会精神分裂吗?”萨塞尔问。   “只是缓解自己轻微的施虐心罢了,”卡莲伸手,把纤细的五指落在他胸前,张开光明迷道狠狠一压,听到萨塞尔闷哼一声。她自己胸前也一阵剧痛,不由得同样闷哼一声。过了半晌,她才开口,“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只是看着你好像很幸福的样子,所以就想告诫你现状而已。人生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而是常常被苦恼和自虐所困的东西,那个虚假的幸福,只要我轻轻呼一口就可以把它吹散。正所谓,——苦难是伟大的。”   萨塞尔对此不可置否,“你所谓的抑制恶魔化还要持续多久?”   “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寻找你挚爱的贞德了吗?不过你这次发的病格外严重,需要的时间可能会稍微久一点,”卡莲一脸不满的盯住他,好像被大人没收了自己喜欢玩具的小孩子一样,“虽然我觉得你这种恶劣的性格应该是无法修正了,但我还是可以借着治疗的借口来发泄发泄我的不爽。”   “那可真是笑话,”萨塞尔把头顶靠在她柔软的小腹上,伸手,像挠猫一样挠过她的下巴,“等我哪天找到让你恢复的办法,我会让你每年都替我都怀一个孩子,每年都感受一次分娩的滋味。”   “啊,那样啊,那也没什么,好歹替你怀个孩子也不错,还能当作为教会增加新生力量做出贡献。”   “那才是笑话,我的孩子都会是黑巫师,我要让他们把恶魔派黑巫师发扬光大。”   “让谁来教育,你吗?”   “我没空。”   “说得是呢,本来你也不像是有敢来认领孩子的出息。”   “我会把孩子丢给我的老上司扎武隆,让他替我发扬光大恶魔学派”   “你还真是个十足的禽兽。”   作者留言:   355月票。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夜谈   ......   她瘫倒在他怀里,内脏撕裂的剧痛像刀一样扎进她体内。这是很平常的体验。当然,‘平常’并不意味着习惯,没人能够习惯这种东西,她只是很擅长‘忍耐’而已。没过多久,她的伤口开始愈合,有些麻,又有些痒,像是许多蚂蚁在她伤口上爬行。这是种新奇的体验,是从黑巫师的体质里复制来的愈合力。伤口不停的产生、恢复,有时很快,有时也很慢,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在她的沉默中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今天比往常要久很多。”他让她平躺在他怀里,用手按着她的手。“今天的仪式也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重复道,但口气变的不同了,“但是你看上去心情不错,对吗?”   是的,没什么不同,只是没一个多月前拒绝他把灵魂当作材料的治疗时那样尴尬了。   她平静的呼吸着,一动不动地躺在昏黄如油彩般的灯光下,抬起一只手去触摸他那瞳孔竖起的眼球,他眨眨眼,看着她那脆弱易碎的手指直接触碰在他的眼球上。她轻轻的按压那个金色的晶状体,他也一动不动,迷道的魔力一闪而逝。   卡莲满意的点头,看到晶状体恢复成黑色。她平复了一些心情,至少变得面无表情了。然后她的胸腔感受到了奇异的悸动。   是从恶魔那里传来的好感吗?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大部分人都这样看她。似乎她这种看上去脆弱易碎却要承担沉重职责的女性——好像只要温柔的安慰两句,就能让她全身心爱上安慰者了。真是够叫人反感的想法。卡莲把头靠在恶魔的腿上,沉沉的呼吸着,笨拙的处理渗出血的睡衣,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几卷绷带,在已经恢复但是看上去又要裂开的小臂上缠了几圈。伤口起初是灼热,然后有些冰冷,就像滚过脸颊的一滴眼泪。   恶魔不会像某些无聊的信众一样安慰她,这至少让她心情稍微好了点。   她当然不想变得更脆弱,因为那样和死没什么区别。   他轻轻按捏她的脸,粗壮的手指在她的银色长发间穿过,撩拨她的嘴唇,像是个摆弄玩具的孩子。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想起来镜子,仿佛能透过他看见自己。   卡莲嘟哝一声,眨眨眼,费力地握住他的手腕,把在她嘴里撩拨她舌头的手指抽出来,“萨塞尔,你没洗手,能涂上消毒水去找团圣炎烧上一天再过来吗?”   指尖上沾满她的唾液。   他把那些晶莹的液体在指尖捻了捻,“现在干净了,”萨塞尔满不在乎的继续触碰她的脸颊,挠她纤细的下巴,指尖滑过她的锁骨。   “你还真是个毫无同情心的男人。”卡莲叹口气,绷着脸。   “你需要的东西很多,但是唯独不需要同情心,对吗?”萨塞尔耸耸肩,手指滑落她的肩头,从漫散在他腿上的银发中穿过。他眼中没有怜悯,他说话的样子和她审视信众的样子很像,但更加残酷,就像是在挥起斧头砍树。   “或许吧,但以我的资历看管这个教会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就是所谓的量才用人。我的确只是一介修女,但我适合此任。不管恶魔学的研究,信徒的安抚,还是把你这种即将坠入禽兽的家伙拉回......不,你现在就很禽兽了。”卡莲断言道,“——这些都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   “如果我说你很了不起,我活在你的阴影下面,就像人活在神明阴影下面一样,你会觉得这是一种吹捧吗?”   她微笑起来,知道这不只是一个玩笑。“当然如此,”她用左手和恶魔的右手十指相扣,然后用右手把他的中指掰断了,发出‘啪嚓’一声,“即使你能潜移默化地影响贞德,但我明白你这头禽兽是什么东西,所以你要活在我的阴影下面。”   她的中指也和恶魔一样同步断裂了,不过只断了一小半。   萨塞尔捏起她的右手,弹了弹她断裂的手指,听到她痛楚的哼哼声,说:“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得活在你的阴影下面?”   卡莲仰起头看着他,看着他低下的目光,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你觉得否定你的职责,就是否认你的生命吗?”   “或许是吧,”卡莲侧过身,像婴儿一样蜷缩着靠在他腿上,“反正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我听到哪里人说话,都是老一套:女孩子该依靠男人,这样那样,我真是个逆来顺受的笨蛋,这样那样。一边侮辱主为我安排的道路,一边说这是为了我好,就像事情本该如此一样。可我偏偏读过一些正经书籍,而不是言情小说,因此我才会聪明一点,明白那些话都是狗屁。”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另外我感觉你更心术不正,你脑子里只有暴力——包括言语暴力和肉体暴力,而且你还滥情。”   “滥情?”萨塞尔耸耸肩,“我只是看见喜欢的就要把她拿过来而已,怎么能算滥情?”   “你这人还真是厚颜无耻啊,”她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则覆盖在她的小腹上,共感带来了奇怪的触觉,这很奇怪。卡莲说,“看上去你至今为止都没有失败过?”   “我当然失败过,”萨塞尔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小腹,那种重叠的触感和他胸腔内的火焰一起烧到她灵魂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可至少对于你,我是成功了,尽管最开始——我以为我几乎要失败了。”恶魔说。   “还真是了不得的发言呢,仔细想来我好像确实掉进你的坑里爬不起来了,大概永远都会死在里面了。不过你作为移动治疗器倒是能稍微提高一点我的恢复能力,单从这点而言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快跪下来感谢我,我帮你这种只会祸害无辜者的禽兽找到了闪光点,如果不跪下来的话......”   “你也什么都不会做,对吗?”   卡莲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哼了一声。   “我是个贪婪的人,卡莲,”萨塞尔轻声说,“一些人想获得你的肉体,一些人想获得你拯救他们时展现的‘美丽’这一只存在于过去的意向,想把你摆在阴影下面欣赏他们以为‘你该是什么’的那一面;但我要的是你生命的诠释,我要的是构成你精神和灵魂的理论,你的真实而坦诚的一切,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甚至是你设法保留的核心,你从内到外不加掩饰的人格。不然我宁可送你去死。”他把最后一句话咬的很重。   “......你真是个疯狂的混账。话倒是说的很漂亮,但我可一点都不认为你成功了。”她沉默半响,无动于衷的的撇撇嘴,而后开口道:“然后,你要去连夜出城找贞德吗,滥情的家伙?”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戴着牛角盔的骑士   ......   如果说,菲利斯·桑塞瓦利诺一家死于皮肤兄弟会的事件——是导致他和戴安娜·卡文迪什坠入修道士城市安德拉西斯的引子,这样的概括,显然是严重低估了上城区贵族遭到灭口这件事的严重性。直到萨塞尔去军营找到相关负责人的现在,借由裁判官属下这一身份行动,他才获知了外神信徒在卡斯城活动的更多消息。   以下是记录:   两个商行会隶属的贵族家庭遭到灭口。尸体在住所被发现。和桑塞瓦利诺女士一样,呈现出类似的可怕伤势。一家人的皮肤遭到揭开,内侧朝外翻套到原主人身上。另一家人的四肢和身体被都被拉伸到十多米长度,像肉色的面条一样缠在一起,好像他们是没有骨头的橡皮筋。   在那之后不久,一个审问部隶属的贵族家庭遭到灭口。他们的尸体在城外的雪山附近被发现,虽然身上找不到任何遭受袭击的痕迹,但是体内的血液都被抽干了。那些受害者的皮肤看上去像是干旱季节在太阳下暴晒后褪色的紫色葡萄皮——然而这座城市地处雪原,又哪里来的太阳暴晒?   在上城区住户们无故死亡的刺激下——特别是隶属贸易部的那两家,因为他们死状特别凄惨,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对理事会的挑衅了——关于邪教徒活动的谣言开始甚嚣尘土。有人称这是贸易部和审问部在暗地斗争,却伪造现场,把黑锅推到了邪教徒头上;还有说法是贸易部和审问部内部就在和邪教徒勾搭,狼狈为奸。类似的谬传总是试图从蛛丝马迹里追寻事实真相,以达到在吹嘘时震惊听众的效果。当然,有时候也会一不小心撞到事实,可官方显然不会如此轻率。   另一方面,最广泛的说法,同时也是最不危言耸听的说法,还是在这城市里潜伏着可怕的邪神信徒团体。他们原本只在下城区祸害平民,现在却开始在上城区祸害那些满脑肥肠的贵族老爷了。这可真是大快人心!他们死的越惨越好——最后这句话是从下城区里流传出来的。   亚斯特罗从床上翻身起来——他满眼血丝,胡子拉碴,满头黑发也乱糟糟的。可以看得出来,最近频发的事件让他为自己谋划的治安官闲差变得极其痛苦,他的心情也同样充满了阴郁。   他向萨塞尔讲述了事件的经过和贞德的去向:   登山者发现尸体的位置,是在曼德洛雪山附近构造很危险的海岸冰川,男主人的尸体半埋在倒塌的雪地里,只有两条腿蹬在外面,像个插在坟头的叉子。接下来的一天,旅行家把事情上报给卡斯城的军营,除此之外,那些人也没其它办法可想。下午,调查的集会所法师发现两具女孩的尸体,那是男主人的两个女儿。相比男主人的尸体而言,她们和海岸线上的冰川距离更近,然而,女主人的尸体仍旧未曾找到。   亚斯特罗认为女主人的尸体可能就在冰川线位置,可那地方只适合小规模行动,而且过于错综复杂。   “你的上司贞德小姐也参与了这件事......说实话,你们也算军营的半个内部成员了。”亚斯特罗说,“理事会给你的上司批准了很多特殊权限,特别是城内治安方面的权限。她的目的地我都标在这张地图上了——你要过去吗?”   “去。”萨塞尔说。   于是他接过地图,迅速换好御寒衣,拎起放在门口的剑,就准备直接向外走。   “对了,”亚斯特罗突然开口叫住他,“在这之前,关于贞德小姐的目的地这件事,也有个小个子骑士来问过......因为那家伙手里拿着外交部的许可书,所以我只能告知一切。”   “小个子骑士?”萨塞尔皱眉,“你说的这个骑士有什么特征吗?”   “戴着个牛角头盔死活不肯脱,还差点动手打人,全身都穿着红白相间的甲胄,光听声音好像是个女的。”   思考片刻后,萨塞尔两手一摊:“不认识。”   黑巫师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在这个阴郁的夜晚一头扎进下城区的窄巷。   ......   萨塞尔把剑提在手里,脚踩着坑坑洼洼的灰砖巷道,跨过一道道长着杂草的路缝,在一片死寂中向前走。这种徐徐的夜行并非是黑巫师喜欢做的事情,他更喜欢待在住处阅读文献,或是推演法术模型和构造,或是继续正在执行的实验——总之就是不想出门。但揭示术的能量还缠绕在他手上,——不知是谁在教会门口布下的揭示术。他刚才在触发揭示术后就直接前往军营,——也有把施术者拖入军营的阴暗心思在内。   可是目的并没有达成。在军营询问贞德去向的这段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布下揭示术的施术者也没有尾随而至。   现在,萨塞尔作出决定,选中了今晚要等候施术者的那条下城区小巷,然后迈开大步。身前的一团雾气被他撞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因他手中的剑而畏缩到雾后面,他们的影子溶化了,像是淹没在海水里。   下城区的房子大大小小,形状不一,但都很破旧,窗户都是暗的,暗窗后有摇曳不定的微光——如同是在坟地里闪烁的磷火。   走在这里确实犹如迈步在坟地,或是在一座座高耸、相连的墓碑中穿行。有些窗户的窗帘低掩着,在灰白色的黑夜映衬下,同样灰白色的鬼魅,似乎会在漏出灯光的墙壁间突然现行。一些墓碑似得破旧屋子上还有张开的窗户,里面能听到若有若无的低语,像是鬼鬼祟祟的邪教徒在商量今晚的仪式。   他停下脚步,靠在小巷尽头的角落里,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因为,多年以前他就学会了在夜行时掩盖自己的声音。如果他随意的告知其它人自己的存在,那么路上的追杀者就会轻易获知他的踪迹,狗也会对着他狂吠,一些隐秘的行动也很难达成。   他只会等待很短暂的时间。倘若拖延太久,前往寻找贞德足迹这件事就会很麻烦。更何况,还有个奇怪的骑士也在和他干一样的事情。   长街寂静,空无一人,他在这里纹丝不动的站着,只有他的影子随着月光轻微挪动,就像是幽灵在他脚下徘徊。   作者留言:   PS1:本书第一篇里番(戴安娜·卡文迪什)已放入群文件。if线(就是说可能发生,但是正篇里没有发生)。共计八千三百七十字,其余详情见群公告。   PS2:群号——331384365(老年魂斯林活动中心)。验证内容填作者名。 第一百七十四章 揭示术   从一旁的房屋里传出一阵模糊的声音,似乎是嘶哑的笑声?萨塞尔侧耳片刻,没有听到别的动静,于是他吹出一道亮光。这段小巷的地面特别凹凸不平,灰砖块已经淹没在杂草丛里。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虫子爬过地面的沙沙作响,朝着远方前进。   微弱的月光笼罩着同样微弱的烟雾,从他手里射出的白光落在地上,一个黑影从墙上浮现出轮廓,接着,像是鬼影从墙上凸出一样钻出来,成为一个罩着黑袍的晦暗影子。   阴影神殿。   萨塞尔默默注视着那个祭司,一言不发。   祭司在巷道里飘浮了两步,停住了。   “光明迷道的味道......”祭司低语了一句,转向萨塞尔。他的双手拢在袖子里,前进的速度始终保持不变,且踩在一条直线上。他停在礼仪规范允许的距离上,向黑巫师抬起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做了一个打扰的手势。   “请原谅我不得不做一个突兀的打扰,”他用抱歉的腔调说,“光明神殿的祭司一般不会出现在这里,最近常常出现的,也只有那位金发的女士。——我个人一向很喜欢舞台剧,特别是爱情和悲剧。倘若在允许范围内,能否告知如此好奇的我——你是否在等待你的爱情呢?”   萨考拉斯,又一个熟人。   萨塞尔眯了眯眼睛。阴影神殿的高级祭司,和他们的神明如出一辙的疯子。   “我在等待我的爱情。可这是一点点私人小秘密,所以我更喜欢独自等候。想必礼貌如阁下您,应该不会干扰我的约会吧?”萨塞尔温和的答道。虽然光明神殿和阴影神殿一向不怎么对付,但私下的交情是两回事,对于这个精神不太正常但挺好懂的人来说,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需要刻意挑衅。   “确实如此。有人告诉我,爱情就是私密的东西。如果太过夸张的展示给别人,就会变的浮夸而无趣,对吗?”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舞台剧没有真实的表演有趣的理由之一,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想就太好了。”   萨考拉斯点点头:“看来我们是难得的知音。若不是全心全意为之现身,——舞台剧表演也就毫无价值了。可是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我只能在真实的表演里寻找我想要的东西。”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在很久以前就改为观赏把真实世界当作舞台的剧目了。”   “啊......”   浓厚的阴影像雾一样从他掩蔽在黑暗中的兜帽中溢出,他发出嘶哑的笑声——那就是萨塞尔刚才听到的笑声:“我没想到我们两个会这样投缘,对吗?你的礼仪保持的非常好,你的见识也能让人为之称道。可惜我还有事要办,无法久留。如果有缘的话,我们或许还会再见。那时,我会赠予你特别的礼物来回应我们这段短暂的友情——如果我们还能再见的话。”   “就此不相互告知姓名的离去,擦肩而过,也很有一出悲剧的惆怅感,对吗?”萨塞尔说。   “你确实是个令人欣赏的光明神殿祭司。”萨考拉斯表示赞同,“为了进一步表达我的喜悦,让我送给你几个美丽的警告。”他发出轻微的嘶哑笑声,“出于纯粹的巧合,我们找到了两个黑巫师的踪迹。让我们困扰的是——一个黑巫师潜伏在那座伟大的法师学院。不管怎样,那是个神圣的地方,从大局出发,即使是神明也想要那里得到保全。我们以为从那里钓出黑巫师是件颇有些困难的事情——不,让我们困扰的是,这个城市和这个学校并不在明目上反对黑巫师这个职业,反倒对他们的知识颇为宽容,所以我把这个情报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光明神殿的朋友。”   “我?”萨塞尔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们也没法在那学院做出太大动作,礼仪规范要求我们保持低调。确认目标才是第一步,对吗?”   萨考拉斯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赞同地点头,就像是为找到了难得一见的友情而感到愉快。   “我们在那边投放了很多线人,想必你们也一样吧,嗯?从许多方面来讲,人死了或许比活着有用,消灭黑巫师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如果你以后想要交换情报,可以来这里画下阴影神殿的印记,我随时恭候。”   萨塞尔友好而轻微的耸耸肩,“乐意如此。”   萨考拉斯徐徐的化为几缕雾气。   ......   萨塞尔强忍着发出狂笑的冲动,闭上眼睛,把和萨考拉斯这个精神病近乎戏剧化的会面场景从脑海中掩埋下去。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的影响,它会在后面得到证实。   他平常不怎么伪装,但这不意味着他不擅长这种事。只要能交予他足够长时间的相处和仔细的观察,他就能找到合适的交流方式。当然,这对有些人有用,对有些人没用,毕竟话术只是省力气的小动作,只是一个撬动节点的杠杆,而最终的结果,依旧要看他本身的能力。   嘶——   突然间,他感觉揭示术的残留在他指尖震荡。   透过雾气和四处延伸的灵体视觉,他感觉有人在靠近了。他听到了声音。   “我布下的揭示术怎么样?加了一点特殊的构造,点燃它吧。”   他没说话。   “考虑好了吗?”那声音问。   萨塞尔捻了捻指尖萦绕的残留,灌入一丝魔力,接着他灌入更多。   那东西像是阳光一样在他手中绽开了。它释放出无数飘摇丝带一样环绕他全身的光华,犹如是夏夜的上千片浅绿色含羞草酿制而成的酒浆,看起来宁静祥和,而又有些寂寥,犹如倒映出一轮月色的浅浅清池,却又含着狂野汹涌似一片苍翠的海洋。   他灌入更多魔力。   光华像反照着月华的玻璃一样在他指尖闪耀。他扬指将这光芒弹上半空,目视它散成许许多多像星辰一样闪着微光的白色蝴蝶,蝴蝶在这雾中挥动着流光溢彩的翅膀,仿佛无声的弹奏出灰白色的钢琴键,散开千点千点的闪亮尘埃。像流动的银河一样掩埋住他的视线。   她站在小巷尽头,轻快的像只百灵鸟。闪亮的尘埃毫不吝啬地将她完全点亮。她像是从黑暗中走出,站在上演歌剧的舞台中央,穿着漂亮的天青色魔女外套。然后,她快步跑过来,抓起他的手。   一个睡眼朦胧的小男孩被亮光惊醒,刚好从窗前拉开窗帘,他看了她半响,直到她越过那屋子还在把脸贴在玻璃上盯着她看。   “老师,你失踪了快一周了。”薇奥拉说,“这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构思出来的欢迎法术,每天晚上都要偷跑出来在教会门口替换一次,可能有点花里胡哨......但是,您觉得算得上及格吗?”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支起她的帽檐,把额头贴在她小小的额头上,“漂亮极了。”   “您要盯着法术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印记   “因为烟花一闪而逝,不是吗?老师你再盯着我看,我也不会变成其它样子,变成其它人——但是,我们眼前的东西却会消失,对吗?”   “你说话的口气可真是成熟了不少,而且还话里有话,一点都不像小渔村出身的女孩了。”萨塞尔握住她有些单薄的小手,审视了一番她如今的造型,“就连穿着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其实你已经改变很多了。”   “不,这是为了成为一个有修养的法师,”薇奥拉放开他的手,提起天青色的裙摆,在他眼前轻轻转了一圈。在同样的天青色长靴上,她裸露着小半条细致的白嫩嫩的双腿,小麦色的两条辫子扬起,把美丽又纤细的身体线条展示给他看,“一个多月当然足够改变很多,学校的气氛也不怎么严酷,——起码比您的教学轻松多了。但是我可是一点都没有松懈——在各种意义上都不会松懈。”   “你学这种戏法就是松懈了。”萨塞尔很不和蔼的微笑起来,伸手捏在她脸蛋上。经过几个月的法师学徒生活,薇奥拉如今保养的很好,肌肤白皙而细腻,触摸起来,像是指尖掠过光滑的丝绸。   “这当然不只是戏法——虽然在梅林教授演示的时候完全是戏法,但我用我们的理论加了些新东西进去!”   薇奥拉盯视着他。   “演示一下?”   “......还需要经过修正。”她移开目光;然后伸出双手搂抱住萨塞尔的脖子,把散发着牛奶香气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轻声说,“但是,很快就是拥有合格杀伤力的法术了。到时候,即使是在打仗,您也要带我一起去打。”   “那也得等你完成修业。而且即使你完成,你也得......”   “不,”她像头树袋熊一样挂在黑巫师脖子上,两只靴子只垂到他大腿的位置,用那少女的小虎牙咬在他脖子上,含住他的颈边的肉,用和猫咪一样含糊不清的呜叫声说,“你都和卡文迪什在另一个世界消失了快一周时间,天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但是没关系,等我成为和您一样厉害的黑巫师之后,我就能到哪里都缀在您后面了,然后用暴力......”   “你说什么,孩子?谁告诉你的?”   “哼,哼哼......是情......卡莲小姐告诉我的,”薇奥拉发出的轻微声音就像是小动物的呜叫声,她还在咬黑巫师的脖子,把脸颊用力蹭在他侧脸上,“她也像这样咬你了吗?”   我就知道,这个满怀恶意给我到处添乱的修女。   萨塞尔诅咒了两句,缓缓抚摸着薇奥拉的头,开始组织语言。   “还是说咬了其它地方?”她又问。   “不,我只是——”   “您和她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了?”薇奥拉抬起头来看他,秀气的鼻尖贴着他的鼻子,长长的睫毛下面——那种带疑问的目光像是要探询出个究竟来。   “你要多想点正面的东西,孩子,凡事不要老是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可是卡莲小姐说,老师您是个到处拈花惹草的混球,不要相信你在这种事上作出的发言。”   她到底给这孩子灌输了什么东西?   “老师啊,五年实在太久。”薇奥拉放开他脖子,重新落在地上,拨拉起手指,“当然,我不会抱怨,毕竟许诺了就要完成。到那时,我就快二十岁了,可以站起来独自面对一切了。不过比起这件事,老师,你亲吻过卡文迪什吗?如果有的话,能告诉我那和您对我有什么区别吗?”   萨塞尔低头看了看她。她神经兮兮的抿着嘴唇,一双绿水晶似得美丽眼珠对着地面乱飘,白皙的十指合在一起捻来捻去。   “只是亲吻而已,没有什么区别,薇奥拉,现在立马回学校去,后天把我交给你的高等数学习题集拿过来,让我检查你完成了多少,懂吗?”萨塞尔弯下腰,拉扯她的嘴角。她的眼睛在雾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辉,那里面含着很强烈的独占欲,他当然能看的出来。   “诶?那个......”   “如果你没有完成这周的任务,你周末的一整天就在数学计算中度过吧。”   “可是......”   萨塞尔用手捏着她的侧脸,另一只手和她像年轻恋人那样,双手紧握,十指相扣,目视薇奥拉情深意切地把樱色的薄唇向他伸过来,她又和他亲吻在一起——就像要在这亲吻中把灵魂交给他一样。   这是一个平淡又沉默的吻,不怎么贪婪,也不怎么冲动,尝起来像是青色的苹果,或是在闷热的夏夜里喝到的清澈泉水。薇奥拉偷偷睁开眼睛,看到他合着眼,黑色的睫毛犹如是在雾中闪光,她立刻又紧紧合上眼皮。   四周很是寂静。   过了一会儿,她才从梦里回到现实。   雾更浓了。   感受着孩子的心脏贴着他的心在跳动——萨塞尔把额头贴在她额头上,“这是这次的告别,现在我要去办事了,你也快回去吧。”   她摸了摸嘴唇。   “好......那就后......后天见。”   ......   萨塞尔乘着向北吹的狂风落在雪山上,刺骨的寒气裹挟着暴雪扑面而来,让人窒息。他环顾四周,只见天上无星无月,远山若隐若现,犹如整个都被冻结的大海在视野尽头发出低沉的呜咽,眼前的一切几乎都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他燃烧灵魂,完全张开灵体视觉。暴风雪在他头顶逐渐聚集着怒火,他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并嗅到人类刚刚走过的气息——不止一个人。里面有贞德的味道,但这气味若有若无,已经变的很淡了,——应该是在几个小时前经过这里。除此之外,还有陌生人的味道,从气味上判断应该穿着很沉重的金属铠,在不久前刚刚经过。   他伸手拂开地上的雪,只见柔软的雪地上有几行牢固的足印,朝着远方黑暗的海岸线延伸过去。   不......这不重要。   他沿着脚印的反方向走了一段路,注视着一颗突兀的雪松支在山崖边缘,在寒风中痛苦地弯折起树枝。他聆听风如同厚实的毯子一样抽打着树干,在雪中站了很久,直到积雪覆盖住他的脚,才上前敲了敲树干。   他注入一丝魔力。   一道古怪的印记在树干上浮现出来。   一道圆环环绕着圆心的孔,圆环内,沿着那小孔,环绕着三条触须状的曲线。   “啧......”   一出如梦似幻的诡异剪影在他眼前闪过,停顿了一个心跳的时间。这使他的大脑感到一阵匪夷所思的眩晕。   剪影消失后,他的眼神聚焦在空无一物的虚空里。   他把瞳孔竖直的眼睛眨了眨,从嘴角呼出几点火星。   “刚和萨考拉斯谈完剧目和表演......”恶魔伸出手,把雪松点成了黑灰,“就遇到这种恶心的事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黄衣之王的印记   他沿着味道走了很长时间,来到寒风越来越刺骨的海边。   海岸线的冰川很陡。萨塞尔撑开隔绝术,努力挡住扑面而来的寒风,小心地在冰凌和积雪上寻找合适的落脚点。从这里抬头仰望,竖起的山脉犹如海啸的波涛,而他正行走在这海啸的中央。寒冰和霜雪被风雕刻成畸形可怖的尖刺和凹坑,看不出明显的路径。一条条锥形的冰棱不停被他踩碎,在啪嚓啪嚓声中坠入几百米下黑魆魆的海面,环顾四周,眼前是一片和苍白的雪原完全不相称的昏暗和阴森。   黑巫师终于来到了气味的尽头,他皱眉看着天空,眼前的一幕让他伫立了一阵——他已经钻进了冰川裂谷的深处。犹如神明挥舞巨斧切开的裂谷缝隙足足十多米宽、数百米长,而且弯弯绕绕,犹如梦中的迷宫。两侧陡峭的深蓝色崖壁同海面垂直,将天空切成一道扁平的黑色线条。低下头,能在脚下几百米开外的位置看到黑如夜空的海面。   他越过一处狭窄的踏脚点。再次见到一株死去的橡树突兀地插在冰川上,扭曲漆黑的树冠向天空伸展,虬结的盘绕在一起,像是许多死人扭曲的手臂。   黑色的云层和黑色的大海在地平线尽头连成一线,一种难以形容的无边的寂静环绕着这片冰川地。   铸成大门的巨石让萨塞尔屏息许久。   崎岖的青铜色石块浑然一体,每处都有三四人环抱的橡树那么粗。在门梁的石头上,刻着一张俯视地面的人脸,人脸覆盖着留有两个狭长眼部开孔的面具,眼窝空无一物,和这冰川一样沉默不语。   他穿过门,脚下的冰上也刻着树上那道印记,只是被剑痕划破了。   黄衣之王的印记......   身后位于冰川裂谷的世界随着他的脚步渐渐朦脓,但剑划过地面的痕迹却越来越清晰。   ......   它从黑暗中醒来,戴着艾提安的面孔,抚摸腿边刚和它完成一场运动的贵妇人——美丽诱人的躯体——它同时想到,这躯体也是脆弱易碎的,也想到自己不必受这种躯体的限制,它感到自全身附肢升起的一阵愉快的痉挛。   它的脸孔几乎要在这种自我陶醉的打开了。   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味道——那是最原始的两-性动物的味道,饥渴的动物。造主给予了它们这种饥渴,为了让它们更好的融入这个世界。现在,它想起了那个光明神殿的女裁判官贞德,它再次感受到从全身附肢中喷涌而出的饥渴,——给了它生存方向的东西。杀戮和交媾,这是他活着最美丽的目的。   它低下头,像只鬣狗一样嗅着贵妇人身体的味道。   这味道不错,但是缺少了恐惧,就像是吞咽食物时缺少了恰当的调味品。   它再次想到了那个一身黑衣的女裁判官,它幻想自己把那美丽的、赤裸的身体在疯狂的恐惧咬碎的情景,幻想她的哭泣声,惨叫声,脸上露出扭曲的愉悦表情。   如此美丽,如此诱人,就像是梦......   然后它的梦境被打断了。   一阵扭曲的刺痛让它全身痉挛的倒在地上。   意识到这刺痛代表什么时,它感觉自己处于噩梦中。这太过荒谬,不可能是真的。   仪式场所!   有人进入了哈斯塔的舞台!不止一个人!   它在地上发出无声的尖叫,浑身抽搐,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爆裂开来,脸部的附肢差点在剧痛的警告中全部张开。它全身扭曲成难以形容的弧度,如果它有骨头的话,肯定已经折断了。但是它没有骨头,它的全身都可以随时在柔软的海绵和坚固的金属间切换硬度。   它是巫术的造物,但它身上没有巫术,它是真正的生命体。   它一言不发的转脸面对贵妇人,吟诵出一道嘶哑的咒文,让这个睡去的女人陷入难以苏醒的昏迷。   不——不——不——不,这绝对不能被允许!   它开始呼唤造主。   在许久之后,一团长着白色人类脸颊的、圆球状的、血淋淋的肉块,从它手背上艰难地挤出来,落在地上,用四条手指形状的肉色触须支起身体。   那肉块在地上挪动了两步,诡异的眼睛带着难以理喻的情绪打量它。   “我闻到了你的痛苦。”人脸用带着磁性的男性嗓音说。   艾提安点点头,“黄衣之王的教团给予了我警告。”   “我们和他们的协议出问题了?”   “是的。”   “那帮意识不清醒的家伙......他们整天都在做梦,”人脸小小的眼睛眨了眨,“现在你知道什么?”   “有人闯入了他们的营地。”艾提安低声说,缩着脑袋,好像是惧怕自己受到指责。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路是修道士用尸体标出来的。”   那张小脸扭曲了,细小犹如米粒的牙齿在薄如纸张的唇间闪光,扯动着它的面部轮廓,“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泽斯卡,那帮憎恨黑巫师的剥皮疯子——为什么他们会好心到给卡斯城的调查者指路?”   艾提安的脸僵住了,在思考了很长时间后,它才小心翼翼的说:“在桑塞瓦利诺一家因为攫取财物而害死中城区平民——再到他们突然遭受修道士审判后的这段时间。我们借皮肤兄弟会的名义制造了两起贸易部成员的死亡。这件事似乎引起了它们的不满。”   “别跟我玩把戏,泽斯卡,别跟我玩把戏——那帮舍不得离开安德拉西斯的疯子,他们只会在罪人面前现身。”   “但这件事确实是他们做的,造主——有什么东西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团肉块停顿下来,在它紧张的注视中思考了很长时间。   “也许,”肉块用沉重的声音说,“也许,随着战火将至,他们的首领埃因罗也想趁机在这趟浑水里插一脚。也许......修道士们要更疯狂的执行他们独断的审判了。”   “这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吗?”   “有一定可能......但是,就连我们的密探也无法到达修道士们的城市。说到底,我只负责卡斯城的这片区域,其它地方,自然有学派的其它正式黑巫师监视。”   小小的眼睛扫到贵妇人半裸的躯体上,厌恶地挪开目光,“以后别在你交媾的时候叫我过来,我不想看见这些俗世的女人。”   艾提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头。它的主人似乎对学派内的另一个正式巫师怀有遐想,而那不是它可以揣测的事情。   人脸用它细小的肢体在地上挪动,“现在,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开启那片营地的所有陷阱。那帮醉死梦生的蠢货只会沉迷于戏剧,而它们的安全却需要我们负责......至少哈斯塔的庇佑带给了我们神明的指示。记住,别让那些闯入者活着离开,否则我就换一个泽斯卡来代替你。”   艾提安谨慎的点起头。   作者留言:   370月票。 第一百七十七章 黑巫师的见闻   ......   白衣的女人戴着白色的面具,尾随着可能是黑巫师的踪迹来到海岸线上的冰川裂谷。   封印中的巨型石门。   远方的景色被黑夜和寂静笼罩。环形的陡峭冰川裂谷仿佛深蓝色的帷幕,视野中所有东西都在她面前呈现出一片阴影朦胧的黑暗,险峻的山崖上突兀的伫立着橡树,树上有浓雾飘过,虬结的枝枝杈杈像巨大的犄角,挑向海天一体的夜空。她抬起头,和俯视地面的人脸对视——那东西戴着和她相似的白色面具,面具在眼部留着两个狭长的开口,眼窝空无一物,和她一样沉默不语。   哈斯塔,从天而降的孽物,终结了至高王卡洛的统治,却让世界陷入人类诞生以来的最大恐怖。   根据雪魔族不朽者加松在《加松愚事》的记述——第一帝国毁灭之际,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遭到囚禁的外神——哈斯塔——首先回应了法师们的呼唤。借由法师们的力量,它的本体穿越破碎的时空降临在至高王卡洛的战场。根据誓约,它将残暴的帝王卡洛化为一出荒谬戏剧中的演员,永存不朽,却也永远无法解脱。   在那之后,不朽的古龙们从第一迷道倾巢而出,数不清的不朽者和神明向接踵而至的外神发起了几乎让世界破碎的驱逐,世界之号被一遍又一遍的吹响,古老神明的躯体一具又一具的倒下,留下一片片回荡着末日鸣响的废墟遗迹。   驱逐成功了一半。   一些外神遭到彻底毁灭,另一些,却在某个未知个体的指引下进入了世界间隙的无序混沌,以未知的方式开辟了它们和本时空迷道规则迥异的迷道。   或许......也不应该称为迷道。   但那些只属于它们的空间确实对任何种族的施法者开放。   加松将那个时代称为降临之年。   ——关于这位指引者,有一个说法是奈亚拉托提普,也有一个说法,是没有降临本时空却依旧能被施法者们联系到的外神犹格·索托斯,不过以上推测均缺乏考据。   最后一句话由《加松愚事》的拉丁文译者标注于该页页脚。   契罗要求希尔维亚阅读黑巫师遗留的资料,而图书馆那本关于外神来由的《加松愚事》的拉丁文译本,译者正是涅尔塞·伊斯特里亚——恶魔学派黑巫师,不怎么著名的翻译家和语言学家,完善了转生理论却死活不敢亲身实验的胆小鬼;原名未知,年龄一百岁左右,属于非常常见的高阶法师年龄,不足为奇。   希尔维亚几乎能将这个黑巫师的资料倒背如流。   在这场长达七年的追杀里,她每晚都会在亲手剥掉他皮折断他四肢的美梦中惊醒。   现在,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尽管她以前也这样希望的。   希尔维亚一刀划开封住大门的迷雾,把毒液学派刚刚在入口激活的禁锢撕得一干二净。   她踩着无声无息的步伐踏入大门。   猎犬部队第三宗执行者,第一百五十二次清剿任务执行,目标——已不具备存活资格的非法帝国居民涅尔塞·伊斯特里亚,消灭一切怀疑影响任务执行的个体,为此制造的额外伤亡均由帝国第五宗善后处理。   ......   萨塞尔顺着梯级下去,经过一串寒冷刺骨的巷道,见证两侧冰川逐渐后退,两侧墙壁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逐渐成为潮湿阴森的岩窟。这座黄衣之王教团的营地确实很大,这是他最担心的,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视线掠过一个个满地血淋淋尸体的走廊和房间,他甚至感到有些烦躁,毕竟天知道跟上贞德的步子要花多久。   在一个幽暗得几乎看不清的圆形房间,他看到周围有十多道古旧的门,全部都大张着。他张开灵体视觉,发现每扇门后的回廊里都有贞德的气味。   他穿过其中五扇,最终都在满地被刺穿的尸体包围中绕回原地。在第六扇门后的迷宫里,他听到回廊远处的房间里有人在用拉丁语说话,马上把自己隐藏在幽暗如沥青的阴影中,顺着墙角穿过布满尸骸的岔道,张开灵体视觉——张开到足以让他看到穹顶上诡异的壁画——无法形容的荒谬壁画。   他沿着打开的木板门走下一道幽闭狭窄的楼梯,就像走下一道悬崖。四周是一片怀有敌意的寂静,尽头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这莫名其妙的迷宫里只有来处不明的地下风在吹息。   他走下一道铺着华贵地毯的大厅。   好吧,又一个大厅,现在他能看到了:   蜡烛和绿色的火炬燃烧着蓝色的火焰,明亮耀眼,像是蓝色和绿色的闪电。许多三四岁的幼儿身上连着脐带,披着红衣大主教的紫色披风,手里拿着铃铛,往地上倒下一堆堆腐肉,给趴在地毯上把自己当作家畜的少年少女们喂食。   一个身躯肥胖的绅士生着一张善良的面孔,带着慈父的笑容,抠出自己的眼珠,和一个肠子拖在地上的美丽少女交换他们的眼睛:每根肠子上都盛开着紫色和蓝色的玫瑰,像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   在僻静的角落,在欢快的吟唱诗歌,人们彼此相拥亲吻——皮肤如蛛网的绿色腐尸和一个金发过腰的不知哪个教会的修女,装腔作势的弹奏小提琴的巴哈撒蛮人和一个瘦弱苍白如家猪般驯服的女侏儒,新生的小鬼和老朽的呲牙咧嘴的老太婆。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怪物在蠕动。   一个一身漂亮的白色长裙——裸露着手和脚,但二十根指头都是细长肉色触手的小姑娘从地上飞快地爬过来,——好像一条螃蟹,蹭了蹭他的腿。她抬起她小小的脑袋注视他,——用她没有眼睛的黑漆漆的眼窝,然后咧开她正圆形的、布满鲨鱼牙齿的嘴唇:   “去跳舞吗?加入我们的宴会吗?”   “你再敢碰一下我的衣服,我就让你们的宴会变成一片废墟。”萨塞尔笑呵呵的回答她。   “我和你跳!”   一个留着海象似得湿乎乎长胡子的蛮人踩着绅士的步伐走来。   他从他肚子里掏出一根肠子,亲切的挂在小姑娘白皙的颈子上,就像给她挂上了一根美丽的项链。他伏在她耳边嘀咕着情话。小姑娘没有抗拒,和他搂在一起,用鲨鱼似得锯齿啃噬起他嘴里钻出的许多条触手,又轻又快地和他抱在一起跳起转圈舞来。   萨塞尔环视一圈。他认为他的理智受到了冲击。   作者留言:   385月票 第一百七十八章 莫德雷德和黑巫师   萨塞尔并不清楚这个教团的规模有多大,但至少也是上千人——大部分都是模糊了故事和现实分界线的沉沦者,或是为施法者服务的奴隶。根据贞德留下的踪迹,他能确定这里也被她屠宰过一圈,然而事实上——这些怪异的东西仍旧在旁若无人地举行宴会。   这不算个好消息......根据一些捕风捉影的资料,他可以推测这些被虚构故事同化的东西属于一种自然现象,而非属于正常的生命体。黄衣之王的教团把仪式构建在哪里,这些自认是小说和剧本角色的东西就会在哪里衍生,活着,也不完全活着,即使遭到杀害,也依旧会在仪式中重新复原——毕竟重复上演的故事总是伴随着种种死亡。   如果和这些东西接触太久,他也有可能成为外神构建的荒谬剧本的一部分。   麻烦。   宴会中的大厅中又是十多扇古旧的门,而且比上一个大厅的数量更多。   他再次挑了一扇门穿过走廊,——非常狭窄的走廊,圆形天花板极其低矮,俨如是贯穿至数百米开外的地底下水管道。   房间越来越多,萨塞尔不清楚房间总数有多少,但越是着急越是摸不着正路。深邃的地下迷宫里漏出鬼魂般的地下风声息,凝固的血像生锈的水一样渗进地毯。他经过的每个地方都有贞德留下的气味,每个地方也都有旁若无人的怪异在阴森的迷宫里上演着虚构的故事。萨塞尔逐渐适应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荒唐世界,有一阵,他觉得自己除了贞德的气味和怪异们表演的戏剧之外,不可能看到其它东西了。   在第十三次从走廊回到这大厅的时,一个意料不到的东西突然拦住他的去路,绿色和蓝色的烛光像舞台的灯火一样聚焦在他身上。萨塞尔抬起眩晕的眼睛,只见那些怪异像是在欢迎新客人一样围着他环成一圈,纷纷对他鼓掌致意,作出符合上流社会礼仪规范的姿势。   他眼前是一个高挑的女人,很纤细,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裙子下摆染着凝固发黑的血。她的全身沐浴在诡秘的光线中,显得无比洁净,皮肤的色泽像是漂白过的尸体,而且布满细密裂纹,好像是摔碎后又粘起来的玻璃。她的眼窝里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眼珠,薄薄的嘴唇红的像是血,好像全身色素都聚集在嘴唇上了,同样白如雪的长发垂到腰间,遮掩了略微下陷的脸颊。   萨塞尔听到她嘴里嘶嘶的声音,像是蛇在吐信子。   这个全身惨白的人影像道鬼魂一样在他眼前停下来,如蜡像一样一动不动,和他一起被怪异们围拢在中央,好像他们是宴会的中心,是即将订婚的年轻情侣。   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或者说被激活了。   萨塞尔眯起眼睛。   这些东西原本是无视他的,现在它们却开始针对他。   突然间,所有人都停顿下来,仿佛是被钉在地上了,僵住了,一动不动。   惨白的女人挪动她修长的好像是两条弧线金属条的腿,踩着精准的步伐,笼罩着恐怖,发出优雅的声音,犹如百灵鸟在歌唱:   “我的未婚夫,你可否告诉我,你的贞洁的新娘叫什么名字?”   “提妮丝小姐!提妮丝小姐!”那些钉在地上的怪异们异口同声的用歌剧腔回答。   一阵莫名其妙的冲动在驱使他答出同样的内容,就好像是有异物在他灵魂深处低语。他感到血管里的血液凝固了,脚指头刺痛,头上的头发竖立起来。   黑色的血浆从女人嫣红的嘴里流出来,落在地上,长出一排排黑色的玫瑰,花芯是沉睡的婴儿脸。   一堆堆瘦骨嶙峋的手指、爪子、触角、喙、毛茸茸的蜘蛛爪、木偶的手指关节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好像要把他捉住,捆住他,把他拖到执行神圣仪式的舞台前。   一股腐朽的甜腻气味和死人的寒气迎面向他扑来。   “很好......我不是很喜欢徒然生事。但能打发一点不开眼的玩意总归也是一种好事。”   然后萨塞尔低吟了两句,他那两颗黑色的瞳孔变成两道金色的细线,细线在燃烧,像是两颗耀眼的太阳。   火焰从地上升起,然后......   他听到一个满带着杀意的吼声——因为隔着盔甲和飞扬的尘土,所以稍有些模糊。   “你再说一遍试试!”那声音咒骂道,紧随着就是金属撕裂干枯血肉的声音,以及痛苦嘶哑的尖叫声,“你这个狗屁僵尸管谁叫小女孩!啊?你全家都是三岁小女孩!”   刺耳的撞击。   等他转过身,只见一个全身覆满金属铠的人形像万吨铁锤一样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地板在轰隆隆的粉碎中掀起,仿佛是成了起伏的甲板。黑色的尘埃扬上半空,犹如升起遮天蔽日的帷幕,几米宽的巨大石质天花板砰然砸落在他身边,好像许多巨人愤怒的手掌。   一排排烛台打翻在地上,火焰点燃了地毯,火,如这个女人一样狂野而原始的火烧起来。   只见那人形包覆着一套流动着鲜红色花纹的金属甲胄,那并非是反光,而是盔甲本身辐射出的——在银灰色的金属铠甲上流光溢彩的奇异纹路。那盔甲的结构匪夷所思,没有接缝,也没有结合的链条,完全以精美到不可思议的几何形金属板拼成,几乎使人怀疑其固定的方式。   那盔甲人形戴着一顶犹如抽象龙头的尖锐头盔,狭长的黑色缝隙犹如龙的眼睛,弯曲的犄角犹如公牛的犄角,尖锐的下颌犹如恶魔领主的下颌,以犄角上镌刻出的血红色纹路显露出凶暴到令人震骇的杀意。   她一手提着一人高的巨剑。那并非普通的剑——剑两侧略带弧度,剑身刻着血红色的起伏波纹——形如流淌的浪花。巨剑和盔甲浑然一体,灰白色红色两色相间。   这盔甲太美了,几乎是一种艺术品.....   她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四肢抽搐的男人。男人皮肤惨白,一身黑色绅士礼服,一条腿被削断了,另一条腿则被她踩断了,骨头爆出,似乎五脏六腑都在剧痛中抽搐。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问,声若震雷。   “你是......我的小女......”   “呸!去你妈的小女孩!”她在怒吼,“要么来抽剑面对我,要么就去见证死亡!我是莫德雷德!是你的终点!是要送你上路的骑士!无论如何,侮辱我的人都要见证我的愤怒,给我像条杂鱼一样无能的去死吧!”   骑士狠狠的一脚踹在他身上,就像她像践踏玻璃一样踩碎的坚固地板一样,把这活在故事中的幽灵踢成了两截烂糟糟的尸体。   接着,她在那两道狭长黑色缝隙下的目光和萨塞尔对上了,——满怀着刺眼的杀意,“现在,你们这些怪物也都给我去死吧。”   糟糕,现在撇清关系还来得急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发狂的莫德雷德   很遗憾,来不及——   他后退半步,惨白的女人朝他伸出血淋淋的手,骑士的巨剑沿着腰把她分成两截,血,凝固的黑色血浆飞溅到四散的尘灰上。美丽的上半身滚落在地,她扬起脸看向碎裂的天花板,厉声尖叫——仿佛是上百个声音,上百个尖锐的猫爪子同时在玻璃上划过的声音,同时从她的嗓子里冲出来。   一只银灰色的金属靴踢飞女人的脑袋。   她仍在尖叫,像颗皮球一样划出抛物线,砸到几十米外的墙壁上,栽进燃烧的火焰。尖叫声停息,变成了油脂燃烧的嗞嗞声。   “你叫个屁!”莫德雷德朝她喊,“死的时候就给我乖乖闭嘴!”   真麻烦。   这家伙看上去非常暴躁,暴躁到不像是能听得懂人话。   然后他看到骑士一拳砸在满脸鲨鱼齿的小女孩脸上,利齿和正圆形的口腔同时凹陷下去,面部皮肤跟黑魆魆的眼窝全部变形朝内挤压,白森森的颅骨和犬齿渣滓在粉碎中发出清脆的喀嚓声。她的脑袋像颗烂番茄被踩碎一样炸开了,萨塞尔看到,她的颈部断口张开了,以脊椎骨为中心,从脖颈到腰肢都蜷曲起来,几百条肉色的触手像女人的长头发一样挥舞......   骑士横起巨剑,剑刃撞在怪物身上,把她从地上拍到十多米外的墙角。   她腰身折断,扭曲出诡异的弧度——好像是没有骨头的鲨鱼,但她却从原地跳到天花板上,沿着张开的门冲出大厅,像野兽一样跳跃着消失在黑暗中。   莫德雷德呸了一声,环视四周。这群怪异的东西在全身肌肉的挤压蠕动中变形,浑身上下都在不连贯的嘶哑叫声中抽搐......触手和肠子像湖底的水草一样密密麻麻的升起,飘浮在半空,吹散汇成尘雾的砖块粉末......   然后她的目光和萨塞尔对在一起。   隔绝术的光芒反照在她盔甲上,好像是耀眼的太阳。   她转向萨塞尔,猛地跨出一步,踩碎地板,劈头盖脸的一剑砸向他的脑袋,发出的巨响声犹如全速奔驰的钢铁战车相互撞击。   “吃屎去吧,该死的祭司!”   他和他的隔绝术一起被莫德雷德砸进了地板,狼狈的撞到脚下未知的房间里。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在黑暗中无数围拢而来的怪异生物中视物,寻找施术的间隙。乱七八糟的生物像蠕动的蛆虫堆一样覆盖在他闪烁不定的隔绝术上......   他开始吟诵咒文。   “再来尝尝这个吧!”   莫德雷德怒吼着跟他跳下地板,浑身闪耀着狂暴的光芒。   “老子要尝你妈!”萨塞尔的瞳孔像野兽一样竖立起来。   ......   恶魔和全身覆盖盔甲的骑士扭打在一起,到处肆虐,好像是两头发狂的野兽。   萨塞尔用燃烧的尾巴卷起一团团人形火炬,狂暴地咏唱,把灌入迷道能量的尸体拍向怒吼的少女骑士,让它们把墙壁和地板炸上天,好像这里只是沙土筑成的城堡。   只要发现尖叫着扑来的一群群怪物,他便用无形的刀刃扯碎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好像是残忍的孩童扯碎刚刚抓住的昆虫。他用从背上喷出的岩浆覆盖大地,将它们不停尖叫的躯体捏在手心,注入狂暴的魔力,让它们成为不稳定的血肉炸弹,把它们当作友爱的礼物送给莫德雷德,试图把那个人形的金属怪物炸上天。   一片片破碎的石块抖动着落在金属怪物的身上,亮光一闪,立刻化为灰烬。   她手中的巨剑闪烁着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泄漏的能量像飓风一样到处吹息,把如黑色浪潮一样拍来的怪物们卷进风中扯碎,好像它们只是一只只不起眼的皮虫子。爆炸的冲击力在反复震荡的尘雾和狂风中减弱,但一道道墙壁和大厅仍然被摧毁。怪物们的身体组织和粉碎的石块四处飞溅,又在炽烈的火中烧成黑色的粉末。萨塞尔知道,不把这个小个子的骑士彻底打翻在地上,她是不会听他说话的。她是个脾气暴躁的麻烦,但他要用暴力来纠正她唐突的冒犯,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男人中的男人。   “给我去死吧!你这头该死的恶魔!”   又一道厚重的墙壁在他们的扭打中粉碎了。恶魔咬着骑士腰上的甲胄撞进大厅,用覆满岩浆的拳头砸在她的脑袋上。狂暴的巨剑一下一下地拍在他的隔绝术上,携带着像龙咆一样呼啸的飓风,每一剑都让他脑子嗡嗡作响。   前面是一排在尸体堆里吟唱着情歌的英俊男女,他们把冷漠的目光移向撞碎墙壁的恶魔和金属怪物,肌肉在嘶哑的呻-吟中抽搐,但扭曲的身体还未彻底张开,他们就在两个怪物的滚动中被碾成碎肉。然后他们开始尖叫,开始把手伸向在岩浆中融化的血肉,把触手伸向卷进飓风中扯碎的骨头。   他们两个怒吼着穿过怪物们——穿过飓风扯碎的肉块和岩浆烧黑的骨头,像翻倒的铁球滚落楼梯一样撞碎周围的一切。   他双手剪出一条狰狞的白蛇,刚探出脑袋,就被莫德雷德一剑拍碎了;他从头顶呼唤出一只只燃烧的乌鸦和蝙蝠,却在狂啸的飓风眼中卷动着身体挤压在一起爆炸了,在他们十多米外的位置发出恐怖的雷鸣;他的隔绝术让这金属怪物一脚踹碎,他又升起两道,在莫德雷德污秽的咒骂中把她撞向大厅的承重柱——整个房间都在疯狂的摇晃中倒塌。   然后淹没在闪亮的白焰和呼啸的飓风当中。   .......   黄衣之王的祭司们结成阵列,释放隔绝术,呼唤沉沦者们从剧本中走出,在铺满地毯的大厅中聚成一团。   金属怪物和恶魔随着倒塌的天花板砸在他们中间,用扭曲的声音嚎叫着,让岩石为之碎裂,把承重柱变成尘埃,让怪物们的身体组织化为飞溅的雨点。越来越多的墙壁碎裂,越来越多的沉沦在戏剧中的怪物烧成焦炭。他们扭打着滚过一排又一排扑来的黑色浪潮,闪亮的怒吼照亮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莫德雷德!你这个小屁孩!”萨塞尔声如雷霆。   “去你妈的小屁孩!你全家都是小屁孩!”   一道道亵渎的咒文落在金属甲胄和隔绝术上,同时碎裂,激起犹如泡沫的可怕魔力流,把一整排的怪物腐蚀成虚幻的线条。   “有法师在攻击我们!你这个该死的小屁孩!”   “关我屁事!你必须第一个去死!”   作者留言:   400月票。 第一百八十章 贞德和影子   莫德雷德——骑士?不,不可能。   真理在上......   但这个精神年龄在十岁以下的人确实是骑士!   谁来告诉他怎么才能对付这种没家教的死小孩?   打她!   “莫德雷德!你完了!”   他咬着骑士的腰肢,按着她的脑袋和腿,把这个比刺客还灵活的超重型铁块轰隆一声按到地板里。岩浆粉碎,震荡的气流横扫助威,使得成白上千烧到白炽的石块、焦黑的骸骨,从地底上一蹦到天上,乒乒乓乓在空中炸裂,骤雨般的给洒到整座大厅各处,让柔软的血肉像被火炭烧穿的冰雪一样——给射出满身冒着黑烟的大洞。   “你这头难看的恶魔!你才是完了!”   飓风随着巨剑的挥舞到处扩散,仿佛长着一百万枚野兽的獠牙,撕扯着周围的一切。冲击力几乎抽光了几十米范围的空气,飓风刮过他全身的隔绝术,在坚固的地板上留下撕咬的裂纹,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让一排排聚拢来的身体发出尖叫,骨头断裂,内脏爆开,像倒入绞肉机的小兔子一样散落的到处都是。   她像头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把巨剑疯狂的砸在萨塞尔身上,飞舞的手臂仿佛投石机砸出的弹丸,一下,两下,三下——发出恐怖的雷鸣,断续的金铁交击如战车撞击一样震颤着空气。   接着他听到一阵不连贯的低语声......   抽象的几何线条好像从纸上站起来的画中人一样切开烟雾、家具和飘飞的肢体,让它们变成迷幻的朦胧色彩——好像是油画。从祭司们手中溢出诡异的迷道魔力,俨如是无数融化的扭曲人类笑脸,它们像倒入池塘的墨汁一样到处蔓延,单单是目睹,就让他的灵魂感到一阵精神错乱。   “你和他们一起去死吧!”萨塞尔抢先把莫德雷德当成投掷武器砸出去。他分开下颌,烈焰咆哮起来,灼目的闪光从他口中泉涌而出,好像瀑布一样盖向那帮释放诡异巫术的祭司——还有砸向祭司的金属铁块。   然后莫德雷德的头盔张开了。   绑着红丝带的金色马尾从风中扬起,澄澈的碧眼中那对美丽的瞳孔竖成一条细缝,娇嫩的嘴唇因高温而干涸,白森森的少女犬齿拉长、变形。灼热的飓风在她口中聚集,空气似乎在破裂。   该死!她身上有形变者的味道!   烈焰从她口中倾泻而出,血色的明光犹如日暮的晚霞,像滚滚海浪一样朝他扑来,携带着凶狠的冲击力和来自外神的白色烈焰砸在一起——   接着,整个世界都被点燃了。   白色的烈焰和血红色的烈焰从他们口中不停地倾泻,灼目的闪光照亮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是这里只剩下红白两种颜色。热空气形成猛烈的旋风,两种火焰犹如倒入海龙卷中的颜料一样相互交融,一堆堆怪物犹如枯叶般被卷进风中扯碎了,烧成了焦黑的灰。爆炸。形变者的火焰和外神的火焰势如洪水,吞噬一片,再吞一片,在大厅每一寸角落肆意地变幻着形状,好像是狂笑着跳舞的妖魔鬼怪。   祭司们像泡沫一样在原地消失,无影无踪。更多的怪物不知畏惧地从四面八方冲来,像是扑向烈火的飞蛾。火焰绕成的龙卷风在空气中更加剧烈的展开,塞如海涛洪波般一往无前,火焰发出尖叫,发出雷鸣,发出让几十米外的承重柱都在颤抖的呼啸......   失去控制的烈火卷向四面八方。地板粉碎,承重柱倒塌,天花板砰然砸落。他甩开朝他压来的巨石,石块又和砸过来的承重柱撞在一起,砰的一声炸成无计其数的白炽碎块。每时每刻,这里的混乱都越来越甚。这座大厅已经完全变成一座废墟般的熔炉,——那坨金属怪物再次朝他扑过来,满身尘灰,手里的巨剑不翼而飞——那东西在他脚下踩着。   她挥出拳头和黑巫师的隔绝术狠狠地砸在一起,头盔也狠狠地磕上去,带着他滚倒在地上。废墟中回响着沉重的撞击声,一下,两下,三下——好像是愤怒的铁匠在敲打铁砧。   轰隆!   这一下让最后一道承重柱也塌了,接着整个大厅和他们头顶的天花板都塌了。断墙和巨石携带着不知道多少吨重的力量压过来,把恶魔和骑士深深掩埋到乱糟糟的建筑废墟里......   ......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贞德翻着白眼,把耳朵凑向她一剑捅到墙上的男人——皮肤白如鬼魅,身形削瘦,五官轮廓柔和深沉,碧眼如同上好的宝石。他一身符合礼仪标准的舞会燕尾服一尘不染,只是小腹往下染满了他自己流出的血。   “塔娅——”   “塔娅是什么玩意?”贞德打量着他,像打量家猪的屠夫一样打量着他,然后挂起一个轻轻地冷笑,用极其不文明的方式啐了一口,“你又是什么玩意?自认为是绅士贵族的邪神养的猪吗?”   “我是......你的......”他痛苦的呕出鲜血,贞德一脸嫌弃的躲开。   “我的什么?”她踮着脚换了个落脚处。   “我的青梅竹马。”   他的发言让贞德震惊不已:“什么?你是我小时候养的绵羊变的?除了绵羊以外我有任何能称为青梅竹马的东西?”   “我们的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危险,塔娅,我们在不列颠长大的时候......”   “啊!不列颠!真是个奇妙的设定,奇妙到让我想找几颗脑袋砍着玩玩。”贞德抬起手,猛地甩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从她手中甩出一支凝聚成形的金色光束——好像是一柄带着倒钩的长矛。   “你忘记了过去!那些都是虚假的记忆!”   “啊——啊——这个剧本不错,浪漫又感人,而且还带有一点狗血的失忆元素——大概就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法术遗忘了过去。不过有一点不太好,我个人比较反感这个背景......”   贞德不耐烦地翻起白眼。   她开始为自己听这个僵尸鬼扯感到后悔了。   于是她伸手捅穿了这东西的脑袋,把他的舌头、口腔和颅骨烧的通通透透,血肉在高温的白炽光束中嗞嗞作响。   没人能使唤可真够麻烦的,贞德边想,边让手里的长矛散成光芒四射的碎片。正确的方式应该是她一个眼神过去,然后萨塞尔那个混账就该在下一秒替她动手。   僵尸的尸体在迷道力量下熊熊燃烧,犹如是塞满了油脂的蜡炬。   她转过身。   “喂,那边的你,就是说你——你在角落里看了很久了吧?能出来和我面对面说话吗?”   一对酒红色的眼睛在阴影里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第一百八十一章 你在干什么?   ......   贞德一脚把嗞嗞燃烧的尸骸踩成粉碎的炭块,白衣的女人靠在走廊里墙壁夹出的黑暗角落,一言不发的盯着她把祭司的尸体拖了过来。   “我还从没有和你们这帮人一起行动过,”贞德漫不经心的说,视线扫过脚下祭司的罩袍——用靴子挑开它的衣服,拿剑划开他藏东西的口袋,“不过既然你想合作,那就合作——你们这种人在意的永远只有任务,我也和你们没什么区别。我来这里为的是剿灭这些恶心的邪教疯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任务。”   她从尸体里扒出来几枚金币。   “真不走运。我讨厌穷鬼,屠宰起来比杀猪都麻烦,拿到的奖励却喝不了几杯上等红酒。”贞德掂了掂手里染着黑血的金币。这些闪亮的东西沉甸甸的,可上面的鲜血来自不值一提的邪教徒,所以贞德认为它们比空气还要轻。   白衣的女人用漠然的眼神对着尸体注视许久,随后对她竖起一根食指:   “我觉得把脑袋切下来会比较好。”她的声音缺乏活人的生气。   “我听不懂你想表达什么。”贞德的态度可称不上多好。   “递交战利品。”   “啊?你在开玩笑?这种脑袋也能换钱?”   “我们有内部通道,难道你们没有吗?”   “呵,我们没有,未来也不会有。”贞德说。   “为什么?”   “利益的火焰一旦烧起来,就会烧掉所有能烧的东西延续生命。”贞德说,“如果需要,就用谎言,因为火焰会吞噬真相,最后只剩下火焰。”   “我不能认同这种意见。”   “哼,你有什么高见吗?”   “因为那样太麻烦了。”她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和你认真对话是我的错误。”   “如果不砍掉脑袋,那就意味着没有奖品。”她拔出长单刀,不动神色的朝着尸体走过来,“如果我不把脑袋砍下来带给长官,他们就会说我只杀了平民。所以我应该不管认不认识总之先砍掉,之后再慢慢清点。如果脑袋不对的话,就再回去一趟换几颗。”   “厉害极了,”贞德挂起一脸扭曲的笑容对她鼓鼓掌,“你大概还烧毁过村庄,杀死过伤患,屠杀过俘虏,击毙过妇孺......考虑到我们接下来的路程,你最好少就你的职业生涯发表陈述。”   没有回答,像是觉得不必要回答。贞德发现她正对着地上的祭司尸体发呆。   “你又看到了什么?”   “......尸体化了。”   “化了又怎样?”贞德说。   “你会为我证明人是我杀的吗?”   “这是我杀的!”   “可是你又不需要脑袋,把他匀给我也......”白衣的女人伸手指着自己。   “现在我需要了!”你能闭嘴吗!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默默的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了下去。   “你惹人烦躁的程度和我认识的某个人真是非常像......”贞德痛苦地捂住额头。透过指间的缝隙,她审视她那如一潭死水一样毫无声息、一动不动的暗红色瞳孔。这个一上来就摆明身份的帝国猎犬——她靠近我谁为了什么?贞德思考了片刻,但她什么结论都没得出,于是她放弃了思考。   可有一点她明白,帝国的猎犬和他们一样持续着针对邪神信徒进行的剿杀,这点毋庸置疑。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暴露目的前——先和她走几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衣的女人继续嚼着干粮,瞳孔没有焦距的平视前方,视线落在空无一物的虚空里。   “你叫什么名字?”   贞德盯着这人。危险的预感还是在她头脑里嗡嗡作响——她手上沾的血不比自己少。尽管这个女人的发言有着无可理喻的荒谬感,但贞德还是怀疑这一切。   也许她是想让我低估她。   沉默。像是在组织语言,不过也好像只是在咽下嘴里的东西。黑暗中传来缓缓的咀嚼声,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食物香气。贞德仔细端详对方,那身白色在黑暗中突兀的好像是唯一的光彩,——显眼到好像一身黑色半身甲的她才是暗杀者一样。   烛火勾勒出她紧绷的身体曲线:上身紧扣着黑线包边的漆白色修身外衣,笔直的袖筒下伸出苍白细长的手指,左手手指下意识地搭着剑柄,——与其说是谨慎,倒不如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她的围巾妥帖的好像是领带,末端剪平的黑发同样整整齐齐;长筒袜从她靴口紧箍至大腿末端,同女式短裤只隔出很小一段距离。尽管这女人很不合时宜地咀嚼着干粮,发出更加不合时宜的喀嚓喀嚓声,上衣下摆也很随意的落在膝弯。可在她扬起的眉毛下,那像是观察死人的扫视还是使她表述出生人勿近的态度。   “希尔维亚,没有姓氏。”她回答,目光迎上贞德的目光,似乎是在探询她的情绪。   真名?还是假名?   短暂的沉默。贞德决定不去费心思考这种事情,因为没什么意义。“我的名字就不再复述了,这位——希尔维亚,如果你需要和我达成一致,就给我在一旁稍微出点力,别像装饰物一样缀在我后面发呆。”   ......   “你看前面——”希尔维亚下意识的拔刀,“我——”   “嘘嘘嘘!”贞德圆睁的眼睛让她安静下来。她们退到走廊里雕像夹出的黑暗角落,蹲伏在地毯上观察大厅的构造,彼此间靠得非常近,可以闻到一股让她想吐的甜腻面包味吐息。贞德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是寻找切菲拉姆尼一家里女主人下落,而那个贵妇人,她现在就在前方的祭台上。贞德知道,人质的拯救并非是最大的意义,——消灭邪神信徒才是,可能够施救的受害者总不至于视而不见,不然她和她手下那个该死的黑巫师有什么区别。   贞德指指大厅中央位于怪物包围圈最内部的一个女人。她全身穿着白婚纱,捆缚在棺材上,嘴唇染满血,脸上涂满惨白的脂粉。看上去她是被迫上的妆束,而且正在虚构的故事和她原本的记忆间挣扎。   贞德当然知道她在挣扎的东西,毕竟那些莫名其妙的故事也送到了她的脑子里。   “那个是卡斯城贸易部切菲拉姆尼家的女主人,”贞德说,“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接下来的剿灭就能保全住她的性命,如果我们运气不好的话,就把她的尸体送回城市,和她的家人一起合葬。”   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希尔维亚从她腰带上取下一柄雷管枪,半闭起一只眼睛,食指扣紧扣扳机,枪口瞄准大厅,方向正对着......   贞德沿着枪口方向看过去,发现了那颗涂满脂粉的惨白脸庞,发现了贵妇人汗津津的卷发,还有她开始陷入迷茫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   “先杀人质。” 第一百八十二章 倒塌的建筑残骸   “把你的枪放下来!”贞德压低声音喊道,她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对准切菲拉姆尼夫人脑袋的枪口用力向上抬,“你想法跳跃的太快了吧?你是怎么思考才得出这种结论的!”   “选择一个比较方便省事的路线。”她还在试图扣扳机。   “啊?什么叫比较方便省事的路线?”   “是你说的啊,让她活着和让她就这样死掉。”   “给我换个思路!在战斗时稍微分出一点额外注意力小心平民的伤亡!”   “不,那样感觉太麻烦了。如果直接提前杀掉的话,就可以省去很多功夫。不仅可以把解释的义务推卸到死者头上,还能免去承担误杀平民的责任,毕竟分尸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那你就别去管平民的死伤,去把那些怪物处理掉,但也别刻意处理掉平民!我在旁边给你搭手。”贞德咬牙咒骂道,“你呢,希尔维亚,我知道你在帝国办事的时候有自己一套处理任务的方式,我和你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关系,所以我也不要求你额外做什么——但你忽略一点东西总该办得到吧,啊?”   她盯向贞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停了一阵。   “我确实是只负责任务的执行......如果你的任务和我的任务没有冲突的话,那我也没什么意见,而且,能够只管随便杀人而不受其它约束的话,我也就不会要求更多了。”   她说罢又开始拔刀。   “哼......希望你能一直这样好说话。”   ......   萨塞尔狼狈的推开头顶冒烟的天花板,麻木的思维驱策着他麻木的肢体。他脚下一个打滑,失去支撑的承重柱轰隆一声砸在他头顶,把他当头拍进废墟黑魆魆的角落里。他一路碾碎好多被他们的火焰点燃和撕碎的尸体,一颗脑袋滚到他怀里,是那个自称提妮丝的惨白女人。她居然还活着。   在她开口歌颂爱情之前,萨塞尔用修道士的水魂术把这玩意被黄衣之王污染的意志抽出来。一道漆黑的灵体从她眼睛里冒出来,在他指尖绕了两圈,色泽中带着几点白色的光晕。接着,她的脑袋像颗架在烧烤架上的雪团一样融化了。   萨塞尔张嘴吞掉了这缕奇特的灵魂,准备有空研究一下她的构造。   他面无表情的撑开头顶堆积的废墟残骸,以人形在漆黑如沥青的阴影中踱步,弯着腰,头顶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离地最多一两米高,有的地方已经塌了,同下方的残骸支起破旧贫民窟似得墙垣。这地方大概垒了三四层大厅的墙壁和地板。他费了点时间寻找到了莫德雷德——她比他埋在更深的地底,脑袋朝下插在尸体堆里,被几块沉重的断墙像夹三明治一样夹在里面。莫德雷德只有两条腿束在外面,一动不动,好像是插在坟头的两根叉子。   在把她从坟地里拖出来之后,直到她醒来,很长一段时间,萨塞尔就盘腿坐在头盔打开的少女骑士一旁,和她大眼瞪小眼的相互对视......   萨塞尔首先开口中断沉默,“你好——小——”   “不要让我听见这种恶心的称呼,你这头难看的恶魔!”莫德雷德砰的一拳砸在地上,被扬起的黑灰呛了一脸,“咳,咳!......该死,”她用很不高兴的声音说,“你要是再敢说一遍,我让你变成恶魔仰望星空。要不是我现在忙得很,我马上就让你变成恶魔仰望星空......”   她嘟哝了两句,最后的声音小道细不可闻。   “那你就来砍啊。”萨塞尔两手一摊。   “你说啥玩意?你分得清挑衅对象吗!”莫德雷德吼了一句,接着狠狠一剑对着他的脑袋拍下去,“你这个混账果然还是太让人不爽了,你给我吃屎去吧!”   她像个一点就着的炸药桶。萨塞尔撑起隔绝术,这一剑擦着他的幻影屏障拍到地上,把他左边的大块断墙砸成了许多爆炸的碎块。   一瞬间的炸响,然后是杂乱无章的余波,尘土扬起,飓风吹息,建筑物废墟又开始轰隆隆的倒塌,像铺天盖地的陨石一样对着他们砸下来,把这两个人埋进更深的建筑残骸里。   “你真砍啊!”萨塞尔挥开呛人的尘土,倒塌下来的沉重建筑残骸砸在隔绝术上,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哼......如果你死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没能耐吃我一剑就变成尸体好了。”   萨塞尔在隔绝术支起的一小片空间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抓起了满手的金色长发。   纯粹以手感来说,质地不错,保养的很好,不过考虑到她本身不完全是人类......也就无所谓保养不保养的问题了。   “别扯头发啊!你是死小孩吗!”   “如果你不想被埋到更深的地方,请保持冷静,骑士阁下。”萨塞尔在指尖点燃一束巫术的白光,点亮了这片狭窄而又伸手不见五指的区域,“另外,如果你有更好的建议,那就提出来让我听听。”   “我当然不会急躁,我可是冷静得很,如果你能把我的马尾放开我就可以更冷静了。”像墓碑一样插在地里的莫德雷德说。   萨塞尔迎上她不爽的目光,没有显出半点惊讶。   “就算你这么说,你觉得我从哪个位置下手把你拔出来比较合适?”   “废话,当然是用你该死的隔绝术把我包进来!然后推开这些该死的建筑残骸!”   “那你先解除你盔甲上的魔力。”萨塞尔松开她的头发,然后在她不愉快的视线下耸耸肩。   “那,那你先保证不会马上背刺我。”她用非常扭捏的口气说。   萨塞尔不可置否的一笑。   巫术的光芒熄灭,他转身离开。建筑废墟的残骸随着隔绝术的移动开始坠落,掩埋住她秀气的颈子。   “喂喂喂,等,等一下,别走啊你!真是的,我是开玩笑的啊!”莫德雷德一脸慌张地喊了出来,“你们恶魔都是这么玻璃心的吗!”   萨塞尔扬起眉毛,摇了摇头,就像是为她的迟钝感到惊讶。   “或许我只是想暖暖脚趾而已......不过你既然是骑士阁下,那就应该给外人留下你是骑士的印象,对吗?” 第一百八十三章 幻象   ......   萨塞尔推开糊满肉泥和肠子的石块,寒风把被怪物血涂成黏稠胶质的黑灰吹的干硬,记录了刚才那场屠杀。尸体都被倒塌的墙垣压瘪,粘在石块上,挤出的内脏引来成群成群奇奇怪怪的小虫子,血液在寒气中冻成硬块,像是挤破了甜腻的莓果。   真不愧是在冰川深处。   萨塞尔早就对这些东西见怪不怪了。   莫德雷德顶着她那生着两支犄角的头盔从废墟里钻出来,透过狭长的缝隙环视四周。   “难以置信,不是吗?”萨塞尔说。   “哼......没什么难以置信的,”她的声音在头盔里嗡嗡作响,“那么,你这头难看的恶魔是叫什么名字?”   萨塞尔没有在意她还在闹别扭的情绪。他拍掉手上的尘灰,“普普通通的法师,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萨塞尔当然知道她和贞德的矛盾,但他没兴趣把贞德在战时招来的仇恨揽在自己身上。   除非有必要,否则敌人还是能少一个少一个的好。   “法师吗?我还以为你主职恶魔,”莫德雷德再次发出瓮声瓮气的哼声,这应该就是她含蓄表达不满的方式了,“真是烂透了,法师对我来说就是一种烂透了的职业。”   “为何?因为职业本身,还是因为你熟识的人?”   “是因为一个到处拈花惹草的轻浮感情骗子......”莫德雷德坦白,“虽然这种该死的风气在不列颠贵族圈盛行,但我还是感觉非常恶心。怎么样,你也觉得恶心吧?那种到处玩弄别人感情的猪,除非脑子有大毛病,否则一定会感到恶心吧?”   萨塞尔不可置否的一笑。   “你这么说,莫非是因为你们的风评因为那个人而受到了损害?”   “不,我这么说,是因为那些跑到宫廷里发情的母狗让我想砍人,不过父王告诉我,正是‘母狗’才适合梅林那头猪......”   她突然不说话了。   “如果你酒还没醒,”萨塞尔一边说,一边继续搜寻贞德的踪迹,“我也许能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一不小心’说出......”   “我才不会喝酒呢,”莫德雷德露出不愉快的表情,把剑挥的呼呼响,“你瞅啥?你再瞅一眼试试?给我把刚才的名字忘掉,不然我就把剑挥你脸上。”   萨塞尔心不在焉地挠挠下巴的胡须。   他们沿着烛火走下更深处的环形楼梯。   “我和梅林法师有过一面之缘。”他说。   “什么一面之缘?”   “一个多月前和他聊过,我觉得我和他还挺投缘的。”   “那你只差特里斯坦没聊过了......虽然也是个非常让人不快的小白脸。”莫德雷德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给王的国度招揽新血。虽然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让人不爽,但你实力还算不错,只差一点就能达到我的水平了,总之有兴趣的话可以去上城区,报上我莫德雷德的名字就行。怎么样,想为不列颠效命吗?待遇绝对比你待在这个整天都在爆炸的白痴城市好,说不定还能在我手下干活,我未来一定是会继承王位的。”   萨塞尔对此不可置否的一笑。   “我目前还不想换工作。”   “嗯?那就算了,反正这座城市迟早要因为战乱而陷入困境的。”莫德雷德说,仿佛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奇怪。   他们的脚步声在阴森的旋转阶梯上蹬蹬的响,两侧开始透出若有若无的幽暗蓝光,就像是海底深处会发出的光晕。   “你这柄剑叫什么?”他问。   “你这个人还真奇怪啊,”莫德雷德似乎有些吃惊,“我还没见过有异国人会关心我手里这柄剑的名字。”   “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奇怪。”萨塞尔瞥了眼这位可能是形变者的女骑士,“怎么,有什么特殊意义在内吗?”   “克拉伦特,”莫德雷德沉默了一会儿,说,“它叫克拉伦特。原本是象征着和平的剑......不过父王说这个时代不需要什么狗屁和平,就把这柄剑像扔垃圾一样扔给我了,让我用它剿灭一切需要被剿灭的敌人。”   “你父王可真是了不起。”萨塞尔用挖苦的语调说,“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提醒我,千万别跟你的父王作对。”   “你说啥?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话里的深意,但我感觉你刚才这句话非常傲慢无礼,我可以砍你吗?”   ......   萨塞尔踩过地上烧焦的尸体,用力地捂着额头。   这地方越来越不对劲了。   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神智。幻觉和现实在他眼前犹如海市蜃楼般交错,泡沫一样的错乱回忆在向他脑海里填塞。他为了寻找一个裁判官长途跋涉,现在却和裁判官的仇人之一走到一起。   现在,他眼前堆积如山的怪异尸骸尽收眼底,而他侧过头去看向它们的时候,却能看到无数躺在地上酣睡的盛装男女,一个个嘴角勾勒出一个个阴沉的微笑。这景象让他想把这些尸体全部都烧成比尘埃还要细的灰。不只是因为幻象让他烦躁,也因为这让他想起贞德这个白痴比他深入的更多。直到接触迷宫最深处之前,他都不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   他从来都不擅长救别人,他只擅长救自己。   “喂喂喂,该死,有哪里不对劲啊,邪教徒的营地原来是这么危险的地方吗?”莫德雷德把一只钢铁包覆手搭在他肩上,“我现在真的有点赞同那些十字教疯子的行动了,你们贝尔纳奇斯养出来的怪物也太危险了吧。”她盯着空无一物的大厅深处,想象中的虚构画面占据了她的眼睛。   “你可以先回去。”   “我要找人。”莫德雷德说。   “我也要找人。”   他脚下停顿半步。   然后是那声音,从一无所有的虚空飘进他耳朵的声音:   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明白。   我要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囚禁,永无尽头的囚禁!   告诉我,在哪里?   该死的法师,看看你们召唤出了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   “从天而降的毁灭!”   卡洛的灵魂在荒谬的虚构故事中迷失了,就像是雨中散开的泡沫。   真是有够古老的回忆,哈斯塔和至高王卡洛......   “喂!在吗?你还活着吗?我可以试着砍你一剑吗?”   “我活的很好,”萨塞尔从幻象中醒来,把来自梦境迷道的魔力填塞到他灵魂里,再次叠上一层平时一般不会用到的精神屏障,“不过我觉得我得走快一点。”   作者留言:   415月票。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愉快的重逢   ......   嘶哑疲惫的声音,是苍蝇扑棱翅膀的声音。大脑晕眩,每一次眨眼都在幻影和现实间切换,仿佛世界只是一张张不连续的剪影。诡异的割裂感让他身体沉重,好像沼泽底部的淤泥一样动弹不得,连思考都有些困难。   该死,怎么可能?这些幻象的渗透力怎么可能那么强?   嗡嗡声越来越嘈杂,好像世界里只剩下这一个回音。   这鬼地方哪里来的苍蝇?   是的,当然没有,这是幻象里的苍蝇。   幻象里,他被关在黑暗的仓库中,目光绕着一面蜘蛛网上扑棱着翅膀的苍蝇挪动。   嗡嗡声越来越微弱的苍蝇。   半支手掌大小的蜘蛛爬过他脸颊,在孩子无声息的嘴唇前犹豫了一下。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蜘蛛的节肢爬下他的皮肤,蜘蛛沿着网爬走了。它爬向那只在网中挣扎的苍蝇。   孩童时的黑巫师眼睛半张,一种朦脓的无法制止的感情——让他注视着蜘蛛吞食猎物,让他观察这只凶恶昆虫的贪得无厌。孩童时的他表现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和无可非议的好奇心,就跟研究树叶的奇异构造一样。   没有生命的冰冷身体压在他身上。   痉挛。   为什么幻象如此轻易的侵入了他的心智?为什么精神屏障会不起半点效果?   不,不,不仅没有起效,反而像是......在主动吸附这个迷宫泄漏的魔力......   没有生命的冰冷身体压在他身上。   从胫骨到脸颊,他都能感觉到她,冰冷的气息仿佛从她全身肌肤中散发出来。   像是少女手指的植物触手在他衣服下面滑动、挤压、变形,揉成冷冰冰的内脏、节肢、皮肤、小腹、肢体、手指......   “你的过去还真是让我想要反复回味,萨塞尔。”   烦躁涌上心头。这声音是从他耳边传来的,非常近。赤裸的手臂上爬满开合的嘴唇,上百个交错的声音在同时对他低语。   “不过我比较喜欢时间更早一点的,你介意我观赏观赏吗?我数三声,三,好吧,看来你不介意。”   不......不!奈亚拉托提普,你想干什么!   “嗯?你在提意见,可提意见是会让女士不高兴的,萨塞尔,我们之间的一个共同点是,——我们都喜欢揭别人的伤疤,你同意吗?你借着修道士和恶魔战争的时机揭那个小姑娘的伤疤,我借着哈斯塔的力量揭你的伤疤,你看——一报还一报,多公平。我这么说,是不是很像那些自称要审判罪人的修道士?”   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无以计数的绿色触须在他衣服下面重组。它们挤压成柔软的女性躯体——只有一半,另一半还在像无数冰冷的蜘蛛节肢一样扣在他背上。   你之前放过的屁呢?你说过你很好相处的这句鬼话呢?   “嗯——虽然你自己也不相信你嘴里这句话,但我确实很好相处,只是分享一下眷顾者的记忆罢了。难道这会让你受到伤害吗?不,当然不会,毕竟你是头狂躁的半恶魔。我如此亲切的这样和你赤裸相对,像妻子一样温柔的抱着你——尽管有一大半都是冷冰冰的节肢,另一半也像是冰冻的死尸。不过你应该对着这种东西也能发情,我说的对吗?这么说你的话你有感受到我很好相处了吗?”   外神没有温度的冰冷躯体压在他背上。   雪白细长的冰冷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像冬眠的蛇一样钻出他的衣领,扣到他脸上,纤细的手指挤压着他的眼球扣进他的眼眶......   疼痛的痉挛。   幻象在倒退。   他的记忆也在倒退。   幻象随之而来。黑暗的仓库,疲惫的身体,和一只蜘蛛无言相对的孩子。   父亲,我到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痉挛。   孩子一眨不眨的眼睛,和蜘蛛的复眼恐惧地对视。   从胫骨到脸颊,他都能感受到冰冷的空气像许多节肢一样在他全身蠕动,他的每一寸骨头和皮肤都在颤抖。   “啊,痛苦!对如今的你来说,这可是一件稀有的东西。”   陌生的成熟女性抱着他——美丽的不像是人类的女性。   她像母亲一样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她的长袍下摆分开。她让他坐在她赤裸的大腿上。她在他耳边轻声低语,带着笑,“痛苦让我喜悦,你觉得如何呢?痛苦联系你们和世界,痛苦意味着你的灵魂本无法做出的事情,痛苦标记着你现在所要承担的一切;痛苦让你们得到重生,让你们体悟到真理;痛苦永远都比喜悦和享受值得铭记,痛苦写在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上。不到一周前,我刚刚感受到肉体毁灭的痛苦,我费了一点劲才找到机会复生,就在现在,在你身上,借用了一点哈斯塔的力量。不过这倒是不值一提,精神的痛苦才是超越一切的东西,就像你一样,对吗?”   陌生女人的笑带着让他浑身发冷的恶意。   父亲,求你了,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那张脸,那颗剃光头发的光秃秃的脑袋,那张轮廓深沉冷漠的不像是屠夫的脸,那张苍白的横成一条线的嘴唇,那像是泥沼一样漆黑的瞳孔......这样的脸怎么可能笑过?   黑暗的仓库里有两个形体。   父亲坐在那里,肩膀像黑熊一样弓着,双腿像神明的祭司一样盘起。   他胆怯的坐在他眼前,紧盯着那人影,紧盯着父亲的瞳孔,但一动都动不了。   “真有意思——你有注意到吗?有注意到你父亲的目光吗?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不值得继续投入付出的失败作品,你觉得你是失败品吗?”   谁敢来评判我?除了我自己,没人能评判我!   他的本能代替他的理智在尖叫。   你看到了什么?   那个陌生的男人问他。   蜘蛛网。   那个陌生的孩子回答。   像揭开的人体一样摊开的蜘蛛网。   滚出去!   给我带着你的魔力滚出去!奈亚拉托提普!为什么我会这么轻易地陷入幻象?黄衣之王的力量就是你放进来的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眼球   萨塞尔不假思索的激发力量,用锋利如蜘蛛节肢的爪子抓住眼前的人,几乎把他整个举起来。他狠狠把额头撞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个该死的屠夫,撞向那个一点都不像屠夫的陌生人,撞到他脸上。父亲的额头狠狠和他砸在一起,一下又一下,骨头撞骨头。   刺痛。   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冲刷着他的脸,蔓延到他的全身上下。   他的脑子还在痉挛。   一个孩子在黑暗中号哭,然后开始像死尸一样停滞,放任蜘蛛的爬行,放任苍蝇的飞舞,放任尘土的坠落。   父亲!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在哭。”陌生女人的声音中带着扭曲的笑意,“需要我提醒你吗?你能清晰记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被神明附身的吗?想要诅咒一个早就被诅咒的生灵也不容易啊——这么说好了,你可真是个让人难忘的家伙。”   她用细嫩的舌头舔过他眼泪滑过的脸颊,用柔软的嘴唇亲吻他的眼睛,用她的舌尖在他眼球上轻轻地转着圈,然后分裂成许多细长的叶绿色触手......   似乎过了很久,黑巫师终于醒过来,贴着无以计数冰冷节肢的皮肤感到刺痛。   后脑铁打般的疼痛不断扩散,好像有一双皮靴踩在他后脑勺上碾动。   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么靠在墙角边坐着,被晕眩和疼痛压得无法动弹。他的身体阵阵痉挛,眼球在那淡绿色舌尖——或者说像舌尖的东西——的舔舐中一动不动。他费力地咳嗽了一阵,伸手去推开那张布满细密裂纹的人脸——看上去精致的像是白瓷——却触摸到一堆挤来挤去的细长节肢。   你可真会玩我。   “嗯......让我想想,这确实是个恰当的指责,我需要对此表示恰当的歉意,毕竟我还要维持自己‘很好相处’的名声。”   奈亚拉托提普在他眼前漫不经心的打着转,一只手搭着扇子,另一只手提着自己的长袍下摆,摸来摸去。   “不过我旗袍上的面孔都没有了,”她说,把那只手伸到他身上,这儿拍拍,那儿戳戳,“你能还我几张吗?”   我这里屁玩意儿都没有。   笑声。“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一种荣誉呢,”她弯下腰来,把修长的食指埋进他的胡须,勾起他的下颌,好像他是只家养的猫。“你觉得为我献出灵魂是一种荣誉吗?”   荣誉有个鸟用,虚荣,全都是虚荣。   “啊,自嘲,”奈亚拉托提普忧郁的说,“我们之间的一个共同点,不过起源不太一样,而且似乎已经说过一遍了。不过——再说一遍呢,倒是可以起到强调的作用,毕竟——你们人类都喜欢遗忘,就像我也会遗忘那样。这才短短几天,我就记不起刚刚从我旗袍上丢失的面孔叫什么名字了。”   萨塞尔把头往后仰,忍下一脑袋砸在她脸上的冲动,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不记得我欠你什么东西。   萨塞尔毫不掩饰地盯着她暗红色的瞳孔。   但你借着我的灵魂重生了,你能给我什么东西?   “你这么说我确实一点都不吃惊呢。嗯......你想要符合这件事的补偿,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不是吗?”她低声哼着小曲,把手伸进胸口摸索了一阵。“给你......三枚帝国金币,一枚让你出卖你的灵魂,一枚让你出卖你的身体,最后一枚对这件事表示歉意。”她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但萨塞尔觉得她是在说真的,“相比各自的价值,这很公平了,你觉得呢?”   如果我把你的话当作玩笑接下来这东西,我大概会死的很惨。   “你要求还真多啊!”她道。   而且我觉得我的灵魂应该能多卖几个金币。   “你还真值钱啊!”她作出夸张的表情,但还是把两根白到异常的手指伸到他的眼睛上,“我可以让你的眼睛不受幻象影响,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应该够了。   奈亚拉托提普露出微笑,“我想也是。”   然后那手指开始用力向下压——她的拇指和食指重重地压在他的眼珠上。   薄膜和毛细血管壁分离,冰冷的手指包住晶状体。   当她轻柔的手指像刀刃一样刺进他眼眶的一瞬间,他不详的预感就像煮沸的水一样爆发了。她的动作是如此精确,精确到让他无法控制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不带有任何感情——只带着剧痛——的眼泪。她用三根指头划开他眼部神经,好像他的全身感知都被严冬的刀锋切割成支离破碎的景象。他的大脑在眼球被捏住的剧痛中抽搐,痛苦!被放大无数倍的痛苦,像一千柄细长的刀刃在切割他大脑的痛苦。   一根根纤细的触手像刀刃一样舞动,在他眼眶里分叉、裂开,切割他的视觉神经和毛细血管,就像到处流淌的炽热阳光。   “嘘——”她放下扇子,用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唇,满是细小裂纹的白瓷脸颊停在他眼前,“请你保持安静。”   他一遍又一遍的吼叫,叫声被那根指头闷在嘴里。那痛苦好像是一百根银针在刺穿他的眼球,好像是一千柄锤子在缓缓砸碎他的每一颗牙齿。这个该死的外神!她抠出了他的眼睛!她还放大了他的触觉神经信号!   我要杀了你!我要烧掉你!烧到你全身那些该死的触手变成灰!   “你没有抵抗是个明智的决定,所以我决定原谅你的不敬,——姑且?”   奈亚拉托提普歪着脑袋说,好像那东西随时会裂成一堆蜷曲的触手。然后,她又伸出小巧的舌头——伸到他眼眶里,去舔他空荡荡的眼窝里那些残留的泪水,好像他的痛苦是一种享受。   他麻木的呸了一声,脑子在剧痛下嗡嗡作响,半睁着左边空荡荡的眼窝。那舌头沿着他的眼睛滑下他的脸颊。   有几丝眼泪滑进了他的嘴唇,喉咙深处尝到了很久都没尝到的眼泪的咸味。   然后,她把冷的犹如死尸的嘴唇贴在他嘴唇上,柔软的舌头像水蛇一样滑进来。她仔细地舔过他每一寸牙齿和牙龈,舔过他每一寸带着眼泪咸味的口腔黏膜。   那带着甜味的舌头像没有骨头的蛇一样蜷曲拉长,像绳索一样把他的舌头紧紧缠住,她用那细长的舌头在他舌头的每一寸味蕾上细细的滑动,犹如是绞住猎物的蟒蛇。她仔细的吮吸他嘴里所有带着眼泪咸味的唾液,她的喉咙里发出许多节肢蠕动的声音。   她把舌头伸长、再伸长——   作者留言:   430月票。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次难忘的......   他记得那只带着奇异甜味的舌头滑过他的舌根,舔过他咽喉深处垂下的腭垂,一直滑入他的喉咙;他记得那不带半分温度的唇交叠在他的嘴唇上,狂热的亲吻却带来一股彻骨的寒气,恰如死亡的寒气,流进他的灵魂;他记得那张脸,白如玉瓷,五官精致到犹如神明雕刻的苍白蜡像,是一张布满细小如蚕丝的裂纹的脸。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自己的近处审视这样一个奇异的面孔:怪异到极点,又匪夷所思的含着一种诡异的魅力,使人感到恐怖,又使人感到头晕目眩。   但他的眼眶还在痉挛。   她以缓慢又难以抗拒的动作靠过来,用两只裸露着的清新的手臂把他的脖子紧紧扼住,一圈圈缠绕,好像那手臂根本没有骨头,能像上吊的绳索一样将他扼死。他在呼吸中嗅到这具化身的味道,她身上散发着香气,同时也散发着一种微妙的血腥味和灵魂腐烂的气味。他感到她腹部以下的肢体裂开了,分裂成一百条浅绿色的触手,像铁锁一样死死固定住他的身体,缠住他全身上下,然后她的舌头开始触摸他喉咙上方的膈肌——   萨塞尔用力抽出胳膊,抱着她的腰滚倒在地上,地面好像在旋转。   把你该死的舌头挪回去!   在她的舌头刺破他的上颚并探向他的颅骨之前,萨塞尔把他的舌头蜷曲成像蛇一样带着分叉的长长的舌头,然后用力和她想要顶破自己膈肌舔舐自己脑子的舌头缠在一起,整只都从他咽喉里拖出来。   “嗯?”缠在他脖子上的上百张嘴同时张开,上百个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你戒心还挺重的,看来我之前给你留下的印象太过难忘了?”   难忘?   他用锋利的爪子刺穿她光滑如绸缎的背,刃口触摸到她柔软躯体内部的一排排节肢,触摸到一排排仿佛是食肉植物口器的利齿。   你光是名字就已经足够让我难忘了!   萨塞尔盯着她神情诡异的暗红色瞳孔,舌头和她越来越紧密的缠在一起,好像是两个能无限拉长的软体动物蜷曲成一团乱糟糟的结。她侧着头,在走廊的阴影中微笑着亲吻他,他和这个怪物这样一动不动的静止了好多个心跳的时间,只有冰冷如死尸的嘴唇贴着嘴唇在蠕动,只有蜷曲的舌头缠着他的舌头在舔舐,带着硫磺味的吐息和她冰冷刺骨的寒气在同时喷吐。   然后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好像是某种古老的祝辞,某种早就被遗忘的语言......   不知在什么地方,摇摆的蜡烛发出一阵嗞嗞声。   她把右眼贴在他空洞的眼眶上——那是一只白到不真实的眼珠,瞳孔带着能让人失去神智的可怕寒气。那眼珠像活了一样,整个转过一百八十度,对他显露出眼珠背后浅绿色的诡异神经束。   你想给我你的眼珠——神明的眼珠?   “看得出,你的接受能力比一般人要有趣的多,噢——不太恰当,不过还是很有趣。”   那你告诉我,这东西有使用说明书吗?   奈亚拉托提普另一只眼睛转了转,他几乎能听到她的笑声,几乎能看到她眼里闪烁着充满怪异和戏谑的光。“啊!这是个奇妙的想法,但我确实没有,”她忧郁的说,“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误,我亲爱的眷顾者,如果有下次,我会提前准备一份说明书交给你,那么下次你想要什么?”   不......不,我在一百年内应该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了。   他躺在黑暗的走廊里,躺在一堆烂糟糟的内脏里,周围是一圈睁着眼睛对他微笑的死尸,她腹部以下数不清的绿色触手像水草一样缠住他。   没有生命的冰冷身体压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俯视他。一眨不眨的眼睛,在犹如白瓷的面颊上观察他的眼睛。   什么东西在她的眼眶里跌落,坠入他的眼眶,冰冷的眼珠和他布满伤痕的神经束贴合在一起——   “我亲爱的眷顾者,你迟早会需要的,你将要遭遇的,你将要面对的,你的未来——会让你想要获得你本不该获得的一切。”   又开始痉挛。   外神的化身。   她的嘴唇像是香甜的毒素,她的舌头像是柔软的毒蛇。   眼中的景物在缓缓旋转,那颗眼珠也在缓缓旋转。   一阵又一阵的刺痛,从他的眼眶里冲刷他的脸,蔓延到眼前像食人植物一样裂开的脸颊上,上百条冰冷的节肢扣在他脸上,上千条柔软的触手在他鳄鱼似得鳞片上滑动。   萨塞尔张开翅膀,分开颌骨。   外神赐予的眼珠在他眼眶里转动,带着甜味的舌头在恶魔的利齿间滑动。   他背后冒出的汩汩岩浆点燃了地上的尸骸。   “你给我吃屎去吧!”   然后铺天盖地的闪亮火焰淹没了一切。   .......   飓风呼啸的声音。   “你才是给我吃屎去吧!”   他身子一动,下意识撑起隔绝术。莫德雷德的剑狠狠砍在他身上,飓风在他的隔绝术上爆炸了,好像愤怒的铁匠在捶打铁砧。剧烈的震荡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冷静一下!我给你道歉!”   剑插在地上的声音。   “哼......你这头该死的恶魔,看在你态度够好的份上......”   是梦吗?萨塞尔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不,不是梦。他伸手触摸自己的右眼。   那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从地上坐起来,看到莫德雷德站在他身边,表情非常严肃。他皱了皱眉毛,站起来。骑士的身高还不到他胸口。   “怎——”刚开口,他就不得不停下来清清嗓子,嘴里有莫名其妙的甜味,“怎么了?”   “你这头杂鱼恶魔被祭司的法术放翻了,”她用非常不愉快的语调说,闪亮的绿色瞳孔死死盯住他,“我废了点劲把你从大厅拖到这里,结果你一开口就差点喷我一脸火。”   “咳......因为做了噩梦。”   “啥玩意?你还会梦中杀人吗?”她的口气越发不快了,“那你最好也给我做好梦中被人杀的准备,我可控制不住我砍人的胳膊。” 第一百八十七章 第二个不愉快的重逢   “不过话说回来,”莫德雷德告诉他,“如果你坚持不下去的话,临阵脱逃我也不会笑你的,毕竟我也差点陷进幻觉里没出来。如果你要继续往下走的话,就别这样当个拖累,不然我下次绝对不会救你回来了。”   “逃走通常都是因为无路可寻,”萨塞尔看向莫德雷德,“不过我基本上还是能确定路在哪里的。”   “你这人说话还真是弯弯绕绕......”莫德雷德嘀咕了两句。   “那你呢,又是什么在召唤你来到这里?”萨塞尔问。   “为了让一个没文化的村姑去死,告诉她没有能耐就不要挑衅不该挑衅的人。”   萨塞尔在她稍显稚嫩的脸上看到了杀意和暴虐,复仇的火焰在她眼中闪烁。   “我要让她知道——谁能用谁的骨头去喂野狗!”   她看上去快变成野兽了,不过这样也看上去挺美,不是吗?   野兽是最容易安抚的。   不过,野兽也最容易咬人。   萨塞尔在幻象和现实交错的长廊中抬起头,雕像用空洞的眼眶俯视他。在这无路可循的迷宫里,指引他的也只有贞德的踪迹了。   ......   他们循着未经过的道路走下迷宫更深处。步行穿过走廊。走廊里除了死去多时的尸骨,就是幻象中伫立在橱窗后面一千多个沉默的假人,僵直,死寂。两个人都没说话。   脚步声敲打着道路,回声在幽闭的墙壁中回荡,仿佛是那些玻璃,映出他们影子的玻璃,在一块接着一块粉碎,好像长着粉红色蜡手的蜡质假人,正在钻出并不存在的橱窗。它们用镶嵌着蓝玻璃的眼睛缓缓转动,密切注视着倒影中穿着礼服和裙子的黑巫师和女骑士,两侧的蜡炬闪烁着微弱的暗红色,像一排排垂死的萤火虫。   “听。”萨塞尔说。   “又是一个见鬼的大厅吗?”莫德雷德从幻象上挪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她的表情颇为不快。橱窗里她倒映出的影子穿着漂亮的女式礼服。那肯定是她非常讨厌的着装。“准备上吧,干翻那些恶心的邪教杂鱼。”   前方似乎有打斗的声音,萨塞尔心想。   ......   哪里不对劲。   一只拦腰切断的惨白女人躺在地上,许多虫子像墨汁一样散开,消失在看不见的角落。过了好一阵,萨塞尔才发觉这一幕不太对头。这具死尸——刚死不久的死尸,它的死法和贞德制造死亡的风格不太相似。   他在莫德雷德莫名其妙的目光下转过一个岔道,谨慎的压低步伐,一路紧盯着排布在走廊两侧的尸骸。他的眼睛开始变形,瞳孔在微弱的硫磺味中竖起。   转过第二个岔道没多久,他看到另一个死法奇特的死者。一枚子弹射穿了它的脑袋,而且子弹一定是特制的弹头,瞄的非常准,从它炸开的眼眶就能看出一切。萨塞尔张开灵体视觉仔细查看走廊地面黏稠的血迹,伸手拨开尸体的手,从浸透血液的衣服上看到了足印。   是猎犬部队的足印。猎犬部队杀了这个怪物。他环顾四周,从尸体中探查踪迹,从墙壁的痕迹上分辨迷道遗留的魔力。他也察觉到了光明迷道开启的痕迹,还有他那柄剑在贞德手里切开血肉的痕迹。   这意味着什么?   他一步步前进,看到一群群奇形怪状的爬虫像湖泊般聚集和散开,蠕动着啃食地上的怪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到处都能听闻。地上铺着一具具乱糟糟的尸体,在爆炸中死去的尸体,颈部被切断的尸体,通过粗暴手段劈开的尸体,精准切断关节的尸体,在走廊两侧铺了层层叠叠的许多排。他注意到,一部分尸体通过难以描述的粗暴手段撕裂,砍碎,贞德特有的风格;另一部分则是精准的一击致命,无比准确的攻击。   但愿事情不会走向最糟糕的方向。   他一步步向前走,迈过血泊和残肢断臂,惊走一批又一批四散的虫子,直到最后,他推开半掩着的大厅门。——那个黑衣服的女人在为一个涂脂抹粉的贵妇人松绑,因为她是失去下落的切菲拉姆尼夫人,贵妇人的双手被绑在背后,穿着似乎是待嫁新娘的婚纱。那个白衣服的女人坐在尸体上朝贵妇人看,嘴里嚼着甜面包,观察她似乎又是哭又是笑的面容。   “我的丈夫呢?”贵妇人说,她像发狂的野兽一样哭叫,眼泪好像变成了血,“求你了,求你了,求你告诉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儿在哪里!求你了,贞德小姐!”   不,一个无关紧要的平民而已,在上城区是个身份还算高贵的路人,在这里则是个虫豸。   但那个背对他的白衣服的女人,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令萨塞尔很熟悉,令他感受到某种情绪——某种和同莫德雷德一模一样的情绪——的熟悉。   “抱歉,我们发现他们的时候,”贞德说,“他们就已经死在冰川附近了。我会送你出去,你的家人也能得到安葬。”   “需要我帮忙分尸吗?”   萨塞尔听到那个耳熟的、缺乏情绪起伏的声音,好像是无意间听闻到的杂音——某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事物。   不。   不可能。这不应该被允许。   “不,求你了!求你了,告诉我他们活......”   那个贵妇人的声音好像变成了遥远的回音,消散在大厅尽头,传达到他无法听闻的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萨塞尔注视着那人,紧绷的头脑嗡嗡作响。我认识这个人!是的,是的,是她,是她,那张脸他如此熟悉,他是如此想要切开她的全身皮肤,折断她的四肢,撕咬她的每一寸血肉,把一千倍的痛苦灌入她的灵魂,把铁链子绑在她的脖子上,让她像狗一样赤身裸体的趴在自己眼前舔舐他过去吃过的那些恶心的变质食物。   “啊......亲爱的希尔维亚。”黑巫师低声说。   那女人没有动弹,只是不动声色的抽出刀,目光挪向大厅入口的两个人影。   这一幕好像在他逃亡的梦中出现了一千次,虽然疯狂,但却确凿无疑,萨塞尔注视着她直起腰身,平静的拍平制服下摆的褶皱,用不管染不染血都是暗红色的刀刃指向他的下巴,将没有感情的目光对准他的眼睛。那缓缓分开的嘴唇......   作者留言:   445月票。 第一百八十八章 乱   “你......”   萨塞尔抢先对还未完全认出他的希尔维亚念出本不存在的词句,三头全身鳞片熊熊燃烧的白色眼镜蛇撞破天花板。它们低垂的眼球犹如血球,视线投向希尔维亚,喷吐瀑布般的磷火。一群群燃烧的乌鸦和蝙蝠扑向承重柱和天花板。火焰爆炸,发出雷鸣。一阵接着一阵灼目的闪光照亮大厅的每一寸角落。地板和建筑物的碎片朝四面八方爆裂,石块和断墙轰鸣着朝头顶飞去。   那位悲痛欲绝的贵妇人在法术的余波中粉碎了,体内的东西被煮沸,身体像烧焦的纸页一样被热风吹向头顶的另一层大厅......   “萨塞尔!你要是不给我解释清楚,我要让你回去之后吃不了兜着走!”   “贞德!你他妈的才应该给我解释清楚!”   令人耳膜刺痛的飓风席卷着灼热的空气,撕扯满地乱滚的破碎肢体,地上尸体的手臂都在颤抖,一段段碎肉像龙卷风中的建筑一样被卷进飓风中扯碎了,像暴雨一样到处泼洒。   在飓风中心,莫德雷德把巨剑抡的像根鞭子,直直砍向贞德的脑袋,每次挥剑嘴里都在骂脏话。   贞德一脚踩在地上,闪电像蛛网一样在空气中展开。雷霆爆裂。她呼唤出的光束在她脸上如正午的阳光一样跃动。她右手举剑挡开莫德雷德的挥砍,左手金光闪耀的雷枪分裂成一百束白到刺目的光束长矛。她的咒文把莫德雷德从地上炸到天上,巨大的石质天花板被人形的大铁块砸的粉碎,好像投石机砸出的弹丸。   然后瀑布一样的赤红龙焰对着贞德的方向倾泻而下。   在这一片刻,他瞥见希尔维亚在轰隆隆坠落的石板中朝他丢出一枚球体......   该死,反魔法炸弹!   爆炸。一大片红色粉尘落在他的隔绝术上,把他的法术统统变成了虚幻的影子。白蛇还在头顶喷吐磷火,可萨塞尔体内张开的迷道开口却全部关闭了。   刺耳的撞击。贞德手里的闪电和光束到处爆炸、到处溅射、金发在席卷而来的狂风中像丝带一样飘扬,口中念诵神圣的词句;莫德雷德口中的龙焰像翻倒的湖泊一样不断倾泻、不断喷吐,脏话一句接着一句,把地板烧成冒着黑烟的焦炭,把尸体烧成四处粉碎的煤块;长剑的交击犹如雷鸣,一下、两下——三下......   热空气席卷过越来越多倒塌的断墙。地面不断粉碎,不断向更深处下陷。   深沉的黑暗不断闪耀着雷霆和刺眼的白光,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破碎——无数漂浮的碎石构成了他眼前的一切。   恶魔张开巨大的蝠翼滑翔,甩开朝他砸过来的一块块断墙,沉重的投掷物轰鸣着飞向他下方的猎犬。白衣的女人踩在漂浮的地板上跳跃前进,好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她像切开黄油一样切开压来的沉重石块,让那些东西碎成不规则的平滑多面体。她精确而飞快地在一排排坠落的断墙上跳跃、前进,每一步都恰好踩在另一块位置更高的碎石上,好像是在攀登向上的阶梯,冲破化为粉末的承重柱汇成的尘雾......   然后,恶魔的半只翅膀都被她一刀切开了。   “你他妈的为什么就是不能给我死透一点!?”萨塞尔狂怒地挥剑对她砍下去。   “不,需要死透的是你才对。”   她垂下刀刃,两手反握刀柄,迎着他的剑尖上扬。右脚带刃的长靴划向恶魔的足腕。她的动作带着完全不属于人类的东西。   刀剑交接的巨响,金属在颤抖,两个非人生物同时挥舞着武器。刀和剑的影子像暴风一样交织在一起,延展出诡异莫名的弧度和曲线——女人在他眼前跳跃、下蹲、后退、冲刺,好像是带着毒刺的蝴蝶。萨塞尔凭借着往日的经验寻找转瞬而逝的机会,从对手诡异的刀刃里寻找延展手臂的空间,每一剑都如狂暴的野兽在挥舞爪子,每一剑都能砸碎飞来的石块,但却在她诡异的步伐下越来越偏离她的身体......   他们在不断坠落的巨石中寻找落足点,脚下是一层接着一层粉碎的地板,头顶和四周都是震荡的爆炸和令人目眩的火焰。莫德雷德的脏话和贞德的咒文在远方回响,远方也同时响起断续的金铁交鸣。雷霆咆哮,火焰的轰鸣不停响起。一群群怪物在崩塌的断墙里挤成烂糟糟的破布,一片疯狂的混乱到处席卷。   但他只在意眼前的刀刃,除非他想找死。   这武器切开他的鳞片和爪子不比切开柔软的黄油难出多少。   钢铁填满从脚底到头顶的每一寸缝隙,刀刃不断递向他从头到脚的每一寸躯体。她如优雅的野兽一样踩在附近的每一块地板上移动,时高时低,绕着他飞速旋转,好像是在跳舞。   她从他头顶的位置跃向他背后,从他背后的位置跃向他脚边,从他脚边的位置跃向他的腰侧——每一剑都想削断他的肢体——这不是力量的比拼,而是一枚致命的毒针在飞转的战车轮辐里寻找间隙。   绵延或断续的轨迹在他眼前伸展、探寻、收缩,好像是夜空下天幕中的极光......   尽管他很难意识到,但他的破绽确实在那女人的刀下变得越来越大。任何一线机会对这女人都意味着无限的可能——也就在下一个瞬间,希尔维亚的刀刃命中了萨塞尔的嘴角,沿着仿佛钢铸的口部滑过,从缝隙刺入,穿透他的腮帮子。不过这一刀并没有带出血。   萨塞尔一脚对着她的小腹狠狠踹过去。   她踩在他膝盖上,抽刀、跳起,好像她只是一片轻盈的羽毛。接着,下一刀。萨塞尔右腕一阵剧痛,爪子便连着他那柄剑在不断崩塌的废墟里飞了出去。   “去死吧!你这个没家教的小鬼!”   是贞德的怒吼。   然后,闪电的大风暴和龙卷风似得火焰环绕着那坨大铁块——莫德雷德,好像巨浪一样朝着他们拍了过来。   ......   萨塞尔一把拉住莫德雷德,把她压倒在黑暗中的地板上,低声咒骂:   “你能别冲这么快吗?想再被贞德打飞一遍?”   “你这个废柴恶魔!你不是一样被那个白衣女鬼砍断了手!”   “我们应该先合作对付其中一个.......”   “狗屁!你和那个黑衣服的就是一对狗男女!我记起来了!我那天在监狱里看见你们抱在一起污染我的眼睛了!有本事你就去砍那个村姑试试啊!” 第一百八十九章 贞德和黑巫师   一道道变幻的强光落在地上,仿佛整个破碎的废墟都成了黎明的地平线。雷霆爆裂,尘埃如帷幕般扬起,怪物的残肢断臂四处飞溅,一排排墙垣接连倒塌。冲击力的回响震耳欲聋,犹如几百个愤怒的矿工在同时挥舞大锤敲击岩石。   萨塞尔蹲在倒塌的断墙后面眨眨眼,四周再次暗下去。   “马上给我滚出来投降,跪在我眼前祈求我的饶恕,萨塞尔!”   是贞德的喊声。他释放隐匿法术,消掉他在这片乱糟糟的废墟里留下的行踪。   他用法术在周遭四面八方发出雷鸣般的回响:   “贞德!你到底是帮哪边的?”他喊道,“你这个白痴到底明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你有一点大局观吗!”   他听到一阵扭曲的冷笑——很符合她风格的冷笑。   “喂,拜托,真是糟糕,太不妙了,这句话递交给你才比较合适吧,啊?萨塞尔,你这个混球才是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吧,你懂个屁的大局观!”   “我会用十三种语言拼写大局观这个词!”   冷笑。“这种时候可不适合开玩笑,一点都不适合,萨塞尔。”   “我——”   莫德雷德一拳砸在他脑袋上,把他脸朝下摁倒在废墟里:“白痴村姑,你的属下已经被我挖墙角了!哈哈哈哈!”   这个该死的小屁孩!报复吗!这是报复吗!?   狂怒的咆哮:“你完了,萨塞尔!你想让这个没家教的小鬼和你一起陪葬吗,啊?你理解你要付出什么代价了吗?”   “为什么是这个小屁孩和我陪葬?是不是顺序反了!”   “别说蠢话了,萨塞尔,你会是第一个死的,我今天就要让你身首异处!我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把你的四肢掰下来插在你的坟头上,让你知道裁判官到底是怎么对付邪神信徒的!”   因为‘小屁孩’这个词,莫德雷德又是一脚揣在他后脑勺上。周围的黑暗开始嗡嗡作响。   “行啊!你这个只长奶-子不长大脑的文盲村姑,连家乡母语都不会写的乡下放羊妹!”他喊起来,“来看看谁能把谁的脑袋当球踢啊!”   然后是更扭曲的笑声。   “啊!说得好——”   贞德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然后笑的更扭曲了:   “我能撕碎你,萨塞尔,我能烧掉你,烧到你眼珠爆出!你这个狼狈逃窜的无能恶魔,就凭你也想辱骂我?讥讽我?践踏我?蹂躏我?烧尸体的贞德就站在你眼前哦!有胆子就站出来辱骂我,讥讽我,践踏我,蹂躏我啊?前两步都做到了,后两步呢,啊?我和你这个只敢动嘴的败类恶魔不一样,我会让你尖叫,让你的四肢痛苦的折断!我能做到!只需动动手指和牙齿,我就能让神圣的火焰在你全身上下燃烧,让你罪恶的双手和舌头一起变成粉末!”   萨塞尔呸了一声,挥手散去广域传音法术,对莫德雷德比了个手势:   “你去砍那个白衣女人,我去砍贞德,你觉得这样如何?”   “你说啥?我和你不熟,我才不会帮你砍那个白衣女人。”   “猜拳如何?我赢了我们去解决帝国的猎犬,你赢了我们去解决贞德?”   莫德雷德盯了他一阵,然后痛快的点头。   “那么——准备——”   萨塞尔给自己的眼睛叠上一层又一层的灵体视觉,世界在他眼前变成红绿相间的轮廓。通过人体散发出的热量,他透过冷冰冰的金属——紧紧盯住莫德雷德包覆在钢铁下面的手臂肌肉轮廓——准备猜拳的那只手。   “一,二,三——”   好!她要出石头!   “好!布!你输了。”   莫德雷德极其恼火的一拳砸在地上。   ......   不属于人世的咆哮震撼耳膜,地上的怪物们纷纷在虚幻的世界中醒来。   两道呈螺旋状彼此缠绕的磷火——一道白炽如黎明的太阳,一道赤红如血色的晚霞——如巨大的瀑布一样从天上拍下。爆炸......火与灰烬泉涌而出。炽热的金光如海啸一样拍向四面八方。冲击力抽光了地上的空气,建筑的残骸开始融化,所有鲜活血肉都在火光中变成虚幻的影子。尸体四处分解,犹如踢倒的火炉中散落的焦炭,最后纷纷粉碎成扬起的黑灰......   “你完了,希尔维亚!你这头该死的母狗,这回不会有你的队友来救你了!我要把你尸体的粉末洒到外神的迷宫里,让你在触手堆里面重生!”   “你才是完了,萨塞尔!我就是她队友!”   贞德怒吼一声,释放魔力,灼目的闪电照亮了大厅的每一寸角落。雷霆爆裂。高温的、扭曲的金色光束如毛细血管一样不断分叉,像蜘蛛的巢穴一样填满整个空间。她手心朝上,一团白色光球犹如闪亮的太阳般升起、悬浮,倾泻出一束接着一束致命的刺眼白光,在萨塞尔周围的隔绝术上疯狂跳动,炸开一块接着一块残破的建筑残骸,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   他的脑袋在这些疯狂的雷电中嗡嗡作响,隔绝术上冒出一连串暴雨般飞溅的细碎闪电。   十多条白焰眼镜蛇在头顶不停地抬头,不停地喷吐磷火,他喊出一串串亵渎的词句,呼唤出一排排怪异畸形的法术类生命体,在堆积如山的废墟中到处爬行、滑翔、寻找掩体、寻找爆炸和倾泻磷火的机会。   然后莫德雷德携带着从天而降的力道狠狠劈向希尔维亚。   轰隆一声巨响,然后地面冒出巨大如蛛网的裂纹,莫德雷德的坠落制造出一道近十米半径的凹坑,让贞德和希尔维亚同时一阵站立不稳。地面好像是成了起伏的甲板,粉碎的石块纷纷飞上半空,在闪电和火焰的风暴冲击中继续粉碎,在尖叫中化为散落的尘埃。   萨塞尔随之降落,扑倒挥剑砍向莫德雷德——她正和希尔维亚厮杀——的贞德,在疯狂的咒骂中和她扭打在一起,满地乱滚,撞塌一排又一排的墙垣和走廊大门。   闪电和火焰咆哮起来,一堆堆蜂拥而来的怪物们在交织的迷道魔力冲击下粉碎了,巨大的铁块和轻盈的白色鬼影撞破另一个大厅的外墙,把满地的尸骸像纸页一样吹向空旷的穹顶......   等等,空旷的穹顶?   萨塞尔在扭打中抬起头,死死抓住贞德的胳膊把她脸朝下摁倒在地板上。   他的瞳孔一阵收缩。   一个身披黄袍的可怖幻影在他头顶俯视他,白色的面具下是无法形容的空洞黑暗......   几十个外神的祭司在大厅中层的平台上跪拜和祈祷。   作者留言:   460月票。 第一百九十章 印记   他看到了那东西,惊惧扼住了他。   他听到烛火熄灭的声音,一瞬间后,阴影从四方合拢,仿佛是拉下一块漆黑的幕布。   昏暗中,他最先看清的,是和他面对面的白色面具——白到不可思议的面具,白到诡异,甚至于使人因这荒谬的色彩而产生恐惧的面具。它比纸白,比盐白,比雪白,似乎连纯白色这一形容都难以描述。它的弧线优美而柔和,似乎美到超越了言语能够形容的地步,好像是孤悬在夜幕中的一个不可思议的幽灵,而那两只空洞的黑色眼眶,当萨塞尔和它们对视时,似乎能通过它们看到下面的另一个世界......   然后是在不见五指的虚空中对他伸出的黄袍,黄袍下的一只布满褶皱的手,手上一块圆形的印记。如此小巧的东西以如此庄重的姿态像他递来,看上去荒谬到让他感觉匪夷所思。   世界仿佛静止了。   那只青铜色的印记离他很近,却在发出着遥远而迷蒙的光——是那种历经无数岁月的遗迹在月下发出的光,看上去如此微弱,却又使人感到头晕目眩。   他开始被迫注视印记上那些诡异的纹络。   他必须注视。   于是他开始在黑暗中观察他所能观察到的一切。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他夜以继日的使劲记忆印记上细小纹理的排布和数目,次序和形状,——有的纹络包含错综的斑点,有的纹络形成手掌掌心的横道,有的环形花纹重复出现,就像它们代表某个重复的语言活词汇,有的纹络在带着着重划下的边缘......   尽管如贞德这种对语言一窍不通的人,可能把它们当作无意义的花纹,但萨塞尔,他做为曾经的语言学研究者,他认为这些看似磨损痕迹的花纹是一种文字,一种难以想象和描述的文字。他无法控制的投入一切精力和意识在纹理中回忆他过去所见到的一切:树木延展枝干的形状,或者人体血管内壁的脉络,用这种方式来联系它们的意义。   回忆越深,他就越发产生一种近乎眩晕的感觉,这种文字记述了什么?它记述了一种古老而久远的、不会毁坏的、永恒的形式,其中任何一个都可能是不朽的象征。一道弯曲的划痕记述了一座山、一条河、一个帝国,甚至于一道神圣和亵渎共存的咒文,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山岭会夷平,河流会改道,帝国会因为变故而衰亡,甚至大海都会化为陆地,星辰也会消失和诞生——因为它们是单独的个体,所以这也只是一道划痕。   那什么才是永恒的?   他细细思索,将灵魂投入到印记的更深处,沿着一道道变化无穷的划痕和斑点寻找外神的启示。他忽然想到了,实体都会因变故而产生改变和消亡,但概念、意向和联系却是永远存在的。他曾经阅读的语言说起‘山脉’就是山脉,但是在这种印记中,山脉意味着它存在的地形,意味着它所经历的从古至今的日出日落,意味着它所生养的所有动物和植物,它头顶光亮的天空,它脚下逝去的河流,它的脊背上所有飞过的鸟兽和走过的人类,它身上曾经刻下又消失的所有道路。   这种语言的每一个词汇都阐述了一串无穷的事实,而且不是通过联想,是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一切,把所有事物都同时塞进他的脑海。   它所陈述的任何词汇都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的总和,是人类诞生为止所有贫乏的言语结构都无法概括的......   萨塞尔觉得他快要完蛋了。   他在黄衣之王递来的印记上看到一颗小小的种子:   他看到种子变成植物,植物的根茎扎入土地,植物的细胞开始分裂增殖,——每一枚细胞的次序和位置都同时填入他的意识,同时他也看到水从土地输送到根茎,看到代表着单独实体的意向开始倍增,开始变得越来越多。——它的每一个细节,它和万物的每一个联系,它从出生到死去所有时间和空间的总和,都同时填塞向他的意识。萨塞尔用尽全力想挪开目光,但是无数的实体压得他透不过气,植物在他体内增殖,水在他体内流动,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仿佛要被一个文字产生的无数概念置于死地......   萨塞尔觉得他大概已经完蛋了。   在最糟糕的时刻,他连自己的肢体都感觉不到,它们就像重叠的阴影,过往的一切似乎都只剩下一个词汇,除此之外,他失去了理智,遗忘了所有的东西,犹如暴露在大自然手中的一张羊皮纸。每一秒他都发现,纸上写下新的东西,覆盖掉旧的东西,甚至于连进食和睡觉的本能都要遗忘,他能感知的只有他眼前的一切,一株植物自诞生到消失时所有时间和空间的总和......   但就在他被填塞而来的狂乱思维逼疯之前,哈斯塔的化身合拢手指,在他眼前盖住了那枚印记。   他茫然地挪动不属于自己的手指,眨着不属于自己的眼皮,和面具下那空洞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黑暗对视。   黄衣之王的手和他的手重合了,那干枯的、布满离奇褶皱的、灰色的手和他握在一起,然后印记在他的血肉里融化了,消失在他的灵魂深处。   它消失了,和那些祭司一起带着遍地的残肢断臂突兀的消失了,就像是用橡皮涂改掉一张纸上的所有痕迹。   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很近。   “我亲爱的眷顾者,它对你的知识和天赋非常满意,几乎就要让你在它用那些背离的、汇合的、平行的时间编织出的网中获得新生了。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恩赐,你认为呢?不过考虑到先来后到的问题,我只能很遗憾的告知它归属权——但是,你也无须为此感到遗憾,由于我们都拥有宽容友善又易于相处的共同点,所以它还是慷慨地赐给了你——”   “......你还在啊?”慷慨?谁知道你们把这该死的东西塞我灵魂里是为了什么。   “嗯......我的迷道能在何处张开,我的足迹就能到达何处,”如尸体般冰冷的手臂搭在他肩头,柔软的手指滑进他的嘴唇,摁压他的舌头。那手指舔起来有种奇妙的甜味。“在所有的时刻,我都能看到你在做什么。”她说。   “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刻,”萨塞尔吐出在他嘴里分裂成几十条浅绿色节肢的东西,“因为你就只是一个脆弱的化身而已。”   然后他意识到......他站在三个失去意识的人当中。 第一百九十一章 归途   ......   希尔维亚被拖着走过寒冷刺骨的冰川内层,她看到深蓝色的冰墙和黑色的夜空在眼前交替闪过,她看到她没有脑袋的身体拖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撞着凸起的冰锥,而她目前没法控制她的四肢进行屈张。虽然从颈部断面冒到嘴里的血沫很甜,但她还是闻到了大海的气息。   看来我要被流放到七城大陆去执行任务了......   她听到海浪拍打冰川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边。一阵冷笑从她头顶传来过来——她的脑袋被黑巫师提在右手上。   “看来这一局赢的是我,对吗?”   “借着外神天降作弊?”   “如果敌人的刀剑冒犯了你,希尔维亚,你也会把他们握刀的东西砍掉的,对吗?”   “不,砍你最好玩。”   “说的对,砍你也很好玩。”扭曲的笑声,“我本来想慢慢处理你,不过我最近确实比较忙,母狗。另一个派系的黑巫师眼线很多,我要除掉的东西也很多,所以只能先和你说声再见。”   “‘再见’这个词,意味着下次你能安心去死吗?”   “嗯......我更希望你的粉末在海浪里漂流到一千个不同的岛屿,衷心的祝福你,尽管我也没有心。”   寒冷刺骨的冰川,呛人的、燃烧的、窒息的空气,灼烧的痛苦。她目睹他手中点燃的火焰把她烧成了灰,然后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一切。   ......   夜风中传来许多雪原白狼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就像在雪山上空响起一曲凄婉的交响乐。邪神的化身离开了,她心想,因为这个合该被折断四肢插到他坟头上的败类吗?   贞德想要睁开眼皮,但是大脑却传来一阵阵眩晕的波动,她的手指沉重的像是灌了铅,一动也动不了。   头很痛,大脑嗡嗡作响——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邪神印记。   她的侧脸贴着萨塞尔的胸膛,随着他说话时呼吸的节奏轻轻起伏。那里没有心跳声——这个该死的恶魔没有心脏。如果她早点知道这种事,她就不会在一个多月前刚离开迷道时摆出那种表情了。如今她也是这么想的。现在,马匹的背在她身下起伏,环在她身上的手臂则让她有种更加昏昏欲睡的感觉。   这片大陆真够匪夷所思的,在各种意义上都是。   她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时刻,她像这样软弱无力的靠在一个男人怀里,而且还是个几乎了解她全部的男人。这可真够糟糕的。她,贞德,光明神殿的裁判官,屠杀者,绞死过的贵族可以挂满一整条街的树枝,审问过的邪教徒流出的血可以填满一条河流。如果让那些被她烧死的邪教徒发现她如今这副样子,那她岂不是会受到难以想象的嘲笑?   至少现在,连一条刺猬都能轻易咬死她。   有一阵子,她就这样被黑巫师抱在怀里胡思乱想,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皮上冒出来的各种奇怪痕迹,像是一个幼童在上面反复绘制和擦拭荒谬的涂鸦。也许她潜意识有察觉到,黑巫师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和他之前把她脸朝下埋在土里的动作完全不同......   她听到说话声。   “梅林法师。”萨塞尔用贝尔纳奇思大陆自由城市的通用语说,“明天的晚上宴会你们也受到了邀请?”   梅林法师......她琢磨了一会儿,然后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个名字的记录——辅佐不列颠国王的法师,据说私生活风评不佳。   和萨塞尔很像,难怪这两个败类能聊得这么开。   “虽然我们是外来者,可毕竟法兰西和不列颠有着深深的缘分啊!”梅林用夸张的笑声回答他,“那位萨沃纳斯就是法兰西人,又怎么会忘记我们这些来自不列颠的客人呢?这就是跨越大陆的友情和缘分啊!”   缘分?   我想杀了这个胡说八道的不列颠混球。   “说的有道理,梅林法师,友情不分国家和宿怨,哈哈哈哈!”萨塞尔也笑起来。贞德感觉他在点头,胡须像刷子一样擦过自己的头顶。   还有你这个败类,你也得死。   “嗯。这话对法师们来说可能有点意义,但作为服务于王的骑士,我们的意志依旧只会跟随王的意志。”另一个说话声。   “可至少在这里没必要执着于这种无聊的事情,特里斯坦骑士。”   “这通常会取决于你怀里这位小姐的意见。”   ......我已经被省略成‘你怀里这位小姐’了?   “可是说起来,我也在为你能从外神化身手中逃脱感到惊讶,萨塞尔法师。”梅林和他们隔着一两米的距离说。   “我们光明神殿对此很有经验。”他又是哈哈一笑,同时话风一转,“你们领着那堆凶恶的铁罐头围住我的时候,我才是最惊讶的人。我可没想到你们还带了兵力过来。”   她这才注意到沉重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穿着重型钢铁的脚在雪地上踩着,喳喳的响,压断一路的枯枝和干草。她努力侧耳听,试着在黑巫师的胸膛上挪了一点耳朵,小心的保持着动作幅度以免被这些不列颠人注意到。   她听到金属和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巨剑的剑刃和剑鞘摩擦的声音,长枪末端柱在雪地上的声音,犹如沙砾在摩擦,而且是很沉重的摩擦声。   不列颠的精英骑士......   “只是几个肃正骑士罢了,尚且在卡斯城外交部的允许范围内。虽然我和这些死板的家伙合不来,可毕竟啊,萨塞尔法师,展示实力也是为国家汲取新血的一部分。说到底呢,总是被你怀里这位小姐指责‘战败战败’可是会让人很难过的,即使是开朗如我,——最擅长开导伤痛和让悲伤的女孩子们开怀大笑的梅林,也承受不了这种粗暴的指责啊!哈哈哈哈!”   “是,是很粗暴!哈哈哈哈哈!”萨塞尔没心没肺的和他一起笑起来。   我听着呢。   那只手抓着她的肩膀,为她调整了倚靠的姿势。她没说话,微弱的动了动手指,然后黑暗再一次盘旋着吞没了她的意识。   作者留言:   475月票。 第一百九十二章 舞会前夕   ......   中城区没有完工的钟楼脚手架上,偷偷溜进来的亚可·卡嘉莉,顺着工人留下的绳梯爬上离尖顶不远的平台,提着从学校偷偷带出来的老式扫把,准备尝试极限飞行。   她伸手把校服短裙拍的妥妥帖帖,迈着两脚发软的步子,挪到离地百米多高的最外层脚手架台子上。这里非常狭窄,低头就能看见蚂蚁般的人群,要是脚下一不小心打滑,就会直接摔到大街上。   一片寂静,只有浅蓝色的天空徐徐向每个方向舒张。街道上人群的吵嚷声传到这里已经很轻了,像是蚂蚁在沙地上爬行的沙沙声。越过高耸的环形城墙,能看到曼德洛雪山陡峭的峰顶,白雪皑皑,闪烁着银光;脚下的环形城市如阶梯般层层降低,晨曦洒落,围绕着城市中心呈现出犹如金色涌泉的缓缓流泻,好像是在梦中。   一阵风吹过她的头发,亚可向下看了一眼,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她觉得脚下的钟楼好像是在摇晃,她眼中原本笔直向下的建筑在弯曲,好像是一根要在风中弯折的芦苇,要把她扔下去。   “你准备好跳楼自杀了吗?”   “没有!我才不会自杀呢!”   她喘了口气,死死把背靠在脚手架上,反手抓紧攀登的绳梯。   发出嘲讽的正是她的舍友苏西。   苏西如今漂浮在半空,——就像幽灵一样,停在距离她一米多的位置,仿佛是靠在看不见的公园长椅上。她一只手摊开,摇晃着细细的颈子。讥讽的奸笑始终不离开她的嘴角。苏西的衣服和其它人都不一样,或许是个人爱好——她把那裙子改的很长,末端一直拖到脚底,收拢成盖住鞋子的下摆,几乎和她的腰一样细,轮廓好像是一只倒扣的曲颈花瓶。   她的脸还是那样苍白阴郁,死鱼眼,笑的也很阴郁,她长发的弧线柔和光滑,发梢略微翘起,挡住左侧半边眼睛——使得那张脸看上去更阴郁了。   亚可认为,虽然她没有见过光明神殿宣传中的黑巫师,但如果真的有黑巫师,一定就是苏西这样的家伙。   “喏,反正是一样,连魔力控制都不合格,跑到这里跳楼不是自杀是什么?”   “我没有这种想法!而且我有学校配发的扫把,”亚可把手一挥,把扫把竖起来,咚的一声戳在地上,“只要有这东西——我也能飞!”   “亚可,这是实验品,它只是玩具,”苏西两手一摊,重复说,“法师们通常踩在大地的回音上行走。这种重力魔法研究的目的,是提供给外行人使用的飞行器——基本上,就是像你这样的外行人。我们不需要魔杖,也不需要童话故事里的扫把。”   “你别笑,不对!你说谁是外行人啊?而且这才不是童话故事!”   苏西噗哧一声,抬起袖子——她的手也埋在长而宽大的袖筒里——掩住嘴和她很小的下颌,“我可没有笑,亚可,不过你得从托儿所里醒来,现在,可不会有托儿所阿姨把你从树上救下来了。你可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是活不长的,因为,笨蛋在这个世界上是活不长的。”   在她让苏西明白什么叫做明日之星的怒火之前,另一个女孩子从绳梯爬上来,用怯弱的声音问:   “亚可......我们把学校的东西偷出来真的好吗......被发现的话,老师们会怎么处罚我们?”   亚可又把手一挥,用拇指和食指在下巴上比了个钩,自顾自的点起头:   “洛蒂,听好了,虽然我们没有通知老师,可我们之后会还回去的,所以这是租借,是租借,懂吗?”   “可是我的母亲说......不告而取就是偷啊......”   “听我的,不要听你母亲的。”   亚可说着挠挠下巴,眯起眼睛打量了一阵洛蒂,眼神专注到——让她把脑袋都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注视而不知所措地埋了下去。   “说起来,你也是法师家族出身的吧,为什么你不会在那个什么......什么什么的什么上行走?”   “是大地的回音......”苏西半睁着眼开口,“你到底还要听我说多少遍才能记住?”   “可是,这种拗口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很难记忆啊,”亚可犹豫地挠了挠自己的耳后根,“大地的回音到底是什么玩意?为什么你能踩在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上?”   她看着苏西,又陷入了沉思。   “因为......因为这是正式法师才能掌握的很高明的技术,应用最普及的是军队才对,”洛蒂小心翼翼地张望脚下街道,喉咙吞咽着紧张的唾液,好像一只怯生生的兔崽子,“我的母亲只是乡下出身的普通女巫,我的家族也都是为村子里的大家提供日常服务的,如果是苏西的话,可能是来自很了不起的地方吧。”   “别人怎么没有大地的回音这种说法,还是我没听说过?”   “喏,我们学派里的叫法,我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苏西说。   “学派?什么是学派?”   苏西不说话了,似乎是由于她的无知而窒息了。   “啊!不管了!让它见鬼去吧!知道的越多,老的越快!现在,我手中已经握住了未来!”亚可把手里的扫把一举,对准冉冉升起的太阳。她的眼睛似乎在晨曦中闪闪发光,“在老师的管束下飞实在是太不愉快了,今天我就要在这座城市里自由翱翔——实现毕生的梦想——之一。苏西,你就一个人踩在这什么什么的什么上慢慢走吧!”   然后她就跳了下去,跟着就是一声刺耳的尖叫。   距离越来越远的尖叫......   “亚可她没事吧?”   “因为知道她绝对操纵不好这玩具,所以我刚才给她上好隔绝术了。”苏西摊开一只手,“应该是摔不死的,需要担心的,反而是公物损坏的赔偿问题。”   “诶,什么时候......?”   ......   亚可一瘸一拐地走出弯弯曲曲的小胡同,像老人一样拄着手里充当拐棍的扫把,来到光明亮堂的大道。想起苏西刚才就那样坐在三层楼高的屋顶边缘上,讥笑地注视她把自己撞翻的一条条晾衣绳子重新挂好,让那些五颜六色的破布重新在阳光下曝晒。她就不禁要想起一句话......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她只读过少女读物、儿童读物和法师入门读物。   这时,街道上一辆装饰尊贵的马车在她眼前停下了,同时从马车里传来一句话。   “哎呀,这不是亚可吗?”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庄重的穿着舞会礼服的少女。   戴安娜......的跟班?   作者留言:   投个票,下一个IF线写谁,一两天后按留言数量选。   一,在黄衣之王的迷宫和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略微偏人外向,可能会伴随着许许多多的触手、非常长而且可以分裂的舌头、许许多多猎奇的姿势和形状等等。   二,在接下来的舞会里和穿礼服的戴安娜,略微突出紧张刺激感,可能会伴随亚可路过时两人靠在树后面负距离接触、在宴会大厅角落有桌椅遮盖的地方胡来、在花园草丛里滚来滚去等类似情节。   三,补上上一部书里的两仪式,或者爱丽丝菲尔太太,或者魔想志津香。   另外,总的来说苏西在小魔女这片子里是最合我性癖的。   顺带一提投第三个的注好三选一的名字。 第一百九十三章 戴安娜   她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在玩什么游戏?   亚可打量了一番汉娜,还有随同她一起走下马车的芭芭拉。老实说她们不算特别漂亮,但总归带着少女特有的秀气,步态轻盈,皮肤白嫩,脸盘圆润——这些特征在礼服的衬托下格外明显。   她们的礼服样式是当下流行的贵族礼服,领口不算很深,但也袒露着锁骨和肩头,并不算过份豪华,但也突出美观和气质;汉娜和芭芭拉脸上并没有施加浓厚脂粉,因为目前自由城市的贵族圈认为这是下流的表现;时尚要求眼眉线条清晰,她们自然也是如此,眉毛浓密的女人甚至会用镊子把多余的眉毛夹掉;女装都打着直褶,不能弯曲,装点着宝石饰品——当然,亚可自然不会懂这些时下流行的贵族时尚。   但她还是能看出,这礼服把她们衬托的更漂亮了。   亚可感觉一阵莫名奇妙。   “你们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我们被邀请参与理事长举办的舞会,这是为了庆祝碎月之年结束以及合约签订仪式而举办的节日,是只有合乎身份和地位的贵族才能参与的仪式,但凡被邀请,就证明和理事会......”   “所以戴安娜也参加了?”   “嗯哼,当然了!”汉娜摆出高贵的架势,往后倾倾身子,在她眼前伸展着腰肢,“戴安娜的家族在不列颠无疑是最重要最正统的贵族家系之一,即使在另一片大陆——这种法师家族的地位也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理事会常驻成员也有不列颠的一部分呢!”   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不爽。   “那她人呢?”   “当然是在......诶?”芭芭拉回头,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马车车厢。她把视线扫向车夫,那人把手掌放到脖子边上,低低额头——这是下人表示尊敬的方式。   他把手指指向街道另一侧。   戴安娜·卡文迪什就站在走道另一侧的遮阳篷下,并为亚可深切阐释了引人瞩目这个词的含义。那双湛蓝的碧眸像是透明的冰,浅绿色卷发沿着两肩流漾而下,如同柔顺的丝带,微笑时似笑非笑,说话时轻声细语,听上去像是小提琴在演奏。她在海蓝色的无袖针丝礼服的胸前,别着一朵锦绸扎成的深蓝色玫瑰,两侧连着长长的浅蓝色丝带,裹住纤细的手臂和秀气的手指,色彩如同山涧的纯净溪流。在已经升起的晨曦下,那雪花石膏似得皎白的肩头,那窈窕而轻盈的体态,也如苏醒的睡莲一样完全显现出来。   “好美......”   是洛蒂的声音,——她的语气就像是少女看到了偶像。这发言让亚可更不爽了,——尽管她也为那副打扮愣了好几秒钟。   “啊......我对她边上那个人有印象。”   是苏西的声音,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腔调,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表情,就跟没睡醒一样。   于是她也看到了。   靠在墙边那个稍感老成的男人,一头及肩黑发,留着络腮胡子,胸膛宽阔,脸颊轮廓颇深,通常来说,是和少女审美不怎么搭的长相。他穿一件普普通通的亚麻色制式外衣,黑柄的长剑垂在大腿侧面,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戴安娜闲聊。他衣袖上的装饰物表明他是光明神殿裁判所的一员——这可是相当惹人敬畏的职业,而且恐怖的意味更重。除此之外,她也对这个男人有印象。   嗯......这人是谁来着?   ......   大约也就是八点多钟的光景。萨塞尔坐在成衣店外的一条长椅上。   右面五百米左右,是尚未完工的一座钟楼,背后是弯弯曲曲的小巷,能听到晾晒的衣物在风中飘舞的声音。衣服的声音,不可避免的让他想到自己又在花钱给贞德买礼服——而且原来的钱都叫那女人给花没了。前一天晚上他睡的还算好,只是第二天把贞德说服,和让她明白塔瓦萨法师集会所那件事的重要性稍微花了点功夫——可作为转移愤怒的理由来说,效果很好。   这条街的消费一般人很难满足,附近虽有人来来往往,但也不算特别熙攘。   然后一道阴影落在他头上。   萨塞尔从小憩中微微睁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   “衣服还不错,准备去联姻吗?”   “我早该猜到,您一张嘴就吐不出好听的话来。”   静默了片刻。萨塞尔让她那只不加抵抗的素手轻搭在他手上拉过来,在手背上吻了吻。“那么依你所见,我占据的形象是否也包括你当下的形象?”   “依我所见,您占据不了任何东西。”   萨塞尔回说不错,放开的她的手。“要坐下吗?”   “您的重要性还不足以让我停留许久,使得友人为此等待。”   “那不错,这是个很好的理由。”萨塞尔微微躬身,然后站起来。   她微微皱起秀气的眉毛,“这就要走了?”   “不,我觉得站起来可以居高临下的俯视你,这样会让我心情比较畅快。”   “这原本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因缘际会,却被您的发言给糟蹋了。”戴安娜叹口气,耸了耸袒露的洁白肩膀,她白皙的颈边挂着一串水蓝色宝石制成的项链。   “你觉得我这模样适合穿礼服吗,我对此可没什么信心。”萨塞尔说。   戴安娜托起下巴,注视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您的个子在肃正骑士里也算得上是高挑,肌肉发达,四肢也算修长。倘若配合脸部轮廓来讲的话,您比较适合偏黑色调的礼服,但不要修身的那种,袖口最好折到腕部,衬里白色;至于头发,建议您在颈后束成短马尾,胡子最好也给我剃光,一点都别留。”   “客观吗?”   “我一向客观,公认如此。”   “那‘给我剃光’这句呢?”萨塞尔把两手摊开。   戴安娜顿了顿,然后,在嘴角挂起挑衅似得轻轻的微笑,以不甘示弱的目光和他对视,“这是我的审美,我讨厌您拉碴的胡子,——对此有意见吗?”   萨塞尔耸耸肩,“没有,不过我不一定会听从你的意见。”   “是呢,说的也是,就像我也......”戴安娜刚一开口。   “戴安!娜......”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一位女孩,和戴安娜差不多大,穿着浅紫色的礼服,原本喊的声音很大,可在看清他身上的裁判所标识后,音量却顿时小了九十个多百分点,最后小到微不可闻。   她没敢走过来。   “裁判所还真是了不起。”   “您的厚颜程度也很了不起,”戴安娜说,“就您的另一个身份来说。”   作者留言:   490月票。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亚可和戴安娜   “我可以根据经院哲学的论据和三段论法证明我只有裁判所审问官这一个身份,”萨塞尔对她微微躬身,“同时我可以保证,宗教法庭的陪审员都没法从我的论法中找到错误——任何逻辑错误都不可能找到。”   戴安娜嘴角挂起合乎礼仪规范的微笑,挑衅意味上的。   “稍候,domine magister(学者先生),我现在给您提出一个三段论法,您想驳倒我可不会很容易。”   她取出一小块随身携带的储能石,轻巧地放在掌心,开口念出几句微不可闻的咒文。储能石中升起锁链滑动的摩擦声,微微发亮,浅绿色中透出血红色,还有许多虚幻的黑色的生锈锁链在相互缠绕,几张幽暗的鬼影一闪而逝。这正是修道士的水魂术演示。   这块储能石里存储的自然是他亲自灌注过的魔力——来自外神的魔力。   “好了。”戴安娜收回储能石,还是挂着那副非常漂亮的微笑,“Solve mihi hunc sylligismum。(您给我解释一下这个三段论法。)”   “Luxta litteram?(按字面意思?)”   “不,按事实的意思,除非您觉得,裁判官在拷问犯人的时候也会让他们用三段论法来自证清白?”   ......   在靠近后,亚可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大串绕口难懂的发音,还掺杂着一些似乎耳熟却根本不明白含义的词句。   “他们在说什么?”亚可指着戴安娜,对身后的几个人呆呆的问。   洛蒂对她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好像有掺杂拉丁语......但是语速太快,所以根本听不明白。”   橘红色长发的汉娜不解地挠挠头发,和芭芭拉面面相觑。   “他们在用吉库亚语和拉丁语讨论三段论法和裁判所审问犯人的规章制度。”苏西用通用语为她们解释说。   三......三什么?吉库亚语又是什么?   “听上去很了不起啊,”洛蒂,她脾气温和又好说话的室友,完全不在乎她——亚可·卡嘉莉——立场的,这样一脸发自内心地赞叹到,“不过似乎也很正常,因为毕竟是戴安娜呢。”   “嗯哼,当然!正因为是戴安娜,十二岁就掌握了古代龙语的戴安娜——才能做到这一点!”汉娜,戴安娜两个可恶的跟班之一,用非常嚣张的口气发言,就好像十二岁掌握了古代龙语的是她自己一样。   戴安娜?戴安娜!戴安娜就这么了不起吗?每个人嘴里都是戴安娜!   那个臭屁的家伙!   亚可的脸颊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似乎它也在认同汉娜和洛蒂的发言。才不是呢!   “放弃吧,”苏西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完全是对她不抱希望的含义。苏西摊开手,眼睛朝上翻,耸了耸那对很小的肩头,“你在一千个千禧年内应该都没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哈?你们又开始吹捧戴安娜!苏西,你不许笑!”亚可朝苏西瞪过去,看到她一脸不怀好意的讥笑,“等我回去翻翻书,我就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天才!戴安娜那个臭屁的家伙,我才......”她刚说到一半。   “亚可同学,如果你是指从上课睡到下课,然后考前临时读书勉强混到及格,没过几天又全部忘到一干二净的拉丁语课程——那我劝你还是去重修一遍比较好。”   这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寒冷彻骨,好像是在酷热的夏季迎头浇下一盆冰水。   亚可瑟缩了一下。   戴安娜继续说:“另外,这些台词应该是我当面对你说,而不是你在我背后偷偷评论。”   “你才没资格对我说!是谁在学校消失了整整一周不知所踪,昨天才出现,啊?反正又是偷偷到哪里享受你的贵族生活去了吧!连前几天学校的重要节日都没来,我可是认识了安......”她叫喊。   “你是说原定会在节日时放进学校的那些政治家和贵族?”戴安娜把眉头扬起来,表情无动于衷。   “是的,”芭芭拉插言,“有和卡文迪什家族关系很好的汉布里奇......”   “你们也该放下少女时代读过的童话故事了,特别是你,芭芭拉,我说的就是你最喜欢的某部少女读物。”戴安娜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打断她,“别把心思放在那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身上。”   “那你现在又跑去参加舞会呢!”   “这不意味任何事,亚可。”戴安娜答道,“应付人际社交的礼仪规范是生活的一部分,但这不意味着任何事,你最好也明白这一点。”   你说的这个谁懂啊!   亚可一脸憋屈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地盯着她。   戴安娜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趣,对苏西和洛蒂轻轻致意后,便转了身,上了马车,“汉娜,芭芭拉,走吧,快去快回,我还要按计划补上这几天没有阅读的文献。”   亚可现在可以承认,过去一个多月,她一直低估了戴安娜的臭屁程度。但她现在绝对不会再低估了,至少在这件事上不会。   “羡慕吧?”汉娜凑过来。   “嫉妒吧?”芭芭拉也凑过来。   “但是不可能的,”她们像说相声一样搭腔道,“因为在小巷子里摔到满身土的家伙怎么可能参加的了贵族的舞会呢,怎么想都不可能的啊!啊哈哈哈哈!”   她们越来越响的难听笑声,使得一阵狂暴的怒火在亚可心中蔓延开来。今天晚上她要让她们见识到什么叫做化不可能为可能。   “啊,是的呢,确实是不可能的呢。”苏西用她死气沉沉的腔调说。   马车开走了。   “谁说不可能的!你难道就不会感到不甘心吗,苏西!”   亚可转过脸去瞪着苏西,为对方的反应而震惊。   “没兴趣,跟我没关系。”苏西像死鱼一样半睁着她似睡非睡的死鱼眼。   “什么!苏西?你难道就不会觉得这有损一个法师的威严吗!”   “不对,你身上没有威严。”   “苏西......别说啦。”洛蒂把视线转回亚可,“亚可,戴安娜说,别把心思放在无.......”洛蒂刚说到一半。   “不对,戴安娜说的都是错的!”亚可喊道,“这是她的花招,想骗我们以为她不在意舞会!但我绝对不会上当受骗的,我也要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舞会、巴哈撒人、植皮者   ......   那个自称艾提安——新的艾提安,旧的那个已经被烧掉了——的东西拖着脚,深入监牢的下层阴森的阶梯,身后跟随着几个壮硕的棕皮肤怪物。监狱和前任泽斯卡的记忆一样潮湿,到处都是裂纹,到处都生着脏兮兮的苔藓,阴冷的灯光给墙壁涂上了一层墨绿色的漆,但它仍旧感觉很舒服。   因为这里到处都遍布着恐惧、性和死亡的气味。   这是它存活的目的,也是它造主赋予的欲望和方向。   路过地下一层的走廊时,它戴着艾提安——萨沃纳斯的长子——的皮囊,靠在黑暗中,竖起耳朵倾听一座钢铸的牢门背后,一个女囚犯和一个狱卒喘息的声音——像神明的叹息一样光辉灿烂的声音。它想到下层监牢没有生存权的可悲血肉之躯的恐惧和痛苦,想到他们因为出身低下而被迫忍受的一切,它不禁感到一阵致命的喜悦。   空气中弥漫着呻-吟,还掺杂着女囚犯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缺少清洗的身体污秽的香气伴随着浓厚的血腥味袭来。它倾听着,嗅着,脸上露出极度愉悦的表情。   这不是人的声音和味道。   这是动物的声音和味道。   在它陷入短暂的、无可理喻的沉思之后,它开始继续前进,进入更深层的监牢。身后那几个肌肉好像大理石的巴哈撒奴隶面面相觑,然后跟着他们的主人——这个戴着艾提安面具的东西——一同走下阶梯。   它抬起碧蓝的瞳孔朝左右看去,目光掠过环形阶梯两旁的石柱,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种柱子。   它终于走到最深处的刑讯室。   它闻到一股浓郁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痛苦,还有香甜如体液的血腥味,它的全身附肢都快在这味道中张开了。   难以名状的、灼热的痉挛,从它的下身一路上升到这团剥皮血肉的神经中枢。它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用它戴着白手套的手,礼貌地敲了敲最底层刑讯室的大门。   现在它是艾提安了,——完完全全的艾提安。   然后他示意巴哈撒剑士强行推开大门。   满身都是青色纹身的、两米多高的怪物,和一只像是大理石雕铸的拳头。   在一声刺耳的、痛苦的钢铁折断声中,门缓缓推开。啪嗒一声脆响,弯折断裂的铁锁铛啷啷的掉到地上。   睡眼朦胧的约萨科审问官从桌子上抬起脑袋,右手提着一卷胶带,胶带上粘着一排刚剥下来的指甲,指甲上带着刺眼的血和白色的脓。他下意识的向艾提安抬手示意,却不小心牵动了插在犯人骨头关节里的锯齿刀,使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堵在一团脏抹布里的哀鸣。那双迷茫的绿眼珠呆滞的动了动。约萨科示意他坐在囚犯对面的椅子上。   这是一张污迹斑斑的木桌子,桌面上满是血迹、切割的痕迹和凿子、锥子的划痕,桌子腿最底下用钉子固定在地上,四面各放着一把椅子,其中有三把是固定的。   “艾提安先生......您来这里?”   艾提安很随意的伸出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今晚,带这些人,去舞会把安东尼奥·卡梅利·比斯托尼亚带到刑讯室里来,我会注视着你完成这一切。”   “庆祝合约签订的舞会?可那不是您的父亲萨沃纳斯......”   “不受影响。我们有充足的理由。”   艾提安舔舔自己充满活力的嘴唇,努力控制着不让他因为这恐惧的味道而笑出来,“不管是邪教徒,还是影响理事会财政的走私和受贿,亦或是他原本竖下的敌人,都会让我们的行动得到充分的理由。”   约萨科的手指头抖的很厉害,比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厉害得多。艾提安认为他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别担心,我亲爱的约萨科阁下——”他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响亮,做作,仪式化。“合约很快就会结束了,这种节日,也很快不会有任何意义了。你不会受到任何谴责,因为他们不会有这个多余的功夫——阴影比较容易在更可怕的黑暗中藏身,你理解吗?”   “毫无疑问。”约萨科对他勉强笑了笑。   看来这位审问官并没有理解——或者说,没心思理解——他在说什么。   不过没关系,很快他就能理解了。   “这批巴哈撒战士都是部族中最高级的那批。”艾提安微笑着对他说。那是饱含深意的微笑,深不可测,虚假,做作,仪式化,和他其它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他们的剑可以轻易拍碎法师们的隔绝术,让那些自以为安全而只带了两三个护卫的大贵族无处可逃,后果——自然有我们审问部承担。这将会是理事会共同的决定。只要能挡住帝国的军队,那么在这座城市里,在即将到来的战争里......”   他一字一顿的说,字字都令刑讯室的这几个人头皮发麻:   “我们的权利高于一切。”   约萨科面色僵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情报而不知所措。   “另外一件事是,把这个犯人宰了。”   这个自称艾提安的东西一边说,一边优雅地脱下他整洁的白手套。   “我要亲自动手,约萨科阁下,而你,你可以带着这些巴哈撒人离开了。”   ......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晚秋,卡斯城在上城区的理事会城堡里举行舞会。   准备工作持续将近两个月,在萨塞尔、贞德和薇奥拉来这里之前就开始准备了。   目前是下午六时,客人们纷纷来到宫殿,或是在宫殿外的街道下车。邀请的贵宾几乎有一千人,其中不乏来自其它大陆和国家的外宾。除去特殊情况——比如对礼服和贵族舞会抱有厌恶感的莫德雷德——大部分身份地位合乎要求的人都参加了。其中也包括梅林、特里斯坦、贞德和他蹭吃的黑巫师属下、以及戴安娜。   出于情调和当下自由都市贵族圈的时尚考虑,这条街暂停天然气供暖,因而大雪覆盖了附近的道路和市街。暮色将近,瑰红的晚霞犹如徐徐流淌的河流,城墙边上的树梢、木箱子和长椅都盖着白皑皑的积雪。前院里,点着同样为情调考虑燃起的一堆堆篝火。车夫、随从、轿夫和仆人们一边抱怨老爷们真难伺候,一边在前院里闲坐,自己也沉醉于这‘情调’中烤火闲聊。   作者留言:   505月票。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亚可和奇怪的人   一辆辆镶金饰银的华贵或是不华贵的马车停在宫殿入口前的街道两侧,和进入理事会城堡的升降铁门前。从车上走下姿态庄重的男男女女,身上均裹着贵重的礼服,有些,也在身后跟着随行的仆从——但多是本地理事会成员。从城堡外的街上可以看到,城堡的窗户闪烁着节日明亮的灯火,把逐渐阴沉下去的夜幕都染成玫瑰红。   在迎宾大厅入口,萨沃纳斯理事长的禁卫军——轻装的弓弩手和火枪手分列四周,重装的步兵身披铠甲,手持仪式斧钺排成很长的两列。来宾们,自然是从两列斧钺手中央的地毯上走过去。一旦沿着迎宾入口进入接待大厅,就会有宣承官用扩音法术高声喊起来,一一通报来客的姓名和身份。   此时的洛蒂穿着一身和她发色同样橘黄的长裙,正躲在街道角落的马车后,担忧地张望那两列长长的斧钺手和弓弩手,随着通报来客姓名的喊声胆怯起来: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嘘!”亚可轻言道,手里提着她累赘的公主裙,在寒风下瑟缩着她裸露的肩头,“没错,这里是很不好混进去,所以我们才要藏的隐蔽一点。洛蒂,头再放低一点,否则他们看见你的头发要怎么办?你的头发太黄了。”   “我也不想我的头发这么黄啊......”   “那就别管它什么头发不头发了。安静,跟上我,走那条道儿去。”   “那条路也有火枪手。”苏西提醒她。   “我知道,但是那条路最黑,而且树最多,花丛最高,更不容易被发现。不快点的话我们就赶不上舞会正式开始了,赶不上的话,我们就没法让戴安娜和她臭屁的跟班震惊了。”   “让戴安娜震惊又和我没关系。”苏西面无表情的说。   “不,”亚可反驳她,“难道你什么都不懂吗?我们是舍友,舍友当然要一起走!所以你们当然也要跟我一起来,这就是友谊啊,友谊的魔法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啊!”   “并不存在友谊的魔法。”苏西又说。   “......可是被抓住的话,”洛蒂小声说,“会有大-麻烦的吧。”   “没错,”亚可理所当然地说,“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藏了藏而已,但如果真的被抓住,就会比大-麻烦更可怕,难道不是?这可是会死的!”   “亚可,你别吓唬我......”   “那个守卫的视线挪开了!”亚可无视洛蒂的发言,突然一扯苏西的礼服,“你看,他就在那儿,他转过去了!快跟上我的脚步!”   洛蒂哀叹一声,小心翼翼地跟在亚可后面,踩过脚下稀稀落落的草丛,矮身在树木、花丛和马车背后行走,躲开弓弩手和火枪手的视线。苏西像鬼魂一样跟在她们后面飘着。这里距离城堡有一定距离。已经入夜了,所以灯光照过来后稍嫌暗淡,但也恰好便于她们躬身躲藏和潜行。   她们来到侧院小径的空地前面,这里光秃秃的一片,只是铺着刚过脚腕的植被,就像少女童话故事里的小房间。如果换个时间和环境,此处无疑是很浪漫的场所,可目前不是。   她们在空地前的矮树后面蜷伏了片刻。   “那个人转回来了耶......”洛蒂小声说,“果然我们还是应该回去吧。”   “喂,苏西,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躲过他们的视线?”亚可无视洛蒂的意见说。   “我觉得,我们——”   苏西刚说到一半,一道稍感沙哑的说话声响起,接着一个高大的影子遮住了她们——就在她们背后。   “哦,三位可爱的小姐,在这里蹲着可不是明智的决定。或许你们以为只是玩玩,但如果再向前一点,那可就是内宾才能进入的场所了,倘若不告而入,守卫一定会毫不留情的抓住你们。”   亚可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全身都因为极度紧张而汗毛发直。   “我我我......我是,咳!我是迷路了,哈哈哈哈!这里真是路又多又难走啊,我平时都不怎么出门,又乖巧又听话,嗯嗯嗯,看到这么复杂的地方难免有些不知所措,哈哈哈哈!”   “说的对,你是乖巧可爱又听话的大家闺秀,我很相信这一点,那么,你可否带着你的两位玩伴走正门呢?”   “呃,那个,我不是很确定,我以为正门有好多个......不,咳,不对,我我我我,我是迷路了,和家人走失了,我想我就是来来来来、来到处逛逛,看看外外外、外面的世界,结果我就迷路了,哈哈哈哈!我现在感觉有点困惑......”   “我可以通告宣承官让他们帮你找你的家——”   “不不不不!”   亚可一脸慌乱的转向身后那人——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岁,前额和脸颊两侧的黑发向后扎起,梳的很光滑,束成不长的马尾;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轮廓端庄的脸使人感觉神情肃穆,而且颇有威严;两道稍浅的眉毛下面深棕色的眼睛虽显冷漠,但在开口说话时,目光却很和善。他那两片薄嘴唇略略带着微笑的曲线,就像是经过打磨一样,这明显冲淡了他身上带有的庄重感,使人感觉很友好,而且彬彬有礼。   她愣了一秒,或者两秒,或者三秒。   他弯着腰注视她的眼睛,不知是否错觉,他眼中带着调侃的意味。   她有些神情不安的把目光挪开了一点。   那人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礼服,衣着考究,从头到脚都打理的妥妥帖帖,袖口折起到手腕,露出白色的衬里。他的鞋同样是妥帖的黑色,配合本身的造型来说,让她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呃......我是说,我是说,”她吱吱呜呜地挤着理由,“我想偶尔远离一下家人,想自己和朋友到处走走......啊,好像就是这样.....”   “需要我引路吗?”   “啊?引路?啊对,引引引引路,我是亚可,亚可·卡嘉莉,来自法兰西的公......伯......子......”   不对,该编哪个?   算了,还是省略掉吧。   她掩住嘴,小声咳嗽了一声。   “呃......感谢您能为我引路,哈......哈哈......”她的声音越放越低。   作者留言:   啊,少女心真是美好,舔。   另外,主角此处造型部分参考《低俗小说》的文森特。 第一百九十七章 贞德曰:衣冠禽兽   亚可放下自己的公主裙裙摆,那长裙是淡粉色的锦绸织成,带着波浪花纹的天鹅绒包边,像流苏那样滑落到她奶白色的小腿肚上面。再向下,是她很小巧的白皙的脚,踩着一对非常合适的漂亮水晶鞋。她拍拍裙子,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装作没听见苏西不怀好意的笑声,跟上他引路的脚步。   走到城堡侧门的边口时,亚可看到那人止了步,面带奇怪的笑容对她开了口:   “待会应该会有很多人邀请你跳舞,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这位卡嘉莉小姐。”   “诶?”   他没有说更多,向守卫示意后,就领着她们三个踏进城堡的迎宾处。   于是亚可看到,城堡内是一个个相互连通的华丽大厅。大厅的门都敞开着,全部灯火通明,辉煌耀眼——所用的自然是法术照明。目前贵族圈把来自勒斯尔的弧光灯视为新奇的玩具,而非符合传统的上流社会用品。   大厅的弧形穹隆下,四面墙壁上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缎子和锦绸。缎子上绣有理事会的标志和萨伊克法师集会所的标志,他们象征着这座古城里最有权势的两个集团,都拥有可以挑起战争之火和抵御外敌入侵的军事力量。在相互联通的大厅四周,还有很多小房间,可以充当女士们的化妆室使用,或者做为处理私事的场所,装点均精致优美,隔音条件很好,拱顶上还绘制了符合古老传统的壁画。   衣着华丽的人群像蜂群一样到处聚集,散在大厅各处,发出吵闹的嗡嗡声。服装风格并不算完全统一,有些是来自其它国家的时髦款式。一些着装风格在另一些人眼里,可能会显得不美观,甚至是可笑和丑陋,所以,并非是每个聚集的小团体间都能完全合得来。   等她回过神来之后,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她突然感觉有些怅然若失。   “这就是所谓的少女心吧,”亚可听见苏西在她背后说,“见一个爱一个的那种。”   “你说谁见一个爱一个!?”   ......   萨塞尔越过嗡嗡做响的人群,跨过两道敞开的大厅门,走回城堡的主会场。   浅蓝色的穹窿闪烁着柔和的光,犹如透过湖泊射入水下的暗淡光亮,十字形交错的梁木上闪烁着许多烛光,仿佛天上的繁星,使得这里像是在梦中。从更高一层的楼座上垂下一块块丝绸,上面绣着枫叶和常春藤编织的花环,乐队就在楼座上等候。   他从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向靠近餐桌的角落。   贞德裹着那身黑色礼服,把强行带进来的剑别在腰上,一声不响地用眼睛盯着他。她的脸色很冷漠,只是慢慢地品着低度数的红酒,左手搭在剑柄上,无意识地动着手指,让剑鞘时而忽而翘起,忽而滑过腿边。   这散发着血腥味的武器,和这冷漠的表情,当真吓跑了不少想要靠近的贵族青年。   萨塞尔终于站到她不怀好意的眼前,问道:   “看来你不太高兴?怎么,没找到萨沃纳斯吗?”   贞德耸耸肩。   “好吧,我亲爱的贞德女士。”他让贞德搭在剑柄上那只雪白的手搭在他手上,弯腰,让他的嘴唇叠在她手背上,亲吻了片刻,“向你献上节日的祝福。”   接着他准备放开手,然后那只手被她死死握住了。贞德笑了,不过是很扭曲的笑,尽管她很适合这种笑容,甚至于萨塞尔觉得这笑在她脸上很美,但这还是很扭曲的笑。她把他的骨头捏的嘎嘣作响。   “你现在可真像个衣冠禽兽,萨塞尔。”   “贞德,我那是帮熟人解决麻烦,你还记得吗?亚可——那个叫亚可·卡嘉莉的小姑娘,她可是你们法兰西来的。”   “谁知道你会不会对她下手?萨塞尔,你的肖像简直挂遍了所有的阴沟,我一抬头,就能看见这肖像是从谁手里掉下来的。”   “该死!这是我的私生活!”   “呸!”贞德道,“你的私生活归我管。”   贞德说着放下酒杯。   萨塞尔用他另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她发烫的拳头。   他把贞德压在墙上,和她像两头公牛一样开始角力,几乎能闻到彼此的呼吸,脸上青筋乱跳。   “我觉得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独裁者。”贞德舔过她嘴角的酒渍,“萨塞尔,你知道我希望这里有个独裁者。”   “我知道,亲爱的贞德,不是我就是你。”   “不是你就是我。”   “那你来试试啊。”萨塞尔贴着她的耳朵说。   这时,他听到女士们在背后纷纷开始鼓掌。   “美妙极了,无与伦比!看看这位先生!多么敏捷,多么强硬!噢,我们的乌尔科先生可是无法与之相比,他为了这位漂亮的女士神魂颠倒,结果却轻而易举的被一柄剑吓回来!啊,我亲爱的,你相信吗,这位强硬的先生,他刚才亲吻这位女士,然后凝视这位女士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仿佛是满面春风,眼中含着令人陶醉的柔情,真是超然物外——甚至让我感觉有些可怕,感觉心里小鹿乱撞......”   萨塞尔一阵沉默。   “我突然感觉有点恶心。”贞德说。   “你昨天咬人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恶心。”   “那是因为你个混球和莫德雷德搞在一起了。”   “那是偶遇,我在调解你们的矛盾!”   “你唯一要干的事情,就是站在我旁边砍死那个没家教的小鬼!”   “那今天呢?”   “那是因为你把你干的龌蹉事情都告诉我了。”   “该死,贞德,你给我听着,在相互结合之前,必须要相互了解才行,我今天早晨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了你,还帮你垫了礼服钱,你就不能稍微——”   “这是我的事情。”   “那我刚才说的呢?”   “也是我的事情。”   “狗屁!那我的事情是什么?”   “你的事情就是给我老实——”   这时,后面那些无聊的贵族又开始纷纷吵嚷起来。   “静一静,静一静!”她们怀着景仰的语气说,“乌尔科先生在作诗!尽管这位佩剑的女士无情的拒绝了他,他还是要为这位先生和女士作诗!”   另一个无聊的女贵族提起了小提琴,拨动琴弦,于是他听得那个诗人用腹腔发出抑扬顿挫的声音......   他用下流的诗句把萨塞尔比作强硬的偷情者,把贞德比作无力抵抗暴力的柔弱又坚强的女剑士,并用哀婉的调子陈述了一出拿贞德为主角和拿萨塞尔为最终遭到感化的反派编造的悲剧。   结局是他们拔剑自杀殉情了。   女士们纷纷开始鼓掌。   “听到了没?”贞德对他冷笑,“快去自杀。”   作者留言:   520月票。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我会在你坟头......   “天才诗人!”一位女士尖声叫起来,“成为乌尔科先生的主角简直是一种荣誉!”   “高于荣誉!”另一位女士接着说,“我每天都在做梦成为乌尔科先生叙事诗的歌颂对象,难道还有比这更加美好的事情吗?”   “过奖了,各位女士,”诗人谦虚的反驳说,“作品的构建离不开灵感源泉,我现在所思所想的一切都离不开那位勇敢的先生做出的举动——那是我无法也无力做出的。说道鄙人,诸位为我鼓掌,但我也想把荣誉一同分给那位勇敢的先生。”   “乌尔科!谦虚的乌尔科!”崇拜者们在兴奋中不停地尖叫。   乌尔科又开始念关于萨塞尔的新诗。诗中描写他家里失火,却无法将火扑灭,因为他跑来救火的情人们都彼此怀着深深的妒火,这妒火是如此强烈,甚至导致他家中的火无法被扑灭。   结局当然还是悲剧。萨塞尔死在火灾里,而他的情人们纷纷殉情自杀。   听到这里,萨塞尔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也不好对这诗人和他那些崇拜者动手,就直接拽着贞德的胳膊走开。   “看看这位勇敢的先生和他爱火难抑的伴侣——因为无法承受乌尔科先生的赞扬,他们害羞地离去了!”   几位女士由于尚未停歇的兴奋而尖叫着。   乌尔科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若有所思地捋了捋头发,仰起头来,用深沉的目光注视天花板——使得他那些崇拜者们发出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诗人又开始念新的叙事诗。   但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   萨塞尔拽着贞德匆匆忙忙地穿过走廊,途径几个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房间。很多青年男女聚集在里面闲聊。一段时间后,他们来到一个荒凉的长廊拐角尽头,迈进一个单独的化妆室,在幽闭的黑暗中关上红木门,就此隔开了内外的世界。   他松开拽住她胳膊手,点燃蜡烛。尽管依旧很昏暗,可烛光还是照亮了大半个化妆室。粗略来看,这里颇为狭窄,靠墙的位置陈列有一台摆有许多胭脂水粉的化妆台,化妆台上摆着半身镜,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很华贵的木椅子——等到贞德慢条斯理的坐下,化妆室就只剩一两个人站立的空间了。   萨塞尔后退一小步,盯着她,试图组织语言。   贞德没给他留时间,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听着,萨塞尔,关于那位来自罗马的旅行诗人乌尔科,你觉得他对你的评价如何?是否准确地命中了你这个人的性格本质?”   “我是绝对不会自杀的。”   “那我来帮你自杀。”   “那你会殉情吗?”   “我会在你坟头倒泔水。”   “我会在你坟头小便。”   “昨天深夜,你和梅林胡说八道的时候对我进行了侮辱。萨塞尔,你莫非不记得我昨天对你陈述的许诺了吗?我要烧死你,烧到你眼珠爆出,让你的四肢痛苦的折断,让你罪恶的双手变成粉末。那些事情可还一件都没实现呢。”她用出奇平和的声音说,可正因为平和,才显示出相互攻击和驳斥的分量,而且还带有难以形容的讽刺挖苦。   “许诺?忘了它吧,贞德。今天早上我叫你起来的时候,你像发疯一样咬我的手和胳膊。”萨塞尔用比贞德更平和的声音说道,“就像是一条得了狂犬病的野狗。”   “萨塞尔,在昨天,在邪神化身的眼皮子底下,你把我脸朝下按在地上,而且你还和莫德雷德混在一起。”   “贞德,在昨天,同样的地方,你用闪电炸掉了我三层鳞片,还用牙咬断了我的犄角,而且你还和希尔维亚混在一起。”   “萨塞尔,在六天前,在桑塞瓦利诺一家的死亡现场,你称呼我为:‘脱缰的野猪’。”   “贞德,在六天前,同样的地方,你扯掉了我的衣服,还拧着我的脑袋往墙上磕。”   “萨塞尔,同样的时间,还是在同样的地方,由于你忙着勾搭戴安娜·卡文迪什,你让两个两三岁的幼儿看到了他们母亲的尸体。”   “贞德,在半个月前,你烧掉了我放地下室关在法术囚笼里准备做实验的一团修格斯。”   “是的,萨塞尔,你敢在教会地下室里释放多少次邪恶的眷族,我就敢烧多少次地下室。”   “你,贞德,你在半个月前顺走了我的钱包。”   “你,萨塞尔,你在一个多月前,在我身处监狱的时候,和卡莲·奥尔黛西亚传出来风言风语。”   “你,贞德,你尽表现自己,结果却在一个多月前,你自称询问情报的时候,却因为街头斗殴而入了狱。”   “那是因为我遇到了那个没家教的小鬼,你这个该死的败类衣冠禽兽!”   “那也不是你因为街头斗殴入狱的理由,你这个不识字的文盲弱智村姑!”   这时附近的房间有人喊了出来,好像是恼火到了极点:   “你们烦死了!声音能给我放小点吗?隔音墙壁都挡不住你们的说话声!”   “......”   “......”   “哼......现在告诉我关于植皮者的问题,”贞德松开他的衣领,然后,她从化妆台上拾起一盒标明是淡妆的口红,递到他手里,“顺便把这东西给我涂上。”   “你自己没手吗?”   “真不好意思,我是不识字的文盲弱智村姑。”她冷笑。   “好吧,目前我观察到四个人可以确认是植皮者,可是人太多,我很难辨认具体身份。”萨塞尔一边说,一边打开手中镀金的圆顶盖子,从中取出一件件精致小巧的道具,以很熟练的动作用口红掩盖了她因缺乏睡眠而略显苍白的嘴唇。   “我上一次化妆......应该还是庆祝战争胜利参与仪式的时候,那时帮我上妆的是宫廷的侍女,也是我唯一一次涂这种东西。”贞德抿了抿嘴。此时,那两片稍感苍白的薄唇显得格外红润,整体呈现出粉色,并透着很淡的玫瑰红。然后她把目光投向萨塞尔,“你的动作好像很熟练,萨塞尔,啊?我的记忆虽然有些模糊,可宫廷侍女的技巧似乎都没你高明?”   萨塞尔只是把两手摊开。   贞德一把扯过他的衣领。   她的眼睛在很近的距离盯着他,嘴角挂着很扭曲的笑容。她的目光含着探询,声音很轻,勉强能听的见,但是语气明显不怎么友好。“现在,让我问个问题——”   他下意识地盯着她轻轻张开的——刚经他手上过妆的水润的双唇。就在这一瞬间,萨塞尔感觉他并不存在的心脏似乎跳了两下。   他突然笑了,不假思索地上前把她抱住,动作很轻,但是没有踌躇或犹疑。他把手搭在她两只雪白的肩头上,把他的嘴贴在她柔软的嘴唇上。 第一百九十九章 贞德,萨塞尔   萨塞尔看着贞德光滑如缎子的浅色金发穿过他的手,就像是把手指埋入清澈的溪流。   她的身体毫无预警地僵住了。他看到昏黄的烛光在她身后摇曳,穿过她雪白的肩头,在他抚摸她双肩的手指上闪耀,然后化作泡沫般的油彩。她盯着他,萨塞尔看到她浅金色的瞳孔在他眼中闪烁。   她脸上没有表情。   完全没有表情。   ——就像他现在做的一样。   他把他沉默的嘴唇贴在她同样沉默却又柔软的薄唇上,细细的和她交叠在一起。他抱着她的双肩,满足他一闪而逝的冲动。在昏黄如油彩的烛光下,他慢慢抬起嘴唇,和她平静地对视了很长时间。   “你很胆大,萨塞尔。不,不应该这么说——或者也对,虽然早有预感,你还是很胆大。”贞德抬起一只手,把那只纤细却有力的右手落在他肩上。这好像随手就能折断的胳膊把他的腰差点摁到地上,让他断成两截。   “啊哈,你也一样早有预感,对吗,我亲爱的贞德女士?”   萨塞尔用鳞甲和在血液中燃烧的岩浆支起他的身体,一片片仿佛钢铸的鳞片顺着紧绷的肩头向下伸展,他的血在燃烧,他的肌肉在尖叫。萨塞尔用右臂环住她的腰,把她从烧成灰的椅子上压到那化妆台上,让她的身体弓成优美的弧线,前胸贴着他的前胸,小腹贴着他的小腹。   他看着她的长发顺着他左手的指尖滑落,他闻着她身上的气味。他既在低语,也在呼喊。“人心只不过是飞舞的碎片,风太大,它们会被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风太小,它们又会像炭灰一样散落下来。”   “所以,你总是想着占据一切你想要占据的东西?”贞德把她纤细的手捏在他的肩头上。剧痛顺着破碎的鳞片向下传递。   “当然,”他没在意这点痛楚,用同样耐人寻味的目光和她对视,“这里面也包括你,我亲爱的贞德。”   “那你还真是贪心的过份了,萨塞尔。”   “我不完全算是贪心,但有些东西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死也不会放手。”   萨塞尔抚摸她像是雪白瓷釉的脸颊。   “我跟你走过了无论可循的外神的迷道。”   血水从他宽阔的肩膀留下,顺着她的小臂和他的手臂一直向下流淌。他把牙齿咬在她那雪白的、让人爱惜的肩头上,毫不留情的咬破她的皮肤,咬破她的血管,看着她的血像雨露一样流下她美丽的锁骨。贞德和他一样眉毛皱也未皱。平稳的脉搏,耐人寻味的表情,紧贴的皮肤——还有混在一起的血水。   “我跟着你鲁莽的步伐踏过了满是尖刺的陷阱。”   他微笑着把带着血腥味的嘴唇印在她美丽的双唇上,轻轻地舔舐她,在舌尖被她咬破之后也咬破了她的舌头。   “我给你展示了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萨塞尔一动不动的吻着她,满是血腥味的舌头互相舔舐,好像是两头受伤的野兽。那里传递着令人大脑嗡嗡作响的剧痛的信号,不过这也没什么。   “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的困惑、危险和失败。”   “诗吟的不错,萨塞尔,让我这个没文化的人也很有感触。”她用死人般的目光盯着他,用装腔作势的口气说。   他平静地盯着贞德,捏住她抽出来的长剑,让那东西铛啷啷地落在地上。   贞德环住他的脖子,扭着他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萨塞尔没有动。她跨坐在他身上,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到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萨塞尔的咽喉感受到她冰肌玉骨的手指。他知道,那只手只需轻轻一扭,就可以折断他的脖子。   “我爱过你,现在也一样。”   “我也爱过你,现在不一样。”贞德把他拉到她脸前,他又一次闻到血腥味,从她身上散出的血腥味,还有她身上的体温。   他盯着坐在他身上的这个微笑时像是疯狂的野兽的裁判官。   “那没关系,”萨塞尔说,“我从来不乞求别人的怜悯,我会主动占据我想要的。”   “深受感动,萨塞尔,”贞德一只手捏着他的喉咙,另一只手提起剑插在他肋骨当中——心脏的位置,把他固定在地上,“想试就来试试啊?萨塞尔,你想占据什么?”   “我想占据什么?我亲爱的贞德,”萨塞尔伸出爪子划破她的侧脸,让她的血滴到他嘴里,“从你出生那一刻你看到你母亲的记忆,到你现在在我眼前威胁我时所陈述的话;从你呱呱落地到你把剑刺到我体内为止的这段过程,你所有生命的诠释;我要你的血,你的灵魂,你的身体,你全部的心灵,从你最脆弱的时候到你最残忍的时候,你所有的意向,我都要占据。”   “你还真是个扭曲的变态啊,萨塞尔,啊?”   “啊——我说过了,贞德,我要为你展示我的一切,”萨塞尔握住她的手,把她刺进他胸腔的长剑缓缓地拉出去。然后他把剑插在她胳膊上,把她钉在墙上,“包括我最扭曲最恶劣的一面,为什么?因为我要获得你的一切。”   她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和他一样。   满怀着耐人寻味的眼神。   萨塞尔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埋在她的肩头上,细细舔舐她雪白肌肤上刺眼的伤口,他在她嘴唇上轻轻一吻,——很长的一吻,最后收剑归鞘。   “你玩够了?”贞德毫不在意地扭了扭脑袋。   “我还没得到满足,怎么可能就这么满足?不过正事要紧。”萨塞尔把剑丢到她手里,“话说回来,贞德,你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强韧啊?”   “呵,萨塞尔,如果不是我不想往颅骨和眼球上钉钉子,那我在三年前就是个合格的钢铁审判者了。”   “哦,了不起!钢铁审判者贞德!”萨塞尔夸张地张开双臂,用夸张的语气说,“我真没想到我能吻一个钢铁审判者,毕竟他们都是没有嘴的,哈哈哈。”   “你的幽默感过时了,”贞德轻轻舔过从她胳膊流到手背上的血,像是头为自己舔舐伤口的母兽,“你这个过时的老棺材。现在给我提供治疗,衣服也全部给我恢复好,不然我就把你从地上炸到天上。”   作者留言:   535月票。 第二百章 贞德:狗屁   ......   “理事会欢迎大家。”萨沃纳斯宣布。他阴沉的声音强作柔和,视线从位列长方桌各席位的各位理事会成员和特殊部门派来的代表脸上一一扫过,在掠过和不列颠使节联系紧密的几位时,停留片刻,目光中升起一闪而逝的厌恶感。   理事长露出微笑。是的,对这些东西来说,我是太阳和天空下的一片阴影。   “啊,是的。”他道,视线越过几位来自另一片大陆的使节,“能接待远渡重洋而来的异国朋友,总是令人高兴不已,不过今天,我通过尊敬的萨伊克集会所获知了不好的消息,想必各位都有所耳闻吧?对吗,毕竟你们总是能提前知道不该知道的东西。”   有人笑起来。   萨沃纳斯没理会他们,这些满腹毒汁的东西最擅长的就是嘲笑和讽刺。   “是的。”一个叫马拉赫的年轻理事会成员——本地贵族家系——说,“根据确凿的消息,塔瓦萨陷落的可能性为十之八九,帝国不告而战,已经撕毁了我们和他们的条约。”   葬礼一般的死寂。   萨沃纳斯观察这一张张陷入沉默的脸。除了少许不知所措的蠢货之外,大部分有眼线的老家伙在昨晚就经过了全部心理活动。能混进这地方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所有人似乎都不为所动。   有的人大概已经准备好投降了。   萨沃纳斯品味着这之间的细节。他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在政治上的声望和控制能力能和一国的皇帝相媲美,毕竟理事会的基本构成远远不同。但揣摩这些和他相似的家伙,——他还是能完美做到这一点的。   “正好,让我们欢迎来自萨伊克集会所的伊述亚米雅法师,她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礼物。”萨沃纳斯拍拍手,示意会场席位上的集会所代表向他们展示他们该看的东西。   那个穿着黑色罩袍的法师从花样繁复的袖管里伸出苍白的小臂,抓住脚下的锁链。她用力一拉链子,一个浑身蜷缩在一起的女孩——约十三四岁——从椅子旁边抬起她被刺瞎的破碎面孔,下意识的朝四周张望。她披着破布的身体瘦骨嶙峋,显然没吃过饭;四肢统统折断,朝内拐,用铰链固定到背后;黑发被拔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带血的模糊头皮,脸上布满划痕,再也不能带表她令人爱惜的发肤。   “告诉我,尊敬的伊述亚米雅法师,”萨沃纳斯似乎从一些人震惊和不忍的表情里找到了乐趣,“这东西来自哪里?”   悠扬而颓废的女声,带着慵懒的腔调,“法兰萨斯学院今年的新生,名字.......目前是叫安妮?”   须发皆白的另一个代表突然吼起来:“萨沃纳斯!学院到底是怎么告诉你们的?你居然敢让这个邪恶的集会所侵犯培养人才的土地!”   “嗯?侵犯了什么?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伊述亚米雅耸耸肩,就像是被一个小孩子的任性烦到了。   “你怎么说,萨沃纳斯?这是天大的侮辱!”那代表激烈地说,“谁能想象在卡斯城诞生之初就开始输送精英的土地竟然会遭到这帮人的侮辱?简直太荒谬了!这将是一个对于我们教育的蔑视,你们这些傻瓜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是亵渎,她要遭受惩罚!”   “你愤愤不平?”萨沃纳斯嘲笑他,“莫里斯,你要教育为了揪出帝国眼线而费心费力的伊述亚米雅法师什么是蔑视?那你们的罪行呢,莫里斯?难道不是你们从来不管什么灾难和战争,只管着关起大门自己和自己玩游戏吗?”   “我要保护我们的传统,萨沃纳斯,你这个外来者!你以为是谁,是谁最初让这座城市在这块冷冰冰的雪原里站起来的,啊?我不能让你们的无知破坏了我们的城市!”   这头狂妄的老狗。   “但我们早就不无知了,莫里斯。”萨沃纳斯用符合礼仪的语气说,“你的城市是法兰萨斯,我们的城市是卡斯,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话里的含义。”   “这个法师背叛了她的荣誉!”   伊述亚米雅噗嗤一声笑了。“荣誉......呵呵呵,既然都说到荣誉了,你要不要给我带个项圈呢?荣誉,荣誉不就是这一回事吗?”   “这个人秘密抓捕了我们今年的新生!她还把她虐待到这种凄惨的样子!你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怎么会呢?”萨沃纳斯讥笑他,“你叫的可比我老婆还响。”   一片哄堂大笑。   “吵够了没有!”格尔多图斯喊道,“莫里斯,我们听够你这个老东西的咆哮了!萨沃纳斯,能给我解释一下链子上这个恶心的小鬼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这件事不是你能够决定的!”莫里斯厉声说。   “也不是法兰萨斯的老古董教授莫里斯·赫尔克可以决定的,嗯?对吗?”伊述亚米雅用哀怨的语气说,她浅紫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嘲讽的光芒。   她继续说,“我们没从拷问里得到太多,不过,至少有一件事可以明白,这些看上去是小孩子的东西......”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言语刻薄的女法师身上。   “他们摧毁了塔瓦萨的法师集会所。”一个冷漠的女声突然响起。   理事会的高层贵族们都安静下来,其中包括伊述亚米雅和莫里斯。他们将视线投向刚刚推开的大门。   “你们对事情的严重性有所低估。”那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女人说。“至于这个看上去是小鬼的东西,最好让她再多经受一些拷问。”   “你又是谁?你管得到这里的事情吗!?”莫里斯质问她,他眼中闪烁着狂怒的光芒。   “这位是十字教裁判所在卡斯城派遣的代理人——贞德女士,她亲手剿灭过你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的外神崇拜者营地。你可管不到光明神殿,莫里斯,你们也配管光明神殿?你们是不是还想管神明的活动?”萨沃纳斯嘲笑他。   “法师学校的教授,嗯?”贞德重复了一遍,“你得原谅我,教授先生,你的话可有点费解,你觉得你的狗屁学生是不是都戴着免死证书?” 第二百零一章 贞德和法兰萨斯学院   “看着她,”贞德挂着轻蔑的笑容说,“看着这个我们都知道不是正常学生的东西。你们不觉得讨论她毫无必要吗?你们不觉得这个抽身事外的老家伙,他就是想借这机会表达传统被侮辱的愤怒吗?现在我告诉你们,塔瓦萨的集会所法师就是被这种东西全部屠宰了,像屠宰猪狗一样哦?你们觉得这帮躲在学院里玩自己无聊游戏的家伙,会站出来帮忙抵抗战争?——不会。所以他们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传统?战争就要来了,谁还管什么传统?   贞德朝伊述亚米雅看过去。   “法师,你能告诉我,你们抓住这东西时死了多少人吗?”   “哦,那是个很难形容的画面,”伊述亚米雅摊开那只相当苍白细长的手,“尽管事先找机会除掉了她的武器,我还是死了三个手下。两个剑士被一脚踢断了腰,还有个正式法师被她用随身的雷管枪轰掉了脑袋。啊哈,那可真是个既浪费又不美好的画面,非常让人遗憾,而且我还得发抚恤金。因为太过愤怒,一不小心就把可怜的安妮弄成这副模样了......”她用一点也听不到愤怒的懒散语气说。   周围的贵族开始交头接耳,把警惕的目光投向那个锁链捆住的女孩。   沉默。   莫里斯对着贞德竖起他白花花的胡子,眉毛被她气的上下乱跳。   但萨沃纳斯知道,这位裁判官可不会在这种时候尊敬老人。至于理事会——这帮人模狗样的家伙,他们应该都很希望对着莫里斯那张惹人恼火的老脸上来几拳。   “即使是战争,战争!”莫里斯咬着牙说嘶声说,“也不该——”   “也不该?你真的明白什么是战争吗?”   贞德追问,冷漠的目光对上他灰色的瞳孔,“你虽然看上去老的让人同情,但你在我眼里只是个脚步踉跄的醉汉,一个本该让妈妈抱着的小男孩,一个蹲在学校里和小朋友们玩教学游戏对着一堆小屁孩傻笑的蠢货。你除了教育小鬼和宣称传统不可侵犯还会什么?你还想和我谈论战争?你以为我们在玩游戏吗,玩和你教育你学校里那些小屁孩一样氛围轻松的游戏?传统?传统没有意义。战争只是一个点,在这个点上,人类空洞的骨骼和冰冷的钢铁、巫术相互碰撞,然后脆弱的一方死去,另一方则活下来。为了在这个点的碰撞,任何手段——任何手段都能使用,谁还管什么传统——而且还是个自称中立的墙头草的传统?”   席位四周响起一片赞同的低语。   萨沃纳斯微笑着扫视低声交流的众人。   墙头草这个词用的很好。   贞德——不,她现在不是贞德,而是一个概念,代表着裁判官,代表着光明神殿态度的裁判官——她的态度让这里很多动摇都被暂时熄灭了。   “是吗?”这时,和不列颠使节关系很好的——梅鲁拉,突然用尖刻的语气开口说,“谁能相信,这样一个已经无法自辩的小女孩不是一个阴谋呢?你们为了破坏我们和法兰萨斯友情的阴谋,亦或是你们想找借口对学院下黑手的阴谋?”   萨沃纳斯眉毛跳了跳。   这坨瘦的和豺狼一样,心思也和豺狼一样失礼的狗屎。   “去问问你死掉的爹妈的鬼魂吧,梅鲁拉,你这个蠢货,”格尔多图斯啐了一口,“去问问他们在塔瓦萨的大街上飘荡时看到的尸体吧。”   “那里只有你爹妈的尸体,格尔多图斯,”梅鲁拉用更尖刻的语气说,“你这个靠杀人上位的野蛮的东西......贱民只配和贱民为伍。”   “你也配侮辱我?”格尔多图斯叫喊,“我的心一直在为伟大的卡斯城而战!从你这条可憎的狗手里,也从愚蠢的过家家学院手里。你们心里只有自己趴在地上撒过尿的地盘!”   “光明神殿不也一样!”梅鲁拉针锋相对,“贱民,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的城市献给十字教,啊?”   “无稽之谈!”格尔多图斯吼道,“你编不出理由了吗!老狗?”   “所以问题在于,”梅鲁拉不依不饶地说,“我们凭什么——”   “凭我手里的影像记录,你这头和不列颠交好的老狗。”贞德冷笑着打断他,并向身后摊开手,“萨塞尔,给我把你手里的东西拿过来,我要让这头虚伪的老狗见识一下什么叫无可辩驳。”   “就算你有影像!”莫里斯对她竖起胡子,“也不是你们可以侵犯学院新生的理由!”   “新生?”格尔多图斯应道,他已经恢复了冷静,“莫里斯,新生?你有什么资格把你见鬼的新生排在城市的安危前面?因为——她——和你有不正当的关系吗,嗯?你莫非在你这位新生的身体上焕发了你并不存在的第二春?现在,我们尊敬的集会所高阶法师——伊述亚米雅给却给你戴了一顶美丽的绿帽子?啊,莫里斯?你这个老东西,这顶绿帽子递的怎么样?你是不是一想到你亲爱的学生就会激动到勃-起了?”   “你疯了!你在侮辱我的师德!”莫里斯被他气的胡子乱跳,“我爱护我的每一个学生!他们不应该受到你们这些混账的任何侵犯!”   “你才疯了,莫里斯。”格尔多图斯冷笑道,“还有你对面这位不怀好意的梅鲁拉......这位尊敬的裁判官女士说的对,你们和我们没有站在同一个地方,但你们不是墙头草,而是山上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如果不是因为你们那些该死的传统,一百多年前,在卡斯城下的战争根本不需要等到月之巢插手。”   ......   “萨塞尔,会场里面有植皮者吗?”贞德通过灵魂链接问他。   “会场里是没有的,看来他们没有针对地位特别高的高层下手。”   “好,”她从他手里接过法术印记,照例通过灵魂链接告诉他,“接下来的会议我全程参与,你去舞会会场把植皮者一个一个找出来记录好,等会议结束之后,我们离开会场商量植皮者的问题。”她思考片刻,又告诉他,“最后还有一件事,萨塞尔,如果你敢忙里偷闲,我会掰断你的每一根手指。”   作者留言:   550月票。 第二百零二章 舞会中的戴安娜   萨塞尔看着贞德向他点头示意,走向席位空出的位置。分列两侧的重装卫兵合上大门,亮银色的甲胄和斧钺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们全身披挂,不止穿了锁环胸甲,还戴着头盔和铁手套,深灰色外袍披风上绣着卡斯城理事会白色的雪原狼纹章。   他靠在二层的走廊扶手上俯视舞会会场。   舞会尚未开始,目前依旧是用餐和闲聊的环节。   他看到亚可·卡嘉莉和她那位阴沉、寡言,但是作为施法者的能力要高过她许多的室友——苏西·曼芭芭拉。她们在餐桌上取甜食吃。   无穷无尽的甜食——用果仁泥、松子仁、扁桃仁、糖浆、奶油、樱桃、黄油等材料,根据艺术家们绘制的图像塑成的各类艺术雕塑——某部著名古籍里编造的不朽者和公主的恋爱故事,古老传说里骑士和其继母的苦情戏剧,某个王国毁灭之际君主和王后在城内相拥自杀的故事——无一不和爱情以及悲剧有关,毕竟,这是当下流行的宫廷和贵族圈内艺术作品的审美风潮。   亚可怀着天真的好奇心观看这些奇迹,小心翼翼的取下边边角角,眼睛放光,然后一脸恼火地挡住苏西直接破坏甜食艺术品核心——通常是奶油熔成的脑袋——的行为。   萨塞尔还能想起来那天,即他初遇卡莲那天,来自不列颠的梅林法师就是蹲在路边向这女孩搭讪,然后遭到无视。苏西·曼芭芭拉——这个人,她可能在学院之外有着一个法术学派的传承和教育,很高明的学派。至于她为什么会来这所学校,这也是一个问题,使人感到疑惑。   当然,目前来说,这个问题并不算是多重要。   而说到亚可·卡嘉莉的另一位室友......那种事情直接忽略就好了。   他走下楼梯,在熙熙攘攘的大厅里游来荡去,随口应付友好或不友好的致意和节日祝贺。和那些相互聚拢成小圈子交流的贵族们不同,他没有为自己寻找一个固定的位置,只是探询那些由无数附肢蜷曲包裹成的剥皮人体。   ......   舞会快开始了,乐队开始演出悠扬的前奏。现在的自由城市联合流行“悲惨命运舞”、“机运双子神欧普恩舞”、“蜜娅和文森特舞”等各种名目,有的来自罗马,有的来自自由城市本土,有的来自其它大陆,但是都节奏缓慢,曲调悠长,不允许做快速的动作,因为那样会被当下的贵族圈子视为下流的低俗演出。   风度翩翩的男女贵族开始相互邀请,从容不迫的相互致意点头,手挽着手踱步,矫揉造作地鞠躬致意,怅惘地叹息和温和地微笑。女性们被要求应举止端庄,应缓缓移动,像天鹅在水中浮游那样旋转。男士们同样如此。慵懒倦怠是当下的舞姿要求,音乐也很轻柔,近乎哀婉,而且情意缠绵,让贵族男女们的心情受到同样的感化,犹如乌尔科那种悲剧式的诗歌。   戴安娜本来就不喜欢跳舞。在这天晚上,刚从血肉横飞的战场回来没多久的这天晚上,她心情依旧有些沉重,想到理事会将要得知塔瓦萨陷落的消息,甚至有些茫然若失。只是多年养成的贵族礼仪的习惯,还在帮助她应付这些蜂拥而至邀请共舞的青年男士——礼貌地一一回答着风度翩翩的公子哥们的节日祝贺和优雅的殷勤。她有时觉得无法忍受——想用修道士的法术呼唤出铺天盖地的铁钩和锁链把这些......   不不不。   这一定是所谓的战后综合症。   她脑中无法自制的出现血肉横飞的战场、被尖锐钢柱贯穿全身的尸体、让锁链拖入迷道的那些尖叫的平民、全身刺满手术刀和锯齿钢钉的剥皮怪物、还有糊在她脸上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皮......   “安德鲁大人!”汉娜和芭芭拉激动的叫声也没能让她回过神。   过去的回忆对她来说还是稍感沉重。   血肉、蛆虫、痛苦、折磨。   在雪原和无尽的山脉里孤独的旅行。   战场,荒谬的畸变体。   ——和她眼前这些仍旧情意缠绵的蠢货。   跳舞。跳舞。跳舞。情意绵绵的对视。走到一起,再分开。从容不迫,旁若无人。矫揉造作的鞠躬和怅惘的叹息,甜蜜的微笑。   真够讽刺的,她想。   戴安娜手扶着额头,嗓子里一阵刺痛。   “初次见面,我是和你同样来自不列颠的弗兰克。卡文迪什小姐,在下对你在卡文迪什家的声誉颇有耳闻。上次在法兰萨斯学院开放日前来拜访,却被告知你不在学校,如今一见,无论气质和美貌,果然和传闻中一样令人惊叹,不知......”   这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她抬头。这是一个同样衣着考究的贵族青年,穿着一身浅灰色礼服,剪短的金发梳的很整齐。他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很温和,而又带着笑意,姿态从容不迫,正向她鞠躬致意。   “初次见面,弗兰克先生,不跳。”   “啊......连理由都不找啊,我就这么不受欢迎吗?”他也没生气,只是无奈地耸耸肩,友好地对她表示遗憾。   应付的过程有些不太礼貌,也许是心情压抑所致。   “实在抱歉......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请容许我暂且失陪一下,”戴安娜用合乎礼仪规范的姿态向他欠身致意,“汉娜,芭芭拉,你们也不用老是陪着我尴尬了,我无意舞会,你们就自己去......算了,看你们的样子,你们就留在这里和这几位先生交流吧。”   弗兰克只是把双手摊开,无奈地转过身去对他的朋友们表示遗憾。   又是一阵乱糟糟的笑声。   在其它人靠近之前,她悄悄地离开了,走进隔壁大厅。   来自罗马的诗人乌尔科正在这里朗诵叙事诗,诗的主题是一个强硬的恶人和一个孤独的女剑士之间悲伤的恋曲。一群狂热的女士包围着诗人,甚至连男伴的邀请都视而不见,因此,这里基本上没有贵族青年经过。   一曲诗朗诵过后,她很随意地随着那些女士一起鼓掌。   “你要是能不为这该死的诗鼓掌的话,我心情能稍微好点,戴安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一旁的男人说。   她想到了什么,然后反应过来,“萨塞尔先生,你是诗的主人公?”   “说的很正确,本人一向都是主人公,不过女主人公不是你......哦,现在是你了。”   于是戴安娜看到乌尔科把目光投向她,并开始朗诵新的悲剧诗作。 第二百零三章 戴安娜的困惑   在诗琴的伴奏下,诗人用腹腔发出哀婉的声音,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诵了一首十四行诗。   这首诗献给刚来此地的戴安娜,其中说到,雪花因为她肌肤的白皙而自愧不如,于是想到一个报复的主意,它在她散步时冻结,变成寒冷光滑的冰面,让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女士们纷纷鼓掌。   一丝嘲讽的轻笑冲淡了她眼里的不耐:“看来这回你不是主人公了?”   “那一定是因为你把他迷惑了,戴安娜。”他的语气带着刻意的夸张感,“就像你当初在迷道里把我给迷惑了一样,你觉得这是一种罪过吗?”   戴安娜没反驳他,只是出神的张望着头顶像是湖底和星空重合的穹隆:“萨塞尔先生,在大部分神话故事里,爱情都是从荒谬到像是‘迷惑’的一见钟情开始的。”   她话音中的轻浮使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你会反诘我这句不是很恰当的玩笑。”萨塞尔用奇异的目光盯着她。他眼中的探询使她感到吃惊,可似乎又有些理所当然。“怎么,你有什么烦心事吗,戴安娜?”他问。   不知为何,这个简单的问题让她更加心烦不已,甚至有些抗拒。   你就是我的烦心事......   她不甘心地拽住自己肩头的丝带,甚至拽的有些用力,“萨塞尔先生,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容易看穿吗,就像翻一本书那样?”   “这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好吧,那我给你道歉。”   然后是一段无言的沉默。   “不,抱歉......是我情绪不太稳定,”她叹口气,“大概只是因为我想显得有智慧一点。”   “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说明你很有智慧了。”萨塞尔伸出手,抓住她刚才失去控制时拽松掉垂下来的丝带。戴安娜不解地看着他,“您在做什么?”   “我刚才说过要给你道歉。”萨塞尔边说边仔细检查,为她扎好松开的丝带,在合适的位置折起合适的褶皱,“你小时候肯定也不是只用简单的几个词汇表示歉意吧。”   戴安娜犹豫地点头。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萨塞尔拂过她耳侧的发梢。“那么,真正让你感到心烦的到底是什么呢?”他问。   “您也没必要对每件事都追根究底吧......”   萨塞尔眨眨眼。“我只是在想,也该是让小女孩说出她的烦心事来让我开心开心了。”   戴安娜忍不住笑了,就像是方才一直屏住呼吸,直到现在才能喘口气。自恶魔和修道士们的战场上那次对话之后,萨塞尔一直给她这样的感觉——他似乎总是能直截了当的抓住一件事情的核心,而且又有一种奇怪的宽容,亦或不算是宽容?他似乎总是在妥协,可事实上,他却似乎总是能达成他的目的。   “而且,”萨塞尔继续说,“你可以把这当作你的道歉。”   “您可真会耍无赖。”   “不,我是绅士,从不耍无赖。”萨塞尔耸耸肩,弯腰,对她递出一只手,“如果你觉得这里让你心情不好,我们可以去二楼靠窗的位置,那里又冷又寒碜,非常适合对舞会不怀好意的人谈论悄悄话。”   戴安娜不可置否的一笑,把手搭在他递来的手上。是只宽厚而沉稳的手。   他们登上螺旋状楼梯,来到二楼靠窗的角落。倾斜的雕花立柱隔开了更下一层的视线,使这里构成了一个无人打扰的阴暗场所。   窗外飞舞着鹅毛大雪,就像是白色的幽灵在飞舞,狂风在呼啸,宛若是困惑的野兽在嚎叫和哭泣。夜色在窗户四周合拢为一根沉重的漆黑立柱。   戴安娜出神地盯着夜幕堵塞住的窗口,整理了一下思绪,握了握拳头——不过手指却像羽毛一样没有重量。   然后,她把自己目睹舞会正式开场时——自己在回忆中重历噩梦这件事告诉他,还有她感受到的荒谬,她心中难以言说的负面情绪。   “你知道神话传说这个词的含义吗?”萨塞尔终于开口了,神情很温和,“告诉我你的理解,如何,戴安娜?”   “不真实的故事和信仰?”她犹豫着回答。   “你无需犹豫,因为这也是一个准确的解释,”萨塞尔笑了笑,“但还有另一个解释,那就是未经过怀疑,但却赋予了意义的故事或习俗。”   她感到困惑和不解。   “戴安娜,神话传说通常意味着某个时代,或某个民族的人们,他们所笃信的最崇高的行为和仪式。打个比方,就像原始部落的人认为——他们的神话传说是一切真实的故事里最真实的那样。人们用祭祀的形式不断重演神话,一再证明并不存在的真实性,让神话传说一直活在他们的头脑和灵魂里。你会觉得有些东西荒谬,是因为人们的习俗和仪式不尽相同。”   “习俗和仪式?”   “看吧,戴安娜,看看你眼前的人们。”   萨塞尔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那些马瓦尔来的贵族不刮胡子,因为他们认为裸露的脸颊会显得孩子气;法兰西的贵族则完全相反,他们认为蓄须是野蛮的行为;不列颠的人允许不同阶级的贵族用骑士的方式决斗,甚至可以杀死对方,他们认为这象征着荣誉,比生命还要重要;卡斯城本地的贵族从不涂抹太厚的妆,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下流的行为,可他们却又毫不在意地把重要的会议当做互相辱骂的场所——”   戴安娜皱起眉头。他对她回以平静地微笑:   “戴安娜,对于我告诉你的这些人来说,这些习惯都是自然而然的行为。他们会因为传统而亲吻弱者的脚底,会因为荣誉而接受‘公正’的骑士决斗,会因为习俗把宝贵的食物献给早就死去的神明——但这些人却从来不会去问为什么——因为他们都认为,这是无可置疑的神话,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一切真实的事物中最真实的东西。戴安娜,任何礼仪、规范、人类的文化,无一不是如此。因此,当习俗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理念后,它们就自然会被记录,成为看似荒谬实际上却被人笃信的信念。你会困惑,这是好事,因为——怀疑,正是我们把灵魂从无形的束缚中脱离的第一步。”   作者留言:   565月票。 第二百零四章 你敢我就敢   戴安娜转开眼睛,俯视那一对对风度翩翩的贵族男女在大厅里走到一起,再分开,再走到一起,从容不迫地致以甜蜜的微笑,旁若无人的怅惘地发出叹息,漫不经心的旋转舞动——这些在当下的自由城市上流社会里,都被认为是优雅的典范。   悠扬哀婉的乐曲声传入耳中,与人们嘈杂的欢声笑语汇在一起,像是从极远处飘来的海浪喧嚣,而同时传入她耳中的,还有窗外白色暴风雪狂怒的咆哮。两者剧烈的反差使她感到荒谬不已。   萨塞尔的解释,或观点,似乎让这场舞会的意味变成了更加沉重的东西。   他没有在安慰我,他只是在简单的描述在真相,可这样却更有效......或许是因为他更喜欢用真知灼见来说服一个人,而不是重复啰嗦的主观安慰?戴安娜注意到,在萨塞尔解释他所看到的事物——而不是开玩笑——时,他的话中没有任何可以称为偏见的东西,就好像是,他的态度可以轻易在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角度上切换。   他没有在贬低舞会。他在乎的是真相,而不是仪式的神圣与否。   那我的真相又是什么?   听着萨塞尔沉稳的嗓音时,她偶尔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戴安娜摇摇头,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萨塞尔先生,那您以为,我们眼前这个舞会的意义到底在于何处?”   像刚才一样,他对她的疑惑做出了清晰的表述。   “并不是每件事都需要意义。”他说,“这只是一种仪式化的娱乐,用来满足贵族们社交和消遣的需求,没什么值得责难的地方。”   真是个糟糕的回答。   戴安娜继续问他,“那值得您‘责难’的,通常会是什么含义?”   “我不完全清楚,”萨塞尔说,“因为那是关于我站在哪里的问题。”   “我想告诉你的是,您现在就站在卡斯城里。”她毫不客气地说。   “不,”他没同意她的说法,“卡斯城只是一个死物,我从来都不会站在这种地方上。”   真是毫不犹疑的口气,毫无动摇的态度......   戴安娜盯着他,盯着他无动于衷的表情,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她沉默了一阵,用不愉快的语气说,“就我的意见来说,您有些过于无情了,萨塞尔先生。”   “啊,”萨塞尔说,“戴安娜,你现在看上去可真像是在过去和我争辩的学者。”他的语气非常平和,又有种奇怪的宽容,就像在一个高傲却又因为能力而倍受宠爱的孩子面前无奈妥协一样。“其实,我尽可能的不想和亲近的人谈论争锋相对的信仰和理念话题,”他友善而轻柔地握起她的一只手,“但你不同,你同时具备天赋和理性,所以我把你当作半个学生,同时,我也很期待。”   “......期待什么?”她抬起眼睛,用不满的目光盯着这个人。   “期待你长成的那一天。”   萨塞尔毫无征兆的弯下腰,用自己深棕色的瞳孔捕获了她的目光。一阵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向她袭来——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但同时,也有种像是精神麻痹的快感掺杂在内。他用左臂环住她纤细的腰,把她压在靠窗的墙上,小腹贴着小腹,前胸贴着前胸。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袒露的洁白肩头,然后伸出食指和拇指捏住她纤细的下颌,俯身亲吻了她。   他的胳膊异常有力,而且温度发烫。那五根粗壮的手指隔着礼服抚摸她的小腹。她身上那层单薄的布料就像不存在一样。   这一瞬间,戴安娜觉得她像一只被猎人用网捆住的雏鸟。   她喘息着,就这样被抬着下巴一动不动的静止了好多个心跳的时间,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向后倒去。   炽热的吐息让她脸颊发烫。和寒风汇在一起的悠扬乐曲声越来越远了。   ......   她睁开像冰一样浅蓝色的眼睛,抿着嘴,嘴角还是那副不愉快的弧度,皱起秀气的眉毛瞪着他,眼睛闪烁着怒气。   “您是故意的吗?真是荒谬,别以为这样就能逃避我的问题。”   这幅生气的样子还真是可爱。萨塞尔漫不经心的想了想,目光乱飘,然后她一胳膊肘撞在他下巴上。   “哎呦!你怎么还打人的?”   “别装腔作势,恶魔先生,”尽管被他压在墙上,可戴安娜还是向他射出恼火的目光,“我是学过剑术和体术,可应付你显然毫无任何可能。你不是说我有理性吗?那我的理性就在这里了,别以为你吻我就能把它带走。现在——再跟我说一遍,你刚才的意见是什么?”   萨塞尔耸耸肩,“我觉得我没必要再重复一遍。”   “一旦事情没严重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您就像精神分裂一样变成另一个人,”戴安娜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仍旧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您比最让我烦躁的问题学生还要胡来,这算什么?减轻压力的方式吗?”   萨塞尔屈膝抵住她用力撞过来的膝盖。“人总要找机会放松一下,”他重复着说,低下头,盯着她的眼睛,“一直紧绷的话会断掉的。”   “这件事和我的习惯没有关系。”她说。   “你看,这就是我说的,为什么我尽可能的不想和亲近的人谈论争锋相对的信仰和理念。”   她噎住了,不甘心地咬起下唇,满脸都是想找话反驳却又找不到的憋屈表情。   “你还真可爱,戴安娜,”萨塞尔用嘴唇触碰她雪白的颈子,停留了片刻,“特别是你不会无理取闹这点。”   “我不会无理取闹还真是抱歉了,想必你现在应该很得意吧?”   “我现在是很得意,”萨塞尔在很近的距离看着她,目光明亮,“这样抱着你是我最近最得意的决定之一,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恩赐,所以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你真是个一团糟的——”   “嘘——”萨塞尔伸出食指摁住她的嘴唇,“有人上来了,我们还是下去走走吧。”   她拉开他的手指,“你有胆子让我们的关系传播出去?”   “我当然敢,你敢吗?”   “呵,你敢我就敢。” 第二百零五章 舞会中   萨塞尔搭着戴安娜的手走下旋转楼梯,回到舞会大厅,以符合礼仪规范的姿势弯腰,伸手向眼前的少女做出起舞的邀请。   “我不擅长跳舞,也没有兴趣,萨塞尔先生。”戴安娜叹了口气,“我没有心情把阅读文献资料的时间浪费在学习跳交际舞上。”   “我可以引导你,戴安娜,”萨塞尔继续对她伸着手,“请放松你的脚步,这不会很麻烦的。”   “我建议您还是想想怎么去引导您亲爱的学生和上司为好。”   尽管如此挂着不友好的微笑发出嘲讽,但她也未拒绝。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身穿海蓝色的鲸须束腰长裙,胸口一圈长长的浅色丝带,丝带上别着锦绸扎起的深蓝色玫瑰,纤细的小臂和秀气的手上套着精美的水蓝色长手套,也依旧梳着那副轻盈的浅绿色卷发。戴安娜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挑衅,可以看得出——她此时情绪算不上太好,可也算不上太差。   深蓝色的穹窿洒下柔和而暗淡的光辉,显得雾蒙蒙,仿佛是水下的光线,投下的阴影同样轻淡,像是正在消融的烟雾。柔和的光芒也轻泻在戴安娜的皎白的侧脸和袒露的肩头上,如同月光透过湖泊。他的身体也在她的肌肤上留下透明的暗影,赋予她的脸以奇异的魅力。   也许只是错觉,她的微笑似乎也带上了安详的意味。   这个应该真的是错觉。   在柔和的光辉下,他把少女柔软的腰肢抱在怀里,就像环住一缕闪亮的烟雾。他看到她笼罩在自己影子下的眉毛扬了扬,发出轻微的叹息,然后她又无可奈何的抬起头,以符合礼仪的姿势抱住他。他迈出一步,并引导怀里的少女同样迈出一步,用舞蹈家的步伐在光洁的地板上踏着,照着慵懒倦怠地舞法旋转,跟随正在演奏的“机运双子神欧普恩舞”的舞曲旋律飘动。   他用一种近似于专业舞蹈家的步伐引导怀里的戴安娜,搂着她旋转,比别人更加轻松写意的前进。来自罗马的宫廷舞蹈步伐,竟使得他结实的身躯和修长的四肢显得优美而柔和,也使得跟随引导被动跳舞的戴安娜显得姿态优美。倘若想到到戴安娜本不擅长交际舞,那就更加使人难以相信,这两个人会跳到如此轻盈自如的地步。   乐曲的声音似乎由于遥远而显得更加轻柔。音符在大厅各处舞步中到处散播,仿佛是微风拂过脸颊,亦或是温热的水流漫过脚腕。从理事会乐队高妙的技巧中涌出来的音符,在周围平缓的回响中颤动,犹如小石子落入月下湖泊后产生的涟漪,和人们的灵魂一样在大厅中扩散,仿佛要在恍惚中交汇为一体。   音乐和舞会在庆祝节日。   庆祝象征着和平的节日。   庆祝一个很快就再也不会庆祝的节日。   “您懂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可真多......”戴安娜在他怀中叹着气,“我真是疯了才会答应您的邀请来这里跳舞。”   萨塞尔只是抱着她用很轻柔的步伐前进,“随同气氛庆祝节日而已,也算不上很奇怪。”   “这节日可真够讽刺的,在这里跳舞的我也真够荒谬的。”   “讽刺与否都和我无关,我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情享受生活,”他以难以察觉的幅度低头,吻了吻她袒露的肩头,“若是紧张到连在这种地方都要顾虑战火将临,顾虑自己的未来和生死,那我岂不是白活这么多年了。”   “您可真有罔顾生死的糜烂贵族风范,萨塞尔先生。”   他微微一笑,“那倒在我怀里的你,岂不是在糜烂贵族手中堕落的少女?啊哈,这还真有黑暗残虐风格色-情小说的感觉,对吗?”   他眼前的少女皱起眉头,表情很不愉快。   “您在发表下流意见时还请稍加注意,站在您眼前的人只有十六岁。”戴安娜用有些恼火的语气对他说。   “请原谅,这是我的无礼。”萨塞尔对她微微躬身示意,“为表达歉意,我会把你上次提到的几本藏书记录好手抄本带给你。”   戴安娜脸上微妙的表情一闪而逝。   “我需要《加松愚事》的黑暗精灵卷和伏妖卷,还有外神千面之神卷,就是您亲手翻译的那些版本。”她这么对他说。   “你答应的还真快。”   “您请求原谅的速度也够快的。”   “理应如此。”   他继续领着戴安娜在跳舞的人群中缓缓飘动,时不时接近一些在人群中间起舞的贵族男女,在很近的距离观察他们裸露的皮肤,并在会使人感到尴尬的时间前离开。   她终于感到困惑了,于是开口问他。   “萨塞尔先生......”   “嘘——安静,这件事不能在这里谈。”   戴安娜看到他严肃的目光,也就意会的改变了话题,任由他抱着自己在会场中起舞的人群里游来荡去了。   一段时间后,在靠近角落的位置,萨塞尔看到燃得很旺的壁炉旁站着一群青年男女。   其中有三个认识的人。   除了被殷勤示好的青年们围拢的亚可、不知所措的跟在亚可身后的洛蒂外,就是叉着奶油蛋糕在旁边看戏的苏西——正挂着一脸奸笑的表情。   没什么大不了的,早就警告过她了,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   他把视线漫不经心的挪开,准备移向下一个方向......   安东尼奥·卡梅利·比斯托尼亚。   ......   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   一位美丽的少女用她神奇的魔法药剂,让一整排的轻浮贵族青年从口中喷出烈火,差点烧到席位上的餐桌布。人们用讥笑的表情嘲讽这些不自量力的家伙,并纷纷向那位勇敢表示拒绝的可爱小姐投以微笑。   这无疑也算是当下贵族圈的风尚之一。   在戴安娜尚未察觉混乱的源头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一个狂奔而来的黑影迎头撞到她身上,肩上还抗着一个嘴里叼着樱桃的女幽灵。若非是萨塞尔手搭的快,差点就让她被带着滚倒在地。   “亚可......亚可!你别跑这么快啊!没事的......”另一个戴眼镜的少女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停在沿着地面滚了好几圈的亚可身后。然后她愣住了,她看看穿着浅蓝色礼服的人影,再看看人影腰上的手臂,似乎感到震惊,一时间语气竟有些结结巴巴,“戴......戴安娜?还有这......这位?”   作者留言:   580月票。   快猝死了,Rua。 第二百零六章 梅林法师   “真是难得一见,比斯托尼亚。”萨塞尔用慢条斯理的语气说。事实上他没见过这个人,但他知道,尽管身为贸易部主管,面前这个人却是著名的保守派。他对商人及税收方面的要求相当苛刻。除去找他的家族联姻和攀亲戚的那一部分外,其它外来商会跟这个死板到不像是适婚青年的‘恶棍’已经交锋十多年了。   那对刻板到像是烙在眉骨上的眉毛扬起来,安东尼奥对他表示了不怎么欢迎的态度。   “猜的不错,裁判所的施法者,贝特拉菲奥。至于你,我从你们整天出没于军营和一些你们不该出没的地方时就认识了。”   萨塞尔目不转睛地盯着贸易部的主管。   “噢,我想那应该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虽然你的侄子送进审问部后少了几根手指,还少了几颗牙,而且似乎还疯了,比斯托尼亚,但是我们的证据可是确凿无疑。”   此时,他说话的语句很优美,举止上掌握了假殷情的要领,微笑时既和蔼可亲又庄重大方,并采用带有西塞罗式拉丁句法的通用语,冗长而流畅,不过内容非常不得体,以至于带着很重的挑衅意味:   “先生,他在下城区找乐子时和走私违禁品的行商混在一起,不幸的是——那些行商却和邪教徒有联系,所以他需要被扭送去审问部接受拷问!你要感谢我可敬的上司,她可是个虔诚的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总是虔诚遵从神明的旨意审判那些不敬者,更何况,她还无比大度地在确认是无心之过后把您亲爱的侄子放了。”   “尽管你们和萨沃纳斯一派走在一起,但我依旧可以把理事会间的条约当作一纸空文,裁判所的贝特拉菲奥。”   萨塞尔无视意外撞到戴安娜的亚可·卡嘉莉,只是右手很随意的扶起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戴安娜,继续彬彬有礼地回应安东尼奥:   “不不不,这可不是理事会的问题,比斯托尼亚,尊敬的萨沃纳斯先生给予裁判所插手城中事务的权利,我们在是履行神殿的职责,你在这件事上可没有发言权。”   安东尼奥冷漠一笑,不着痕迹地示意身后的随行法师挡开那几个调皮的年轻人。   “如果我没有发言权,那为何你还要采取这种态度来向我发出警告,嗯?”   “噢,那可能是因为你那个愚蠢的子侄那些愚蠢的亲戚试图挑衅裁判所,向我们发起侮辱,还能为什么?当然,我可没有在说你愚蠢,比斯托尼亚,您可是聪明有智慧的人,只是家族里的蠢货比较多而已。”   “也因为你知道他们可以影响理事会里有发言权的代表。”   “并不算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比斯托尼亚,本地贵族里能影响理事会代表的人多的去了,但一两个人翻不起任何浪花。”萨塞尔脸上挂着和善而开朗的微笑,“即使一百艘载满人的船只沉掉,海洋也依旧会风平浪静。”   那张面孔变得更加阴暗了:“希望神的恩典能永远眷顾你,裁判所的贝特拉菲奥,告诉我,你现在来这里挑衅我,可是出于裁判官的示意?”   裁判所可真是个好使的理由。   萨塞尔挂着虚伪的微笑对他点头致意:确实和贞德的吩咐有关,但目的可不完全是你。他一边微笑,一边把附着有灵体视觉的目光飘到那东西脸上——那个跟在安东尼奥后面,扮作他子侄的东西——以符合礼仪规范允许的界限。   冒名顶替者也用符合礼仪规范的表情挂起唐突的微笑——几乎和他一样虚伪的微笑。有那么一瞬间,它脸上的肌肉几乎无法察觉的收紧了,就像它由蛛网般的附肢揉成的脸上刚有蜘蛛踩过。   裁判所对黑巫师们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词。   “可我也听说,”安东尼奥顿了顿,似乎想起来什么,“另一片大陆上的两个国家——不列颠和法兰西——它们早有宿怨,那么你身旁这位女士,又代表什么?”   这时,另一个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自然是代表着我们法师之间跨越国家仇恨的友谊了,安东尼奥,为什么你会认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呢?我认为这并不能称为奇怪的事情。”   那是梅林。   他身穿很像僧袍的绸缎长袍,款式时髦,采用三色堇的花色,不列颠式打褶的长袖子,白绒镶边,散发着清香味,走起来来沙沙作响。梅林的笑同样和蔼而庄重大方,目光明亮而又平易近人,刮得光光的脸上现出两个酒窝,给微笑增添了几分亲近感。他说话的口气同样带着古老的腔调,采用很绕口的句法,声音很优美。   一阵短暂的沉默。   安东尼奥皱了皱眉:“学院的客座教授,梅林法师......我可不知道你和裁判所的人有私人友谊。”   “这正是所谓的缘分吧。”梅林颇为夸张地一笑,“虽然刚才的发言稍有夸张,但我和这位先生可是意外的很聊得来。换句话说,就是那种所谓的心灵之友吧,哈哈哈哈,如果毫不掩饰的讲,初始的好感度都要逼近满值了呦。”   安东尼奥似乎失去了耐心,用符合礼仪规范的姿态向他们两个点了点头,便带着随行的人转身走了。   萨塞尔注意到梅林向几乎和亚可·卡嘉莉吵起来的戴安娜打了个招呼。   “许久不见,年轻的卡文迪什小姐。”   “许久不见,梅林先生,”戴安娜对他稍稍欠身,接着,用礼貌但是暗中带刺的发言说,“以我所见,你们两位确实会很合得来,我对这件事丝毫不感到惊讶。”   “我可没有他这么不检点。”萨塞尔耸耸肩。   “不,萨塞尔先生!你可是做到了我也做不到的事情,在不检点这一方面我也是要甘拜下风的。”   “梅林,你不能空口无凭......”   “我的朋友,这可不是空口无凭,我当初可是想了许多花招来哄骗年龄尚且不足十岁的戴安娜·卡文迪什小姐,但是都没有成功。”梅林一边遗憾的耸耸肩,一边伸手抓住他,就像抓着一个面袋一样,“如今这位拒绝参与贵族交际的少女却成为了你的舞伴,这可是我迄今为止最为惊讶的事情之一。”   “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反倒是你,你闻着就像从女人堆里掏出来的一块烂肉,梅林法师,”萨塞尔同样用夸张的语气说,并把他向后推,“而且是香水味道最浓的一块。”   “是一段艰苦的回忆啊,毕竟我在这种交际场所向来很受欢迎。”梅林说。 第二百零七章 夜幕已深   ......   有些事情会给人留下比疤痕还深的印记,回想起来甚至比发生的那刻还要痛苦,痛苦不会成为过往,而是留在仍旧跳动的心中一遍遍重演,每次回忆都是一次重复的经历。   西勒尼,安东尼奥的侄子,他在半个月前被送进审问部经受折磨,就是这样一件事。   即使是伤势痊愈和肢体重生后的现在,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跌入裁判官手里后遇到的每一件事。——世界陷入黑暗,昏沉的脑袋天旋地转,僵硬的舌头笨拙的要命,嗓子因为尖叫而嘶哑的像是火在烧。   回忆里,他头朝下关在一个圆洞里,肚皮在最上面,脚底朝上对着邢架顶部,双腿和双手都被扯裂,整个身体用钉子和绳子固定在朝外的板架上。那个冷漠的助手用铁钳撬开他的嘴,并用它撑在那里,一罐接着一罐发臭的水通过漏斗灌进他的肚皮......   回忆里,七段粗糙的绳子缠着他,嵌进他的肉、肌腱、骨头,勒死他的手指和关节肌肉,一次次往外拉,不断收紧绳索,骨头被压碎,肌腱撕裂,淤痕由青变黑,体内的血管扭成一团,接着由他冷漠的助手再一次提供治疗,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因为剧痛而痉挛扭曲......   回忆里,裁判官每次结束时都会宣布暂缓体刑——而不是结束——这样,记录中说的都会是继续用刑而非是再次用刑。   这正是十字教裁判所的传统,——充斥着暴力和狂热的阴沟——倘若再加上卡斯城监狱的腐败,那可真就是一个以神圣的名义来折磨罪人的人间地狱,一个让人们在痛苦、折磨和刑讯中惨死的深坑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撬出他嘴里的真相。   至少有一点说的对,他确实和邪神的追随者搞在一起了,可那在本地贵族的传统里又算得上什么!?这些该死的光明神殿疯子凭什么插手他的事情!?   他装疯卖傻那么长时间,甚至供出他在下城区那些朋友所有的据点,只为离开那个黑暗的牢笼,回到那个可以呼吸新鲜空气——而不是他屎尿味道的——光明世界。现在,在这个每一个贵族都在舞会中消遣的、沉默的夜晚,他要告诉他们,什么叫做复仇。   复仇就是赐予仇人最大的痛苦,不止是肉体,还有精神。   吸气,吐气,镇静。黑夜降临后,他就躲在教会对面满是寒风的窄巷里,他联系到的下城区勇士们都在他身后随行,有的是剿灭的幸存者,有的是为了传说中十字教教会丰富的财物,有的是为了女人——最终会落到他手里的,不只是修女,还有那个该死的裁判所刽子手尚未成年的学徒。   等我把你们亲爱的朋友同样受尽折磨的尸体送给你们,你们就会知道什么是痛苦了。西勒尼浑身僵硬地等待着机会,半跪在地上,放轻粗重而费力的呼吸,四周逼仄而空虚的夜晚好像在等着他跌落进去。   “喂,头儿......”   西勒尼的怒视让乌切洛安静下来,他示意他们拖着刚刚经过的倒霉蛋——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退到小巷深处夹出的黑暗角落,把已经被扒光衣服和财物的尸体扔到垃圾堆里。   “听说那个喜欢敛财的修女存储着非常多的宝贝。”乌切洛轻声说,在黑暗中露出嘲讽而阴暗的笑容,“那我们可真走运,能在您的组织下搞到这么好的目标。”   “她能在这里活过这么长时间,肯定有难以对付的理由。”西勒尼冷声说。他扫视四周笼罩在薄雾中的巷弄——那像是由裸墙、石砖地和破败的杂草构成的坟墓,“不管是不是主司战斗的职业,你们这些龌蹉的流氓也没法对付一个施法者。修女由我们联系的黑山羊信徒去处理,你们给我想好怎么对付那个会在每天半夜来教会的小姑娘就行了。虽然她只入学一个多月,但那也是一个半调子施法者!”   “你可真走运,马可,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年龄的。”乌切洛在黑暗中露出诡异的笑容。他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就算是正式法师的蛋蛋!”马可低声吹嘘,“我也已经踩碎了不止——”   “嘘嘘嘘!”西勒尼不堪忍受的吐了口口水,“在达成目标之前,都给我安静一点!除了把她们捆好送到下城区据点,我们还要搜刮教会里的财物!被治安官发现的话我就完了,你们这些流氓!我可不想再进一次监狱!”   “老大,你太怕那什么裁判官了——那种自以为是的杂种,只要人质在手里,我只需要两下就能让她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你懂个屁!裁判所那些没人性的东西从来不在乎人质的小命!”   西勒尼指指小巷狭窄的末端里有窗户的房子,“里面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现在那里面都是我们的人,”乌切洛说,“之前的主人已经送进城市地下那帮黑山羊信徒的巢穴了。如果我们运气好,说不定还能从那些疯子手里多捞点油水。”   “希望如此。”西勒尼呸了一声。   现在他是彻底绑在这帮狂人的战车上了。   但是没关系。他已经提前受过了惩罚,而现在,他要让晚于惩罚一步到来的罪行实现。他要头一个品尝那修女美丽的桃子,头一个让那少女哭到失去理智,然后把那两个倒霉蛋交给他的手下和那些疯狂的邪神信徒。这两顶美丽的绿帽子,他会让那个反复折磨他到他失去意识的男人好好品味品味。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好像是永无尽头的等待。   仇恨和欲望驱使着他的行动。   终于,他们在雾中看到一束黯淡的光,一束映出月光的美丽金发在移动......   那少女稍感瘦弱,但穿着合身的天青色学院制服,还有合身的裙子,合身的长靴——把窈窕的身体完全衬托出来。她很小巧的脸全然遮盖在宽大的法师帽下,金发编成辫子由两肩垂下来,沐浴在诡秘的月光中,——脚步声很轻,但还是能听到一点。   在这无声而压抑的窄巷里,就好像是一个正在漫步的幽灵。   西勒尼听到乌切洛牙齿间的嘶嘶声。   作者留言:   昨天的。 第二百零八章 薇奥拉   西勒尼把一只手举在身前,朝黑暗中那个娇小的身影指去,低声让弩手做好准备,让身后那些全副武装的持剑佣兵上前。   你会是第一个猎物——名叫薇奥拉的少女。   马可头一个狞笑着抽剑上前,其余人紧随其后。他红蓝相间的外套下是全副武装的半身甲,另一只手提着十字弩,踏着野兽一样的步伐冲过去。   然后西勒尼看到了抬起的脸:那女孩小巧的、漠无表情的脸,空洞的碧绿色眸子好像是没有温度的死尸。在这一瞬间,他没有察觉到人的气息——那月光下的肌肤白如玉瓷——和她纤细的身体非常搭配,好像是柔软的花茎,轻轻一弯就能随手折断。   在这一瞬间,西勒尼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他突然有点不想把这女孩送给这帮流氓了。   那双透明的碧眼打量着雾中的黑影,显露出一丝难以描述的微妙情绪,很微弱,一闪而逝,就像是在注视......即将在水里淹死的虫子。   最疯狂的马可已经冲了过去,脸上挂着狞笑,戴着铁手套的拳头狠狠砸下......   一瞬间的疯狂,然后是荒谬而难以置信的暴力。   他听到惨叫。   马可被从脚底卷出的热浪推倒在地。砖头挤压变形成一段段粗糙的刀刃,沿着更粗糙的分布撞在他的锁甲上,插-进他没有防护的腰里,挤破腹腔的内脏,骨头破碎,肠子断裂,烈火烧入体内,烤红铁甲,让皮肤嗞嗞作响。马可仍在惨叫,手中的弩箭射向那女孩,撞在隔绝术上,化为一道闪亮的灰烬。他用铁手套疯狂地敲打着地面,渐渐变成一道腾起的火柱......   另一道鬼魅似得黑影从她影子里钻出,用尖锐的獠牙像咬破柔软的皮肤一样咬破乌切洛的护颈甲胄,用它两条漆黑如墨的爪子穿透他的锁甲和胸骨,将血淋淋的心脏掏出身体,把他整个脑袋都啃了下去。   马可的尖叫声停息,变成了油脂燃烧的嗞嗞声。   然后他再次看到了她,女孩碧绿的眸子变得像是两颗燃烧的太阳,瞳孔竖成好像是猫一样的细线。三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倒在他脚边,眼睛都还圆睁着。其中两具尸体烧成了焦黑的炭块,另一具尸体提在她手里,颈部皮肤和那少女纤细的小手接触的地方嗞嗞作响,好像是扔到油锅里的一块肉。   她的手闪烁着不自然的光,好像是铁匠的高温熔炉里一块白炽的铁块。   这是我的复仇......   他像一个从噩梦中醒来又再次陷入噩梦的人一样向后倒去,靠在冷如墓碑的墙上。   强烈的恐惧。那个像雾一样模糊的黑色恶魔令他脖子后面根根寒毛倒竖。这真是个荒谬的场面。这真是个荒谬的死亡。   飞来的十字弩箭射在恶魔鳄鱼般的黑色表皮上,像弹在大理石表面上一样擦身而过,只破了一点小小的皮。它像跳蚤一样飞快地跳到弩手身后,那半只胳膊长的爪子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斜斜掠过弩手们的腰和脸颊。一排尸体立刻倒下,上下身体分离、脑袋和身子分离、两条大腿和上半身分离,翻滚的身体犹如一捆捆沉重的稻草砸在地上,内脏和断裂的肢体滑落一地,许多上半身不停地挣扎。   一个惊呆的佣兵被闷哼一声转头就跑,仅剩的一只胳膊按在另一边肩膀上。然后那少女说了什么,地上的一具尸体呆滞地伸出胳膊,用尽全力勒住佣兵的脚腕。那人猛地失去平衡撞倒在地上,摔得岔了气,他牙关紧咬,眼睛圆睁地想站起来,却被随之而来的恶魔用它螳螂似得脚贯穿了颅骨。   一声短促的惨叫。   它抽出尖锐的好像是手术刀的足部,带出一大团黏稠的白色脑浆。   他死定了。西勒尼边想,边看到恶魔冲进他手下聚集的屋邸,接着就是一连串短促的惨叫和更多疯狂而绝望的怒吼。   我也死定了。西勒尼面对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和一具具裂开的尸体跪倒在地。不知不觉,他抬起双手,捂住耳朵。   但这是我的复仇.......   “......你不自杀吗?”   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从正面踩着少女的小碎步慢慢走来的幼年恶魔。正是薇奥拉。   像审视即将溺死的虫子一样看着他的女孩,脸上是若无其事的表情。   “我刚刚正准备一如既往的去家里等待老师——虽然他大概是在舞会,但习惯就是习惯。只是没想到今晚还有客人......今晚的学校那边呢,要处理的事情比较多,虽然我已经尽可能地在赶路了,但是没想到您会来的这么早......对于让客人稍微多等了一会儿这件事,我真是深感抱歉。”她的语气婉转而礼貌,像是在说——出于礼貌,这样不幸的事情还是不要表述的太直白。   “你看,其实我不是很懂提问和寻找阴谋这种复杂的事情......”一具脑袋只剩下颈部断口的尸体从地上站起来,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抓紧他的脖子,强壮的身体压迫着身躯,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面对那个若无其事地转着脚尖的少女。少女离他很近,他可以闻到掺杂在焦味和血腥味里的体香。   但这真的太荒谬了。   西勒尼像一个无法从窒息中醒来的人,只能瞪着对方,无力的捏着冷冰冰的死尸手腕,恐惧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   “但是你看上去就像是使唤别人的——大概。所以,首先,我想知道你在策划的这件事情是不是对我的生活有着更多的威胁;然后,嗯......然后该怎么办呢?”   那张若无其事的小脸顿了一下,稍稍皱起秀气的眉头。她用右手食指支起下巴,眸子抬起,思考了片刻,然后以感觉稍有些迷茫的口气说:   “这位正在流眼泪的先生,你叫什么......算了,那样感觉太麻烦了,就叫你眼泪先生吧,多可爱的名字,比你的样子要可爱的多呢。”她一边自顾自地说,一边端详手里从尸体上拽下来的铁手套,“那么,眼泪先生,你对我的老师是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吗?嗯......不对,这个好像也是废话,总不会有无聊的人是为我来的吧,那个当然不可能。”   作者留言:   595票。 第二百零九章 修女和恶魔   “眼泪先生,如果你能告诉我——你们还有多少人盯着我生活的地方——那样的话,多少也能够得救一点呢。”薇奥拉用她像猫一样竖成细线的瞳孔盯着他。说话时,他看见女孩口中的犬齿缓缓拉长,好像是蛇的毒牙。他紧张地盯着对方,费力的呼吸,咽下唾液,感觉自己的生命悬在一根细线上。   西勒尼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充满可以信服的感觉:“我们还有......一些前往教会的......”   这时,那对幽灵般的眼睑闪动了一下,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   “啊,对了,老师告诉我,说话时不要老是让别人误解,所以我得补充一下。”她用含糊的口气说,“我说的能得救呢,是说我能够免受很多指责,不是说你能活着回去,请你死后务必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的老师。”   毋庸置疑的口气,勒住他颈部的死尸手指再一次压紧了。强烈的恐惧让他脖子后面的汗毛根根竖立。   裁判所的人果然都是疯子,即使是一个惹人怜爱的花季少女也一样......   ......   或许我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当激发的揭示术将信息传递给她的灵魂时,卡莲心想。   不知为何,进入脑中的下一个念头是,这或许正是萨塞尔和贞德招惹的灾祸。   这也是我该为那头半恶魔承担的罪行。   卡莲用随身的匕首切开手指,划破静脉,以灵巧娴熟的笔画在地上画出一道道圆圈,失血和划伤让她微微皱眉。很糟糕的是——这次来到教会的人远比想象中要疯狂,也远比想象中要麻烦。但她是恶魔术研究者,由于她的体质,她也是最适合恶魔术研究的人。   在卡莲不算漫长的一生中,折磨早已将所有痛苦化去,就像她像张破抹布一样满是消毒水味的身体一样。她感受到的只是对痛苦的记忆,而不是痛苦本身。   现在则是对恐惧的记忆。   但也只是一种久远的记忆了。   一道道揭示术的示警在她心中展开,非人生物的蠕动声使得这警告掺杂了更多亵渎的意味。她深呼吸,用绕口的恶魔语开始念诵恶魔咒,黑色和红色的光线透出毫无血色的嘴唇。   卡莲胃中一阵翻滚。   她在咽喉里感到扭曲到难以形容的恶心触觉和味觉——獠牙咬碎肢体,利齿咀嚼心肺,内脏滚入喉咙,血和脑浆咽下肚皮,爪子划过人肉、骨头、肌肉以及血管的脉络。每一个瞬间,都有一团团滚烫的人类肢体拌着血和碎肉滚入喉咙,舌头舔舐着嚼碎的软骨,手指触碰着挤出体外的内脏,剑刃和弩矢从皮肤上擦身而过......   是薇奥拉影子里那头恶魔。   她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嘴唇,用力地扣着自己的咽喉,就像要勒死自己一样发出嘶哑的喘息。她停歇片刻,继续吟唱那段仿佛无穷无尽的歌曲,不详风暴渐渐升起,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根据用她鲜血绘制的法阵条纹,此时她召唤的应当是阿扎兰恶魔——她最擅长控制的恶魔之一。这些生物多半都很狂暴,不给予一定的束缚,很难获得它们的服务。   连绵不断的黑色光芒从法阵每条纹络上闪耀,掩盖住一切视线,升起的风暴开始四散,吹向四面八方。卡莲终于吟唱完那首漫长的歌曲。她压下心中的不安,保持着平静的表情,盯紧眼前冲散阴影的恶魔。   “恶魔,你......”   熟悉的造型使她心中的不详发酵到了极限。   暗红色的怪物站在束缚圈发出的光芒中,在像丝带一样缠绕全身的金色条纹中不断扭动着庞大而畸形的身躯,不怀好意地俯视着眼前低矮的修女——它佝偻的背部如同钢铁荆棘堆成的山脉,鳞片如同熔岩削成的利刃,肢体仿佛流淌着烈火的钢柱......   “你想问我什么,啊?修女?——是‘你可受到束缚’吗?”恶魔在雷鸣般的狂笑中拔出一人多高的熔岩巨剑,燃烧的金色光束打在它的鳞片上,化为一寸寸破碎的尘埃。   它随手一挥,便撕碎了束缚圈,就像是撕开一张脆弱的草纸。它抓着像是流淌的熔岩一样红热的巨剑插在地上,好像捅穿一团黄油,大理石地板像被疫病感染的皮肤一样生出一圈圈黑色的焦臭熔岩。   这个恶魔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自由。   它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恶魔。   科洛伦领主......   “啊,凡人,我记得你!”它用夸张的语调大笑着,“你就是妄想用契约漏洞束缚卡约提那个蠢货的女人吧?”   空气因恶魔领主的现世而干燥升温,变得好像是刚刚焚烧过尸体的垃圾场。   “曾经有过这样的尝试......”卡莲面无表情地说:“不过失败了。”   “是的,是的,卡约提死在了黑精灵领主手里,既可笑又不幸的消息,对吗,凡人?”   “......是的。”   科洛伦领主又是一阵难听的大笑,血球似得瞳孔盯着她,好像是注视着无意间瞥到的一缕灰尘。   “死去的东西就不重要了,所以让我们来换个话题吧。来讨论点熟人之间的亲切问候——你是个虔诚的人,修女,所以你知道作为救赎的工具意味着什么,不是吗?”   是的,她当然知道。   卡莲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意味着受苦。”   “所以我的问题是,”科洛伦领主说,“你会一直保持着这种麻木的顺从态度吗?你能忍受你顺从的人残害你所钟爱的人吗?你觉得,见证一个你试图挽救的半恶魔残害你所钟爱的凡人是你受苦的一部分吗?”   一阵沉默。   是的,这也是受苦的一部分......   卡莲缓缓地把又一次开裂的身体靠在墙上,麻布地思索。这头恶魔似乎明白很多事,而且它不是针对她而来的。   “我一直觉得最精彩的部分应该打头阵,不然观众会觉得麻木......”科洛伦领主装出遗憾的表情,“不过对你来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能称得上是精彩,对吗?”   卡莲没说话,只是像蜡塑的人偶一样停在它的阴影里,薄膜般的皮肤在晃动的岩浆光芒下显得更加干燥,而且身上淤血的味道更重了。过了片刻,科洛伦领主发出无聊的嘘声,摇了摇头。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他还真是养了一只顽固的宠物,如此顽固的宠物!” 第二百一十章 受苦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所驯养的一只顽固的宠物......   我很顽固吗?   在阴郁的黑暗中,卡莲盯着像是一座熔岩雕塑的科洛伦领主,黑暗中,它的身体似乎只能看到模糊的线条和红炽的石块。   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感觉都没有。   恐惧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记忆。   “人类,你对‘宠物’这个词有何见地?”它的阴影悬在穹窿上,好像是通过高高在上的位置俯视到她的一切想法。她的一切想法:这不过是受苦的一部分。   卡莲咳嗽了一声。喉咙感觉黏稠苦涩,可能是淤血,但是品尝不出味道。   “能让他安静点聆听我的祈祷和祝福,稍微表现出一点人性......我也不会有更奢侈的要求了。”她终于再次回答了,只是声音变得像是锉刀一样。   科洛伦领主挂起嘲讽意味十足的讥笑。   “你可真是有意思啊,啊?凡人,你大概也能理解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为什么要把你囚禁在誓约的牢笼里吧?”   卡莲没立刻回答它。她短暂地闭上眼睛,仿佛看到黑巫师抱着她、俯身亲吻她、伸手抚摸她时,她所分享的怪异的触感,心中却依旧缺少波澜——她当然不会模糊‘他的感觉’和‘她的感觉’两者间的界限。然后她睁开眼,盯着她面前这头恶魔领主。眼前这庞大的孽物浑身遍布粗糙如石刃的黑色鳞片,那些鳞片下是微微闪烁的红色光芒,好像是一座死火山。   “是的,我想他很明白我在想什么,萨塞尔不是会陷入到主观错觉里的人。他不会误会我的态度,所以我大概这辈子都没法挣脱了。”卡莲平静地告诉它,好像是在陈述和自己无关的琐事。   “看起来,”科洛伦领主续道,“我的半恶魔兄弟是比我还要合格的恶魔,如果实在拿不到,强扭也要扭下来,真是个令人痛惜的家伙,对吗?”   “至少贞德是爱她的......我本来觉得他们是能够......”卡莲嘶哑地说,“可是他太过贪婪了,那会让很多事情糟糕到难以挽回。”   “可你知道,”科洛伦领主说,“你的意见无法在根本上影响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的意见。然而你又真的认为你能挽救一个本来就‘不站在道德这条线附近’的生物,是吗?”   卡莲摇头,费力地咽下一口怪味越来越重的唾液——自然是那只奥普特瑞安恶魔在啃食人类尸体,“至少我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点人性的残留,我想你也能看到,我知道他是人,现在你也知道了。”   “也许,也许......但我认为,用‘有那么一点是人’来形容比较好。”   “你可以把这当作我的自欺欺人,领主先生。”   科洛伦领主慢条斯理地打量她,似乎对她的顽固早有预料,就像她对萨塞尔的顽固也早有预料一样。“也许吧。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时间结束了,萨塞尔的宠物——卡莲·奥尔黛西亚。在帮他顺手处理掉抢宠物的强盗之后,我还要和他亲爱的学生谈谈,以扎武隆先生的意志让她成为恶魔学派的正式一员......”   卡莲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我怀疑你们的目的。”   那一条腿都比她整个人都高的恶魔停顿了片刻。   “噢,你可真有勇气,人类。那我就多说几句吧,你知道我们这种生物不会有......你们的某些情感。”科洛伦领主说,“不过扎武隆让我保持待客的礼貌。我的名字是——‘西弗朗’。而我来这里的目的,是给萨塞尔准备当作情人培养的学徒带份礼物,免得她完全跟着萨塞尔的脚步走。毕竟,恶魔学派最初是由扎武隆先生建立的。而在那之前......我得让一些不开眼的可怜虫做好上路的准备。”   一头科洛伦领主说出这种话颇为奇怪,不知为什么,一股冲动驱使她向西弗朗提问:“西弗朗......你愿意把这些也告知萨塞尔吗?”   那张畸形的脸慢慢转回来,又毫无理由地咧嘴一笑——满是嘲讽意味的怪异笑容。“那该是你的事情,人类,”西弗朗说,“我只负责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的学徒,而负责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的,应该是你。”   科洛伦领主转过身,这个使得教会充满干燥和灼烧的可怖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门打开了一瞬间,又关闭了。在那一瞬间,卡莲看到许多具畸形的尸体——尸身奇特的扭曲着,死亡的邪教徒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他们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融化,变成一团团填满整具尸体的干涸的黑色泡沫,然后破碎。   她返回教会后方的祈祷室,默默地跪下来,在胸前合拢双手。   受苦是虔诚者命运的一部分。   ......   理事会的城堡,后厅花园。   在黑暗的林荫路上,在许多掩藏在树中的亭台里,在园子所有的僻静角落里,都能听见窃窃私语声、衣裙滑动的簌簌声、亲吻的声音和爱情的叹息声。   第一支正式舞曲已经结束了。更多悠扬的舞曲从城堡传入侧面的庭院和树林,由于遥远而显得格外柔和,在这里,在满是草丛和树木的花园里,也漫步着许多离开城堡漫步的贵族男女和在花园空地中小舞一曲的夫人和男伴们。   许多贵族和侍从们在议论上流社会“姑娘”和“青年”们的风流韵事时,往往都喜欢躲在幽深的花园里,躲在小树林里,远离所有的人,形成特殊的一小群,任何人都听不见。   有外人在场时他们都很谦逊和腼腆,可等到只剩下熟人了,这些人却会表现的如野兽一样无耻,用下流的发言来轻佻地评价另一些人的品格。   “比如说您这种......”在白夜和窗内灯火的光辉下,在喷泉旁修剪成半圆形的树墙后,在一段林荫路岔道的尽头,戴安娜坐在小树林的亭台长椅上评价他。   萨塞尔摇头,手指像没入泉水一样埋入她漂亮的卷发,滑过她脊背上那段浅浅的凹陷,“我从来不怕当面评价别人,戴安娜。”   “那,您怎么评价亚可·卡嘉莉?”   “噢,你对她看上去怨念可够深的,而且这也用不着我评价吧?毕竟这是很私人的......”   “萨塞尔先生,我在您面前还有多少私人的东西能剩下来,还是说您觉得这种话题难以陈述?”戴安娜死死捏住他伸过来乱-摸的手,以一种近乎于圆睁的双眼瞪着他,“您的态度还真是奇妙啊,明白的话就给我把话说清楚一点!”   作者留言:   610票。 第二百一十一章 花园中的两个人   萨塞尔侧身把鼻尖埋入她洒落肩头的长发,深吸一口气,嗅到了她身上清新的味道,感觉有些陶醉。“许多人都会这样想,”他摇摇头,把戴安娜的发梢在他手指上绕了几圈。他挑选了合适的回答方式,“但有些意见需要通过你自己的思考得出,戴安娜,让我来提个问题吧——你觉得,你为什么会关注亚可·卡嘉莉这个人?”   “不,”戴安娜还是简单明了的表示了否认,用愠怒地眼神盯着他,“这和我无关,萨塞尔先生,请您不要转移话题。”   “这确实和你有关,”萨塞尔用带着一丝嘲弄的温和口气说,“或许我的说法对你来说有些难以接受,戴安娜,但是呢,那孩子所象征的,也正是你找我解惑的原因;你想了解的是她的意义,而不是我眼中的她代表什么——就我们所知,你现在刚十六岁没多久,还是个少女,对吗?”   “我是只有十六岁,那又如何?您又擅自替我明白我在想什么了?”戴安娜扬起眉毛,眼里又是愠怒,又是无可奈何,“萨塞尔先生,我有时觉得,和您这样的学者走在一起是件还算是能够接受的事情,可您的灵魂似乎又远远超过了我能承受的范围。”   “亲近的人总会越来越亲近的,戴安娜,”萨塞尔离开椅子,弯下腰抬起她的一条腿,在她微弱到可以忽略的抵抗下脱掉那只像是冰雕的水晶鞋。他的左手沿着那条匀称的小腿肚曲线滑过,最后落到她的脚心上,“但只要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你就没必要觉得抗拒,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一样脆弱。”   在这个过程中,她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做少女的不知所措。   他在她脚心最敏感的位置按压起来。   “您的......您的手......”   这举动让她的脸颊如遇火烧。萨塞尔几乎能感知到她加快的脉搏和心跳,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紧咬着,沾着几点雪花的面孔皎丽无比。异常的触碰让她白净的小腿在他手心不知所措的颤抖。   他在草丛上盘腿坐下,把她那只雪白的脚丫托在他手里,“虽然我想说,这是为了放松一下你刚刚跳了很长时间舞的腿脚,可事实上我只是想摸摸你,你觉得这个理由好吗?”   “您在开玩笑吧?”她咬牙说。   “当然没有在开玩笑,”萨塞尔捏着她像鱼一样光滑冰凉的足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压过她尚显稚嫩的肌肤,“亲近的人相互触碰是很正常的举动,没什么好羞耻的。”   “我......你......”她几乎无法反驳。   “让我们谈谈你刚才的问题吧,”萨塞尔随口接上戴安娜自己都差点忘记的话题,“首先你得明白一件事,戴安娜,那就是没有灵魂能够在世界上独自行走。我们每个人的思想都来自其它人的思想,我们每个人的词汇也都是在重复前人说过的词汇。我们每个人都不尽相同,但我们每个人也都几乎是相同的。”   一如既往,她沉默了,细细地思索他陈述的一切。   萨塞尔给她留了一点时间,让她理清思绪。   “你,戴安娜,你关注那个女孩,其实是你伏在她的灵魂上去倾听、去回忆、去认识某种东西,某种你过去想要丢弃却没法完全丢弃成功的东西,这才是你询问我亚可·卡嘉莉代表什么的原因。”   戴安娜动了动脚趾,无言的看着他把她的另外一只鞋子也脱掉了。   “你是说......你是说我......”   “你明白的。想一想,戴安娜,你从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什么?用你的理性,不要用你的感性,戴安娜。”萨塞尔一边抚摸她骨肉匀称的小腿,一边慢条斯理的说,“想必你应该知道,每个人,——每个人年幼时表现出的心智都大致类似。他们不怀敬畏,他们像野兽一样行动,他们把恐惧和理性置于身后,他们时刻都拥有一种义无反顾的自信。这种天真可称为谎言,它可以使得儿童认为自己把握着生死、认为自己独特又无可替代——而不是在一片冷漠的土地上偶然诞生的、毫不独特的造物。那么,现在想一想,戴安娜·卡文迪什,你从和儿童没什么区别的亚可·卡嘉莉的行为上看到了什么?”   戴安娜低头看着草地。“曾经的我。”她的腰像是失去支撑一样弯下来,脸几乎垂到她的裙子上。   “还有更多含义,”萨塞尔对她温和的笑了笑,“你关注她,是因为你潜意识想要记住,记住你以为你忘掉的东西。容我做一个猜测,想必你不会介意吧?你过去同样曾以一种义无反顾的自信去行动,去毫不畏惧的做任何事,就像亚可·卡嘉莉那样。但后来,你决定改变支持你生活的东西:从‘天真的逃避’到‘决定承担自己的义务’,你决定让曾经的你在你的灵魂中死去,但你总是无法做到全部,你想保存你的过去,是这样吗?”   戴安娜屏息看着他,视线透过她无暇的双腿,望向他神情温和的瞳孔。   萨塞尔注视她的目光,她眼中既有认可,也有恳求似得抗拒,甚至显得有些愠怒。   因为他说的太过残忍了,至少对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太残忍了。   但他就是要这么说,甚至于罔顾她是否会感到痛苦,至于为什么?因为她是戴安娜·卡文迪什,从他所获知的一切表现上来看,她都拥有接受和理解他发言的能力。   所以他要占据她。   “嗯.....不介意。”戴安娜说,声音放的很轻。她的嗓音在颤抖。   “不,你很介意,你打心底还认为那是美好的东西,可我却把这些都否定了。”   萨塞尔一边说,一边细心地为她的脚穿上鞋子,消掉她腿脚肌肉的酸痛。   “戴安娜,事实上来说,从儿童时代的谎言中脱离,就意味着开始面对世界的苦难。这是个痛苦的选择,你从那时起开始专注于对学术和知识的热情,借以实现支撑你生活的自我价值。但是,这种方式远比‘利用谎言和天真支撑自我的儿童时代’难的多,也要痛苦的多。所以当你看到亚可·卡嘉莉——这个代表你曾经试图放弃的东西——难以置信的收获了友情和笑容时,你就开始下意识的怀念那种美好的过去,怀念那种安全而宁静的日子。而现在,这种怀念甚至于演化为一种折磨,这折磨使你日复一日的责备并怀疑你过去做出的努力,这也正是你开始在意这个女孩的原因。”   他用平静的发言一点点逼近她思维的中心。现在,他感觉戴安娜几乎要哭出来了。   萨塞尔伸手捧起她埋在她腿弯的脸颊。 第二百一十二章 毒液学派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哭。   萨塞尔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碰了碰她有些发凉的肩部,把外衣裹在少女身上。戴安娜睁开她情绪低沉的蓝色眼睛,注视了片刻坐在她一旁的黑巫师,然后把眼皮合上了,侧着脑袋靠在他胳膊上,说起好像呓语一样的话来:   “萨塞尔先生,如果亚可代表我怀念的童年......那你,你或许就代表着我现在的期望吧。尽管你的另一个身份是我翻阅文献时常见到的语言学家和翻译家,而且我在来贝尔纳奇斯前就有所听闻......涅尔塞·伊斯特里雅,但你仍旧是个残忍又贪婪的家伙......”她断断续续的说,“我是怀念不怀敬畏地面对一切的童年,怀念怀着义无反顾的无忧无虑去玩闹的过去,结果在你口里,竟然只是一种自我掩饰的谎言吗?”   黑巫师停顿了片刻,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然后在衣服上提供了一点温度。   戴安娜没有把头抬起来,就这样在他怀里蜷缩着身体,又发出微弱的呓语:“不管是恋人还是情人,你都跨越了那道应许的障碍,萨塞尔,或者说即使是更靠近的关系......也不会做像你一样过份的事情吧。”   她已经明白了,只是依旧缺乏勇气面对。   “就像我曾经对你说的那句话一样,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戴安娜回答说,“我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我们既是蛆虫也是神’。”   “当你从幻想的小栅栏里走出来之后,栅栏里的回忆就只是一场梦了,”萨塞尔说,“你会认为梦很美好,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对吗?人总是喜欢自我忘却,回避自身的处境,就像我们总是以谎言为我们编织安全而宁静的生活一样。”   她没再说话。   萨塞尔也没再说话。   这次说的或许有些过多了。   他们无声的静止了很长时间,看着天空中的乌云缓缓旋转,像是一头怪兽,张着大嘴,把弯月吞了下去。戴安娜默默地看着月亮是如何消失的,任由他抱着,像是陷入了复杂的思索。在林荫间偶尔飘来的窃窃私语中,他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   一段时间后,戴安娜在他腿上费力地支起上身,面对面的盯着他。   她面无表情,但是目光很不友好,雪白的脸颊在月光辉映下显得有些透明,像是鬼魅。   “终于闹别扭了?”萨塞尔耸耸肩,伸出手指,徐徐抚平她皱起的眉头。   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反照着月光的树墙,就像在寻找遗忘的话。   “也许......也许我会闹别扭,”戴安娜摇摇头,目光复杂,“但不会是这种时候......至少在这种时候,我会试图去理解你说的每一句话。”   萨塞尔再次意识到,她试图思考和寻求答案而非是全然接受或是否定某件事的性格。   她这时可真美。   ......   过了一段时间,月亮沉没于乌云,两人无声而坐,聆听附近黑暗的林荫路上,亭台里,花园所有僻静的角落里,那些窃窃私语声、衣裙滑动的簌簌声、亲吻的声音和爱情的叹息声。舞曲又更换了,换成了更加哀婉的乐曲,城堡里传出令人陶然心醉的低吟声。   “萨塞尔先生,”戴安娜开口打断了沉默,“如果这不会使你感到困扰的话,你能为我解释一下你在大厅寻找的到底是什么吗?”   萨塞尔思考了片刻。   “边走边谈吧,”他从长椅上站起来,低声对戴安娜说,“我想也该是告诉你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她朝他投来困惑的一瞥。   萨塞尔把法术连接到她的精神上,示意和她沿着来路一起返回。   “我们黑巫师的学派就像是草原上一群群分离的狼群,你知道这比喻意味着什么。”   “按照这个形容,”戴安娜在思考片刻后回答他,“这意味着你们通常互不干扰,但也有可能因为利益而合并或是发起战争?”   萨塞尔点点头,“我的头儿——或者说学派创始人——他在很久以前为了某件事——某个我不太清楚的目的——闯入毒液学派的据点。他把那个据点里的所有人屠杀一空,其中包括他们的首领;他还把那地方整个都付之一炬,只剩下了烧毁的废墟。之后的事情你应该能猜出来。”   “无穷无尽的冲突。”戴安娜的嘴角扬起,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在微笑。但萨塞尔发现,黑巫师这个词对她来说仍旧不算什么褒义词或是中性词。当然,即便他自己,也不把黑巫师这个词当作褒义词或是中性词。对他来说,只要能实现自己的目的,那就无所谓褒义或贬义。   “如今我来到这座城市后,”他说,“我发现那个学派通过它们的工具控制了这城市中高层的许多贵族。”   “通过什么手段?”戴安娜问他,“而且为什么只有你们能发现......不,我想后面应该不用你解释了,或许你陈述的毒液学派已经和一部分不怀好意的人达成了一致,控制中高层正好在某条可以忍让的线上。这么说来,难道你想告诉我这座城市迟早要陷落吗?”   “和你想象的应该不一样,”萨塞尔解释,“毒液学派和罗马人的仇恨比我们更深,他们曾在一百多年前的首都害死过很多大贵族和富人,最后还是靠我的头儿带领才遭到驱逐。他们的目的先不说,但投靠罗马的可能性比我投靠罗马还要低的多。”   “所以那又怎样?”戴安娜问他,“如果他们能被当作抵抗罗马人的一部分力量,那你想让我相信的又到底是什么?”   萨塞尔沉默了一会儿。两个倔强的人相互对视。   “如果我说我认为他们可能会对城市本身抱有恶意,他们会让城市陷入混乱,所以我要消灭他们,你会同意吗?”   “我觉得你让卡斯城陷入混乱的可能性比我不了解的毒液学派大多了。”戴安娜不带脏字的讽刺他。   “那么,如果我说我就是要消灭该死的毒液学派人员,从他们的尸体里获得我想要的战利品,增加我的知识和财富,你又怎么想?”   “我可能会帮你,”戴安娜仔细的打量了他一阵,然后说,“至少你这时候看起来在说真话。”   作者留言:   625月票。 第二百一十三章 贞德的意见   ......   半个小时后,萨塞尔大厅角落比较安静的位置落座,身旁是宴席的方桌,摆放有提供给宾客的餐点。他一旁的盘子里装着用腌鸡胸脯肉做的白狼塑像,被锁在用奶油制成的山岩上,山岩下还有用小牛肉做成的鹿和鸟类。宴席的肉类皆是红的,餐具便都是白瓷的,鱼类由于其水生的特点,则用银餐具。音乐还在演奏,但一些人已经不跳了,一群群衣着华丽的人聚集在大厅四周,像蜂群一样发出嗡嗡声。   贞德现在就坐在他身边,盯着游来荡去的人群。烛光在她脸上映出忽明忽暗的轮廓,她眉头紧锁,表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萨塞尔闭上眼睛,体味着这些贵族沉浸于舞会时的相互鞠躬和殷勤致意,体味着所剩不多的和平。今天,他想着,同时也有着等待这座城市陷于混乱的恶念,一切都会改变。如果接到报告的理事会成员脑子没有进水,那么军队将会再次集结,城内的气氛也将会和过去截然不同——当然,至少在罗马的军队没有兵临城下时,这种不同并不会太明显的体现出来。   阴影总是容易在更深的黑暗里潜藏。   另一个学派的黑巫师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商量的怎么样了?”他开口问贞德。   “以帮倒忙的程度来说,相比当初我在法兰西带兵时遇到的那些粪球一样的贵族,这些理事会成员也没糟糕到哪去,”贞德端平手中的酒杯,“况且以本质而论,我们的利益与他们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所以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考虑到力量投入,我在这里没有太多发言权——指望控制勒斯尔大半信仰的光明神殿在这里投入太大力量,毫无疑问只是做梦。我不会和这次冲突扯上太多关系。你知道的,在我随同调令来此之前,远征七城大陆的传言就在上层大贵族间流传了,尽管谣言足够组成一整只大军让多疑者追赶,但七城大陆无疑是可信度最高的那条。”   “你在找借口推卸责任吗。”   贞德猛地一胳膊肘捣在他肋骨上,几乎让他骨头断掉。萨塞尔倒吸了口冷气。   “我建议你这个时候不要挑衅我,萨塞尔,我刚刚才生撕掉那条挣脱意外束缚的母狗,血的味道都没洗干净,还要受到那个顽固的学院派蠢猪恶心的挑衅。如果你再胡乱开口,我不介意把你也生撕掉。”   “这可真是艺术,”一段时间后,萨塞尔开口说,“你这个蠢货不懂什么叫不要对无辜者倾泻怒火吗?”   “承担上司的怒火也是下属义务的一部分,你这头种猪。”   贞德的脾气通常都非常坏,但她现在的心情无疑是最糟的。萨塞尔确实在她身上闻到了血的味道。   “你又给我发明新的称呼了?”   “很适合你的称呼,萨塞尔,非常适合你——我一出来就能猜到你干了什么,你又去见那个不列颠的小姑娘去了,对吗?”贞德对他挂起冷笑,随口灌下一杯红酒,在嘴里滚动片刻后突然呸的一口吐了回去:“这该死的红酒里面掺了什么?为什么这么难喝,是喂猪的吗?”   “本地贵族的口味。”萨塞尔提示她。   “这简直是糟糕二重唱。”贞德一脸厌恶地把酒杯递给他:“喝掉。”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你能再说一遍吗?”   “我在说——这里没有地方倒垃圾,我也不想看到这杯酒被别人喝掉,那样太恶心了,所以——萨塞尔,你给我马上解决掉它。”   “你以为你在喂猪吗?你这头自以为是的母猪。”   贞德不着痕迹地一脚踹过来,和他的脚蹬在一起。   他们角了一会儿力,直到她手里的酒不小心洒到了地上。   萨塞尔吹了声口哨,又抬手挡住她挥过来的拳头。   “情况有那么糟糕?”他问。   “比这更糟糕。”贞德从狂暴的怒火里冷静下来,盯着他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糟糕到我想一把火把那个该死的法师学校点掉。那帮学院派的理事会员只会拖后腿,特别是那头顽固的老狗——莫里斯——他除了他那些奶都没断的小鬼以外什么都不在乎。萨塞尔,你给我记住一点,如果卡斯城以后真就这方面起了冲突,你要是敢站到学院那一边,我就把你削成人棍泡到水缸里。”   “你这么爱我,我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萨塞尔用漫不经心的表情看了她一眼,“理事会的高层会议——决定了城市的未来——从这方面来说,这还真是一次难得的见面,对吗?”   “这次见面可比我以为的难得多了,”贞德深吸一口气,“除了指挥法兰西军队的那次外,还没有这么多不怀好意的人吵着要我听他们说话。”   “因为你代表十字教?”   “还能因为什么?在这种时刻,一泡鸟屎落在地上他们都能意会出一堆危险的预兆。”   “你就是那泡鸟屎吗?”   “萨塞尔,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变成鸟屎。”   “除非你提了太多不当的意见,否则我不认为会有太多人对你表示出反对,我亲爱的贞德殿下。”   “我在这里站在萨沃纳斯一派,萨塞尔,萨沃纳斯一派在这里也代表光明神殿一派......如果你打算抨击我的意见,萨塞尔,我劝你仔细考虑考虑。”   “法师哪里懂什么军事,我亲爱的贞德殿下,您是指挥过一场战争的人。”   “要我说,你懂的太多了。不过在刚才的会议里,全世界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自己是权威的军事家,甚至包括他们不知道在那个地方鬼混的亲戚,对吗,萨塞尔?”   萨塞尔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头,“为什么要问我?我甚至不知道你提了什么意见。”   “那你也不需要知道了,”贞德用另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我敢打赌,要么我们将会接受教会的调令,要么教会将会在卡斯城派遣一只部队。不管是不是象征性的部队,我们都有的要忙了,你最好把你的巫术活动给我收敛一点。”   “其它呢?”   “其它?其它的一切就是乖乖跟着我办事,我们接下来可能会非常忙,所以先把你那见鬼的学派之争给我放下。” 第二百一十四章 贞德和梅林   ......   贞德认为她已经给萨塞尔做出了足够的警告,但这个心思比间谍还多的黑巫师显然不会乖乖听话。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拔剑捅穿他又在耸肩的身体部位。然而就在贞德打算切身让他明白什么叫做警告时,一个不恰当——或者说,非常不恰当——的声音插了进来。   “初次见面,或许也不应该说初次?向您问好,来自法兰西的贞德女士。”   你的狐朋狗友来找你了,萨塞尔。   贞德先是用眼角瞥了梅林一眼,然后嘴角勾了勾,露出讥讽的笑容。   她深深地注视了萨塞尔很长时间——他表情未变,事实上,他几乎从未表情僵硬过。   贞德拍拍洒在礼服衣角的酒浆,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或许使用完整称呼比较好,啊?不列颠女王的老师?”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转向萨塞尔,“你也给我站起来!”她把手指扣在剑柄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如果不是这个不列颠人出现在我眼前,我几乎要忘记了:在我没意识到的时候,你们两个居然成为了朋友。这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惊喜,甚至比我看到你和莫德雷德走在一起的时候还要惊喜的多。萨塞尔,你是不是哪天还要为亚瑟·潘德拉贡效力?”   “贞德殿下,您多虑了,这只是法师间的友谊,我一向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献上祝福的。”   那个满头银发——让人想要一把火烧掉的恶心头发——的法师这么告诉她,他的语气很符合礼仪规范的要求。   贞德朝梅林看去。“那么,梅林·安布罗修斯,为什么一条不列颠的狗会特意来到会场的角落,前来和一个法兰西人搭话?”   萨塞尔也站起来,在她眼角余光处对梅林耸耸肩。他站在她身后,像铁塔一样笼罩着她,魁梧的身形能让会场里很多人都相形见绌——梅林比她高一个脑袋,他还要比梅林高出一个脑袋。以贞德的视角来看,黑巫师的腰因久经锻炼而略显苗条,肩膀很宽阔,后背略略朝前弓起。她的头顶只勉强够得着他的前胸。   与其说他是博学的施法者,倒不如说有点像条野蛮的狼。   “我来这里,”梅林用法语说,“是传达我的善意。”他法语口音非常标准。   善意?   贞德几乎能看到两支像海潮一样的军队在原野上撞在一起,无数马匹和战士倒在巫术召唤的雷霆和烈火中,倒在彼此的骑枪、长剑和马蹄下面,疯狂的嚎叫和巫术的震荡汇为一体,在整片天空和整片大地上传播。这是她回忆中的画面。   她眨了眨眼,挥去眼前的画布,“我和你们没有友谊,不列颠人。”   “在另一片大陆没必要过多在意久远的仇恨,贞德殿下,战争将临,教会也不会想看见我们在不恰当的时机发生不恰当的冲突。”   在萨塞尔想要发表意见时,贞德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把目光转回梅林。做我需要你做的人,保持沉默,不然我宰了你。她的眼神警告道。   “可我又不懂你们的语言,贞德。”萨塞尔用贝尔纳奇斯自由城市的通用语说。   “那就更好了。”贞德朝萨塞尔投去冰冷的一瞥,“我正愁怎么样让你在这件事上给我闭嘴。”   “我可以给你推荐一本法语快速入门,萨塞尔先生,”梅林对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想要更深入的接近一位女士,懂得她的母语无疑是最好的方式,对吗?”   “那——”   “这里轮不到你们闲聊!”贞德一胳膊肘把黑巫师下半句话撞了回去,然后继续用法语说,“梅林·安布罗修斯,莫德雷德对我是什么态度,我对你们就是什么态度。尽管萨塞尔像是和你们有交情,但他最终是听命于我的,我随时都可以指挥他对你们拔剑。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贞德女士,他对您的忠心就像我对阿尔托莉雅的忠心一样。”梅林点点头。他用不列颠女王的小名来称呼那个恶心的僵尸脸。   到处拈花惹草的忠心吗?那还真是了不起的忠心,贞德想。   两头同为一丘之貉的种猪,难怪会凑到一起。   “而且,”梅林继续用口音很熟捻的法语——贞德怀疑他也勾搭过法兰西女人——说,“在和祖国相距久远的另一个大陆,在这个即将展开剧烈冲突的战场里,又何必把不应该在这里提到的矛盾放的太过重要呢?我可以保证我们能管束好莫德雷德,而且我和萨塞尔先生的友谊也可以保证这一点。您无需太提防我们,贞德小姐。与其说需要提防,说不定我们还会在未来的战斗中相互照应,毕竟世易时移啊,是不是,萨塞尔先生?”   最后几句话他是用通用语表述的。   “至少光明神殿不会让你们的矛盾延续到这里。”萨塞尔说。   真是个好理由......真是个好理由。看来萨塞尔这个混球已经很明白怎么说服我了。   贞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涌出的怒火。   “但愿你能管得住莫德雷德那个缺乏管教的小鬼,梅林·安布罗修斯。”   她看到梅林对萨塞尔尴尬一笑,“感谢您的帮助,萨塞尔先生。”然后他对她点头,“这至少是一个友好的开始,贞德女士。”   贞德有点想对着梅林那张欠揍的脸上吐一口唾沫,但是她想了想,还是呸的一声吐到了萨塞尔衣服上。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至少她不想说。梅林以法兰西的礼节向他们两个友好的道别,然而贞德懒得理他无聊的礼节,就这么径直向舞会会场出口走去。她不想在这个恶心的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在走到城堡外的夜空下后,萨塞尔拉住她的胳膊。   “什么事?”贞德问他。   “或许合约撕毁对这城市的头一个影响就在我们眼前了。”萨塞尔指指靠出口那侧。   聚集在篝火旁的仆从们在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一个气质阴沉的刑讯官——戴着黑色的乌鸦面具——率领五座铁塔一样的巴哈撒人走向会场。   他们是被守卫直接放进来的,每个人都携带着造型异常恐怖的重型武器,在篝火橙黄色火焰的映照下像是五个沉重的大理石雕塑。   “哼,理事会派系内斗罢了,或许也和你在意的学派之争有关,”贞德冷笑了一声,“跟我到城堡外面的街道上等一会,萨塞尔。一段时间后,我们就能知道这场战争的第一个祭品是谁了。”   作者留言:   640月票。   里番快码出来了......大概,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第二百一十五章 救命   城堡前院出口,比邻街道的大门前,贞德靠墙审视着窃窃私语的仆从和车夫们。夜空黑如泥沼,一团团闪亮的篝火支在黑泥地上,一条条肆无忌惮的谣言和醉酒后的吹嘘也从围拢篝火席地而坐的人群中辐射过来。橙黄色的火焰映出一张张挤眉弄眼的面孔。他们在寻找一种渴望而又在想象中司空见惯的东西,——不论是谁倒霉,只要不是自家的主人,那就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为他们日渐无聊的生活增添更多乐趣。   考虑到大厅的广阔程度,贞德决定用谈话来消磨一点无聊的时间,等待审问部的那帮人办完事。   “你在这里找到了多少巫术的造物?”她向在一旁发呆的萨塞尔提问道。   虽然她不确定他在思索什么,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萨塞尔一开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像陷入梦中一样合着眼皮,一只带着茧子的手搭在她袒露的肩上。   这种小动作似乎已经司常见惯了,贞德想,他总是能把握好适度的距离。   萨塞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思绪。   “这里的贵族总计八百人左右——没有来节日舞会的人数不多,基本上可以忽略。其中巫术的造物有十七个,十个是男性,七个是女性。”他一边仔细地端详着贞德,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她肩上敲着指头,“考虑到萨沃纳斯的长子艾提安也没有来舞会,所以是总共十八个巫术造物;再考虑到出席会议的理事会高层里没有这些东西......”   贞德打断他慢条斯理的陈述。“萨塞尔,别给我反复唠叨这些说过一遍就没用的数字!你需要告诉我的是:以你过去对付他们的经验,这事原因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占据地位更高的人物,还是他们没有把握?”她的语气让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恼火还没宣泄干净。   “我很少关心这种事情,贞德,纠结于无关目标的事物是一种灾难。”这句话又让她感到一阵恼火。   “灾难?萨塞尔,你管什么叫灾难?”贞德侧过脸盯着他。这个混账说话总是那么直白!“除了摧毁你的敌人,你是不是把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当灾难?就像你在那时把切菲拉姆尼夫人点成了灰一样?”   “我想是的,”萨塞尔不动声色的说,“你居然会以为一个邪恶的黑巫师会在摧毁敌人的时候在意旁人的性命安危,真让我的心感到温暖。”   “你不去当一条帝国的猎犬还真是可惜啊,啊?萨塞尔。”   “我现在就在当你们光明神殿的狗了,这本质上没什么区别。”萨塞尔把另一只手也按在她肩上,朝着她的耳边低下脑袋,以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至于你呢,贞德,你身为一个正义的裁判官,却统率着一个邪恶的黑巫师,还在他怀里失去了初吻,这正是你的伟大之处。”   他说罢耸耸肩膀。我告诉过你不要耸你该死的肩膀了!   贞德给了他一脚。   这时,城堡里响起一连串的高声尖叫,接着就是金属砸碎玻璃的声音,还有人群你推我搡的咒骂声。乐曲中止了,仆从和车夫们的窃窃私语越发嘈杂起来,即便隔着几堵墙,她也能想象到舞会现场乱成一片。   贞德下意识的侧过脸来。四目相对,萨塞尔微微一笑,那是幸灾乐祸而且还有些乐见其成的微笑。“审问部的人还真是肆意妄为啊,”他赞叹道,“塔瓦萨刚陷落没多久,有些人就开始明目张胆的办事了......或者说,宣布改变即将到来。不管怎么说,恐怕舞会里这些人的好心情不会持续太久了。”   “只要军队没打到城里,他们就能一直跳下去,”贞德回说道,“无能却自大的人更愿意相信他们以为是正确的东西,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我在法兰西见的多了。”   “那你觉得,他们会为这次审问部示威的行动寻找什么理由?又会表现出哪种回应?”   “那不重要。”贞德举起胳膊,用右手卡住他近在眼前的咽喉。一种随手就能捏碎这个混账的快感使她心情好了很多。她自己也发觉她笑的很扭曲,声音低沉而沙哑,眼睛好像在燃烧,不过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在意的,“萨塞尔,吊死挡路的白痴时不需要细究他们的心理活动。如果一条狗伤害了你,就把它宰了下锅;如果有分不清现实的白痴胆敢挑衅你,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残忍。”   “你对我的警告可真是振聋发聩,我会时刻铭记在心,现在你能松手了吗?”   萨塞尔轻而易举就明白了她指的是谁——他一直都能明白。   贞德用阴冷的眼神注视了他很长时间,然后放开他的喉咙。   她注意到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走在最前的巴哈撒剑士沿着红地毯踏出大门时,贞德看到那柄拖在地上的巨剑:通体银灰色,剑身上有他们萨满镌刻的巫术符号;剑刃边缘有很多粗糙的锯齿,沾着几团碎末状的人体组织;剑柄缠满绷带,握在一只涂满靛青纹身的手里——整只剑的长度和那巨人的身高不相上下,宽阔的好像是一张门板。   他一边走,一边把剑刃上的人体组织甩到地毯上。   “看上去刚刚有人遭遇了不幸,”萨塞尔对她耳语道,“我看到了巫术的痕迹,应该有一个法师连着隔绝术和他整个身体都被一起拍碎了。”   那五个壮硕的巴哈撒人围拢着中央戴着黑乌鸦面具的审问官鱼贯而出,好像五具大理石雕像围着一个小矮子。他们统统穿着简陋的皮甲、护臂和野兽毛皮制造的衣裤,肌肉上紧箍着铁环和皮带,从脸颊到指尖都纹满细密的靛青色纹身;作为最明显的特征,巴哈撒人都留着乱糟糟的黑辫子,看上去就像是在脑袋上插着一堆细长的蜘蛛节肢。   走在第二位的巴哈撒人手里提着一个衣着考究的贵族青年,就像捉着一只小鸡仔子。尽管那人不断在他手中挣扎,但无力的反抗却像是落入强到手中的未成年少女。   “救命!”头朝下被拦腰握在巴哈撒人手里的家伙叫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救——”巴哈撒人不耐烦地给他肚子上轻轻来了一拳,这句话以一阵痉挛的悲号告终。   “哦,这不是我们可怜的安东尼奥吗?”萨塞尔又说。 第二百一十六章 冲突和死亡   “贸易部的主管安东尼奥?”贞德上前一步,又停下来,下意识的问萨塞尔,“你认识这个人?”   “事实上,我刚刚才和安东尼奥见过面,而且还发生了一些不友好的冲突,”萨塞尔说,“你忘掉你把他的侄子送进监狱这件事了吗?天啊,我都无法相信我跟你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贞德,我们可怜的西勒尼,他可是因为你的审问而少了很多零件。我是如此无辜,然而安东尼奥却把罪过推到我身上。”   “为我背负罪行也是你义务的一部分。”   “你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还真不要脸。”   “那你还真不幸,‘无辜’的萨塞尔先生,”贞德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我再重复一遍,退换期很早以前就过了。”   更多人跑出城堡大厅。   一些花容失色的贵妇人忙着尖叫和晕厥,用手帕捂着脸或是胸口往后倒;一些自认绅士的贵族忙着去搀扶晕厥的贵妇人;一些幸灾乐祸的贵族一边窃窃私议一边看热闹;其中,隶属于审问部的贵族们冲的最快,却因胆怯而不敢靠近那五个壮硕的怪物——他们大概是看到了法师被拍死的那一幕——只是高声呼喊前院的仆人们,命令他们阻挡这些粗野无知的蛮人。   明亮的灯火把围拢篝火而坐的人群映的通透。一些心思复杂的下人脸上阴晴不定,一些无知的下人表情犹豫不决,一些了解巴哈撒人的下人开始向后退缩,还有些喝到醉醺醺的下人蠢蠢欲动的站起来,想要应声去耍耍威风,却被朋友连忙拉住。   毫无疑问的是,窃窃私语的声音更重了。   人群里叫声、讥笑声和谩骂声不绝于耳,可是谁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贸易部的主管会被逮捕也是个迷。有人喊:“安东尼奥·卡梅利·比斯托尼亚和邪教徒媾和!”,也有人反驳:“这是审问部的阴谋!”,还有人起哄:“我老早就在注意安东尼奥这个坏蛋了!”   几个隶属贸易部的贵族号叫着咒骂戴乌鸦面具的审问官,让他停下不敬的行为:   “你们还在这里看什么!都过来拦住这帮假借名义抓人的野蛮人!神圣的理事会城堡被玷污了!被这帮野蛮的种族用血染红了!你们瞧瞧,那个野蛮人还在往地上抛法师先生的肉块!抓住他们!”   咒骂慢慢演变为对审问部的咒骂,然后有隶属审问部的贵族跳出来,和他们先是对骂,接着失去理智地扭打在一起,好像一只只发狂的公鸡,失去了一切礼仪规范的约束。   人越集越多。   看热闹的贵族、扭打在一起的贵族、相互咒骂的贵族和下人们混在一起,脸上或是讥笑或是愤怒或是扭曲的表情清晰可见,几乎无法分出他们和下人们的区别;一些自认勇武的公子哥们率领着一帮下人靠近巴哈撒人的队伍,并试图用地位和身份威胁他们,几乎让贞德笑出声来;反复晕厥又从帅气的绅士怀里苏醒的贵妇人们不断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好像一只只掉进油锅里的鸭子,不一会儿,一些贵妇人恐惧的惊叫就成了装模作样的爱情的叹息声。   贞德注意到梅林·安布罗修斯也搂着一个特别漂亮的适婚少女,在角落说着悄悄话。   呸,真恶心。   她一胳膊肘捣在萨塞尔胸口上,听到一声闷哼。   “你干什么!”   “这是警告。”   这时,带着黑色乌鸦面具的审问官停下脚步,巴哈撒人也随着他停下来。那个审问官身材颀长,全身黑衣,从乌鸦面具后面落下的长发黑而油亮,用两只强作镇定的蓝眼睛看着挡在路上的贵族们。那是约萨科审问官,是他们的熟人,同时也是她的半个崇拜者,从她这里虚心请教了不少折磨人的招数。   审问官举起一只戴白手套的手。   “先生们,”他用平民的口音说,“行个方便,我们有公务在身,这个人——”   另一个公子哥用雷鸣般的咆哮打断了约萨科,这是隶属贸易部比斯托尼亚家族的贵族。只见他一头红发,肌肉锻炼的很好,虽然无法和巴哈撒人相比,但在一些虚弱的贵族青年队列里也称得上是强健。只听他吼道:   “这是一个阴谋!你们没有逮捕安东尼奥先生的权利!我老早就在注意你们这些审问部的小人了!你们只会折磨无辜者和徇私枉法,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让人相信他们的说法!”   有那么一瞬间,人们被他煽动性颇强的发言惊奇的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该窃窃私语的还在窃窃私语,该对骂的还是在对骂,该借机谈情说爱的还是在谈情说爱。人群像群聚的蜂群一样嗡嗡作响,篝火也好像在摇晃着嘲笑他,月亮在乌云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一切都和刚才没有任何区别。   尴尬而混乱的气氛中,萨塞尔突然摇了摇她的肩膀。   “怎么了?”贞德对他投去疑问的目光。   黑巫师指指联通前院和街道的大门位置。片刻之后,隔着分布在前院各处的人群,一股迷道张开的波动猛然间升起。   “杀了那个服从贸易部的法师。”审问官用冷漠的语气下令。   “你们想干什么!我绝对不会再允许你们——”挡在他们前面的那几位贵族喊道。   “是升起隔绝术的那个?”巴哈撒人用低沉的口音回应他,拳头捏的像是两大块石头。   “街道口那个。”约萨科说。   贞德皱眉,看到那个神情狰狞的巴哈撒人把手里的武器抡成一个圆周。那玩意是个直径就有半个人高度的黑色铁球,布满乱糟糟的狰狞尖刺;铁球上连着条小臂粗壮的铁链,沿着巴哈撒人的胳膊一直缠到他的脖子和满是纹身的胸膛上面。   随着那团恐怖的黑色球体变成模糊的黑影,挡路的贵族们脸色大变——谁也不想面对那恐怖的东西,只怕是稍微擦一下,整个人就都要玩完。   巴哈撒人就这样拖着脚走了两步,把抡到发出刺耳尖啸的模糊黑影猛地砸出去,沿着一道弧线划过漆黑如墨的天空。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那个法师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隔绝术就像铁锤砸玻璃一样碎成了晶莹的粉末,接着铁球继续坠落,像愤怒的铁匠捶打铁砧一样猛地砸在地上,他整个人都像块奶油蛋糕被人一屁股坐下似得,糊的满地都是。   第二声撞击震的整个前院似乎都抖了一抖,血肉和泥泞汇成的碎末溅出足足十多米,许多人站立不稳的倒在地上,一堆沉浸在谈情说爱里的贵妇人们又疯狂尖叫起来,像被掐住脖子的天鹅一样昏过去。   作者留言:   655票。 第二百一十七章 白精灵   ......   巴哈撒人拽回铁链,在牵引中,那团沾满肉泥的铁球在地上拖出一道碎肉块粘出的痕迹,越过在恐慌中让开的人群,轻巧地落回野蛮人手里。这下没人会挡他们的路了。   被巴哈撒剑士提在手里的安东尼奥咕哝了一声,肚子上又挨了一拳,这一下让他把宴席的食物吐得满地都是。呕吐物同碎肉块混在一起,发出恶心污秽的臭气。   萨塞尔端详了许久那滩洒满骨头碎片的血泥,从中察觉到一闪而逝的巫术痕迹。   至少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那个法师的死因不全是由于巴哈撒人的链球。这和毒液学派有关吗?   “你还等在这里干什么?”贞德说,口气颇有些不耐烦,“约萨科和他那几个野蛮人手下已经离开了,留在这里的只有看热闹的贵族。”   萨塞尔只瞥了她一眼,就能察觉她尚未散去的怒火。这是当然的,从他帮梅林说话开始,贞德的心情就特别糟。   “我知道。但那个法师的死亡别有因素。”   “你这时候又想当侦探了?”贞德说,“萨塞尔,我有时真不知道什么对你才算无关于目标的事物。”   萨塞尔停顿了短暂的片刻。他加深灵体视觉的强度,沿着巫术留下的痕迹寻找源头。痕迹看上去像是一道半透明的血红色烟雾,在他视野中绵延伸展,穿过一堆堆或是窃窃私议或是大声咒骂的人群,拐过很多歪歪扭扭的弧线,几乎要拐到他视野的尽头——脉络非常长,几乎有半个前院的幅度。   “你当然知道,只是你懒于思考而已,你老是把自己当野兽。”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贞德。   贞德哼了一声:“野兽?”   “你老是靠直觉办事,像野兽一样思考,我怀疑你人类的智慧都遗失在我这里了。”   “我不会把任何东西遗失在你这里。”   “相信我,再过不久,你会把你所有东西都遗失在我这里。”   “我一剑宰了你就能把所有东西都拿回来。”   “你一剑宰了我也拿不回你的初吻了。”   贞德似乎被噎住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痕迹中止在前院角落,一处被落叶松和墨绿色草丛包围的地方。阴森的月光映出一个裹着黑色罩袍的高挑人影。黑影从花样繁复的袖管里伸出苍白的小臂,细长的手拽着一根漆黑的链子,拖在地上,盘成一圈。   萨塞尔眯起眼睛,仔细望去。链子末端捆着一只断掉的胳膊,胳膊枯瘦短小,拐着不正常的弧度,从造型上看似乎是属于一个孩童。   仿佛是感知到他的视线,那人影对她转过脸来,出乎意料地掀开罩袍的兜帽,让黑色长发从两枚细长的尖耳朵向下滑落肩头,一直披散到膝弯的位置。伊述亚米雅·因尔克......萨伊克集会所的高阶法师,混血白精灵,但没有白精灵的银白色长发,也就是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精灵血的杂种。   萨塞尔,还有和他同一支部队的法师,他们一直都称她为‘杂种长耳朵’。   他过去的一大遗憾是没能在战场上剥掉这女精灵的皮。不管是出于阵营还是出于报复心,那张美丽的皮都值得活剥下来卖给癖好猎奇的大贵族收藏。   她以轻佻的审视目光扫过贞德,又落回萨塞尔表情死板的脸上,那对猫一样竖起的金色瞳孔眨了一下,突然变成紫罗兰色。   杂种长耳朵用狐狸一样的微笑给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个危险的毒妇。门口那个法师就是她坑死的。   根据她瞳孔颜色的变化来看......   萨塞尔边想,边拍了拍贞德的肩头,“别告诉我你认识那个穿罩袍的。”   贞德又哼了一身:“我认识谁关你什么事?”   “你要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那你就完蛋了,贞德,我手里可有事实,很具体的事实。我回去再和你说这件事。”   “没有人会比你更危险了,萨塞尔。”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你问我说什么?”贞德用阴冷的表情打量着他,“我见过的最危险的敌人就是你,萨塞尔,对付那种漠无禁忌的法师只需要武力警告,对付你们这种人却会导致比捣毁邪教据点更多的牺牲。”   “很好,我还没对付过光明神殿的人,那你就是第一个牺牲品了。”   他立刻又改口补充道:“不,我现在就是光明神殿的人。贞德,你这是在剥削为十字教流过血流过汗的受苦同胞,我拥有上诉教会高层控诉你虐待属下的权利。你给我听着,我已经把你们的经院哲学和裁判所条例都倒背如流了,你以为翻译过几十本学术著作的学士意味着什么?我保证我能让宗教法庭的陪审官一句反对意见都说不出来。”   这时,萨塞尔瞥见那个穿着罩袍的长耳朵踩着合乎礼仪的步伐走了过来,眼皮不由猛地一跳。   贞德朝他投来冰冷的一瞥,也不知是在冷笑还是在微笑。   她一把扯住萨塞尔的衣领,把他的脸拽到她眼前,“这里轮不到你发表意见,萨塞尔。少管我交什么朋友,你这头和梅林·安布罗修斯鬼混的猪。”   “再次见面,来自十字教的——不,光明神殿的贞德小姐,首先,应该说声感谢才对?”   狗屎,她真过来了。   女精灵眯着猫一样的金色竖瞳,犹带睡意的、婉转的声音好像散发着紫罗兰的香味,令萨塞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的双眼涂着浅灰色眼影,从略微上扬的眼角底端拉出两道妖艳的紫色彩妆,笑盈盈的唇角也画着和肤色近似的浅色唇彩;女精灵有两束长发在两肩前束起,低垂至膝,脑后的长发则几乎落到脚底。   伊述亚米雅用苍白细长的右手和贞德握了握。她的腕部依旧缠着那条铁链,那支仍在流血的胳膊也还拖在地上,令许多人眼皮狂跳,不敢靠近。   女精灵紫色的瞳孔朝他看来,萨塞尔心底评估人身威胁的那一块警戒了一下。   “初次见面。这位......算了。”这只只比他低半个脑袋的长耳朵说,“初次见面,我是伊述亚米雅·因尔克,姑且冒昧地自认为和贞德小姐算是半个朋友。” 第二百一十八章 浴后   “初次见面,”萨塞尔不着痕迹的后退半步,用适度的口气说,“裁判所的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主要负责辅助刑讯拷问。”   伊述亚米雅侧过脸,用慵懒的紫眼睛端详他片刻,摆出拿捏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你知道吗,这位贝特拉菲奥先生,以纯血白精灵傲慢和狂热,他们每次祈祷和祝福,总以对伏妖的诅咒开始?”   这幅友善的腔调确实能迷惑不少人,但萨塞尔不在其中。说到底伊述亚米雅这种人就和他一样,能毫不费力地在争吵和问候间切换态度,前一个瞬间还在怨恨,下一个瞬间就变得和蔼可亲,这样的能力对于他们这种常年挂着虚伪的热情和圆滑的态度应付陌生人的陈年老棺材来说,丝毫不算奇怪。   特别是伊述亚米雅活的比他还要长。   “我没有听说过这种习俗,”萨塞尔用僵硬的口气说,“我有权认为你在信口开河,尽管这确实和教会诅咒外神的狂热非常相似。”   “嗯——贞德小姐,你这位属下还挺有意思。”   伊述亚米雅松开贞德的手。   “他还挺有传统学士的风范。要知道,尽管教会的学士通常都是一丝不苟,和裁判所氛围差别挺大,可也不会这样对十字教发表意见——这可是稍稍有点不敬啊,放着这样可疑的人不管在职务上可过不去哦?”她扬了扬一条描过线的细眉,接着话音一转,“要我说呢,考虑到光明神殿现在的神明也有白精灵一份,只怕也有可能是他们把十字教带成了这样。”   贞德锐利地扫了他一眼:“他是新成员,法师,你看到的不完全是一个裁判所审问官,因为他加入的时间尚且不到一年。”   萨塞尔明白,尽管伊述亚米雅的发言对十字教不怎么尊敬,但是光明神殿和白精灵一向关系密切。   至少在古神光明之父——白精灵的先祖——失踪前,光明神殿的国王一直是永恒不变的。可现在呢,谁知道那上面坐的是个什么玩意?   “适应新的信仰总需要一些时间,就像改变热情需要一点时间一样。”萨塞尔礼貌的回答她。   沉默。   女精灵用故作惊异的表情盯了他一会儿。   “这话可不对,一点都不对呦,”伊述亚米雅用一点也不像质问的甜美腔调说,“你的想法让你听起来像是个非常——非常——可疑的家伙,至少在十字教里非常可疑的。原本我不喜欢和别人谈论哲学,但是因为突然觉得有趣,所以我就这样告诉你吧。贝特拉菲奥先生,由于热情是没有真假之分的,倘若信仰是一种热情,那信仰也就毫无真假可言了。”   去你妈的!萨塞尔暗自咒骂了一句,我更不想和你讨论哲学。   贞德朝他投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嘲笑:“世易时移啊,是不是,萨塞尔?”   萨塞尔耸耸肩,“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有权保持沉默。”   女精灵不以为意的将视线转回贞德。   “贞德小姐,”伊述亚米雅说,“我来这里代表萨伊克法师集会所对以后可能的合作表示欢迎,如果教会会派遣你在战时驻守卡斯城就最好不过了。而另一件事呢,是代表我个人为今天的帮助表示感谢。你知道的,那帮成天为小孩喂奶的木头实在烦人到了极点,也不想想碎月之年抵抗罗马人军队的人到底是谁,他们简直就差直接说投降了,反正喝自由城市的奶和喝罗马人的奶没什么区别,对吗?”   “我个人无权评价你们的城市,”贞德说,“但关于战争,容忍那种该死的势力插手军队,几乎就和走向失败没什么两样。”   女精灵挂起浅浅的微笑——很妖艳,好像是找到了共同语言。萨塞尔猜她应该已经心花怒放了。他有点想变身恶魔一爪子把她拍死,但贞德绝对会和上次一样站在他对立面上。   “说到这里,我也该告辞了。”   伊述亚米雅对贞德微微躬身,“我个人其实是倾向于实用主义的,别说是那帮整天喂奶的学院派法师,就算是萨伊克集会所的同胞,也对此颇有怨言,甚至指责我折磨俘虏——一点也没有心意体会我的苦楚,不拷问就获得答案,这样便宜的事情简直就是妄想,对吗?不过看上去贞德小姐和我很有共同语言,今天的见面颇为愉快,希望下次依旧如此。”   贞德同样向她道别。看上去只是一次简单的问候,他想,希望事实上也是。   但萨塞尔还是不冷不热的嘲讽了一句:“所谓的实用主义,说到底不就是每一刻都背叛前一刻。”   伊述亚米雅突然停下脚步,扬了扬眉毛对此表示惊讶。她摸着下巴沉思起来,眯起眼睛打量他,似乎在整理思绪。“这是个有意思的说法,”最后她挂着一丝微笑说,“我会记录下来好好想想。”   萨塞尔认为她脸上连微笑都带着邪气,这绝对不是偏见。他还认为肯定有不止一个男人被她给玩死了。   等到女精灵离开后,贞德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嘴角扬起讥讽的笑容:   “你看上去简直像个怨气冲天的受气小媳妇,萨塞尔,你在军队的经历一定是惨到了我难以想象的地步。”   “那可能是因为我吃醋了,贞德,”萨塞尔不动声色的说。他抬起自己凉冰冰的手,放在贞德肩头上,“你仔细想想,就跟你经常干的事情一样。”   贞德呸了一声。   然后他们离开城堡。   ......   在穿过教会大厅侧门后的走廊,红木门隔开的卧室里,从带栏杆的小窗户里射进一缕朦胧的月光。洗过澡的萨塞尔和衣而坐,在玻璃高脚杯中斟好红酒,张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慢悠悠的抿了一口。   和贞德一样,他也不习惯自由都市的饮酒口味——非常不习惯。   这酒是路过巴哈撒人的小酒馆时顺带买的,颇为高档的帝国货。   “喂!萨塞尔,你这个混账!老实交代,你提前喝了几杯!?”   贞德束着松松垮垮的浴衣跑来了,湿漉漉的头发也没来得及梳,乱糟糟的散在腰间,水珠淋的满地都是,身上也一股淡淡的香皂味。   作者留言:   670票。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亲吻和......   “也没少多少,”萨塞尔手握酒杯,望着窗外连绵的雪絮,低头看看沿着她湿漉漉的长发滴下的水珠,落在石头地板上,溅开,小口呷酒,“你嫌不够的话可以再买,毕竟我知道你一向要求很多。”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发布半死不活的呼吸声。贞德朝他瞪了一眼。   萨塞尔摊开手,“看起来你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阴沉,对吗?”   他继续斟酒。   或许是酒的原因,她瞪了他片刻后,便两步三步走过来。在那灰烬一样散开的长发间,那双金色的眼睛在闪烁,情绪不怎么友好,像是猛兽的眼睛。萨塞尔端详她片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柔顺的、湿淋淋的贞德搂到怀里,用力抱着她下意识想要挣脱的腰——顺手把手里的杯子贴在她湿润的嘴唇上,把甜丝丝的酒浆给她喂了进去......   于是他看到,有一缕淡红色的酒液沿着贞德唇角滑落,顺着雪白的颈子滑到她的锁骨,然后停住了。   寂静像铁箍一样箍住了房间,几乎静到只剩下火焰的呼呼声。   这时,对于这个被他抱住并坐在他大腿上的裁判官,萨塞尔甚至于能听得见她的心跳。   他和贞德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出意外的看到她阴冷的目光。   萨塞尔不以为意地一笑,一只手握住高脚杯,饮下剩余的大半杯酒,另一只手扶着贞德半露的肩头,让她靠在他胳膊上,在她张口咬他之前口含红酒俯身吻了上去。他把嘴贴在她湿润的薄唇上,刚开始只是轻轻一碰,接着他就把嘴唇用力压上去,用自己的嘴唇舔她湿润的嘴唇,然后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贪婪地吮吸起来,反复确认那种柔软的触感。   酒浆一点点从他嘴里滑到她的口腔里,他的舌头也跟着酒浆一起伸过来,在流淌的酒液中碰到她甜丝丝的、触感像软体动物一样滑溜溜的舌头,贴在一起,短暂的滑开,又在互相细细的舔舐中缠在一起,除了唾液外,还有股奇怪的甜蜜的芳香味道。   她的咽喉也随着吞咽红酒的动作在她修长的颈子上滚动。   这一吻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等到结束亲吻的时候,他抬起头,酒红色的唾液也在她像条小狗一样伸出的舌尖上拉出一条细丝,——需要提醒的是,贞德的舌头是被他吸出来的。   她收回那条耷拉着的舌头,连带着他的唾液把残余的红酒一起咽了下去。   贞德舔了舔嘴角,以一种缓慢而危险的目光盯着他。她柔顺的长发滑过他的臂弯。她金色的瞳孔在壁炉油彩般的光中像黄昏下的余火一样闪烁,血红的、布满飞尘的夕晖似得火光在她长发散落的脑袋四周沸腾。一种奇异的妖艳使他心头涌出强烈的占有欲。她太美了,萨塞尔想,这必须是属于我的。   “这可真是令人惊讶......你从有过第一次尝试之后就变得很胆大了啊,是吗,萨塞尔?”   萨塞尔眨眨眼,把她乱蓬蓬的长发从额头拨到耳边。淡入薄雾的水汽悄无声息的扬起,落到他手指上,“因为我还活着,所以只要你站在我眼前,我就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你,我从来不说空话。”   贞德哼了一声,翻着白眼,除此之外,一言不发。   他用穿过她腰肢的手抓住她那只很柔软、很不听摆弄的手,将她的五指紧紧扣在自己的五指上,贴在她的小腹上,另一只手抚摸她因饮酒而微微泛红的侧脸,抚摸她的耳畔的发丝、小巧的鼻尖、因不耐烦而扬起的眉角和柔软的唇瓣。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她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她的嘴唇离他的手指太近了。   萨塞尔在手指被她咬住之前挪开手,又斟了一杯酒,含在嘴里,和她亲吻在一起。可能是被同样的冲动驱使,尽管表情很不配合——贞德还是下意识地抱住他。   甜美的酒浆和两人份的唾液混在一起,相互纠缠的舌头从他的嘴里吮吸到她的嘴里,又从她的嘴里吮吸到他的嘴里,舌头反复缠绕舔舐,嘴唇不断摩挲重叠,温热的吐息吹拂脸颊,让他脸颊发烫。   一次又一次的激吻,一次又一次的舔舐,一杯又一杯的红酒。地面似乎在旋转,他触碰她柔软身体的四肢似乎都开始发烫。他专注地望着她那漂亮的、小巧的鼻子,望着那被发梢遮住的朦胧的眼眸、没有说话的樱色的嘴唇微微开合,伸出小巧的舌尖,任由他吮吸舔舐......感情的洪流冲垮控制感情的堤坝:他像要把她揉进怀里一样搂住她柔软的腰肢,疯狂的重复着亲吻和舔舐,让她苗条的躯体弓成美丽的弧线,甚至忘记继续斟酒,只有气息仿佛是在同时呼出,同时吸入。   越来越炽热的、无休无止的、默默的亲吻......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多久,更没有意识到这种无意间开始的吻重复了多少次,可等到两人的浴衣卷起来,掉到他们脚下,等到她依偎在他怀里倒在床头时,萨塞尔已经不会在意这些无聊的细节了。   壁炉里的火燃烧的正旺,摆在上面的,她从他手里拿去的口琴和长剑,也在玫瑰色的氤氲如油彩的光芒中闪闪发亮。它们躲在红如晚霞的火焰下,躲在玫瑰色烟雾中那慢慢摇曳的两个阴影下,偷偷地眯着失神的眼睛,灵魂也像是被迷乱的喘息声吹得轻轻抖动,生命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甚至于忘记了呼吸。   窗外昏暗下来,是云彩遮住了月亮。朦胧的月色渐渐淡了,平铺在街道上的阴影也渐渐模糊了,融为一体,已经分不清那些黑漆漆的影子到底是什么了。   就这样,夜暮时那种忧郁的、朦胧的色调和房间里漫舞的火光融合在一起,笼罩住壁炉、地板、宛若宣誓般颤抖的床铺、地上那散落在玫瑰红烟雾中的浴袍,在这令人心醉的歌声中——困惑难明的爱情之歌——把这个狭小的世界都连为一体。   作者留言:   啊,第一个推的果然应该是第一女主。 第二百二十章 拥抱中的低诉   ......   在许久的缠绵后,壁炉的火焰也已经熄灭。贞德紧紧地挨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右边胳膊,长发像水一样漫散开来,双眼像端详战利品一样端详着他被她咬出血的肩膀、胳膊、手背和脖子,注视着那些伤口慢慢愈合。她温软的呼吸拂过他刺痛的颈项,有种奇妙的快意。就这样互相紧贴着沉默许久之后,他们开始在被窝里低诉应该称不上是甜言蜜语的交流。   朦胧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渗透进来,萨塞尔清楚地看到贞德的脸庞,她缩了缩身子,并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他颈边的伤口。略有些刺痛,但是感觉很奇妙。“贞德。”萨塞尔捋着她散落在肩上的秀发,“你知道你咬断了我多少根血管吗?”   “是你这个畜生先让我失血的。”贞德开口就是脏话。   “我给你提供治疗了,而且那时你还一口咬断了我的动脉。”萨塞尔说。   “反正你的伤口会自己愈合,萨塞尔,你连心脏都没有,长剑穿过胸膛也不会死。”贞德说,“而且我还舔了你的伤口......我以前看到动物都是这么做的。”   “你的唾液和舌头并不能治伤,你只会咬人。”   “那你就不要舔我的舌头和咽我的唾沫啊,你这个肮脏的东西,你能别抱这么紧吗?”   “贞德,我跟你说,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萨塞尔,”贞德接着说,“而且你这个畜生刚才居然还想让我给你衔你那玩意。”   “我们都这样相互结合了,你就不能......”   “不能,你这个肮脏的东西,求你别做这种白日梦可以吗?下辈子也不能。”   “你懂个屁,我现在就躺在你身上睡觉,等我让你怀孕,你就知道能不能了。”   “那咱们等着瞧吧,萨塞尔,我让你脑袋搬家的难度可比你让我怀孕的难度低多了。”   “你这是犯罪,但我可不是。”   “我让你脑袋搬家可不是犯罪,或者我还可以把你给枪毙了,或者我还可以送你上法兰西最著名的断头台。”贞德的眉头流露出她特有的嘲笑。她用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用阴冷的声音低语:“萨塞尔,你给我听着,我一个人就能直接签下合法处决你的命令,而且这个过程根本不需要经过宗教法庭同意。”   “行,你厉害,我说不过你。”萨塞尔翻了个身,躺在她身边,朝头顶黑暗的天花板看去。   他回忆了一会儿。   “说起来......贞德,你应该有察觉到血和死尸的味道吧,就在教会门口的街道上。”   贞德的瞳孔在黑暗中像猫一样微微发亮,她也回忆了一会儿。   “或许有,但现在我只能闻到我和你的血的味道。”   “有恶魔领主来过这里,尽管气息被遮住了,变得很微弱,但我还是能察觉——因为是很熟悉的科洛伦领主的味道,它和我的学派有关系。”   “扎武隆?那个可能是不朽者的黑巫师,你们恶魔学派的创建者?”   “是的,是我以前告诉过你的扎武隆。”   “那你该去担心担心你的小黑巫师了,我可不想她堕落到和你一样没救的程度。”   “这不叫堕落,贞德,这叫深入钻研学派核心,”他翻过身来,再次抱紧她,低头在那两片挂着冷笑的嘴唇上吻了吻,然后舔舔嘴唇,“而且要说堕落的话,跟黑巫师上床的你才是最堕落的那一个,真有意思,不是吗,啊?一个里通外敌的裁判官比十个邪教徒还可怕,教会要顺利的生存下去,就必须消灭你这种内奸。”   “那就别跟我唠叨你的头儿了,萨塞尔,那不重要。现在真正重要的是帝国的事情。你知道我在理事会的会议上听到了哪些商议结果吗?”   “说来听听。”   “跟我们无关的我就不提了,”贞德把身子往他怀里蜷了蜷,脸颊贴着他的脖子,温暖的吐息呵在他胸前,让他感觉有些痒痒,“我就说说最重要的几个吧。首先是战时的刑法草案已经在准备了,卡斯城的警戒和各区治安都会严酷到另一种程度,对法兰萨斯学院的管束也会收紧,未来落到监狱和审问部手里的罪犯会遇到更残暴的对待,审问部的权利也会得到相应加强......”   “那毒液学派的......”   “先别管你的学派之争,萨塞尔,”贞德不耐烦的打断他,翻了翻眼珠,“你还不如关心关心你的小黑巫师,毕竟薇奥拉可是在学院上学。”   “好吧,我听你的。”他耸耸肩,手指在她头发中抚过,最后落到她手背上,“现在你是上司。”   “少跟我玩这种恶心的文字游戏,萨塞尔,我一直都是你上司!”贞德咒骂了一句,然后继续说,“其次,按照自由城市联盟的条约,各个城市的军队也要开始集结了,中下城区和附近的村镇的征兵也要依次进行。军队将统一由军阀卡拉丹·布诺德统率,但每个城市也会出一些军团长来率领自己的军队。显而易见的是,后方的城市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遭殃,但拉锯战位置附近的村镇就不需要抱什么期望了,到时候可能会有难民潮冲击城市秩序......不过对于这件事,理事会暂时没讨论出处理方式和恰当的结论。”   怎么处理难民当然不在萨塞尔的担忧范围内,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卡拉丹·布诺德......啧啧啧,这位可是在几千年前就和神明还有黑精灵领主结伴行走过的不朽者啊,我记得他手里的武器可是古神伯恩的武器......”   “伯恩之锤,”贞德盯着他的胸口,“莫非你在战场上遇到过?”   “另一个已经全队除名的帝国法师精英部队遇到过他,”萨塞尔像寻找安慰一样抚摸着贞德光滑的背,细细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并把她抱的更紧了,“怎么说呢,反正在战场上遇到不朽者一点都不好玩。”   “那你现在就是和卡拉丹·布诺德一个阵营的人了,虽然我不觉得一个不朽者能把战争影响到哪去,”贞德毫无安慰之意的继续说,“现在让我谈谈最后一件事吧,是关于教会对我们的指令。”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在卡斯城混吃等死了?”   贞德用手背拍拍他的小腹,“你少给我做梦,萨塞尔,这是迟早要来的事情。”   作者留言:   685票。 第二百二十一章 借宿的客人   “那最快可能会是什么时候?”萨塞尔问她。   “如果条约不变的话......也就是一周时间......吧。”   “那指令内容会是什么?又是由谁来传递?”   “我说,你事情真多啊......”贞德不耐烦的咕哝道,声音似乎变得有些细微。   她好像快睡着了。   萨塞尔啧了一声,把睡眼惺忪的贞德抱起来,自己翻身躺着,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他盯着那对倦意朦胧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凉冰冰的食指滑过她脊背中间那道光滑的凹陷,这使得贞德打了个激灵,紧挨着他的身体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萨塞尔,你给我小心一点!我现在就能把你该死的手指头折断。”贞德边说边伸手卡住他的喉咙,但扼的不怎么紧,因为现在的她全身都有些软趴趴的。睡眼朦胧的贞德看上去像个小女孩,手上的动作也有些摇摇晃晃,下巴在他胸前一搭一搭的,眼睛透过交织的睫毛看着她的手。   “夜又长,明天也有许多事,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吗,不然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怎么办?”   “那就给我憋着。”   贞德松开手,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脸埋进了枕头,声音也闷在枕头里面,变得有些含含糊糊。“闭上你该死的嘴,萨塞尔,等我醒来再讨论这些事情。”   “贞德,你每次休息日都睡的特别死,”萨塞尔一手搂着她的背,一手挠她的头皮,一面在她耳边小声咕哝,“等你醒来,卡斯城说不定都已经陷落了。”   “我管它陷落不陷落,卡斯城又不是我的家乡......说到底把我摆弄了这么长时间的,不就是你这头畜生吗?啊,萨塞尔?你能滚出去跳海自杀吗?”   萨塞尔耸耸肩,肩头撞到她下巴上,听到贞德发出一声闷哼。   “我告诉过你不要耸你该死的肩膀了!”贞德大声咒骂起来,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长发如流苏沿着肩头洒到他脸上。她用双手在枕头上撑起上半身,眼睛自上而下瞪着萨塞尔脸上带着讥笑的线条,“你没注意到我的下巴在哪里吗?”   “你看,你这不就清醒了?”   贞德愣了一下,然后眼中升起恼羞成怒的情绪。额前青筋乱跳。   “你这样看着也挺可爱的。”   贞德脸色沉下去,“这种废话用不着你来提醒我。怎么?我是不是还需要脸红一下来羞羞答答的配合你啊,萨塞尔?我告诉你,你这种狗屁吹捧还是送给你的小黑巫师去比较好。”   “你还真自恋啊!”萨塞尔伸手抚摸她的侧脸,“你觉得你需要遇到什么吹捧,你的脸才会不可思议的红一下?”   “难道你就会因为这种无聊的奉承而感到害羞吗?根本不可能吧。萨塞尔,你只会装的很谦虚,但我从来不装,因为我知道这种狗屁倒灶的发言毫无意义,而且我也对应付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没有一点心思。”   “那我们继续讨论刚才关于教会任务的话题?”   “我没心情,你给我去死吧。”   “我猜也是。”   萨塞尔抱住她翻了个身,十分认真的从上方俯视这个一脸扭曲表情的女人,打量她阴沉的表情,舔舔嘴唇,道,“不过我很有心情,贞德,我一看到你在我下面我就有心情了,等我摆弄到你叫出来我就更有心情了。”   贞德圆睁起眼睛,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扯到她眼前,“你给我重复一遍刚说的话,亲爱的萨塞尔?我是不是听错了?”   “你没听错,亲爱的贞德,我要把你的叫声录下来给我们代替公鸡晨叫。”   “你敢挑衅我?你这头野蛮的种猪!”贞德挥动拳头,然后和他的手抵在一起角力,另一只手也被他按在床上,“萨塞尔,你居然还敢俯视我?等我一脚踹断你的那玩意,我才要把你的叫声录下来给我们代替公鸡晨叫!”   “那你就当你是一头母猪吧,贞德,你这头愚蠢的母猪,你根本不懂记录术。”   萨塞尔一面出言挑衅,一面轻咬过她的嘴唇,握住她的两只手,细细端详她表情扭曲的白皙脸颊,感觉到令对方完全失去睡意的狂暴。熟悉的兴奋让他燃烧起来,至少在这里,他感到自己似乎完全变成了一个肆无忌惮的野兽......   房间里很快只听到低沉的喘息声。   ......   第一缕晨曦落入眼中时,卡莲还想再睡一下,但是思潮就像风吹干草堆一样,把她的睡意吹散了。一直到天亮她都在想着科洛伦领主寻找薇奥拉这件事的经过,试图寻找各种各样的答案......晨曦渐亮,结着冰花的窗户上出现许多破碎的亮光后,晨祷的时间也该到了。   “起来了,薇奥拉,天亮了。”   小黑巫师跪起来,穿上裙子,她表情困倦,摸索自己的衣服摸索了半天,显然对于卡莲的起床时间非常不适应。   等到她和薇奥拉吃完早饭,收拾掉餐具,晨祷结束,天也就大亮了。走出教堂,晨曦像蓝色的水波一样在地上闪闪烁烁,——最近地下天然气管道又出了事故,因而附近街道上积了一层厚实的雪。门外松树的华盖黑糊糊的,遮住雾霭般朦胧的、灰蒙蒙的天空。   薇奥拉去地下室准备药剂学材料。卡莲扫掉门口的一点积雪,接着去洗浴间更换身上的绷带和准备消毒剂。   萨塞尔赤裸着上半身,只穿着条黑色长裤,光着脚走了进来。   “昨晚你没回来吗?”卡莲脱掉身上的修女服,示意他帮忙撕一下背后满是淤血的绷带。绷带因为黏在一起而略微发臭,洗浴间里能闻到比往常更刺鼻的气味。   “我和贞德上床了。”萨塞尔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告诉她,接着用手指滑过她背上的淤痕,一边放轻动作一点点揭开红到发黑的绷带,一边说:“可话说回来,你这也有点惨的过份了吧?”   “很符合你性格的发言,萨塞尔,这种下流的东西感觉从你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奇怪,”卡莲面无表情的说,“至于这些伤,它们是和你关系很好的科洛伦领主西弗朗制造的。它只是站在那里我就差点崩溃了。从这方面来说,你的交际范围还真是了不起,你可以把你的钱交给我当作人身伤害和精神损失赔偿吗?”   “不可以。”萨塞尔将绷带扔进垃圾桶,接着去撕她腿上的绷带,“有个问题,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没回来?”   “有客人借宿而已,因为是你的熟人,所以我就姑且让他去你的房间了。原本是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结果你却爬上了贞德小姐的床,真是让我有点失望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被窝里的阿福   等到他细心撕掉她全身的绷带后,卡莲把修女服叠好摆放在架子上。稍感刺骨的寒气使她打了个寒颤。她那瘦弱的身子上黏着黑色和暗红色的凝固血污。卡莲看了看自己身上像涂过颜料一样密密麻麻的淤痕,倒也没觉得多不好意思。   烧了半个小时的洗澡水应该温度合适了,清理掉身上的血污之后......   再一看,萨塞尔反倒头一个钻进浴间洗澡去了,裤子呢,扔到她的修女服上,人呢,跨进了她一早准备的浴缸,施施然的躺了进去,发出舒适的哼哼声。   单以无耻论,这个人已经无敌了......   “是这样子的啊,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没有一点儿廉耻心或者同情心,但也没想到你会采用这样破坏人心情的做法,”卡莲绷着脸盯住他,“或许不知廉耻这个词已经不能用在你身上了,因为你的作为太过恶劣,反倒让我感觉不知廉耻这个词受到了侮辱。”   说着她就跨进隔间,合上门,一面坐在准备好的小坐凳上,顺手把水盆扔到浴缸里。   “作为你歉意的表示,给我舀一盆水,慢慢从我头顶倒下来。”   “卡莲,你不觉得这有伤大雅吗?”他瞟着她用湿毛巾擦拭身体,无视飘在浴缸里的空水盆,发出懒洋洋的哼哼声,“真是见鬼啊,你的廉耻心也比我高不到哪去。”   “这样一条干瘪的破抹布,我想即使被你看到也算不上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她说。   “我不介意使用破抹布,感激我吧,况且你也不算特别破。”   “我大致能猜出你这句话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想说一句,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萨塞尔,而且你心术不正的程度超乎了我过去的想象。”   “没有,并不算多。”   她感到有些无奈。   “我需要事先告诉你,萨塞尔,你想要占据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逆来顺受,这你是知道的。”   “不。”   他简单明了的表示了否认,一面从浴缸里支起上半身,从她头顶缓缓淋下温热的洗澡水,一面对她说:“卡莲·奥尔黛西亚,在我遇到的人里,你才是最不好对付的哪一个,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想要的真的太多了。萨塞尔,这个残破的身体也好这双能够连接迷道的手也好,或是我的医术也好,你都可以随意使用,即使是暴力也好或是虐待也好,也都无所谓,但你期待的那种事......我向主发誓,这是真的没可能的。”   水依旧在她被晨曦照亮的皮肤上滑动。   他带着怜悯与嘲弄摇摇头,“听着,卡莲·奥尔黛西亚,你在错误的桌子上下了注,而这张桌子就是我。你下的注我收下了,但你需要赔的东西可远比你下的注要多。”   “首先我需要说的是,我不赌博,除非我可以作弊稳赢。”她一面擦拭自己身体上的血污,一面若无其事的说,“另外,我不认为在你身上下注是个错误的决定,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的。”   “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但我的时间不长了。”   “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卡莲·奥尔黛西亚,我会在你眼前屠宰掉一个村庄的无辜者,把他们的灵魂变成你的养料。”   他没有在虚张声势。她能确定这一点。   “......虽然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说法,萨塞尔,但我姑且就把它认为是你的威胁吧。你的欲望实在是让我感到无奈,甚至于达到危害的程度了。占据一个人的全部这种事,即使是夫妻也很难做到,更何况你的目标还都是精神超常的人,这么想来,我请你不要在意我应该也很难办的到吧?”   他淋下的温水洗掉了她身上的最后一点血污,让她彻底暴露在浴间水汽蒸腾的空气里。卡莲一面抓着他的手站起来,一面抬腿跨进浴缸,水珠在她被晨曦照亮的雪白肌肤上滑动。   “谁知道呢,毕竟有人说我是个臭不要脸的大龄儿童,”萨塞尔赤裸的胸膛贴在她背上。他拉着她的胳膊在水面上划着圈,另一只手搭在浴缸边缘,鼻子里发出舒服的哼哼声,“说不定哪天我就把你玩腻了。”   “我明白了,那我就暂时谢过你了,希望你可以早点失去养宠物的兴趣,毕竟我姑且还算是一个有感情有正常思考能力的人类。”   他没理她,反而开始给她的头发上抹皂角,而且玩的相当兴致勃勃,嘴里也哼着难听的乡下小曲——或许乡下出身的人会喜欢,但她不怎么适应这种音乐。   “你可真无聊啊,萨塞尔。”卡莲叹口气,“......我其实还是有给自己洗头的能力的。”   “你不是号称要把我虚假的幸福呼的一口气吹掉吗?”萨塞尔又伸手拉起她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慢慢地给她抹着香皂,似乎乐此不疲,“那你呼一下试试啊?”   这头恶魔怎么这么记仇......   “你可以把那当作我的起床气......”她试图辩解。   “那你也可以把这当作我的起床气,卡莲·奥尔黛西亚,等我待会帮你刷完牙,你就可以去教堂做你该做的事情了。”   ......   阁楼的卧室颇为昏暗,由于缺乏供暖,窗户上结满了蓝幽幽的冰花,还可以听到瑟瑟寒风吹过积雪的声音。油灯已经灭了,白墙上的黑色十字架还在那里挂着。一团蜷缩成婴儿状的人形躲在被子底下,弯曲着双膝,脸也埋在枕头下面。   萨塞尔一把掀开了原本是属于他的被子。   “好冷!”   阿斯托尔福跳了起来,瞪着痴呆的眼睛,看着他,下意识的向前伸出双手,露出无限迷茫的表情,就像是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的野兽幼崽。   “你不是说你在卡斯城有朋友吗?怎么跑来占我的窝了?”   阿斯托尔福好像是刚刚清醒过来,抱着自己的胳膊,双手用力地摩擦着裸露在短袖睡衣外的皮肤,然后费力地揉了揉眼睛。   “啊,是你,萨塞尔先生。嗯......这个怎么说呢......我被赶出来了啊......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到你这里来了......”   “......能把被子还给我吗?”接着,他小心翼翼的说。   “你住的房间是我的,你睡的床是我的,你盖的被子是我的,你身上穿的睡衣也是我的,你最好别告诉我你还穿了我的......”   作者留言:   700票。 第二百二十三章 男人也可以   阿斯托尔福连忙摆手否认。那松松垮垮的睡衣袖子在他细细的、像是还未长成的少女似得奶白色胳膊上晃着,在他交织的睫毛下面,蓝蓝的眼白包着的一对紫眼珠闪着慌张的光彩。   “那个......修女小姐说这些是给客人准备的衣物和铺盖,让我随便使用来着,”他用双手搓了搓发红的腮,用手指头按着鬓角,目光飘到天花板上,小声讷讷道,“但是怎么说呢,我真没想到全都是你用过的东西......”   “唔,你怎么脸红啦?”萨塞尔看了他一眼。   “没有的事。”   “你去照镜子看看,和火烧过的一样。”   “当然是因为这里太热了。”说着他就打了个哆嗦。   “是吗?”萨塞尔啧了一声,“算了,不想这件事了。阿斯托尔福,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才被赶出来的?干了什么事?我需要保证我住处的安全,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被朋友赶出来的事情你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   他抑制着就要迸发出来的喷嚏,又打了个寒颤,说:“我是可以说......不过,萨塞尔先生......你能先把你手里的被子......”   “不能。”萨塞尔毫不含糊的回答他。   “为什么?”   “我告诉你,你已经睡够了。”萨塞尔说着扯住他的胳膊,往上提:“现在你给我起来,换好衣服,我们下去讨论住宿的问题。”   “那个还是不要......”   “少说废话!”   “绝对不要!死也不要!你明明知道我平时都要睡十二个小时醒十二个小时!要是我不能得到充足的睡眠,我的美好心情还有皮肤保养就都会破灭啦!”   “你在我们从塔瓦萨向卡斯城前进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是啊。”阿斯托尔福说着,去掰萨塞尔扯住自己胳膊的手指,一面朝他的脸上望着。   “这个理由我已经听了不下十遍了吧?”萨塞尔继续扯住他的胳膊,问道。   “是啊。”   “每次你都用这个该死的理由要求睡觉。”   “是啊。”   “不要给我说‘是啊’!”萨塞尔把他另一只胳膊也扯住拉起来,就像拽住一个小偷,“而且我之前差点就因为你该死的作息迟到了,赶不上理事会的宴席了,你明白吗?”   “好啊,但那是因为你老是逆着风飞哩,才不怪我。”   “......你给我听着,之前是我借用你的法术加快飞行速度,但现在是你借用属于我的房间住宿,所以,禁止和我讨价还价。”萨塞尔扯开他的睡衣,然后就把衣服往他的头顶拉。   寒风像许多幽灵一样贴到他小腹上,让阿斯托尔福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冷!”   “你刚才还说这里太热了。”萨塞尔不耐烦地答道,用力固定住他想要挣脱的胳膊。   他满脸慌张,两脚乱蹬,好像是一只掉进强-奸犯手里的小姑娘。   “不要,别这样,我错了!我擅自穿了你的衣服是我的不对!我擅自爬上你的床铺是我的不对!我擅自占用了你的房间是我的不对!我给你道歉,停手啊,不要脱掉从这个残酷世界手里保护我的唯一的温暖啊!”   萨塞尔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给我闭嘴,别跟我啰嗦,一个男人还这么磨磨唧唧的简直让我烦死了。”萨塞尔一面固定住他不断摇晃着的脑袋,一面拽住他的睡衣继续往上拉。他那条编得紧紧的粉辫子像条蝎虎一样,在他的背上和肩上跳来跳去。   ......   换回便服的阿斯托尔福一脸疲倦地挪到教会大厅,在摆着早饭的桌子旁坐下,很难受地缩了缩脚。   卡莲放下手里酸到极点的柠檬水。   “两位......好啊?快点讨论完让我再回去睡一觉可以吗?”   萨塞尔瞟了他一眼。   “卡莲,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萨塞尔问道。   “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骑士住宿而已,”卡莲慢条斯理地抿一口柠檬水,“并不能称得上是有多难理解。考虑到其它两个房间都有女孩子住宿,所以我就让这位先生去和你凑一张床了,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吗?有意见也不要跟我提出来,这是我管理的教堂,你这个装作自己好像是主人的寄生虫就不要把自己当主人了。”   “被褥呢?”   “你们一起盖一张就行了,反正你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睡衣呢?”   “你可以裸睡,睡衣让给他,反正你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购置这些东西的钱呢?”   “一个铜币都不会给你,你自己掏钱,反正你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你给我等着,我迟早要让你好看。”   萨塞尔说着,和绷着扑克脸的卡莲擦身而过。他示意阿斯托尔福跟他出去一趟。阿斯托尔福把脑袋在寒风里缩了缩,试图后退,然后被他强行拖出了教堂。   ......   薇奥拉把刚从炼金锅里冷却过的魔药倒进试管,她用那个很长的铸铁钩子扣住坩埚烧成白热的盖子,关住沸腾的、冒着泡的锡水。火焰呼哧呼哧的响着,溶液咕咚咕咚冒着泡,她离开地下室,在空无一人的教会大厅看到祈祷中的卡莲。   “老师呢?”   “你的老师和昨晚来这里借宿的阿斯托尔福先生去逛街了,”卡莲用平静而有说服力的语气告诉她,“或者说约会也可以。”   她右手一松,铸铁钩子掉到地上,发出铛啷啷的声音,在灰白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原来男人也可以吗......   薇奥拉默默蹲下来,捡起好像是沉重了许多的铸铁钩子,在地上蹲了一会儿。   她呆呆的目光落到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就像一对绿莹莹、死沉沉的玻璃珠儿,过于纤细的手指在脚上划着圈儿。   她虽然已经过了十五个秋天,但那细细的、不够成熟的身材却几乎完全没有发育起来。她盯了盯自己身上又可笑又天真地掺合着儿童和正在发育的少女的东西:在衣服上撑着两个小小的、比她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鼓起,纠结地咬着自己的大拇指,顿时觉得自己是个还很青而且还很酸的苹果。   但把男人放进情敌名单是不是太奇怪了?她想。 第二百二十四章 莫德雷德:娘娘腔   ......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港口贸易区的积雪已经在供暖中化掉了。此时的街上雾气沉沉,顺着大路伸展开去的潮湿地面上,闪烁着街道两侧弧光灯的反光。   这里紧贴寒沙码头,是道路和建筑最密集的区块——在很长距离外就能感受到:道路像蜘蛛网一样纷纷向码头延伸,而越靠近码头也就越密集。倘若从高空俯瞰,能看到一条条道路相互间纵横交错,把大地,把城市,把晚秋的天空和晨雾,都划成许许多多平行四边形和三角形。   雾中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一道道迎风招展的船帆束在木梁上,一排排似乎比中城区还要高的烟囱架在钉满铆钉的黑色钢筋上。其中最为显眼的正是来自勒斯尔的蒸汽轮船——特别是占据停泊面积最大的几艘。别说泊满其它船坞的单桅帆船和双桅帆船,即使是最夸张的那艘五桅巨舰,也要相形见绌。   汽笛声响起。   满载的轮船带着低沉的轰鸣驶入港口,与萨塞尔和阿斯托尔福的视线相交汇。被撕裂的空气和海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滚滚如暴雨云的黑烟扑满半个灰蒙蒙的天空。转眼后,一阵骤冷的寒风刮过,被撕成碎片的天空和晚秋的曙光又连成一片,见证着滚滚黑烟随同蒸汽巨轮的行驶渐行渐远。   阿斯托尔福像个三岁小孩一样瞪大眼睛,还扯着他的衣袖。   “别这样,”萨塞尔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了,而且你又不是没坐过这玩意。”   “可那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记它们长什么样子了!”阿斯托尔福一面说,一面把萨塞尔往码头那边拽,“虽然加穷比山那些红褐色海潮一样的赫德林兽群是我平生仅见的美景,但这种蒸汽巨轮也很值得怀念啊!萨塞尔先生你有坐过一次吗?就算是我也只坐过......”   赫德林兽群......萨塞尔有些意外的听到这个名字。它们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和赫德林共生的莱维人——作为帝国诸多不共戴天的死敌之一。   在萨塞尔的研究记录里,学者们将赫德林比喻为内陆平原上的沙尘暴,意味其声势和伤害能力足以比拟天灾。   事实上,每一支迁徙的兽群都至少意味着上万头此类红褐色巨型毛绒生物的聚集。它们奔跑的速度可以比拟最好的骏马,体形则从河马到大象不等。根据过往经验,发狂的兽群可以通过简单的冲撞和践踏踩死一支缺乏高阶法师支援的军队,更何况——和赫德林共存的还有莱维人和他们的萨满。   过去从军时,萨塞尔还有他的同队法师,将莱维人蔑称为把野兽当父母的野蛮种族。   他端详了一会儿阿斯托尔福的表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家伙也真够了不起的。   “那么,”萨塞尔打断他由于出神而越来越小的声音,“你见过在北方和卡拉丹·布诺德结盟的莱维人了?”   “那些骑在漫山遍野的赫德林上旅行和生活的民族?”他挠挠头发,接着恍然大悟,用怀念的声音说,“我在阿祖尔湖和迁徙中的莱维人见过面,那可是非常激动人心的一段回忆啊!”阿斯托尔福很夸张地张开双臂。他的紫眼睛在晨曦中闪着荧荧的亮光,“虽然我不太懂本地的土语,但他们里面有懂通用语的萨满,所以我也很愉快的跟随兽群玩了好几天哩,那可是值得我在旅行日记里写好几十页的回忆。怎么,萨塞尔先生你没有见过吗?哦,对,我想起来了,你是帝国人来......”   “嘘嘘嘘!”萨塞尔的手势让他乖乖闭上嘴,“别到处宣言我的出身国家,你不知道和约已经完蛋了吗!?”   阿斯托尔福脸上的欢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没了。   “你又怎么了?”   “嗯......怎么说呢,萨塞尔先生,你不是问我离开朋友的住处的理由吗?理由就是我的朋友是萨伊克集会所的法师,这几天就要应征入伍了。”阿斯托尔福盯着在汽笛声中起航的蒸汽轮船,一笑也不笑,“而且他的妻子也参军了,萨塞尔先生,是作为军队的指挥官应征。就在前天晚上,我在门后面看到他们在他们小女儿的床边上一直跪到天亮。”   “可你说你是被赶出来的。”   他的嘴张开,又突然合上,仿佛害怕说出来似得,过一阵,才开口道:“我和他吵了一架,还说了过去在迷道里和你说过的那些话,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萨塞尔拍拍他的肩膀,“算啦,话不能这样说,好歹这也是你的伟大之处。仔细想想,至少他们的孩子还有亲戚照顾,对吗?”   阿斯托尔福抬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我不是很懂有父母照顾和没父母照顾的区别,但书上说,这对小孩来说可是和自由呼吸一样的基本权利,如果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你不会感觉很奇怪吗?”   “你应该少点看奇怪的书,自己去想想为什么。”   “可那样感觉好麻烦耶,萨塞尔先生。这二十多年我一直这样到处走,还活的好好的,所以根本不需要去想那些麻烦的事情吧?”   “不,之前不是我刚好路过,你已经在塔瓦萨的贵族区变成尸体了。”   “嗯......差不多是这样来着,”阿斯托尔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并擅自曲解——或是忽视了他说这句话的目的,“所以呢,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话,那就尽管找我提吧。虽然我容易忘事,可我是个旅行家。只要是我要去的地方,不管国家也好,城市也好,甚至所有我走过的森林和它们的名字也好,一切我都知道。”   这时,远方的警钟送来沉重的、断断续续的铛铛声。   萨塞尔下意识的望向混乱的源头。   “有分不清现状的本地白痴贵族想要逃亡了,”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呆在这里看着吧,再等等你就能看到有人倒霉了。”   是莫德雷德。   “呦,混账恶魔,差点忘掉向你问个好了。上次感谢你的出手相助,”那只手大大咧咧的拍拍他的胳膊,“对了,你旁边这个娘娘腔是谁?” 第二百二十五章 莫德雷德的威胁   警钟的铛铛声似乎没有造成太大骚动。   码头闪耀的灯光穿透晨雾。从他们身旁,那些提供给工人居住的、千篇一律的单调棚屋,一座又一座的伸展开去。衣衫破旧的码头工们扛着鱼类、焦油、奢侈品和粮食来来往往,让他们身上发酵的污水味道顺着流动的海风刮到四面八方,和酒气、汗味、牲畜粪便的味道相互混杂。   身着各类异国服装的男男女女来去匆忙,不论是漂亮的、丑陋的、相貌热情的、举止冷漠的、甚至是天真无邪的孩子,都给人以淡薄的印象,像鬼魂似的,在雾中出现又消失。商人们登船下船,旅客们问候离别,窃贼们鬼鬼祟祟的窜来窜去,流落街头的异国旅客哼着不成调的歌声乞讨,说话、争论、乃至唱歌,都用的多种不同的语言,萦系着海边冷漠的涛声,都给人疏离和忙乱的观感。   顺着莫德雷德示意的方向,就听见棚屋黑暗的角落有脚步声和闷声闷气的喊叫声,还有许多货物被撞翻的声音。   莫德雷德在一声“娘娘腔”后,就兴冲冲的钻进棚屋隔出来的狭窄走道里,也不管阿斯托尔福到底经过了什么心理活动。萨塞尔拍拍他的肩膀,也顺路跟了上去,擦过一团团堆在一起的杂货,进入黑糊糊的过道。   “快点来看热闹,伙计们!”是码头工人在喊。   莫德雷德似乎更有兴致了,一面往里走,一面摆着熟捻的态度和脏兮兮的码头工人们打着招呼。至少在这时,她的乐趣好像这些久经劳役的苦力们没什么两样。   “哎呦!”   脚步太快的阿斯托尔福一脑袋磕到他背上。   “等一等,”萨塞尔拍拍一旁穿着亚麻外套的褐色皮肤码头工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对他咯咯一笑,从那脏嘴里朝他的脸喷出一股难闻的酒气,小声说,“先生,里面......就在里面,真是有趣极啦!有几个躲在我们窝棚里的老爷被乌鸦面具们逮住了!其中有个漂亮的妇人,衣服都扯掉了一半,那可真是......妙极了!”   他们来到尽头,看到四周的窗户、门缝后面,都密密麻麻挤着许多看热闹的工人。萨塞尔一声不响的推开几个挤到前面,阿斯托尔福扯着他后腰的衣服跟着挤了进去。   他眯眼细看,在黑暗中能看个大概:一个黑乌鸦面具的颀长女性,一身黑罩袍,手里提着位衣着考究的年轻贵族——全身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在角落更深处,有三个同样带黑乌鸦面具的壮汉:一个正抓着位疯狂尖叫的贵妇人,往她脑袋上套麻袋;一个手提弯刀,和一位体格颇为壮实的持剑贵族对峙;还有一位,同另一位年轻贵族扭打在一起,似乎要把对方四肢反绑住。   “救命!”   贵妇人脸朝下趴在泥水里,两条腿像上了发条一样乱蹬,手指头在墙根下正在融化的积雪里乱抓,衣服撕破了几条大口,露出美好的腰肢和小半个白嫩的屁股。“救命!我是......”壮汉毫无怜惜的给她背上来了狠狠一脚,她岔了气,这句话以悲号告终。   萨塞尔捂住阿斯托尔福想呼唤打抱不平的嘴。他能听得见在四周围观的码头工人们的屏气声和幸灾乐祸的交谈声,还有瞪大眼睛饱贵妇人眼福的粗重呼吸声。   “你们这是在挑衅理事会的尊严,审问部的乌鸦!”持剑的贵族喝到,对乌鸦面具的持刀者画了几个威胁的剑花,“我以霍加里·伊万罗德的名义要求你们立即放人!”   “这人什么来头?”萨塞尔小声问一旁看热闹的莫德雷德。   “在贸易路线上参与过很多次对虫人遭遇战的本地贵族,”莫德雷德瞟了一眼呜呜挣扎的阿斯托尔福,“虽然看上去是个白痴,但他的剑术确实能杀人。”   “伊万罗德先生,”女审问官拖着手里的俘虏走了两步,脸上面具轻微抖动,“行个方便,我们有公务在身。”   “什么公务!见不得人的公务吗?没有见不得人的公务!”霍加里低声咆哮。   “我想理事会已经把一切都通知给你们了。”冷漠的女声,“审问部有必要缉捕试图逃离城市的贵族,你最好换个地方宣泄你的正义感,这位朋友。”   “这些人到底是谁?你们的凭据在哪里?”霍加里指着三个犹在挣扎的囚犯。   “我是审问部的女伯......”女审问官回身一拳敲在她咽喉上,令她把话都噎了回去。   “也是审问部?”在场的几个知情者都愣住了——包括霍加里。   “退后。”女审问官喝到,“戒严期间的刑律不分对象,所有人——只要是想要混入港口逃命的本地贵族,不管是哪个部门,都是同样的下场!霍加里·伊万罗德,你烦我烦得够多了!‘同样的下场’这句话我同样送给你。但愿你不要在战场上临阵脱逃,不然我会主动向审问长约萨科先生申请处理你的权利!”   “你!”   女审问官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剑,“如果你想要阻碍公务,霍加里·伊万罗德,我们审问部——即使是在下,你们理事会卑微的仆人——也同样有权向你定罪。而倘若你敢伤害我的三位刑讯官助手,我会寻找约萨科审问官申请拘捕令。你最好相信我能办到这些,你最好也相信这三个临阵脱逃的废物根本不值得你出手相助。”   霍加里的脸抽了一下。“已经四年了,赛伊克娅,你就不能......”   被称为塞伊克娅的审问官一脚踩在从地上往外爬的贵妇人背上,用脚尖把她掂起来,示意助手把这女人扛走,“没想到啊,四年了。你信吗?”她一剑戳穿那只正在掏手枪的手——很随意地一脚踹在年轻贵族脸上,让他在地上滚了三圈,染了满身泥水,吐得满地都是。“带走他,卡斯帕兰。”   那个叫霍加里的贵族脸又是一抽,“他们会被关到哪里?”   “自然是地下一层,”她轻轻的鞠了一躬,“但愿你挚爱的朋友都能从那里活着出来,霍加里·伊万罗德,但我不对此抱任何希望。”   尴尬的沉默,还有看热闹的码头工人们兴冲冲的窃窃私语。萨塞尔让开身子,看着四个乌鸦面具拖着三个姿态凄惨的贵族一路走远。   “这太夸张了吧!他们只是想要远离战场,也没必要做到这么过分吧!”阿斯托尔福被他放开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时,莫德雷德突然转过来——盯住阿斯托尔福——用郑重其事的目光,以明明白白的语气对他说,“你要是再敢在我眼前吱一声逃离战场如何如何,说真的,我就宰了你,你明白吗?”   作者留言:   715票。 第二百二十六章 药剂   在阿斯托尔福以一种不依不饶的表情准备反驳莫德雷德之前,萨塞尔捂住他的嘴把他这句话堵了回去,并顺带着通过莫德雷德向梅林问了声好,果不其然的收到白眼一份。   莫德雷德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我当初怎么给你说的?那时你还吹嘘你自己比梅林强.......呸,真见鬼,你们法师果然都是一个德行。”   她没有追问阿斯托尔福是不是同意她的意见,只把剑往身着便服的肩上一扛,给萨塞尔比了个非常不文明的手势,便哼着不列颠的军队小调转身走远了。   萨塞尔远远看到她在晨雾中消失,才把手里这人松开。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这两位都是听不进人话的那种人,他们最好还是不要随便交流,免得导致灾难——萨塞尔就是这么想的。   阿斯托尔福咬起手指头。   “她怎么回事?真头疼,我都不认识她,她至于犯这么大脾气吗?”他脸上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其中还夹杂着微妙的忿忿不平。   “大概是因为你们两个精神年龄比较相似。”   “她也脑袋不好使吗?”   萨塞尔的嘴角忍不住一抽,“马马虎虎。”   “那就算了,”阿斯托尔福一面语气轻快地说,一面朝前走了一步,“接下来怎么办,去逛其它地方?”   “我才没空跟你逛街,”萨塞尔一指远处临近码头区的贸易街,“挑好你的生活用品,然后我们就回去。”   ......   回到教堂的时候,薇奥拉正蹲在正厅楼下里试验室的冶炼炉前,用乡村口音浓厚的通用语碎碎念。   酒精灯烤着烧瓶里沸腾的溶液,咕咚咕咚的冒着泡,铸铁钩子在她手里一个劲儿地不停敲打在地上,铛铛铛的响,好似是打钟人没有睡醒一样。那少女的薄薄的嘴唇,现在正耷拉下来的嘴角上流露出烦闷的表情,像是玩具被人偷了一样;甚至孩子那小麦色的、织成两条辫子的长长的金发,那末端显出淡粉色的发梢,在火光里都像是烤焦了的稻草。   萨塞尔在她旁边盘膝坐下,听了一会儿薇奥拉前言不搭后语的小声念叨,又看看她目光飘浮的眸子,——呆板地映着火苗的玻璃珠儿似得绿瞳,咳嗽了一声。   她用脚底默默地蹭着地板挪了两步,先是在他腿上缩成一团,然后好像是察觉这样不太好,就又伸展开裙子下面两条穿着靴子的小腿,把两只手放在裙子上,直起上半身,装模作样的往他小腹上靠了靠。   “老师,后天我们的魔药课要进行这个月的测试。”薇奥拉在他腿上仰起头,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看。   “你眼前的药剂应该是完蛋了。”萨塞尔心平气和的回答她。   “什么药剂?啊!那个......我的意思是,操作失误,大概。”   “你用来揭盖子的铸铁钩子,还有搅拌溶液的棍子。”   “您亲自查看过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诶......我不太......”   “没有清洗过,而且灰太多了,就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两边都有你手里的汗,你把不该放进去的东西加进去了,汗和灰掉进烧瓶了,这份药剂也完蛋了。”   薇奥拉又把伸直的小腿缩回来,蜷成一团,脸上露出可怜兮兮的和驯服的表情,好像是个行窃中被抓住的小偷。   萨塞尔伸手捏着她的鬓角,在指尖绕了两圈。   “不过其它步骤还算合格,所以这次当你过关好了,我暂且不把这当回事,不过下次配药的时候,别把私人情绪也带进去。”   “天太热了,所以心情也不太好。”她花了老半天时间,似乎只从乱纷纷的想法里钻出这样一个说法。   “那我带你出城走走吧。”   薇奥拉转过来,拉住他的衣领,她的手指就像有些发凉的雪花一样划在他胸前的皮肤上,簌簌地响,“是真的吗,去很久都没去过的外面的雪山?”   “是的。不过主要是有点实验得避人耳目。同时也顺便想让你也接触一些......”   “我会承担好助手的职责,老师,一定能承担好!因为这是黑巫师私底下的内情,不仅是关于那些邪恶......呃不对,我不是说邪恶......是神秘的巫术,还有可怕的外神和眷族,了解它们的知识!”她一面小心的眨巴着眼睛,一面用两只手握着他的右手,用她又细又白的手指头扣着他的手压在她胸前。隔着单薄的衣服,他的手心好像触碰到了那颗还在跳动的小小的心脏。   至少现在还是在跳的。他想。   “对了,您的胡子为什么就没了呢?”她伸手去摸萨塞尔的下巴,软软的手指在他脸上、唇边和下颚上滑来滑去,试图抓他已经剃掉的黑色络腮胡子,“我觉得您留胡子才比较像个样子。这样干干净净的就不像老师了!而且看着也让我莫名其妙的开心不起来。”   萨塞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要说这可能是因为她把胡须和戴安娜建立了联系,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他觉得如今他应付小孩子的经验已经够他当幼儿看护了。   “需要换衣服吗?”   萨塞尔指指她的裙子,裙子下面裸露的细细的小腿肚和膝弯,还有那材质单薄的学院女式制服。   “我已经足够入门啦!现在我是恶魔学派的巫师,根本不会害怕这种小小的低温。如果我说我怕冷,那一定是有一个法术学习不到家的胆小鬼装作我来回答您的问题,”薇奥拉不由自主的陶醉于自我吹嘘中,容光焕发,“您可不要小看我,老师,如今我可是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学校里那些粗野的家伙扔进湖里可怕的黑巫师!”   “是是是,你是可怕的黑巫师。”   ......   就像贞德说的那样,征兵的队伍开始向更远处的村镇指派了。   萨塞尔扇着宽阔的黑色蝠翼,环视几百米下卡斯城外的白色世界。全副武装的小部队们穿过连绵起伏的山脉,携带着理事会签过字的文书,消失在雾霭中影影绰绰的落叶松和陡崖下面。偶尔能看见路边有一人高的雪原狼于林中穿梭,但也在犹疑中躲开火枪手和弩手们投去的视线,于低沉的狼嚎中退远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虫人   薇奥拉紧张的闭着眼,小手死死拽着他的衣服,两条腿在风中像筛子似得抖着,完全不敢张望脚下的山脉和大地。她的头缩在他的怀里,好像挨了打似得,两条胳膊软绵绵的,一边搂着他的脖子,一边不住地打哆嗦,牙关像小石子儿丢进水里一样发出的咯咯声清晰的传到他耳朵里。   “飞飞飞飞......飞到地方了吗?”   萨塞尔一只胳膊把她抱着,用另一只手去触碰她的眼皮,往上拉。   “把眼睛睁开,薇奥拉,你也迟早要飞的。”   乘着暴风滑翔的速度很快,如风驰电掣,耳旁的呼啸似乎让狂风显得更大了。   “老师您这是耍流氓!这里太高了!而且风太大了,我会被吹走的!”薇奥拉喊着,胳膊抱他抱的更紧了,几乎完全失去了方寸。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要是能飞到这种高度,肯定会陶醉在飞翔里,而且心情肯定会是心旷神怡的。”   “老师,我不当黑巫师了!我要回去捞鱼!我要回去当普普通通的村姑!”她挣扎着推开萨塞尔的手,把脸埋在他颈边的头发里面,像鸵鸟一样堵住自己的视线。   萨塞尔继续朝着高处飞升。头顶乌云密布,几乎有一座城堡那样厚重,蝗虫群一样密密麻麻的暴风雪击打着皮肤和衣物。   风越来越猛,形成了风暴,在耳边怒吼咆哮,像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就像是许多条隐形的巨龙一群接着一群迅猛的飞掠而过,扇动着城堡一样宽阔的翅膀,发出无数呼呼的响声。   一种早年间很熟悉的怀念攫住他,那种奇异的感情,突然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占据了他。   他钻入乌云,感受到刺骨的寒气和潮湿的云絮。云缝如灰色的海水一样包覆住他们,仿佛上下左右都是无边无际的灰黑色的虚无。   湿气使得衣物和头发都潮湿起来。   薇奥拉几乎是刚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被扑面而来的滚滚翻卷的灰色云海惊得喘不过气,两条辫子因为进了水而软趴趴地贴在衣服上,漂亮的刘海也因为湿漉漉的而贴在小小的前额上,还有几绺发梢挡住眼睛,交织的睫毛像是哭出来了一样沾着水珠。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左手搭在他穿过她腋下抱着她的那只手上,胆怯地说:   “我们死了吗?老师,我们莫非穿过了胡德之门吗?如果我们已经死了的话......”   她眼睛里闪烁着让他不怎么明白的奇怪的光芒。萨塞尔看了看薇奥拉,决定不去细想。他伸手划出两道淡蓝色的光,贴在他们身上,一闪而逝。   他把薇奥拉放在云中,让她踩在看不见的阶梯上,自己也收起了翅膀。   “那你就当你已经死了吧。”   萨塞尔耸耸肩,示意她跟上自己的脚步,薇奥拉上前一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   再往上,走出云海,是晴朗的天空,一轮红日巨大如磨盘,在地平线的尽头爬出连绵起伏的山脉,从冰川后面放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晕。在这一瞬间,薇奥拉似乎被他们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那些雾蒙蒙的、影影绰绰的山脉上那些闪亮如鱼鳞的冰雪,仿佛同时燃烧起橘黄色的烈火。他还记得在回忆中的这一幕,几乎让他能记起的所有东西都从脑海中溜走,只剩下燃烧的冰川,那曲线就像是金色的日冕铺陈到整个大地上面......   让他失去了思想和语言能力的回忆。   倾斜的太阳完全爬出了山顶。   “薇奥拉,跟我谈谈感想。”   萨塞尔在她眼前半跪下来,两只手放在她窄窄的肩上,几乎能隔着单薄的湿透的衣服感觉到她凉冰冰的肌肤。   “我......那个......这个......”薇奥拉张了张嘴,断断续续的挤出不连贯的字眼。   她湿漉漉的、紧贴在脸上和颈子上的头发沾着许多水珠,辫子的角儿也已经松了开来。她迷茫的眼睛里是尚未回过神来的惆怅,是他头一次从云顶边缘看到他过去看到的那一幕时那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萨塞尔伸手扯了扯她沾着水珠的脸蛋,把她从迷茫中揪醒过来。   “不少于两千个词汇,用拉丁语给我说出来。”   “诶?什么?”   “三千个词。”   她一副就要昏倒过去的样子。   “四千个......算了,跟你开玩笑的。”萨塞尔捏起她的两个手腕,把她那两只小手在她脸上轻拍了拍,“现在你清醒了吗?”   她点点头。   “那就给我抓紧了,接下来给我睁大眼睛,不许尖叫。”   他撤掉法术,开始向下坠落,在短短数秒后砸穿云层,速度如此之快,犹如一块抛向无底深渊的小石子。   ......然后薇奥拉眼中什么都没有了。   空洞的好像是没有了思想。   ......   他抱着勉强恢复意识的薇奥拉沿着低空滑翔,——距离地面很近,稍缓的寒风夹带着大雪在丛生的荆棘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灰蒙蒙的阳光给他们照亮了路,白色的朽木闪闪发光,雪原白狼在风雪下的树林里发出狼嚎,此呼彼应。   他们掠过曼德洛雪山缀满冰雪的峰顶,怀里的小姑娘和他一起看着连绵起伏的雪峰在逐渐散去的乌云下,在逐渐明亮的阳光中,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冰块闪闪发光;他带着薇奥拉掠过覆满破碎浮冰的海面,环抱着她的小腹,让她从海里用双手舀了一捧凉冰冰的海水,一直捧到很高的天上,让她把海水向上扬去,目睹着蓝宝石似得水珠坠落、结冰、穿透海面。   低空的滑翔越来越快。   他带着这个恐高的女孩飞过群聚的雪原狼群,掠过狼群正中心足足数人高的狼王,让薇奥拉拔下一撮狼毛,接着听到此起彼伏的愤怒嚎叫......她总算是笑起来了,十分轻巧的对下面狂嚎的狼群招着手,吹掉一根根随风飘摇的白色绒毛。   现在她总算是能应付高空飞行了。   甩掉身后的狼群,萨塞尔又沿着低空飞了一段时间,带着薇奥拉降落在不知是何处的大路边上。   风停了,气温还是很冷,路上车辙沟里的稀泥覆盖着碎裂又结上的一层薄冰。   他准备把怀里的小姑娘放到地上时......   尖锐的翅膀呼啸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萨塞尔抬头,十二只巨型昆虫整齐划一的掠过头顶,虫族骑手们咔嗒咔嗒的呼叫声使他明白......自己撞到了不该撞到的东西。   作者留言:   730票。 第二百二十八章 偷食鸟   ......   道路两旁的树林很密,很寂静,偶尔从枝枝杈杈上落下几点积雪,拍在盖满白霜的淤泥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老师就抱着她站在林中星星点点的蓬乱寒鸦巢下面。前面,沿着缓坡下去的一两步外,就是商队行驶的道路。   她盯着掠过半空的科洛——虫人们驯养的飞行昆虫,瞳孔缩成毫无感情的金色细线,犬齿在低微嘶嘶声中拉长。萨塞尔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薇奥拉缩缩脖子,又收了回去。   “安分一点。”   “可是虫人......”   萨塞尔把手指伸到她微张的嘴里,指节按在她的嘴上,把她的犬齿也摁了回去。   “乖乖听话,不许捣乱。”   萨塞尔伸出食指,像抚摸猫那样挠挠她的下巴。他的手指带着茧子,有些凉,但是很力道和幅度都很舒服。薇奥拉做出像往常一样表示亲昵的回应,这是她自己发明的,也是像小猫一样,舔舔他的手指。   偶尔她也会去舔他沾着面包屑的脸,或是用牙咬上去,品尝那股不完全是食物的滋味。   然而她的想法是不会变的。   不管是卡斯城还是法兰萨斯学院,亦或是她过去出生的地方,虫人这类种族,要么是噩梦中的怪物,要么就是残暴血腥的屠夫。单纯以薇奥拉在法兰萨斯学院了解到的事实来说——即便卡斯城的商队都有法师和卫兵随行,每年传来的伤亡报告依旧不在少数。   “它们看到我们了?”薇奥拉一面在萨塞尔胳膊上小声说着,一面往他怀里缩了缩。   晚秋的清晨依旧是灰蒙蒙的,好像是蜘蛛网一样,笼罩着大地,低垂的乌云仿佛是直接挂在针叶树覆满积雪的树梢上面,显得有些凄凉。沿着那些巨型昆虫飞行的轨迹,在空中残留着许多道薄如刀刃的血红色弧光,看上去犹如流星划过天空的尾焰,显得非常诡异。   萨塞尔冲她点点头。   果然,她看到几只科洛载着黑虫人骑手朝他们这边飞来。   “老师,不用隐匿术离开吗?”她又小声问他。   “不用,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   “你的学校,还有卡斯城,它们对虫人的称呼有仇恨因素在内。但我的态度是中立的,所以我更习惯于使用‘他们’而不是‘它们’。”他说。   他的声音被虫子振翅的尖锐呼啸遮住了。   尖锐的翅膀拍打声刮起一阵狂风,针叶树簌簌的响,落下一堆堆白皑皑的积雪。飞行昆虫们降落在覆盖着薄冰的道路上。   她的注意力被科洛们吸引了,尽管教材上有绘图,但亲眼看到这种巨型昆虫还是她的头一次体验。   薇奥拉打量这些东西的造型,并以施法者的态度评判它们的身体结构:每只科洛都有两对薄而透明的翅膀,即使降落后,仍在像蜻蜓一样在拍打,并随之泛起一层层血红色的粼粼波光——正是这些制造了它们飞行时残留在半空的血红色轨迹。   降落后,这种长着翅膀的生物靠着体侧四条细长的节肢保持平衡。   它们分叉的尾巴约有六米多长,五彩斑斓,像是毒性特别迅猛的蛙类。接着薇奥拉闻到一股相当刺鼻的气味,或许是黑虫人的,亦或是科洛的,总而言之非常难闻。   那只科洛用它诡异的复眼盯着她,让她感觉脏兮兮的。那东西的脑袋非常巨大,下颌和老师变成恶魔后的样子很像,两只可能是手臂的额外节肢蜷缩在身体下方,以细小的频率微微颤动,接着,六米多长的尾巴也跟着蜷缩起来。   稍微感觉有点恶心,想烧掉这东西。   她听到头顶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咔嗒声和嗡嗡声,那是萨塞尔在说话。   “老师懂得虫人的语言?好像也不奇怪。反正老师懂很多种语言,不管是我知道的语言,还是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语言。”薇奥拉心里想着,又想到戴安娜好像也懂得很多语言,只觉得一股莫名其妙的愁绪一阵阵涌上来,不觉低下了头。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戴安娜懂虫人的语言吗?   一个罩着黑色甲壳的颀长人形从科洛背上跳下来,手里提着一柄刀柄缠有碎布条的弯刀,朝着萨塞尔发出同样细碎的嗡嗡声。它缠着许多黑色碎布的甲壳靴子踩过积雪和枯树枝,朝他们走来,沙沙作响。   薇奥拉警戒地盯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黑色生物,把嘴凑到萨塞尔耳边,哈了口气,轻声说,“老师,我不太习惯这样......”   这时,那个虫人的头咔嗒咔嗒地转过来,以通用语开口了,“我们之间的差异没那么大,法师学徒,”它的脸笼罩在骨质头盔下,里面发出的声音像是从空旷的洞穴里传出的一样,依稀带着回声,“而且,我能听懂你们的语言,不管是帝国的拉丁语,还是自由城市的通用语,偷食鸟。”   “偷食鸟?”   “虫人对人类的称呼。”萨塞尔解释道。   虫人继续说,这回它是对萨塞尔说了:“你对我们非常了解,偷食鸟,能说我们语言的人类在帝国研究所里也不多见......如果你真是帝国第三军团的法师,那我可还记得你们的称号,焚城者。你们烧干了三座自由城市建立的要塞,十多支规模上万的赫德林兽群,还有不计其数的自由城市联军。尽管记忆已经有些久远了,但我们会铭记很多东西,这和你们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它在发出嘲讽吗?   萨塞尔以一个她不太懂的动作——估计是帝国法师团的礼仪——向虫人微微躬身,他的靴子踩过积雪,来到黑虫人一旁。   薇奥拉闻到一股蚱蜢的味道。   “我以为你们的巡逻队不会把目标放在离卡斯城这么近的地方。”萨塞尔说。   “尽管不定期的巡逻在这附近很常见,但这可不是巡逻队。”黑虫人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薇奥拉忍不住问它。   接下来这句话让她吸了口凉气,几乎说不出话来。   “根据帝国的合约,我们来清洗城邦附近的村镇。” 第二百二十九章 清洗   在薇奥拉想要继续发表意见之前,萨塞尔把三根凉冰冰的指头伸到她嘴里,捏住她的舌头,把她的意见都掐了回去。薇奥拉试图去咬他的手指头,不过她牙口不太好,而且她也不敢太用力,反而崩到牙了。   虫人低下头,用骨质面具下黑魆魆的眼睛盯住她。   “我研究过你们的习俗,”萨塞尔的话让虫人收回了目光,“我们之间的差异是不怎么大,但我本以为你们不会做这种事。”   “我以为你只是个消息落伍的帝国间谍,正在野外和自由城市的法师学徒玩你们人类的繁殖游戏。”   黑虫人似乎嘶嘶的笑了起来,“现在看来,你好像还是个学者啊,偷食鸟。”它说,“没错,是这样,在我们眼里,万事万物都有被衡量的标准。我们根据我们的原则行动,一命换一命,不分男女老幼,一个受害者就意味着一个需要被清洗的灵魂。”   “但是卡斯城附近的村镇又意味着什么?就算是清洗,有必要清洗到他们头上?”   “冰霜之地的聚落一样是自由城邦的兵源,偷食鸟,这种恶劣的环境才是最适合诞生战士的地方,我想你应该不会不明白这种事的,对吗?”虫人的发言让薇奥拉无话可说,“我们通过帝国的帮助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到底有哪些势力参与了我们的贸易战。你需要明白的是——每个势力都是我们清洗的目标,帝国允许这件事,并且答应会帮我们开路,因为帝国通过和虫族签订合约换取了我们的援助。”   这太耸人听闻了,简直荒谬的不切实际。   “你们,”老师顿了顿,似乎是在选择措辞,“打算怎么清洗?”   薇奥拉本以为他会关心虫人怎么给帝国提供援助。   “你们每个经手这件事的人都会关心这个问题,真是有意思。”虫人又嘶嘶的笑起来,“我通常会用相似的话回复你们:按人口比例分配,清洗一半,留下一半。最精彩的剧目应该留在卡斯城上演,雪原附近的聚落只是路边的小石子而已。”   “多少人?”   “三万七千四百七十八个灵魂,一命换一命,偷食鸟,我的说法有让你满意吗?”   “很满意。”   他们接下来的对话让薇奥拉感觉一阵迷迷糊糊,大脑一时间转不过来。   “那么,你要把这些话转交给卡斯城的理事会吗?”虫人问。   “理论上是有可能的,虫人,你介意吗?”萨塞尔耸耸肩。   “不,一点都不介意,这不算什么机密,因为明天全世界就都会知道了。”   “你好像对我友好的有点过份了,毕竟我现在和帝国没什么关系。”   “我小时候也听说过焚城者的故事啊,怎么,这让你感到很奇怪吗?偷食鸟。”   “啊,异族的崇拜者!”老师夸张的张开嘴,语气故作惊讶,那表情让她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令人惊讶不已,虽然我已经从焚城者队伍里退役很久了,但你需要我的签名吗?免费提供。”   “古早的怀念只是古早的怀念,偷食鸟,我们通常不会开玩笑。我的友好是因为你手里有很多自由城市的血,甚至比我们任何一个同族手里的血都多。”   萨塞尔若无其事的扬起眉毛,用手指摆弄着她感觉有些酸软的舌头,“但是你会虚与委蛇,虫人。”   “我说过了,我们之间的差异没这么大。”   “你看,既然我们间的气氛如此友好,不如来交换个姓名吧,如果下次在战场上见面,我们可以互相放放水,装作在拼死搏斗的样子,适当休息休息。”   “这没什么意义,偷食鸟......我们并不是作战的主力。”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老师说。   “......你和我听说过的焚城者不太一样。”虫人的腔调很难让她辨别出它的情绪,但薇奥拉认为它也被老师的耍无赖惊到了。   它一动不动地盯了萨塞尔一会儿,接着念出一连串的咔嗒声和嗡嗡声。那是虫人的语言,或许是它的名字......原来虫人也有名字吗?   “用我们的语言很难发音,”萨塞尔说,“你觉得伊恩·温森特这个名字怎么样?我准备把它赠送给你,代表我们友谊的象征。”   “我和你没有友谊,”黑虫人回答说,它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道路上,其它虫人在呼唤它,“不过你可以用它称呼我,偷食鸟。现在我要走了,我个人希望你能加入帝国这边,因为你迟早会发现,你们的惨败是注定的。”   薇奥拉咬着牙......现在只能是咬着嘴里的指头,看着黑虫人离去。它腰间别着一支雷管枪,比她见过的任何枪械都要精良的多。   黑虫人踩过林子里的积雪,回到科洛们所在的那片覆盖着薄冰的道路。   它们用细碎的咔嗒声和嘶嘶声交流了几句,指指这边的萨塞尔,接着停止了对话。薇奥拉认为它们一定没在说什么好话。   不一会儿,科洛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然后径直往它们去的方向爬升而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红色轨迹,消失了。   老师原地盯着科洛们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接着靠住针叶树的树干在缓坡上坐了下来。他的眼睛盯着地面,似乎陷入了漫长的思考,手指敲在她脑袋上,一下又一下,慢慢地磨着牙齿。   薇奥拉在他腿上沉默地盯了他一阵。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针叶林的上空飞了过去。   “老师,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要和它们这样友好交流?”薇奥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知道了。”萨塞尔漫不经心地回答。   “老师,不要无视我!”   “我都还没怪你添乱的事情呢,”萨塞尔伸手扯她腮上的软肉,“之前是怎么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   “直截了当的说吧:你不喜欢,是吗?”   “是......不。可是我不太清楚。我在想,您的想法总是......”   “看来你也稍微长大了一点,有自己的想法了,虽然也不完全是你自己的想法。”萨塞尔没有接下她的话茬,而是说了这么一句,“接下来,跟我去他们来的那条路,看看遭殃的究竟是哪个聚落吧。”   作者留言:   745票。 第二百三十章 铭牌   ......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晚秋的最后一天,临近苍白峡谷的聚落。   老师拉着她,穿过被某种巨型甲壳生物撞了大窟窿的灰色围墙,爬到可以俯瞰整个聚落的瞭望台上。一具脑袋被火枪轰掉的女尸静静地躺在梯子顶端,半条胳膊垂下来,卫兵的红色轻甲裹在身上。她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越过去,闻到烧焦的气味,跨过另一具趴在地上的尸体——他沿着颈部到上半身斜斜切下来一道光滑的断口,血一直流到瞭望台的边缘,滴滴答答地落下去——来到瞭望台栏杆前。   阵风吹来恶臭和清冷的冰雪寒气,那是火药的气味,昆虫残留的体臭,还有尸体燃烧的焦糊味。   许许多多巨大的黑色烟柱高耸在被清洗过的聚落上方,随着寒风飘散开去。   薇奥拉眼中的视野完全被冒着黑烟的废墟占据:远处的建筑影影绰绰,积雪覆盖着的烧黑的暗色屋邸倒塌在一条条街上,覆盖了一条条宽窄不一的道路,某种巨型生物碾过街道的冲撞痕迹依稀可见。她看到废墟里有意味着幸存者的小小人影在街道上来回奔跑,此起彼伏的哭嚎刚刚升起,很快就被冷漠的暴风雪呼啸所覆盖。   “好好看着,记住你眼前的东西。”   老师拍拍她的脑袋,抱住她从瞭望台上跳了下去。   他把她放到地上,迈开脚步。薇奥拉跟着老师默默穿过小镇聚落,偶尔会踩到烧黑的炭块,接着发出咔嚓的声音,在她脚下碎掉。   死尸堆积在冒烟的房屋里,横陈在洒满碎砖块的道路上,堆积在人群聚集的市集上,灰鼠舔舐血水,乌鸦呱呱的叫着飞过雾蒙蒙的天空。这个小镇子被和帝国勾搭在一起的黑虫子毁坏的像个衣不蔽体的女叫花子,灰蒙蒙的太阳照在第上,到处都是跪在地上的人,到处都是像发疯一样乱跑的人,让她感觉有些精神恍惚。   薇奥拉跟着萨塞尔转来转去,她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这里味道很怪,让她感觉呼吸不畅。   在倒塌的灰墙根下,蓄着浓密的大胡子,胸膛和背后的墙一起凹陷成泥的、穿着长袍的随征兵队伍前进的老法师,断了气地靠在满地东一块西一块的征兵队伍里。一叠烧焦的传单洒在地上,犹能看见一点残破的通用语字母。   萨塞尔蹲在地上翻了翻尸体,把东一只西一只的靴子小心翼翼地套在士兵们的脚上,接着动手解开衬衫和轻甲,一个一个摘取尸体上的铭牌,又把衣服按原样扣好。   而她,老师傻了吧唧的学生,站在后面不知道干什么好。   “老师......”薇奥拉透过让人窒息的焦臭气味和呼呼的寒风喊他。   “别瞎胡闹。”他有些惆怅地说,“我忙着规整尸体呢。”   于是薇奥拉感觉自己更加傻了吧唧了,她往前走两步,在老师一旁蹲下来,把在地上盘成好多圈的血淋淋的肠子捧起来,小心翼翼地塞到它本来的肚子里,从他烂掉的胃边上掏出士兵的铭牌,最后把他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衣服碎片按原样糊好。   她感觉她好像是在糊墙。一股莫名其妙的忧愁像毛茸茸的爪子一样挠着她。她把满是血的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感觉黏糊糊的。   这时,萨塞尔,她的老师,从堆在一起的尸体里翻出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是个青年,皮肤挺白,脸上的毛都还没长齐,有点像学校里高年级快毕业的男学生,破掉的半身甲下面是挺漂亮的针织绒毛衣和步兵的制式长衬裤。老师嘟哝了几句,用变成爪子的手从他肚子里掏出一颗碎掉的铁片——那动作不怎么熟练,但和卡莲老师治疗病人时的动作很像,也许就是他跟着卡莲老师学的。   “毛衣是哪儿来的?”老师一边用火苗撩了撩青年的刀伤,一边用有些蹩脚的手法连接治疗迷道,愈合他的伤口,随口问他。   “母亲缝的。”青年面色苍白,勉强说道。   “那你母亲肯定是裁缝,挺优秀的裁缝。”萨塞尔说,上下打量他,用粗大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这号人是缝不出这样的毛衣的,而且也穿不了,因为没几天衣服就完蛋了。”   他颇为感怀地摸摸青年士兵的毛衣,随后抓住这位士兵的手,把他收集的几枚铭牌放到士兵的手里。就在这一瞬间,薇奥拉看见眼泪从那青年眼睛里像雨水从麦垛里那样流下来,“我以为不会来的那么快的,我以为我就是来征兵的,”他声音嘶哑的厉害,毛衣上也染满了血污,一副要崩溃的样子,“结果它们就来了,黑虫子来了,飞的虫子来了,还有到处乱撞的大虫子也来了,法师被炸药崩死了,本来三十多个人,结果就剩了我一个......”   “哭个屁,你个没见过世面的新兵蛋子,快滚去翻尸体。”萨塞尔指着地上说。   “我......”   “快去!”老师又说了一遍,将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戳了戳他手里的铭牌。   “是,长官!”青年用尽全力大声吼道,“我现在就去!”   “谁是你长官,我又不认识你,”老师咕哝一声,把他不知道从哪里翻来的靴子塞到青年手里,又给青年手里塞了一根雷管枪,“穿吧,这个靴子是新的,不是你哪个队友的遗物,枪的话,我随便捡的,你就拿着防身好了。”   “可是我......”青年喃喃的说,倒着脚,磨蹭着没动。   “磨磨唧唧的干什么,”萨塞尔把他脑袋一拍,“你是小屁孩吗?小屁孩就去扫茅房,当个鬼的兵。”   “明......明白!”青年憋红了脸,哼哧哼哧地穿那双有点不太合脚的上靴子,站起来对着他鞠了个躬,“皮埃尔·瓦普里奥,向您表示敬意!”   萨塞尔把薇奥拉拉起来,站在一旁看着青年翻出来所有的遗体,没活的,然后拉着她转身离开了。隔着半条街,她回过头,打断墙根下,看到那个皮埃尔像是给沉重的大雪压弯了腰,脸灰一块红一块,像掉进泥里滚了几圈的肉块,握着铭牌的手在抖,指头给那些牌子割伤了。   “他向您表示敬意啊,老师。”她仰着头,以奇怪的心情盯着萨塞尔,说。   “他表示错人了,因为我和宰了他全队人的黑虫人是好朋友,你懂吗?”萨塞尔拿那只血乎乎的手扯扯她血乎乎的腮,“说到底,我也就是感怀一下过去而已。” 第二百三十一章 逃难者   ......   夜晚的街道十分寒冷,黑漆漆的天上落下一片片针状的雪花,雾蒙蒙的月光射入雾蒙蒙的黑暗,四下寂静,只有酒馆里还在像放炮一样发出狂笑声和酒杯拍打桌子的响声。   把薇奥拉交给卡莲后,萨塞尔漫无目地在街上晃悠起来,最后走下陡峭的台阶,进入巴哈撒人加哈尔开的小酒馆。一个半地下室的建筑物,带着木拱形顶棚,里面堆满葡萄酒桶。   他礼貌地向熟识的客人们问安,然后坐到他所熟悉的阴暗角落里,找还在这里打工的服务生薇娜要了一瓶葡萄酒和配有酱料的几份烤肉,不慌不忙的一边吃一边隔空应付其它人的搭话。   “萨塞尔,你如果想当个聪明人,就永远都别结婚!”斯卡博洛对他嚷嚷,两只圆圆的、带点狡猾神情的眼睛,在狭长的眼缝里闪着黄橙橙的光。他是个常在下城区找小寡妇鬼混的老光棍,人已中年,扮相却很好,尤其把他那顶皮帽打理的整整齐齐。斯卡博洛每天都会在街上摆摊给人刷鞋,动作敏捷利落,而且时常自吹在床上的动作也非常灵活。   “为什么?”   “你想哇,朋友,”刷鞋匠一拍大腿,打了个酒嗝后继续嚷嚷,“结婚就像你整个人好好的却要跳进满是毒蛇的池子里游泳,我说真的,有痨病也比有老婆好啊,萨塞尔!”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贞德轻盈地坐到萨塞尔旁边。她端起酒杯,眯缝着眼睛,盯着他们两个看了一会儿:“继续。”   斯卡博洛眼睛一连眨巴了五六下,不说话了。   刷鞋匠抱着杯子悄悄挪到了比较远的桌子上。   萨塞尔撇撇嘴,叉起一块烤肉送到嘴里,“你把我朋友吓跑了。”   贞德扭了扭睡歪的脖子,鄙夷地眯缝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你的狐朋狗友都是一个德性。”   “贞德,就你日常出入酒馆的频率来说,你跟他们没太大区别,无非是性别不一样而已。”   “说话的时候给我当心一点,萨塞尔,不然我让你下半生都没法找人配种。”   贞德找薇娜叫了一瓶红酒。   “那感情好,要是我没法配种,你贞德家也就要绝种啦。”萨塞尔回敬道。   “萨塞尔,你说话可真有意思。”贞德倒满一杯酒,眯着一双猫似得眼睛,“给我配种——给我配种?我送你一头我老家养的小绵羊,或者我送你一头我老家养的小母猪,你要不要帮忙配个种?”   “你以为我憋的冒泡儿了吗?”   “你就是憋的冒泡儿了,萨塞尔,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买一头老母猪塞到你怀里。”她的话音里有种恼羞成怒的意味,“我醒着被你折腾到天亮,我睡过去了,你还在折腾我。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肮脏的东西了。来跟我说说,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弄到我脸上的是什么玩意?”   “你最干净啦,贞德,我就爱往你这种干净的人脸上弄你讨厌的东西。”   萨塞尔说着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烤肉。   “说说正事吧,我和薇奥拉出去转了一圈,遇到了黑虫子。”   “黑虫子?”贞德一边嚼着一边说,很不乐意地暂时放下萨塞尔的挑衅。   “我和薇奥拉,在离卡斯城很近的地方——遇到了黑虫人的巡逻队,或者也不是巡逻队,一个临近苍白峡谷的聚落毁了。”   “死了多少人?”   “你别老是打断我啊。”萨塞尔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烤肉,就像是在喂宠物那样,然后又塞了一块,第三块被她用手挡住了。他又往她塞满肉的嘴里推了推,接着被贞德一胳膊肘捣在心窝上。“聚落的人死了差不多一半,征兵队伍只剩下一个新兵幸存。按照黑虫人的说法,包括卡斯城在内,还需要三万多的灵魂来偿还他们和这片土地上人类的血仇——这是帝国的虫人合约的内容之一。”他说。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黑虫人的说法’是什么意思吗?”   “那当然可以啦,”萨塞尔非常高兴地搂住贞德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说,“那是我刚认识的黑虫人朋友,名字叫伊恩·温森特。”   她愣了一秒,或者两秒。   “萨塞尔,你最好考虑交代一下你通敌的罪名,要是我手里有处理你的权利,我会让你......”   “死之前不在你肚子里留个种吗?”   贞德眼皮一跳,接着面不改色地继续说:   “我会把你开膛破肚,把你的种子都塞到你胃里。”   这时,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跑进了小酒馆,只见他面色惊悚,两只眼睛大睁着,像是跳到舞台上表演丑角的演员。他是裁缝工贝林,嗜好是打听耸人听闻的消息,总是不务正业到处搜寻各种真假未知的新闻,以便让他在酒馆吹嘘。   “先生们女士们,”他扯掉脖子上那条金丝雀羽毛色的围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用力挥了一挥,庄严地宣布到,“女士们先生们,我刚刚从逃难到卡斯城的难民堆那里钻出来!”   贞德下意识的看向萨塞尔。   “你说什么,贝林?”熟皮匠阿多尼娅问,“哪来的难民?”   “就是,——在云雾森林......呸,不是云雾森林。让我喘口气,我差点像匹老马一样跑死,我可是不要命的跑啊,我为了让你们得到第一手的消息,要是让......让别人抢先了,那可如何是好?”   萨塞尔示意薇娜端过去一杯红酒。   “感谢我们的萨塞尔先生!”贝林嚷了一句,接着猛地灌下去,咳嗽了一阵,“那可真是可怕啊,兄弟姐妹们,不是我胡说——这些人痴痴呆呆,一路连哭带笑,疯了的有好几个,还有非要抱着尸体进来的,脾气乱发和野兽一样制造斗殴的,好不容易才被卫兵拦下来——一句话,都不是人了!据他们说啊,那些可怕的黑虫子搞了大屠杀!不仅是我们都知道的烈性炸药,天上飞的大蚱蜢。而且它们还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了像石球一样可怕的甲壳怪物,跟海怪一样!——把屋子和围墙当纸糊的一样撞!法师老爷们都被它们给碾死了!”   “可它们怎么敢和我们全面开战的?”刷鞋匠斯卡博洛问道。   “帝国啊!你们不知道帝国和黑虫子勾搭在一起了吗?我可是知道!告诉你们,帝国已经撕毁合约了,单单是今天早上,就在码头区已经逮捕了不下十个想要逃命的本地贵族,把那些胆小的猪猡统统送进底层监狱了,哈哈哈哈!”   作者留言:   760票。 第二百三十二章 裁判所的命令   “你这么说干什么,贝林,”女熟皮匠又问,“你原来最恨的不就是那些乌鸦面具吗?”   “那时候跟这时候不一样!别分不清事态变化了!那些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脓包比敌人还坏,——自己享受理事会发的津贴,一到关键时刻就想逃跑,要我说,那些乌鸦面具抓的好!最好都送进暗无天日的牢里让他们好好享受享受!”   “算了,别说废话了,讲点儿正经的吧:那些难民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对我们影响大吗?”阿多尼娅用因为常年劳作而涨的老粗的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打断了贝林的废话。   “虫子践踏了他们的房子,吃掉了他们的牲口,撞破了他们的围墙,烧光了他们的木头,把他们的人杀的只剩下一半,所以它们就是在报复!和帝国勾搭之后就开始报复我们!狗仗人势!独裁的罗马女皇真让人恶心——她杀光了所有异见者,自己却见到漂亮女人就去睡。我跟你们说,尼禄有一本画册,上面画的全是裸体的贝尔纳奇斯美女像。他们说,黑虫子之所以放掉那么多人,就是因为罗马人说,假使女皇保佑他们从罗马打到自由城邦,那一个贞洁的姑娘都不会留下!全部都要献给他们的独裁皇帝!”   “混蛋!”正在喝酒的厨子法塔隆醉醺醺地叫起来,一抡拳头,敲在桌子上,把酒瓶子和杯子震得哐啷哐啷地响。   “诅咒她!”集会所的老法师卡佐也醉醺醺地一拍桌子,老脸因为灌多了酒而发红,灰胡子给气的乱跳。   酒馆里顿时一阵乱糟糟的咒骂声、跺脚声、拍桌子的响声,酒杯和酒瓶子发出的哐啷哐啷连成一片,好像是在放大炮一样。   “逃难者的人数多吗?”萨塞尔开口问他。   “多!附近好多聚落的都挤进来了,像是鼠群一样,下城区的窝棚都塞不下啦。有些有钱有亲戚的可以往更高的地方走,但剩下的啊,都只能睡在大街上!”   “你骂他们鼠群干什么,贝林,”女熟皮匠问他,“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和同胞吗?”   “同胞?朋友?别妄想了!这样的朋友比敌人还坏,——吃掉你的牛,只给你留下两只角,你吃什么去?”   “理事会......应该会处理的吧。”   “处理?谁知道,老爷们都坐在上城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呢,只有那些该死的小屁孩被忽悠成什么神圣儿童军团了,整天倒腾些有的没的事情。要我说,这帮逃难过来的就该赶快派去当苦工,没看到这该死的天然气又爆炸了没人修吗!昨天我躺倒在街上差点给冻死!”   “修天然气!”斯卡博洛醉醺醺地吼起来。   “独裁的女皇踩着我们本地人的尸体跳舞,”贝林继续说,“罗马人就不把我们当成人。他们说——你们全部都是缺管教的窃贼和杀人犯。——弟兄姐妹们,我们心地善良,用好酒好菜款待来卡斯城的罗马人,可是他们的女皇却要消灭我们,还要和虫子勾肩搭背要把我们都给宰啦!”   “你胡说,贝林。你什么时候招待过啦,你看见那个搞了一堆贵族小姐和夫人的罗马诗人乌尔科的时候,只会站的远远的,连骂都不敢骂一句!”   贝林脸气的充-血,红红的小胡子上满是酒浆,他愤怒地把酒杯砸在地上,摔碎了,然后嚷嚷起来:   “你等着,等到哪一天我发现那个乌尔科是间谍了,我就把他从他情妇的小窝里揪出来,把他挂到绞刑架上吊死!让你们看看谁才是最敢和罗马猪说不是的!”   这时,酒馆的主人巴哈撒人加哈尔裸着满是靛青纹身的上半身,宽皮带上别着一柄棍子,迈着比有些酒客的腰还粗的两条腿,从酒桶里接了半升葡萄酒,——送到萨塞尔和贞德桌子上,——接着把他两米多高的身子对着贝林靠过去。   “酒杯赔偿金拿来。”他把满是白色伤疤的大手掌摁到贝林秃了一半的脑袋上。   矮个子裁缝工的头顶就比加哈尔的腰高一点点。   贝林打了个哆嗦,酒顿时醒了,连忙强作笑容,掏出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   顾客们哈哈大笑起来。酒馆又恢复了乱糟糟的交谈和吵嚷,只是话题变了,原本是每日的鸡毛蒜皮小事和贵族八卦,现在则是罗马人、虫子还有逃难的乡下人。   唯一值得一提的,十字教教堂附近那家人,关于他们失踪缘由的谣言和猜测——尚未来得及发酵,就被黑虫子和逃难者的话题冲到一干二净了。   此时的贞德已经灌下去了一整瓶红酒。   萨塞尔扶住裁判官的肩头,让她靠在他身上;那张皙白的、非常年轻的脸上——她年仅二十出头——略略地浮现出红晕。   “我喝不下了,萨塞尔,现在我通知你,剩下的酒都交给你了。”   贞德脸上挂着女酒鬼也很难做出的扭曲笑容,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她的嘴唇是濡湿的,和昨天一样,有些微微发凉——把她刚喝剩的半瓶红酒全部咕咚咕咚倒进他嘴里。   他们找加哈尔结账,来到外面空无一人的街上。   从雾蒙蒙的街角袭来一股冷风,萨塞尔深吸一口夜晚的冷空气,看到贞德打了个激灵。   “跟你说说昨晚没说完的事情吧。”她说着,在路边渗着寒气的长椅上坐下来。   “我要不要给你肚子里留种的事?”   “现在不适合开玩笑。”贞德哈出一口气,像白雾一样在纷纷落下的雪花中散开。   “好吧。”   “裁判所的命令先一步传过来了,比预计中要快的多。”   “也急的多?”萨塞尔若有所思的问她,“是很重要的命令吗?”   “裁判所的每个命令都很重要。”贞德断言道,“至于这次——我们需要保护一个来自教会研究所的学士,帮助那位学士记录贝尔纳奇斯的战场——至少说是这么说的。”   “只有我们?”   贞德用阴冷的目光盯住他,“你最好不要给我乱来,萨塞尔。博尔基亚主教派遣了一个小队的裁定骑士和我们一起执行任务,而且研究所派遣来的学士也只会是高级施法者。”   “你就不能多给与我一点信任吗?”   “别跟我装腔作势,萨塞尔,我很清楚你是个什么人。”贞德拂掉她头发上沾落的雪花,“尽管这次来贝尔纳奇斯的学士很多,而且我们只负责其中一个,但每个学士都很难对付——特别他们还和裁判所完全不是一路人。你最好给我小心点别露出马脚,不然我就跟你一起完蛋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作弊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   今天的学习尤其令人疲惫,薇奥拉坐在浴缸里,揉着脚趾,把鼻子埋在水下面咕咚咕咚地吹着气泡。解开的金色秀发一缕一缕的飘浮在水面上,茫然的碧眼盯着浴间的隔门,回想起她路过浴间时听到的压抑的喘气声。老师和贞德小姐。他们刚刚在这里......   空气里好像能闻到汗的味道,还有一股奇怪的腥味。   她有点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许我该去问问卡莲小姐,她总是会耐心地给我解释一切,薇奥拉想。   昨天,老师用近乎虐待的方式把她的轻微恐高治好了。   尽管她吓到差点失禁,但后半段过程无疑完全符合少女对爱情的幻想——在云海中行走、在云层顶端看日出、飞过雪山和森林、还有被抱着用双手舀海水......和她偷偷买来塞到学校宿舍床底下的爱情小说非常像,几乎一模一样。   虽然从遇到虫人开始......就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故事了。   但是老师安慰那个士兵的样子却于昨晚出现在她梦里,翻来覆去的上演,一遍又一遍,就像描绘在纸上的画卷一样。他长长的黑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沾落着几点雪花,满是胡须的脸散射出智慧和安详。她试图在心里搭建他的形象,不过每次总是只能搭建一部分。   事实上,薇奥拉已经忘记自己当初被救的感受了。过去的那一刻,在现在看来似乎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这种微妙的负罪感偶尔会像毒素一样使她心里难受。   父亲过去教育她不要忘记恩情,可她却花了不到一年时间把自己被拯救的那段回忆给忘得差不多了。   或许是因为在日复一日地看着受难者在魔女的梦中之屋遭受折磨时,她的灵魂早就变得麻木了;亦或许是因为,从父亲下锅时,她开始就和过去的她告别了,开始违背她从小接受的教诲了。   她现在喜欢那个人,是因为老师和她见过的每个人都不同,——以一种无法言明的方式和她见过的每个人都不同。尽管他会笑呵呵地和每个人交流,让人感到亲切,有时他甚至还会说着下流的发言来和人聊天、吹嘘、粗俗的对骂,但老师在教她知识时,他的表情好像带着让人无法呼吸的智慧、无法想象的气质,可能在任何微小的点上带来启示,甚至于有些和人格格不入,使人感到害怕。   她偶尔会想到,自己在他的指引中获得了自由,以一种奇特的态度看待事物的自由。这或许是她能冷眼看待很多东西的原因。   她似乎也带上了老师那种与人格格不入的气质,但不完全一样,所以显得有些神经质。   这种感情让她难以自制的想要抱住他,不过她还不太懂这之后该干什么。   大概是和贞德小姐还有老师在浴间里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薇奥拉从浴缸里站了起来,湿淋淋的头发贴在她稍感纤细的身体上,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温热的水珠。她默默推开一丝门缝,探出脑袋张望了一阵。   “你有事?”只穿了条长裤在洗头的萨塞尔问道。他的眼睛从他糊在脸上的黑发间隙里看过来。   “能帮我也洗个头吗?”薇奥拉小心翼翼地问道。   “知道了。”萨塞尔回答。   薇奥拉缩回小凳子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她散开到腰的长长的金发被一只手抓起来,那只手的手背抚过她光滑的背,让她感觉很奇怪。接着她闻到香甜的味道——据说是用野茴香、天冬草根、白百合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植物放在羊奶里碾磨浸泡成的白色液体,可以拿来清洗头发,也可以拿来沐浴用。   他们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提到了学校的事情。   “你说过明天你们的魔药课要进行这个月的测试吧。”   “是的,”薇奥拉点头,看着他捏着她几缕金发的手捋着她的鬓角和刘海,感觉到莫名的满足,“莫里斯教授说这是这一期魔药课的最终测试,不及格的要重修,评价高的会得到奖励。”   “你觉得你能得到奖励吗?”萨塞尔问她。   “嗯......奖励只给前三个学生,我觉得我最多能拼个第三,因为有两个人我实在是不太赶得过......”   “但是你们的初级魔药课上限就摆在那里了,你该做的就只是争取把肯定能完成的步骤做得更完美。”老师的语气很平和,但发言内容很尖锐。   “是......是的,”薇奥拉抿抿嘴,“就是关于这个完美这点......我实在缺乏信心。您知道,我经常一不小心走神导致魔药坏掉,或者因为粗心导致少加或者多加东西。”   “那你还说你能争取第三。”   “因为我也熬夜练习了很多遍,”薇奥拉有点委屈的把背往后靠了靠,贴在他小腹上,顿时感觉心情好了点,然后说,“我觉得我已经做到很好了,但更高一级的我也很难办到了。”   “不要找理由,继续说。”   薇奥拉仰起头盯了萨塞尔一阵,然后低下头,说出了那个让她心情阴郁的名字。   “戴安娜不管做什么都一丝不苟,几乎每门课都是最优秀的,有些稍难的课程还能甩开第二名一大截。”她感觉她说这话时非常不愉快——原本是不会的,但在知道老师可能对戴安娜干了什么之后,就不一样了。特别戴安娜还比其它人都漂亮,薇奥拉很不甘心地想。   “还有一个是苏西,她整个人都是毒药味道的,”薇奥拉感觉自己的说法很滑稽,不过这种事本来就很滑稽,“而且她总是能从一份药的配方里联想到其它配比,当堂进行配方修改的操作——不管结果是不是更有效,教授都会额外加分。结果就是......魔药课上苏西是太阳,戴安娜是月亮,其它人都是在星星。”   萨塞尔似乎仍很不在意,笑出了声,“怎么,很不甘心吗?看见太优秀的同龄人就是这种心情啊,你要多体会体会,这能让你早点明白很多东西。”他用手指挠挠她的下巴,又问,“奖品是什么?”   “石壳花的茎,阴影藤蔓的刺,还有虚灵皮。”   萨塞尔的手指停在她颈子上,不动了。   薇奥拉困惑地转过脸,看到老师用若有所思的表情盯着自己,接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明天我找个办法跟着你混进去,作弊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作者留言:   775票。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人偶   薇奥拉在浴间坐了半个小时,等老师帮她擦过背,冲掉身上的肥皂泡,最后把水放掉,把衣服给她套好。等到打理结束浴间后,老师对着砌在白炉壁上的镜子帮她梳了头,又用牛角小梳子梳理她的刘海和鬓角。   他那硬梆梆的嘴唇角上叼着梳子,手指挑起一缕缕洗净的金发,发梢从他指尖垂落到到她鼻尖,稍微有些痒痒。老师替她扎好了两条辫子,手法很娴熟。   她想起从卡拉斯凯山脚森林到苍白峡谷的某一天。老师白天刚刚亲手把一排邪教徒的尸体挂在树上,晚上就用那双手头一回帮她洗了头,扎了辫子,——用从尸体里扒出来的洗发液和象牙梳子。   如今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那时他的手法还有些生,第二次似乎就完全熟悉了,薇奥拉的思维跳跃着。   他总会留心学习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即使它看上去毫无必要。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等卡莲,安排点事情。”   “嗯......”薇奥拉转过脸去,眼睛偷偷朝门外扫了扫:这个教堂里每个名字都让她有强烈的危机感,不管是男是女。   卡莲小姐等到快半夜的时候才回到房间,等得疲惫不堪的薇奥拉一下子振作起精神。   “你有什么事情吗,萨塞尔?”修女问道。她旁若无人地在房间里脱起衣服,换上了睡衣,然后缩到被子里,这才用一副无动于衷的眼神看了看她:   “人呢?”   薇奥拉这才注意到老师不知何时离开了。   “可能是......”   “如果一时之间猜不出来的话,就不要费心思了,你年龄还小,很难看出那种人到底在想什么。”卡莲一边说,一边从床头柜上递给薇奥拉一碗温水,“等你能看出来的时候,你又会发现,你关于很多事的想法也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薇奥拉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喝下一口,抬头朝着修女看去。水温恰到好处,很温暖,正适合刚洗过澡的人饮用,就像太阳晒过的丝绸一样贴着她的胃。   在卡莲小姐附近的时候,她依稀能闻到血和消毒水的味道,不过她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因为卡莲小姐没告诉她这件事的缘由,所以老师也没告诉她这件事的缘由。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性。   不管看上去,还是实际上,都非常脆弱,可说话时那种揶揄的语调却比贞德小姐还要严厉、刺人。老实说,卡莲有时会让她感觉害怕,因为不管老师说什么话、开什么玩笑,她都能平静地接腔,近乎于没有脾气,她每一次斗起嘴来都不会输给老师,有时还能气得萨塞尔几乎恼羞成怒。   而她却又总是很体贴。   薇奥拉过去问过她,为什么要这样照顾和她并不是很相熟的自己,卡莲回答,身为一个脆弱的人,只有照顾比自己更脆弱的人时,才会感到平静。薇奥拉坚持说自己早就不脆弱了,但她只是普普通通地绷着脸说:“我们每个人都很脆弱,薇奥拉,即使是你的老师萨塞尔,他也没什么不同......”   不知为何,薇奥拉没法反驳她。或许是因为那句话简直像是老师说出来的。   越是了解,修女小姐也就越使她感到害怕。   可为什么要害怕呢?   大概是因为她实在太离奇了。   “你的老师回来了,薇奥拉。”卡莲的话音中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萨塞尔推开卡莲小姐的卧室门回来了,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   他把木偶放在卡莲的床上,让木偶靠住略带一点弧度的红木床头,卡莲小姐就靠在床头上半坐着,端详着萨塞尔手里的木偶。   薇奥拉盯着木偶看了一会儿,——这是个通体由暗色木头雕刻而成的人偶,四肢有和人类似的球形关节,手指隐隐约约有些尖锐。人偶椭球形的头部刻着很多细小的文字,似乎每个字母都像伤痕一样深深刻在木头脑袋上——那是某种薇奥拉没见过的语言,甚至连那种字母都没见过。   接着,老师给人偶的头上蒙起一段惨白色的布料,遮住那些细小的文字,让它平平整整的躺在卡莲小姐的枕头上——就像是一具小小的死尸。   薇奥拉莫名其妙地感到一股阴森的寒气。   “灵魂转移——形变。”卡莲绷着脸说,“萨塞尔,你要使用这种危险的巫术,目的却只是帮一个孩子考试作弊?”   “不完全是,”萨塞尔解释说,“只是参考了灵魂转移的原理,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危险。”   “虽然觉得你从来都是满嘴鬼话,但我就姑且相信你一次。说吧,找我做什么,给你的尸体嘴里灌防腐剂吗?”   “你给我帮忙守一天我的身体。”   “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你能忍心使唤这样一个整日为信徒服务从不休息的可怜修女?”   萨塞尔蹲下身,把薇奥拉嘴边的水杯拿过来喝了一口,“我也不想找一个把自己折腾成破抹布的人照顾我,可是没其它人选,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地找你了。”   “我建议你去找刚和你上过床的那位。”   “咳......我摆弄她的时候做了些不好的事情,把我暂时中断意识的身体交给她这种事还是算了。”   “是一个恰当的理由,”卡莲点点头,“以你心术不正的程度来说非常正常,我甚至可以想象你到底干了什么......”   萨塞尔给卡莲打了个停止的手势。尽管卡莲依旧摆着那副扑克脸,但薇奥拉还是能从她眼中看到其它的情绪。   接着,老师和卡莲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他平躺在卡莲小姐的床上,开始念诵一种未知的语言。这种默契的程度让她感觉微妙的不开心。她默默地听着老师念出的冗长咒文,想记住它到底有多少个单词,虽然她完全听不懂。   薇奥拉屏住呼吸,盯着躺在枕头上的人偶......   和想象中不一样的是,她本以为人偶会像木偶马戏那样以四肢开始舞动,慢吞吞的提起来,就像是被丝线扯着开始挪动肢体一样,但这种事没有发生。 第二百三十五章 袖珍的萨塞尔   一张人类的脸,五官轮廓模糊,只有两根手指粗细,从里面撑起蒙住脑袋的白色布料——鼻子、嘴唇、眉毛和眼睛都一一浮现。薇奥拉盯着人偶,看到它白布包出轮廓的小嘴唇张开,发出一声悠长的、低低的叹息,声音好像是锯子在锯木头;然后,它略有些生疏地晃了一晃,两条胳膊支撑在床上,弯弯膝盖站立起来,舒张着细细的手指,在枕头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就像是一个头上套着麻袋的人一样。   木头小人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凹陷的轮廓,它的脸有气无力地转动,目光落到薇奥拉脸上,仿佛是在打量她。   “萨塞尔,你的新身体看起来可真小。”   卡莲伸手捏着木头小人的脑袋把他提了起来,像甩抹布一样甩了两下。   “卡莲,给我立马放手。”木头小人没有张口。   声音从它体内某个部位传了出来,像锯子锯树干一样嘶哑的声音。   “我觉得这样要顺眼很多,萨塞尔,要不你今后干脆就这样行动好了。我以医生的名义保证——会细心照料你的遗体,把它泡在防腐剂里好好保存一百年。”卡莲说。   “那还真是幸苦你了,卡莲医生,不过道德低下如我还无力承受你的好意,你还是多想想自己该怎么活到一百年吧。”   “我今天晚上就已经很幸苦了,萨塞尔,”卡莲提着木头小人的两只胳膊,把他又晃了晃,“前天晚上呢,我是睡着了,但今天不是。你和贞德在浴间乱来的时候我还在大厅弹奏管风琴,座位上的信徒都还没走,我压抑掉那种感觉花了很长时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啧,隔了那么远你都能接收到?”   薇奥拉听他们说了一阵,感觉有些困惑。   “没错,这种距离尚且影响不到你传到我体内的毒素。痛苦可以使我清醒一点,可你干那事会让我大脑发晕。”   木头小人发出难听的笑声,好像是用力撕开了很多匹破布。   “你在表示抗议?”   “那倒不会,就像你批评的一样,我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如果你实在要蛮横无理的白日宣淫也好,甚至是像发情的野狗一样抱着你那玩意在我眼前自渎也好,我都不会反对。”   木头人的声音依旧嘶哑,而且也仍旧很平稳:“说的很让人同情,我简直要掉眼泪了,不过木头人偶没法掉眼泪,实在很是遗憾。也许我哪天会找机会让你亲身习惯一下,不过在你彻底习惯之前,我会把活动收敛在半夜的。”   “我不介意,如果你觉得一个到处都在溃烂的筛子值得抱的话,”卡莲把木头小人放在薇奥拉手里,轻轻摇摇头,“我也不会拒绝。”   老师在她手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他似乎对卡莲小姐的自嘲毫不在意:   “卡莲,你知道为什么有些民族认为猫比猴子更像人类吗?”   “我倒不是很想找托辞,坦诚的说,我的杂学涉猎还没有广泛到你那种地步。”   木头小人在薇奥拉手上坐下来,背靠在她的手腕上,镶嵌着精细关节的活动手指架在他圆形的膝关节上:“是因为好奇心。有些民族认为,好奇心是人类最主要的特征。当然,这也是我主要的特征之一。”   “真是糟糕的形容......这简直和好奇毫无瓜葛,”卡莲绷着扑克脸,皱起眉头,“倘若非要联系在一起的话,你的好奇心可能就是你和贞德留在浴间的味道,闻起来像是发臭的鱼。”   “我还以为你会说闻着像奶酪。”   “那就是发臭的奶酪吧,区别并不算很大。”   “卡莲,你喜欢吃发臭的奶酪吗?”   “我通常会把发臭的奶酪喂狗,萨塞尔,希望你也能把你那东西喂狗,这能让教堂的空气变得稍微洁净一点。”   “那可不行。”   木头小人在薇奥拉手上站起来,沿着她的胳膊一路摇摇晃晃地走,在她的肩头停下——每一步薇奥拉都担心他会掉下来,但他似乎走的比想象中要稳当得多——斜倚在她的侧脸上,有些冷冰冰的。   “我精心打磨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有用,”说到这里,萨塞尔停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不说闲话了,有一件事,你有帮其它施法者举行过合作仪式吗?”他问。   “没有。”   ......   薇奥拉穿好学校的衣服,一面把袖珍的老师揣在怀里,一面朝门口走去。   她抬头看了看,那位阿斯托尔福先生趴在结满冰花的窗户上,在看到她后打了个招呼。薇奥拉稍稍朝他点点头,接着,她的脚步声就在通往教堂庭院铁栅栏大门的小路上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风卷起她口中哈出的火星子并且吹到窗户上。薇奥拉抿了抿嘴,想到自己回学校之后又得通过仪式关掉自己黑巫师学徒的特征,不禁感觉有些烦。   她一路踩着积雪小跑,一绺一绺的头发从尖顶法师帽子底下耷拉出来,擦得两腮痒酥酥的。木头小人抓着她的衣领,在她胸口里随着脚步晃来晃去,也擦得她锁骨痒酥酥的。   等她赶着时间跑到法兰萨斯的学校门口,已经没有力气了。薇奥拉有些吃力地挪动着两条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腿,提了提有些沉重的背包——里面装着老师给她的生活费,据说是从邪教徒手里搜刮来的金币——迈过学校刻满奇怪浮雕的白色大理石拱门。   穿过了拱门,薇奥拉放慢脚步,喘着气,低头看了看脑袋上蒙着白布的木头小人。   “老师......”   “怎么了?”   “关于骗过其它老师那件事.......”   “我带了几份灵魂,可以施法,你不用担心。”   “哦......那就......”薇奥拉犹豫了一会儿,“您特别想要那个虚灵皮吗?”   “你不太想作弊?”   “这个......”   薇奥拉在黑暗里咬咬火烧火燎的嘴唇,老师又看出她在想什么了。   “你也不问问我要虚灵皮干什么。也许是我要为你准备的仪式材料,让你能更容易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呢?”老师熟悉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来了。   “我反正都一样。这个样子已经很好啦......”薇奥拉的话中带着期期艾艾的笑。   作者留言:   790票。 第二百三十六章 学派的命令和逃难者   ......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冬,法兰萨斯学院。   拉维亚从流动着灵体溶解液的浴池中起身,踏上大理石阶梯。一名无脸的泽斯卡捧着毛巾在等他。自从上一任担任艾提安的泽斯卡因失败而死去——被他亲手烧掉——的许多天以来,拉维亚第一次心情稍稍得到平复......然而就在这时,在他换上浴衣后,混血白精灵从房间侧面阴暗的角落里走出。他抬起头,露出恰如其分的欢迎。   “告诉我,伊述亚米雅,”拉维亚没有仔细看她那副华贵的晚礼服打扮,就又挪开视线,“你是碰巧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刻过来的?”他让无脸的泽斯卡全身张开,吐出它用附肢包裹的无皮尸体,他觉得这样足够表示他的愤怒了,便继续友好的转过身,面对她,“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好的打算?”   混血白精灵微微抬抬下巴,然后和他擦身而过,靠近灵体溶解液,好像他才是这里的客人一样。“我带给你一件礼物,拉维亚。”她从一无所有的空气伸手探了探,提出一颗碎掉一半的脑袋,是个男孩的脑袋——拉维亚认识这家伙,是一年级的新生,成绩中上,擅长交际,在同龄人中有很多关系密切的朋友。   在这个时候带来这样一个礼物,并不能称为好意,或许恶意更多,事实上,在他接受过的礼物里,伊述亚米雅送的礼物总是包含着最大的恶意。   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白精灵是什么时候盯上他,并试图把他当作消遣的?老实说,拉维亚想不起来了。伊述亚米雅的眼睛是毒蝎的眼睛,这毫无疑问,但是,他身后有整个毒液学派的支持,混血白精灵却只是一个在萨伊克集会所挂名的野法师。   “另一个帝国的猎犬,伊述亚米雅。”拉维亚一边说,一边用恰如其分的愠怒打量她手里的脑袋,“但我没让你杀死他,我需要活的。”   伊述亚米雅只是嘴角勾起,“他是萨考拉斯杀的。”   拉维亚在长椅上坐下来,看着泽斯卡蠕动着上千条附肢把尸体拖了出去。它该为这东西上防腐术了。“萨考拉斯......那个阴影神殿的疯子,”他努力抑制住话音中的杀意,“他为什么要杀掉他的同僚?”   “那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你亲爱的学生有可能露出了马脚,所以他就传唤出了这只猎犬,赐予了他一场戏剧化的死亡。多美的转折啊,你觉得呢?”   “只因为一个怀疑,”他开始给自己的头发上油,“只因为一个怀疑。”拉维亚又重复了一遍。   “和他的神明如出一辙,”伊述亚米雅顿了顿,“以利亚拉萨斯·努法沙,背叛者,他在降临之年犯下的罪行会被记录到时间尽头。”   “你总是喜欢唠叨白精灵的史书,但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因为你也是个背叛者,你们整个学派都是背叛者。”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也只是寻找出路而已。”   “你的年纪还不到一百岁,就别装作自己很成熟了,拉维亚,让我想想,你追求你们学派那位女士花了多长时间呢?我还以为你会在她和别的男人生下孩子之后重新考虑一下,没想到你还一直痴情到现在,简直是——”   “你的指教我听到了,白精灵,你知道世上万物都要保持平衡,有时候需要暴露一点弱势去换取优势,这是我们学派的看法。”   “哦!令人惊讶啊,看来依托于一个学派也不是坏事,尽管你们学派的舌头给出的每条建议都含着剧毒,但是起码他们能让你这种年轻的小家伙,稍微明白一些你这种年龄不该明白的东西。”   这种无聊的讽刺开始让拉维亚感到不耐烦了。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学派的命令,腐化剂的准备,城市里那些逃难者的处理,帝国的间谍,理事会的矛盾,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他头上的月之巢——很少有让他思考其它事情的时间。当然,还有一个,那个灵魂表现出恶魔特征的女孩,薇奥拉,——恶魔学派的鱼饵。   这是个巨大的问题,一想到她,拉维亚就感到烦躁,甚至想动手处理掉那女孩。   但他始终没那么做。   也许是担忧她是个鱼饵,也许不是。但最终他还是瞒着学派高层,没有把恶魔学派的行踪报上去,甚至于连预兆里扎武隆也在卡斯城施加了影响这件事......   可扎武隆......   他为什么要关注这里?   拉维亚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学派诸多外派任务的执行者之一,即使他接下来的动作可能会使这座城市成为另一种东西,但那在即将到来的第三十个千禧年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果我们存活下去太过困难,那就把地上那些脆弱的材料捡起来,把他们制造成更有用的工具。   对于他的学派来说,人这个称呼意味着很多东西:具体到某个特定的人,由泽斯卡们轮流扮演的人——一个泽斯卡失职了,就换取下一个——人就成为了一种位置,一种由黑巫师的造物们轮流上任的位置;如果具体到数目更多的群体,由一个更高的意志操纵的群体,那他们就是一种工具,一种帮助他实现目的的工具,他们和泽斯卡们没什么不同,只是更脆弱,同时也更难以控制。   “逃难者们已经到达卡斯城了,伊述亚米雅,我也需要开始增加对理事会的影响了。”拉维亚不由自主地屈张起手指。   “从把他们赶进下水道开始,还是从挑拨他们和城市居民的矛盾开始?我可是很期待呢——期待你们到底能演出一场什么样的戏。”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月之巢的领主可还在我们头顶飘着。”   “阿尔曼德·瑞克,率领着他濒死的族群苟延残喘的流浪者,”伊述亚米雅无动于衷地眨眨眼,挂起很妖冶的微笑,“他才不会在意你们人类的互相残害,他只在意卡斯城能不能挡住帝国的脚步,在意他失去生存目标的族群还能延续多久。”   “伊述亚米雅,我只信我需要信的东西。”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临考突击的亚可   “比如说,你关照的那位小女孩,薇奥拉——到底是不是该抓住她拷问更多恶魔学派的消息——这件事吗?”   伊述亚米雅把话分成一段一段地说,嘴角露出饶有兴味的微笑。   两人眼神交汇时,拉维亚在混血白精灵眼中看到一丝恶意。他没加理会。这个欲望和喜好都随着时光流逝而扭曲的老妖怪,他并不是完全明白她的目的,——她表现出的所有恶意都是做给他看的挑衅,可只要他还承担着学派的任务,他就一直是胜利者。   拉维亚转而关注冒名顶替者传来的讯息。简单地下达挑拨下城区矛盾的命令后,他开始下意识地舒张起手指。根据情报,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是光明神殿的施法者,还和裁判所的领导者签订了生死契约。尽管黑巫师和十字教的裁判所间有着反差强烈到极点的对比,可无论如何,他对贝特拉菲奥真实身份的怀疑也没法就这么简单地消除掉。   但随意挑衅十字教也是个大问题,几乎和捅马蜂窝没什么不同。   想到这里,拉维亚放弃了这方面的更多探询。根据最近的情报,十字教很快就会派一批学士踏上贝尔纳奇斯,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期间挑衅的动作还是少做为好。重要的只有行动,和他在执行的任务比起来,其它一切都是装饰品。   “你差点把萨考拉斯招惹到我这里,伊述亚米雅,我不想再招惹十字教,至少现在不想。”拉维亚用冷漠的声音说,“另外......在你堕落的一生走到现在时,你就没有一点悔恨吗?”   伊述亚米雅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悔恨无法避免,拉维亚,但时间越久,遗忘也就越快。”   尽管他明白这话可能只是她揭开自己伤疤的武器,但这话还是少许触动了他。“或许......或许确实如此。”拉维亚说,不知为何竟然升起来一丝怀念,就像在自己的记忆里观看一出写好台本的悲剧一样。   想到这里,他心念一动。   或许是时候再吐露一些弱势了——很多人都会轻易相信吐露自己弱点的人,并心生同情。当然,这样的家伙也很容易遭到残酷的背叛......   就像她说的一样,学派的舌头给出的每条建议都含着剧毒。   “曾有段时间,那段我还沉浸于自我伤害的时间,”拉维亚说:“我所追求的女人因同恶魔学派的斗争而隐退到贝尔纳奇斯附近的丛林小岛。她的状态似乎岌岌可危,却不愿接受我的援助,只是拜托我,如果有人拿着她的信物来找我,请务必接受那人的请求......就像是托付后事一样。如果她现在能再对我说一遍,我就不会让我到现在都因为迂腐而接受惩罚了。”   “你表演伤感的技术比我前些天见到的另一个人差多了,你知道我在指谁吗?”   两人眼神交汇时,拉维亚再次从她眼中看到一丝恶意。   “我不想明白。”   “那还真是遗憾,”混血白精灵耸耸肩,合拢她柔软的五指,像是捏破一颗温润无暇的桃子那样捏碎了手里的半颗脑袋,把碎肉块洒了一地,“不过你的表演里稍微有那么一点真情实感,这还是很令人感动的,我呢......我可是很不擅长做到这一点。”   伊述亚米雅转身离开,一尘不染的黑发拖至脚底,在蒸腾的水汽里看上去像是一袭水光粼粼的浴袍。   拉维亚没有挽留她,也不想挽留。   他想到她涂过眼影和唇膏的脸,——几乎每天的颜色都不一样,——这个堕落的女精灵单是化妆的钱大概就够他十多次的日常法术实验开销了。   ......   已经夜深了,从床板下面传来骂声、喊叫声和烧瓶爆炸的声音。洛蒂痛苦地扒着床头支起身来,摸起圆框眼镜戴上,把脑袋向下探。只见一个女孩棕色的头发竖立起来,贴了好几条绷带的小脸涨得通红。这是她在魔药课临考前突击的舍友——亚可·卡嘉莉。   “我讨厌魔药课,这根本就是坏蛋才会精通的课程!我,亚可·卡嘉莉,我一挥魔杖就能把这个小小的瓶子打爆,混蛋!看我用棍子把你的喉咙穿透,坏蛋!可恶的酒精灯!”   “洛蒂,需要静音咒文吗?”那个身材纤细的过份的女孩问洛蒂。她穿着白睡衣,在灯光下好像有些发绿,眼睛半睁半闭,气质阴沉,像是个女幽灵。   这是她每天晚上都在研制毒药,今晚在帮亚可突击魔药课的舍友——苏西·曼芭芭拉。   “嗯......谢谢,这实在是太吵了。”她松了口气。   “因为亚可是个笨蛋,毕竟笨蛋是不会知道自己可能影响到别人休息的。”苏西说,那张漂亮但却很苍白的脸表情木然,似乎除了偶尔的讥笑外不会露出任何表情。   “而且笨蛋也不会记住别人怎么说她。”苏西又说。   “苏西......”洛蒂担忧地向亚可看了看,希望亚可没听到苏西在诋毁她。   她发现亚可还在对地上的玻璃碎片示威,好像炸了毛一样跺着脚,气愤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五颜六色的药剂流得满地都是。   “吃我一棍,烧杯!你以为装死就能熄灭我的怒火吗?我受够了,你不仅把我的脸划伤了,你居然还让我的手指也出血了!我已经不能和你这个恶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你这个鬼东西,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洛蒂绝望地注视着发疯的亚可,看着她挥动着充当棍子的法杖,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地和地上委屈的玻璃碎片对骂——仿佛一粒粒干豌豆从破口袋里撒落出来,一颗一颗从地上蹦到天上。   “喏,洛蒂,睡吧,安静些睡吧......亚可应该还需要和地上的玻璃碎片决斗一段时间,用只有它们明白的语言,就是那种......那种笨蛋才懂的语言。”   苏西也在注视了亚可一会儿后说话了,面色漠然,似乎对于亚可脱离常识的表现已经完全不感到惊奇了,毕竟没有什么脱离常识的事情是她干不出来的。   作者留言:   805月票,总算800了,之后就30票一章往上加吧。   等这月全勤蹭完就开始赶那啥啥。 第二百三十八章 苏西和亚可的争执   “苏西,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亚可也说话了,她从和地上那些玻璃碎片神秘莫测的对峙中抽出身来,“上一周的合作魔药课上,苏西!我跟你说了要在烧瓶里加灰色龙涎香和熊爪甲,你却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绿油油的毒药油和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蘑菇,蘑菇居然还是五彩斑斓的那种!苏西,你知道魔药课的守则是什么吗?那就是制造可爱和闪闪发光的东西——而不是你之前让我在恐怖幻觉里沉浸了一整天的可怕毒药!”   洛蒂觉得亚可说的有点道理,虽然稍有夸张,但事实上苏西私底下捣鼓的残酷的毒药炼制是亚可所不能干得出来的,或者说,学校里大部分人都没法干出来:前几天为了实验强腐蚀物的提炼把捉来的可爱小兔子溶解成了液体,因为有毒气体意外泄漏而差点导致整个教室的学生陷入间歇性狂躁和精神幻觉,不过大家都知道,优秀的学生会得到更多包庇,所以苏西犯的事多半都会从轻处理。   “不,那不是毒药,只是普通的功能性药剂。”   “才不是呢,上上次的魔药课上,我和你说好要把药偷偷倒进戴安娜杯子里让她出丑的,结果你弄出来的根本就是毒药不是吗!”   “不会毒死人的都不是毒药。”苏西不耐烦地挪开视线,小声地嘀咕着。   “才不是呢!你调配出来的东西根本比你说的危险太多了不是吗!”   “我的魔药绝对是完美的,”苏西盯住亚可,眼神变得阴郁了,“它可以让喝药的人全身心在极其快乐的情绪里沉浸一整天,是为世界带来笑容的药,都是你乱加材料才害我的魔药变成其它恶劣的东西了。而且说到底,——把我的实验品打碎让气体到处挥发的不就是你吗,如果不是戴安娜驱散术释放的快,就连老师也没法给我们包庇那件事造成的后果。”   亚可气得涨红了脸。   “谁知道——谁知道你在那里塞了一只大蜘蛛!”亚可像使棍子似得挥着手里的魔杖,紧紧地挤着上下眼皮,跺着脚,露出恼羞成怒的情绪,“有我的巴掌那么大的蜘蛛!毛茸茸的爪子比你的蛇都恶心,全身都是好长好长的黑毛!都是那东西,都是那东西害我失手把瓶子砸了!”   “我好不容易才捉到,”苏西表情更阴郁了,“从石头缝边上守了一个上午。那时我准备拿来当活体素材的毒蜘蛛。”   亚可的脸突然活跃起来,脸上表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是,你看!你又说到毒蜘蛛了!毒蛇,毒蜘蛛,毒蘑菇,毒蜈蚣!看着都恶心!你还把我找来的可爱的小兔子喂了你的毒蛇。等我回来的时候它已经被你的毒蛇勒死了,半个身体都挤进你那条毒蛇的嘴里了!”   “那本来就是当作口粮用的蛇类食用动物,”苏西斜着目光地小声说,“而且我还把它从蛇的嘴里拿出来给你留了个纪念,说到底那条蛇就是准备当素材的......”   “啊!什么纪念啊,把咬断了脑袋的兔子残尸送给我也是纪念吗?明明是恐吓吧!它的皮毛都因为你那只毒蛇的毒液变黑了,你在用我可爱的小兔子的无头腐尸恐吓我,——说这就是我的下场,对吗!”   “笨蛋的下场吗?”苏西咕哝了一声。   亚可又愤怒地跺起脚来,揪着苏西的衣领,把她像根不着力的稻草一样摇来摇去,“真是对不起啊!反正我就是考试临时突击才能勉强保证及格的笨蛋,发明了法杖爆炸术又让它失传的笨蛋,完完全全的笨蛋——!所以笨蛋就应该腐烂在地里吗!”   她们两个的吵闹或许会持续一整夜。   洛蒂越发头疼起来,她默默地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脑袋,在床上翻了个身,感到莫名其妙的精神疲惫。   ......   早上从床上起来时,戴好眼镜的洛蒂看到亚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的睡相很难看,嘴半张着,口水流得到处都是,把白衬衫的袖子还有衣领都染湿了。苏西呢,正在桌子上捣鼓奇怪的药水,神采奕奕,嘴角挂着很可怕的邪恶笑容。那头微微发白的淡粉色的秀发撩到耳朵后面,披散在肩上,防止头发不经意间影响到配置药物的过程。非要说的话,似乎只要有值得调配的毒药,苏西就可以为此精神亢奋地熬过一整夜,甚至于从来都不会感觉到疲倦。   原谅我,苏西。洛蒂想,我也觉得你配的那些可怕的东西都是毒药。   亚可手边摆在她整夜突击实验赶制出的成果,——某种常用基底液,是用针叶树树根的汁、番红花、公牛胆、灰色龙涎香还有三趾蜥蜴熬的油熬出来的。   一旁的三脚架上支着一个炼金术士常用的长脖曲颈瓶,下面的火焰由于晨光而发白,几乎是很难察觉到。呈现出紫黑色的混合毒液,加上贵重的灵猫脂、在苏西的置物架上摆放的复合基底液,在瓶子里翻滚沸腾。苏西神情专注地观察和掌握火候——尽管看上去还是很没精打采,和她平时的表情没什么区别,但洛蒂知道这就是她神情专注的样子。   火焰使得睡梦中的亚可汗流满面。甚至于苏西关在笼子里圈养备用的令人头发发麻的爬行生物和有毒昆虫,在这炎热的桌子附近都找不到安身之地,蜘蛛啪嗒啪嗒地爬来爬去,蝮蛇烦躁地对苏西眯缝起眼睛,咝咝地吐着分叉的舌头,最难受......或者说靠火源最近的亚可。她已经完全陷入了酷热的噩梦,痛苦地挤着眉头,汗流到桌子上,喘着粗气,耷拉着舌头,还在梦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微弱哀鸣。   洛蒂有气无力地爬下双层木床的梯子,把亚可从桌子上挪到了亚可自己的床上。   她端详了一会儿亚可调配的蜥蜴油基底液。这是唯一能把亚可和她昨晚的努力突击连接起来的东西,苏西处理完了她那份完全变成黑色的溶液,一个劲儿地左右欣赏,嘴角露出非常痴迷的、兴奋而邪恶的笑容。   少女不应该有这种笑容才对......洛蒂想,这明明应该是老巫婆才会...... 第二百三十九章 梅林教授   亚可醒来了。   她气哼哼地抹掉脸上的汗和口水,擦掉胳膊上的汗和口水,然后气哼哼地对着苏西叫起来。   如果不是她那微微发黑的眼眶,她那副比苏西还没精打采的神情,她气哼哼的叫声也许会更有说服力一点。   “今天的测试很重要吗,苏西?我本来以为你会像平时那样满不在乎得早早睡过去。”   洛蒂换上裙子,套好自己的学校制服,把蓝色的圆形衣扣一枚枚扣上去。   “是很重要——重要到不能掉以轻心的那种,莫里斯老师提供的奖励用材料都是学校内部培育或收集的东西,外面可不常见到。”   “啊?你看中的肯定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苏西,”亚可愤愤不平地诋毁了一句,气冲冲地把扣子一枚枚扣好,像是要压扁书本一样把教材夹到腋下,“虚灵皮,虚灵皮?虚灵皮!虚灵皮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啊?我可从没听说这种玩意,洛蒂,你听说过吗?我知道你没听过,那你就不用在这里发表多余意见了——苏西,想必又是你要瞎捣鼓什么可怕的、邪恶的、那种在恐怖故事里当反派的老巫婆才会炼制的毒药吧!”   苏西用无动于衷的眼神瞟了她一眼,接着轻巧熟练地用铸铁钩子从烧瓶上抬起玻璃盖子的一角,把嘴唇贴了上去。   “啊,苏西!那个看上去就很烫啊!”洛蒂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从苏西微微张开的双唇间流泄出一点晶莹的唾液,沿着烧瓶的玻璃壁滑落到几近沸腾的溶液里。她半睁着似睡非睡的眼睛,撩起耳朵一边的头发,让它们沿着她窄窄的肩头落到她背上。苏西这样子莫名其妙的看上去很色-气,洛蒂有些表情不自然地想。   “噢——哈,洛蒂你才不用不着担心她!苏西这家伙就从来没有被烫伤过,她肯定是邪恶的黑巫师,她的未来就是和她养的毒蜘蛛和毒蛇结婚,或者干脆和烧瓶酒精灯结婚好了!而且还会在结婚三天后,就把自己的丈夫也当实验材料溶进毒药里!”   “亚可,”苏西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回答她,“我不怎么喜欢骗人,但有些事情是笨蛋没法理解的,有些事情则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有时候缺乏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保密手段还真的行不通。——洛蒂,我好不容易才在孤身求学的时候见到了那种材料,为此准备一晚上当然算不了什么怪事,何况我本身就很习惯这种事。”   “啊,苏西,你这个说什么都遮遮掩掩的苏西!”亚可用食指指着她,“要是我凭着我的天份拿到了莫里斯老师的奖励,那我是绝对不会把它交给你的!我宁可拿出去卖了,也不会交给你让你对它做奇奇怪怪的事情!”   “算了吧,亚可,我觉得你能勉强及格就是一种幸运,像小鸟从猎人的捕兽夹里飞出来一样的幸运,——兴高采烈,每天对着自己可以过关不用再重修的分数感激不尽。说真的,我在第一次坐你旁边听课时就知道了,你在你感兴趣和你不感兴趣的学科上有多么大的热情的差距。”   “你又在议论我了,苏西,你发起议论来,简直臭屁的像是戴安娜!比顽固虚伪的戴安娜还臭屁!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比喻和形容词的?除了戴安娜和你以外,还会有其它人用这种奇奇怪怪的比喻和象征手法来说话吗!”   “一般而言,除非是不学无术的人,这样说话就和呼吸一样自然。”   苏西的意见似乎把我也攻击到了,洛蒂想。   “啊?我就是不学无术的人,怎么啦?但我从来都只会说实在话,苏西!你那些无聊又难懂的比喻,才是除了让人觉得你很臭屁以外一点鬼用都没有!”   洛蒂听着,无奈地理着裙子,打了打脊背上衣服的褶皱,心想她们两个可能会吵到整个上午都过去,吵到肚子咕咕叫才会想起来有其它事也说不定,于是对直地冲着正在互相吵架的亚可和苏西喊道:   “早上的第一节课要开始了,亚可,是你最热衷的那个......梅林教授的花和生命的法术讲解。”   “拿来哄小孩的戏法。”苏西发表了意见。   “梅林教授教的那种——”亚可又揪着苏西的领子晃起来,“闪闪发光的、华丽绚烂的、充满梦想和希望还有爱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魔法!真正的魔法......真正的魔法才不会像你一样,用邪恶的笑容在邪恶的阴暗角落配邪恶的毒药!”   洛蒂感觉自己更头疼了。   “洛蒂,帮我拿一下床头的书。”苏西一边面无表情地打着哈欠,柔软的上半身像根稻草一样在亚可手里晃来晃去,仿佛是没有骨头,一边半举起手示意她帮个忙。   苏西放低声音说了几句,让亚可松开手——可能是用胡诌转移掉了亚可的思考方向——于是又无精打采地弓起背,提着教材走出宿舍。   就像标志着冬季初临那样,笼罩在法术下的法兰萨斯学院也下了一场早雪。中心湖泊朝着梅林导师讲课的教学楼方向延伸出许多细细的支流,支流拐弯的地方已经结了冰。有稀少的、好奇心驱使下的学生,会试着踏上灰白色的薄冰过河——一层带着许许多多白泡的漂亮的薄冰。   但河中心仍然翻卷着水流,透明的波浪翻出一个个无无形无质的漩涡,许多白鱼在河里游来游去,在水草里乱钻,追逐小鱼小虾。如果这里允许捕鱼的话,洛蒂想,只要用小锄头在冰上一砸,就能逮到很大的鱼了。   “好冷!”亚可的抱怨让她回过神来。   “你平常可不会这么虚弱啊......”   “都是熬夜复习害的,”亚可一面说,一面急匆匆地在石阶上跳动着脚步,“本来第一节课应该直接睡过去,但我实在舍不得梅林教授那些神奇又漂亮的法术......”   苏西用更加无精打采的目光掠过亚可强行打起精神的脸,在许许多多学生和教师的嘈杂人潮中,迈进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宫殿式建筑。   在二楼,洛蒂看见梅林教授在走廊的角落和那个有点孤僻的学生——名字是薇奥拉的女孩——闲聊,可是那个表情......有点像是她的父亲和酒友吹嘘时才会用的表情。   作者留言:   835月票。   差点没赶上...... 第二百四十章 戴安娜的手抄本   距离客座教授梅林·安布罗修斯今天早晨的课程开始尚有一段时间。   课程尚未开始,大礼堂由于人越聚越多而嘈杂起来,低沉的谈话声响成一片。三三两两的学生交头接耳议论最近发生的事情。大礼堂内部呈阶梯形,宽阔,但却有些昏暗,两侧有一扇扇垂下深蓝色窗帘的拱形尖顶窗,尖端伸向昏暗而神秘莫测的高处,使人像是置身于茂密的森林。   礼堂最前方,许多学生围拢在讲坛边上,目光汇聚在那位梅林教授身上。一级级向下的台阶上排布着学生们的靠椅,阶梯尽头最低那层也正是礼堂最前方。   教授的微笑恰到好处,神情很温和,那双漂亮的浅紫色的眼睛和稍感单薄的嘴唇流露着专心致志、满腔热情而又心平气和的神情。尽管他四周围满了嘈杂喧嚷的学生,还收到一个个莫名其妙又不乏使人烦躁的问题,也依旧在用他一贯的文雅而亲切的风度一一回应,使得每个正值花季的学生都得到满意的回答。围住他的学生们里不乏有他的崇拜者,其中多半都是亚可这样少女心过于强烈的女孩子。   苏西常说,梅林教授在课上讲述的魔法多半都是骗小孩子的戏法和让少女沉醉的幻术,通常只有亚可这样少女心过于强烈的笨蛋才会上当。   洛蒂打心底不是很赞同苏西的想法:那些漂亮绚丽的法术谁都会喜欢,不是吗?只是她不会像亚可那样把兴趣表现的如此强烈而已。   礼堂快坐满了,但还是有很多学生往里面走,——数不胜数,一个挨着一个,像是嘈杂的市集一样,一边扯着嗓门寻找熟人,一边和朋友挤挤三个人坐在两张椅子上,——每次课程都会有几百名选修的学生来礼堂听课,不仅是由于梅林教授讲课的过程很赏心悦目,也是因为梅林教授确实是一位博学而平易近人的法师。   可不知怎么的,今天他们交头接耳的内容有些不同。   一个红发的男孩是本地裁缝铺老板的儿子,和洛蒂他们同样是今年的新生。他在洛蒂左边——洛蒂右边是亚可今天选的位置,更右边则是苏西——咬着还没吃完的一块面包,以故作成熟的神神秘秘的语气说道:   “卡斯城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你们,说起这种事来就叫人头皮发麻。就是前几天,许多体面的贵族都让乌鸦面具们给送进了塔什监狱,而且是最下层充满罪恶和暴力的地方,不见天日!为的是什么,只怕是只有理事会的人才知道。我觉得啊,很有可能是上面那帮整天受贿的家伙有谁倒台了,然后剩下的人就开始落井下石......”   后面一排一个保养很好的女孩是个本地贵族,用略有些高傲的语气抢过来说:   “这可和你的猜测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理事会一致的决议,因为那些贪生怕死的蠢货想要逃离我们的城市,所以法律就会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   “为什么?”   “贝尔纳奇斯很快就要不太平了,正是这种不太平的时候,才会有人想从卡斯城逃走,乘船逃去其它大陆。”那女孩用发牢骚的声音说。   “你难道没看到下城区那些逃难的人吗?很多人都像苍蝇一样死了,而且吃的东西已经开始悄悄涨价了......”有人对那男孩说,用手指比着下流的手势表示鄙夷,“我和你们说,那些都是虫人干的好事,那些蚱蜢似得怪物把附近的聚落都屠宰了一遍,就像踩死路边的蚂蚁一样。我跟你们说,来自其它大陆的同学们,——你们以为它们是什么东西?是从云雾森林里钻出来的野蛮屠夫,比巴哈撒人还野蛮,冷血又无情的怪物,杀起人来啊......”   他们谈话的内容让洛蒂感到一阵惊惧。   为了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地看向前面那排正在翻阅一本手抄本的戴安娜。   “戴安娜......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就是他们正在说的。”   洛蒂小声问了一句。   尽管很对不起亚可,但洛蒂就是觉得戴安娜什么都知道,因为那是戴安娜。   她合上手里记录着拉丁文的手抄本,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语言。戴安娜的手白净而纤细,指尖也修剪的整整齐齐,和经常因为胡闹而满身绷带的亚可完全不一样。   洛蒂注意到,书的封面用拉丁文写着《加松愚事——黑暗精灵篇,拉丁文译本》。文字的笔迹还很新,似乎就是这几天抄录出来的。   “用恰当的意思来说,洛蒂同学,贝尔纳奇斯的罗马帝国和十一座自由城市间的合约已经撕毁了。”   在她失声叫出来前,戴安娜很快又补充道:   “但是你不用太过担心,洛蒂同学。一来法兰萨斯学院有它本身的特殊性,向来都独立在战火之外,大可不必担忧这里的安全。二来你和我一样都来自勒斯尔,和本地贵族不一样,即便是理事会的审问部也不会阻止我们从港口离开贝尔纳奇斯,无论外面的环境如何,学院内部的环境都是不会改变太多的。”   尽管戴安娜平时稍有些严厉,但这时那双蓝眼睛却很明亮,流露着让她不由自主相信她说法的认真神情。   洛蒂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拐过好几个弯,决定为前几天那件事道歉。   “那个,前段时间我们混进舞会还冲撞了你的事情......真的是非常抱歉,虽然我们提前离开了会场但还是很抱歉,我也想顺带帮亚可向你道歉,她的话......”   “好胜心太强吗?”   “对,好胜心太强。”   “算了,没事。我认为责任倒也不完全在于你们,而且说到底......这个年纪的女孩向往贵族舞会实属正常。”戴安娜说,“原本是不至于此的,因为理事会的城堡守卫倒也算是森严,可也免不了有人故意把你们放进来,那种人才是最应该受责备的。”   “但把我们放进来的那位先生......他就是和你跳舞的那位先生啊。”   戴安娜突然不说话了,闭上眼睛,手搭在太阳穴上,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是个令人惊讶......不,倒也不算是令人惊讶,之前听亚可自述她是以正当方式收到邀请,我就感觉很奇怪了,可没想到......”   作者留言:   昨天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苏西的过往   ......   苏西·曼芭芭拉在昏昏欲睡中看到本地出身的学生和其它人挤在一起,以只言片语的信息谈论港口的审问部活动和下城区的逃难者,猜测背后发生的一切。她捏住从袖管里探出脑袋的帕沙,把缠着自己胳膊的眼镜蛇推回去,用眼角打量那些不知何时争吵到面红耳赤的学生。   帕沙最近不怎么安分,兴许是它前几天吞掉的那条蛇味道太好了。   蛇鳞冷冰冰的缠绕让苏西稍微清醒了一点,然而梅林教授的课本来就很无聊,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就会再次睡过去。   接着她看到一脸慌张的洛蒂找戴安娜问话,内心情绪溢于言表。不得不说,她的两个室友都是很好懂的人。   和她完全不一样。   她的母亲是贝尔纳奇斯南部岛屿的隐居黑巫师,尽管母亲和学派失联已久,但她仍然接受过完整的学派基础教育,而且是能连接迷道的合格正式巫师。她已经活过了十五个夏天,拥有一条喂食魔药甚至是眷族尸体养出来的眼镜蛇,亲手接触过十三种危险而致命的眷族和三百多种稀奇古怪的毒物。她是初步掌握了三条迷道的巫师,当然,都是人类常用的迷道,不包含外神居住的场所。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她也不算是正式入门的黑巫师。   然而母亲却把她派来了这所学校——不能随意展示自己身份的地方——连毕业生也只能勉强连接一两条迷道的地方。   和每一个生活在阴影里的黑巫师一样,她自己知道答案,也充分了解并接受一切。她拿着母亲的信物来学校找她曾经的......   老情人。   老实说这不是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毕竟父亲在她出生前就死了,所以母亲的老情人就母亲的老情人吧,好歹也是个成年的黑巫师,能帮她继续学习学派的知识。可一想到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头绪这件事,苏西就怀疑,母亲的老情人说不定早就把母亲忘了,或者就是明知她的存在,却对她视若无睹......   所以信物也就被她扔到衣柜角落里当摆设了。   要不是这里的图书馆东西够多,我早就回去了,真够无聊的。   开始上课了,客座教授梅林法师每周一次到两次的课程。   这是她迄今为止感觉最无聊的一门课,是选修课,主要内容是偶像派教师梅林·安布罗修斯为他的崇拜者们表演无聊的把戏,顺便用充满温柔和魅力的言语艺术拐骗什么都不懂的毕业生去勒斯尔的国家不列颠。   她是被亚可硬生生拉过来的。   我还真是宽容,原本我应该睡到第三节课魔药课的......回去之后,我要拿亚可当实验品灌我新配的魔药。   苏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瞥到戴安娜合上她手里那本书。   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拉丁译本的《加松愚事》。它的记述者是从人类尚未诞生时就存在的雪魔族人,据说一直活到了今天。   梅林教授手里拿着一个瓶子,里面装着淡绿色的液体。   “这瓶子里,”他说,“装的是我侍奉的女王十八岁生日那天的夜晚和白昼。”   教室里响起一大片惊异的窃窃私语声。   “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夏日,”梅林继续说,声音好像是在吟诗,“在花园两旁郁郁葱葱的回廊里,挂着金色蜂蜜织成的挂毯,各种图案不断变换,在老橡树中空的树干里,流淌着犹如流金的蜂蜜。她踢掉鞋子,光脚趟过那冰凉的百合花丛。山谷里的大片野花像一团团金色的蝴蝶。树下清新的空气也像是井底的甘泉那样清凉。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夏日啊,谨献给永远都是最年轻模样的王。”   梅林把瓶子高高举起,让它沉浸在穿透窗户的阳光里,它绽放出的光华像是夏日的草原由翠绿色的叶片反射出的明光,看起来安宁而温暖,就像是......真的能从瓶子里看到一片狂野而苍翠的草原,听到草原上簌簌的和风。   “就像是......这样。”   梅林把瓶子举得更高,更远,突然间,阳光像燃烧的玻璃一样在他指尖闪耀。他将这瓶子倾斜,瓶中流泻出五颜六色的烟雾和彩虹,瓶中飞出许许多多的耀眼闪光的蝴蝶,在整座礼堂内翩然舞动。无数蝴蝶的双翼在稳定的挥动,亮的耀眼,像是在弹奏虚幻的钢琴键,让许多虚幻的光芒放射到整座礼堂,带着催人安眠的悠闲气息,就像是雾中的麝香。   逐渐,逐渐,在地上升起一道覆盖整座礼堂的虚幻投影。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去,他们都置身于很久以前的某天,置身于遥远的勒斯尔大陆的某所花园。   “一段青绿色的、金黄色的时光。”   在虫声啁啾的溪流旁,在温热的树荫下,她——梅林教授讲述的不列颠女王——似乎是躺下身来靠在树上,欣赏山涧的潺潺流水,风扬起她犹如流金的散开的长发,斑驳的阳光穿透树影,照亮那琥珀色的碧眸......   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   苏西打了个哈欠,不出意外地瞥见一脸陶醉的亚可和洛蒂。   她挪了挪屁股,换成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就倚着靠背睡着了。眼镜蛇帕沙似乎也在她胳膊上睡着了。   ......   两节梅林教授的课为她提供了三个小时的健康睡眠。   苏西一边像头活尸似得弓着背,打着哈欠,跟上亚可,一边思考接下来的魔药课测试。基育斯河从悬空石阶的底部流过,除了浅滩处的湍流飘浮着踩碎的薄冰之外,其它地方的水面上只有一小层白霜。虽然同行的学生比梅林教授那堂课少的多,她仍可看到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讨论魔药学可能的考试内容。   反正虚灵皮一定是我的,苏西想。虽然那东西在普通法师里是种不起眼的材料,可是对接触外神知识的人来说......   “苏西,我好紧张,”这时,亚可凑到她边上,神经兮兮的唉声叹气起来,“昨晚我配的药能称得上是合格吗?我能通过考试吗?”   苏西考虑了一下亚可的水平,于是决定直接否定她。“放弃吧,亚可,”她用比较不那么激烈的发言告诉她,“你直接回去睡一觉等补考就可以了。”   作者留言:   865月票。 第二百四十二章 欺负小孩的萨塞尔   双方互相表示愤慨之后,亚可瘪着嘴跑到魔药学地下教室阴冷的角落,只留下苏西在原地,扫视着教室两侧墙上的摆设。   靠墙的立柜上摆满各种解剖学和魔药学的仪器。手术刀、锯刀、铸铁钩子、玻璃器皿、消毒液、栓塞、坩埚以及其它一些奇怪的操作仪器——铜的、钢的、铸铁的、玻璃的——看上去像是许多巨大昆虫的肢体一样,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整整齐齐的分类摆放在一起。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装在玻璃罐和潜水罩里的标本,赫德林的骨骼、翼猴的标本,一个罐子里还用福尔马林泡着人的胚胎,看上去像是一个苍白的大毛虫。有一些古怪的光学仪器,是用来观察材料组织细节用的,旁边放着五颜六色的试管溶剂,还有关在培养皿里的稀有植物和爬虫类生物。   “这就是魔药学的艺术。”苏西呆呆地说,“我要把家搬到这里,睡在里面。”   “苏西......”洛蒂在她身边打了个寒颤,“你要睡到什么里面?”   当然是睡到你眼前的东西里面。   她想要看清洛蒂到底站在那里,但那只少见的塔克拉沙漠毒蝎——来自七城大陆——阻止了她,并像钉子一样钉死了她的视线。“你看那个铜褐色的蝎子,就是那只像你的胳膊一样长的。”为了强调她的严肃,苏西指着摆在人类胚胎旁边的培养皿,然后她听到一阵尴尬的笑声。“你不想抱着那只漂亮的蝎子进入梦乡吗?”她问。   “那个,呃......那个还是算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无论如何,”苏西声称,“那只蝎子里蕴涵着深刻的智慧。洛蒂,看看它铜褐色甲壳的光滑迷人的弧线,还有它一只手那么长的毒钩圆润美丽的弧度,这乃是吉祥的预兆,喻示着生命美丽而奇妙的人生哲学。一些象征性的打击总是伴随着伟大的成功,而一些微小的毒同样预示着美好的前景。你看它蝎钳上的线条,洛蒂。你知道吗,这些线条的脉络,它们是‘命运的硬币’的——象限,与‘神明的手指’形成一种双重轴线,是一种标志着‘连接’和‘预兆’的......”   “苏西,我去看看亚可!”洛蒂,她普普通通的室友突然就高喊起来,“她好像不太开心!抱歉!我先离开了!”   她如饥似渴的传教被打断了。   洛蒂跑到了教室阴冷的角落,和亚可凑到一起。   苏西感觉自己瞬间失去了活力。她像瘫烂泥一样倒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融化了。   渐渐的,从她身后的镶嵌着红木包边的教室大门,学生们接二连三地走进来,穿过灰白色的大理石柱,来到排布在教室各处的实验台前。   实验台很宽,通常是两人一组。最后,坐到她旁边的是位叫薇奥拉的学生,由于人很孤僻,所以苏西对她没什么印象。   两个差不多孤僻的人凑到一起的结果,就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学生们轻率的低语声在莫里斯教授进门后逐渐安静下来。   老头子简单的宣布测试开始,内容是炼制调配危险的致幻剂,药物的本意是使人在眼前清晰的看到过去的回忆,但是根据配置比例不同,有可能造成难以逆转的神经系统损伤。   苏西还记得它的素材,其中有毒莴苣、水芹、药芹、苦茄、曼陀罗的根、催眠地芒和沙漠蝮蛇血,通过不同的萃取以及提炼方式调制而成,催化剂使用三趾蜥蜴的骨粉,加热时,温度必须保持在水的沸点温度。   很多学生都开始悄悄抱怨这次配药的难度太高,还在担心下次补考难度会不会更高。棕发的亚可同学很不安分,双眼无神地盯着盛有蝮蛇血的量杯,一手苦茄,一手曼陀罗根的切片,茫然地回忆加药顺序,茫然地点燃酒精灯,瞳孔好像失去了焦距,差点儿没有跳起来问莫里斯教授这次的测试怎么这么难。   再一看,另一头的戴安娜已经开始用精确到像是机器的手法配置药剂了。   恰当的说,这种配方已经很稳定了,不管多或少的改动都会造成强烈的毒性,苏西想。可如果按原配方来配药,那么被戴安娜的精确手法挤到第二几乎就是必然的,虚灵皮也要和她失之交臂......莫里斯教授评分时从来不讲情面,有一是一,有二是二。   在苏西思考怎样能够利用材料替代和萃取浓度改变调整这份配方时,她下意识地瞥了眼一旁那位留着两道辫子的女孩......   薇奥拉用刀尖挑了一丝沙漠蜘蛛血,少到难以察觉,并把血用白色的蜂蜡包裹起来,团成一个小圆球,丢进沸腾中的......深褐色的基底油里?   她看清了薇奥拉到底加干什么,那就是里面的素材几乎都改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似是而非的配方:材料配比难以理解,器皿几乎完全不同,工序奇怪到像是在冶炼金属,手法不仅没在课堂上见过,更没在她母亲教的学派基础知识里见过。   这个女孩接下来的操作让苏西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手里的铸铁钩子掉在地上,咣当咣当地响。   薇奥拉把一小撮白色粉末洒在酒精灯上。实验室烟雾弥漫。火焰突然炽烈起来,发出呼呼的响声,并呈现出五颜六色,犹如彩虹,有蓝色,有绿色,有红色。   一些学生惊慌地叫起来,开始交头接耳,用力地扇起弥漫出来的白烟。在一片嘈杂中,甚至有人自称他从血红色的火焰里看到一张鬼脸。   莫里斯教授阻止了喧闹,仔细观察薇奥拉异常离奇的配药过程。   金发的女孩用一个很长的铸铁钩子把坩埚烧成白热的盖子掀起来:变色的油沸腾翻滚,冒着气泡。坩埚又给盖上。似乎变成天然气管道出口的酒精灯呼哧呼哧地烧着,五颜六色的火焰也呼哧呼哧地响着——过了十分钟左右,薇奥拉往里面伸进一根细银条,苏西看见银条一端上挂着几滴黄色的溶液。   “好了。”薇奥拉用平静的语气说。   她自顾自地盛了一量杯的蒸馏水,把银条浸在水里,黄色的溶液滴散开了,于是,一剂药剂就这么完成了。   教授很仔细地端详着完成的药剂,细细的摩挲着自己的胡须,最后用了几个一闪而逝的检测魔法。他很认真地点头,用庄严的声音宣布:   “薇奥拉同学是第一名。”   教授甚至没去在意其它人的完成情况。   大家都不知所措了,只有戴安娜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有的人目瞪口呆地看到莫里斯教授又从坩埚里蘸了一滴溶液,浸泡在另一杯乘满蒸馏水的量杯里,于是又一瓶药剂完成了。   作者留言:   说错了,这一章才是865月票,上一章是今天的。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两个小黑巫师   ......   夜幕降临。   今天一整天的课程终于结束了。   薇奥拉感觉有些失落。同一场测试里的学生们有很多想找她搭话,但她刻意避开了他们,她觉得他们应该找老师搭话才对。此外,老师始终没有就她作弊这件事为她提供一个完美的、可以让她放下不安的说法,所以她还是感觉有些失落。   她跪坐在枕头边上小小的宝石前,继续每天晚上都要进行一次的碎碎念,那是她夜以继日和不知是否还有理智的父亲对话的唯一方式。在一片泛潮的黑暗里,昏黄的烛火为她的小臂涂上一层昏黄的油彩。她隐约能感到,宝石里很难察觉的波动拂过她手心柔软的皮肤。这奇特的波动就像是海风中的船帆,奏出诡异的歌曲,时而出现高峰,时而又是毫无意义的停顿,很难体会到实际的意义。   她把宝石握在手心上,躺到她那张打理的整整齐齐的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像一群猫一样围着她蹦跳,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并不是害怕,只是有种忧愁像毛茸茸的爪子一样抓她,近似于一种折磨。   我甚至亲手杀了人,却在为考试作弊而感到忧愁,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会有人说我很矫情吗?老师怎么想呢?   薇奥拉从床上翻了个身,把她松掉的睡衣吊带提到肩上,从床上走到书桌前,翻看老师亲笔为她抄录的书。这是一本奇格拉语的自学课本,插图画的是能量的倾泻幅度和标注着相应公式的解析几何模型图。模型图上打满了点状和弧线交汇的、奇格拉语独有的字母记号。薇奥拉伸出手指滑过写满了注释的纸张,一边咬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一边默默翻看老师在书上做好的注释,试图揣摩并理解萨塞尔的一言一行。   薇奥拉总是理解不了老师的想法,有时她自以为理解了萨塞尔的想法,有时却又发现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的老师萨塞尔,那个有时感觉很无情,有时却又感觉愁肠百结的黑巫师,总是用不经意的行为把她原来的想象好似棉絮一样撕成碎片,将她拽到一个思维健全、却又充满矛盾的人的走廊上面。   谁能理解呢?卡莲小姐会理解他吗,薇奥拉想,卡莲小姐似乎什么都理解。   不过她也不理解卡莲小姐。   每个人都很复杂,只有我像一张白纸,随随便便就被看懂了。   桌上的蜡烛眼看就要燃尽。薇奥拉打抽屉里又掏出个蜡烛头,心事重重地将它接在残烛上。   父亲,五年后,我会变得怎么样呢?   这也是无法想象的。   这时,那个小小的木人偶从桌子角爬上来,用它蒙在脑袋上的白布盯着她。   “你哭什么?”   薇奥拉眨了眨有些烫的眼睛。   “不......我是,嗯......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吧。”   她看到木偶在原地静默了片刻,那片蒙在脑袋上的白布让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或许把白布揭掉也没法看到一点表情。就是这样一个夜晚,这只放着她老师意识的木偶,像是一个奇怪的幽灵,在桌子上来来去去地、慢慢地打着转,像是在思考。   “老实来说,”萨塞尔开口道,“我可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宣称这件事的正当性,让你摆脱心理负担,这些应该也都是你想要的......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么安慰你或许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薇奥拉有些不明白,用手慢慢地揉着眼睛:“可是,老师......我觉得......我有点奇怪,为什么这样会变得更糟呢?”   木偶的样子很难让她分辨出老师的表情,就像是老师在很远的地方通过一个死掉的玩具向她传话,这让薇奥拉感觉心情有些阴郁。   “我很难给你解释明白,或许你应该自己想,或许也不用,等到你完全成年了,你兴许会明白我告诉你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薇奥拉听着,默默地盯着木偶脑袋上的白布。   “听好了,薇奥拉。我是能看出来,你确定自己价值的方式还是和我不太相同。的确,我是个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旁人的看法也很难对我产生影响,但你并非彻底和我相同,你只是自我封闭,你也不会完全彻底地接受我的一切——先别说话。所以,你有一天会懂得,我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我也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甚至你自己也不像你认为的那样。这次突兀的要求是我想通过你来获得我想要的东西,也许还是一种冒犯,请原谅,薇奥拉,因为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次,但愿你能思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别害怕,——我不是要抛弃你,只是和你说几句话......”   ......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她听着老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像或许她完全明白了,或许她没有完全明白,只是......老师并不认为他做的事情都是对的,但他还是会去做,这件事,她隐约有些理解了。就像这次他命令自己作弊一样吗?   薇奥拉捏了捏手里剩余的半张虚灵皮,那是老师在离开前塞给她的。   “我只需要一半,剩下的部分是你应得的......你自己拿好吧。”   可是,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聊以慰藉的理由呢?薇奥拉呆呆地盯着手心的宝石,试图向父亲征求意见,不过父亲什么都没说。   意见征求好像是失败了。   ......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薇奥拉结束她盯着父亲发呆的静默,点燃蜡烛,从只有她一个人在的宿舍里爬起身来,走下因为滚来滚去而乱糟糟的床单。   隔着撑开一小丝的门缝,薇奥拉抱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探出小半个脑袋,只用一只警戒的眼睛盯着来人。   一个卷着粉色头发的女孩站在门外面,只见她穿着白衣服,下摆一直拖到地板上,眼睛死气沉沉,感觉好像很邪恶,整个人在走廊灯下有些发白,如同雾气中的幽灵。   “......你找我有事?”薇奥拉把脑袋缩回去了一点,小声问这个叫苏西的怪人。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怪人。   “我说,你能不能把门稍微开大一点。”   “不能。”薇奥拉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志向远大的苏西   “那你稍微后退一步。”   “也不能。”   “那你把脑袋探出来点。”   薇奥拉把头缩了回去,只露出半只眼睛盯住她。   “我是个正派的人——我不和陌生人说话。”   苏西用阴郁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盯着她的眼睛,过了好半天才挤出句话来:   “你要怎么处理你拿到的虚灵皮?”   薇奥拉由于苏西的发问而不知所措,毕竟她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但后来她开始胡说,为老师剩下给她的那部分材料辩护。但是气质阴沉的少女却打断了她的话头。   “你根本不知道虚灵皮是干什么的,你想怎么办,吃掉它?”   薇奥拉把扣在门框上的指头一压。   “反正虚灵皮由我保管起来了,——怎么处理都好,吃掉它也一样,而且我还能消化到一点都不给你剩下。”薇奥拉说。   “如果你吃掉那种东西,那只会让你把你的肠子也拉出来。”苏西的嘴角很不耐烦地向下拐。   “是吗。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胡扯。”薇奥拉隔着门缝盯着她。   她们两个隔着门缝互相瞪着,同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一段时间后,苏西再次开口了:   “你的炼药手法,是帝国宫廷法师的技术吧。”   “也许是吧,我是从路边捡来的一本书上看到的。”薇奥拉信口胡扯。   “一般只有做梦的人才会这么说,因为梦里什么都有。”   “这是奇迹的力量。”   “我什么奇迹都不相信,我比较相信你是帝国的探子,为了执行邪恶的任务来到法兰萨斯学院。”   “是这样吗,但愿如此,不过我觉得你才是帝国的探子,因为帝国出身的人都看上去非常邪恶,希望你能相信你的胡扯。但我是有梦想的人,我一直相信爱和奇迹,你什么都看不见,说明你才是在做梦。”薇奥拉不动声色地嘲讽她。   苏西的表情更阴郁了,完全和女鬼没什么不同了,磨着一口很尖的牙齿。   她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   “你应该知道虚灵皮放久之后会发生什么,还有他真正的用途到底是什么吧。”   “......发生什么?”   “但是你要先放我进去。”   薇奥拉犹豫地挠着自己的耳后根。   “那你、你想进来多少,一根手指,两根手指,还是三......”   “当然是全部都进去!”   薇奥拉被她突然失态的喊声吓了一跳,缩了缩脑袋,说:   “......苏西同学。你知道,我是个正派的人。况且说空话对我也没有好处,等着瞧吧,如果你是间谍的话,间谍可是没有好下场的,这点我可告诉你啦......现在我暂时放你进来,我们有一说一,你把虚灵皮的事情告诉我,有多少就说多少。”   苏西从她犹犹豫豫推开一丝的门缝里挤进来,那身苍白连体睡衣下的四肢异常纤细,而且身体软到像是没有骨头的章鱼。薇奥拉略有些吃惊,她以为这么狭窄的缝隙苏西不可能挤进来才对。   ......   真是备受折磨......要是这个女孩有她那两个室友一半好骗,她现在就能把她手里的材料忽悠到自己手里了。   苏西一边心烦意乱地想着,一边钻进薇奥拉的寝室,下意识地四下打量。   令人惊讶的是,这里已经不能称为寝室了。   和她被两个普通室友占据一半面积的宿舍不一样,这间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化学、物理学、解剖学、药物学和冶炼学仪器。   坩埚、圆盘、弧形铁、栓塞、塞满整个柜子的玻璃器皿、色彩斑斓的溶液和基底油、杠杆、起子、以及其它一些占地空间很大的法术实验零部件和必需品——铜的、钢的、铸铁的、玻璃的——相互纠缠和混杂在一起,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几乎占据了房间百分之七十的面积。就好像是——在里面趴着一只巨大的、填满整个房间的蜘蛛,每条节肢都是法师常用的实验工具和素材。   在摆着玻璃器皿的立柜上,可以看出许多浸泡在溶液里的标本,分类用拉丁文标明用途和学名的素材。一个做成眼睛形状的水晶石的光学仪器闪闪发亮,不明物种的肋骨——末端尖锐的好像是獠牙或荆棘刺。一个玻璃罐子里用酒精浸泡着很多不同物种的眼球,巨型昆虫的复眼,三趾蜥蜴眼,甚至是人眼,在液体里缓缓沉浮。   再然后,她注意到,房间的角落甚至立着一座魔力熔炉,里面塞着需要灌输魔力启动的发热设备,黑暗的出口里,覆盖着融化过的素材残渣,还能看到里头焦黑的燃烧物泛着浅红色的亮光。   这,真是太奢侈了。   这些东西应该全部给我,这样它们才能得到有效的利用。那么,怎么才能从她手里把这些东西全部搬走呢?苏西想,如果这个叫薇奥拉的女孩,她跟亚可和洛蒂一样好骗的话,那我只需要稍微用一点语言的艺术......   不对,搬走了我的房间也塞不下。   或许我该把亚可也泡到酒精溶液里?然后把洛蒂做成标本?来为我腾出更多宝贵的实验空间,让她们成为未来的伟大黑巫师苏西·曼芭芭拉登上毒液学派大宗师宝座的活祭品!   她们会为这件事感到荣誉的,即使是死了,钉在棺材里了,也会死的安详无比,而且还带着笑容!不,好像这样干不太好,毕竟我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如果被抓到的话我就完蛋了,黑巫师的身份就暴露了,说不定还会被送去归属于光明神殿下十字教的裁判所接受审判......   “那个谁,你的蛇钻出来了,你能告诉我你该告诉我的事情了吗?”   在很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很遥远的声音提醒她,把她从成为学派大宗师的白日梦里拉了出来。   “啊......唔......”   苏西装模作样地沉吟一阵,花了点时间从梦里完全醒过来。她把帕沙的脑袋揪起来,把它伸直的蛇身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两圈,然后打了个死结。   “告诉什么?”   “虚灵皮到底会怎么样?”   苏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盯着薇奥拉的眼睛。她决定采用欺诈手段来恐吓这个看上去很孤僻的女孩,如果恐吓不成功,就直接下黑手。   “要我说的话,”苏西用低沉的声音说,“其实你是黑巫师吧,我已经看出来了,从你房间里的素材里看出来,那就是黑巫师才会用的东西,如果我把它说出去的话,光明神殿......” 第二百四十五章 给我去死吧   这个金发的女孩似乎被她随口胡诌的发言震慑住了,苏西认为她的恐吓极其完美,于是她继续用阴森森的语气说:“我们都听说过黑巫师的故事,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可怕夜晚,就像看到许多条毒蛇一样。你一定也听过邪恶黑巫师被正义的裁判所逮捕之后送上火刑架一点一点烧死的可怕故事。薇奥拉,你可得注意,与外神签订契约的人会受到可怕的惩罚,如果这件事被人发现的话......”   “你去死吧。”薇奥拉用平淡语气说,淡漠的眼眸盯着她,“虽然想过这样那样的处理方式了,但我现在心情很迷茫,什么都不想想,所以你还是去死吧。”   苏西楞了一秒,或者两秒。   “Was-Lahsah,da-ru。”   薇奥拉毫无预兆地对她念出神秘的词句。三条灼目的火焰光束射穿空气,刺向苏西的四肢和要害,打在她匆忙支起的隔绝术上。空气劈啪作响,溅起四散的火星。   她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吗?   想想这里这么多宝贵的素材,想想在这里用巫术对抗要付出的代价!怎么样的代价!   这房间里的东西......这房间里的东西可都是未来的毒液学派大宗师——苏西·曼芭芭拉的财富!   “你想让这些宝贵的材料和你一起毁灭吗!?”   这些材料确实珍贵,但这些话从薇奥拉耳边卷过,似乎没产生任何效果,至少目前看上去没有。   “那是我的材料,我想怎么处理它们就怎么处理它们。”   薇奥拉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但在一瞬间后,苏西看到——她的眼睛变得像是两颗熊熊燃烧的太阳。   咒语!词句在燃烧,一瞬间腾起的火焰砸向苏西的屏障,热浪在她的隔绝术上冲刷出泡沫般的火花,接着灼目的闪光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白炽的光闪瞎了苏西的眼睛,让她感受到一阵仿佛直视太阳的酸痛目盲。   “该死!炸药桶就是用来形容你的吧!”   苏西在黑暗中咒骂了一句,一手撑起幻影围墙,另一只手掏出一瓶塔沙腐蚀溶尸魔药,一口咬掉塞子,像泼水一样把水晶瓶对着薇奥拉挥过去。   尽管视线还未恢复,但她能想象到紫黑色的恐怖溶液泼向床那边的女孩。——强酸物质因接触空气而嘶嘶作响,冒出大片大片刺鼻的白烟。可怕的溶液淋到木头、羽绒和纸张上面,发出令人灵魂颤抖的哧哧声,把它接触到的所有有机物都溶解为冒着白烟的一滩黑水。   四下黑暗,但苏西能听到轻盈的脚步声落在地上,那是薇奥拉逃离腐蚀药的脚步,——这个女孩小小的火焰不足以冲破自己的隔绝术,这个女孩的隔绝术也一样难以抵抗她的腐蚀药。   区区一个小小的预备巫师,也敢违逆伟大的苏西——注定要成为毒液学派大宗师的苏西·曼芭芭拉!简直和我去山路采蘑菇时找我搭讪的陌生人一样胆大妄为!   苏西继续念诵正式巫师的咒语:瑟罗伊昏暗术来制造无光的黑暗,让她和自己一样看不清东西;塔加拉混乱术来让对方精神眩晕,专门克制精神隔绝术孱弱的家伙,让他们无法保持专注,难以吟诵咒文;瓦托拉几何等分压迫术来制造巨大的压力,持续控制和挤压对方隔绝术的活动空间;然后是在她体内张开因胡德消失而可以随意连接的死亡迷道......   “成为苏西·曼芭芭拉的活祭品吧!”   在一片白烟和尘雾乱飘的黑暗里,苏西转向被她控制住的薇奥拉,发出像猫爪子挠黑板似的哈哈大笑。   然后她被一拳砸翻了,刚张开一半的迷道开口直接关了回去。一个瞳孔竖成金色细线的袖珍恶魔撞在她的隔绝术上,骑在她身上,用覆盖着红色鳞片的拳头捶打她,一拳又一拳,狠狠砸在她脸上,隔着隔绝术让她一阵头晕眼花。   这个家伙是从马戏团里跑出来的动物吗!   “你的小伎俩没有一点用处!”   苏西牺牲了片刻念诵咒文的时间来放狠话,并准备用瓦托拉几何等分压迫术发动反击。然后一道刺耳的尖啸从薇奥拉嘴里喷出来。   无形的定向声波直接穿透隔绝术,震到她脑袋嗡嗡作响。   薇奥拉身上的鳞片散发出烙铁一样白热的光,她的四肢溢出古老奇格拉语咒文的能量,她像拥抱情人一样环过来,死死抱住苏西的腰,压迫她的隔绝术,把那道透明的屏障压到只距离她皮肤不到一厘米的位置。   女孩原先是少女细白牙齿的地方是两排尖锐的犬牙,像发狂一样啃在她脸上。薇奥拉鳞片和牙齿的高温使得苏西脸上的隔绝术咝咝作响,每一秒的烧炙都让她脑袋嗡嗡作响,好像有一百只猴子在里面跳舞。幼年恶魔的肢体就像缠了几十圈的铁索,紧紧抓住她,抱住她身上的隔绝术,越勒越紧,越勒越痛。   苏西被她抱住在地上滚了三四圈,撞翻好几排柜子,两腿像被强-奸的少女一样到处乱蹬,身体却动弹不得。   她强迫自己从不断震荡她脑子的声波里凝聚注意力,从记忆里翻阅能让自己脱身的咒文。   “你去死吧,”薇奥拉从腹腔里发出低沉的咕哝声,“给我去死吧!”   女孩的眼睛仿佛也在发出致命的杀意。   薇奥拉用前额猛撞她的脸,隔绝术上泛起水波似得涟漪,苏西又是一阵大脑震荡,吟诵到一半的咒文半途跑调,头软绵绵地后仰。薇奥拉又猛地撞到她额头上,苏西的脑袋被一额头砸到地板里。她们滚到墙脚,柜子翻倒,里面的玻璃器皿哗啦啦地砸了一地,溶液四处流淌,眼球和奇怪的组织器官发出啪嗒啪嗒声。于是,又一下,再一下,再一下......额头撞额头,鳞片撞隔绝术,每一下都让她脑子嗡嗡作响。   她们在地板上,在倒塌的柜子上,在满地的玻璃碎片的滚来滚去,低沉的扭打声像是在咚咚击鼓,还伴随着同时骂出的恶毒的诅咒。   你撞不碎我的隔绝术!   终于——她终于趁着间隙吟出瓦托拉几何等分压迫术,把薇奥拉推倒在墙角,把自己的脑袋艰难地从地板里拔出来:   “我才不会被你这个马戏团里跑出来的动物咬死!你这个连正式巫师都不是的家伙!”   然后幼年恶魔又撞在她身上,把她砸翻在满地的玻璃渣子里。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肚子里没你的孩子   ......   夜里,萨塞尔像折叠的麻袋一样从椅子上醒来时,发现贞德正坐在他背上一个人喝斟酒喝。贞德是怎么从卡莲那里把他的身体拖过来的,他没猜出来,不过有一件事他能看出来,那就是他现在被拿来当坐垫用了。   考虑到我前几天干的事......至少我没被她折起来叠在厕所里。   一整天的摆放让他肌肉僵硬。这条街的天然气还没修好,夜里很冷,寒风仍在烟囱里呼呼作响,卧室里炉火燃得正旺,倒是让温度舒适了一点。   萨塞尔一只手摁在她腰上,透过睡衣触摸到她温暖的肌肤,然后用力把她推开。   “你快坐垮我的腰了......”萨塞尔把手搭在贞德伸过来的手上,费力地站起来,顿时又脚下一麻,坐倒在椅子上。   贞德透过浅金色的睫毛面无表情地盯了他片刻,便又坐到他腿上,——或者说目前唯一能座的地方。她自顾自地斟一杯酒,继续慢慢喝。接下来,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一动不动的坐着,感受贞德如此贴近他的身体。萨塞尔揉了揉有点酸痛僵硬的肩膀,把一只手按在她的小腹上,透过绷起马甲线的肌肤感觉到她缓慢的呼吸起伏,轻轻抚摸起来。   贞德咽下一口酒浆:“不要给我傻不拉唧地乱-摸了,萨塞尔,我肚子里没有你的孩子。”   他低笑一声:“真奇怪,不是吗?”   “是的。”贞德回答,斜着脸瞥了他一眼,又转开眼睛,“是挺奇怪。”   她在他怀里靠得更低了,萨塞尔握住她的手,把她手里的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上灌了一杯,咂咂嘴。   “你能帮我个忙吗?”   “视情况而定。”贞德说,又停顿半晌,“另外先给我说说,你欺负小孩欺负的如何了?”她一边问,一边伸出舌尖,舔掉落在她食指上的一滴酒液。   “和你想象的一样顺利。”   萨塞尔以讲故事的语气告诉了贞德自己附身在木偶身上的旅程,包括那玩意活动起来到底有多不方便,储备的魔力要如何省着用才能撑到考试结束,还有考试的内容,还有那个被贞德骂为‘老狗’的莫里斯教授。老实说,自萨塞尔和贞德在卧室里度过她的首个夜晚只过了一两天,虽然过程有些强硬,并不完全算水到渠成,但在床上的交谈确实比在床下亲近不少。   现在也是如此。   “听上去还是个在学生里很有威望的教授,”贞德嗤笑一声,“希望等帝国打到卡斯城下面的时候他也能一样保持他的威望。”   “立场不同而已,”他其实已经知道她在怎么想了,“贞德,我描述其它人的时候通常都不会报有偏见。”   “你说这话的语气让我感觉非常恶心。”   “贞德,你总是在发表偏见,”萨塞尔低声说,亲吻着她的侧脸和颈子,“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又会挂起你那种扭曲的笑容呢......你这条总是咬人的母狗。”   贞德往后靠了靠,侧仰起头,两人在壁炉的火焰映照下亲吻起来,嘴唇轻轻触碰,舌尖相互舔舐。她的身上散发出沐浴过的清香和酒的味道——那是她的味道,一直没怎么变过。   他们的嘴唇短暂地分开,但距离还是很近。贞德的呼吸就这么喷吐在他脸上:“萨塞尔,你这条没力气的老狗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一团糟,想到你这张嘴碰过多少女人我就恶心。”   “如果我要是还是过去那个没经验的雏鸟,那我还真爬不上你的床。”   萨塞尔低笑一声,扶着她扭动的腰肢,继续低着头吮吸她触感柔软的湿润嘴唇,把舌头伸进她的口腔,挑住她有甜丝丝红酒味的滑腻的舌头,轻轻搅弄起来。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静止了好多个心跳的时间,嘴唇才在越来越深的吻里慢慢分开,舌头还仿佛依依不舍似得紧贴在一起。   “......那我还真是个蠢货。”她说。   “你终于学会自嘲了?”   “我一直都会自嘲,萨塞尔,只是你这人招人反感的程度让我一直来不及自嘲罢了。”   这时,萨塞尔注意到从门缝中蔓延进来的一滩影子。终于来了。   他抹掉贞德刚凝聚一半的一条金黄色的雷电束,“别总是下意识地下死手,那是给我送快递的恶魔。”   贞德无言地看了他一阵,万幸的是,穿着睡衣的贞德现在没什么精神发火。   他从椅子上垂下一只手,打从阴影里升起的爪子里接过虚灵皮和仪式木偶,接着用恶魔语对亚克撒沙低声吩咐几句。   妮娜只是薇奥拉给她起的昵称,——出于安全考虑,这头恶魔的真名只有他知道。   事实上,自打萨塞尔接受扎武隆的黑巫师指导以来,亚克撒沙——大部分情况下都直接叫阴影恶魔——就一直是他长久召唤和使唤的奥普特瑞安恶魔。年轻的亚克撒沙只比萨塞尔稍大几轮。她曾是恶魔领主的妻子,后来那个恶魔领主死了,她就又开始独自远离领地四处流浪了。据萨塞尔所知,有过当母亲经验的亚克撒沙心地还算不错,对于照顾小孩子来说,算是个挺好的选择。   当然,不是指那种普通人的孩子,而是年幼的恶魔学派黑巫师。   他把虚灵皮使用和保管的注意事项简单陈述了一遍,让亚克撒沙顺途转达。   贞德继续漫不经心地斟酒,直到恶魔再次潜入阴影,离开他们的视线,才开口道:   “......然后,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你还记得你帮我在梦境迷道里接触外神‘沃尔瓦多斯’吗?”萨塞尔说。   这话听得贞德指头一颤,差点捏碎手里的酒杯。   她轻轻地呼吸,舒张着指节,压住她扭曲的笑声,舔了舔嘴角,“我当然记得,萨塞尔,那可是我打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最痛的体验,而且那也是我打出生以来干过的最亵渎的事情。”   “你能在帮我一次吗?类似的那种。”   “我要杀了你。”   ......   苏西看着鳞片一点点缩回薇奥拉的身体。   女孩紧抓着一片玻璃碎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准她残破的隔绝术刺过去。苏西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伸手戳她眼球的手指抵住,把她压倒在地上。   作者留言:   第二篇的戴安娜已经发了。   接着投下一次的吧。   由于正篇的黑贞已经在写了,所以就排除在外。   一,If的奈亚拉托提普,肿胀之女版。   二,上本书人物的其中之一(爱丽斯菲尔,两仪式,魔想志津香)。   三,If的阿斯托尔福。 第二百四十七章 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深呼吸。   “哈......哈啊,你......你还真难对付啊......!”   在满地乱糟糟的玻璃渣子、倒塌的柜子、碎木条和五颜六色的溶液里,苏西费力地喘着气,压住这个躺倒在地的女孩。这是她从小到大最耗费精力的一次运动吗?是的......她过去干过的最累的事情也无非是采蘑菇,在环绕岛屿中心那座崎岖蜿蜒的格里沙山上。   她喘气喘得快连咒文都吟唱不出来了。   苏西把她使不上劲儿的手按在薇奥拉的喉咙上,示威似得按压。   “最后......最后的胜利者还是我。”苏西咧着她满是尖牙的嘴,“你这个一点......一点就着的炸药桶,你想让谁死在这里啊?”   薇奥拉咬了咬下唇,她能从她脸上看到不甘心的情绪。她不由得狞笑起来。苏西·曼芭芭拉成为毒液学派大宗师的第一个难关,轻而易举地越过去了!   猫爪子挠墙似得笑声刚出来一半,苏西就猛地咳出血来。   “你笑的真难看。”   “你——”刚开口,她就不得不停下来把嗓子里冒出来的血泡咽下去,“你以为——苏西·曼芭芭拉——是像你们这些肤浅的家伙一样在乎长相的那种人吗?那你就错了!身为未来的学派大宗师,最重要的就是威严!”   “老巫婆哪来的威严。”薇奥拉用冷漠的语调说,“我看你也只有神经病了。”   “要死的人还废话那么多!”   早就说过你撞不碎我的隔绝术了。尽管——苏西从没听说过这种会变成恶魔的家伙,而且母亲也从来不和她谈恶魔学,简直像避讳什么一样。但按照她天才的想法,在她们满地乱滚的时候把来自死亡迷道的魔力注进这个女孩的体内,再加上......   正想间,薇奥拉嘴角突然勾起来:   “现在要死的人是你了。”   自打见到这个孤僻的女孩以来,还是苏西第一次看到她那只有某个死去的贵族才见过的邪恶笑容。   很轻,但还是很邪恶的笑容。   苏西呆呆地发了片刻愣,然后一只黑色的爪子落在她头顶上,抵在她后脑勺上。   地板上投下一条长着三条腿的畸形的影子。   三条蜘蛛节肢似得腿......奥普特瑞安恶魔。在苏西翻阅过的图书馆资料里,这是一个很恐怖的名字。在战场上面对帝国军队的记录里经常出现,沉没在阴影中的刽子手......   “漂亮话说一遍就够了。”薇奥拉平淡地笑着,“话说回来,你有什么遗言想转达给你的室友吗?当然,尸体掩埋就不用了,妮娜会把你完完整整吃掉,完完整整的消化掉,一点都不会剩下来,说到底呢,这个学校里失踪的学生也不止你一个。”   你也明白,她的眼睛在说,你刚才做的事情多么徒劳。   苏西当然知道,她在阴影恶魔面前的挣扎只是一种徒劳——就算能勉强挡住一秒,但以传说中阴影恶魔的攻击和移动速度,它可以在隔绝术破碎的转瞬间里咬掉十次她的脑袋。也许是这恶魔只出现过一次,导致苏西以为那只是学校的流言,但等到她亲眼看到资料里的奥普特瑞安恶魔,怎么说也好像有点晚了?   苏西知道自己没法获得完全的胜利——但要让薇奥拉明白她也一样,那也很容易!   “是不止我一个,”她瞪大眼睛盯着薇奥拉,“但也不止你一个!”   苏西擦掉嘴角溢出来的血,无视抵在脑袋上的爪子,另一只手还是扼着她的喉咙,用夸张的表情盯着她,“我在你身上注入的魔力,能让你马上成为我死在阴影恶魔手里的活祭品!你来试试谁先杀得掉谁啊!”   ......   萨塞尔和贞德在夜晚中城区寂静的街道上走着。有几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正被值夜的卫兵往下城区拖,嘴里喊着有气无力的聚落土语,好似行将干涸的溪水不死不活的流淌声。靠在这座涌泉式环形城市的凭栏上向下瞭望,下城区歪歪扭扭的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排排尸体似得逃难者。穿过小巷时,几个穿着脏兮兮白衬衣的庄稼汉一见到他们便摘下帽子,捏在手里搅着,行起对神明祭司行的礼节。   贞德漆黑的毡斗篷在夜风中飘动,像是一面阴森森的旌旗。她那毛绒的围巾围在毡斗篷外,腰际挂着他那把黑色长剑。   他们穿过一条条摊满逃难者的街道和空无一人的街道——后者是天然气坏掉的那几条,来到下城区城墙边缘隐秘、狭窄的小巷群里,东拐西拐很久,才晃到是小巷尽头的位置,敲响空荡荡的石墙,——以一种间隔长短不同的密文。从地砖上拉开一扇活版门,步履蹒跚地走出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子,咬着让酒染得黏在一起的灰胡子,毛茸茸的灰毡靴踩在石阶上呱唧呱唧直响。   “萨......萨塞尔,你又、又来啦!”   老法师卡佐打了个酒嗝,微微笑着,露着很健康的白牙齿,对他的酒友萨塞尔打了个招呼。   他们走下石阶,靠着侧门房间里一张小桌子坐下来,说了几句客套话。贞德百无聊赖地跟在他后面打着哈欠,默默地听着他们唠叨。后来,萨塞尔和卡佐客套完了,便从侧门拐进了集会所的地下层,走向集会所地下层,于是寂静,比夜晚的街道更加死寂的寂静,便悄悄来到他们身边。   他们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地下走廊里前进,脚步放的很轻。   隔了一会儿,在这干燥、昏暗的石砖道上,贞德拢了拢她从萨塞尔这里拿来的围巾,开口道:   “我还在疑惑你要怎么走进这个集会所......结果居然是那个老酒鬼。”   萨塞尔对她一笑,“你喝酒时从来都只是一个人喝闷酒,贞德,但我可是和酒馆里每个人都交了朋友,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   “......少说废话,把你该死的材料买齐就是了。”   “你这人就从来不会脸红的吗?”   “你先脸红一个给我看看啊?”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   萨塞尔把没有说完的一句话咽了回去,就看到那个混血白精灵迎着他们走了过来。   作者留言:   PS:今天下午去买了一只美国短毛猫,花的时间有点久。 第二百四十八章 黑巫师的契约   一个热情得恰到好处而又不显做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一个令人惊讶的重逢,裁判官小姐,——和谐,吉兆,神佑,正是如此朴素的小事,才格外使人感动。”   表现到恰如其分的语调被理清了,梳理成许多小股:诚挚、欣慰、感动、热情......但是很难说清哪些是刻意的哪些不是刻意的。   “贞德,”萨塞尔低声说,“你最好明白你在和什么人交朋友。”   “我在你身上积累到的经验够多了。”贞德说,“萨塞尔,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就是指和你们这种人交朋友这种事。”   话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讽刺,但真正让他惊讶的是说这话的人。她觉得我和白精灵在虚伪的程度上相似吗?或许她的想法是对的。若非是契约束缚,他最开始也本打算捏造假名,而伊述亚米雅这个名字呢,毫无疑问,同样是假名。他们这种人行走在地上,所表现出的大部分特质——都是一层自己雕刻后套在自己身上的皮。   “确实如此,”萨塞尔低笑一声,“你的直觉还真了不起。”   贞德眼皮跳了一下。   “请原谅我礼仪中仪式化的一部分,贞德小姐,尽管我们常要求别人诚挚地表述自我,可虚情假意同样也是礼仪规范的一部分。有时候礼仪表现得到位了,我们也就无所谓诚挚和虚伪与否了。”   伊述亚米雅踱着徐缓的步伐,一起随之飘荡而来的还有一股甜美的香味,——是某种特制香水的味道。取代黑色罩袍的是一袭厚重的束腰礼服,面料是带有交叉波浪的褐丝绒和黑色的锦缎,紧口袖子上有镶着金边的黑色缎带,手背带有当下时兴的圆形开口,而且整件长裙上都打着密密的褶皱。她两肩袒露的颈边箍着一圈柔顺如狼绒的黑毡,黑毡末端扎在金钥匙形的首饰里,钥匙就固定在胸口正当中。   她修长的食指托着她尖尖的下巴,微笑表现得恰到好处,使人很难升起反感的情绪。   “特地在此叫住我打招呼......有何见地?”贞德的口吻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如你所见,我有事要忙,不会在此久留,有什么事情长话短说就可以了。”   “其实没什么事,”伊述亚米雅微微一笑,接着道,“不过你很有上位者的气质——并非是执政者,而是手腕强硬的领兵者。”   “也许吧,”贞德翻翻白眼,“很多人都很容易被我的口气吓到。”   “容我打断片刻,两位。”萨塞尔说,试图从只言片语里探询她的口风,“理事会的执政者和帝国的执政者可是两回事,——既然你能自信到以两次见面就断言她的气质,那你有接触过帝国的执政者吗?”   听了这话,伊述亚米雅转向她的紫色眼眸掠过一闪而逝的淘气光芒。当然,在他看来那眼睛里只是一片黑暗。这正是眼睛的奇妙之处,——让外人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一个人的内心,可问题是,有些狡猾的人会在窗户背后糊许多层油画,需要那张就抽出来哪张。这并不比普通人切换说话的词语难到哪去。   他一样能摆出天真淘气的眼光,但考虑到他的造型,实际效果应该会比较恶心。   “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领导过一个已逝的帝国,你会相信吗?”混血白精灵说。   “如果我告诉你——外神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年幼的我诉诸衷肠,你会相信吗?”萨塞尔用相似的发言回敬她。   “我当然相信,”她说,“需要相信的事情都值得相信。”   “换句话说,”萨塞尔用虚伪的微笑回敬她,“就是你只相信你需要相信的东西。”   ......   苏西停住了,看着那团皱缩的黑色粘液延展出十多条光滑的细长肢体,看上去犹如畸形婴幼儿尸体的萎缩附肢,徐徐地伸长、变形,对着阴影恶魔狂躁地挥舞起来。   无形之子。   苏西恐吓这个叫薇奥拉的女孩说:你是黑巫师。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她真的是黑巫师——至少也是正式入门的那种。   苏西低下头,看着自己扼在她喉咙上的手掌和手腕,嘶嘶地磨起牙来,就像她那条眼镜蛇帕沙磨牙的声音一样。鳞片褪去后的少女鹅颈很细,触感冰凉,柔软到仿佛是轻轻用力就能折断。同归于尽自然做的到,苏西心想,但是她还没有成为毒液学派大宗师,学会学派所有可怕的配方,也没有解剖掉每一种眷族的尸体,亲手记录它们的特性,更没有收集完毕世界上的每一种毒物,把每一种毒物都做成标本保存在她的秘密实验室里。   这就是她的理想,时刻都在前进的理想,——和只会做白日梦的亚可完全不同。理想没有完成,她就绝对不能这样无聊的死掉。房间里潮湿冰冷,抵在她后脑勺的爪子更冷,苏西在内衣外面就只套了一件细薄的白色亚麻连体睡袍,——现在也湿透了,还划破了。   她咬着尖牙和同样浑身湿透的薇奥拉大眼瞪小眼盯了一会儿,才不甘心地念叨几句亚米尔语咒文。空无一物的空气里掉出一张卷轴,上面有一块血凝的封蜡,盖了门之钥的印章。   “你想干什么?”薇奥拉突然问她。   “黑巫师间的互不侵犯条约和保密协定。”   苏西揣摩一阵卷轴,没去注意薇奥拉听到她的身份后脸上浮现的表情。   把学派的契约卷轴使用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浪费,然而还是生命更重要一点。她剥掉封蜡,打开羊皮纸卷轴。   “为什么?”   “我才没心情和你解释这个,”苏西低声道,“如果不想跟我一起死,就跟我签门之钥的协定。”她确信自己的语气够强硬了。有时候就是要语气强硬一点,别人就会下意识的听你说话,她一向是这么认为的。   薇奥拉瘪着嘴转过脸去,“可我又不懂那上面的语言。”   “一个词一个词跟我念,条约含义外神会翻译给你,”苏西开口:“Ka'c nuroi souk ki' elju,souk hus' jihla.”   “Ke' nrori sok i......什么?”   “Ka'c nuroi souk ki' elju!”苏西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喊起来,“你怎么当黑巫师的!给我字正腔圆地念出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 用你的身体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   ......   在反复地使坏并重复十三次错误的咒语之后,薇奥拉觉得她看苏西气急败坏的眼神看够了,于是开始念诵咒文。   在黑暗中,她听到苏西像老巫婆一样的嘟哝声——抑扬顿挫的、断断续续的咒语,还有一股魔力药剂浓烈的芬芳气味。薇奥拉下意识的吸了一口,瞬间感到皮肤发烧,天旋地转起来,一股非常奇怪的凉意从脊背骨扫遍全身。她眼前飘荡起红红绿绿的圆圈,整个世界都在她眼中搅成一团五颜六色的漩涡,好像打翻了颜料盘一样。   “这......这是什么?我看到的是什么?我是谁?我在哪里?不对,你洒了什么东西!?”   薇奥拉在天旋地转中感到头晕目眩,耳朵嗡嗡响,一阵呕吐的欲望突然升起,胃里好像有东西在搅。   仿佛是从远方突然传来苏西尖利刺耳的有气无力的回话声:   “签订条约时通常会直面外神的化身,这对刚入门的黑巫师来说很难承受,需要使用特制的致幻剂来屏蔽自己看到的一切。”   薇奥拉费力地眨眼,直到眼前红红绿绿的圆圈消褪。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油画里,她看到苏西站在一圈睁着眼睛的尸体围拢成的圆环中心,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模糊不清的白色线条四处飞舞:很像她在梦境迷道——魔女艾莲的黑白世界里——看到的一切。   “你需要承担你许诺的条约,”她看到苏西对她这么说——这个同为黑巫师的人,她的表情阴郁到让她有些害怕——“只要你有一丝灵魂尚存,你就不能违背你所许诺的一切,也不能将你的义务抛弃。”   “这是不是有点奇......奇怪?”薇奥拉犹豫地说,“我是说......那个,你不觉得这有点像婚......婚......”   苏西将一支匕首举到左手动脉,表情无动于衷,两只眼睛毫无情绪可言:“黑巫师的仪式是所有神圣的仪式里最神圣的,世俗的婚礼又算得上什么东西?你是黑巫师,可你难道没有一点自己是超越常人的黑巫师的自觉吗?记住了,我们黑巫师是世界上所有探索真理的群体里最接近真理的一部分。”   她鄙夷的语气让薇奥拉一阵憋屈。   我就是半路出家的!你有意见吗!?   苏西继续说:   “握紧你手里的匕首,切开你手腕的动脉,让你的血洒遍地上睁着眼睛的尸骸,盖住他们注视着你的眼眸。”   苏西面无表情地切开自己纤细苍白的手腕,好像只是切开一块毫不相干的生肉。她绕着尸体连成的圆环缓缓行走,将血淅沥沥地洒到地上的眼睛里,就像让雨落到麦垛上一样。   薇奥拉感到一阵惊惧。   老实说,她有点怕死,大概从掉进迷道之后就是这样了。说到底,为了生命拼死搏斗和自己伤害自己可是两回事。   但是......这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黑巫师,她灌注的死亡迷道魔力还在她体内蔓延,那感觉就像赤身裸体置身于暴风雪中一样冰冷。她已经很久没有寒冷的感觉了。   薇奥拉哆嗦了一阵,咬咬牙,心一横,将匕首举到左腕。   然后她又放了下去,隔了几秒,又拿起来,隔了几秒,又放了回去,隔了几秒......   在反复无常的犹豫中,绕了半圈的苏西一脑袋撞到她身上:她下意识的看了眼苏西,那双微微发青的少女薄唇咧开了,露出满口尖尖的白森森的牙齿,苏西的舌头也有些发青,像是青蛇的颜色;脸色变得非常可怕。   “你在干什么?”她用暗淡无光的语气问她。   薇奥拉感觉她眼神更阴郁了,脸色也因为失血而看上去更惨白了。   “......我在做心理准备。”   “我刚才就感觉奇怪了,你真是黑巫师?你怎么当黑巫师的,连切腕放血都不敢?”   “我们这一派的黑巫师就是这样的,”薇奥拉摆出装模作样的扑克脸对苏西胡说八道,“你有什么理解上的困难吗?”   “连放血都不敢的黑巫师派系啊......哼哼哼,像你这样摆着扑克脸装模作样的胆小鬼,靠着恶魔撑腰的失败者,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你的身体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   苏西不慌不忙地比划了一阵,慢腾腾地举起匕首,忽然在薇奥拉左腕上轻轻一刀划过。   诶?   ......   萨塞尔右手握着伊述亚米雅塞给他们的介绍信,大步走进这简朴又极重要的地下院落,踏过洒着黑泥土的道路,穿过畸形的地下植物围绕成的走廊。伊述亚米雅的地位比卡佐更高——她也能让他走进更内部的交易所——他脑袋被门夹了才不会接受。走进巫术灯照亮的方形庭院之前,萨塞尔停下脚步,弯腰穿过雕饰着上古神明的拱形院门。当然贞德就不用弯腰了,她要比他矮的多,或者说他稍微一抬手就能直接摸到她头顶。   “看来你交的朋友还有点用。”萨塞尔掂了掂手里的介绍信。   “我不认字,”贞德冷哼了一声,“但我可很明白有哪些虚伪的友情值得维持。”   “比真相更重要吗?”   “真相?真相在没有暴露出来的时候就只是一个假设,没有任何必要为一个假设放弃全部。”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递给她一个饶有趣味的微笑:“你在我身上有假设吗?”   贞德斜瞥了他一眼:“给我听着,萨塞尔,在你身上,我只要真相。”   “一个美好的期望。”萨塞尔耸耸肩。   听到这句话,贞德侧过身,手指按在腰间的剑鞘上,用扭曲的微笑盯了他一会儿。“如果不是你该死的契约束缚,我现在就能让这里变成你的墓穴。”   萨塞尔眨了眨眼睛,仿佛看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是裁判官脸上那种充满恶意的微笑,——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他俯身,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让她像猫一样抬起头,看着她毫无情绪的双眼中映出的一对闪烁的火把。   “每次你这么笑的时候,我都很想抱你。”   “你脑袋被门夹了吗?”贞德一脸嫌恶地盯着他,“你的性癖有点异常,你能别在我眼前说这么恶心的东西吗?”   “我记得我在地牢刚见到你的时候,就是我们讨论胡德的那次,你也是用这样扭曲的表情回应我的。”   贞德无言地张了张嘴,然后收回了那副嫌恶的表情:   “......给我闭嘴,萨塞尔,一想到那时候你可能就想上我,我就感觉我要窒息了。”   可能是被一种令人怀念的冲动驱使,他注视了她一阵,接着放出一道隐形屏障,俯下身去。激吻,然后是黑暗中的摸索和拉扯,阴影中升起压到很低的迷乱喘息声。 第二百五十章 被狗啃了   ......   地下庭院角落迷乱的合而为一过后,萨塞尔在黑暗中扣好皱巴巴的衣服,抚平自己身上被贞德咬出来的齿痕,顺便把贞德刚刚被他揉乱的头发捋了捋。最后,萨塞尔问她下面溢出来了没有。   贞德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我这可是友好的提醒,”萨塞尔伸手扶起靠在墙上的裁判官,“万一你走路的时候流到腿上了呢?别人会怎么想?”   “我就说我被狗啃了。”   “可以,是个好想法。”   萨塞尔伸手扬起一阵风,冲走了两个人留在这里的体液味道,在她肩上嗅了嗅,确认闻不到什么,才道:“接下来办我们该办的事情吧。”   他们慢慢走着,和匆匆往来的集会所法师们擦肩而过。军队的动员让萨伊克集会所相比往常忙碌不少,除去个别身居高位或是心怀叵测的成员,大部分人都来去匆匆,彼此间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甚至没有多少法师有心思停下来互相打个招呼。   尽管法师学校仍旧一片祥和,但为了获得战争的主动权,每个和城市命运密切相关的人都开始缓慢前进了。   除去往来的法师外,这里还杵着许多体形魁梧的巴哈撒人,以低沉的土语嘀咕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笑话——巴哈撒人的幽默感通常异于常人;角落里有三三两两的黑精灵聊着本族人或学者才懂的语言——黑精灵的迷道魔力受奥塔塔罗矿石的影响很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备帝国猎犬部队的刺杀;刺客公会的贾维克雇佣兵带着弯刀和十字弩来来回回地巡逻,看见萨塞尔和贞德之后警惕地分列至两侧——刺客之主坎沃是阴影神殿的‘绳索’,是‘国王’以利亚拉萨斯·努法沙的从属神,它们和光明神殿一向不怎么对路。   萨塞尔和贞德穿过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群,来到用通用文字标注的交易所。   几个戴着黑面具和消毒手套的法师从侧门走了出来,他们手上拖着臃肿的麻袋。通过气味和形状可以得知,麻袋里头塞的都是尸体碎块。这些尸体碎块通常来自接受在实验中意外死亡的人类和动物,其中不乏死囚、帝国贩卖的奴隶还有遭到诱拐的可怜虫。   萨塞尔侧身从拖着麻袋的黑袍集会所法师间挤过,登上狭窄的台阶,进入地下庭院交易所二层的阁楼。   见光明神殿的人进来,几个正切割人类尸体的学徒愣了愣,看门的守卫也皱紧了眉。萨伊克集会所确实和传闻中一样,是自由城市所有法师集会所里最邪恶的那个,但这对萨塞尔没什么影响。他领着脸色有些不好的贞德继续前进,面前两排圆柱间宽阔的过道上,悬挂的天然气灯投下稳定的光晕。   阴森的石头建筑层层叠叠的延伸出去,融进天然气灯的光芒中。萨塞尔扶着石灰石立柱拐了个弯,来到标注的房间外,推开大门。   淡紫色的光线从门缝透出——是灵魂结晶石的色彩。   镶嵌在四面墙壁上的立柜里塞满了晶莹剔透的紫色结晶:大部分结晶都在发出或明或暗的紫色光芒,有时甚至会像人在呼吸一样微微闪烁;另一部分结晶则是完全黯淡的,毫无光彩或晶莹可言,仿佛只是一块融化时没注意造型的破玻璃。   “下次我绝对不会陪你来这个鬼地方。”贞德低声说。   “你冷静点。”   安抚好贞德后,萨塞尔咳嗽一声,在柜台投下一袋子帝国金币:“一百人份的干净灵体。”   “一枚金币换五条灵魂,”贞德用嘲讽的语气低声道,“真是个好价格。”   “我也觉得这是个好价格,”另一个声音回答,“因为这是批发价,而且是帝国金币才有的批发价。”说话人之前一直藏在更远处柜子角落的阴影中,现在他走进了淡紫色的光线里。   那是交易所的主管,刮得干干净净的白脸上没有笑容,只有露着青筋的眼皮神经质似得抽-动了一下:“什么时候光明神殿的裁判官也来购买人类灵魂了?”   “鱼是从头上开始腐烂的。”萨塞尔随着一个微笑吐出了这句话。   贞德狠狠踩在他脚上。   “听上去有些道理,不过我们不这样说,我们认为腐烂都是从下层开始烂起来的。”主管人随口叨叨两句,无视他们的小动作,继续说,“那么,准备好你临时放置灵体的......”   萨塞尔再次丢过去一小袋金币,“再来一块空的灵魂结晶石,储量最小的那种。”   “只放置一个灵体的容量?”   萨塞尔点点头。他从黄衣之王的迷宫里搞出来的灵体快消散了,然而普通宝石只适合少量储存低劣的人类灵魂——比如薇奥拉装她父亲的那枚,正经的奇异灵体还得用特别准备的储存器放置。   既然到了内部交易所,那就正好把该办的事情都办掉。   ......   贞德蹬着雪地靴子,从萨塞尔背上跳下来,落在曼德洛雪山峰顶附近一处飘舞着大雪的断崖上。死去的枯树干像许多祈祷者对准天际的干枯手指,一堆堆雪和一条条断树枝在她的踩踏中喳喳做响,空气中可以闻到雪原冷冰冰的寂寥。   过去几天,自打她和萨塞尔这条老狗第一次滚床单后,她似乎变了很多。不分场合和时间的结合行为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从一开始的教会侧卧,再到薇奥拉经过时的洗浴间,再到夜晚时教会大厅的管风琴上,再到萨伊克法师集会所的地下庭院角落,或许未来还会在野外或战场上胡来。   但似乎也没什么改变,除了床上交流时所说的话比较坦诚以外,也确实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雪从他们头顶一座低矮的断崖上洒下来。贞德朝上看,然后躲进遮风挡雪的断崖下面,回头看着萨塞尔收回那双黑漆漆的翅膀。   像蝙蝠一样难看的翅膀。   “你要开始执行你该死的仪式了?”   “是这样的。”萨塞尔描述。贞德看着点头的黑巫师,看着他用手指在雪地上划出亵渎的仪式回路。只需轻轻一瞥,她就觉得自己堕落的越来越深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灵魂猎手   黑巫师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错综复杂的仪式符号,贞德认为那应该和某个外神有关,虽然她完全不认识那些符号代表什么。就像是看出她在思考什么一样,萨塞尔朝她看了一眼。“灵魂猎手伊欧德和它的追随者们很少影响现实世界,它们的特性也导致它们很难受到注意。我想,对于大部分学派的黑巫师或是你们光明神殿来说,它都是不为人知的。”   “那你呢?”   “扎武隆什么都知道。”   “那你还真是有个好头儿。”贞德无不讽刺地说。   “虽然我当初被他狠狠地坑了一次,但我个人很感激他教我的东西,这我分得很清楚。”萨塞尔退后一步,缓缓摇头。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走入我绘出的法阵,贞德。”他指示,声调既不严厉也不温和,平平淡淡。   贞德厮磨着牙齿,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盯了几十多秒,什么都没说。她看着萨塞尔在法阵中间一团积雪上盘腿坐下,背后是月光照耀的干枯树木,以及断崖外连绵起伏的雪山,表情平静的像是尸体。在夜晚背景的映衬下,他似乎不再是那个说话总带着挑衅的黑巫师,而是一个在夜风夜暗中静坐的沉默寡言的学者。   她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以同样的姿势坐在他对面。   “手给我。”萨塞尔道,握住她递过去的右手,这回他倒是没像过去那次一样直接一把扯住她的手腕了。   “这回和过去那次沟通沃尔瓦多斯稍有些不同。”萨塞尔继续说,“虽然我还是需要你来帮我执行合作仪式,但也不会像上次那么痛苦,只是稍微会有点特殊的体验......应该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贞德哼了一声,想到自己在干什么她就心情不佳,不想多说一句话。   “开始。”萨塞尔道,接着完全闭上眼睛。   “Skuni ari' sitvua.......”   起初,贞德以为咒文的长度会和上一次类似,但很快,她就发现她的想法是个巨大的错误。冗长的咒文从连贯的语句开始支离破碎,仿佛完全失去了意义,变成了陌生词语的重复念诵与顺序改变。于是,萨塞尔就这么一直握住她的手,一直念诵那种陌生的语言,这持续了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而那舌头、牙齿和嘴唇的机械动作仍旧没有结束。   他睁开眼睛,对她眨了眨,仿佛在说——   “请配合我的仪式。”   “我肌肉酸痛。”贞德咬牙说,“你知道长时间一动不动有多难受吗?”   萨塞尔摇摇头,示意她保持安静,停也不停地继续念诵。   “Nuta' tharo hirmuta......”   有一件事她倒是知道,那就是这玩意听着不像拉丁语。   又过了一个小时。   一动不动的贞德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肌肉奇妙的麻痹感,就像长久的静坐隔断了她中枢神经和身体肌肉间的联系,也隔断了她灵魂与她血肉的联系。一阵阵奇异的、徐缓的浪花在她体内涌动,就像有某种东西在她灵魂深处发出低语,同时阻碍着外界的一切声音,拒绝着外界的一切声音。   她的身体纹丝不动,或者说没法挪动,就像整个身体的肌肉都舒缓了下去。只有那种未知莫名的、不断重复的声音在体内回响,从无意义的窸窸窣窣变成了低语,并从低语变成了一丝细细的、成波浪形规律起伏的思维,穿过她灵魂和意识的漩涡,让她仿佛明白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细细追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一身浅灰色衣服的萨塞尔坐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躯把她眼前的天空分成两半,让他身边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黑色的夜幕和灰色的人。   贞德发现自己正处于他的怀抱里,可感觉却像是他们漂浮在黑色的虚空中,上下都是空无一物的虚无。   许多思维是一张白纸的灵体像烟雾一样围绕着他们飞舞,从死寂的虚空中消散又诞生,诞生又消散,在实体和虚体的界限中不停地改变;规律起伏的诡异思维犹在黑暗中扩散,拨动她的意识;像蛇一样咝咝做响的灵体聚拢成咝咝作响的半透明油画,——那些是它们支离破碎的记忆,它们发出本不该存在的祈求、威胁、喊叫。所有的一切都告知她,所谓的‘干净的灵体’也不完全是干净的。   空无一物的黑暗让这里像是坟墓,规律起伏的诡异思维波动让她升起强烈的疏离感。贞德一会儿觉得,自己快要和萨塞尔一起坠落下去,拍在地上,化为同一滩交融的血肉,一会儿又感觉即将窒息。她一会儿觉得夜风很大,她好像是变成了飘舞的灵体,如蜷曲的烟雾随风游曳,脱离了实体的血肉,若非是萨塞尔抱的紧,差点儿就让夜风把她吹散成许多缕。一会儿她又好像每一寸皮肤的感觉都锐利到了极点,甚至夜风都像一百万条冰冷的锯刀一样在切割她抽搐的血肉,萨塞尔的呼吸吐在她脸上,就像是高温熔炉在对着她的脸喷火......   很久之后,贞德才在静坐中醒来。   太阳似乎快升起来了。   萨塞尔盯着她看了一阵。   “......成功了?”她眨着尚未回过神的迷茫的眼睛。   “不,失败了。”他回答。   贞德本想说‘你还真无能啊’,不过刚才诡异的体验让她精神不太稳定,所以她只是继续下意识地轻轻摇晃着脑袋,甩去大脑里涂了糨糊一样的迷蒙感:“这件事很重要吗?”   “我原本是想在跑进战场之前多一个保命的手段......”萨塞尔把他的手指贴在她额头上,注入一丝丝刺激性的冰凉魔力,让她清醒不少,“但这次和外神的沟通不是很顺利,而且近期我都没法和它联系了......”   “那你想怎么办?”   “我实在不想就这么滚进那片该死的战场,但目前就只能就这么凑活着上了,”萨塞尔很烦躁地皱眉说,“下一次沟通还得很久,我只能说它对这里不怎么感兴趣,只愿意随便丢来一点思维波动,回答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话说回来,想知道我问了什么吗?”   贞德很尖利地看了他一眼:“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经足够亵渎了。”   “反正你已经破了,贞德,你干脆破罐子破摔算了。”   “萨塞尔,如果我要破罐子破摔了,我就要你脑袋搬家。”   “送上被你搞怀孕的断头台吗?”   “我更倾向于亲自斩首。”   “两种办法我都不是很喜欢。”   贞德微笑起来:“但是我喜欢,萨塞尔,不是用这种办法,就是用另一种办法。”   萨塞尔叹口气。他的目光落到即将升起的太阳上,又转回到贞德身上,“要不等日出的时候在曼德洛雪山的山顶上来一次,就当恢复恢复心情,你觉得怎么样?” 第二百五十二章 友情正是从撕逼开始   ......   初冬后的第六天,深夜,卡斯城教会的地下室。   萨塞尔放下手中盛着强酸的曲颈瓶。   “什么事?”他用恶魔语种里阴影恶魔的方言说。   蜡烛熄灭了,一切笼罩在黑暗中。雨水像铁钉子一样敲打在街道上,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很沉闷了,仿佛是拉长后的鼓点回响。亚克撒沙从他身后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浮出,尖锐的足刃抵在石灰石地板上,发出铛铛的轻响。   自萨塞尔上一次和亚克撒沙谈话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他觉得自己和这头恶魔的友谊不会受时间影响,但恶魔看待世界的方法还是和人有所不同。一如现在,尽管先问了‘什么事’,可首先讨论的话题还是无关紧要的琐事:薇奥拉又使唤亚克撒沙干什么了,薇奥拉又在对着她父亲念叨乱七八糟的事情了,薇奥拉又摔碎几个曲颈瓶了,诸如此类。   这头恶魔的脑子里从来没有事情的先后顺序。   “那么,你能把更关键的事情说出来吗?”在很有耐心地东拉西扯了好长时间之后,萨塞尔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在回到她身边的时候,看到她在和一个同龄的人类厮打。房间里的五座柜子都翻倒了,床受到酸液腐蚀;装材料的一百零三只瓶子都碎了,十二份材料因为碾压变形失去了活性,十五份材料因为交叉接触而被污染;五十三本书全部都进了水,其中,十三本......”   萨塞尔一边点头,估量损失,一边弯腰把那团蜷曲在地上的惨白色灵体提起来。   这只从黄衣之王的迷宫里拖出来的灵体和过去没什么不同:漆白的长发干枯得像是脱过水,肤色更白,像是白色油漆;布满裂纹的身体仿佛摔碎后又粘起来的玻璃;眼窝里黑漆漆的,手指伸进去,也只能触摸到萦绕的黑色雾气。   萨塞尔用右手掰开她干枯的嘴,让一丝细小的黑色黏稠血浆沿着她的嘴角溢出来,流到试管里。他在实验室摆弄这玩意大概有三四天了,除了确信她体内疑似是血的黑色半流体有致幻效果外,暂时没得出其它有用结论。   从她血红色的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蛇在吐信子。   血流的好慢。   萨塞尔把她刚用针线缝上的嘴角撕到耳根,让血流的快了一点,又往这玩意喉咙里塞了一团‘不干净’的灵魂。他可以肯定这东西很有研究价值,值得使用灵魂喂养,但是从集会所买来的‘干净’灵体稍嫌昂贵,他又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艰难岁月,如果不能直接放开手杀人越货,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搞到足够的钱。   至于薇奥拉。   昨天晚上,他在实验室里用手术刀解剖这个能实体化的灵魂,薇奥拉就那样若无其事的靠在他旁边,一边完成课题,一边好奇地围观了半个晚上。后半夜,她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而醒来后的一大早,这孩子却匆匆忙忙提了几袋子瓶瓶罐罐就离开了教会。   “简单的说,她和一个学派不明的黑巫师学徒签订了保密条约?”   亚克撒沙磨了磨小指的爪子,那是恶魔在表示同意。   萨塞尔点点头,随手扔掉嘴撕到耳根的女鬼。   冰冷的暴雨下个不停,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发出刷刷声,那声音让他想起罗马都城附近那条运河。   她飞快地挪动着好像是四条弧形金属条的修长肢体,像蜘蛛一样攀爬到天花板顶部,脑袋扭了一百八十度,雪白的长发垂下来,用黑漆漆的眼眶盯着他,毫无理性可言。或许这玩意的理性只在连接到黄衣之王的迷道时存在,但黄衣之王......他想了想锁在匣子里的印记,还是决定暂且不启动接触黄衣之王的仪式。   苏西·曼芭芭拉——是个黑巫师。   稍微有点意外,细想的话,却也不算很奇怪。   “她们两个成立了一个二人结社,”恶魔继续说,“主旨是研究眷族和交流黑巫术知识,对外则宣称是研究魔药;三天前的晚上,她们私下凑钱去集会所外层买了一批污染灵体;两天前的晚上,她们合作召唤了一只夜魇,献上了灵魂当作祭品,从它角上磨掉了一点粉末;而今天......”   “从我这里拿到了剩下的材料?”萨塞尔蹲下身,把一块圆球从地上拾起来。那是一颗末端连着触须的眼球......是他出于恶趣味塞到女鬼眼眶里的,不过似乎没什么意义。   或许是因为能让这玩意看着顺眼一点?   他眨眨眼,散开修道士的水魂术感知,从攀附在天花板上的女鬼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恶意、野兽似的食欲、还有本能的恐惧——对黑巫师的恐惧。   或许还有对修道士法术的恐惧。   萨塞尔呼了口带着火星子的热气,右臂像增生的荆棘一样扩张拉长,钢锥似的手指伸向黑暗的天花板,抓住了那玩意。片刻之后,她一直垂到地上的长发渗出血来,像活的藤蔓一样发狂似得飞舞,相互纠缠着涌向萨塞尔还是人形的躯体,却碰上一道高温的赤红色屏障,接着整个都烧了起来。   她发出一阵非人的惨叫,从天花板摔倒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开始抽搐。   亚克撒沙点头表示同意,也不知道她在同意什么。   “老实说,我有点没听懂,”萨塞尔随手熄灭外神的火焰,在女鬼头顶蹲下来,拆掉她脖子上缝了一圈的针线,“你刚才说她们是怎么达成一致的?”   “可能是在交流过黑巫术知识之后。”恶魔说,“也可能是在知道对方的身份之后。”   “神奇的友情......或许也不该称为友情。”   雨继续淅沥沥的下着。萨塞尔把这玩意的脑袋拆下来,放到一旁的手术台上,然后撩开她小腹上的衣服,提起镊子和剪刀拆她横穿整个腹部的针线。   剪断针线的声音喀嚓喀嚓的响。   萨塞尔一边盯着那颗用头发在桌子上蠕动的脑袋,一边对恶魔说:“我和贞德接下来要离开卡斯城很久,她若是能有个说话的人,那也算是件好事。接下来的事情就一如既往的拜托你了,如果有威胁,就处理掉,如果处理不掉,就用仪式召唤西弗朗......放心,扎武隆一定会为西弗朗的出场买单的。”   “我认为扎武隆一直都心怀叵测。”亚克撒沙用嘶哑的声音说。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战火初临   萨塞尔面无表情地摇头。“我们一直都在和心怀叵测的人交流。”   “但这里的‘我们’究竟是哪些人呢,黑巫师?”亚克撒沙道,语气一如既往的不留半分余地,“想想看,‘我们’到底是那些人?当然不是三个月前还什么都不懂的女孩。‘我们’意味着已经和扎武隆越来越像的你,挥舞刀刃的是你的手——你忘了吗?那个你捡来的女孩只不过是跟在后面捡你敲下来的碎片而已。不是吗?过去,你为和扎武隆合作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你觉得你带出来的学生也一样需要支付这个代价?”   “别拿你从来图画书里学来的言语艺术糊弄我,亚克撒沙,我还没老到分不清可能性和必然性的地步。”萨塞尔转过脑袋,盯着恶魔的鼓起的泡状眼球。她若无其事地眨巴着眼睛。“我一个人保不住所有人,扎武隆虽然总是心怀叵测,但在我熟识的所有人里,他的能力和手段最值得敬畏,他本身也最安全。起码他不会因为有趣就把无辜者丢进外神的迷道!让他们玩生死追逐的游戏!”   想到这里,萨塞尔就忍不住想骂出来。生死追逐的游戏!他当初掉进修道士的城市绝对和奈亚拉托提普分不开关系!至于扎武隆......想到这里,萨塞尔觉得自己的选项真是糟透了,但扎武隆总归比外神值得相信一点。   亚克撒沙发出嘶嘶的笑声,从蜥蜴似得嘴里吐出深灰色的蛇信。   “让我们说的简单一点,你也没信心在战场上顺利的活下去吧,嗯?”恶魔继续道,“你原本在光明神殿的脚边上走钢丝绳,等到他们的人来了,你就要开始在光明神殿的膝盖上跳舞了,萨塞尔,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跑到他们手心里去踩高跷?”   萨塞尔的视线停留在恶魔的狭长的、生满黑色鬃毛的脸上,他看到了恶魔一贯残忍的表情,那是她在嘲笑,但他也在她的发言里听到了理解——他只需要这个。   “这是寻求真理者的命运,恶魔,就像一场算筹游戏。我每一秒都押上我的性命,可谁知道未来等待我的是怎么样的胜利——或是灾难?”   亚克撒沙又盯了他片刻,然后她开始沉没在阴影中,就像鳄鱼钻进沼泽一样。   “黑巫师,”最后她用一成不变的恶魔语说,“我可不保证你的学生会走到哪条路上去。”   说的好像我知道一样。萨塞尔耸了耸肩,坐回长靠椅,仰头靠在椅背上,把女鬼冰冷的小腹当作脚垫,面无表情的同那对黑漆漆的眼窝相互对视。   “你这玩意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虚体和实体间切换的?”他自言自语。   一如既往,此话意味着更多日复一日的实验,他会小心地保存她的生命,直到他彻底解明这玩意身上一切有用的结构。   萨塞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直到她挂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会令正常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微笑。她的脸在夜幕的黑暗中依旧是令人心悸的白色。   见鬼的光明神殿。   ......   千禧年一四五七年,冬。   自帝国以攻陷塔瓦萨城单方面宣布合约撕毁开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包括苍白峡谷临近云雾森林和帝国疆域的位置在内,边境线附近的要塞集结了无数军队。在城市和军营里逐渐出现了传言,称帝国利用一种神秘的诅咒消灭了三个自由城市的法师集会所,并称自由城市联盟必将走向失败。也有人说,帝国间谍的诱惑让身居高位的法师们诞生了背叛者,自由城市的情报系统已经变成了到处漏风的筛子。   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原本没有在寻找间谍上投入太多功夫,现在却开始在理事会联合的推动下肃清整支军队。关于非人道法术体系‘强迫术’的使用屡见不鲜。一部分专注精神学科的法师在理事会联合的支持下成立了随军审问部。据称,许多在军队身居中高层的长官被扭送到集中营,即使他们坚称“我的忠诚无可动摇”,但在可以扭曲灵魂、改变性格、放大心理弱点和内心阴暗处的许多强迫术及其分支的使用下,许多人都被查出和帝国有牵连。在接受更危险的强迫术实验之后,他们的尸体被穿刺在木桩上示众,暴晒到腐烂为止。   这些记录出现在每一份由随军审问部送往军营统帅的报告中,到最后已经不再像是一种值得庆祝的肃清行动,反而使人变得难堪不已。最令人困扰的,乃是有部分无辜者因为接受过度强迫术而导致灵魂产生了难以逆转的扭曲,从值得相信的硬汉成了整日哭哭啼啼的废人,只能发一笔抚慰金之后送回他们来的地方养老。   另一件事情,乃是边界线聚落的乡镇入伍者遭遇的惨剧以及他们自身实施的暴行,这样的事件起初不算多,后来随着军队集结不断增加。   在卡斯城的南边,一伙附近聚落的入伍者们——居住地遭到摧毁和屠杀的那些人——带着武器逃离军营,一路南下,越过边界线后在罗马领土的乡间肆虐。他们沿途摧毁并屠杀了至少十七座村庄和三个小镇,其中有一半属于罗马,剩余大部分属于三不管村落,还有三个村庄属于自由城市领土,——红了眼的复仇者们自然不会有心情问你是受谁统治,如果那些拥有城墙的小镇不在一开始客客气气地开门,迎接这些地方的就是已经失去理智的、全副武装的强盗——或是乱军。   使事件产生轰动的,乃是地方贵族的乡间别墅遭到抢掠,有爵位的体面老爷被全副武装的强盗拖出来分尸,女眷遭到奸-污,小孩挂在尖顶建筑上风干,——沿途被付之一炬的村庄也遭受了同样的下场。   食用腐肉的乌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给养,霎时间,整个边界线上似乎都飞满了这些呱呱叫的黑畜生。   最后这伙人在罗马境内遭遇第三军团边境军的围剿,第三军团的武士根据法师的指示包围了他们的营地,将他们尽数击杀,尸体则由直属尼禄管辖的猎犬宗会第五宗接受,送进了帝国法师研究所。   真正引起轩然大波的事情不止于此——   虫人为帝国提供了全方位的空投物资补给,使得联盟一方统帅们的许多战略成了笑话。归属乌利尔城的几支军队发起全面攻城,目标是原本以为耗尽资源的几座要塞,结果全军覆没。事后赶来的法师经过调查后得知,虫人们运送并空投了大量罕见的高爆炸药和火器,通过一次埋伏将随军法师连着隔绝术一起炸成了碎块,残余部队也在仓惶地逃亡和崩溃里死的一干二净。他们的尸体铺成了一条壮观的道路,道路的每个位置能看到犹如黑云的鸦群在铺天盖地的腐败臭味中发出刺耳的嘲笑。 第二百五十四章 学士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临近乌利尔城的法里夏斯城——作为靠近边境线少数几个完好无损的要塞城市,他们也许是除达鲁吉斯坦外在要塞修筑上花了最多钱的一座城市。   在开战后的第五天,法里夏斯的理事会下属贵族们集结了数百名自由之城的实权贵族及其各自的部属、约三千人的巴哈撒蛮人、还有大批闻着战火和财富气味到达此地的雇佣军——总计三万余名训练有素却不怎么有秩序的士兵。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派遣这支军队加入联盟的集结,等候安排,而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组织军队绕过莱维人聚集的平原,前往三不管地带的内巴拉山脉。那里有流亡人士和无归属商人建立的内巴拉之城,是边境线附近最著名的交易点和最富裕的市集。   为什么要去这里?   法里夏斯的理事会欠了内巴拉很大一笔资金,于是他们决定派遣将军苏拉斯摩去解决掉这场债务。   据称,等到法里夏斯的军队开拔至内巴拉后,要塞的大门紧闭了整整一天。然后,集会所的法师们‘意外的’从城市附近发现了帝国插手的痕迹。   在苏拉斯摩警告城主多林并要求他‘立刻开启要塞接受检查’无果后。苏拉斯摩统帅着军队和近百名玛莎集会所的法师向内巴拉要塞发起进攻,并展开了一场空前巨大的屠杀。由于错估法里夏斯的决心,这座边境线附近最著名的交易点直接被洗劫一空,原本意图倒向帝国的流亡人士死到只剩下小猫两三只。而内巴拉之城的城主多林一家——他们没按联盟的路数组建理事会——全部由苏拉斯摩亲手吊死在城门口,理由是:‘和帝国勾结’和‘严重伤害了我方军队的感情’。   据称,玛莎集会所的法师在攻城时制造了阴损到极点的瘟疫云,导致整座城市里都堆满了死尸。那股子难闻到极点的尸臭味足足蔓延了数公里远,让食腐的乌鸦和老鼠都不想接近,只有提前服用过针对性疫苗的法里夏斯军队得以幸免。   还有人说,苏拉斯摩在城主的寝宫一脚踹翻了多林放置保养品的架子,称多林是个“被阉割过的娘娘腔”或“堕落的、屁-眼被狗捅的同性恋”——如果你相信苏拉斯摩的狂躁可能来源于这种理由,那你说不定也能相信——苏拉斯摩是由于看城主不顺眼才宰了他全家。   这之后,法里夏斯的理事会声称,“我们为自由之城联盟排除了一个即将倒向帝国的敌人,如果等到帝国支援入驻的那天,他们的存在必将会导致一场巨大的灾难。”   随后,其它几座自由之城发表了宣言指责苏拉斯摩‘令人发指’的残暴行为。此事违背了他们不侵犯中立者的誓言。   可事实上,空话终究只是为了好听,没多少人关心那种墙头草下场到底有多惨。在法里夏斯的理事会宣布将财物和劫掠来的粮食无偿提供给联盟军队以换取话语权后,一部分自由之城的理事会停止发声,另一部分则宣称‘任何继续犯下与苏拉斯摩相似错误的人将得到惩罚’,并结束谴责,就这次流血事件进行了私下不为人知的探讨。   于是,在冬季的第十五天,除去临近边界线的几座自由之城和部分独来独往的同盟军还在前线和帝国纠缠之外,成千上万的军队向达鲁吉斯坦城外的大平原开拔。   这片土地上现存最古老、最庞大的城市——达鲁吉斯坦。   细细的冬雨温和的像是初春,到处都燃烧着招展的篝火,大大小小的军帐布满了目力所及的原野,大道上更是人满为患,就像是大雨后爬出巢穴的蚁群。那边的小树林旁驶过一大队骑兵,这边的集会所法师们从天空中旁若无人地走过。许多青年男女在达鲁吉斯坦同山脉一样宽阔的城墙上眺望,兴奋地大声叫嚷。   在苏拉斯摩率领两千人的骑士团和五十名随军法师沿着边境线一路加速行军到达鲁吉斯坦的路途背后,那些据称意图倒向帝国的内巴拉居民疫病缠身,平民的尸体横陈在污水横流的街道上,有地位者的尸体则倒吊在树梢上,任由他们腐烂发臭,当作对‘意图勾结帝国’的惩罚。对于这些靠着贸易地位摇摆不定的人来说,这座如今该称为‘瘟疫之城’的地方,曾经也是一座富有而自由的天堂。   雨停了,阳光如一道道穿透乌云的神明之矛,刺向广袤的原野。数不清的军帐在晨风中微微荡漾,自由之城集结的军队们高唱着各种土语掺杂的家乡小调,高唱着通用语编成的简易军歌,在达鲁吉斯坦城外的平原上等候长官们的命令,等候加入这场伟大的战争。   ......   苍白海峡,驶向寒沙码头的船只内部。   霍加里·伊万罗德按照十字教的礼仪规范深深鞠躬,继续开口道,“以上就是目前为止这次战争的现状梗概,学士大人。我们即将到达卡斯城的寒沙码头,裁判所任命的保护者将会在本地的教会等候您的前往,并统率此次同您随行的二十名裁决骑士。”   正伏案记录的学士抬起头,把羽毛笔放回盛墨的水晶瓶里:“请不要使用这种敬语,伊万罗德先生,说到底我只是一介记录者,完全没想过能对这个世界做什么贡献。”   声调和很平和,然而话说的很绝,而且逻辑也非常莫名其妙。   这摆着扑克脸的女人是不是从没涉足过正常社交?霍加里轻轻咳嗽一声,掩饰住自己眼神中的尴尬。接着,他又瞥了眼像大理石雕像似得伫在两旁的金属怪物。   裁决骑士。想起这玩意霍加里就忍不住想吹声口哨。十字教裁判所最狂热的重装骑士,足足二十个!如今就一言不发的站在他眼前......对于生活的反复无常,霍加里一向抱着享受的态度,就像某些流派的画家既会去欣赏最美的事物也会去欣赏最丑陋的事物一样——像这样罕见的经历,对他来说同样是值得记一笔的大事件。   为了继续满足好奇心,他问道:   “那,这位学士......”   “我的名字是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 第二百五十五章 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   到米特奥拉停止记录并开始自述姓名的时候,霍加里才注意打量她。学士的身材小巧轻盈,冰肌玉骨,白色短发剪至齐耳,眼睛浅蓝色。除去容貌之外,给霍加里印象深刻的是她那种恬静而神秘的气质。她记录前线情报的速度很快,而且相当专注,始终抿着嘴,过程中保持一言不发,这使得她显得很冷漠。   她一身厚重的毛绒大衣,披着带兜帽的墨绿色披肩,袖口长而宽阔,双手也裹着厚厚的皮革手套,颈部以下的位置都包得严严实实,这在苍白峡谷的聚落倒是挺常见,毕竟气候使得人们多选择厚实的穿着。她说通用语时咬词清晰准确,每个发音都完全合乎标准的要求。   霍加里很擅长观察,这些细节都是他独自发现的。   使唤霍加里迎接学士的理事会员告诉过他,说光明神殿的学士很多都有难以交流的怪癖,尽管比阴影神殿那帮祭司好得多,但也需要注意保持尊敬。理事会员还说我也处理不了你和塞伊克娅的感情问题。   她沉思地问霍加里:   “据我们教会在贝尔纳奇思的探子回报,你们约在半个千禧年之前让这片大陆的君权彻底没落,将所有国王在审判之环的绞刑架上吊死,直到帝国自以罗马神祖命名的罗慕路斯大陆发起远征。三百年前,当帝国初次踏足你们的土地时,你们甚至自诩已经得到了自由和公道的精神。但当帝国踏上贝尔纳奇思后,只用了不到二十年,他们就使得半个大陆归属于罗马的统治。而使我感觉非常有反差感的是,你们的许多城市尚未等到帝国踏足,便因为动摇而趁势倒向帝国,甚至有的自立为王,摆脱了尚不成熟的理事会制度,这代表着......”   米特奥拉学士的这一番话推翻了霍加里对她的印象——这人不是沉默寡言,只是不说相互交流时常用的客套话罢了。学士相当冗长的发言表明她不仅记住了霍加里所有表述的细节,而且还在短短几分钟内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推测——以纯粹中立的态度。   “这代表推翻君权的阻力远比想象中巨大,敌人不只是帝国,还有我们内部的叛徒。”霍加里耸耸肩,“保王主义的动摇没有彻底死去,帝国的脚步就让我们的大陆陷入了战乱——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的联盟必须团结才能得救,而且我们决不能对任何退缩者、叛变者和异己者给予仁慈,除非我们想要自己分崩离析,想要我们自己不战而败。”   “您的意思是内巴拉的毁灭是必然而不是偶然吗?老实说,我目前仍缺乏对你们边境线的情报,不过单从您讲述的事迹看,你们和内巴拉的区别更多在于军队实力,道德水平的差距说不定反倒是内巴拉更胜一筹。至少在正常情况下,散播瘟疫是应当杜绝使用的手段。更何况,传言终究只是传言,‘和帝国勾结’这一传言的可信程度并不比多林城主是‘同性恋’高出多少。”   米特奥拉继续用一成不变的标准发音和语气对他说着。   霍加里忍俊不禁:“不愧是传说中受人爱戴的十字教学士!思考的时候理性占最上风,陈述观点的时候又不在意旁听者的情绪,话语间带着无法掩饰的骄傲。您真的让我有点担心,学士大人。”   “我想您应该是在表述必要的借口必不可少。”   “您很敏锐,学士大人。”霍加里坦白,“如果您这么想,那么您当然可以把法里夏斯理事会的发言当做借口。”   “除此之外,非常感谢您的关心,”米特奥拉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我个人的确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和自觉,因此带来的误解也不在少数,好在学士的身份或多或少也能提供保障,一直像这样安全地走到现在也不算特别令人惊异的事情。”   他觉得这个学士说不定根本没有脾气,也根本不会因为挑衅而发怒。   米特奥拉继续说,“如果您想一直称呼‘学士大人’的话,我也不会不识相地表示拒绝,按照礼仪规范的需求,敬语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活了这么多年见到的怪人里,她也许不是最神经质的,但也许是最独特的......   但他们究竟有什么其它打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霍加里斜眼看了眼纹丝不动的裁决骑士,评估他们的威胁和主动出手的可能性,最后还是决定问出他的问题:   “按您的说法,你们来到贝尔纳奇思是为了记录战场的现状,但使我不太明白的是,这种事情何必派遣光明神殿的学士来此呢?因为学士的价值根本不在于记录战场,对吗?更何况这还意味着你们需要接受涉足战场的危险。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们的到来意味着更多意义?”   “意义的确是有,目的,动机,情报的交予,这些对于每个来此的学士都不尽不同,但我本人缺乏透露一切的权利,也缺乏透露一切的动机。”   霍加里微微皱眉。这问题的答案可有些过于敷衍。“恕我直言,学士大人,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们,目的在于获取信任。可是,我是说如果,米特奥拉小姐,就像,比如说你们加入战场时的其它想法,即使把这些告知理事会,我们一样会尽可能提供帮助——”   米特奥拉沉吟半晌。   她用缺乏情绪可言的眼眸盯着他,最后缓缓点头:“如果您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我可以让随行的沙瓦宗先生给予解答。和我不同的是,他拥有说明一切的权利。”   米特奥拉做了个手势。   “您说的是......”   霍加里原本想说是哪个裁决骑士,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闭上了嘴。   一缕缕不起眼的灰尘沿着门窗缝隙流向地板,浮游至半空,如蜷曲的烟雾在游曳,卷出激流似得旋涡,仿佛刮起一阵灰黑色的旋风,风中依稀能闻到浓厚的腐朽和衰败的气味,这味道让他有着不祥的预感。   一个肌肉干枯腐朽的人形生物在灰尘中凝聚成型:它那副飘舞着灰烬的残破甲胄比他见过的所有古老遗物都要久远,宽阔的燧石长剑微微泛出令人发怵的暗红色;它身体的每一寸表皮都贴满撕裂又痊愈的伤口,每一寸肌肉都绷着岁月洗礼留下的枯萎痕迹,活像一具倒过防腐剂的干尸;在它断裂一半的骨质角盔下,这个生物的脸,霍加里可以看到的那部分——就只是贴着一层深棕色干枯皮肤的额骨、颧骨和凸出的眉脊。   它用两个意味着眼窝的黑色窟窿盯住他。   “您制造的法术真空让我光明魔法书感觉有些不适,我们古老的先祖,T’lan Imass,洛格罗斯的氏族之剑,沙瓦宗·图兰先生。”米特奥拉这么开口说。 第二百五十六章 人偶之梦中的同行者   霍加里终于知道这次遇到的是什么了。天玛斯。他只在图书馆资料和小说读物里看到的传说故事成真了。   天玛斯庄重从容地将燧石剑从灰烬中拔出。在船舱四周的微弱烛光中,那柄剑闪烁着不自然的红光,就像是暗红色的铁锈反射出了另一个世界的太阳。它——至少霍加里认为是‘它’——让整个船舱的尘埃都汇集到它腐朽的躯干上,并提起剑身。它盯着霍加里,发出一阵嘎吱作响的骨头摩擦声。   霍加里没听懂它在说什么,但米特奥拉却猛地朝他抬起手。   然后是一个词。那个词的声音,在他眼前猛地升起一道宽阔的幻影围墙。幽淡如水的蓝光在他四周聚成一个厚重的弧形,飞扬的木屑似雨露喷溅其上,发出消融的嗞嗞声。   法术屏障隔开了他和天玛斯。   保护?这什么意思?   霍加里迅速地眨眼,接着全身都冻结了。他缓慢地停住呼吸,停住喉结的滚动——他看到天玛斯就站在他眼前,很近,氏族之剑的燧石剑尖端紧紧贴在他喉结上面,温度非常冷,冷到彻骨。   下一秒,玻璃炸开的刺耳尖叫声在天玛斯身后响起,淡蓝色的幻影围墙破裂成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冰雪一样喷溅、消融,折射出让人眼花缭乱的璀璨光芒。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人类。”沙瓦宗继续用空洞的眼眶盯住他,用嘎吱作响的声音说着,语气空洞,但是却充满威胁的意味。这回霍加里能听懂他用的语言了。“因为你,自由之城的贵族,你才是那个问题。”   它的声音像岩石和灰尘一样僵硬,甚至于能从中闻到那种注定要坍塌的城墙和塔楼,看到那火盆中渐冷的木屑灰烬的味道......一种空虚而嘶哑的声音。   它把它僵硬的脑袋转向米特奥拉。“米特奥拉学士,你保守秘密的意志还需要磨练,你保护他人的魔法或许也需要磨练。”   学士顿了顿,用合乎礼仪规范的姿态朝天玛斯鞠了一躬。她的视线移到燧石剑上:   “我本以为您很喜欢讲话,沙瓦宗先生,毕竟这几天我们在船头闲聊的话题足以记录为两本二百五十六页的大开本对话录。现在看来的确是我个人考虑不周,我应该向您道歉,为我独断地作出决定这件事。”学士说。   霍加里感到喉咙发干。然而那些裁决骑士还是跟一堆雕像似得,动也不动。   “过去也有人说过我是个话痨,是个裁判官说的。”沙瓦宗说,“但那只是误解,我和你不一样,学士。你对任何人都话很多,但我只会在义务履行的范围内尽可能清晰明白地解答一切提问。”   “但您的剑快让这位先生的咽喉流出血了,沙瓦宗先生,”米特奥拉侧过脸,用平静但却很有威严的目光盯着天玛斯的眼眶,“如果您没有动怒的话,还请您收回武器,如果您有动怒的话,我会代这位先生向您道歉。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冲突,完全可以得到化解。”   闻言,天玛斯收回燧石剑,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它的头盔。   霍加里终于松了口气,刚才漫长的十多秒钟里,他连大脑思维都不敢转动。   嘎吱作响的说话声再一次响起:   “这取决于你的心情,学士,我在接近三十万年的时间里遗忘了很多不必要的情绪,这个腐朽的脑袋里没有愤怒,只有适当的警告。”   霍加里没有细听他们的对话,而是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环视一圈四周纹丝不动的裁决骑士们。   现在他知道最危险的是谁了,不是这些狂热又冷漠的骑士,而是这个脑袋和灵魂都随着漫长的岁月一起腐朽的干尸。   ......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盘腿坐在地下室黑暗的角落里,形影在颤抖的烛光中摇晃,吟诵着外神污秽的词句。黑色的锁链从他口中爬出,好像是阴影构成的毒蛇,爬过横亘在他和幻境城市间洒满月光的坍塌废墟。他走过废墟间一座座倒塌的石碑,断崖下静静地流淌着古老而污秽的如呕吐物般的墨绿色毒池,在毒池间,有灰白色的巨乌贼浮沉、游动。   人偶的梦境世界有时没有距离感,有时又会显示出仿佛只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景象,萨塞尔一直对此十分惊讶。这是个奇特的世界,按照奈亚拉托提普的说法,这个世界是她随人偶一起带入梦境迷道的一场梦,一场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梦,一切距离和现实都化作思想的泡沫和女人偶奇异的情感波动。这个世界是他的知识也很难通晓的。   月色如洗,以其阴郁而寒冷的光芒向废墟注泄,地上和石碑上长了一层层湿漉漉的霉菌,煞像是生着苔藓的潮湿丛林。   从远方传来空灵的歌声,歌唱着爱情,是一种未知的语言,声音和女人偶很像。   萨塞尔找到那个歌唱中的怪物,把它用锁链提起来许久,和它硕大脑袋上无数枚眼睛互相对视,最后,黑巫师看了看它身上穿的人偶衣服,还是把它放回去了。   他在人偶的记忆和梦中穿行,意外地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另一个在睡熟中走入人偶之梦的目的不明者。背对他的那人身着黑色双层军大衣,跪坐在被血浸透的石碑上,因为戴着藏青色的骑兵帽而分辨不清更多特征,只有在脑后束起的银发拖至脚腕。几十柄从人偶的小屋里见过的奇形武器刺在地上,环绕那人围成一圈,像是一座垂死者的剑冢。   “能在此地发现梦境中的同行者,实属奇缘,巫师。”她突然开口说道,声音深沉而徐缓,仿佛是管风琴在弹奏。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你是谁,另一个巫师?”   “巫师......也许是,也许不是。”她拔出一柄巨大的镰刀,突然笑出声来。“当我辈以弯弓与利刃品尝背叛者之辞世,我会说:‘此乃终结’。”她从地上徐徐站起,笑声很怪异,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气,“当我辈将曾浸透鲜血之国土再度堆满尸骸,让背叛者理解何谓愚蠢,何谓在我辈怒火前如不堪一击之朽铁,我会说:‘此乃死者之复仇。’”   遣词繁复,腔调徐缓。   作为一个对历史有所研究的学者,这种说话方式他倒是很熟悉。   大约在五百多年之前,贝尔纳奇斯的君权没落时,那些被贵族和暴乱者们绞死在审判之环的王室,——他们一贯使用这种啰嗦的方式说话。   “我有点印象,”萨塞尔又扬了扬眉毛,“你是五百多年前君权没落时的——”   “王室遗女。”   在一百多米外,那女人转过身来,用她红中透蓝的诡异瞳孔盯着他。她的嘴角一直挂着虚伪和轻蔑皆有的微笑。   那人继续说:“既然有幸成为同行者,不如先来做一个测试吧,巫师,来检测你到底是不堪一击之朽铁,还是具有尚可屈膝侍奉君权的......”   她突然抬起一只手,举向夜空,几十柄奇形武器同时拔地而起,围绕她高速旋转,划出一道道巨大的弧光,在月光下看起来像是战车飞转时的银色轮辐。   “小小价值。”   作者留言:   895月票的。   因为想嘿嘿嘿,所以就加进来了,hhhh。 第二百五十七章 阿尔泰尔   “令人惊讶。”萨塞尔说,“你当了五百年的亡灵,王室的遗脉......五百年的亡灵。你应该亲眼见证过王权在这片土地被推翻,亲眼见证着所有王室成员脆弱的咽喉被绞首架咬断。你在这片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梦境中行走至今,手里拿着来自另一个梦境中的刀剑。也许你还踏足过贝尔纳奇斯的每一座高山,攀登过贝尔纳奇斯的每一座城墙。可到了如今,你却要拿起武器,对付一个孤身的行人?”   军服的女人发出一阵阴郁的笑声。   她没拿武器的那只手指向四周升起的一条条白色幽灵:“优秀的讽刺,还有恰到好处的恭维和谦虚,乃是无可挑剔的礼仪。倘若加上我眼前这些有趣的小玩具......你确实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孤身行人,但你也可能让我很难忘啊,黑巫师。”   萨塞尔对她友好的一笑,接着点燃法术。咒文!词句在燃烧,灼目的烈焰伴随着岩浆与高温冲天而起,热浪卷过女人和她身周的武器,石头裂开,空气颤抖,源源不绝的呼啸震耳欲聋。他不等更多的回应,继续吟唱法术。   空气跃动,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如重锤般从天而降,穿透烟云,炸开大地,让碎裂的石块冲天而起,让跃动的光束填满每一寸呼啸的烈焰。萨塞尔继续吟唱咒文,召唤出成百成百燃烧的乌鸦群,一只只尖叫的火鸟朝闪电坠落之处冲去,以生命的烈火展开一道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   ——空气发出一道雷鸣般的尖叫。   这是萨塞尔在梦境中无比接近死亡的一瞬。他刚开口吟唱下一个咒文,便立刻改口换成隔绝术,只占到了一个呼吸的先机——但足够了。   刀刃连成的闪电破空,击碎了萨塞尔召唤出的三道隔绝术,发出玻璃墙在火药冲击下爆炸般的巨响。更多以接近音速坠落的刀剑如暴雨从天而降。刺耳的撞击,粉碎的石块轰鸣着朝天空飞去,脚下的地面仿佛成了正在倒塌的建筑。一时间,萨塞尔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不断升起的幻影围墙在冲击下激荡出一道道环状的波浪。   “是的,是的,你确实很令人难忘,不愧是我平生仅有耳闻的黑巫师,在外神的迷道自由行走的亵渎者。”   “你也很令人难忘。”   萨塞尔一咧嘴,脖子扭过一百八十度。磷火如巨大的瀑布从他上下颌骨分开的巨口中吐出,把他眼前这飘浮的女人脚下的毒池烧成干涸的黑泥地。   她微微一笑,动也未动:“当然,我一直都是最令人难忘的那个。”   黑色的双层军袍在月光和磷火下闪烁,连成圆环高速旋转的几十柄刀剑犹如孔雀开屏,又如战车银白色的轮辐飞转,轻而易举地吹开扑到她面前的磷火。“而你值得我费一番手脚,黑巫师。”她微笑着重复,但没有更多动作,只是站在原地。   真是个神经病......还是个很难对付的神经病。在仇恨中活过五百年就会变成这样吗?   不过她的过去也许是个伤口,趁着这机会,萨塞尔准备仔细挖掘一番:“那么,你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将要为你痛苦的过去展开复仇吗?”   但她不为所动。   军服的女人垂下剑尖,张开双臂,仿佛都要拥抱朋友。她四周高速旋转的刀剑越来越模糊,撕裂空气的尖啸响彻长空,空气仿佛也因越来越大的切割声而颤抖。她微笑着,步步逼近,直到萨塞尔面前。   “我们依靠的是同一个神,你和我。”她说。   啧,刚才的对话接不上。   他知道,对方没什么兴趣给出时间让他挖掘她的伤口。   “真理才是我依靠的东西。”萨塞尔提起腰侧的黑色长剑。   “啊,真理,一个伟大的词汇,但却稍感敷衍。”她低笑着,将一只手放在她平坦的胸前,“那么,黑巫师阁下,你可否告知我恰当的理由呢?比如说,你可曾亲眼看到过你所依靠的真理呢?若是你不能亲眼见证你所依靠之物,你又何来依靠之说呢?”   萨塞尔耸耸肩,立定双脚,按和她遣词相似的口气说话:“即使我看不见太阳,我也知道太阳存在着;知道太阳存在着——这就已经是全部生活。”   耳边仍是刀剑高速旋转的呼啸声,切割空气的尖啸正耐心地掩盖附近一切活动的痕迹。   军服的女人踏前一步,阖上双眼,又轻轻睁开,自银白色的流海下显出略有些惊异的、青年人式的明亮眼睛的光芒。   但她没有更多回应了,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出于礼貌,姑且告知于你,你可以称呼我为——阿尔泰尔。”   军服的女人继续说,并自高速旋转的武器阵列里从容地拔出一柄军刀。在如洗的月光下,那柄刀闪烁着不自然的光,就像是折射出沉没在水底的月华一样。她屈张着戴皮革手套的手,将军刀平举身前,尽管站立位置就在他眼前一线之隔,但她举止沉稳,步态准确、优雅,像是行走在古老宫廷的花园里。   “这柄刀,它的名字,未经王室教导的人很难发得出音,但你也许可以——是‘Setsuna’,用你们的语言来说就是‘刹那’。它从我至边疆从军以来携带至今,没有它,我会心情非常恶劣,至少有些时候是这样。”她在他周围踱步,每一步都跨过相同的距离,每一步都踩在一个标准的圆周上,“非常讨厌,非常不愉快,乃至于关系到存在意义的回忆。确实如此。”她又回头看萨塞尔,“不过也——非常难忘,非常值得铭记。”   萨塞尔觉得这是个着手点,便继续满怀恶意挖掘她的伤口:“听上去是个非常强烈的痛苦,还且听上去你还很脆弱,你真够可怜的。”   “你们对事物的恶意就和传说中一模一样,黑巫师阁下,”阿尔泰尔说,“而且你也确实使人难忘。在我看来,作为下属来说,你的性格过于难以驾驭,担任你的上司也许会是一种灾难。但对于你的能力,我倒是很中意......既然有缘在梦中同行,黑巫师阁下,你可否告知于我,如何才能交出你的‘才能’,任我随意摆布呢?这样稍嫌直白又缺乏庄重的说法,又是否合乎你的心意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 任谁摆布?任我摆布   萨塞尔抖了抖身,从挖掘她伤口的想法中扯回思绪:“公主殿下,除非是无法抵抗的力量,否则我这个人一向向往自由。”   “看来你我对自由的认知有所不同,黑巫师阁下。”阿尔泰尔踏前一步,“若说无知的人是世界的奴隶,受骗的人则是另一个人的奴隶。那问题在于,若说每个人都是无知的,那么每个人都早已是世界的奴隶,如此,我们又何须为后者而感到痛苦呢?”   “你可真是来回折腾啊,公主殿下。”萨塞尔耸耸肩,“不能简单的当个朋友吗?我这个人一向喜欢交朋友。”   “对于如您这样洞明世事的人,倘若只是单纯当个普通朋友,那除了无法讲明的相互利用,最终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她说。   萨塞尔一笑:“我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军服的女人抬头看着萨塞尔的眼睛,停顿了半晌。她把军刀从右手丢到左手,又从左手丢到右手,就像无聊的孩子想用杂耍来解解闷一样。   “我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   “所有人都要的东西,黑巫师阁下。真相,你可以从我身上得到真相。”   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他感到欣慰。“真相?什么真相?我不认为我现在有什么需要的真相。”   “降临之年。”阿尔泰尔轻轻一笑,阖上双眼,“没错,黑巫师阁下——降临之年。外域众神于我们混乱的世界降临的年代,人类第一帝国于魔法实验中崩溃的年代,至高王卡洛化为哈斯塔剧目中非生非死的亡灵的年代,古神们接二连三陷入陨落和沉睡的年代!从而——”她睁开眼,像要拥抱月亮一样张开双臂,咏叹调的语气越来越高,直至那些高速飞转的刀剑同时停滞,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半空:   “——使这整个世界都为之而改变的年代。”   “降临之年?”萨塞尔不想问愚蠢的问题,但降临之年还有什么没被出土的记录吗?这实在太荒唐,就算阿尔泰尔比他多活了三百多年,又能比他这个翻译了大半《加松愚事》的学者多知道多少?“降临之年还有什么真相?”   只见阿尔泰尔抬起右手食指,缓缓支起一丝军帽。她纤细的面部雪白,下颌掩在高高竖起的硬衣领里,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原本刚毅、明亮,像是冰块一样,显露出老谋深算的智慧,这时却一动不动,像是两颗燃烧着的火炭,射出越来越强的灼烈目光。   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再次挂起疯狂的微笑:   “就在即将到来的第三十个千禧年将要揭晓的真相,黑巫师阁下。”   “Nullius in verba(勿轻信人言)。”萨塞尔眯起眼睛。   “啊,看来你更相信你能看见的事实,黑巫师阁下。”阿尔泰尔低声说,“换句话说,你更喜欢让理性占据上风,我说的对吗?”   萨塞尔耸耸肩,“你有在正午时看过太阳吗?公主殿下,你想过它每天都在发光吗?”   “不,太阳总会落下,”阿尔泰尔微笑着答道,“而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也总会在不经意间改变。万物流转,世易时移,只有沉浸于过往荣誉的愚蠢者才无法承认一切。”她伸出那只没有握刀的手,作出邀请的手势,“随我过来吧,黑巫师阁下,硬要说,这应该也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愿意投靠于我,那么一切的事情我都会慢慢给你讲明。老实说,你我依靠的神明和我知道相同的情报,但从它身上得到答案的难度,和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远比从我身上——要高的多。”   “你现在投靠了罗马吧。”萨塞尔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说。   阿尔泰尔顿了顿,嘴角勾起,发出一阵阴郁的笑声:   “为什么这么说?”   “从你胸前别着的军团长徽章就能看出来了,”萨塞尔把手放在剑柄上,“虽然我本质上没有祖国可言,但我和罗马的关系可不太好,你应该明白这一点才对。”   “啊,一个值得信服的说法,看来我们需要继续刚才的对话了。”阿尔泰尔停下脚步,闪烁的瞳孔盯着他剑柄上的装饰。“拔剑吧。”她说。她的声音在狂热的微笑中含着冷酷,完全不像人类所有。   这女人听不懂人话的吗?   “现在你脑子里只剩暴力了?”   “我说,拔剑。”   阿尔泰尔把军刀从右手扔到左手,“请不要让我费太多手脚,黑巫师阁下。我原以为您可以通过交易按部就班的说服,现在看来——粗鄙的暴力依旧不可或缺,这可真是使人......深感无奈。那这么说吧:如果我能获得胜利,你便要任我摆布。我是不是这么说就行了呢?”   “噢,天哪,”萨塞尔低声说,“你是个疯狂的傻瓜,对吧?”   “我的任务还真是艰巨,”阿尔泰尔若无其事地说,“但任务后的果实总是甜美的。庄严的曲目总是需要足够的鲜血衬托才能显现其神圣,而您的悔恨,同样能衬托出我获取胜利后果实的甜美。”   “我更倾向于你任我摆布。”萨塞尔将单手剑平举身前。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身周那些悬浮的刀刃了。他知道,这些东西无需挥舞就能刺穿血肉,甚至是击碎隔绝术,但它们可没法做出太复杂的动作......   “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表白,黑巫师阁下,尽管稍嫌粗俗,然而自我的王国倾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用阴郁的微笑说道,“当然,你可以这么说,约束的流动自然是双向的,我向来不说空话。”   天知道你这句话是不是随口一说。   萨塞尔为自己的剑加持好恶毒的附魔,举过头顶,摆出战斗的姿势。   阿尔泰尔身周卷起热风,银白色的长发像带子一样飘舞。“倘若要比拼剑术,我倒也乐于奉陪。如果你肯就这样按部就班的配合,那我也能省掉不少功夫。”   爆炸!一百道光束射穿大地,击飞她身周悬浮的刀剑。萨塞尔一手凝聚出白炽的烈焰,另一只手挥出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剑花,飞舞的臂膀上浮起一枚枚鳞片。他的剑术动作已经开始应用某种不属于人类的技巧。   熔炉般的呼吸声吹出点点灼目的火星。   刀剑破风,以非人的动作和尖啸相互亲吻,盘旋,再次亲吻。   萨塞尔踩着无形的阶梯跳跃、攀升、下滑、降落、后退、前进......附着了巫术的黑色长剑扭曲了空气,在凶猛的打击中发出凄厉如恶鬼的尖啸。黑巫师的黑色长剑与亡国公主的银白军刀不断交锋,俨如交织的暴风。她的剑术水平和他半斤八两,所以萨塞尔能察觉到隐约的机会。然而,干扰还是难以避免,他依旧不停念诵着巫术的词句,每挥出一剑,口中都迸射出一道道白热的光束,刺穿空气,击落飞来的武器......   然后,梦中的头顶出现了亚弥达拉。 第二百五十九章 在你身上刻下我的痕迹   一个黑影——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巨物——从一旁倾斜的高塔上轰然落地,像是一座危楼颓然崩塌,扬起铺天盖地的烟尘。撑起它颀长身躯的,是两条粗壮的灰黑色巨足——它蹲伏在地,佝偻着乞丐般枯瘦的身躯,六条比身躯还长的畸形臂膀如巨舰龙骨般在身后张开,发出恐怖的嚎叫。叫声怪异,犹如上千名垂死的病人在同时惨嚎。   巨物如小山般隆隆踏前一步,灰黑色的外壳如裹着枯萎人皮的死尸骸骨。它畸形扭曲的脑袋就悬在他们两个头顶——完全没有五官——看上去竟像是灰黑色荆棘蜷曲成的狭长杏仁核,而且表面满是黑色鬃毛和稀疏的孔洞。   ——亚弥达拉。   黑色巨物挥起一条胳膊,砸向萨塞尔和阿尔泰尔的落脚之处。隆隆巨响随之而来。大地在尖叫,在怒吼,在龟裂,绽开犹如蛛网的裂纹。帷幕般的烟尘冲天而起,遮盖住他的视线。四周的废墟和坍塌的建筑仿佛同时朝远方褪去,融入烟尘中,周围的高塔的山丘也似乎变得更为高耸,在朦胧的烟雾中直达天际。   “你难道也是为这东西来的?”萨塞尔一边躲避挥舞的巨臂,一边高喊,“你在这里行走了多少年,啊?公主殿下?几十年?还是几百年?现在你却要和一个刚踏足梦境不到一个月的孤身行人抢战利品!?”   阿尔泰尔不为所动,只是紧盯黑巫师,紧盯他踩在半空中猛冲过来的步伐。她在巫术的帮助下朝亚弥达拉臂膀上方后退——怪物的砸击使他们二人拉开了不小的距离。武器旋转的啸声在空中回响。阿尔泰尔举起胳膊,冷笑着挥下,犹如暴雨的兵刃朝他飞速坠落——上百柄兵刃。   伴随着指甲与岩石摩擦的巨大噪音,亚弥达拉可以捏碎一栋房屋的巨掌划开大地,犹如虎爪撕裂血肉——碗碟大小的碎石块噼噼啪啪地绽开,从地底一蹦到天上,在两侧铺天盖地的烟尘中四处弹射。   “不,你可不只是孤身行人啊,涅尔塞·伊斯特里亚。”阿尔泰尔低声笑道,“没错,效忠于帝国元老院的考古学家、翻译家、语言学家、存在主义哲学家、恶魔学派黑巫师,学术派的外神和眷族研究者——涅尔塞·伊斯特里亚。没错,即使帝国的女皇,也一样对你的知识很中意,更何况是我呢?如此来说,你明白我中意你的理由了吗?”   “那你就给我放尊重点啊!”   萨塞尔咒骂一声,一手攀上朝他飞来的墙垣,就着断墙狼狈地滚了几圈,躲开雨点般飞泻而下的刀刃。接二连三的刀刃贯穿墙垣,数不清的碎石块噼噼啪啪地向四周飞溅。他下蹲、跳跃、展开翅膀滑翔,瞥见阿尔泰尔用裹在手套中的手指抓向月光,接着,拐过弯曲弧线的六十五柄刀锋迎面扑来;与此同时,亚弥达拉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另一次臂膀挥击从后方尾随而至......   阿尔泰尔将一只手放在她平坦的胸膛上,发出一阵阴郁的笑:“我需要展示力量才能从你手中获取足够的尊重,并把同样的尊重回报给你,涅尔塞·伊斯特里亚阁下。”   我看你只是置我于死地。   他用意识沟通埋在地底的白焰眼镜蛇,命令它们缠住亚弥达拉蹲伏在地的双腿,将体内毒火注入它的躯体。他铤而走险地一把握住朝他脸上飞来的军刀,右手举剑砸开在他眼前飞转的石质大锤,左手一刀划出断续的轨迹,填满他面前每一丝缝隙,劈飞二十多支飞射而来的利刃,撞出一连串雷鸣般的声响。   片刻之后——   亚弥达拉发出一声恐怖的嚎叫,其中混杂着交相辉映的痛苦和怒火。它一胳膊挥歪,手掌砸飞上百支嗖嗖飞射的刀刃,——它犹如呕吐物的血肉四处横飞。怪物再次发出仿佛几百个嗓子同时怒号的恸叫。   他将魔力注入阿尔泰尔扔来的武器,——这把军刀略呈弧形,有半掌宽,靠近刀柄的部分带有波纹状锯齿,刀尖略弯,形如鱼钩,——手感非常完美。   很好,它现在是我的了。   萨塞尔双翅一收,朝上冲去,黑发在狂风中像丝带一样飞扬,白热的光从他仿佛狂笑般裂开的颌骨中倾泻而出。一束束光线刺破天空,划出或是尖锐或是笔直的线条,撕裂尘埃,让他头顶的女人在闪躲中砸出一支支奇形怪状的兵刃。   亚弥达拉狂暴地挥舞着三对臂膀,把他们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凄厉的恸叫声在空中回响,狂风和巨臂同时擦身而过。   但他们之间只有巫术和刀剑。   还有呼吸。   深呼吸。   萨塞尔一刀撞向阿尔泰尔,右手长剑势如雷霆。他全力横砍,划出扇形的轨迹,继而以人类难以达成的发力姿势收剑突刺。军服公主向后纵身一跃,踩上亚弥达拉的臂膀,依托它惊人的重量举刀格挡。刀剑交击,撞出雷鸣般的回响。   刃口相抵,这是力的比拼。萨塞尔和她同时奋力向前,手腕青筋暴起。双方均踩在亚弥达拉疯狂挥舞的臂膀上,脚下纹丝不动。   “涅尔塞阁下,”军服公主在他眼前低声说道,“希望你能理解你在面对的力量——如果我能在你身上刻下我的痕迹的话,那我会深感荣幸。”   “我更想在你身上刻下我的痕迹,你这个狂妄的矮子。”   “在这场梦的一切结束之前,”阿尔泰尔微笑道,“你会明白的。”   “别打扰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萨塞尔咬着牙说。   一只只燃烧的火鸟在他如火山口般裂开的脊背上冲而出,滑翔、冲刺,以生命的爆炸冲散铺天盖地的致命刀剑。   他可以清楚看到对方赤红瞳孔中淡蓝色的瞳仁了,他知道这是巫术的痕迹。他也有相似的眼睛......   外神化身赐予的眼睛......   “如果想要亚弥达拉的灵魂,”阿尔泰尔用左手抓向月光,凭空浮现的刀刃尾随而至,“就从我手中来拿吧,涅尔塞阁下。我在边界线的帝国第五军团等着你——随时恭候。”   亚弥达拉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脚下的臂膀在半空中狂怒的挥舞,猛地砸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砸起铺天盖地的碎石块。   阿尔泰尔站不稳了,脚下一晃——但她仍然逃脱了。她用钢铁铸成的护腕挡开萨塞尔劈砍的剑刃,用力朝后一跃,在亚弥达拉另一只臂膀上转身。她拔出一柄宽阔的长剑——剑身璀璨如玉,流淌着仿佛是月华的粼粼波光。   萨塞尔将爪子陷入脚下血淋淋的臂膀,犹如战船风帆的黑色蝠翼在背后张开,和亚弥达拉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交叠嚎叫。他分开如蟒蛇一样的下颌,便见瀑布般的炽烈白光从他熔炉般的肺中吐出,如巨浪般冲向亡国公主的面颊——   接着,阿尔泰尔一声轻微的笑,手指扣紧阔剑,身周卷起热风,璀璨的月华如沸腾的水汽,在剑刃上缕缕升起。   “你的梦要结束了,涅尔塞阁下。” 第二百六十章 卡莲的祝福   ......   梦中的军服女人挥舞着阔剑,汹涌的月光如闪烁的喷泉,从每一寸剑刃升起。亚弥达拉的咆哮更加磅礴,这一刻,她、天空还有他的界限变模糊了。她携带着重力朝他坠落,手中的阔剑变成一道闪亮的旋风,——笔直的轨迹切开磷火,震开剑刃,擦过他的面颊,划向他的腹腔。尽管那柄剑刃上汹涌的月光左冲右突,但她的动作还是带着奇异的精准,带着锐不可当的死亡之美......   “在外神的世界里做一场好梦吧,并对这次款待心怀感激。”阿尔泰尔微笑着说,“那么下次见,涅尔塞·伊斯特里亚。”   流动着月华的剑刃如解剖尸体的手术刀,轻巧地分开他的鳞片和肋骨......   这场景自角落里蜷曲,好像是一张羊皮纸上的画卷,被人顺手卷起来,扔进烛光映不到的黑暗里......   萨塞尔睁开眼睛,巫术的白光亮得耀眼......他横躺在地上,肌肉疲惫,梦中的伤口传递至现实,撕裂的躯体无比沉重。这时,他感觉一只孱弱的手解开他的衣服,纤细的指节划过他深可见骨的伤口,擦过他满是汗水的皮肤,在裸露在外的内脏上捏了捏。他不是盘腿坐在地上吗?这是谁?卡莲,没错......一定是她,毕竟她共享了他的知觉。   他闭上眼睛躺着,感觉到扎成一束马尾的柔顺发丝滑过他的手指。   “那柄刀我放在墙角了。”她说,“你从梦里带出来的那柄。”   他沉默了。   “别乱动。”   卡莲摸了摸他的肚子,往上面涂抹药膏,然后按压了一会儿。接着,她提起手术刀,一手抵住他的血管,一手切割他腹腔里损坏的肌肉。   “有东西附着在你的内脏上面,让你的伤口很难愈合。”卡莲说着,手下不停,从他腹腔里切下一块烂糟糟的肉,丢到盛放脏东西的器皿里。“把你胳膊抬起来,给我拿一下手术刀。”卡莲使唤起萨塞尔,把手术刀放到他抬起的手里,接着从边上退开。“我要上楼去取一点酊剂、柯尔树油、医用酒精、剪刀,还有针线......不,你的话,针线应该就不用了。记得把你手里的手术刀拿好,别掉到地上害我又得重新消毒一遍,不然我会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就会手滑,我一手滑,你的胃就得重新长一遍了。”   “对不起。”萨塞尔老老实实地说。   “这句话是错误的,萨塞尔。如果不是剧痛使你精神紊乱,乃至于大脑分不清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那我就需要告诉你:医药是我的第二职业和爱好,或者说维系我生活的纽带之一也可以,倘若不想冒犯别人,就不要随便......”   “你是痛醒的吧。”   卡莲顿了顿。“也许我该庆幸你还能记得这一点,但这是废话,说出来也毫无意义。”她从上方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总之你好好躺着就行了,还不晚,我也不是很累。”   萨塞尔沉默不语。   “当然,假如你实在心怀歉疚的话,萨塞尔,假如你觉得这种表述还嫌不够,那用你从梦中带来的那些灵魂,也不是不......”   “你的情况比较......我是说,用异类的灵魂来弥补可能会造成污染。”   “就是说非要人类的灵魂不可吗?”   “凡是我能告诉你的,你都了解了。”萨塞尔说,“或许我也能找到其它手段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微笑。   “你还真是个白痴啊,萨塞尔......你说这话的语气就跟死人一样,身体陷入虚弱的时候,你的精神也会特别软弱无力吗?”   “其实我一直都挺软弱无力的。”萨塞尔慢腾腾地说。   巫术的光芒熄灭,几缕柔和的黯淡的月光从侧窗的缝隙里射进来。透明的暗影仿佛是水下的光线,为那副渐渐合拢的微笑——亦或是苦笑——附加上一种犹如遥远乐曲声的魅力,在那张原本在白光下稍显苍白的脸上烙上几丝若有若无的阴影。   萨塞尔盯着她,那是一种和她格格不入的阴影。   卡莲在原地站立了许久,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她跪坐下来,弯下腰,用嘴唇接触了一下他的额头。   “愿主保佑你,萨塞尔,在将要来临的战场上。”她说,和平时一样平静。   ......   边界线,莱维平原以南,帝国第五军团营地。   拂晓时,响起了号角。   雾气弥漫的树林里传来一股子烧焦的气味,寒鸦还在呱呱的叫着;后来寒鸦们受到军营里声音的惊吓,也终于停止了叫声。   阿尔泰尔从地上很硬的长毛毡子上醒来,闻到了士兵们吃的热面汤味——她效仿她已逝的王国古老统帅的榜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幼时接受的教育有助于她在行军时摒弃生活的奢华。或许在一开始她担任指挥官时,尚有人以讥笑的口吻称呼她为‘装模作样的矮子’;但现在,她那双眼睛中仍在燃烧着的那奇怪的、非常锐利的、近乎于狂热的光芒,任何一个人都已在目睹之后铭记不忘了。   她睡眠的时间比普通士兵要少,而且不是在床铺上,就只是在地上铺一个简陋的长毛毡子。夜里一部分时间用来休息,一部分时间用来处理军机和自由之城的动向,剩下的时间盘腿坐着,献给梦境中对于外神世界的探索。   她走出帐篷,绕开砍伐树林后堆在营地的原木,来到眺望军营的断崖,不禁想到,是不是每个记忆中的清晨都是这副样子。灰色的晨曦从黑色的大地边缘透出,描绘出山峦与军帐的轮廓。莱茵大道——比罗马踏足这片土地还古老,甚至比暴乱者们推翻王权的历史还古老的大道——直直地向北方延伸,穿过丘陵和山峦高地起伏的崎岖地势。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排成长队,在营地中全副武装的跑步,跳跃篱笆和壕沟,骑兵们在号角声中操练着长弓、骑枪,新入伍的工兵们在操练场摸索着火器的保养和拆卸。阳光将他们的阴影拖得长长的,落在新挖出的壕沟当中。   她听到背后树丛的窸窣声,侧过脸去。   一个比常人要高大的人形生物从身后走来。   她身体瘦削,高耸的前胸乃至全身上下都缠绕着黑亮的皮带和环扣,过多的肋骨支撑起狭长的腰腹;她的四肢均比人类多出一个关节,并反折出诡异的弧度,肤色如磨光的大理石,洁白无瑕;那宽广的眉毛跨过干燥平滑的额头,跨过色彩如满月夜空的巨大眼睛,跨过低垂的浅蓝色长发,那眼睛如层层灰烬下仍旧剔透的缟玛瑙,在晨曦下闪烁,令人心悸。   “我还以为你不想出来了,伏妖女士......不,或许该称为克拉莉丝阁下比较好?” 第二百六十一章 伏妖,和平的使者   伏妖从背后审视着她,宽阔的、青紫色的嘴唇上挂着和她近似的扭曲微笑。在她眼中,伏妖脸上的微笑逐渐扩张,嘴角勾起,仿佛是看到了某种令人发笑的有趣事物。   阿尔泰尔转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半悬在断崖外的长靴,踩断草茎流出的汁液把靴子边缘染成墨绿色。湿润的泥土从断崖上落下去,撒在脚下阴森的兵营大帐上。紫色的军旗在营帐上空随风招展,画着作为罗马军徽的铜鹰。   她伸手抚过于自己脸颊一侧滑落的血。伤口在脸颊上有一道,在腰腹上也有一片。前者是她冲进黑巫师怀里刺穿他腹腔时留下的刀伤,后者是擦过磷火时留下的烧伤。   阿尔泰尔的目光越过辎重队那些拉车的牲畜。   这可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被她自己的军刀划伤。   “为何发笑,克拉莉丝阁下?”她问伏妖,“莫非是为这两道小小的伤痕吗?这可比你带给我的伤口小多了。我本以为你不至于如此无聊,还是说,——你们本性如此呢?”   “不——”,克拉莉丝发出一阵刺耳的、仿佛是鬼魂低语的讥笑,就像是阿尔泰尔的称呼引起了一阵甜蜜的颤抖,“我们可不是能够互称‘阁下’的关系......你是我的敌人,人类,即使现在也一样......而现在看来,击碎你的骨头或许不足以成为一个有用的警告......”   “原来如此,将施救者视为敌人——如此想来,这或许就是你们的习俗吧。”   伏妖越走越近,直到她的阴影笼罩了她的身体。阿尔泰尔侧脸瞥着这诡异的生物,朝那灰白的人影投去和她同样的审视。   “不,并非如此。”   伏妖毫不费力地将脚下一块石块踩成粉末,把它随风扬起。“我能感觉到你眼中含着的复仇和战火,而我也明白,等待着你的会是什么。”她说,“这也正是我做出决定的理由,接触外神的人类,那就是——如何对待你。”   “啊——你还真是个疯狂的恶魔,不是吗?”   “不,我是伏妖,不是疯狂的恶魔......我们是带去和平的种族。我在你揭开封印的一刻就警告过你了,人类。对我们来说,给予和平的期望比一切都重要。”   “用‘死亡’为世界带去‘和平’,真是了不起的想法。”阿尔泰尔饶有兴趣地说。   伏妖极其扭曲地笑起来。她用她沙哑的声音在阿尔泰尔的灵魂里低语,“尽管天玛斯已经离开很久了,但他们可不会宽恕你所做下的一切,人类。你解开了天玛斯数千年前的封印,而我,我不会给他们第二次封印我的机会,绝对不会。最后,我表示过我的感激之情了,那就是在你陷于战火前的一刻......带给你永恒的和平。”   那句话又一次在阿尔泰尔的灵魂中响起。   “我们是带去和平的种族......”   随之而来的正是粉碎的刀剑,断裂的肋骨,在她眼前飞速后退的天空,以及一股试图扭曲她灵魂和意志的鬼魅般的低语......   阿尔泰尔掐断回忆,再次发出阴郁的笑声,“这也正是我把你引入梦境迷道的原因啊,克拉莉丝阁下,倘若你能稍微配合一点,那你也就不会在折磨者之城受到外神的束缚了。在那个失去又获得的过程中,您是否有察觉到,自由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奢侈品呢?”   黑玛瑙似得眼睛闪动着——又眨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她们两个在这里俯瞰着军营,陷入了正常人类难以理喻的沉思。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苍白的晨曦照亮了她们脚下挂着露珠的草枝。这时,嘈杂的吵闹声响起,使得阿尔泰尔从思考中回过神,侧过她红色的眼睛朝坡地下方看去。   两个全副武装的武士扭送着一个俘虏靠近了这片坡地。   来自自由之城的俘虏。   “我是法里夏斯理事长的次子,奎伦·史塔特,”来到她眼前后,那俘虏咬牙咽下嘴里咳出的血,“你是谁?罗马人?”两个武士警惕地控制着他的胳膊,像是在面对很危险的人物。   “哦,那位‘嗜血的’奎伦?带着部队剿灭了前线三支部队的家伙?”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那还真是幸运啊,啊?那你又是谁,矮子?”   他傲慢的态度让阿尔泰尔发出一阵阴郁的笑。“那么,在这次受到俘虏前,你是靠着什么战胜了我们呢?”   “靠智慧,靠力量,靠诡计。我就在前线指挥军队,无名的矮子,如果不是你们靠着虫人的支援,还有那些肮脏的怪物——”   “哦,智慧和诡计!”阿尔泰尔用夸张的咏叹调打断他。   年轻的战士似乎被威慑住了,但很快恢复过来:“你想把我当作你证明自己的机会吗?矮子,那你肯定是在做梦,自由之城没有哪个人听见你们帝国的名字不会发笑。”   阿尔泰尔无动于衷地对克拉莉丝使了个眼色。   伏妖微笑起来,挪动着她比人类多一个关节的腿,直到她高大的阴影笼罩了奎伦。年轻的战士咬牙瞪着伏妖,直到她毫不费力地从武士手中拿走战士,把他举到她眼前,就像举起玩偶。   奎伦怒吼着:“你想干什么!怪物!”   伏妖抓着他的喉咙,任由他的脚和拳头捶打在她大理石般光洁的皮肤上,带着怪异的微笑对他低语。那声音刺耳、嘶哑、从低沉逐渐到高昂,仿佛是一千只猎鹰在空中同时长鸣。   断崖在颤抖。天空在呼啸。战士惨叫着把头朝后仰去,野兽般的暴虐占据他的胸腔,他脸上交织着痛苦和挣扎。他不断地抽搐、不断地怒吼,双手抓着伏妖宛若雕塑的手指,脸颊在她手中疯狂地扭曲......   伏妖可以扭曲灵魂的低语结束了。她随手把他扔开,犹如扔掉一捆腐烂的稻草。武士们在剑柄上颤栗的手指更衬出这片坡地的寂静。 第二百六十二章 贞德: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那个原本一脸坚毅而凶狠的青年突然摇摇晃晃起来,好像是忘记了怎么走路一样,失去平衡地脚下打起滑来。在他那明亮的、剔透的碧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天真,就像是一条野兽,而且是一条缺乏戒心的野兽。阿尔泰尔饶有兴趣地半蹲下来,弯腰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趴在地上,以匪夷所思的动作猛抖了抖脑袋,往前倾身,两条胳膊和两条腿撑地,弯弯膝盖,四肢着地地站立起来,投下一道狭长的、像是犬类的影子。   那是一个人类,但他体内却有不同于人类的灵魂驱使着他的动作,那模样就好像是......他突然以为自己是一条牧羊犬。阿尔泰尔仔细地端详了这家伙一阵,眼看他表现出全然是一条牧羊犬的动作,眼看他有气无力地蹲伏在地上,因自己的目光而颤抖、抽搐,惊恐地蜷缩着身体。   晨曦很冷,不是吗?可悲的背叛者,肮脏的暴徒,这会是你们应有的结局......   她用那种锐利的、近乎于狂热的目光盯着这条恐惧的‘牧羊犬’,嘴角扬起微笑。   “快了......”   阿尔泰尔低语着,低头看看像条犬科生物一样蹲伏在地上吐舌头的奎伦·史塔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比刚才的想法还要黑暗的多。她扣住他的喉咙,从地上提起这个灵魂受到扭曲的男人——难以逆转的扭曲——,递给目瞪口呆的罗马武士。   葬礼一般的死寂。   “把他拿去,安全送到法里夏斯,”阿尔泰尔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语气却放得平静而低沉,简直像是在闲聊,“以示我对法里夏斯理事会的敬意。”   ......   一缕灰白色的阴晦的晨光照到贞德卧室里的木桌上。隔着护窗板传来清晨时分下方街道的喧嚣嘈杂。贞德仍穿着她的睡衣,坐在长椅上,面前的木桌摊着她这几天抽空绘制的贝尔纳奇斯地图。她用一根手指敲着桌子,一下,又一下,另一只手攥着刷笔,一次又一次地在盛着墨水的水晶瓶里蘸着。   根据回忆,她在地图上绘制草图,把所有罗马人占据的区域涂成红色。地图以中心一道弯弯曲曲的折线作为分界——北边的大半由帝国占领,南边未涂色的代表自由之城的联盟。除此之外,边界线附近有几个杂色的色块,同时与南北两方交界,且大小不一,分别代表云雾森林的虫人、莱维人、不朽者卡拉丹·布诺德率领的独立军事力量。   在红色区域临近边界线的位置有几个色彩特别深的区块,用简洁的符号标志着帝国的第五军团、第三军团、第二军团。   “虫人的部分涂成红色就可以了。”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萨塞尔从她背上俯下身,把他的下巴搭在她右肩上,拿过笔刷在虫人的区块涂上了浅红色,并用羽毛笔沾了点黑墨水,用她很眼熟的符号写了几个字母。   “这是......?”   贞德凑近地图想要观察时,萨塞尔却摇摇头,用法语说:   “这是你母语里对‘云雾森林’的翻译啊,你这个白痴。怎么会有人懂得画军用地图却不会认字的?”   贞德皱着眉,很不配合地换回自由之城的通用语:“现在你见到了。”   和她非常不同的是,萨塞尔学习语言的速度快到匪夷所思。   起先他要求她用法语和他说话时,她感觉就和小时候跟放牧的小羊说话差不多。萨塞尔会仔细听她说的每一个词,但又听不明白,所以她发表了很多不怎么友好的意见。但没过多久,她发现他能听懂了。大约五天后,萨塞尔开始用法语问她家乡的问题;大约十天后,他开始用熟练到像是母语的腔调和她讨论法语笑话——而且是用和她一模一样的腔调。   现在,他开始熟练应用法语书写单词和地名了,还是异国地名——他自己翻译的。   当萨塞尔以她带着家乡腔调的母语开口说话时,贞德头一回明确地感受黑巫师的嗓音——非常低沉,像是陈年的红酒,甚至像是大海。而当萨塞尔头一次用法语——用她家乡口音的法语——念出她的名字时,那声音让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甚至感觉有点愤懑。   ‘Jeanne d'Arc’——就仿佛是一句咒语。   特别是当夜晚他抱着她念出这个词的时候,那咒语会让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地窒息......就像是那个该死的黑巫师已经不是在正常地闲聊了,而是把她故乡的语言当作锐利的武器,刺进了她心里最隐秘的深处肆意拨动。   她多久没听过别人用这种腔调念出她的名字了?大概是八年吧,或者又是十年。她名下农庄那两座孤单的坟墓早已被青草淹没了,她过往的回忆似乎也早已被跨越两座大陆的海水淹没了。时间舔尽了出征人的痛苦,舔尽了故土在她灵魂上留下的所有脚印,直到现在,她又听见那个熟悉的词,听见那个熟悉的口音,除了栋雷米的村民之外,大概也只有......   你这个该死的黑巫师,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她很想一剑劈了梅林,谁让他要为萨塞尔提出这个该死的意见呢?   她在贝尔纳奇斯生活了两年,才熟练掌握了用通用语对话。而萨塞尔——他只花了十天,就开始熟练讨论法语的谐音笑话?每天夜晚他都反复用故乡的话题让她在他怀里发抖,这很有趣吗?现在他还开始用她的母语书写异国地名了?   绞车的隆隆声打断了她的回忆,还有人的吼声。声音消失了,紧接着突然迸发出一声铁锤撞击地面的巨响!尚未完全从回忆中苏醒的贞德吓了一跳,右手一抖,打翻了墨水瓶,红色的墨水一下子倒在地图上,倒在她手上。   贞德咒骂一声,瞪大眼睛看着红色的墨水淹掉了整张地图,就像是帝国占领了整座贝尔纳奇斯大陆一样。尽管这里不是她老家,但这种显而易见的预兆还是让她眼皮一阵狂跳。   “外面在道路施工,”萨塞尔抬起护窗板,朝楼下看了看,“街道已经拆毁大半了,不过离到露出天然气管道的深度还有一段距离。”   “这该死的施工队......”贞德费力地揉着自己的眉骨,“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今天我们得迎接学士和一支裁决骑士队伍,你确定我们的签的契约不会被检测出来吗?”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年给我下一个崽子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萨塞尔看了疲惫的贞德一眼,从拉开一丝护窗板缝隙的窗前走来。他攥住她按压眉骨那只手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你看着真像跟刚从烂肉堆里掉出来的一样,而且还是最烂的一块。”   黑巫师脸上带着揶揄,还有恰到好处的讽刺语气。这属于他们一贯的对话方式。   “就在昨晚,萨塞尔,就在昨晚,——你以为我为这该死的契约辗转反侧了多久?我发誓,要是我在教会的清名完蛋了,我被认为是叛徒了,我成和邪神信徒勾结的黑魔女了,我就把你下面那根该死的东西一刀一刀剐掉,把你赤身裸体吊死在卡斯城理事会城堡前面的灯柱上,让你的狐朋狗友们排着队来理事会城堡大门前悼念你。”   “你说话的口气可真臭,闻着就跟从阴沟里掏出来的一样。”   萨塞尔一只手扶着她发软的肩膀,把她推到窗户边上,另一只手推开了二楼的护窗板和玻璃窗,“我把窗户打开,但愿晨风能吹散你的疲惫,还有你的臭脾气。”   从大开的窗户灌进来的寒风让她打了个激灵。   贞德懒得搭腔,侧身把她疲惫得像是要散架的身子往窗户边缘上靠了靠,低头朝下看去。   和萨塞尔说得一样,一群工人正忙着拆毁下面的街道。十多个魁梧的男人挥舞着镐头,另外三个人把破碎的砖块堆到推车上,把碎砖块从推车倾倒到人行道上,堆在一起。工头就站在附近。那是个满面尘土的中年女人,背靠着一辆马车在埋头研究施工路线图,不时对现场的工人们指指点点。   “这次维修拖了多长时间?”贞德问他。   “半个多月,”萨塞尔把头伸出窗外,张望起来,“最近理事会忙着处理城市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威胁,能维修天然气管道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你知道的,危险不仅仅在于帝国,更在于各种蜷缩在这辆战车上偷铆钉和啃轮子吃的乘客。危险在于来自被摧毁聚落的逃难者,由于仇恨,有不明身份的人挑拨他们逃离大部队一路北上烧杀抢掠;危险在于拥挤的街道,由于乱七八糟的人越来越多,下城区的治安越来越乱,邪教徒活动越来越猖狂,单单是萨沃纳斯的儿童军团,就举报了十多起呼唤要为真神献出生命的暴乱活动;危险在理事会这团臃肿怪物的内部权力斗争,以往的斗争都是埋在地底下,现在战火来了,这个政治体系内部不和谐的声音也就直接摆在明面上开始喊了。还有就是跟你们有关的,贞德,——阴谋,阴谋,到处都在搞阴谋,你们也在搞阴谋。人人都知道和光明神殿勾搭的萨沃纳斯想要搞掉阴影神殿在卡斯城的刺客公会,一次又一次派人去城市地下蜘蛛网一样的暗道里探索,拖出一具又一具不知是谁的尸体。是的,我们亲爱的萨沃纳斯是个有野心的家伙,对吗?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光明神殿要把跟黑巫师萨塞尔勾勾搭搭的黑魔女贞德送上火刑架。”   “呸!”贞德道。   萨塞尔耸耸肩。   “接近六千个没有身份的人躲在下城区的大街小巷,贞德,”萨塞尔对她说,“他们躲在地窖里、阁楼里和城市地下错综复杂的地道里。他们里面有邪教徒,有流亡的贵族,有间谍,有杀人犯,有满心都是仇恨的逃难者,你知道我现在最期待什么吗?”   贞德冷笑一声,“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你可真懂我的心思,贞德,”萨塞尔毫不知耻地一笑,“我最期待的就是毒液学派会干出什么漂亮的活动,说不定之前那帮脱离军队的暴徒就是他们教唆的呢?”   贞德继续冷笑,“我倒要看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不,贞德,是我们怎么收场,”萨塞尔重复,“——你和我。”   贞德无言地瞪了他一阵。   尽管恼火到想要一剑劈了萨塞尔,但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句话。   “你看,虽然你在考虑我们的事情时智商严重不足,但你确实也同意我这句话。”萨塞尔伸手对着她那张损坏的地图招了招。迷道的气息一闪而逝。   地图主动飞到他手里。   “怎么考虑你和我的关系是你的事,怎么考虑我和你的关系是我的事。”贞德在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贞德,我在半个月前就能让你中标。等九个月之后,你就会成为我孩子的母亲,再等十个月,我就能让你成我第二个孩子的母亲。我会让你一年给我下一个崽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你该怎么考虑你和我的关系了。”   “呸!你做梦吧!你的孩子?我要是有孩子了,我就把他们全部都会捐给教会!”   贞德瞧见萨塞尔扬了扬眉毛。   “听着,贞德,”萨塞尔一边说,一边对着她的地图掸了掸,就见翻倒在上面的红墨水痕迹一点点变淡,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为玻璃拭去尘埃一样,“你忍心让我们的孩子和你骨肉相残吗?”   贞德可怕地霍地一肘把他顶到墙上,膝盖顶着他的两腿正中,吼道:“和我骨肉相残!?萨塞尔,你给我再说一遍?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当黑魔女了?啊,萨塞尔!我出卖了肉体,但我可不会再把灵魂卖给你。那好,我告诉你吧,要是我的事情被揭发了,你也就完蛋了!萨塞尔,你这个混球,你给我听着,我绝对不会陪着你躲躲藏藏,我是光明正大的人,我讨厌像爬虫那样生活,叫我在阴沟里爬,我可不干——倘若我们的事情被揭发了,我就把你的出路和我的出路一起堵死,让我们只剩下通往坟墓的一条路!”   “这就是你的伟大之处。”萨塞尔说。   他说罢耸耸肩膀。   贞德又把膝盖往上一顶,撞得他侧脸一阵抽搐。别给我耸你该死肩膀!   他们就墓地的选择以及谁该埋在棺材最下面当垫子‘友好’地讨论了一会儿,接着,贞德坐回椅子上面。   萨塞尔在她一旁倚着桌子,把地图摊开,又掸了掸,“如果我估计没错的话,”他说,“或者说按照你的安排,我们大概要跟着卡斯城的军队行进,目的就是边界线的法里夏斯要塞城市,因为那里最适合观察战场近况。可实际上呢?如果那位学士有其它目的呢?你知道的,你们光明神殿也满肚子坏水,就跟你一样。” 第二百六十四章 戴安娜年幼时的导师   “这和你没关系,萨塞尔。”   贞德又补充道:   “你只管跟着我干你该干的事情。”   “听着,贞德,就像我那天在舞会大厅说的一样,相互结合的人需要相互了解才行。那么你能告诉我,你这个满腹坏水的东西跟着十字教干过的最坏的事情是什么吗?”   “这是我的事,萨塞尔。”   “那天提着剑在我身上开洞也是你的事?”   “掌握情况和了解情况还有处理情况都是我的事,你只管跟着我干你该干的事。”贞德用冷冰冰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我就爱了解情况,贞德。”   “好一个爱了解情况的花花公子,萨塞尔。”贞德盯着他冷笑,“你能告诉我你了解了多少人的情况吗,或者说——你准备好和多少人相互结合了?我们楼上那个和你共享知觉的修女,你了解她了解到哪种地步了?更上面一层那个整天傻兮兮直笑的白痴,你了解他了解到哪种地步了?那个跟你跑了一圈修道士城市的不列颠小姑娘,你了解到她了解哪种地步了?还有那个号称要挖我墙角的脾气暴躁的死小孩,你又了解她了解到哪种地步了?”   萨塞尔聚精会神看地图。   “就像我那天说的一样,”贞德的冷笑变成了扭曲的微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独裁者,萨塞尔,你知道独裁者是什么意思,我们那里可没有这种词,更没有理事会这种制度。”   萨塞尔从地图上抬起头。   “我知道,贞德,那肯定就是我,毕竟我在上面你在下面的时间要更多一点。”   “呸!”贞德道。   贞德看见萨塞尔微微一笑,便想一剑对着他脸上劈过去。   这时,卧室里端响起一个声音,说道:   “容许我打扰一下吗?两位躲在我负责的教堂里吃白饭的寄生虫。”   萨塞尔和贞德一齐转头望去。在他们两个互相讽刺的时候,卡莲静悄悄地从二楼走廊推门进来了。   “裁判所征用教堂可不需要你们同意,卡莲,”贞德冷笑,“但愿你还能记得教会的规定。”   “你错了,贞德。”萨塞尔阴阳怪气地讽刺道,“你可是正在接受调查的可疑人士!莫名其妙地从迷道里逃了出来,莫名其妙地和一个黑巫师鬼混在一起,你怎么还有脸代表‘有权力征用教堂’的裁判所?”   “我姑且再次打断一下,”卡莲说,“两位可以不要把相互攻击的怒火洒到无辜者身上吗?”   贞德没说话,神经质地扭了下腰。这个习惯似乎是半个多月前养成的,就是从萨塞尔这混球抱了她开始。   卡莲继续说:“船只应该要到达港口了,你们也该准备离开卡斯城了。我姑且还是希望我们为期两个月出头的短暂相处能以友好的告别结尾,至少别发生你们两个上火刑架的时候把我也带上这种事情。”   贞德没在意她的出言讽刺。   “我自然理解你是无辜的,再说你活着对这个世界的作用也比这个混球有用多了。假如有可能牵连到你,我会在一切发生之前送萨塞尔去死。”   萨塞尔用力咳嗽了一声。   ......   戴安娜·卡文迪什在卡斯城上城区的大图书馆待到第二天清晨,甚至没注意到一夜过去了。星星暗淡了,玫瑰色的朝霞照亮了窗外的城市,如沸腾的河流自层层叠叠的房盖屋檐向下流泻。马路上响起了脚步声和人语声。   在回学校的路上,她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米特奥拉学士在城区街道上一步一步地走着。戴安娜并排步行。二十多位沉默的裁决骑士跟在她们后面。   “管理员小姐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戴安娜想着,观察着她,认为她身上每一个细微之处都非常有意思。   自年幼时初次前往阿瓦肯图书馆以来,已经过去了十年,而管理员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仍旧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当她沉默和思考时,两道阴郁的眉毛下面那浅蓝色的眼睛含着锐利的光芒,冷漠,但却能洞察一切。而当谈话时,那双眼睛却会变得柔和。修剪到整整齐齐的白色短发和宽厚的大衣赋予她庄严肃穆的神态。她脸上有一种和人类不尽相同的细腻的美感,尽管身材小巧,说话的声音却很沉稳,奇怪地令人信服,虽然缺乏高低起伏,但是很受听——奇妙戴安娜是这么认为的。   她有一双漂亮的手——虽然她总是带着皮革手套,但戴安娜曾在图书馆见过她褪下手套——很纤细,手指细长。她翻阅书籍的动作总是很轻柔,就像是在触摸伴侣。   她们向中城区的十字教教堂走去。透过朝阳下的薄雾,可以看见钟楼的尖顶,还有环形城市中位置最高的上城区理事会城堡。   “要么是现在说,要么是永远不说,”戴安娜想到,“应该决定,对她说那卷手稿的事情——那本从萨塞尔先生手里要到的手稿,之前我曾反复向他确认过使用权,也是为了现在的这一刻。”   这时,米特奥拉停下脚步,观察人行道角落一缕白色的雾气。只见它在阴影中上升,呈模糊的形体,以烟雾状的模样缓缓地平稳地盘旋,重复着增长和坍缩,好像是一堆虚幻的肥皂泡沫。它的形状很稀薄,就像烟一样飘荡在空中,又像是一根根卷曲的羊毛。   米特奥拉一直用眼睛盯着,不放过它的任何变化和任何动作,并打开手中那本魔法书,翻到末尾空白的一页,记录起来,——记录这奇怪的物体。   “这是科瓦纳恶魔,”米特奥拉指着烟雾说,“注意那团烟雾上两条黑缝,戴安娜,那是它的眼睛。从动作和习性来观察,它应该是归属于本地法师集会所的眼线,正在街道上观察闯入城市的光明神殿学士和裁判所骑士——也就是我们,否则,它一定会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寻找注视它的人——比如说我......现在那只科瓦纳恶魔消失了,应该是集会所注意到我的目光了,继续前进吧。   “米特奥拉小姐,您还记得那本只有上卷流传到阿瓦肯图书馆的手稿吗?”犹豫许久后,戴安娜终于开口问她。   “你是说你在十岁前在图书馆学习拉丁文的那次吧,戴安娜,当时我为你提供了几个适合进一步了解拉丁语的读本,最后你挑选了罗马学者涅尔塞·伊斯特里亚翻译的《加松愚事-黑暗精灵卷》手稿拓印本,虽然只有上卷,实属遗憾。”   “您真的还记得?”她感到惊异。   “我会注意记住每件事情。况且在那几年来图书馆的客人里,除去总是开着恶劣的玩笑想要和我搭讪的梅林·安布罗修斯外,应该属于你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毕竟不到十岁就自学拉丁文的孩子实属罕见。” 第二百六十五章 你真像条家犬   戴安娜告诉了她《加松愚事-黑暗精灵卷》手稿全本的事情。   米特奥拉翻开戴安娜递给她的书——约八开大小,布面精装,书脊上面写的是“加松愚事-黑暗精灵卷”,下面是译者“涅尔塞·伊斯特里亚”,书页和封面都很新,显然只有很少人翻阅过。   事实上来说,除去萨塞尔本人以外,这手稿如今也只有戴安娜一人翻阅过。   “不可思议......”   米特奥拉一页页翻开手稿。戴安娜看到她用手指翻阅书页时的动作很小心,几乎像是在触摸伴侣,和过去一模一样。“按照记录,在千禧年一三八五年,罗马从贝尔纳奇斯的加穷比山开掘出《加松愚事》的黑暗精灵卷原本。而到我离开不列颠为止,也只有删减过的上卷译本流传到阿瓦肯图书馆......我实在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全本的拉丁文译本记录。感谢你,戴安娜。坦诚地说,我主动申请这次的贝尔纳奇思之旅也有私人目的,那就是游览自由之城所有的图书馆,如果能游览罗马的图书馆就更好了......但愿那位裁判官能允诺我的请求。”   据我所知,那位裁判官女士很不好交流,戴安娜想。同时她又想到自己和黑巫师不明不白的关系,顿时心里一阵烦躁。   这时,米特奥拉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书的字迹和装订都很新,字体是索利多体的拉丁文,看上去这本手稿是最近才抄录的,戴安娜......”她把脸朝她转过来,眼中含着问询的目光。   不安的沉默持续了一阵。   戴安娜这才发现,手稿的来源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能看到管理员小姐的目光——表情温和,甚至有些茫然,但眼中总是带着无可动摇的坚定。看着她,再想到萨塞尔,戴安娜只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她的心情突然有些沉重,只是凭借一如既往的强作镇定来把一切都埋藏到心底。   米特奥拉还是很不擅长观察别人的情绪,但或许是由于长达数年的教导,她似乎能辨别出她的苦恼,便轻轻地说了一番话——这句话她总是记着,也时刻履行,但在遇到看透她所想一切的黑巫师后,却像一层纸一样被他随手揭开了:“戴安娜,如果你还记得我教你的东西,那你也应该记得我自述时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我们想要公正地记录和看待一切,那我们就要抛掉多余的苦恼,让你的灵魂像一面镜子,让它能反映出一切物体、运动和色彩,而它自己却很光明和磊落。”   她们来到卡西亚大街的教堂。   ......   贞德下去迎接学士了,然后她就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戴安娜·卡文迪什。   卡莲投给他幸灾乐祸的一瞥。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个意外。”黑巫师从窗外收回目光。   她倚着窗户向外眺望。   是个阴天。朝霞褪去后,又开始下起雨来。她透过阴晦的晨光在教堂前的小花园看见来自裁判所的骑士和贞德交接职权;那个学士似乎和黑巫师的情人戴安娜走的很近,手里正翻阅着黑巫师翻译的加松愚事,腋下则夹着一本光明魔法书。从口型来判断,她正用凯尔特语和戴安娜讨论加松愚事的详细条目。   一撮不起眼的灰尘掠过树丛。   萨塞尔合上护窗板。   卡莲觉得他的动作很不愉快,但还是一笑:“不准备继续看下去吗,萨塞尔?我觉得是非常有趣的事情,还是说你感到心虚了?”   他用奇怪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卡莲,你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挑衅我。”   “真是非常遗憾,我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不知不觉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掺杂在内,即使如此,还是被当作挑衅了吗?”   萨塞尔继续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她,一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怀里——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甚至让她的手腕也感到有些痛,但她忍着没叫出声来。   是因为要走吗?   他用狼一样的动作把她抱住,低着头,脸颊埋在她的头发里,就像是在......嗅她身上的味道。她知道他闻到了什么,因为她能感觉到他闻到的东西。   那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如果你想闻消毒水味,我可以送你一瓶。”   “我得告诉你的是,卡莲,这种时候不适合开玩笑。”他的声音闷在她头发里,低沉得像是狼在呼吸。   “很遗憾,该说的我在昨晚已经说过了。至于现在......除了开玩笑以外,我也想不出该说什么话了。”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眼睛。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彼此就达成了某种无言的理解。卡莲转开视线,“......就算你用这种像是要吃了我的眼神盯着我,我也什么都没法给你。”   萨塞尔把她松开了一点,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散发出恶魔气味的皮肤粘在自己腰腹上,感觉到粗糙的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修女袍滑过她脊背上那道凹陷......并感觉到那种同步到她身上的恶魔的知觉。重叠的触觉和味觉让她呼吸有些急促,胸口似乎有热流涌过。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后退,但却被他拉住了。   这次他身上那股子恶魔的烧炙气味更重了。   他的亲吻比她第一次和他接吻还要急迫,甚至于有些残酷。她的舌头深深探入萨塞尔口中,被动地承受他贪婪地吮吸和舔舐,感受到他利如刀锋的牙齿,还有那种让她头昏的重叠的知觉。   “卡莲......就这么离开,真的非常让我不愉快,真的是非常不愉快......”   萨塞尔犹如刀刃的冰冷语气说着,抓住她的胳膊,把她肩头的衣物轻轻褪到上臂。   从护窗板缝隙渗入的晨风掠过她赤裸的肩头。   晨风很冷,她全身一阵颤抖,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茫然。   他揭开她的绷带,指尖滑过她开裂的伤口,然后低头,轻轻地舔舐她裸露的肩头,舔舐她的肌肤和她肌肤上的铁锈味的血,就像是一头正舔舐他自己伤口的狼。   他的舌头很烫,像是沐浴时烧开的水。   “痛......”卡莲咬着下唇,声音细小微弱,但是始终没把他推开,只是把发软的双手埋到他凌乱的黑色长发里。   从他的知觉里传来的那股气味越来越浓厚。是的,她当然闻不到味道,只是借着黑巫师的知觉闻他嗅到的味道,在那股子铁锈味和消毒水味中间——那股混杂着硫磺、皮革、还有汗水的味道,而且越重......   你这时真是像条家犬,萨塞尔...... 第二百六十六章 狂热而又寒冷的亲吻   雨更大了,犹如瓢泼。   黑色的衣服卷起来,掉到她脚下,仿佛是过往生活的最后一张帷幕被他撕破了。   卡莲慢慢地把她那两只美丽的缠着绷带的手臂摊开,搂住他的脖子,十指埋在他的黑发里,把他贴在她身上。   从他狂热的亲吻中传来一股寒气,既甜蜜又如死亡的寒气,和窗外的瓢泼大雨一样冰冷,和卡斯城外望不见尽头的雪原一样冰冷。   “可能会死的啊......萨塞尔,”她用仿佛是叹息似得话语说道,“......你这禽兽。”   “就算如此,也不愿意像个恶魔一样用同类的灵魂当作养料吗?”   “惧怕的人在爱中未得完全彻底。”她用平时那种心平气和的声音说。   他俩倒在裁判官那张冷冰冰的床上。   从排水管里流出的雨水流淌进花园的水坑里,发出单调的哗啦啦的声音。雨击打在护窗板上面,像是要把护窗板敲坏似得,一个劲儿地敲打。   ......   理事会会长萨沃纳斯的长子——艾提安,在逼仄狭窄的巷道中停下他的脚步。他闻到人类聚集的气味。这里位于卡斯城地下,是城底网道错综复杂的分岔路口之一。透过天然气灯盏,他看到刺客公会在拐角处留下的徽记。徽记下面静悄悄地躺着几个因犯罪而无处可去的逃亡流浪者,有男有女,其中还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尽管面容肮脏,却掩盖不住她眼眉间的丽质。   他眨眨眼睛,似乎看到自己正在猛踹那个女孩被他掰断的脑袋上那根气管。   他似乎能闻到鲜血的气味,还有一股子激荡的欢愉。   这个目前叫做艾提安的东西轻轻咳嗽一声,强迫他那张用附肢揉出的脸上挂起虚假的微笑,大步朝那些流浪者走去。   一个多小时后,他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从地下网道废弃的、污水横流的旧屋子里走出来,发出无声的低笑。背后,地上那揉成一团的肉色尸液里,苍蝇的嗡嗡声逐渐覆盖了那颗漂亮的少女脑袋,覆盖了她圆睁着的、恐惧的目光。   一具只花了两三枚恩索拉里银币买来的便宜消耗品,比陈年的美酒便宜的多,却比陈年的美酒美味的多。   他耸耸肩膀,阖上木门,把这片刻之间小小的欢愉所残留的痕迹关起来。他随手熄灭墙壁上天然气灯盏的火焰,让那片橘黄色的光在黑暗中逐渐褪色。他回味着方才激荡的欢愉,还有他指尖残留的少女的恐惧,不禁发出一阵无声的、动物般的低笑,几乎要连身上蜷曲的附肢都在兴奋中颤抖,在欢愉中一根根张开......   噢,是的,很快了......   他意犹未尽地想,很快......这些消耗品就只值一块面包了,而且是发霉的面包。   “你又在消耗我宝贵的资源了,泽斯卡,”一个细微的声音从他的掌心挤出来,声音很轻,就像通过中空的芦苇枝喘气,“这些东西可不是消耗品,是要为我提供源泉的蓄水池。”   “尊敬的造主,”艾提安轻轻地吸了口气,“我已经把您提供的腐血浸到那些卖身人的食物里了。再过不久,他们就能成为您想要的东西,学派对于魔巢的模拟实验也能完成第一部分,而这个可悲的小女孩只不过是......”   “别跟我找借口消耗我的耐心,泽斯卡。”   那团由甜丝丝的腐肉包裹的眼球从他掌心钻出来,许多柔软的节肢落在他僵硬的皮肤上,发出‘笃笃’的轻响。那颗人类的眼球盯着他,似乎是在表达不满的情绪,“下次,泽斯卡,下次给我把你的活动藏得更深一点,至少......至少也得是远离刺客之主眼线的地方。我告诉过你了,地下网道是坎沃的老鼠们活动的地方。尽管如今的网道里到处都是邪教徒和理事会探子留下的痕迹,但我们的活动绝不能过于明显,否则,这就会构成一种挑衅,一种本不该有的挑衅......甚至于影响到学派和阴影神殿本来就很脆弱的短暂合作。”   “是的,造主,”艾提安顿了顿,继续问,“可我们的时机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迄今为止,也不过是一些小范围的实验,还需要多久,我们才能——”   长着一排节肢的眼球转了转,从那剔透的晶状体上裂开一道细缝——像是微笑的细缝——那当中有一小排透明的尖牙,看起来就像是破碎的玻璃渣子。   “不会很快,也不会很慢,艾提安,”那颗眼球微笑着说道,“扮演马拉的泽斯卡已经成功的教唆了一场精心准备的叛逃——那伙暴乱者制造了十七座村庄和三个小镇的毁灭,并为我们的另一个盟友提供了足够的混乱和死亡。尽管他们在之后遭到了帝国第三军团的剿灭,但冲突的种子已经埋下,我们的活动也会越来越方便。”   眼球上那道裂隙缓缓张开,露出其中像蚯蚓一样蠕动的神经束,“另一件事情是,黄衣之王的教团可有回应?”   “已经有了,造主,”这个目前叫艾提安的东西说,“我在几天前刚和他们重新取得了联系,应该就是在马拉把那些死者的鬼灵献祭之后......他们说,死亡流浪者胡德已经要脱离沉沦之海了。我担心的事情是——死亡神殿一旦重归秩序,并把那些四处漂泊的鬼灵拖入胡德之门,我们制造灵魂溶解液的材料来源也就会越来越少。”   “鬼灵?那不重要,等到我们的实验完成了,我们还会需要那些四处漂泊的鬼灵?”   “但我们目前还是需要......造主,至少目前是如此。”   “那他们有没有提到沉沦海里的那东西到底还有多久才会爬出来?我们又还剩多少时间?”   “他们没说,造主,那些外神根本不关心任何东西,我们的毁灭在他们眼中也不值一提。”   “但那东西正是从它们的尸骸和古神的灵魂里沉淀出来的......”那颗眼球上的裂隙张得越来越大,显露出一种诡异的愤怒。它在怒吼:“它们难道就没想过——”说到这里,眼球诡异地停顿半晌,徐徐闭上了那道裂开的缝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哦......我差点忘记了,它们可以回到它们来的地方,而我们呢,我们却无处可去。”   艾提安的面部肌肉轮廓诡异地蠕动了一会儿。   “但在这之前,它们一样会迎来死亡。”   “就像那些疯狂的恶魔正在做的一样。”眼球上那些紧绷的节肢舒展开来了,像是在微笑,“毫无疑问,自从降临之年过去之后,这将会是我们第一次见证到外神的毁灭——扎武隆,还有他那些疯狂的恶魔领主同伙,它们会用撒托古亚的尸骸做什么?毫无疑问,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④ 出征人 第二百六十七章 来访者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初春,自由之城法里夏斯。   这里是靠近城墙边界的一座军营。靠近军营中心格尔多图斯统帅的军帐位置,侧面约百米,有一座大帐。大帐最中央的房间属于光明神殿随军裁判官贞德,目前是空的,裁判官本人于清晨前往要塞内部参与接下来的军事行动会议。紧贴大帐中央靠左的方向,有另一个房间,稍小,属于光明神殿的随行法师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他躺在舒适的长椅上——他开始这段疯狂的旅程时,没有携带任何奢侈品,长椅也是他用日常用法术自己捏出来的,随时可以抛弃。巫术的烛火照亮了附近的黑暗,但亮度也只是近似于黄昏,这使得房间里看上烟阵弥漫,并在他那个装满书籍的帆布背包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从黄衣之王迷宫带出的鬼灵如今就在他的小腿边上,跪坐在地上,用人类无法感知的声音频率发出低沉的鸣叫。   她呼唤着在这片土地迷失的鬼灵,以便吞食掉这些孱弱的灵体。   相比启程前接受学士检测的忐忑来说,随军的行程并不像他之前担心的那么艰苦,至少目前为止没有。和尊敬的奈亚拉托提普当初许诺的一样,那个疑似光明神殿高阶法师的学士并没有在他和贞德身上检测出外神的痕迹。但是,他还是觉得烦躁。尽管靠外神的保证使他初步混过了光明神殿的检测,但奈亚拉托提普令人信服的程度终究是个问题。不过他没有选择,目前为止,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还记得成为他黑巫师之前,乃至他隶属的部队在月之巢下全部失陷于黑精灵魔法师军团和绯红护卫军的围剿之前,他在各地奔波的岁月:从一座军营奔波至另一个军营,从一个任务奔波至另一个任务,从一场战役奔波至另一场战役。   他隐约能明白,这种如今并不算艰苦的想法来自何处。那种一个刚离开学校没多久的普通法师孤身在军队中行进的日子,那种靠在篝火旁边数群星的日子,那种每次都担忧自己在下一场战役中能不能活下来的日子,已经很久远了。那种躺在战场满是血腥味的恶臭中,背倚着敌人的死尸彻底放松下来才能感到的精疲力竭,那才叫疲惫。现在?现在,打着只是随军观察的光明神殿的旗号,每天躺在椅子上看书,在夜晚的梦中前往与现实隔绝的另一个世界研究外神的法术,偶尔还能在夜深人静的角落里和......   至少在目前为止,真正需要担忧的事情不是这辆战车最终会驶向何方,而是考虑他未来有可能前往光明神殿老巢的事情......也就是说,他某天可能会置身于神明的视线。   光明神殿。   除去自降临之年后就无人了解其真实面貌的国王以外,还有八个从属神职——女王、勇士、祭司、队长、战士、女裁缝、建筑者、少女——也代表龙之套牌上的八张牌。在这其中,十字教正是国王的下属教会。另外,一如阴影神殿的绳索‘坎沃’管理的刺客公会那样,在世俗中,这些下属神同样有着各种隐秘或是不隐秘的眼线,或是崇拜者团体。   老实说,并非是光明神殿每个神明都极其憎恨外神,但迫于国王的倾向,一个象征性的通缉令总是免不了......   判断自己的决策是否明智,不仅要看即刻的结果,还要考虑此后的影响。有时他也会思考另一种未来,那是他过去直接沟通奈亚拉托提普,并询问解除契约方法的未来。在那种过去里——倘若奈亚拉托提普真的能帮他解除光明神殿的契约——那么,维持他和贞德关系的就没有光明神殿的束缚,只有门之钥的约束。   他会拖着那个无路可走的裁判官远离卡斯城,让她在他手里堕落。   他会站在这个世界不起眼的角落里成为一缕阴影,远远观察贝尔纳奇斯的战争脚步。   这样的未来并不存在,因为奈亚拉托提普不值得给予更多的信任,不过这种念头总会在各种时机浮现:那个神秘莫测的米特奥拉学士和他短暂地对视时,那帮沉默寡言的裁决骑士围着他站成一圈时,还有神出鬼没的沙瓦宗·图兰突然在他眼前现形时。   他一向不擅长解谜游戏,但他观察到的一切都在越变越复杂:卡斯城的毒液学派玩弄着神秘的植皮者游戏;光明神殿派遣了许多支随军队伍和自由之城的军队勾勾搭搭;梦境中经常会遇到那个该死的亡国公主——如今是罗马第五军团指挥官的家伙,大部分情况下,他都很难和她和平相处,能远离则远离,远离不了就直接掐断梦境——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在这该死的行军队伍里;而最为匪夷所思的,乃是沉睡者撒托古亚的迷道突然成为了无主的迷道,一部分恩凯迷道的法术失效,另一部分则完全失去了释放时所需付出的代价,成为了正常的迷道法术......   他观察到的一切都在悄悄发生变化。   萨塞尔合上手中从法里夏斯借来的《灾祸领主》,把这本介绍死亡神殿的骑士达森·布瑞的典籍放回帆布包上。   他神经质地扭了扭腰——这动作好像是贞德传染给他的——低头看着像撕咬活人一样撕咬迷失鬼灵的女鬼灵。   毫无疑问,在混乱的理性外,女鬼灵有一种莫测的巫术知觉。她沟通并引诱迷失鬼灵的呼唤是水魂术的一种应用,乃是她从他的施法细节里观察并学会的东西——令萨塞尔好奇的是:她生前是什么?施法者?或者更近一步的猜测——黑巫师?甚至是修道士?   萨塞尔前倾身子,捏着鬼灵冰冷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和她一言不发的对视了片刻。她脸上的裂纹越来越少了,而且她的举止,也越来越诡异了——鬼灵时常像雕塑一样静默地蜷缩在营帐角落,透过营帐帆布,用她两个黑漆漆的眼眶盯着军营里来来往往的士兵。   就在这时,他感知到靠近的脚步声,便立即将鬼灵虚体化,收回他贴身携带的灵魂结晶石。   有人来找他。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在法里夏斯做他们自己的事情,那么,又会是谁?   “不用在外面打招呼了,”萨塞尔确认自己没在房间里留下黑巫师的痕迹,说道,“直接进来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来访者米特奥拉   “学士......你来找我干什么?”   萨塞尔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前倾着身子,打量面前刚从法里夏斯城图书馆回到营地的女学士。这人的头发依照齐耳的短发修剪得整整齐齐,身穿厚重的大衣,打扮得像个孤身穿越雪山的旅人:皮革手套、毫无装饰的厚重绿色披肩、厚实的毛毡靴子,朴素的束带。对方似乎对他稍微有些不礼貌的询问毫无反应,正该如此,理论上来说他们也算是光明神殿的同僚,至少在他的黑巫师身份暴露之前是。   她挪到刚才鬼灵跪伏的位置,一言不发地俯视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之前就在思考,只是尚未得到确认所以没有轻易下定结论。裁判所的法师——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我从你身上观察到了一股原始而浑浊的痕迹,非要形容的话,就是一种只有对迷道研究很深入的学者才能察觉的寒意。在大部分施法者眼中,那只是某种一闪而逝的痕迹,并不值得注意,但在我们眼中,那却会像是沸腾的开水在尖叫。倘若传说属实的话......”米特奥拉一边说,一边把她那本夹在腋下的魔法书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   他可以确定,那是最后一页:学士的右手就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接着,就在他眼前,那本书的封底和末页间凭空冒出几页纸张来。   学士不断从书的末页向后翻,萨塞尔也看到从那书的封底里凭空冒出一张又一张的书页,——多出书页又消失在书封的那一侧。这个动作一直持续了十多秒,——一直到翻出一百多页后,学士似乎才翻到她想要的位置。   她盯着她做过笔记的地方,沉吟起来。   萨塞尔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手里的魔法书,琢磨了一下,决定等待某个合适的机会从她手里把这玩意要过来翻翻。如果她不同意,那他就趁夜间营地入睡的时候去她房间里偷。   “倘若传说属实的话,”她接着她刚才的话继续说,“依照我昨天晚上在法里夏斯的图书馆参阅资料时抄阅的记录,这是一种已经失传的上古魔法——黑暗魔法库拉德·加莱——一种邪恶而原始的巫术,通常用于转移灵魂,最典型的应用是将活物的灵魂转移到木偶身上。我对你们裁判所的规定并非全然了解,但联通这种趋近于底层混沌的迷道应......”   “先讨论一下你和裁判所的职权有多少重叠,如何?”萨塞尔打断她的发言。说的直白一点,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也管得到我?   “......”   玩弄职权的艺术就是这样——毫无疑问,这人沉浸于学术的程度比他要深几十倍。这种人不懂更微妙的游戏规则,只懂得大方向的礼仪规范——正如贞德说的——完全依照明面上的规定和合乎道德基准的条例来行使智慧,很好对付,但也很不好对付。她在就某件事起头,但他不想跟着她起的头玩下去。   该死的奈亚拉托提普只帮他屏蔽了外神那些法术的痕迹,但在黑巫师擅长的法术里,还有一些邪恶程度和外神法术近似的巫术......   反正裁判所只专注于邪神和它们的追随者,我使用这种古老的邪恶巫术又如何?   萨塞尔见她一时间没答话,像是给他噎住了,便也没接茬,只是敲着手里的《灾祸领主》,专心致志地端详起来,心不在焉地瞅着自己的手指。随后他抬起眼睛,好像是在短暂的迷茫中回过神来,看到她脸色变也没变的神情,还有她轻轻敲击书页的指节——她在沉吟。   他的表演没什么效果,这个学士根本就没有尴尬这种情绪可言。   “我想你说得确实是对的,那么,还请你原谅我唐突的冒犯,萨塞尔先生。”米特奥拉继续用毫无波动的语气说着,合上手中的魔法书:“让我进入正题吧。”   如他所见,这个人并不是没有脑子,只是把处事的智慧用在了完全不同的方向,这就是她不好对付的地方。   “不,问题在于——我们能有什么可谈的?”萨塞尔脱口而出,“不过你也许能说出来让我听听,当然,只是听听——到底你的正题是......”   说话间,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意突然从营帐里渗出来。萨塞尔打了个寒颤,似曾相识的不详气息使得冷汗如小溪般从他背上流下来。   一时间,黑巫师忘了和她保持距离的虚伪礼仪,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身,靠近学士的方向。   “我想我闻到了龙之套牌的味道,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学士。”   几乎说完这句话的同一时间,他感觉知到她体内的泰尔迷道——次一级的光明迷道——几乎是自动张开了。   萨塞尔睁大眼睛,盯着米特奥拉的手。他听到一股神秘的低语在房间中升起,在并不存在的距离中回荡,就像撞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墙上又弹回来一样。回声停止,沉默。就在他眼前,距离米特奥拉手掌几厘米的位置,一副古老的、漆木制的套牌从虚空中掉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我毕生都没有得到回应的预言牌.......   萨塞尔下意识地对套牌伸出手指,不出意外地穿过了那玩意。和过去一模一样,他什么都没摸到,就好像那玩意只是一个虚假的幻象。黑巫师默不作声地叹口气——这条该死的不对我摇尾巴的狗。毫无疑问,学士是龙之套牌的主人。   这个幸运的家伙。他耸耸肩,用逗乐的口气低声笑道,“预言牌在主动召唤你啊,学士,去解读你该解读的东西吧,我会遵照你的愿望在这四周布下隔绝术的。”   “感谢你的理解,萨塞尔先生。”   她伸手从地上拾起萨塞尔捡不起来的套牌,缓缓地洗牌,“如你所知,也如记录所言,预言牌的每次召唤都是它们的主人所无法控制的。距离上次的召唤已经有几十年了,我原本以为这次外出不会有这样的突发事件。现在看来,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因而只能拜托阁下帮点小忙......”   “龙之套牌总会在风暴暗涌的地方召唤它的主人。”萨塞尔笑着回答,完全不掩饰他语气中的热切和对预言结果的居心叵测。   “确实如此,我能感觉到有强烈的寒意从牌上渗入我的皮肤,根据我过去翻阅的记录,你的说法的确是对的。”米特奥拉说着将牌理好,放到书摞上。   “第一宫的卡牌决定基调,快点。”萨塞尔往前倾了一点身体。   学士犹豫了一下,似乎为萨塞尔迫不及待地替她说出这句话感到有些茫然。   “继续啊?”萨塞尔又说。   她顿了顿,翻开顶上的牌。   “黑暗神殿的骑士。”她说。   萨塞尔极其失望地一屁股靠回椅子上,“月之巢的领主,阿尔曼德·瑞克——他当然统治南方的局势。这简直是废话,赶快翻第二张吧。”   作者留言:   肝了一天GBF。 第二百六十九章 保持距离   ......   教导别人总能让米特奥拉敏锐起来,就像是喝不列颠的红茶一样,让她的皮肤变得敏感,而且灵魂也更加活跃。毫无疑问,教导总是会难以避免地带有炫耀学识的成分,她也同样如此。不管炫耀的程度轻重与否,人们都难以避免这种好为人师的思维,毕竟比别人看得更远总是会让人骄傲,而且,让在某种程度上无知的人睁开眼睛看世界也总是能使人格外满足的。   在米特奥拉出发前,教会交给了她罗德里克·尤文庭的记录。在记录中,他无疑是个年轻人,而且是教育程度相当普通的年轻人,换句话说,就是那种尚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   然而事实却与这样的记录全然相悖。   依照米特奥拉的想法和她过去指导未满十岁的戴安娜·卡文迪什的经历,评判学生的资质毫无疑问是教师的任务之一。米特奥拉自然擅长于此。尽管她不擅长观察人们一闪而逝的情绪,但她总是能从数量繁多的细节中对一个人做出恰到好处评判。   罗德里克·尤文庭,或者说,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他和教会中遗留的记录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而更重要的是......   见识和待人的礼节。   条件所限,加上萨塞尔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她保持距离,所以更详细的观察并不现实,但米特奥拉总能找到机会找他和裁判官提问。他们所做的,就是回答她的问题,并对贝尔纳奇斯目前的一切作出说明。   与贞德不同的是,萨塞尔此人会在谈话间不经意流露出超出他本身年龄的见识。不管他们讨论什么,政治也好,哲学也好,甚至是礼仪、诗歌、或是异族的语言和习俗,这个人总能直截了当的抓住核心,甚至通过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反诘到她哑口无言——这种差异并不是贞德和此人商量的借口所能解释的。   他根据裁判官的只言片语就理清了不列颠的贸易、货币和社会结构,并就此给出了令人叹服的解释和观点,这些,也绝不是一场所谓的大变就可以做到的。   ——她就罗德里克·尤文庭的一切观察,都将汇报给教会的记录员,这也是她此次外出接受的任务之一。   这其中有裁判所的要求,也和罗德里克断绝联系数年的家人有关。   说道见识,他对龙之套牌的认识也是如此。   在这个世界,自‘Eleint’——巨龙——和它们神秘莫测的第一迷道诞生以来,龙之套牌就伴随着新生和死亡的神明永世长存。   根据文献记录,在大部分情况下,——龙之套牌都只作为某种轶闻趣事淹没在无穷无尽的古老文献资料里,其详细内容只为学者和博学的施法者所知。米特奥拉本人也是在获得这套一百二十多张的木质卡牌之后才开始查阅文献,并从中得知它们预测未来的能力,知道了它们代表了本世界运作的神系。   而这位记录上说只活了二十一年的罗德里克......   米特奥拉一边沉思,一边端详她头一次翻出的这张卡牌:这是一个赤身裸体的骑士,皮肤乌黑,面容则被一团模糊的雾气所遮盖。骑士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是人形,手中高举着一柄黑色的双手大剑:上百道锁链从剑身上钻出,并向四周延伸,缓缓蠕动着,看上去像是飘渺的烟雾;骑士的下半身是龙形,覆盖着钢铁般的乌黑鳞片。鳞片并在巨龙腹部的位置变成浅灰色。值得注意的是,锁链遍布了骑士四周的背景,末端消失在卡牌边界黑漆漆的雾中,使这图片有些像是挂满铁链的囚牢。   根据这些暗示......   “黑暗神殿的骑士——阿尔曼德·瑞克是形变者。”米特奥拉瞥了一眼萨塞尔。   “是有人这么说。”   她想了想,没得出更多结论,便翻开第二张牌。“索德琳。”阴影女士。   萨塞尔不说话了,舔了舔嘴角。   米特奥拉不太明白他在表达什么情绪,但也没有细细考虑。   她观察卡牌:这是个半跪在地的女性,戴着惨白的瓷面具,上身无袖黑色短衫,下身是裤脚撕开的黑色长裤和皮革绑腿,同样缠着绷带的双手紧握着一对黑色长匕首。女刺客的脸正随着在卡牌上移动的月亮转移,速度很慢,但依旧能观察得到。这就意味着她——或者她的信众——在附近寻求猎物。这不是好运的征兆,除非有人觉得死亡随行于身是一种值得庆祝的事情。   就在米特奥拉想翻开第三张时,她看到萨塞尔做出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有人接近,或者说有人想进来。   “何事?”萨塞尔厉声道。   帐外响起说话声,是随行的裁决骑士之一:“有个客人想见您,贝特拉菲奥法师。”   “这种时候?谁?”   声音犹豫了一下,“是个小女孩,法师,她来给您传递医生的消息。”   医生?是她出行前在当地教会临时征召的那个修女吗?   “让她在外面说就行了。”萨塞尔用冷漠的语气说道。   米特奥拉瞥了他一眼,她不太明白如此夸张的警戒心是出于什么理由。   “但她说非要见到您才行,说是因为医生在伤兵营忙碌,所以这件事只能亲口转述给你。”   “这种听不进人话的小鬼最让人讨厌,”萨塞尔神经质地扭了下腰,“骑士,让她先等一会儿。”   骑士答应后,萨塞尔示意她收起龙之套牌,并在她眼前,在营帐里密密麻麻的隔绝术还有揭示术上——张开一道小口。待到一切完成后,一个佣兵打扮的高挑女人将一个女孩带了进来。   米特奥拉一言不发地站到营帐角落,和萨塞尔保持距离地观察这位带来本地小孩的来客。这人是个佣兵打扮的女人,留着扎起来的火红色长发。依照佣兵的习惯,她穿了一身朴素实用的皮革外套,也谈不上什么美感:绑腿,毫无装饰可言的红蓝色上衣,皮革长靴。对方似乎对礼仪规范毫不在意,佣兵们通常都是这样。   “你是谁?我没让你进来,”萨塞尔的态度很不近人情——即使是米特奥拉也一样能看出来,“你的行动不合规定,法里夏斯的雇佣兵,我只说了放这个小鬼进来。”   “啊,我说你们这些......”佣兵毫不在意地踏前一步。   “注意你该保持的距离!”他厉声道,声音含着一种匪夷所思的警戒。   为什么?米特奥拉默默地想,也许这也需要记录下来。 第二百七十章 杀机   米特奥拉在角落保持沉默,思考当前的状况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嗯......好吧,如果你想的话,”女佣兵停下脚步,“我本人只是听命于雇主的‘佣兵团体一员’,光明神殿的法师,不过有时我也会接受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任务。这种时候,保护雇主的安全就是我的首要......”   女佣兵一边说,一边耸肩,淡蓝色的眼睛下意识地绕着帐篷转了一圈——这是长年行走在刀尖上的旅人在确认四周的环境。她的话音顿了顿,审视的目光和她对上,接着很快挪开。米特奥拉注意到,佣兵的手指在随身长剑的剑柄上轻飘飘地转着圈——那是随时可以拔出剑的姿态。   帐篷内部因为龙之套牌刚刚收起而散发着一股诡异的寒气。   “继续。”萨塞尔用漠不关心的语气说。   “你是不是......我说......你莫非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那我应该怎样?”   “我怎么知道你应该怎么样!?”   萨塞尔没有答话,只仔细地端详着他剪短的手指甲,心不在焉地在胸前衣物上擦拭,好像是陷入了莫名其妙的迷茫。他表示不耐烦的动作也和刚才一模一样。   米特奥拉默默地点点头,决定把他恶劣的习惯也写到将要交给教会的记录里。   诡异的沉默,这次带上了沉重的火药味,并让躲在那佣兵后面的女孩不知所措起来——她发抖的双手紧握在一起。   “你这样子让小孩子怎么说话?”女佣兵似乎是在竭力保持着冷静,“这个女孩受人之托来给你传递消息,我就送她过来进入你们的营地——这整个过程都很正常,怎么到你这里就出了这么多问题?”   萨塞尔慢慢抬起眼睛,好像是在短暂的迷茫中回过神来,手指甲却还在胸前擦拭着,并翻着白眼,瞥着眼前的佣兵和她年龄十岁左右的小雇主。米特奥拉盯着那个发抖的小女孩,又看了眼无动于衷的萨塞尔。她认为这人或许没有同情心可言。   “那就让你的小不点雇主赶快给我说出来,——虽然呢,我看她那副样子,好像连吱一声都‘吱’不出来了,”萨塞尔道,“你难道要让我安慰她?还是说从内城商店搬来贵族的糕点喂她?你觉得这是传话的代价吗?”   “当然了,法师,这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萨塞尔把目光转向那女孩,“小鬼,说出来。”   “你!”   “当然了,佣兵,”萨塞尔斜睨了女佣兵一眼,“费用的问题我自然会和你讨论,不过我得先知道内容,再考虑到底该不该付钱的问题。”   一时间,那个女佣兵被气得眉毛直跳,几乎是很竭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光明神殿的临时驻地,米特奥拉想,亦或是因为外面伫着几尊像是大理石雕塑的重装裁决骑士。   “那......那个......”   那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小女孩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她个子很矮,身体也很纤弱,犹犹豫豫地拉着佣兵的手,慢吞吞地向萨塞尔踏出一步。女佣兵也无可奈何地跟着女孩上前一步,似乎对于靠近这个法师感到极其抗拒。   “我要说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说,“那位医生小姐让您......让您过去一趟,她有些事情......需要你去......就、就是那个......”   萨塞尔向前倾着身子,胳膊肘搭在膝盖上,“继续。”   “原、原谅我,法师大人,”女孩脱口而出,“但医生小姐说您、说您会给我糖,不给我的话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米特奥拉看到萨塞尔用烦躁的眼神瞥了那佣兵一眼。巫术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   “你想干什么。”一句充满寒意的回应。她的语调放得很低沉,手指按在剑柄上。   “不!”那女孩喊道,“别对塞蕾西娅姐姐动手!求您了!我会说的!没必要......”   片刻后,巫术的火焰在他眼中熄灭。   “继续。”   “在、在法图纳大街上,”女孩道,“医生小姐在为本地的伤兵处理伤口,人非常多......她希望您能从她房间里拿点器具过去帮、帮帮忙......”   “卡莲?”萨塞尔啧了一声,意味不明地瞥了米特奥拉一眼,“她又在滥发善心了?”   “不......不是,医生小姐是在帮那些可怜的人恢复伤口,她的......她安慰他们的微笑很漂亮......”   “我为你这种人和那个医生的关系感到难受。”   女佣兵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米特奥拉看到萨塞尔无动于衷地对那佣兵一笑。在她眼里,那是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却让那佣兵的拳头捏得更紧了。   “我和谁上床才可轮不到你管,”他继续微笑,说道,“你是我什么人,佣兵小姐?还是说你是她什么人?”   那佣兵的眉角又是一抽。   “那接下来呢?”萨塞尔又去问那个小女孩。   “医生小姐说,治疗需要的器具有......不,我想不起、想不起来了......”   在萨塞尔开口说话前,女孩又慌慌张张地摆起手摇起头来,像是要打断他的发言。   “继续说。”   “医生小姐说:如果我记不住的话,就......就告诉您,去把她那个医疗包——除了包以外,还有放在外面的一瓶消毒液——全部都拿过去,拿到外城区的法图纳大街上——就、就是这些。”   “就这些?你确定?”   “非、非常确定,法师大人,我许诺的事情一定不会忘记。虽然......虽然医生小姐不是很着急,但是......但是也希望您能快点赶、赶过去。”   “好。”   萨塞尔慢慢站起身。   “啊,那、那个,”女孩又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想,我能要我的糖......糖果吗?法师大人,就、就像您之前说、说的那个......要先验货才......所、所以如果我能拿到我、我的......”   “你想要的话,我这里有打包过的糕点,过来拿吧,就在——”   女孩一脸乖巧地向萨塞尔那边靠近一步。   女佣兵在她身后无可奈何地叹着气。   又一步。   “就在那摞书旁边,”萨塞尔给她一指,脸朝着手指同样的方向转去,“‘报酬’给你之后,你就和你雇佣的‘大姐姐’一起离开吧。”   在一个刹那的时间里,女孩脸上突然没有了任何表情:“不,你会是第一个离开的。”   米特奥拉楞了一下,接着竭力喊出那句连接古光明迷道的守护咒。   作者留言:   925月票的。 第二百七十一章 死者   这或许是这位恶魔巫师自登上战场以来最接近死亡的一刻,——米特奥拉在吟唱咒文的间隙转过这个念头。那个女孩——或者说像是小女孩的东西,她只花了一瞬间,就从她单薄的袖筒里抽出一柄深红如铁锈的匕首,占到一个心跳的先机——但足够了。   奥塔塔罗匕首,影响和阻碍法术运转的诡异矿石。   那个女孩就在萨塞尔法师背后轻轻呼气,突然出手,匕首划出一道深沉的弧光,轻而易举切开萨塞尔身周的隔绝术,猛撞在米特奥拉呼唤出的光幕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接下来,比太阳更加明亮的光束从他脚下炸开,使所有目睹者同时流下刺痛的眼泪。   一时间,房间里所有人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嘈杂混乱的声响说明着此时发生的暴力。   也就在一个瞬间的阻挡后,她呼唤出的屏障粉碎成无数晶莹剔透的淡蓝色碎屑,像聚光镜一样折射出千万道使人眼花缭乱的彩光。   仅仅过去了不到一个心跳。   紧接着,在一片色彩斑斓的世界里,那女孩似乎是凭着本能抬脚一踢,米特奥拉便透过模糊的人影看到萨塞尔脚下一个趔趄。   他朝后跌了一步,咒骂出声,便直接朝后仰去,就地连滚好几圈。   刺客好像毒蛇一样跃起,冲刺,将那柄匕首反握在右手,放低匕刃,带出一股在逸散中扭曲的魔力。她挥舞匕首,诡异的刀刃划出难以置信的弧度,猛撞在法师从营帐剑鞘中抽出的单手剑上,沿着剑刃划向他握剑的手指。萨塞尔没来得及起身,也没管她切开他手指的匕首,只是将靴子踩实脚下的地面,脚尖一刮,一大团泥土便拍到女孩低矮的脸上,飞到她眼睛里。   米特奥拉注意到——那团泥土是紫色的。   她接着注意到法师翻倒在地上的魔药瓶子、踩碎的玻璃渣子,还有流到地上渗进泥土咝咝作响的毒药。   毒药嘶嘶作响,女孩一声凄厉的惨叫,拼命地捂着眼睛,想要阻挡毒药的效果,但这毫无用处。就米特奥拉认知中萨塞尔配置魔药的水平,用一瓶毒药污染一池湖泊都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是一个需要靠伪装来接近猎物的刺客。   于是米特奥拉看到,——女孩整张脸都发出受到腐蚀的咝咝声,令人闻之牙酸心悸,并冒出大股大股恶臭的白色烟雾。匕首从她发狂一样挠着自己脸颊的手指中落下,然后空气中凝结出闪着圣光的锁链。鱼钩似得锁链尖端穿透了女孩的四肢、身体和面颊,像要把她撕成破布一样在她全身上下的滑动、勒紧,像绑野猪一样把她吊起来,挂在天花板上。   女孩发出更加厉声地惨叫。   值班的裁决骑士手提重剑冲进房间,但在看到萨塞尔的表情、他掉了一地的手指、他剖开光滑断面的手掌,还有挂在天花板上惨叫的刺客后,便都停下脚步。接着——他们围住那个目瞪口呆的女佣兵。   在米特奥拉想要开口询问之前,她看到萨塞尔手一挥,锁链猛地一紧,便将那女孩勒成了几十段血淋淋的尸块。这个眼皮直跳的法师从地上捡起他切成好几段的手指头,崴着脚,跌跌撞撞地踏过腐蚀的地毯,黑色瞳孔的眼睛圆睁着,干涩的嘴角在他扭曲的冷笑中扬起。米特奥拉不记得上次看到这种扭曲的微笑是什么时候了——至少除了裁判官贞德之外,她十年内都没见过这种扭曲而又充满恶意的冷笑。   他们笑得可真像。   “你是叫塞蕾西娅吧,女佣兵。”萨塞尔一脚踩烂女孩碎了一地的、滚到他脚边的肉块,“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她嘴角抽搐,勉强挤出礼貌的微笑,“呃,我想的话,应该是......我的雇主?”   萨塞尔踢开那团血肉模糊的肠子,继续冷笑,“不,这是你带给我的礼物,女佣兵,——是‘你’带给我的‘礼物’。”   毫无疑问,即使是米特奥拉,也能从萨塞尔的口气中听到他的不怀好意。裁判所的人一向如此。不管是对待敌人,还是对待同僚......   米特奥拉绕了个小圈子躲开那把匕首,对他就塞蕾西娅的身份解释了两句。   “你说什么?”他转过脸来,对她说,“什么意思,啊?米特奥拉学士,这人是一支雇佣军的首领?”   米特奥拉斜眼瞥了瞥朝她表示谢意的女士,还有围拢佣兵站成一圈的重装教会骑士——她做事的方式当然和裁判所不一样。   至少......这个人是无辜的。   “很好,看来你对我的性格揣摩得很透彻,学士,”萨塞尔的脸上也没了表情,“告诉你亲爱的好朋友,下次,下次不要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别人的营帐里,免得出更多意外。如果哪天她做的烂事导致某位统帅死掉,——那她可当不起这副责任。”   ......   湛蓝的天空下,塔萨拉山脉宏伟的山峰紧贴着法里夏斯高高耸立,就像是巨象尸骸的长牙排成的一道弧线,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地平线远方。法里夏斯正是依托如此险峻的山脉建立,并在这种环境下存在了近千年之久。   她在山坡上眺望的时候总是无法找到俯瞰全部军队的制高点,因为这附近的地形太过复杂,起伏的山脉总是遮罩住营地的其中衣角,不管走得多高,甚至是抓着萨塞尔飞上天空,也只能看到广阔营地的一个角落,还有法里夏斯坐落于山脉中的一个角落。   有时,无数熄灭的火堆冒出的烟雾会让这里像是出于雾中,加上环绕山脉的流云,会使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很模糊。整个城市附近都是军营,更远处还有来来往往的巡逻骑兵队伍,他们偶尔会警告他们说,帝国的踪迹可能会从任何地方出现。   自她上一次远行过去了多久?她又跟随军队前进了多长的路?   卡莲对此并没有实感。   她对这场战争唯一的感触源于经过她双手的死伤者,——不论是同行的士兵,还是遭殃的平民。过去卡莲以为,战争的阵痛在于死去了多少万人,不过当她亲手触摸到那些曾和她闲聊过的尸体时,她才隐约明白,阵痛是在于死去了一个人这种事情发生了数万次。   萨塞尔对这个结论不可置否,不过卡莲以为这是他已经麻木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截肢   自从听从学士的征召加入她的队伍以来,她已经在这支经历过数场遭遇战的军队里度过了一个季节。而在这之前,她从没有参与过这种规模的战役,见过这么多的死伤者。哪怕在最不起眼的地方,都能看见规模远超卡斯城那次邪教徒活动的负伤者和死者,——一支由各种各样肢体残缺的身体和一成不变的悲痛眼神组成的——军队中的军队。而她也从没有如此草率地、如此迅速地处理过这么多的病人。   每天早上醒来,那些因为缺乏治疗环境而死去的人的灵魂都仿佛还留在她身边。   每天早上醒来,她和萨塞尔还有那些骑士收拾她的医疗器械——那是她的行李——然后继续跟随军队前进,把尸体和重伤者留给本地的城镇。这时,她总会感觉她是在逃跑,而不是在行军。   然而卡莲还是有时间去思考、去学习、去总结如何在军营更好的执行手术,而萨塞尔——这个在原以为的‘告别前’对她干了龌蹉事情的老棺材,——他也一样会帮她。   不止是医术,偶尔他也会和她讨论一路走来的地貌变化,讨论本地的文化习俗,讨论法里夏斯本地的土语,——偶尔按习俗说两句土语会给手术的病人带来安慰,起码卡莲是这么思考的。   白天是单调的治疗,夜晚则偶尔会,偶尔不会。自从估量好了恰当的力道后,萨塞尔总会小心地用他似乎永远不会被太阳晒黑的手臂抱她,在营帐角落的影子里碰撞她,亲吻,讨论,还有一些调剂心情的闲聊——这一切似乎是行军中唯一聊以安慰的手段。这使得日复一日的战地手术不至于把她碾平,但似乎也把她揉成了过去的生活中不曾有过的形状。   而萨塞尔,他是否有所改变?或许吧......又或许他一直如此。事实上,就很多事情,在其它人会闭口不言并绕开话题时,萨塞尔总会对足够熟悉的人说出自己所有想法,这让卡莲对他有一种奇怪的认知,让他从某种意义上与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   不过,站在战场上时,萨塞尔和之前的他也有不同之处,非要说的话就是......他变得比远离战场时更冷漠,也更残酷。他说话的方式也在改变——漫不经心的语调,起伏不定的扭曲笑声,以及若有若无的悔恨,还有同自由之城军队的疏离感。   他只是把本性表现的更明显,而且过去他就是站在自由之城对面作战的,卡莲心里对此非常清楚。不论如何,就像伤疤难以消失一样,过去也总会在人们心中反复重演。   卡莲咽下最后一口简陋的午饭——她本来就尝不出味道,所以也就无所谓午饭简陋与否了——在医生们吵吵嚷嚷的嗡嗡声中走向手术室。   这是内城区的医疗所,三天前,刚在塔萨拉山脉附近发生了一场遭遇战。法里夏斯这边搬回不少负伤者,正值战争时期,所以人手缺乏。说到底她自己的工作也只是杯水车薪,然而能救一个是一个,这其间没有太多艰深的道理,只是她本人想这么做而已。   在医疗所谈论的话题多是绷带、药物、各类疾病,外科手术,再的话,就是永远也说不完的传染病,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卡莲本人虽然健谈,这时却也缺乏闲聊的欲望。倘若说实话,她虽自诩洞明世事,可毕竟也只活过二十来年:仅存于记录上的知识,终究还是难以替代亲眼见证的作用。   尽管她的表情能保持镇定,灵魂深处却总会泛起很多难以忽视的波澜。   头一个抬进来的是伤势最重的两个男人。后面还跟着萨塞尔。   第一个人肤色偏棕,倘若配合衣着判断,应该是从法里夏斯本地居民征召里的士兵。卡莲向着,揭开那人在腰上整整缠了好几圈的绷带,并看到了他肚子里的蛆虫——绷带整个都给污血浸透了,如今应该只有食腐动物愿意接近。   她摸了摸男人脖子上的血管,几乎可以确认他已经死透了,但希望总归还有那么一点。卡莲给一言不发的萨塞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来帮忙。   力气活就该交给该干的人干。   卡莲对于她使唤兼职光明神殿法师的黑巫师当医疗助手毫无自觉。   萨塞尔双手握拳,抵住那人的胸骨开始按压。卡莲则去取酒精和烙铁,准备为第二个士兵做截肢。   “心脏停跳了,灵魂也遗失了。”萨塞尔用这里只有她能听懂的法语说着,手下不停,直到那人嘴里冒起血来。   “......彻底死了。”卡莲走向第二个士兵,面无表情地注视了死者片刻,“把他抬出去,萨塞尔,然后去吩咐外面的仆从把他送去停尸房。另外,考虑到他的家人有可能就在这座城市里,记得把他嘴里的血也清洗掉。”   “你事情可真够多的。”   “没有你这头禽兽事情多。”   在萨塞尔离开后,卡莲重新检查了一遍各类器具——都很干净。她以前当然做过截肢手术,但在这种匆忙又缺少器械的环境下截肢却很少有,况且缺乏良好的环境也意味着使得手术完美完成的要求很高。   手术室外有个年轻的女性正在向里面张望,还有几个吵吵嚷嚷的老人,看上去似乎是受术者的家眷,内心的焦虑一览无余。这些卡莲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但很快就把他们丢到脑后,因为这些不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细细思考。   总比在野外就地铺张白布就截肢成功率来的高。   回来的萨塞尔在旁边继续协助她,并负责固定病人,因为没有其它可以选择,连普通麻醉剂都没有,所以卡莲只能用强效安眠药替代——吩咐萨塞尔以吸水海绵给病人施用了很大剂量。   酒精浇上溃烂的伤口,烙铁架在火上变得通红。病人在安眠药的药剂作用下昏睡不醒,这不奇怪——药里加了一点黑巫师和她讨论出来的材料,碾碎一点点就能配很多瓶,副作用稍微有点大,但这种情况下谁还管什么副作用?   卡莲用指甲使劲扎了扎他的胳膊,确认他的确没反应,才注视着巫术的造物把他固定在金属床板上,而对她知根知底的萨塞尔不用吩咐就递过来了尖锐的、消过毒的锯子。   “按紧点,萨塞尔。”   作者留言:   955月票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士兵们   ......   一四五七年,在那个他们原本将要庆祝新的千禧年将至的深秋,阿罕娜目送她的丈夫征召入伍。一四五八年初春,一部分士兵陆续从前方回到了法里夏斯。   断了一条腿的已经老了的托克跟他新交的朋友回来了。老托克这次回来就直接退伍了,他新交的朋友是个士官,而那年轻的士官在送他回家后,没过几天又再次入伍了。   女侦察兵伊莉斯·卡廷加和一个据说是来自卡斯城的青年回来了,他的名字叫皮埃尔·瓦普里奥,骑着一匹从帝国军官那里夺来的非常漂亮的黑马。他老是跟她还有伊莉斯吹嘘他在虫人的屠杀中幸存的事迹,偶尔呢,他还会提到一个带着小女孩的法师大人——阿罕娜已经四十来岁了,她是个过来人,很轻易就能从伊莉斯和那年轻人身上闻到恋爱的味道。   再后来,他们两个在回家三天多后返回军队了。   就这样,一些士兵们陆陆续续的返家:有的带着残缺的身体直接退伍了,有的在短暂地停留后回到战场了,有的据说是发疯了,说是和审问部有关,有的在医疗所里重伤未愈,还有的永远都回不来了。   在她居住的那条街上,许多士兵回到家里,既是客人,也是主人,让那些家庭欢天喜地。这种欢乐无疑尖利无情地挑动了另一些人的隐痛。阿罕娜不知自己是否如此,至少,在她丈夫的书信未断之前,在她知道他没有阵亡——没有死在内巴拉山脉、死在莱维平原、死在法里夏斯和罗马领土间的土地上时——她就还有希望。   而现在,她就和老父亲站在医疗所里,被守卫挡在手术室外面,怀着恐惧和茫然的心思捻着手。像过去一样,她把手搭在墙边上张望,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   空气中游离着浓厚的血腥味,浓郁的汗水气味,来来往往的人们各种各样的臭气,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死亡的味道。哭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接二连三的升起,好像是唱不到尽头的哀悼,不管听多少次——这种此起彼伏的哭号都让人感到无比厌烦。是的,阿罕娜想,他们家人的尸体没有横在田野上,没有在乌鸦的哀悼声中烂掉,没有变成长满荒草的合葬坟,任凭风吹雨打,这不已经是一种幸运了吗?   反正不管流多少眼泪,都冲不掉思念亲人的苦!还能让眼泪流到尸体上不就很好了吗?看看那些人,看看那些亲人死在远方的人,就连西北风也没法把她们的哭声送到边界线的横陈的尸骨上,就连-战马也没法把她们的眼泪送到在战场里草草埋葬的坟头上!   可是现在,她看着邻居阿克妮娜挽着她因为截了一条腿而退伍的丈夫在角落里拥抱,哄着她跟过来的小孩玩,看着她趴在她丈夫的腿上哭,就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嫉妒,一股几乎让她想要发疯的嫉妒。她看着他们一家团聚了,连他们的眼泪都是开心的眼泪。可她,她一想到自己的丈夫还因为伤口溃烂而生死不明,就情不自禁地拿她的指甲墙上用力地挠,指甲挠断了,挠出血来,直到她的老父亲拿他颤巍巍的满是褶皱的手拉开她的胳膊......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她父亲挪着那两条骨瘦如柴的腿,走近那个正和阿克妮娜一家问候的女医生,和那个跟在女医生后面保持沉默的助手。   “我睡着的时候,”阿克妮娜的丈夫伊达对那医生说,“感觉腿好像还在。但是在梦里,我把手放到膝盖上——结果一下子就醒了!”伊达用老兵的风采很夸张的一笑,“因为那里并没有腿!”他当然值得高兴,这是很危险的截肢手术,但他不仅手术成功了,而且没落下任何多余的病根。   正在嘱咐他注意事项的女医生点点头,把她扎成马尾的漂亮银发散开,“是的,我跟你说过可能会有这种感觉,现在你是否感觉刺痒——就像腿还连在你身上一样?”   “一点儿都没错,”伊达说完又瞥了他老婆阿克妮娜一眼,便又硬气地补充道,“但是疼得一点都不厉害。”   女医生——据说是叫卡莲——对他和他的老婆笑笑。阿罕娜就坐在远离他们的另一侧,像是惧怕被邻居一家看见一样躲着,只等父亲从那医生嘴里问出她丈夫的消息。   “普通人可不会这么说。”医生用很好听的嗓音轻声道。她似乎对伊达伤口愈合的程度非常满意,乃至于她说话的声音都轻快不少。是的,阿罕娜想,不管前面死了多少人,只要最后一个救活了,不就能让人心情好起来吗?   “医生,”她的父亲终于靠过去了,用很轻的声音对医生说,“我想找您问问,有个叫卡塔达的病人,就是那个背上的伤口烂掉的......”   “他离世了。”   她没有继续听下去,因为没什么必要了。她想了想,感到并不算很意外,大概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她没有什么痛苦,也不想像那些脆弱的东西一样哭,反倒是感到有种近乎厌倦的烦躁。   父亲什么都没多说,向医生道谢后离开了。阿罕娜也没想说,就只是挪着她那两条发颤的腿,支着她的大肚子,打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跟着父亲来到角落里,把那个睡着的人身上的被子掀开,只见那个死人仰面朝天的躺在那里,胡子上的血污已经洗掉了,只有衣服上的血还黏糊糊的。   他面色很安详,就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   然后,阿罕娜跟着她父亲,还有帮忙抬尸体的雇工一起,离开医疗所。   天黑了,几颗黯淡的星星闪烁着凄凉的光,夜空黑洞洞的,像是个埋尸体的陷坑。初春的冷风像是晚秋一样苦涩,在脏兮兮的街道上刮起灰尘,到处乱飞......   等夜里,她听着隔壁的伊达和她的老婆亲亲热热,听着他们的孩子那些吵闹声和笑声传到自己家里,她就拿脑袋在硬梆梆的墙上乱撞,拿牙啃只有她一个人睡的双人床的木架子,捶打着因为干活而到处都是老茧的手臂,撕扯着因为忙碌而乱糟糟的脏头发,全身抽搐地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怀了九个月的孩子心烦意乱地在她肚子里蹬腿,让她到处都疼,另外两个孩子则像惊慌失措地小羊一样围着她哭,用吓得瞪圆的眼睛望着她,浑身发抖地挤在一起。   最后一个孩子跑进来,说她发现爷爷在屋子的角落上吊死了。   这下好了,阿罕娜木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拔下来的头发,想,给老父亲治病的钱也不需要了,她需要干活来养的只有她的孩子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贞德和项圈   ......   喝下去的红酒,房间里浓厚的法里夏斯熏香气味,闪烁的烛光将一切都染成温暖的玫瑰色——贵族式的床铺,镂着金丝雀的织毯和上面柔软的枕垫,还有那根派上了某些特殊用途的黑色皮带。凡此种种,让萨塞尔在一阵迷乱后感到心情恢复不少。   他把贞德抵在门上,和她在法里夏斯理事会讨论后提供的贵族居室里吻在一起,感受着她呼吸的清新,于是更加贪婪地亲吻她的嘴唇。   两人进入房舍后就摘掉了在外时携带的面具。无论她在平日的是怎样使人颤栗的身份,但在夜晚,萨塞尔身上遍布的咬痕和齿痕——都能说明她是一只狂野的母兽。不过话说回来,他也能清楚看到,贞德身上也和他一个样。他们在夜晚的活动总是伴随着正常人难以承受的撕咬。这似乎也算不上是怪事。没过多久,他又在贞德背上挠出几道指甲印。   一段时间后,他喘息着躺倒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贞德靠在床边上,脚心和他抵在一起——床放在房间中央,上面铺着蓬松的镶着珍珠的绣金被褥,还挂着暖色的绣银丝绸幔帐。据说这房间原本属于某个出征的子爵,里面的床铺和幔帐则是菲拉斯公爵在他结婚时赠送的礼物,——后来,子爵在罗马第五军团的围剿里阵亡了,他的妻子则直接改嫁了。   “一周后,我们跟随部队开拔,”贞德的脚趾和他的脚趾搭在一起,“准备好你该拿的东西。”   “我该拿的东西就只有书和魔药。”萨塞尔答道,用脚趾划拉着她的足弓。   她的脚也很漂亮,白皙的足弓弯弯翘起,就像是她的腰身一样纤细。裁判官最近接受了一些新的技艺,其中也包括这双漂亮的脚。   过不多时,萨塞尔用法术吹熄所有蜡烛,和她一起走上俯视贵族庭院和不远处拥挤广场的黑暗阳台,身上的一切只有刚刚留下的抓痕和齿痕。   夜风清冷,他们的身体却在发烫,而且敏感的一塌糊涂。萨塞尔搂着她伏在半人高的栏杆上面,越过贞德朝后仰的身子,看到广场上嘈杂的人群,听到乐曲声、喊声、哭叫声和笑声同时从下方传来,——仿佛就在他耳边回荡一样,让他们大胆的游戏和街道上拥挤的人群融为一体。   “你想想看,”萨塞尔盯着下面的广场,在贞德耳边低语,“如果有人抬头把视线投向这里,他们会看到什么。”   她没吱声,用力拽了下他脖子上的皮带。萨塞尔此前把皮带套在她脖子上,如今它又被贞德圈了回来,圈在他脖子上。他耸耸肩,轻轻吻了吻她的柔唇,下巴越过她的肩头,继续俯视下方的街道。有个为理事会服务的吟游诗人正在街上弹琴,歌颂他们抵抗帝国的战争,一群人围在他身边跳舞。人群边缘有个默默地看着演奏的女人,她穿着医生的外套,毫无疑问,那是卡莲。   靠在栏杆上的贞德随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她冷笑一声。   “是个好想法啊,萨塞尔,”她的舌头凑到他耳边,修长的颈子向后弓起,简直像是一只猫,“我们是不是该拿一支火把过来,然后再继续?”   萨塞尔轻轻咳嗽一声,把目光从下方的人群移开,挪向头顶的星空。那轮阴森的月亮就挂在夜空里,在黑潭似得雾气中飘浮,和他在龙之套牌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打了个冷颤,深吸一口气,把全部心思放回贞德身上。没过多久,他又低下头,试图在人群中寻找预言中的迹象。   在广场对面,在兵营外墙附近的灯火间,他看到高喊着追杀刺客的士兵和开始混乱的人群。   “发生什么了?”   “别管了,和我们无关。”萨塞尔把贞德往他怀里紧了紧,目光越过下方的人群,望向城外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茂密的森林。他闻着她的味道,在她发间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等一会我会告诉你今天发生的事情。”   .....   萨塞尔需要承认的是,他也有很多不想仔细考虑的事情,但今天的所有事情他还是一件一件地说了出来。就像他过去说的一样,相互结合的人总要相互了解才行。   “你过去曾经面对过索德琳的使者?”半晌过后,贞德问道。   萨塞尔喜欢在表达本能的活动后和她躺着,身子也不堪入目地缠在一起。然而在这个问题上,贞德和他的想法时常是不一致的。贞德已经穿好了长袍,而且还强迫萨塞尔也套上了衣服,接着她斟了杯红酒。心满意足的萨塞尔也没拒绝她的要求。   她有些慵懒地靠在睡椅上,一手托腮,萨塞尔则坐在床头,接过她递来的酒杯。他们开始交换今天的信息和见闻。   “帝国的猎犬有索德琳插手的记录,你明白我在说什么。”萨塞尔抿一口酒,用和她相似的姿势一只手支住脑袋。他看着贞德散开的长发,扬了扬眉角,“对了,我得补充一句,我比较喜欢你把头发披下来的样子。”   这句话他是用法语说的。   贞德瞥了他一眼,把一绺发丝从眼旁拨开。她对此不可置否。那头漂亮的浅色金发很美,然而上了战场后,贞德总是把它牢牢扎成一束绑在脑后,免得影响到她干活。如果她因为这句话把头发又扎起来,那他就会大声嘲笑她扭扭捏捏。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重点是现在谁死了,或者说谁没法参与接下来的战役了。”她没有对此发表评价,只是说着她那边的情况,顺带自酒杯了抿了一口红酒。   尽管他们的活动持续了很久,但窗外和楼下的噪音还没有消失。   “搬来这里是法里夏斯理事会的决议?”萨塞尔说,“你觉得和今天发生的刺杀有关吗?”   “或许有关,但这也不重要......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打岔?”   “我今天可是差点就完蛋了,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心情?”   “我让你把项圈套我脖子上已经很体谅你的心情了。”   “那你还记得你刚才差点用那玩意勒死我吗?”   “你是说我出于公平起见交换相互的位置这件事吗?”   萨塞尔瞥了一眼丢在角落的黑皮带:“我怎么会知道,那玩意上面又没绑铁链。”   “你想让我在你的坟头祈祷吗?”   作者留言:   985月票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夜晚的讨论   谈话停顿了片刻,贞德从壁橱的瓷盘里取下一颗苹果。萨塞尔抽空环顾四周:房间里的家具大多是红木雕刻的,当中的圆桌上铺着祖母绿色的丝绒,上面摆着几卷乐谱、一把螺铀曼陀铃琴和元老院时期罗马风格的多棱玻璃瓶——里面盛着名门闺秀时髦的香水。房间的衣柜是白玉的色彩,表面还镂着古代风格的精细的金色花纹,是名媛淑女的衣柜,不过子爵的遗孀已经改嫁了——据说是追求真爱,这屋子,便也拿去充公了。   一阵无话可说的沉默后,贞德继续啃着手里的苹果。萨塞尔啜了口红酒,思考接下来需要考虑的问题。但是哪个是他现在能解决的?   “这么说来,你在营帐遭遇阴影之女的使者刺杀时,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学士......她是在预言这个战场的走向?就用那个叫做‘龙之套牌’的东西?”贞德突然说,把啃了两口的苹果放到膝盖上。她的眉毛紧紧拧着,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中闪烁。   “是的。”   “预兆的结果是什么?”   萨塞尔耸耸肩:“预言的结果和黑精灵领主有关,预兆是盟约和敌对,还和索德琳有关,预兆是潜伏和死亡。”   “这就是全部?”   萨塞尔从床边站起来,拍拍手,然后伸伸有些酸软的胳膊,展现出比贞德要高出两三个脑袋的硕大身形。他从她膝盖上把苹果拿起来,在贞德极其不好的眼色下两三口啃掉。接着,他把嚼完的果核扔到垃圾桶里,舔舔嘴角。   “并不是全部,预言被打断了——被一个带着刺客进来的佣兵。”   “......就像你打断我吃东西一样?”贞德略皱眉头,盯着他的眼睛。   “是的,就像我吃掉你啃了两口的苹果一样,”萨塞尔对她一笑,“预言已经中断,也就没法换个时间继续了。”   “你经常用这种装腔作势的发言占别人的便宜?”   “爱人之间分享东西不是很自然的行为吗?”   “爱人?你做梦吧,我在以上司的身份和你说话!”贞德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好吧,”萨塞尔又耸耸肩,把手搭到她肩上,“让我们再次达成一致吧,我亲爱的贞德殿下,我们如今的话语权是一致的,因为形式需要我们这么做,况且在去年的晚冬时节我们不是已经达成过一次了吗?你,我,学士,我们目前代表这里十字教营地的负责人,——先别打岔,学士呢,她老是去图书馆闲逛,或者和来营地的人交流;你呢,又老是去和那些统帅讨论军事行动;结果呢,反倒是我在负责指挥那些骑士。假设我们是阴影神殿猎犬的三个头,那这三个头里,负责思考和指挥身体的头是我,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负责和外人交流的头是学士,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而你呢......”   “我怎么了?”贞德眉头皱的更深了。   “你负责咬人。”萨塞尔用法语说,“咬人的那个头就是你,——Jeanne d'Arc。”   一阵沉默,贞德给了他一脚,然后他们继续刚才的谈话。   “给我听着,萨塞尔,和在我老家相比,教会在贝尔纳奇斯的影响力不够——远远谈不上让我们享受如今的待遇,这一切可和你们两个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争取过来了。还有关于另外一件事,我再问你一遍,我上个月在黑犬森林的营地里对你说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几句?”   “哪句话,我该把种子留在你体内还是该洒在树上这句?”萨塞尔坐了回去。   “你无聊的挑衅我要听到吐了,萨塞尔,”贞德用冷漠的语气应了一声,接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红酒,“如果不是你安全措施做的足够好,我就让你提前体会一下你未出生的孩子是怎么夭折的。”   “未出生的孩子不算孩子,即使算的话,那也同时是你的孩子。”   “如果我的孩子信了邪神,我就亲手烧死他们。”贞德毫不客气地说。   “有本事你就先烧死我啊。”   贞德眉毛一跳,“根据你的表现,我会决定该不该把你的灵魂烧成灰烬。”   她说这话的语气是认真的。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萨塞尔也给自己倒了点酒,抿了几口,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说:“我当然不会忘记你说了什么,就算我忘了军队会穿过霍克平原,踏上过我曾经见证过变成平地的霍克要塞......我也不会忘记......”他摇了摇酒杯,注视着嫣红的酒浆像血一样摇晃。烛光透过水晶杯,把明暗不定的红光像血一样染在他脸上,是的,像血一样.......   “毕竟那关系着我能在你们十字教的膝盖上跳多长时间的舞。”   “你该庆幸你还记得这件事,”贞德斜瞥了他一眼,“而且你最好给我记清楚一点,——我可不想因为你在学士面前漏马脚而变成教会的背叛者。”   “要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萨塞尔说,“我不可能时时都谨记自己的行为,而且,我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不幸的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要记住的事情太多了。”贞德也用同样的话说,“实在太多了。”   “这也意味着我们忘记的事情太多了。”   “但我记得你所使用的这个身份......他是有家人的。”   “有家人又关我......”萨塞尔开了个头,停住了。   贞德一声嘲讽意味十足的冷笑。   “继续说啊?我听着呢。”   “我能怎么办,你让我对他的家人说什么?说我刚刚重生就把你亲人的灵魂献给邪神了?还是说我在改名萨塞尔之后就忘记我叫什么名字了,而且还连你们是谁都忘了?现在那个邪神都没有了——莫名其妙的失踪了!该死,我的好多法术都完蛋了......我原来是可以感觉到它,无论在什么地方。啊,撒托古亚,它是一个容易交流又献祭条件简单的外神,永远都只居住在同样的地方等候着食用巫师们献祭的灵魂,永远都不会制造乱七八糟的意外和危险,易于交流,易于理解,可现在......”   “别跟我把你该死的话题转到你该死的黑巫术和邪神上!”   “好吧,我不说了。”萨塞尔眼见她灌下一杯红酒,瞪着自己,脸上便扮出苦相,也轻抿一口红酒——他高昂的情绪和贞德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这个愚蠢的傻瓜村姑   “那你要让我怎么对付这身体原来的家人?或者好友?”萨塞尔继续说,“或者说你能告诉我这身体原来有哪些亲人吗?父母还在吗?有兄弟姐妹吗?有关系密切的朋友吗?原来是什么地位,是平民,还是小贵族?或者是奴隶?”   “勒斯尔没有奴隶阶级。”   “浪费感情。”萨塞尔啧了一声,发觉贞德脸色更阴沉了。他弹了弹酒杯,“怎么了?我是在罗马任职时用过奴隶,而且对此毫无心理负担,现在也没有,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对你的意见像山一样多,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我就知道。贞德,你的意见总是最多的那个,不过这没关系,只要我还能抱你,大部分意见就都只是意见。现在让话题往回撤一点吧,毕竟讨论更久远的事情毫无意义。说道龙之套牌的预兆,你知道其中的准确含义吗?”   贞德眉毛一跳,似乎是强忍住了骂出声的欲望:“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这个没文化的村姑。”   贞德皮笑肉不笑。   黑巫师放下酒杯走到贞德跟前,取过她手中的杯子搁在桌上。萨塞尔握住她的双手,裁判官也没有抵抗,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先跟你说说黑暗神殿的骑士先生吧,你也见过他的,贞德。”   萨塞尔把鼻尖埋到她柔顺的发丝里,把她抱在自己膝上,感受着贴在自己身上的那具柔若狸猫的娇躯,说:   “‘盟约’和‘敌对’的预兆同时在一张牌上出现,这意味着我们的决定可能会让我们倒向不同的方向。这个预兆意味着——月之巢领主有可能和我们敌对,也有可能和我们同盟。这取决于我们之后的行为——目前是同盟,但未来却不一定。”   “这可能和什么有关?”   他怀里的女人很直率。聪明,直率,而且总是出人意料。   萨塞尔闭上眼睛,把十指扣在她的十指上,嗅着贞德身上的味道回忆起来......他能听到裁判官轻轻地呼吸声,就像微风抚过面庞一样......在米特奥拉学士翻出的第一张牌上,那张牌面,如过去一样,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新的东西,那些直到某次占卜性质的翻牌时才会出现的东西。   在骑士的头顶,那块聚集着锁链的黑暗中——悬浮着某些东西,很模糊,而且一闪即逝;那柄剑则是在两个微妙的方向来回移动——左轴的尽头是龙腹,右轴的尽头是龙爪。这种暗示很模糊,当一个解读者试图集中精神仔细研读时,它们就会消失。当然如此,毕竟这玩意从来不会轻易给出真相。   他只是凭借着扎武隆留下的记录为此做出了尽可能清晰的诠释。   “我认为可能和学士的额外任务有关。”萨塞尔慢腾腾地说,“艾斯特莱希学士来这里,真的只是为了记录战场?我不全然相信。尽管她迄今为止都没告诉我们事实,但我有权力对此保持怀疑,而且我也认为——”   “不管有没有,她总会在某个时机说出来。”贞德打断他。   她总是打断我......   萨塞尔磨了磨牙齿,然后低头吻在她白皙的颈子上,用力咬了咬,牙齿陷到她柔软的皮肉里,“你总是很固执,贞德。”   “这不是固执,另外,你这头总是在发情的老狗没资格评判我。”   “你早晚会接受我的评判的,亲爱的。裁判所也告诉我们了,学士的任务最为优先,如果这任务会迫使我们要顶着不只是帝国甚至是自由之城的压力在钢丝绳上舞蹈,那我们可就被套上最糟糕的笼头了。你认为呢?我敢向你保证,那个总在各地图书馆查阅资料的学士心怀叵测,她肯定在寻找什么东西,即使没找到,肯定也在路上。等着瞧吧,等我们跟她去完成她最终需要完成的任务,我们肯定会和预兆中一样在踏足月之巢领主的意志,否则龙之套牌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跳出来提示不朽者的动向?正常情况下,除非特别倒霉,一般人会和不朽者扯上关系吗?显然不会。”   “我没接受过龙之套牌的预言——”萨塞尔听到贞德在他怀里说着。他还是握着她的双手,贞德也没有对此表示反对,不过具体到发言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我对你的说辞持保留意见。”她冷笑一声,语气一点也不讲情面,或者说她本人就很少有讲情面的一面。   萨塞尔眉毛也是一跳,怒火一闪而逝,对她报以微笑。   “除此之外,如果再让我知道你想找机会害死学士,你就完蛋了,萨塞尔。”贞德侧过脸盯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语调格外尖利。   “这是未雨绸缪,贞德。”萨塞尔环抱着她的腰,依旧不同意她的发言,“如果事情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我想我肯定会找机会处理掉那个学士,而且我会把事情做的很隐秘到,隐秘到教会也不会发现是我们做的。”   两人用丝毫不让的眼神对视。   萨塞尔皱了皱眉头,“贞德,你这个愚蠢的傻瓜村姑。”   贞德没有回答。无须回答......   也许是因为这种并不出乎意料的交流,和往常——出征以来的‘往常’——没什么不同的交流,萨塞尔不再绞尽脑汁的思考该怎么挖出学士的目的——或许本来就没有,只是他在为了在暴露前处理掉学士寻找理由?——这个该死的村姑总是不听他的劝告,在一切发生前将威胁扼死在摇篮里,这不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吗?   他总是毫不掩饰的告诉贞德他所有的想法,裁判官似乎也没什么不同,这就导致他们时常因为意见相左而起冲突。在这种极其恼火的情况下,萨塞尔就会做出现在这种事:他细细地一缕缕撩开她的长发,抱着她,动作很有力,近乎于粗暴;他的双手让她的衣物掉下来,落在地上,双手埋进她的长发,沿着颈侧滑落至发梢,低头和她慢慢地亲吻。   他们倚靠到小圆桌上,曼陀铃琴也随之发出轻响,弹奏着不成曲调的琴声。   ......   时间又过去很久,他俩交缠着躺在床上,盖着被单。贞德缩在他怀里,眼睛慢慢地眨着,还是没睡。   他抱着怀里的女人,抚摸着她的头发,仍旧不是很好的心情让他也一样睡不着。   作者留言:   1015月票。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夜晚的呢喃   白天,那个被他用锁链搅碎的女孩的形象,似乎在闪烁的烛光中闪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想起在整个世界漂流的地牢,那个成功让贞德失陷在监牢里的迷道入口。他还记得满身灰尘的裁判官让铁索悬挂在天花板上,犹如待宰的猎物。尽管那时她狼狈不堪,缺水,饥饿,性格还很狂躁,但还是有种异质的美感。同样是这名女子,如今就靠在他怀里,紧贴住他的白皙肌肤温暖柔滑,说话的声音清亮冷冽,尽管总是被她扭曲和狂躁皆有的腔调所破坏,不过呻-吟的时候却格外受听。   萨塞尔揣测着如何能说服她就这件事情上让步,不过在原则问题上,她似乎从来都是一步也不后退。哪怕如今他们对彼此的天性和身体反应了如指掌,有时甚至会交换主动权,任由对方摆布,也都毫无用处。   “你是真的不会在这件事上有一点让步,对吗?”萨塞尔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那笨口拙舌的样子简直不像自己。他再次感觉无法彻底掌控眼下的局面。他不止一次就做事的手段和她起冲突了,但是这次格外明显。说到底他本质上还是黑巫师,不管对方是不是无辜的——有威胁就先下黑手——这不是很正常吗?   “你知道我效忠裁判所,”贞德平静地说,“这很容易看出,而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萨塞尔。”她挪动着手臂,肌肤蹭过他的身体,指甲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滑动,“你难以承认的是,有些东西是我永远都不会接受的。”   这又是个让人恼火的问题,不知为何很难想明白,或许再来点酒才能想明白。   萨塞尔把手伸向床头靠墙的桌子,斟了杯酒,倚着床头的软垫支起身体。   在啜一口酒后,他才摇摇头,从上方盯着她端详了一会。贞德的眼睛是透明的金色,冷漠和狂热皆有的目光经常让他认为,这大概就是标准的裁判所疯子了。她的一举一动都时常透着摄人心魄的压力,而且对熟人也丝毫不讲情面,这也是迄今为止很少有人在熟知她的性格后会试图接近她的原因。   那我又为什么这样接近他,是因为和这种疯子抱在一起,迟早有一天会陪她一起毁灭?——所以我才这么兴奋?   虽说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性经验,但萨塞尔还是能意识到——不过说实话,他并不惊讶——自己对这个灵魂和性格都非常奇特的女人有些迷恋。   “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不难改变的东西,贞德,”最后他说,“只有做出的事情是真实的。我们的生命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条线,一串行为的综合。当你的生命和我交织,或者说和一个黑巫师交织的时候,——不管你承不承认,他人评判你的生命时所得到的结论就会改变了,这也就意味着你生命的总和以及结论改变了。”   贞德翻了个身,也直起身来,跨坐在他身上。大概是他从上方俯视她让她感觉心情很不好。   “要不然你的蛊惑就白费了?”   “要不然我的劝告就白费了。”   “是白费了。”贞德把从肩头滑落的被子提上来,冷笑地盯着他,“有些人分不清劝告和蛊惑的区别,但我分得清,有些人看不到你的诡诈,但我看得见。萨塞尔,从我见到你的一刻开始,你就从没变过,——如果不是那时有约束保护,你肯定会杀了我,就像我肯定会选择宰了你一样。”   “好啊,”他耸耸肩,“你来杀我啊。”   萨塞尔放下空杯子,把面对他的贞德抱过来,环住她的腰肢。贞德抬起胳膊,从肩上拨开她长发,丝质被盖随之滑落。   “我试过了,没成功。”   “你这个不知感恩的混账......你还有脸提第二次你刚被我救下来就想杀我的事情?”黑巫师叹息一声。裁判官用嘴唇轻咬着他的耳垂,修长的十指交扣在他颈后。他慢慢抚摸她骨肉匀称的背脊,手指穿过她的金发,亲吻着她的肩头,目光穿过烟雾般缭绕的熏香,越过系在雕花木质床柱上的绣银丝绸幔帐,最后落到阳台栏杆外的夜空上。   沉默。思绪满腹的沉默。   月亮在雾气中漂浮,嘈杂的人声和呼叫声也还在持续。蜡烛燃尽了,房间很快被黑暗笼罩。   “贞德......” 萨塞尔轻轻抚摸着跨坐在他身上的女人,低语着,声音显得遥远而生涩。他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她的双眼,但却只能分别出女人心型脸庞的黑影和金发形成的幕帘。   “别说了。”她轻声说,柔软的嘴唇伏下来,盖住他的双唇,动作很轻柔,长发像薄纱一样盖住他们的身体。   “你总是想的太多......萨塞尔,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想谋害你一样。”她一边说,一边默默地吻着他,轻咬着他的嘴唇。   “就像你总是不愿意放弃你在裁判所的身份一样。”   “就像你总是要搞你的黑巫术仪式一样......”   “那很危险,”萨塞尔回应着她的亲吻,吮吸她柔滑的舌头,和她像老年夫妻般叹息和低语呢喃, “我们双方的选择都很危险,贞德,除非其中之一愿意选择放弃。”   “我知道。”   “那你觉得我们的未来已经注定是走向毁灭吗?”萨塞尔的话让气氛凝重起来,周围的软垫仿佛变得像铁丝揉成一样锐利,“倘若我们谁都不肯放弃自己原本拥有的东西?”   片刻的停顿。“相信。”   “你还真是悲观。”   “你也很悲观。”   “你相信未来已经注定,”萨塞尔说,“却还总是一如既往地固执,现在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让我感到焦躁了,不是吗?”   “那你也明白了,萨塞尔,你也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让我感到焦躁了。”   片刻沉默。笑声越过阳台的栏杆传入——广场的庆典。   “但你还是帮我准备了联系外神的仪式。”萨塞尔说。   “是的......”   贞德把头埋到他肩膀上,沉默了很长时间。萨塞尔这才发现,眼泪正从她脸颊上滚下来,落到他背上。她在哭。他知道了,她很少会哭,除了想到家乡的那次,这是第二次。   “我会承担这一切的......所有的罪行。”她还是在哭,一直在哭,尽管把声音放的很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萨塞尔抿了抿嘴唇,“是我们。”   “我们?”   萨塞尔又一次抬头看向夜空,雾还是一样朦胧。——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很干涩,仿佛是枯死的老树枝。   他又重复了一遍。 第二百七十八章 空城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晚春,内巴拉之城,没有居民的空城。   于自由之城联军第三军团于法里夏斯向边界线开拔的头几天,这支于法里夏斯再次填塞了众多雇佣军的军队格外混乱——尤其是日落时分四散扎营的那刻。有几晚贞德差点找不到回营地的路,只能激活他留给她的传声咒,让他来指挥所驻地接她。然而随着新的雇佣军逐渐习惯军队的气氛,便也和去年加入的雇佣军一样,逐渐养成了正规军的自觉——至少现在是。人与人之间逐渐熟络,原本大小摩擦不断的营地气氛也开始变得大同小异。   很快,萨塞尔发现有很多人有时会来营地和他们一起用餐,一些人是他偶尔结识的朋友,多位中下层士兵,比如那位曾在虫人的屠杀里幸存的瓦普里奥;还有一些人,他们是正规军的资深军官,通常是来找贞德的,其中给萨塞尔留下深刻印象的苏拉斯摩统帅的几位心腹——伊吉萨、菲莉亚斯以及黑塔斯,以及卡斯城的统帅格尔多图斯和他的属下,刚戈卡帕;而最多的一部分人,则是在卡莲的战地医疗中收益的伤患,如女佣兵头子塞蕾西娅和她的几个忠诚手下,以及一些其它来道谢的雇佣兵团体首领。   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这人来过十多次,有时是来找卡莲询问战地医疗和后续保养的问题,有时是来找米特奥拉学士,聊一些有的没的话题,每次都令萨塞尔感到非常不好过。不过大多时候,她都会回避和她闹得很不愉快的萨塞尔。   苏拉斯摩是个怎么样的人,通过他命令法师使用瘟疫云攻城就可见一斑。萨塞尔则会常常和他的几个心腹混在一起,侧面评判这位风评相当冷血残酷的将军。   伊吉萨是个总是保持微笑的青年,待人很和煦,说话温和,面容如吟游诗人般俊朗,顶着一头发红的短金发,但目光总是透着警觉。贞德说此人曾亲手宰掉过几个冒犯了将军的平民,血溅到脸上也面不改色,萨塞尔很认同她的评价。   就虚伪的程度而言,萨塞尔和他很谈得来。   菲莉亚斯是个冷漠的高个子女统帅,一身累赘的黑甲常年不离身,负责指挥骑兵队,也负责执行苏拉斯摩很多会令塞蕾西娅这种人发指的命令,当初内巴拉的瘟疫云即是由她亲自联络集会所执行。该人对底层士兵总是懒于应付,而且有着显而易见的傲慢,但对贞德的意见很重视,时常提着军事地图找她探讨局势问题。   黑塔斯是个高大的莱维人,皮肤黝黑,两米多接近三米的个子,总是裸着上身满是疤痕的肌肉,据说此人也有亚巨人血统,在挥舞着重武器的同时也是个萨满。该人待人很友善热情,然而对异族——简单的说人类对他来说就是异族——的死亡毫不在意。   至于格尔多图斯和他的心腹......基本上是一路人。   萨塞尔有时会开玩笑说贞德的朋友都是坏东西,她则对此不可置否。但他反倒是和这帮军官更谈得来,或许这是因为黑巫师也都是坏东西——卡莲是这么说的。   虚伪程度近似的人交流起来其实更亲切一点,因此萨塞尔很快就和伊吉萨达成了相互理解,并惊喜地发现彼此有共同语言。这样的交谈使他回想起在宫廷和元老院贵族交流的生活,当对彼此间的坏心思心知肚明时,就有某种奇特的友谊能够达成了——虽然在某些人眼里这是种该被诅咒的友谊。   某晚,卡莲在营地篝火和来访的塞蕾西娅以及几个属下闲聊,和他们祭拜了附近的废墟,这是佣兵们对死者表示尊敬的仪式。其中,塞蕾西娅本人对雇主——乌利尔城的统帅——和苏拉斯摩这种人合作表示了不满,但是时局混乱,要么投身自由之城,要么投身帝国,仔细对比的话,还是自由之城这边不那么烂一点。米特奥拉学士吃过饭后,也跟去和卡莲那帮人祭拜了。   结果,萨塞尔头一次只和贞德还有她那些资深军官朋友,苏拉斯摩的几个心腹待在一起。   虽然他和这几人已在营火共度了几个晚上,但每次交流都能获得军队的新情报。他和伊吉萨此人的友谊使得青年偶尔会透露给他很多本阵的信息。如苏拉斯摩一样,这三人的道德观以及价值观都是近似的,只是外在表现略有不同罢了。   萨塞尔有许多问题问过对方,其中大多和边界线的罗马第五军团有关,并提到军团的统帅阿尔泰尔,此外也向他打听过法里夏斯以北领土以及莱维平原的情况。   萨塞尔坐在一处房顶的火堆附近眺望街道,伊吉萨提着望远镜张望观察往来的雇佣兵,尽管这座空城里的部分士兵们都尽量保持安静,但每个火堆旁还是都围坐着影影绰绰的纵酒高歌的人——谁让他们如今驻扎进了一座要塞呢,而且还是没有平民打扰的要塞。   偶尔有人会向屋顶眺望他们——间或露出好奇的表情——不过没有谁过来搭话。   萨塞尔皱眉审视着雇佣兵们喧哗的宴会,然后转脸对伊吉萨表示:“你觉得这帮人真能挡住帝国的进攻?”   “我觉得危险,”青年耸耸肩,用一只手挥了挥手里啃了一半的鸡骨头,“虽然这话由我说不太对,但我看着他们也觉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只要保证自己不被那个可怕的第五军团统帅搞成只会学狗叫的痴呆就行了。”   “哈,那位叫奎伦的?”   “嗜血的奎伦,”伊吉萨一边嚼着软骨一边说,“现在是嗜骨头的奎伦......不对,好像我也在啃骨头?”他恍然大悟地把嚼完的软骨吐下屋顶,砸到一个佣兵头上,然后弹进原本以他的位置扔不到的火堆里。   他双手一拍,表示庆祝,把油腻的手指在随身的手帕上抹抹,接着把脑袋收回来,收到那咒骂着四处张望的佣兵看不到的位置。   这家伙本性相当恶劣,很喜欢在看不到的角落戏弄别人。   “说道那位叫阿尔泰尔的,你知道吗?”他继续说,又从篝火边上拿起一根鸡腿,“她身边总是跟着一只有三个关节的人形怪物,你觉得那是什么,宠物?还是她畸形的兄弟姐妹?”   “狗屁宠物,那叫伏妖,”萨塞尔把一根嚼完的软骨吐进房顶的火堆,“如果你看到那东西靠近,建议你赶快逃命,不然你就会变成下一个嗜血的奎伦。”   “这是危言耸听吗?”青年用那只干净的手绕绕头发,“我到现在也只听说过奎伦一个人变成吃骨头的奎伦,你却说我会变成下一个?那你说我该叫什么,——既然吃骨头这个称呼已经被占用了,那我应该叫汪汪叫的伊吉萨?”   作者留言:   1045月票。 第二百七十九章 接吻很危险   萨塞尔耸耸肩:“万事开头难——换句话说,第一个已经有了,什么时候有第二个第三个都不奇怪。”   但萨塞尔心里也清楚,事情决不会这么简单。文献记录中,伏妖是能凭借诡异的音节操纵和扭曲生物的神智,但效果决不会是永久的,也决不会改变的如此精确。这中间有其它东西的手笔,比如他敬爱的奈亚拉托提普,他几乎可以肯定。   “这句谚语不是这么用的。”伊吉萨把鸡腿骨扔到火堆里。   “我知道,伊吉,”萨塞尔说,“但我得告诉你的是,如果在发言的时候掺杂一些谚语,”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不论你掺杂的有多牵强,你的说法都会显得更有说服力。”   “你们这些学者玩弄文字游戏的爱好真是扭曲极了。”   “不,这是谈话的魅力,就像爱情和美酒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就诱使我们说出自己最心底的秘密。”   “是的。”伊吉萨微微一笑,“这话是尼禄的老师塞内加说的。”   “是的,卢修斯·阿奈乌斯·塞内加,那个斯多葛学派的家伙。”萨塞尔回想起他过去的记忆里塞内加的形象,自言自语,“他信奉的东西和尼禄如今的生活习性几乎完全相反,我觉得,或许从女皇登基的那一刻起,他就称不上是女皇的导师了。”   “你有想过一个平庸的艺术家为什么想征服整座大陆吗?”   青年把话题从塞内加转移到尼禄身上,似乎对斯多葛学派兴致缺缺。   “如果我能有幸和帝国的女皇上床,我说不定就能告诉你这是为什么。”   四目相对,伊吉萨微微一笑。   “一个了不起的理想,如果你何时有幸得愿,请务必对我送上消息,也好让我拿来当作吹嘘的资本。”   萨塞尔摇摇头,对他的礼貌不可置否:“我想每个人都有这种不可告人的想法,除非哪个人没有兽性的一面,是个完全的圣人。你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伊吉萨没有做声,而是微微弓了下腰,按照法里夏斯的贵族礼节伸出手。很漂亮的手——萨塞尔根据他过去折断粗树枝的情况猜出,一定很有力量——但也很纤细,手指细长,像是女人的一样。   “倘若说没有,那肯定是我在说谎,”伊吉萨用当地贵族的礼节和他握起手,小声对他耳语——这通常用于传达私人话题:“我悄悄告诉你好了——我在法里夏斯有一个心仪的贵族夫人,她嫁给了一个子爵,在出嫁时还得到了公爵的礼物,我对此很嫉妒,所以我就找了个机会,在战场把她的丈夫给‘处理’掉了。接着,我拐走了这位子爵的遗孀,只留下了一座空荡荡的别墅。尊敬的法师先生,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空荡荡的别墅,改嫁的子爵遗孀,那不就是他和贞德在法里夏斯过夜的地方?这位先生和他还真有缘分。   萨塞尔耸耸肩,“我禁不住在想,我可能会把这件事当作把柄去威胁你。”   “能够当面说出这句话,”伊吉萨和善地一笑,“说明你知道这件事不足以成为把柄,反而可能会落下诋毁指挥官和散播谣言的罪行。”   在聊了一阵无关紧要的琐事后,他们继续啃鸡骨头,直到卡莲、米特奥拉学士和那帮佣兵从祭拜活动中返回临时营地——或者说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民居。   “你对那个雇佣兵头子怎么看?”萨塞尔自上而下俯视那位留着一头红发的高挑女人,又把视线落到伊吉萨脸上。这家伙在对着下面的佣兵比划吐鸡软骨的抛物线。   黑巫师摇摇头,把一根木头加在暗下来的篝火上:“我记得这帮人和你们苏拉斯摩派的军官很不对路,你如果把鸡软骨吐她脑袋上,那她肯定会上来砍你。”   “咳!”青年抗议,“我当然了解这帮道德比正规军还高的家伙!”   “你了解?”   “我甚至了解那个红头发带小孩的时候带到你少了五根指头。”   “看来你们在营地里有很多眼线?”   “我们当然有很多眼线,但这件事传出来是由于她手下的佣兵口风不严。”   “那你们——”萨塞尔漫不经心地咬重这几个词,“是怎么让那个口风不严的佣兵吐出真相的?”   伊吉萨没说话,眯着眼睛盯了他一阵。他们都能察觉到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而且渗着古怪的寒气。   这人的脸上有一种细腻的几乎是中性化的美,但当那两颗温和的浅蓝色眼睛眯起来时,就会燃起一种凶狠而残忍的火光,几乎能使小孩止住夜啼。   “强迫术,还有酒精,”最后他说,“对于那种意志薄弱的人来说,强迫术也不会让他变成疯子,更不会让他留下任何清晰的记忆。”   这还真是个到处都在暗流涌动的危险军队啊!萨塞尔莫名其妙地笑了。   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他们两个离开屋顶,回到废弃的贵族别墅内部。   萨塞尔推门走进大厅,扫视过一张张被篝火映红的脸。考虑到在场的基本都有或多或少的异常,因而大厅里的木家具基本上都被劈了当作柴火,扔到房间中央当炭烧。他最终选择坐到角落位置,——目的就是让他能不惹人注意地观察每一个坐在火堆边吃饭的人。   除了同样坐在角落位置的伊吉萨。   贞德本人盘膝而坐,腰杆微屈,手执笔刷对着瘫在地上的贝尔纳奇斯地图指指点点。虽然她嘴绷得紧紧的,眼神也很专注,然而嘴角还是沾着点不起眼的食物残渣。和她面对面的是骑兵队的统帅菲莉亚斯,此人总是一身花纹繁复的黑色铠甲不离身,只有几缕棕色短发从牛角盔中漏出来;该人只有左手脱了臂甲,正举着酒碗,手掌上十字交叉的伤痕在阴影中漆黑如墨。   和这两人距离——或者分界线相当清晰的是另一批人。   米特奥拉学士正跪坐着,只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束腰上衣,像审视教堂的画像一样注视着和她搭话的人,她目光沉静却又关切,面色平静,偶尔也会微笑,仿佛离每个人都很遥远,又仿佛离每个人都很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萨塞尔是当真觉得学士非常不好对付。卡莲和米特奥拉学士靠得很进,正一口一口地喝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特制柠檬水。哪怕只是看到,萨塞尔都能回忆起那种渗人的酸味透过她的嘴唇和她的唾液渗到他嘴里。   和她亲吻还真是危险。 第二百八十章 如此奇怪的一群人   同样坐在学士附近的还有那个红毛,和平时一样,她依旧是那身朴素的佣兵外衣,皮革长靴和皮革手套,粗布绑腿,毫无装饰可言的红色罩衫,以及更加朴素的莱维人风格的发型。然后即便如此,这身粗糙的衣物还是难掩塞蕾西娅此人姣好的面孔和紧绷的身体曲线,她牢牢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相比让人莫名其妙感到胆怯的学士,让人不敢冒犯的战地医师,还有那边两个正在讨论军事指挥的女狂人——似乎也只有这位女佣兵还算容易接近了。   至少大部分人是这么想的,萨塞尔揣测道。   但是如此奇怪的一群人,在教会的临时驻地聚集在一起,还是让他有种不真实的诡异感。   这两批人就这样坐在一个大厅里真的不会厮杀起来吗?   萨塞尔看了看围拢黑甲统帅和贞德席地而坐的亲兵们。那地方一片寂静,只是偶尔有短暂的交流声传出,遣词用语多半都很正式。   他又看了看围拢另一批人席地而坐的佣兵们。这帮人正兴高采烈地聊着琐碎的闲事,从另一个大陆的奇闻到小说家杜撰的故事,基本上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说的。   这帮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放下啃干净的鸡骨头,瞥了眼同样一言不发地伊吉萨·克里加特斯。这人也在四下扫视,用隐秘的目光观察大厅的环境,其中,停留在佣兵队伍里的时间尤为漫长。   他这么仔细地观察这帮佣兵是想干什么?再秘密绑架一个送到随军审问部,然后用强迫术伺候吗?就跟我想秘密解决掉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一样?   不论如何,这滩水是越来越混了,而且把他们也都搅了进去。   ......   黎明前的昏暗中,因为宿醉而浑身难受的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痛苦地捂着额头从墙角站起来,费力地睁开眼睛,扫视原本是某个本地贵族别墅的十字教临时驻地。她把横在腿上的欧普恩之剑挪了个位置,倚着墙干呕了一阵,用早就磨出老茧的手指捻了捻自己的头发。这个时候,索瑞——她手下的指挥官——在她脚下翻了个身,抽抽鼻子,抱住她的腿咬起来。这孩子又梦到她过去挨饿的时候了。   这难以避免的让她想起那具被她遗忘在故乡的枯骨。   塞蕾西娅慢慢蹲下来,用两根磨出老茧的手指拨开她脸前的头发,然后轻轻挪开自己的腿。睡着的人们都一动不动。与此同时,她也听到大厅一侧的声音,米特奥拉学士和那个傲慢的巫师谈论着什么无聊事。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过去难以想象的现状。她不仅淌进了这滩前所未有的浑水,还在帝国和自由之城间做出了无法后悔的选择,在一次次的遭遇战里带领同伴们求生,甚至还在上次濒死的时候得到了欧普恩的眷顾——然而真的是眷顾吗?现在,她在与毕生所见规模最宏大的军队同行,而这支军队则是更大的那支军队的一部分。这支军队可以轻而易举的夷城灭国,屠戮令人望而生畏的要塞,让宏伟的城市化为如今的死城。   就是她现在驻扎的这座城市,内巴拉。   这样的军队......原本只在吟游诗人记录碎月之年的歌中出现过。   而这支军队的目标是和它规模一般无二的帝国,是来自另一个大陆,并占据了北边整个贝尔纳奇斯的——罗马帝国。   这种战争的规模太过宏伟,让她以过去的眼界所做的推断都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她自己看着都感觉到难以见人的羞耻。   别看她现在陪着她的同伴们欢笑着度过营地的夜晚,但谁知道他们能走多久?反正雇佣兵的下场不就是流血告终吗?但她的许诺呢?难道要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说,美梦说到底也只是孩童的幻想吗?   她思考着,不知不觉地瘫倒在大厅角落的阴影里,听着侧卧书房里传来的话语声。是米特奥拉学士和那个该死的巫师。至少不是苏拉斯摩身边那个恶心的间谍总管伊吉萨和那个该死的巫师,这让她心情好了点。可一想到亲切的米特奥拉学士和那个巫师待在一起,她的心情就又糟糕起来了。   “就像我和你说过的一样,学士,第一宫的卡牌决定基调,而黑暗神殿的骑士——毋庸多说,黑暗领主统治着整个南方的游戏,而他剑锋旋转的预兆,则是指他最终和我们的关系在‘盟约’与‘敌对’间摇摆不定。”   “摇摆不定......”   “看来你知道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学士,”萨塞尔道,“你能告诉我们在这里到底需要做什么吗?”   塞蕾西娅原本想离开,毕竟偷听是件不怎么道德的行为,然而巫师和学士的对话却让她格外好奇,乃至于让她在门外止步不动。   “时机尚未达到,除非得到沙瓦宗先生的许可,否则我不能冒然透露一切,还请你原谅。”   “你这样说的我很烦躁,学士,我可是在为你解释套牌的解读方式啊,啊?你说对吗,那换个问题好了,你觉得你将要做的事情是正义的吗?”   这些学者都喜欢讨论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吗?   “不,一个人永远都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正义,萨塞尔先生,我们能做的只有希望。希望。正因如此,我们的行为才得以赋予意义。”   搞不清这两个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还真会说话啊,学士?算了,我不想和你讨论哲学,继续抽牌吧,第三张。”   寂静。   塞蕾西娅忘掉毫无意义的哲学字眼,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巫师突然喊了出来。   “欧普恩!怎么又是欧普恩!怎么哪里都有双面机运之神的影子,它们就这么爱管闲事吗!”   塞蕾西娅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剑,手指关节抽了抽。   “请问这个预兆代表什么,萨塞尔先生。”   学士脾气真好,她想,就算那个巫师这样大吼大叫,也一样语气平静温和,如果是她的话,想必她手里的剑已经......   “机运女神在上,孪生的机运男神在底部,这意味着机运之线更倾向于被拉而不是被推,学士——女神拉拽代表好运,男神推动代表噩运。”   作者留言:   1075月票。 第二百八十一章 这里只有你醒着   “倘若这意味着我们的活动最终会偏向好运而非噩运,亦或是获得机运的祝福,你还会对我们这次出行如此抗拒吗?不知来自何处的萨塞尔先生。”   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来自何处是什么意思?   塞蕾西娅感到迷惑,诡异的迷惑。她根本没听懂米特奥拉学士暗指的是什么,但她能察觉到那两人间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就像空气凝固了一样。   这种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你自己就能做出判断,”那个巫师终于说,“何须我给你讲我的故事?”   “我想说的是我本人并不抱有敌意,因为我不会去判断某件事是否正义,或者判断我自己是否正义,巫师先生。”   塞蕾西娅听到那巫师尖声笑了,笑声很扭曲,就跟那个裁判官一样。   “你说的可真好听啊,学士,那这次战争呢?或者说下次战争呢?你们将要进攻七城大陆的下次呢?”   “无论是哪次,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祭品,萨塞尔先生,我的意思是说——献给神明的祭品。我们在踏上异民土地的时刻,也是我们跃入黑暗的时刻,更是将我们自己作为祭品献给这场旅途的时刻。没有人能判断自己所为是否是正义,因此我们只能对这一切给予希望,只有在这一切完成之后,我们才能知道,我们一切行为的总和究竟达成了什么意义。”   声音渐止,只剩寂静。   学士的话音总是一成不变,但她的发言时常使人感到奇妙的共鸣。塞蕾西娅觉得米特奥拉似乎总比其它人看得远——不是指现实意义上的距离,而是指灵魂。她灵魂所站的位置似乎比其它人都要站的高,站在可以俯瞰每一个人的制高点上。学士很漂亮,有种小巧玲珑的美质,而且几乎没有脾气,也不会生气,可为何,那些粗俗的佣兵们从没有人敢和她开玩笑?那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感觉,所有和她聊过的人都有,那是一种不明所以的敬畏,就像重新回到无知的童年时代,并面对像是知晓整个世界的老师一样。   在一阵低沉的几乎听不清的喃喃自语后,巫师继续和学士讨论那个龙之套牌的话题。   “注意这张牌的左侧。”   “双子神双手交握的位置?”米特奥拉问道。   “男神上伸的右手,女神下伸的左手,在他们手里的东西。”   “银色,圆形,很小,”学士说,“这枚银币是他们的徽记。”   “没错,这是机运神的硬币,它的出现意味着欧普恩的视线就落在我们附近——很近,近到难以想象的位置,它亲身参与了这场游戏。你仔细看,这枚硬币一直在旋转,从男性切换到女性,又从女性切换到男性。学士,这是一种意味不明的警告,也是一种阻碍,一种危险的预兆——即将到来的危险。”   危险的预兆......塞蕾西娅紧了紧自己的拳头,还有她手里的欧普恩之剑。这场战争的一切都很危险,就算再危险......又能危险到哪里去?   “第四张,贞女,死亡神殿。”学士说。   她应该是翻出了下一张牌。   “伤痕累累,双手沾满鲜血,这意味着这座死城还会迎接更多死亡,”巫师用一种诗化的腔调念出了这几句话,“这是一般的预兆,而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预兆是,秩序将要重返。”   “我不明白......”   “胡德也该回来了,学士,”巫师宣称,“死亡将重归秩序,流亡的鬼灵也将重返胡德之门,从未来某一刻起,所有用复活来亵渎死亡的举止都将经过神殿的审判。”   “这是已然确定的事实,还是一种未来的走向?”   “未来是不确定的。”   “我明白了,感谢你的解释。”   “第五张......”   米特奥拉犹豫了片刻。   “阴影神殿,猎犬,在尸体上咆哮的噩梦,与之共行的食腐乌鸦群。”巫师代替学士念出这几句话,“这个消息很不祥,比刚才的一切都要不详,我不想在战场上看到阴影神殿的猎犬,更别说食腐乌鸦还意味着远超想象的死亡。”   “有任何更详细的预兆吗?”   “仔细观察猎犬的三个头颅撕咬着的手臂,学士。”   沉默又在继续。   不知为何,塞蕾西娅想,这样的对话让她想起过去,让她想起的两个老师互相交流的时候.....那时他们也是这样说话。某种程度上,在营地附近的所有人都该在学士面前自称无知的学生,但那个傲慢的巫师不一样:他所知所解的一切,还有他的见地和灵魂,似乎都和那个学士是平等的,而且是唯一一个平等者。   老师就像父母。   正因为如此,没有人会冒犯学士。   但那个傲慢的巫师......他和学士交流的时候,没有老师和学生的分别,就像是两个古代的哲人在谈话。这让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愤不平,近乎于一种毒素:这样的人怎么能拥有这样的学识?   她可不会敬畏这种空有学识没有道德的混账!   “从细节来看,”米特奥拉终于开口道,“手臂很干净,皮肤白皙,没有肌肉轮廓,不是战士的手臂,似乎也不是施法者的手臂......倒不如说,更像是平民,或者说没有承担战斗职责的人。”   “这意味着阴影猎犬的受难者将会具有的特征,学士,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剩下的你自己推断吧。不继续吗?”   “通道关闭了,我没法再进一步,欧普恩的迷宫在影响套牌的运转。”   又是一阵难询意义的交流,接着声音渐止,只剩寂静。塞蕾西娅心情复杂地靠回大厅角落的壁橱,一个人抱着膝盖眺望窗外的夜空,思考自己的未来。她瞥到学士卷着被子在卡莲医生一侧躺下来,然后,巫师走到她眼前。萨塞尔眼神闪动,从她的脸移到她的剑上,又移回塞蕾西娅的脸上。   “你都听到了。”他用流利的莱维语说——她体内有一部分莱维人的血,而这种语言,也是她小时候学会的第一门语言。虽然早就知道巫师在语言学上的天赋,但听到这人这么用她的母语说话,塞蕾西娅还是感到极其的抗拒。   “这是军营,”她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反驳,“会有很多人听到。”   “不,这里只有你醒着。” 第二百八十二章 黑巫师的命运   塞蕾西娅知道这种争论毫无意义——她认为她大致上了解这个和苏拉斯摩的心腹混在一起的巫师,而且在牙尖嘴利方面她也远远不如这人,所以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转过头眺望床外的夜空。   索瑞嘟哝一声,踢开了塞蕾西娅盖在她身上的毯子。   “你还记得你带着那个索德琳的使者刺杀我的时候我跟你的谈话吗?”萨塞尔问。   “当然记得,”塞蕾西娅托着下巴,没有转回脸,“阴影女士的使者闯进你的营帐也有我的缘故,你想要我道歉的话,也没什么不行。虽然我看你这人非常不爽,但我还是分得清什么是该承担的责任,更不是随便让个人情绪影响到正事的蠢货。”   “你当时也是提着这柄剑闯进了我的隔绝术。”巫师用意有所指的语气说。   “......你是说欧普恩之剑?”   “欧普恩......啊,欧普恩......真有意思。”萨塞尔沉吟半晌,“你给每个你认识的人都这么说吗?”   塞蕾西娅在月光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我通常不会告诉其它人。”   “我怎么会知道?”   “我不想收获更多怀疑,”塞蕾西娅默不作声地挪开目光,“你们的龙之套牌太过匪夷所思,你这人也太过匪夷所思。从结果来看,反正你迟早会发现一切。”   巫师发出一阵突兀的笑,笑声低沉而沙哑,是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声。“我可不知道我在你眼里这么恐怖啊,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他用的是罗马人的拉丁语,至于塞蕾西娅,她是在和罗马人打交道的时候学会了这种语言。   “Ushurrutga.”   她嘀咕了一声。   巫师停顿半晌,道:“Ushurrutga,这句话在莱维人的语言里,通常用来表达——”   见鬼,我忘了这人会莱维语了!   说到底为什么这人会她的母语?而且还说的比她还要熟?这太恶心了吧!这地方除了我和这人以外,还有其它人会莱维语吗?搞得好像我和这人很熟一样!   这一定是欧普恩在折磨我。   见鬼的机运双子神,她根本不想当什么被选中的人——或者说,不能换个更靠谱的吗?   在塞蕾西娅的尴尬和怒火彻底爆发之前,号角终于响起。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晚春,卡斯城地底网道。   薇奥拉,正式长到十六岁的薇奥拉·贝特拉菲奥,跟着比她小一岁的苏西·曼芭芭拉,钻进黑漆漆的巷道里纠结纷扰的黑藤曼网。她们匍匐着爬过那些尖刺,把那一朵朵散发着白色荧光的小花塞到自己的挎包里。   “苏西,你爬太慢了,你的屁股顶着我的帽子了!”薇奥拉费力地从地上抽出手,推开挡在她前面的苏西,把自己弯掉的魔女帽帽沿整了整。   “嘘!”苏西把女鬼一样阴沉的脸凑过来,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你忘了我警告过你的事情了吗?黑藤曼里有很多伴生的鬼灵和眷族后裔,不要大声喧哗,把你的头发也挡着点,你的头发太黄了!”   “你的太粉了,”薇奥拉回敬她,“我看这就是因为你老是喝乱七八糟的东西,结果导致头发里也渗进毒药了。”   “最近的药都是我们两个人炼的,喝也照样有你的一份,这就是黑巫师的命运。”   “我的命运是嫁给我的老师,才不是当黑巫师。”   “你的命运已经走上绝路了,还是趁早换一条吧。”苏西讽刺她。   “你的命运在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就走上绝路了。”   “你的命运在你父亲刚生出来的时候就走上绝路了。”   “你的......我真无聊。”薇奥拉嘀咕了一声,不说话了。   前面的路被藤蔓挡住了。   苏西从挎包里摸出来一个水晶瓶,把紫红色的腐蚀药泼到藤蔓上,藤蔓像液体一样融化了,刺鼻的气味充满了薇奥拉的鼻腔。这是她们根据萨塞尔留给她的配方炼出来的腐蚀药,用毒莴苣、无形之子的粘液、石壳花的茎、药芹、苦茄、曼陀罗的根、蝮蛇血以及受污染鬼灵的碎片调制而成,比较不那么危险,而且只需一点点素材就能配置很多,所以她们也准备了很多。   “你觉得把无形之子养在宿舍里真的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这也是黑巫师的命运。”   “苏西,你只会说黑巫师的命运!遇到什么倒霉事情,你都推卸给黑巫师的命运!”薇奥拉压低声音喊道,“但是放无形之子的地方可是我的宿舍!不是你的!”   “不,”苏西说,“我的宿舍里住着普通人,驯养普通的有毒生物已经是极限了。这也是黑巫师的命运,被迫在普通人中隐藏自我,除非她返回自己的学派。”   “再让我听到你用‘黑巫师的命运’搪塞我,我就不让你晚上在我的房间里留宿了,那样的话,你就永远和魔力熔炉说再见吧,苏西。但愿你能和你的舍友分享你召唤眷族和你拿人类灵魂炼制魔药的心路历程。”   “......烦死了,你事真多。”   “这也是黑巫师的命运。”薇奥拉原样奉还地讥笑苏西。她只花了不到一秒,就忘了自己刚说过不想听见‘黑巫师的命运’这几个词。   藤蔓彻底溶化了,她们继续匍匐前进,爬过盘根错节的地下古树树根,穿过荆棘和夜生灰枝草,还有爬满黑苔藓的石壳草茎须。这些地下植物通常都很难见到,不过在卡斯城地下潮湿的网道深层里有很多,这里有淤泥和地下水和潮湿清晰气味,还有腐败枝叶的闷厥与甜味。这里除了荧光藤蔓花外没有其它光线,层层叠叠的藤蔓又挡住了藤蔓花的照射。在外面,在卡斯城宽阔的街道上,时值正午,人来人往,然而这里却是深夜,只有她和苏西两个整天炼着缺德魔药的黑巫师学徒在地上爬。   她们爬进流淌着地下水的管道,提前上好隔绝术,接着从管道爬进一个废弃的小房间。这里黑漆漆的,光秃秃的,顶上有植被当盖子,墙上也都爬着藤蔓。除去角落蜷缩着一具无头的干尸外,这里几乎就是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小房间。   她们在这个鬼屋似得阴森场所蜷伏了片刻。   “然后我们要往哪走?”   “嗯......我拿出来地图,你开灵体视觉检查一下。”   “我觉得——”   她还没说完,一个像是瓷砖碎掉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她们从粉碎的地面掉了下去。   作者留言:   1105月票。 第二百八十三章 地底的尸骸   弯弯绕绕向下的隧道深不见底,而且光滑的好像涂了油脂。她在下坠。快速后退的硬石墙壁在她眼前飞卷而过,冰冷潮湿的空气塞满她的肺部,一阵无法控制的慌张抓住了她,就像野狗咬住了她的喉咙。薇奥拉手足并用,到处乱抓,可滑溜溜的墙壁毫不受力。但是,能受力的不只是墙壁,在一阵毫无减速且不见尽头的下滑后,她终于一把揪住什么东西,并死死抱住。那是苏西飘在她头顶的脚。   那只小小的脚腕很纤细,而且柔弱的犹如花茎。虽然她也好不到哪去......但这玩意能承受她的重量吗?   尽管薇奥拉能想到这点,但她缺乏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觉悟。她一边紧咬着嘴,一边把另一只手也抓上去,紧紧抱住苏西的小腿,脸贴在她凉冰冰的腿肚子上,只觉得自己下坠的速度猛地一停,顿时心里一安。接着,头顶的少女一声咒骂,身子一歪,一脑袋磕在隧道上,咚的一声失去平衡,就跟她一起加入了翻滚下滑的队伍。   “把手放开!你一个人去死不就行了吗!”   “不放!”   薇奥拉喊道,双目紧闭。她在弯弯绕绕的隧道壁里下滑,磕磕碰碰,手还紧抓着苏西。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羞耻,都是女孩子,有什么好羞耻的?“大地的回音呢!”她喊着,感觉自己的额头撞到苏西的嘴唇上,隔着苏西软软的嘴唇磕到苏西的牙上。好疼!“看在真理的份上,那东西是纸糊的吗!”她痛苦地叫着。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或者说旋转的是她自己,“苏西,你的门牙为什么这么硬!”   “唔唔唔!”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唔——!”   苏西听不出来是什么语言的呻-吟还没喊完,薇奥拉就感觉自己重重地砸在潮湿的藤蔓堆里,屁股朝下,许多根坚硬的枝条抽打在上面,纷纷断裂。接着,苏西一脑袋磕在她的额头上,然后就是天旋地转。好疼!她在昏昏沉沉间蜷起身子,捂着额头,在藤蔓堆里滚来滚去,好一会儿,才倚着湿漉漉的破墙坐起来。   这里很黑,看不到任何东西。   薇奥拉从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拣出几句咒文,伸手挥出一道巫术的白光。   环顾四周前,她下意识地瞥了眼揪住她的衣角爬起来的苏西。苏西吐出嘴里的血沫,从墙角拾起皱巴巴的魔女帽,发出有些滑稽的声音。   “......你觉得这里是哪里?”薇奥拉感觉极其心虚,便下意识地想转移话题。   “我听说你自称治好了自己的恐高症,”苏西用阴恻恻的声音说,“现在看来,和溺水的亡灵一样拖着别人淹死,这就是你治疗的结果吧。”   她一声不响了,低垂着眼睛,脸色苍白。   苏西不声不响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然后盯着她的眼睛,过了好半天才摇摇头,用一只手拢了拢蓬松的卷发,把抚平的巫师帽重新戴在头上。“算了。”   “继续走吧,”苏西指着下方,“快点。”   “呃......啊......哦......”   她吱吱呜呜的跟着苏西爬下这堆密密麻麻的藤蔓。   从小山坡一样的藤蔓堆爬下来后,薇奥拉终于站在勉强能够立足的地面上。这里是个低矮漆黑的环状大厅,许多根残破的石柱支撑着一块庞大的平坦岩石作顶。靠左边,有一个残破的黑色空洞,正是她们滑下来的位置。   大厅潮湿阴森,因时间久远而积满地下水。积水刚好漫过膝弯,浸透了鞋子和裙子,冷冰冰的,让人想打寒颤。地面四周盘生着许多成团状的荆棘和藤蔓,颜色都是黑色或灰色,而且造型异常扭曲怪异,像是死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   于积水里跋涉一段时间后,她才在这种莫名其妙的胆怯里渐渐恢复过来。   为什么会感到胆怯呢?其实她也不是很明白。   心不在焉的薇奥拉让水里的东西绊了一跤,脚下一阵趔趄,才勉强扶着墙保持住平衡。   她感觉自己踢到的东西很奇怪,便弯下腰,从水里捞了一阵,掐着脖子举起了一具似乎是死尸的东西。那东西似乎是一条狗,但狗一样的身躯上却长着一张苍白的人脸。人脸的眼眶黑洞洞的,没有眼球,倒是爬着几条湿漉漉的白蛆,慢条斯理地蠕动着,舒展着它们蜷曲的身体。   “来看看这个,”薇奥拉一边说,一边伸手把那些碍事的蛆拿掉,扔到藤蔓堆上,“这具尸体看上去还很新鲜,我觉得它可能没死多长时间。”   苏西也凑过来,仔细打量这具没彻底腐烂的残骸。   苏西把手伸进人脸的眼眶里探了一阵,从里面带出来几团透明的蠕虫。“脑部已经空了,里面基本上可以说是个虫巢,”她面不改色地甩掉手指上的蠕虫,“这个生物——它在我以前看过的文献上有记录,很难发出音——是叫‘elju’,确切的含义呢,是某种失败的巫术实验品之一,除了智力比狗稍微高一点之外,基本上和狗没什么不同。”   那就算了。   薇奥拉扔掉手里的腐尸,从积水里搓了搓手,把粘糊糊的尸液洗掉,才费力地直起腰来。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薇奥拉猜测道,“某个刚废弃没多久的巫术实验室?”   “尸体在水里能保持很长时间不会腐败,”苏西说,“我不认为这里废弃没多久,甚至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人来过了也有可能,或许这里的东西都已经像这具尸体一样腐烂了。”   “那我们不如先到处看看?”薇奥拉说,“本来就是为了寻找材料才下到网道里,现在撞到这种奇怪的地方,也许能找到什么几百年前的巫师的遗物呢?”   “在这种鬼地方盖实验室,”苏西不咸不淡地评价,“说明这个巫师的处境很悲惨,不仅见不得光,而且还没有学派的庇护,说不定本人也已经变成腐尸了。”   “但在怎么说也肯定是正式巫师,比我们这种半调子学徒要强吧?” 第二百八十四章 诡异的死屋   ......   “你觉得是什么?”   苏西站住了,然后循声走向薇奥拉停下脚步的地方。   从积水的环状大厅边缘踏足向上的石阶后,她们便来到了如今这个犹如迷宫的废弃宅邸——之所以称为宅邸,是因为这里由许多大小不同的房间组成。尽管宅邸内部的家具皆染着陈年的腐朽气息,并爬满了虫子和潮湿的青苔,然而仔细观察,还是能自其间依稀分辨出原主人留下的生活痕迹。   嘎吱嘎吱的木地板使这里渗着阴森的寒气,比完全寂静时更加阴森可怖。   不过这都没什么好怕的,她——苏西·曼芭芭拉是黑巫师,黑巫师才是最值得恐惧的东西。   她在一间狭窄的卧室里找到了床头柜前的薇奥拉,并意外地看到一个生了铜锈的盒子,一个平躺在毒蛇巢里的圆形盒子。盒子上镂着许多扭曲人脸嵌合成的圆环,似乎是某种意味不明的徽记。   “我觉得这可能是黑巫师的徽记,虽然不太清楚是哪个学派......”薇奥拉告诉她,“也只有黑巫师会用这么难看的徽记吧?”   “你打心底里还对自己的职业抱有怀疑,”苏西不咸不淡地说,“你这样下去,是无法在黑巫师的路上走太长的。”   薇奥拉瘪瘪嘴,“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和我老师一样。”   苏西对此不可置否。尽管薇奥拉在她结交的几个朋友里是最成熟的一个,但也只是相对亚可和洛蒂而言,从本质上来说,薇奥拉还是有着浓厚的小女孩心性,和戴安娜没法相比,只是相比普通人来说,能接受很多令人反感的东西罢了。她把袖子里的眼睛蛇帕沙放出来,惊动了整个毒蛇巢,把巢穴里的十多条蛇全部吓到逃得一干二净。   她用手指拂过铜盖,感受着盖子上生锈的雕纹。   “雕纹上写着拉丁字母。”   “是什么?”薇奥拉问她。   “To Deum Laudamus.”   “赞颂神明。”   “是的,”苏西点头,“赞颂神明。不过这句话对黑巫师来说,通常是用来赞颂难以沟通的外神,并讨取它们的允诺。”   “可是有哪些外神会接受这种言语上的沟通呢?”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苏西把盒子递给她。“用你的爪子。”   ......   苏西挥开从薇奥拉嘴里吐出的火星子,端详盒子里的东西。这是颗钻石戒指,表面用拉丁文镌刻着女性的名字——‘切奇莉亚’。在打开的盒子盖内部,薇奥拉翻出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的文字同样是拉丁文,因为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但是能依稀分辨出几个单词。   “普莱恩,这个名字......是个这宅邸的主人吗?”   薇奥拉描述,用尚未完全恢复人形的红色爪子划过纸条,“上面写着......‘献给我的挚爱——切奇莉亚’,落笔是‘萨苏的普莱恩’。”   “毫无意义的东西,”苏西耸耸肩,对此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态,“简直浪费我找巫师遗产的时间。”   “萨苏是哪里?”   “萨苏是贝尔纳奇斯附近的一座岛屿,”苏西送薇奥拉手里把钻戒拿过来,对着巫术的光芒瞅了瞅,确认戒指上这颗钻石的完好程度,“在几十年前毁灭了,我的母亲调查过那里,她说是黑山羊幼崽吃光了里面的所有居民,还把所有建筑都踩成了废墟。”   “那这东西能卖多少钱?能换到多少份的灵魂结晶石?”   和她一样,薇奥拉很快就把房间原主人的爱情丢到了脑后,关心起遗产值多少钱的问题。   苏西阴森森地咧嘴一笑,“当然是最贵的那种灵魂结晶石,而且是塞满灵体的那种。那可是昂贵的好东西啊,只要从那个光头手里买过来,接下来半个学期的魔药配置.....我们就都不用愁了!”   她们把兴奋的目光越过卧室里其它有可能放着珠宝的器皿,只需一瞥,她们就能从每个角落里看出让经济问题不再是问题的迹象。端详了一阵之后,苏西发现了很奇怪的东西:卧室角落潮湿的苔藓上有几道足迹,还有人手拂过墙壁的痕迹。观察一阵后,苏西下意识的在脑子里构建好隔绝术的模型。在这种地方留下这种足迹的,肯定不会是友好的东西。   而且这足迹看着也不像是人类留下的。   ......   在嘎吱嘎吱的响声中,她们踏上阴森的木楼梯,顶着巫术制造的光源,来到宅邸二层。   走廊里铺着红地毯,因为潮湿而显出诡异的暗红色,像是凝固的血浆。两侧的木墙壁上排布着整齐的银烛台,有的蜡烛烧了一半,有的则像是刚换上一样完整,两侧的门都是红木的,把手则是银质的,廊柱间均镶嵌着贵族们用来标榜勇武的动物标本。这么一看,这地方与其说是一个黑巫师的避难所,倒不如说是个地下贵族别墅。   她和薇奥拉走进一侧的客厅,或者说是用餐的场所。   里面的东西让她惊讶了片刻。   餐桌是长条桌,上面的碟子是银质的,刀叉则是水晶柄的,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就像是在等待主人和客人们来进食。   上面的菜肴是新鲜的,甚至冒着热气——一只庞大的野猪头装满栗子;一只孔雀肚子里装着机器,把尾巴耷拉在盘子里,拍打着翅膀;还有一个特大的蛋糕,做成城堡形状,里面发出诡异的号角的声音。   在正餐两旁摆着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酒是温的,甚至能闻到一股子浓郁芳香的味道。   酒杯都是高脚大酒杯,在一侧摆着镶嵌了金链子的犀牛角,苏西知道,这种犀牛角通常用于验毒,如果葡萄酒有毒,犀牛角就会变黑并且渗出血来。   她随手拿起水晶柄的叉子,切开蛋糕城堡外面用糖浆浇出的硬壳,从里面蹿出一只小鹦鹉。它的爪子用细丝绑在蛋糕城堡底部固定住的木条上,因而只能绕着木条划圆周,不停地模仿着人类的声音滑稽的叫着,“可怜的切奇莉亚,可怜的切奇莉亚,普莱恩,遗忘,遗忘。”   号角的声音自然也是鹦鹉模仿的。   作者留言:   1135月票。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不恰当的爱情   ......   “以防万一,你最好上好隔绝术。”苏西用手指指着地板上隐约可见的脚印。   薇奥拉盯着浇了糖浆的蛋糕城堡看了一阵。她的目光闪烁着,点点头。   “这些东西应该不是正常的食物。”苏西环顾四周,“我就不问你用灵体视觉看到什么了,即使用想的也能猜出来。无非就是腐烂的霉菌和爬来爬去的蛆。”   “还有人内脏和调味的苔藓块。”薇奥拉说。   苏西不可置否地摊开手,耸耸肩。“这里哪来的人类?就连我们两个掉进来都是一种意外,除非是你把动物内脏看成人类的了。”   “我见过很多人类的内脏和器官,比你想象中要多,苏西。”薇奥拉说,用水晶叉子戳了戳绕着蛋糕城堡画圆周的鹦鹉。   苏西眨眨眼,盯着薇奥拉看了一阵。不知为什么,这个怪异的回答不怎么让她吃惊,甚至感觉很正常,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她们黑巫师就是这样,生来如此,苏西从来不会去想:那些在外人看来很邪恶的东西,——是否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摆弄的东西。至于薇奥拉,她认为她也应当如此。   “也许,也许......也许是某种脏器很像人类的生物吧,”苏西像老巫婆一样佝偻着腰,端详了一阵塞满栗子的野猪头,“如果是......”   这时,她在黑暗中听到诡异的嘟哝声——没有意义的、断断续续的叹息。   苏西抬起头,一种极其刺骨的凉意从脊背上掠过,在她眼前,这间昏暗的大厅开始变形,像浸过水开始掉色的油画一样扭曲。原本笔直的墙壁和桌面边缘成了小孩涂鸦一样弯弯曲曲的线条,还在弯曲,以某种缓慢到让人想要呕吐的速度在弯曲,就好像是有支画笔在盛满油彩的水缸里缓缓搅拌。一切色彩都开始混合、交融,家具和地面的轮廓、边界仿佛失去了意义,像凸出许多不成形状的触手一样四处延伸......   到处都飘荡这红红绿绿的圆圈,到处都变得模模糊糊,这时,仿佛是从远处突然低沉的,又仿佛是绝望的脚步声。   “扎武隆......!”一个痛苦的女声在灰蒙蒙的尘雾中大喊,“我在呼唤你!扎武隆......给我解释!”   没有回应。   扎武隆又是谁?刚才不是说普莱恩吗?   苏西后退一步,钻进薇奥拉撑起的隔绝术。   “扎武隆......”   在这种不断重复着的喊叫里,难以抵御的音符像水雾一样穿透了她的精神。   然后是那种声音,更加歇斯底里的声音,仿佛是像从濒死的野兽喉咙中发出的惨叫。   普莱恩......普莱恩......   “我知道,我是黑巫师!”   切奇莉亚在模糊的角落里痛苦地蜷曲着身体,紧紧地抓住泪水浸湿的枕头,“扎武隆,我不爱你,而且,也许过去根本没有爱过。我如今才从这个叫普莱恩的人身上明白爱情——是什么。但你是爱我的!要知道我们曾经在一起,我们很快乐,你赋予了我整个世界......还额外送给了我那个像小女孩一样天真无知的小黑山羊......回答我呀!你是我的老师,你是我的头儿,你是我的情人,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当我与我的敌人,可又是我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当我和以为我是来杀他、害他的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逃避?厮杀?去死?我该怎么办?回答我呀!扎武隆,是你派我过来的啊!”   苏西感到一阵扭曲的痉挛,四肢的皮肤像草纸一样干燥。   我被鬼灵附身了。   从胫骨到脸颊,她都能感觉到死者的绝望,冰冷腐朽的气息仿佛从她的骨头里散发出来。   呼吸,呼吸。保持镇定,鬼灵只是在传达她的回忆。   干枯......镇定,保持镇定。   一大堆婴儿似得梦影在她四周摇摇晃晃,不断的哭叫和哀鸣。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这只是一场幻觉,我需要......忍耐。   痉挛。   从没有眼睛的眼眶里流出的血,在灰黑色的面颊上仰望夜空,然后和她四目相对。   什么东西在她灵魂里跌落,她坠入鬼灵的梦中,冰冷的吹息像冷冽的夜风一样刷过她的单薄的皮肤。   鬼灵在她灵魂里哀鸣:   我所想象的这段时光不该是这个结局......不该是这个结局。   普莱恩......普莱恩......你现在在干什么?准备连接迷道?在向你的神明祈祷?还是蜷缩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怀里的镜子......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   镜子啊,镜子......你可以替我猜猜吗?   猜猜扎武隆为什么要把我派来这里?   猜猜我会收获什么结局?   猜猜普莱恩要给我的戒指会收获什么结局?   我会用龙之套牌预见未来,甚至能教那个总是问东问西的涅尔塞如何识别预兆,可我......   不。   我不想,因为那永远都没有好事。   下一个幻梦随之而来。   ......   苏西坐倒在地,竭力保持着清醒,她的大脑昏昏沉沉,——由于那种莫名其妙在心中交织的悲痛和绝望,还有鬼灵像水雾一样渗进她意识里的爱情。   不恰当的爱情。   青年的光明神殿骑士。   希求爱情的女黑巫师。   “离开。”那个苍白的青年无声的说了一句话,声音却如夜空下雷霆般的巨响,“离开吧,否则我会杀了你。”   “那就杀了我吧!动手吧!普莱恩!”   我是——黑巫师。   我不离开。   我的敌人,我的爱人,你打算做什么?   普莱恩向她走近了一步。   “我以光明神殿的意志向你发起审判......”他的嘴唇轻轻发出声音。   一阵战栗传入切奇莉亚的身体。   我不能——   一束银光摇曳着,从她手中落到地上,一闪而逝。未想凝聚的力量只能获得一个下场,那就是在短暂的持续后消失。   “普莱恩......我爱你......”   青年的脸仿佛遭到猛击,哆嗦了一下,他不相信这个女黑巫师,不可能相信,因为那种称为巧合都嫌太过刻意的遭遇。   “神明将是我的见证人,黑巫师,这会是你最后的审判......”   请你理解我,理解我!   他的双眸蓝的发白。 第二百八十六章 扎武隆,我在呼唤你   然后是那声音,仿佛是濒死的野兽在嚎叫时发出的声音。   神明将是我的见证人。   我不明白......   你要接受我的审判,并知道你的结局。   死亡......痛苦的死亡?   你接受我的审判吗,黑巫师?   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告诉我,你的选择。   我不能——   倘若你拒绝,那就轮到我来选择了:现在,在这里,用光明迷道的法术。   他的双眸蓝的发白。   “毁灭。”普莱恩在绝望的雷霆巨响下低语。他紧紧抓住手中分叉的闪电长矛,“就是现在,在这里,切奇莉亚!动手吧!”   我不能——   一束束银光摇曳着从她手中钻出,射穿了旋转着落下雷霆的高耸乌云,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无数碎片如散落的星辰朝四面八方洒下。她那些实验品——elju——四处分解的焦黑尸骸,如被踢倒的火炉中散落的煤炭。痛苦的哀嚎。   神明将成为我们的见证人......   然后飓风停息了,就像一支骤然熄灭的蜡烛冒出的烟雾,它旋转着消失了。   夜空明净的不自然。也许,也许是因为天完全变冷了,就像冰川一样。   切奇莉亚撑起薄如纸页的隔绝术,想起扎武隆在她临行前的祝福,放声哭泣。   他的祝福!   “别心烦,小家伙,休息吧。养精蓄锐吧,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吧。哪怕是把整个卡斯城的蠢货都骗个遍,也没关系。小笨蛋——记得回来之后给那个总是问东问西的涅尔塞讲讲你怎么骗他们的经历。”   我简直像是个普通人......比那位新加入学派的涅尔塞都不如......   “没什么大不了的。切奇莉亚,一会儿就会好的。要知道涅尔塞可是参过军,经历了整个碎月之年的战争,但你可没有,你尽管养精蓄锐吧,只是......”停顿,诡异的停顿,“行了,没什么。”   不,你说啊,你知道我最好奇这些事情!   “记得不要太过投入就行了,小家伙,光明神殿的人在那里活动,所以你得记得——保持你的理智,好好休息。”   我明白......可你,你不能过来吗,哪怕来一会儿?   “不能,我非常忙,切奇莉亚,你好好休息就可以了,卡斯城是个很好的休息场所,说不定你还能在你的骗局里发展一段甜美的爱情,”扎武隆用他一如既往的忧郁嗓音说,“好好休息吧,我爱你,我可爱的小家伙,吻你。”   可是你.......   “我又怎么样?”扎武隆迷惑不解地说,“切奇莉亚......我不吃小狗的醋,我也不打算对被你吸引的人吃醋。”   可是......可是我......   “不要担心太多,小家伙,祝你成功,”扎武隆温存的说,“祝你成功,不论是你的修养,还是你的爱情。”   我已经失败了。   在我的爱情里失败了。   因为这只是最简陋的、最普通的、最初级的隔绝术,和她击穿雷霆的巫术完全不同。最简单的隔绝术,一触即溃。   然后是痛苦的穿刺,一道道光束长矛轻而易举地击穿她的隔绝术,就像撕开脆弱的纸张,接着撕开她的内脏。   切奇莉亚跪倒在地,由于心中交织的悲痛和惆怅,放声哭泣。她下意识地张开高级隔绝术,想了想,又散掉了。她只是又一次,不知是第几次的低声呼唤:   “扎武隆......我在呼唤你.......”   她散布在身周的迷雾在尖啸着击穿空气的光束中颤抖,掩盖住她残破的身体。普莱恩还在释放攻击,一无所知地撕扯她的灵魂。   “是的,切奇莉亚。”   扎武隆,你终于还是回话了!回应我了!就像过去一样,用我们的传声咒!   他总是能解决我的困境,没有哪次不是!   “扎武隆,我遇到麻烦......”   “我知道了,我很遗憾。”   我很遗憾?这句冷冰冰的‘我很遗憾’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种模糊不清的语调,也不明白他在表达什么......   “扎武隆,我会死吗?死在我爱的人的手里?”   “我很遗憾。”   “扎武隆,可你说过,你说过!爱情是,爱情是——伟大的力量!”   “嗯?难道对此你还抱有相信吗?算了,和你说更多话也没更多意义了,永别了,我的小姑娘,吻你。”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吗?一切都是骗局吗?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明白了一切,可她不明白更深的目的......   “普莱恩!”切奇莉亚大叫一声,可是翻卷的迷雾吞没了她的声音。不受她的控制翻卷着的迷雾。   她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他在哭泣,但是他的眼泪却在高温的雷霆中蒸发了。   她的灵魂在下沉,下沉,沉向看不见底的黑暗,看不见底的深渊。   “苏西?你还好吗,苏西?”   苏西?苏西是谁?   “来吧,”薇奥拉说,“起来。”   恶魔的手异常有力。普莱恩呢?我记得他在哭,一边哭,一边抱着我的尸体惨叫。那个愚蠢的光明神殿骑士。一心想着是我杀死了他的爱情,可他却不知道这整件事......整件事都是由扎武隆......   “苏西?”   “见鬼......”   苏西费力地捂着额头,发出不成语句的、断断续续的低吟。她说不出完整的话,也一点都站不稳当,只能靠薇奥拉扶着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努力回忆着被这段感情强烈到极点的鬼灵记忆占据思想之前的精神状态,以便找回自我,找回现实。   这只鬼灵太奇怪了,她怎么会这样就令她毫无察觉地......占据了她的精神?即便她生前是个强大的黑巫师,即便她是个黑巫师!   恍惚间,苏西发现她正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像是个半睡半醒的婴儿。   “苏西?”薇奥拉在她眼前晃着手,声音在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是薇奥拉,是整天和你折腾黑巫师邪恶仪式的小黑巫师,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这是废话。”   苏西拍掉她的手腕,“我们最好还是趁早离开这地方。”   作者留言:   1165月票 第二百八十七章 黑山羊   ......   这个叫做沙耶的眷族戴着女孩的形象,在黑暗中蠕动,用她绳子似的胳膊触摸外来者留下的足迹——携带着扎武隆印记的外来者——她似乎能预感到预定的时间将要到来了,想到过去以来的一切都将要改变了,她感到茫然。   切奇莉亚的鬼灵犹在此地徘徊,把记忆中的一切都传达给误闯此地的来客。空气中弥漫着死者的呻-吟,那些人面犬长年浸泡在尸液里的身体的气味阵阵袭来。这味道让她想起她用孢子毁掉的那个人类村落,同样是含着恐惧,对眷族的恐惧。   这也是敬畏,恐惧正是敬畏的一种,是对她的母亲和她的族裔的敬畏。人类,她了解他们的欲望,她也了解他们复杂的灵魂,也许正是太了解了,所以她才显得和她那些蠢笨的同族如此相异。位于遥远的另一个时空的母亲给了她生存的方向,而那个不朽者扎武隆的教导,却让这个方向复杂了许多。   她是在继承切奇莉亚的灵魂和那个叫普莱恩的神殿骑士共存,还是在接受扎武隆交给她的命运和那个叫普莱恩的神殿骑士共存?   不,这都没关系,母亲的意志在遥远而不可至的另一个时空告诉她,这都没关系。她是在传递黑山羊的福音,接受献给她的牺牲和敬畏,所以不管其缘由如何,只要符合母亲的方向——母亲的方向。嗯,没错,她的母亲总是最宽容的。   沙耶一边想,一边满足的点头。接着她看到一个‘elju’在她脚边抽搐。   这生物肩膀瘦削,胸膛犹如灰狼,全身上下却没有一缕毛皮,光秃秃的脖子上顶着一张突兀的人脸,很美丽,却因恐惧而扭曲。   她把它卷起来,用她小腹上那张满是獠牙的嘴吞掉它,把它连骨带肉嚼碎,把惨叫也闷在她的嘴里。没错,在这种时候,她当然看不出这种地方有多值得悼念,更不会去细想普莱恩和切奇莉亚悲惨的感情有多值得哀悼,在看到食物时,她心里只有一种欲望,那就是饥饿。   饥饿,这也是她的母亲——她位于另一个时空的造主——赋给她的欲望,尤其是在这种黑暗中。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初夏,罗马边境。   晨光初现,起伏的号角声穿透灰蒙蒙的云雾,呼唤人们从梦中醒来。   军队行进的这段时间,不乏规模近千的骑兵队骚扰,还爆发了几十场小规模的战斗,其中难以避免的涉及到骑着他们的巨型昆虫四处飞行的绿虫人运输兵,——这帮诡异的空军几乎已经作为罗马人无可或缺的补给单位来使用了。然而重要的是,第二军团也在罗马边境的另一个方向进军,小规模的袭扰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   军队继续进发,目标是边境城市阿普利亚。辎重车队殿后,沿着苏拉斯摩将军用罗马人的尸骨铺至远方的公路,喧声辚辚地向前驶去。   而萨塞尔,他有时会回头眺望自己刚刚走过的路,因为他知道,在一百多年前,他走的是同样的、只是方向相反的路。某些时间,他会远离大部队地站在原地,就像是突然陷入梦中一样,在相似的路上看到了过去遗留的痕迹。熟悉感让他极其不适,这是一种实在称不上好的体验。   亚斯基洛奇的地形——至少在卡拉斯凯山脉脚下——非常崎岖,遍布着填满乱石的山坡和仿佛刀斧劈开般的裂谷。春天的翠绿已经逐渐化作烈日曝晒下的黄褐色,这里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只有发黄的土地上丛生的灌木和杂草。天空似乎在一秒前浓云密布,大雨瓢泼,在一秒后就会变成一块绿松石磨成的盘子,看不到一丝云絮。   日头渐西,不知不觉,萨塞尔像那些侦查的骑兵队一样远离了大部分,停在他曾在一百多年前走过的一座小村外——如今已是残破的废墟。   他靠近时,秃鹫和寒鸦尖叫着飞上天空。萨塞尔抬起一只手,挡住太阳,那东西浮游在一无所有的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在烈日的炙烤下,一股子血战的腥味和死尸的恶臭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染上嫣红色的契鲁河水声滔滔,正用它的一道道激流冲走石滩上七零八落的血腥味。   萨塞尔把目光越过这些被就地剥去盔甲的侦察部队尸体——一共六七十具,在火热的太阳炙烤下,在石滩上水流的冲刷下,就像是在煮人肉一样令人恶心欲吐。他嗅了嗅空气中腐烂的味道,陷入沉思。他对这种感觉无比熟悉:发胀的尸体,涂了油彩一样血污浑浊的眼睛,剥掉盔甲后裸呈的破布。他几乎能想象到罗马的骑兵队绕道后方,包围了这只不幸的队伍,并赐予他们帝国神圣的审判。   不知为何跟在他后面的卡莲走过来,跪在一具尸体面前,伸手赶走苍蝇,然后为尸体合拢眼帘,闭眼为他祈祷起来。   萨塞尔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转开眼睛,离开这六七十具尸骸,独自走进不知何时变成废墟的村落。   行走间,他不断回望,目光掠过被踩踏过的地面,越过路上十多具被剥的干干净净的死尸,越过歪斜着扔在一旁的武器,踢开尸体嘴里爬满的嗡嗡叫的苍蝇。他像人偶一样机械地迈着步,似乎在期待着空荡荡的天上积聚起黑色云层,下上一场暴雨。他重重地抓挠着并不存在的伤口,像是看到了如今并不存在的一场战役。   迈步。   萨塞尔就这样离开大部队,又离开跟在后面的修女,独自在这片风蚀的残破建筑群里徘徊。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他找到一个外墙断裂一半的小屋,在小屋里,他在角落找到一个熟悉的阴暗的小房间,呆滞地环视了一圈,接着,他像狗一样蜷缩在烂掉的破褥子上,紧紧抱着膝盖,身体发抖,思维混乱,莫名其妙地为自己仍在呼吸而诅咒诸神。 第二百八十八章 黑巫师和修女的一夜   ......   萨塞尔抱着膝盖,蜷缩在烂掉的破褥子上,在阴暗的角落睡着了。他梦见了在过去某天不知所踪的父亲。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马追赶他,朝他的背影喷出烈火。火烧穿了他父亲的皮肤,他蜷曲着倒在地上。“你是什么时候占据他的身体的!?”萨塞尔冲着全身焦黑的神明附体者怒吼道,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原来是卡莲在用手指摩挲他的脸。   “这里是你的家吧。”   她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理解他在想什么。   “是。”萨塞尔粗声说。“过去是。”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卡莲银白色的眉毛很轻地扬了扬,用她有些发凉的手指按压他的太阳穴,仿佛是为他多此一举的补充感到好笑。   “如果感到不舒服的话,就尽早离开吧,我们还要赶上大部队。”   萨塞尔盯着房间一角风蚀的窟窿,静默许久,才站起来,在渐西的日头里跟她继续前进。   他坐落在山岗上的家乡,如今已然荒废上百年的、静静的达旦村逶迤南行,离开他们,朝亚斯基洛奇烈日下蒸腾的尘雾渐渐远去。太阳西行,逐渐变得橙黄,萨塞尔也在渐渐复原。似乎离达旦存的废墟越远,他也就越能装作若无其事。他们沿着大军留下的足迹前进。不知不觉间,云缝中开始闪烁起柔和的夕晖,落霞照亮了在热风中卷起的尘土,犹如沸腾的河流,滚滚翻腾,盖过越来越模糊的山坡和裂谷。   在夜幕临近时,他们走到了海岸线附近,天上则下起了暴风雨。   深紫色的乌云翻滚咆哮,偶尔穿透云缝的月光和闪电的光芒汇合在一起,猛击在泥泞的土地上。潮湿的风带着初夏不该有的寒气,猛烈地吹来,雨点倾斜着从天而降。   在雨中跋涉了一段时间后,他们看到一座低矮山谷上面有座孤零零的废墟,于是沿着起伏的山坡走过去。萨塞尔第一个认出了这建筑是什么,这是数百年前王权犹存时充作瞭望塔的堡垒,如今却只剩下一堆堆荒草丛生的乱石和残垣断壁。   “瞭望塔?”卡莲随口问,把发凉的手搭在他的手里。他们跨过在雨中倾斜的灌木和草丛,来到靠近海岸山坡的废墟里,闻到一股股腐烂的海草的咸味。   绕过乱石堆,跨过几道倒塌的石墙,他们踩过地上拼成戴有王冠的人像的瓷砖地面。王冠下面的人脸已经为乱石和残垣所覆盖,长满了过于茂盛的杂草。杂草伫立成排,随着暴风吹息,摇摆、颤抖。   卡莲把她好奇的眼光四处巡视,跟着他踩过丛生的杂草。萨塞尔知道她肯定在猜测这地方被遗弃了多久。   瞭望台实在太过残破,没有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萨塞尔便凭借着小时候模糊的记忆向前走,拉着修女的手,越过崎岖的乱石堆。   拔开埋过膝弯的杂草,他在悬崖裂谷附近中找到那个低矮的入口,便拉着修女沿着石阶走下去。   这是一座破损坍塌的石桥,到处都是风蚀的孔洞,就修建在海岸和海对岸的一座小岛上,两侧皆是大海;波涛拍击着桥两侧的石壁,震动着他们的脚步。   “你小时候来过这个地方吗?”卡莲问他,“这里看上去很漂亮,我以为这种地方不该被扔下不管的。”   “在文献的记录里,这座桥连接的是瞭望塔和海湾对岸的王室别墅,”萨塞尔解释,“但是在推翻王权后,理事会的贵族们认为这是堕落的象征,就把这地方给废弃了。”   萨塞尔跳下石桥,伸手接住跟在他后面跳下来的修女,站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上面被波涛侵蚀的尖峭岩石上。接着,他们开始攀登在悬崖上凿出的狭窄阶梯。   爬到最高处之后,他看到记忆中那堵砖砌的围墙,还有那扇总是关不上的铁门。   围墙中还是那座整齐小巧的花园,即使在暴风雨中依旧显得宁静温馨。墙上爬满藤蔓,下面洒着枯死的蒿草和小树枝。   他们捡来许多枯死的灌木,然后用巫术点了火,开始烘烤起两人湿透的衣服。他和卡莲在花园外能挡雨的屋檐下席地而坐,继续聊天。火光和闪电的光芒交汇在一起。   卡莲一边啃干粮,一边把面包、腌猪肉、葡萄酒塞给他,盯着他吃,盯着他喝,从中品尝他感受到的味觉。   因为忙于战地医疗和行军,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独处了,讨论的话题,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天气,文献对此地的记录,最近的遭遇战里死了多少人,诸如此类。就像是......他有意的避开去谈那些有实质内容的事情。   在一阵漫无目的的闲聊后,萨塞尔跟她打了个招呼,从火堆旁走开,摇摇晃晃地朝花园角落倒塌的围墙走去。他在废墟边缘,悬崖上的围墙残垣上坐下。暴雨还在下,月光映着仿佛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灌木丛和尖峭悬崖。某种苦涩的怀念让他想起小时候把这地方当作探险场所的记忆。   “又在郁闷吗,萨塞尔?”他听到卡莲在他身后说。   萨塞尔转身,看到修女站在阴影中,划过夜空的闪电照亮了她,让她和周围的残垣一样带上了苍白的色彩。石头是苍白的,她的肌肤也是苍白的,她银白色的长长的睫毛,她贴在肌肤上的浸湿的长发还是苍白的。只有那身修女长袍,那身浸湿的修女长袍是黑色的,同样是黑色的睫毛阴影落在她沾着雨珠的平静面颊上,像是个雨中的幽灵。   他没回答,把卡莲抱起来,亲吻她发凉的柔唇,拉开她贴在肌肤上的黑色修女袍,在暴风雨中把她推倒在悬崖边上残垣堆成的台子上,手指划过她湿漉漉的长发,用两条胳膊紧紧环住她过于纤细的腰肢,跟她在雨中燃烧。   耀眼的闪电把天空和大地连在一起。   ......   雨落下来,拂去两人身上的沙砾,也洗掉了她肌肤上总是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和血腥味。   “你有什么感觉?”萨塞尔问她。   卡莲只缠着绷带的柔弱身子缩在他怀里,银白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身体,发出不知是苦笑还是叹气的声音。   “没什么感觉,”她说,“除了再次确认你确实是个贪心不足又不知悔改的禽兽之外。”   作者留言:   1195月票 第二百八十九章 塞米拉米斯   “我是说你这段时间的随军医疗。”   “也没什么感觉。”   “你就不能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吗?”   “你说话的口气还是和我刚见你一样,有伤他人肝脾,萨塞尔。”卡莲抬起头,在雨中微微发烫的侧脸擦过他的胸口。她伸出那只缠了两圈绷带的右手,触摸他的脸颊,把她温热的呼吸吹过他的脖颈,喃喃低语,“一些人在我手里闭上眼睛,另一些人在我手里睁开眼睛,这就是我这段生活唯一的维度。战争的神秘感剥去之后,世界也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复杂,或许反倒变得更简单了。统帅和佣兵也和最粗野的农夫一样,总是在病床上展现出最不光彩的一面,法里夏斯也和破旧的渔村一样泥泞。所有人都是同样的,包括你,萨塞尔,所有人都是同一头野兽戴着不同的面具罢了。”   “你自己呢?”他低声问,把脸颊贴在她的手心里。   “我吗?或许也没什么区别吧,非要说的话,也许是献给你的祭品吧。你也知道,我除了祈祷之外什么都做不到,我除了这双还能让死者阖上眼睛的手什么都没有,特别是对于你这种不知悔改的家伙。我很讨厌你,我很想让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萨塞尔,因为你总是自说自话,还想要拿我想救的东西当成我的祭品,我知道的很清楚,就在前几天夜里......你把我亲手为他们阖上眼睛的灵魂拿来当我的祭品了吧?”   他的喉咙翻了一下,“也许是我用了治疗迷道的法术呢?”   她似乎变得无比遥远,无法触摸。萨塞尔闭上眼睛,抚摸她在雨中浸湿的秀发,那只手继续向下,张开五指,贴住她光滑的小腹,还有她一起一伏的呼吸。   “或许是因为我了解你吧,”卡莲把触摸他脸颊的那只手松开,放到他胸口上,然后不明所以地笑起来,“不管你跟我学多少次,萨塞尔,不管你跟我学多少次,你在治疗迷道上的天赋都是一模一样的蹩脚,简直比我第一次接触治疗迷道还要蹩脚,就像婴幼儿一样。而最重要的是,治疗迷道根本没有那种法术,你这头忘东忘西的老蠢驴。要我说呢,你的灵魂已经老朽了,比我只见过一面的祖父都要老朽。”   我能怎么办?萨塞尔想喊出来,阻挡你继续当战地医生?可我那些难以愈合的伤口不也一样是你治的?贞德负伤的时候不也一样是你治的?我该怎么办?   他保持沉默,忍住堵在喉咙里的咆哮。   “去死吧,你这头老是不愿意悔改的禽兽,”她咕哝了一声,“老不死的野蛮黑巫师,整天都只会把过去说的话当作放屁。”   “我是永远都不会去死的,卡莲。”萨塞尔用两只手把她翻过来,抱住,胸膛紧贴她的胸口,胳膊在她光滑的后背上交叠,绞紧她远比他要娇小的身子,像是要把她揉进怀里,“你只要像过去一样逆来顺受就行了,什么都不要说,吱也别吱一声,什么都不要说,特别是给我把你这张老是发表多余意见的嘴闭上。”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自己自由发言的权利,而且我只说实话,有本事你就来把这张嘴堵住啊?”卡莲把那两条细细的胳膊架在他宽阔的肩上,伸手揪住他的头发,“你的心情越不好,我的心情就越好。”   “我该为这句话笑一声来舒缓气氛吗?”他嘶声道。   卡莲继续揪他的头发:“用不着,我心情很舒缓,我越让你心情糟糕到想死,我的心情就越舒缓。”   一阵让人烦躁的沉默。   萨塞尔心头涌起想要让她叫出声来的冲动,但事先布下的揭示术让他停了下来。有人靠近了这小岛。   “你充满回忆的初恋儿童乐园有人进来了?”   萨塞尔皱了皱眉头,决定暂时无视她的嘲讽。   ......   他迅速穿好衣服,踢灭火堆,用巫术制造的乌鸦把四散的木炭丢进大海,清理掉刚才留下的所有痕迹,包括他们在雨中流到地上的体液。卡莲一脸无所谓地跟着他在地上踩过,躲到屋子二楼一间空荡荡的狭窄阁楼里,蜷缩在匿踪法术后面。   “帝国的部队。”   卡莲把身子朝恶魔自带供暖的怀抱里缩了缩,从窗户边缘张望着登上花园的火光。   一排排在大雨中也不熄灭的火把撕裂了脚下的黑暗,沿着可容纳三四人行走的石阶向这边延伸,唯一可能的目标就是这座古老的废墟......上百个闪动的光点,其中甚至有巫术的光晕在飘浮。   帝国的部队来这里干什么?萨塞尔皱眉,加过温的双手落在卡莲有些发凉的小腹上。刚才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摸怀里这修女的头顶,结果被她一巴掌拍掉了——她的身高约一米五稍多一点,头顶也就勉强够到他胸口。   “你确定我们能躲着不被发现吗?”卡莲问,“拜你所赐,我的衣服继被水浸透之后又被从我里面流出来的那种恶心的粘液浸透了,你就这样准备把我的衣服烤干吗?不加点皂角洗干净就让我穿到身上?”   “别打岔,你都咽到喉咙里好多次了,还抱怨什么粘在衣服上。”萨塞尔张望着在闪电和暴雨中靠近废弃花园的影子,还有在颤抖的景色中时隐时现的盔甲——一整队全副武装的重甲骑兵——身体素质好到可以下马随意行走,正徐徐向此地攀登。   “那也是拜你所赐,你这头忘东忘西的老蠢驴。”   帝国的士兵们停下了,萨塞尔眨眨眼睛,抱住修女的胳膊紧了紧。从那些士兵中,他看到了阿尔泰尔。   ......   一个腔调徐缓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您很好的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塞米拉米斯。”   在那种表现到恰如其分的惊讶下,和她差不多虚伪的语调被她理清了:顾虑和诚挚皆有,其中也有一定的危险。   “换一个称呼,阿拉桑的公主,用我现在的名字。”她环视一圈守在花园外面那些举着火炬的士兵,“炫耀你挖掘出的记录并不能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礼物,而且会使你看上去更肤浅。”   “我还以为,在这片从您的时代遗留至今的遗迹致以恰如其分的尊称,将会是拉近我们距离的手段,现在看来,您和想象中一样难以相处啊,亚述的女王大人。”   “我知道你很快就能得到这些你不该得到的消息,”塞米拉米斯用精心修剪过的长指甲从自己手心划出一滴血,坐在那滴血浸透的土地中缓缓升起的暗红色植物上。她在她已然愈合的手心吹了口气,掸掉指尖的血珠。“你总能知道。”她慢条斯理地加了一句。 第二百九十章 焚城者萨塞尔   “你接触过外神。”阿尔泰尔顿了顿说。   “当然,和你一样。”   “也就是说你也知道,塞米拉米斯阁下,你知道你接触光明神殿的裁判官会有什么结果。”   “你的指教我听到了,亡国公主。你知道世间万物都要保持平衡,有时候接触一些和我们相反的事物会获得完全不同的体验,这只是保持我生机的诸多趣味之一。”   “加入那些暴乱者和背叛者的阵营也是你的趣味之一吗,塞米拉米斯?我还以为在那件事后你会重新考虑一下。”   “重新考虑什么,带着你的部队来威胁我的小家伙?”   “你和理事会之间,还有你和毒液学派的黑巫师之间疯狂的协议。还能有什么?”   “噤声,小公主。”塞米拉米斯把手伸出挡住暴雨的隔绝术,苍白修长的五指微微屈张,就像要揪住阿尔泰尔不敬的发言一样。不过附近的士兵显然不懂她们交谈时使用的古亚述语,很少有人会,除了一些专精语言学的学者。“有些事情不能随意外传,也不能在这里讲,听到了吗?”   “啊,这还真是意外,莫非你还担心这些罗马士兵——他们懂得你那已经灭绝了不知多少年的帝国所说的语言吗?”   塞米拉米斯尖刻地笑了,“亲爱的小亡国公主,”她说,“在我自仪式中醒来之前,也包括之后,我可没有亲眼见证自己帝国的灭亡。但你不一样,阿尔泰尔,你的父母兄弟遭遇那些暴乱的贵族斩首时——你就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吧?在至今为止你充满回忆的梦中,你可有回忆起他们被剥掉的脸皮在你眼前浮现呢?”   “啊,自然如此,毫无疑问,您的指教我也听到了,塞米拉米斯阁下,不过,这还真是不像平时的你啊,是老了吗?您的灵魂是否已经站在即将消逝的悬崖边上了呢?”   自打于外神的迷道里意外遇到这个和她差不多虚伪的人后,这种彼此间不协调的谈话几乎可以说是伴随着每一次交流。然而和她不同的是,塞米拉米斯对于帝国的毁灭缺乏实感,她只会偶尔梦见那张脸,那张杀死她的——她可爱的儿子的脸。还有复生了她的黑巫师,以及早就泯灭的帝国,泯灭的......如此突然。   还有那个问题,想到它,女帝——至少曾经是——就感到无比期待,那就是这场不朽者和神明们纷纷插手的战争会走到哪一步,而她关注的那些有趣的年轻人——那个黑巫师,那个裁判官,还有眼前这个满心仇恨的、傲慢的小公主,到底会走到哪一步。想到这些,她就感觉到自己似乎早已腐烂的灵魂重新充满活力。   所以她不会为这种事感到受伤,永远都不会:“人一旦上了年纪,阿尔泰尔,就不会再在意旁观者的想法了。自我欺骗式的自称不过是仪祭上的小摆设,是为年轻而愚蠢——愚蠢到无法承认自我的人准备的。重要的只有行动,小公主,和行动相比,一切都只是毫无意义的装饰品,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啊,原来如此,您的想法总是令我振聋发聩。那么,为何您还要带这么多化妆品,塞米拉米斯阁下?为何你还把自己打扮的像是个要去赴宴的老贵妇人呢?因为,你不是还像你过去那样,痴迷着这些颓败又浪费的生活,借以怀念你摄政时君临亚述——君临如今早已逝去的帝国——的时日吗?”   塞米拉米斯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在她眼前负手而立的亡国公主,低声说:“竟然有这么恶劣的小公主......”   “就跟摄政已久的女王陛下一样恶劣啊。”阿尔泰尔加了一句,露出残酷的微笑,“从这点来看,我们还真是相似啊......但是,我不会像你一样选择维持堕落的生活,你是否以为这是我们最大的区别呢,塞米拉米斯阁下?”   “悔恨无法避免,但为此选择回避,反而毫无意义。”   这话或许稍稍触动了她眼前的小公主。她按不同国家间国王和国王见面的礼仪低了低头——她的礼仪总是保持的很好,而且情绪也转换的非常自如。   尽管塞米拉米斯喜欢称眼前的人为小公主,但她无疑也在这世界行走了数百年。和塞米拉米斯不一样,她总是和手下军人一样全身披挂,不止穿着锁环胸甲,还带着头盔和金属手套,黑色外袍上早就被遗忘的阿拉桑王室的雄师纹章上草草地绣着罗马的徽记。   “我们总是要如此互相伤害吗,塞米拉米斯阁下?我们来此也不是为了无聊的争吵,你可认同?既然同为亡国者和掌权者,只要您能稍微加以配合,那我将会十分感激。”   “是为了你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   “理所应当。”   “那作为换取我不加干涉的条件,你又带来了什么礼物呢?”   塞米拉米斯无聊地端详着自己精心修剪的指甲,吹了吹在雨中湿掉的淡粉色指甲油,心不在焉地在丝带上擦拭,随后才缓缓抬起眼睛,好像还未在短暂的迷茫中回过神来。在重要事项的态度上,她还是习惯于保持这种傲慢的姿态。尽管她很明白这对眼前的人毫无用处,但礼仪就是礼仪,更何况是她自成为王妃以来保持至今的礼仪。   两人眼神交汇时,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相似的、一闪而逝的恶意,但都没加理会。与这种人打交道,不管在哪方面,都不可能做出一丝一毫的让步,否则那就是失败。塞米拉米斯是这么想的,而在过去,她也是这样对付她那些自以为是的臣子的。   “礼物自然有,是一个情报,塞米拉米斯阁下。”阿尔泰尔继续挂着她那虚伪的微笑,而且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酷,“关于你所关注的那位裁判官的情报。”   “说来听听。”   尽管对此有所期待,但她还是保持着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身旁那位先生——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他曾经和我为同一个帝国效命。”   这个情报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有趣。   “继续。”   阿尔泰尔向前一步,“曾经的意思是——在碎月之年,作为你在战场上面对过的敌人——‘焚城者’的一员。”   一时间,塞米拉米斯忘记了礼仪,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身。   “继续。”   “而在现在——”阿尔泰尔的微笑越发诡异,“他是黑巫师。”   作者留言:   1225月票。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夜谈   ......   塞米拉米斯——或者如今自称伊述亚米雅的那位——和阿尔泰尔跟她的部队离开后,萨塞尔阁楼里默默盘腿坐着,盯住脚下破旧的织毯,端详织毯上残损不堪的古亚述帝国王室花纹。他用一缕巫术的火苗点燃织毯蜷曲发黑的丝绒。如今亚述早已灭亡,哪里还会有人去管他这种亵渎的行为......   或许塞米拉米斯会?尽管她已然隐姓埋名,但她还是总把自己打扮的像是个要出席宴会的贵妇人,那种姿态或许也和她摄政时一般无二。塞米拉米斯跟他一样,是个无所谓这场战争中立场倾向的人,现在看来这事再明显不过。   只不过,他是从根本上没有自己所属的国家这种想法,塞米拉米斯这人,则是国家早就灭亡了。   他的运气真是糟透了,现在看来这件事也再明显不过。   那个亡国的公主居然把他的背景查了个一干二净!   该死,简直痛上加痛。他敢打赌,假使现在他能翻开龙之套牌,那欧普恩的机运女神一定是在下面。   他回忆起刚才听到看到的一切,那个改名伊述亚米雅的女王穿着黑色罩袍和贴身礼服,下摆是暗红色的锦缎,黑色高跟长靴上镂着浅色的金边,除去那张怪异的银白色面具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颓废的气味。与之相反的则是那位亡国公主,和往常一样全身披挂,内嵌的锁环胸甲,金属手套,特制的头盔,还有那身绣着阿拉桑王室纹章的军服。而她们的见面——对他来说——差不多可以说是一种灾难。   尽管看上去两人对彼此的态度都相当不友好,但这两人都是情绪控制极好的毒蛇,一时的言语交锋根本影响不了她们实际的交易。萨塞尔对此很明白,毕竟他也跟这俩人差不多。   如果往好了想,至少那个叫阿尔泰尔的没有把他的全部背景都抖出去......   她只说了他是黑巫师,以及他曾经为罗马效命——作为‘焚城者’部队的一员。   但迟早会的。   包括他的另一个名字,包括他的学派。   问题是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又把这事告诉了多少人?   情报的来源呢?是从女皇的线人那里截流的?还是从外神的使者那里弄来的?   没人能告诉他,除非他亲自去问。   确认她们不会重返后,萨塞尔也没有带着修女离开阁楼,只是随手打理打理毯子,用巫术掸掉了灰尘,就准备在这里过夜。   他们在阁楼上绣着亚述帝国王室花纹的织毯上坐下,靠着木墙,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段时间。卡莲当然没听懂她们说了什么,古亚述语本来就没多少人懂。   而她也没兴趣询问。   她就只是在微弱的月光下盯着他闪烁不定的表情。   而另一件事是......他在跟随阿尔泰尔的队伍里看到了植皮者。   那东西应该和卡斯城的不同,或者说,来自不同的毒液学派黑巫师。   不管那位亡国公主知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也许能把这当作一个筹码。至少就他所知......能轻易辨别这些替代者的,也只有扎武隆亲手修改过运作原理的灵体视觉。   但与真正的问题相比,植皮者这件事尚且不算什么。萨塞尔不关心毒液学派到处散播眼线的目的,也不是很关心它们到底会导致什么灾难,至少目前不关心。   ......   雨停了,萨塞尔从梦中短暂的醒来,听到祈祷的声音。   深夜的寂静犹如破旧的蜘蛛网,在这脏兮兮的阁楼里飞舞的尘埃中蔓延。几束笔直的月光透过漏风的玻璃照射进来,映亮了她又跪在窗边对着夜空祈祷的身体。   萨塞尔走到那个跪着的人面前,仔细地打量起来。   他在月光下看清了卡莲的脸,只见这张脸木然不动,也没有表情,白的像是大理石雕像,嘴唇苍白的好像没有血色,一双金色的眼睛犹如琥珀,在飞舞的尘埃中颤抖的睫毛是苍白的,银白色的长发也是苍白的,但却显得比那张木然的脸更有生命力,就像是她身上总是缠着的绷带一样,包围着那张木然的、苍白的脸颊,仿佛给她加上了一道非人世的光环。   这是卡莲,即使近在眼前,也仿佛难以触摸,或许这才是真的卡莲?   空气潮湿而温暖,像在澡堂里一样,让人感觉气闷。这种天气在雨后的夏日是常有的。从屋顶上,从树上,从窗户的边缘,都往下断断续续地滴答着水滴。   她抬起头,那顶修女帽朝后面滑去,掉到萨塞尔手里——萨塞尔看到她脖子上缠着的绷带,还有她瘦弱的身体,还有那张不管他抱她多少次都显得圣洁而漠然的脸,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有些阴郁的神情,——就像她面对那些已经濒死的病人时那样。   他跟结束祈祷的修女在沉默中对视了一会。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管你怎么想延续我的生命,”她说,“那都和我的意愿没有关系。”   “告诉过,”萨塞尔说,“但那也和我没关系。”   “我当初以为你尊重我的意愿,现在想来......这种想法可能是个错误。”   “你很明智。”   她的表情还是一样木然,但目光更阴郁了。   “凡是过的有意义的生活,都是永生的,你相信这句话吗?”   萨塞尔停顿片刻。“不信。”   “为什么?”   “我在这一百年里什么都没有学会,我只学会了死亡,所以我想离它越远越好。”   “我们得出的结论总是相反,萨塞尔。”   “我只会得出我需要的结论。”   “萨塞尔......白天过得有意义,夜里才能做愉快的梦,我的人生也是如此,我想过的尽可能有意义一点,也好为我带来一个能称得上是愉快的死亡。”   “你死了,我会不愉快,你不是自称要拯救我吗?”   “真是糟糕的理由......我真不该试图好言说服你。”   “是因为我们三个多月没这样独处了吗?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我是什么人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战争平原(一)   “有时我会觉得我当初的选择是个错误,萨塞尔。”   “但过去已经注定,”萨塞尔伸出手,抚摸她那张发凉的侧脸,“未来也已经注定,你在我手里的未来。卡莲,生命不是一件东西,是我们迄今为止所有行为的总和,我们的所思所想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为此而做出的行动。”   “我什么都做不出,这就是你想表达的吗?”   “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   片刻的沉默。雨点滴滴答答地从屋檐上落下来。   “是的。”卡莲闭着眼睛,说出这句话。   “你看上去很不满?”   “我有告诉过你我现在很讨厌你吗?”   “你刚才就说过了。”   “那你明白了,”她说,“你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比过去更痛苦了,不是吗?”   萨塞尔感觉到恼火,和刚才被突如其来的罗马部队打断时几乎一模一样的恼火,但是远比刚才要剧烈。   “我还以为你不会在这种事上谴责别人,修女......”他们之间的气氛凝重起来,织毯的毛绒仿佛变得像铁丝网一样锐利,“你也和过去变得不太一样了啊,啊?”   他抚摸她侧脸的手落下来,捏住卡莲的肩头,一种危险的冲动让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我毕生都没有反感过什么人,”她低语道,脸色苍白,“也许你是唯一一个。”   “我很荣幸。”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亚斯基洛奇附近。   “NaKaeus ash Val!”一千个法里夏斯的重骑兵同声咆哮,“Nakaeus ash Val!”——荣誉归于诸神,荣誉归于诸神。   这喊声惊醒了沉思中的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他跟伊吉萨·克里加特斯还有其它一些人挤在山脊上,观察阿拉斯山脉的全景,以及山脚下宏伟而杂乱的行军纵队,试图寻找塞米拉米斯所在的萨伊克集会所法师队伍。贞德和他不在一个行军队伍,卡莲则在辎重队伍和医疗队伍里,在后方离他们很远的位置。他勒住灰马——他可不会选择使用巫术制造的坐骑来让自己变得更显眼:瞧,这里有个巫师——从高处打量踏过已经河谷的骑兵,还有黑云一样蔓延开来的雇佣军和步兵们,感觉到手指在抽搐,血液似乎变得黏稠起来。   别说那个混血白精灵了,他连贞德都找不到。   在他一旁骑着灰马的伊吉萨回头瞥了他一眼,用手指拂着秋天般金黄的短发,抹去不停留下的汗水,锁环胸甲和硬皮革外套在阳光下显得晃眼。萨塞尔拍拍灰马,跟上他的马匹。   山脊下是一条颇为宽阔的河谷。而他们手头几张上了年头的地图都没标注出这河谷的存在,所幸河谷不深,部队可以涉水而过——甚至不用法师们帮手。   然而最重要的不是危险与否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浪费了不止一个小时的时间。   河水冲走的载货车被法师拖回来了,然而对于拥挤的河谷,却没有能让此地保持和维护秩序的法术。人员和补给都堆在河岸上,而在对面,已经渡过河谷的雇佣兵们竟然在擦掉身上的水渍后四散开来。有些人沿河散步,感受河流的凉气,有些在烈日炙烤下往水袋里装水,甚至有人脱了鞋撩开裤腿在河谷里面打起鱼来,这一幕看的那些统帅脸色阴沉,萨塞尔也对此无话可说。   大部分正规军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前进,并把窝在河边舔水不想动弹的马匹拉开,还有一小部分人也混进了雇佣兵闲散的队伍,背着长枪和刀剑在河边晃悠,因为疲惫而表情麻木。   “这可真够难看的。”   伊吉萨感叹一声,把手里的长弓拉开。萨塞尔瞥见那支羽箭划过天空,消失在距离河对岸百多米距离的灌木中。他知道,伊吉萨这是在测距。   往北看去,连绵起伏的山脉被这道河谷切断,可以隐约窥见山脉背后的轮廓。在逐渐平缓的山脉后面是木板一样平坦的广阔平原,呈现出和烈日一样的焦黄色,一直在氤氲蒸腾的暑气中隐隐约约地延伸到地平线尽头。   卡萨斯平原。   萨塞尔咬了咬自己抽搐的手指,想到他上一次来到这里时经历的一切。那时,莱维人和他们的赫德林巨兽还在此地游荡。最激烈的那场战都一直从清晨持续到半夜,他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一幕:   在深秋季节枯黄的平原上,太阳在血红的烟尘萦绕下向西坠去,数不清的骑兵队和狂暴的赫德林兽群像海浪一样相互冲击,一道道如太阳一样明亮的巫术在源于另一个世界的词汇中冉冉升起。他竭力的维护着抵挡莱维人巫术的屏障,保护冲刺的重骑兵,然而马匹的嘶鸣和士兵的惨嚎依旧汇成一片噩梦。他认识的所有士兵——所有士兵——都在疯狂的撞击和呼嚎中翻倒在地。失去平衡的马匹徒劳地挥舞四蹄,将经过的骑兵掀翻在地,更多的骑兵顶着巫术全力冲刺,将那些折断了腿骨和脊柱的人踩成肉泥......   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人都填在这片见不到尽头的战争平原里。   直到他们把莱维人和他们疯狂的红毛巨兽烧成遍地焦黑的尸骨,不分男女老幼......把他们赶到更南方的位置为止。   卡萨斯平原,战争平原。   我曾经在这片土地度过了我的三十四岁生日......礼物......是我为自己烤了一只赫德林,至于味道嘛......难吃极了。   距离法里夏斯的苏拉斯摩和乌利尔城的卡塔沙吵翻并率领大部队打头阵前进,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自打和意图维持保守倾向的卡塔沙拉开距离后,他们一直沿着罗马人当年打到如今边界线的碎月之年时开辟出的大路行军——直到他们眼前出现这条河谷。   亲爱的苏拉斯摩将军和他的几个心腹,还有几位地位近似的统帅——格尔多图斯,拉希德,阿尔瓦等人——就朝哪个方向行军争吵的不可开交,差点为此大打出手。   整件事都是伊吉萨告诉他的——   作者留言:   1255月票 第二百九十三章 战争平原(二)   根据地势和地理环境,苏拉斯摩决意先取得阿拉斯山脉山脚位置和卡萨斯平原边界的城市查吉纳,最重要的是,查吉纳靠北即是内迦海峡,联军需要这座城市来保证继续北上时侧翼的安全,自卡斯城和更南方的达鲁吉斯坦开来的舰队也可在此停泊。然而在拉希德·蒙戈克看来,卡萨斯平原不过是他们行军的必经之地,留给蹲在后面慢慢往前挪的‘老乌龟’卡塔沙处理即可,他们应该绕道征服阿塔利亚省的明珠摩提。苏拉斯摩当场驳斥拉希德是个‘无知而鲁莽’蠢货,以为卡萨斯平原辽阔的疆域跟‘他老婆还有和他老婆偷情的小贵族’间的距离一样,可以靠一个夜袭就能到达。他们地位相近,从午后一直吵到半夜,在行军开始之后还在争吵,阿瓦尔从中试图调节,格尔多图斯则在一旁的角落里打盹,偶尔起来插嘴两句,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总能在他们被阿瓦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上浇一大桶油。   最后,在随军神明祭司和集会所领袖的说服下,他们最终还是选择进军靠海城市查吉纳——拉希德对此很不满,甚至差点想离开另外几支部队独自领军朝北方进发。   说不定这帮见鬼的自由之城联军互相之间分开反倒是好事,萨塞尔想。   他往下看了眼,又朝山脉尽头依稀可见的海岸看去。烈日炙烤下的大海几乎和卡萨斯平原一模一样:一样平坦,一样广阔,一样可以像怪物一样吞掉整支咆哮的军队。   法理夏斯的重装骑兵又在喊叫他们的土语,呼唤着‘荣誉归于诸神’,萨塞尔漫不经心地瞥了那帮耗费了不知多少财力锻造出的金属罐头一眼,又把目光挪开。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法师配合得好,这帮骑兵能轻易把他曾经服役的罗马部队碾上好几个来回,战损人数还不会超过两位数。   渡河后的第二天夜晚,在山脚下临时驻扎的营地,萨伊克集会所的法师伊述亚米雅——当然,萨塞尔清楚她到底是谁——派遣使者通告指挥部,说负责随军侦查以及肃清大军前方部队的法师,——发现了大批罗马人的骑兵巡逻队,甚至有人瞥见了阴影神殿的祭司。   “阴影神殿,这帮完全倒向帝国的混账,独裁者的走狗!”在临时会议上,来自卡斯城的老伯爵阿斯沙瓦咕哝道,“比那些野蛮的巴哈撒人还糟糕......简直是无可理喻!一帮该死的杂耍小丑!”   一片哄笑声。   也不是每个贵族都风度翩翩且涵养丰富,——换句话说,就是既虚伪又满腹坏水——起码出征的这帮贵族里很多人都不是,典型的,也许正是眼前这位老伯爵。萨塞尔总觉得他是撞了大运才生在世袭贵族的躯壳里。就粗俗程度而言,这位阿斯沙瓦和卡斯城的从底层爬上来的统帅格尔多图斯一般无二,然而肚子里却没多少货,只是个混迹乡下酒馆的莽夫。   “阴影神殿的祭司针对正面战场研究的法术非常多,”贞德摇头,目光盯着劈啪作响的火堆,“而且非常有效。”看向其它人时,她的表情很严肃,而且冷冽,浅金色的眸子透着萨塞尔平日很少见到的寒意。“他们制造的迷雾可以渗透世俗的甲胄,你们掉到里面就和跳进酸液池一般无二。”说到这里,兴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她顿了一下,扬扬眉角,“除非你们谁戴着祖传的巫术盔甲,或是从海外进口的奥塔塔罗护身符。”   又是一片哄笑。   这帮贵族对于同帝国完全对峙的光明神殿敬意很足,——当然,更多的,是出于同阵营下力量对比的考量——对于这位在军营易于相处的裁判官也保持礼仪。或者说,亲眼见过她用雷霆把整队整队的活人变成散落满地的焦炭的人都会对她保持礼仪,更别说这位跟卡斯城和法理夏斯两方的统帅都说得上话。   尽管这位称不上有什么家系血统,出身也是平民,然而神权毕竟和世俗政权是两回事。   集会所的法师们没有参与这场讨论,所以阴影神殿这方面的话题到此为止。   只有萨塞尔还是对前几天的事情心存疑虑。讨论结束后,他拉着贞德走到营帐角落,低声告诉了她那晚上在海岸小岛的阁楼里听到的东西。   确实有些不对头,但贞德什么也没说出去,这件事就烂在他们两个人肚子里。再怎么信任光明神殿的裁判官,但谴责一个这场战争一整个集会所的领袖还是过于匪夷所思,——尤其伊述亚米雅本身就态度暧昧。萨塞尔觉得,这里能完全信任的就只有跟他上过床的两位,贞德则多了那位学士和那队随行的裁决骑士——基本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依照贞德的话说,她只是拥有名义上的指挥权,实际上这些傲慢的贵族连统帅的命令都不一定完全遵从,更别说是另一个大陆的外来者。而那些贵族们对光明神殿所持的尊重也同样是流于礼仪,事实上她无权作出任何命令,即使可以,能否执行也要看他们的心情。   于是他们在经过一番讨论后,隐藏起心中不确定的怀疑,也隐藏起这件事本身。   其中难免涉及到贞德因为他和卡莲半路跑去‘幽会’而滋生的恼火,不过萨塞尔认为这点并不重要。   至少现在不重要。   第二天,他们又来到附近的山脊眺望遍布溪流的平原。萨塞尔打了个哈欠,从昨晚强行把贞德拖到山岩背后的河谷里进入她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不知道骑马去了哪边晃荡的伊吉萨又返回这边的队伍。山脚下此起彼伏的欢呼让萨塞尔感到迷惑——有什么事情在刺激这些队伍。他骑着灰马穿过尘土和河谷边的人群,把身上长罩袍的灰色兜帽拉的更低了。   “这是......”   穿过那群举着长方盾的步兵后,他骑马来到爬上碎石山坡的伊吉萨一旁。   青年手里端着从侦察兵那里拿到的长剑,上面挂着一颗血淋淋人头。   谁的人头?   萨塞尔屈张着手指,敲击着套有硬皮革绑腿的大腿,仔细端详这血肉模糊的东西,似乎想从里面看出花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战争平原(三)   “是一个叫皮埃尔·瓦普里奥的侦察兵砍下来的脑袋,来自卡斯城,好像还是你的熟人。”伊吉萨对他挑了挑眉毛,“是个凶狠的家伙。这家伙在把罗马人骑兵队的首领斩首后,就把这玩意串在剑上拿来邀功了。”   说着他就把长剑随手抛过来,并勒住马,就像是想要看看萨塞尔会不会失误,会不会被旋转的剑刃劈到一样。   萨塞尔接住长剑,不算早也不算晚。他把剑上串的人头凑到眼前,打量起来。乌亮的黑发,曝晒到古铜色的白皮肤,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罗马贵族,虽然看着和晒干的皮革制品一样,但他还是能确定这是个罗马贵族。他眼皮浮肿,鼻腔和嘴角沾着发硬的血迹,颈部断面十分粗糙,显然砍得不是特别顺畅,此外,这颗头颅的眼帘没有合拢,眼珠子还圆瞪着,就像是在凝视他一样。   过去,这玩意是他的盟友,如今......勉强算是敌人吧。   其他人也吵吵嚷嚷地爬到山坡上来,朝伊吉萨执意,其中包括随军出征的各大自由之城贵族及其私兵,以及这些贵族随行的仆从。在这场和文献记载的碎月之年同样规模的战争里,除了统帅私军的大贵族外,许多家族也都派遣了诸多男爵和子爵代表,还有各种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也不知是准备在战场上观察他们能否活到值得担当大任的地步,还是要把他们赶出来送死。   接下来的临时讨论就和过去一样,到处都是揣测和不靠谱的推断,还有一如既往地争吵和谩骂。而对于负责侦查和肃清大军前方和几位将领和随行的集会所法师,他们自号角吹响后的清晨开始,就在和附近的小股敌军队伍作战,并且每天都是如此。   就在今天,他们确认了迄今为止所有人都在等待的消息。   不仅是集会所的法师,负责侦查和肃清的骑兵队统帅——齐萨莎和诺克莱也坚信,罗马人的大军很可能就在卡萨斯平原上,而且距离他们位置很近。   有贵族声称罗马人打算用大军对峙拖住他们,好让我方军队在他们做好准备之前等在平原边界,所以应该立刻进军。   还有贵族——为首者是伊茨瓦林,苏拉斯摩的侄子——说,罗马人肯定在撕毁契约那天就在做准备,目前,也肯定摆下了某种陷阱在诱惑我方军队,因为他们知道:“你们这些鲁莽的野猪一听说有仗打就会冲过去。”其它人大声反对,甚至有人骂了出来。争吵一直持续了十多分钟,直到苏拉斯摩派遣他手下的骑兵队统帅菲莉亚斯前来,并宣布全军沿罗马人过去南下时开凿的大道继续推进。   “你的地位不比我高,别以为你和将军下过几盘棋就能命令我!”   “动动你满是浆糊的脑子,伊茨瓦林,”女统帅的声音透过镂满花纹的深褐色牛角盔,变得像是风洞中交叠的回音,“若说我只负责传达将军的意志,至于你听不听,——你是他的侄子,自己去找苏拉斯摩理论吧。”   “这有什么——”伊茨瓦林叫道。   “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傻子!”菲莉亚斯直接转头离去,一位来自乌利尔的女贵族则尖笑起来,把手里的长柄骑枪弹的嗡嗡作响,“你以为这是你家吗?伊茨瓦林,没断奶的话就回去和你母亲搂在一起喝她的奶啊!还跑到战场上丢什么人?”   两人在一转眼后扭打在一起,结果,伊茨瓦林几乎只花了两秒就被那女贵族给一拳放翻了,痛苦地捂着自己挨了铁手套的肚子靠在马匹上呻-吟。   在一阵漫长又嘈杂的争吵后,这帮差点炸起来的贵族才勉强缓和起情绪。所有人都率领着各自的私兵并入大军,除开在后方和辎重营一道缓缓前进的那批军团外——包括凶猛的异族、蛮人军团、正规军、雇佣军、集会所的巫师等等,几乎是自由之城领土以及南贝尔纳奇思整个中北区域的力量。这也是自碎月之年结束的一百多年来,萨塞尔亲眼所见的军队里集结规模最大一支。   啊,战争啊......   突然间,在大战正式来临前的所有焦虑,所有惆怅,都仿佛在这一刻变化了,不再重复着对他的斥责和侵蚀,而是变成了火焰般缭绕的烟雾,消散殆尽。不知为何,萨塞尔突然怀念起亲手在海潮般的人群中将那一排排鲜活的血肉烧成滋滋作响的焦炭的回忆......   他确实有点不正常,不论是距离开战尚远的时候,还是即将开战的时候。   他舔了舔嘴角,屈张着骨节粗壮的手指,感到古老的快感像美酒一样在血管中流淌,他认为这种感觉来源于他难以压抑的兽性,正如古老的战神,野兽神,——独眼的五獠牙野猪芬纳尔那样。   苏拉斯摩的骑士们开始集结,全军军纪开始严整。萨塞尔很明白,终于要开始了。开始了。经过了这么久的让人暴躁的口舌之争,经过了这帮整天都在互相攻击的白痴贵族的洗礼,战争终于开始了。尽管他曾经是焚城者的一员,没成为黑巫师前就制造了能堆满一条河流的无辜者死伤,但他只是在战争中努力求生,并没有其它多余的想法。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这把剑上的破烂还有用吗?”萨塞尔瞥了眼伊吉萨,看到他正以冷漠的目光审视着骑马奔下山坡的贵族。   “什么?”   “我说这玩意。”萨塞尔用手指敲了敲剑刃上挂着的人头,指甲盖触碰到那颗柔韧的晶状体上。   “没用了,丢掉吧,剑也随你处理,这是罗马人的佩剑。”   “哦。”萨塞尔耸耸肩,看了眼剑刃上这颗血肉模糊的东西——‘他曾经的同胞?’——并注意到,一颗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压瘪了。白浆从他手指上流下来......他抽出自己的佩剑,砍掉人头,把长剑从山脊上丢下去,丢到他昨晚和贞德发泄欲望的那条河谷里,溅起了几点水花,就此消失无踪。   作者留言:   1285月票。 第二百九十五章 烈火熔心(一)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初夏。清晨。乌云压顶,又是雨又是风。杂草丛生的卡萨斯平原到处淤积着水洼,水洼里是冰冷的稀泥。溪流在马蹄不耐烦地践踏中颤抖,自由之城军阵此起彼伏的号角直冲云霄,这音调节节变高,越来越高,高得犹如同那暴风合而为一。颤抖的号角声于半空盘旋,和军阵中雄浑的战吼彼此交叠,紧接着,无数柄长剑敲击盾牌,发出战鼓般的回响。   这磅礴的怒吼和击打声惊得萨塞尔胯下灰马一震,在灰蒙蒙的雨中喷出一道长长的鼻息,两条前足腾跃起来,笼头上用作装饰的皮带甩的噼啪直响。   “安静......”   萨塞尔低声说,用一只手按住战马不安分地脑袋。恶魔的气息使这无知的畜生感到一阵惊恐,霎时间停下了所有动作。   就他所知,在确认罗马人的军营就在卡萨斯平原腹地后,苏拉斯摩、格尔多图斯、阿瓦尔和拉希德经过再三商议,终于达成共识,并连夜率军在卡萨斯平原南部的丘陵地带集结,布阵扎营,希望充分利用地形优势来阻挡对方的进攻——如果这能算得上是地形优势的话。能算吗?他把目光越过俨如钢铁森林一样寒光闪烁的千柄、万柄密集的长枪,越过随着起伏的丘陵迎风招展的军旗,扫视附近的地形。   东南方向,是一连串淤积着稀泥的泥沼,应该可以勉强保护侧翼;西面和后方,是丘陵以及高地,尽管显得过于平缓,以致于难以阻挡冲锋,但至少可以让敌军在淤泥里攀爬时稍微吃点苦头;而在前方,蜿蜒交错的溪流在平原上冲刷出一道浅浅的谷地,整支军队的阵线——遮蔽了方圆近一里的山坡与高地的阵线——就沿着这道谷地铺开。   东北风挟带着暴雨,猛烈地吹来,萨塞尔闻到远方大海的腥气。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合拢头盔跃跃欲试的骑兵。扛着大盾的步兵方阵分段排开,如林的长枪剪碎晨曦,如海浪一样蜿蜒起伏。自由之城的伯爵们召集起各自的仆从亲随以及家族的年轻人,那些男爵也召集起各自的部属,统帅们高声呼喊的命令盖过四下嘈杂的喧闹——成千上万的马蹄和铁靴踩过草地,在雨中溅起灰蒙蒙的水花和泥浆,为进一步的列阵作出准备。神殿的祭司开始带领他们的信徒一同祈祷,单膝跪在冰冷的土地上面,念诵神祇赐予的经卷,主持着各自的古老典礼和仪式。   芬纳尔的祭司将牲畜奉献给战争之神,将祭祀的鲜血涂满自己全身蚀刻的黑色符文线,让他们皮肤上那一串串勾勒出蜷曲鬃毛的古老文字染满晦暗的血迹。巴哈撒野蛮人们将手中的重剑挥舞的嗡嗡作响,反复掷着手里的骨头,打量占卜的结果。施法者们隐藏在阵列最深处,低语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呢喃,让联通不同迷道的开口徐徐张开,泄露出常人无法观察到的污浊痕迹。神情冷漠的贾维赫雇佣军们为弩机上弦,反复擦拭长弓,涂抹着巫师们发放的致命毒药......   一面面军旗在风雨中抖动,朝天空挥舞,一声声咆哮穿透压顶的乌云,交织萦绕。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乱糟糟地聚集在一起,在队列中寻找自己的位置。骑兵们自队伍间穿行而过,锋利的兵刃剪碎晨曦,反射出如林的寒光。那些沾满雨珠的盾牌层层叠叠,有的是泪珠形的,有的是方形的,也有的是棱形的;图案皆不相同,有的绘制着从属于自由之城的不同徽记,有的绘制着神明的符记,有的绘制着雇佣兵军团的旗号,有的则绘制着野蛮狰狞的图腾。   在这一刻,雄浑的号角再一次响起,成千上万柄武器同时撞在盾牌上,汇成同一声磅礴的巨响——战场上出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沉寂——罗马人的军团出现了。   他们眼前的整个地平线似乎都在移动,就像是撒上了一大把闪亮的粉末。   统领私军的贵族们不断咆哮着、咒骂着,用怒吼来发号施令,喝令麾下的军队沿着谷地靠北向的山坡列阵。雨如鼓点捶打,风如龙吼交加,潺潺溪流已成乌黑泥泞的破碎池塘,冰冷的泥沼地刻满坐骑躁动的深深足印。而在谷地南侧,在扛着盾牌严阵以待的步兵阵线前,传令的骑士们来回奔跑。   第一波密集的巫术打击从天而降,就犹如另一个太阳在地平线冉冉升起。一道道磅礴的烈火在交叠的隔绝术上炸开,在无形的屏障上噼啪乱飞,犹如奏响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号角。战神的祭司们高唱起巫术伴奏的颂歌,浑身上下的黑色符文线都在咆哮中发出耀眼的光亮,吹号手用号角应和着节奏,重甲骑兵队列中的贵族们也都加入合唱,震得整个大地都在嗡嗡作响。   不管存在与否,往昔的荣誉似乎在这一刻从身边漫卷而过。所有合唱者在同一时刻忘却担忧,心头的杀意在同一时刻升腾而起。而在如伴奏般轰轰直响的巫术中,燃烧的激情如烈火燎原,在整个队列中扩散——直到每个人,每个人。不管是异族,是雇佣军,还是世袭交替的贵族,不管是老兵,是新兵,是野蛮人,还是傲慢虚伪的年轻男爵,都同时向天发出怒吼,同时举起如林的兵刃,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   颂歌和战吼盖过暴风,淹没骤雨,大气在回音中颤抖,泥沼在马蹄践踏中激荡,压顶的乌云缓缓旋转,犹如黑色巨石垒成的天穹。   在暴雨磅礴的平原上,罗马人奔驰的骑兵越来越近,数不清有几千,还是几万,只觉犹如隆隆咆哮的汪洋大海。交叠的战吼和马蹄声在风雨中激荡,传过两军间无人的广阔平原,越来越近,近到萨塞尔可以清楚看到他们长枪的铁尖、带有统一军徽的沉重铠甲、还有以钢铁加固并带着链甲包边的头盔。   数不清的无名或有名的士兵......很快,萨塞尔想,很快,他们就要像深秋时节的稻谷一样,收割在这片疯狂的战场上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烈火熔心(二)   昨日和伊茨瓦林扭打过的女伯爵安格丽雅急于求战,兴奋地满脸通红,把手中佩剑一挥。跟着,人马发出一声战吼,宛如狂飙掠尘般冲出狂躁的阵列,跟在她身后的,那些她手下的男爵们也纷纷于马上俯下身体,探出长枪,箭矢般穿射向前。紧跟着,其它贵族也率领私军和家族中的男爵们展开冲刺,直扑罗马人的军阵而去:年迈的老伯爵阿斯沙瓦、齐萨莎、诺克莱、亚巨人混血的索罗姆,甚至包括直属将军的骑兵统帅菲莉亚斯,——所有铁甲骑兵都自缓坡向下,人马皆如雪崩般扑向敌阵。   军号呜咽,擂鼓咚咚,疾驰的战马载着咆哮的骑兵全速扑向前沿。一群群尖叫的渡鸦从泥沼地中惊起,扑打着翅膀升上长空。先是马匹嘶鸣,再是人声咆哮,接着,就只能听见上万只马蹄踩在草地上的隆隆巨响。萨塞尔跟着随军的战神芬纳尔祭司向前疾驰,本阵的施法者紧随在阵列末尾,在这狼群似得冲刺中扑向敌阵。   此时此刻,他能看到到的一切,就只有身前、身后以及两侧密集的随着马蹄颠晃的人头;他能听到的一切,就只有马匹的嘶鸣和践踏草地的隆隆巨响;他能闻到的一切,也只有暴雨中士兵们身上铁甲的气味。   冲刺。   更多巫术打击如重锤敲打铁砧般隆隆坠落,吼响于铁甲洪流的头顶,飞临于萨塞尔的头顶。它们落向草地,落向破碎的溪流和泥沼,爆炸着,怒吼着,把地面犁出惊心动魄的沟壕,把泥污和湿漉漉的草皮到处泼洒。   随军法师只阻挡了指向阵列中心的打击,另一部分法术则如雷霆敲击般坠落于阵列边缘。白炽的爆炸将鲜活的血肉打成飞舞的焦炭,马匹的嘶鸣与士兵的惊呼汇成一片嘈杂的噩梦,翻倒在地的战马散发出一股股烤肉的恶臭焦味......   这些全部的全部——   都在他脚下一闪而过。   溪流和浅水洼被无数马蹄踏碎,长枪和盾牌组成的洪流朝他眼前涌来,两支狼群般冲刺的铁甲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两军相距只有五十码时,一阵恐怖的嚎嚷撕裂磅薄的雨幕,五颜六色的巫术和暴雨般的箭矢同时自两军后方袭来,狂暴地坠落在这狭窄的空隙中,把飞溅的泥泞和焦黑的碎块砸在飞驰的盾牌和铁甲上。中箭的人跌落马下,由于疾驰的惯性而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尖叫,捂着折断的骨头,将手指埋入泥浆,接着,在隆隆作响的马蹄践踏下痛苦的死去。   但是这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怜悯,因为,一切情绪——一切多余的情绪,都会在这疯狂的速度中全数瓦解。   战争就是流血,战争就是死亡,战争就是让所有能或不能完全无动于衷消灭同类的人忘却一切,让这些人怀着恐怖欲狂的心情相互拼杀,肉搏,捶打和砍杀敌人,直弄到自己和马匹都变得血肉模糊。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自己干了什么。   这近两万人的铁甲骑兵,他们身上披着沉重的锁甲,他们脸上笼罩着钢铁头盔和护面,他们胯下军马披着整铁和锁环打造的盔甲。正是这些,——正是这些,让这些人沉醉这雪崩般的冲锋中,沉醉在他们闪亮的枪尖上。一切,——一切似乎都汇聚在他们高速前进的枪尖上。所有的一切。   只听得人群里尖刺的呼啸。   “Mein Fenner!”   “战火和荣誉!”   “诸神的意志!”   接着就是冲撞。   双方阵线撞在一起,就像是两股巨浪为两股飓风吹袭,迎头相遇。长枪刺穿甲胄和人体,盾牌和骨骼支离破碎,飞溅的泥浆混杂着鲜血四处横飞,空气中回荡着绝望的哭号和狂暴的呐喊。终于,这疯狂的战场上,末日审判临头!   铳枪的硝烟如云遮雾罩,密集的箭雨如暴雨飞蝗,飞射的巫术溅起四散的尘土和砾石,让灰烬如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与磅薄的骤雨一同嘶鸣,弥盖了整条战场中心相互冲撞的阵线。而在这恶雾间,每个铁甲骑兵都挥舞着兵刃扭打挥砍,全身披挂的马匹纷纷扬起前蹄,剑锋将鲜血洒上长空,让生命如麦草般一片片倒下,倒在双方狂怒的马蹄脚下,倒在冰冷的钢铁面具和狂热的眼眸下。   在这屠宰场里,萨塞尔能听得的,是尖刺的杀声,咆哮声,绝望的哭叫声,撕裂敌人后的狂笑声,铁器的碰撞声,几乎和恶魔间的厮杀一般无二,犹如大锤敲击铁砧,还有,便是那铳枪、箭矢和因两军混杂而稍有收敛的巫术。   时时,时时,就见到一杆战旗挥了一挥,跟着就倒在这疯狂的屠宰场里。每一秒,每一秒,都发生着杀声震天的交锋。只听得杀声吼声和悲啼般的咆哮声愈演愈烈,简直犹如地壳突然迸裂,而那暴雨泥泞和溪流洪波,便轰轰然地如雪崩般坍塌倾落在莫测的深渊中一样。   老伯爵阿斯沙瓦印着猎鹰的战旗跌翻在泥泞里,他叫长矛当胸刺中,跌下战马,扭成一团地钉在地上,没了生气。老伯爵的侄子纳逊杰斯则扔掉盾牌,拔出阔剑,咆哮着把杀掉自己叔父的罗马骑兵拖下马匹,拧着他的脑袋,把他的下颌连着半幅牙齿一同削掉。   安格丽雅的亲戚玛卡沙被巫术的余波震飞,手臂骨折,从马上翻倒下去,摔死在随行的仆从当中。她本人则受到围攻,战旗摇摇欲坠。   亚巨人混血的索罗姆一只手断了,用另一只手狂怒地挥舞着大锤砸开一个个靠近的骑兵,把罗马人手里的铳枪砸成废铁,把三匹战马的头颅一锤砸碎,把隐蔽在阵列里的巫师连带着隔绝术像幼小的婴儿一样一同掀下马背。   就在这时,战场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一整排黑压压的怪影——一整排让人目瞪口呆的庞然巨物——从罗马人阵列的后方靠近。它们越过罗马人的头顶。那灰白色的、缺乏理智的眼球犹如鹅卵石,佝偻的躯体两三人高,粗壮的肢体犹如发白的钢柱,灰黑色的鳞片堆积在鱼腹般的躯体上,犹如乱糟糟的碎石堆。它们茫然地挥舞着可以砸开一堵墙的战锤,脚步踩踏大地的回响犹如房屋倾倒。   “啊,该死。”萨塞尔咒骂道。   我就知道那些帝国的法师会用眷族搞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作者留言:   1315月票。 第二百九十七章 烈火熔心(三)   战况继续如火如荼的持续。   士兵们把翻下马匹的法师们严密地保护在安全区域内,扈从们则将负伤的领主拖到军队围成的空缺里。安格丽雅哀声痛哭,从玛卡莎倒在地上的折断的手骨中接过家族古老的战旗,一剑劈开罗马士兵的盾牌,长剑沿着缝隙穿刺进士兵的肋骨,另一只手将旗帜再度扬起。诺克莱腰腹划开老大的伤口,但咆哮着不让扈从把他拖走。索罗姆把目光从翻倒在地的罗马法师身上挪开,大力挥舞战锤,不管多少靠近的人马都一律无情的砸翻,一路杀回自己遥遥预坠的军旗下方。   这时,在那个翻下马匹的法师在士兵们地舍身保护下想爬上马匹时,在索罗姆那满是横肉的脸上,看似粗俗无知的眼睛露出狡诈的色彩。他把腰间别着的早上好弦的弩机掏出来,手臂轻轻一抬,抹了奥塔塔罗粉末的弩矢便把那罗马法师的喉咙穿了个通透。   那些不知是深潜者那种变异体的眷族仍在靠近,而这片两军铁甲骑兵以雷霆之势碾过来的地方,已然是人尸堆着人尸,断剑堆着断剑,暴雨混融着鲜血和硝烟染黑泥泞的土地,狂风呼啸着吹飞破碎的军旗。数不清的坠马者趴在地上,摸索着摁住伤口,痛苦地哭叫。更多的人已经被战火的疯狂所占据,无视一切地发出狂呼狂号。铁蹄扑落,飞踹颅骨,踩踏肩胛,兵刃穿刺直插胸膛,——野蛮的兽性和战神芬纳尔祭司残忍的巫术在他们灵魂中沸腾。   然后癫狂的眷族变异体冲入了他们的阵列,罗马骑兵随之自两翼发起冲刺,大群骑兵自后方不远处调转马头,再次发起冲锋,好似两条展开的巨臂朝自由之城的铁甲骑兵包夹而来。   这一刻,由贵族私军组建的铁甲骑兵军团受到来自三个方向的围攻。   像个普通战士一样挥舞着长剑到现在的萨塞尔——他的战马被当胸刺中,人立而起,跌翻在泥泞里。萨塞尔本人在泥地里滚了两圈,滚过朝他脑袋砸下来的重锤。一道闪烁的虹光划过弯曲的弧线,飞射在他的隔绝术上,激起泡沫般飞溅的油彩,紧接着一支抹了奥塔塔罗矿石粉末的弩箭穿透隔绝术,扎在萨塞尔的胸口。他伸手把它折断,箭头刺穿了锁环甲,被下方的厚重毛毡阻挡。   他用长出暗红色鳞片的爪子支起长枪,末端架在地上,戳死朝他踩来的战马,右手挥剑,将坠马的罗马士兵连着盔甲把整颗脑袋都砍下来。接着,萨塞尔环顾四周混乱的情况。   在训练有素的罗马骑兵包夹下,自由之城的私军不断有人死去。长枪自不同方向刺穿身体;沉重的铁锤隔着盔甲砸断骨骼;激荡的巫术和飞矢射死等同于他们生命的战马;灰白色的深潜者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挥舞着大锤和铁钩,将砸瘪的马匹和人体如谷糠一样高高扬上半空。   临死的人悲恸的呼唤着妻子和父母儿女的名字,失去理智的濒死者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叫;时时,时时,都有悲啼般咆哮出的姓名飘过战场,那些是来自挚友、爱人和亲人的尖叫。   伊茨瓦林的叔父胯下的战马倒下了,滚落在泥坑当中,他的扈从和部属想把骨折的老伯爵带离战场,却被三只狂嚎的灰色眷族怪物打穿整支队伍,将一具具包裹着活人的铠甲砸成压瘪的废铁。最后是这个年轻人咆哮着带领扈从发起一场疯狂的冲锋,迎着变异深潜者铁钩的挥舞,用附魔过的长剑劈断了怪物粗壮的大腿,才打开包围,将老伯爵救出。抱着他叔父返回阵地的时候,伊茨瓦林为此而大腿上中了一箭,汩汩血流和暴雨混融,浸满了铁甲下的整条长裤。   安格丽雅的绯红色战旗倒下,又被她重新支起,然后跟着扈从以及她手下六百名骑兵怒吼着冲出包围,一半人马在巫术中变成四处乱飞的冻结碎块。   一片嘈杂的喧闹中,号角声穿透狂风,大声催促他们向后撤退。与此同时,包夹他们的罗马军团拼命压迫铁甲骑兵们的侧翼,化解他们的反冲锋,撒下雨点般的箭矢。巫术如炽热的火炭射穿冰雪般到处横飞,如注的暴雨像鲜血的鼓点般标出了死亡的节奏。   突然间,队列中的施法者们以尸体和灵魂献祭,呼唤出一头头狰狞的恶魔,狂笑着冲入双方混乱的阵列,眨眼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刺鼻恶臭盈满四野。阻挡反冲锋的罗马军团阵型散乱起来,格尔多图斯的心腹刚戈卡帕身披银甲冲出包围,高喊着:“跟上我!撤退!撤退!”   浑身染血的铁甲骑兵们或是策马飞奔,或是徒步展开逃亡,或是连滚带爬地扑上附近无主的战马,全数退向后方山坡的本阵。直属将军的骑士团在菲莉亚斯地带领下阻挡了一阵追击,然后也跟着调转马头,跑回本阵。大批罗马军团随之涌来,——最前方的重骑兵,重骑兵阵列中狂奔的眷族,以及后方缓缓向前推进的步兵方阵,战车方阵——铺天盖地。   萨塞尔给长枪上撒了点刚从箭头上削下的奥塔塔罗粉末,当成投矛扔出去,把一个正忙着驱逐恶魔的罗马法师刺了个透心凉。他飞身爬上那人的战马,像个丝毫不懂巫术的骑兵一样跟着大部队一同撤退了。   正是这期间,数百名失去马匹的重甲骑兵在远离阵线的地方死去,给追击的重骑兵砍倒,给巫术的冲击炸上半空,给暴雨般的箭矢刺穿胸腹,给眷族塞入满是獠牙的大口。踩烂的人尸堆满踩烂的人尸,折断的兵刃铺满泥泞的平原,可怖的战场一直延伸到上千米远。而训练有素的罗马军团,他们猛追猛杀,毫无怜悯和竭手,只能听到隆隆的战鼓敲打着,敲打着,敲打着,不停地敲打着......   更加血腥的交战要来临了。   ......   “架盾!”   “准备马钩!”   步兵方阵的士兵们绷紧身体,端平长枪,将手中沉重的大盾支在地上,组成一堵不见缝隙的钢铁围墙。   在步兵方阵后方,施法者聚集的阵列中,至少五十多个在刚才的鏖战中动都未动的集会所法师缓缓地从战场上漂浮起来,一直朝天空中箭矢难以够到的高度飞去,长袍在暴风中猎猎舞动,吟唱出与缓缓旋转的压顶乌云共鸣的闪耀雷光。 第二百九十八章 烈火熔心(四)   罗马重骑兵如雪崩般地直扑坡地,冲击自由之城联军第五军团的阵线。随重骑兵之后,是嚎叫着踏出让大地隆隆作响的步伐狂奔而来的变异眷族,续进的,是罗马人的战车和步兵方阵,更后方的,则完全无法辨别。   第一排的重骑兵冲进列好的阵线——死在如林的长枪和密集的塔盾固定成的钢铁长城下。锋利的枪尖刺穿马腹,让坐骑背上的骑兵翻滚、坠落,跌倒在破碎的泥泞当中。一柄柄长剑凶猛地向铠甲缝隙劈砍戳刺,一把把大锤奋力地朝坠马者挥舞砸击,将跌倒在泥里的敌人穿刺成浑身血洞的筛子,砸成骨骼和盔甲一同变形的废铁。贾维赫雇佣兵躲在盾牌和重甲步兵后面,用致命的重弩和梨木长弓射出涂抹着魔药的恶毒箭矢,击毙一个个怒吼的战士。   在靠近后方的位置,自由之城的法师们飘浮的位置越来越高,有几个人影——高阶法师——消失在翻滚沸腾的乌云中,剩下的法师们则开始吟唱联通另一个世界的咒文。如太阳一样明亮的变幻强光在天空展开。眨眼后,暴雨倾盆的泥地仿佛成了黎明的地平线,灼目的闪光照亮了山谷下坡的每一个角落,在重骑兵方阵明亮的铠甲上反射出夺人心魄的流光溢彩。   雷霆爆裂,撞击在破碎不堪的潮湿地表,发出沉闷的轰鸣。   然后.....就是死亡。   罗马人如潮水般涌来的重骑兵阵列中,随军法师们接二连三地惨叫起来——那些覆盖着一支支队伍的隔绝术如挨了重锤击打的玻璃一样节节破碎。酷烈的蓝火如瀑布倾泻而下,黑色的雷霆于天穹轰然坠落,神秘的紫色弧线如鬼影般穿透冰冷的铁甲——大地粉碎,暴雨蒸发,整排整排的士兵尖叫着飞离山坡,体内的东西都让巫术煮沸了,自内朝外爆裂开来。四散的血浆如雨露飞溅,破败不堪的肢体如一张张纸页般吹向暴雨磅礴的天空。   躬身躲在塔盾后方的士兵们一边欢呼,一边朝罗马人放声辱骂,一边射出冰冷的箭矢,还把刚才落到地上的头颅和残肢断臂朝策马狂奔的罗马重骑兵纷纷扔去。   很快,顶着巫术咆哮着的深潜者们挥舞着沉重的铁钩和重锤奔来,用恐怖的蛮力捶打自由之城的阵列——它们将缓坡刮出深深的壕沟,将铠甲砸成凹陷的废铁,将塔盾后的人骨锤成粉碎的废渣,将仿佛巨石垒成的盾墙踩出惊心动魄的豁口。与此同时,罗马人的重骑兵仍在一波波冲进谷地,不断寻找着链条最薄弱的一环。每一个自由之城的战士也在竭力挥舞着满是豁口的武器,用早已嘶哑的嗓子放声咆哮,直到自己拖在地上的肠子彻底断裂。巴哈撒蛮人不停挥动着宛若门板的重剑,带着血流不止的伤口,仍在不断砸翻冲刺的重骑兵,砍断灰白色怪物钢柱般的大腿。偶尔,在战线某处的一波骑兵短暂撤退后,后方精疲力竭的士兵们则会纷纷跪倒在地,哭叫着发泄心中的苦闷和绝望。   整条战线——足足近千米长的战线——一直从西方靠近山脉的坡地,延伸到东北方的泥沼。   两支疯狂的军队像是要融化一样贴合在一起,不断相互挤压,不断挥舞着致命的兵刃。那些鏖杀最激烈的地段,光是如麦秆一样堆积的破碎人尸,都有单手长剑的剑身那般高。某些死在重骑兵冲锋中的雇佣军和自由之城步兵,那些僵硬的手,还仍然死死地握着塔盾和长枪。   整条战线——整条战线——都一团混乱。   一柄柄长枪折断,或是戳中人脸,或是钩中马匹的挽具,或是穿刺进深潜者们崎岖的鳞片。阔剑砍破头盔,军刀叫牢固的盾牌震到刃口崩裂。发狂的战马和罗马帝国制造的怪物一同在战阵和盾墙当中横冲直撞。到处都插着破碎的长枪和阔剑,到处都横陈着压瘪的铠甲和尸身,以至于有些地方竟然形成了整片整片的矛刺栅篱和围栏,围栏则围着血肉淋漓的屠宰现场。那些给马蹄和怪物的大脚踩烂的人尸,那些折断的长枪,那些破碎的军旗,满目呈现的,都是最为凄惨的景象。   每每,每每,在一大波罗马重骑兵倒在坡地上之后,总有新的一波重骑兵在暴雨中冲出,跃过沟壕,踏过死尸,挺枪冲向疲惫不堪的步兵。在短暂到可以忽略的休憩后,只有更加绝望的挣扎、杀戮和求生。而在那些不断有马蹄踩过,也不断有巫术犁过的乱七八糟的尸堆里,那些伸出的胳膊和大腿间,也更是无法分清肢体究竟是属于谁的。特别是在四处飞射的巫术和狂呼狂嚎的深潜者们最集中的阵线中心,狼藉的人尸残骸简直堆得有矮墙一般高......   ......   不,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   “滚开!”   萨塞尔感到焦躁,莫名其妙的焦躁。一股匪夷所思的恶劣心情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和内脏在一同抽搐。   他一剑剑砍在眼前重骑兵手中的泪珠形盾牌上,直到对方的手臂折断,翻下马匹;他抬脚踹在嘶鸣的马匹铁蹄上,把战马披挂的铁甲和坚韧骨骼一同踹折,又是一脚,直到战马和它背上的骑兵一同跌倒在地;他一拳拳打在咆哮的深潜者石块似得鳞片上,直到它外壳碎裂,露出内脏,整个身体跌倒在地,犹如一栋房屋轰然崩塌。   对面的士兵开始互相推搡,离得越紧的越急着躲开他,但战车上的罗马军官又在咆哮着发出指令。嘶哑的声响伴随着粗狂的号角响声传来,数排紧跟着重骑兵推进至此的步兵阵线开始向他冲锋。   他不耐烦地还剑入鞘,用满是鳞片的爪子揪住一个重骑兵的大腿,把她扯下马匹,捏段那女人的喉管,把这具不停抽搐的尸体远远抛出十多米远,砸翻一连串的战马。   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龙之套牌的预兆......   龙之套牌的预兆......   会体现在哪里?   他扯出异变的深潜者肋骨间跃动的心脏,揪断粘连的血管,把这冒着血珠的鲜活物体塞进自己脸上下颌分开的狰狞裂口里,用散发着硫磺味的尖牙把它嚼碎。   “你们是罗马第几军团的!?”他用嘶哑的拉丁语怒吼。   恐慌地叫喊从靠近他的步兵方阵中响起,十多个士兵高喊着恶魔,被他可怕的面孔吓得失去理智,转身就跑,却撞上身后的指挥官战车。   作者留言:   1345月票。 第二百九十九章 烈火熔心(五)   “回答我!”萨塞尔用钢铁摩擦般的声音吼叫,“阴影神殿呢?罗马第五军团的编制呢?”   不属于人世的咆哮震散如注的暴雨,白炽的烈火如海浪席卷,带着妖异的华美,将站立的人吹的东倒西歪,将厚实的铁盔化作发红的熔炉,将四肢和身体烤成焦炭,让逃跑者的身体自内而外爆裂开来,把马鞍和战车上的战士统统变成粉碎的祭品。四处分解的焦黑碎块满地滚动,地上堆积的尸体手臂都在颤抖,惊恐的呼喊直冲天际,瀑布般的炽烈白焰将近百米长的区域烧成水汽蒸腾的冒烟尸堆。   局面顿时一片混乱。附近隔绝术破碎后双眼流血的法师在罗马士兵的护送下朝山坡下方逃去。然后,趁着重新获得机动空间的机会,索罗姆和他的三个小儿子率领附近的重骑兵,越过萨塞尔的身体,重新发起冲锋。冒烟尸堆两侧一片混乱的罗马阵列伤亡惨重,让贵族们带领的重骑兵军团逼得连连后退。   这次成功激起了附近数个贵族家族的斗志,他们召集起还有马匹的骑士,端平长枪和盾牌,开始用大举反扑回应罗马人的冲锋。他们如狼群般冲击罗马的步兵阵列,有的罗马士兵被长枪挑穿身体,有的被马匹的铁蹄践踏,有的则被隆隆倒地的深潜者压在屋邸般沉重的尸身下方。眼见得附近又一个失去随军法师的步兵队开始逃窜,自由之城全身披挂的重骑兵们高喊着,“战火和荣誉!”继续发起冲锋。   萨塞尔没理会交战的双方,也没理会向他致意的自由之城的士兵和贵族,而是快步跑到战线末端的一个小山丘顶上,俯瞰整个平原和山谷——暴雨,狂风,浓烟,横冲直撞的战马和眷族,笼罩战场中心的巫术,数以万计的交战中的人,数以千记的不断死去的人。这幅残暴的景象几乎如同末日降临。刚才冲进罗马方阵中的重骑兵们,有的开始策马退后,以避开看似松散实则开始向侧翼冲锋的敌军,许多长枪折断,兵将也折损不少。索罗姆伯爵的一个儿子被部属抬了回来,伤势极重,剑锋上满是豁口,一条腿断了,眼看就要去见索罗姆伯爵刚才死去的另一个儿子了。   如注的暴雨仍在倾泻,战火冲刷卡萨斯平原。自由之城的贵族们咒骂着罗马人的老婆们和眷族杂交生出来的怪物——异种深潜者,一边喝令因恐慌而溃败的步兵方阵,咆哮着砍死祸乱队伍的崩溃士兵。战神的祭司隆隆擂鼓,敲击着一曲曲引人狂暴的巫术战歌。骑射手向两侧散开,雇佣兵朝后方退去,将箭雨撒向罗马军阵的头顶。冲锋的队列一波接着一波,每一秒都比上一秒声势更足,规模更大,逼得列成坚固方阵的钢铁战士节节后退。很多盾牌插满箭矢,很多手臂布满巫术留下的烧伤冻伤和枯萎的痕迹,许多人的盔甲上也都刺进了断裂的箭杆。军官们没时间安排战术,士兵们也没时间休息重整,只有一面面军旗倒下,一面面军旗重新竖起......   这时,仿佛是在这压顶的乌云下升起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太阳一样,身着红袍的焚城者出现在了这战场上。   不。   这怎么可能?焚城者是罗马第二军团的编制,第五军团呢?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第五军团呢?   ......   浑身恶臭的眷族再次发出仿佛是几十张嘴在同时嚎叫的咆哮,沉重的铁钩砸翻一群聚集的士兵,盾牌粉碎,断骨和血肉混杂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四处横飞。   “你们这帮屁股尿流的废物!”   贞德大声咒骂着用剑脊拍打乱作一团的雇佣军和士兵,但这毫无意义。犹如濒死野兽的恐惧控制了他们的灵魂,大批恐慌的士兵连滚带爬地从深潜者挥舞铁钩的缓坡前逃开,只求远离这头狂暴的孽物。   “我主!”   贞德咆哮着,转身冲进尾随着眷族冲来的罗马骑兵队伍里,“这是我主的意志!”她全身披挂的战马撞翻眼前罗马骑兵的马匹,“我主赐予你死亡!”她怒吼着一剑砍飞那颗覆盖在红缨铁盔下的脑袋,然后回身一脚踹开战车上朝她挥剑的军官。战马狂暴地嘶鸣着撞向眷族宛若碎石堆的大腿,她用剑柄抡去,在它鱼腹般的腰间猛砍出一条胳膊长的豁口,白光闪耀的剑锋挥舞到尽头,刨开一匹战马的脖颈,让血如喷泉般冲上半空。那马人立而起,将骑手摔翻在地,接着跌落于暴雨中的泥泞。   跟随她的裁决骑士们驾驭战马,撞翻一排排意图偷袭她的罗马骑兵。贞德放声咆哮着,无视浑身恶臭的眷族横扫过来的铁钩,以人类几乎不可能达成的动作纵身一跃,一脚踩到它满是鳞片的崎岖臂膀上。   “我主!”她大喊着猛砍下去,劈断眷族挥舞铁钩的手臂,让沉重的武器砸落地面,溅起污浊的泥浆。   “赐予你!”第二剑,她劈开了眷族朝她抓来的另一只爪子。   “死亡!”第三剑,她劈开了眷族恶心的头颅,将它瞪视着她的狰狞的脸颊一分为二。深潜者发出犹如一百条濒死野兽们交叠的恸叫,轰隆隆地倒塌下去,滚落坡地,砸翻一排排呼叫着躲避的罗马士兵。她面前坡地的罗马步兵方阵迟疑了,但更多身着银甲的重骑兵丝毫没有犹疑地从步兵方阵两翼冲出,跃过横流的雨水,踏过死尸,挺枪发起另一波狼群般的冲锋。   “净化他们!”   贞德跳上马背,手中长剑白光闪烁,狂笑着呼唤出跃动的雷霆。接着,她策马冲入在激荡的雷电中惊呼的敌群,俯身,借着冲刺的力道划开眼前棕马柔软的肚腹,把嘶鸣着立起的战马劈翻在地,驾驭着钉有铁掌的马蹄,踩在地上不断挣扎的骑手颅骨上,踏出乳白色的脑浆和暗红色的鲜血。全身重铠的裁决骑士紧随而至,用一阵狂暴的冲击把战车打碎,把长枪砍断,将盾牌下脆弱的骨骼一条条撞折。 第三百章 烈火熔心(六)   就在这时,在数里外的地方,某处罗马方阵退下被践踏到支离破碎的潮湿山坡,但是没人欢呼,相反,整支山坡上的自由之城的军队都在发出尖叫。不知何方升起的赤红色烈火点亮了整个世界,就像是太阳在山谷中冉冉升起......   当贞德劈开法师的隔绝术并将他一剑斩首时,她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后蹄被一个垂死的眷族拧住,绊倒在地......该死的马!又一匹该死的马!贞德重重撞到地上,后脑着地,意识仿佛填满糨糊般昏昏沉沉。她本能地在地上泥泞中滚了好几圈,躲开人腿和马蹄汇成的密林癫狂地践踏——大地在她身下一闪而过。红色的泥泞。拖在地上的内脏。残缺的肢体。巫术汇聚成的阴影在她头顶坠落,如炽热的火炭穿透冰雪,将挣扎的马匹融成血浆。什么东西猛敲在她头盔上,让她刚刚支起的身体再度跪下,另一阵冲击袭来,差点把她脸朝下打翻在泥泞里。   去死吧!贞德怒吼着,挥剑向上砍去,劈碎动物的胸骨,穿透一匹罗马战马柔软的肚腹,接着,她剑上的雷霆将战马和骑手一同烤成焦炭。   裁决骑士们砍翻更多靠近的战士。贞德伸出铁甲包住的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一只死人的手。满是泥浆的手。手腕以下只有断裂骨骼的手。她抬起头,不堪重负的黑色头盔掉了下来,金黄色的长发从兜头的链甲里滑落,脸上的面甲也歪在一旁,跟着,掉在支离破碎的泥泞山坡里,滚了下去。   更加沉重的马蹄声涌来。   冲撞,冲撞,咆哮,咆哮,呐喊,呐喊。   有她的母语,有自由之城通用语,也有她听不懂的拉丁语。然后是关切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伸来的手想扶她站起来。她咳嗽起来,吐掉嗓子里带血的唾沫。   “这儿,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说话声在她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响起,语调谈不上有多温柔,反倒感觉很严肃,就像是在严厉地训斥和教育女儿的父亲。“你看着就像从猪圈里滚过几圈的疯子,贞德。”是萨塞尔。   你才不是我父亲......   “你还好吗?能说句完整的话吗?”   贞德扶住他的胳膊,挣扎着站起来,把摇摇欲坠的上身支到他身上:“你废话太多了。”   “形势怎么样?”   “不怎么样。”   贞德又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战线最中心的丘陵最高点是整支军队的核心,艾诺恩战旗,由格尔多图斯和他的手下骑士团亲自驻守,苏拉斯摩、阿瓦尔和拉希德占据其它三个高地。索罗姆、安格丽雅、诺克莱、齐萨沙还有其它伯爵分列在几位大公两翼的山坡上。人数最多的步兵方阵是雇佣军,目前在重骑兵和眷族的冲击下摇摇欲坠,但是更多的罗马骑兵还在卡萨斯平原上向这边冲锋。那些飘在天上的巫师是一部分集会所法师,还有其它一部分待在后方按兵不动,特别是伊述亚米雅,还有她手下很多萨伊克集会所的人。至于罗马人那边,正在靠近的......”   萨塞尔盯着她,嘴唇蠕动了半晌,“是焚城者。”   哦,焚城者!我亲爱的萨塞尔,你过去好像也是焚城者编制的一员啊?   “所以呢,你跑过来是想告诉我什么?”   贞德把转脸面对萨塞尔,盯着他看了半天。黑巫师看上去面色漠然,而且似乎毫无斗志。   “事实上,”萨塞尔对她说,“焚城者是属于第二军团的编制,但本该出现在这里阻挡我们的应该是罗马人的第五军团,而且我们正在面对的,也只是一部分第二军团的编制。”   贞德猛地抬起眼,向身后更南方眺望,打心底深处知道萨塞尔这个在罗马军队任职过的家伙说的是对的。联系到他之前告诉自己的龙之套牌预兆。她仿佛突然越过漫长的行军距离,在崎岖蜿蜒的阿拉斯山脉看到卡塔沙带领的辎重队、医疗营和少半军队。本该拖住自由之城联军另一支军团的第二军团分兵出现在此地,而第三军团......   “他们想剿灭因为那几个傲慢的白痴吵架而导致分兵的另一部分军队。”   “那里有我们的大部分辎重,”萨塞尔说,“如果不是辎重负担有所减轻,我们这支军队的行军速度也不会变得那么快。”   “但是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啊,萨塞尔?难道你能让这支让第二军团分兵拖住的混账转头返回吗?”   “不能,但我想......”   贞德抹掉流进她眼睛的血,心中涌起莫名不快的念头,这使得她的嗓音变得出奇的尖刻。“你想飞回去看看?”   萨塞尔抿了抿嘴。   “那你他妈跑过来和我扯皮是干什么?该下墓地的老棺材,通知我你对你爱人的思念到底有多深吗?”   萨塞尔咳嗽几声,说不出更多话,也没有移开目光。   贞德又啐了一口,四下看了看,环视一圈践踏地一片狼藉的土地。又一批罗马军队向前推进的方阵被挡住了,从支离破碎的泥泞坡地上退下,步兵们也抗着他们的法师离去了。但是没人欢呼,相反,许多人都在发出尖叫。不知从哪里点燃的劫火升腾而起,甚至让暴雨都开始蒸发,高温蒸汽到处漫延......   雨落下来,沿着她披散的长发落下来。她的头盔哪去了?   这个特地跑过来就为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的傻瓜。   老傻瓜。   贞德用手指在脸颊上摸了摸。血。不是雨。   这笑话真有趣。   老不死的种猪。让我浪费感情的白痴。   “焚城者!”有人尖叫着,“焚城者!”   贞德把她倒在地上的马扶起来。她挥挥手,就像在赶开空中的苍蝇。   “冲过去,”裁判官平静地说,“跟我带着这帮惊慌失措的白痴重骑兵向焚城者发起冲锋,然后你就可以尽管去死了。”   ......   火。   如太阳一样明亮的红炽烈火。   确实如此,即使乌云当空,即使暴雨如注,那反照的燎原烈火,依旧是烧得天红地赤,使得整个平原的巫术都相见失色。在短暂的片刻时间内,不管是潮湿的泥沼,是支离破碎的坡地,还是乌黑的溪流,已然通通汇作一泓烧炙的火海。   作者留言:   1375月票。 第三百零一章 烈火熔心(七)   道道自裂开的大地升腾而起的红色火柱,已然染红乌黑的天穹,将四处分解的尸体碎块卷上数百米高的天空。而后,焦黑的炭块混融着暴雨倾盆如冰雹坠落。有时狂风骤至,那冒烟的尸块就俨如暴雨般送到战线的每个角落,甚至送到大后方丘陵和谷地的尽头。那些身披红袍的巫师在重甲步兵团的保护下缓步前进,走向哪里,哪里就在铺天盖地的烈火中燃烧。   于是人们见得,妖异的瑰红烈火犹如沸腾的洪水,吞没一片,便再吞没一片,又如嚎叫的狼群,蹦跃着在向四周蔓延。在这一刻,只有少许阵线在隔绝术下苦苦支撑,而另一些人,已然在嘶哑的炙烤中支离破碎,皮肤升起水泡,钢铁锻入血肉,内脏化为焦炭。许多人,许多人,包括丧失斗志的贵族私军,也包括绝望的雇佣军,他们已然不顾军官的咒骂和大声呼喝,开始连滚带爬地溃逃,只求远离前方的阵线,只求远离那些延漫而来的妖异烈火。而身着红袍的焚城者们,只是冷静地保持着与自由之城阵线的距离,以防止带有奥塔塔罗粉末的箭矢从头顶洒落,并维持抵抗自由之城阵线法术的幻影屏障。   烈火在炙烤大地,烈火在炙烤自由之城的阵线;战斗演变为屠杀,演变为灾难;自由之城的阵线开始颤抖崩溃,开始在巫术的火焰中一点点蒸发。   “冲锋!”   贞德咆哮着,用几乎传遍整个战场的嘹亮怒吼声咆哮着——三名全身披挂的裁判所刽子手,上百名身披白色全身重铠的光明神殿重骑兵,从战场各个方向汇集到一起,在翻滚的雷霆和冲天的耀眼白光中端平长枪,穿过滚滚狂风和倾盆暴雨,碾过挡路的战车和罗马人的方阵,将溃逃的重骑兵驱赶向四面八方。   焚城者将视线集中在这帮人身上。很快,冲在最前方的几名重骑兵身上白光如泡沫般粉碎,身体开始如火炬一样燃烧,马匹化作冒烟的焦炭。他们翻下马去,就像掉进火灾现场中的爬虫一样翻滚着死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脑浆在颅骨中化为蒸汽,尸体还在死死咬紧牙关。   许多罗马人见到他们冲刺的方向——焚城者,开始惊呼起来,不是由于恐惧或是沮丧,而是由于这些神明信徒匪夷所思的疯狂。   一支自由之城的贵族私军发出狂怒的战吼加入他们,是安格丽雅的重骑兵军团,他们只剩下了三百人;接着,第二支,菲莉亚斯亲率的骑兵团;第三支,索罗姆的私军;第四支,诺克莱;第五支,伊茨瓦林;第六支,齐萨莎......第十三支......沿途的罗马方阵开始四散,而十字教的疯子,来自另一个大陆的裁判官贞德,则带领着上百名光明神殿的重骑兵和五千名左右的自由之城骑士继续向前疾驰。   这些重骑兵此前分散在战线四处,甚至有人在焚城者的烈火中哭叫着逃窜,如今却在迎着死亡前进,高喊着,流着直面噩梦的眼泪,高喊着——“冲锋!”在支离破碎的原野上疾驰,犹如奔驰的兽群,低伏在战马上发出狂怒的战吼,以缓解自己的恐惧,以遗忘烈火的烧炙,以忘却焚城者制造的疯狂的死亡。   一道道令人心惊胆颤的火龙卷尖啸着,旋转着,拔地而起,带着瑰丽而壮观的华美,将狂飙疾驰的骑士和马匹卷上天空,让哭喊的身体化为焦炭,将冰冷的铁甲煅烧成赤红的熔炉,把一个个内脏爆开的尖叫人体甩向数百米的高空。但在哭喊和哀嚎中,隆隆马蹄仍未停歇,人们不再呼喊“冲锋!”,而是开始呼喊起“神明的意志!”   索罗姆在战场上的最后一个儿子阿格斯,他的坐骑在横扫过大地的红色烈火中化为焦炭,脸朝下翻倒在泥泞里,烧掉了一条腿。在此前的清扫中剿灭十多支小规模骑兵队的齐萨莎被坠落的红赤铁甲砸中,尖利的破碎甲胄划过他的脸,破片炸掉了他的脑子。齐萨莎倒下了,无头的尸体翻下马匹,接着,被身后的骑兵踩成肉泥。诺克莱手下残存的六百名私军,有一半都卷入呼啸的巫术,在哭叫中升上数百米高的天空,让火龙卷甩向四面八方。   大地张开怀抱,大地迎接他们的死亡。冰冷的土地,异国的土地。   时时刻刻,那红热的烈火冲天腾空,或为火柱,或为赤焰喷泉,或为呼啸龙卷,或为血色洪流,将世界濡染为一色,将阴天变作黄昏,将光耀所映之处都固化成妖异的血红。   即便焚城者们要分心阻挡自由之城法师的巫术,在头一分钟,仍然有几百人在烈火中死去,接着,又是好几百人,再接着,又是好几百人。黑色的尸体像翻倒的火炉里四处分解的炭块一样粉碎,暴雨也在烈火中蒸发,风卷起焦臭的烟雾,卷起成簇成束的羽状火星,瑰丽到令人为之颤抖。死亡,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暴雨也无法扑灭的燃烧的残骸。然而这些发狂的骑兵仍然在最疯狂的人带领下催马冲刺,跃过冒烟的尸堆,跃过蜷曲的烈火,跃过干枯的土地,跃过还在燃烧的同胞,向着末日审判发起冲刺。   一头恶魔,一头暗红色的恶魔从紧跟着裁判官的马匹上升起,崎岖的鳞片挤碎铠甲,可怖的身躯膨胀变形,飞也似得撞到焚城者合力凝聚的幻影屏障上。三百道光束从恶魔的眼中和口中同时涌射出——从零距离击碎幻影屏障,横扫过半个平原,射穿天空和大地,一直穿刺到山谷尽头的乌云中。   几千人发出高亢的呐喊,冲进位于重甲步兵方阵重重保护下的焚城者部队。一片疯狂而嘶哑的咆哮和冲撞。   一个名叫皮埃尔的年轻骑士,骑着过去从罗马人手中夺来的黑色马匹,飞也似得撞翻一排步兵。马匹扬起前蹄,踩碎一颗翻滚的头颅。烈火席卷而来,但他举起手中抹了一把奥塔塔罗粉末的盾牌,挡在身前。巫术消褪,他安然无恙,燃烧的只有他的马匹。年轻的骑士跌下战马,在泥地里滚了好几圈,摔折了左手,但仍怒吼着“神明的意志”——拔出阔剑,发出嘶哑的咆哮继续向前冲,连着焚城者匆忙升起的隔绝术,将他拦腰劈成两半。   又有数百人燃烧着倒下,但被烈火和浓烟包裹的战士们已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们。发起冲锋的裁判官贞德正首当其冲,高举着纹有十字交叉金色徽记的白色大旗,闪烁着耀眼的白光,那是光明神殿国王神圣的旗帜。   求打赏,求唯一指定二维码。 第三百零二章 烈火熔心(完)   在焚城者临死前的反击中,数百燃烧的焦尸飞上天空,但所有骑士都已陷入疯狂。贞德自己狰狞得如同是一名刽子手,一手挥舞着旗帜,一手挥剑砍翻眼前的巫师,人血染红了她的铠甲和金发。十多个焚城者升上天空,试图逃跑,但裁判所的刽子手们用闪耀的雷霆撕裂了他们的隔绝术,骑士们的弩箭随之而来,把逃跑者射成浑身漏血的筛子。其它人,包括那些保护巫师的士兵,全部都被当场砍翻,或是被雷枪贯穿身体,炸成内脏爆开的焦尸。   只有一个焚城者——是高阶法师——用摇摇欲坠的血红色幻影屏障挡住了所有雷霆,肩侧则被一支涂了奥塔塔罗矿石粉末的弩箭射中,迅速飞离地面,沿着磅礴的暴雨消失了。有人意图朝那人射击,但暴风雨太大,弩箭的飞行距离变得很短,只能摇摇欲坠的偏离目标,落在地上。紧接着,那只恶魔展开双翅,鳞片崎岖的腰腹上穿透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滴落着燃烧的鲜血,朝逃离的焚城者飞了过去。   在这诡异的胜利——诡异的寂静中,一千多个幸存的铁甲骑兵驾驭着他们步履蹒跚的马匹,扛着他们负伤或残疾的兄弟,朝着谷地被撕裂小半的阵线返回。裁判官贞德最后一个到达安全地带。在离开之前,她站在原地朝天空凝视了许久。   那是恶魔消失的位置。   第二次了......   贞德眼睛转动,看着她小臂上燃烧的鲜血,感觉自己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是的,死亡总是时时和她擦肩而过,这次也毫不例外,然而在这一生当中,她能偿还他几次?一次?两次?三次?   简直是毫无意义的玩笑。   反正他又不会死?——这算是自我安慰的理由吗?   有人站在她身侧,低声提醒她醒来。   她的战马嘶鸣起来。   像大地的回音一样。   贞德四下看了看,环视他们胜利的地方。寂静。每一片被焚城者撕裂的焦黑土地中,都是冒烟的尸堆,每一具惨不忍睹的尸骸上,都有死者的眼睛在盯着她。她明白了。   原本躺在这里的人也有她一个。   太累了。她的一生可曾这么累过?   “阁下,我们该离开了。”裁决骑士拉米罗低声说,“这次威慑不足以持续太长时间,罗马的异教徒早晚会过来。”   贞德用手指在沾满暴雨的脸上摸了摸,接着舔舔自己的胳膊,硫磺味的血。   恶心的黑巫师。老不死的恶魔。血和烧焦的尸体一个味道。   这个永远都不懂让步的异教徒,永远都不懂什么是立场的老狗。   “那就回去吧。”贞德神情漠然地说,把胳膊上的血舔尽,低声诅咒着,离开了。   ......   阿拉斯山脉。   希丝卡跌跌撞撞地在崎岖的山峦中逃跑,躲在嶙峋碎石和阴沉的乌云下茫然无故地徘徊,品味到诡异的熟悉感。阳光如长矛般分开乌云,投向大地。她爬到起伏山峦的裂谷下方,沿着夹成狭窄缝隙的悬崖向外眺望......足足几千米高的落差,广阔的平原在悬崖下延伸到视野尽头,然后,太阳一下子从地平线上跳出来,照亮了尸横遍野的卡萨斯平原,撕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原本那片黑暗中,原本有一条路......   那本该是她回家的路。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这阳光就意味着胜利吗?神明也在庆祝自由之城的联军战胜了罗马人的第二军团吗?可她,她又为什么会身处罗马帝国的军队里?   或许是因为自由之城更糟糕一点。   现在,谁又能怪罪她沉浸在怀旧情绪里面?   已经没有任何人了。没有任何人了。眼睁睁在她面前因衰老而离世的,患绝症死去的,战死沙场的,甚至是在上一次战争中,在自由之城贵族的轮-暴里遭到奸-杀的......   一百多年后,她又回到这里,却是作为第二军团统帅拖住自由之城第三军团的棋子,或者是弃子?她早该明白这点,然而能逃出来不就该庆幸了吗?上一次碎月之年,她不也是这样苟延残喘的活下来,直到今天吗?   希丝卡咳嗽几声,拔掉肩头的断箭,强忍着剧痛刮擦糊在伤口里的奥塔塔罗矿石粉末,喉咙里咯咯作响,咳出浓稠的血液。然后她想起兰就是这样死在她眼前的,不由得笑起来,又咳出更多的血。   寂静像一口无形的袋子,笼住她身处的悬崖。希丝卡侧过脸,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观察平原上无数死尸的形状。这里除了她隆隆作响的心跳,就只有悬崖下那些自由之城的暴徒高声庆祝胜利的欢呼,还有他们骑着仅剩的战马冲进罗马人抛弃的军营里洗劫和屠杀的狂怒嚎叫。但那里只剩下奴隶了。   每一片被践踏的草地中,都染满双方的血。但是都不是她需要在意的血。   狂热的神明信徒......真是让人反感的东西。   现在她该往哪走?回第二军团找那个该死的统帅,告诉他——她活下来了——然后被派往下一个送死的任务?想到这里,希丝卡突然手指一阵抽搐,感觉到自己不小心抠断了一根血管,不由得痛到抽了口凉气。要不是这见鬼的奥塔塔罗粉末,她早就连接治疗迷道了!见鬼,说到底为什么她要执行这种送死的任务?好歹她也是个高阶法师......   至少我们拖住了这帮自由之城联军一整天——还烧掉了大半的重骑兵!   可恶,我为什么要关心这种该死的事情。   她在悬崖边上诅咒着命运,一直诅咒到无话可说,才渐渐平息了莫名其妙的怒火。接着,她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一股子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味道——如此清晰可闻,似乎焦臭到让她的伤口也要再次撕裂。   那头恶魔就这样跟过来了,真不幸。   希丝卡艰难地侧过脸,瞥了眼那高大的恶魔,“我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说话,在考虑怎么处理俘虏吗?”   恶魔血红色的眼球转了转,吐出一连串灼热的火星,腰腹间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我先警告你,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包括第二军团的统帅驻扎的位置,还有他应该怎么暗杀才更有效率。但如果你想强-暴俘虏,我就马上从这里跳下去。”   “希丝卡......?”   作者留言:   1405月票 第三百零三章 反正你头发也是绿的   这头造型诡异的恶魔丢来一卷绷带,冷着脸盘腿坐在她对面,靠在悬崖边上,飘忽的眼神打量她,在逐渐明亮的天空下闪闪发亮。   他开始恢复人形,流露出凶暴神情的竖直瞳孔蜕变为黑色。   “你这家伙......”   我似乎认识这个人。   我肯定是疯了。   “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男人问她。   希丝卡仔细端详对方,但是在他脸上看不出太多东西——长脸,令人印象深刻的鹰钩鼻,长着黑色胡须的脸在逐渐点亮的阳光下仿佛失去了光彩,披着特制的皮革外套,皮肤虽稍显苍白,但手上带着很厚的老茧——那是魔药学某些特殊材料遗留的痕迹。   一段时间后,她屈张着自己轻飘飘的手指,想,我确实认识这个人。   萨塞尔——如果非要让她在所有死去的朋友里挑选一个最不值得她关心的,那就是眼前这人了。   但他偏偏活下来了,而且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烦躁。   比刚才更浓厚的烦躁支配了她的灵魂。   “萨塞尔,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希丝卡的声音里带着一百个不情愿,换成任何一个曾经的同僚出现在这里,她都会衷心地表示祝福,但这家伙?   希丝卡叹口气,续道:“我这是在做噩梦吗?”   “是的,你在做噩梦,从这里跳下去吧,去吧,勇敢地跳下去,然后你就会发现你从你的床头醒来了。”   “你开什么玩笑?”   “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在开什么玩笑?”   “这话轮不着你来说!”希丝卡边诅咒,边咬着绷带,在她赤裸的肩头上缠了两圈,“为什么我偏偏要在这种地方遇到你这种男人,简直比遇到自由之城的变态贵族还糟糕。我的每一个朋友都死去了,萨塞尔,每一个朋友。那些我亲眼看着他们老死的,给他们下葬的儿女看上去比我还老;我亲手把他们在战场上的尸体翻出来的,全都是我一个人把他们埋进棺材里;还有在医馆里的病床上因为绝症死去的,全部都倒在我怀里;所有人——所有人都死了,偏偏是你,偏偏是你活下来了。”   萨塞尔点点头:“哦,真不幸。”   不冷不热的声音让她眼眉直跳:“你隐姓埋名,消失了九十多年,我每天都在庆祝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直到我所有朋友一个一个接着一个离世,让我再也没有心情庆祝这种事情为止。而现在,你却告诉我你还活得好好的,还出现在自由之城的军队里来消灭我们了?”   “但你也不是罗马人,”萨塞尔一边说,一边哈了口气,避开希丝卡烦躁的目光。他眺望脚下的平原,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烁,耸耸肩,“那么,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方?”   “这跟你没关系。”   希丝卡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说,把身上累赘又沉重的红袍子揭掉,又脱掉自己漏水的鹅黄色长靴,倒扣在地上,烘烤起来。   “你能不要这么神经过敏吗?”萨塞尔指出,“好歹我们也九十多年没见了,还是说一百多岁的老处女就是这样的?”   “啊哈哈哈,”她毫无诚意地冷笑两声,“我一看到你,我就神经过敏,而且我是不是老处女也不关你的事。现在我通知你,所有跟你上过床的女法师——都死光了,只有我这个最看你不顺眼的活了下来,这期间你又在干什么?忙着去换口味?那个挥舞着战旗的狂信徒难不成是你的新战利品吗?”   “你这人说话的口气怎么总是和嘴里含着钉子一样?”   “我跟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话可说,天知道跟你走太近会发生什么事。”   “人总是会变的......”萨塞尔说着摇摇头,续道,“算了,跟你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回到正题,你能回答我——你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吗?”   “送你进胡德之门。”   “你什么意思?”   “表示愤怒。”她面无表情地瞥了萨塞尔一眼,侧了侧头,让雨水打湿的长发落下来,“拜你所赐,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我刚认识没多长时间的部下全部死在这片战场上了。”   “阵营不同而已。”   “啊,是啊,我跟你如今的阵营可是完全对立的,亏你还能看出来这一点。”   “我们能好好说话吗?”萨塞尔皱了皱眉毛,“我承认我当初给你戴绿帽子是我的不对,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该忘掉这些不快的回忆了吧,”说罢他耸耸肩,“反正你的头发也是绿的。”   “我不是女同性恋!”   希丝卡恨恨地盯着他,一拳砸在背后的山崖上。那双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闪烁着,似乎穿透了她的瞳孔,通过恰到好处的挑拨来探究她的灵魂,这目光就像是......审视。怎么回事?这个男人怎么也懂得如何审视别人了?希丝卡心想。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九十多年——九十多年,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人总是会变的......   我也一样。   她突然失去了发火的心情。   “自由之城联军第三军团落在后面的那部分里......有你的友人?”   “不止是友人。”   “不止是友人,那就是......算了,如果是你这人的话,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至于吗?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这人怎么老是耿耿于怀?”   “我每年都要翻我写的日记,怀念早就我以为死掉的亡灵,其中就包括你在过去......”   “非常荣幸。”   “真是见鬼,我为什么要把你这人写到我的日记本里......”   她侧过脸,目光落下陡峭的悬崖,看着脚下凌乱的谷地和尸横遍野的卡萨斯平原。她记得上次她在同样的地方眺望卡萨斯平原时,看到的也是这幅景象。但曾经的那支焚城者部队早已灭亡,只有她还活着,只有这片土地还活着。至于另一个幸存者,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他已经隐姓埋名到为自由之城服务了。   她叹口气,“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反正你也肯定能猜得出来。虽然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你们会蠢到分成两部分,但决定早就下达了,那就是:第二军团分兵拖住你们,第三军团围剿你们落在后面那部分。” 第三百零四章 沙耶的梦   “具体位置和时间呢?”萨塞尔问他,目光在裂谷的阴影中闪烁。   “阿拉斯山脉中北区域,靠近沃伦海峡的盆地,提瓦沙卡丛林,至于时间......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萨塞尔眨了眨眼,对她道了声谢,便在半空撕开一张虚无的豁口,从中消失了。   迷道开口......而且能闻到一股亵渎的气味。   这家伙如今还变得真是神秘啊?   外神信徒?还是黑巫师?   算了,都和她没关系。   希丝卡用力闭上眼睛,靠在悬崖边缘,仿佛看到自己还是普通法师时在这片平原上看到的一切。   九十多年。   长吗?   不长,对于她在踏上高阶法师这条路后还要经历的岁月来说,不长。   短吗?   不短,因为她认识的所有人都死去了。最令人痛苦的不是战死,而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老死,衰老到他们的儿女都看上去比自己更老的地步。而这个让人厌烦的家伙,他不仅和她一样成了高阶法师,而且他也真的变了......   变得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了。   更让她反感的那种人,可以透过一双诡异的眼睛看穿她的那种人。希丝卡想。   那个叫阿尔泰尔的之前是怎么告诉她的来着?   等到自己感觉无处可去的时候......随时欢迎去她那里任职?   希丝卡想了想,便把她再也不想穿的红袍从悬崖上丢了下去,看着那张价值不菲的布料消失在阳光下,找回了镇静,至少变得面无表情了。然后她从包里把事先备好的深蓝色大衣取出来穿上,套上烘好的长靴,扣上隐藏身份的兜帽,扎紧了繁复的扣子,抿了抿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她也和萨塞尔一样,决定和焚城者这个身份彻底诀别。   ......   梦境迷道,佐贝德城的钟楼阁楼。   沙耶跪在那里,看到神殿骑士冲出这座城市留下的支离破碎的残垣,还有其间四处横陈的月兽幼体残骸,看到城市又在奈亚拉托提普大人的控制下缓缓蠕动、重组、恢复原状。   她眨眨眼睛,似乎再次看到普莱恩记忆苏醒时发出的犹如濒死野兽的咆哮。   这个叫做沙耶的东西叹了口气。   她心中产生过某种无法描述的感觉——至少一开始没法描述。她感受到过那种过去从未感受到过的东西。当她过去为那个以为自己是黑巫师的人双臂抱住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这是否是她的上一任主人,切奇莉亚告诉她的东西——人类的爱情?   也许吧。   尽管他的种子不符合造主的要求,导致她一直无法繁衍后裔,但她还是耐心的回应着这个可怜人的拥抱,回应着这个被扎武隆灌输了虚假记忆的神殿骑士的爱情。一直到现在。她始终在为繁衍后代的问题苦恼,苦恼造主莎布·尼古拉斯到底对神殿骑士哪方面有所不满,然而——这已经不是问题了。   因为,以为自己是黑巫师的普莱恩已经死了。   沙耶又叹口气,伸出她十多条绳子般的胳膊,卷起地上粉碎的玻璃残渣,念出咒文,将它们一一归位并复原。还有那些书籍,那些记载着亵渎咒文的书籍——全部都在圣炎中熔毁了。但她还是能将这些东西复原,就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场癫狂的毁灭一样。因为她是沙耶,是黑山羊之子,不仅是黑山羊之子,也是受到另一个时空的母亲所爱的高阶巫师。   她在传达母亲的意志,总是在传达。   油灯中的火苗很暗,在摆满玻璃柜和小机械的房间里投下一片昏暗的红光。她收回她那些绳子般的胳膊,把自己重新揉回小女孩的样子,从地上捡起那条刚刚从碎布片恢复过来的白连衣裙,给自己赤裸的身体套上。她咬咬自己纤细白嫩的不像是正常人类的手指,把十二岁小女孩的小手滑下自己平坦的小腹,合拢小腹上那条满是尖牙的裂口......一百年的梦就这么结束了,但她还是很喜欢这个造型。   “噢,是的,”一个低沉的、咯咯笑着的声音说,“感伤情怀!”伟大的黑巫师,恶魔学派的开创者和抛弃者——扎武隆——重复了一句,“感伤情怀!这位普莱恩兄弟,他触动了我灵魂的伤痛,让我想起了可怜的切奇莉亚......哦,切奇莉亚!所以我决定做一张她的肖像,什么时候托人送给普莱恩兄弟,作个纪念......他一定会让这个本来就很乱的世界变得更有意思吧?毕竟,他不仅背叛了光明神殿,爱上了黑巫师,结果自己也变成了黑巫师!”   “您还记得我的上一任女主人吗?扎武隆先生?”   扎武隆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很久。那是一种高兴的,尖声的大笑。一旦某种铤而走险的,但非常令人愉快的赌博获得了成功,就只可能会那么笑了。他擦掉笑出来的眼泪,接着平静了很多。   “当然,亲爱的沙耶,光明神殿那些朋友的幽默令我叹为观止。他们居然敢于把普莱恩的预言摆到光天化日之下让人鉴赏,我甚至能从街边小道的谣言里听到那有趣的故事......所以我就找到龙之套牌的阅读者,并为他订做了一个相应的礼物,足够表示我诚意的礼物!至于你的上一任女主人切奇莉亚......”   扎武隆一边说,一边坐在普莱恩曾经坐着的椅子上,微笑道,“她呢,怎么说来着......以天赋而言,有法师的天赋,甚至还是个龙之套牌的阅读者。但以黑巫师的心智来说——哦!一个可怜巴巴的,不合格的小法师,空有力量却软弱无力,轻而易举的为骗局献出生命......哦,不!不是骗局,怎么说来着,一段你情我愿的爱情,怎么会是骗局呢?”   “那,预言到底是什么呢?”   扎武隆认真起来,他总是会对她说真话,或许这是因为她代表了她的母亲——莎布·尼古拉斯?   “一个预言是,这位天才的神殿骑士普莱恩,如果他能在和一百年后和出身于勒斯尔北部地区的某个裁判官结合......那他们就能生下毁掉绝大部分黑巫师的光明之子。”   沙耶眨眨眼睛。   “另一个预言是,”他耸耸肩,“他一生只会爱上一个人,并会为此付出一生。”   作者留言:   1435月票。 第三百零五章 命运和阴谋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初夏,卡斯城地底甬道。   潮湿的地下水渗出阴冷的石灰岩,拍打在风蚀的屋邸和石板上,洗去肿胀尸骸上的淤积的血迹,浸没了它们没烂透的颅骨。   地下水在他脚下溅起涟漪,落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孽物残骸上,切奇莉亚的学派制造的孽物。千丝万缕的血液在它们人面狗身的苍白表皮上溢出,化作一道道散落的妖异弧线。很快,他就来到了这里,踩过他刚刚撕碎的那些肮脏的孽物,来到了他从噩梦中醒来后应该第一个到达的地方。   但是没有鬼灵的低语声......   没有。   漆黑窗户的内墙围出的石板地固然平整、开阔,然而地上已经长出了杂草和苔藓。   时间过去了太久太久,但是他的生命还停留在昨天,停留在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死掉的那一刻。   普莱恩跪在黑巫师的床边,用笨拙的手指拂过铜盖,感受着盖子上生锈的雕纹。   只有那张纸条还在,里面的钻石戒指......却已经没了。   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女孩,自以为倔强的黑巫师,她蠢得那么可爱,那么让人想笑。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普莱恩。”   一个声音,一个忧郁的声音,这么对他说。   普莱恩哑着声音说:“是啊......是啊,我回来了,格谢尔,我爱上了黑巫师,我不会履行当初的诺言了,请您原谅。”   “不!”那声音变得高昂起来,态度出奇的坚决,“我不能原谅,普莱恩!如果你是指你爱上了黑巫师这件事,我不会为此而责备你——这是命运,已经度过的命运,是过去,你根本不需要征求我的原谅。但现在,你却给自己背上了放不下的十字架——为此,我不能原谅你!你也别指望我的原谅!”   不知在什么地方,摇摆的蜡烛发出一阵滋滋声。   现在?   他摇晃了一下,“格谢尔,你无权要求我作出这种事情。”   “是啊,当然,普莱恩·安格鲁得,”格谢尔冷声说,“我没有权利,那么,在千禧年一三五七年,谁又有权利要求你在不列颠北部山脉查斯坦勒斯.......”   “那是另外一回事。”   “哦?另外一回事?”   格谢尔——和扎武隆一样隐藏在幕后躲开了龙之套牌记录的不朽者——走近他,面对他。   这个矮了他一头的,一点也看着不像英雄或不朽者的干瘦的小个子冷漠地凝视着他,“需要我给你解释吗?普莱恩,以信仰为名义的战争要求的是什么?它首先要求的不是肉体的牺牲,而是灵魂的牺牲!在查斯坦勒斯,你净化掉躲在森林里崇拜黑山羊的一家人——从十多岁的小孩,到干枯的老人,并最终发现他们全部都无可饶恕时——你是明白这一点的。”   普莱恩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爆开了,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   “良心,爱情,荣誉,”格谢尔若有所思地说出这些,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谁都无权强迫他人昧着良心行事,谁都无权强迫他人出卖爱情,谁都无权强迫他人背叛荣誉。任何人都没有这权利。但是!看看天平吧,看看你心里的天平吧!在天平的一边是我们的爱情,我们的良心,我们的荣誉,而在另一边,是千千万万相爱的人,有良知的人,荣誉的人。试着想想!想想你信仰的东西,想想你的义务!想想你最初许诺的一切!试着去理解一下他人因此而诞生的痛苦!”   普莱恩感觉自己的喉咙咯咯作响。   “我的义务已经完成了,格谢尔,彻底完成了。”   “没有。这你就不对了,普莱恩,现在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因为——预言中的光明之子的母亲已经出现了,她就在卡萨斯平原。这才是你需要履行的义务。”   “格谢尔,你想我用这段时间不再爱切奇莉亚吗?”他的语调冷静到自己都感觉奇怪。   “就是这样,我不求你别的什么。”   “就算她有自己的爱人?”   “你见过她?看来你也见过他?不,你应该明白,那也是扎武隆估算出的巧合。那不是什么命运导致的相遇,那只是扎武隆精心策划的又一步闲棋!”   “就像我和切奇莉亚的相遇一样?”   “是的。”   “那我等待一百多年,等到那个预言中的人出生,决定我该何时,该和谁——来给你们生下一个会成为光明之子的孩子,也是你为了实现预言精心策划的?”   “我已经对你说了比我应该告诉你的更多的东西,”格谢尔双手一摊,“再说下去,就超过预言所能允许的界限了。想想吧,普莱恩,你的种子在合适的地方,在合适的时间,能够孕育出一个将在即将到来的灾难里改变世界走向的最伟大的人!不管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他,或者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世界,使有罪的人忏悔,使沟通外神的亵渎者得到净化,看到那个预言中的人,即使是扎武隆——即使是那个害了你和切奇莉亚的扎武隆,他也一样会跪倒在地!”   “你不是我父亲,你无权决定我该和谁孕育后代。”普莱恩冷漠地说,“更别说是这种精心策划的预言,——干涉我命运的预言。”   “不,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孩子,你变了,”格谢尔闷闷不乐地说,从兜里掏出一支烟,“而且——别人向你解释玩完沙箱后洗手的必要性——这也是干涉你的命运;而且我也认为——这是很有道理的干涉。”   “我会承担她,”普莱恩对黑暗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只要有一丝力气,我就不会把她抛弃。告诉我,格谢尔——看在我们过去友情的份上,切奇莉亚的鬼灵在哪里?”   格谢尔吐出一道烟圈,然后双手一摊,“死亡神殿,胡德之门,你自己去找办法联系刚刚重新控制了死亡迷道的神明吧,至于光明神殿,那你就不需要指望了。除了我会和你说两句话,其它人都巴不得把你送进胡德之门。”   一片寂静。   作者留言:   顺便一提上一章有少许bug,修改了一下,建议刷新章节。 第三百零六章 避孕魔法   ......   格谢尔站在废弃屋邸的角落,看着窗外的洼地里浸满地下水的荆棘丛,默默无语。   “我很想杀个人,”格谢尔对黑暗说,“最好是个外神的崇拜者,或者是黑巫师也行。”   “那就拿我开刀吧。”扎武隆漫不经心地推开吱呀作响的大厅门,走进生满杂草的屋子。他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在摇椅上。   “你别逼我,扎武隆,”格谢尔仍然看着窗外,低声说,“否则即使我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把你躲在恶魔迷道里的本体揪出来。”   “格谢尔,我们都知道彼此的性格,你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扎武隆仰靠在摇椅上,眯着眼睛说,“要不然,你也不会无动于衷地站在这里跟一个黑巫师谈话了——尽管他过去是你的老朋友。还是说,你认为我那个牵扯到阴影神殿和第一王座洛格罗斯氏族铸骨者的弟子——萨塞尔——我对他的背景也完全了解吗?”   “我不知道。”格谢尔漠然地回答。   “那我来告诉你,”扎武隆心平气和地说,“我对我亲爱的学生掌握和了解的程度一点也不比你高,可能还不如你。我又怎么会知道裁判所的那位贞德女士会倒霉地撞到地牢里呢?况且我也控制不了罗马人的动向啊。哦,那可真不幸。”   格谢尔噗哧一声笑了,极其嘲讽地笑了。可扎武隆依旧心平气和,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关于光明之子的事情,说到底,你认为裁判所会支持你吗?”   “我想不会,他们一向对预言极其不屑,他们只相信自己能烧到的东西。”   “那不就完了,”扎武隆双手一摊,“你又不想自己的动向被龙之套牌记录下来,成为陈列柜上人人都能看见的光荣的卡牌,难道还能用你虚弱的投影隔空管到裁判所不成?”   “扎武隆......”格谢尔用一种刺耳的声音说,“你要明白,扎武隆,当灾难发生的时候,你们黑巫师一样不能得以幸免。”   扎武隆脸上挂起嘲讽的笑容:   “那也比被你预言里伟大的光明之子消灭掉要好的多啊?你应该明白,格谢尔,如果灾难发生,我不仅会活下来,更会从中榨取最大的利益。”   “即使那个裁判官不能和普莱恩结合,诞生预言中的光明之子,但她和其它人的孩子也一样会是个伟大的光明神殿施法者。”格谢尔冷笑着说,“比你想象中还要伟大的多。”   扎武隆微微颤动了一下,接着客气地说:   “倘若是我亲爱的学生呢?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擅长预言。”   “即使加入这游戏的是你那个带着满身浑水搅乱局势的学生,扎武隆,结果也一样不会有任何区别。当然,”格谢尔摇摇头,“这是在光明神殿的其它人发现他是个黑巫师之前,也是在我发现局势会跌到难以接受的谷底之前。”   “随你的便,格谢尔,”扎武隆耸耸肩膀,用嘲笑的口气说,“随你的便。和你不一样,我永远都会给自己的手下选择权,即使是战争中也一样,一样是招募......志愿者。”   “你指通过花言巧语让他们做出错误的选择吗?”   “那也是选择权,那也是,格谢尔,他们的相遇,他们的相爱,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扎武隆又哧哧地笑起来,“但你不一样,你永远都不给自己手下选择权。”   “当我们承认别人有选择的权利的时候,我们就剥夺了自己的选择权,扎武隆。”格谢尔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想我们已经谈的够多了,甚至包括我容忍你那摇摆不定的学生躲在光明神殿的队伍里——也一样。”   “我不说了。”扎武隆低下头,缩成一团,“你就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感怀春秋吧,反正普莱恩这辈子都和死亡神殿扛上了,更不会去实现你诞生光明之子的愿望。我敢打赌,胡德肯定是不会把掉到他手里的灵魂吐出来的。”   “吐出来?扎武隆,用不着,我的路还有很多,年轻人想追求爱情,就让他们追求去吧。我该告诉你,扎武隆,即使你的学生和裁判官生下的不是光明之子,但看在阴影神殿和铸骨者的份上......”   “我想近期都不可能,格谢尔,我的学生翻古老文献的时候学会过无聊的避孕法术,他肯定会每次都——”   “没关系,”格谢尔心平气和地微笑,“我替他解除,没人规定光明之子的母亲不能生下别人的孩子。”   “尽管这是个很好的想法,但你应该给别人选择权,老朋友。”   “我容忍他混在光明神殿的队伍里已经是最了不起的选择权了,这可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扎武隆。”   “是因为铸骨者也想找他繁衍后裔吗?”扎武隆打了个响指,“我们都没看出来萨塞尔的灵魂到底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但洛格罗斯氏族的铸骨者却看出来了。可以,这是个好想法!”   “你最好少用这种话糊弄我。”   “格谢尔,这只是一种说话的方式,”扎武隆双手一摊,“顺便一提,可以把你兜里的烟给我一根吗?”   “你把你的屁股从恶魔迷道里挪开,去光明神殿的圣城走一趟,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一整条。”   “哦,再见。”   ......   与此同时,这个叫做沙耶的东西正裸着脚,穿着单薄的连衣裙,在交错并行的街道上漫步,指挥因神明死亡而虚弱无力的无形之子拖走月兽幼体残留的尸骸,品味着许久没有感受过的熟悉感。昏黄的街灯断断续续地闪烁,映出黑魆魆的纵横交错的街道,间隙深不见底,只有暗沉沉的雾气像河水一样流淌......   沙耶从蠕动的黑泥里拽出来一根肥白的人手,两三口咬掉上面滴着鲜血的生肉,接着把无形之子蠕动的躯体吐出来——她大概多久没有这样单独出来搜寻食物了呢?九十多年,还是一百多年?过去就像一场梦。一场难以辨别时间流速的梦。一场除了没有诞生子嗣外,几乎是一场完美的梦。然而......   她又感觉到饿了,便放弃了思考,低下她小小的、十二三岁女孩的脸颊,把刚吮吸到只剩下骨头的手指吐出来,开始研究无形之子拖着的尸体的形状,研究哪一部分比较解饿一点——没人能责怪她的这种习性。因为族类。种群。种族。   黑山羊幼崽,那些人类这么称呼他们。   她走了一阵,边走边吃,一直走到那座由十多条层层叠叠的街道相互挤压包围住的钟楼。托奈亚拉托提普大人的恩惠,这里依旧是她的城市,是她的居住地。   她推开门,吧嗒着嘴舔掉着手上的脑浆,然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恶魔的味道。那个总是用灵体视觉观察她真身的怪人,就好像那玩意比人类女孩的身体更值得研究一样。   “普莱恩人呢?我要找他帮忙,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   普莱恩已经是神殿骑士了啊,真是不幸。我也没办法,谁让胡德已经逃出来了呢?   沙耶朝后抬起脚,勾上屋子的门。   作者留言:   1465月票。 第三百零七章 你想吃掉我?   那个叫萨塞尔的恶魔不耐烦地呼出一口热气,带出许多闪耀的火星子,在客厅的玻璃柜上投下一片一闪而逝的昏暗橙光。沙耶在玻璃柜的另一侧坐下,柜子上堆满了书籍和勒斯尔的机械钟表。她用意识指挥那些黑泥把月兽幼体的残骸放入冷库,免得放太久影响口感,这才从必须要首先处理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沙耶眨眨眼睛,盯着在黑暗中百无聊赖地翻阅文献的萨塞尔看了一阵子。   几乎有三个她那么高的暗红色恶魔佝偻着身体,以使头顶反弓的角不至于撞到天花板。他四肢粗壮像是钢柱,而且布满倒刺,崎岖的鳞片犹如生锈的钢铁,下颌像虫类一样朝两侧裂开,同样满是利齿。恶魔的眼睛是暗红色的,没有瞳仁和眼白的分别,只是偶尔会像层层灰烬下翻滚的岩浆一样亮起来,发出怪异的红光。   距离上一次恶魔来到此地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他恶魔化的躯体,也相较过去狰狞得多了。   不过狰狞到底是什么意思?以人类的视角来判断,到底是按什么标准区分的?   沙耶毫无征兆地陷入思考,一种缺乏逻辑可言的——人类难以理解的思考。她的视线就这么钉在恶魔向两侧裂开的颌骨上,停了很长时间,直到萨塞尔不耐烦地开口打断她:   “普莱恩已经是神殿骑士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冷笑话吗?还是你们黑山羊幼崽独特的幽默感?”   她惊讶地睁了睁眼,露出玻璃珠一样的绿色瞳孔,“你怎么知道的?我分明记得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是你关门的时候说的。”   这个叫做沙耶的东西点点头。尽管她伪装了这么多年的人类,但她还是没有完全学会他们的习性。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还以为那只是我的心理活动。”   萨塞尔又呼出一堆火星子,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普莱恩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和胡德又有什么关系?”   沙耶觉得恶魔这种极其不耐烦又不得不和她耐心交流的口气有些可爱,但她对造主莎布·尼古拉斯发誓,她真的没有刻意挑衅别人耐心的习惯。   “嗯......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他是神殿的骑士,普莱恩·安格鲁得——是光明神殿的骑士。”她试图进行力所能及的解释。   萨塞尔想说什么,但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总之,”他说,“普莱恩已经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我知道了,至于其间缘由,具体的来龙去脉,我既没时间去听,也没心情去探询,——也许之后有,但现在不可能。”   这个叫做沙耶的东西一边听,一边下意识地点头,就好像她只是个在听大人说话的人类小女孩。   “嗯嗯嗯,接下来呢?”   “这里还有谁——能打开从佐贝德城通往现实世界的迷道出口——而且能确定迷道出口的大致位置?”   “我可以。”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指指自己,“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的造主莎布·尼古拉斯的印记,虽然可能有一点危险.......”   “获取你的帮助需要什么代价?”   “代价?”   这个叫做沙耶的东西再次陷入了思考。下意识地用手托住下巴,食指敲着脸颊。原来这种事情是需要代价的吗?   我原本是没有这种想法的,可既然他说了......   “那就和我一起吃东西,行吗?”这个叫做沙耶的东西突然想到了什么,像是找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般轻轻一笑,“即使是普莱恩——他也总是再三推托,不愿意和我一起吃东西,你愿意吗?”   恶魔的面孔露出怪相:“你把你吃的东西分给人吃?是谁告诉你这么做没问题的?”   “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再说普莱恩也没说这样做有问题。”   “什么?”   “你吃吗?”她问。   萨塞尔盯住她看了一阵。   “拿上来看看。”   “不,用餐的行为当然应该在用餐的地方执行。”   ......   萨塞尔盘腿坐在地上,两边摆着被他挪开的椅子——以他目前三米高的身躯——这样刚好和正常人坐在椅子上的高度持平。他盯着这个叫沙耶的黑山羊幼崽把更多洗干净的眷族身体部件端上来,骨瓷碟中映出闪亮的弧光灯缩影。   她坐在桌子边缘的位置——即使如此,还是比他低了一个脑袋——饶有兴趣地侧着脑袋,观察他的举动。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萨塞尔面无表情的两三口吞掉月兽的心脏。从味蕾上传出恶魔的味觉获得满足的快感。这和他在战场上把异种深潜者的心脏挖出来吞掉没什么区别。   “把那边的面部触手拿给我。”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略有些惊讶地侧侧头,之后像是看到十分有趣的东西似得,轻轻一笑。她伸出她小小的胳膊,把月兽那几根柔韧得像是橡胶的触须拿过来,递给他。   “味道很好吗?”她很好奇地问。   “以恶魔的味觉来说......非常好。”   萨塞尔用恶魔的利齿轻易咬断这些柔韧的触手,把它们吞下自己熔炉般的消化器官。萨塞尔徐徐地屈张着手指,感受到一阵在他体内散开的能量从胃部一路蔓延到指尖,扫过他全身的每一寸鳞片,每一条神经束。炽烈的快感。   他徐徐地呼出一口气,吐出一连串灼热的火花。   这种进食行为就像是往点燃的火炉里添加燃料。他当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或许过去有,不过那也只是过去。   他把目光扫过桌上剩下那些缺乏食用价值的东西,最后落到黑山羊幼崽身上,停了半晌。   那个叫沙耶的东西突然眨了眨眼,小巧的脸上露出怪相,指着自己:“你想吃掉我?”   “咳......没、没有,”萨塞尔把一团来历不明的黑色心脏放到嘴边上,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你想多了。” 第三百零八章 黑山羊印记   “嗯......”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再次陷入了一阵萨塞尔难以理解的沉思,那纤细的食指敲击在桌子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她的目光落在他满是鳞片的脸上,上下打量,似乎在作出皱眉的表情。   灯光闪烁,两个非人生物无声而坐,维持这种诡异莫名的沉默,萨塞尔则打量着这个叫做沙耶的东西。   他的左眼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玻璃珠似得绿瞳,雪白通透的肌肤,四肢纤细的犹如柔弱的花茎,浑身上下就只穿着一身只能勉强挡住身体的白色短连衣裙,毫无疑问,她带着一种非人化的、异类的美质,甚至会使人感觉这个身体太过脆弱易碎,——似乎就连摔一跤都会当场骨折;他的右眼则看到一团长满獠牙和裂口的黑灰色树桩,几十条绳子似得胳膊相互缠绕,十多颗转来转去的眼球时时观察着四面八方,其中大半——都在用怪异的神情上下打量着他。   萨塞尔对她报以微笑,脸上带着神情温和的沉默,心中则在思考如何能快点把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应付过去。不过就实际情况而言,他的心里同样缺乏把握。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文献上记述的资料做过重现实验,黑山羊幼崽的思考方式都很奇特,各有各匪夷所思之处,常人要跟上它们思考的方向,不比像盲人一样走路简单到哪去,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最特殊的个体——她是巫师。   “你认识切奇莉亚吗?”沙耶突然开口打破沉默,“黑巫师切奇莉亚。”   切奇莉亚?   这个和他没什么交集的眷族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提到这个名字?   萨塞尔默默揣摩了一阵,能提到这个快让他遗忘的名字,本身就意味着很多事情。但他现在很匆忙,非常匆忙......换个时间点,或许他能有闲心去跟这个叫沙耶的东西细究他疑惑的东西,可现在......   “我认识她,曾有过一段时间的交流,你对此可有什么疑问吗?”   “贝特拉菲奥先生,你对异教徒间的感情怎么看?”   萨塞尔皱眉,又舒展开来。“没什么看法,”他说,尽量使语气保持平静,“如果我过去养的狗能说话,说不定它也会管我叫异教徒。”   沙耶明亮的绿瞳孔闪了闪:   “那相爱的人之间若是因信仰冲突而升起争执呢?”   萨塞尔停顿了一个心跳的时间。   他把视线停留在她看不出有什么多余情绪的瞳孔上,但眼神却聚焦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萨塞尔盯住本不存在于她如今这幅躯壳上的那十多颗转动的眼珠,试图从中辨别眼前的东西是否怀有恶意。尽管这个叫沙耶的东西看上去脱离常识,一侧是孩子气的外表和语气,眼中似乎只有好奇,另一侧则黑山羊幼崽,畸形且愚笨,可她如今提出的问题......却都恰好踩在了他心中某条难以言明的线上。   她明白这些问题意味着什么吗?   “要么,”萨塞尔最终说,“就某一方表示屈服,要么,就分开。”   “那如果没法屈服也没办法就这么分开呢?你认为接下来会是什么?”   一阵焦躁毫无理由地攫住了他。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在用谁打比方?   “接下来?”萨塞尔声音提高了。“接下来什么都不会有。”   “什么都没有,”沙耶侧过头,“连结局也不会有,可是会有什么样的过程?”   他扬了扬眉毛:“过程就是从回避到没法回避。”   “你看上去对此很心知肚明?我以为你会对这种事情......”   “对这种事情什么?”   “呃......”   让人陷入困境的方法之一,莫过于要求对方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毕竟一般人很少回去思考自己所说的话,他们只是说出来,然后以为旁听者就能简单的意会一切。   沉默。   一时间,这个叫做沙耶的东西只是盯着自己细小的手指,似乎完全沉浸在困惑中,不过那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萨塞尔从地上站起来,用几乎和她小臂一样宽的手指——或者说是爪子——推醒了这个生物。   “我想......”   “请先帮我打开距离阿拉斯山脉中北区域提瓦沙卡丛林最近的迷道开口。”   她盯着恶魔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过了好半天,才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声音很小,但很奇怪。   “你还真是个怪人,刚才还因为我的问询感到不快,可是现在,你却毫不犹疑地把它拿来当作武器,让我陷入困惑......”   萨塞尔顿了一下,想确认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是否在恶意挑衅他。黑山羊幼崽收敛了笑声。在得出结论之前,她从桌子上跳下来。   “好吧,”沙耶点点头,“愿奈亚拉托提普保佑你,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分享过食物了,和你谈话也算是种挺有趣的体验。好吧,就这么办吧,我会帮你打开距离提瓦沙卡丛林最近的迷道出口。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你还有条件?”   “不,当然不是这次,是所有的——如果你想穿过我开启的迷道出口,——不管是这次,还是以后,这都是必要的条件。”   她伸出手指,手指伸长成五条绳子似得胳膊,胳膊向触手一样弯曲,上面又裂开许多细小的嘴,搭在恶魔的爪子上。这个叫沙耶的东西用重叠的音节念出由几十张嗓子同时发出的未知咒文。   一阵刺痛。   这玩意想干什么?   他忍住一爪子捏死这东西的欲望,努力控制住情绪。在四周的光亮中,那咒文闪着不自然的色彩,就像是将墨水倒入清澈的水池,弥漫出黑沉沉的絮状雾气。他尽力保持平静的呼吸,直到她那些绳子似得胳膊松开,他才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自己手上到底烙进去了什么东西。   印记。   黑山羊的印记。   萨塞尔终于知道真正的代价是什么了。外神的印记。和黄衣之王给他的不一样,这个是直接烙在他身上的。   外神的印记!见鬼,你能事先征求一下受术者的许可吗?   “你怕什么?”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我的母亲是不会吃掉你的,我只不过是让她看看你而已,大概以后偶尔也会突然看看你......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这只是一个印记罢了,很多信徒都有。好啦,不要这样瞪我了,跟着我过来!” 第三百零九章 死亡边缘(一)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初夏,阿拉斯山脉,中北区域。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打蔫了不少脆弱的草枝。晨雾灰蒙蒙的,笼罩着起伏不平的大地和阿拉斯山脉,遮盖了四下茂密的树林。每个地方——每个地方,都像是随时就能冲出来一整支罗马人的军团。   因争吵和苏拉斯摩等人分兵的卡塔沙·阿斯贾里亚皱着眉,翻阅刚刚递上来的情报,把梅若拉参谋长晾在一旁半天没搭理。他临时驻扎的帐篷和铺盖都已经卷好送去了辎重营。太阳仍未完全升起,但军官、传令员、抄写员、记录员和医官已经在火把照亮的小径和附近黑暗的军团营地中来回奔波。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用虚浮的嗓音高声喊话,可无一例外,所有人都面容麻木,——面对对侦查员刚刚递来的情报,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烁着怀疑和警惕。   乌利尔城,他们已经在前面的数次攻城中死了太多人!那些该死的虫人运输军团,那些本以为耗尽资源的见鬼的要塞,还有那些恶心而致命的地雷——全部都是他们试出来的!没有哪支军队为自由之城联军付出的比他们多。然而那些蠢货!那些蠢货!却完全不听他的意见,只管像头发疯的野猪带领的自杀队伍一样向前猛冲!   现在问题来了。罗马人的第三军团——本该阻挡那帮野猪的第三军团——却出现在了阿拉斯山脉附近的丛林。   他们怎么回事?   难道他们想重蹈内巴拉之城的覆辙吗?如果没有第三军团阻挡,那帮野猪会冲的多远?苏拉斯摩他们会冲到查吉纳,占领那个至关重要的港口城市!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来这里?   但是没关系。这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碍,是蜜中掺的苦胆汁。灾难般的苦涩只会让最终获取的果实更加甜美。   “天彻底亮之后,”卡塔沙从摊开的文件上抬起头,盯住他原本很机灵的参谋,“我们就开始迎接罗马第三军团带给我们的战场。你,梅若拉,作为我军的代表,全权负责安排那些雇佣军的阵列。”   “有更具体的指示吗?”梅若拉呆呆地问,表情、语气都相较她往常的表现低沉得多,仿佛是没睡醒一样。   卡塔沙盯着她蓬乱的红头发,感觉自己的喉咙在恼火中咯咯作响。   在这个时刻——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关乎着他们生命的时刻,这个该死的女白痴居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为什么他还让她留着参谋长兼指挥官的制服?为什么他要听她的意见和那几个白痴吵翻然后分兵?为什么他还让她站在这里给他分担义务?为什么他没有把这个傻瓜卖给罗马人的奴隶贩子......   “如果你不能理解这次任务的重要性,梅若拉,要么,你就在接下来的战场上成为一具腐烂的尸体,要么,你就被我放弃,即使活着,也要当一辈子的下等人......你明白吗?虽然我平时待你足够宽容,容忍了你足够多的挑衅和匪夷所思的建议,但说实在的,这一次,在接下来的战场上,我能给你的信任,就全看你这次的表现了......”   她没有辩称无辜,没有受伤的眼神,没有握紧的拳头......她的脸僵硬的就像是石头。卡塔沙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忽略她这种缺乏足够敬意的表现,——她至少也该表现出恐惧!   “还有一件事,梅若拉,你昨天夜里给我的建议,”卡塔沙继续说,“关于留给我们求生的退路这件事......”   梅若拉那无动于衷的眼色终于亮了亮:   “倘若失败,就把光明神殿那些人的尸体献给随行罗马第三军团的阴影神殿祭司,这样我们就能......”   苟活下来。   “那么谁——”梅若拉继续问。   卡塔沙已经在不耐烦地招手了。五个人都从树林中走出来,都是精心准备的刺客,其中有两个失去学派的野法师,一个是留着野蛮人血的舞剑者,都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最后两个,他们是精通对付施法者的贾维赫高级雇佣兵,甚至连脸色如石头一样僵硬的梅若拉都紧张地后退了一小步。那两人一身黑色的皮革甲,带着诡异的灰色面具,除了冷漠且缺乏情绪可言的瞳孔外,什么都看不到,也很难分辨各自的性别。   卡塔沙知道,两人随身的包裹里塞满了涂有各类毒药的弩箭,腰间也别着闪亮的弯刀,还有最重要的——他们随身携带的奥塔塔罗矿石粉末。   “这些人,我现在把他们派出去——视情况而定,按照你的建议,伺机处理掉光明神殿的一行人,”卡塔沙朝那几个刺客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目光则死盯着梅若拉,说,“但你,你的任务——保证我们能活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任务?”   梅若拉用呆板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这语气让卡塔沙更烦躁了。   他前倾身子,压低自己愤怒的咆哮:“我再重复一遍!你的任务——”   骨骼嘎嘣作响的声音——卡塔沙敢发誓,他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就像一百根人骨同时折断,又同时以匪夷所思的力气扭过一百八十度,搅成破碎开裂的麻花时,会发出的声音......   “我的任务。”梅若拉微笑道。霎那间,这仿佛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可怕的微笑。那柔和的嘴唇突然间扯成一条毫无感情的诡异的弧线。   她的四肢弯折出人类不可能折出的角度,好像是一只蜘蛛,难以置信地跳过了五米多远的距离。她撞翻他,死死抱住他,把他固定在怀里滚倒在地。   那两支胳膊牢固的好像是铁链。   晨露、草枝、荆棘和潮湿的泥泞在他身下一滚而过。   然后就是飞溅的血浆。   卡塔沙像个塞满烂肉块的布娃娃一样被她勒碎了。在最后一秒,他眼前是梅若拉松弛的、像拧开的螺丝一样垂下的脑袋。   “我的任务。”   等到卫兵们喊叫着、咒骂着冲过来的时候,这里只剩下卡塔沙从胸膛断裂的尸体、满地的肋骨碎片、暗红色的泥,还有紧紧跟他搂在一起的——关节扭曲破碎的参谋长阁下。 第三百一十章 死亡边缘(二)   ......   罗马人的号角发出刺耳的咆哮,整个缺乏指挥调度的营地霎时乱成一团。在更前方的战场,雇佣兵军团们在各自首领的呼喊下乱糟糟地聚集在正规军四周,勉强组成抵抗敌军的方阵。   沿着起伏不定的山脉和茂密辽阔的森林,罗马人的步兵阵列如潮水一样漫卷而来,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就仿佛是给山丘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包边。在这个骑兵难以展开冲刺的区域,自由之城的步兵方阵就排布在起伏的地形上,握紧刀剑、盾牌和弓弩,紧咬着牙关,等待着敌军的冲撞。   战鼓声传下山丘,野兽们惊慌失措地跃出树林,跑过被夜雨打湿的泥泞草地。   罗马的钢铁战士们踏碎了草枝和晨露,只留下支离破碎的树木和土地。   攒射的箭矢如飞蝗般遮天蔽日,大部分都在隔绝术上化为灰烬,涂抹了魔药和特殊粉末则径直穿透巫术的保护,射穿成排成排的士兵和甲胄。来自不同迷道的能量纠缠在一起,混乱而无序地从天而降,把隔绝术外的野兽和古树都溶解成难辨色彩的腐蚀液,四处横流。白热的光束在巫师们手中倾泻而出,一束束刺破天空和大地,在颤抖的隔绝术上激起泡沫般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   冷热交加的空气形成猛烈的旋风,雨露蒸发了,灰烬冲天而起,将这自然的一切都在这非自然的声音中化为废墟和残骸。   在冲刺中,罗马步兵线方阵最左边的一块隔绝术破碎,军阵中的巫师尖叫起来。他被一支抹了奥塔塔罗矿石粉末的箭矢射穿了胸膛,其撑起的幻影屏障像泡沫般消失无踪。一些集会所的法师们开始尖声怪笑,把魔法呼啸着往那侧抛射,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闪电和雷云在那些人头顶汇聚成涌动的大风暴,倾泻出一束束刺眼夺目的白光,雷霆闪烁,从天上炸到地上,又把成排成排的士兵从地上炸到天上,让山丘发出沉闷的轰鸣,让破碎不堪的肢体随着泉涌而出的尘土和砾石四散飞射。士兵们的残骸如倾盆大雨般从天空中降下,像北风吹起的麦秆一样随风而落。   然而,彼方也在发生近似的事情......   运输辎重的马匹嘶鸣着倒下,披甲的士兵惨叫着死去,但是双方涌动的步兵线依然放低着长枪,高举着盾牌,在神明祭司令人忘记理智的战歌中发出战吼,大步前进。仇恨让人们咬紧牙关,让灵魂在狂怒和狂喜中颤抖,连-战吼也变成了野兽般心醉神迷的嚎叫。   两道步兵线先是小跑,接着开始冲刺,仿佛流动的兽潮般发出怒吼,在令人心悸的嘶哑嚎叫中撞在一起。   崩溃。   死亡。   ......   冰冷的太阳从黑暗的地平线升起,却无法穿透乌云。萨塞尔展开恶魔的翅膀,沿着阴霾密布的天空滑翔,此起彼伏的山脉和树林在他身下一掠而过。   离开迷道出口后,他沿着雷霆聚集的方向飞了一阵,直到森林开始像烧过的卷轴一样蜷曲倒塌,大地像撕开的麻布一样支离破碎,他才到达了两军交战的位置。恶魔收起翅膀,停留在一座高山的峰顶上。   靠海一侧的山脉就在右侧不远,但是前方的谷地和森林仍然笼罩在粉末状的烟尘和隆隆作响的雷鸣中。南边,成千上万的罗马士兵快步跑过堆满冒烟尸骸的破碎山丘。北边,大批崩溃的自由之城步兵方阵正从山坡上后退,退向更后方的河谷。   在他停歇的这座山峰的山脚下,是一道宽阔的河谷。一群穿着各类不同制式皮革甲和轻甲的雇佣兵正乱糟糟地聚在一起。有的人拼了命脱掉身上的盔甲,跳进河里逃生;有的人跪在泥地里,满嘴是血;有的人往更北方跑,希望从浅滩涉水而过;几个大腿中箭的人在地上爬,或是拖着跛脚往前走,却在下河之后很快被迅疾的水流卷走,消失无踪......   除去拼命逃生的人之外,其它人则都呆滞地眺望着被烟尘和雷霆所笼罩的山坡,脸上带着震惊和恐惧。   萨塞尔没心思探究其间细节。   营地在哪里?   战地医生停留的营地在哪里?   远处,左侧靠海更远处,灰蒙蒙的沃伦海峡被墨绿色的山丘挡住了,萨塞尔展开翅膀,升上更高的位置。他依稀瞥见靠东岸海滩,海滩上也是成千上万的罗马步兵。他们正沿着海滩绕向阿拉斯山脉更后方的位置。无需更多推测,他也能猜出来了,沿着罗马人熟悉的地形,那个方向十有八九就是后方营地。即使他从没研究过军事指挥,他也能看出来:第三军团的人数远比在此地的自由之城军队要多。那位总是穿着军服大衣的矮子只需分出大部分兵力,就能吃掉这些人,而在辎重营那边,她会让这些罗马战士毫无阻碍地冲进去......   萨塞尔感觉肺里的火焰一阵翻腾。他咬紧牙关。   又开始了。   就像碎月之年,在卡斯城,在月之巢下的那场战役。   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人!   他展开漆黑的翅膀,看着那些穿着统一制式盔甲的步兵线沿着海滩漫向阿拉斯山脉,漫向远方依稀可辨的营帐群落,仿佛自沃伦海峡拍向陆地的、无穷无尽的浪涛......   营地。营地就在那里!   他迎着北风向下坠去。   ......   卡莲跟着学士他们在营地中心的山丘上眺望,   一波又一波的罗马步兵方阵......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甲胄,冲下从阿拉斯山脉到沃伦海滩的山坡,冲向乱成一片的营地。   “这个营地的统帅和他的参谋一起死了,学士,整个营地都乱了。士兵们说卡塔沙·阿斯贾里亚将军的死亡可能和黑巫术有关......但不管如何,敌人很快就会到这里。”   随着嘎吱作响的、骨头摩擦似得说话声,一缕缕飘渺的飞尘汇聚成一个虚幻的干枯人形。天玛斯落在地上,用他岩石和灰尘一样僵硬的声音继续说:“那么,你打算从哪个方向带着这些人类逃跑?”   沙瓦宗的话音里带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不过在场的诸位都没人指责他,就像不会有人试图从干尸里挤出水来一样。   自出征至今已过半年,而她眼前的景象,或许是迄今为止最危险的一刻。浪潮般的银灰色盖过了墨绿色的山丘,沿着起伏的地势向这边延伸......就像整个世界都被她眼前的步兵线遮盖了一样。帝国的士兵。他们可能会被杀,或者更糟......   学士和天玛斯或许可以轻易逃出去,但如果带上其它人......   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这支队伍里累赘的人了。   作者留言:   1495票。 第三百一十一章 死亡边缘(三)   “从南侧突围。”光明神殿的学士手指隔着崎岖山脉的河谷方向。   “我们应该向北方逃跑!”几个尾随光明神殿的雇佣兵吵起来,“你难道没看见南侧就是帝国和其它人的战场吗!”   “加西亚·德拉达,帕拉泽·卡廷加,图兰娜·依本,”米特奥拉以凛然到令人生畏的语气把几个惊慌失措地雇佣兵首领惊得后退了好几步,“我说——向南侧突围。”   听到学士和往常全然相异的语调,卡莲也不禁有些讶然。   “别吓唬人了!”   卡莲看到,领头的雇佣兵首领加西亚脸上出现一丝慌乱,但转瞬而逝。“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别以为你的学士身份能吓唬我——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那人高声吼出学士的全名,“要是死了,那才是万事皆休,什么都保不住了!光明神殿!——光明神殿可管不到贝尔纳奇斯的自由之城!”   米特奥拉的表情异常平静,但卡莲能从中观察到一闪而逝的怒火。   “我在命令你,加西亚。这不是请求。”这话说的好像是在劝诫孩童,但语气冰冷彻骨。   “你无——”提着战锤的矮个子帕拉泽吼起来。   咒文!   米特奥拉学士念出的字节让在场所有人都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将话咽回肚皮,再一看,都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交错的符文线从她张开的五指中浮现,一条两人合抱的白色光柱升腾而起,亮得犹如耀眼的磷火,使得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抬手遮眼。那些吵嚷的雇佣兵脸上闪现出难以置信的恐慌。卡莲看到他们脸上的震惊,也看到——光柱在一瞬间后延伸到难以仰望的高度,划破头顶的高空,照亮被它刺穿的乌云,比阿拉斯山脉的最令人胆寒的高峰还要高,比贝尔纳奇斯最宏伟的城墙还要笔直......   那还在念诵的咒文宛如一场风暴,在学士张开的手中迸射出更加强烈的光芒。   她的声音仿佛分出了许多声部,就像是唱诗团在引颈高歌。   一道道光束从乌云中坠下,将上千支飞射而来的箭雨蒸发成粉碎的尘埃。更多光束如滚雷落向山坡,发出刺破耳膜的巨响,扫过大地,把成百成百的帝国步兵吹离地面,宛如暴风将纸页吹上天空。   飞起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成了燃烧的火炬,就好像是一枚枚卷进烈火的小皮虫子。   米特奥拉手中的光芒如另一个世界的阳光般覆盖在她脸上。学士往常看上去小巧轻盈,微笑起来恬静而温和,初见会感觉她很冷漠,熟识后会感觉很好说话,然而这时,她看上去犹如神灵的投影般遥远而肃穆。   光线熄灭了。   在这诡异的刹那,四周一片寂静。   “请跟我来。”米特奥拉说。   她眨眨眼睛,跟上学士,跟随学士的裁决骑士们沉默不语。   步兵线停顿了片刻,接着毫不犹疑地继续前进。   卡莲似乎远远地听到了地底震雷似得动物咆哮声。   ......   越来越多的帝国士兵从山坡南侧的地平线冲来,加入混乱的战场。四面八方的交战和厮杀传来的不再是咆哮和轰鸣,而仿佛是海涛般低沉的回音。这片战场就像是暴风中的大海,愤怒的大海,塞蕾西娅一剑挡开射向她眼睛的箭矢,咬牙想。扎起的长发已经散开了,粘在她满是汗水和血迹的脖颈和额头上,胳膊刚刚挨了一发雷管枪,正在缓缓愈合,撕心裂肺的疼痛,也仍然在从那发黑的血洞向四周蔓延。   雷霆和烈火将刚下过雨的山坡烤成烟尘滚滚的干燥沙地,彼方的阵线支离破碎,到处都在崩溃、蒸发。空气中弥漫着炸药爆响的声音、武器撞击盾牌的声音、箭矢飞射的声音,巫术炙烤铁甲的声音,还有越来越恐慌的号角和帝国似乎永不停息的战鼓轰鸣。   为什么她当初要带领她的部下跟随卡塔沙,而不是占据主要兵力的苏拉斯摩?就因为苏拉斯摩残暴的名声,和他在内巴拉之城做下的大屠杀?   这是我的决定!   我的决定!   他们的鬼魂是否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她笑?而不是围在她身旁咒骂她?   导致他们死在这里——都是我的决定!   全世界似乎都被席卷的尘土挡住了,——全世界!几个乱糟糟的雇佣兵团最先崩溃,击破他们的是帝国第三军团的塔纳提斯,自野蛮人角斗士一路升到军官的猛虎。原属乌利尔城的几支步兵团也紧跟着开始了溃逃。似乎只在片刻间,骑着科洛从天而降的黑虫人就把这些再度面对它们的士兵吓到屁滚尿流。很快,乌利尔城的几支部队,要么遭到彻底围困,要么就彻底崩溃。黑虫人弯刀不断挥舞,反射出冰冷的阳光,溃逃的人体不断倒下,它们带来的炸药爆响声几乎比巫术的轰鸣更令人恐惧。   几个现在才支援而来的大公带着骑士们穿过溃逃的步兵,披着精致的战甲冲上山坡。他们在向四处弥漫的尘雾中迎头撞上一批阴影神殿的祭司。妖异的黑雾流出空无一物的眼眶,开始向四面八方弥漫,灰黑色的射线如无形的长鞭抽向鲜活的人体,枯萎的血肉在光束的回响中脱落骨骼,如风中尘埃般飞扬四散。成百成百的骑士在祭司的巫术中死去了,数个倒霉的男爵当场成了脱水的干尸,另外一些骑士,则在刚回过神的随军法师庇护下冲进保护祭司的重甲步兵团——兵刃撞击盾牌,濒死者哭叫挣扎,指挥官怒吼喝令砍翻那些灰袍杂种的咆哮直震天宇。   来自洛卡泽的督军扎比莱挥动双手重斧,带着他那些刻满战神纹身的战士嚎叫着冲锋,像伐木一样砍翻在祭司前面的帝国武士,把隔绝术像泡沫一样粉碎的‘灰袍杂种’拦腰劈成两段。他手中的大斧据说是纯奥塔塔罗钢铸造,和洒了粉末的便宜货不同,可以中断它接触到的一切迷道开口。剩下的祭司在步兵团保护下纷纷后撤,扎比莱身后的骑士们纷纷欢呼起来。   这时,远方的营地升起了一股股冲天而起的漆黑烟柱。   塞蕾西娅握住剑柄的手顿时一紧,索瑞举盾帮她挡掉劈来的弯刀,推开那个一身骨质甲胄的黑虫人。她这才回过神来。   后方营地出事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死亡边缘(四)   虽然带着骑士们冲来支援的大公们仍在带领部属不断杀戮,嘶哑的命令声也随着此起彼伏的号角不断下达,但帝国一道道不断推进的步兵线已经慢慢吞没了他们。塞蕾西娅脚下冒烟的土地早已浸满干涸的鲜血,被巫术烧焦的树桩和尸堆也插满了卷刃的刀剑和断裂的箭矢。   洛卡泽的督军扎比莱咒骂着看到埃雷特伯爵带兵深入刻意后退的敌阵,跑到了同胞前面几百米的地方,一头撞进了塔纳提斯麾下的野蛮人军团。法师让绝魔箭矢一箭射穿了眼睛,伯爵本人则连人战甲被两米多高的塔纳提斯一锤砸翻,整个瘪掉的上半身都飞了起来,砸翻一连串的战士。野蛮人统帅手里钢铸的锤头卷满倒刺,单是握柄,就有接近两米的长度。顷刻之后,未数七百多人的步兵要么陷入包围,遭到围剿,要么惊慌失措地转身就逃。   帝国军官的叫喊逐渐盖过了战场的嘈杂,步兵战线继续向前推进,分割彼方的战线,让本就不怎么严整的军队变成散乱的团伙。与之相比,罗马人的阵线几乎没受到破坏,他们的队伍里即使掺杂了多个不同的种族,仍然展现出了顽强的军事素养。而在因缺乏调度导致越来越混乱的自由之城的这边,塞蕾西娅两侧的战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本就所剩无几的部属又死了一大半。自由之城战旗则跟巫术制造的雷电一样,在尘雾中时隐时现,让席卷的阵风吹得歪歪斜斜,起伏摇曳,仿佛暴风中的船帆,接着,在一阵尖厉的惨叫中倒塌了。   扎比莱咒骂着下令撤退,几个大公也开始犹豫着不再前进。塞蕾西娅看到罗马的军官用长枪挑起埃雷特伯爵的尸体,像屠夫穿刺在木桩上的动物尸体一样挥了挥,用嘶哑的笑声发布指令。最前面的三排步兵开始冲锋。   塞蕾西娅在缓步后退中蹲下身,猛地抬脚,踹向离她最近的帝国士兵胫甲保护的胫骨,那人因为冲击痛苦地倒了下去。她踢开那人握剑的手臂,把长剑从对方盔甲颈部的缝隙间猛地刺进,击碎喉骨。然后她再次后退,挥剑舞出半圆,从下到上挡开袭来的铁锤,接着反手刺穿那帝国士兵盔甲下的锁骨。   深呼吸。   她一把攥住眼见就要射进普丽莎——她手下的流浪法师——眼睛的绝魔箭矢,在受到轻微擦伤的手里掂了掂。她命令一旁的部下立起盾牌,接过瑞特斯递来的桦木长弓,瞄也不瞄,猛地拉成一个半圆。几百米外,那个双眼空无一物的阴影神殿祭司看到了她,尚未察觉发生了什么,就让划过天空抛出一道弧线的帝国箭矢射穿了隔绝术,喉咙咯咯做响,拼命抓挠着贯穿颈部的长箭,痛苦地倒了下去。   塞蕾西娅把长弓丢回去,把眼见就要挨黑虫人一枪的索瑞拖到身后,从地上抄起一支沉重的标枪,挥手掷出,将端着火枪的黑色怪物当胸穿插死。第三个人在她手中倒下了,接着是第四个,帝国武士手中的长剑被她一剑斩碎,碎片溅到他脸上。那人试图抬手阻挡,便教塞蕾西娅便连着下颌和半副牙齿一起削掉,更多敌人继续朝她涌来。   她在推进的步兵线逼迫下在越来越乱的阵线里不停地击毙靠近的敌人,直到她附近堆满了尸体。一个个敌人在她前方倒下,无论强弱都没有任何分别。她抬脚踹碎膝盖,踢断胫甲保护下的胫骨;抬膝撞在敌人盾牌上,让对方持盾的手臂折断;挥剑切开坚固的甲胄,使敌人在跌倒在地前一击毙命,口吐着鲜血死在同胞脚下。   对面的士兵开始互相推搡,离得越近,越想躲开她。尽管未因恐慌发出叫喊,但有好几个士兵仍然被她很漂亮的面孔吓得失去理智,转身就跑,却撞上身后的同伴。   一个效忠帝国的巴哈撒战士朝她冲来,但塞蕾西娅只是后退一小步,侧身闪开砸得地面都在颤抖的大锤,信手一挑,便将对方缠着好几圈皮革的手腕切开,让对手的武器从其熊掌似得手中落下。她猛地屈臂收剑,划出一道半圆,切断了对方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野蛮人战士仰天摔倒,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用手压住下-体流出的鲜血,就像那里着了火一样。   尽管靠她最近的冲击弱了下来,但整个战线还是在罗马步兵的逼迫下逐渐分散。北边营地冲天的烟柱越来越多,已经有了十多道,这片战场也越来越疯狂,宏伟的鏖战演变成无数分散的战斗——更加绝望,也更加可怖。塞蕾西娅无论望向哪里,映入眼帘的都是把他们切成许多股的帝国阵线。   见鬼!   她看情况不对,便高声喝令手下向西侧一个大公——没有成功撤退的扎比莱——率领的骑士团靠近,一边移动,一边砍翻拦路的帝国军队。东侧,艾诺恩率领的雇佣兵团被包围了,就地举起盾牌围成圆圈,把队伍中那几位法师严密地保护在中心,以惊人的顽强继续战斗,却仍旧在潮水般的冲击下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死去。   靠到扎比莱的骑士团停留的山丘上之后,塞蕾西娅下意识地俯瞰她能够瞭望到的大半个混乱的战场:起伏的山地、滚滚的烟尘、到处抛射的巫术和箭矢、数以万计的交战中的人、数以万计的死尸。她被这毕生都难得一见的残暴而宏伟的景象惊得呆愣了片刻,才痛苦地揉了揉后颈,继续观察这个难以辨别任何秩序的疯狂战场,试图分辨出任何求生的苗头......   然后,就在这时,塞蕾西娅听到索瑞高喊自己的名字,转过脸去,才注意到,普丽莎——一直跟在她身后阻挡箭矢和巫术的法师,几乎是团队里最受尊敬的人,已经倒在地上。她的护胸甲被暗红色的子弹贯穿了,喉咙里咯咯作响地吐着血,仍然在努力维持的幻影围墙若隐若现,好像是坏掉的弧光灯......   塞蕾西娅呆滞地盯着她,吸入的空气在胸中变得冰冷。一只手落到她肩膀上,她没理会,而是继续茫然无故的四处张望,扫过一幕又一幕残暴的战斗场面。利剑碰撞发出的刺耳尖叫,箭矢射穿人体的噗哧作响,一个又一个倒下的人,战争沾满鲜血的巨手不断挥起落下。   她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必须撤退,不惜任何代价。”   在十多米外,洛卡泽的督军扎比莱朝她盯过来。   “雇佣兵,你说什么?”   “我们这边几乎所有我能看到的法师......所有法师!最重要的是那些集会所的怪物,他们都在有目的的围剿中死光了!”   塞蕾西娅看到帝国的步兵线开始有序后撤,而那些失去绝大部分对抗手段的帝国法师——甚至包括几个此前动也未动的高阶法师——他们在战场的大后方飘浮起来,开始和声吟唱令她感到惊悸的咒文。   作者留言:   1525票。 第三百一十三章 死亡边缘(五)   ......   萨塞尔拼命在地上奔跑,迷失在仿佛无穷无尽的营地巷道里,咒骂着刚才在天上滑翔时成百上千自战场拔地而起对他飞来的刀剑——不用细想,他也知道是谁干的,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个混账傲慢的微笑。真他妈该死!早晚有一天,他要让那个总是在阻挠他的矮子知道什么叫惹了不该惹的人!   萨塞尔继续奔跑,瞥见一个被斩首的人倒在火堆旁,脑袋滚进篝火里,嗞嗞作响。那是个战地医生......他听到尖叫声,几千人的尖叫声。但是卡莲在哪儿?   他绕过一圈正在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树林,钻进火灾中心曲折的过道,看到几个提着战利品冲出来的罗马武士冲出来。他们身上披挂着装饰精美的银色铠甲,头盔上还支着耀眼的红缨。发觉萨塞尔想往进冲,他们扭头看了一眼,他马上做了一个过去通用的军团内部手势,他们就又转开视线,似乎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萨塞尔没有继续理会这些一边吵着战利品归谁所有一边走开的武士,径自在温度酷烈到难以忍受的火灾现场里继续前进。他绕过作为火灾源头的倒塌营帐,挥开阻挡视线的浓烟,爬上这座可以俯瞰营地的山坡。在前进时,他意外地看到一个关节像麻花一样扭曲的女尸,她正搂着一具拦腰断掉的尸体。   乌利尔城的将军卡塔沙·阿斯贾里亚,还有......   毒液学派的黑巫术造物。   不是植皮者,是更低级的造物,通常用于替代很快就会放弃或是缺少更多价值的目标——他们也在这地方出现了?   萨塞尔无心理会这件事,因为他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还有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分兵的建议可能有卡塔沙自己胆怯的元素,也可能有毒液学派的造物在其中挑拨。但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发展到他眼前这种地步了,而且是完全无法挽回的地步。那些冲天而起的灰黑色烟柱都是刻意纵火的结果,目的在于告诉南侧战场的自由之城军队——你们彻底败了,你们的后方营地已经毁掉了。这会让他们的溃逃更加散乱,也会让他们的抵抗也更加无力。   而在这个讯息传达之后,胜利者们会——或者说,已经在做了——仔细搜刮营地里的财物,犒劳那些为了帝国踏上战场的将士,并将营地彻底摧毁。至于帝国的士兵,作为曾经的帝国编制一员,尽管萨塞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但他确实深知曾经的同僚们风气到底如何。只要统帅愿意拉开放纵的口子,那他们就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劫掠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会扭动着、挣扎着哭叫的活物。如果不赶快找到卡莲......   尽管有学士跟随,他从不寄望于侥幸,也很少寄望于他人。   萨塞尔抬脚迈过黑巫术的造物,来到除入口外均被熊熊烈火围住的山坡最高点,眺望四周,用灵体视觉寻找任何能够他分辨的踪迹。   在不远处的百米开外,响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萨塞尔原本想要忽略这声音,但他却听到诡异的布匹撕裂般的响声,接着,皮肤本能地触摸到一股古老而可怖的迷道气息,就像是无数冰冷的死尸手指拂过自己的全身。萨塞尔深知,所有曾接触过迷道的施法者都能触摸到同样的气息......不朽者,或者说和他们有关的东西。他明白——至少他以为自己明白——有什么本不该出现在这战场上的东西降临了。   阴影迷道。   阴影王座。   一大群自由之城的士兵丢盔弃甲地从营帐附近逃出,踉踉跄跄地绕过燃烧的树林。跟着他们一同逃跑的,还有扛着断了腿的法师狂奔的助手、全身符文线都在发亮的神明祭司、跌跌撞撞的战地医生和抛掉他们主子的贵族仆从。有的人满面恐慌,有的人茫然无措,每个人都在跟着其它人跑,每个人都在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好像是这样能让他们稍稍喘得上气。   萨塞尔听到一股犹如地底震雷的野兽咆哮,那一定是阴影神殿的猎犬,此外,还有另一个迷道的气息,古光明迷道......   他停下远离不朽者的脚步,抽出长剑。   除了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这支军队里没有人能连接古光明迷道,没有人,即使贞德也不能。   他跑出燃烧的树林,在拥挤的逃亡者中奔跑,就像逆着波浪涉水而行。   半具尸体残骸从天上坠下,重重砸在他一侧的土地上。那是裁决骑士。尸体残骸连带着沉重的盔甲的整个下半身都没了,断面崎岖粗糙,尖锐的齿痕清晰可辨——他是被某种野兽用牙齿咬成了两截。   萨塞尔再低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那具他以为是尸体残骸的人还活着,头盔掉下来,显露出因皮肤溃烂而难以辨认外表的脸部。   骑士抓住他的脚腕,用嘶哑的声音告诉他:   “有......有刺杀者,专门为、为我们而来的刺杀者,他们混在自由之城的逃难者里......在阴、阴影神殿袭击我们的时候......整支队伍......整支队伍都失散了,请......请务必......”   萨塞尔低头盯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本来想提起靴子把他踢开,但不知何故还是蹲下来,伸手把他握住自己脚腕的手指松开了。他给这骑士合上眼皮,然后继续向猎犬嚎叫的方向冲过去。   ......   卡莲在坍塌的营帐背后缩成一团,躲避寻找她的追杀者。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在自己被匕首开了一道长长豁口的小腹上蘸点血,开始在地上费力地绘制召唤恶魔的法阵,因剧痛而身体抽搐。透过抖动的睫毛,看着泥土上逐渐绘出的交错几何图形。   除去这个,她好像也做不到其它事情了?   一切都来的太快了,甚至于显得过于荒谬。   从她以为自己能安全地跟着学士逃跑,到阴影神殿的高级祭司像烟雾一样从土地中渗出,再到畸形的阴影王座猎犬像撕开布匹一样撕裂空气,从一无所有的虚空中跳出,最后,他们队伍里,那些本以为是同伴的刺杀者开始行动...... 第三百一十四章 死亡边缘(六)   尽管她是一位恶魔学研究者,但她也不确定恶魔是否能挡住阴影神殿,挡住他们的刺客。和她了解的知识相比,她的身体太过孱弱,就像被锁在一个缺乏感知的肉体中的自然的灵魂。   不过这也没什么。   在卡莲不算长的前半生中,她本想学会生活,但事实上,她只学会了死亡。萨塞尔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不同的则是结论。他拒绝接受死亡,但她认为,凡是邪恶的都会在记忆中留下痛苦,除了死亡,死亡把记忆和生命一同破坏,正因为如此,作为凡人必将接受的命运,死亡才是伟大的。   即便是她像视力越来越差的黯淡眼睛一样——越来越糟的听觉——也能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了。不是逃亡者的脚步声,而是追杀者的脚步声。卡莲早就考虑过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形,但她知道,无论最终的结果怎么样,这都是虔诚者命运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那她为何还要抵抗?还要怀着这种微不足道的希望继续活下去?   每天皮开肉裂的痛苦。从内部坏掉的器官。越来越黯淡的眼睛。越来越糟糕的听觉。已经只能走不能跑的右腿。就连弹奏管风琴的手指,也迟早有一天会坏掉。   过去,回答是信仰,现在,却掺杂了许多多余的想法。   她还能回忆起来——出征的新年那天,那个漫长冬夜刚刚过去时的早晨;塔萨拉山脉紧贴着法里夏斯高高耸立,鸟群在她身边环绕,发出遥远的呼唤,看着她坐在黑巫师的背上飞上高空。湛蓝的天空像是无限广阔的明镜;她在这天空上遥望坐落在此起彼伏的山地里法里夏斯的城市全景,只见它在朦胧中呈现隐隐的灰色,宛如雾蒙蒙的水晶。和山脉相比,城市是如此小巧,几乎只是枝条上刚刚抽出的两支春芽间便足以容纳得下,就像她破旧的生命一样,而塔萨拉山脉却漫山遍野都覆盖满了树木的春芽。   卡莲不知道为什么萨塞尔要把她背到天上去,不过那时候,看到那种因行动不便而从未出现在她眼中的东西之后,她就隐约能感觉到,或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自活着——或她出生——的每天以来,她都处在半死之中,尽管如此,她仍然牢牢地抓住生命不肯放手,整日面对死亡,就像整日面对一个黑洞洞的深坑;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甚至是随时随地,她都会跌进这深坑里去。   那种深刻的悲哀让她感到压抑。   自那天后,卡莲有时会想,不管她自称多少次服从命运的安排,自称多少次坦然接受死亡,都不过是理性的安慰,而逆来顺受,也不过是消解无意义惊恐时养成的习惯。   那天,在天空中,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萨塞尔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甘愿抛弃死亡永恒的黑暗及其一切秘密,来换取早晨从地平线尽头升起的一缕阳光,换取冬夜走到尽头时吹过山中春芽的晨风,换取这座塔萨拉山脉上灌木丛里的一支发黄的不起眼的小花。   那是在讽刺我吗?讽刺我自称对一切——包括死亡——都逆来顺受的态度?原来他还是个热爱生命的人?   她,卡莲·奥尔黛西亚,必须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不是吗?将一切献给神明,以获得信仰,不惧死亡的信仰。信仰就是世间一切真实的事物中最真实的东西,是一切行为的根基,在这之上,哪怕是献身给恶魔,也只是不需在意的插曲......   她匍匐在冰冷的大地上。   但萨塞尔告诉她,没有什么不能质疑的,信仰也一样。正如信仰是行为的根基,而质疑自己行为的根基,正是让自己从中获得自由的方式,因为,缺乏质疑的信仰就和遭受奴役无异。   这是恶魔会说的话。   你不过只是我献身的恶魔,而我和你走在一起的整件事——都是我为了我所信仰的一切做出的牺牲。   她不会恨任何东西。   她也不会和任何人产生爱情。   但为什么?为什么萨塞尔这个被诅咒的恶魔会让她这样痛苦,甚至于上升到恨意?   因为他觉得他在给予我......非常重要的东西。   怀疑,还有所谓的自由。   萨塞尔·贝特拉非奥爱她,她知道,她也知道很多人都爱她,这其间本分不出什么区别,至少她分不出,可他给予的一切都太过沉重了......在她短暂的半生里,萨塞尔她遇到的所有人里最让她痛苦的。他已经抱了我,他还能获得什么?   什么都获得不了吧,不仅没有回报,还会收获控诉。   我告诉过你,萨塞尔,你这邪恶的黑巫师,我告诉过你......   你就我信仰的每一句评价都让我痛苦。   你想给予我的自由我永远都不想看到。   好像的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昏迷,陷入了白日梦一样,卡莲·奥尔黛西亚感觉自己又回到在亚述遗迹中的那个夜晚,听着雨点滴滴答答地从屋檐上落下来,在他无言的注视下结束了祈祷。她甚至能感到,黑巫师滚烫的种子就在她子宫里翻滚,似乎永远都不会变冷,就像他那些像让人无法释怀的发言一样。   “这句话你早就说过了。”   “那你明白了,”她说,“你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比过去更痛苦了,不是吗?”   尖叫声从营帐后的巷道中刺进来,附近的巫术爆炸回响让地面都在颤抖。   卡莲死死咬着下唇,从中渗出血丝来,因为剧痛而浑身颤抖,耳朵被轰鸣声震得麻木,仅凭着本能维持着咒文的念诵。当灰黑色的光芒顺着上层空间的风暴席卷而来时,她终于念诵完那首仿佛无穷无尽的咒文,深呼吸,说出“提萨,卡斯法,克伦克”——恶魔的真名。   “肯瑞拉哈恶魔,听从我的命令。”   卡莲无视三头恶魔惊异的目光,盯着在光芒中难受地舒展着肢体的肯瑞拉哈恶魔——枯瘦干裂的颀长身躯,宛若生锈黄铜的扭曲表皮,反弓的犄角,还要刀刃似得长长的爪子......   “你们无法打破束缚。”卡莲无视恶魔交叠的咆哮,开口道。   “你做了什么,巫师?”   “理所应当的束缚。”卡莲回答,咳出一口血,“去履行你们该履行的义务——无论如何,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命运。”   也是我的命运。 第三百一十五章 死亡边缘(七)   ......   战场上出现了黑龙,亦或是帝国的形变者。巨龙的躯体好像是肌肉虬结的钢铁雕塑。它从高空轰然落地,宛如一座建筑颓然倒塌,宽阔的黑翅膀遮蔽了太阳,猛然张开,暴风如巨浪席卷,让尘埃如沸腾的水汽般自地面扬起。雇佣兵们只听雷鸣般的龙吼震撼耳膜,磷火便如决堤的洪水从巨龙口中吐出。他们在酷烈的火焰中挣扎、尖叫,很快,就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碎布和飞扬的灰烬。   米特奥拉眼见塔波内·佩鲁吉诺,守在她身旁裁判所骑士,被灰黑色的阴影猎犬扑倒了。在一阵代表着最后挣扎的雷电轰鸣中,连甲胄带躯体被撕咬成血肉模糊的碎块。   猎犬远比形变者可怖,古老而邪恶。它的眼睛如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三张咧开的大口一直延伸到颈部以下,白森森的獠牙挤满了蠕动的死灵。那虬结的肌肉到处流转着腐朽的魔力,犹如一阵无形的波涛朝她张开的隔绝术打来。   然后......是三道彼此交叠的咆哮。眨眼间,猎犬脚下的大地仿佛成了地震的中心......爆炸,浓雾般的阴影如海啸席卷,尸块和灰烬冲天而起。   米特奥拉竭力挡住猎犬的冲击,单膝跪地,血从咽喉涌入口中。冲击力几乎抽光了她肺中的空气,灰烬像乌云一样遮蔽了阳光,太阳仿佛成了一张失去色泽的铜盘子,但她的隔绝术仍然坚挺。   这一切都是个精心安排的陷阱——甚至连自由之城一方的统帅也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要让听命于自由之城的佣兵和野法师临阵反叛,有什么是比他们打一开始就心怀不轨更好的解释?   是卡塔沙?   可沙瓦宗说他已经死了。   沙瓦宗......沙瓦宗现在在哪里?   天玛斯的战士原本可以帮她抵抗阴影神殿的猎犬......但这是在那只诡异的伏妖没有出现的情况下。米特奥拉没明白为何伏妖这种生物会出现在罗马人的军队里——尽管只是一只,但那也有些过于耸人听闻。那些东西会操纵智慧生物的思维,扭曲它们的心智,而且每一个个体拥有可以比拟神殿猎犬的速度和力量,倘若它们的族群聚集到足够的数量,那么,它们甚至可以......消灭某些神明。   思考间,浓雾仍在树林深处涌动,摇晃的树枝间传来黑暗的低语,没有温度的光线在黑雾弥漫的空气中蔓延,仿佛是没有实体的噩梦来到现实。   阴影神殿的祭司们呼唤出的咒文如无休无止的风暴一样抽在她隔绝术上,把她幻影屏障四周的尸体腐蚀成枯萎皲裂的风干残骸。米特奥拉迫使自己集中精神,把古光明迷道张开到更大的程度,让魔法的能量流转全身。房屋大小的圆形魔法阵在她身后浮现,缓缓旋转,刻满神明印记的符号发出白色和幽蓝色的荧光。   然后——是一百道变幻的强光。   眨眼间,浓雾弥漫的战场仿佛升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太阳。令人目眩的闪光线条划出笔直或弯曲的尖锐轨迹,穿透浓雾、法术和飞舞的尘埃。五十多道光束都在阴影猎犬房屋大小的身侧炸开,同时发出雷鸣,把它猛地推到几十米外的树林里,碾碎了成排成排遭殃的树木和聚拢而来的罗马士兵。   那个自由之城的野法师尖叫着想要逃跑,但是裁决骑士抗着雷光闪烁的盾牌挡住她的脚步,十多道光束随之而来,把她连带着摇摇欲坠的隔绝术压到粉碎的大地当中。米特奥拉抬起一只胳膊,低声念出奥卡斯混乱咒,让她陷入难以抑制的眩晕,接着是格谢尔三角压迫术。交织的光束环绕成牢笼,猛地收缩,挤压,把那个背叛者连带着隔绝术一起挤成变形的压缩泥块。   形变者巨龙在另外二十多道光束的冲击下发出剧痛的咆哮,声音骇人至极,如同大海的呜咽一样低沉,又如同婴儿的哭叫一样刺耳。它遍布鳞片的躯体被炸出大片血肉模糊的伤痕。刹那后,米特奥拉感知到迷道的气息在巨龙的肺中张开......   两个腾出手的裁决骑士冲到她面前,将塔盾重重砸到地上,拼在一起,附加的魔力如阳光般在整个盾牌上流转。接着,烈焰咆哮起来,如巨大的喷泉从巨龙口中吐出,朝她席卷而来,狠狠砸在塔盾上,冲击出泡沫般的火花,声音无比刺耳,犹如愤怒的铁匠大锤挥舞敲击铁砧。   米特奥拉张开双臂,仰起头,双眼闪耀起烈日般的白光,银白短发在她身前卷起的狂风中如丝带般飘扬。她是光明神殿的学士,阿瓦肯图书馆的守护者,战争咒术大师,体内流淌着白精灵的血,联通着人类无法连接的古光明迷道,和天玛斯以及伏妖的迷道同样古老。即便是奥塔塔罗矿石,也难以粉碎她以这魔力制造的幻影屏障。   她双臂间升起磅礴的雷云和灼目的球状闪电,一束束跃动的金色光束从汹涌的大风暴中倾泻而出,狠狠穿透阴影神殿的黑色迷雾,砸在隔绝术上,发出雷鸣。最右侧的祭司惨叫起来,身体四周的幻影围墙在十多道闪电的冲击下粉碎,整个人都在高温中化为焦炭,接着像翻倒的火炉里四处滚动的煤块一样炸的到处都是。   然后,一支暗红色的弩箭射穿了她眼前骑士的隔绝术,插-进了他的眼球。贾维赫雇佣兵......   阴影继续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不知道是一个还是几个的高阶阴影神殿祭司已经变成了失去形体的迷雾,在战场四周诡异的蠕动。巨龙腾空而起,飞扑过来,一爪将挡在她面前的另一个骑士高高抓住,咆哮着升到几百米远的高空。地面粉碎,阴影迷道的魔力继续呼啸着冲击她的法术屏障,隔绝术在她脑海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再次跪倒在地上,试图集中精神进行另一次吟唱,但刚才翻倒在树林里的阴影猎犬却狂啸着冲过来,中间的脑袋猛地撞在她的法术护罩上,如一辆轮船撞击木筏,将她狠狠抵进粉碎的大地......   她肋骨断裂了,血浆涌上喉咙。   在这一片疯狂的混乱中,正当猎犬喷吐着黑色的寒气,巨大的颌骨靠近米特奥拉的身体时,一头浑身流淌着岩浆的暗红色恶魔像燃烧的陨石一样砸到地上,推开压在她身上的阴影猎犬,和它像两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样扭打在一起,滚向那群躲在树林里的阴影神殿祭司,留下满地燃烧的坑洞。   “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卡莲呢!?” 第三百一十六章 死亡边缘(八)   肋骨折断、肌肉抽搐的米特奥拉强迫自己从陷坑里爬起来。   她咳出一大口血。   形变者黑龙掠过她的头顶,一大片高压磷火随之从天而降,如燃烧的湖泊四处蔓延,卷起成堆成堆分解四散的尸体。瀑布般的炽烈红光淹没了米特奥拉,冲击力将她接连推出十多米远。成排成排倒塌的树木——或是燃烧中的焦炭——砸在她的隔绝术上,亮光一闪,瞬间化为灰烬。   她咽下喉咙里的血浆:   “我在她身上下了追踪印记!”   灰烬在一道变幻的强光中颤抖着升上天空。   米特奥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只用了几个词,她就扯开了轰隆隆朝自己压来的巨树,把燃烧中的焦炭推到几十米外,甩向那些阴影神殿祭司聚集的方向。形变者的黑影再次掠过天空,她的视线透过化为粉末的树木汇成的尘雾和灰烬,朝它对着自己喷来的龙焰看去......   形变者确实可怕,她也已经很虚弱了,但这席卷而来的龙焰还冲不破她的隔绝术。至少现在冲不破。   “把印记给我!”   形变者的烈焰和恶魔一同咆哮起来,焦黑的地面发出地震般的回音。烈火如洪波骤至,在米特奥拉的隔绝术上激起大股飞溅四射的火花,她脚下踏足之处仿佛成了大海中起伏的甲板,不停地震荡、颤抖。她用古光明迷道的法术反击,抬手,呼唤出令人目眩的矩形分断墙,将扑向骑士乌诺加的阴影迷道法术和奥塔塔罗弩箭同时挡开。   趁着阴影神殿的祭司将法术集中在恶魔身上时,她喊出一串串古老的语言和文字,让闪电灼目的光芒如阳光般覆盖在她脸上,像蛛网一样在空气中张开,绵延出半径上百米的距离,构成一个宏伟的半圆。雷霆爆裂。分叉的闪电束在那些祭司的防御法术周围蹦跃着蔓延,发出震耳的尖啸。   接下来是更多闪动的光线。那个不知躲在何处的贾维赫佣兵惨叫起来,身体在蛛网般占据了整个空间的闪电束中粉碎了。雇佣兵整个人都像附近的树木一样,自内朝外爆裂开来,化作焦黑的盐块,冒出股股浓烟。   她用三角压迫咒发动袭击,合拢五指,用白色光线构成的几何形牢笼挤压失去形体的阴影神殿高阶祭司,用在几何体内部重复着反射的折线撕扯他的隔绝术。   空气不停震荡。那棵最茂密的古树——存在了上千年的古树,如雪崩般被她的闪电风暴轰塌了,笨重地倒下,压倒成排成排冒烟的尸堆,砸穿了一百多米的距离。古树燃烧中的枝条盖住了满地的岩浆坑,变成一片横亘在战场中心的炽热断崖。透过这壮观的一幕,透过那些黑色薄纱似的烟雾,米特奥拉能够看见阴影神殿祭司们鬼魂般的轮廓,还有他们鬼魂般的隔绝术。   她张开手指,五道明亮的白光射出,刺穿烟尘直指天空,在瞬息后升到上百米多高的距离,接着猛然拐出锐利的尖角,交叉着射穿了那个因为意图朝恶魔进一步张开迷道而疏忽防御的祭司......   就在形变者再次掠过她头顶时,恶魔的颌骨猛然间分开,两只已有磨盘大小的爪子用力把阴影猎犬两侧的头颅摁进土里。接着,就见到,巨大的白炽磷火如火山爆发般从萨塞尔仿佛是在狂笑的口中倾泻而出,挟带着黏稠的熔岩刺破天空,从形变者刚刚张开的巨口中灌入,将其磷火反冲回体内,并化为一声凄厉的惨嚎。   巨龙失去平衡的背朝下砸到地上,犹如一轮陨石坠落大地,在极度的痛苦中满地翻滚。苍穹中不断回响着它金属摩擦般的狂啸,而那狰狞崎岖的庞大躯体,简直俨如失去平衡坠下山崖的钢铁塑像。只见令人目眩的磷火从它难以合拢的血盆大口中乱喷乱吐,如同一个个灼目的太阳四处乱飞,落向坍塌倾倒的树林,落向布满灰烬的天空。   在这如湖泊般包围着巨树的火海中,形变者巨大的肢体拍打地面,碾碎了满地成堆成堆烧得炽烈的果实和枝干。只见焱风如洪波席卷,就将那成千上万烧到红热的硬果核、枝条、树干和草种,都猛得从地底卷到天上,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炸开,而后随风到处蹦跃,骤雨般地落到整个慌乱的营地四处。   这时,阴影猎犬狂啸着将阴影迷道张开巨大的开口。恶魔猛地张开翅膀,转身就跑。随着三道交叠的沉闷轰鸣声,半径几十米的大地都随着粉碎的石块同时反冲上天空,四散激射。被腐蚀到发黑的泥块如火炭穿透积雪一样射穿了成排成排燃烧的树木和逃亡的士兵,倾盆大雨般的黑灰铺天盖地地飞舞,遮盖了一切,到处弥漫,如同从一千根发臭的烟囱里同时涌出的沉重雾霾。   就在米特奥拉将全部精神力量叠加到自己的防护咒文上时,萨塞尔猛扑过来,一爪子捏住她,就像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屋跳过来把她吞了下去。恶魔就地轰隆隆连滚十多圈,抬起他另一只手,用摇摇欲坠的幻影围墙挡住阴影猎犬的冲击。   一道黑色魔法波横扫而过,切断了恶魔反弓的尾巴。阴影神殿的高阶祭司......   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嚎。   米特奥拉被萨塞尔震得脑袋一晕,耳朵被轰鸣声震到麻木,差点把隔绝术散掉。   “把卡莲·奥尔黛西亚的追踪印记给我!”萨塞尔把和米特奥拉身体同样大小的、布满暗红色鳞片的怪脸贴在她隔绝术上,喊道,“马上!”   然后他停顿半晌,“你带着剩下的裁判所骑士马上逃跑,去和其它人会合,我还能在这里挡一会。”   “我需要确认你逃跑的能力,”米特奥拉嘶哑地说道,“不然我没法确定你这是无谓的个人英雄主义,还是有把握的断后。”   “我说你这人你废话很多啊!?”   “马上照我说的做!” 第三百一十七章 死亡边缘(九)   ......   在随着山丘坍塌一同滚落河谷的破碎石块里,塞蕾西娅踢开山岩和浸满泥沙的人尸,爬出飘扬着雾霾般烟尘的尸堆。她把手从发黑的河水里抽出来,在刺目的黑色烟尘中抹了抹眼睛,望着自己刚才随着坍塌的山丘滚下河谷的坡地,耳边仍因震荡和山崩而嗡嗡作响。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她耳中嗡嗡作响。   恶臭,让人永远都不想回忆第二次的恶臭,还有堆满河谷的枯萎干裂的尸骸碎片,还有一边哀嚎一边哭叫,一边拖着他们的断肢从尸堆里爬出来的幸存者。   她本想从堆满河谷的残骸里翻找自己的佩剑,但它却莫名其妙的停在自己脚边,就像是无论如何都没法丢掉一样。   塞蕾西娅推开压住剑柄的半截尸体,拉掉缠在上面的黑漆漆的肠子,感觉像是抽掉挂在树枝上的风干咸肉。   她取回欧普恩之剑,小心地握住焦黑的剑柄。   全死了......   她想: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欧普恩的走狗。好像有人曾这么咒骂过她。那人是个法师,不过已经死了。   她跌跌撞撞地向北方营地走去,迈过被尸堆和山岩土块堵得严严实实的河谷,一步一晃。前方,是自由之城的营地边缘,能看到最南侧来自洛卡泽城的战士们严密而朴素的营帐,绘着战神符记的旗帜在恶臭的骤风中飘荡,显得摇摇欲坠。而在她身后,坍塌的山丘上方,等候已久的帝国施法者升上天空,开始像收割秸秆一样清扫溃逃的士兵。漆黑的魔力自联通到其它世界的迷道开口倾泻而出,无声地扫过大半个战场。即使隔着几百米远,那股汹涌的迷道魔力仍旧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哭叫。似乎所有人都在哭叫。但塞蕾西娅只能听到嗡嗡声。   在帝国军队开始注意到这里之前,塞蕾西娅意识到,或许是本能地想到。她该远离这里了。她和其它几个爬起来的人一起朝北方跑去,看到所有人都全身沾满血水和泥沙,无一例外。一个大腿中箭的年轻战士拖着她跛掉的腿,朝河岸挪去,靠一个男人驮着,才不至于翻倒在淤积着泥沙血水的柔软尸堆里。那两人的速度慢得好像是塞了尸体的麻袋在地上爬。   他们身边环绕着一圈死透的尸体,有一个没有死透,但只是跪倒在枯萎的残骸里,满嘴是血地喃喃自语,动也不动一步。   其它人头也不回地从那两人身边跑过,塞蕾西娅本来想面不改色地越过去,但不知何故又停住了。她走到那年轻战士的另一侧,搭手,把她另一侧肩膀扛起来。对方看了她一眼。   靠着两个人的力量,他们的速度总算是快了点。   男人哑着嗓子对她说了句话,但是塞蕾西娅什么都听不清。全世界都在嗡嗡作响,就像山岩崩塌那刻的炸药轰鸣仍在她大脑里震荡一样。   前方是个由尸体、泥块和坍塌的山岩压成的陡坡,塞蕾西娅加快脚步,和这两人冲下去。她搭着女战士的右肩迈过一张仰面朝天埋在土堆里的尸体,一簇仍旧扎根在泥土中的野花在尘雾中飘摇,被骤风吹弯了,花瓣贴在那张浸满血水的脸上。她朝后瞥了一眼,看到科洛载着黑虫人掠过天空,飞向升起股股黑烟的营地。而越远离山崩处,堆积的残骸也就越稀疏,有两次她险些一脚栽进水坑里。   跑过宽阔的河滩后,她终于能听到兵刃撞击,听到四处响起的惶恐叫喊,嗡嗡声也在她耳中逐渐消褪,变成如泣如诉的低声鸣叫。她踉跄了一步,撞上一个自营地朝中年人跑来的重装骑士,抬头,又低头,看到许多高大的身形来到那男人面前,对他行礼。   塞蕾西娅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尖叫,喝令,刀剑劈入血肉划开帆布的声音,巫术冲击的回响,有远有近,有的渐渐远去,有的就在她身边。   他们又走了一阵,来到营地南侧某座华丽的大帐。它看上去陈旧而疲惫,她自己也一样,塞蕾西娅心想。浓厚的悲哀笼罩了她,一切都看起来无比疲惫。   这营帐的布已经很老旧了,在风中咯吱作响,只因罗马人还未靠近而保留着完好的气息。那些骑士把年轻的女战士放下来,架在烧黑的火炕旁边。烟在地上盘旋,在骤风中飘向远方的河谷和战场。   “我们都很难过,雇佣兵,所以,这时我不在乎礼节的问题。”那一路抗着女战士走来的男人站起身来,用银灰色的眼眸盯着她,“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个事实,战场上你所有的属下都已死去。今天我找不到任何委婉的说法。”   塞蕾西娅本想回答,刚才没有答话是因为耳朵一直在轰鸣,但阴郁的心情让她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厌倦,引得她觉得多余的解释也是一种无聊的选择。   “我在擅作主张带我这些部下去营地找一些人,”他继续说,“倘若你有想找的人,最后现在就说出来,雇佣兵,要不然你这后半辈子都会对你匆忙逃跑的事情后悔很久。”   塞蕾西娅叹了口气。   “没有人说你不分公私将手下扯进个人恩怨吗,扎比莱大公?”   “就这些?”   他往草地上啐了口唾沫,“你跟其它那些雇佣兵一模一样,满嘴狗屁!早在四十多年前刚入伍的时候,我就以谨慎持重闻名,谁都不敢用这种不靠谱的话指责我,包括苏拉斯摩都不行!”   塞蕾西娅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扎比莱大公的年龄: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周围已经长满了分岔的皱纹,草草扎起的黑发间也出现了银丝,乱糟糟的胡须染满尘灰。她意识到,这个人和她父亲年纪差不多大。   她又瞥了眼那个正接受包扎的年轻女战士。   “那是我女儿。”他咳嗽着说。   “嗯,那我也就不推辞了,扎比莱先生——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塞蕾西娅告诉他,“你应该也知道那位学士。我有找到她的办法,而且我们也需要一个高阶法师随行,以保证我们安全和前方的第三军团其它人汇合。” 第三百一十八章 死亡边缘(十)   ......   萨塞尔变回人形,在地上半蹲下来。他从腰边刀鞘中抽出一柄奇怪的制式长柄军刀,握在右手,放低刀尖,对准靴子前的地面,迅速绘出一圈圈复杂难明的仪式法阵。漆黑的魔力如蛛网在法阵中心展开。米特奥拉放弃攻击,集中全部精神撑起隔绝术抵挡祭司的巫术,并用传声咒命令存留的裁决骑士离开燃烧的树林,在营地西南侧集合。这是一种魔法召唤,她敢肯定,而且有着浓厚的恶魔化身的臭味。   灰烬如海啸席卷,在猎犬扬起的骤风中冲天而起,扑在她的隔绝术上,在震荡中弹开。阴影猎犬在上百米外伸展着三颗畸形的头颅,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音不像是动物的吼叫,倒像是海螺中听到的涛声。风暴中大海的涛声,米特奥拉想。   空气中撕开了一道黑色的裂口,就像用屠夫锯肉刀切开人的尸体。   很小的裂口,只能容纳人的小指穿过。   但米特奥拉很快就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了。   一股灰白色的雾气自裂口中涌出,就像是烟囱吐出烟雾。诡异的烟雾。有生命的烟雾。它先是构筑出了模糊的轮廓,接着,迅速膨胀变形,只是片刻间,就由一团蜡烛熄灭时冒出的烟气膨胀成火灾时涌出的恶臭浓烟,——足足有一个屋子大小。   科瓦纳恶魔......   那东西是一张由蜷曲烟雾包裹的怪脸,稀薄而轻盈,无时不刻都在持续着诡异地翻腾。它像没有重量一样飘荡在空中,又像是无数根蜷曲的丝线在无数只看不见的手中牵扯着,——无数只喝醉了酒的人的手,慢吞吞地飘扬飞舞。   那是一张灰黑色的脸,像是狮子,又像是狼,亦或是某种难以描述的畸形生物。起初,那张脸只有手掌大小,从内部顶开了那些蜷曲的烟雾,发出无声的嗥叫;然后,那张脸开始极其诡异的向四周延伸——以一种如此突然,如此难以描述的方式延伸,就像是浸水后张开的枯萎人脸一样。   恶魔睁开它像是两条黑色细线的眼睛,用它像是黑色玛瑙的眼球转动着,慢吞吞的转动,仿佛是在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不管看多少次,米特奥拉都难以适应和这类恶魔呼吸同一片场所的空气。   “你,”萨塞尔开口了,“不,不是你,我召唤的是西弗朗。”   “我是卡拉辛,一只渺小的科瓦纳恶魔,”恶魔开口了,口音听上去像是小孩子、老人、中年人和妇女的嗓音同时重叠在一起,“领主大人没有时间理会你的请求,所以我来了。”它转过头,眺望着咆哮中的阴影猎犬,“哦!这还真是个惊喜啊,——以利亚拉萨斯宰了那些可怜的黑狗之后制造出来的怪物。”   米特奥拉警戒地盯着阴影猎犬和那些蠕动的黑雾,朝他们侧了侧脸。   “你确定这只恶魔能挡住他们?”   “我——”   “这不是你们该关心的问题,光明神殿的走狗。”这只科瓦纳恶魔低声打断了萨塞尔,“我为了祭品来到这里寻求任务,但你只是一个迫于威胁向异己者请求援助的可怜虫。你觉得我该给予你怜悯吗?光明神殿的走狗?”   “不。”米特奥拉对它的挑衅没有丝毫愤怒,只是平静地做出回答,“恶魔,你需要做的只是挡住那些祭司和猎犬,并且保证完成你的任务。”   恶魔似乎微笑了一下,“愚蠢的傻瓜,你的魔咒才是唯一能拯救你的东西,而不是来自异己者的帮助。告诉我,光明神殿的走狗,你确定你要自你‘同伴’的阴谋中交出你的生命,乃至你的一切吗?”   米特奥拉瞥了眼萨塞尔,看到他冷淡地盯着恶魔,仿佛没听懂它的话。   “我确定,恶魔,”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而且这也和你无关。”   “哦,权宜之计?是这个意思吗?”恶魔看上去有些困扰,“彼此间缺乏信任的同伙,——不仅缺乏信任,还充满了怀疑和隐瞒,这可是个高昂的赌注,你认为呢?”   “我现在感到很不耐烦,恶魔,我把你拉到现实世界的目的不是让你和我们聊天。”萨塞尔开口道。   “它们过来了。”米特奥拉说。   阴影猎犬似乎因恶魔的出现而感到有些迟疑,但很快,它就在令人不安的狗吠中抬起那三颗畸形的头颅。于是米特奥拉看到,第二只猎犬撕开空气,从一道漆黑而不详的裂缝中踏出,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恶魔微笑了一下,它的影子里钻出一条长着黑色尖角的巨兽,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五头肢体仿佛是钢柱的黑龙在她面前的土地上张开风帆般的双翅,发出怪异的狂笑——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每一寸鳞片,每一声呼吸,肢体的每个特征,——都没有任何区别。   D’ivers......多变者,以单独个体为一整个族群的生物。   只存在于传说和文献中的生物。   恶魔立起身,烟雾缓缓散开了。怪异的脸颊拉长、变形,膨胀为成一只高塔般的黑龙。那公牛般的胸膛就立在她头顶,胸口挂着一串哀嚎的死灵挤压成的项链。   “你该离开了,学士,”萨塞尔说,“你看到了你想要求看到的东西,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哦,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和你一起逃走’。”科瓦纳恶魔变成的巨龙——六头,同时发出交叠的声音。它们当中的五头张开翅膀,扬起飓风,扑向阴影猎犬,最后一头则朝萨塞尔伏下脑袋。在那黑玛瑙般的眼珠上,那层薄膜闪动了一下,“萨塞尔,我亲爱的同胞,你应该很明白什么叫做说服,以及什么叫做日积月累的说服,对吗?”   “我知道,卡拉辛,”萨塞尔和那恶魔对视,“我还知道,你会在接下来的任务里感受到比上次战场更剧烈的痛苦。”   “哦,是的,毕竟我不是那些能把刀刺进身体里当作欢愉的生物。”恶魔眨了眨眼,“你是雇主,但我只会帮你拖住这些东西一小会儿,确保你能在这女人之后逃生,除非你给我更多。”   “没有更多,卡拉辛,”萨塞尔冷笑着,“我比你更擅长逃跑,即使你因为逃不回迷道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死在这里。”   米特奥拉试图理解他们的交谈内容,但她什么结论都没得出。   “学士,你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现在你该走了。”萨塞尔在她的肩头上拍了一把,“去跟和你失散的那些人汇合,还是说你还有其它问题?”   米特奥拉盯住他看了一会儿。   “暂时没有。”她说,然后退入了如浓雾般蔓延的灰烬。 第三百一十九章 死亡边缘(十一)   ......   卡莲缩成一团,咬住自己因剧痛而发抖的牙关,捂住又在往外渗血的绷带,竭力将自己遮盖在倒塌的营帐阴影下方。   受苦是虔诚者命运的一部分,她想。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三头肯瑞拉哈恶魔在战斗中所受的痛苦在她身上汇聚到一起,没有任何理由,除非她的灵魂天生就是受折磨的灵魂也算是一种理由。   “Izilalika!”   狂怒的恶魔撞击刺杀者的隔绝术,浑身闪烁着狂暴的光芒。   野蛮人剑舞者哈哈大笑。   “滚回你们的迷道吧,恶心的畜生!要么就告诉我,告诉我,光明神殿的走狗在哪里!?”   她能听到贾维赫雇佣兵的脚步声了。   ......   阴影神殿和五个卡拉辛的战场被黑压压的尘埃笼罩了,在如洪水般倾泻而出的魔力浪潮里,一切似乎都变成了虚幻的影子。   黑紫色的光芒像乌云一样在战场顶部肆虐旋转,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腐朽而古老的恶臭,几乎让人为之窒息晕厥。   但萨塞尔就只是在这站着,和最后一个卡拉辛——从龙形坍缩回蜷曲烟雾的科瓦纳恶魔——面对面地盯视。   这东西在他眼前翻滚、膨胀、蜷缩,像迷雾一样不停地改变着形态,在骤风中如海浪一样泛起屡屡波纹,那张怪脸也随之变形。只有眼睛,只有它黑玛瑙一样纯色的眼睛,在漫不经心地盯着他,偶尔还会眯成两道毫无感情的细缝。   “扎武隆有什么话是想让你带给我的吗?”   “非常准确。”   恶魔咧嘴一笑:“看来你对此已经很习惯了。尽管他递来杯中所盛的总是毒药,但他也总能在最重要的时候给予最关键的建议,难以抗拒却又致命的建议。”   “我现在没心情和你打哑谜,亲爱的卡拉辛。”他把卡拉辛这个词咬的特别重。   “哦,当然,我很明白,非常理解,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毕竟——我要传达的意见,和你这次单独旅行的目的——是同一个人。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空气在巫术的浪潮和猎犬的咆哮声中颤抖。   萨塞尔什么都没说。他无视在自己脚下腾起的尘土,手指搭在梦中带出的军刀上,不耐烦地敲着。   恶魔继续说,用慢条斯理的语气:“对于‘延续你那只宠物的生命’这件事,最简单的办法——”   他竖起耳朵。   卡拉辛以一种诡秘的、带着嘲讽的缓慢语气,用只有他们能听懂的科瓦纳恶魔语告诉他:“是去请求那位亚述的女王。”   他喉咙翻了一下,想说点什么,但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该死的扎武隆,他又想干什么?   “这杯毒药递的真不错,请向扎武隆转达我的谢意。”   萨塞尔面无表情的朝恶魔点点头,转身就走。   “有个私人建议,”迈出第三步之后,卡拉辛突如其来的发言让他转过脸来,“如果你肯放下成见,同那死而复生的女人深入交流,你就会发现惊喜,——也许是惊喜,还有巨大的意外。”   萨塞尔和它对视片刻,就像要把它此时的表情刻入记忆中,但却无法从恶魔脸上观察到任何情绪。在它烟雾般蜷曲的身体后面,透过旋转的乌云,黑暗高耸的阿拉斯山脉直指天空,就像是死人伸出地面的手指。   ......   战马喷着唾沫,气喘吁吁,发出高昂的嘶鸣。一座座营帐从塞蕾西娅身边闪过,有的是倒塌的营帐,有的是烧成焦黑布片的营帐,有的是用兵刃划开了巨大豁口的营帐,其中很多都堆着残破的尸体。越靠近营地中心,罗马人的喊叫声和吼声就越来越响,她和扎比莱督军的骑士团成群结队冲过狭窄的通道,很多罗马士兵则在同他们平行的通道中拉开弓箭,甚至有的举起火枪,塞蕾西娅有好几次不得不举剑挡开掠过身边的箭矢,免得一侧受伤的战士加重伤情。   她弯弓射箭,从疾驰的战马上一箭射死了抬枪的铳手,尖锐马刺在洛卡泽的战马两肋刺出了血珠。第二箭,前方挡路的巴哈撒人跌倒在尘土里,眼睛上插着锋利的飞矢。塞蕾西娅听到尖叫,不像是士兵会发出的尖叫,她突然想到了那天听到的预言,龙之套牌的预言。受害者当然不是承担战斗职责的人,而是......一切随军行进的平民。突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填满了疯狂的尖叫,到处都是步履蹒跚的文员,面色惨白的战地医生和跌跌撞撞的、缺乏战斗能力的仆从。   她咬牙催马右转,知道学士就在附近。她可以本能地感知到米特奥拉体内的迷道力量,那和这战场上的任何施法者都不同,——也许只有那个叫伊述亚米雅的人,她的味道和米特奥拉一样。那是古光明迷道的气味。   人类无法联通这迷道。   她再次拉开长弓,头也不回的一箭射出,穿透滚滚黑烟。右侧的平行通道里,一匹战马嘶鸣着中箭倒下,跨坐在马上的罗马士兵滚落在地。然后是第二箭,塞蕾西娅射穿了那人倒下时盔甲缝隙间露出的血肉。   塞蕾西娅勒住片刻战马,朝那两个差点死在剑下的平民扔过去一把匕首。不认识的女人自尖利的哭叫中回过神来,朝她表示谢意。   空气在嘶嘶作响的箭矢声、隆隆马蹄声、帆布燃烧的嗞嗞声和士兵们的吼声中颤抖。   “快跑!”塞蕾西娅朝那两个平民喊,“别做多余的事情!”   洛卡泽的骑士从她身旁疾驰而过,片片尘土翻腾而起。   塞蕾西娅抽出欧普恩长剑,修长而有力的双腿一夹战马,那黑马顿时吃痛地一声嘶鸣,向前发起冲刺。她弯腰躲过一把长军刀,把剑挥过去,卡在帝国士兵的盾牌上,她便像挥舞铁锤一样砸下去,让那人连人带盾从马上跌下去摔了个狗啃泥,头盔掉在地上。塞蕾西娅勒马扬起前蹄子,一蹄踩在那人脸部正中心,脑浆溅了一地。   另一个骑马冲锋的帝国士兵想要举枪刺死她,塞蕾西娅一剑劈开了那支长枪的枪头,碎片飞溅四射。那人和她擦肩而过,一瞬间后,便叫她拦腰劈成了两截,鲜血霎时像刀片划开的红酒袋子一样喷的到处都是。   就在这时,许多帝国士兵惊叫起来——甚至显得过于无助的惊叫。   白光。   在乌云下显得过于耀眼刺目的白光。   塞蕾西娅高喊起来:“米特奥拉学士!” 第三百二十章 死亡边缘(十二)   其它幸存者呢?   那些跟着米特奥拉留在营地的人呢?   塞蕾西娅的心脏怦怦直跳。所有跟她一起上了战场的下属都战死了,都战死了!但营地里还有留下的人,不只是不足以承担战斗职责的人,还有负伤的人,甚至是未来得及通知到让他们上战场的人!   幸存者!   她催动疲惫不堪的战马,擦着将帝国士兵蒸发成烟雾的致命光束朝学士的方向奔去。   她看到了米特奥拉学士,在帐篷间的营地里拖着跛脚前进,就像是涉着波涛逆水前行一样。学士只有一个人,而且还负伤了......   她想对米特奥拉报以微笑,但始终没笑出来,即使是挤出来的尴尬笑容,也一点都挤不出。   她没说话,或许是感觉从自己的嗓子挤出来的一定会是粗糙而嘶哑的声音。   塞蕾西娅在学士面前勒住马,弯腰抱起她比自己娇小的多的身体,放到马鞍前面,朝洛卡泽的骑士们和扎比莱大公点头示意。米特奥拉咳出一口鲜红色的血,溅到她手背上。学士示意她无需担心,然后,在塞蕾西娅调转马头,踢动马腹,准备和洛卡泽的骑士们前进时,米特奥拉开口道:   “西南方向,去西南方向。”   “那就是你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洛卡泽大公问,骑马迈过倒在地上的尸体来到她们一旁,朝米特奥拉扬起夹杂着几根银丝的黑眉毛。   米特奥拉点头,“那里有我保留下的战士,——神殿的战士,还有一些雇佣兵团的幸存者。之所以我吩咐他们在营地西南侧集合,是因为医生也在那个方向逃离背叛者的追杀,情况岌岌可危。除此之外,拖住那只伏妖的天玛斯战士和另一个裁判官也在同样的方向。”学士的表情始终未变,只是强忍着微蹙眉头,没有咳出更多血来,“如果想要顺利和前方部队汇合,他们的存在不可或缺。”   “只要帝国的士兵没有抢在我们之前。”扎比莱说。   “理所当然,他们不会老老实实等我们先到一步。”米特奥拉警告道。   “那确实是我们要头疼的问题,”扎比莱平心静气地说,“但你要先告诉我,你这伤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也好让我们提前做个准备,免得死的不明不白。”   米特奥拉迟疑片刻。   “刀,像箭矢一样飞过来的刀,无数把。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像无知幼童的玩笑,但这确实是真的。”学士说,“在那之前,我本想同时张开七条迷道朝帝国士兵最密集的方向释放一次大型战争法术,但是很快就被打断了,结果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扎比莱盯着米特奥拉看了片刻,一言不发,然后他朝学士示意的方向发出命令。他们调转马头,继续前进。   ......   阴云,大雨如瓢泼,模糊的雨幕和恶魔越发狂暴的嚎叫声汇合在一起,但在卡莲不怎么好使的耳朵里,这声音却显得更加单调了。   空气冰冷似铁,皮肤柔软到发脆,好像被骤雨的刀锋切割成支离破碎的触觉和味道。这与卡斯城雪原的寒冷是如此不同,反倒更像她的故乡,在那里,气候也是如此多变,就像一张任由季节的画笔绘制色彩的空白纸张。   在恶魔被法师和野蛮人拖住时,终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后脑,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提了起来。是那个雇佣兵吗?由蜷缩到张开的四肢让卡莲承受了一阵麻木的剧痛,她感觉到雨滴打在自己脸上,好像是无数条冰冷的锯刀。一只包着生锈铁甲的手捏起她的下颌。   这一切对她来说似乎是一场栩栩如生的噩梦,不过她的噩梦从懂事的那一刻起就在反复重复了。在她不算长的一生中,这身体赐予的折磨早就将所有痛苦化去。就像她苍白到几近无色的皮肤一样,她感受到的只是对痛苦的记忆,还有记忆的重复,而不是痛苦本身。   所以她从不会哭,理应如此。   我知道我的生命最后会走向何处,我从我懂事的一刻起就知道了。   “把那东西交给我,帝国士兵。”毫无感情的命令,更远的那个才是贾维赫雇佣兵。   “你说什么?你以为你是我的长官吗?戴着面具的杂种。”提起她的帝国士兵嘲笑道,“这是我的战利品,我要享受的东西。看看她,看看这个标致的女人,这可不是你这种人和我这种人能接触到的东西。看看她!你那活儿难道没有激动的立起来吗?”   “我的任务是处理光明神殿的人,她的尸体要交与和你们的帝国合作的阴影神殿,而且这里是战场。”   “操!”帝国士兵啐了一口,“光明神殿就光明神殿,亵渎祭司的快感比操乡下村姑好多了!你明白吗?你们这些给钱就叛变的混球!”   “可是,我们......我们好像没时间干这个,而且......而且那几个恶魔......”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士兵说,是那个士兵的同伴,一直张口结舌地盯着她脸——好像怕她一转眼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似得。   他的话毫无说服力。   帝国士兵又啐了一口,“这样的女人当然有时间干,起码比那些五大三粗的母猩猩值得!你难道更喜欢那些胳膊跟大腿比你还粗的同僚吗?反正我不喜欢!你没看到那些白痴恶魔被野蛮人和法师拖住了吗?你的老二难道是擤鼻涕用的吗?”他对雇佣兵的威胁无动于衷,或者说雇佣兵根本没有在威胁他。稍年长的士兵瞪着那戴着银灰色面具的人,好像挑唆对方使他感到了危险的快感。   双方的评价都充满恶意,但却从她身上直直穿过。她根本对此无动于衷。   士兵提着她头发得手捏得更紧了,他在朝倒塌的营帐后退,同时哗哗地解着身上的铁甲。而那位贾维赫雇佣兵,就只是用面具下毫无感情的瞳孔注视他,好像是旁观者在打量一条发情的野狗,而且对此不加任何评判和干涉。 第三百二十一章 死亡边缘(十三)   年长的士兵终于退到倒塌的营帐支出的遮盖物下面。他把她轻柔的放在地上,接着,重重地吸了口气,却闻到一股子被雨冲开的消毒水气味。   “天啊。”帝国士兵说着,皱了皱眉,“伤兵营的气味......这味道可真是让人不舒服。”   “如果你不想的话,我——”   “嘘!”年长的士兵对年轻的帝国士兵比划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你第二个。”说着,他的声音也低沉下来,仿佛带着敬畏和期待。   铁甲哗啦啦地撞到地上,他半跪下来,把剑也插在一旁的地上,呼吸沉重。“好好看着,这可是你在你乡下的老家里一辈子也碰不到的女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仿佛是接受到了不可思议的恩赐。   然后有什么声音出现了,就像是锯肉刀切在剥了皮的猪肉上。等卡莲转过脸,只见到那个胆怯的年轻士兵脑袋斜斜地挂在断掉的脖子上,护颈的铁甲也被劈断了,头颅和翻倒的尸体一起滚到地上,血溅到满地都是。她看到了黑巫师。他的眼睛是两道毫无感情的细线,竖起的瞳孔是淡金色的。   那边的贾维赫雇佣兵野已经倒下。巫术吞没了他,让他变成一堆翻滚的焦炭和在雨中渐渐熄灭的黯淡火焰,只有装着奥塔塔罗粉末的小袋子和上好暗红色弩箭的弩机还完好无损。在巫术遗留的痕迹中,那东西看上去是如此的不真实。   稍年长的帝国士兵惊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拔出长剑,但畏缩着没有上前。不过黑巫师似乎不关心他的存在,至少目前不关心。   他竖起的瞳孔和她的目光对上了。   “卡莲,你就不能......”他不像是在安慰,倒像是在质问。   她该怎么回答?   抵抗?还是哭叫?   不管怎么回答,好像都不合当下的气氛。   “听我说,巫师大人,”帝国士兵小心翼翼地后退,一边后退,一边紧盯着萨塞尔。他的剑在发抖,“我不知道这个光明神殿的祭司是你的人......巫师大人,如果我能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   萨塞尔用毫无感情的眼眸瞥了他一眼,好像是目睹了什么小孩子的闹剧。   然后她听到一声不属于这世界的低语。卡莲转头,看到萨塞尔金色的瞳孔变成两道点燃的细线,继而向两侧扩张,亮到耀眼,犹如两颗熊熊燃烧的太阳。   卡莲被吹过她身边的热浪推得长发在雨中扬起。   她听到惨叫。   等她回过神,帝国士兵尖叫着朝后退去,被他身后倒塌的营帐绊倒在地。士兵栽入刚刚被雨淋湿的泥泞,自脚底变成一道翻腾的火柱。   接着,在那三头恶魔——目前只剩两头了——和追杀者的战场,因惨叫声而分神的野蛮人剑舞者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白焰蟒蛇就突然从他脚下钻出,霎时间缠住了这两米多高的魁梧身躯,将他勒在巫术制造的诡异生命体里。须臾之后,野蛮人的眼睛里钻出两股黑烟,完好无损的身体向下倒去。   那是燃尽的灵魂。   失去牵制的恶魔发出刺耳的狂笑,狠狠撞在野法师的隔绝术上,还有一头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恶魔突然从背后浮现,用尖刀般的利爪扯碎了法师的幻影围墙。三个狰狞枯瘦的怪物抓着法师的四肢和头颅把他扯成了三截。等野蛮人的尸体倒在地上时,他已经全部被恶魔吃进嘴里了。   这时,帝国军官的尖叫声终于停息,变成了油脂燃烧的嗞嗞声,还有骤雨扑灭火焰的哧哧响声。   萨塞尔在她眼前蹲下来,肩膀宽阔,淋湿的黑发贴在额头上,比她高了半米多的个头完全遮住了他身后的乌云。黑巫师看上去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杀人后的不适,更没有重逢后的宽慰,甚至可以说是看上去毫无情绪。   “你得救了,我该这么说吗?”   得救......   “啊,是的。”卡莲说,“看来你心绪平稳,我也就不用为你情绪失控的可能性多加担心了。”   黑巫师把目光挪到她小腹上,盯着那里渗出的血。   “只是普通的刀伤,不值得在意,”卡莲摇摇头,“托你的福,已经在以人类没法做到的速度在愈合了。”   萨塞尔的嘴唇动了动,白色眼球中央竖起的瞳孔和她的目光再次对上了。   “到了现在,你还是这么被动地承受一切?”   卡莲抿了抿有些发涩的嘴唇,把血从嘴里咽下去。她心中突然涌起莫名其妙的压抑念头。“我没法接受你说的那些东西,萨塞尔,包括你对信仰的评价,包括你对自由的看法,所有的一切都是......”   萨塞尔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在卡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黑巫师体内传到她身上,然后他盯着他的胸口,和她同时看到从他背后贯穿身体的一把刀。   “萨......”   然后是右手。   冲击力带的他朝前扑倒,沉重的躯体被刀刃钉在地上。   然后是左手。   “萨塞尔!”   卡莲跪在他面前,用在剧痛中失去知觉的手拧着插在黑巫师身上的刀往外拔,无处可落的左手扣在锋利的刀刃上用尽全力地拉着,但那东西纹丝不动,就像她脚下的大地一样。   冰冷的大地。   然后是小腹。   黑巫师喉咙咯咯作响,血从嘴里往泥泞里涌出来。萨塞尔眼睛转动,看到她的眼神,突然无声地笑起来。你为什么要笑?你为什么笑得出来?   不——不——不——   “你这该死的修女......”萨塞尔喘息着咳出更多血来,“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哭了......”   第五把刀从天而降,刺穿了他的咽喉,击碎喉骨,重重插在地上。萨塞尔身子一震,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不再动弹。   泥泞和雨露飞溅,好像是无声的眼泪。   她看了看地上,看到自己慌忙中拔刀时切断的四根手指,然后茫然地向天上望去。暴雨如注。每一具被巫术烧尽的尸体里,仿佛都有鬼灵仇恨的眼神在盯着她。她明白了。   是我带来的诅咒。   她当然不可能会哭。   当然不可能。   这笑话真有趣。哈哈,只是暴雨罢了......眼泪怎么可能不是咸的呢?   你这用亵渎的言论玷污我信仰的老混蛋。   太痛了,她这辈子可曾感受过近似的痛苦?   第六把,第七把......每一刀都让她身体抽搐。   卡莲用手指断掉的左手在嘴唇上碰了碰。没有味道的血。   老混蛋。亵渎我的信仰的老不死的混蛋。   我的信仰......   你才是该死的混蛋......   她把嘴唇贴在萨塞尔没有知觉的冷冰冰的嘴上,紧紧抱住这个全身插满刀剑的黑巫师。你真会说笑话。   “啊,亲爱的涅尔塞,我的佩刀你可用的还习惯吗?” 第三百二十二章 死亡边缘(十四)   ......   “当黑巫师的,居然会在战场上演出如此奇妙的剧幕,真让我的心感到叹服。”   “话说回来,与其称呼你曾经的化名,倒不如称呼你投身黑巫师前的真名比较好。这可是应有的尊敬啊,是吧?萨塞尔·贝特拉菲奥阁下?”   “很奇怪,不是吗?为了在另一些人眼里毫无意义的东西,人可以轻易地变得这样无助,不仅是人,还有王国和家族,甚至是一个巫术学派。”   “以邀请而言,这次会面可谓是灾难性的,而且,”穿着军服的女人半蹲下来,把手指搭在萨塞尔的剑柄上,“也不是很符合我的心意,萨塞尔阁下。”   她停了一下,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很仪式化的礼貌的微笑,然而似乎却栖居着某种难以描述的神性,某种没法被岁月冲淡的东西。   “为表示礼貌,我会邀请这位女士去我的陋所作客一段时间,届时还请你在梦中等候我的到来,至于地点,就在梦境最深处的小渔村,如何?当然,最好不要拖得太久。”   “啊,为了避免误会,我需要声明的是,这只是一个友好的作客。我会尽可能献上盛情的款待,也不会对她有丝毫伤害,毕竟我一向不是粗俗之人。可话又说回来,萨塞尔阁下,你也知道,时间带来的衰亡就像落日一样无情,将人眼中的一切都染成血红色和暮气沉沉的黄昏......仔细想想,你觉得命运留给她的时间还剩多久呢?”   她庄重从容地抽出萨塞尔的长剑。即使是在阴云下的昏暗中,那柄剑依旧反射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自然的光。陌生人翻过剑身,自小指咬下皮革手套,用她细长的手指滑过锋利的剑刃,把血浸在上面,暗红色的血,就像是在执行某种早就被遗忘的仪式一样。   “作为礼仪的往来,这柄佩剑我就姑且收下了,——对于能面不改色把我的佩刀挥向原主人的黑巫师阁下而言,”说到这里,陌生人嘴角勾起来,“理所当然,是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的吧?”   在卡莲眼中,世界一向是极为冷淡和缺少色彩的,现在则变得更加单调了。陌生人的话从她头顶上掠过,犹如风吹得书页哗啦哗啦地响,分明是胁迫,却又带着一种无限怜悯的叹息的腔调。   “来吧,光明神殿的卡莲·奥尔黛西亚,”穿着军服的女人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勉强可以听见,却显得宽阔、庄严而隆重,像是夜间的海浪发出的低鸣,“请不要让我等候太久。”   ......   战马疾驰,箭矢嘶嘶作响,打在围绕她的幻影屏障上,亮光一闪,化为灰烬。   “阴影神殿的猎犬在前面!”米特奥拉喊道。   “我们已经没法后退了,学士。”   说完这话,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以完全不像雇佣兵的神情深吸一口气,挥动手中长剑,高高举过头顶,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让这匹洛卡泽战马发足狂奔。剩下的骑士在扎比莱的示意下跟在齐声高呼,沿着巷道发起冲刺。她另一只手搂的太紧了,米特奥拉只能这样浑身无力地靠着,刚刚断掉的肋骨仍未痊愈,使她无法做出太激烈的挣扎。轰隆隆的马蹄下方,燃烧的大地、涌动的尘埃、黑压压的断箭和残缺的尸骸一闪而过。   她散开的红发在风中飘舞,如流动的鲜血般翻卷飞扬。   猎犬用利爪撕开空无一物的天空,犹如刀刃划开柔软的布匹,自蔓延着腐朽黑雾的另一个世界从天而降。沉重的脚步践踏大地,发出隆隆轰鸣。三对熊熊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朝她注视而来,死灰色的皮肤虬结着成团的肌肉,嘴边滴滴答答地流淌着黑色的汁液,将尸体和盔甲腐蚀成冒着浓烟的溶液。   暴雨如注,在保护它身躯的魔力上闪烁着化为沸腾的水汽。   米特奥拉能感觉到一股灰色的魔力搅动着空气,几乎形成了某种肉眼可见的颗粒状,从猎犬身上辐射出来,仿佛是狂暴的瘟疫。   它的目光和米特奥拉对上了,黑雾翻滚,发出狂怒的咆哮。   “抓紧了,学士小姐。”塞蕾西娅低声说。   ......   谁要生存,就该战斗,谁在这个永恒搏斗的世界里逃避斗争,那谁就会失去生存的资格。   不要对任何敌人心怀怜悯。   塞蕾西娅十岁那年第一次将她练习至今的剑术得到实践。真正的实践。在她亲手将剑刃送进那个濒死的佣兵咽喉中时,被莱维人部落放逐的父亲是这么告诉她的。在那之后,他允许她在尸体面前呆滞地停留了一段时间——塞蕾西娅现在知道,那是在让她体会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听到了鬼灵垂死的徘徊,闻到了鲜血和尿液的气味,感到了土地在她发抖的脚趾下惊恐地呼吸,看到了无数鬼魅般的颜色和形象,肠子一样从树枝间垂落的赤红色阳光,落日的阳光,照在黑色的树根和黑色的死尸烙下的阴影上......   “每一个生命都在努力扩张,艰难求生,塞蕾西娅,即使是这些树也一样。”   “可是它们不会动,父亲,就像它脚下的尸体一样。”   “它们会动,塞蕾西娅,”父亲说,“尽管很慢,依旧会动。它必须伸展的根须,为了吮吸水分和营养,甚至包括你脚下这尸体腐烂后提供的养分和鲜血,它也必须伸展枝叶,直到覆盖整个天空,为了和其它树木争夺维生的阳光。”   现在想来,他被部落驱逐的原因,或许就和这些极端的思想分不开吧。   但不管怎么说,亦或是想不想承认,塞蕾西娅终究还是受了父亲的很多影响。   “这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王朝信奉的格言,塞蕾西娅,即使王权已经化为自由城邦的贵族政治,但这种自然的贵族主义式基本思想仍然牢牢刻在这些人心中。正因为如此,贝尔纳奇斯才没有全部陷入罗马人的铁蹄,正因为如此,你才没有看到——那些绝大部分你以为软弱又傲慢的贵族——他们全部背叛自己的城市。”   “最后一个王朝是什么?”   “阿拉桑,雄狮的国度。”   父亲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朝她挥舞过来,从动作来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中年人。   “开始今天的剑术训练吧,就在这里,就在你制造的尸体旁边,直到你彻底记住这个味道和这一幕为止。”   猎犬浑身蔓延着漆黑的雾气,伸展着三颗畸形的颅骨,咧开到处流淌着毒液的嘴朝她冲来,轰隆隆的巨响从它脚下和喉咙里同时发出。空气中回荡着它雷鸣般低沉的咆哮。   塞蕾西娅扬起欧普恩之剑。   它用接近人类小臂长的獠牙面对她,狂暴的冲刺,甚至带着轻蔑,如此的轻蔑......   癫狂的战马在她拼命咬牙做出的牵引下,和狂哮的猎犬在半臂之遥擦身而过。   她几乎能闻到这怪物的恶臭。   腐朽的恶臭。   然后是长剑撕开布匹的声音。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偶梦境中的徘徊者   ......   第三军团在阿拉斯山脉的部队最终全数溃败,从罗马巫师们第一波攻击中活下来的士兵们夺路而逃,穿过在暴雨中也难以熄灭的层层叠叠的烟雾,朝北方宽广的河滩奔去。无数人在岸边挤成一团,有人像发狂一样拖自己的铠甲,跳河远离帝国的士兵;有人沿着河岸狂奔,试图寻找浅滩或是山丘坍塌堆出的坡地,涉水而过;更多人则在慌乱中连人带铠甲被湍急的水流一起冲走,在布满淤泥和水草的河底中窒息而死。绘有古老文字和家族徽章的战旗倒在地上,任人践踏,接着在烈火中付之一炬。   尽管这些人已经溃不成军,然而帝国士兵的阵线依旧继续向前推进,使这些眼中只有河谷一线希望的人更加恐慌,你推我我推你,甚至有人拔剑砍向挡路的同胞,只为在布满淤泥的河岸上撞出一条前往对岸的路。   无数人的号叫,无数人的哭泣,无数人在挣扎中翻倒在地,在踩踏中变成一具具跌入奔流河水的尸体。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帝国士兵冲进自由之城黑烟滚滚的营地。他们洗劫贵族和祭祀驻扎的营帐,扯下里面华丽的织毯卷成一团,包裹金银打造的饰物,劈开上锁的箱子,将失去价值的帐篷付之一炬,只留下火焰和残骸。   一具具尸体被扔进燃烧的营帐。士兵们将没有反抗能力的文员和医生洗劫一空,扒掉全身衣服,从烧焦的手指上扯下戒指,有时为了不扯断项链,干脆劈掉携带了贵重首饰的脖颈。他们拖走尖叫的平民,其中大多都是随军的战地医生和仆从,只要长相值得庆祝,就不管是男是女,统统放声大笑地占有他们,并在最后切开这些受害者的肚腹,让他们在哀嚎中捧着自己的肠子在暴雨和泥泞中死去。   看到他们的军团长路过时,很多帝国士兵都会大喊、欢呼,感谢她的庇护和恩赐,并亲吻她行走过的土地。在阿尔泰尔走远之后,他们则会继续拖着刚剥开一半的女人在匆忙铺成的地毯上排队强-暴,强-暴之后割开喉咙,将残破的尸体丢入暴雨也难以浇灭的烈火。   有时,营地里会有携带武器的人组织抵抗,杀死一些四散掠夺的士兵,但很快,帝国的指挥官们就会组织起队伍执行惩罚,让他们知道违抗帝国的代价。   滚滚浓烟在雨中翻腾,就像是在洪流中挣扎的溺水者。帝国的队伍有序地运走营地的辎重,运不走的则全部就地销毁。混乱中,只有几名大公在营地里聚集起了足够冲破围堵的兵力,一路杀出帝国军团的围剿。西北方向,几位帝国指挥官沿着阿拉斯山脉的河谷一路追击。两位大公被堵在山路里,遭到全歼,只有洛卡泽率领部属逃离追捕,冲进无路可寻的阿拉斯山脉深处。   一千多名帝国士兵因为追击距离太远而横尸在一处峡谷下方,全部死在倒塌的山岩碾压里,血肉、骨骼、盔甲和山岩融为一体,像是磨盘碾过一样混成了浑浊的黑泥。   据一个阴影神殿的祭司称,逃亡者里有光明神殿的高级施法者。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晚春,人偶的梦境。   这座梦中的教堂已经存在太久,与阴森的夜幕融为一体。它本该因为自身的重量压迫而衰败坍塌,逐渐失去人造物的痕迹,并爬满像毛细血管一样增生的藤蔓,但时至如今,它依旧和最早诞生时一样隐晦,即使最小的脚步余音也会在这教堂回声很响的穹窿下反复缭绕,如此冰冷,如此孤寂,周围的大地永远难以企及。   因为这里有些东西,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不属于现在的东西,日复一日在这里徘徊。正是这种东西,一度让萨塞尔感到一种危险的好奇。他从盛放着骸骨的大祭台上醒来,暗红色的爪子微微抽搐,睁开眼眸,看到上方幽暗的穹窿。   烛火在燃烧。   他还能依稀记得自己死前的剧痛。   萨塞尔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捂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遍布着崎岖鳞片的额头,用另一只手支起自己的躯体,从平躺中半坐起来。他的小腿接触到了人的呼吸。那是在这里徘徊的人,不完全算是人的人。   梦境中的徘徊者跪在他脚下。   萨塞尔弯下腰,把肘关节搭在膝盖上,鳞片在和祭台的摩擦中发出沙沙声。脚边的人看上去小的像是一片树叶。白色的树叶。人类......但却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类,信奉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神,死去的神,就在他眼前,在这永无止境的噩梦中徘徊。   “您醒来了,先知。”   沙哑的嗓音。   萨塞尔看到这个一身白袍的女人跪伏在地,紧盯着他苏醒的祭台,小麦黄的金发自兜帽中垂落,火光下可见她脸颊纤细,淡蓝的眼眸中露出敬畏和恐惧皆有的神情。她只套着裹腕白布和披肩的手臂是赤裸的,瘦弱,手指细长,肤色苍白,而且身上布满伤痕和淤青。和卡莲不同,这些伤痕来自这个所谓的治愈教会的习俗——用树条和圣鞭抽打自己,以向神明表示自己的敬意,并以痛苦净化自己在人世中的罪孽。   阿梅莉亚·索兰妮卡,据其自称,是个主教,但也不过如此了,以他平时所见的人来说——这个人比正常人更加单纯、更加狂热、更加容易诱导和欺骗。尽管在第一次制服这女人变成的怪物后,她的疑心重重导致萨塞尔很难和她进行交流,更别说询问这梦境的更多问题。但事实上,只要以语焉不详的口吻说出一些事实,再加以略微的引导,他就能让她以为自己是神明的使者,是先知,是应该放弃一切理智来追随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崇拜的神明和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这是个能带来极大便利的资源,难道不是吗?在真神到处行走的世界里,这些对着石头祈祷的偶像崇拜者可谓是如此稀少,如此难得一见,更何况是其本身就有的素质和狂热,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说都是如此。   和在现实更加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裁判所来消灭他们。   信仰,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一切真实的事物里最真实的东西,以它为名义,一切苦难都是合理的,任何事情都是正当的。   萨塞尔并不为放弃掉上一个躯体感到可惜,现在有了足够的材料——这教会的信徒提供的材料,他完全可以自己造出更好的备用品,可最关键的问题是......   萨塞尔摇摇头,他现在只能指望那个穿着军服的女人能和她说的一样做。 第三百二十四章 治愈教会   ......   阿梅莉亚·索兰妮卡跪伏在和劳伦斯主教很像——但却不尽相同的异乡人面前。她的十指,昨晚挥舞着树条和长鞭抽打自己身体的十指,交叉着在她苍白的唇边合拢。主教不知道这个永无尽头的夜晚还要持续多久,劳伦斯主教离去前只告诉她尽可能继续研究血疗的奥秘。但她的理智每天都在变轻,令她被动地重复感受着挣破皮肤的利爪和绒毛摧毁她的身体。   兽化病不能占有她,就会杀死她。   猎人们死去了,疯了,消失了,她仍然还在继续徘徊。在永无止境的夜晚里徘徊。她的一切感觉,一切体验与触觉都变得极其敏锐,甚至包括痛觉,但她仍在持续着鞭笞这个在人和野兽间徘徊的身体,就像是在鞭笞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血月不断升起落下,她则会一直在这里祈祷,直到再也念不出来一个有意义的词汇。   这时间太长了,劳伦斯主教,夜晚太长了。   暗红色的恶魔变成了一个留着长须的黑发异乡人。   异乡人。   起先被迫和他说话时,阿梅莉亚感觉就像小时候和家里养的猫说话差不多。因为对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所以她可以完全不必过脑子地吐诉所思所想——是的,她是有那么一点自闭倾向,但她最终还是成了这里的主教,而不是其它人。但很快,阿梅莉亚发现,异乡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学会了一切。仅仅是十天后,他就开始用她说的语言问她问题,尽管口气稍有些生疏,很多词汇也在传递时产生了含义错误,但这依旧显得过于离奇了。   就像是魔咒一样。   在阿梅莉亚眼中,世界一向是极为冷淡的,而有些人则是令人畏惧的,比如威廉大师,比如劳伦斯主教,比如她眼前的异乡人。   “大师。”   她张了张苍白的嘴唇。   ......   “先知大人。”阿梅莉亚张了张苍白的嘴唇,将手放在自己伤痕累累的上臂上。她从兜帽里垂下的金发是小麦黄的色彩,也像小麦一样蓬松,相对于她单薄的体形而言似乎显得过于富有生机。她的眉毛很淡,一直低垂着,好像在对这个世界的观察表示拒绝;眼睛一直默默地盯着双手和手边的石质地板,偶尔会落到他身上,但会很快移开,就像这种微不足道的凝视会使其它人感到戒备和不快一样。   在初步掌握了这门陌生的语言后,萨塞尔也逐渐了解了这个主教以及她所认知的东西。他们崇拜的神明是一种奇异的血,或者说‘注射血液’这个行为本身。萨塞尔对此不可置否。偶像崇拜者们的罪孽不在于他们崇拜冷冰冰的石头,这只是愚昧,而在于——他们在这些没有生命的石头里只选择崇拜其中一块。   他最早看到阿梅莉亚赤裸上身鞭笞自己的记忆,是在大致掌握他们语言的三天之后。她把连帽衣脱到腰部,用树木的枝条和荆棘抽打手臂和脊背,尽管她的脸颊因痛苦而抽搐,但她眼中却有种迷离的宽慰。萨塞尔明白,这种行为只是她信奉的自我拯救的方式,是这位主教花费了很大心思从遗弃的书籍里翻出的仪式,用以描述她对迷信的恐惧。   迷信。   萨塞尔知道,对于这个叫阿梅莉亚·索兰妮卡的主教来说,以及对于外面那些沉醉于‘注射血液’的来说,一些事情总能在另一些毫不相干的现象上找到理由。他们会无视两件事间的逻辑来进行相互联系,颠倒两件事间的因果关系,被自己得到的错误结论所禁锢,却完全看不到实际产生一切的缘由。她被束缚在自己造出的笼子里,将迷信视为合理的范式,借以诠释自己遭受的苦难,并视其为真理。   “您的血,”她说,“您的血......”   恶魔的血。   萨塞尔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发言,想。每次他来到梦中,阿梅莉亚都不直视萨塞尔的眼睛,只是紧张的盯着地面,或是交扣的十指。这个人心中好奇的一面早就死去了,除非是某些重要的理由驱使,她的思维中也缺少交谈的热情和冲动。她开口说话的声音很紧张,而且胆怯,仿佛被四周的恐惧所紧紧压抑着。   与之相反的,是她看到陌生人闯入这教堂时,——比如说萨塞尔第一次来到此处时——当烛火拖长的阴影映入她的眼帘,阿梅莉亚就会陷入疯狂,开始用扭曲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恐慌。利爪和绒毛挤破皮肤和血肉;美丽的身体变成一头体形修长的白色野兽;即使是情绪,也完全被她平时所压抑的苦涩和怒火所控制。   萨塞尔从阿梅莉亚表现出的一切了解到了很多东西,不只是她所说的,也有她通过那对浅蓝色的瞳孔映出的。   她有一双很美的手,纤细,白净,修长,而且没有丝毫伤痕,仿佛有着自己的神秘生命,不管是祈祷,还是清扫这所教堂的地面,甚至是简单地扭在一起,都可以称得上是非常优雅,和她本人完全不同的优雅。   只有当她服用那些‘血’,那些‘异变的血’时,萨塞尔才看到她的双手开始发抖,奇异的发抖。他认定,这个行为定义了阿梅莉亚的性格,至少在某些方面是。   某天晚上,他来到梦中把阿梅莉亚为自己准备的血都倒在教会一侧冰冷的树林里。接着,她在没有血可服用的痛苦中挣扎,跪在地上发抖,脸颊埋在膝盖里哭,而萨塞尔就在一边冷漠地观察。   直到她咬上他的胳膊。   ......   萨塞尔背靠祭台盘腿坐下,阿梅莉亚主教面对他跪在地上。火光映出她迷离的瞳孔,她撩开肩头一侧的衣物,让他带鳞片的手指在她颈侧划开伤口,接着,把恶魔的血一点点滴进去。   她的手又在发抖了,就像是这种行为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情绪。   在这期间,萨塞尔一边打量对方微妙的表情和神色,一边微笑着询问她各种问题。   “你的意思是,”萨塞尔说,“星星是非常遥远的太阳?神明正是从其它像太阳一样遥远的星辰来到你们这里的?” 第三百二十五章 阿梅莉亚   一个难以想象的描述,代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不过萨塞尔看到,她自己似乎也不相信她说的东西——也许只是别人告诉她的。   “那些来自遥远星辰的神明导致了你们的噩梦。”   她目光茫然地点点头,好像根本没听到萨塞尔说了什么。   阿梅莉亚似乎缺乏交流的态度,任何时候都是。她不想对人诉说自己的事情,也缺乏分享自己过往经历的欲望,好像根本不在乎以讲述自己波折过往的方式来俘虏听众的虚荣心,只是一个人在昔日的痛苦中反复徘徊。   萨塞尔把搭在她肩头上的手指挪开。很精致的右肩,但是被许多鞭笞的伤痕破坏的整体的和谐感。   在半秒后,主教的眼眸在骤然的差异感中扩张,输血中断的困惑让她感到茫然无措。   或者说,比茫然无措更麻烦。   是一种缺失了重要之物的空虚感。   是会令她发疯的感觉。   “阿梅莉亚,何必使用这种来历不明的血液呢?你们有从噩梦开始前就在研究的那些血,那才是你的一切,不是吗?”   萨塞尔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把伤口迅速愈合的手指收起来。   在她眼前收起来。   阿梅莉亚的眼眸在恐惧中放大:“先知大人,我......”   在他能告诉她的所有的一切里,她最害怕的就是她已经知道却在否认的‘血疗’的正当性这件事。如此脆弱,令人难以产生任何同情。   “你明白的。想一想,阿梅莉亚·索兰妮卡,如果说,是你渴望着血液的冲动推动着你迄今为止的思想和感情,让你得以在这段漫长的噩梦里不精神崩溃,那你其实就等于推动着你活下来的这一切,等于推动你活下来的‘血疗’。你是为了‘血疗’活下来的,你是为了‘血’活下来的,阿梅莉亚,曾经的你,在接受血疗并为之陷入疯狂的一刻,就不存在了。”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昏暗的烛光在她眼中闪烁,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跳动,仿佛是行将渐熄的夕阳余晖。   萨塞尔停顿了片刻,让对方试图理清思绪,好让她理解他说的东西,以变得更加困惑。   “所以,你觉得,在你眼前出现的恶魔是什么呢?你在一种更离奇、更匪夷所思的选择里放弃了你迄今为止的‘血疗’,结果却只是接受了另一种血液。你好像是逃离了这种令你感到绝望的血疗,甚至于,你以为你控制了自己的兽化病,因为你至少觉得——你的精神远比过去稳定了。那你觉得,这是一种救赎吗?”   阿梅莉亚纤细的手指紧扣在一起,关节肌肉抽搐时犹豫不决,眼中含着祈求,还有愠怒。   但她不会喊出来。她的性格让她把一切情绪都闷在灵魂深处,她发泄这些精神痛苦的唯一渠道就是用肉体上的痛苦来进行代替。   “是的,”她用很轻,轻到甚至有些虚幻的语气说,“是的,先知大人。”   “不,阿梅莉亚,这是一个偶然,离奇的巧合,”萨塞尔停了停,目光移过透过玻璃窗映入教堂的那些支离破碎的月光,“我没有带来任何东西,一切都是你的希望。”   “我的......希望?”   她灵魂中依旧带着警惕。   很容易就能揭掉,但他不会自己主动动手。萨塞尔知道,没有什么事,比谁主动认定别人一直否认的事更加真实。   所以他把判断的权利交给她,但自己却什么也不会承认。   “因为你知道,世界已经改变了,神已经死了,那些遥远的星辰都消失了。一切都不同了,可你还活着,你想活着,抱着某种希望——”   “不......”她突然说,“我只希望教会能够延续,还有这些因血疗而患兽化病的信徒......仅此而已。”   她的语调还是很轻,就像情人间在说悄悄话,听上去又有些死气沉沉,仿佛是在叙说遗言。   谎言。但没关系,真相可以代替谎言,谎言也能代替真相。   萨塞尔摇摇头。“我不对你说的东西加以评价,但是,阿梅莉亚.......我有时能看到一些东西,人心中的东西......能打动我的东西。”   她苍白的下唇因紧张而咬在一起,双手绞得更紧了。   她需要体会一些东西,体会很多东西,体会恐惧,体会她压抑在灵魂深处的一切都被剥掉的恐惧......   “一个年轻的、心怀爱慕的美丽少女,和一个男人。”萨塞尔在声音里加入低沉的犯音,令嗓音泛着仿佛带有实质形体的磁性,“少女在经历痛苦,因为她渺小的愿望与男人的愿望之间的相隔是如此遥远,差异是如此巨大。她感谢命运赐予她的东西,又诅咒命运不赐予她完整的东西,每天都活在自己所恐惧的‘伟大的实验’当中,被迫地参与某个研究。我看到的是——胆怯,胆怯源于自闭;还有——渴求,渴求源于冲动。阿梅莉亚——她要的不是‘伟大的实验’,而是这件事带来的评判。她渴求某个人的评判,希望他看到她时会说,‘我们的实验成功了,这是你的功劳!’”   等到她的一切——她任谁也没有发掘过的一切——都被剥掉的时候,哪怕是赤身裸体站在我眼前,她也不会认为这有任何不妥。   我需要这个教会。   所以它现在需要换个主人了。   阿梅莉亚的手指关节在发抖。   萨塞尔看着眼前这人,在噩梦中承受着永无止境的折磨的人,这个几乎濒临疯狂的主教,眼睛映出他眼中阿梅莉亚的影像,也映出她眼中的惊悸......   “那个男人呢......先知,那个男人......”   “他在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前进,因为仰望星空而看不见脚下的路,阿梅莉亚。而这路上有一个少女,仍旧蜷缩在放置玻璃器皿的实验台下面,夜里在冰冷的地板上醒来时无声哭泣。她想要摔碎那些盛放血液的杯子,却因胆怯而不敢下手,她只希望别人了解她......但是,没有人了解她。没有人爱她。”   萨塞尔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盯着她注视了片刻,眼中闪烁着非同寻常的怜悯,并确保这怜悯能传达到她浅蓝色的瞳孔中去,“然后——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在这永无止境的噩梦里......”   过去的你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死去了,也没必要活下来了。   她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打断他的发言,但由于胆怯,什么都没有说。点到即止就行了。   “和一个月前一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萨塞尔深呼一口气,就像这种发言使他感到费力无比。他凑到这跪下的主教面前,近得可以轻易吻到对方的嘴唇,“你认为,接受了恶魔的血后,你的折磨要结束了,这是你的想法;而和你的想法无关的是,这个世界已经变了,以一种你难以想象的方式改变了。阿梅莉亚·索兰妮卡......”   他把一只手搭到对方遍布淤青的右肩上,以战场上搜集的灵体碎片让那些伤痕以她无法察觉的方式缓缓愈合,接着说,“把这里最忠诚的几个神父带过来,你要保证,他们不会对教会的命令有任何怀疑。” 第三百二十六章 血之回响   ......   阿梅莉亚离开后,萨塞尔默默坐着,聆听夜风在大教堂回声很响的穹窿底下缭绕,端详自己的新身体。他看着暗红色的鳞片在手背上浮起又褪去,就像是不断在画布上绘制又擦去的铅笔痕。没有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好在乎的,无论最初是什么,是经由他捏出的巫术造物,还是他者的身体,最后都会被他的灵魂同化为同样的东西......   但是很多东西丢了。   囚禁鬼灵的灵魂晶体遗失在战场上了。如果被带到缺少看管的地方,那东西也许会导致一场灾难——他在那东西上做了太多实验,也喂了太多致命的材料和生物灵体。他几乎触摸和切割过她实体化后的每一寸皮肤,也看到她仅凭本能学会了诸多外神的巫术。   危险且致命的巫术。   但他没什么好在乎的,灾难就灾难吧,说到底,没发生在他身上的灾难算什么灾难?只要那东西在他回收之前别被胡德的使者送进门里,这不就行了?   另一方面......   约束他的誓约倒是跟过来了,就像咬住他喉咙的猎犬一样。萨塞尔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好消息,可光明神殿的誓约究竟是怎么缠到他灵魂上的?是因为他献祭了原主人的灵魂?还是因为这东西会本能地寻找下一个受害者?至于贞德,她倒是挺享受用这誓约约束他的行动,而从她过去的回答里,萨塞尔不难听出,她这辈子应该都不会把这约束从他灵魂上解除了。她的口气就像是在说:除了这个你倒霉掉进来让它缠住的约束,没有更好的方式来控制你的底线了。   贞德.......但愿你有一天不会后悔。   萨塞尔动了动手指,试图用巫术召唤出自己的佩剑,却自虚空中抽出一把刀——刀身银白色的佩刀。刀柄上雕刻着已毁的王室雄狮徽记。   我就知道,萨塞尔想。   她肯定用某种方式切断了我和那把剑的联系。   真是礼尚往来,这个毫不客气的混账。   起初,他对于熬过这战场有所信心,但一切都变得太快了。快到他难以想象。这辆看不见结局的战车上载了太多太多目的不明的人,这个世界也对他隐瞒了太多太多秘密,帝国那边同样有太多等待着他的危险......专门针对他的危险,比他想象中更加曲折、也更加难以逃避的危险。   他的无知业已造成了近乎灾难性的结局。在帝国剿灭第三军团营地的战场,他只是稍稍放松警惕,就触发了躯体毁灭的灾难,包括卡莲因此而落入那傲慢的矮子手中,也是,甚至也包括他在法里夏斯城的营地里目睹和遭遇的一切,也是。如果就这样陷入被动......那就太危险了。   我必须有我的眼线。   必须监视这支军队。如果毒液学派选择在躯体上用使人恐惧不已的植皮者替代活人,把人类的个体当作一种可以轮换的职位,那他就选择在灵魂上下手,用噩梦中经受折磨的灵魂来替代原主人的灵魂。相应的,他则一定要彻底控制这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人类——让他们彻底依靠他来存活,并甘愿为他献出一切,即便这意味着萨塞尔需要耗费精力来引导这些身陷毒瘾的人探询真理和巫术的秘密。   还需考虑伊述亚米雅——或者说塞米拉米斯。这个疑是来自古老帝国的女王十有八九对他不怀好意,特别是阿尔泰尔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后。塞米拉米斯和贞德接触过,还是友好的正面接触。起码看上去是友好的。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显然对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怀着极大的,或者可以说是极其恶劣的兴趣。她可能是纯粹出于个人趣味在观察她......也许是在引导她的想法,看她会不会表现出符合她性质的特征。贞德和他讨论过这女人的事情,但是他们也没法做太多应对,到目前为止都只能保持警惕,这点再也明显不过了。   他思考过所有的应对方法。   正面冲突,将她和阿尔泰尔接触的一幕揭露......行不通。效忠于她的集会所巫师太多了,那绝对会将这支本来就危险的军队变得更加支离破碎。直到目前为止他都需要依托第三军团来保持自己的安全。绝不能冒险让自己势单力薄。至少现在还不行。   间接冲突。夜袭。暗杀。也不行。他根本没把握隐秘处理掉这个古老帝国的复生者,如果操作不当,暗杀就会暴露,间接冲突也会升级为公开战争。   只能等待。观察。评估。试探。再次评估。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需要逐渐增加自己能控制的力量......与这些人的冲突终究不可避免,除非他决定听之任之。   卡莲过去评价的很不错。和薇奥拉天真的幻想不一样,或者说区别很大。他是黑巫师,是和毒液学派一样是黑巫师。一样危险,也一样缺乏对道德的敬意。环境应该向他屈服,而不是他屈服于环境......   哪怕这会造成诸多无关者的牺牲。   他需要准备。   “先知大人,”阿梅莉亚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带来了您要的人。”   萨塞尔漠然地扬了扬眉毛,然后微笑,就像是在试图放松这紧张的气氛。他的眼睛在这些穿着沉重灰斗篷的神职人员身上扫过:苍白枯瘦的脸颊,就像是银白色的面具;螺纹的重手杖,比正常人要高大许多的躯体,还有飘舞着破碎灵魂块的提灯。   “很高兴你们来了。”   萨塞尔用浑厚徐缓的语气说,“也许你们会感到疑惑,但很快,我会为你们预示一切。”   ......   “请靠近我,我会为您引导血之回响的秘密,”人偶用很轻的语气描述。她半跪下来,没有温度的手臂发出亮光,就好像是闪烁的星辰一样,“现在,闭上您的双眼......”   萨塞尔看着她,扬了扬眉毛。在从那些神职人员口中问到‘血之回响’这玩意的意义——那些想附着在他身上,却一直被他的灵魂所排斥的东西——后,他就来到了这里。   不过和过去一样,他还是难以辨别这东西的任何情绪。   “闭上眼睛是仪式的一部分?这个动作会导致什么?”他问,把手搭在人偶的手上。   “是我的创造者设定的条件,尽管过去每个来过这里的猎人都未曾质疑过......如果按照您的想法,也许该称之为毫无必要的条件吧。”   萨塞尔应了一声,继续问,没有丝毫闭上眼睛的意思:   “你知道血之回响是什么吗?”   “是为那些猎人微弱的灵魂提供守护的力量,黑巫师先生,但对于您扭曲的灵魂来说,或许这显得过于微不足道了。”   我能认为这句话里含有恶意吗?还是说她认为这是客观的描述?   他的目光在人偶带着球形关节的手指上游移,琢磨她改变那些‘血之回响’结构的过程。透过灵体视觉,黑巫师看到这东西手上闪烁的光芒,来历不明的光,他的视线在这些光闪烁的频率上停留了片刻。   很有意思的重组过程,不是吗?   “可以了。”萨塞尔停止观察,“手搭过来,让我在你身上试试。” 第三百二十七章 猎人们   他握住这只苍白的手,意外的感受到人的温度和触觉。   “神明说,我只有这样才能接受回响的守护。”她说。   “很细腻。”萨塞尔吻了吻她的指尖。   “我该感谢您的赞扬吗?”   黑巫师没理会她,长出一口气,将意识投入血之回响模糊的轮廓,接下来,一圈黯淡的银灰色烟雾围住了他。   他踏入入口,走上梦境的碎片组成的墙垣和峡谷,身边是被夕阳残照点亮的面孔和人形。此时,不明来由的低语在他骨髓和灵魂深处窸窸窣窣,呼喊和徘徊,在手指间缭绕,在耳膜下低语,无数种不同的语言说出的细碎词句仿佛是阴影组成的烟雾——有生命的烟雾——在他的皮肤上行走。那些细小的触须环绕他阳光般耀眼炽烈的灵魂敲打,却始终寻不到进入其间的道路。   他将意识再度深入。由意识的碎片组成的地面不断升起,墙垣如晶体堆砌的雕塑般闪耀着支离破碎的光,在他眼中飞速后退,如同死前的记忆,引领他向前走。墙垣和峡谷上长了一层湿漉漉的青苔,光滑如绸缎,煞像是淹没在雨水中的大理石长椅。烟雾般有形的低语回响淹没了他的意识,就像是海潮淹没了他的灵魂——这是入口——蓝幽幽地、暗沉沉地流淌着的,好像是玻璃的烟雾。四周一切都在向他面前这海浪般涌动的烟雾中汇聚、拍打,似乎从近乎永恒的岁月之前就一成不变地响在这个离奇的世界上。   灵魂学。   这也是灵魂学。   他对此很熟悉——对这种意识组成的世界。   “您进入的比我想象中要深的多,不善良的黑巫师。”   人偶几不可闻的低语被周围不明来由的喧嚣淹没,但他还是能在这些无意识的低语中分辨出她有结构的词句。   “这和我研究的方向有所重叠。”   “可是,您确定您的意识能回去吗?”   “我走过比这更危险的距离。”   萨塞尔说着,用手触摸眼前朦胧的意识体——一团不规则的、不断改变着形体的几何形——这是人偶的意识。   “你见证过吗?”他问,“茫茫的时间之流会将一切过去的足迹都印入森罗万象,毫不留情的使转瞬即逝的事物中存在的‘现在’走向毁灭,即便是残留的躯壳也日渐腐朽,变成模糊的记忆,像海面上倒映的星光一样消失无踪,再也无法寻见。只有在世界不为人知的间隙里,才能看到过去,看到已经被淹没的东西——如果不彻底深入,就永远无法理解——灵魂行走在世界上总会掉落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就像波浪间涡卷的雪花一样,被这间隙吸收吞入,并将这些漫长的词句记录为没有逻辑的故事。”   “您记忆中无法观察的东西有很多,这也是其中一部分吗?”她说。   “这是禁忌,”萨塞尔说,“但这也是真理,你无法观察,是因为接触禁忌是有条件的。”   黑巫师停顿了数个心跳的时间,将眼神聚集在对方有形体的意识中。他将思想里的诸多认知组合起来,各种变化彼此分割和延伸,混杂成为完成一次‘血之回响’的附加应有的各种结构和变化,然后,近似的光芒从他手中,或者说——从他灵魂中浮现出来。   这一切都在转瞬间完成了。   他从间隙中离开,对着眼前的人偶眨眨眼睛。朦胧的烟雾开始凝聚,最后变成此处的现实。不规则的角度恢复成正常的清晰形体,蓝幽幽的烟雾也逐渐褪去,使得彼此混杂的光和影逐渐清晰。   “这是......您改变了我的意识吗?”   萨塞尔放开她失去温度的手,耸耸肩。关于人偶的记忆,如果他能阅读,必定要比灵魂学的世界里能阅读的破碎意识所获得的更多——就如他从阿梅莉亚所处之地耐心地拾取了她细碎的记忆一样,但是,他目前还缺少翻开这本书的能力。   “这只是一次对你的精神微不足道的强化。”   而现在,他有比更需要提出的问题。   “有人告诉我一个地方,”萨塞尔最终说,“这个噩梦的最深处,一个渔村,它在哪里?”   ......   大教堂外,萨塞尔把手从神职人员的头顶上拿开,停止血之回响对灵魂的影响。月光铭刻出这个巨塔般高大的兽化病人,他就跪在他眼前,把廊柱般的巨斧摆在一旁,因他几句微不足道的只言片语而放声哭泣,并不停地诉说,真诚的表示感谢,并和他分享自己迄今为止的一切痛苦。   风中传来这教堂区附近野兽悲恸的嚎叫,吹过周围空荡荡的街道,吹过杂草丛生的砖头缝。坑坑洼洼的墙壁似乎与天空一样是黑色的。萨塞尔随着这声音的节奏缓缓点头,用低沉的声音引导眼前这个比想象中更加脆弱的病人——越来越缓慢,越来越低沉的声音——让病人吐露他想要知晓的一切。等这个脆弱的毒瘾患者完全被他掌握后,他的灵魂将全然不设防地向他张开,再也无处可逃。   “费尔德,你知道猎人的梦魇是什么样的吗?”萨塞尔问。   丛生的杂草在风中摇晃,尘埃扬起,掠过干涸的水井和乱糟糟的墓碑丛。风声就像是鬼魂的低语。他蹙起眉头,就像是在努力回忆一样。   “那是猎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据说是更深层的噩梦,要走过很多危险的道路。”费尔德最终说。   他的口气中没有多少敬畏,就像这只是一个虚幻的故事——太遥远的地方不会使人产生敬畏感,就像太近的地方也不会使人敬畏一样。   “这个梦中还有猎人存在吗?”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久到狩猎已经失去了意义,在这里,已经只剩疯掉的怪物和放弃希望的怪物了,先知。”费尔德答道,他把自己也称作怪物,因为他此前的行为的确和怪物没什么两样。“噩梦中没有猎人,但您或许可以找到曾经是猎人的怪物们。   “那你能举个示例吗?”   费尔德动了动他干枯的眼皮,似乎是再次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过去有个归属于我们教会的猎人,是叫阿尔弗雷德,是个时常陷入狂笑的疯子,而且总是带着顶奇怪的三角头盔。也许他现在还在这梦中徘徊,寻找着某种叫‘污秽之血族’的不知所谓的东西。”他停了一下,似乎因为知晓的一切就这么说完了而感到沮丧。“其它事情我知之有限,或许您也能找到一个曾经是加斯科因神父的兽化人,但他也已经失踪很久了,也许早就完全失去理智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兽化人   “血族?”   “某种以人类的血液为食的怪物。”费尔德答道。他眼睛睁大了。萨塞尔知道,哪怕是自己对某些事情的无知,在他看来也充满了莫测的神秘感。“你是说你不知道血族是什么?”   “我们的世界和你认识的世界相去甚远,即使是习以为常的种族和传说也有诸多差异。”   费尔德茫然地点头。倘若这个梦中的人听到伏妖或天玛斯,想必也会拥有和刚才的萨塞尔同样的疑问。他继续说:“‘血族’是我们民间传说里的故事,但阿尔弗雷德那一派的猎人认为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存在。他们说,尽管‘污秽之血族’已经成了旧时的阴影,然而消灭那些丑恶的生物依旧是他们毕生的任务。”   说到这里,费尔德停了一下,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实过去,我也以为狼人也是不知所谓的东西,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些来历不明的血竟然让我们变成了传说故事里的生物。”   狼人?那些在街道上行走的直立犬科生物?   在费尔德所用的语言中,萨塞尔没听过这个词,也没听懂,但他能根据词根猜测,——猜测这名词所指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再次提问后,萨塞尔发现,费尔德对于这些东西的认知多半来源于民间的传说故事,而传说通常都和事实相去甚远——故事会颠倒因果,混淆真相和虚假,并将片刻的现象看作一切的原因。在故事中寻找出真实可循的信息是一种相当困难的举动。   “也许叫兽化人更合适一点。”萨塞尔纠正他。   “是的,先知大人,”他点头,“有发现加斯科因妻子遗骨的猎人说,他就是因为旧神的血而变成了兽化人,彻底失去理智,自此之后行踪不明。先知,您知道旧神吗?”   萨塞尔不可置否地对他点点头,继续提问:   “关于猎人加斯科因,你可知道他最后的下落?”   “就在亚丹小教堂下方的墓园。那是他最后活动的地方。”费尔德皱着他眉毛掉光的眉头,“总之本来是由他和另一些猎人负责狩猎发狂的兽化人,可最后他们自己也都一个个发狂了。您能想象吗?这原本是我们抱着希望在等待的狩猎,最后却在内部开始崩溃,而且是彻底的崩溃。”   “那么,墓园就是他活动最多的地方?”   “他妻子的遗骨就是在那里烂掉的。”费尔德说。他的语气听上去对此毫无感触。清风会舔尽人在地上留下的足迹,漫长的折磨也早就洗尽了他许多本该拥有的情绪。   “那阿尔弗雷德呢?”   “那个三角头可能会在梦中的每个地方出现,只要别和他提到血族,他都是很好交流脾气也很好的一个人——”费尔德停了一下,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在这个噩梦中,那家伙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寻找不知所谓的‘血族’身上,然而这地方就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哪有什么民间传说中的‘血族’,先知,您能想象吗?”   “那他成功了吗?”   “过去有段时间,他说自己成功的完成了使命,可后来他又说他被欺骗了,真是来回折腾。”费尔德说,语气带着嘲讽,“反正他大概有他自己的理由吧,我猜。”   萨塞尔和费尔德谈论着猎人,谈论着遥远的城市,直到他问到了自己想问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猎人可能的下落,包括他对这场噩梦的认识,也包括他所了解的一切秘密。   ......   萨塞尔耐心的在墓园中独自徘徊,分辨教会猎人加斯科因残留的记忆碎片。荒废已久的黑色墓碑许多都被砸碎了,就连碎片中都生满了杂草,空气中可以嗅到渺无人迹的寂寥。   在过去的探索中,他对这个死去的、除去被感染的病人外一无所有的街道和城镇已经非常熟悉了。尽管城镇的结构和现实世界有所差别,但同梦境迷道深处那些更诡异的、和人类世界风格迥异的城市相比,也称不上使人茫然无措。这里只是个普通人曾居住的土地,只是被拉进了它不该进入的地方而已。   灰从他面前一座围栏碎掉的矮房屋顶上落下。萨塞尔朝上看了眼,踩上空无一物的空气,就像踩在楼梯上一样走了上去。   除了干涸的黑血和包在碎布片里的腐烂骸骨以外,屋顶空无一物。碎布片里别着一根装点颇为用心的女式胸针——里面嵌着一块红宝石——能从这首饰感觉到隐隐约约的能量。胸针上雕刻着符文——亦或是某种文字——也许就是这个梦中的居民所用的文字。   他对这种语言还没熟悉到阅读专有名词的程度。   猎人在这具尸体上留下的记忆尤为强烈,但这样的思考与他的寻找没有太大关系。他的任务时找到和猎人噩梦有关的人,并依循其灵魂找到入口,进入噩梦的更深层。也许这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他会带着几个此地的灵魂返回军队,并在自由之城的各部门里安插自己需要的眼线。他要保证自己能及时获知更多情报,而不是继续深陷无知的泥沼难以自拔。   或许他还能通过合适的操作来让这些人身兼要职,并利用这辆驶向帝国的战车来帮助他达成他想要的目的。   萨塞尔走出墓园,来到城镇的高处,俯瞰着映在血色圆月下的黑色城镇。在城镇中,是那些不断死去又不断复生的徘徊者,亦或曾经是人的东西,就像黄衣之王的祭祀场里那些被虚构的戏剧所同化的灵魂一样。那个叫阿尔泰尔的矮子或许将其视为空洞的徘徊者,但他会在这些人空洞的灵魂中找到藏身之处,将他们变成自己在现实中的器具。   就像那些利用植皮者把人类个体当作职位的毒液学派黑巫师一样。   俯瞰够了这座城市后,萨塞尔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既不腐朽也不发臭的东西,不属于这城市的东西。观察一阵后,萨塞尔决定还是不要在这地方深入世界间隙,而是去问问城镇里的居民。   ......   “让它们保持安静。”   长满胡须的面孔对这两只兽化人微笑。   跪在他面前的兽化人。   他只用一只贴在他们额头上的手,加上自己对血之回响的共振,就能让这些长着狼头的毛绒怪物痛哭流涕地回忆起他们遗忘的一切。只需一瞥,他就能从他们浑浊的眼中看到隐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称为人性的东西。毛皮肮脏的狗群在他们身边吠叫,然后因为他的目光而恐惧地伏下身躯。   “我在这里看到了不属于这城市的足迹,”萨塞尔对眼前的兽化人说,“它们属于什么?”   “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先知。”萨塞尔看着兽化人满是绒毛的腹部像狼一样起伏,心跳似乎也在因惊悸的回忆而加快,“但是也是两个巫师......很可怕的巫师,我相信她们一定和旧神有所联系。” 第三百二十九章 戴安娜的困扰   “在哪里?哪个方向?”   兽化人长满灰色狼绒的脸颊越过断裂的天桥,在下方掩盖于雾气中的城镇中游移。萨塞尔看到这人眼中有惊悸和抗拒,还有深切的痛苦。寻回曾经是人的记忆后,这些人开始想要远离自己作为野兽徘徊的地方。   萨塞尔明白,他们想要逃避自己对同胞犯下的罪行,但他们用爪子划开同胞脏腑的记忆会在这些灵魂中反复上演,即便是狼群的嚎叫也会像寒风一样切割他们满是兽性的灵魂,直到这些伤痕也被时间洗去,直到这些记忆再也不能称为伤痕为止。   “她们往城镇下方去了,那里是城镇的边界,”兽化人最终说,“但不是噩梦的边界,先知大人。”他在地上厮磨着自己的爪子,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是喃喃自语,就像这样能够缓解他的恐惧一样。“因为噩梦没有边界,我们也无处可逃。是的......我们无处可逃,如果人都死绝了,也就无所谓罪行了。”   萨塞尔摇头,用不算温柔也不算严厉的声音告诫他:“不,韦尔奇,只有人被自我蒙蔽时,才会有罪行。”   兽化人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低头,木然地看着自己的爪子。   他就像个孩子一样。   黑巫师俯身握住这只脏兮兮的、毛茸茸的手,用怜悯的眼神注视他:“人可以死去,但他们在你灵魂上刻下的沟槽却不会消失,韦尔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远离人群只会会让记忆在你的灵魂里刻下更深的伤痕,你需要的不是蹲在这里独自陷入痛苦,而是去了解更值得你投入生命的东西。”   “可我......我又该......”   “去大教堂区,韦尔奇,带着我给你的印记去找阿梅莉亚主教。”   .......   “为什么你也是黑巫师?”薇奥拉把声音压得很低,而且竭力保持语气平静,但听上去还是怒气冲冲。   她在对什么发怒?   戴安娜和薇奥拉退到建筑墙壁夹出的黑暗角落里,一人拽着一只脚,把那个异国人的尸体也拖了过来。和她的寝室隔着三扇门的同学薇奥拉,严肃地盯着她,对脚下的尸体毫不在意。衣衫破旧沾满血迹的异国人成群结队穿过街道,牵着他们皮肤溃烂发臭的猎狗群,带着雷管枪、粗陋的砍刀和发黑的草叉,就像是徘徊不去的幽灵或鬼魂一样。   她甚至能透过如血的月影看到徘徊在天桥上的巨大黑影,就像蜘蛛一样在高耸的钟楼顶端攀附。每当她往烟雾弥漫的更高处看去,都感觉到那些扭曲的视线穿过荆棘般缠绕的脑干,回望过来。   “我不是黑巫师,薇奥拉同学。”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也压得很低。   “只有同属外神的迷道才能在外神迷道的内部张开,戴安娜,”薇奥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就像刚才的质疑只是一个诈出真相的话术,“如果你不是黑巫师,你又是怎么懂这些的?”   真像某个会用言语的尖刀刺穿人心的混账啊......   她觉得头疼,隐约明白了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以呢?”她扫视脚下阴暗的街道——尽管年久失修,却仍旧像是精致的几何体、发黑的墙垣和生满杂草的地面构成的工艺品盒子,“每个对巫术深入研究的家族或是学派,都会或多或少接触一些黑巫术相关的知识......”   “看来又是我不懂的知识呢,”薇奥拉若无其事地自嘲道,“半路出家的法师就是这样无知,而且还对你们贵族世家的礼仪和传统丝毫不懂,我对此深感抱歉。”   语气很平静,但话里的火药味让戴安娜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是半路出家的黑巫师吧,薇奥拉同学。”戴安娜在黑暗中冷声说,“你和亚可·卡嘉莉的室友苏西·曼芭芭拉两个人整日整夜逃课,每周六天里有三天都是夜不归宿,还有一天,是整夜在你的寝室接触你们不该接触的危险品。除此之外,每次学校活动你们也全部都不参加,而且,只要休息日一开始,我就没法在学校里发现你们的人影——”   “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薇奥拉低声说。尽管角落狭窄,她们也两个挤得很紧,但气氛却冷的像是冰窖一样。“我来这个学校的目的是为了成为正式法师,为了接触真理和法术。为了这个目的,干什么都不奇怪,你觉得呢?还是说你觉得玩弄无聊的管理游戏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我姑且不评论你对我的负面意见,可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不是每个人都是报着探询真理和禁忌的目的来接触法术的,薇奥拉同学。”   “深感抱歉,我对你口中的其它人的想法不怎么明白,也不太想明白,——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我身边的法师朋友都和我一样。”   “看上去确实如此,”戴安娜说,“包括都是黑巫师这点也一样,对我说的吗?”   “......”   “看来,苏西·曼芭芭拉,她和你一样,也是黑巫师。也难怪你们会整日整夜的聚在一起,携带危险品乱走和进入不该进入的场所。想必你们应该在这所学校里举行过不少接触眷族和沟通邪神的仪式了,就像我刚才看到的一样,我说的对吗?”   “反......反正你都看见了。”薇奥拉咕哝道,用一根手指搅着脚下尸体溃烂的伤口。她语气强作镇定,不过动作中可看出一丝微妙的心不在焉。   “啊,是啊,薇奥拉同学。”戴安娜一字一顿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被你们释放黑巫术的动静吵醒,因为我把你们乱成灾难现场的寝室收拾干净,因为我给你们两个套上衣服.......想必‘薇奥拉和苏西在深更半夜举行黑巫术仪式,在皮肤上用人血画满亵渎的外神文字,脚边堆满储存人类灵魂的结晶石,一起全身赤裸的昏倒在地上’这件事——已经在第二天早上传播整个学校了吧?”   “但你昏迷不醒的事情现在应该已经传遍整个学校了。你知道的,戴安娜,现在城里的气氛很紧张,随时可能爆发冲突,任何不安的苗头都会被放大到所有人眼皮底下。”   “......明天是休息日。”她说,尽管知道这只是自我安慰。   “我不觉得你能一天就回去。”薇奥拉若无其事的说。   “我应该指出的是,薇奥拉同学,这里面也包括你。”   “苏西会给我打掩护的,也许她也会给你打掩护,大概?”   “你觉得......我是因为谁才掉进了这个外神的噩梦?” 第三百三十章 阿尔托利亚   尽管发出了这样的质问,但戴安娜却没有多少愤怒;好像是早就料到了这次称不上是愉快的会见,也早就料到了这场噩梦一样。   ......   那天夜里,戴安娜做了一个梦,在和萨塞尔逃离梦境迷道后,她时常做类似的梦。似乎跟平时一模一样,但似乎又有所不同。   这个梦和那些黑色的修道士还有他们黑色的城市有关,也和她的女王有关。   在对叛乱者的大搜捕时期,阿尔托利亚女王下令把由岚斯的王后美更·拉·费的尸骨挖掘出来,她曾是女王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是主要的叛乱引发者,死后被由岚斯王安葬在其故土的教堂侧厅里,在那里刚躺下未有半年;王的肃正骑士打开盖死的棺材,用猪拉到由岚斯王执刑的刑场,放在那里架设的断头台下面,上面砍叛乱者的头,鲜血就给流到王后美更·拉·费的尸骨上;最后斩首的,则是由岚斯王,他亲眼目睹王后尚未腐烂的尸骨被肃正骑士剁成数块,分别就地埋在刑场的绞刑架和断头台底下。   这位王也被埋在了近似的地方。   女王的谕令说:“让罪犯们不断流淌的鲜血永远淋到叛乱者的首领污秽的碎尸上,直到这个应当被唾弃的名讳成为婴儿口中毫无意义的声音为止。”   戴安娜在这梦中起初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似乎一切都是朦脓而模糊的,只是回忆起女王拜访她的家族时短暂的一瞥。她的童年,或许也不算是童年时,母亲,决定带领家族全面倒向女王一派并加入剿灭叛乱的母亲,曾带她面见过那位王上。   记忆由于久远而变得模糊,唯一有所印象的是那张毫无表情的犹如僵死的脸,还有那双眼睛——很冷漠,但却总是流露出深邃而带有审视的思虑神情的眼睛;女王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一种傲慢的庄重,偶尔则会在她没有血色的唇边挂上某种模棱两可的微笑,戴安娜觉得,那微笑仿佛也带着某种血腥味。   就和所有描述她的那些民间故事一样,或者说,完全一模一样。   出乎意料的是,在得知好友的死讯后,她意外见到了吟游诗人们口口相传的两国战争中的另一位主角,即那位令她心情颇为复杂的裁判官小姐。贞德。裁判官小姐似乎和女王的长相颇为近似,无论是苍白的面颊也好,亦或是浅色的金发也好,甚至是瞳孔和眼睛,还有同样近乎于冷漠的神情。   然而区别也很大,裁判官眼中那种近乎于疯狂的狂热和脸上赤裸裸的讥笑是无法在女王的神情中看到的;女王那种近乎于傲慢的庄重,还有那种模棱两可的残酷的微笑,也是无法在裁判官的一举一动中观察到的。   但无一例外,都和常人迥异,让人恐惧,而且难以接近。   后来,在这种朦胧的回忆中,戴安娜一直向前走,直到她看到一条偏僻而荒凉的街道,像黑色的雪一样堆积在街上的灰尘,一排排黑色的木桩和烧尽的残骸,还有大教堂和天空一样是铅灰色的尖顶。夜晚很昏暗,令人惊悸。头顶的月亮巨大如磨盘,而且像血一样鲜红。几口奇异的猪,肥胖臃肿,丑陋,浑身没有毛,漂白似得皮肤上带着黑色的、老人斑似得斑点,前额则嵌满了一颗紧挨着一颗的密密麻麻的人类眼球,拖着一辆没有轮子的马车。   只见那马车造成了一具开着盖的棺材的形状,棺材里放满了油腻腻的人头,已经发臭了,好像是潮湿的雨林树窟窿里的烂树叶子。烂掉一半的人头堆和教堂的尖顶一样,在月色的照耀下变成诡异的血红色。不知哪来的风蚀骨片在马车的碾轧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黑色的泥浆像发臭的鲜血一样溅得到处都是。   寂静,一切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就犹如她正处于世界末日的前夕。只有猪嗷嗷的叫着,只有没有轮子的马车嘎吱吱的向前拖着。   有一个苍老的怪人,身披绣满外神符文的黑袍,经过她一旁时,伏在她耳朵边上小声说:“修道士,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们的出场。”戴安娜知道,这里也许不仅是一个梦境,而她过去的经历则让她保持了某种程度上的安全。   戴安娜醒来了,和平时做这种梦不一样,她因黑袍人刚才的低语而她在噩梦中看到的一切而感到心悸。窗外仍旧是深夜,汉娜和芭芭拉也仍在熟睡,万籁俱寂,就跟她在梦中时一模一样,——犹如在世界末日的前夕。   这个梦境一定不是毫无理由的。   戴安娜费力地支起身体,似乎全身关节都像是生锈了似得,似乎浑身的器官都仿佛脱落了似得。她觉得自己就像还未从梦中醒来,而梦境还在继续一样。与此同时,她从枕边握住了储能石——由萨塞尔灌注了梦境迷道魔力的储能石。   就像这上面还带着那人的温度一样......   是的,她知道了。   梦境一定不是毫无理由的。   梦境就来自她黑巫师的仪式,离她很近的仪式,和梦境迷道有关的仪式。   她来到走廊,手里握着黑巫师用过的储能石,小心地阖上门,尽力不吵醒汉娜和芭芭拉,就跟像她往常熬夜读书和研习文献时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她们睡的很死,一如既往,睡的很死,就像两具沉默的尸体。   解除那些密密麻麻的隔绝术和揭示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房间里的主人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宛如这里是个废弃已久的坟墓。戴安娜深呼一口气,整了整自己的睡衣,莫名其妙地体会到一种毫无意义的恐惧。   她推开门。   坩埚、弧形铁、不明生物的标本、熔炉、天平、游标卡尺、基底油和其他一些法术实验以及数学、物理学、化学相关器具在这间本不算狭小的房间里摆得满满的,使得勉强能容纳两人躺着的单人床孤单的挤在角落。   护窗板关的很紧,还上了锁,房间中心则有一小块空地被清出来了,点着一圈黑色的蜡烛,散发出刺鼻的气味。除此之外,就是那股难以察觉的魔力。如果不是她曾经当过一段时间修道士的话...... 第三百三十一章 苏西和戴安娜   虽然月色明亮,可是室内却一片漆黑,烛火则呈现出诡异的灰色,并把一切都染做灰色,仿佛是一张灰色的蜘蛛网从房间的天花板撒下来,笼罩住整个屋子。窗户上不仅把护窗板关的很紧,还都钉着毡子,挂着厚实的帘幕,确保一丝光亮也没法透进来,也确保一丝光亮都没法透出去。   戴安娜关上身后的门,以确保寝室内的一切不被其它人察觉。   在烛火的映照下,可以看见各种仪式用具——装着不明骸骨的小匣子、安息香、用野蜂蜂房盛着的人血、用小碟子装着的决明、用铅器盛着的油脂、用巫术火点燃的黑色蜡烛、一段卡斯城地底的黑藤蔓——又被称为鬼藤蔓、几株夜生灰枝草、来历不明的人类心脏、还有填满灵魂的结晶石——这东西属于禁忌品——通常只能在萨伊克集会所的地底深处才买得到。这些物品围绕着房间中心清理出的空地摆放出许多诡异的符号,似乎预示了出某种亵渎的巫术仪式。   这些仪式用的药物围着两个躺倒在地的人。她们因为全身盖满黑雾而看不清大致轮廓,但她能猜出来这两人究竟是谁。   戴安娜从衣服下面掏出黑巫师先生在修道士的城市用过的储能石,那是用细绳子拴着挂在胸前的,被躯体温的暖乎乎的。她把如今已是暗红色的宝石拿到眼前,低声念出灵体视觉的咒文,幽暗如水的蓝光在她眼中一闪而逝,灰色的烛光照在宝石上,映出了雾中两个昏迷者的形象。   在灵体视觉浅蓝色的反光中,好像是在梦中,赤身裸体的两个少女出现在她的眼前。   苏西蓬松的头发扎了起来,纤细的双手合拢在小腹上。曼芭芭拉的脸还是这样,总是不见忧愁和欢乐,双唇紧闭,像大理石雕像一样木然,可是现在这张脸却很清秀,可能是由于在睡梦中,也可能使由于过度研究黑巫术仪式,特别是肤色,显得过于苍白,——也更加鲜明地表现出一种天真的孤单。是的,一种天真的孤单,戴安娜想,——一种将神圣的秘密吞入腹中后所导致的,和常人间的格格不入。   薇奥拉总是扎起来的发辫却散开了;和苏西一样,用人血镌刻成的诡异符文线自她颈部向下绘满全身,如百合花般纤细的身体上,那张脸略显得苍白,嘴唇胭红而清新,金发轻盈地垂到指尖和背后,像是童话故事里安眠中的精灵,但却流露着一种莫名的阴郁。戴安娜知道这阴郁来自何处,这种阴郁不可避免地使她想到自己的遭遇,也让她心情更糟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宝石藏了起来,抽出一小丝梦境迷道的魔力。   第一个被她叫醒的是苏西,戴安娜用大司祭埃因罗的法术帮她驱除了黑雾,并抽去了用巫术镌刻的符文线。在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并帮这个一丝不挂的女孩披上外衣时,戴安娜发现苏西醒过来了。   她眼睛里闪烁着迷幻的火花。戴安娜看了看她,她那两片很漂亮的樱色嘴唇用很可怕的表情咧开了,露出满口尖细的牙齿,白森森的,像是两排獠牙;脸色也看上去既可怕又欢快,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巫婆。   “恢复神智了吗?曼芭芭拉,如果恢复了,请看着我的眼睛,然后点头。”   苏西的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在端详什么奇异的、难以想象的事物,然而手指却在抽搐,好像喝醉了似得,仿佛还没回过神。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两只眼睛忽而变得暗淡无光和麻木,忽而变得炯炯有神,犹如两颗燃烧的火炭,充满狂热。   这糟糕的黑巫术仪式。   真难想象,我过去居然跟那个人......   戴安娜眉毛不耐烦地跳了跳,接着对苏西念出强迫术的分支:神经刺激。   “啊!啊......戴安娜?”   苏西因为这法术打了个冷颤,但眼睛里还是闪烁着迷幻的火花,“为什么你也在这里?哦!我懂了,你也非常想去吗?发生兴趣了?想要接触那些可悲的胆怯者视之为禁忌的黑巫术仪式了?”   不,绝对不可能。   戴安娜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她,但一声不响,直到苏西停止絮絮叨叨为止。“曼芭芭拉......不,还是叫你苏西吧,”她说,“苏西,我不是黑巫师,也无心研究黑巫术或接触外神,这一切的缘由是某个意外。不过在眼前这件事上,我请你像对待自己那样相信我——你也明白,要是这件事被揭发,我会和你们一样承担责任。”   “......你是指千面之神的迷道吧。”苏西扶着她的胳膊盘腿坐起来,“对这个迷道有很多种连接和利用的办法,但你所用的技巧要比我了解的完善,这也是一种意外?”   她似乎恢复清醒了。   但她在意的东西......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给你解释,苏西,”戴安娜一字一顿地说,“但你要想告诉我你们在做什么,和你们到底做了多久。”   “不清楚。”苏西把扎起来的头发散开,“在我看来黑巫术仪式就和呼吸一样自然,难道你会记录你熬夜阅读文献的次数吗?”   “那你也很清楚这其间的危险性吧,苏西,”尽管对此感到怒火,但戴安娜仍旧维持着冷静的语气,“如果不是我接收了共振的讯息,你觉得明天会是谁发现你们倒在这里?”   “鬼晓得,大概这是为真理付出的牺牲,”苏西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最不济就是十字教的人用圣钉把我钉死在绞刑架上,然后风干,被乌鸦啄得一干二......”   她没有说完就愣了愣神,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需要我帮忙吗?”   苏西指了指罩在黑雾里的薇奥拉。   “你不是说想要钉在绞刑架上风干然后被乌鸦啄食吗?”戴安娜强忍着价值观差异导致的怒火说。   “啊......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被风干的,虽然我觉得被乌鸦啄光也没什么,不过姑且还是活着好一点。”   戴安娜更深地皱起眉头。   “苏西·曼芭芭拉,请你务必记住一点,即使不能上报学校,我也会以个人的名义让你们明白,什么是你们不该乱做的东西。”   她一边发出警告,一边伸手去触摸笼罩住薇奥拉的黑雾。   就像她刚才唤醒苏西一样,没什么好担心的。   至少她当时是这么想的。   ......   钟楼的房间又潮又冷,但又不能在这里湿透的壁炉中生火。风的呼啸声很强烈,甚至吹透了墙壁,吹透了紧闭的门窗,蜡烛的火苗不停地跳动,溶化的蜡油流淌下来,凝结成长长的、血红色的针形,刺穿了脚下尸体的皮肤。   薇奥拉蜷缩在地卧上,一声不响地用眼睛盯着她,那有棱有角的影子因烛火而在棕色的木墙上晃来晃去,忽而缩短,忽而伸长,顶到天花板上和紧闭的屋门上,在墙壁和天花板的衔接处折成了两半。   “那个宝石,是老师给你的吧?”   薇奥拉的脸色好像是很冷漠,只是嘴角略略颤抖着,无意识地动着手指,把自己手腕上的一枚扣子忽而解开,忽而扣上。   戴安娜觉得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可却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第三百三十二章 黑巫师,小黑巫师,噩梦   一切都和去年秋季她和那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男人相遇时如此相似。   戴安娜觉得有些疲惫无力。尽管想像眼前这女孩那样缩成一团,但礼仪仍旧驱使她保持端正的姿势,直腰坐在薇奥拉对面的长椅上,盯着对方闪烁不定的眼睛。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有所区别,但事实近似。”   薇奥拉没有说话,看着她,一动不动——好像是个死人。   “但这没什么意义,至于为什么......”   戴安娜将双手抱在胸前,照旧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我需要告诉你的是,薇奥拉同学,我和你那位老师不会有任何结果。这不是一个保证,因为我不会向你保证什么东西,这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事实。”   “......为什么你能这么说?”   薇奥拉说,把嗓音压得很低,甚至有些虚幻,就像情人间的耳语一样。   是的,我似乎早就能猜出来她会问这种问题。戴安娜想。   “不要弄错,薇奥拉同学,”她说,“我不否认他对我生活的影响,也不否认我对他的好感深刻到了过去的我难以想象的地步。但是——这个世界拥有你,你属于这个世界,不管你是否希望如此,这话你应该听过吧?是的,这是萨塞尔先生告诉我的。不管是否接受,那人的评判总是会像刀划过一样刻在听者的记忆里。同样,人的归属有很多种,这通常取决于义务和责任,也取决于你最初下达决定达成的誓约。和很多人不一样,我的归属不会是一段吟游诗人口中的爱情,而是负担起我将要负担的家族,这是责任,也是义务。”   “你的说法很奇怪,有时我感觉我和你很像,有时我又感觉我和你区别很大。可和你所说的不一样,归属只是最后的结果,但现在呢?你和过去不一样了,时间点正是你消失的那周,我相信是老师改变了你,就像我在他的教导里重获新生一样。他似乎能重塑每个人,你的过去仍属于你,戴安娜,但它已经变了吧,至少在你心中的地位不同了。”   “曾经的一切是无法改变的,薇奥拉同学,你的怀疑毫无理由。”戴安娜摇摇头,“而且就算是你,薇奥拉同学,就算你的过去都已经死了,你应该也在这所学校里认识了可以交心的朋友,就像是苏西......”   “这不一样,”薇奥拉盯着她的眼睛,用奇怪的表情说,“完全不一样。”   戴安娜皱了皱眉。   “就算讲到这种地步,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一切?”   “我相信你说话的诚意。”她用戴安娜很熟悉的动作耸耸肩,“但我一点都不信你这些话能代表你所思所想的一切。”   ......   过了一段时间,蜡烛几乎要燃尽了,两人无声而座,聆听此起彼伏的狼嚎像狂风一样抽打着外墙,好像是迷失的兽群在聚集怒火。钟楼外,死城在低吼,在夜幕黑暗的肚腹底下发出阵阵呼啸。   “有东西在靠近,”戴安娜蹙起眉头,用一个警告打破两人间尴尬的沉默,“你听见了吗?”   “正面门后面,离这房间还有不到十米,它们是在往这边来,但是速度很慢,也许是因为没有发现我们。”   薇奥拉舒展开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压低声音,神态专注起来,甚至专注到显得有些过于冷静了。   戴安娜把脸转向她:“在你们选择主动接触这个梦境的时候,难道你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面对什么吗?”   问题的含义很明显。你们是黑巫师学徒,在学校举行禁忌的仪式,却不知道你们到底在接触什么东西?   “是不知道,而且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薇奥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对你们来说是很不奇怪啊!   戴安娜深深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暂时压下心头的怒火,伸手按住自己抽搐的眉头。待到逃出去之后,她一定会和这和无法无天的两个小黑巫师好好讨论讨论什么叫做禁忌。   在这两个购入人类灵魂当作活祭品沟通邪神的小黑巫师面前,亚可·卡嘉莉犯下的过错也只能称为普通的淘气了。   她们悄悄从侧门离开,沿着用尖木桩搭成的粗陋围墙小心地前进。从尖木桩的缝隙中传出痛苦的呻-吟,并射出火焰的亮光。戴安娜凑过去,在短暂的一瞥间,她从缝隙中看到的是和修道士的城市近似的景象。   屠夫们提着血淋淋的锯齿刀,为用绳子捆在木桩上的人剥皮,让那躯体变得像是血淋淋的牲口胴体。那些人捆住受难者的手脚,用力拉绳子,让关节在绳索中发出嘎吱的响声,用烧红的弯刀烙人的肋骨。可是那些受难者没有哭叫和祈求,只是发出低微的呻-吟,只是两眼直挺挺地望着天空,好像是在讥笑自己正在遭受的一切。   街道上像狂欢一样,到处都是粗陋的刑场,到处都是提着锯肉刀的屠夫,嚎叫的鬣狗和低吼的巨狼,还有一团团看不清形状的血肉模糊的受刑者。这一切似乎都预示着这地方到了某个重要的时刻,而临近变化的也远不止这些从屋邸中涌出的狂人和疯子。   夜幕更加阴森了。她们藏匿在法术中跑了很长的路,与许多边切割尸体边诡异地发笑的狂人擦身而过,然后才停下。   两人停在一个高大的尖木桩上挂着的几具烤焦的裸尸下面。   “我们这样走是找不到出路的。”戴安娜说。   “你觉得我们有其它选择吗?”   戴安娜摇头:“我们可以找到一个足够高的地方来俯瞰这个城镇。”   薇奥拉跟她无言的对视片刻,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依稀可见。女孩没说什么,但戴安娜确定她表示了同意——尽管很不情愿。也许这情绪也和那位没心没肺的黑巫师先生有关——把这种危险的东西传授给一个此前对法术一窍不通的少女,接着独自离开,这绝对足够称得上是没心没肺。   薇奥拉和她一起转过头,拐向另一个方向。她们沿着阶梯和曲折的走廊往高处前进了一段距离。没走出多远,戴安娜用力摁在薇奥拉,让她停步。   “有事?”   女孩刚刚开口,但被随之而来的一幕打断了。   一颗像屋邸般巨大的黑色头颅突然出现在她们眼前——此前毫无踪迹——并占据了她们面前的所有视界。这东西果核般的颅骨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黑色荆棘。除了令人作呕的绒毛和诸多腐烂的气味,这东西头颅上开裂的缝隙间有一张脸,遍布着眼球的脸——无数呆滞的眼球在荆棘缠绕出的无数孔洞间看着她们。   戴安娜站在这里,像身边同样陷入沉默的薇奥拉一样一动不动。   一股黑色的雾气卷走了她,并带走了她的意识。   ......   戴安娜坐在黑色的阴影中,在陌生又不陌生的臂膀间醒了过来,眼看月夜血红色的手指穿透层层叠叠的干枯树枝。正在缓缓后退的树枝。我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在街上伸手抓住了一团黑雾,然后就这样了。”   她费力地伸手,却似乎全身关节都像是生锈了似得,似乎浑身的器官都仿佛脱落了似得,几乎难以屈张任何一根手指。就和她在上一个梦境中苏醒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树枝在后退,亦或是她在这人怀里前进?   “萨赛尔先生......薇奥拉......”   “她也在这里?”   “是......”她勉强着用沙哑的嗓音说。   “这你没必要担心,虽然我没看到她,但我在她身上下的安全措施可以保证她安全回到现实,即使是被那些‘核桃脑袋’盯上了也一样。”   看来只有我才是最危险的一个。   这可真是......   戴安娜依稀感觉‘核桃脑袋’是个冷笑话,但她没感觉到这冷笑话有多有趣,也缺乏用微笑回应这个冷笑话的想法。   他的幽默感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您能带我离开这个噩梦吗?”她问道,“另一件事是,您能把我放下来吗?首先我和您的关系没走到最后一步,而且我也不是很适应这种难堪的姿势。”   ......   薇奥拉站在法师背后的阴影中,看着冲天而起的烈火如海啸席卷,将那些发狂的屠夫和嚎叫的鬣狗如纸页般吹向夜幕下的天空。冷热交加的空气形成猛烈的旋风,撕扯着血肉,那些人如小虫子般被卷进火红色的飓风中扯碎了,黑色的烟尘散的到处都是,犹如天上下起了黑色的细雨。   只是眨眼间,这晦暗的街道就仿佛成了黎明的地平线......   薇奥拉眨眨眼,世界又暗了下去。   “很抱歉,我没法找到你说的那位女孩。”   女法师转过身来,拉低扣在头上的法师帽,挡住她那两只像冰一样冷漠的淡蓝色碧眼,“以最坏的想法来看,也许她已经跨过了胡德之门,以最好的想法来看,也许她已经在这噩梦中苏醒。但无论如何,目前的你对此无能为力,所以请不要胡思乱想,在我找到出路之前,先跟在我的身后。”   “你是......”   “希丝卡,来这里确认一些事情,与你无关所以你不必多问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贞德所见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夏,卡萨斯平原,查吉纳。   不管脚下的路和过去相比偏离了多久,她前进的方向终归是一成不变的。贞德早就知道这一点,并深以为然。私人感情终归只是私人感情,不管和萨塞尔一起待了多久,这一切因缘际会都不会使她该做的事情产生任何变化。而这正是她现在站在这片战场上的原因。   查吉纳,港口要塞城市,靠北是内伽海峡,四面都是深不见底的护城河。查吉纳要塞称不上是古老,在凯撒卡里古拉的时代由帝国法师们用巫术和巨大的人力所开掘,但仍被称为‘破军关’,因为它曾在碎月之年挡住了自由之城的两次反扑。环绕这座要塞的人工河道或许已经很难称为‘护城河’了,将查吉纳称为坐落在巨湖中的山脉反倒更为准确一点。   攻城战。想到这个贞德就忍不住感到厌烦,特别是对于这种法师们参与过铸城的堡垒,它们总会像绞肉机一样吞食掉数不清的士兵,并留下满地发臭的尸体和折断的兵刃。而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需要巨大的消耗和补给。   他们需要补给,和一些抱有侥幸心理的贵族不同,贞德已经对第三军团陷落在阿拉斯山脉的补给和辎重部队不报任何希望了。很多人和她抱有同样的看法,其中就包括苏拉斯摩将军和他授意过的几位属下,以及卡斯城的格尔多图斯。   于是早在围城战开始前,一些大贵族就组织军队离开查吉纳,带领手下的骑士团以及统帅拨给他们的几千名雇佣军和野蛮人,还有萨伊克集会所的部分法师们,在此地散开,去扫荡查吉纳附近卡萨斯平原上的其它地方。   这期间不可避免的伴随着流血冲突——可至少在一开始,称不上是耸人听闻的地步。   贞德在山坡顶端勒住马,俯瞰脚下木板一样平坦的原野。这是上千米高的断崖,朝两边一直延伸,直到消失在行将渐熄的落日余晖深出。几条流入内伽海峡的河流在断崖底部流过,蜿蜒着穿过黄昏下如血一般的平原,夕晖在河水中闪耀。   同样闪耀的还有在缺少保护的村庄中升起的滚滚浓烟。   在大部队散开扫荡卡萨斯平原的过程中,自由之城的军队最先遭遇那些当地居民都恭敬地聚集起来,远远地看着他们,不让小孩发出任何声音地关在屋中,甚至连狗都套上了笼头,栓的紧紧的。他们是古老的民族,除了历史学家之外早就没多少人记得的民族,他们在被罗马人征服前是自由之城下属的民族,而在自由之城推翻王权之前则是阿拉桑王国所属的民族。这些人为入侵者——曾经是统治者的入侵者——献上粮食、酒浆和干面包,填饱士兵们因限制补给而导致的饥饿的肚皮。很多时候,他们甚至会主动献出自己的儿女或妻子来满足他们的欲望。   连自由之城最残暴的贵族也对此无话可说,只是摇着头感慨,自称明白了这些人为何能活得如此之久。   这些人也是唯一没有遭殃的那部分居民。   第一座抵抗了入侵者的城镇是阿拉斯山脉山脚的塔林,也是军队遇到的唯一一座有城墙和施法者驻扎的城镇。城镇中有声望的长者担心自由之城的军队长驱直入会制造暴行,要求率领这部分军队的刚戈卡帕——格尔多图斯的心腹——保证他们的安全,才能放他们进来强行征粮。然而刚戈卡帕对这些老人毫无敬意,也没有丝毫谈判的想法,直接下令强攻。这次攻城没花费太大力气,至少比卡萨斯平原腹地那场大战轻易的多。   在这之后,卡斯城的军队制造了一场灭绝性的屠城,用来宣泄他们在卡萨斯平原遭遇战中遭受的死亡和聚集的怒火,即便婴儿和妇孺都没有得到幸免。在从城中掠夺到足够的粮食后,士兵们把强-暴过的尸体随便丢弃到街道上,和这座城镇一同焚烧一空,就像是在回报那些焚城者当初对他们赠送的礼物。   据称几位统帅因这件事而大吵了一架,格尔多图斯称此为他们卡斯城军队的历来传统,如果不用屠杀警告那些抵抗的城镇,事必会在此后制造更多‘在他们忠诚的士兵中产生不必要牺牲’的抵抗。据贞德得知,刚戈卡帕把在‘屠杀和强-暴的过程中因居民的反抗而裸着下身死去的士兵’统统上报为‘在攻城战中英勇牺牲的烈士’。   然而就在统帅们再次骂成一团的时候,更多劫掠的回报在两天通过伊吉萨·克里加特斯的情报部队传回。在清扫了附近的几个小城镇和要塞后,征粮军队开始清扫包围线内的所有偏僻的角落,主力军团则满怀着杀意到处宣泄怒火。无数罗马领土内的村庄在劫掠一空后又付之一炬,拥有城墙的小镇一旦拒绝打开城门就会被当场攻陷,失去理智的屠杀和奸-污比比皆是,数不清的平民、村妇和孩童被赤身裸体挂在随便竖起的木桩上,任由暴晒风干和乌鸦啄食——据称,这种仪式是为了取悦战争之神,以便祈求它的保佑。   自由之城的贵族们用战争中没有无辜者这个借口将内伽海峡沿岸的聚居地统统血洗一空。   在这些几乎已经放弃管束的暴行里,最为倒霉的或许是语言和沟通导致的误解。   苏拉斯摩下属的莱维人黑塔斯,下令进攻查吉纳北方附近一座叫契卡沙的城镇。然而黑塔斯的翻译官却在这天因醉酒译错了契卡沙送来的降书,这个有亚巨人血统的萨满当场杀死了直到死去还一脸茫然的使者。在莱维人的巫术加持下攻破城门后,萨满的属下们杀气腾腾地冲进大街小巷,砸开房门,拖出尖叫的居民,不管是不是无辜者,都无一幸免。   据称黑塔斯本人喜好特殊,在把因语言不同而无法沟通的总督用图腾柱砸成肉泥后奸-污了他面貌清秀的小儿子,在剧痛的号哭中把这个年轻人一直折磨到死去为止。   之后,杀戮本身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伴随着劫掠扩散的到处都是,原本说好的占领政策则无人提及,大开杀戒的原因也没人再关心。如果萨塞尔在这里,也许会告诉她,流血只要开始便再也难以收住,贞德想——看着在燃烧中变成废墟的村庄——漠然地想,也许这也是他口中所谓人两面性的一部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戴安娜所见   第二次攻城的失败伴随着无数自由之城的战士跌入环绕查吉纳的巨湖。这座由毫无缝隙的玄武岩雕铸而成的、如悬崖般伫立在湖心的要塞,因潮湿而通体爬满茂盛的藤蔓和苔藓。放眼望去,高耸的环形塔楼、巨型碉堡、内外两层相互照应的大门、环环相扣的防御设施、一个个彼此兼顾的同心圆,均使这座要塞折射出了统一另一座大陆的罗马人究竟具有怎样的创造力,以及经历了何等规模的战争。而在城墙最外部,除去三条自钢铁城门连接至外围陆地的百米大桥外,没有任何可以落足的地方。   更恐怖的折磨落在士兵们拖到查吉纳城外大营的帝国俘虏头上。每天夜晚,在巨湖外的营地里熊熊燃烧的篝火前,因憎恨和伤亡而充满杀意贵族们便把这些俘虏当作酒后玩物,用剔牙的签子刺瞎一只眼,另一只眼睛则被迫观看狂笑的士兵们奸-污他们的爱人和儿女,法里夏斯的贵族们将此戏称为‘独眼戏’。一些卡斯城和乌利尔城的贵族对此行为表示极度反感,但是每每被法里夏斯营地的守卫顶撞回来,最后也就懒得再多加干涉。   而当攻城僵持到第二周时,士兵们因疲惫的折磨而越发疯狂。他们把审问出在城内有亲戚的俘虏活活剥皮,然后剖开肚腹,把肠子打结套在俘虏们的脖子上,像牵着驴子一样牵着这些‘没脸没皮的罗马狗’在城外到处走,大声嘲笑帝国的守城者,和那些愤怒的帝国士兵隔着城墙和护城河互相辱骂。   几乎每个在查吉纳有亲人的俘虏都在他们的亲人眼前被折磨到死去,尸体损毁的血肉模糊,四肢钉在草草竖起的木桩上,并有一队接着一队无聊的士兵跑来此地排队撒尿。   因一次次失败而越发愤怒的贵族和统帅们不停督促士兵攻击守卫查吉纳的坚固工事,每一次都坚信那些备受折磨的守城者会崩溃,每一次,也都被这座要塞挡在门外。相应的,他们的暴行也逐渐愈演愈烈。越来越多被剥皮剖腹却仍有一息尚存的帝国俘虏被当作弹药送上投石机,带着奄奄一息的哀鸣划出长长的弧线,拍到城墙上,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痕迹,一直沿着潮湿的苔藓流入深不见底的巨湖。   每当号角响起,经受折磨的不仅是这些疯狂的攻城者,更有因亲人死去而痛哭流涕的守城士兵。折磨永不停息,仿佛这座美丽的城市已经不再是城市,而是一座刑场,似乎连查吉纳的城墙——由凯撒卡里古拉亲自监督修建的城墙——都已陷入痛苦的哀鸣。   在这期间,有个帝国法师冲出查吉纳,将十多名牵着他被活活剥皮的妹妹到处走的士兵烧成灰烬。但在短暂的瞬息后,这位帝国法师就被守在附近的集会所施法者打破精神屏障,陷入昏迷,当场捆好带走,和他还有一息尚存的妹妹一起送去了营地中的审问部。   而这座巨湖,深不见底的巨湖,就好像是饥饿永远都无法被满足的巨兽似得,不断吞入一具具污秽肮脏的尸体,却总是在第二天变得和过去一样清澈,一如既往的清澈。只有这座高高伫立的城墙——似乎已然糊满血肉泥泞的城墙,才能提醒他们,提醒他们这段时间究竟在上演一场怎样的戏剧。   ......   在戴安娜不知是第几次于这噩梦中睡过去后,萨塞尔仍在不停走动。也许这样想是个错误,可世界和生活不可思议的转变让她陷入莫名其妙的感怀。有几次,她甚至久久地望着像是刀斧雕刻出的崎岖山峦和峡谷陷入沉默,双脚踏过结霜的水洼。悬崖下方,静静地流淌着漆黑的河水,显得深不可测。   空气寒冷如冰,夜幕下的四周是灰色的山岩和无边无界的虚空,黑暗好像带着凄凉的味道,如同灰蒙蒙的蜘蛛网一样笼罩着大地。在这里,属于那些修道士的感官被放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当张开迷道时,皮肤的触觉也仿佛像她的舌尖一样,在空气中舔舐到无数支离破碎的景象和气息。   戴安娜想着薇奥拉和她说的话,还有她和薇奥拉说的话,虽然她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些想法,并且在理智上竭力驱逐这些想法,可是她仍旧无法摆脱。   这是梦,她告诉自己,就像在修道士的仪式中一样,是梦。   “你又在发呆了?”   萨塞尔。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过来。她感到他在她身后弯下腰,用有些发干的嘴唇贴上她的肩头,丝绸般的胡须慢慢抚过她裸露的脖颈......   “还在为自己感受到的矛盾而经受折磨吗?”   “我只是有些困惑,仅此而已。”   “因为没有结果的感情?”   “没有结果这种描述是不准男人说的。”戴安娜说,“不过你说的也确实很对,同样的话我也对你的学生说过。”   “你已经很坚强了。”他耸耸肩。   “一点不错,我当然很坚强,不过这是在你别老是出现在我身边的情况下。”   “这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   “没什么深刻的含义,也和少女情怀没什么关系,我毕竟不是你的学生,”戴安娜沉思着说。和萨塞尔说话时,她的语气似乎经常会莫名的表现出尖锐。“只是你和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太一样罢了。”   是的,尽管这话听起来蠢透了,甚至像是陷入热恋的少女才说的出来的发言,可戴安娜不这么想。她知道这个描述的理由,——这个人总是能站在别人的内心深处去观察别人,就像是阅读一本书所记录的灵魂一样。他甚至能看到别人观察自我时试图回避的东西,包括他们的性格缺陷,包括他们暗藏的自负和恐惧,包括他们大部分潜藏在灵魂深处的内在。   她知道,正因为如此,他总是能走进她的内心深处,触及她最不想触及的地方,并轻而易举地让她表现出过去从未表现出的无力感。   这时,戴安娜突然听到远处有狼的嚎叫声,她很少听到狼的嚎叫声,在陷入这个梦境之后,她听到的狼嚎比她过去听到的狗叫声还要多。萨塞尔却若无其事。   他在这似乎一步即可坠入深渊的悬崖边上吻了她的嘴唇,就这么贴着。一只手穿过她的腋下,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以某种很让她抗拒的姿势抱起她,贴着她的嘴唇吮吸了很长时间,直到她伸手推开他为止。   “如果您的学生看见这一幕的话,”戴安娜强忍着因过于靠近的呼吸导致的羞怯,努力平复自己发慌的喘息,“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你明白吗?”   “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情。”   “您还真是会说话啊!?”   “好吧,”萨塞尔把她从他怀里放到地上,举手投降,“就按你的想法办,我们继续前进。”   我对您的厚颜无耻真是无可奈何......   戴安娜按住自己的前胸,努力深呼吸了一阵,然后问:   “我还没问你这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萨塞尔先生。”   “一开始是为了见某个不友好的朋友,”他答道,“不过现在,我发现了一些之前没发现的东西。”   “是什么?”   “另一个学派的黑巫师,还有一些更不祥的东西。”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外神的印记   ......   是的,预兆,萨塞尔想。   向视野尽头伸展的风景,泛黄褪色的历史,一个个毁灭又新生的国度和文明......一切依稀可辨的影像如瀑布冲过眼帘,在他眼前交替呈现。太阳在血红色的烟尘萦绕下向西坠去,巫术如沸腾的水汽在吟唱中升起,无数影子般的死尸冲上海岸,无数临死的悲嚎重归大地。当一切结束后,降临之年的幸存者们依然憔悴,但他们掩埋了死去诸神的残骸,抹去了外神刻下的伤痕,并烧掉了降临之年间所有背叛者的尸体。   一切都与远古诸王的记忆一起被掩埋了。   重新拾起的不是历史,而是洒满冰冷尘埃的古老文字。世界遗忘了他们,遗忘了这片土地上刻下的伤口,也遗忘了所有对此刻骨铭心的记忆。   然后,萨塞尔想起了那个声音,天玛斯的声音,沙哑得仿佛是在阳光曝晒下干裂的骸骨相互摩擦。   他对他说:“第三十个千禧年即将来临,黑巫师,散居即将结束。”   “可以了。”   萨塞尔从不可思议的预兆中挣扎着抽回意识,喘着粗气,把靠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叫醒。和他接触这预兆前的想法不同,他发现得知的一切和他预想中的预兆相去甚远。戴安娜似乎虚弱到说不了话了,那枚印记贴着她垂落的纤细指尖掉下来,同灰色的山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黄衣之王诡异的符记也带上了她掌心的温度。   这意味着什么?降临之年早就过去了,那些外神也早就成了这世界习以为常的一部分,难道还能有更糟的事情发生吗?   我的无知似乎仍旧和过去一样,毫无变化。   他轻轻地拍着戴安娜的背。即使有他的引导,少女仍旧因接触外神的印记而受到了精神冲击。萨塞尔知道,她灵魂中有他不具有的某种特质,这能让她看到某些他没法看到的东西,但他能截取她感知到的东西,而这只需要一些小小的仪式。   那个叫阿尔泰尔的将我引入这里,是否也和这个预兆有关?   他将视线从圆月上转开,把戴安娜夹在腋下,继续沿着灰色的蜿蜒山道向下行走。夜幕下的山风中带着某种腐朽的臭味。   将沿路的诸多蛇怪和狂人点成灰烬后,他来到山谷深处,在幽暗的密林中穿行。干枯的黑色古树组成一道道错综复杂的回廊,不见人烟,只有揉成一团的废纸似得多头蛇在低声嘶鸣,显得分外寂静。   虽然这里似乎和所谓的亚楠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但萨塞尔仍旧感到莫名的不安。他在一道灰蒙蒙的绝壁出停下脚步,将五指和戴安娜勉强抬起的手扣在一起,用古老的仪式强行连接到她灵魂中朦胧的感知,重获预兆的指引。   那些多头蛇在燃烧着白焰的怪蛇威胁中退缩了,丛林中再次变得一片寂静。   “萨塞尔先生......”   萨塞尔听着她很轻的嗓音,思索了半响。“你接触过龙之套牌,对吗?”   戴安娜陷入了沉默,把后半句话也憋了回去,直到他夹着她越过一块染满红色苔藓的岩石,才很不情愿地开口道:“这是卡文迪什家族的秘密,萨塞尔先生,我希望你......”   “是否是你的血脉和灵魂记录了这种和龙之套牌的联系,并确保了你们卡文迪什家族的地位?或者说,也确保了你才是家族的继承人?”   戴安娜脸色更不好了。   “我说的是否太多了?”他问。   “祝贺您,您说的很对,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先生,涅尔塞·伊斯特里亚学士,在我十岁前就要被迫背诵您翻译的几十部难以理解的冗长著作的学者先生,我真的对您的知识和见地深感佩服,非常感谢您能从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中洞察到这种对您来说毫不值得在意的小事。但是,家族将这件事隐瞒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如果您对于‘自己对十六岁少女出手’这件事,还有‘连哄带骗把外神的危险印记交给她接触’这件事——哪怕有一点点羞愧也好,可否请您就此把这件事闷在心底?”   看来龙之套牌这件事让她心情很糟糕。   萨塞尔心不在焉地想着,对她点头,最后来到一座几乎和森林融为一体的废墟内部。他把少女放在地上,蹲下,伸手拂过长满青苔的石墙,指尖掠过在墙壁缺口上蔓延的藤蔓,就像抚过剥开人皮后包裹着肌肉的血管壁。   戴安娜双手抱在胸前盯着他,接着也把注意力转移到废墟上。   废墟中有某种东西,连接着梦境另一层的东西。正是这东西让戴安娜·卡文迪什的灵魂传出了预兆,也正是这东西让萨塞尔感到一种危险的好奇。   “我对你正在接触的东西有很不好的预感,萨塞尔先生。”她在他一旁蹲下来,也伸手拂过废墟沉入地面的墙壁,随即陷入思索。   “给你讲个故事吧,戴安娜,”萨塞尔说着,将手心贴在石头上,贴在潮湿泥土上,贴在杂草枯萎发黑的根茎上,“我希望感受到这世界造化出的不为人知的真相和事物,我没有力量抗拒这种愿望,因此,长期以来,我都在看不见尽头的研究和学术中奔走。就在偶然间,我看到一个危险而漆黑的地底洞窟,——危险到令人感到困惑的洞窟。尽管最开始我犹疑不决地停在外面,但我知道,我肯定会下定决心钻进去。在这探索的过程中,我需要注意观察四周的岩壁,不断地变化路线,并且总会黑暗中迷失方向,有时我会向上,有时我会向下,甚至于称为摸索着前进也不为过,一切的目的都是想要有所发现。可是,我眼前只有漆黑一片,不见五指和尽头。”   萨塞尔停顿了片刻,盯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睛,也好让她整理思绪。   “当你在山洞中待了一阵后,”他继续说,“你就会产生两种感情,——恐惧和好奇,——探索黑暗中的未知的恐惧和好奇。这两种感情会进行斗争,这即是,——那里面是否会有某种奇异的秘密?” 第三百三十六章 献祭   戴安娜沉默了。她看着他弯下腰,拨开废墟上的落叶,将脸贴到由一片片纠结缠绵的藤蔓割裂开来的石板上。那是某种不属于‘现在’东西,被遗忘的人们留下的印记。   “这两种感情里,哪一种战胜了?”隔了许久后,她问。   “如你所见,是好奇。”   “可就算如此,您能了解到山洞的所有秘密吗?”   “尽管这探索没有尽头,但是,凡是能够了解的,都了解到了。”   “那您会把这些告知他人吗?”   “全部都可以,但迫于现实的约束,也许只能告知合适的人。不过我也很乐意将这种好奇告知他人,戴安娜,然而好奇也能唤起恐惧,这两者经常是同时存在的。”   “可是,萨塞尔先生,”戴安娜用很轻的声音说,“如果想要洞悉最后的、也许也是最奇异的秘密,仅仅有好奇心是不够的,对吗?”   “我们是人类,和动物不同。”他耸耸肩,从倾听废墟低语的动作中直起腰来。   戴安娜盯着他的眼睛,还有染上几点泥泞的脸颊,露出一种他从没在她脸上见到过的微笑。   “您真的......很会说话,比我见过的任何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他再也听不见为止。   “能再陪我走一段路吗?”萨塞尔说。   她似乎并不感到惊奇,只是默默地把手伸过来。他握住这只少女的手,接着,精神的触须随着思想的引导开始舞动,在废墟的记忆中找到一个特殊的支点,并抓住了它。他感觉到梦境的记忆形成无数杂乱无章的碎片,在周围蹦跃、蔓延,汇聚成点点灰白色的朦胧丝线,在他灵魂四周掠过,也在他眼前这女孩的灵魂四周掠过,因他们灵魂的气息而弯起一道道离奇的弧线。   这是入口。   ......   雨落下来,穿过层层树枝,落在灰蒙蒙的鹅卵石路上,在他们身边流淌。萨塞尔仰头望了片刻头顶阴冷灰暗的卷积云,接着低下头,拉低斗篷上灰黑色的兜帽。   他拉着戴安娜向前走。   夜晚很昏暗,令人惊悸。在流淌着玻璃似得暗沉沉雨水的道路两旁,是遮挡住夜幕和圆月的层层树枝,犹如无数枯槁的祈祷者伸向天空的手臂。这条道路是如此空洞,如此死寂,仿佛能让人停止呼吸和心跳,就俨如是一张精心裁剪过的裹尸布,道路的尽头通向无底深渊,通向巨大的未知。   雨落下来。   树枝在徐徐地后退中开始变形,成为一排排黑色的木桩和枯萎的残骸,还有似乎永远也流不干的血,滴滴答答的落下来。   在没有铺着鹅卵石的岔道上,走来几口巨大的、奇异的猪,肥胖而臃肿,丑陋,浑身没有毛,且布满褶皱。那漂白似得皮肤上满是一块块腐败的斑点,前额则嵌满了一颗颗紧挨着相互挤压的人类眼球。它们拖着一辆辆没有轮子的马车,跟着他们一起走。   只见那些马车的轮廓犹如棺材,里面塞满了油腻腻的人头,已经发臭了,好像是树窟窿里的烂树叶子一样,却还在呼吸,还在低吟,并发出如噩梦般的笑声。他们都有着无比俊美的面孔,白皙似骨,但是却都带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甜美的恶臭,就像是腐烂的水果发酵后的气味。萨塞尔看到,在那些眼眶里,都塞着一颗颗像是不小心挤压坏了的眼球,很多都干瘪了,渗出汁液来。   岔路上有几道损坏的浅沟,风雨将鹅卵石侵蚀到树林中去,露出里面的泥土。他们跨过去,并穿过一处古老的建筑外墙,里面深邃而阴暗,犹如死者的陵墓。   一个赤身裸体、遍体鳞伤的疯子狂叫着冲过来攻击他们,萨塞尔用修道士的锁链把他搅成了碎块。   就在他继续跟着这些巨大而诡异的猪前进时,一只苍白的、长着茧子的手将他从前进的步伐中停住了。   “修道士,请向这边走。”   萨塞尔用自己露出蠕动的肌肉和血管的可怖脸颊转向那人——一个没有轮廓的阴影,只有那只苍白的臂膀伸了出来,——并和他无声的对视片刻,接着点点头,朝他示意的方向前进,穿过这黑色建筑中杂乱无章的甬道。   和其它汇聚而来的阴影一起,伪装成修道士——亦或是重拾旧业——的萨塞尔和戴安娜走出这迷宫般的古老建筑,进入夜幕下的森林。和他们这些缓步前进的阴影不同,萨塞尔在四周层层叠叠的树木中看到许多怪影,那些东西一边奔跑,一边哭叫——用许多种不同的语言,就像是这些怪影来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的语言他很熟悉,有的语言他闻所未闻。   有个人,有个浑身赤裸衣服被剥掉的女人,满身泥泞的从树影中滚出来,挣扎着、哭叫着向他们求救,呼喊着丈夫和儿子,却绝望地看到一张张令人心悸的面孔。她脸上写满苦痛,大声哭诉自己的无辜,却很快就被一条条苍白的、长满茧子的细长胳膊拖入树影,驱赶进更深的夜幕。   萨塞尔短暂的注意到那些生物的轮廓,它们仿佛是萎缩脱水的佝偻身体在树影中若隐若现,就像是苍白的浮尸从深海浮上水面。这些东西和人类一样,是两足生物,但却一丝不挂,皮肤苍白如纸,身上穿刺满了一条条用人类牙齿编成的白色圆环,而面颊,则同那些怪猪拖着的人头堆一模一样。   最终,他们跟着这些可怕的阴影来到黑暗浓密的森林最深处,并看到树木之间隐现出巨大的墙壁,墙壁围成一个个巨大的同心圆,上面雕刻着早就被遗忘的古老符号——远古诸王的记忆。   萨塞尔在那些阴影的指引下站在边缘位置,并把戴安娜拉到他一旁。   过了许久后,一个个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活人,用锁链捆成一列列的来到墙壁围成的大圆中心。那些苍白的怪异生物把他们扔到冰冷的雨水里,让他们在捆缚下蜷成一团。不同语言汇成的恸哭和喊叫此起彼伏,但在场的所有人——亦或不是人的东西——全部不为所动。也许要排除戴安娜,萨塞尔想,希望她的理智能克服她的善念,如果她不能暂且克服,那他就帮她克服。   接着,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低沉如地底震雷的声音,并看到了......它。   “今天......我们将要为我主即将到来的降临......献祭一个神明。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第三百三十七章 光明之子   ......   艾克托里斯,不列颠的爵士,阿尔托莉亚的养父,和不列颠如今的王一起参与过许多战役,在军队中格外受到尊敬,——而这与他的身份以及地位并无多少联系。四天前,他在城堡的客厅里和兰斯洛特骑士讨论湖之女士薇薇安和大法师梅林的感情问题,而如今,他却衣不蔽体,浑身伤痕,赤脚踩在污泥中,和他痛哭失声的仆人和骑士们一起踉跄着被驱赶向刑场。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也许......正是从他动身寻找失踪的领民开始。   两天前,在这短暂的、值得庆祝的和平里,他带着和兰斯洛特骑士小聚过的喜悦回到领地,却发现领地中的许多子民不翼而飞。建筑被夷平,妇孺和青年们遭到屠杀,被猛兽撕咬到变形的尸体碎片洒的到处都是,头颅都消失无踪,每具尸体......也都遭到难以言说的亵渎。   只有脚印,——似人非人的脚印,还有赤足的青年和孩子们跌跌撞撞的脚印,才能提醒他,——不是所有人都死去了。他们是被带走了,被不可思议的东西带走了。   爵士率领着他的骑士和士兵们跟随脚印前进,翻过山丘,穿过森林,沿着军队曾经踏足的道路经过荒废已久的营地,看到早该被风蚀日晒卷走的篝火余烬居然还燃着零星的亮光。老爵士对那些天生不朽的异族没什么了解,也不知道在勒斯尔因光明神殿而踪迹罕见的黑巫师是什么。他是个老战士,不是喜欢追溯历史和文献的学者,所以那些都只是传说,是夜间恐吓小孩子童话故事,至少在他走到生命的尽头时,是这样想的......   傍晚,他们在越来越清晰可辨的足迹前停下,在森林中扎营,缓解因长途跋涉导致的疲惫不堪。   于是,就在今天夜晚,他被守夜人惨叫的声音惊醒。苍白如纸的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数不清的阴影一拥而上。它们用尖锐的、野兽似的话音嘶叫着,把他想发声示警的嘴摁到土里,抽出匕首的双手也反扭到身后,用水蛇一样潮湿黏稠的绳索——也许是绳索——粗暴地绑起来。而他们可以藏匿东西的衣物,也都被剥掉了。   他手下所有的骑士和士兵们都被制服,排队驱赶进黑如深渊的夜色,前往位置之处。他们在这些苍白的怪物手中奔跑、哭叫或是咒骂,但均知道自己已然离死不远。他在想,即使是在久违的和平年代,他仍旧无法享受这短暂的欢愉吗?   最终,在穿过某种犹如黑色水幕似的大门后......他看到了黑色的森林,看到了头顶如磨盘般巨大的圆月,看到了前额贴满人类眼球的家畜,看到了载满头颅的马车,看到了行走的阴影和皮肤苍白如纸的噩梦......   他闻到甜腻的宛如是腐烂水果的恶臭,听到这些噩梦般的生物噩梦般的笑声。暗夜里有来自不同土地的俘虏们用不同的语言哭叫和呼喊。呼喊着亲人和救赎。   他短暂的看到那些黑袍人里其中一位——唯一像人的东西,高挑的身材,苍白的手指,却有一张剥掉脸皮的面容。他知道,这不是噩梦,而是噩梦来到了现实,但这是为什么?   当他已然感到精疲力竭时,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他们来到了这噩梦的最深处。   他眼前的一切让他无法呼吸。野草挤满鲜血覆盖的土壤,但除此之外空无一物。那些仿佛死去已久的黑色树木如死人相互缠绕的枯萎手臂,向天空伸展,包围着这环成一个大圈的古老遗迹。当树枝划过他的皮肤时,他感觉到了干涩的痛苦。   他看到无数长着四对翅膀的怪物在斑驳的石墙上停歇,——很难形容它们是什么,或许像是蜈蚣,但却远比那恶心的爬虫臃肿。它们的上百对弯足是一节节相互分离的黑色尖锐弧形,飘浮在半空,由依稀可辨的灰雾拧成的虚幻锁链连接,躯干则犹如浮尸涨起的肚皮,且塞满了闪烁着幽光的囊肿水泡,令人视之头晕目眩。   潮湿,愤怒,恐惧,颤抖。很多人都因这噩梦开始崩溃了,即使和妻儿重逢的呼喊也无法让他们醒来——孩子们叫着“妈妈!爸爸!”妻子和丈夫们叫着相互的名字,但这其间却丁点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更加难以忍受的绝望。   重聚是短暂的。   在那些更恐怖的怪物的注视下,这些苍白的、佝偻的、身上嵌满人类牙齿的仆从把他们分成许多排。就像在神像前祈祷的信徒一样,它们让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跪在浸满鲜血的泥土上,用冰冷尖锐的骨刺将他们的手掌钉进地里,并无视这些人越发痛苦的惨叫。   然后——他第一次听见那句话——仿佛是直接在灵魂中响起,明明是一种未知的语言,他却莫名其妙的能够听懂,仿佛是婴儿呼喊母亲的本能一样匪夷所思。   “今天......我们将要为我主即将到来的降临......献祭一个神明。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在这句话下,所有的声音都被夺去,所有的惨叫都被平息,世界在杂乱中突兀地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艾克托里斯知道,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也都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然后,他看到了......那东西。这场噩梦的主角降临了。   一具立起的、飘浮在空中的银棺。它的高度接近城堡的大厅,银白而冰冷,通体呈现出诡异至极的光滑,犹如映在镜子里一样,线条严谨,自上而下凹陷出美丽的弧线。除了诸多贯穿棺材内外的尖刺外,它的表面毫无缝隙。棺材的顶部是一张脸的轮廓,俯视着他们,面带着无动于衷的微笑,犹如从繁星中降落到地上的生命女神......   随着那漂浮的棺材走来的,是一个由几何线条构成的人形,亦或是像人的东西。它的脚步踏过之处,那些非人的怪物均压低身躯,恭敬地跪倒在它脚边。那怪异的人形没有色彩,只有勾勒出轮廓的弯曲弧线,面孔上空无一物,用像是脸的东西审视着这群不幸的人类,空白的脸最终落到艾克托里斯身上。艾克托里斯的管家在几步之外哭泣。   你......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预兆的气味,凡人......   “我是不列颠的子民!”艾克托里斯怒吼。   不列颠......一个交予不稳定的形变者所统治的人类王国。   怪物发出傲慢的嘲笑,仿佛这件事值得它当作一个甜蜜的笑话似得。   这件事并不重要,也并不值得在意,当毁灭来临时,你们只是这片土地上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   “你才是灰尘!”   人形把组成它身体的无色线条张开,掠过艾克托里斯的管家,轻而易举的从他体内取出一块血淋淋的脏器,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他管家的惨叫被不明的巫术堵住了,但艾克托里斯知道,怪物手中的是肉块是他的胃......   你会告诉我吗,人类?告诉我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   “放开......放开我的.......”   我们当然会放开,我们总是很大度,——在自远古存留至今的遗民里,我们是最慷慨的那部分。那么,艾克托里斯,你会告诉我吗?告诉我,光明之子的母亲是谁? 第三百三十八章 误导   “我不知道!”艾克托里斯喊道,“我根本不明白你问的东西!也根本不知道光明之子是什么!”   你身上带着预兆的气味,凡人,而我......我反感欺骗。   他看到组成怪物手臂的神秘弧线张开、拉长,仿佛是有只看不见的笔在虚空中作画,从卡坎的口中钻入,毫不费力地穿透了他管家的躯体。那弧线经过之处,卡坎的血肉仿佛煮沸的水汽般蒸发了,飘散成无数血红色的碎屑,在风中飞舞,带着死亡的味道。   他消失了,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那个问题又一次在艾克托里斯耳中炸响,带着欢愉和傲慢的气味。怪物将视线转向他手下最忠诚的骑士瓦尔德。瓦尔德正和他的妻儿紧紧抱在一起,凄凄惨惨地朝那线条组成的人形伸手,想要挡住它。   “我需要......我需要更多信息!”艾克托里斯怒吼道,“给我更多信息!”   怪物停顿片刻,视线离开了瓦尔德。它靠近艾克托里斯,将无面的脸部轮廓靠近他,仿佛是主人在注视奴隶。它低声念了几句咒文,艾克托里斯没听清它说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由无数蓝色弧线构成的漩涡便在它面孔上开始旋转,变形,并逐渐凝聚。在他眼前,幽暗如水的光芒构成一张模糊、黯淡、很难看得清到底是什么,却意外地很让他熟悉的面孔。   艾克托里斯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的养女,他的女王。   这轮廓罩在它脸上,仿佛是一张模糊不清的透明面具,而且持续不停地变化,很难看得清到底是什么。但他,只有他——只有他才能清清楚楚地明白那是谁。阿尔托莉亚,从她自一个幼童开始,到她成为一个合格的王为止,他注视了这张面孔到底有多少年?到底有多少个寒冬和夏日?   他迟疑了,目光和嘴唇的动作出现了一个令人难以忽视的迟疑。   怪物摇了摇头,就像是感到了巨大的失望。它无精打采地揪住瓦尔德的妻子,抬起来,就像抬起一个玩偶,很随意地将这赤裸的女人扔进那些苍白的怪物聚集的地方,犹如扔掉一捆废纸。她尖叫着被无数只苍白如纸的弯曲手臂压在泥土里,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恐惧。她抽搐着,颤抖着,双腿被分开......   瓦尔德狂叫着将额头撞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在女人微弱的呼号中抽搐着被钉在地上的双手和双脚,流出血泪的眼睛瞪着那些怪物,又暴虐地瞪向他,却胆怯地收了回去,——因为他照顾他们一家的恩情。啊,瓦尔德......   艾克托里斯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不能出卖女王。   它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我不能出卖女王。   苍白的怪物们发出一阵比一阵高的狂笑,掺杂着女人痛苦和极乐交织的惨嚎。一节节嵌满身躯的人类牙齿挣破它们的皮肤,钻出体外,好像组成了无数张漆白色的大口,要将受虐者整个吞入体内。   怪物对他摇头。   如此顽固,如此难以置信的顽固,可你的属下,他却如此脆弱......   它又从瓦尔德怀里抽出他年幼的儿子,将他交给那些暴虐的怪物发泄欲望。接着它又再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光明之子的母亲是谁?告诉我,艾克托里斯.......你要知道,我观察到预兆气味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   艾克托里斯听到女人濒死的尖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看着瓦尔德的妻儿残破不堪的身躯,看着在地上无力地抽搐着手指的骑士,感觉整个灵魂都陷入了无法理解的痛苦。   我不知道......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句话——用凯尔特语——流利到完全称得上是母语的凯尔特语。   “那是不列颠的女王。”   艾克托里斯难以置信地转过脸。转向发声的方向。除了他之外,怎么可能有人对这张模糊不清的面部轮廓如此熟悉?甚至一眼就能认出是谁?   ......   萨塞尔顶着他这张脸——这张没有皮肤的可怕的脸,和那线条构成的人形持续了半晌冷冰冰的对视。   “那是不列颠的女王。”他重复。   不,那明显是贞德。就算再模糊十倍,他也认得出那是贞德,但这不影响他栽赃给别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戴安娜用指甲拼命挠他的手背。   既然那怪物认定这预兆和不列颠有如此之深的联系,再加上,他听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提到过,——贞德和那位女王的长相确实非常相似,——那嫁祸不正是理所当然的结论吗?   可光明之子是什么玩意?为什么贞德会和光明之子扯上关系?就因为她是个性格和野山猪一样的疯子裁判官吗?萨塞尔想。他似乎在许多年前对这个称呼有着模糊的印象,可对其细节,他却一点都记不起来。就像是,有不朽者,亦或是神明......把这段信息抹去了,用某种不可思议的巫术把这信息的细节遮盖了。   “修道士......你可确认这情报的真实可信吗?”这句话在他灵魂中响起,“你可知道,光明之子的预言早已被潜藏在阴影中的不朽者在历史中抹去了,只在世界间隙留下了支离破碎的记忆和痕迹。除去当事人外,没有任何人会记得......”   “我不明白光明之子是什么,”萨塞尔回答它,“但那张脸,那张模糊不清的轮廓,我对此可称得上是印象深刻。”   “理由?”   “理由?”萨塞尔诡异一笑,用嘶哑到像是蛇在吐信的声音道,“以大司祭的名义,你也胆敢问我理由?安德拉西斯和你们的关系只是合作,不是屈从,明白这一点吗?去看看那个无知的凡人吧。从他眼中,你能看到什么?惊恐?还是绝望?”   诡异的停顿。   “是的.......是甜蜜的惊恐......还有充满暴虐的绝望。”   那东西点头,然后发出笑声,声音仿佛是巨龙的呼吸,然后它将它空无一物的面孔转向那个不列颠人。又一阵尖锐的惨叫,那个骑士的家眷已然全部死去了,残破不堪的身躯终于阖上了眼睛。   “更多提问.......已经暂时没有必要了。”它示意那些巫术造物将那些尖叫着、痛哭着不断挣扎的祭品们举起,接着,在那银色的棺材面前纷纷跪下。   “继续仪式。”它说。 第三百三十九章 仪式   ......   银色的巨馆张开了。   他看到了......她,被束缚在囚笼中的神明——不禁惊呆了。   在内壁钉满尖刺的铁处女里,立着同样自颈部向下钉满钢锥的伊德妮拉西尔,洁白而冰冷,全身一丝不挂,只缠绕着自皮肤下挣扎出的藤蔓和枝叶。她空白的眼睛好像是毫无情绪地望着夜幕和废墟,对此地的一切视而不见,犹如在注视一面空白的镜子。月光从乌云中照射下来,勾勒出她窈窕的曲线,洁白,柔软,如此美丽......她就那样立在那里,挂在锥形的尖刺上,双足垂落,伤口中流出淡绿色的浆液,全身裸露,却又毫无玷污之意,就像她头顶的夜幕一样。   生命神殿......伊德妮拉西尔。   这怎么可能?   怪物仿佛是恭敬地对这神明致意,接着将构成它身体的丝线分裂成上百道,同时攫向那些跪伏在地的祭品......穿透他们的颅骨,勾出他们淡蓝色的灵魂。这些弧线经过的地方,那些肤色苍白的巫术造物均念诵着口齿不清的祈祷,争先恐后地跪在它身边,发出怪异的嘶鸣,声音宛若婴儿在哭泣。   萨塞尔眼见这些祭品的灵魂在弧线的末端飘舞,掠过那些嘶鸣着、祈祷着的巫术造物,并一点点染上诡异的黑色,最后,汇向那位毫无意识可言的神灵,犹如无数蜷曲的烟雾卷入风眼。   “在你们的见证下,仪式很快就会结束,我的盟友们,”那怪物将染黑的死灵全部灌入神明的身体,用巫术合拢那银白色的巨棺,低声说,“请铭记,很快......我主便能脱离腐朽坟墓的束缚。在这之前,足够的准备必不可少......你们需要知道,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萨塞尔听到钢锥贯穿血肉和草木根茎的声音接连响起,接着是血肉蠕动的诡异回响。尽管这怪异的棺材隔绝了内外,但他仍能猜出这其中有某种仪式,某种恶毒的黑巫术仪式......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不,这不是献祭,肯定有某种更加......   萨塞尔喘了口气,握紧因目睹神明而陷入呆滞的戴安娜的手,安抚住她的呼吸。四周环成大圆的高墙上,那些臃肿的蜈蚣似得孽物同时发出和声鸣叫,声音怪异而沙哑,犹如天空在呼啸,土地在颤抖。他看到毫无缝隙的棺材中流出汩汩血浆。污秽的、漆黑的血浆。落在这空无一物的血色泥土上,发出微弱的哭泣声,还有诡异的、尖细的笑声,就像一千个死去的婴灵在同时嬉笑,一千个死去的婴灵在同时哭泣。   它又一次念诵出沙哑的咒文。   然后,棺材张开了,再一次。   萨塞尔看到了......她。那个孽物走在漆黑的夜空下。   她还是和刚才同样,一丝不挂,洁白而冰冷的身体上缠绕着黑色的树根和尖刺,长长的墨绿色长发如流动的鲜血一样垂落脚底。除了黑色的藤蔓上不断膨胀、收缩的痛苦人脸,她空白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瞳孔,更像是一枚血球——一颗几乎是血红色的眼球在浅绿色的银白中看着他们。   她落在地上。   她在行走。   她脚下踏足之处,均流淌着黑色的血,血中生长出黑色的藤蔓,藤蔓带着弯曲的尖刺,像活物的触须一样蠕动。在每一寸根茎上,都能依稀看到人脸的轮廓。蜷曲的藤蔓在地上爬行,在半空挥舞。它们钻入那些祭品的身体,将这些失去灵魂的身体吞食、撕咬、缠绕,一点点吸入体内,仿佛是植物在吸收养分。   生命神殿......   萨塞尔想,生命神殿会变得怎样?这个仪式的深层结果会是什么?源头又是什么?   而且,过去有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吗?   如果有,那么,有哪些神明已经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   揉捏着额头,萨塞尔将目光从陷入痛苦回忆的加斯科因神父身上挪开。   跟他正在探询的事物相比,这些深陷折磨的灵魂真是太容易掌握了。近几天以来,萨塞尔一直在思考那矮子让他在这梦中依照一个不知所谓的地名寻找她的事,但他却在这梦境的更深层找到了其它东西。似乎有什么东西是阿尔泰尔在迫使他意会到的,他也说不清这个发现的更多意义。对他来说,战争开始后发现的一切都满是谜团,即使有耐心也不一定能解开。再说,他又能说什么?告诉那些祭司,你们头顶的神明已经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连那些修道士也只是这个谜题背后的其中之一?   “就在即将到来的第三十个千禧年将要揭晓的真相,”阿尔泰尔在噩梦边缘中说,“黑巫师阁下。”   “Nullius in verba(勿轻信人言)。”   “啊,看来你更相信你能看见的事实,黑巫师阁下。换句话说,你更喜欢让理性占据上风,我说的对吗?”   她看上去似乎只把他的反驳当作一个笑话。   可能吗?   但还有什么更糟的事情会发生?开玩笑。大部分降临现实的外神都死在那场战争里了,剩下的则蜷缩在上层空间的迷道里,成了类似火山爆发或是洪水地震这些自然灾害一类的东西,造成的死伤甚至不及几百年来战乱死伤的一个零头。   萨塞尔吸了口气,暂停思考。   “要回去?”他转向坐在一旁长椅上的女孩,“还是继续陪我走走?戴安娜?”   少女眨了眨眼睛,从沉思中醒来。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盯着陷入挣扎的兽化人看了一会儿。   “我的闲暇时间快结束了,萨塞尔先生,不论如何,请先送我回去。”戴安娜对他勉强笑了笑,“而且,我目睹的一切对我来说太过匪夷所思,我需要一些时间消化......”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似乎心中的想法颇为困扰。萨塞尔瞥向她,女孩精致的侧脸在皎白的月色映衬下比平时更加分明的凸显出来。这张脸很美,和月华同样白,嘴唇嫣红而清新,微蹙的眉毛下,透明的眼眸如潭水一样深邃,神情总是带着和年龄差异颇大的沉稳。   “不好奇更多的细节吗?”萨塞尔续道,“我会从这个猎人身上找到进入更深层梦境的入口。”   “你会告诉我的,对吗?有些事不必非要亲身体验,萨塞尔先生,在我看来,你姑且还算是值得信任。”   “姑且?”   “是的,”戴安娜说,“有时我感觉,你是那种我最该警惕并保持距离的人,可你又总能说服我......”   “比如我把你的女王推出去这件事?戴安娜,你觉得这会导致灾难发生吗——发生在你的国家身上的灾难?”   戴安娜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接着低下视线,似乎是从他的注视里感到奇特的防备感。 第三百四十章 请柬   ......   看着戴安娜的影子在大教堂顶端的树林中逐渐消失,萨塞尔继续逗留在凭栏边,品味以奇怪角度透过树梢的月光,研究她从梦中离开时残留的记忆碎片。毫无疑问,戴安娜·卡文迪什对其家族和王国的忠诚无可置疑,这种忠诚并非是自我欺骗的愚忠,而是一种自我理解、并清楚认识到其代价和义务的觉悟。在这个时代,戴安娜在继任家主后毫无疑问会遇到严酷的危机。她会在考验中活下来,萨塞尔很清楚,不只是天赋和才情,必要的时候,她甚至还有黑巫术可用。但她能活过前方等待着她的更严酷的考验吗?   另一方面,他能成功从灵魂深处占据这个才情和天赋皆有的女孩,并从她身上获得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吗?   至少在见证神明遭到亵渎的这件事前后,他能看出,在国家利益这一阵营的考量上,他和戴安娜的冲突还在,而且难以忽视。将那些怪物的视线从贞德误导至不列颠的王这件事,已经让她感到强烈的不满。裂痕在他眼中很容易弥补,但同样也很容易产生。说到底,人类间交流的考量不止是个体间的感情——爱情、亲情和友情等等。在这之上,还有更高一层的东西——理想、信仰、道德、以及所在阵营的考量。   有些人可能会为个体间的感情抛弃更高一层的东西,而另一些人则不会,贞德如是,卡莲如是,戴安娜·卡文迪什这个女孩......也一样。   这些人全部都是不会为私人感情放弃一切的人。   她们忠于国家,忠于信仰,忠于理想,而且每个人都会在对待他的感情问题和对待信仰和忠诚的问题上产生强烈的心理矛盾。这很正常,说到底,他——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是从灵魂深处就没有国家归属和忠诚可言的人,甚至连道德观都相当稀薄。和他有过深入接触的这些女性都很聪明,也许......也都或多或少明白他的性格到底如何了。   但这世界上总归是没有完人的,有些人很可能很像,但是,也总有他能够插足的地方。   人类的弱点——人类的极限——都写在看待他们的眼睛里。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正面评价,并为此充当演员,而且对自己在充当演员这件事浑然不觉。他们不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看到的自我只是很少的一面,并迫切的想让自己获得完满。   这些人在表达谦卑时暗含自负,却又对他人的评价暗含恐惧......   戴安娜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缺陷尤为令他瞩目,迄今为止,他揭露了她心底多少不由自主掩盖的性格缺陷?还有多少本该会在未来放大的心理弱点?很多,他很明白,当然,戴安娜也明白,这也是她为什么在对待他的态度上产生了巨大的矛盾。倘若只是一段普通的爱情,毫无疑问,戴安娜·卡文迪什会为了信仰和国家的冲突放弃它,更别说他还是个道德观稀薄的黑巫师。但这不是,她明白她从他身上获得了什么,——不止是巫术教导和这世界深层秘密的探索,还有精神上的完满。   是的,他从她身上发掘出的弱点,他从她内心深处观察后得到的结论,他告诉她的一切,他为她解答的困扰,这些都让她的灵魂变得更完满。   她不会因此而放弃和他的联系,顶多是陷入会让她辗转反侧的困扰,萨塞尔能够肯定,而且非常肯定。遇到天赋如戴安娜般优秀的胚芽可是相当难得的事情,更何况她还是龙之套牌的天生接触者,他是必然不会放弃这女孩的。即使在这件事上,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他一样有最后的措施......把生活的幕布彻底揭掉的措施。但这最好不要实现。   这是我希求的诸多事物之一,萨塞尔想,尽管长远来看是最重要的几个,可在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呵出一口白气,从幻想中扯回思绪。随着年龄增长,不仅是一沉迷于阅读文献和法术研究就懒得去管其它事情的坏习惯......这个时常陷入沉思的坏习惯,也越来越严重了。   萨塞尔转身,加快脚步,走进大教堂中阴暗的大厅,来到祈祷处后方的回廊,向朝他躬身表示敬意的教会人员点头致意。不一会儿,他来到图书室昏暗的古籍堆当中,阿梅莉亚在此等候他。图书室一向是他最偏爱的场所之一,即使是出于私心,他也会将这种地方作为长期停留的位置。如他所料,阿梅莉亚主教在阅读这里的古老手稿,本身不识字的加斯科因神父则在一旁回答她的问题。   “明白猎人的噩梦是什么了吗?”他问。   那张刻满风霜的、削瘦的中年人脸颊抬起来,朝黑暗中的萨塞尔看去:“是深陷外神之血和狩猎的猎人们最终停留和徘徊的地方......也是我们的噩梦最初的源头,萨塞尔大师。”   是的,大师,有些奇怪甚至于不知所谓的称呼。他起初以为这个词在他们的语言中代表‘先知’,然而在进一步熟悉这些人的语言和文字后,萨塞尔才明白,‘先知’在他们的语言体系中有其他的称谓。另一方面,在他们的观念中,‘先知’和‘吸血鬼’还有‘狼人’一样,早就只是一种古老的、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传说故事了......   “告诉我细节。”他说。   ......   马车行进的时间比想象中要漫长。   薇奥拉打了个哈欠,双手在头顶上交叉着白皙细长的手指,才注意到,自己入睡时头一直枕在希丝卡的腿上。和她靠在一起睡没有让薇奥拉感到害怕,也许一开始有,不过在重复了许多次后,也称不上让人惊异了。虽然初看是个很可怕的法师小姐,但却比想象中亲切,和初看很亲切实际上却完全不亲切的老师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要接受那份来历不明的请柬,薇奥拉不是很明白,但希丝卡解释说,在这个外神的噩梦中,一个可以交流的邀请会让她的调查方便不少。   过河后,薇奥拉看到荒原逐渐变成雪地,在沙沙作响的车辙声中眺望连绵起伏的山脉。奇异的荒凉让她有点惆怅,提醒了她眼下的心境,以及,为什么始终不愿意想起戴安娜会变得怎样。 第三百四十一章 凯因赫斯特   距离是如此遥远.......薇奥拉想。一个人陷入思考时,这种莫名其妙的终结感总会将她的灵魂攫住。从外神的迷道来到那座雪原中的城市以后,她曾一度以为世界变得更友善了,但当萨塞尔因为战争离开将近半年后,薇奥拉才发现,这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不曾为任何人改变过。   但我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了......至少我以为是这样。   马车里一样透着雪地的寒气,以至于她觉得比在卡斯城外的苍白峡谷还要冷的多。依照老师的说法,她的灵魂本质上来说还是人类,只是身体附加了一些学派的特质。这样,如果是意识进入梦境,照样会有人类本该拥有的弱点。薇奥拉还记得,他陈述人类和其它种族的区别时毫无感情可言,就像这些都是文献记录上冷冰冰的文字一样。   这是萨塞尔,是她的老师,从灵魂深处对自己的国家、民族甚至是种族都毫无感情和归属感可言的人。他也许会暂居某处,但从精神上却不会有居所和家庭可言,是个永远的流浪者。薇奥拉默默想着,把希丝卡的深蓝色大衣往自己身上裹了点,决定再睡一会儿——在她的胡思乱想结束之后。   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发僵的手臂,不吵醒陷入梦中的法师小姐,并端详了她一会儿。   这会是我理想中的未来吗?像你一样?   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独自行走的施法者,不管到哪里都不会被视为累赘?即使是外神可怕的梦境也一样?   即使是死亡像呼吸一样随行的战场上也一样?   薇奥拉想了一阵。如果老师在这里,也许会告诉她,能有这种想法已经是一种进步了,勉强算是。然后,她想起自己想要跟随他们去战场的事情。   “不,你要留在这里,薇奥拉......”   她停住了,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负罪感。数月前,她和苏西·曼芭芭拉刚认识没多久,寝室的床没有因为堆放实验材料变成桌子,她们也不会一起靠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在深更半夜对着冶炼炉还有装满眼球的玻璃罐子发呆的时候——她是问了——是那样莽撞的询问了老师和贞德小姐。但是,如果不想承受孤独的压力,不愿意让本来就很短暂的相处更加短暂,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老师,我想问问您,我能不能跟您还有贞德小姐去战场......简直是疯了,她怎么能说这样让他们头疼的发言......   然而她终究还是问了,就在城门口,在那些城卫兵和裁决骑士的眼皮子底下。   就像她那天夜晚在萨塞尔怀里的发言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一样。   对于想象中的分开在现实中真的发生了这件事,她怎么能不慌张?怎么能像口头承诺的一样保持冷静?怎么能忘记那一个个慵懒的夜晚在实验室受教的情境?萨塞尔是一个黑巫师,在她儿童时代的夜晚,是母亲讲过的所有恐怖故事里最恐怖的一种。他是黑巫师,黑巫师都是坏人,被诅咒的人。而实际上,他也是个坏人,应该受到诅咒,不仅有在黑巫师方面的,而且还有在感情方面的......   现在她也是黑巫师了。   如此不真实。   当陪她研究那些可怕的外神记录的人已经只剩苏西之后,当那座教堂里的人只剩那位骑士阿斯托尔福之后,薇奥拉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好像自她想要嫁给骑士的儿时梦想消失,到她成为一名黑巫师学徒为止,是一个短暂的梦;自她每次接受萨塞尔的指导,到她每天和苏西在黑暗中探索外神的世界为止,则是另一个短暂的梦。   梦都会结束的。   我会和你一样吗?   薇奥拉又盯着希丝卡,出神地想,和你一样......孤独?   ......   在马车跳过一座断桥后,不明来由的巫术便解除了。之前仍呼吸着热气的两匹马成了两具冻死的尸体,浑身发僵地倒在地上,摸起来似乎比冰封的桥梁还要僵硬。   她睡着了一次,还是两次?希丝卡没记清楚,但过程似乎没她想象中漫长。这不重要,至少没有她每次入睡前放满揭示术和侦测术重要。   她和这个小姑娘离开这辆已经没有更多停留意义的马车。   夜空落着无声的雪花,脚下的野草挤满由积雪覆盖的土壤,除此之外,只能看见嶙峋乱石和浅浅的足迹。树木都是死去的,只剩下黑色的残骸,粗壮的根须钻出地面,表皮已然脱落,扭曲的枝干盘旋着向天空伸展,就像是凶狠的老虔婆抠到地里的小手指。一成不变的冬夜已经将那些细小的枝杈全部剥落,如此荒凉,如此死寂。   离开断桥后,山坡逐渐隆起,出现在她们眼前则是一座坐落悬崖边缘的荒郊古堡。环顾四周,可见残破的墙壁环绕庭院围成一个大圆,好像是一条饥饿的巨蟒。越过石墙,她看到庭院里有许多弃置的贵族人像雕塑,和树木残骸一起堆积在雪地中,东倒西歪,形如一截截发僵的死尸。这些石头人像脸上的眼窝空无一物,和天空一样沉默不语,也使这城堡充满奇异的寂静,似乎死去的远不止荒郊白日的时光。   所以呢?欢迎仪式就到这里?这座废墟一样的破城堡是怎么回事?   那个把信叫给她的人说,信来自凯因赫斯特城堡。从肤色来看,信使的脸似乎苍白到有些不正常。   但这里是外神的迷道,里面的居民再不正常也都很正常。   希丝卡掂量着手里的红色信封,上面贴着金色的蜡封,做工精美,雕刻有精细的花纹。信上记述着某种她没听说过的文字,但是很亲切的附有拉丁文翻译——告诉她,寻找外神秘密的人可以来到此地寻求指引。   落笔是凯因赫斯特的女王安娜丽瑟。   女王?这种破败郊区的城堡主也能自称女王?还是说这是由于翻译时出了差错误解了女王这个的词汇的含义?   老实说,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招揽她的第三军团长大人,包括她通过信件转达给她的所有事情,她过去的仇恨,这场战争的大幕下隐藏的更多东西,甚至是过去化名涅尔塞的那个混账到底和帝国高层扯上了什么关系,又会不会把她也给牵连进来......   但在这之前,她更想自己先调查调查这位亲爱的军团长大人。 第三百四十二章 星辰钟塔   ......   萨塞尔把紧锁着的实验楼大门用巫术拧成到处迸裂的木条,来到这座高层建筑的更深处。身后,被他从下方撞破的地板仍在烈火中燃烧。三米多宽的大窟窿下是幽暗无光的大厅,许多脖子上只有一大团肿瘤的怪物身着病服,在黏稠的酸液水池里爬来爬去,发出诡异的呜咽声,好像许多陷入恐慌的婴儿。   这个所谓的猎人噩梦没让他产生更多惊喜,至少现在没有。一群挥舞着手术架的疯子称不上是令人恐惧,反倒让人觉得讽刺。在另一个世界接触外神知识的人,失败的仪式,不充分的准备——无知倒是很充分,还有对那些外神犹如迷信般的崇拜,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最终导致的就是这种结果。   迷信。无论在哪里,甚至是对他来说充满谜团的另一个时空,似乎一样都是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物。这些人将事物间的联系混淆,颠倒因果,用捏造的形象来代替未知,跪拜冰冷的石像和毫无理智可言的怪物。他们将自己遭遇的不幸称为诅咒,将自己面对的折磨成为考验,他们期望从冰冷的石像和毫无理智可言的怪物身上获得拯救,方式则是跪拜和自我鞭笞。这些人被事物的结果所禁锢,被束缚在迷信和习俗交织成的废墟上,将一切荒谬的行为都视为天经地义的范式,却不敢去思考其背后隐藏的到底是何种真相。   一个发狂的病人朝他冲来,手里挥舞着生锈的手术架。萨塞尔念了几个单词,用巫术把它四肢拉直举起来,看上去就像有四根看不见的绳子捆在它身上。   他走过去,伸手从它头上摘下麻袋,并脱掉衣服。是个女人。   干枯消瘦的女性身体,脖子上却只有一大团血肉模糊的肿瘤,看上去像是切碎后又揉到一起的肥猪肉。女性的五官也都痛苦地挤到角落里,像是小孩作画时把她脸上的东西都画错了位置似得。   她用她被许多堆积的肿瘤挤烂的嘴朝萨塞尔吐口水,但吐出来的却是发光的粘液。萨塞尔用军刀把她钉到墙上,然后退了一步,把她吐出来的粘液收到随身携带的试管里。   这样或许不够一次实验,萨塞尔想,再取点身体组织或许会更好。   于是萨塞尔从她脑袋上削掉了一点肿瘤。她尖叫着、踢打着。   这东西看上去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连称得上是词汇的语句都说不出来。   看到她因为剧痛开始漏尿,声音也越发凄厉,萨塞尔开始不耐烦地皱起眉。她当然看不出这次实验材料的采取有多神圣,这东西脑子里大概只有杀人。而他,萨塞尔,他是研究一切禁忌知识的黑巫师,没有人能阻止他做他该做的事情——贞德也不能,大概。   想到贞德烧掉的那些东西,还有卡莲用圣水泼过的那些东西,萨塞尔心情就会变得很糟。   为什么我迄今为止关系最亲密的两个人都是教会的虔诚信徒?其中有一个还是文盲?我是不是疯了?   我本该找一个能完美配合我完成巫术实验并和我一起研究外神知识的伴侣,像是和过去我一起完成学业的希丝卡,她就挺......算了,她不可能,那个天知道是不是信奉禁欲主义的家伙,她显然还没忘记我上了她好几个朋友的事情,而且还对此耿耿于怀。   这是他年轻时犯下的错误,现在已经没法弥补了。   薇奥拉要成长起来还需要很多年,她现在只是个不怎么成熟的小姑娘,而在这期间......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萨塞尔胡思乱想了一阵,才发现这玩意已经惨叫了一分多钟。他吐出几个单词,把她变成一团腾起的火柱。尖叫声停息,变成了油脂燃烧的嗞嗞声。   远远地,他听见钟楼响了十二下。   ......   钟声停止了,但余音仍在钟楼顶层回声很响的穹窿底下缭绕。萨塞尔来到这座更像是大厅的房间,眼看月光明黄色的手指穿透巨大表盘上层层叠叠的圆形开口,稀疏地洒落在陈旧不堪的木地板上,和燃烧着黄色火苗的烛台上。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一只摇摇欲坠的木椅子,一个像是死尸的东西在椅子上沉睡。   萨塞尔能感觉到入口就在那死尸身后了,——连接到这噩梦更深处的入口。事实上,他本不想花费这么多力气,而且他确实有展开翅膀直接飞过这不知所谓的建筑。然而,这钟楼背后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暗沉沉如玻璃般流淌的海洋——是分隔了诸多梦境的海洋,也是构成这个迷道基石的东西。   接下来要做的是......   萨塞尔在表盘前十米处停下。这玩意看上去有几十个他那么高。   看不到能通过的地方。他想。   他朝那东西遥遥伸出手。   片刻后,那两片厚重的圆形金属开始在巫术的挤压下缓缓扭曲变形,发出刺耳难听的交叠尖叫声,声音犹如一场风暴。   地板陷入剧烈的震动,像是要在雷鸣般的尖啸中碎裂。尘埃高高扬起,也将地上无数葬礼时洒下的百合花瓣吹上半空。   他身后的椅子垮了,死尸也翻倒了,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面。   呼吸声。刀刃划过刀鞘,支在震荡的地板上。萨塞尔没有停下自己挤压金属表盘的巫术,只是侧过身。   她跪倒在地支起身体的姿势挡住了她的脸,让萨塞尔只能看到她的身体轮廓。女人缓缓站起来,蓬乱的浅色金发扎成成一束单马尾,在骤风吹过时和尘埃一同扬起。这女人个子很高,大约只比他矮那么一点,披着长长的棕色皮革斗篷,斗篷很旧了,下摆过膝。她的衣服和萨塞尔见过的所有衣服风格都不太一样,黑红相间,把身体裹得很紧,分开的下摆一直垂落脚腕。   “另一个世界的巫师啊......可否让尸体好好安息?可否让坟墓保持完好?”   “看来你很明白现状,而我应该不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萨塞尔没打算回复她无聊的质疑,“至于你,徘徊的亡灵,你就算再死一千遍,你的处境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就算这样,你还想在这里挡我的路?”   “是的,”她说道,声音很沙哑,“是的......神明已经消失,星辰的回响也已走到尽头,我们的希望和绝望一起熄灭,一切再无任何意义......” 第三百四十三章 玛丽亚女士   萨塞尔没有回答的想法,只是警惕地观察。朦胧的月光像黎明的晨曦一样耀眼。   女猎人屈张着手指,仍保持着安全距离,她束起的衣领下缠着白色缎带,但是溅满血迹。暗红色的血。血一直沿着胸口流到脚底,浸湿了小半个身体——似乎是她自己的血。萨塞尔猜测她试图自杀过,但没成功。   她仔细观察萨塞尔踩在脚下的棺材。   “我曾掩埋在此处。”陌生人说着看向他,“就在你的脚下,异乡人。”   “那我对此表示歉意。”萨塞尔答道。   沉默。萨塞尔看到她血红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光。   “你说着我们的语言,异乡人。”那人终于低声道。她又走近两步,看着萨塞尔的瞳孔。“是的......你说着我们的语言。你是个学者,就像劳伦斯一样......和他一样,你也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   萨塞尔想了想她在指什么,然后他明白了,这女人在说他从那疯子身上拿到的身体组织。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萨塞尔停下撕裂星相钟表盘的巫术,打量着对方。他从陌生人身上感到了敌意,难以抑制的敌意。在那紧绷的皮衣下,是相当窈窕甚至于显得有些瘦弱的身体,但此人举止沉稳,毫无惧意。   “看得出来,你不想放弃,反倒想通过交涉来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她说,“你们这些寻求禁忌的学者总是这样。是的,总是这样......除了安息,没有任何方法让你们失控的好奇心得到解脱。”   这家伙对他们这种人有极大的偏见。可以称为反感的偏见。   然而这个陌生人......她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尽管和外面那些深受折磨的兽化人相比更难揣摩,但也值得一试。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拿起武器来对付一个孤身行人?”   “没有哪个孤身行人会用巫术来伤害神圣的坟墓,即使这座坟墓中空无一物。”   “如果表示歉意不够,你还需要什么?”   “放下它。”   萨塞尔从缝在腰侧的挎包里拿出他用木塞子紧扣着的试管,低低地扔过去。陌生人像抓苍蝇一样把它抓在手里。   “这东西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停顿。因为他轻而易举的放弃这东西,陌生人持续了片刻诡异的停顿。   “寄生虫。”她终于说,“他们因为寄生虫而产生幻觉,以为自己能听到来自星辰间的神明低语。”   “寄生虫来自何处?”   “来自我们对犯下的罪孽。”   “这罪孽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没有意义,你不需要明白。”   “即使我把这东西交给你,也不能获得一点信任?”萨塞尔斟酌了一番词句,然后道,“你在惧怕?”   “并非惧怕,只是愧疚。”   “不。”萨塞尔摇头,“你惧怕很多东西。”   “这没有意义,异乡人,”她用空灵而虚幻的声音说,“这具身体和这个灵魂都已经陷入濒死了,我所感受的早已不是愤怒,只是对愤怒的记忆。”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阻止我把这寄生虫带出去?”   “你需要停止你失控的好奇心,否则这会导致灾难,除非你想让我帮你停止。”   “哦,是的,尽管我把那东西交给了你,可你还在犹豫,你握刀的手也没有松开?为什么?因为你知道这个表盘背后的东西同样危险吗?”   沉默。表盘轰隆隆的垮塌了,砸向钟楼外部,潮湿的海风沿着巨大的圆形空洞吹入房间。   “现在你陷入进退两难了,是吗?你没有完成你看守这里的职责,因为你没有挡住所有人。而我却不是偶然旅行到此地,我是接受了邀请——来自某个曾来过此地却仍然好好的行走在这世界上的人——同时,我对你们一无所知,对这个地方也一知半解。猎人,你们的过去和记录都掩埋在过去的尘埃里,但你们还活着,所以你们就不可能没有希望。现在我在这里提出问题,是因为我们对和外神的接触习以为常,更不会像你们一样导致巨大的灾难,另一方面,我也重新组织了你们这些猎人的组织——治愈教会,并让那些兽化人重获了理智。”   萨塞尔停顿片刻,好让她理解自己说了什么。   “现在我把你想要的杯子交给了你,你觉得这里面是毒药吗?”   陌生人停了下来,抬起她了无生气的红眼睛。“你说的没错,是毒药。”   ......   “玛丽亚。”猎人介绍道,将手放在自己溅满血迹的胸膛上。萨塞尔看到她肤色很白,像是纯白色的雪,弧线优美而柔和,五官都很小巧,甚至看上去有些诡异,仿佛是工匠精心雕刻的人造物——她甚至不怎么像是人类,更别说是剑士了。她的眉毛一直舒展着,眼睛呈现出奇怪的血红色,毫无波澜,好像没有什么事值得她表示惊讶。   虽然玛丽亚是个剑士,而且是在无法死亡又无法逃离的噩梦中静坐了许多个纪元的亡灵,但对萨塞尔来说,她的想法仍旧可以进行揣摩。长年累月的生命并没有让她拥有如不朽者一样的智慧或是狡诈,只是让她在求死不能的折磨中重复往昔的痛苦而已。   通过旁侧敲击的打听,结合他从这些人遗留的文献得知的讯息,萨塞尔才对这些人究竟是如何陷入外神的噩梦有所认知。   在去那个所谓的小渔村之前,事先了解相关的情报也是必要的准备,至少这值得他花费一点时间。   他跟着这女人来到病房,看到那些脖子上只剩肿瘤的疯子痛哭流涕地跪在玛丽亚脚下祈祷,祈求她的拯救。火光铭刻出猎人的表情,她真诚地抱着这些丑陋的东西,不停地低声安慰,但除了哭叫以外收获不到任何东西。除此之外,萨塞尔看得出来,眼见得这些疯子哭出来的时候,多少满足了她眼中的某种偿还罪孽的感情,但昔日的痛苦也同时归来,看不见尽头的重复也在让她感到疲惫。   “除此之外,我做不到任何事。”玛丽亚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告诉他。   我更惊讶的是,这些理性全无的疯子居然还能交流。   萨塞尔无动于衷地点头,和亚楠地区的兽化人不同,这些怪物的理性没法被血之回响影响,他们的狂躁也让他丝毫没有言语交流的手段。除去解剖掉这些东西以探询他们发疯的理由,他想不出来他们还有什么其它的用处。   “你在赎罪?为你们所犯的罪孽?” 第三百四十四章 古神之血   这个问题只收获了冷冰冰的一瞥。   在勉为其难地用巫术把表盘嵌回去,并把她垮掉的椅子修好后,萨塞尔才逐渐从玛丽亚这里问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女猎人告诉他,此地叫星辰钟塔,也是他们拜尔金沃斯的学者们研究古神遗体的场所。但是拜尔金沃斯——他们研究圣杯迷宫和古神的组织——早已消失了,一切记录都已掩埋,所有的研究也都早已停止。而玛丽亚,按她自己的说法,自愿在远离拜尔金沃斯和其它猎人的地方独自生活,照看在人体研究中产生的所有受害者——拜尔金沃斯的人体研究。   萨塞尔理解了,拜尔金沃斯就是亚楠这地方最早开始研究古神的组织,也是噩梦最初的源头。   至于治愈教会?   玛丽亚只说那是劳伦斯犯下的罪孽,除此之外却缺乏谈论的欲望。   倒不如说她本来就缺乏谈话的欲望,只是萨塞尔问题太多了而已。   ......   两人在星相钟下面对面的无声而坐,背靠在放置烛台的木架上,聆听一阵又一阵大海逐渐聚集怒火的声音。海风带着潮湿的寒气,像愤怒的鞭子一样抽打着金属钟盘,发出阵阵呼啸。   “我过去很难想象,在离地上百米高的钟楼顶层外就是大海,”萨塞尔用一句废话打破沉默。   “当然不会,”女猎人回答,声音很柔和,就像要用温柔的方式说出残酷的事实一样,“在噩梦来临之前,我也很难想像诅咒到底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折磨我们的灵魂。”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被人邀请到了你看守的地方。”   “你想知道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   “邀请者称不上是我的朋友,”萨塞尔说,“甚至说是敌人也不为过,但她手中有某种我不得不接受邀请的东西,所以我提前需要这次旅程的结果。”   “我不想细究你说的一切,但我没从你的口气中听到多少敌意。”她的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   “我和她的大部分敌意出自所属的阵营不同。”   “这就是你在我这里浪费时间的理由吗?”   “因为我觉得她还算是个守信的人,不会随便撕毁约定。”   但愿阿尔泰尔的信用能像他说的一样好。   这个理由并没有让她满意。但玛丽亚似乎不准备询问更多细节,就像她说的一样,她讨厌失控的好奇心。   “那就这样吧,我不想明白陌生人的一切。你还想问什么?”   萨塞尔直起身,看着她的瞳孔眨眨眼睛。关于接下来的提问,可能会带出很多问题,也可能会让这个看起来精神很不稳定的女猎人变得更不稳定,但他需要知道问题的答案。   “劳伦斯,创建治愈教会的人,”萨塞尔最终说,“你口中他‘犯下的罪孽’是指什么?”   “那是个相当让人不快的记忆,但愿你能知道你在寻求什么。”玛丽亚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继续说,“劳伦斯把拜尔金沃斯在古神上的研究成果扩散了。他把古神之血称作疫苗在整个亚楠推广,并称这东西能防治一切潜在的病患。很多人都相信了。”   “结果也和他说的一样?”   “是的......”   沉默片刻,她又补充道,“至少在开始那几年,结果和他说的一样,但等灾难酝酿完毕后,一切都已经晚了。”   “怎么,这是个意外吗?”   “不,当然不是,劳伦斯看上去善良可亲,实际上只是个好奇心失控的疯子。他知道古神的血是有毒的,这只是为了潜入古神的梦境获取那些无谓的知识罢了。”   “哦,那还真是了不起,”萨塞尔拍拍手,语气故作夸张,仿佛是小丑在讲述一个笑话,“为了获取神灵的智慧而欺骗了整个亚楠,将古神的血注入人体,最终导致了你的整个故乡和里面的所有居民都坠入噩梦,就像个为所欲为的皇帝一样。知识就是力量,对吗?”   玛丽亚颇有讽刺意味地笑起来,不过倒没有多少愤怒的意思。况且,太过久远的记忆也不太可能会让人感到愤怒了。   “不仅仅是你们这些好奇心失控的学者,一切骗子和无赖,以及四条腿的畜生都可以为所欲为。”她一如既往地用那种柔和的语气说道。   萨塞尔知道,对她来说,失控的好奇心等同于罪恶的源头。   “那你知道圣杯地牢吗?”萨塞尔继续问,这是他从治愈教会的文献里翻到的资料,但是很不完整。   “圣杯地牢......”   说到这个词时,玛丽亚眼中带着一种古怪的情绪,其中怀念居多。女猎人告诉他,圣杯地牢是拜尔金沃斯在墓地中发现的活动迷宫,受一种未知的力量影响而在整个世界移动,里面的居民通常只有嗜血的怪物,以及远古时代残留的遗民。学派认为,圣杯地牢的源头是某种远比他们研究的古神要强大的神明,它们居住在遥远的星辰之外,偶尔会将目光投向他们居住的星辰,并对这个世界施加影响。   而如今,这东西是梦境迷道在现实世界的入口——不需要任何黑巫术仪式——就能通过这迷宫进入迷道的入口。   “你知道这东西如今在我们的世界中移动吗?”萨塞尔问。   “我对你们的世界一无所知,异乡人。但圣杯地牢......那是我,我的老师杰曼,还有我的后辈们......”   杰曼?萨塞尔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阿梅莉亚曾提到过,加斯科因也曾提到过,但在最早的时候,是女人偶提到过。他觉得他能猜出一些东西了。   萨塞尔的视线停留在玛丽亚脸上,又回忆了那人偶的身高和大致轮廓。此前,他对这位杰曼先生的认知只限于‘猎人们的首领’。而现在,他对他有了私人癖好方面的认知。   “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他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猎杀称不上是美好的回忆,只会让人感到困倦。”   “哦,看得出来,”萨塞尔说,“说起来,你知道你的老师杰曼造了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偶吗?可以用来抱的那种。” 第三百四十五章 罪行   玛丽亚低头看着她的靴子,陷入了沉默,但时间不长。   “他还活着?”   “早已死去。”   “倘若人已经死去了,也就无所谓罪行与否了。”   她认为这是罪行,这可真够严格的,萨塞尔想。薇奥拉某天会把我所做之事视作罪行吗?也许会,毕竟人总是会长大的。哪怕思想在灵魂上刻下的沟槽再深,过去也只会在未来成为回忆。   “那你的罪孽是什么,玛丽亚?”萨塞尔停顿半晌,换了个冒犯不怎么明显的发言方式,“或者说,你身后这座无名的小渔村,我可否认为它是你的伤心地?”   玛丽亚停顿了一个心跳的时间,然后把目光从她的皮革长靴上移到萨塞尔脸上,“异乡人,你总是这样想法设法在每个人身上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她对此感到抗拒,萨塞尔想,但我需要更深的接触。   “不,玛丽亚,”他开口道,“你选择留在这里,离群索居,那就说明你不想忘记,而是想要记住。你的老师和你的朋友,他们没有一个陪你留着这里,是因为他们想要逃避。只有你。玛丽亚。只有你想要保存这个伤心地在你心中留下的一切,这是为了不让其他任何事冲淡你犯下的罪行,还有这罪行为你带来的痛苦。你逃离人群,是为了守卫你的痛苦。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对‘将你的痛苦表述出来’这件事如此抗拒呢?”   她细长的五指握紧、松开,目光又垂到自己的长靴上。   “扪心自问。”萨塞尔继续对她施加压力,“你已经在这坟墓般的研究大厅里坐了多少个日夜?直到今天,你仍旧沉溺于你所犯下的罪行,深深陷入使你自责的痛苦。为此,你一遍又一遍地问这些发疯的病人,你是否能得到原谅。你不断地积累痛苦,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受的苦越多,你对自己的自责也就越能缓解。你没有清洗掉你自杀时流在地上的血,是因为这些血会成为证据。你守在这里阻挡外来者,是因为停止他们的好奇心能让你从痛苦中得以暂时解脱。可是你失败了,而这世界,也和你过去的记忆远远不同了。你在折磨自己,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感觉你在对你犯下的罪行负责。”   “就算如此,”玛丽亚对他投来毫无感情的一瞥,“我又为何需要对你的好奇心负责?”   她心中积累的抗拒比他想象中要深的多。   “或许是因为你受的苦已经足够多了,玛丽亚。”萨塞尔耸耸肩,“仔细想想,为什么你会说‘人已经死去了,也就无所谓罪行与否了’?”   “我自杀的时候,杰曼还活在这世界上。”她低声说。   萨塞尔点点头,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不过也让他明白了更多东西:“你本以为你的一生相比你的老师是短暂的,玛丽亚。因为你自杀了,并把痛苦留给了还活着的人。这是你认为对你的老师所犯的罪行。可当你在坟墓中醒来之后,你才发现,你的老师的一生相比你来说是才短暂的。你知道,他不会回来,而且也永远不会回来,更不会陈述他在你死去的无数日夜里遭受了多少折磨,所以,玛丽亚,你又感到了自责,——你自杀时未曾想到的自责。”   昔日的痛苦在叙述中归来。尽管玛丽亚在他眼前毫无表情,但她的眼眸——她停留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的眼眸——仍旧在这种难以表述的折磨中放大。   萨塞尔停顿半晌,好让她理清他迄今为止陈述的一切,“玛丽亚,你说的罪行,不是指‘杰曼对你拥有超过师生关系的感情’这件事,而是指‘你把痛苦留给活着的人’这件事。因为人的一生本是短暂的,他们留下的痕迹也是有限的,我们每个人能践踏的东西,也都不多。你的过去已经随着你的自杀死在这坟墓中了,你的朋友、你的老师和你认识的所有人,你也都死在他们的灵魂中和思想中了。过去的你已然不复存在,但噩梦却将你复活,让你日复一日地遭受你在自杀时以为自己再也难以承受的折磨。扪心自问,与其持续这种毫无尽头的自我伤害,为何不向一个可以和你交流的人说出来,好让你的折磨有所减轻呢?”   ......   过了一段时间,大厅里一直持续着沉默。萨塞尔耐心地等候她理清思绪,跟她面对面无声而坐。海风的声音还是很大。   在短暂的休息后,玛丽亚开口了,女猎人那叹息般的、像深秋一样忧郁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这寂静的大厅里响起来:   “在拜尔金沃斯的研究尚未结束时,学派获知,这座无名的渔村将要诞生新的上位者,一个古神的孩子。”   “所以,拜尔金沃斯需要这位神子,好让他们能够深入研究古神的智慧。”   萨塞尔接着她的发言说了下去,并有意识的对玛丽亚把‘拜尔金沃斯’称作‘他们’,而不是‘你们’。   “学派的目的是冒险劫走神子,但是单凭他们很难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劳伦斯找到了杰曼,我的老师。”   “你们成功抢走了古神的孩子?”   “不。我们在抢走科斯的孩子时遇到了他的母亲,尽管我和其它三名猎人联手把她驱赶回大海深处,可与此同时,我们也重创了那个孩子。学派认为,虚弱的上位者不值得付出更多心血来研究,他的血液也没有其它上位者有效。所以最终,他也就此被遗弃在这渔村里,一直到孤独地死去为止......”   科斯,萨塞尔想,这是那个古神的名字?   “那这些寄生虫,还有这所钟塔里的病人呢?”   “他们是学派经由研究后放弃科斯的原因,”玛丽亚最终说,“他体内的寄生虫让这些人体实验的受害者全部疯了,结果甚至比亚楠的兽化病更恐怖。至少他们还有重获理性的时间。”   “那你觉得......你的复生和这件事有关吗?”   “我活着的时候,噩梦没有降临亚楠,这些都是途径此地的猎人告诉我的,”玛丽亚仰起头,眺望着星相钟盘,“因为我杀死了他们......所有未曾在我眼前退去的人,所以我获知的一切都只是支离破碎的信息。”   “啊......你对待自己的后辈们还真是粗暴啊。”   玛丽亚笑了,但很短暂,只是一闪而逝的表情。尽管卡莲她们对自己的幽默感充满腹诽,但萨塞尔觉得,这对放松紧绷的气氛来说还是相当有用的。“这是因为,尽管他们和我说着同样的语言,而且对这钟楼背后的秘密有着和你同样的兴趣,但他们却都不像你一样擅长蛊惑人心。” 第三百四十六章 井底的深潜者   “也就是说,你看守的不是这些人体实验的受害者,而是你背后某个死去的神子?”   “或许两者皆有,”玛丽亚说,“但如今,我也不是很明白......这些究竟还剩多少意义。”   “那在这期间,你有回到过这个渔村,或者离开过那座钟楼吗?”   玛丽亚没说话,但萨塞尔从她的表情里读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她没有离开过这座钟楼,更不会知道那渔村的更多信息。自降临之年以来,自萨塞尔的世界来到这噩梦中的客人不只是他一个,但他能确定——没有哪个人像他这样,从这些人口中学会他们的语言,并从他们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吧,”他耸耸肩,“如果我能从那里回来,我会告诉你我见到的东西。”   ......   暮色苍茫的天空向狭窄的海滩洒下灰白色的月光,阵阵晚风从西南方的海上刮来;淹没沙地的海水刚刚盖过脚腕,走在上面沙沙地响;这些声音和海浪、海风的音节混在一起,却显得越发冷清和死寂了。   他在这海边只听得见这些,听不见一点儿人声,甚至是鸟叫的声音也没有。放眼望去,四野寂寥。远方的海湾,船只的残骸在礁石中沉睡;脚下的沙地,蓟草瑟瑟摇曳;雾中的月亮,像一个残废的人在地上爬,慢慢地、歪歪斜斜地在夜幕中挪动。   这瘦落的渔村上蒙着一片淡灰色的暮霭,正是黑夜走到最深处的时候。一切景物的轮廓、线条、色彩......甚至是距离,都仿佛在他眼前渐渐消失,显得不像是真的,飘飘渺渺,像是转瞬即逝的幻象。就连海风的潮湿气味也似乎带着一股朦胧的,淡淡的虚幻成分,让人想要消融在这夜幕中。   萨塞尔蹬上从玛丽亚的居所里借来的雨靴,独自踏入这片位于临海处的小渔村——其实这没什么必要,但他认为,这或多或少能让他进一步了解这些猎人,还有他们迄今为止和怪物厮杀获得的记忆。   现在,他对拜尔金沃斯学派最好奇之处,在于他们研究古神的资料;其次,则是玛丽亚不全是人类这件事,——甚至在她死前也不是。他没见过这种种族,对此他深感兴趣,不过要比对古神和眷族的兴趣低得多。   黑巫师在这空无一人的渔村中行走。   这渔村同样是半淹没在海水中的,相互掩映的木屋中隐约能看到佝偻在地的尸体,那是此地的居民。这些木屋挤得很紧,只留出很狭窄的位置,围成交叠错杂的小道。在小道两侧潮湿的木墙上,长满了像挤在一起的莲蓬一样密密麻麻的攀附植物,看上去甚至有些恶心。   这里过去或许有居民存在,但如今已然空无一物,只剩荒芜的废墟和腐烂的尸骸,还有猎人们在此地刻下的伤痕。可即使是这些伤痕,——玛丽亚为此自我折磨至今的伤痕,也已然随着时间流逝消失在死者们的记忆中了。   他来到一处宽阔空地,远处是逐渐升起的缓坡。低低的悲号从他面前一口古井中传来。除去倒在井边的尸体外,这空地同样空无一物,只有潮湿的海水,和腐朽的、沾满苔藓的鱼叉。   萨塞尔跳下古井,然后朝角落中观察。在已经腐烂发臭的鱼堆中,躺着一个灰白色的混种深潜者——很像他在刚刚过去的战场上遇到的那种——体形很高大,接近五米,或许有六米,咧开的大嘴里长满了眼球似得攀附植物。深潜者身旁扔着一根黑色的船只锚钩,已经很久没举起过了,深深地陷在柔软的泥地里。   吸引萨塞尔来这里的,不单是这深潜者,而是它低沉的悲号中一股奇异的哀愁。   他用它们的语言说:   “你在这里停留了多久?”   深潜者用很模糊的、灰色的眼睛注视了他很长时间。它缓缓露出惊异的神情,仿佛找到一件失去并忘怀多时的东西,便用很难听出意义的、仿佛是野兽低吟的音节告诉他。已经很久了,久到失去了记录的意义。   这种语言很难说得清结构和语序,甚至于更像是无意义的噪音,听上去嘶哑,尖锐,会使听者的耳朵感到深受折磨。不过萨塞尔对异类的语言很好奇,他在帝国的实验室完成的不只是对深潜者的解剖,更有在对话中记录和揣摩它们特有的语言。   “你知道你们的神明已经死去了,对吗?”   它表示点头,又摇头。   “你信奉的神明不止一个?”   它表示同意。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有的死去了,有的还存在于这世界上?”   它告诉萨塞尔,它们最伟大的神明不会毁灭。但是,‘Cthulhu’——它口中深潜者们最伟大的神明,也是萨塞尔从没听说过的外神——已经在降临之年以来漫长的时光中消融了,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神明放弃了它们,一切都迎来了终结。   萨塞尔思考了一阵它描述的事情,但没得出结论。   这之后,他询问深潜者为什么要枯坐在这井里。   它陈述说,它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因为它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永生对它来说,也是无足轻重的。在随着‘Cthulhu’降临这世界之前,到‘Cthulhu’降临这个世界并消融之后,它在近乎无限的期限里遭遇了它能遭遇的所有事情。对它来说,自己的身体就是一头温驯的家畜,它每个月只要赏赐几个小时睡眠、一点水和一点碎肉就足够了。在神明放弃了它的种族后,它则失去了自己近乎于唯一的生存价值——   信仰。   而现在,无谓的思考是它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对它来说最为复杂的享受。   它告诉萨塞尔,在这漫长的时间里,那些崇拜它的村民也逐渐变得和它一模一样。他们的仇恨和记忆一同被淹没,所谓拜尔金沃斯也早就被遗忘了。即使有人从井口跌到井底,没有食物,饥饿痛苦,求死不能,其它村民也过了一百多年才扔下一根绳索,代替早就烂掉的梯子让那个村民爬上来。然而,即使是跌入井中的村民自己,也同样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   和它一样,直到自己在这梦境中彻底消融为止,他们也只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温顺的家畜,即使长满苔藓和攀附植物,甚至是寄生虫,也完全不值得关心,因为病痛和折磨也不过是屡屡重复的诸多举动之一。 第三百四十七章 公主殿下   在最后,萨塞尔问了它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科斯是谁?它回答说根本不知道科斯是什么东西。在萨塞尔描述了科斯和这座渔村的关系后,它才明了科斯这个称呼源于何处。深潜者告知萨塞尔,那东西是在人类诞生的星辰徘徊的远古生物,永生不死,被土著们视为神明,但和它们来自星辰深处伟大神明完全无法相比。   第二个问题是,它是否了解这梦境如今的主人奈亚拉托提普。在提问时,萨塞尔本以为深潜者又会把奈亚拉托提普和它崇拜的神明‘Cthulhu’相比较,但它没有。这只深潜者告知了萨塞尔一段匪夷所思的叙述。根据它的说法,奈亚拉托提普不是神明:在它们原本所居的时空中,奈亚拉托提普是真理的化身。   真理的化身?我是不是对深潜者的语言中某些词汇或形容有理解上的错误?   和深潜者对他讲的许多难以理解的故事一样,黑巫师没想明白这句话的内在含义,也不明白为何那东西会和真理联系在一起。但奈亚拉托提普确实是诸多外神中最超乎想像的一位。它主动将触角伸到这个时空,用难以想象智慧构建了和龙族定下的规则相迥异的迷道体系。至于那些同样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神明,它们也因此得以成功退入上层空间的最深处。这是不容反驳的事实。   但这样的思考与他目前没什么关系。他对这个噩梦的研究也可以告一段落。很快他会离开梦境,返回卡萨斯平原。如果估计不错,眼下正是查吉纳的攻城战僵持之际,倘若利用得当,这能让他手中多出不少筹码,也能让他需要的一些位置变成自己的器具。   不过,如果奈亚拉托提普在另一个时空的确是真理的化身,萨塞尔想,那这个时空可真够让人绝望的。   听够深潜者的叙述后,他和这生物告别,不过对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萨塞尔或多或少能理解,对总是面对着死亡的生命来说,一切似乎都带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每一个举动也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但对它来说,每一个举动都是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思想和不值得期待的预兆。正因为如此,它们的习性和它们对待生命的态度才会显得如此冰冷,和人类如此相异。   ......   萨塞尔走下这座孤零零伫立在悬崖边缘的灯塔,接着他穿过蜿蜒的山道,继续向下,来到这片被峭壁环绕的海滩,感觉卵石和贝壳磨砺着脚底。月光给铅色的大海镀上一层斑驳的粼粼银光,风从遥远的海上吹来,在他耳边像笛声那样回响。   萨塞尔看着海水没过海滩,又缓缓褪去,留下无数水晶般的泡沫。   这里很冷,就像是来到了寒冬最深处一样。   那女人在海边眺望地平线的尽头,眺望着大海的尽头消失铅灰色的雾霭里。而在被乌云和雾霭封闭的地平线一侧,有几支孤零零的船帆残骸如剪影般浮现,只有几个像尖塔一样的尖端,从铅灰色的雾霭缝隙中微微地探出头来。   寂静。真的是难以想象的寂静。能听到的只有风声、雨声和海水潮起潮落的声音。   朦胧的雾霭只能让他看到那女人的灰色轮廓。萨塞尔踩着海滩和礁石靠近,在里面加上了一点皮靴溅起水花的回响。波浪在卷动,他看到她散开的银发冻成一束束犹如长牙的冰棱,风吹过时咔咔做响。水滴从她结霜的长发上流下,顺着发梢末端与长长的大衣一直向下流淌。海浪打在她湿透的长靴上,然后溅起白花花的泡沫。   她转过头,萨塞尔看到她毫无表情的面孔上垂着几绺结霜的银发。细雨声犹如飞舞的沙砾。   “你可让我等得够久啊?”   长靴踩在被海水浸泡的沙滩上。阿尔泰尔在他几步之外停下,雕刻着雄狮冠饰的黑色骑兵帽抬起,透着血红色的瞳孔在眼眸中闪光。“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我不记得我有和你约定见面的时间,”萨塞尔答道,“再说这也不是情侣幽会。”   “即便是我们短暂的一生,有时也是充满了巧合呢。”她说着,无精打采地拔出佩剑,仔细地打量。在四周的昏暗中,那东西闪烁着不自然的火光,就像是迸发着仍未熄灭的余烬一样。萨塞尔知道——那是他的剑。   阿尔泰尔将长剑刺进礁石,她又抬头看着萨塞尔,“当我试图和那些发疯的噩梦原住民沟通,却屡屡失败时,我在噩梦中遇到一个闻名已久的语言学家;当我试图探询神明被取代的秘密,却总是停在入口处徘徊不前时,我却在不经意间嗅到了修道士的气味;当我思考如何能让充满怀疑的人停止逃跑时,我却又在战场上目睹为了爱情穿过整个平原的故事......非常难忘,你说对吗?”   萨塞尔意识到:他看到的那些东西并非巧合。   “你的礼物是很难忘,公主殿下,如果你认为从一个孤身旅人手中抢夺他唯一的武器这件事值得称道的话。”   阿尔泰尔踏前一步,随手把佩剑拔出。   “但我更喜欢将其称为交换信物,也好作为一种礼仪上的往来。如何呢?”她续道,“随着岁月流逝,我认为值得铭记的不再是那些幼稚而无谓的争吵,而是更加华美而细致的审判。可是,借他人之手了解的宿怨终归是无法让人得到满足的。你明白吗?萨塞尔阁下,主人受苦,奴隶总会欢呼雀跃,对吗?”   “这么说来,在这件事的立场上,你是奴隶,我是主人,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一阵阴郁的笑声。   “听上去你很期待这种事啊,我该对此表示害羞吗?就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公主应该有的那样子?噢——不太恰当,不过还是很有趣。毕竟,命运总是会制造无数令人惊讶的巧合呢,就像你来此地目睹和听闻的一切那样......萨塞尔阁下。有某些东西在阴影中蠕动着件事,你应当也知道了——神明原本就不是什么高贵的东西,也毫无顶礼膜拜的价值,更何况是那些登神者。有些甚至脆弱到被污染,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如果我估计没错,你应该看到了我想让你看到的东西吧?”   “那你也应该让我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   “噢!说的对,这也是礼仪往来的一部分。”她又用阴郁的声音微笑起来,“毕竟,爱情总是让人为之陶醉,就像饮用一壶毒酒,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坠向何方呢。” 第三百四十八章 阿尔泰尔   阿尔泰尔朝他扔来一卷羊皮纸。萨塞尔伸手接住,把卷轴在手中摊开。发黄的纸页上镌刻着迪伊戈语记述的符文线,字体整齐清晰。这东西是一组迷道通道的开启咒文,可以让阅读者从迷道向现实世界某个位置张开一扇门。   “Ta'ks irinshtiw daka dazu gugrange......”   萨塞尔琢磨了一段时间,确认这东西只能在梦境迷道使用,然后合上卷轴。   “你的意思是什么?”他问。   “你能猜得出大概,这很让我欣慰。”她微笑道,“如你所见,我把修女的位置交给了你。倘若哪天你需要和她见面也好,或是接走她也好,那就用这个钥匙吧。届时,我会对你来到我们第三军团的营地这件事表示欢迎,萨塞尔阁下。”   脚下仍是起伏的海浪,还有挟带着海风刮来的细雨。她继续向前走,和他擦身而过。   “当然,你最好知道一点,那就是你迄今为止正在面对的东西,萨塞尔阁下。当然,危险也是一种力量,一种让你能正视这场战争而非对此无动于衷的力量。”阿尔泰尔在他周围踱步,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踩在环绕着他的圆周上,“而这,也是你和我的根本区别:是危险的逼迫才使你在这梦中走出了你过去半年都未走出的距离,而不是其它任何事。你本该有能力在梦中击败我,可你却因嫌此毫无意义而总是持续着逃避,你觉得这种说法如何呢?是否准确地叙述了你的本性呢?”   萨塞尔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是,你总是在像野兽一样撕咬,不管走到哪里都毫无变化?”   阿尔泰尔的脚步停下来。   “看来我们的对话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进行啊,”她的笑声中有着某种不怎么好的东西,“那就直说吧,萨塞尔,到这场战争暂且告一段落为止,你认为修女是暂且寄放在我这里更加安全呢?还是在你身边比较安全呢?”   萨塞尔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她认为卡莲的价值可以帮她更好的达成目的,但原因是什么?   不过另一方面,他也的确很难在接下来的战场里......   “但是——”   “请不要让我浪费太多口舌,萨塞尔。我能确保她的生命,而且能比你做的更好。”她打断萨塞尔,并停在他一步之外,“如果这么说,你是否觉得这是一场合你心意的交涉呢?”   阿尔泰尔踏前一步,把手按在他腰边的刀柄上。她从容地拔出原本属于她的军刀,细细端详起来。   “细节太少,”萨塞尔面无表情地说,“在这里进行的口头交涉毫无意义。”   一阵大笑。拿刀的那只手指向他们脚边的海岸:“细节?你想知道什么细节呢,萨塞尔阁下?莫非需要我按部就班地把从那天开始下了几场雨、甚至是我在你身上刺进了多少柄刀都告诉你,你才肯配合我的要求吗?”   穿着军服的女人举刀指向萨塞尔,刀刃就搭在他的咽喉上。她的瞳孔在近乎于狂热的神情中放大,仿佛只要她动动手指,死亡就和他只有一线之隔。   黑巫师摇摇头,低声念出几个单词。阿尔泰尔拿刀的手一阵抖动,但仍旧没握紧这柄佩刀。这柄刀的刀刃像活过来一样挣脱了她的控制,反弹的力量甚至切开了她的小指。血溅出来。她看着自己掉到黑巫师手心的小指,表情略带惊异,屈张起右手。笑声在她覆盖了小半张脸的骑兵帽下升了起来。   “这还真是礼仪往来啊,萨塞尔阁下,看来你的报复心也出乎我意料的沉重?也好,你配合我的行事方法倒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她那对像是在燃烧的血红色眼眸微微扩张,“倘若礼尚往来没有顺利完成,交涉也会很难达成啊。”   “不,在这之前,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也好,我也有想向你确认的问题。”   她转过身,面对海岸线的尽头,接着,就在他眼前,海中升起一艘巨大的双桅帆船。   ......   在这片看上去无穷无尽的海中,风暴缠上了他们。   萨塞尔在颠簸的甲板上眺望着远方黑魆魆的岛屿和陆地,皱起眉头。他可以确认那些是更加奇异、更加难以理解、也更值得研究的梦境,但他目前缺少探索的心情,因为有更重要的困惑缠绕着他,让他难以转移注意力。   甲板上,那穿着军服的女人在劈头盖脸的暴雨下面沉思,无人操作的帆船则在巫术的指引下前进,好像一只在这无声的汪洋中挣扎的老鼠。   无声的闪电击落在海面上。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萨塞尔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低声说。在这迷道里,一旦脱离某个梦境深入海洋,一切习以为常的音节就会全部消失,只剩下像是自己耳聋了一样的死寂。这让他很不习惯。   雨从她白霜还未全部消解的眉角和发梢上落下来,流下颠簸的甲板,和他们脚下淅淅沥沥的积水汇在一起。阿尔泰尔似乎习惯于这种冥想般的沉思。他同样习惯这种思索,但他不习惯别人在他眼前独自陷入沉思,特别是,当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迫浪费时间和生命的时候。   “我接下来要和你讨论的东西,”她终于开口,“需要在一个保证不会被任何不朽者或是神明察觉的地方陈述。”   “你说的莫非就是你这艘废墟一样的破烂?”   “我同样认为这是艘破船,和勒斯尔的蒸汽游轮很难相比。”阿尔泰尔说,“不过倒也正适合阁下你的特征,你相比于时代前进的脚步而言,显得过于落后,也许更适合被淘汰。”   “噢,说的很对,我确实稍嫌落后了,特别这句话还是从一个满心只想着复仇,走在哪里都像野兽一样到处咬人的旧时代残次品嘴里说出来的。”   这种不愉快的交流停顿了一段时间,双方陷入沉默。   一座灯塔在夜幕的尽头转动着光亮,接着一闪而逝。   “那么,”阿尔泰尔终于开口道,就像她已经忘了刚才不愉快的交流一样,“你看到了吧,受难的神明到底是谁。”   “生命神殿,伊德妮拉西尔,这是我看到的一切,”他说,“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是,那到底是什么?”   她斜靠在桅杆上,抱着双手瞥了他一眼,“你能这样配合,我十分感激。我想我之前告诉过你降临之年的事情。然而,萨塞尔阁下,你却总是很不配合——就像习惯于逃跑的鼠类一样浪费了我许多时间,并在最终,导致你不得不重新换一具身体。那么,你觉得,这这件事的罪责在于谁呢?”   “或许是在于你这人看上去刻板、虚妄、自我欺骗——像是个精心打扮过的骗子,唯一不同的是你的规模更大而已。” 第三百四十九章 怀疑   阿尔泰尔打量着他,“你是个怀疑论者?”   “恐怕我没弄明白你的意思,公主殿下,我从未以怀疑论者自居,而且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哲学的。”   “啊,是的,我明白你的顾虑,萨塞尔阁下:你讨厌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面。不过怀疑论也有其价值,在危险的时代,那些不动脑子什么都相信的人总是最先送命的那部分。而现在正是危险的时代,萨塞尔阁下,是你无法想象的——许多、许多个纪元以来最危险的时代——危险到你该怀疑怀疑自己平时生存的态度,甚至是怀疑你对我的怀疑了,嗯?”   萨塞尔将视线从船舷饱经风霜的栏杆上挪开,移到她脸上,对方的语调中似乎有些东西。   “恐怕事实正好和你想象的一样,”她续道,“这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情,黑巫师。我在三十年前察觉了芬纳尔那些祭司的变化,也调查过他们迄今为止的仪式和祭品变更状况。从结论上来说,我可以大致确认,主司战争的野兽神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关于芬纳尔我只听到一些流言,”他慎重地回答,“而流言很少可靠。”   “是的,萨塞尔阁下,流言很少可靠,依靠细节得出的结论也只是推断,很多情况下都会和事实相去甚远。”   “噢,这就是你把我骗进那个仪式场所的理由?为了验证你的推断?”   “噢,当然,手握如此好的筹码,若是不加利用,又如何对得起你的才能和你的身份呢?”阿尔泰尔毫无歉意地说道,“甚至可以说,我认为你能非常好地办到这件事。能从安德拉希斯逃出来的人可不多见,哪怕是黑巫师也相当少有,而伴随着这个过程的,还有一个几乎是完美的修道士身份,哪怕小小的瑕疵都难以察觉。”她停了一下,给萨塞尔一点时间体会这个描述的重要性,“在这件事上,我给你的解释是,——遗族,远古诸王的遗族,他们在发动某样东西。”她轻轻分开嘴唇,用毫无感情的语气放出下一句话,“和降临之年的灾难有关,但远远不同,是某种前所未见的东西......而且规模,也不仅仅是降临之年的记录所能描述。”   “但我们之前也见过旧的神权被替代和新的神权登上舞台。”萨塞尔说,“不论躲在阴影下的东西目的是什么,他们所做的是如何把其它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但早晚有一天,每个人都会看见他们所做的事情。”   “如果你是为了质疑我本身而发表了这种不恰当的表述,那大可不必。况且从你公开发表过的著作来看,你本身也对于远古诸王的遗族缺乏了解。我需要使你明白的事情是,他们在降临之年的记录被幸存的人们和神明的遗骸一同掩埋。但是——曾控制世界每个角落的第一帝国的崩溃,和那些人近乎疯狂的理智不无关联。”   萨塞尔点头。第一帝国的毁灭比降临之年更早,或许只有天玛斯和那些同样永生的族类才对此有所印象,可它们很少插足人类世界,观念也和人类差异巨大,更别说是参与宫廷内政和人类帝国的法术实验了。   “更重要的是,”阿尔泰尔继续说,“在贝尔纳奇斯活动的绝大部分黑巫师学派都和他们产生了联系,至少有十多名帝国在其中安插的间谍暴露了身份,灵魂和记忆都一同遭到剥夺。这不可能是因为那些外神,绝不是。你也知道,那些外神是和自然灾害近似的东西,毫无逻辑可言,不会做出如此有针对性的计划,绝不会。”   帝国在很多学派里安插了间谍,这是第一件令萨塞尔感到不舒服的事情——尽管他明白学派这东西和帝国完全无法相比——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朝自己的酒杯里撒了尿一样。而更令他意外的是,绝大部分黑巫师的学派都有帝国的间谍,而这些人又都被那些亵渎了神明的人的有所联系。   例如说......   “和降临之年规模近似的灾难很快就会爆发了,萨塞尔阁下。”   关于毒液学派的思考还没开始,这个描述就把他从沉思里抽了出来。他盯着阿尔泰尔看了一阵,想确认她有没有在唬人:“你开玩笑吧?”   “这不是笑话,至于真实与否,你大可在未来亲眼见证。”   “那么有什么会导致和降临之年的记述近似的灾难呢?帝国和自由之城的战争?简直无法相比,单凭感觉来想都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根据他还在帝国任职时翻译的文献,有据可查的世界性灾难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黑精灵和灰精灵的联手入侵——他们灭绝了当时控制了整个世界的蚁怪,让那些遍布天空的浮空堡垒接连坠落,整个族群也都彻底灭亡。   第二次是降临之年,从第一帝国因一场覆盖整个世界的法术实验而毁灭开始,一直到当时失控的法师们召唤的外神退入上层空间结束。这次战争甚至引出了早在迷道诞生前就永存不朽的古神以及订下了迷道规则的龙类。在为期上百年的闻所未闻的瘟疫和诅咒中,没有一个新生儿在母亲的子宫中诞生,也没有一个人未在饥饿中食用过同类的身体,所有的作物都受到了诅咒,所有的水源也都感染了瘟疫。可至少在结果上,人类没有像蚁怪一样彻底灭亡。   “在降临之年掩埋的尸体中,诞生了某种无法描述的东西。”   她踱出船帆的阴影,一直走到他眼前才停下。这位公主殿下的个头称不上高,也就是和贞德差不多,要仰起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但她表情举止间都带着发号施令的味道,似乎像是她在俯视他一样。   “也就是说,你觉得,在神明们的尸骸里长出的一团连自我意识都不知道有没有的玩意,它说服了这片大陆的绝大部分黑巫师学派......来让他们帮它实现完成一场至今都没人发现的‘伟大’降临?”萨塞尔用充满嘲讽的语调对她说。   “你没听说,但你现在不是听说了吗,萨塞尔?你过去一直在帝国的研究所里阅读和翻译第一手出土的文献,什么样的预兆会让光明神殿冒险插手多个不同大陆的战争,会让洛格罗斯氏族的天玛斯宣布散居即将结束,会让迄今为止都只是小规模活动的修道士涉足对一整个城市的审判呢,嗯?”   萨塞尔瞪着她:“你什么意思?”   “这也是可以预料的,不是吗?”阿尔泰尔前倾身子,“什么才能称得上是足够的准备呢?自然在一切来临之前排除一切挡路的障碍——那些只会哭叫,只会颤抖,只会像个婴儿一样在噩梦面前求饶的东西,还有那些看不清现实,分不清轻重,甚至要浪费精力来应付他们的无知的东西......你说,如果不将所有那些可能影响到自己的废物清理掉,或是让他们不得不听从自己,服从自己,成为能够利用的力量......如此,倘若要想更顺利地面对第二个降临之年,有什么是比主动发起战争来巩固权利更好的手段呢?” 第三百五十章 交涉   光明神殿,还有光明王座的教会十字教,在对清除外神及其崇拜者这件事的态度上,是所有神殿中最狂热的一支,在扩张自己的权利和统治上,同样是所有神殿中最狂热的一支。倘若真按阿尔泰尔所说,自长眠的诸神和外神们的遗体中孕育出了某种东西,某种像降临之年的诅咒和瘟疫一样会招致巨大灾难的东西,——甚至于他在这梦中看到的一切预兆都是大灾祸的足印,是过去的恐怖留下的回声已然传递到现今的证明,——那他们必将站在抵抗这灾难的最前线上。   至于萨塞尔自己?他向来不是很喜欢招揽责任,更何况是这种听上去如此荒谬、如此耸人听闻的故事。即便这一切真的发展到了最糟糕的地步,那么,像降临之年的背叛者们一样改换门庭,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我有个问题。在所有可能遭到亵渎的神灵中,你迄今为止察觉到的都有哪些?另一方面,我可否认为——那些和黑巫术联系紧密的神明最值得怀疑?”   “如果你能想想你们黑巫师和狂热的外神信徒间有什么区别,”阿尔泰尔用嘲讽意味十足的语调回答他, “你就知道你这种看法不仅毫无考虑的必要,甚至还会让人感到及其可笑。而且你已经知道我想让你知道的所有东西,难道不是吗?”   看来在这件事上,她知道的一切仅限于此,黑巫师想。关于下一个降临之年的到来可能会带出很多问题,但这件事距离他太过遥远,他也无法计算出每一个可能会招致的结局。   现在,他更关心眼前的问题。   萨塞尔舔舔嘴唇:“公主殿下,公开表示双方知道的事情可是必要的交涉基础之一啊?”   “为什么这么说?”她轻松的语气听着像是威胁,“我以为我们两人的交涉已经足够清楚明白了。还是说,你认为你手里的筹码可以和我手里的筹码相比较?比如......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性命的修女小姐?”   “跟太近的距离一样,太遥远的距离是无法让人感到敬畏的,公主殿下。”   “你似乎......有什么其它方面的话要说啊?”   “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把我迄今为止浪费的时间都糊弄过去吧?一个不知还有多少年才能证实的预言?”   阿尔泰尔笑了。讥笑。“看来,”她说,“你是个对大义毫无敬畏的人啊?”   “你讥笑我?你也配讥笑我?你以为你就是个心怀世界的人了?”   “啊——难道不是吗?”她向前走去,和萨塞尔擦身而过。“萨塞尔·贝特拉菲奥,——难道我们正在讨论的,不正是世界安危这种令人难忘的话题吗?难道我们在做的,不正是商议如何就此达成一致,并相互扶持吗?”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句话有多可笑,你比我更清楚。”   风卷起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萨塞尔后退两步,背靠在颠簸起伏的栏杆上,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有一个办法可以抵消我迄今为止浪费的时间。”   “噢,天呐,”阿尔泰尔用故作惊讶的语气说,“你的要求还真多啊?那你想知道什么呢?其它可能被亵渎的神明还有哪些吗?还是说,你想知道迄今为止有多少帝国安排在黑巫师学派中的间谍被它们处决了呢?”   “这太遥远了,遥远到使我感觉毫无意义。”萨塞尔低声说,“我和你浪费这么多时间讨论灾难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但在好奇心得到满足后,我通常都会关心一些更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有实际意义?什么才算有实际意义呢?”   “我和帝国间的问题。”   一声嗤笑。“噢,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呢?通过上尼禄的床来解除你的通缉吗?恐怕.......这个我也无能为力啊?”   “把帝国调查我时获取的情报都截留下来,——至少也得截留下你能截留的那部分。”萨塞尔不想理会她愚蠢的嘲笑。他眼前这个女人在贝尔纳奇斯停留的时间比罗马人长几十倍。不管她是怎么爬到了军团长的位置,她一定不会对帝国有多少忠诚可言。她掌握的情报和在帝国安插的棋子,也肯定比他能想象的要多——至少......帝国在黑巫师学派间安插的间谍全部都被处决这件事,不是一个军团长应当知道的事情。   “是个合乎你现状的要求,”阿尔泰尔踏前一步,将手搭在饱经风霜的船只凭栏上,“不过......也显得过于苛刻和麻烦。”   “这没错,”萨塞尔回应,“但你把我叫到这里,也肯定不会只是为了确认一个可能会发生的灾难,以及下一个降临之年对这世界的危害性可能有多严重。”   是这样吗?当然如此,他想过了。在某些方面来说,阿尔泰尔这样的人和他很像。他总是能将自己的仇恨和利益与那些显得过于遥远的道德和大义分开,甚至放在远高于此的位置。有些人可能为此牺牲自我,甚至整个人都是这命题下的一部分,但是他不会,他眼前这个人也不会。   “啊,看来你我都对彼此的虚伪印象深刻,”公主殿下美丽的唇角折出一丝微笑,不过更像是狞笑,“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你想要复仇,”萨塞尔冷笑道,“但这复仇不会是为了你国家的灭亡,更不会是为了你亲人和血脉的衰亡,而是为了抵消你迄今为止所受的折磨,是为了满足你扭曲的杀意和遭受背叛的愤怒。”   说到底,人和人在某些方面的相似会让他们离得更近,但在另一些方面的相似,会让他们相互间所怀的戒备比其它情况下都要深。   阿尔泰尔屏住呼吸,出奇的沉默了一阵,她打量了他许久,接着慢慢地把目光挪开,眺望远方起伏的海浪和风暴。   “我需要你做的事情有很多,”她说,“但第一件事是,你需要查出光明神殿的学士——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她正在调查的东西是什么。”   ...... 第三百五十一章 深夜的三个小魔女   陌生的床。   戴安娜在深夜时醒来,不由自主的把拇指和食指压在嘴唇上,好像上面还带着他的热量和味道。为何她总是对这段没有结果的关系如此困惑?或许是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非常清楚自己找不到答案。那么,这就是一场无聊透顶的游戏吗?就像她小时候每次问到父亲的话题时,母亲都要给她的答案:对我们家族的直系来说......命运本该如此;但是,母亲明知这个提问的答案早已注定,却依旧总是握着那支褪色的首饰,一个人对着瘦落的街道陷入惆怅?   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似乎已经足够承担我要承担的一切了,但这真的够吗?   她躺在床上,一边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一边听着雪花落在房盖上化为潺潺流水和寒风吹息的声音。小小的阁楼里一片漆黑,天然气灯半明半暗的闪烁着,白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没有黑色的猪。没有她死去的同胞。没有正在亵渎神明的孽物。一切都是如此平静。哪怕窗外黑色的钟楼也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平静。   我困惑的东西,戴安娜想,和我见证的东西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   她想到女王的养父,想到自己在另一个大陆的梦境中见证了艾克托里斯爵士的死亡,还想到了那些怪物正在寻找的东西:光明之子的母亲。那应该就是......想到这里,戴安娜感到离奇的烦躁感,足以让她辗转反侧。诸多强烈的情感在她心脏里翻滚,将碎片般的回忆化作一个个无声的谴责。   不,尽管这已经足够耸人听闻了,甚至让戴安娜犹疑是否该去通知驻扎此地的梅林法师,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是预兆,她在接触黄衣之王的印记时看到的预兆。预兆不会是毫无理由的。而且萨塞尔也应该和她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降临之年。   黄衣之王履行了契约,将至高王卡洛扭曲为虚构的人像,和文献记载相同。   未知的瘟疫和诅咒所招致的疫病。干枯扭曲的尸体。五官沾满溃烂粘液的活人。和文献记载相同。   阿瓦肯图书馆在灾难中焚毁。和文献记载不同。我在镜子里看到了我自己的脸,但我不可能在降临之年见证阿瓦肯图书馆的那次焚毁。   这差异意味着什么?她试图思索,但又觉得这问题毫无意义。尽管她在预兆中感到了极其强烈的焦躁感,足以让她感到惊悸,但这依旧毫无意义。短暂的停顿后,戴安娜为自己该做的事情加上了一条:   我需要阅读更多和解读预言相关的文献。   雪还在下。   戴安娜一边咳嗽,一边掀开陌生的被盖,从床头坐起身,意外地发现薇奥拉就躺在她一旁。这女孩还没醒来,戴安娜想。那么,是苏西·曼芭芭拉把她们搬到这里的?   “看样子你们没有一起出来啊,戴安娜。”   直到苏西开口时,戴安娜才发现她在哪里——床尾角落靠着墙角的地方,一动不动,像是个死人。   她盯着角落白森森的墙壁,过了好半天才说道。   “我们在噩梦里分开了。”   “理解了,看来更多提问也没必要了,继续等待吧。”   苏西的冷静让戴安娜无话可说,甚至让她为亚可会有这样的室友感到离奇。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看向苏西。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衣——更像是长袍,除此之外身上空无一物。像漂洗过一样发白的卷发一缕一缕地落下来,遮住左边眼睛,披散在很窄的两肩上,再加上本就苍白的肤色——几乎让她完全和白墙的色彩融为一体,好像一只幽灵。戴安娜又盯了她一会儿。苏西的姿势很奇怪:她屈着右膝跪在床尾,左手一直从肩头越到背后,捉住自己的左脚脚腕,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把左腿很高的提起,保持静止不动。   “你也觉得很奇怪吗?”苏西睁开一只眼睛,斜睨过来,“我只是在冥想。”   “这是......你们黑巫师的习惯?”   “母亲教我的,学派不会教这种东西,再说我也没接触过学派的其它人。”   戴安娜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光明神殿在卡斯城的教会,”苏西又闭上眼睛,“不过目前只有一个比亚可还傻的流浪骑士,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自己是黑巫师的事情暴露出去。”   “很抱歉,我不是黑巫师。”   苏西两只眼睛同时睁开。并笑了起来,露出满嘴尖牙——笑声很小,但很奇怪。   “需要这样撇清关系吗,戴安娜?有什么用呢?不是黑巫师的话,那就是更糟的东西啊!你在一周前一样说你不是黑巫师,可是我却从你身上发现了灌注了梦境迷道魔力的储能石,里面甚至还存着文献记录中修道士的法术结构!不是黑巫师的话,你是什么呢?将自己的灵魂和血肉都献给外神的狂信徒吗?”   “我——”   苏西打断了她。   “你什么?”她从床尾爬过来,把那张总是苍白、阴沉、仿佛死人——现在却充满了狂热的情绪,而且笑得非常不祥——的脸凑到她跟前,近得嘴唇几乎是接触到了她的脸。少女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地说,勉强能听得见,好像是在叹息,但却诡秘的让人心悸,“戴安娜,你是要告诉我你信奉光明王座,还是要告诉我黑巫师和你们势不两立呢?我们都很清楚:光明神殿控制了大半个勒斯尔。那你能告诉我,一个来自不列颠的法师家族直系继承人和黑巫术联系紧密,这是会受到制裁的罪行吗?”   戴安娜深吸一口气,并确认了一件事:她眼前这女孩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像一个黑巫师,甚至和萨塞尔那个老棺材一样像。   “是的,我很清楚。”戴安娜冷静地反驳道,“但这毫无意义。因为光明神殿的裁判所不会相信一个黑巫师的指证,而我的身份也确保我不可能由于毫无证据的怀疑就受到彻底调查,我不能算是黑巫师,——当然,就梦境迷道的法术而言,我比你掌握的更好,这点不容置疑,——我只是做了许多法师家族会做的事情:接触黑巫术。这可以被称为亵渎的行为,也可以声称是为了抵御黑巫术而做出的研究。就法术研究而言,两者没有太大区别,但就政治交涉上来说,两者区别很大。” 第三百五十二章 苏西和戴安娜的夜谈   “意义在于,那是你贴身携带的储能石,有着超乎想象的意义——是禁忌的诱惑!”苏西一把攥住她想抽魔杖的手,“不仅是可怕至极的担忧和恐惧,还有遭受光明神殿审判的危险,被钉在十字架上曝晒成干尸死后也要被乌鸦啄食尸体的痛苦!远不止!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你觉得这是罪行吗,而这又会将你引向什么,戴安娜?你觉得它会将你引向毁灭?还是引向黑暗的洞窟中最奇异的秘密?”   戴安娜沉默了。倒不全是因为这番话,而是她想起了萨塞尔在梦中谈到的那个故事——那个在黑暗的山洞中探索未知的故事。   她看着苏西:她的两只血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一动不动,像是两粒诡秘的血宝石。月光穿过阁楼的窗户,苏西的脸也被照亮了,变得煞白,像是在噩梦中那个荒凉的大教堂附近出现在戴安娜眼前的那些白色雕像的脸。   然后,这张脸的形象和萨塞尔匪夷所思的重合了。戴安娜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气——这两个人的本质......他们和薇奥拉这女孩完全不同,从灵魂深处就是真正的黑巫师......无比狂热,痴迷于对真理和禁忌的探究,而且对道德毫无敬畏。   是的,毫无敬畏。   那我也会像这个叫薇奥拉的女孩一样,成为掉入那人手中的鸟儿吗?连对待这世界的方式都逐渐改变?   不,这当然不可能。我和她不同。我和他们不同。   “我只会为你们保守秘密,但我不会和你们牵扯太多,”戴安娜最终说,“至于让我加入你们的活动,那是你太过异想天开,比亚可那个整天做梦的家伙还要异想天开。请你记住这句话:我不想探询什么秘密,因为我不像你们一样对任何事都毫无顾忌。”   “大家族的继承人真是麻烦。”   苏西狂热的目光消失了,又变得和往常一样暗淡无光,像是个麻木的避世者。   “你刚才真的非常不正常,”戴安娜看着她,摇头,“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该我问你了:这些话你都对谁说过?你的室友?亚可?”   苏西重新坐了回去,抵在戴安娜两腿间的膝盖也收了起来。她用一个正常人的韧带很难达成的姿势盘起腿,——甚至让身为旁观者的戴安娜感觉自己的韧带也莫名其妙的痛了起来。   “亚可是个白痴,可能在某些学科上有点天赋,但还是白痴,你比我更明白这点。”   苏西说着耸耸肩:   “她整天只会念叨奇迹、华丽、奇迹、华丽,念叨到我耳朵已经起茧子了。我不认为她能保住任何秘密,更不想让她给我的任何实验添乱,再说她也不可能对黑巫术感兴趣。至于洛蒂......她只想回老家继承她祖辈相传的乡下小店,像个没志气的普通乡下村姑一样嫁给王子大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想可言。我和她们两个有一丝一毫分享密密的可能性吗?完全没有!就算有,又有什么意义?我又不是洛蒂那些该死的爱情小说里不仅觉得黑巫术可怕又丑陋还觉得自己也可怕又丑陋的黑巫师!这简直是灾难!难道你不明白吗,戴安娜?噢,你可能确实不明白,毕竟你生来就是要管理这些普通人的。”   她原来话这么多吗?   戴安娜叹息道:“苏西,我不是生来就管束别人的,也没有人是。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完成我的职责,说服那些可以说服的人。就算如此,也同样有很多人难以说服。再说,难道你平时没有注意亚可吗?尽管你声称她是白痴,但她身边同样聚集起了很多可以说是同伴的人,那些人对她的信任......”   “会被白痴骗到的也只有白痴吧,戴安娜,难道你也像那些家伙一样是白痴吗?”   戴安娜起初由于苏西突如其来的辛辣讽刺而不知所措,然后认为,也许这是她表示熟悉的方式。   “苏西,你......”   “愤世嫉俗?”   “我没有这种想法,但你这样指责显得太过贬低了。”   “当然,我很清楚,”苏西带着毫无感情的语气说道,“这种无法专心钻研黑巫术的日复一日的折磨让我感到非常烦闷无聊,甚至想要远离这个学校。更别说许多实验都被亚可的冒失举动破坏了。所以,看到她受苦,我就会高兴。不过能在这个学校遇到黑巫师同胞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能够让我完成很多过去束手束脚没法完成的东西。最近我连寝室也很少回去,更别说用亚可来缓解我糟糕的心情了。现在我想再问问你,你加入我们吗?”   她还没放弃啊......   戴安娜摇了摇头,再次礼貌地表示了拒绝。   “所以说,你这种大家族的继承人真是麻烦。”   戴安娜沉默片刻,用一只手拢了拢在沉睡中蓬乱的卷发。   “你了解她......薇奥拉的学派和老师吗,苏西?”   “不知道,而且最好不要知道。”   “为什么?”   “黑巫师学派间互相存有仇恨和敌意的情况很多,能在这所烦闷无聊的学校里找到同类已经很难了。我不想深究更多事情,免得导致无法挽回的灾难,从结果上来说,我和她签订了禁止互相追究秘密的协议,以及为各自身份保密的协议。对于违反契约者,灵魂会坠入传说中的底层迷道,也就是沉沦之海,掩埋降临之年死去神明的地方。”   “对了,你已经睡了一周了,”苏西继续说,“尽管考虑到假期没有引起太大事故,我也用集会所买来的灵魂帮你们维持了生命,但终究不是长期解决问题的办法。”   苏西低声念出几句咒文。阁楼的黑暗角落里伸出许多条黑色的触手,从书桌上卷来一个小玻璃瓶。少女从那看上去很恶心的东西里掏出玻璃瓶子,让她看。只见里面装着墨绿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有点发亮。她把瓶子放在戴安娜的手心,用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的声音嘀咕起来:   “这是营养剂,用许多草药打碎搅拌之后混合出的半流体,可能味道不太好,但是对恢复身体很有用。对,就这样拔掉塞子。你盯着我干什么?真的不是特别难喝......好啦,你们大家族的继承人都这么多事吗?” 第三百五十三章 杀机   戴安娜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喝掉了这东西。很粘稠,而且极其苦涩,她的喉咙在翻滚,感觉自己在生吃青草。   苏西仍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在为自己示好的结果感到不安。   她是这么表达好意的吗?也许在苏西看来,蠕动的眼镜蛇和浑身是毛的蜘蛛也是示好的一种?戴安娜揉着自己的喉咙,感觉生活再次让她体验到不可思议,或者说,黑巫师们都这样不可思议吗?   但她能隐约明白,尽管苏西·曼芭芭拉看上去孤僻而且难以相处,事实上也很难以相处,而且总是表现得极其冷淡。可实际上,这女孩也有会为似乎没有着落的友情感到不安的一面,只是大部分人都很难从她毫无表情的视线下观察到这些细节罢了。价值观。是价值观的差异让苏西看上去如此乖僻。   但是,戴安娜想,尽管苏西是黑巫师,但她和萨塞尔那种已经形成完备价值观的人不一样,她只是在小时候被动的接受了黑巫师的教育。也许,只是也许,我能通过适当的开导让她不那么......   “苏西——”戴安娜开口,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她本想说点什么,却看到苏西手腕上那条明显很奇怪的眼镜蛇——她正把蛇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像是逗弄家养的猫一样——这在我看来极其怪异的行为,在她看来,其实很正常吗?那么,是我太过狭隘了吗?   这是个艰难的时代,毫无疑问,也许如今只生活在这座学院中的学生们很难感觉到,但他们不会永远在这所学校待下去,也总有一天会直面这冷漠而又无情的世界。帝国的新女皇一手引发了新的战乱,光明神殿的扩张也变得更加狂热,神明在最黑暗的迷道深处遭到亵渎,女王的养父成为孽物们寻找光明之子的祭品,降临之年的预兆也像噩梦一样在她脑海中重演......   这是我生活的时代。一切都发生在当下。   简直不像是真的。   我这一生,也许都无法再看到和平了——既然已经这样了,为什么我又要要擅自决定我眼前这两个人的生活方式是错误的呢?是因为我在她们身上看到了萨塞尔的影子吗?   “好啦,我知道味道很糟啦。”苏西避开她的盯视,“明明薇奥拉说味道还能接受来着......你别这样老是直直地盯着我啊......”   “苏西,抱歉,我的意思是——”戴安娜刚开口想说点什么,但被接下来的声音打断了。   嗥叫和崩塌声打破了宁静,那是比狂躁的动物更加嘶哑刺耳的叫声,还有墙壁倒塌的声音。几声人的尖叫穿过夜空。声音撞在无形的壁障上,继而则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苏西的瞳孔缩起来,像是野猫陷入了戒备。“揭示术全部被触发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戴安娜看到苏西把躺在被窝里的薇奥拉抱起来,背在背上,声音则变得相当低沉。   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   戴安娜看到门猛地向外拉开,一个全身披甲的人影随之踏入。   “这位是......阿斯托尔福先生?”   “原来你还认识我呀?”骑士推开一丝面甲缝隙,稀薄的月光照亮他紫色的眼眸,“但是没时间多闲聊了,马上从窗口跳下去。”   ......   戴安娜冲过巷道拐角灰暗的阴影,眼看稀薄的月光穿过头顶相互交错的铁丝,穿过在风中簌簌作响的衣物,落到满是泥和缝隙的黑砖道路上。薇奥拉还在苏西背上睡,但苏西似乎不知疲倦,用戴安娜未背负重物时也没法达到的速度奔跑着。她们两个跟着开道的阿斯托尔福穿过巷道,绕开坑坑洼洼的垃圾堆,跌跌撞撞地跳下陡峭的台阶,又手脚并用地爬上梯子。   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听到蠕动和惨叫的声音。   那些睡在下城区角落的无家可归者......   还有那些东西。那些从噩梦中追出来的,那些在梦境和现实重叠的地方行走的孽物......它们是黑巫术的造物吗?   她看到了什么。一个闪烁着幽光的鬼影在墙壁缝隙上动了一下,接着沉入地底,就像是船只沉入海面一样。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东西。通体黑色,躯干臃肿,看上去像是浮尸涨起的肚皮,而且挤满了闪烁着幽光的囊肿水泡。它有蜈蚣似得上百只弯足,均呈现出一节节相互分离的黑色弧形——光滑而且完美的弧形——末端尖锐如针,表面黑到发亮,仿佛是精心打磨的暗色钢铁。   “Hallucigenia,用通用语说就是怪诞虫,”她听到苏西对她说,“那是梦境之海深层的原生物种,体形小到沙砾大到一座村庄,即使是本原岛屿上也很难见到!你到底在迷道里招惹了什么?”   “我很想向你解释,但更不好的东西在往这边汇聚。”戴安娜好不容易出匀出口气,“我们必须找个安全的场所,——不是藏身地,是能保证我们安全的地方。”   “你们的学校怎么样?”那位在回卡斯城的路上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阿斯托尔福先生问道——语气还是和过去一样,毫无紧张感,“我早就说过你们奇怪的实验会招来不好的东西啦!现在教堂一楼的墙都塌了,负责看守的人却又是我,可是我真的没钱赔偿了!”   “你是说传出新生下落不明事故的学校?我宁可指望我们脚下的集会所黑市。”苏西这时也不忘记讽刺。小黑巫师努力用法术的丝线把自己吊起来,越过比两个人还要高的围墙。她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在泥水里滑倒,拉住戴安娜朝她伸去的手才保持住平衡,另一只手还紧抓着薇奥拉的胳膊。   “集会所入口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戴安娜把她拉起来。一阵无法控制的心悸抓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喉咙深处的刺痛,扫视越过围墙后两侧幽深的巷道,“我们来不及去那里。”   “那我们该——”   “Tiyafs!”   咒语。骑士先生的咒语。   ......   戴安娜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臂,剧痛扼住了她,周围的月影在恐吓她,在有实体的建筑中蠕动的怪诞虫也仿佛咬住了她。灰白色的虚幻弧线穿透了骑士先生念出的幻影屏障,就像是刀锋撕裂纸张。她倒退一步,盯着钻入自己手心的丝线。   这东西会勾出人类的灵魂...... 第三百五十四章 寄生虫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曾在噩梦中响起的声音,对艾克托里斯爵士......低语的人。   “我很好奇修道士为何会来到此处,”那声音故作惊讶,“但如今看来,你的身份远不止修道士啊,”它用情人间耳语般的声音在她灵魂深处说,“这是为什么呢,孩子?”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在它撕开我的精神屏障之前——集中精神——停止这些丝线的侵蚀!   “因为,”它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你和那些拒绝我们的学派有关,不是吗?”   在一个刹那后,苏西用巫术吟出的烟雾熔断了那根丝线,但断在她体内的那部分仍在蠕动,就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像是灰色的线虫......   会让寄生者走向死亡的东西。   “去中城区!不列颠使节驻扎的地方!”戴安娜高喊,抛给他们不用太过担心的神色,并转身自栏杆跃向下一个巷道。巫术的丝线在翻滚,撕心裂肺的剧痛搅拌着她的神志,血管和肌肉一同在她皮肤下碎裂开来,好像是把手伸进了转动的磨盘。   “你也能察觉到,”那声音宣布,“出现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小节分叉,就像树木会向地底伸展自己的根茎一样,是个非常虚弱、非常可怜,就像我们一样可怜的孩子。对吗,孩子?多亏了它,你勉强挡住了这孩子的脚步,尽管如此,但你拼尽全力也无法驱逐它。啊,还在奔跑,你还在奔跑!尽管受到了这样的痛苦,你还在奔跑,而且,还在尝试阻止它!”   撕裂的速度加剧了。   噩梦般的痛苦攫住了戴安娜的呼吸,让她脑中一片混乱。她咬死下唇,摇晃着踉跄了两步。街道似乎在晃动,迷道的开口中断了,她的灵魂在抽搐,痛苦让她无法继续维持通向上层空间的通道,而这必定会让她的抵抗比刚才更难。但有什么东西递了过来,戴安娜不禁感到惊讶。苏西把揣在挎包里的那块储能石取出来,两三下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事到如今......结果我还是要靠他吗?   “啊,你看看,孩子,迷道的开口中断了,真是不幸,对吗?但是,你没什么需要害怕的,也没什么需要阻止的,因为这不会让你走向死亡,反而会让你走向我们的家园,也是你们最终必将前往的家园。让我们耐心谈谈——活在这世界上已经如此艰苦了,为何还要让自己承受更多痛苦呢,孩子?”   有什么东西在她手中迸裂开来,神经束在破碎,仿佛血管里塞满了盐,她又一次踉跄一步,倒在地上挣扎。灰色的迷雾在苏西嘴中漫出,一团房屋大小的黑色粘液撕开夜幕下的虚空,将长鞭般的触手挥向戴安娜脚下的石砖。街道炸开了,几十只细小的爬虫从中迸出,嗡嗡飞舞,闪烁着幽光的眼眸里均穿刺着漂浮的细线。接着它们被上百条蜷曲的触须卷走,那眷族的身体像水一样淹没了这些怪异的虫子。   “啧啧。”那声音说着,将刀锋般的触须探向戴安娜的十指,“这些脆弱的幼体原本可以成长为更美的东西,孩子,现在,却都成了无形之子的饵食。恐怕我也有责任。是吧?你看,没什么需要害怕的,我会承担所有责任,为何你还要继续忍受痛苦呢?”   苏西伸手扶起她,阿斯托尔福把她背起来。他们都没有多话,这种时候也不适合多话。戴安娜感觉自己的十指好像在神经束撕裂的剧痛中变成了盐巴。她的心跳的厉害,脑颅内的压力越来越大,剧痛想让她昏迷,让她想要不顾一切的尖叫出什么,好宣泄自己的恐惧。   但她不能,戴安娜的手指无声地抽搐着。她隔着模糊的水雾盯着后退的街道,盯着自己手心的那东西。她又一次握紧那枚储能石,低吟出亵渎神明的语句,将千道扭曲的光芒从石块中引出,刺向自己体内。   一阵刻薄的轻笑声。   “嗯,孩子?你对水魂术的理解比我想象中要了不起的多,但是,关照自己的事业可是很重要的事情啊。为什么你要探询那个崇拜痛苦的团体呢?明明你自己也难以忍受痛苦。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孩子?”   呼吸变得痛苦,她的咒文也不由自主地变形了。   “我是个古老的东西,差不多快要腐朽的东西,”它的低语仿佛是鬣狗的呼吸,“哪怕把意识的碎片投入这脆弱的、转瞬即逝的分叉,我也一样能让你感受到痛苦。当然,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孩子,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啊,我应该为我所犯的罪孽而谴责自己,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吗?”   这时她还保持着冷静。她再次吟出咒文,亵渎的词句如嘶哑的哀鸣一样从她口中漫出,仿佛蠕虫在啃咬世界的障壁,然后萨塞尔灌注在石块里的巫术被激发了,上百道细小的黑色锁链像倒出的水一样流下来。   但她没有将其引向那条虚幻的丝线,那不一定有用。   “嗯?这是什么巫术?和那个崇拜痛苦的团体有些相似,构成的思路却远远不同......你能为我解答这个问题吗?它是否来自你身边的那位朋友呢,另一个伪装成修道士的人?”   你给我见鬼去吧!   “啊,沃尔瓦多斯!啧啧,你——”   声音中止了。   戴安娜咬牙切断了自己的整条右臂,用渎神的词句将它连带那条诡异的丝线一同捆住,隔断在自己的血肉里。空中留下一串闪亮的血珠,那是她自己的血。更多亵渎的词句。她的鲜血变成白色的烈焰,随着她的目光朝像霉菌一样蠕动的街道喷涌过去。   虫子濒死的嘶叫,白色的烈火点燃了灵魂。   苏西接住她的胳膊。朝她看了一眼。   “别扔掉这个......”她的喉咙仿佛不是自己的。   更多诡秘的声音靠近了。透过灵体视觉,戴安娜看到虫潮在地底蠕动,一条又一条比刚才更令人心悸的虚幻线条在穿刺,好像是地底的河道在流淌。   萨塞尔先生......这还真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吧......   然后她看到了光。   一束摇曳的银光射穿了街道,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巨响。无数碎片朝四面八方迸射,在旋风中盘卷而起,一千条弧线构成的诡异人形在她身后站起,用空洞的面孔,将视线越过她的脊背,投向更远方。   然后,旋风停息了,旋转着消失了,如此突兀,仿佛是被人吹灭的烛火。   “请站到我身后,三位,”梅林说,“莫德雷德,把你盔甲上附加的魔力全部张开。”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夜风寒冷如冰   ......   莫德雷德看到那团粗陋的人形飘浮在街道上,观察逃跑的三个人,以及正挂着虚伪微笑的梅林。她把剑刺在地上,透过面甲的缝隙打量这玩意,感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涌动的回响。在梅林这老家伙的揭示术激发时,有那么一阵,她感觉自己这段无聊的时日总算能迎来新的一章了——能让她获取她该获取的东西的一章。但眼前这恶心的玩意没有血也没有骨肉,甚至缺少实体,简直是一个玩笑。   它甚至无视了我。   它在羞辱我吗?它为何这样羞辱我?   她不是小孩。她是不列颠王位的继承人,是经历过无数血战的凯尔特战士。她的剑撕裂了超过一千人的生命,其中有三个是叛乱的王爵,三十多个敌人的法师,还有不计其数哀嚎着死去的战士。她是莫德雷德,叛乱的粉碎者,战火的终结者。   战争还未结束,叛乱仍未剿灭,我应该站在不列颠的国土上把那些叛乱者的余孽全部斩草除根,任何反逆的血都不该残留。一丝一毫都不能!——可我如今却被发派到另一个大陆,等待那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不仅如此,我还要和这个整天拈花惹草的老东西待在一起,眼看战火在这陌生的大陆上点燃,我却只能每天在这个白痴城市里闲逛!   现在,连这个莫名其妙的恶心的东西也在冒犯我,我做了什么?   和每一个杀人者一样,她自己知道答案。叛乱的剿灭可以获得战功,但在首领大部分送入刑场的现在,那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事项了。她的愤怒不是因为无法获得战功,而是她被派到了远离国土的地方——派到了让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腐烂的地方——   就像她被遗忘了一样。   梅林,他们这次出使的领导人,站在街道正中央,后方是三个逃到此地的小鬼,还有那个让人很不愉快的娘娘腔。他的左手架在魔杖上,表现出戒备的姿势。但那东西只不过是榆木雕出来的装饰品,除去哄他勾搭上的贵族小姐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不打算引发战端?   莫德雷德瞥见卡文迪什家的继承人昏过去了,倒在那个表情阴郁的少女怀里,也就是说,这东西投影到此地的力量很少,甚至不足以杀死两个年轻的法师。   莫德雷德一边暗自咒骂梅林,一边把目光这两个互相保持沉默的巫师脸上移来移去。   “看得出来,这里不是个适合战斗的地方,对吗?”   怪物用巫术制造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月之巢的气息......非常近,不止如此!还有更古老的味道,就在你身上某个徽记里......让我想想......”   “接下来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吧?”那是敛起笑容的梅林:“瑟-比斯的刑吏。”   瑟-比斯的邢吏?   那东西用巫术模仿出惊讶的语气。“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它用仿佛是许多破碎的咽喉重叠的声音说,“这是为什么呢?”   “喂——”莫德雷德刚开口。   “我想起来了,”邢吏宣布,“Togg,——冬之狼托格。”它用令人不快的笑声打断了她,“迄今为止,它在混沌的间隙中囚禁了多少个纪元呢?嗯,法师?你能告诉我吗?你想让它在第三十个千禧年出来,对吗?可如果你想让冬之狼出来,那你需要付出的东西,可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啊。”   冬之狼?那又是什么东西?   莫德雷德用质问的眼神转向梅林:这是否和我们的任务有关?父王指派给我们的任务?你隐瞒至今的任务?   还有,瑟-比斯的邢吏又是什么东西?   “我只是在关照我的事业,瑟-比斯的邢吏,”梅林无视了她,并将迷道的开口张开的更加宽阔了,“你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还用问,当然是做我们总该做的事情啊。我想,应该和你在自由之城的地盘上干的事情没什么区别,对吗?”邢吏模仿出厌烦的语气:“——关照我们的事业。”   “捕猎几个无辜的少女——这也属于你们的事业?”   “啧啧。恐怕你的讽刺是对的,”那东西模仿出惭愧的语气,但听上去却无端地惹人恼火,“但是,有时候呢,人总是会将自己的好奇引入错误的方向——刺探他们不该刺探的秘密,而非安于自己的无知。”它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好像是为自己的罪孽感到惭愧。“啊,法师,你能明白我所担心的事情吗?我原本想将那灵魂安然无恙的带走,而非如此残忍地让她踏上胡德之路,可既然你挡在这里,我也只能做出最无奈的选择。谁让我如今穿着这具虚弱的躯壳,甚至连个小女孩都追不上呢?”   “等——”   莫德雷德听到梅林高喊,但她还没在这两人互相猜谜似得发言里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一个瞬息后,人类的咽喉无法发出的词句滚出梅林的喉咙。千道银白色的光划出诡异的折线,从他口中穿刺而出,朝那些涌动的虫潮同时划去。空气变成了水,将邢吏的躯壳和粉碎的街道淹没,向下坠去,仿佛裹着整个海洋的重量沉重地砸在街道上......   可是已经太迟了。   “我在这里的事业完成了,法师。”一阵刻薄的笑声,“你明知你已无能为力,却还是想要伤害这具躯壳,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东西在水中飘浮,说出最后这句话,接着就像水囊中倒出的液体一样,化为乌有。   ......   灼烧般的痛苦。   结果我从头到尾的抵抗,都只是一个笑话吗?   舌头在口中干枯,皮肤好像变成了失去知觉的纸页,在夜幕下最微弱的清风中一点点揭开。苏西在她一旁呼喊着她的名字,戴安娜想说点什么,但喉咙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弯折的手指开始拒绝她的意志,好像是脊柱也断裂了。可诅咒仍在继续。她向苏西看去,朝她勉强露出笑容,带着仿佛不应该存在的安慰。   没有哭泣,没有哀号,也没有尖叫,好像这是她理所当然该承受的。   无论是家族的重担,法术和真理的禁忌,那些古老的文献,她看到的秘密,还有那个看不到结果的感情,都离她远去了......   连苏西的声音也消失了。   只有自降临之年重返的诅咒还在继续,将她尚且温热的、还在跳动的心拉成一条痛苦的、似乎没有尽头的线,像她的梦一样单调,也像她的梦一样脆弱。这单调的心跳在她苍白的、一点点破裂的皮肤下变得更加细微,以越来越缓慢的速度发出临死前的喘息。   刺骨的、犹如刀锋的、让人窒息的空气。   夜风好冷啊,真的好冷啊,她想到。   原谅我,萨塞尔,看来,我的灵魂不足以承受你想告诉我的秘密。   戴安娜·卡文迪什将唯一那只手搭在苏西的右手上,意识坠入黑暗的最深处。 第三百五十六章 邢吏   ......   夜幕最深的山脉中,萨塞尔踏出了迷道的出口——他知道——或者说希望——黑暗能保护自己。黑暗让他感到亲切。   空气中弥漫着与夏季不相称的寒意,稀疏的杂草丛零星地洒在陡峭的斜坡上。一棵枯死的矮树孤零零地躺在天空下,除此之外,就只有光秃秃的石头。无边无际的沉默笼罩了每一寸地面,四下是和他过去孤身逃亡时毫无区别的昏暗。   漆黑的云层中落下的雨卷过摇晃的树枝,在他的发须上冻结成冰。   他长出一口气。   “现在,”萨塞尔说,“你该回去了,黑山羊的孩子......我明白你的好奇心仍未得到满足,但这些事情不是你应该参与的,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你能够出场的。”   油灯的火光摇晃着,突然变得炽烈起来。   身后的迷道出口传来一阵笑声。“你说的对。”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嗓音很稚嫩,但在黑暗中却显得诡异而清冷:“除了好奇心外,我们和你们的确很少有相似的地方。现在,我对你在做的事情充满兴趣,萨塞尔,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形容的方式了,嗯?对吗?”   “就像台下的观众欣赏舞台剧?”萨塞尔停了一下,想到一个不怎么让人愉快的形容:“你是戏外人,我是戏中人?”   沉默。只有潮湿的寒风吹过。   沙耶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声音很小,但很奇怪:“啊,是这样没错,你的形容总是非常有趣呢,萨塞尔。不过,我和奈亚拉托提普大人不同,有时我更喜欢把手伸到舞台上。更重要的是,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能让人投入的剧目总是最值得关注的,——就像现在,我在帮你在这片大陆上快速旅行,——可你觉得,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这话似乎在暗指什么。   萨塞尔盯了她一阵,看着她的绿眼睛在月光下像鬼魅一样闪烁,没有猜出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想说什么。   “任何事都不会按人们想象的方式发生,”他最终说,“重要的是结果。”   ......   沙耶眨了眨眼睛,掐断回忆,看着成百上千的怪诞虫飞进钟楼,犹如一波黑色浪潮。它们朝她落下,仔细地在没有多余摆设的地方选择落脚点,把她团团围住。是的,它们当然看不出这地方有什么意义,毕竟它们只是承载意识的容器。   灰色的线条在她眼前构成人形的轮廓。   瑟-比斯的邢吏。   那东西用巫术构成的躯壳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好像是在感叹这场意外的见面。无数虫足在油彩般的烛火下摩擦着暗沉沉的地板,发出簌簌声。   他的感叹声让沙耶从空想中回过神,抬起绿色的眼眸朝上看去。   “这里是属于奈亚拉托提普大人的观察站。”沙耶说,“我想,或许你应该保持礼仪?”   “我们不崇拜太过遥远的真理,黑山羊之子,”邢吏说,“我们也不崇拜你们的神明。”   “那你觉得,你现在身处的地方算是什么呢?”沙耶问他。   “是一场即将失去控制的噩梦,很快就会彻底崩溃的场所。”邢吏回答,将空无一物的面孔投向萨塞尔消失的地方。   “好吧。”她想了想,道,“也许你说的也没错。就像你处理了那个小姑娘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错,探询秘密通常都该付出相应的代价。可这并非我最初的目的,我本想把她从这混乱的世界迎接到我们的光芒当中。但是,事与愿违,最终,我把她送入了胡德之路......那真是非常可惜、非常可惜的一件事......因为,没有人能从死亡流浪者手里召回逝去者的灵魂......”   “这些都是命运的一部分吗?”   邢吏停了停。   “那个冒犯者的死亡是命运的一部分,但这个迷道早晚会破灭并不是命运的一部分。”他把空无一物的面孔弯向她,停留片刻,又弯回去,“这只是你们的神明希望发生的一切罢了。多古怪啊,黑山羊之子,我为那个陌生而遥远的时空感到悲戚。如此悲戚!你们的真理莫非就是那种东西吗?那种毫无理智可言而又充满绝望感的东西?还有......它创造了这个结局早已注定的梦境迷道,目的......却只是欣赏一场宏大的破灭吗?”   “但它——”   “它已经看到的够多......”邢吏打断了她:“是的,够多了。但是,也仅止于此。倘若你们的神明不将自己的本原投入这个时空,又何谈从戏外人变成戏中人,插手更多它们难以插手的命运呢?”   “因为,邢吏先生。”沙耶把刚刚切好的手指捧到嘴边,吮吸掉里面甜丝丝的血液,咂了咂嘴巴,“它和我的母亲一样——来自同一个源头——是真理的化身啊,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将自己的本原投入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时空呢?”   “恰如其分的说法,”邢吏发出沉闷的声音,“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们崇拜的神明毫无敬畏可言——和太过接近的事物一样,太过遥远的事物是不可能神圣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啊......不过想想吧,黑山羊之子。这个世界将迎来新的希望、新的秩序、新的敬畏、新的真理......和你们那个只有绝望的世界不同,也和我眼前这个只有混乱的世界不同,是我们亲手打造的秩序——伟大的秩序!即使是擅自孕育生命的子宫,也不能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跳动......”   “这就是你们在做的事情吗?”   沙耶眨眨眼,好奇地问他。   只有轮廓的脑袋上那些灰色的线条蠕动着,如线虫般摆了许多次,好像在回应某种难以克制的本能。终于,他把目光从萨塞尔离开的位置挪开,朝钟楼外眺望......他似乎感到厌烦了。   巫术构成的身体开始溃散。   “既然你站立在此处,我也无意在这件事上做过多停留,无意再寻找另一个离开的冒犯者。”邢吏最后说,“可你要记住,黑山羊之子。你们的神明永远都是戏外的观众,但你不是......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跳进这滩泥坑,永远都无法自拔。”   沙耶盯着邢吏消失的位置,把手指咬进嘴里,连骨带肉一起嚼成碎末。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各怀心思   ......   阿尔泰尔将佩刀支在瞭望台上,迎着血红色的夕晖眺望连绵起伏的丘陵,俯瞰整个军营,品味这诡异的熟悉感。远方的景色被细雨笼罩,山脉仿佛盖着一层薄如绸缎的帷幕,然后,西边的落日终于开始亲吻大地,缓缓地,缓缓地,像触礁的船只一样沉没了。长枪般的阳光一束束断裂,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那片黑暗中,原本有一条无比漫长的路,也许那就是她过去回家的路。   但是王国已然倾覆,仅存的血脉只余她这一支,沉浸在怀旧的情绪中又有何意义?数百年之后,她终于以相似的面貌回到这条路,回到她逃离那件事发生的地方。在那个地方,背叛者们摈弃了他们最初的许诺,将国王的血脉差一点就彻底淹没在血与火之中。只差一点。如果她没有逃走的话......   但是。很快了。   阿尔泰尔仰脸迎向落雨的夜空,品味甘甜的愉悦,用发凉的嘴唇做出不知是微笑还是怨怒的表情。是的,没错,尽管复仇毫无意义,不能挽回任何事,也不能挽回任何痛苦。但也许,也许......有个人说的很对。她想要复仇。目的不是为了国家的灭亡或亲人的死去这种高尚的目的,而是为了抵消她迄今为止所受的折磨,和抵消她遭受背叛的愤怒。   当时她的确为血脉的断绝和亲人的死去感到痛苦,可如今,她感受到的早就不是痛苦,而是对痛苦的记忆。记忆。遥远的记忆。   她眺望了一阵,看到远方刺着俘虏死尸的木桩上,许多秃鹫在低空盘旋起伏,啄食腐肉,享受她提供的盛宴。然后她闻到了自己寻找的味道......一股既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味道,只会被她嗅到的气味——如此清晰可辨!——正是为这种偶然事件的发生而预留的标记。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循着她给他的印记来到了这里。   这个黑巫师,他是我完成我的事业所必须的道具之一。倘若不能在下一个降临之年到来前完成这一切,那么,复仇将不会经由我手,而是经由那些丑陋的怪物。这样,我所受的折磨也无法通过另一个折磨来抵消——所以,他们必须灭亡!在灾难降临之前,在他们被灾难灭亡之前......   当细雨在她的长发上结成淡淡的白霜后,阿尔泰尔走下瞭望台,穿过夜幕下逐渐陷入沉寂的军营。   ......   叫做费尔德的治愈教会刀斧手背靠帆布帐篷跪在地上,像石块一样纹丝不动。从四五米高的畸形巨人蜷缩成如今的正常身体让他感到奇怪。嗅觉。视觉。味觉。皮肤的触觉。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远处,凛冽的寒风将尸体发出的腐烂气味渗透进这座另一世界的帐篷,甜美而浓烈,带着血腥的哀鸣。士兵们陌生的语言牵扯着他多年未用过的理性思考。现在,这种语言也在他灵魂中逐渐刻下痕迹......   “这个世界的巫术,这个世界的语言,这个世界的灵魂——在磨碎后交给你的灵魂——你如今这具身体原本的灵魂,”那个人在他灵魂深处低语,“我都把它们交给你了,费尔德。”   “可是,萨塞尔大师......”   “我明白,这些都需要磨合。”萨塞尔的声音仍然平稳,“但目前没关系,你现在的地位是中下层士兵里最适合的那部分。再低,会让你很难向上爬,再高,你会很容易暴露。在一段时间内,你在战场上求生的方式是我注入这躯体里的血之回响——”   萨塞尔突然停下,费尔德默默地等候了他一会儿。   “当然,这经过了我的一些处理,或多或少,可以缓解你的灵魂受到的压力。”他继续说,“不过,对血疗的依赖还是很难根除。”   费尔德吸了口气,双手屈张片刻。爪子,灰色的绒毛。很浅,但依稀可辨。亚楠留给他的印记似乎也随着他的灵魂带到了这具异乡人的躯体上。   他可以挥动比他这具身体还要沉重的武器。他能感觉到这点。   但这很奇怪吗?漫长的折磨让他对过去的回忆变得很模糊了,非常模糊。   “如果你难以忍受一些东西,”萨塞尔说,“就用我交给你的仪式将意识沟通到梦境迷道的大教堂。阿梅莉亚主教在学习血之回响的引导,你可以在她的指引下缓解你在忍受的东西,但无论如何,倘若你想更进一步地理解自己的灵魂,就在这个罗马军团里向上爬,并且用心思考我交给你的巫术。在这条路上——”   “明天,我能看见太阳吗,萨塞尔大师?”   一阵沉默。他怀着前所未有的虔诚等候回答。   “你,还有你在帝国第三军团负责引导的三位教士,你们都会对此习以为常。”萨塞尔最终说。   是的——是这样——是这样——我离开了那个噩梦......离开......   至于太阳?   那似乎也并非是多么让人期待,或是怀念,或是多么让人想要哭泣的东西。它更像是......某种象征。太阳。这象征着他再也不用拖着那具干枯的身体在那荒芜的、日复一日都毫无变化的废墟中眺望一成不变的夜空了。是的,再也不必了。   他灵魂中最麻木的东西里闪过一阵疲惫和松懈皆有的涌动。思考的涌动。   大师......不,先知。   先知从那个噩梦中带走了他。带着神圣的指引让他获得了重生。   费尔德恭敬地跪在地上,等候先知的更多指引。   “警戒你们的军团长,不要让她发现任何端倪。”   夜风在营帐外呼啸,就像是死人的哀嚎一样。   ......   萨塞尔呼出费力的、断断续续的白气,十指抽搐,缓缓地屈张,试图分清用灵魂和躯体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区别。   随后,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让他保持平静。缠着绷带的双手在他额头上按压,把在雨中结霜后湿漉漉的长发从他眼前拨开,抹去他脸上化开的雨水。   是卡莲啊。   他在她腿上躺了一段时间。   “你似乎突然就变得很忙了。”等萨塞尔将意识完全沉入身体,将呼吸也平静下来,她说。   “我本来是想和你随便叙叙旧,不过要做的事情比想象中要多,而且也要比想象中难。”   “新的身体很难适应吗?”   “不论如何,身体这玩意总归是需要一点磨合期的,”萨塞尔说,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试图驱赶脑中的不适感,“而且......我也应该和你讲过我和贞德在迷道里度过的那段时间。”   “是呢,在一个本应该很平静的夜晚,对把自己的腿借给你用的女伴讲另一个女人的故事,很符合你一贯的风格呢,萨塞尔。”   “......” 第三百五十八章 用途?繁衍后代   萨塞尔看到卡莲低着头,弯着雪白的颈子,便抬起手臂,伸手触摸她发凉的嘴唇。“不管怎么说,你这傻瓜。”她放低声音说,“虽然总是害怕我会四分五裂,结果第一个四分五裂的却是你呢,萨塞尔。就像刺猬一样。你这个阴暗、沉重、又神经质的黑巫师,全身插满了刀剑,倒在泥水里,居然还在笑。那可是很白痴......而且很难看的死法......”   他摁住她的嘴,把她的发言压了回去,接着他感到卡莲把他的手指含在口中,轻轻地吮吸起来。她用柔软的舌尖来回舔舐了一阵,才把手指吐出,带出几丝明亮的唾液。   “我是说......”萨塞尔仰头面对她,不过很快就被打断了发言。   “有时我以为你和你那位老师扎武隆一样,是个阴暗、沉重又神经质的阴谋家。不过实际想想,你却比想象中要白痴的多,还容易被感情驱使,是那种更麻烦也更糟糕的人。”   “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萨塞尔把身体在她并拢的双腿上靠了靠,头抵在她的小腹上,“你觉得这奇怪吗?”   “我还以为你会表示出一点尴尬,”卡莲说,“不管怎么说,也许这就是你同时对许多人发情的下场了。”她总拿这事嘲笑他。   “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对这些关系把握的都很好。”他也总是这样对她回答——当然,这种话目前也只可能对她说。   萨塞尔盯着自己沾满修女唾液的食指,心不在焉地想到。   “总会出事的,萨塞尔,”卡莲说,“你想要的太多了,但你又无法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看到一切。也许你觉得你是,但你总会因为一些小小的好奇和疑惑走下去,离开你俯视其它人灵魂的地方。而在那时......就像在亚斯基洛奇一样,在那里发生的一切......”   你想说什么?   “不,”他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我没注意到。”   “是啊,你没法注意到所有事情,萨塞尔。就算是不朽者也不能注意到所有事情。”卡莲用手指摩挲他的脸,放低声音续道。这营地很冷,帐篷帆布还算厚,但也抵御不了多少寒风,只有他们身体接触的地方还带着一点余温。“不管怎样,你也该明白了。你没法照顾到所有人,那太累了,也太荒谬了。在每一个你没法察觉到的角落,总会有你毫不知情的坏事会发生。即使是你最不——”   他重重地吸了口气,从她腿上支起身体。   “——真奇怪,”萨塞尔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我还以为我们会说点其它东西——不那么让人心情糟糕的东西,重逢之后应该说的东西,卡莲。”   “是很奇怪,”卡莲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仰起头,依旧用那种紧绷着脸的表情说,“我还以为你会像往常一样安静的聆听我讲完所有的话,而不是突然打断我的发言。”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还从仰视我变成了俯视我。你这个阴暗的黑巫师,以为这样能让你看上去更有说服力吗?”   “我在想,”萨塞尔又把手指伸进她嘴里,挑弄她的舌头,低声说,“一个人像世界索取的保证太多,就会变得越没有安全感。是的,这世界对我来说确实充满了未知。不仅如此,命运也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只会偶尔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就像那对神经质的机运双子神一样。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冷漠的说辞吗?”   “比如呢?”   “比如你正在遭受的。”   “这是信仰——”   “信仰,”萨塞尔重复道,“卡莲,信仰——”   她抿了抿嘴,环住他的脖子,主动和他吻在一起,把他接下来的话闷在两人咽喉里。卡莲用她柔软的香舌挑住他的舌头,含在口中,轻轻吮吸着,然后用力地咬了咬——甚至咬得让他感到有点痛——接着摇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我不能变成像你一样的怀疑论者,怀疑产生的软弱会让我无法活下去......”她的柔唇和他短暂地分开,“我记得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得,萨塞尔......你这个让人恼火的哲学家......可至少,至少在我支撑自己的东西上,你能保持沉默吗?”   萨塞尔看着卡莲,没多说什么,只是无意识地抱住她,和她互相亲吻。她嫣红的唇瓣和他的嘴唇不断重合,轻轻地吮吸,舌头相互挑弄着,无声地品尝彼此间似乎很难体会到的味道。   “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反感你吗?”   卡莲分开和他缠在一起的舌头,突然说。   萨塞尔也停下来,试图思考这句话的缘由。   “我也很难描述。还记得你问我,做修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我回答,就是开导那些痛苦的人,软弱的人,像是要为此自杀甚至是陷入绝望的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毕竟他们只是遭遇了这世界上诸多不幸的事情里最少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好像有些不开心,“原本我是不会这么想的,萨塞尔,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是谁的问题,你这个禽兽一样的怀疑论者。你把我的灵魂污染了。”   “还有你的其它事情,”萨塞尔抚摸着她的脸,耸耸肩,“你父亲的父亲,你的母亲的祖籍,你姓氏的意义,你总是弹奏的那首管风琴乐的名字......”   “你的问题太近了,萨塞尔,近得让人不舒服。”她说,用迷离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你明白吗?从没有人会问这我这种问题,没有任何人。特别是那首无聊、枯燥又日复一日弹奏的管风琴乐。没有任何人明白那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任何人问过,就连我的祖父都没有问过......只有你这个阴暗、沉重又神经质的黑巫师......你可真是个麻烦的混账。”   萨塞尔又吻过去,含住卡莲柔软的双唇,肆意的吮吸,向她口中注入自己的唾液。直到她因呼吸困难而心跳加剧后,他才把她软成一滩的身体松开,让她全身酥麻地瘫在自己怀里。   “理性变得稀薄的话,就会很容易......失控,萨塞尔。”   他听着修女说完了这句话,然后压低声音。   “这地方很快就会变得和过去远远不同了,卡莲,到处都是预兆的回声,到处都是。也许那个傲慢的矮子已经告诉过你了,还记得关于降临之年的文献记录吗?我在为此做出准备,尽管我不明白这是不是有效的准备。这段时间会很困难,比我过去想象中还要困难,我知道你毕竟不是属于自由之城或是帝国任何一方的,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在治疗帝国士兵和治疗自由之城的士兵之间看到任何区别。但愿你能在那个矮子的庇护下走过这段路——毕竟她在面对危险这方面来说要比我要经验丰富。但等到前往勒斯尔的时候,你要记得......”   “记得什么?”话音是从营帐外传来的。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朝身后瞥了一眼。他事先布下的揭示术被开了个孔。   “你认为这是一个恰到的时机吗?”他毫不客气地说。   “啊!原来如此,”阿尔泰尔走进来,合上营帐开口,然后微微颔首,“可我是否有通知过你,这是我的营帐呢,萨塞尔?”   “我现在要借你的营帐用用,你能先出去吗?”   “用途?”她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   “繁衍后代。”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一夜过去   ......   萨塞尔从冥想中醒来时,卡莲枕在他腿上。他取来一块布,用水打湿,细致地擦拭她的脸颊和眉毛。   “你的叙旧结束了?”这句话当然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说的。   他朝营帐角落瞥去。阿尔泰尔在茅草编成的小垫子上坐着——她在冥想,而且摆出的姿势和他没什么区别。她始终闭着眼睛,对他的举动视若无睹。   “如果你没有伫在这地方,我会更高兴一点。”萨塞尔说。   “关于这件事......我姑且事先就对你声明过,黑巫师。”她睁开一只眼睛,然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这是我的营帐。如果军团长肆意妄为地改变营地的秩序,那这地方也就没什么纪律可言了。”   “很好的托辞,如果你能理解人的欲望没被满足时有多难受的话。”   “我当然理解,黑巫师。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让士兵们在俘虏身上肆意发泄欲望。”   阿尔泰尔又闭上眼睛,好像这句话只不过是在普普通通地陈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萨塞尔啧了一声,把清水凑到他指尖升起的蜷曲燃烧的火苗里,看着巫术将水加热,一缕缕水雾盘旋升起,朝营帐口飘去。   外面的清晨还是蒙蒙亮,太阳仍未爬出山顶。   萨塞尔把意识朦胧的卡莲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用温水润湿她一头柔顺的银发,手指在她的发梢上来回梳着。一下,两下......直到她在睡梦中乱起来的头发在他手里整个抚平为止。   萨塞尔心满意足地审视睡眼朦胧的修女,揭开她颈子上的绷带,用温水擦拭她身上的血迹。这时,晨曦终于穿过营帐,让这阴暗的地方发出苍白的亮光。“有件事我还没和你讨论。”萨塞尔说。   “我很多东西遗失在战场上了。”   阿尔泰尔没有回答。   “你记得吗,”萨塞尔问,“在亚斯基洛奇之战结束后,你在我就快完全失去意识的尸体边上说的话?”   阿尔泰尔睁开一只眼睛。   “关于礼仪的往来,你记得你说过这句话吗?”他继续问。   “我是说过。”她说,“作为礼仪的往来,你手中那柄剑就姑且由我收下了。”   “我丢失的东西也算是礼仪往来的一部分吗,公主殿下?”   阿尔泰尔朝他投来毫无表情的一瞥,道:“不是。”   “恐怕是,公主殿下。”   阿尔泰尔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眯眼打量黑巫师:“你想从我手中要来价值近似的东西?”   “哦!不会,当然不会——我只是提醒你这件事,公主殿下。”萨塞尔耸耸肩,“在一次突如其来的交流中让朋友的重要物品遗失在战场上。这件事,以你们遵循的礼仪而言——倘若你以为,你们的礼仪还有任何延续下去的意义的话——可说不上是值得称道的印记啊,对吗?”   “诛心之言......”阿尔泰尔回答,“不过也罢,我会记住你所说的,黑巫师。倘若我们的交易能持续到我有心情弥补这段过失的时候。”   “为什么不能呢,公主殿下?”   萨塞尔用手指沾了点水,轻轻擦掉卡莲嘴唇上的血痕,呼了一口气,“你担心这段缺乏保证的交易有可能失控吗?那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你觉得你自己容易失控,还是因为你觉得我容易失控呢,公主殿下?”   他把‘公主殿下’这几个字咬得很重,这使得这称呼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黑巫师......‘公主殿下’这个称呼......你最好不要用这种讽刺意味十足的语气讲出来。不然,这会让我想起一些回忆。一些非常、非常不愉快的回忆。”她转过头去,看向透过营帐帆布投到地上的晨曦,“我是个实际的人。”   “你确实是,阿尔泰尔。你确实是——但愿如此。”萨塞尔握着卡莲的手,细致地洗掉她手背上的血迹。   “听你的口气,似乎有些不同的意见啊?”她冷笑道。   萨塞尔把下巴搭在修女头顶,眯眼打量了阿尔泰尔一阵。她半睁的眼眸很冷漠,瞳孔呈现出诡异的色彩和轮廓,血红色中透着晨曦的苍蓝色,好像是由疯子和偏执狂调配出的画布。迎着她眺望的那个方向,那是自由之城俘虏的屠杀现场。   不远,那里不远。   尸体们都在戳在木桩上,全身上下只裹着破布。发须都在雨中结霜,张着嘴,眼睛圆睁,手像猴爪一样伸出,被秃鹫和寒鸦啄食的面无全非。是的,不远,那里不远——就在离军团长营帐很近的地方——近到可以听见低微的哀鸣声。   “我也是个实际的人,公主殿下。我总是最履行契约的那个人。”   阿尔泰尔似乎透过营帐的帆布看到了晨曦下的屠杀现场。她嘴角阴郁的微笑一闪而逝,但不知是为了什么。   “你确实是,萨塞尔。你确实是——但愿如此。”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晚夏,卡斯城。   在夜晚越来越深的黑暗中,苏西·曼芭芭拉提着油灯,拖着长长的白睡衣,回到她暂时落脚的卧室。走过床边时,她顿了顿,把戴安娜的衣服整了整,把衣摆放下来,盖住那片尽管白皙——却已经完全没有温度的小腹。苏西坐回床尾,把薇奥拉赤裸的脚丫往边上推开。   时至今日,这世界变化的速度仍旧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戴安娜的死去,陷入噩梦的薇奥拉,以及一如既往的,她和她那些普通的朋友......分开。这种境遇总是会使一种无法排遣的烦闷涌上心头,哽在喉头,让她感到透不过气来,太阳穴似乎也在发紧。小黑巫师想着,用一种习惯性的动作,露出无可奈何的绝望神情,伸了个懒腰,双手在头顶交叉起白皙纤细的手指。   她咕哝了一阵,然后半睁开眼,看到门口有一个黑影,有人在那里等着。   “骑士大人......?”尽管语气好像有些阴沉,像是老巫婆在哇啦哇啦地发出诅咒,但苏西也不懂其它的说话口气了。   莫德雷德一言不发地走到她床边。这位圆桌骑士如今只穿着便服。她个子不算高,但身材很好,久经锻炼的小腹和四肢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肉,肌肉线条也很漂亮,只是平时说话的方式不怎么像是严肃沉稳的骑士。这地方的主人,苏西想着,用有些暗淡而且缺乏精神的眼神看着她。来自另一个大陆,另一个国家的......王室继承人。   就像童话故事里总会讲的那种一样?   虽然睡美人就躺在自己床上,而且还是两个,一个踏过了胡德之门,一个还在噩梦中徘徊。苏西忍不住想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但这位却不是王子。   “你在这里照顾她们很久了吧?”莫德雷德问她,“而且很长时间都没回去过了。”   “啊——确实是这样。”   苏西经过一番努力回忆,才最近这段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有了点模糊的印象,一个多月?还是两个月? 第三百六十章 重逢,友好的拥抱   “但为什么?”苏西如此问她,“这算不上值得一提的东西,骑士大人。也许你也知道了,或许安布罗修斯导师也知道,我是个黑巫师的学徒——”   “那是废话,小鬼。”她打断了苏西,“尽管光明神殿控制了大半个勒斯尔,但我们不列颠可不怎么尊重那帮狂热的阴谋家。我,莫德雷德。我遵从王的意见,不会像那些崇拜光明王座的蠢货一样,让王权屈服于神权。”   这可真是......奇怪。   “呃......您有其它话想说吧,骑士大人。”   “哼......看来你是个聪明的小鬼,”莫德雷德带着坦率的渴望看着苏西,“作为要继承王位的骑士,招纳效忠者可是很重要的。”   尽管能隐约猜到,但苏西还是感到愕然——非常愕然。苏西发了一会儿愣,才道:“对一个小孩子说这种话可称不上有多合适吧,骑士大人。”   “你就把它当成是一个许诺吧,早熟的小鬼。”她在她床边单膝跪下,毫不费力地伸手摁住她的右肩,“从粗俗的码头工人到那些虚伪的贵族,没有哪个是我会抱着偏见交流的,即使是你这种阴暗又颓废的小鬼一样——更何况,你还是个很有骑士精神的小鬼!从你在你两个朋友身边守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就决定要招揽你了!”   好近,太近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有种自己要被强-暴的错觉?她的眼神怎么回事?简直像是野兽一样!而且骑士精神又是啥玩意!我和骑士精神?她是想太多了吧!   苏西挪着屁股想向后退,但是莫德雷德的力气太大,几乎不像是人类。   “那个......骑士大人,我其实不怎么值钱的......”   苏西吱吱呜呜的说,下意识把她苍白的手藏到背后,“您也好,那位可疑的梅林法师也好,都只是把不确定的才能视作未来的期望。但是,期望一般都很难得到正确的回报......”   就像我对薇奥拉这家伙的期望一样。   “希望!——小鬼!你是傻瓜吗!要心怀希望!”   苏西笑起来,声音很小,但很奇怪。   “您可真是个怪人,莫德雷德大人,其实我对等待没有什么期望,只是把一些愚蠢的妄想当作能让我心情好点的手段而已。况且,踏入胡德之门的灵魂也没法再回来了吧......”   莫德雷德把另一只手也放在她肩上。   “你那天说过吧,小鬼,根据文献记载——冬之狼的呼啸可以在冥府中带走死者的灵魂。难道你忘记了吗?我都没有忘记!”   “冬之狼已经在混沌深处囚禁了几十个千禧年了,莫德雷德大人。即使你们发现了它,也没办法将它解放出来......更不用说,那些野兽神本质上都是很难交流的东西......我不认为如今它还能从胡德之路里取回戴安娜的灵魂。即使能,做出这种事的代价和相应的后果,也不是我们能承担的吧......”   “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冬之狼,小鬼!我在这里向你保证,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大事!”   “一个多月前,那个骑士先生也是像您这样许诺的。”   “那个叫阿斯托尔福的娘娘腔?”莫德雷德皱眉,“好吧,我承认,他不那么完全是个恶心的娘娘腔。在这种战火遍地的时机......跑到莱维人的地盘寻求巫师的帮助.......这有些过于不在乎自己的小命了。目的还只是为了个认识没几天的小姑娘......”   “您也一样。”   “不,”莫德雷德脸色阴沉起来——似乎为苏西把她和阿斯托尔福相提并论感到不满——她摇了摇头,“我是个实际的人,小鬼。我不做梦,也不会像那个娘娘腔一样毫无戒备的傻笑着做出荒谬的保证。因为,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我只为活着的人做出保证,只做出我能实现的保证。”   “......我猜也是。”苏西心口不一地应付道。   这种毫无来由的自信心和那个骑士也没什么区别。   “再过几天,我就要和梅林那个白痴离开卡斯城了,”莫德雷德继续说,“目的是为了什么你也明白。到时候,特里斯坦那个白痴会留在这里,他也会代替梅林应付你们那所破学校的询问——”   “......你们准备怎么做?”   “和光明神殿此行的目的有关,”尽管被打断,但她也没有心怀芥蒂,反而笑了起来——某种赤裸而狂野的笑容。在苏西看来,那就像是野兽的狞笑。“也许还会起冲突,毕竟,这可是不怎么友好的插手啊!据梅林那白痴说,这件事和一个叫格谢尔的老阴谋家有关。我可告诉你吧,小鬼——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阴谋家!”   “呃,光明神殿......的目的?”   莫德雷德站起来,修长的形体被剩余的那支蜡烛勾住轮廓。“莱伊斯特......你知道那是啥玩意吗,小鬼?”她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也不知道。”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晚夏,卡萨斯平原,查吉纳。   他们把他留在这座临时搭建的营帐,用锁链倒吊起来,让他的血缓缓上涌。放着烙铁的三角炉台渐渐熄灭,只留下闪烁着零星火花的煤渣。透过他满是眼泪的双眼,周围的黑暗中只有模糊的线条和橙红色的火光。连月亮......他想,连月亮也都沉没在云海里了啊......   直到伊吉萨·克里加特斯开口说话,他才注意到这个恶魔已来到自己身边。   “西格,其实我想问问,你现在是更好奇攻城战现在的状况,还是更好奇你妹妹现在的状况呢?”   西格嗤笑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但没有落到那人的脸上。   我能烧死你,我能把你冻成粉碎的冰块!我能把你的灵魂扯出来!我能让你感受你这一辈子都没感受过的痛苦!   “好奇?”他透过模糊的双眼瞪着拷问者,“我更好奇,你这个长着女人脸的娘娘腔什么时候会被人通通你的后门!”   “啊,没错!”伊吉萨带着促狭的微笑看着他,提起烙铁——合乎礼仪要求的、优雅的动作,将烙铁悬在里西格赤身裸体的小腹非常近的地方,“这是动荡的年代,谁也没法说明白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不是吗?过去,有很多贵族思考过和你一样的问题,不过,结果通常都是我赢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能站在这里。想想吧,西格!在这里,我们无需拘泥于过往,无需拘泥于阶级,更无需拘泥于上下级和敌我阵营。在这里,你遭受的折磨,包括你将面临的死亡,都不是必须的——西格,我说过了,我在一开始就说过了。”   他几乎能感受到烙铁的热气,痛苦的热气,尖叫,惨叫,还有失禁。   “你看到了,西格,”伊吉萨柔声道,“你被囚禁在掺入了奥塔塔罗矿的特制囚笼里......哪怕是一丝迷道的开口,也根本无法张开。我向你保证。除非你是世界诞生之初的古老种族。但你看上去也不怎么像啊,是吗?”   “我不会......绝不会......”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所爱的人呢?”他叹气,抿了抿保养的很好的嘴唇,装出痛惜的表情,继续轻声道,“即使是你所爱的人,也无法让你从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中脱离吗......”   艾尔莎......   “我们需要你知道的东西,西格,”伊吉萨继续用柔和的、符合贵族礼仪的腔调说,“因为很多事情都已经注定,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你知道你为什么被捉到这里,也知道你的心无法忍受自己的亲人受到伤害。如果你不放弃这种可怜的坚持,我们只会继续不停逼问你查吉纳的秘密。而你,你经过了帝国这么多年的训练,如此坚强的你,会让我们可笑的强迫术都无功而返。你会在痛苦中看到自己的亲人变成意志崩溃的白痴,被你最反感的人玩弄至濒死,而后又被我们再次救活,最终,你也在痛苦中死去,踏入冰冷、无情而且毫无怜悯的胡德之路。我们得到的,只有一具毫无用处的尸体。事情不应该这样,西格。”   “我不只有......我的妹妹......”   “这是你的希望?”伊吉萨无可奈何地挠挠头发,——大概也只是他装出来的无可奈何,“好吧,”他叹气,“你还真是个顽固的家伙,终于,这充满绝望的审问部也有了点‘希望’啊。”他带着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声说。充满恶意的笑声。   “不过你的妹妹大概不会这么想的,嗯,是吗?可爱的艾尔莎为了我们什么都说了,甚至连你小时候说要娶她的小故事都告诉我们了。那我又该说什么呢?说你是个可爱的家伙?喜欢你亲爱的妹妹,甚至想和她结婚,却不愿意为了她放弃你那些可笑的坚持?”   他放下烙铁,叹气,好像是不忍做出这种残忍的行为。   “那么——”   这时,有人拔开帐篷,走了进来。   “你们的活动持续了一个多月,就得到了这样一个死活不肯吭气的白痴?”   “萨塞尔......”西格看到拷问者的表情消失了,“这里不是你该进来的地方。”   “这表情是怎么回事,伊吉萨?我还以为你会对许久未见后再度重逢的朋友来一个友好的拥抱。” 第三百六十一章 贞德的思念   “也许是因为这里不适合开玩笑,萨塞尔,至少在你解答我的疑问之前不适合。”   又是一个自由城邦的走狗!是你们可悲又丑陋的走狗!   眼泪滚下脸颊,遍体伤痕的身体麻木的无法动弹,他张嘴意图发出诅咒,但那个罩着黑袍的男人——那个新的走狗走过来。他随手把发红的烙铁堵在他嘴上。   痛苦瞬时袭来。   让他放声尖叫、让他想要失禁的痛苦。西格很想表现的更有尊严一点,然而裸露的双腿间屎尿齐流。他听到自己的排泄物掉到地上。   “看上去他吃的不错,比我当年的排泄物健康多了。”萨塞尔耸耸肩。“第三军团的后方辎重差不多都完蛋了,你们却还有余粮给这种死硬的俘虏喂?”   伊吉萨不怎么情愿的跟着应了一声。   更加难以忍受的恐慌攫住了西格,他挣扎着想要远离新来的折磨者,想开口陈述自己的英勇和无畏。但沾满了煤灰的破抹布塞进他嘴里,一阵恶臭带来的痉挛让他的身体软了下去。就连呕吐的欲望也在惩罚他。   “拜托,别这样阴沉地盯着我好吗,伊吉萨?你看着就跟个受气的小鬼一样。”黑袍人用兜帽遮着脸,语气带着戏谑,“这地方的确适合做牢狱,但也算不上什么机密场所,不是吗?还是说,以我如今的身份,也不够在这地方来往自由?”   西格只是茫然地盯着这两个人,悬在空中,打着小小的转,好像自己只是一截上吊的死尸,摇来摇去,摇来摇去......   “你那位上司......她的确在远征军里赢得了尊重,比将军还要强烈的尊重。”苏拉斯摩的间谍头子用阴沉的目光盯着萨塞尔,“不仅是尊重,还有支持,甚至有权势的人都会听从她的建议......”   “哦!那还真了不起,比我这种阴沉的巫师强多了。”黑袍人的笑声带着些许恶意,“光明王座终于能让你们这些信仰混乱的家伙屈服了?我猜也不完全和光明王座有关吧。让我想想,有不少容易被感染的傻子......他们是单纯为了卡萨斯平原上的那场胜利?”   “很多胜利,至少在查吉纳城外的几次会战上是这样。”伊吉萨说,“在这个动荡的年代,很多传统都逐渐被抛弃了。在这里,人们更愿意相信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统帅,而不是只会拿俘虏剥皮玩的失败者......但是我警告你,萨塞尔,收获尊重的是你的上司,还有那些疯子一样的骑士,而不是你。”   “我承认你是对的,毕竟我这种人可配不上什么尊重,”黑袍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好像是在应付小孩子的倔强一样,“那么,你也是这些失败者其中的一员吗?我亲爱的朋友——拷问了一个月也没得到结果的间谍总管先生?”   黑袍人伸手拍了拍西格赤裸的、满是疤痕的胸口,就像是在拍一头倒吊着拿来割肉的死猪。   艾尔莎......   西格看到他的手上长着鳞片。恶魔的鳞片。他惊悸地闭上眼睛,像个钟摆一样痛苦而无力地摇来摇去。预感......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这个人受过帝国的训练,我们的强迫术失败了。”间谍头子用不怎么配合的表情说道,“另一方面,萨伊克集会所的高阶法师......他们拒绝给我们提供帮助。”   萨伊克集会所。西格想,在自由之城的所有集会所里,他们是最精通灵魂和精神的一支。如果萨伊克的高阶巫师插手了这场拷问,那这件事的结果......   但为什么?   “玛莎集会所的人呢?”   “那些沉醉瘟疫和毒药的白痴除了炼金术什么都不懂。”   “你这是偏见,伊吉萨。我要告诉你,从学术的角度来说,瘟疫和毒药还有炼金术都只有一小部分重合......”   “偏见通常来自于反复上演的失败。”   “好吧,既然你非要坚持的话。”萨塞尔揭掉兜帽,用两根苍白的手指压在他的颈动脉上,“我可以帮你,如果你觉得你的老朋友可以信任的话。反正你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不是吗?”   那两根手指带给他一阵剧烈的晕眩。然后他又回到噩梦当中。   完全不同的噩梦。   在噩梦中,西格看到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灵魂......一道道冰冷的、血管状的线条在他灵魂深处分叉、流淌,散发出渗入的恶意,就像残忍的雪原狼群在寻找猎物。   然后它们咬上了他的咽喉。   痛苦再次袭来。   他从未体验过的痛苦。   他的意识发出一遍又一遍的尖叫,好像每一寸神经都在被粗糙的锯齿撕裂,每一寸皮肤都在被一百条冰冷的手术刀揭开。在这匪夷所思的痛苦中,他眼见自己的灵魂被打碎成细小的、淡蓝色的粉末,好像自己成了风蚀的山岩,要卷进望不见底部的漆黑深渊,永远消失在苍蓝的天空下面,也永远无法脱身.....   然后,他被某种东西吸收了。某种阴晦的、令人恐惧的东西。   我的折磨结束了。西格想。   ......   深夜,贞德在翻滚的海浪前洗刷长剑。   当潮湿的海风刮过海岸,吹过她脚下孤零零的小木舟时,她想起过去。过去,她和那些效忠她的骑士们一起前往不列颠和法兰西交界的比特伦海,蹲坐在夜空下寒风阵阵的海岸上,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用漫过沙滩和礁石的海水洗去剑刃上的血,用波涛的轰鸣洗去灵魂中的疲惫。   月色银白,照亮如斗篷一样包裹着大海的迷雾,照亮漫卷的海水。这海水冲刷着她赤裸的小腿和膝盖,在小木舟上溅起点点水晶般的浪花,打湿她挽到上臂的衣袖。如此冰冷,却又如此美丽的浪花......   如今那些追随她的骑士都已逝去。不论是甘愿为了信仰献出生命的那些人,还是怀着理想投身教会的那些人,甚至是怀着朦胧的憧憬想靠近她的那些人,都死了。   就像这转瞬即逝的海浪一样,美丽,但是脆弱。   只有诡诈、冷漠、无所顾忌、缺少道德和敬畏可言的黑巫师活着,就像她脚下这孤零零的小木舟一样,贞德想。勇气终究无法替代力量,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如今连她的佩剑也换成了另一柄剑。一柄黑色的、不祥的剑。   也许这也预示了我的命运。   贞德长呼出一口白气。   他要是肯安心当个骑士该多好。   她坐在海边洗刷这柄没有名字的剑,准备明天的战场。风撕扯她的长发,拽出一条条浅金色的轨迹,抚过她堆在小木舟里的高筒靴和甲胄。   萨塞尔悄无声息地走出黑暗,借着月光观察她的轮廓,还有她正在做的事情。   贞德投去一个不冷不热的眼神。不知为何,她对此毫无惊讶可言。   反正你肯定会活着。   黑巫师站在她身后,一缕一缕地抓住她随风扬起的金发,握在手里,用手指细心地抚平。很慢......很轻。最后,他扯下一点衣袖,把他手中她的头发扎了起来。   “这很无聊,萨塞尔。”贞德端详着手中的剑刃,聆听风声在耳边发出单调的呼啸。不知为何,海浪拍击岸边的声音变得很轻,就犹如婴儿在睡眠中的呼吸声。“我希望你做点更实际的事情。” 第三百六十二章 身体力行的交流   “你觉得,贝尔纳奇斯的事情什么时候才会告一段落?”萨塞尔问。   “你开始感到疲倦了?”   “我在一开始就对这事感到很疲倦。”萨塞尔在靠着她的地方坐下。她扎起来的头发还在他腿上披着,反照着银白色的月光,像是盖上了一层粼粼薄纱。   贞德猛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没扯回来。   “你想救的人没救回来?”   “因为某些原因,卡莲姑且安置给帝国的朋友了。”他说。   贞德冷笑一声,继续低头洗刷长剑——早就洗得一干二净的长剑。   “那就别对我抱怨你的疲倦。你早知道答案,又何必把问题丢给我?”   萨塞尔顿了顿,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指梳着他手中的金发,仿佛这样能让他安下心来。风把海浪卷到她赤裸的脚心上,拍到小舟边上,溅到挽起的裤角上。这感觉真好,贞德想,就像宫廷女仆的手指拂过脚心一样。   “其实我还是想问问,你会愿意放下你的事业——”他开口道。   “你想把我的肖像也挂到阴沟里?”   “好吧。”   萨塞尔耸耸肩,好像这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了。   难道这不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吗?   “那暂时呢?”萨塞尔续道,将她的靴子扔了出去,划出漂亮的抛物线,落到几十米外的海滩上。   “......你什么意思?”贞德从长剑上抬起目光,面色不善。   “贞德,从你们在贝尔纳奇斯的任务告一段落,到你们对七城大陆发起远征,这之间可能会有多久?”   “这根本不值得在乎。”贞德把萨塞尔刚脱掉的靴子也扔了出去,和刚才方向相同,但是比他远了十多米。   贞德看到黑巫师扬了扬眉毛,仿佛是在嘲笑她有些孩子气般的举动。   “你想要和我生个孩子吗?”萨塞尔突然说。   剑‘刷啦’的一声落在她脚边的沙滩上。刹那间,贞德全身僵硬。   “开个玩笑。”萨塞尔耸耸肩,“我还以为你不会对这种话题反应过度,毕竟我在你身上刻下的痕迹,还有我在你体内留下的......”   “闭嘴。”   在她听到更多难以入耳的发言之前,贞德开口打断了黑巫师:“三年,或者五年。”   “你是在回答我的上一个问题吗?”萨塞尔的手指梳过她的头发,停在她的后颈上。他把她的头箍取了下来。“如果是的话,在这三年或者五年里,我们莫非要在整个勒斯尔奔波,只为到处寻找外神崇拜者的集会所?”   “你想说什么?”   “等下一次的战斗打响之前,”黑巫师道,“我们需要暂且休息几年......为一些事情做出准备。”   “你想让我跟着你到处跑?”贞德盯着他,“不可能,我宁可自行了断。”   “反正都是下阴沟,贞德,这没什么区别。”   “我下阴沟是为了把你们这种人铲掉,你下阴沟是为了跳进去洗澡。”   “......我们需要谈谈,贞德。”   他随手把头箍抛进小舟,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贞德看着萨塞尔站起来,走到沙滩上,起伏的水波在他赤裸的脚下卷动,几乎没过小腿。他低下头,贞德看到黑巫师毫无表情的面孔被湿漉漉的黑发包围。萨塞尔的眼睛是波澜不惊的黑色,他的目光总是会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故事中那些大城市的学者,事实上他也是。   这点在他翻阅文献时尤为明显,而且,总会让她产生巨大的疏离感。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村姑和一个精通语言学和历史的学者,那可真够不适合的,或者说,简直荒谬极了。而他又比她手下效力过的每个骑士都高挑,肌肉发达,四肢修长,比起巫师,反而像个骑士。如果他能好好打理一下拉碴的胡子,也许很多懵懂无知的女孩都免不了细细打量一番。   想到这里,贞德下意识把手伸向长剑。她手指刚搭在剑柄上,却看到萨塞尔用出奇敏捷的动作一脚把剑踢开了。   “这时候就不要做出破坏气氛的事情了,贞德。”   “你指什么?”贞德把手指从沙地里抽出,昂起头盯着他,面色不善,“我不是很明白,萨塞尔。”   “没什么,只是暂时拔掉你一根獠牙而已,免得你用那玩意咬伤我。”萨塞尔说道,朝前倾身,轻轻地把衬衣从她肩上往下褪去。一道海浪卷来,带着冰冷的水花打在木舟上,飞溅在她裸露小半的肩头上。   这算是什么?   贞德一把拽住他乱动的胳膊,扭着他倒在被水浸泡的海滩上,然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我对打哑谜缺乏耐心......萨塞尔,非常缺乏!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你在帝国的朋友指的是谁,为什么和我谈这种事,理由是什么。从头到尾,按照顺序,一件一件告诉我。”   “不,我觉得这样不太适合谈什么东西。”萨塞尔说。又一道海潮卷来,打在木舟上。银白色的浪花在他们两人身上卷动,几乎没过肩膀,然后褪去。   水滴从她下颌上落下,水滴顺着她紧绷的小腹与手臂向下流淌,水滴落在黑巫师宽阔的胸膛上,打在她花白的小腿上。贞德按住他的胸膛,另一只胳膊环住他的脖子。然后她在他耳边低语:   “我觉得很适合。”   “我在上面的时候比较适合。”   “我们没有在讨论这方面的问题,萨塞尔。”   “但现在不是很适合吗,你觉得呢,贞德?”萨塞尔带着坦率的渴望凝视着她,亲吻她被海水打湿的柔唇,环住她的腰肢,轻轻一推,“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不先和你进行身体上的交流,我很难让你粗暴的脾气稍微好点,贞德,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   “呜——!”   贞德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现在——”黑巫师用力咬在她的侧颈上,留下两道小小的齿痕,“让我们来互相提问吧,亲爱的,就先从你愿不愿意给我怀个孩子开始,你觉得如何?”   “为......为什么这么说?”   “我这段时间打听到一个名词,贞德。不仅如此,我还帮你推掉了一个麻烦。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麻烦,”萨塞尔扣住她的五指,把他宽厚的胸膛贴在她身体上,柔声说,“光明之子——你知道它的含义是什么吗?” 第三百六十三章 飘渺的夜幕   ......   在比邻内伽海峡的卡萨斯平原边界,越是靠近海岸的地方,地形也就越崎岖。这片土地遭到到临海多变气候的长期折磨,几乎像是个麻风病人。有些地方形成广袤的冲积平原,有些地方散布着潮湿的湖泊,有些地方却又像刀劈过一样,立起数百米高的悬崖绝壁。   查吉纳,尽管是在他从军那些年才完成开掘的要塞,但萨塞尔本人没有参与查吉纳的建筑工作,再说他当年也不擅长这方面的法术。   在帝国踏足这片大陆之前,查吉纳同样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在历史上,它一直都夹在诸多强大的敌对文明之间作为附属国存在,也一直都只是征服者史书上的点缀。不过,在尼禄的叔父——卡利古拉——下令扩建要塞和开掘湖道之前,查吉纳依旧是卡萨斯平原最具规模的城市,迎来过无数的外乡总督,也留下了无数来自不同民族的城市居民。   甚至于,连部分来自自由之城的民族也在数百年前定居于此。   如今,在扩建后击退了自由之城两次反攻的查吉纳,正在面对它的第三次考验。   夜幕更深了。   萨塞尔和贞德来到海岬之上,在悬崖边可以俯瞰查吉纳城墙的位置坐了下来。经年不息的海风从东南方吹来,把海岬上的零星的松树吹得朝查吉纳的方向歪斜。苍绿色的针叶在星空下摇晃,哗啦啦直响,带来阵阵潮湿的咸味。沿着海岬眺望,原野上蒙着一片淡灰色的暮霭:第三军团驻扎的营地,坐落在湖泊中央的查吉纳城高耸的城墙,以及内伽海峡,都显得飘飘渺渺,像是童话里的东西。   萨塞尔从腰带上取下酒囊,给贞德递过去。酒自然是从阿尔泰尔的营地里顺过来的,他喜欢喝帝国产的红酒。   她慢慢品尝着酒浆,在嘴里用舌头打着响。不得不承认,他有时会想贞德把自己那东西含在嘴里打响的样子,不过目前来说没什么希望。   “你怎么想?”他问。   “你指对这支军队现在的状况?还是说光明之子?”贞德一时舍不得咽掉嘴里的酒,只是用粘粘糊糊的声音说着,“这么说吧,军事方面,我跟你这混蛋没什么可谈的,而光明之子呢,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你可是光明之子的母亲,贞德。”   贞德扬了扬眉毛:“这话让你不安?”   “诚实的说,如果你和我有孩子的话,那应该只可能是恶魔之子了。”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啊,萨塞尔?”贞德拿一只胳膊环在他脖子上,倾斜着身子,把她上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他胳膊上,眯起眼睛盯着他,“真有趣,你给我戴了这么多顶绿帽子,现在却开始担心我给你戴了?”   她喝酒后总会变得很坦诚,但也会变得......有些麻烦。   萨塞尔笑了笑:“我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哈,如我所料!”贞德哈出一口酒气,“你说话的语气还是这么让人讨厌。不仅让人讨厌,而且毫无廉耻感,和以前一模一样。我想,我这辈子最不幸的抉择,大概就是当初没有选择死在地牢里。”   “那现在呢?”   “现在?”贞德眨眨眼,朝海岬下飘飘渺渺的查吉纳望去:“现在,你大概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不会让人不安的了。”   说完她收回了胳膊,继续喝酒,只是把身子靠到他身上。   萨塞尔也朝海岬下看去,只不过他看的是自由之城的营地。他在想自己安插在营地中的那几个灵魂。梦境迷道的灵魂。黑巫师沉默了一阵,然后把手贴在她脸颊上,擦掉她嘴角滑下的几丝酒浆:“很难相信你会说这种话,喝醉了?”   “我和很多人喝过酒,萨塞尔,”她眯起眼睛,“每个人给我展示的东西都不一样,我给每个人展示的东西也都不一样。不同之处不在于你是个黑巫师,而在于,和你喝酒的时候,我在担心的不是我该怎么帮你收尸,而是我死后你会怎么亵渎我的尸体。”   “我以为你会用好听一点的说法来描述,贞德。”   “为什么,萨塞尔?”贞德嘲笑似得说道,“因为我和你恋爱了吗?”她摇摇头,“恋爱!”她狐疑地说,带着酒意冷笑道,“我可不会干那种可爱的事情。”   萨塞尔把目光移到她脸上,端详了她一阵:“确实如此,你现在就很可爱。”   “我要吐出来了。”   “不管怎样,我相信有很多人追求过你。”   “确实如此。”贞德虚弱地笑笑,就像在嘲笑自己如今的现状一样。   “那我该嘲笑你最终极其倒霉的和一个黑巫师上了床吗?”萨塞尔用轻佻的语气说。   “不,”她说,“你应该嘲笑的是:那些人都是些正直而懵懂的骑士,都只会像个傻瓜一样倾诉自己的憧憬,都只会像个傻瓜一样默默无闻地站在他们倾慕的人身后,直到死去......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都不会想。”   “任何人都很复杂。”萨塞尔耸耸肩,“至于‘倾慕’和‘憧憬’,我想,这个词只不过是用来形容自己也不完全熟悉的感情罢了。”   “你这人总是会说些让人头疼的解释!”贞德猛灌下一大口酒,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学者还真是了不起啊!”   “或许这是因为我总是充满了好奇心。”萨塞尔解释道,“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谈的话题吗?也是在海边。关于你的生活。”   “......我不想谈那个话题。”她神色僵硬。   “我只是想听你讲讲你过去的生活而已......”   “你的问题总是很奇怪,萨塞尔。”   “难道你没被问过这样的问题吗?”   “没有,也不可能有。”   “那就接着你那时说的讲吧,如果你回忆不起来的话,我还记得,贞德,而且我总是记得。”   萨塞尔把她手里的酒囊拿过来,也抿下一口,“那时你九岁,贞德。九岁。九岁的你,穿着制式训练服,在裁判所的露天训练场练习剑术。尽管天上下起了大雨,但你还是举着铁剑,在劈砍木头做的假人,直到胳膊抬不起来为止......而到休息的时候,你会坐在窗前,看大雨后的街道——银琴大街。街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个吟游诗人。那条街已经很旧很旧了,虽然大概没我旧。”他用玩笑般的语气说,“那时候,你在窗前看到车辙的痕迹,看到人的痕迹,看到嘎吱嘎吱压出印子的马车,看到匆忙跑过的行人,看到飞溅的雨水——这个时候,你就会想: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萨塞尔看到她原本在把手伸向酒囊,却停住了,而且一言不发,出奇的沉默。   潮湿的东南风吹过,她的金发拂过她的手指,停在他手心。萨塞尔把这缕发丝攥住,在她的无名指上绕了一圈。   “我记得还算准确吗?”   “我......你......”她停顿许久,像是很难组织语言,最后,只是用很淡的语气说,“算了,暂时没什么心情......谈谈第三军团的现状吧。” 第三百六十四章 奴隶和狗   ......   萨塞尔跟着贞德沿着小道向下走去。从海岬的顶端向下眺望,坡地显得比平地上看去要更加陡峭。说到底,很多事也都是如此。   “军队的一部分补给来自巡猎队伍清剿卡萨斯平原所获,”贞德说,“另一部分来自卡斯城和洛卡泽的舰队,按照编制——姑且可以称作自由之城的第二舰队。”   “第二舰队?”萨塞尔问。   “理事长萨沃纳斯·贝尔韦德雷似乎很有手段,我认为他或许早就对此有所准备。早在战争开始之前,理事会组建的舰队就囊括了花费很大代价从勒斯尔弄来的铁甲舰——尽管贝尔韦德雷家族在我的故土和很多大贵族以及商行会联系紧密,但若说能对这种事做出计划,却也与事实相去甚远。米特奥拉回到营地时,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结论是这支舰队的铁甲舰应该只是商船改装,而非勒斯尔拿来针对海底灾难风暴行者装备的军舰。”   萨塞尔咳嗽了一声:“你们......对风暴行者很熟悉?”   风暴行者——   那些可以操纵海啸的异族通常居住在海底,骑着由海浪构成的怪物。它们很难和人类遭遇,而且极端仇视外来者。另外,那些东西的巫师在冰霜和海啸的控制上颇有心得......倘若真的展开大规模冲突,那也只会是在某些地方。   它们聚集的地方。   “白鲸海域的冰霜之地,这片海域里有太多不详的东西,风暴行者是最麻烦的一种。”贞德并没有回头,“我们曾向此地部署舰队,理由是,洛格罗斯氏族的首领柯格·艾文在此地找到了雪魔族停留的预兆.....先不说这个。之后事实证明,尽管帝国在海军上的投入比不过他们在巫术研究上的投入,但只靠成编制的帝国巫师,他们在大陆东南侧的舰队也足够和第二舰队形成鏖战的局势。已经有一艘铁甲舰被高阶巫师直接击沉——尽管代价近乎同归于尽,但这也足够夸张了。”   “那查吉纳呢?”   “说到这里,你也应该明白,这座城市的意义已经远不止陆地上的重要关卡了,”贞德嘲讽般地说,“但巫师们筑起的城墙根本不是火炮能轰开的,更何况第二舰队还要和帝国部署在东南区域的海军对峙。”   “那这支只会朝城墙砸尸体的军队就能把它打开了?”萨塞尔耸耸肩。   贞德的表情拧成一股固执的线条:“战场上,战术可以无所不用,萨塞尔。”   “高阶法师是没有战术可言的,贞德,仇恨同样也没有。”   “你说的对......这确实显得过份了,”她似乎有些疲惫地说道,“可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我也没法对这些人的风俗妄加评论。”   他们继续向光明神殿的营地前进。和一队巡逻的卫兵擦身而过时,有三个士兵立刻站直朝贞德敬礼——从长相和衣着风格来看,卡斯城和法里夏斯城的居民皆有。那股劲头不可谓不热切。萨塞尔甚至怀疑,即使贞德让这些人当场倒戈,改换阵营,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当然,这只是怀疑。   “我觉得你已经可以命令他们献上自己的妻儿了,”萨塞尔目送那队卫兵离开,“更别说是改换风俗。”   “萨塞尔,如果你不把你过去驯养奴隶的观念忘掉,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我的信仰情感。”   “我不做任何担保,贞德。”萨塞尔很随意地说,“我对待我养的奴隶够好了。”   贞德在他们的营帐前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他,眉毛极度不快地拧起来:“过去,你是怎么养奴隶的?”   “就像养狗。”   “就像养狗?”   “是的,当他们愿意的时候,太过忠诚也算是一种毛病。”   “不忠诚的呢?”   “卖掉。”   贞德点头。“真有趣,如果我再看到你干相似的事情,我会遵循誓约,用圣裁之火炙烤你的灵魂。”   什么?她说什么?圣裁之火?那种折磨罪人的灵魂火焰?   她怎么把那个契约记得那么清楚?   “我说......”萨塞尔无可奈何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组织了半天语言,然后摇头,“如果你用圣裁之火焚烧我的灵魂,你也会感到同样的痛苦,贞德。”   “是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这样警告你,萨塞尔——我说过了,说过很多次了,我会承担你的罪行,但这不代表我不会让你承担你的罪行。”   “听上去很公平?”   “是很公平。”她冷笑道,“我从不说空话。”   道路的尽头是光明神殿的营地入口,两边的卫兵朝裁判官敬礼,然后掀开大帐幕帘。内部是一间能称作会议厅的房间,中间摆着一张硬木桌子。气味很新鲜,用料是刚砍伐没多久的木材。桌面上不仅挤着地图、卷轴和墨水,还扔着几袋瘪了大半的酒囊。贞德和萨塞尔走了进去,卫兵在他们身后合上幕帘。   “这里暂时不会有其它人过来,”贞德坐在桌子边上说,“如果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把你见鬼的揭示术都堆出来。”   “暂时不必,”萨塞尔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跟我谈谈最近的战况吧,贞德。第一个问题,你们在和虫人的对抗上遇到什么困难没有?”   贞德把靴子踢掉,毫不客气地将两只凉冰冰的脚塞进他怀里,“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虫人的出现是我们过去从未认真考虑过的情况,即使是光明神殿也没有——大规模的空中运输和部队——这让一些地形和补给上的考量都成了笑话。”   她把贝尔纳奇斯的地图在腿上摊开:“当罗马人的第二、五军团和自由之城的第一、四军团在腹地鏖战的时候,罗马人的第三军团沿着亚斯基洛奇绕过我们,消灭了那帮脱离大部队的辎重队伍,并无视补给线长度和崎岖的地形长驱直入,朝法里夏斯的方向前进——虫人的空军就是他们的补给线。”   真有意思,萨塞尔想。看来我们的公主殿下当真是无视帝国后方,一心只想踏入自由之城的占领区搞大屠杀了。   可如果她沿着这条路向卡斯城行军的话......   见鬼,这疯子!天知道她想干什么!   “与此同时,”贞德指着地图说,“不朽者卡拉丹·布诺德的绯红护卫军解放了三座隶属帝国的边境城市,进入北部平原。他们在贝尔纳奇斯靠西的方向挡住了帝国整整三个军团。但和卡萨斯平原不同,那里没有庄稼,没有畜生,没有居民,一切都遭到坚壁清野,他们也没有虫人的运输部队,补给都得靠自己携带......那么,萨塞尔,即使是你,也应该知道,对想要迅速移动和追击溃逃敌军的军队,辎重队伍是不得不留在后面的。那时候,和我们近似的遭遇就可能上演了。”   “结果呢?”萨塞尔深吸一口气。卡萨斯平原上这些被放任不管的小城市和村庄......这些几乎是白送的辎重,莫非也是她把他们拖在查吉纳的预留措施之一?   “卡拉丹把三分之一的军队和辎重部队驻扎在奇卡瑞,其余的沿着埋骨之路急行军,剿灭了大半支帝国的第十一军团。”   “后方?”   “五支黑虫族和一支金虫族军团带着帝国的怪物空降奇卡瑞,三支全军覆没,三支放弃大半补给撤退进黑犬森林,帝国的怪物都被巫术销毁的一干二净。我们姑且可以认为,查吉纳的攻城战不会受到太多外部因素影响,大部分人都被拖住了,不管是帝国,是自由之城,是大海上,是陆地上,还是空中。而这也意味着,我们无处可逃,除非我们放弃这个要塞,像帝国的第三军团一样继续向前推进。”   “听上去我们身处的第三军团是最失败的一支,”萨塞尔开了个玩笑,尽管他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你作为主要负责人之一,对此有何感想?”   贞德一脚朝他下巴踢过去,但被他伸手握住了,手指摁在她柔软的脚心上。裁判官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不知为何,他们就这样沉默了很长时间。   油灯的灯芯发出噼啪声,四周也变得更加昏暗,难以承受的昏暗。萨塞尔默默地揉捏着贞德的脚心,没什么情欲可言,只是下意识地缓解她肌肉的疲劳而已。   他并不擅长军事指挥,他眼中的东西也和贞德不同,远远不同......   他看到的是脱身的希望和威胁,以及可能存在的未来。   他看到的是被他替换了灵魂的密探,还有被毒液学派替换了身体的密探;他们都是黑巫师,倘若他们能使自己的密探爬上高位,操纵这支军队,那他也同样可以。   贞德。她在军事上的天才,她折服那些士兵的人格,还有她和他知道彼此间一切秘密带来的极度不便,以及某些便利。   阿尔泰尔。这个疯子和偏执狂揉成的怪物,她在利用他,但他又何尝不在利用她?他从她口中得知的未来——太过于遥远而显得不真实的未来。第二次降临之年?这是否显得太过荒谬了?更何况,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坏的影响不是吗?   还有查吉纳。这座城市。这座城市里他能利用的机会......还有他从那个帝国法师的灵魂中获取的信息。   “对了,”贞德突然开口道,轻轻动了动脚趾,抵在他胸膛上,“查吉纳的图书馆,萨塞尔,学士希望我们能保护那座图书馆里的资料和文献。”   埃文诺斯图书馆?那里的资料和文献?关于什么的资料和文献?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不朽者,先祖,神灵   ......   梦,但是有些不对劲。   当塞蕾西娅从冰冷的埋骨地上醒来时,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一片贫瘠的荒原,她环顾四周,但是视野内没有任何人烟。头顶的天空是灰白色的,贴满水墨般的浓密乌云。脚下的大地则是灰黑色的,只生长着地衣和苔藓。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腐烂结冰的气味,好像是发胀的尸体肚子破开了,里面沉淀了几十年的恶臭都缓缓溢出。   苔原......   她想。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去第二次的地方。   当她沿着苔原步行时,寒鸦和秃鹫尖叫着飞上天空,嘴里叼着腐烂的人肉,呱呱直叫。某种难以言喻的感知让塞蕾西娅眺望起北方闪着暗红色的地平线,停下自己的步伐。   不多时,阵阵低沉的轰鸣声边从远方传来。   那是成群成群棕色毛皮的四足巨兽。它们比普通人类都+要高出一倍,全身皮毛晕贴着密集的红色条纹,仿佛是野蛮人绘制的徽记。除去硕大的脑袋之外,它们头顶的犄角和成人的胳膊同样粗壮,末端尖锐得像是长矛,而且向后弯折。塞蕾西娅看到它们在奔跑,以远比战马要快的速度在奔跑。   当它们越过苔原时,它们呼出的吐息便在身后拖出一道道银白色的气流,汇聚成铺天盖地的云雾,像是幻象中的海市蜃楼。那些可怕的犄角随着摇摆的头颅前后滑动,更像是刀刃,游牧民族的刀刃——就连大地也在它们沉重的蹄子下面隆隆作响。   赫德林.....   如果不是父亲远离了族群,也许我它们会是我的家园,就像我的莱维人先祖一样。不是吗?   “是你召唤我到这里的,年轻的莱维人?”在她思考时,一道像岩石和大地一样的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塞蕾西娅下意识地转身。一片巨大的黑影遮住了天空。她抬起头,看到陈旧的皮革斗篷和简陋的护具。和人类比起来更像是雕塑的战士站在她眼前:黑发编成一股股粗犷的辫子,毫无表情的面孔上绘制着神灵般的战纹,有些不耐烦的眉头皱成一团,在脸上烙下极深的纹络,仿佛是择人而噬的野兽。   然后他越过了她。   她看到一柄几乎是廊柱的铁锤背在他宽阔的背上。尽管那玩意看上去非常沉重,但跟男人上半身的肌肉以及骨骼相比,反而像是个玩具。   一股庞大的魔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呈现出凝滞而夸张的暗红色,令人呼吸不畅。   岩石和大地的迷道。   他朝她瞥了一眼,琥珀色的眼睛中带着探询与审视——没有多少男人打量女人的味道,倒像是行人在打量路边的鹅卵石。   “欧普恩的使者!”战士忽然大笑,笑声仿佛是把狼群的嚎叫撕扯成了无数碎片,“一个莱维人,居然成了机运双子神的使者!”   塞蕾西娅眉毛跳了一跳,想出言讽刺,但理智使她勉强保持了礼貌。   “可能我不是很明白这件事的笑点在哪里,这位先生。”   他毫无解释的想法:“卡拉丹·布诺德。军阀。一段时间前位于埋骨之路的军帐。”   不、不朽者!   塞蕾西娅几乎是以她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挤出一个微笑,保持住和煦的表情,努力舒展脸部肌肉,并将手掩在自己嘴上,发出‘哦呵呵呵’的难听笑声。她怕眼前这人因为心情不好给她来一锤。天知道这些活了不知多少个纪元的生物是怎么思考的。   该死!谁在和我开玩笑!?   “恐怕......恐怕我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啊,尊敬的不朽者先生,啊哈哈哈!”塞蕾西娅几乎感觉自己的声音要像自己的脸部肌肉一样变形了,“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没踏足过莱维人的聚居地。对于来到此处这件事,我的感觉也和您一样不知所措啊!”   “感觉?你们莱维人最擅长的,不就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卡拉丹·布诺德说,“昨晚莱维人的萨满还在埋骨之路对我陈述他们的不安,但他们却此毫无头绪。如果不是你召唤我来到这个梦境,那我们也没必要讨论更多了。现在我必须思考点离开的问题。”   “啊——这位——布诺德先生,请问,您是否可以顺带——”   她的声音停下来了。   塞蕾西娅看到一个棕色皮肤的女孩从自己的影子中走出。女孩很矮小,全身包裹着动物毛皮鞣制成的斗篷。鹿角从她尖锐的头骨帽中伸展开来——灰色的鹿角,甚至带着细细的绒毛。   “先......先祖!?”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呻-吟着说完了这句话。   “我叫丝·伊贝尔,尊敬的不朽者,曾经是莱维人,目前是洛格罗斯氏族的一员,珂格·艾文麾下的铸骨者。”丝朝卡拉丹·布诺德微微躬身,“您面前的是我姐妹的后裔,流浪佣兵,已和莱维人族群毫无联系,也未秉承他们的任何习俗。”   那为什么要把我拉过来?我才不想和不朽者见面!更不想和我看着像幼女一样的先祖见面!   但他们无视了她。   不朽者点了点头,对此不以为意:“洛格罗斯氏族的铸骨者?好吧,是的,我确实和你们氏族的其它成员见过面——你们给自己找了个不怎么合适的盟友。可我以为你们的步伐已经不会再次踏足贝尔纳奇斯了,至少在科戎氏族完全苏醒之前不会。”   “科戎氏族已经开始苏醒了,但问题是,他们和我们意见相悖。”   “为什么?”布诺德问道,语气几乎是嘲笑的,“因为珂格·艾文给自己找了个不怎么符合天玛斯传统的盟友吗?”   “在几个千禧年之前,他们目前的领袖释放——或者说解救了——雪魔族未成年的遗孤,一个刚出生不到半年的孩子。这导致本应该顺利完成的一次灭绝走向了失败。”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塞蕾西娅忍不住开了口。尽管她害怕自己会因先祖的巫术而无法呼吸地晕过去,但这种发言还是会让她难以想象。   “保守派和激进派的区别,无聊到极点。”不朽者咧嘴,露出一排牙齿,勉强算是笑容,不过更像是嘲笑,“你们的仇恨永无尽头,天玛斯。”   “珂格·艾文不喜欢优柔寡断的氏族成员。”   她再次被忽视了。   “她是什么?”   不朽者发出一句让塞蕾西娅感到莫名其妙的提问。   “旋转硬币当下唯一的主人,你同样明白此事。”先祖把手中的木杖朝塞蕾西娅一指,“欧普恩的游戏总是把一切都弄得一团乱。”   “一个无知到幸福的年轻人,”布诺德瞥了她一眼,“如果阿尔曼德·瑞克得到了旋转硬币,他一定会把欧普恩拉过来,然后把男神和女神一起钉在他那柄可爱的黑暗剑上。但是硬币的主人必须得到保护,我不想看到幸存的神明变得更稀少。”   “塞蕾西娅的命运之线指向勒斯尔,我相信她能很好的活着,布诺德,而欧普恩——”   “我听了很久了,为什么你们不谈点更有实际意义的东西?”一个声音突然冷淡地说。年轻男性的声音。   “我正要谈点更有实际意义的东西,”丝说道,“机运双子神。”   “例如什么呢?”男声换成了女声。   “光明王座;科戎氏族真正的领袖;某个黑巫师;以及......这一切会对你们当前的局势造成何种影响。” 第三百六十六章 适合生养   “光明王座有什么目的可言?”   塞蕾西娅眨眨眼,迎着轻柔的女声看过去。透过雾霭般的的灰尘,她看到一头发梢透着红色的闪亮金发,金发下的脸颊朝她转来。很美,面容精致,但是不像是人。在那袭白色丝质长袍下,是纤细的肢体和苍白的肤色,单薄的嘴唇也很苍白,甚至给人以病怏怏的感觉。然后塞蕾西娅看到了她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白色的眼球中央没有瞳孔,犹如浑然一体的玉石,使人无法观察到任何情绪,冰冷,而且不带任何仁慈......   双子神的女神。   “初次见面,至少对你来说,是初次。”欧普恩的女神朝她礼貌地致以微笑,“不过,很不幸的是,你的未来不会按照你想象的样子前进,这很微妙。”   “微妙的多。怎么说呢,比一枚抛出的硬币微妙多了。”欧普恩的男神——双胞胎的弟弟,同样穿着一身宽松的丝质长袍——从她另一侧走出。就长相而言,他们几乎看不出区别,只是弟弟要比姐姐瘦弱的多,而且,毫无表情的面孔也更加苍白。   神明都是这种性格恶劣的东西吗?塞蕾西娅试图保持礼貌,但她嘴角勉强挤出来的微笑越来越难看了。比她当初稀里糊涂地带着刺客进了光明神殿的营地时更加难看。   “当时......”塞蕾西娅麻木的说,就像放弃了仅存的美好幻想一样,“亚斯基洛奇之战时,感谢您的帮助。”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吗?”   弟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安慰,尽管听着更像是在嘲弄。   “不足为奇,”姐姐说,语气慢条斯理,“我们的使者都认为自己受到好运的眷顾。”   “但我们的确插手啦,”弟弟淡淡地说,“不过只是想免去一些麻烦,来自于不朽者的麻烦。”说到这里,他把目光瞥向表情比他更冷淡的布诺德。   “哎,”姐姐叹气道,“不朽者的麻烦就在于他们试图插手所有事情,亲爱的孩子。可我们,我们更喜欢不确定性。”   塞蕾西娅闭上眼睛。   “其实,我们当时也并非顺水推舟,也好清理掉你脚下的绊脚石,只是就那么看着而已,”双子神的弟弟接茬道,尽管声音轻柔,但是冷酷无比,“你明白我在说的是哪块绊脚石。忘掉那些你称为同伴的小东西吧,亲爱的孩子,你的未来不会有那些绊脚石的阻碍。”   是的,我当然明白,因为这是让我辗转反侧了一个多月的记忆,塞蕾西娅想。她感到指尖隐约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是没有作声。   “唉,”姐姐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感谢两位保持耐心,让我们得以和我们亲爱的使者达成一致。我得说,我对此表示诚挚的谢意,倘若你们不觉得这是一种侮辱的话。”   “我对神明总是抱有耐心,特别是在我之后诞生的神明,”卡拉丹·布诺德沉声说,“但你们最好把自己的小秘密拿远点,我和瑞克不一样,我不想把你们钉在那柄剑上,但我也不想看你们机运细线缠在我手中的地图上。”   塞蕾西娅看得出不朽者的不满,毕竟机运神的名声一向不怎么好。   “这没什么,我们从来不考虑公平与否,不管是对谁。”姐姐轻笑道。她从纯白色的袖管中伸出纤细的小臂,放在塞蕾西娅的肩头上,仿佛是从不朽者的威胁中找到了小小的乐趣。   “那么,光明王座呢?”弟弟突然问道,就像是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一样,但他嘴角的微笑使这句话变得更像是一个神秘的暖场笑话。   “记得莱伊斯特吗?机运神?”丝·伊贝尔——塞蕾西娅的先祖——终于开口,脸上带着有些不怀好意的微笑。   “莱伊斯特,嗯?”弟弟耸耸肩,就像这不怀好意的微笑只是小孩子的任性一样。小孩子的任性总是如此让人烦恼,但也不值得为此感到愤怒。   然后他表情一僵,极其突兀的一僵。   沉默,死寂般的沉默。   莱伊斯特,没听过的名字,却能让神明如此失态......   “你们......你们想对那座放逐到时间长河之外的古墓干什么?”布诺德皱眉。塞蕾西娅看到,布诺德并不像机运神一样对此表现出强烈的惊悸,但这也算不上是从容。   “我们的灾难已经足够多了,铸骨者。”姐姐轻轻地叹气道,面容哀伤。但不知怎么得,塞蕾西娅从她哀伤的表情下面读到了一种难以察觉的讥诮,“神尸中诞生的孽物已经开始瓦解众神的领域了,即便如此,我们还有缓冲的机会,——可莱伊斯特?你们难道认为那个奴役者会让帮你们拯救世界吗?”   “白痴。”布诺德心烦意乱地出言嘲讽了欧普恩,“能被莱伊斯特奴役的神明都已经腐败了,除了关在在混沌深处的囚徒外,那些还沉睡在大地之下的,那些在偶然和侥幸下控制了迷道的,还有那些落后于时代的,全部无一幸存。剩下的不是比那些腐败的神明更加肮脏,就是拥有了和降临之年以前远远不同的力量。”   “那你觉得,那些肮脏的东西会帮你们对抗莱伊斯特吗?卡拉丹?”双子神的弟弟反讥道。   “莱伊斯特是个疯子。”双子神的姐姐摇头说,就好像她自己不是个疯子一样,塞蕾西娅想。“疯子有时比正常人更容易影响,也更容易操纵。光明王座想要用它拖住帝国的军队,并从罗马人的军队里引出和他们达成一致的不朽者或神明。”说到这里,姐姐停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塞蕾西娅,嘴角含着笑意,“这是个有意思的赌博,你觉得呢,亲爱的孩子?”   “您说‘我觉得’?但我想,我甚至不明白莱伊斯特是谁,”塞蕾西娅答道,“连种族都不明白。”   “那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好朋友,亲爱的孩子,”姐姐品味着塞蕾西娅这句话,像是在品味一颗甜美的糖果,接着轻轻点头,“你目前最好的朋友——那位学士。我想你会从他口中获知一切,如果她愿意告诉你的话。”   “当然,你也可以去问问那位让你不快的男人,”双子神的弟弟似乎从消遣塞蕾西娅上找到了一点乐趣。足以让他忘记刚才的失态的乐趣。“他是个......博学的巫师,和你这种几乎不读书的佣兵完全不同。也许你可以深入了解一下他——毕竟,”他微笑的表情在塞蕾西娅看来非常恶毒,“就交配权这件事上,你在你的同族间非常有竞争力,是吗,亲爱的孩子?”   “安静点,你们这两个无聊的双子神。”布诺德道,“我需要听铸骨者谈些更有实际意义的东西,而不是你们两个令人烦躁的骚扰。”   “您是否同意我弟弟的意见呢,尊敬的不朽者?”姐姐毫不在意地说道。   布诺德咧嘴,露出一排牙齿,勉强算是一个笑容:“就我刚成年时的审美而言,是个很适合生养的女人,在最大的部落里也会是抢手货。至少比你这种看上去一碰就碎的白瓷要好的多,欧普恩。” 第三百六十七章 并非神明的子嗣   塞蕾西娅心烦意乱地闷哼一声。这些该死的不朽者让她非常不快——即便在最危险的战场上,她也是受尊敬的战士,但在这里,却像是个正被戏耍和消遣的小丑。   当然,她很明白,卡拉丹·布诺德对她毫不在意,她渺小的自尊心对他而言也只是个笑话。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于不朽者而言的唯一意义,就是‘旋转硬币的携带者’。而机运双子神——她能感觉欧普恩正用那该死的方式探究她:好像能透过女佣兵在战场上奔波时的武器和甲胄,看到隐藏其中的那个孱弱的女孩,就像她从来未曾离开父亲的练剑场一样。   不过就她当下的处境而言,需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亚斯基洛奇之战的灾难只是其一,而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再次发生。因此,她没时间、也没耐性去在意这种......无聊的私人问题,特别是对于她自己。   至于莱伊斯特,是等梦醒之后去问米特奥拉学士,还是......去问那个面目可憎的巫师?   这时,先祖吟唱出几个繁复的单词,在喉头发出模糊的声音,五指张开,朝天空扬起。于是,塞蕾西娅看到,在自己脚下,梦中这广阔的、灰黑色的平原破碎开来,在苍白的天空下倒塌成支离破碎的墙垣和散落的砖石。废弃建筑的残骸随处可见。一条逼仄弯曲的道路穿过阴暗的灌木丛和烟雾缭绕的田野,越过残墙上无数早已无法辨识的象形文字,向着更加荒芜的破败废墟缓缓蠕动。   “奇卡瑞。”塞蕾西娅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作为流浪佣兵,她几乎踏足过这片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布诺德打量了这梦境中的废墟片刻,转身面对她的先祖:“你要告诉我的,和我们在奇卡瑞的遭遇战有关吗,铸骨者?”   “不知道。”   丝似乎毫不在意这种发言可能会惹恼不朽者。“有些未来早已注定,有些未来却总是笼罩在雾中,我来这里,自然不是和你讨论解放贝尔纳奇斯的问题,不朽者,”她抓了把泥土,朝天空扔去,在风中散成难以形容的模糊轮廓,“我来这里,是请求你做点力所能及的庇护。”   塞蕾西娅知道,这也算是一种古老的占卜仪式。   “庇护?”   丝并起腿坐在地上,手指戳在泥土上划拉,面无表情:看上去真像个痴呆的低龄少女在玩泥巴。尽管对先祖非常不敬,但塞蕾西娅还是仍不住这样想了。“在过去某个时间点内,科戎氏族的领袖通过仪式让自己的灵魂陷入了休眠,等候第三十个千禧年的来临。但这件事出了意外,”她说,“当然,意外总是难以避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对此有所准备。”   布诺德哼了一声。“你在求助。”   “不足为奇,”双子神的姐姐慢条斯理地说,“光明王座确实很少求助,所以这也不可能是单纯的求助。说到底呢,在求助后藏着阴谋也称不上什么有品味的事情。”   “你要和豺狼商讨合作事项啦,布诺德。”弟弟淡淡地说。   “感谢各位的说明,”丝毫不在意地说,“不过我更喜欢称此为:以氏族首领柯格·艾文的名义。”   “哎。”姐姐轻柔地叹了口气——她很适合叹气,“让我们弄清楚一些事情吧。我得说,柯格·艾文听上去比光明王座更加难以相处,铸骨者。我觉得呢,你们天玛斯都是些狂热的种族主义者,而柯格·艾文则是其中最严重的一位。”   “或许这是因为......你们体内流着伏妖的血,尊敬的双子神。尽管这血脉很稀薄,但你们仍旧因此某些事充满偏见。”丝不咸不淡地说。   ......伏妖?   伏妖是什么?   欧普恩的弟弟突然瞪大了眼睛:“柯格·艾文从哪打听来的这件事?我不想和你们对抗,对抗很糟糕,一点都不愉快!但我也讨厌尴尬的局面!”   “我也讨厌尴尬的局面,尊敬的欧普恩。那么,让我们继续回到刚才的话题,如何?”丝说,语调依旧平缓。   “噢,我很乐意,”姐姐用阴郁的表情笑道,“说到底呢,了解彼此的秘密可是达成一致的必要前提之一。”   “在数百年前,她的灵魂分成了几部分,通过巫术进入了不同的灵魂。”丝擦掉刚在泥地上画下的图案,“——作为一种符记,能沿着血脉传播的符记。”   “我懂了......你们想要提前一步接触科戎氏族的领袖?”布诺德扬起眉毛,“还是说——是提前一步控制?”   他变严肃了。   “也许两者皆有。”   丝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又指向靠近此处的脚步声。“我的灵魂里孕育着她的一部分,还有一个人,一个勒斯尔的旅行者,他的灵魂里也孕育着她的一部分。”   “那为什么——你在向我求助?”   “科戎氏族目前的领袖对我们怀有警戒,冒然接近那些符记会让命运走向另一条路,一条更糟糕的路......况且,我们绝大部分战士都在白鲸海域的冰霜之地发起另一场灭族战争;以贝尔纳奇斯如今的战况来讲,你是最值得求助的一位,布诺德。”她说着闭上眼睛,“他来了。”   塞蕾西娅不假思索地朝来人看去——并非是梦中人,而是一个幻象——一个孤零零的剑士,在这荒芜的废墟中独自行走。在这阴沉的夜空下,这人影显得如此孤寂和沉默,就仿佛是一个独自迈向坟墓的旅人。   “这个人是?”布诺德问。   “一个叫阿斯托尔福的人类。”   “我记住了。”不朽者点点头。   “真有趣,而且有些微妙,”双子神的弟弟微笑道,“微妙得多。怎么说呢,比我的旋转硬币要微妙多了。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们要看着这些符记在血脉中传承,而非早点把它们拿出来揉成你们想要的形状呢?我可以想象到,这一定会是个赏心悦目的情景。”   “仪式需要等待合适的机会。”丝说。   “什么才是合适的机会呢?”双子神的姐姐问。   “这和下一件事有关。”   “下一件事......你的意思是......黑巫师吗?”布诺德扫了一眼越过他们的旅人。   “是的,尊敬的不朽者,但不仅如此。”丝摇摇头,“这件事也和阴影神殿有关——我在过去某个时间深入接触过某个黑巫师,而后,我发现了预言的征兆,命运的征兆。”   “哪有什么确定的命运呢?”机运神的姐姐轻声道,“即使神明也有死亡的一天,也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让这世界成为不确定的存在。”   “他身上有坎沃的味道。”丝瞥了机运神一眼。   坎沃。阴影神殿的刺客之主。塞蕾西娅想到这让她不快的名头。   “神明的子嗣?”塞蕾西娅有些好奇地问。   “被附身者的子嗣。”   “噢,那还真是不幸。”弟弟的微笑变成了嘲弄,“尽管神明附身这件事从来不算罕见,但对于阴影神殿那些没品位的东西,这可是最糟糕的选择了。”   “父母死于神明之手的孩子......”塞蕾西娅叹口气,摇摇头,“我可以想象这件事到底有多不幸了,但愿那孩子能活的更轻松一点。”   “并未死于神明之手,被附身者反而成为了附身者的信徒,并且活到了现在。”她的先祖瞥了她一眼——这一瞥中似乎含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深意,但塞蕾西娅没看懂。“也许你会觉得这种事很离奇,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观察到那人和阴影神殿的联系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旅行者阿斯托尔福   “就算如此。”   布诺德又咧开嘴——很难说这是一种笑,塞蕾西娅只能用咧开嘴来形容。她见过许多类似的笑容,大多来自于战士,但那些人的笑容里总有些扎眼的东西,带着细微的茫然和绝望。这个不朽者的嘲讽似得笑容中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尽管他尖锐的犬齿比任何人都要白,但塞蕾西娅还是认为,这是野兽的牙齿。“你们科戎氏族的领袖又和阴影神殿有什么关系?难道她的灵魂是宝贵财富吗,连阴影神殿那些吝啬鬼都在觊觎?”   “也许是,”先祖说,“火焰即生命,生命即火焰,飘荡的灵魂也会落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阴影在召唤中偷取了科戎氏族的灵魂之一,也许只是因好奇,也许还是因其它不为人知的目的。但是,不论如何,不论如何——即使不需要全部碎片我们也能赋予她生命,和阴影的联系依旧必不可少。”   她看着欧普恩和布诺德:“所为交换,机运神和不朽者,倘若你们允诺帮助我们引导这一切的发生,仅以洛格罗斯的名义,天玛斯的族群将和你们达成盟约。”   “铸骨者,”机运神的弟弟毫无预兆地开口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和阴影神殿有密切联系的黑巫师——那孩子究竟是谁。”   塞蕾西娅怀疑地盯着欧普恩,试图从其中分辨一闪而逝的恶意。   “这也许不能,机运神。笼罩在黑巫师身上的不确定性太多,”丝平静地说,“这其中甚至也包括我,我不想看到更多因素地干扰。”她的瞳孔扩张,琥珀色的眼珠对准夜空,“他涉足了太多不该涉足的东西,超过我能控制的范畴。在某些时刻,我会思考,倘若他能就此消亡,让我寻找另一个和阴影神殿有密切联系的人,也许会是条比如今我脚下的路更好、也更容易控制的道路......”   梦境开始褪色,夜晚要结束了。   丝最后说:   “可不论如何,与其期待尚未寻求到的事物,倒不如按照既定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   阿斯托尔福靠在废墟的残骸和支离破碎的墙垣中间,出神地眺望着夜空。枯树的枝杈在夏末的夜风中摇来晃去,沙沙响着,就像一绺绺枯黄的头发。周围死气沉沉的,没什么声息,看着就是一个荒废的坟场。夜幕仿佛一个漆黑的陷坑,一颗一颗的星星跟哀悼死者的烛火一样,在这陷坑上瑟瑟缩缩,发出微弱的亮光。   要么是我疯了,要么就是这场战争疯了。   阿斯托尔福猛地一拍自己的脸。   正如以前一样,也正如他过去所说,他对一切都显得漫不经心,心里也连一点儿苦闷的小事都不想装,只想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思里,而非有目的的沉思里。他只想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闲逛、溜达、到处停停走走、打猎、捧山喝水、摘取路边的果实和草枝,——和每个人都拉不上很近的关系,也和每个人都拉不开很远的关系。   但这世界上毕竟不都是和他一样的人。要是那样的话,世界就会完蛋了!   这话是萨塞尔给他说的。   阿斯托尔福认为这句话也许是对的,大概。毕竟萨塞尔先生说的话总是听上去很有道理。   但是,有时候路走的长了,难免会看到诸多人的幸福和不幸,生命这种随风消散的东西,总是在他眼前来来往往,就像烟雾一样。   现在,他又一次独自踏上战火燃烧的土地,为了把两个快要消散的生命从梦中拉醒。大概也算不上是什么心怀怜悯,只是觉得这样心情会比较好就这样干了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已经有无数人死在战火里了,可他却在为两个此前都安全地生活在城市里的小女孩哀愁?这么一想有时也感觉很奇怪。   不过这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所以这些事情都只是他遐思里一闪而逝的片段。他从来不会想的太深,对任何事都只是匆匆掠过,日复日日,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不只是这身体,也包括这灵魂。这就是为什么他识字、他懂很多语言、他读过许多文献,却还像是个无知的傻瓜。   甚至就连-战争发不发生,都好像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有些路变得更难走了而已。战争是他们的事情,是上面的事情,但我的旅行是我的事情,是我脚下的事情。更何况,还有在战争更上面的事情——日出日落,春去秋来,他更关注这些事情。   阿斯托尔福打了个哈欠,把自己的地图翻开,瞅了一阵。   为了让朋友的朋友从梦里醒过来,首先需要去寻求帮助的地方是......   莱维人的聚居地。   至于莱维人的萨满愿不愿意帮他,其实阿斯托尔福自己也不清楚。但没关系,大不了就把自己据说连接着古老迷道的长枪送出去,好歹这玩意也算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夏末,卡萨斯平原,查吉纳。   烛台上的火苗很微弱,在大帐的书桌上涂下一片昏黄而黯淡的油彩。影子很柔和,像是画布在水中浸过了一样,线条和轮廓都变得模糊了,显得飘飘渺渺,像是梦中一样。萨塞尔在书桌前抄录刚从士兵的战利品中搞到手的古亚述文献,桌上堆着一沓扯碎的卷轴。他用巫术把这些纸片粘合起来,仔细地辨识其中模模糊糊的古老文字,拿羽毛笔把这些文字翻译成拉丁文......   当然,只是初稿。翻译的工作相比从那些士兵手里抢救出文献,可以称为一种相当轻松的活了。   “萨塞尔大人,”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说,“我的行动遇到了阻碍。”呼吸声,就像野兽在喘气一样,“之前的表现已经足够我晋升进一步靠近索罗姆统帅的位置了,甚至苏拉斯摩的间谍也对我态度良好,但是......”   卡文·贝纳丹,他派出的诸多密探其中之一,也是受他控制的兽化病人其中之一。   “有人在阻挠你?”   “是的,索罗姆的副官。”   “为什么?我以为你的表现已经足够了,是因为上次攻城你用牙咬断了俘虏的喉骨还差点吞下了人血吗?你还没有完全克制住兽化病留下的冲动?”   “不......大人,并非如此,是因为......我上了索罗姆副官的情人,一个家世尚可的贵族。”   萨塞尔隐约明白他的喘息是因为什么了。   “卡文,你现在在搞女人?” 第三百六十九章 密探   萨塞尔品味着这句话的细节。“我是你新生命的创造者,但你的天才行为仍然触动了我,卡文。”   “大......大人,”这个受兽化病折磨的灵魂吸了口气,牙齿嘶嘶作响,“如果这一行为让您感到不快,我该嘶——杀了她吗?我会处理掉她的踪迹,并安排一个恰当的死亡时机,这不会影响到我的行动。”   在某种程度而言,这些受兽化病折磨的灵魂早就把道德遗忘的一干二净了,萨塞尔想。如果没有他自灵魂深处施加的控制,他们就是一帮对社会和常理毫无敬畏的疯子——当然,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这让他省去了很多麻烦。   “不,你做的不算是错误,孩子。对很多人来说,‘性’都是可以直通灵魂深处的交互行为。更何况压在你胯下的还是个家世尚可的女贵族。这意味着......如果你继续深入,并用这个机会加以控制,我们手中能够得到一个在忠诚和爱-欲间摇摆的女孩。她可能还有些用处,你可以继续释放你的欲望。”   “那么,我该......”   “但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这个女贵族对你的想法到底如何?你可以确定你能留下她?”   这个叫卡文的灵魂喘息着:“至少目前如此......”   “她有没有提到索罗姆在他的子嗣和血脉断绝后的行为?她告诉过你那个亚巨人混血儿相关的事情吗?”   索罗姆,在第三军团如今的诸多统帅和贵族里,这个亚巨人混血的中年人在他的名单里排在第一页。   “没有。什么都没有。目前为止,我们只讨论了这场战争,还有她的家世、背景以及过去。”   “哦!我明白,听上去她表现的.....非常开放,把什么都告诉了你?”   “嘶——是的。”   “那好,找个机会,卡文,”萨塞尔通过迷道向这个灵魂传入一丝血之回响,“就在下一次的攻城战上,找个机会把索罗姆的副官处理掉。如果无法达成一致,就让反对的意见变成尸体吧。尸体是不会提出意见的。”   几乎是同时,卡文颤栗着长出一口气,自灵魂深处发出尖锐的颤抖。他野兽般的低吼因这丝血之回响而发出共鸣,仿佛是饥饿的狼群在嚎叫。   “她晕过去了,”隔了许久,卡文说,“大人。”   这个兽化病人的欲望不可谓不强烈,萨塞尔漫无边际地想,恐怕他附身的躯体也受到了血之回响的影响。   黑巫师继续提笔翻译文献。   “德尔马那边怎么样了?”黑巫师问,“那些萨伊克集会所的法师,他们有察觉出自己的某个仆役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了吗?”   在萨塞尔的名单里,无疑,萨伊克集会所和他们的领导人——塞米拉米斯——排在第二位,仅次于毒液学派的密探。然而和在第三军团的贵族身边不同,灵魂链接最好不要在高阶法师眼皮子底下使用,所以,从德尔马口中获取情报远比其它人麻烦。   “萨伊克集会所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当自己的仆从们都是些傻瓜。”卡文低声说,“恐怕要德尔马表现出法师的才能,他们才会注意到这个人,大人。”   “暂时不必,在完全熟悉萨伊克之前,让德尔马暂时作为仆从停留。”萨塞尔把刚刚译好的稿子摞在左手边,翻开下一张卷轴:“那么,伊述亚米雅——一直停留在营地的伊述亚米雅,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德尔马说,她把自己的营地当作大贵族的行宫,除了挥霍士兵们劫掠来的奢侈品和财物以外什么都不做。”   倘若她真是亚述死去的女帝塞米拉米斯,也许这样也称不上奇怪,萨塞尔想。但真的仅仅如此?就算她在文献记录中是个热爱浪费和颓败的女王,事到如今,她还会延续自己过去的习性?   漫长的时间能将所有的冲劲和激情都消耗殆尽。就算她不想忘记自己过去颓败的生活,可是从乡野城市里劫掠来的残次品......又怎么可能和一个帝国供奉给王权的财物相比较?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意料之外的东西,萨塞尔想。   “告诉德尔马,让他留心从士兵们手中流向集会所的奢侈品和财物究竟有哪些东西,给我列一份表出来。以及,在我许可之前,不要和集会所的法师做过多接触,让他把活动范围限制在仆从们出入的场所。我这段时间要潜进查吉纳的城市内部,不要乱来,否则我会让你们明白我失去耐心的后果。”   “是的,大人,我会警告那个傻瓜的。”   “下一件事......”萨塞尔把下一张卷轴摊开,“关于那些用细长的肢体揉成人形的玩意。”说到这里,他布下的揭示术突然传来了警告,——自打战争打响开始,他从没撤下过这些咒语。   “什么?”   “恐怕是有人来找我......”   “在这种深夜?”   “去继续执行你的任务。”萨塞尔切断了灵魂连接。   ......   萨塞尔转身面对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用钩子般的视线剥掉她脸上尴尬而公式化的微笑,观察她眼中微妙的情绪:不甘心、烦闷、忧心忡忡、警戒......当那些自尊心强烈的人不得不求助于他者时,通常都会是这种表现。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只在走进营帐后勉强打了个招呼,以示友好。但萨塞尔只是一声不响的抄录文献,手指漫不经心地滑过桌上摊开的卷轴,一点一点修复撕开的碎片。这让她尴尬的情绪发酵到难以形容的地步。为了使自己站在这里显得不那么奇怪,塞蕾西娅不时把眼睛转来转去,在桌上的文献和床边的书堆停留,试图制造话题打破沉默。每次和萨塞尔视线汇合时,她都挤出一脸礼貌的微笑,然而却俏脸发红,瞳孔扩张,手指像要拔剑一样不停屈张,手背上青筋暴起。   很符合一个雇佣兵的耐心,萨塞尔想。尽管她试图从他桌上这些东西中寻求话题,但就文献和历史这方面而言,她显得太过无知。   “啊!这还真是了不起呢,你在抄录什么呢,贝特拉菲奥先生?是什么文献吗?我听说你对历史和学术很了解啊,是这样吗?”   萨塞尔琢磨了一下,认为让话题按照自己的想法走比较合适:“是的,就这个地方而言,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特别是对于你这种没见地的野蛮人。”   他看到她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啊!是这样啊,确实很了不起啊!那么,可否......呃......可否......”   “先讨论一下费用?”萨塞尔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指甲。   女佣兵的笑容僵住了。 第三百七十章 深夜的交流   在一个瞬间后,塞蕾西娅的脸上突然没了表情:“恐怕这不符合流程,巫师。”   “流程?”萨塞尔复述了一遍,“你认为什么才算是流程呢,女佣兵?”   “报酬要视情报的内容而定。”她语气冰冷。   真有意思。这个女佣兵也并非完全没有脑子。   “说的有道理。”萨塞尔打了个响指,“不过也许你应该让我来判断,到底报酬要依据怎样的标准而定。”   “莱伊斯特是谁?”   在萨塞尔打算继续引导话题的时候,塞蕾西娅毫无征兆地提出了问题。   “你说,莱伊斯特?”萨塞尔深吸一口气,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做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前倾身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   “恐怕这不符合流程,巫师。”塞蕾西娅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冷笑,苍蓝色的瞳孔中毫无情绪可言:“现在是我在提出问题,你觉得呢?”   萨塞尔琢磨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必要继续拖时间了:“说的没错。”   塞蕾西娅仍然笔直地站在原地,就像俯视他能让她获得心理上的优势:“你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什么报酬?”   “不需要!”萨塞尔故作热情地说道,“不需要报酬!唯一需要的是:告诉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以及——”   萨塞尔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她为什么不去问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这个问题会让他们的对话陷入僵局——这点毫无疑问!在塞蕾西娅的问题提出之前,陷入僵局是他乐意看到的事情,但在这之后,恐怕——最好不要。   “我在和洛卡泽的大公闲聊时听到了这个名字。”塞蕾西娅简单地回应道。   看那样子......她也不打算陈述更多了。   你也明白,她的眼睛在说,我不可能告诉你我从哪里听闻到了这个名字。   “那就当作你在和洛卡泽的大公闲聊时听到了这个名字吧,”萨塞尔漫不经心地说,“佣兵们都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吗?”   “哎,”她叹口气,“和整日琢磨着阴谋和搞女人的巫师大人相比,为了生计奔波的佣兵当然算不上有多聪明。”   “我还以为,救出洛卡泽的扎比莱大公已经让你无需为生机奔波了,女佣兵。”萨塞尔扬了扬眉毛,用轻柔的声音讽刺她,“是因为亲爱的大公想把你搞上床却遭到了拒绝,结果因爱生恨吗?”   “我奉劝你停下无聊的讽刺,巫师。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对把漂亮的女人搞上床充满了扭曲的欲望。”   “噢,我们的塞蕾西娅小姐也知道自己很漂亮啊!”萨塞尔鼓鼓掌,“我也觉得你很漂亮,哈哈哈哈!你觉得我想把你搞上床吗?”   “我说你——!”   在挑衅激化到她拔剑之前,萨塞尔转了回去,背对着女佣兵。如果从正面拔剑可以算作一种表达愤怒的方式,但从背面拔剑袭击——那只会被称为谋杀。在这种情况下,女佣兵不会在他背后拔剑。他对此估量的一清二楚。   “你知道达鲁吉斯坦吗?”萨塞尔翻开手边刚抄录好的手稿,让墨水的香气在营帐里散开,“贝尔纳奇斯离帝国统治区最远的城市,也是这土地上最古老的城市。”   “知道。”她用冷冽的语气说,听上去心情非常恶劣。   “达鲁吉斯坦诞生于一个谣言,”萨塞尔说,“谣言的内容是:一个雪魔族,一个比他的其他同族都要可怕的雪魔族,他的坟墓就位于达鲁吉斯坦坐落的加穷比山脉。”   “雪魔族?那又是什么?”   跟这种人交流真累。   萨塞尔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红酒:“据文献记载:雪魔这个种族呢,他们是这世界最早诞生时养育出的几个伟大种族之一。人们认为他们永生不死;人们认为他们每一个单独的个体拥有和不朽者近似的魔力;人们认为他们创造了神秘的迷道;人们还还认为,他们创造了许多流传至今的伟大巫术,而且没有社会这种观念可言;最后,人们认为,他们每一个个体都极度自我,并且极其厌恶集权和群居。当然呢,人们还认为出门踩到狗屎可以获得好运,所以你可以把以上流言都当作无稽之谈。”   “这之间的联系在于财富?”   “噢,说的对,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萨塞尔说,“加穷比山脉的流言在很早以前传遍了整个大陆。可具体是谁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这已经无法考证了。也许是无稽之谈,也许是有迹可循......但不管怎么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连流言也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文献和历史记载。这可真够无耻的,你觉得呢?”   “我不是很懂你们学者的洁癖。”   “这可不是洁癖,这是职业道德......那么,要来一杯酒吗?”萨塞尔端起杯子,“我认为,凡是涉及到历史的谈话,都需要更平静祥和的气氛,而非在难闻的火药味中展开。”   “这话我当然是同意......可是,你以为是谁让这地方充斥着火药味的?”   “嗯?是我吗?我还以为是你呢。”   “把你的酒拿开,”她瞪着眼睛,“我只喝咖啡。”   “看来我们始终尿不到一个壶里。”萨塞尔耸耸肩,“流言的结果是寻宝者们来到了山上。一开始只是零零星星,后来成群结队,再后来——整支整支的部落和他们的萨满,一些王国的军队和巫术学派,权力欲望膨胀的法师带领的集会所——这些人在流言的信奉者拥簇下一拥而入。每个山坡上都凿满了数不清的孔洞和深沟,每一个山坡上都支起了成千上万的寻宝者营帐和棚屋,然后,渐渐地——那个地方就诞生了一座城市——达鲁吉斯坦。”   “一开始的目的反而成了个笑话,真是讽刺。”塞蕾西娅无不讥嘲地说道。   “古墓从未被找到,传闻自然也就只存在于历史的记载了。历史同样也会褪色,时至今日,也只有我们这些无聊的历史爱好者会埋头研究这个世界的过去了。”   “但是,如果雪魔族的古墓真的被人开启......又会怎么样?”   真有趣,萨塞尔想,这个问题能够说明很多事。   “一方面,这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巨大的财富——巫术方面的财富。”   “灾难......指什么?”塞蕾西娅皱眉。萨塞尔看到,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细线。   “根据文献记载,在过去某个人类尚未诞生的时代。莱伊斯特呢,他奴役了他见到的绝大部分物种,甚至于奴役了一些神明,结果呢,则是建立一个勉强能称为帝国的东西,一直持续了上千年。”萨塞尔喝下一口红酒,“打个比方的话,就像小孩子摆弄手里的沙土一样。我们在他眼里就是可以摆弄的沙土,是一种有趣的玩具,可以拿来当做消耗品,以便体验摆弄一种社会制度到底是多么有趣的游戏。他会观察这其中社会百态的困扰,享受观察和影响的乐趣。” 第三百七十一章 NTR现场   “但你刚才说过......雪魔族?”   塞蕾西娅似乎费了点力气才拼出这个陌生的词:“他们难道不是既没有社会观念又厌恶集权和群居的生物?那莱伊斯特又是怎么回事?”   “佣兵,你觉得,我和你相像吗?”虽然感到无聊,但萨塞尔对于这种问题也勉强称得上是有耐心。倘若没有耐心的话,他也不会把完全不识字的小女孩教成初通语言学的黑巫师了。   “一点也不。”   “你能理解就好,佣兵。”萨塞尔提着羽毛笔,漫不经心地在手稿上勾画,“我和你同为人类,差异已经如此巨大。当这种比对换到其它种族时,却使你感到奇怪?”   “......我明白。”   尽管塞蕾西娅对他充满偏见,但她当了这么长时间的雇佣兵,自然对于从眼神、言语甚至是呼吸上掩饰自己对某个人的厌恶颇有心得。而审时度势和虚与委蛇,对她来说自然也称不上难。   “多少还算是有点头脑。”萨塞尔毫无谦虚可言地贬低她,“尽管种族相同,可作为单独的个体,差异自然是无处不在的。至少从这点来讲,人和其它智慧生物毫无区别。我认为呢,莱伊斯特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   她勉强扬了扬嘴角,挤出同意的表情。   有时,萨塞尔觉得,要了解一个人藏在心底的秘密,最好的方式还是把这个人真正的面目揭露出来,并把这个人的伤疤也撕下来。毕竟,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最容易说真话。   萨塞尔盯着她打量了许久,甚至超越了礼仪允许的界限,才说道:“你应该还有其它问题要问吧,塞蕾西娅。像是......如果因为某种理由.......你感到恐惧,对一个在古墓里埋了数个千禧年的异族产生恐惧,这个理由会是什么?”   短促的呼吸。   “我认为没有,也没什么好问的,你最好也不要这样一直盯着我。”   她在下意识地撒谎,佣兵们都是这样,有时如果不圆滑点,确实很难在这一行干下去。   “我想不是,你在开玩笑?或是在装傻?”萨塞尔扬起眉毛,“你甚至连这个问题的价值和后果都无法确定。”   塞蕾西娅皱眉:“你想要什么?”   “嗯......看上去你不信任我,非常不信任,那你为什么不去问学士呢?”   短暂的犹豫。萨塞尔看到她咬着牙,目光闪烁了一下。   真是像野兽一样的咬牙,他想。   其实她也明白,我知道她隐瞒着一些事情。这很好。   “我当然会去问米特奥拉。”她最终说。   “不。”萨塞尔说,“你不会去问,因为你在害怕,你害怕很多东西。”   她的瞳孔缩小了,呼吸声也在变得短促。尽管很难察觉,但这个佣兵原本不会这样失态,萨塞尔想。和每个失去挚友的人一样,于亚斯基洛奇一战失去全部挚爱的属下后,塞蕾西娅忍耐着这种痛苦直到现在,只是按照迄今为止生活的方式继续蹒跚着脚步向前走。而且,很明显,她能一直忍耐下去。   可是,就在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对她的迄今为止的忍耐造成了冲击。   他当然不关心塞蕾西娅有什么痛苦,但是,能让这样一位战士失去分寸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难道真的和莱伊斯特有关吗?   和每个听过这段故事的法师一样,萨塞尔同样对莱伊斯特的古墓充满渴念。难以用理智来遏制的渴念。这个秘密就像蜂蜜一样诱人,而那座时间长河外的古墓,那墓地中可能存留的遗物,甚至比梦境迷道那些稀奇古怪的岛屿更加让人好奇。倘若我能拿到那里的东西......   “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巫师。”   她的声音变得很冷淡。   真难办,这就是为什么我更想用巫术而不是话术来对付戒心太重的人。说到底,在对付敌人时再怎么玩弄话术的游戏,都不如直接张开迷道倾泻巫术来得更方便。可问题在于,我又不是莱伊斯特,再说莱伊斯特也照样被不明不白地封印在古墓里了。   又或是,也许该换个时间继续探询......   塞蕾西娅又开始提问:“但是我还有其它问题,巫师。你知道吧,莱伊斯特的帝国到底是怎么结束的?”   我知道?历史本来就是支离破碎的记录,我怎么可能知道所有事情?   尽管对此一无所知,萨塞尔还是斜眼瞥向塞蕾西娅,好像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于明显,问出来是在嘲弄他。   “你刚才提到了......我想要什么,而且我们也谈过报酬的问题,对吗?”   她下意识地皱眉:“是这样没错。”   “把你的佩剑给我看看。”   她猛地瞪向他。尽管这也算是刻意挑衅的一部分,但萨塞尔确实对这柄剑充满好奇心。对于和巫术有关的事物,他总是想要获知更多信息,也许不只是获知就是了......   她会给我的。因为,尽管那柄剑对她很重要,但另一方面,她也认为......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   “难道不能满足一下一个学者的好奇心吗?”萨塞尔逼迫对方,“还是告诉我你不打算继续提问了?”   “你......”   “而且说道提问,你又为什么一直撒谎呢?”萨塞尔继续逼迫她,“你预料到你我对此心知肚明,但没预料到我会把这话说出来。因为人们总是把心照不宣当作世俗的礼仪,也好免于承受质问,对吗?我想,尽管你以为你信任米特奥拉,但你忽然又认为她又不值得信任了,这是为什么呢?你是个聪明人,你明白偏见只是一种主观上的错误。正因如此,你当前的处境就是你的目的之一。”   沉默。尽管她很聪明,但她也只不过是个雇佣兵。只活了二十多年的雇佣兵,而且刚刚经历了同伴全部阵亡的痛苦,伤口也未完全愈合。   “你在困惑,你以为我们会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萨塞尔从椅子上站起来,让他的阴影完全挡住了跳动的烛火。“但有时候,这会将人引向可怕的错误。”他停了一下,好让塞蕾西娅理清思路:“就像你当初选择了跟随卡塔沙的军队,而不是苏拉斯摩。”   她会对这种撕开伤疤的行为做出什么反应呢?   “你——!”塞蕾西娅咬牙切齿地说:“你还真会说话啊,巫师?别人说话是举着一张自己描绘的画布,你说话却简直像是举着一把刀!”   一阵冷风吹来,烛火上下摇晃,女佣兵的呼吸变得越发短促,咽喉上下滚动,垂落的红发像血一样,乱糟糟地挡住她扩张的瞳孔。他又踏前一步,朝前倾身,把手伸向那柄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长剑。   “你最好停手。”   萨塞尔没理他。   “我说停手!”她用出奇敏捷的动作抽出机运之剑,一手拧住他的手腕,剑刃抵在他喉咙上,“确实,没有人和你玩过一样的把戏,”绷紧的嘴唇在烛光照耀的皮肤下蠕动,塞蕾西娅用满是杀意的眼神盯着他,“但是!揭人伤疤的举动你未免做得有些太过自然了吧!?”   “是吗?或者只是你在害怕呢?你害怕的究竟是米特奥拉,还是你在提出的问题呢?”   “你要回答我的问题!而不是对我提出问题!”   “难道不正是你把你的同伴们带向了死亡吗?塞蕾西娅,扪心自问,为何总是想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呢?你不仅想跟我保持沉默,你甚至还想和自己保持沉默,这又是为什么呢?”   “闭嘴!”   “难道你不是很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吗?你当然明白,否则我又怎可能如此轻松地让你失态?”   “我说够了!”   “你曾经是个弱小的孩子,不是吗?你爱流眼泪,你畏惧尸体,你害怕杀人。就算如今你成了受神明眷顾的战士,你仍然会因为愧疚的折磨而在夜里缩成一团,质问自己当初为何要选择那条路......”   “把你的刀刃收回去!”   “你以为自己信任一个人,但你却又因为一件小事而动摇自己的信任。你为什么不去找米特奥拉呢,塞蕾西娅?这不是因为你觉得我可能懂得更多的文献资料,而是因为你觉得,这会让你珍惜的友情破裂,因为,你不敢承受更多的——”   “这和你无关!巫师!我来到这里不是和你讨论我在逃——”   萨塞尔踏前半步,咽喉在刺痛中流出一丝血来。她的瞳孔在愕然中缩小,似乎想要后退,但又立刻顿住步伐。   “啊——这就是经历了无数流血的战士的行事方式吗?”萨塞尔带着痛惜和遗憾的表情俯视她,“在真相面前退缩,这就是你们的行事方式?”他把手指搭上剑刃,轻轻一压,让血顺着冰冷的剑锋滑到女佣兵的手腕上。滚烫的血。“塞蕾西娅,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可你为什么不坦诚地说出一切呢?”   突然间,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像从无中生有的幕布后走出一样,贞德掀开营帐的门,“萨塞尔,关于你之前说过你准备潜入查吉纳......” 第三百七十二章 水底   “具有冲击性的一幕,”米特奥拉从贞德身后冒了出来,“在这一幕里,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多余。”   说完她好像感觉哪里不太对,便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开玩笑的。”   这还真是......意外啊?   贞德冰冷的、玉石般的眼睛朝他看来。萨塞尔心底评估人身威胁的一块立刻僵硬起来。裁判官正对身边穿着华美甲胄的骑士低声下令。不过他知道,这命令与营帐内的一幕无关。“看住这里,无关者全部拿下,”她嘴唇翕动,“光明神殿外的人员都是无关者。必要的时候,可以考虑付诸武力。”   萨塞尔看着那个叫拉米罗的骑士向同伴们示意,走向营地的各个观察点。他们身上的一切要么令人联想到毫无怜悯的杀戮,要么就透出冷冰冰的杀机,足以让任何人感受到敬畏,甚至是妒忌和惊惧。   不过塞蕾西娅的眼神比他更僵硬。当裁判所开始警戒后,这里唯一的外人......也就只有她一个了。   贞德终于走进营帐,神色间既有愠怒又有嘲笑。   她能看出来这是一场冲突,但宣泄怒火可不需要什么理智和缘由。   萨塞尔转过脸,发现塞蕾西娅不动声色地退到了角落的阴影里。   “先谈谈正事,关于你要潜入查吉纳的事情。”然后,贞德和他擦身而过,带来一阵夜风的刺骨寒意。她大步来到萨塞尔抄录文献的地方,倚在书桌上,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或许,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也能听懂——的法语说:“之后,我们再单独聊聊。”   ......   虽然萨塞尔从小梦想成为巫师,却没料到自己会以不同的阵营为起点,参与了极其相似的两场战争。也许这在贞德这类狂热的民族主义者看来很奇怪,可在很久以前,在达旦村的小孩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心中,也许根本就没有‘效忠’这种理念可言。   对童年的他来说,世界是非常单一的,除了离他近的地方,就是离他非常远的地方。以这点来说,自由之城和帝国没什么区别,帝国也和贞德的祖国法兰西没什么区别。它们都是极其遥远的地方,是一种古怪的幽灵,游荡在他的世界之外,游荡在他无法接触的地方。   而在七岁之前,他和其它孩子经常会去帮老渔夫干活,一边听他们讲故事,一边为了继承祖业做准备。这正是他了解世界的最初途径。   在故事里,萨塞尔了解到:他们生活在最底层,而可怕的老爷们则生活遥远的地方。   老渔夫们会念出一个又一个神秘的名字:可怕的胡德祭司,不可阻挡的罗马帝国,邪恶的邪神崇拜者,达旦村外的巫师家族......诸如此类。也正是这些神秘的名字支撑起了他的好奇心,支撑起了他心中的世界,并灌注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威严,代表着凄惨的悲剧和荡气回肠的史诗,而非那个在泥泞和海岸上度日的老旧村庄。   又过了数年,在其他孩子继续听老渔夫念叨那些重复了上百遍的故事时,萨塞尔则第一次亲眼见到老渔夫们口口相传定居在达旦村附近的巫师家族。或许也称不上是什么家族,只是一家三口(孩子在外读书)的普通巫师而已。   契机则是......一直教导他继承祖业的父亲,他变得和过去完全不同了。   现在他清楚的知道,童年的故事讲述的往往只有好的一面。那件事过去很久他才明白,就像某些很少流传的可怕传说一样,父亲被神明的意志占据了,没有任何理由。   事实上,有时萨塞尔会想,神明的意志占据他父亲身体的时机,也正是他开始接触另一个世界的时机:一个遥远的世界;一个同时存在着神明、巫师、帝国和异族的世界;一个使他过去无时不感到渺小的世界。   那么,他该就此对那位神明表示感谢吗?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   作为一个不怎么怀念过去的人,除非触景生情,萨塞尔对往昔的记忆其实不怎么在意。那两位巫师给他的印象也很模糊了,只记得人很温和,不仅教了他识字,还让他读了许多书,完全不像渔夫们口中那样神秘莫测。抽去巫师的神秘感后,他们也只是对普普通通的夫妇而已。   过去,那两位巫师曾经告诉过他,他们把孩子送去帝国读书了,名字听说是......希丝卡。   不怎么友好的名字。   在萨塞尔拿着一张老旧的地图翻山越岭,凭借着一点浅薄的知识,被帝国法术学院的军部选中并开始接受训练后,生活就变得截然不同。另一方面,打一开始,他就和希丝卡关系不怎么样。缘故很简单,萨塞尔一点儿也不想把她父母送他的法术笔记交给这位学姐,还毫无敬意可言地出口顶撞,用乡下渔村的粗话激怒到她差点直接用了法术。   作为一个前途不算特别优秀的预备法师,萨塞尔并不具备合格的知识,也许也没什么可能成为高阶法师——说到底,就他所知,在他们那几届学生里,成功作为高阶法师活到现在的,除了萨塞尔本人,也就只有希丝卡了。   但他的导师是扎武隆,不知为何是扎武隆,只是他那时不知道扎武隆的身份罢了。啊!伟大的黑巫师扎武隆,十年换一次女人的扎武隆。正是这位‘伟大’的黑巫师,才让他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男女感情毫无敬意。   可怜的切奇莉娅。   在快毕业时......萨塞尔听闻那两位巫师定居的地方被铲平了。丈夫身首异处,妻子下落不明,有可能是成了贵族的玩物。   据称,是查吉纳(当时它还属于自由之城)某个领兵的大贵族所为,理由自然是这家人和帝国有牵连。这兴许也就是希丝卡加入帝国军队的理由了。而达旦村呢,这个不管头上是谁都毫无影响的破旧渔村,不管是自由之城来了又走,还是帝国来了又走,都和以前一样,没遭受任何灾害。这里没有可抢的东西,也没有美丽的少女,只有一堆在泥泞里打转的、脏兮兮的村民......   时至如今,作为一个跟随扎武隆走了将近一百多年的黑巫师,萨塞尔继承了他许多价值观,也看到过许多违背道德和常理的东西。如果放在以前,他所做的很多事都会让他的胃在恐惧中搅动。但现在,他却缺少了大部分该有的敬畏。   他从灵魂深处就没有民族和国家可言,甚至于连对此的敬畏都极其欠缺,这就是他如今的习性。   查吉纳。   在很久以前,他作为焚城者,作为自由之城的敌人葬送了这座城市,还顺带目睹了某个家破人亡的女法师找当地大贵族复仇。而如今,他又作为光明王座的巫师,作为帝国的敌人潜入了这座城市,目的原本是在中下城区寻找机会,现在却得加上送某个心怀叵测的学士去上城区的埃文诺斯图书馆。这两种身份的差别让他感到惊异,甚至还有点可笑。   带着漫无边际的思考,萨塞尔在阴森的水底继续下潜,绕过血舌水母群聚的水域。如今他身处查吉纳的湖泊底部上百米深度,四下昏暗的像是褪色的画布,身侧都是丛生的红藻群。在这缺少光照的水底,密布的红藻看上去像是一条条渗着血的女人头发在水中飘浮,令人心头发怵。   “我听闻查吉纳的水底是和海域相连接的,这种水母莫非就是内伽海峡的特产吗?”   米特奥拉正飘浮在水母群最边缘的礁石附近,揪着几条十多米长的红藻,说话间,嘴里咕咚咕咚冒出一连串白泡儿。水波卷起气泡,越过昏暗而神秘的高大海藻群。萨塞尔透过像夜间的森林一样茂密的藻叶,借着来自水生生物的幽光,瞥向那些水母。   这些水母看上去是血红色的,身体呈圆盘形,很像踩扁的眼球;它们的身体中心是凹陷的,长着一大团好似舌头的起伏皱缩物;血舌水母的触手细长平滑,像是一根根拉长变形的死人手指,末端尖锐似针,长满细小的倒刺,倒刺上均有剧毒。   当这些水母群聚的时候,密密麻麻地挤满某个海域的时候,那团舌头似得玩意就会发出某种幽蓝色的冷光,在幽暗的水底照亮它们血红色的躯体和触手,看着令人心头发怵,甚至感到一种诡异的死寂。   是的,寂静。除了米特奥拉不知用了什么见鬼的法术念出的说话声,这里静得一点儿声息都没有,简直像是铁箍箍住了整个水底。   “我现在心情很烦躁,学士,我们正在从这危险的水底钻进这座见鬼的城市,啊?你说对吗?那换个说法好了,你知道那群水母有多危险吗?”   “看起来你的心情不是很好,萨塞尔先生。”   “你忘记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了,学士?”   “我本以为那样说可以活跃气氛。”米特奥拉说,“不过你们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复杂,所以还请原谅。下次我会注意言辞,尽量不开奇怪的玩笑。”   “一点都不复杂!”萨塞尔重复了一遍,伸手挥掉朝他四肢缠来的红藻,“你最好在这种事上也注意你的言辞。” 第三百七十三章 格谢尔   “我其实可以明白你很在意贞德殿下的事情,也对你去寻找奥尔黛西亚修女的那件事印象深刻,”米特奥拉说,“但这也和你的习性不无关联。倘若贪婪超过允许的界限,很多事情都会走向难以挽回的地步。”   “你什么意思?”   “你确实是个很擅长操纵人心的人,萨塞尔,尽管对高阶法师来说不算罕见,但你和其它人都不同。我认为,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打算获得他者的信任,不管对方是怎样的性格,只要他仍在世俗存活,最终你都能得手。”   萨塞尔皱了皱眉。   “如果你是在陈述我的危险,恐怕这没什么意义,米特奥拉。”   黑巫师转过脸去,拨开缠满红藻的岩石缝隙。他们已深入湖心接近二百米水深,正在跨越浅水区和深水区的界限,到达湍流更急的区域。借着血舌水母的昏暗光芒向下看去,除了眼前好像是悬崖的断裂谷和彼此缠绕的暗红色水藻群外,视野之中一无所有。因为缺少阳光,断裂谷下方更深的水域像是一个黑漆漆的陷坑,死气沉沉的,寂无声息,显得无比深邃。   “在光明神殿时,贞德殿下是独身主义者。”过了一阵,他们继续沿着持续着翻滚的漆黑湍流下潜时,米特奥拉说,“也就是说,像很多高阶法师和虔诚的教徒一样,她本就是漠视家庭情爱的那种人。诸多对其表达过好感的骑士都折戟而归,因为他们的价值观本就完全不同。我起初不理解为何你能和她建立那种关系,甚至有考虑她被污染这个可能,但如今看来,也许这和你的思考方式不无关系。萨塞尔,你是那种理解思想和行为源头的人,对正常的社会秩序以及普世道德都毫无敬畏。但你的前身是受困于狭隘和偏见的年轻人,需要安慰,需要信仰,需要相信信念这种鼓舞人心的东西。一时的经历不会将人改变到这种地步。我以为你是和那位年轻人完全不同的东西——或许你早就明白我知道这点。不过我更想追询的是,你到底来自何处。”   她厌烦这种浪费时间的怀疑和彼此猜忌了,萨塞尔想。但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时机?因为这地方完全不会受到其它人的干扰?   “你不应该这样沉默下去。”米特奥拉说,“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迂回本就是缺乏意义的行为。”   “我们这类人?”萨塞尔瞥了眼对方——她剪着齐耳短发的脸在无边无际的水底中显得朦朦胧胧,像是失去了色彩,一穿轻便的旅行外套和长裤,背后挂着宽大的兜帽,挽起的袖筒下则伸出纤细的前臂。若非不管怎样都毫无表情可言的面孔,这颇具欺骗性的外表简直和懵懂无知的少女别无二致。   “是你和我迂回到现在的,米特奥拉。”萨塞尔收回他审视的目光,“有些事情一旦揭穿就很难挽回了。那么,你是否认为,你隐瞒的和我一样,是会让事情无法挽回的东西呢?”   “你是对的。”她的嗓音一直如此波澜不惊,但非冷漠,而是保持得很好的温和——会让大部分人放下警惕和抗拒的那种,“如果你认为你隐瞒的事情会让一切无法挽回,我会暂时收起这些追究。”   沉默。只有冰冷的湖水流过。   米特奥拉续道:“另一方面,如果你认为我只在意任务,或许这也算是一种正确的看法。我来是为了推动这场战争的变化,但在一切确认之前,碍于承诺所限,我需要保持沉默。”   承诺?   “谁的承诺?”   “格谢尔。”   “这个名字代表什么?”   “代表很多,但就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他和近千年来很多大事件都有切身关联这件事。”   “阴谋家!”萨塞尔带着讥嘲地意味瞥了她一眼,“你们光明王座还真是了不起啊?”   “我不否认你说的,那种永远都只推动其它人上前台的人的确是阴谋家,但我被他说服去执行违背自己道德观的事也无法否认。除此之外,我是归属光明神殿,但并非是光明王座。”   “但是为什么?”萨塞尔逼问,“是什么才能说服你这种人去执行违背你道德理念的事情?难不成还是爱情?亦或是家庭?”   “我也是独身主义者......当然,独身主义者也不会拒绝感情这种事,但我是被更虚幻的东西说服了。”   萨塞尔没吭声。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了,罗德里克·尤文庭......或者说,不知来自何处的萨塞尔先生。我把你想要的杯子递给了你,如果你可表示同意,还请你帮我脚下这条路走的更顺利一点。”   萨塞尔看着这人手中升起虚幻的折线,面无表情地把一条海蜘蛛切成许多段。这角质生物约一米来长,瘦削似竹,白皙似骨,分成许多节的躯体犹如人类脊椎,没有头尾可言,每节躯体上都长着两根俨如刀锋的多节蜘蛛足。它濒死时的抽搐也像蜘蛛一样,分成许多块后便嘶叫着逃走了,潜入这宛如深渊般的漆黑水域更深处。   她说的不一定是真话,可既然已经谈到这种地方,也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了。   再说......   莱伊斯特......倘若真的和莱伊斯特有关,那么,机会就会摆在他面前。火中取栗的机会,接触莱伊斯特遗物的机会,甚至是接触到不朽者门槛的机会。   “视情况而定。”他保持镇静地回答,转过身去,停止下潜。   “我明白这不足以构成你相信我的理由,不过我相信你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就未来可能的走向而言,我们或许能够勉强达成一致。”   萨塞尔皱了皱眉,这种想法被人看透的体验可称不上是很好。   “越过二百米界限了,这种海蜘蛛在水域里最高只会上浮至二百米深,”他伸手拦住米特奥拉,“叠加隔绝术,二百米下的海水密度会有很大变化,需要进一步张开迷道。”   “海水?”   “查吉纳的咸水湖和内伽海峡相连,到这种深度......这里也不适合称为湖水了。”   “事实上我从未在海中潜入到这种地步,或者说我本来就未对海底产生过探究的兴趣。”米特奥拉眺望四周,“用合适的表述方式来说......很奇妙,这里的生物也很奇妙,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迷道。”   接下来,萨塞尔想,接下来就是继续下潜并使用音波定位,沿着水域前往查吉纳的城市底部。只是,不知道查吉纳......是否也有毒液学派的潜伏者?   倘若有的话,原本考虑到月之巢领主而无法在卡斯城实行的很多手段,就可以在这地方毫无顾忌地用出来,以便寻找毒液学派的黑巫师。然后,通过适当的......拷问,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第三百七十四章 死尸堆   .....   这里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地下水道,用于处理城市流出的污水。不过在水道尽头位置,这里看上去更像是堆满尸体的天然地下洞窟。   浮出水面后,就算是正式踏入查吉纳了,萨塞尔想。   腥臭的污水越过黑巫师的靴子,发出浑浊的汩汩声,在狭窄崎岖的石缝间翻滚流淌,汇入查吉纳湖和内伽海峡交汇的暗流。据西格的灵魂可知,这里应该是查吉纳地下水道的最深处,需要向上越过三百多米垂直距离,才能到达城市表面。   通过撕开迷道开口出入城市自然是不可能的。这里几乎可以称为帝国巫师的鸟巢,对于特定咒文散发的光环都极其敏感,经文契约的力量也会受到干扰。最重要的是,迷道开口和现实世界的直接接触——通常是推开迷道的门,以便进行快速旅行——会被定位。许可。只有通过特定的许可,巫师才能在查吉纳内部出入迷道。   米特奥拉在淤积的尸体旁蹲着,四周满是蚊虫的嗡嗡声,但均由于某种天然的警戒心而离他们俩人远远的。在骨头、死鱼和蠕动的肥蛆中间,他看到一堆堆溃烂的尸体,以及油腻的地下水。腐肉散发的恶臭和污水的刺鼻气味混在一起,直冲鼻腔,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声咳嗽。兴许连贞德都会对这种情况反感至极,但是,在场这两人都是神经极其粗大的那种人。   他环顾四周。   帝国法师西格——那个被他磨碎灵魂的俘虏。在西格的记忆中,这里并非是处理人类死尸的场所。那这些尸体是哪来的?难道是围城战制造的死尸?   不,不怎么可能。先不论把守城战里的牺牲者草率地丢弃在地下水道,这是否会激起士兵的消极情绪。即使这里的贵族真的打算把牺牲者们草率地处理掉,也不会费劲地把他们抬到地下水道最深处任其腐烂——就连张开迷道把尸体扔进去都比这方法经济的多。   萨塞尔在米特奥拉一旁蹲下来,打量这堆溃烂的死尸。淤泥随着他的动作漫过鞋底,发出让人恶心的噗哧声。他注意到自己靴子下面那段肠子抽搐了一下,裂开了,喷出一股子恶臭。一大团白生生的蛆虫从里面涌出,迅速四散蠕动,钻进油腻的淤泥,就像许多烂木头沉入沼泽一样。   “你发现了什么?”他问。   “这些尸体,”米特奥拉朝尸体伸手,用巫术切开它发白的肚皮,翻出里面的脏器,“它们的内脏是枯萎的。”   枯萎。这个形容没错。萨塞尔想。这些内脏都是皱缩脱水的,看上去像是老人干枯龟裂的手掌,透着隐隐的青紫色,甚至连蛆虫都不想接近,和尸体在淤泥中肿胀溃烂的白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巫术的痕迹。”萨塞尔不假思索地说。   “是的,巫术的痕迹。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也许和黑巫术有关。”米特奥拉道,“倘若只从身体上看,这些人和正常的尸体没什么区别,但揭开皮肤后就能发现,他们的内脏都被吸干了生命力。萨塞尔,请你注意尸体的着装——他们连帝国的公民也称不上,都是地位最低下的平民。”   是的,的确是平民,萨塞尔想。甚至不是城市的卫兵。这具揭开皮肤的女尸穿着一件蓝色的亚麻束腰外衣,外袍染成查吉纳平民流行的条纹风格。尽管浸了污水,依旧能看出她的衣物用料很粗糙,是有点身份的人就不会穿的便宜货。   平民——也就意味着生命力稀薄——即使拿来当作补品也是缺少价值的东西,只能称为某种基本单位。   至于黑巫术......   萨塞尔仔细端详这具尸体的内脏。尽管他是为了寻找给查吉纳制造混乱的机会才潜入了这座城市,但如果能将两件事合并为一件事,显然会更合他的心意。这具尸体遭受亵渎的痕迹不一定和黑巫术有关,但可能性最大,那样的话这件事对他的意义就不言而喻了;又或是某种外神崇拜者的活动痕迹,毕竟,那些疯子不需要任何理由就会为了祭祀外神去执行诡秘的仪式,并拿平民当作仪式的牺牲品;也不排除查吉纳的帝国法师有涉及人类实验的研究,如果他们要做人体实验,地位低下的奴隶和贫民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但不论如何,新的知识总是会让人心情舒畅的。一个城市的毁灭必将伴随着巨大的混乱,而这种混乱正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放在和平时期,他很难从规模到集会所这种级别的场所获取他们的实验资料,但在战争时期,特别是一个城市被攻占的时期......   “有人在接近。”米特奥拉突然说。   “杀了那东西?”萨塞尔很随意地问:“或者折断四肢之后再拷问?你喜欢那种?”   “不要轻举妄动。”米特奥拉伸手拦住他:“处理掉这里留下的痕迹,然后用隐匿法术。我们跟上去。”   “那好,你处理。”   “不,你处理。”   .......   尾随那人沿着错综复杂的地下水道穿行了近千米后,他们仍未踏上城市的表面。尽管仍旧阴暗潮湿,但隧道已经逐渐变得整齐,两侧还有衣衫褴褛的流浪者蜷缩在角落,像老鼠一样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这些人把垃圾和破木头堆在地上,升火烤着从角落里捉到的老鼠和虫子,还有显然已经变质发霉的长棍面包。   萨塞尔看到那人又停了下来,和一个烤死老鼠吃的无家可归者闲聊。   火光下,那人的相貌清清楚楚。那人胡子刮得很干净,金发剪得很短,面容修饰的很好,而且总是挂着一脸让人提不起防备的微笑。他裹着一身已经脱毛的灰鼠皮袍,袖子的肘部也已磨破。当对方不耐烦时,他就会取出几个铜币塞过去——在这种地方展示钱财可称不上是理智,但那人似乎有恃无恐。   “你认为他在做什么?”米特奥拉问道,“如果我的想法没错,他在地下水道最深处丢弃的尸体同样遭受过巫术的亵渎,那他在这里的行踪就很可疑。”   “这地方就快被攻占了,说不定要死一半人,你却在关心一个谋杀犯的行踪?”   “你这么问我也......”   她犹疑着回答,“对于我个人强烈的正义感,我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是冷笑话?”   “是冷笑话。”   “你很无聊。”萨塞尔阴着脸说。“恐怕我没法笑出来。”   “我听说你也很喜欢冷笑话,还以为你可以理解我的趣味——那玩笑先到这里,萨塞尔。你潜入这座城市的本来目的是为了寻找机会,那我认为,从已有的地下黑暗面中入手是很有效的选择。每个人都知道,不管在哪里这种阴影都难以避免,即使是光明王座也一样有很多要顾及的东西。”   “也许不只是阴影。”   “你的意思是?”米特奥拉问。   萨塞尔没吭声。他远远地端详着那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那些成千上百的条肢体挤压出的虚构的皮肤......   “先找个地方落脚,”他说,“然后去埃文诺斯图书馆找你在找的东西。” 第三百七十五章 粗麻绳武士   ......   夜空阴沉。   杰斯塔拉斯是个狂热的罗马士兵。作为查吉纳的总督伊塔斯·库利乌斯提亚斯麾下军团第五小队的一名百夫长,在查吉纳这座城市定居了三十五年。这意味着他与总督的军队签下了超过三份为期十年的长期合约,而且还会继续签下去。   像他这样出身帝国的老兵很受器重,话语的分量,获得的赏赐,也都比打本地招纳的士兵要多——即使是他的上司也一样。众所周知,尽管女皇尼禄·克劳狄乌斯吩咐,要宽容地接纳依附帝国的原住民,但是总督们总是各有各的心思,地位和身份上的歧视向来都不算少见。   和大多数罗马人一样,杰斯塔拉斯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帝国士兵就该受到尊敬,因为他们才是军团的核心,是真正完成任务的人。   “当这些土著误入歧途的时候,”伊塔斯总督说,“就要你们打醒来他们。”   今天不知怎么的,杰斯塔拉斯一清早就感觉不舒服,头痛,一整天都迷迷蹬蹬地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想,直到晚上才打算出门。   天黑了,城市的上空响起非同寻常的钟声,不是过节的钟声,而是送葬的钟声,空气中有一股子烧焦的气味,不怎么浓重,但是很让人厌恶。由于这股子气味,他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他感觉恶心,胸闷,想找什么东西发泄一下。   他朝下等人聚集的‘老鼠街’走去。空气潮湿而闷热,像是在澡堂里一样,让人气闷不已,这种气候在环绕着咸水湖的临海要塞查吉纳实在称不上多见。前些天刚下过雨,从屋顶上和树枝上都往下滴答着水滴。在道路上运送尸体的推车都湿淋淋的,把手上都沾满闪闪发亮的水珠。夜空很阴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浑浊的黄雾,还掺杂着尸体的臭味,显得越发难闻而让人心情烦躁了。   他加快了步伐。   ‘老鼠街’。   杰斯塔拉斯觉得,这条街起这个名字,因为这个被无数错综复杂的小巷分隔的贫民窟总是泛滥着老鼠和野猫。这条街在下城区南临海,是土著们——该受诅咒的、顽固不化的土著们——聚集的地方。这些人不从事正当的职业,除了乞讨、行骗和出卖肉体什么都不会,是下贱的老鼠沟,是无耻的骗子团伙聚集地,是罪犯躲藏的温床。   不过老兵很喜欢里面那些出卖肉体的小男孩。其它地方可买不到这样的货色。   虽然天已经不早了,街上却还是有很多人,发出朦胧的嗡嗡声。人们在谈论着自由城邦围城的事情,谈论着最近尸体越来越多的事情,还谈论着有人在夜间神秘消失的事情,以及那些来自自由城邦的原住民和帝国居民的冲突。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传到他的耳朵里,可是他都对此不屑一顾。作为在查吉纳定居了三十五年的帝国的士兵,他什么都不怕。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老鼠街,意外地看到一个熟人。“哦,皮卡迪雅尔!”他故作惊讶的问,“你难道没有继续你在剧院的表演吗?没有和那些美丽的贵妇人勾勾搭搭吗?”   那个憔悴的人转过身,一头凌乱肮脏的油亮白发下是淤青密布的脸。这张脸原本俊俏的像是女人,如今却好似个猪头。他含糊地回答:“等自由之城的军队冲进来解放这里,你们都会受报应的。”   像是要从兜里取出铜子打赏乞丐一样,他从背后握住自己的佩刀。“你确定?”他的口气非常和蔼可亲,像是要怜悯地问候对方的不幸一样,但却威胁十足。他把佩刀握在手里:“也许你会先受报应呢?”   那人明亮的眼睛在老兵的微笑和佩刀间犹疑了好长时间,然后发出一声含糊地嘲笑。“确实如此,”他停顿了许久,好像是在极其勉强地控制住自己的嗓音不发出颤抖,“但你们总会死的,就像那些砸到城墙上的脑袋一样。”   这娘娘腔口气还真硬,杰斯塔拉斯想。他举起佩刀,拿刀背猛敲在对方脑袋上。这个只会勾搭贵妇人的傻子诗人跪倒在地,鲜血从脑壳流下额头,涌到眼睛里。这人痛苦地哼了两声,顺从无力地握住怀里一个系在蓝色带子上的铜制护身符——可能是他母亲送他的,反正不怎么值钱,因为值钱的东西都被人们扒走了——麻木地吻了一下,然后握在手心。这一幕就像当初愤怒的人群把他从舞台上揪下来殴打时一样,只是这次没有讨饶罢了。   当初居民们为了宣泄怒气,挑选了这位本地最有名的——来自自由城邦的演员——当作牺牲品,将他差点勒死在舞台上。现在,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能随意处理这家伙。   街上的人们聚集过来围观,然后高呼起来,比划出下流的手势,欢乐地叫喊起来:   “来啊,娘娘腔诗人,给我们跳一个你勾引贵妇人的艳舞看看!”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杰斯塔拉斯又挥舞起佩刀,用刀背把这家伙打的满地乱滚,抬高声音惨叫,就像真的在跳舞一样。   “好一个艳舞!精彩极了!”人群呼应着。   一个叫马斯喀的缝衣工跑来。这家伙杰斯塔拉斯认识,是个很好的家伙,人很欢快,而且擅长唱饶舌歌曲。他从怀里掏出绳子,套在诗人的脖子上,用手指轻轻地敲击诗人头破血流的脑袋,就像敲鼓一样,板起面孔,但是又很滑稽的说:   “现在,兹封女皇的奴仆,自由城邦的傻子,到处拈花惹草的打油诗诗人,绰号‘娘娘腔’,为粗麻绳武士。为了我们的女皇!”   “女皇万岁!”人们在一片欢笑声中高呼起来。   马斯喀拉紧了绳子,勒住了诗人的喉咙。直到这时,皮卡迪雅尔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一个劲儿的眨眼,像是要哭出来的孩子一样,摇晃着细细的脖子,想要让绳索放开,惊恐万状的脸拼命摇着,一只手想去抠绞索,却被杰斯塔拉斯踩在淤泥里。   “来啊,粗麻绳武士,给贵妇人的艳舞跳完了!现在你该给我们跳个艳舞了!”   现在,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这位两腿乱蹬着陷入垂死挣扎的粗麻绳武士,他开始跳另一段舞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小男孩.....鬼灵   最后,马斯喀还是没有勒死粗麻绳武士,因为城卫军跑来驱散了人群。   但杰斯塔拉斯却感觉心情恢复了不少。尽管还是有些胸闷,可头疼总算平复了些许。   离开那个在淤泥里打滚的诗人后,杰斯塔拉斯朝老鼠街继续走去。他在老鼠街一条小巷里找到了阿什,他上次光顾过的小男孩。这个小家伙躲在一所从他病死没多久的母亲继承的破屋子里,蜷在麻袋上酣睡,嗡嗡叫的苍蝇在他头顶乱飞——家具都被当地的流氓拿走了。这些该死的、下贱的混混!   若非脸上有点脏,这孩子可真是俊俏极了:浅棕色的皮肤虽然满是污渍,但仍然像鱼腹一样光滑,精致的五官也不比总督家刚十岁的千金逊色,最重要的是,口-活非常好,下面那玩意也颇让人舒畅。   他还记得,一周前自己逛老鼠街时遇到阿什的那一幕:那个时候,小男孩蜷缩在小巷角落的下水后面,并胆怯地问杰斯塔拉斯,想不想看他可爱的“小花”。   之后的经历让他回味了很长时间。   想到这小东西不知为多少人服务过,他就感觉心中发颤。但是欲望还是让他杰斯塔拉斯仍不住肆意揉捏怀里的小东西,直到他忍不住哭出来为止。   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杰斯塔拉斯给他丢下了一枚帝国银币,那玩意足够买下这家伙整个屋子了。他还记得自己把银币放到男孩手里,看到男孩面带敬畏地抓过银币,仿佛从兔子从猎人手里去拿饵食似得。与那只小手的接触,就莫名其妙地让杰斯塔拉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气闷。   我女儿如果还活着,大概就和他差不多大。   现在,就在他准备摇醒这小鬼的时候,什么东西突然从屋子角落的阴影里冲出去,冲进满是淤泥的街道,吓得杰斯塔拉斯下面都缩了回去。   又是那个感觉!   我记得!   那种可怕的、一直追逐着他的气味,难以形容的气味!   他下意识地拔出佩刀,加快脚步,几乎是在奔跑,但也不知道自己是跑向何方,跌跌撞撞,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跑,像是个醉汉,浑身麻木地打哆嗦。在夜晚这股浑浊的雾气中,奇怪的焦味一直在追逐他,跟踪着他,包围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甚至溜进他的肺部,胸闷气短,感觉恶心。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跑进了老鼠巷的最深处,走进布满瓦砾的阴森小巷里。几乎没有人阻碍他。这里据说是被法律鄙弃的流鸯活动的地方,就和那个小男孩一样,但是却没人。   杰斯塔拉斯锁上门,点上蜡烛,疲惫不堪地坐在一张床上,紧盯着前方的走廊。什么东西爬出阴影,慢得像是冷天的蛇......   杰斯塔拉斯起初有些惊悸,但借着烛火,他看清了那东西。   一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的人,是个女孩。   她穿着很漂亮的勉强遮住小腿的黑色带褶长裙,头戴尖尖的把脸遮住的兜帽,很长的宽大的袖筒拖到地上,绣有条纹状的白花边。女孩裸露的腿显得很纤细,精致的像是白瓷,然而却用利器割开了三四条狭长的伤口,即使用丝线勉强地缝起来,还是止不住地渗着污血。   杰斯塔拉斯不由自主地走到女孩面前,仔细地打量起来。她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兜帽向后滑去。他看清了她的脸,很小巧的脸。只见这张脸木然不动,漂亮的犹如精雕细琢的玩偶,却有一种诡异的白,比雪白,比瓷白,比纸白,嘴唇像是渗着血一样鲜红,嘴角撕开很长的裂口,用针线勉强地缝起来。她的眼睛是青绿色的,但不像是眼睛,倒像是玻璃球,死气沉沉,阴郁而诡秘,毫无情绪可言。   她的头发同样白如雪花,轻飘飘地沿着袖筒垂落下来,像是死人柔软的胳膊。   这原来是这样一个美丽到不真实的女孩!杰斯塔拉斯不由自主的抱住她,感受到她清冷的冰肌玉骨,看着她嘴角勾起虚假地、有些阴郁的、死气沉沉的笑,仿佛看见了她洁白而闪光的躯体一样。   没有心跳。   那股熟悉的、离奇的味道。   死尸的味道。   他感觉有什么割了自己一道,接着又一道。他向她的身体伸手,但是手腕上什么都没有。又一道割伤。   杰斯塔拉斯终于清醒了一点,他放开这个女孩,想要爬开,但是左腿走不动,摔倒了。他发现自己原来没有脚。他在床上打了个滚,只觉鲜血翻涌,连不存在的手指都仿佛感到鲜血翻涌。他朝自己身上看去,发现许多零件消失了,恐惧在他心头闪过。   他尖叫着,哭叫着,用只剩下手腕脚腕的四肢在床上拱着。   但这不该——   我是战士,我该死在战场上——   那个玩偶一样的女孩,裸露的肌肤上刻着缝合痕迹的女孩,朝他靠过来。她精致到不真实的面容看上去仿佛不是人,如此苍白!如此令人惊悸!   她用牙齿咬过他的喉咙。   她尝到了血的味道。   这一刹那,杰斯塔拉斯想到那些人谈论的话题,想到夜间无故消失的居民。他感到她嘴唇的冰冷,就像吸进了凛冽的空气,尸体一样冰冷的肌肤。滚热的血狂涌而出。   ......   成堆石块落满了灰尘。废弃的古屋中,偶尔有一块滚热的内脏掉到走廊里。于是她慢慢爬过去,咬在嘴里,吃掉。   不断分叉的呼唤让那些人追逐着并不存在的直觉来到此处。残缺的尸体被月光分为光暗两半,流淌的鲜血在她的舔舐中逐渐褪色。   在这场伟大的战争里,也有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鬼灵在角落和阴影中寻找着、呼唤着食物。   四下沉寂,只有她爬过地毯的细微响声,就像一个充满好奇的、残忍的婴儿在地上玩弄着死亡的汤勺。   黄衣之王重复着死亡和重生的迷宫,她到底离开了那里多久?而这座像老鼠窝一样空洞的废墟,她还要停留多久,并重复多少次进食,才能找回过去失去的记忆?没人知道。她爬过废屋倒塌的木储物柜,爬过像染着血一样鲜红的走廊地毯,还爬过一只吃剩的没了生气的人的手掌。回到那具最新的尸体处。她一直这样爬,这样爬,爬遍了这废屋的每个角落,就这样过了多长时间?几天?还是几周?   她对时间没什么认知。   但有些事情是她在乎的。   她盯着这个男人被她撕开的腹部,看到里面的内脏。   她举起手,袖筒从手腕上滑落下来,一只玩偶一样的手,如此的不真实。   这是我的手吗?这怎么可能是我的手?   她触摸这个男人的内脏,冒着热气的内脏。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连接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这座城市的上层、更上层、最高的地方。   巫术。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这个意义不明的词汇,还有那个可怕的男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夜晚的二人游戏   ......   入夜时的冥想不怎么安稳,也许是因为这屋子里的另一人让他难以放下心来。相比之下,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倒是好办得多。用灵魂法术来影响小市民的心智,使他们将自己视为特殊的客人,甚至是亲人——虽说这种事对受术者而言过于冒犯,但萨塞尔一向懒于顾及陌生人的心思。   当屋主蓄养的女奴端着一盆热水来到米特奥拉的卧室时,萨塞尔正经过走廊。米特奥拉朝奴隶道了谢。这个举动让那奴隶感到一阵茫然。当学士开始泡脚时,便出言请他坐下,邀请他下一局巴斯蒂棋。   不久之后,萨塞尔盘腿坐在米特奥拉对面的床脚一侧,长呼了一口气,研究学士打那本法术书里抽出的纸质棋盘。   “你看上去也对蓄奴的习俗有些意见?”   萨塞尔随口问道,没抬头,只是打量棋盘上由诸多不规则角度构成的几何形。他差不多已经完全沉浸在棋盘构成的几何图形中,开始专心思考落棋后可能构成的变化了。米特奥拉就巴斯蒂棋规则指定的约束手法很新奇,和他过去所见的有很大差别。   米特奥拉把刚咬下一口的苹果放下,用含糊的声音咕哝了两句,才按照标准的拉丁文说:“这不太好说......虽然我的道德要求我反对蓄奴这类习俗,可我却只是冷眼旁观。也许这有点道德相对主义的意思,但坦诚地说,我只是尽可能地克制自己罢了。”   意思是你找到机会就会不克制自己喽?   萨塞尔凝神观察棋盘,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道德只是手段,考虑到罗马的社会环境,蓄养奴隶可以有效减少社会付出的成本。”   “你说的没错,萨塞尔。”米特奥拉用拇指擦掉嘴角的苹果汁,又舔了舔手指。她吃东西时向来不顾及礼仪,尽管动作非常可爱,但还是很像没教养的小孩:“那的确只是手段,是为人服务的工具,最初也是考虑到社会成本,才为某些难题规定了道德这类解决方案。可你也知道,手段这类说法通常都缺少强制性,以宗教式的形式确立道德也是毋庸置疑的。”   “既然你明白道德只是手段,也明白它宗教式的确立形式,那你为何又要用它要求自己?”   “人的确不是为了道德而活的,但我们都有衡量一切的东西。你可以称其为公义,萨塞尔。我认为你会这样质疑我,是因为你在自己的归属上有所迷茫。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走在哪条路上,才会在这方面产生动摇。”米特奥拉说,“可尽管如此,你本身也应该有自己的道德,那就是你用于衡量一切的东西,其中也包括你对你自己的衡量。这就可以称为你的公义。就像我说过的一样,我受不了罗马人的很多道德和习俗,只是暂时做不到让他们放弃这点罢了。”   “付诸武力吗?”   “你说的没错。”   “这和贞德的想法倒是很相似,我还以为你和她是两种人。”   “并非如此,只是我觉得,对于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道德和习俗无法用于相互说服罢了。”米特奥拉终于泡够了脚,发出舒畅的呼吸声,“有时,遇到实在无法忍受的习俗。相比于批驳,倒不如用我们自己的法律和道德让他们放弃。但这通常都伴社会环境的冲突和改变,是我个人无力完成的。”   她把赤裸的小腿收回来,裹紧睡衣,开始放置巴斯蒂棋的棋子,研究棋盘上彼此交错的复杂几何形状。老实说,尽管萨塞尔过去也算巴斯蒂棋的熟手,但他已经很久没碰过这种棋了。理由很简单,这玩意在大部分情况下只有学者喜欢玩。自打离开帝国宫廷后,萨塞尔从没碰过巴斯蒂棋,这也是为什么他会答应米特奥拉的邀请。   或多或少,也有些怀念的情绪。   被扎武隆在棋盘上虐待了将近一百年之后,兴许他能在米特奥拉身上找回一点自信心。   不过另一方面,他有时也会忘记,这种棋总会让人暴露其性格中最深层次的一面。   巴斯蒂棋的起源如今很难追寻,但毫无疑问,是古代某个伟大的不朽者或神明出于无聊发明的游戏,于学者们的社交活动中流传至今,也在过去的王室宫廷颇为风靡。巴斯蒂棋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不在于它的历史比任何社交游戏都要漫长,而在于——其它游戏都被规则所束缚,但它的规则却是游戏本身。   巴斯蒂棋不存在一个固定不变的结构内部,它的实际内容取决于游戏者选中的主题和博弈内容,以及双方就这一主题展示的推敲和发展轨迹。有时它会涉及数学、逻辑学,有时会涉及语言学、诗学,有时还会涉及音乐、艺术。这意味着游戏者要有强大的观察力、悟性和集中力,以及广博的涉猎和研究;这也意味着,哪怕要在一千次严格完成的对弈中找到仅仅两次不止表面类似的游戏,也相当困难。据某些学者称,这种游戏本身即是对某一领域下种种公式、缩写符号和一切组合可能性的游戏性探究,正因为如此,它才受到学者们的青睐。   但萨塞尔没想到米特奥拉也会这种棋,而且利用了他过去很少涉及的约束方式和规范。   由于约束由米特奥拉指定,那么,涉及的领域则由萨塞尔指定——以语言和逻辑作为主题。   萨塞尔希望能在这方面获得优势,抵消她的约束。   米特奥拉凝神注视棋盘,拿食指划过他刚投下银色棋子的位置,显然是陷入了困惑。   “这是第三次构思,”她陈述道,“你使用的语言发展到第四次过门,进行了两个演变,可是其涉及的含义......”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受语言体系本身的影响太过严重。”   “还请说明,萨塞尔阁下。”米特奥拉点头。   “这是奇格拉语的一种演变,”萨塞尔移动棋盘上的几何线条,把米特奥拉手里把她的棋子拿过来,“我们的语言将世界区分为‘物体’和‘动作’,但这是我们的语言强加给我们的区别。可对于奇格拉语,它却将动词和物体结合为一个单词,并以一种一元性的视角看待世界。因此,在这种语言体系里,物体和动作间不可能互相割裂,它们永远都是一体的。”   “我明白了,”米特奥拉一边说,一边应付他的动作,“我也许能明白你在语言学上的知识和见地了,萨塞尔阁下。另一方面......”她抿了抿嘴。胜利的微笑,不过似乎有什么更深的含义:“我也明白你在下巴斯蒂棋时的缺点了。”   她为什么在笑?萨塞尔仔细观察棋盘上的局面,发现经过她着手的演化之后,尽管只产生了诗歌般微妙的变化,游戏却发展到了完全不同的局面——这次演化对他来说是灾难性的。他观察许久,试探性的进行了博弈,不过毫无收获。   最后米特奥拉把他的棋子都划走了,现在他只剩下两只手了。   毫无疑问的失败。   “你太过坦诚了,萨塞尔阁下,而且你对于得失的计较也太过宽容了。”米特奥拉说,“尽管信息的流动是双向的,但每当你过于投入游戏的时候,你却会毫无保留地陈述一切,这并非是一种出于傲慢的指教,而是出于对交予他人知识的热诚。也许......这也是因为,巴斯蒂棋本身相比对弈更偏向于合作探究。游戏时,我们双方的关系,相对于对弈者,也更像是对语言和逻辑演化上的合作者。”   萨塞尔没吭声,他感觉自己说不出话来。   “你总是输棋吗?”米特奥拉问,然后看着他懊恼的神情,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轻声说,“但我以为,相比于过于计较得失换来的诡计上的胜利,巴斯蒂棋的目的也许更倾向于探究自己的精神和探究知识的演化。而你在棋盘上会招致自己输棋的性格,或许会在生活中得到更好的回报。仔细想想,贞德殿下对你的好感,也许也正和你表现出的深层性格有关,这也能或多或少解答我的一些疑惑......另一方面,如果这些能为你解答关于这局游戏的疑惑,我会很欣慰。”   学士侧过脸盯着他,水蓝色的瞳孔毫无波澜,却像是能透过眼睛看到他的思想:“你以为如何呢?”   “这游戏烂透了。”黑巫师阴着脸说。   ......   过了一段时间,奴隶端走了米特奥拉泡过脚的镀银水盆,炉火也逐渐黯淡。两人无声而坐。米特奥拉在翻屋主库藏的书籍——一本用拉丁文记述的歌剧《莱尼尔克》,出自查吉纳本地诗人之手,讲述的无非是贵族小姐和穷苦诗人之间那点无聊的破事。   萨塞尔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向米特奥拉那本翻不到尽头的书。   “如果你对‘沙之书’有所好奇的话,请随意翻阅。”米特奥拉说。   “沙之书?”   “因为这本书像沙砾一样,无始无终。所以我叫它沙之书。举例来说,对于任何记述在某一页上的文字,除非使用特定的标记查找,否则我们永远没有可能在合上这本书之后翻到它第二次。”   米特奥拉让他找找第一页。   萨塞尔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贴着食指去揭书页,但封面和手之间总有新的书页出现,就像是凭空从书里钻出来的一样。   “在翻阅这本书的时候,”米特奥从书本里抬起头,“谈谈查吉纳这座城市吧。”   萨塞尔瞥了她一眼:“谈什么?”   “这次攻城战迄今为止的现状,查吉纳地下水道的居民,还有这座城市中......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你说那些居民的内部冲突?”   “是的,我想你也看到了。”米特奥拉说,“在走过下城区的街道时,那些在欢声笑语中勒死无辜者的居民。”   “一方面,党同伐异是人类的本性,”萨塞尔一页一页翻着手里的书,“另一方面,战死者的家人和陷入恐惧的居民也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这个时候,就需要身为弱势群体的原住民站出来承担怒火,转移矛盾,也好......”   萨塞尔不吭声了,在她疑惑地注视中合起手中这本怪书。   也许这点可以加以利用。   作者留言:   巴斯蒂,赫尔曼黑塞的小说《玻璃球游戏》中玻璃球游戏最初的发明者。 第三百七十八章 杀了他   ......   在查吉纳中城区最著名的拉戈马乔民众市场,市场中心附近的一个人声嘈杂的小酒馆里,萨塞尔停在靠酒馆内部带着邪气的阴暗角落。他管酒侍要了份葡萄酒和碎奶酪,不慌不忙地一边吃,一边打量酒馆的客人。   他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个植皮者。   那东西正在和女酒侍搭讪。它昨天的灰鼠皮袍换成了带云纹的浅蓝色绸子外衣,留起了时髦的发型——金发梳得很光滑,好像是戴了顶浓密的假发,遮住前额而耳朵,几乎到了眼眉。那东西懈怠地靠在古旧的圆木桌上,脸朝上仰成倦怠的角度,但皮肤下由节肢组成的肌肉绷得紧紧地,仿佛某种渴求赋予他禁忌的欲望。事实上,就萨塞尔了解,植皮者们总是对性和杀戮充满扭曲的欲望,这也是它们的造主为更好地控制这些巫术造物而给予的本能。   我需要找到它的主人......   黑巫师从米特奥拉刚吃下小半的鸡肉汤通心粉里叉了根小灌肠,没理会她眉头蹙起的表情,直接塞进嘴里。查吉纳的粮食补给比想象中还要好,几乎跟和平时期没任何区别,这根灌肠的味道也相当好。萨塞尔喝下一小口葡萄酒,注意到那东西搂住酒侍的腰身,狡黠地笑着,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几不可闻的低语被周围酒客的喧嚣嘈杂淹没,但萨塞尔还是能借着朦胧的火光看到它翕动的嘴唇。加穷比人的土语。它在约女酒侍去自己居住的地方。   女酒侍是个浅发女郎,一双蓝眼睛很漂亮,似乎和那东西不怎么熟悉,却已经深陷爱火了。   这也许是个机会,在这个混乱的城市里,打草惊蛇也许比按捺不动更合适。   那么,找个机会杀了它?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这时,米特奥拉指着自己少了东西的碟子说,“对这种查吉纳本地的通心粉口味来说,灌肠的存在是十分必要的。”   萨塞尔朝酒馆四下扫视了一圈。透过稀薄的烟雾,他确定附近只有他们两个心怀不轨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其它人注意到他们。   “这是我们现在应该讨论的话题?”他反问,用法师们才会用的古代提伊克语。   米特奥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这也不是我们现在应该停留的地方,萨塞尔。”   萨塞尔耸耸肩:“是你非要跟过来的,依照我的建议,你可以一个人去图书馆。”   “我以为在这座城市里我们最好不要单独行动。这是考虑到风险和效率后做出的必要选择。另一方面,你比我更熟悉这座城市,而且熟悉的多。”   “那你要我怎么解决自己的私人问题?你帮我解决吗?”   “这是毫无必要的,萨塞尔。”她沉下脸,“此外,我认为这个时间也不适合开玩笑。高阶法师可以消除绝大部分不必要的生理活动。”   萨塞尔咧嘴笑了。“那你为什么不克服一下自己的食欲呢?”他翻过手掌,掌心向上,以示毫无恶意,“而我又为什么要克制自己的性-欲呢?嗯?米特奥拉?”   米特奥拉有些阴郁地盯着他,嘴里没停地吞下一口通心粉:“这是为了了解不同民族和地区的习俗和历史。”   “说的很好,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萨塞尔靠回椅背,从另一个酒侍手里接过自己要的白葡萄酒。这酒是布尔格产的,酒中掺了肉桂、丁香和阿月浑子,而且加过温,因而味道浓郁芳香。他倒下一杯白葡萄酒,喝下一小口,慢慢品尝着,才在嘴里用舌头打着响,说道:“我也是为了了解不同民族和地区的习俗和历史。”   “我明白这是玩笑。”米特奥拉摇头,也抿下一口白葡萄酒,“但你的习性会让很多事走向更糟的方向。”   “那你为什么来了?你肯定知道,毫无疑问,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是我的目标。”萨塞尔毫无诚意地说,“我觉得你看上去还是很漂亮的,保持独身非常可惜,你觉得呢?”   “对于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来,我深感佩服,萨塞尔。不过我分得清玩笑和宣称的区别,我也希望你能分得清玩笑的尺度。此外,我并非是‘来了’这么简单。”米特奥拉面无表情地放下一干二净的碟子。似乎在萨塞尔一个晃神间,她就把食物都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了。“我是在劝说下被派来的,”她轻呼出一口气,两三下舔掉拇指上的通心粉汤汁,接着翻开她那本永无尽头的怪书,提笔记下本地食物的口味,“我的目的也不仅是记录这场战争。这你自然能够理解。”   “听上去你也不完全是个好人,对吗?”萨塞尔问。   “没有哪个高阶法师能称得上是好人。”她说,“我只是借由我认定的公义做事而已。”   “公义!说得好!”萨塞尔道,“那对于光明神殿真的为了单纯的侵略向七城大陆宣战,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历史的选择,萨塞尔,这是无法扭转的命运。不管是对是错,在决定已经下达时,我们就只是这选择的其中一部分了。哪怕是不朽者也对此无能为力。”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对吧,米特奥拉?”萨塞尔端起白葡萄酒,微笑着和她碰了杯,但语气却残酷无比,“那我再问一遍,如果光明神殿在对无辜者下手,而你又不得不上前线,你会怎样呢?”   她停下笔,一言不发地看了萨塞尔一段时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混杂的光与影在烟雾中显得朦朦胧胧,酒馆人声嘈杂。   “愧疚也好,后悔也好,自责也好,这些感情我不会否认,”米特奥拉续道,抿下一小口白葡萄酒,“但是......不是任何事都能仅凭自己的公义进行选择,到那种时候,只要我明白——并且清楚地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就足够了。”   他点点头。他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不过学士确实和那些只活了二十来年的人不太一样。   “那么,”他继续问,拿刺探别人的伤疤当作自己打发时间的手段,“说道光明神殿准备发起的战争,米特奥拉学士,如果你们——”   萨塞尔停下来。他注意到那东西丢下几枚帝国银币,拉着女酒侍准备离开酒馆。   “你还要继续跟踪下去吧。”她语气平淡地陈述道。   萨塞尔饶有兴趣地点头:“是的,但是,很快......学士,很快就能暂时告一段落了。”   “我认为你想杀了他,目的是为了刻意制造混乱。这里面或许还包括那位女酒侍。”   “如果你不同意的话,”他弯下腰,很亲切地把学士灰白色的兜帽拉到她头上,挡住她大半张脸,咧嘴笑着,眨眨眼:“你可以去自行了断。”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人生当中惊喜是很重要的   ......   萨塞尔对帝国和自由城邦交界区的集体公寓不算陌生。对于此类亟需人口的贸易城邦,这也是顺势诞生的畸形产物之一:尽管远去不久的战火制造了不少惨绝人寰的死亡,然而巫师们总能找到更好的应对方式。不管是为了战争,还是为了维持城市的运转,消耗品,或者说,平民们,他们必须获得更多的繁衍和更长的生命。   拉戈马乔民众广场附近的诸多公寓就是这样的地方。那些来自不同地区的人口定居在这里,每天持续着打蜗居处到工作的地方两点一线的生活,兴许有时还能加上附近的小酒馆,再兴许,还会加上同样住在公寓里寻找主顾的妓女,或者......清秀的男孩。尽管神明的教义和帝国的律法鄙弃这些出卖身体的人:他们干扰了正常的人口繁衍。妓女们都会找巫师购买避孕的符咒,清秀的男孩则更不必说。但是这类古老的职业总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用某些人的话来说:就像老鼠和蟑螂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在萨塞尔看来,这种经年累月未经修缮的老旧建筑是非常奇怪的地方。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族裔甚至是不同信仰的人住在相隔很近的房间里,彼此之间仅有一墙之隔。有些人甚至连查吉纳本地口音的拉丁语都说得极其费劲,独自勉强糊口都很困难,却在夜晚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车夫谈着连大臣都一无所知的帝国宫廷秘闻;皮匠则信誓旦旦地讲述伪善的祭司们贪赃枉法的罪行;妓女则用士兵听了也要脸红的污言秽语,大谈总督美丽的女儿到底是如何跟昨天光顾过她的男人乱搞,诸如此类。   在萨塞尔看来,每个人,不管是哪个阶级或是哪种程度的文化,总有一套自己匪夷所思的世界观,也对很多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有着很有趣的见解。集体公寓的传闻都是奇妙的,而且充满了虚幻和现实交错的离奇色彩。这很值得记录,但他不喜欢闻尿桶的味道,所以他也不喜欢总是待在这种地方。   沿着植皮者留下的踪迹前进时,萨塞尔透过弥漫的烟雾仰望这座很有年月的公寓。一个半裸的妓女打开了公寓二层的百叶窗,寻找可能的主顾。看到他时,妓女把一条洁白的腿沿着冰冷的砖墙垂下去,好让他抬头时可以瞥见她双膝间那片充满诱惑的阴影,然后她看到了米特奥拉。妓女顺手比了个下流的手势,便去打量其它主顾了。   萨塞尔清楚地看到她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比划出了那玩意的形状。   “我认为我们该以更隐秘的方式来尾随他们。”米特奥拉说,显然是在质疑他的决定。   她用拉丁文把刚才的一幕记录在那本怪书上,当作一种奇特的本地风俗,而且对此毫无反应,就好像那侮辱性质强烈的手势只不过是马戏团无聊的喜剧表演。   萨塞尔看了她一眼,瞥了瞥阴暗潮湿的狭窄走廊,告诉米特奥拉这是多此一举。   她合上书,跟着他走进公寓:“我同意你说的,萨塞尔,对于高阶法师来说,很多事情都毫无必要,毕竟灵魂暗示和隐匿术可以应付绝大部分警戒和搜查。但是,我也在怀疑,你刻意的暴露是否有意为之?倘若你明白帝国必定对我的情报留有记录,那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这可以分担一些攻城战的压力。”萨塞尔随口编了个理由。他总不能告诉米特奥拉,这是要让对方以为是光明神殿在下手,而不是告诉对方有恶魔学派的朋友潜入了这座城市:“一个潜伏在城市里的高阶法师,——不管城主有多蠢,这件事都值得调查,并分散出大批人力进行警戒,——你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   他和米特奥拉停在那东西门前。高亢的闷哼声透过木门传出。野兽般的喘息。床铺随着某种节奏咯吱作响。在门的另一边,那东西已经开始它释放欲望的活动了。   他们听了一阵叫-床声,米特奥拉则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段时间,终于开口:“的确,一件事情导致的后果通常都会有很多种。我相信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但这个理由足够说服我,所以我不会再对此多加探究。至少暂时如此。”   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有时也挺好对付,萨塞尔想,至少在某些方面如此。   他无声无息地把手指按在门上,使隔绝术沿着分割建筑的墙壁徐徐蔓延,包裹住这狭窄的房间,就像是血水渗透白纸。他听到女酒侍的呻-吟,“噢,查卡耶,你这个城主的书记官简直和老兵一样强壮!”   一个阴郁而低沉的声音回答:“我想我是这些人里最能满足你的一个,亲爱的。”   “对,那些都是小菜,你才是我的大餐。”   “那你记得刚才盯着你的那个人是谁?另一道小菜吗?”   女酒侍笑了:“你说那个傻厨子?神啊,我希望你指的不是那个吧。”   城主的书记官?萨塞尔用巫术把房间彻底封闭起来,漫无边际地想着。如果城主的书记官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那么城主身边的其它人呢?甚至是城主伊塔斯·库利乌斯提亚斯他本人呢?   不过这不重要,他来这里的目的又不是拯救这座城市。他的目的是找出那个潜伏在查吉纳的黑巫师,并且搞明白他们到底在准备什么。   萨塞尔听到男人的笑声,仿佛看到植皮者在拼命克制住张开附肢的欲望。   “我是认真的,亲爱的。按我们出门时他瞪着我的眼神,我猜他没准会在半夜提着杀猪刀等着收拾我呢。”   “我会和他谈谈,他可能......有些嫉妒。”女酒侍犹疑着开口道。   “说到嫉妒,如果你回到勒斯尔,萨塞尔。”在他准备推门而入时,米特奥拉突然开口:“我说是勒斯尔,贞德殿下长大的地方。虽然可能会有一些人对你表示佩服,但我也相信,会有许多年轻的骑士不分日夜地提着剑找你决斗。”   “也许我能说服他们呢?”萨塞尔回头。   “我只是提出意见,一种可能性。”她轻飘飘地说,“谁也无法猜出事情会变成何种样子,人生当中,惊喜是非常重要的。”   “这是你给我的惊喜吗,米特奥拉?在这种时候?你想要我送给你一个惊喜吗?” 第三百八十章 死亡阴影   “也许以后会有机会。”米特奥拉说,她的神色依旧平静,“但目前我不喜欢看到惊喜,因为‘惊喜’也通常意味着‘意外’。”   “接下来你会感到惊喜的,学士,或许会。”萨塞尔说,毫无声息地推开门。这扇老旧的木门已经完全和墙壁脱离了,只是靠他的巫术才勉强挂在上面。他的推门而入就像来到自己家的主人一样随意,而且没有引起走廊中任何人的注意。   房间内比外面更加阴暗,也更闷热。燃烧的蜡烛排成诡秘的形状,木桌上散放着刚脱下的衣物,显得杂乱而拥挤。一缕赤红的阴晦的烛光透过缭绕的烟雾,照到那东西赤裸的躯体上,只见植皮者正抱着女酒侍,朝他看过来,皮肤下的肌肉正持续着诡异的蠕动,就像塞着许多活的蜈蚣一样。   “你们怎么进来的?你要干什么?你发疯了,下贱的东西?神明降灾给你!难道你没有看见——房子里的人在睡觉。滚开!”   它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愤怒,和一个傲慢无礼的落魄贵族毫无两样。可是萨塞尔明白,真正的书记官早就死了。在这里代替他的是一个巫术造物,一个疯狂、但经受过细致训练的怪物。和萨塞尔正在对某些人做的事情一样,它夺取了这个人的位置,并继承了他的一切,这个人也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成为了一种职位。   他将不会拥有死亡,不会拥有生命,也不会拥有自由,因为他现在只是一个职位。甚至于,即使萨塞尔在这里杀死了这东西,只要它死亡的消息没有泄露出去,没有被任何人看到,那么,如果有必要的话,将会有一个新的植皮者来接替这个职位。   黑巫师还真是邪恶,萨塞尔毫无歉意地想到。   “光明神殿。”黑巫师说完咧开一个微笑,好像被眼前暧昧的一幕吸引了。   萨塞尔注意到:它的瞳孔扩大,右手下意识地抽搐,皮肤下一条条蠕动的节肢挤出紧绷的形体。但是,女酒侍的四肢仍然缠在它的上半身和手臂上。植皮者们在交媾上拥有难以想象的控制力,萨塞尔想,那女人已经完全沉醉于其间,甚至于无法注意到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又一阵激烈的颤抖。   萨塞尔嘴唇翕动,毫无征兆地抢先对植皮者念出神秘的词句,五道闪光的线条自指尖跃出,射穿了它脆弱的颈椎和四肢。飞舞的肢体打翻一连串的蜡烛,空气嗞嗞作响。那东西发出野兽般尖利的嚎叫,整个躯体都在蠕动,仿佛是塞满蛆虫的尸体要挤破皮肤。   然后那酒侍被贯穿了,无数扭动的节肢将她赤裸的身体撕成肉块。书记官没有手脚和头颅的身体在破碎的内脏堆和染血的上半身上扭动,犹如一条饥饿的水蛭吸附在人类肌肤上。一道道肉色的节肢挣出残缺的手腕,撑起它的身体,接着是脚腕,接着是脖颈......   萨塞尔看到它松弛的头颅垂到背后,分裂成一百条肉色的肢体,像蜘蛛一样吸附住女人打肋骨往上的半截身体,朝他猛地砸过来。它朝堆在木桌上的衣服飞扑过去,紧接着灼目的闪光便点亮了整个房间。米特奥拉用一根食指将它压迫在墙角,让那孽物在苍蓝色光束交织成的牢笼中疯狂扭动。空气在反复回荡的嗥叫声中颤抖。   如此看来,那堆衣服里应该有某种很重要的东西,萨塞尔若有所思。   女酒侍的半截身体砸在隔绝术上,亮光一闪,化为焦炭,嗞嗞作响。   他听到那东西咆哮着:“不!诅咒你!光明神殿,诅咒你!不——!”那声音仿佛是一千个婴儿被活活烧死。惨叫声彼此重叠,充满诡异的回音,甚至连米特奥拉的眉头都因此皱成了一团。   “如果这就是你口中的惊喜,萨塞尔,”米特奥拉继续压迫那东西活动的空间,银白色的睫毛下带着探究的眼睛直视萨塞尔,“或许我可以对此表示同意。”   “放走它。”萨塞尔弯腰,对她耳语,“但是请装作是意外。”   “我不明白你的目的。”   “一点小把戏而已,一方面是为了试探,另一方面,我不需要它的整个身体。”萨塞尔说,“这东西生命力很强,如果你同意我的意见,请你装作你以为它已经死去了,并解开束缚。到那时候,它自然会以一部分残缺的躯体逃出去。”   “我会等候你的解释,萨塞尔。”   “你变得比以前好说话了,这意味着我们俩的好感度增加了吗?”   “在你和我谈论好感的话题之前,萨塞尔,请先收起你缺乏底线且欲求旺盛的性格。从很多方面来说,你和我眼前这个怪物都拥有太多相似的特质了。”   是吗?   萨塞尔扬起眉毛,从满地都是的蜡烛和肉块中穿过,来到房间中央。烟雾。烤肉的臭味。植皮者似乎已经碎成了许多块。   他抓住那东西脱下的衣服,翻弄起来。   “你有找到什么东西吗?”米特奥拉靠近木桌,“这种生物的存在让我感到不安。”   几个呼吸后,什么东西在角落碎掉了。萨塞尔后退一步,瞥向墙角那团支离破碎的血肉。惨白色的眼珠在植皮者的肉色触须上闪烁。   它扯碎了墙壁。就像蜘蛛一样,植皮者用那些女人手指般的肉色肢体攀附住墙垣,发出意味不明的低语。它用力一跃,消失在墙洞深处,带出一大片残留的血迹。   它逃了,不过裂开的头颅被它丢弃了。   萨塞尔扯掉衣服,裹住那东西仍在喷血的头颅。米特奥拉则打植皮者的衣服里翻出一瓶血红色的溶液。在朦朦胧胧的烟雾中,液体看上去就像是污浊的腐血。   然后他们离开了公寓中的杀戮场。   ......   这个叫做查卡耶的东西蹒跚地爬到黑巫师脚下,痛苦而嘶哑地嗥叫着。过去三天以来,它一直在城市最阴暗的角落等候造主的拯救,痛苦到没法合拢自己痉挛的节肢,只能用撕碎垃圾堆角落的野猫来缓解自己的狂躁。   光明神殿!光明神殿!诅咒他们!诅咒他们!我要咬断那女人的喉咙!我要咀嚼那男人的眼球!我要操他们两个的眼窝!   那股让它痛苦至极的光明迷道力量——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折磨!——而且这力量还在。这力量还在焚烧它!   “你在感受痛苦吗,毒液学派的造物?”   这句突如其来的瑟比斯语让它惊悸地后退。借由许许多多不同的眼球,这个叫查卡耶的东西朝声音来处看去。   它看到了那东西。那东西就在它的造主身边,虽然只是一个凭依,虽然轻得像是一卷柔软的薄纱,却似乎承载着极其庞大的重量,犹如是一座山脉填塞在狭窄逼仄的角落当中。诡异的压迫感让它浑身发抖......   “你把它吓到了,奥格拉。这莫非是你为了展示自己作为瑟-比斯大宗师的威严吗?向一个用欲望和杀意揉捏出的寄生物?”   它的造主——查吉纳的总督伊塔斯·库利乌斯提亚斯的妻子——柔声开口道。 第三百八十一章 瑟比斯   “我在沉沦之海同那些尸骸掩埋了无数个世纪,厄里斯·库利乌斯提亚斯.....无数个世纪。我用瘟疫铸就的吹息扬起了千百万人的骨灰,我让黑巫术和新的生命在这荒芜的世界生根结果。在造就了如今这世界的大战中,我既为外神战斗过,也为驱逐外神而战。但我始终不怀有任何怨恨,任何傲慢。当我们的统御主在腐败中降生后,我便是它的仆从......厄里斯,一个谦逊、谨慎、并始终怀着善意对待任何事物的仆从。”   那个苍白的、干枯的、仿佛将整个屋子都染作灰白色的老人用沙哑的声音低语着。低语着连它——查卡耶——都不相信的自述。除去这些一眼就能分辨的特征外,奥拉格个子很高,身形修长,轮廓分明而干枯,五官深深凹陷,眼窝中一片漆黑——没有眼球。他仿佛褪色的皮肤和干燥的胡须呈现出相同灰白色,灰白色的头发在脖子后面绾成一个粗糙的结。   然后是一件暗红色的刺绣长袍:累赘的袖筒垂直膝弯,下摆盖住脚底。那密集的褶皱仿佛是腐尸流出的污血,和他的肤色形成极其诡异的对比,甚至会使人感到强烈的不适。   “我听说您对谦逊和善意的解读和我们有着很大的区别。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您觉得呢?”厄里斯微微一笑,涂成银白色的嘴唇勾出妖冶的弧度。她向它伸出手,让这个叫做查卡耶的东西爬上她白皙柔软的手臂。造主修长的指甲用灵体磨成的粉末涂成水蓝色,散发着一缕缕令它陶醉的气味。如此香甜的气味!——灵魂哀嚎的气味!   叫做查卡耶的东西哭泣着,抽搐着,发出诡秘的咯咯声,整具身体痉挛的节肢都在缭绕的烟雾中延展开来。它爬上造主的手臂,像绳子一样缠住,用它玻璃珠似得眼球打量瑟比斯的大宗师,等候造主的吩咐。   痛苦还在它体内回响——这样的痛苦!   奥拉格发出一声平淡的叹息:“你应当享受,查卡耶,这是即将到来之事的味道。”   叫做查卡耶的东西立马绝望地蜷缩起节肢,最古老的黑巫术学派不朽的荣誉仿佛压垮了它。“我很抱歉!大宗师,但那是光明神殿的人!”   “是他们的错吗,查卡耶?”奥拉格分叉的胡须被他苍白干枯的嘴唇分开,在黑暗中看上去就像是石膏雕刻出的一样,“是我们要消灭的东西的错,你......是这个意思吧?”   “您要替我惩罚失败者?”厄里斯闭上眼睑,然后又一次睁开,用透着血色的紫色瞳孔打量他,“惩罚我可爱的孩子?难道您不觉得这有些过于逾越吗?”   “是的,”老人用沙哑的嗓音说,“就像光明王座一样,这座城邦的毁灭已经注定......你的孩子失败了,你也失败了,厄里斯。”   “您就这样决定了我的失败?”造主问,“您甚至没跑去问拉维亚?”她的手指懒洋洋地搭在它身上,在查卡耶的节肢上划出一道弧线。它合上眼睑,节肢僵硬地抖动起来。一阵阵快感从那个点蔓延,扫过它整具残缺的身体。海潮般炽烈的快感。   “我需要时间取回我遗留的东西......漫长的时间,这其中也包括学习新的游戏规则。但在这段时间当中,很多存在都会想让我彻底消失,厄里斯,这其中也包括月之巢的领主,拉维亚停留的地方。”   “遗留的东西?您说这个吗?”厄里斯轻轻敲了个响指。随着翅膀的拍打声,一只阿提拉斜目鹰落在桌子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三排倾斜的赤红色眼珠在它乌黑的羽毛下转动,似乎是在打量眼前离奇的一幕。“我拿到了您要的遗留物,”厄里斯从斜目鹰的羽毛里捏出一块残缺的圆球,举到奥拉格眼前。“不过只有......三分之一?我怀疑拉维亚已经拿到了剩余某些部分。可是,迄今为止......”她闭上眼睛,似乎是陷入了思考,然后才道:“他都毫无连络我的打算,一点也没有。这需要您的确认吗?”   “这不可能。直到月之巢领主离开苍白峡谷之前,我都要远离那个地方。”   “也许正如我猜测的,奥拉格先生。”厄里斯舔过嘴角,“您遗留的符文石里记述着知识,记述着最初的、随您遭到囚禁的那刻一同遗落的知识。”那张美丽的脸上流露出探询和好奇的神情,伪装的像是个娇俏的少女。“拉维亚想要在游戏开始前开启它,至少也开启在他手中的那部分——他正在提前学习这个游戏。”眯起的眼眸中透着柔媚的笑意,“毕竟他是我们学派中少数几位高阶巫师,难免有些不同的心思......”   奥拉格空洞的眼眶瞥向厄里斯。   灰白色的干枯手掌伸向那残缺的圆球,毫不费力地握在掌心,用修长的拇指和食指将它举起来。   那东西看上去非常普通,只是一个小小的铁质圆球,大约只有核桃大小,残缺大半,依稀可以分辨嵌合的痕迹。圆球上镌刻着难以理解和辨识的怪异符文线,似乎是一种古老的文字。当奥拉格举起它时,几乎是霎那间,那球体便汇聚出一股诡异的寒气,仿佛老人捏在指间的不是一个残缺的零件,而是一个空洞的点,一个在完好的空间上产生的诡异残缺,似乎能够理解的世界结构都在这个点上碎裂了,空了出来,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寒意......   真空。   老人随手熄灭了圆球的寒气,把它放回厄里斯手中。   查卡耶注意到,造主的瞳孔在扩张。她死死地盯着那圆球,美丽的咽喉不住地重复吞咽的动作,就像是看到了极其甜美而诱人的年轻男性一样。   “现在,你理解了吗?”奥格拉低垂着空洞的眼眶,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嘶——是的,大宗师。”她的嗓音在颤抖。   “从第一帝国因我们的实验而毁灭,到我们呼唤外神自虚空中降临,我们的禁毁知识都记录在这小小的符文石上。”干枯的身躯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风蚀的石膏像,“有很多人——很多不朽者,很多不朽的种族,都想要毁掉它,我甚至为此被迫消除了自己的记忆。”   “那他们有察觉到什么吗?”   “那些老朽的东西什么都不知道。”奥拉格摇头,“唯有你们,我们瑟比斯延续至今的继承者。唯有你们,你们才能开启这一切,但前提是......不要背叛你们的先祖。”   厄里斯颤栗着吸了口气,就像刚刚迎来了一次高-潮一样:“不、不会,我会秉承您的意志,让伟大的秩序重归世界,任何人——任何人都会接受审判!即使——即使是未经准许便诞生新生命的子宫!也将在惩戒中腐烂!”   “我会为你开放一部分知识,厄里斯。”奥拉格说。   查卡耶再次感受到那强大的力量,古老而悠久的力量。   “拿着它,”大宗师说,“当战火燃烧到月之巢时,从拉维亚手中拿到你该拿到的东西,交给我——将完好的符文石交给我。” 第三百八十二章 我的挚爱   ......   奥拉格离开了。   这个叫查卡耶的东西眨眨眼睛,看到红袍下干枯的人体消散成褪色的灰烬。   “造主?”它竭力蜷曲着自己的节肢,“对这位奥拉格大宗师......您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试探他的耐心?而且他又怎么可能不收回这么重要的东西?”   厄里斯露出微笑。造主的礼仪总是保持的很得体,即使微笑,也都带着安慰她女儿时那样诡异的母性:“这位大宗师很宽容,比你想象中要宽容,泽斯卡,我手中未被收回的奖励就能说明一切。”   “但是他仍然表现得非常......令我恐惧,我感觉我随时都会因为他的一声叹息溶解,变成一滩脓血。”   “光明神殿的出现并不完全是个意外,但负责那个法师的泽斯卡原本应该是你。”   责备的语气。   “他当时离开的太快了!我甚至没注意到他劝服了守城的同僚!”   “正如我猜测的......”那张叫紫罗兰色卷发遮住小半的脸上也露出责备的神情,“尽管帝国的法师们受过完整的训练,但他们总有一部分人忽视军纪的约束,泽斯卡。这些人不懂秩序,不懂后果,甚至不明白该如何进行这个游戏。”柔和的脸露出笑容,“毕竟只是个薪酬十二帝国金币的一期新手......”   “那我该——”查卡耶嘶声说:“我该怎么对付他们?那两个光明神殿的法师——我该怎么杀掉他们?我丢失了......我丢失了腐朽之血,那东西现在可能就在他们手里!”   “不,这座城市的巢穴构筑已经完成了绝大部分,查卡耶,这意味着......我能随时在那些活体原料中抽取生命和灵魂。就算他们察觉到端倪,也无济于事......”厄里斯的指甲划过它的节肢。这个叫做查卡耶的东西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松弛,然后无力地张开。它在那可怕的手指前战栗地抖动着触手。   浸染着灵魂的细长手指收起来,就像捕蝇草的触须一样。“而且,很快了,泽斯卡,很快。”   “那拉维亚又怎么样,”它竭力保持理性地问,“造主,如果他也完成了巢穴的构筑呢?”   “拉维亚被派遣到了最不受欢迎的地方。”厄里斯嘲笑似得说道,“那里位于月之巢注视的监视下,依照预言的迹象,学派原本只是派他去收集奥拉格遗失的符文石碎片。”   它松开一排节肢,转了转眼球:“可很多迹象都显示他也在构筑巢穴,造主。我不确定他是如何在黑精灵的注视下进行着那一切,但那无疑和那些受人摈弃的难民有极大联系。或许他们大量流亡到卡斯城就有拉维亚的影响。”   厄里斯的面孔上再次流露出责备的神情:“你从哪里获得了这些情报?我准许你这样做了吗?”   “没、没有!但有个婊子求我替她去翻卡斯城难民的情报,而我知道在找到合适的机会让她彻底蒸发之前,我需要完美保持自己的形象。”   她轻声叹了口气:“你在考验我的耐心,泽斯卡。”   “没、有其它事情了,造主!我受到折磨的地方就在拉戈马乔民众广场的公寓......不过我相信光明神殿的傻瓜什么都不知道!造主,他们只是意外发现了我的举动,尽管他们带走了我的肢体,但我还是及时逃走了!”   在它怀着惊惧向造主辩驳自己的无辜时,厄里斯忽然站了起来,向外走去。虽然她看上去美极了,——像幽灵一样轻盈的步态,柔和的眼眸带着母亲的乞怜,柔顺似水的紫罗兰色卷发垂至膝弯,半张半闭的唇丰润柔和,这些无一不显示出作为城主夫人的温柔气质。但她传给查卡耶的讯息却承载着极为饥渴和扭曲的杀意。查卡耶明白——那是造主对它的警告。   厄里斯的双眼射出光芒。   我的巢穴   一阵冰冷的低语回响在查卡耶心中。   需要   查卡耶蜷缩着肢体向房间角落退去。   更多祭品。   “啊,你终于来见我了,我的挚爱......”她温柔地微笑着。   泽斯卡,那些低贱的流浪者,他们,需要,为寄居此处奉献自己的生命。   造主俯身抱住那个无知的少女,满怀着爱意亲吻她苍白的面颊。黑暗中,它只看到一张怀着未知感情的小脸——毫无表情、疲惫却又闪现着几丝恐慌。而抱住那张脸的,则是一只可怕的、要将这座城市变成巢穴的雌蜘蛛。   “我可爱的女儿,你有很久没和你的母亲交谈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胆怯呢?”   我会给你更多的权限,泽斯卡。去找到光明神殿的巫师,切掉他们四肢,拔掉他们的舌头,挖掉他们的眼睛,把他们带到我眼前。如果不能,我会彻底毁掉你。   这个叫查卡耶的东西蠕动至房间角落的出口,滑下冰冷的管道。   对它来说,那确实是未知的,因为那本来就不是它制造的目的。   .......   埃文诺斯图书馆位于中城区最严密厚重的狗城中央区域。在城墙背后,是无数大理石筑成的五层楼房,彼此间紧紧相靠,几乎无法寻得一丝缝隙。走道可容纳五人并行,但越向上越狭窄,最高处被帆布编织的挡雨蓬遮得严严实实,在里面穿行就像是走在阴暗的地道里一样。   萨塞尔注意到,这里还和过去一样,到处遗留着巫术的痕迹。尽管巡逻的士兵和往来的帝国法师较往常稀少的多,可难免有一两次,他还是得和米特奥拉靠在墙角,以便避让偶然间匆匆走过的帝国法师。   来到图书馆正门时,他在熟悉的角落抬起头,看到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被钉在图书馆外的刑场木桩上。那人的身体被乌鸦啄食的血肉模糊,关节穿刺着锈迹斑斑的铁锥,早已死去多时。缅怀之余,萨塞尔告诉米特奥拉,这是为了惩罚试图偷书的窃贼。   埃文诺斯图书馆的意义远不止一处存放文献和读本的场所,这种举动也称不上荒谬。这座图书馆的历史和这座城市一样长久,也就是说,它早在帝国踏上这片大陆甚至是自由城邦建立之前就已存在。许多个世纪前,埃文诺斯图书馆并非如此严酷的场所。但后来,阿拉桑——阿尔泰尔公主殿下时常缅怀的王国——正式建立。他们的王室御用巫术学派以记录知识为己任,并决定让所有宝贵的文献集中于此。这个学派为此动用了王国军队的力量,这才大致完成了他们的夙愿,其中就包括诸多被人遗忘的巫术典籍。 第三百八十三章 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许多个世纪后,这片土地的贵族们推翻了王权。和许多带有阿拉桑印记的残留一样,为其服务的奥韦拉学派亦遭屠杀,化作历史的尘埃。在此事后,受奥韦拉压迫的巫师们没有延续学派的制度,而是在各个城邦设立了往来自由的集会所。他们宣布图书馆对所有人开放,代价则是:寻求知识的旅者需交出一本书给图书馆记录,以此当作进入狗城的门票。   在那之后,经过了数万次昼夜的循环往复,埃文诺斯图书馆依旧伫立于此,把时间讲述的漫长故事收藏在体内,记录那些如今已死去的人们交予的知识,直到查吉纳再次更换主人,落入帝国之手为止。   一方面,帝国毁灭了很多东西,另一方面,尽管他们轻视绝大部分当地习俗,却也依旧尊敬知识。图书馆得到了完好的保留。在帝国的管理下,埃文诺斯图书馆拒绝其它人访问,只有获得他们许可的学者才能从狗城进入。   不过对战争时期的高阶法师来说不尽如此——特别萨塞尔还有过多次访问经验。   他轻车熟路地将米特奥拉带进围墙内的图书馆前院。庭院修缮的很好,只零星地在平整的鹅卵石道路上点缀着些许水珠。道路两侧的冬青木都有十多米高,风吹过时,会拂落不少昨夜残留的雨点。图书馆正面正是过去的王室建筑风格,呈现微妙的弧形,高耸的大理石柱支撑着横梁,外墙爬满湿润的藤蔓。大门上雕刻有雄狮的浮雕。这里的浮雕原本都被自由城邦的贵族们铲除殆尽,后来却因为帝国的偏好,又刻上了和过去近似的东西。   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历史的重复。   一队全副武装的帝国武士在横梁下打盹,成簇的阳光穿过斑驳的阴影,落在他们身上。几个帝国的法师走近,向他们递交了证明文件,算是例行公事。   萨塞尔跟米特奥拉尾随帝国法师进入图书馆,穿过玄武岩大门。揭示术的波纹掠过他们透明的身体,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获得任何反馈。他们轻而易举地进入这里,使这图书馆看上去不怎么守卫森严,但话说回来,对于在和平时代可以轻易获得入内许可的高阶法师,又有谁会花费高额的经费警戒他们呢?   埃文诺斯图书馆不提供照明,墙壁则被书架堵死,看不到窗户,也毫无阳光透入,几乎使人以为自己坠入深渊。图书馆一层大厅宽广辽阔,内里却铺满厚重的书架,构成了一条条狭窄阴森的走廊,只有少许烛光在走廊中徘徊。这里每个书架都像回廊的石柱一样高,能容纳得下近十层书册和卷轴。   走廊前厅的角落只有他们两人,像普通来客一样用蜡烛采光。脚下的马赛克地板落着灰,空气中充斥着尘土和书卷的味道。   “米特奥拉,”借着烛光,萨塞尔对她说,“在我从图书馆里拿我想要的东西时,希望你能做好警戒。”   米特奥拉从书架三层找到一本以古曼迪沃语记录的《灾祸领主》文献,翻阅了数分钟,然后抬起眼睛。萨塞尔在她的注视下拿走这本《灾祸领主》,塞进自己的挎包里。米特奥拉并未直接对此表示反对,不过萨塞尔觉得她情绪很不愉快。   “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   米特奥拉盯着他,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无可名状的反感,似乎这眼睛过去都不曾这么明亮过,在沥青般漆黑的走廊里,看上去像是月光下渗着寒气的冰晶石。   “这本书是最早的版本,”萨塞尔瞥了她一眼,然后点头,“是古代尼米尔人的贵族和法师才会使用的语言。我觉得我以后大概都不会来这地方了......我想要这书很久了,只是以前不好下手。”   “萨塞尔,但是......”   “我知道,你管理着某个叫阿瓦肯的图书馆,这种事对你来说很难接受。所以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这是你为此行付出的代价之一。”   说这句话的时候,萨塞尔觉得米特奥拉的眼神就像是玩具被偷的小孩看到了犯罪者,正在考虑要不要动手打人。   米特奥拉很困扰地盯了他片刻,似乎感到无话可说了,便转身去翻下一本书。   “如果我看到你在我负责的图书馆里偷书,萨塞尔。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都会让你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   就着蜡烛的光线,萨塞尔在黑暗的走廊里徘徊,包里塞满珍宝,身后刻满隐匿术的麻袋里也拖着满满一大堆。这里的文献不止和巫术有关,这里什么都有。数以千计的成套藏书,数以万计的零散书籍和卷轴。记录到某个不幸的亡国公主(阿尔泰尔)为止的《王室编年史》,凯兰尼亚的《迷道起源》,以古亚述语记录的《第五次关于亚述末代纪年以及......战争和信仰的研究》,甚至有据说是涉及黑巫术起源的最早版本的《瑟-比斯学派第十三任大宗师奥拉格对话录》!而且是以古瑟-比斯语记录!   当萨塞尔在角落翻到这本以卷轴记录的对话录时,便立刻塞到自己包里。对话录的价值极高,而且第一帝国末期的伟大哲学家和巫师们的对话录也很少流传下来。如此意义非凡!他上次来埃文诺斯时居然没有发现这部伟大的卷轴!   这该死的帝国,自称接管了埃文诺斯图书馆之后就开始拒绝外人访问。自从遭到通缉之后,他究竟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至于这些书大多和巫术没什么关系这件事......谁在乎?他的生命又不是完全为了巫术而活的。他感兴趣的东西数不胜数,即使被帝国撵的跟狗一样到处逃,他也要花费整天时间翻阅以古代语言记录的历史和哲学文献。在他和贞德讲述彼此过去的经历时,她总是对他的偏执感到匪夷所思。见鬼!她居然不理解这种意义非凡的东西!   不过有人理解。   米特奥拉怀里抱了一堆比她头顶还高的书摞,里面有古代亚述语记录的《圣典》第三部,记录了当初各个神殿的历史和习俗;一个他没听过名字的历史学家以羊皮纸记录的两千年前城邦战争时期的简史,语言是乌利库尼亚语,除去有关领域的学者以外,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会使用这种语言了;还有一部颇老的《论罗马的起源和发展》,也许是自帝国诞生的那片大陆流传至此的古籍,这让他琢磨这位学者是否有遭到帝国的迫害。   萨塞尔认为米特奥拉很可能是想把这些书抱回自己老家的图书馆,不过她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在一间小读书室里找了两张椅子坐下,把图书馆里的发现在身边摆开,又在地板上点了几支蜡烛,仿佛这里是自己家的卧室。萨塞尔喝了几口酒囊里的葡萄酒,想了一会儿贞德,又想了一会儿卡莲,最后只能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性-欲咒骂一番。   蜡烛劈啪作响,萨塞尔发现米特奥拉在翻阅那本以乌利库尼亚语记录的《城邦战争简史》,便决定也读一阵子书。至少这次......不会有奇怪的修女过来抱怨他以一个姿势坐的太久,导致她的肌肉也浑身酸痛了?萨塞尔无声地笑起来,至少这次?不,说到底他还是对这件事难以释怀。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看了多久,以及自己是如何在阅读中忘记了一切的。   ......   萨塞尔用力晃醒米特奥拉。她一脸茫然,瞳孔没有色彩,好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似乎想将自己的灵魂都写进书里。这个时候,揭示术的咒语已经强烈到像是锯条在切他的手指了。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他很少撤下这道咒语——真理在上,上次疏忽导致他被某条可恨的猎犬切成了人棍。如果不是当初引爆了整个地下避难所,兴许他现在就蹲在帝国的地牢里。   “有人在接近?”米特奥拉问。   “有人在接近,方向就是这个读书室。”萨塞尔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可疑的迹象,才道:“如果情况不对,就立刻动手,给尸体刻下隐匿术,然后带上这些书离开。”   “可我以为......”她犹疑着说。   “你这是什么表情,米特奥拉学士?偷东西被发现的小孩吗?你是不是还要找图书馆的负责人道歉?”   “从道德上考量,这确实是很必要的。”   这句话确实合乎米特奥拉的道德观,但这句话从萨塞尔耳边吹过,就像风吹过一样,没产生任何效果。   黑巫师的瞳孔竖成一条金色的细线,又很快恢复原状。这里是个狭窄的房间,四四方方,天花板很低,四壁都是一排排书架,只在两侧留有几张椅子,顶多只容得下三到四人在内——换句话说,如果发生太激烈的战斗,这里的书籍也很难得到幸免。   “我以为先用隐匿术躲起来比较合适,”米特奥拉竖起一根食指,“在一切尚未确定以前,避免冲突非常重要的。你难道想毁掉这里的任何一本书吗?”   萨塞尔抓住背包和麻袋,停顿了片刻,最后表示同意。 第三百八十四章 绑架   ......   漆黑如沥青的读书室里一片寂静,弥漫着灰尘和书页的腐朽气味,仿佛悠远的历史已在流逝的岁月中逐渐褪色,和腐烂的皮革与尸骨一样化为尘埃,只有这些古老的文字能在人心间将记忆刻下。和以往每次来这里时一样,停留时间的短暂让萨塞尔不满,静静洒落灰尘的文献则让他不安,就像某天它们会彻底腐朽一样。   这次的停留也许同样无法长久,他心想。   就像验证他的想法一样,静待片刻后,他们看到两个身着贵族服饰的人。那两人沿着和他们相同的路线走进读书室。   最前面的是个约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少女,紫罗兰色的卷发,穿着黑色带褶长裙,苍白瘦弱但步态轻盈。她一路小跑进来,好像是幽灵一样病怏怏的,紫色的眼眸中透着驯服和压抑。尾随而来的则是位仆从,一个身穿深色管家服饰的中年人。黑眼黑发,气喘吁吁,一个劲儿地唉声叹声。他一手擦着汗,另一只手拄着装饰用的拐棍。   如果不是他合乎礼仪的举止和沉稳的眼眸下像蚯蚓一样蠕动的节肢,他脸上的皱纹和疲劳也许会更令萨塞尔感到敬重。   “哈——上了岁数就是不中用啦!殿下,好不容易我才跟上来。愿神明赐给殿下一副健康的身体。”   这个冒名顶替的东西谦逊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心折叠成四方形的手帕,替椅子擦掉了灰,才让少女坐在上面。那位殿下没说话,但那东西却话头很足。它站在少女身后,讲起城里的新闻来:譬如说尊敬的盐务总监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治疗自己的秃头,结果他年轻美丽的妻子却趁机去跟一个其它省的罗马武士寻欢作乐。   萨塞尔只瞥了一眼那位殿下,就能看出她心不在焉,而且完全无心答话。哪怕是在这种漆黑的斗室里,他也能看到她眼中的压抑。   当然,米特奥拉也看到了,只是她不擅长察言观色罢了。“那个少女,”她提醒他,“应该就是查吉纳的总督伊塔斯·库利乌斯提亚斯的女儿。”   “我知道。另外她身后的管家和我们在拉戈马乔民众广场遇到的那东西是一种生物。”   “这样说的话,就意味着你准备动手吧。”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看来我们已经对彼此性格了解得很清楚了。”   “我希望你毁掉那东西的时候不要让这些文献一起陪葬。”米特奥拉警告道,“同为史学方向的研究者,你最好明白:这些文献的意义远比你我的生命重要。”   她在试探我?   “我希望你不是认真的,米特奥拉学士。”萨塞尔警觉道,“我的确可以尽量保存这些书的安全,但我权衡事物的价值时通常不会包括我的生命。因为那是例外。”   “在你看来,这样真的可以吗?”米特奥拉质问他:“总有些事物是连生命也无法企及的,萨塞尔,你不这样认为吗?尽管我不对完全说服你不报期望,但有些准则我希望你能理解。”   “说服我?”萨塞尔打量着她,怀疑地看着米特奥拉手中那本永远都不知道记录了多少资料的怪书,然后瞥了一眼她堆在角落的书摞。也许那些记录已经全被米特奥拉抄录在这本怪书里了。“难道你觉得这是一种机会吗,米特奥拉?用来证明和预测你对我的思考?”   “也许你说的没错。”米特奥拉依旧面色平静,“就像你会对很多人做的事情一样,只是这次换做我对你罢了。”   血的味道。突如其来的气味使他下意识朝下方看去。那位总督的女儿死死地握着拳头,指尖陷进肉里,甚至划出了伤口。她短促地呼吸像是绝望到了极点。萨塞尔发现,她手腕上有很多条小刀划出的伤口。自残的痕迹。   米特奥拉也不说话了。   “阿拉加里......”她声音颤抖,似乎哽着眼泪。接着她的声音突然又中断了。她跪在管家脚下,那叫做阿拉加里的东西急忙制止了她。   “安妮丝殿下!请您站起来,安妮丝殿下!”   这个叫安妮丝的年轻人对那东西讲到,她的心上人奈特里奥·克利斯维里是帝国的法师,但出身是自由城邦的原住民。母亲厄里斯对她的控制就像是监视犯人的狱卒,反对她的恋情,甚至监视她的行踪。若非奈特里奥是帝国编制内的人,恐怕早已人间蒸发。她害怕她的母亲,因此向管家祈求带她逃离总督府邸。   “放心吧,殿下!”那东西伪造的面孔几乎无法察觉地蜷缩了一刹那,就像是捕蝇草要收拢一样。然后它装出诚恳的样子:“我会让您解脱这个困境。”   “可是,阿拉加里,如果您为此遭到母亲的指责......”   萨塞尔认真端详这个叫阿拉加里的东西。当安妮丝提到厄里斯的指责时,它的表情中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手背的肌肉也蠕动了片刻。那是和人类肌肉截然不同的蠕动方式。不过——太微弱了,普通人的眼睛根本看不出来,即使是他也差点错过。   总督府邸对这东西似乎有着更深刻的意义。   “安妮丝殿下,是我看着您长大的,您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也许我会受到厄里斯殿下的指责,但我相信她最终都会理解您。”   “可是......我和奈特里奥的仆从联系过。为了逃离母亲的指责,我要逃得远远地,而且绝对不能被发现。我要去受总督管束最小的帝国军营附近那座公寓。即使被发现了,我也有迂回的余地,逃进军营,阿拉加里......”   它的肌肉再次收紧了,就像是手掌握起时收缩的掌纹一样。   这东西感到紧张,还有困惑。它不知道如何应对。它现在扮演的是全然忠于这位安妮丝殿下的仆从,而它的任务......显然和此事有冲突。   “安妮丝殿下,”它抚平自己身体的褶皱,“也许......这话我说不合适,但是军营那个地方,是最粗俗下流的人才会......您想想外面那些攻城的人......”   “那不一样!我无路可走了!”   “但是......安妮丝殿下,如果您.......”   “求您了,我真的害怕母亲!她——”   足够了。通过这场短暂的观察,萨塞尔确认了这东西和总督之女的联系,也确定了它的任务是看住这个向往爱情的年轻人。最重要的是,即使来这里真的是管家先生,并非是植皮者,他也打算对这位以为‘埃文诺斯图书馆’非常安全就孤身前来的殿下动手,谁让她的家庭和这场攻城战密切相关呢?如果再加上这位管家的身份,那他就能影响到更多东西:不只是负责这座城市的库利乌斯提亚斯一家,还有藏在暗处的黑巫师。   他的时间很急迫。他需要更主动地施加影响,走上一条更危险,但也更便利的捷径。   萨塞尔抽出某个亡国公主的佩刀,为它镀上一层光明迷道的附魔。 第三百八十五章 命运的相会,就像恋人一样,但是不太恰当   “我无意冒犯,安妮丝殿下。”这个叫阿拉加里的东西语气依旧柔和,“但我从小照顾您到现在,如果您因为这种小事受到伤害,这将会是我的责任。您也知道,”它装作担忧地叹息道,“现在是战争时期,您的父亲和母亲竭尽全力维持城市的秩序以抵抗那些野蛮的原住民,唯一的安慰就只有您啊。安妮丝殿下......如果您就这样消失了,他们一定会很痛苦。”   “阿拉加里......”安妮丝咬着下唇,“我、可是我.......”   这句话最终也没有说完。   在她瞠目结舌地注视下,阿拉加里突然全身抽搐起来,脸色发青,萎缩的嘴唇露出牙齿,咳出大股大股的鲜血。萨塞尔拔出刀,一脚踹倒这具不断扭动着涌出黑烟的身体。就在这位陷入呆滞的安妮丝殿下面前,一道道妖异的炽热光线如蛛网般在它受创的伤口上展开,沿着它的全身皮肤分叉、蔓延,就像沿着血管流淌的阳光。   在它苍白的皮肤上,炼狱般的焦黑烧伤飞速蔓延。那干瘦的躯体不可思议地渐渐松弛,甚至变得饱满,最后如同蜈蚣的足一样排排张开。   安妮丝·库利乌斯提亚斯跪倒在地,竭力捂住自己的嘴以不发出尖叫。   “该死的光明神殿。”这是它死前吼出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该处理这位安妮丝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米特奥拉从黑暗中走出。“你来带走那些书,萨塞尔,我来带走这个女孩。”她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这件事之后,我会在落脚处停留一段时间,届时你可以自由行动,我不会多加干扰。”   “为什么,米特奥拉?”他能感到米特奥拉的注视——明亮,不带情感,就仿佛是银镜前的灯盏,在搜索他眼眸下的灵魂和思考。   “出于合理性的考量。”她道。   “合理性,什么才算合理性?”萨塞尔道,“最合理的考量难道不应该是......让我和这孩子好好地谈谈心吗?——就在我们落脚的地方——这样才能让我们以更便利的捷径走向终点!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达成足够的相互理解了。难道我想错了吗,米特奥拉?”   萨塞尔边说边随手切掉阿拉加里的头颅。这东西发黑的脑袋就像剥开的卷心菜一样沿着地面滚了好几圈,最后滚到安妮丝膝盖边上。像死掉的螃蟹一样蜷曲的头颅涌出一股臭味,差点让她哭出声来。它脸上荒谬而憎恨的表情让他不禁想要发笑。   “我不会要求你放弃自己的恶意,但还请你适度收敛,萨塞尔。”米特奥拉眉头微蹙:“不论如何,为了和这座城市里有可能倒向自由城邦的原住民一派产生联系,我们需要借助这个机会用这位安妮丝殿下当作这件事的引子。其它问题你可以随意处理,但劝服这孩子的任务还请交给我。”   她认为我会伤害这个无知的小东西。   “从结果来说。”萨塞尔摆出友善的微笑,“你来完成这个任务,或者我来完成这个任务,这两者间有任何区别吗?”   米特奥拉毫无动摇地注视着他:   “在她的下场这方面,会有很大区别。”   ......   萨塞尔越过全副武装的巡逻士兵,走进中城区另一座狗城“半部望楼”。这栋黑色要塞占据了环绕查吉纳高耸的中央城堡最靠东北侧的土地。和查吉纳内部其它五座城塞一样,它们得名狗城,乃是由于其环绕中央城堡建造,并均矮出一截,无疑会使人联想起蜷伏在主人身边的猎犬。   至于这座黑色要塞的别名“半部望楼”。它得名于此则是因为查吉纳的港口就修建在要塞内部,只有一半立足于陆地,另一半则是由玄武岩城塞遮盖的海湾。   要塞最高的瞭望点正是一座临海望楼。今夜此时,望楼底下只有稀疏的帝国法师和巡逻的卫兵。当他走在望楼正下方码头区蜿蜒曲折的贸易街时,闪电不停地在海湾黑如裹尸布的夜幕中闪耀,刹那间映得雨珠如水银般妖异,又在刹那后毫无征兆地熄灭。紧随而至的雷声似乎使得整个城塞都在轰鸣。   在这处高地眺望,远方正是如幽灵般诡秘地点缀着冷光的港口。气灯微弱地闪耀,如行将渐熄的星辰。一艘艘军舰好像山峦般静静地蜷伏在工事两侧。雨点不停地打在道路和水坑里。似乎雷鸣过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刷刷声。   和每个心怀不轨擅闯戒严区的人一样,萨塞尔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欣赏夜景。战争的场面越来越严峻,总督府邸的守卫却因为安妮丝的失踪而乱成一锅粥,诸多宝贵的时间不是用来处理城市事务,而是浪费在搜寻失踪者和捣腾流言蜚语上。一方面,米特奥拉已经劝服了那个叫安妮丝的女性,正在着手准备联系那位殿下的心上人——奈特里奥·克利斯维里,一位出身自由城邦洛卡泽的帝国法师。   该人在查吉纳本地的原住民聚落里算是颇有声望,据说才情和天赋也属一流。这理所当然:作为出身倍受歧视的自由城邦原住民,而且还赶上了和帝国矛盾最为激化的战争时期,却和保守派的查吉纳总督伊塔斯·库利乌斯提亚斯的女儿深陷爱火。他不仅没有人间蒸发,还在军队里保持了原先的地位和声望。这样想来,这位奈特里奥自然不能称为草包,兴许还在玩弄权谋上颇有心得。   如果想从查吉纳内部剥掉这座城塞的衣服,让它变成赤身裸体的少妇,一两个内应根本不可能做到。两个高阶法师或许能够做到。可是,这也意味着他和米特奥拉要承受前所未有的生命危险。他不是贞德,他不可能同意这种事,一点儿都不可能。内乱,这座城市需要足够规模的内乱。   内乱。这不仅能让攻城战走上捷径,也能让他针对毒液学派黑巫师的行动走上捷径。   萨塞尔很期待他能得到的东西。   但是内乱需要发酵的时间以及发酵的条件。矛盾已经存在了,可这矛盾演化的不够激烈,也不够狂热。这意味着他需要多添几把火。   另一方面,对于从植皮者手中得到的那瓶药剂,他也有了点眉目。不过也只是有点儿眉目而已。落脚处的器材太过短缺,他需要找个更合适的地方。   例如说......本地的炼金术师。   冰冷的雨点下个不停,在他斜倚着靠海的凭栏思索时,又一道无声的闪电划过。   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浮现了轮廓。   “啊!好久不见,我亲爱的眷属,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嗯,让我想想......算了,思考总是很累,倒不如把命运寄托在偶然的巧遇上,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命运的相会。就像注定要见面的恋人一样。噢,不太恰当——不过还是很像。那么,在你看来,这是个惊喜吗?”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是奈亚拉托提普   黑暗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轻如烟雾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可话说回来,我本以为你这时应该在拯救那位......算了,剧透可是一种罪行。”黑暗模仿出自责的语气:“观赏舞台剧时,你同样不喜欢剧透,不是吗,萨塞尔?与其追寻已经打破的碎片,倒不如让我们忘记那些让人不快的东西——对!忘记那些让人不快的东西,讨论些会让人心情愉快的想法。打个比方......你有想过黑山羊之子会和某个恶魔生出什么东西吗,萨塞尔?也许会是过去从未诞生过的新的种族?某种华美、细致却又受到诅咒的孽物?而且还能像孢子一样散播到整个世界!介意我和你讨论这个话题吗?”   那是一如既往微笑着的奈亚拉托提普。   萨塞尔斜退了一步,但裹着一层黑色薄纱的手还是搭在他肩上,就像是徘徊不去的幽灵。   雨还在下。他听到长靴踩过水花的声音。   “介意。”他回答。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模仿出惊讶的语气,“这是为什么呢?”她的手指沿着他的肩头滑动,抓住他的咽喉。像蜘蛛的节肢一样冰冷的食指扣在他的下颌上,雨点的声音像飞舞的沙砾。   “或许这是因为......最近我和您那位可爱的使者一起用过餐。”   “啊,你还真会说话。”奈亚拉托提普说着绕过他,指尖在他的咽喉上打转。萨塞尔看到她长长的黑发浸满雨水,眼睛在刘海下闪着血光,“善于称赞,我们之间的又一个共同点。”   “我想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已经够多了。”   她把脸凑过来,用发亮的红眼睛盯着他,模仿出惊讶的表情。“是这样吗?”她用清脆婉转的声音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信徒和神明间总是有着诸多共同点。”萨塞尔回答。   “噢,信徒!不,这应该也是嘲笑。”她忧郁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场交易。可如果你想让它变成信仰,倒也不是件特别难办的事情。坦诚的说呢,我回应信徒祈求的基准通常都取决于我的心情。而我又不像你们人类,我的心情总是很痛苦——为那些陷入无助和绝望的可怜人感到痛苦!我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在帮助你们摆脱既定的命运。”   既定的命运。这是个值得在意的话题,萨塞尔想。他准备找个着手点仔细询问一番:“那对于那些噩梦中徘徊的灵魂,那些自称猎人的东西,他们既定的命运是什么?”   “噢!那些自称猎人的小东西!——你也看到了,”奈亚拉托提普宣布,“对于那些寻求禁忌的灵魂来说,他们既定的命运就是在永无尽头地等待中遗忘一切。这也是他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毫无疑问。就像那位在我另一个化身眼前消逝的老猎人一样。不过呢,出乎我意料的是,你不像其它人那样无知,对吗?在这个时候,他们居然迎来了他们的先知,一个用诚挚而恳切的花言巧语给予了他们的希望的伪先知!一个惊喜!出乎意料的惊喜!我想你再次吸引了我,你让我记起......让我记起......记起......啊,算了,我记不起来了。已经死透的东西也没必要再去记忆了。人总该追求活的东西,不是吗?”   一道闪电划过,紧随而至的是隆隆的雷鸣。   萨塞尔看到她那柄黑色折扇,听到折扇下传出诡异的嘶嘶声。“尽管如此,你还是非常让我难忘。”她用会让绝大部分人都心软的温柔语调说。   “相比于我,或许那位公主殿下会让您更加难忘。”萨塞尔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既定的命运是什么?”   “你说的不完全对。噢,不太恰当,不过还是不完全对——是的。”她叹息道,“是的,在我从绝境中拯救的诸多失去希望的灵魂里,她的确是最让人难忘的那几位。即使是我,有时也会为自己的善良感到不可思议呢。”   奈亚拉托提普用折扇挡住左半边脸颊。她美丽的嘴唇分开,露出像蜘蛛冰冷的节肢一样分叉的浅绿色舌头——她在微笑。   “而说到既定的命运,”她说着,靠得更近了一些,“还用问?自然是做她会做的事情——关照自己的事业。和一个合适的异性生下一两个孩子来保存王室的血脉,试图在他们身上延续往昔的荣誉,直至所有的仇恨都在这过程中褪色,最后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个错误,然后极其痛苦地死掉。一个荒谬又充满隐喻的喜剧!我想,应该和你既定的命运没什么区别,对吗?”   当然有区别。   “那为什么,”萨塞尔又问,“你要在这座城市徘徊?”   “啧啧,看得出,你很忙,说不定连我在这里都让你感到困扰。”奈亚拉托提普摆出忧郁的表情叹息道,“至于我为什么要在这座城市徘徊呢?我仔细想了想,也许是为了给我可怜又无助的信徒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给予指引。就像每个神明都该干的事情一样。不然的话,那些年轻的传道者又怎会虔诚地向他们的神灵祷告呢?”   她没打算说真话,萨塞尔想,尽管他也不指望她在这件事上说真话。   “那关于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的命运不就在你和那位学士手中决定吗,萨塞尔?”她把毫无温度的嘴唇抿在他的耳朵上,“在关照自己的事业这件事上,征求他人的意见可不是明智的选择啊。”   耳边仍是落雨声,冰冷的雨水正耐心地渗透衣物和皮肤。   “相比这件事,”她把像尸体般冰冷的面颊贴在他下颌上,“倒不如让我们聊聊更有意思的话题吧。关于那位......莱伊斯特?”   沉默。萨塞尔似乎感到了迷惑,诡异的迷惑。他认为奈亚拉托提普的建议总是怀着恶意,但在这件事上......   “就像我想的那样,”外神的化身续道,“你在对待知识时总是怀有极大的耐性。我想,即使没有我的指引,你也会将热情投入到相同的方向。”她把食指停在他的眼睛上,按在那颗她过去嵌进去的晶状体上。他感到眼睛一阵刺痛。“啊,你看看,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说不定那位公主殿下也会帮你忙呢,对吗?”   依旧是沉默。过了一阵,萨塞尔终于问:“你要告诉我什么?”   “倒不如先放下这件事。”奈亚拉托提普说,看上去对此并不在意,“或是边走边说?最近我感觉非常无聊,恐怕——你需要陪我一段时间,如何呢?”   “我要去哪里?”   “去哪里?还用问,城主的晚宴啊,我想,也许还会关照到你的事业呢,萨塞尔。”她轻车熟路地挽住他的胳膊,朝黑暗中从他们背后传出的脚步声挥手示意。   又一道闪电划过,接着,是某种本地口音很重的拉丁语:“伊萨贝拉女士,我是伊塔斯·库利乌斯提亚斯的侍卫,来迎接您参加总督的晚宴......这位先生是?” 第三百八十七章 可耻的表演   ......   查吉纳内城中心要塞的总督府邸兴建于远古的凯兰尼亚时期。萨塞尔初到此地时,查吉纳刚刚落入帝国之手。那个时候,过去的总督刚刚在市场绞死,新的总督也尚未就任。萨塞尔则饶有兴趣地按照历史年份巡视了一遍整座府邸,并记录下这座古老城堡随着历史的变迁刻下的痕迹。如今,当他循着侍卫的指引重返此地时,似乎一切都和过去毫无区别,只是在装饰上多了一些帝国的影子。   夜幕已深,蒙蒙细雨逐渐消褪,帝国的贵族们也陆续赶到。萨塞尔站在府邸高层的阴暗阳台上,俯瞰这些人穿过下方的庭院。战争能改变许多人,也能改变许多事。初出茅庐的新兵会变得坚韧刚强,蜕变成心如铁石的老兵,温文尔雅的贵族会变得残酷,蜕变成冷漠无情的军官。经过数月的洗礼,每个手上染满鲜血的人都对世界有了不同的看法。当足够多的灵魂在他们的剑下踏上胡德之路后,这些人也就成了过去他们心怀敬畏的那类人。他们一些特质被放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另一些特质则像钢锭中的杂质一样,在战争的铁锤敲打下爆散成飞舞的火花。   来参与晚宴时,很多人都穿着军官的制服,甚至佩剑都未离身......这些表面上东西不止是表面上的东西,它们意味着更深刻的影响。对于城市外那些自由城邦的来客来说,也同样如此。   “这可是难得的晚宴,”奈亚拉托提普在阳台角落的阴影中端详着他,血红色的眼眸透着饶有兴趣的光芒,“你却沉默的像是具尸体一样。”   她明白我在做什么,她总是明白。但她总是在用看似毫无关联的话题来让打乱我的思考,而且,每句话中都含着意味不明的暗示。   萨塞尔能从她言语间透露的线索中推断出上百种可能性,可他毕竟不能对每种可能性都进行验证。依照他的猜测,对这位千面之神的化身而言,他,萨塞尔,就是一出舞台剧中的某个重要角色。她所寻见的事物则是引导舞台剧中某个角色的命运,并将其导向她最喜欢的某个方向。   那她到底喜欢什么?毫无疑问,奈亚拉托提普不是一个好观众。他认为她喜欢荒诞的惨剧和痛苦的折磨,以及在距成功仅有一步之遥时踏入深渊的“戏剧性”,——喜剧般荒诞又可笑的戏剧性。   但他不可能向环境屈服并表示逃避,周围的一切都在像海浪一样冲撞着他,猛烈地让他难以站立。如果他不能超越条件,那条件就会超越他。   “是的,您说的对。”萨塞尔耸耸肩,心平气和地说:“那场战争造就了我,这场战争却改变了我。如果换作去年卡斯城理事会宫殿那场晚宴,说不定我会有心情和您共舞一曲。可现在呢——人总是得为自己的事业负责,您说对吗?”   “说的没错,”她也耸耸肩,表现出温顺的颇感无聊的样子:“关照自己的事业可是很重要的事情。那么,为了表现你在事业上的诚挚,你现在都发现了什么呢?”   “这不只是个晚宴。”萨塞尔仔细看着奈亚拉托提普,探询她表情中一闪而逝的细节,“我很好奇这位伊塔斯总督秘密召集全体贵族是为了什么。您能告诉我吗?”   奈亚拉托提普走到他面前,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庄严地说道:   “当然是为了从邪恶的自由城邦军队手中拯救查吉纳。”   萨塞尔又一次审视她这位外神的化身,想猜出对方隐藏在即兴发言后的想法。签订卖身契前的那晚,在和她即兴表演过歌剧却因词穷而接不下去之后,他经常会思考:也许这也算是种值得玩味的折磨。但奇怪的是,他也觉得那算是一种可行的交流方式。   想到这里,萨塞尔抓住她的手,用可耻的温柔语调说:“是真的吗,伊萨贝拉,我一直以为,您只关心最微不足道也最使人伤痛的情感!”不过——他禁不住想——用不了多久,这座城市也就到更换主人的时候了。那将是无比悲惨的过程。兴许那才是她真正想看的东西,而不是让他像个精神病一样在这里表演娇柔造作的歌剧......   她眨眨眼:“是的。我把我的一切生命都奉献给了爱情,但我却愿我能有两个生命,您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萨塞尔灵巧地把腰一弯,亲吻了她露裸的两肩,用拉丁文请求祝福,采用西塞罗式的句法和经院哲学的三段论法论述了她的善良,语句冗长而流畅,词法优美。   他一开头兜了个很大的圈子,按照歌剧铺垫背景的规则,首先编造了这位伊萨贝拉小姐的故事和凄婉的爱情;然后才转入正题:自由城邦坚决拒绝归顺罗马,皇帝理所当然地对此十分愤怒,发起了惨绝人寰的战争。但是伊萨贝拉小姐热情地关怀平民福祉和全世界的和平,努力团结一切热爱和平的人,对待战争的敌人也不是希望他们死,而是竭力拯救他们,就比如说来自自由城邦邪恶黑巫师涅尔塞,因此涅尔塞一旦悔过自新,她就愿意像慈爱的圣女一样接纳他并给予他爱情。   萨塞尔抬起眼睛,脸上摆着无限感动和可怜的表情,好像是个被捉住的小偷在悔过自新:   “我无法像您转述,”他最后用诚挚的语气说,“您是如何善良!”   “我?”   “对,当然是您!”   “您可真会开玩笑,涅尔塞先生!”   萨塞尔专心地盯着她,想要发火,但却不想让自己可耻的表演功亏一篑。   “不,我不是开玩笑,伊萨贝拉小姐!当然,人人见到您的善良怎么能行!我明白,您最爱怕粗野的人,——堕落者、酒鬼、残忍之徒。您喜欢儿童的天真和淳朴,您本应该只待在没有邪恶和狡黠的地方,否则您会因这邪恶的战争变得脆弱,又可怜,又使人惋惜!但我始终都相信!如果现在神明对我说:涅尔塞,这善良并不存在,——我就会回答道:伟大的神明啊,正如您创造了我一样,——确定无疑的是,您一定也同时创造了伊萨贝拉小姐的善良!” 第三百八十八章 亲爱的。   “噢,您的信仰是如此虔诚!”她把他的手握在胸前,模仿出痛苦的表情祈求道,“可您怎么没有看到,您现今的遭遇正是恶魔在诱惑您,要把您引向毁灭。这万恶的恶魔,让它受到诅咒吧!”   萨塞尔只眨了眨眼:“恐怕我已经深陷苦难无法自拔,而这都是为了您,我亲爱的伊萨贝拉小姐。”   这句话或多或少带着些讽刺的意味。   奈亚拉托提普继续瞪着湿润的眼眸看着萨塞尔,表现出惊讶的神色。突然,她把脸靠过来,狡黠地眯起一只眼睛,笑了起来:   “这就不好了,萨塞尔,——真的不好。难道我不了解内情吗?仿佛是我们不知道,你不正是明知某些事物每时每刻都在毁掉自己的灵魂,却仍旧与之为伍的那种人吗?”   看来表演结束了。   萨塞尔后退一步:“我想每个像我这样虚弱的灵魂都在步向毁灭,区别只在于,这条路是上升还是下降罢了。”   “啊!这莫非也意味着......真理与你同在吗,萨塞尔?你对它的虔诚莫非可以克服你面临的所有苦难?”   “稍有些出入,但或许您说的没错。”   “既然你是如此虔诚,萨塞尔,那你又为何踏足这片泥沼,探究自己毫无把握的事物呢?你觉得恶魔到底是谁呢?它代表的又到底是什么?又是谁在毁掉你的灵魂呢?说到底,什么才算是对一个人灵魂的毁灭呢?难道不是让他被迫承担和他的价值与生命截然相反的义务吗?要么,就是你自己对你自己的毁灭也甘之若饴,难道是这样吗?真的应该是这样吗?”   “我只是在聆听这个世界交给我的命运。”   他再次后退一步。   她带着少女般的微笑向他靠近,两只美丽的眼眸紧紧地盯着,泛溢着酒浆似的暗红色,像是两颗剔透的血水晶。闪电划破了乌云,转瞬即逝,也照亮了她的脸,——苍白如尸体的脸,透着深深的病态,像是以前在苍白峡谷深处从黄衣之王的迷宫中出现在萨塞尔面前的那张可怖的面具。   她,奈亚拉托提普!——他突然想到那个深潜者的自述,——是另一个世界的真理!   萨塞尔感觉自己已经退到了角落,她洁白冰冷的躯体像是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毫无缝隙地贴在他身上。他感到自己脸上有一股呼出来的寒气。他听到幽灵低语般的倾诉:   “那么,你愿意倾听我交给你的命运吗,渴求真理的巫师?我可以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听。你愿意吗,亲爱的,跟我一起前往那里去?那里很美好,是所有渴求真理者的天堂。那里像是在梦中,像是在一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梦中。在那里,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做,任何真理都会展现在你眼前——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萨塞尔似乎感觉自己本不存在的心脏猛地一跳,可是看到她玩笑似得狡黠的表情,难以理喻的好奇心便又战胜了恐惧,他问道:   “到哪里去?”   她冰冷但柔软的嘴唇几乎是接触到他的脸颊,呼吸温软如水。她轻轻地说,只是勉强能听得见,好像是在无限悲伤地叹息,又好像带着玩笑似得笑意,热情洋溢而又让人陶然心醉:   “到我诞生的地方去!”   整个世界都像是停滞下来了,仿佛这角落外的人们都被钉在地上了,僵住了,一动不动。   “到我诞生的地方去。”   她重复着,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表现出不可思议的爱意。那张苍白的脸上,那双映着他瞳孔的红眼睛里,闪现着他头一次在这化身的眼眸中看见的某种燃烧的狂热......某种古老的、反射着匪夷所思之物的幽影。这双半张着印在他唇上的冰冷而温暖的柔唇,这具如蛇一样滑腻地颤动着的身体——这太荒谬了!   那声音表现出无限的柔情和诱惑,拥抱他,亲吻他,接纳他,如此深沉,又如此可怖,犹如死亡本身一样,沿着她的肌肤流进他的灵魂深处......   萨塞尔几乎只是本能地贴合着她冰冷的柔唇,抱住她柔软的身体,在仿佛完全静止的世界里倾听某种他从未听闻过,却匪夷所思地能完全理解的语言。这语言传达着一种难以被他所理解的词句揭示的信息。   倘若这真是语言的话。   “......一切真理,亲爱的。”她不是在耳语,而是在轻轻地叹息。她的语调令人昏昏沉沉,让人变得沉重而肿胀。她的眼神温柔,悲哀,和她柔软的嘴唇一样湿润:“回到父亲那里去......”   “......父亲?”   萨塞尔像一个自杀的人要在最后一分钟举起刀一样问道。   突然间,一道夺目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夜幕,就像是磷火在他的头顶直接迸裂。刺目的闪光苍白如纸,贴满乌云密布的天穹。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雷鸣。雷鸣声像是地震一样,笼罩着恐怖。   在这雷鸣中,暴风雨立刻再次呼啸起来,犹如山崩地裂,雨滴和冰雹噼啪直降。   庭院里响起接连起伏的咒骂和叫嚷。也就在同一刻,远方的钟楼发出凄凉的响声。那是晚祷的钟声,是祭奠战死者的钟声。   萨塞尔欠身挪开,用长满鳞片的爪子拽开她的胳膊。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四肢轻得像是深秋的枯叶。   “每次和您见面,都使我心有余悸。”这句话说完,他心中孩童般的惊悸也便随之消失了。   外神的化身盯着他,发出饶有兴味的笑声。   “多可惜啊!”她以下巴为轴心前后摇头,然后忧郁地说,“不过呢,既然神明对她虔诚信徒的指引失败了,那我们也就只能去晚宴里继续你的事业了。”   .......   当自称罗德里克·尤文庭的萨塞尔和“伊莎贝拉”来到时,壁炉里燃烧着橙红色的炭火。浑身湿透的贵族们都在窃窃私语,粗略来看有四五十来人,还有一百多名侍卫及随从。萨塞尔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的长椅上扫视这些人。他不禁暗自揣测,如果把这房间里的贵族一网打尽,他能得到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甚至毒液学派的黑巫师也会受惊逃跑,更别说这附近或许藏着不止一位高阶法师。在他势单力孤的情况下,他们能让他好好喝上一壶。   起初没人注意到萨塞尔,可当“伊莎贝拉”坐在他腿上晃起脚之后,谈话声就莫名其妙的低了起来。   “伊莎贝拉?这位是?”有人凑了过来。   “噢,如您所见,女士,”萨塞尔道,“坐在这里的是一名奴隶,过去则是来自勒斯尔的士兵。”   正如俗话所说,没人会对太过认真地对一名奴隶生气。 第三百八十九章 礼物   “我以为库雷乌斯提亚斯的晚宴召集了足够多的贵族,结果总督夫人却没来?”一个中年贵族叫道。他体态发胖,面部肌肉松弛,表情故作庄重,眼神显得无聊而尖利,隐约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   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女贵族和她的奴隶身上移开了。   萨塞尔把注意力放在那位伊塔斯总督身上。他身材魁梧,肩膀宽厚,配着一身戎装的体型给人印象深刻。大鹰钩鼻子鼻梁凸起,胡须下藏着的两片薄嘴唇略略带着曲线,仿佛是经过打磨似得。查吉纳本地流行此类粗犷的胡须,和喜好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卡斯城贵族圈子截然不同。   “噢,厄里斯确实没来,奥里巴西乌斯。”他心平气和地说,“但是库雷乌斯提亚斯在,而且就在你眼前。”   “这儿少的也不止库雷乌斯提亚斯夫人,”奥里巴西乌斯——那个发胖的贵族道,“斯福尔扎也没来,还有那位奈特里奥·克利斯维里......当然,很多帝国派遣的军官也都没来,卡尔提斯也没来。我突然发现,这里好像没有任何一位原住民出身的贵族和军官,甚至连支持他们的也都没多少啊?”   “啊!看来总督阁下对自己的夫人也非常不爱惜。我终于知道了,想要消灭原住民的伊塔斯·库雷乌斯提亚斯是准备连他的夫人也一起消灭呢。”那位刚刚问过萨塞尔的女贵族非常轻蔑地道。   “这只是巧合,阿纳托利,我的夫人不在这里另有原因。”   “当然了!库雷乌斯提亚斯家族的伊塔斯娶了原住民,这当然不只是为了稳定局势,而是由于和自己的政治理念截然不同的爱情,你们说是吗?”   “我还以为我们要谈怎么应付那些野蛮人的军队。”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贵族道。   “当然了!”伊塔斯道,“那些野蛮人的军队在城外围困我们,这里的原住民集会在城内围困我们,我召集你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搞明白为什么!”   “那是为什么呢?”阿纳托利轻蔑地问。   萨塞尔发觉,站在这里的人绝大部分是帝国出身。他们都对这位伊塔斯总督不满——这很正常。谁都会厌憎同派系的人做了违背派系理念的事情,即使这是他迫不得已。   不过现在看来,尽管总督夫人是贝尔纳奇斯本地出身,但这依旧不影响丝毫这位查吉纳总督的政治理念。   “为什么?”总督喊道,带着怒火和挑衅皱着眉头,“这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为什么在帝国的士兵们竭力抵御那些野蛮人时,我们的城市却在承受无谓的指责?为什么瘟疫从那些下贱的流浪者身上传播,毫无区别地袭击所有人?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难以置信的惨死——而且不是在战场上,是在城市里!我们的医生不够了!我们的守卫不够了!连我们销毁尸体的焚化炉都不够了!”他瞪大眼睛,指着下城区的方向,对这些帝国出身的贵族庄严地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的城市不够干净!连士兵们接连死去的灾难都不足以让他们满足!那些下流的野蛮人除了寄生在我们身上吸血以外什么都不懂,我们该干什么?难道我们还要站在这里为了抵抗他们的同胞牺牲一切吗?”   萨塞尔看到,阿纳托利脸上露出惊悸的神情,“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糟糕,现在挑起事端是否太过轻举妄动了?”   “你忘记前几天中城区爆发的冲突了吗?”总督心平气和地说,“那些野蛮人集合起来在闹市区做演讲,还联合了几个同情他们的帝国军官。他们号称他们要获得更大的权利和更公平的对待,否则就要给我们好看。”   “在那些野蛮人看来,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时机。”那老贵族说。   伊塔斯有意纵容焦躁的居民在原住民身上宣泄怒火,好让他们的恐慌得到缓解,萨塞尔想。尽管党同伐异向来是人类的天性,但会相互联合的人可不止用施暴来宣泄恐惧的帝国公民。   “这难道不是因为你那个阴沉的女儿被不知哪里来的流氓带走了吗!”奥里巴西乌斯嚷起来,“难道你能否认你自己就没有私心吗!?”   总督的视线再次从这房间里的贵族们身上扫过。   “我已经镇压了那次演讲,但事情总会愈演愈烈,所以我建议——”   以那个胖贵族为首,人群爆发出叫喊。尽管抗议的声浪和支持的不相上下,但萨塞尔以为,除去少部分人外,大多数抗议都是由于镇压原住民可能招致的风险。那么,只要这位总督提出可行的方案,剩下的就可以交给这些贵族和他们的私军了。   萨塞尔看到奈亚拉托提普步伐轻快地加入了支持者的队伍,并开始发表演说。很明显,她在这件事上有着超乎想象的兴趣。   ......   当萨塞尔翻阅那本永远都翻不到尽头的怪书时,米特奥拉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那位胆怯的像是只兔子的安妮丝。总督的女儿脸上依旧带着那种难以理解的憔悴,那是灵魂保受自我责备的折磨后刻下的痕迹。萨塞尔只瞥了一眼她们便没再多做理会。他翻过这本书的第40.514页,下一页的页码变成了八位数,印着一个笔法笨拙的古瑟-比斯语符文。   安妮丝一进来,就飞快地扑到角落的床上——像被一根无法抗拒的长线牵引着一样。这女孩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就能挡住全世界的灾难似得。   “奈特里奥,”她哭着,“噢,奈特里奥......我快要疯了!”   “看样子发生了意外?”萨塞尔抬起头,脸上挂着怜悯和同情的微笑,“如果你认为你的任务很难,那你可以把她交给我。”   米特奥拉没说话,只是保持沉默。她领安妮丝进来时,眼睛很和善,似乎还在用很轻柔的话语安慰着对方。不过等到和他的视线对上之后,那两道阴郁的眉毛下浅蓝色的眼睛便立刻射出锐利的目光,冷漠,但是又像是能洞察一切。   “用得着这么区别对待吗?”萨塞尔两手一摊,“我们认识的好像比她久多了——你没有这么想过吗?”   “的确发生了意外,但在尚能接受的范围内。”米特奥拉没理会黑巫师的废话。她朝安妮丝看去,但女孩只是躲在被子里哭。“因为那位奈特里奥不怎么友好,我便姑且借着天气给了对方一些警告。伤不至死,作为法师来说恢复起来也该很快。至于保密方面,我想大部分人都会当作正常的雷暴雨。”   他愣了愣,想到把他从那种自杀般的好奇中叫醒的雷鸣。这还真是......意外。   ......   暮色将近,客厅里只有萨塞尔一人。他在地毯上盘起双腿,打壁炉旁升起火来,手里还在翻那本无穷无尽的怪书。不久后,似乎那位安妮丝殿下已经睡着了。米特奥拉也来到客厅,就坐在壁炉对面。她把木柴投进火中,头发被火光染作淡金色,一声不响地盯着跳动的火焰。学士发白的薄唇略略有些脱皮。   萨塞尔从橱柜里拿来两支高脚水晶杯,给她斟了杯法隆葡萄酒。水晶杯的底部盛着纯净的冰块。黑色的酒液因滴入了肉桂精而散发出不可思议的芳香气味。   “这是?”   “总督府邸库存的酒。”萨塞尔就地坐下,把整瓶酒都放到她怀里,“原本想带回去自己处理,不过现在......算作你的谢礼了。”   米特奥拉略带好奇地把酒瓶拿起来——毛玻璃做的瓶子,略微透着虹霞的色调,因年代久远而发白。瓶子上挂着一个小柏木牌,但上面的字母已经无法辨识清楚了。   “老实说,我不记得我有做出需要你表示感谢的行为。”   “至少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点炉火。”萨塞尔说。他没打算告诉她奈亚拉托提普的事情。“在这座城市里,很多炉火已经点不着了。”他说道,也朝跳动的火焰里投进一条木柴,聆听篝火噼啪做响的声音。   “你觉得对于炉火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米特奥拉?”他突然问道。   “我想,是坐在炉火旁边的朋友和家人吧。”   “但现在,这里只有两个心怀叵测的异乡人。会为这里带来灾难的异乡人。”萨塞尔道,朝她举起酒杯,“为了庆祝我能在这里点炉火而敬你一杯,会为查吉纳带来灾难的朋友。”   碰过杯之后,一股奇异的空虚感笼罩了他。   “请原谅我这么问。”米特奥拉侧过脸看向他:“你在闹别扭吗,萨塞尔?过去我以为你看上去不像是会有这种情绪的人。”   “每个人在经过情绪的大起大落之后,都会陷入莫名其妙的惆怅。”萨塞尔摇头。   她没再多说话,也许她也明白这种时候没什么可说的。   米特奥拉抿下一口手里的法隆葡萄酒,微微睁大眼睛,显露出略略带着惊异的神情。“Candida nlgrescant vetulocrystalla Falerno.(掺着冰晶的法隆葡萄酒在杯中闪闪发亮)”她的语气近乎叹息。那双水蓝色的瞳孔注视着酒杯,充满柔情和温存感:“冰晶也好,酒浆也好,肉桂精也好,连水晶杯都渗着一种独特的馨香。我没想到多层次的感受能丰富到这种地步。”她眨眨眼:“这瓶酒就这样送给我......你觉得真的可以吗?”   “你可以当作我替这座城市带给你的纪念品。”萨塞尔耸耸肩:“因为这座城市也许再也不会给你留下任何纪念了。”   吃晚饭时,萨塞尔给她讲述了总督府邸发生的事情,并顺道讨论其中的种种变数——只是把某个心怀叵测的外神化身转述成了过去的熟人。这其中主要围绕总督决心彻底根除查吉纳内部因原住民导致的不和,以及后续可能出现的诸多问题。帝国出身的贵族们都有什么态度,又是如何被伊塔斯说服;当时和伊塔斯对着干的几个贵族又都是谁,事后又如何因此而改变了态度;诸如此类。   “如果事情真的演化到这一步,”米特奥拉用油乎乎的手握着涂满酱料的鸡腿,面色肃然地说道,“我想,说服这座城市里那些站在另一个阵营的人也会顺利的多......”她用牙齿扯下一大块肉,含糊地咀嚼着咕哝了两句,再次陷入思索。   萨塞尔又讲到他在查吉纳下城区的所见所闻,态度也严肃了许多:一些原本有着体面住所的原住民如何被逐入臭水沟,帝国的公民们如何对付演说帝国的傲慢的异己者,将那些人的头颅悬挂在木矛上喂狗,士兵们又是如何肃清意图威胁秩序的人——从中城区每一个角落到下城区的边缘,到处都是如此。   米特奥拉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吃过晚饭后,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听着火焰吞噬木头,却好像看到火焰正在吞噬这座城市本身。昨夜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无精打采的夕阳也渐渐沉落。夕阳倾斜地落到客厅里,就好像架在铁锈色的窗边一样,暮气沉沉的,这夕阳也架在他手上,眼看着就要从他手里滚下来,也许会滚到空无一物的墙角,也许会滚到米特奥拉身侧。   昨夜被雨水打湿的树叶也从枝枝杈杈上沙沙地落了下来。越来越强劲的寒风从苍白峡谷的方向,从帝国占领区的方向吹来,在它们交界的地方发起威来。   “我用法术记录了总督府邸的会议,”最后萨塞尔说,“把这记录拿给你认为合适的人。”   “奈特里奥·克利斯维里......”   “奈特里奥·克利斯维里......”萨塞尔重复了一遍,“总督府邸的会议也提到了这个名字。”他朝学士看去,“他会是内乱和里应外合的牵头人吗,米特奥拉?”   米特奥拉说不出话。她朝不知何时醒来并探出脑袋盯着他们的安妮丝看去,但女孩避开了她的目光。   那女孩也知道自己在推动着什么,萨塞尔想。   “的确,”米特奥拉似乎停顿了很久,最后才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我们的所作所为必定会导致更大的灾难,但为了结束这一切,面对更危险的未来,不管如何,我们都必须推动棋子前进。” 第三百九十章 命运把你赐给了我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初秋,查吉纳要塞,地下水道尽头。   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把机运长剑刺在腐臭的淤泥中,浮出黑漆漆的水面,悄无声息地爬上阴森的洞窟。这次攻城结束后,她就该考虑雇佣兵团剩下那些年轻人该送去哪里了。也许是依照洛卡泽的大公扎比莱的意见送去自由城邦领土的大后方,也许是跟随米特奥拉的船只去勒斯尔,但不论如何......   她已经不想再承担这些生命了。   塞蕾西娅停下脚步。她穿着轻皮甲的后背靠在潮湿的石头上,努力忽视脚下溃烂的尸体和刺鼻的污水混在一起后直冲鼻腔的臭气。扎比莱大公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再往后,近百名精巧细选的战士正接连浮出水面,更后方,是辅助这些战士在水底穿行的几名施法者。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就在其中之列,还有一名则是出身洛卡泽的帝国法师奈特里奥·克利斯维里。   她长出一口气,平复因游过二百多米水深而酸痛难耐的四肢。腥臭的污水流过她的鞋底,发出浑浊的汩汩声,在狭窄崎岖的石缝里流淌。蚊虫的嗡嗡声让人烦躁不已。沿着弯曲重叠如鸟巢的洞窟张望,似乎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模糊黑影。看着眼前堆满尸体的地下水道就在她脚下,这让塞蕾西娅感觉十分怪异。它就联通着查吉纳要塞内部——这座在攻城战里坚持了整整一个季节的要塞。   沉重的脚步声越过了她背靠的地方,塞蕾西娅抬头,看到扎比莱。钢甲头罩下饱经风霜的面孔正朝她微笑。虽然扎比莱是她出征后在战场上认识的所有男人里最友善的,就像她父亲一样,但最近她仍旧产生了一些芥蒂。不管怎么说,和萨塞尔那个阴沉的巫师混在一起的人都会让她产生芥蒂。   “至关重要的查吉纳要塞的解放......”扎比莱张望这条天然地下洞窟似得地下水道,低声说道。那双眼睛非常明亮,至少比她明亮得多。“就交给你带领了,塞蕾西娅。”   “我很怀疑一个雇佣兵能否承担这种责任。”   他咧开一个鼓励的微笑,这使他已至中年的面孔越发容光焕发起来。“你是我认识的战士里最优秀的,想想阴影神殿的猎犬吧,战士,那东西可比这座城市可怕多了!难不成你还怀疑我们能不能帮到你的忙吗?”   “我没怀疑过你们,但我不信任那个奈特里奥。”   “奈特里奥已经把自己的家人接送到了洛卡泽的驻地,不止如此,他甚至连总督的女儿都接了出来。”   塞蕾西娅闻声眉头一皱。这是萨塞尔的声音。   她用眼角余光看到萨塞尔扫了自己一眼。“你可以认为这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帝国的伤害。不过换一种说法,这个举动也可以称作一种保证。”他说道,“他为了换取信任上交了自己的亲人,还上交了总督的女儿。你瞧,你能做到这点吗?”   她觉得这个巫师在嘲笑她。   这说法实在让人不舒服。的确,那个奈特里奥把自己的亲人接到洛卡泽的营地,这可以称为保护。换种说法,他们也是人质。但这和她塞蕾西娅有什么关系?   亚斯基洛奇之战让她的一切都成了闹剧。只因为一个基于个人好恶的选择,她就挥霍掉了自己迄今为止积累的一切。反倒是那位把亲人全部送到洛卡泽的奈特里奥,就算他把他们当作可以利用的工具送到自由城邦的营地,送到那些屠戮了这个省份的一座座城塞并把尸体朝城墙上砸的疯子和混账手里,他依旧会因为这种‘牺牲’获得他想要的东西,而且没有任何他在乎的人会因此受到伤害。   塞蕾西娅猛吸一口气,决定保持沉默。作为一个佣兵,她向来都懂得忍受很多事,被迫在糟糕的东西和更糟的东西之间做出选择,甚至迫于生计强行保持微笑面对让她想要一剑砍死的雇主,但总有些东西会让她心情恶劣到极点......   萨塞尔对洛卡泽的大公扎比莱耳语了几句,从她身边经过,点亮一丝巫术的光源,沿着坑坑洼洼的洞窟向上行走。塞蕾西娅紧随在他之后,一只手扶着潮湿的岩壁。寂静让呼吸声也变得刺耳起来。城市的下水在淤泥和尸骨缝隙间流淌,汇成一滩滩蚊虫横生的水洼,散发着刺鼻的腐败恶味,令人气闷。她趟过水洼,颤栗般的寒气沿着指尖汇入剑刃。她沿着地下通道跟着巫师前进,在黑暗中放低呼吸,保持住体力和脚步的节奏。   起初,她觉得这座带给她折磨的要塞终于就这样暴露在她眼前了;现在,随着这让人烦躁的通道越走越长,她反而感觉到离奇的紧张感,就仿佛她突然陷入了弱势。黯淡巫术的光芒就像幽灵一样。   那道苍白的光线突然停住了。萨塞尔给他们打了个手势,随后熄灭了光源。他们停下来,彼此一言不发地相互对视。   一面开裂的岩壁,隐约传来压低的脚步声。靴子踩在淤泥里,噗呲噗呲地响。塞蕾西娅听到周围的士兵们窃窃私语,不由得寒毛直竖。   一只沉重的手落在她肩头。塞蕾西娅侧过脸,看到暗处的萨塞尔。她看到他的瞳孔竖成一条金色的、毫无感情的细线。他吸了口气,极其欠打地笑了笑,好像她一时的惊悸把他给逗乐了。他低声说了句“你跟我上,”然后贴着开裂的岩壁走进黑暗的巨口中。塞蕾西娅最后望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士兵们,然后跟上巫师,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那脚步声不像是人类的。   “这里最好别用会引起注意的法术,当然你也不会法术就是了。”萨塞尔低声说,“总之,莱维人,你要用你手里的剑在这地方给我们打开道路。”   塞蕾西娅在黑暗中盯着他,也压低声音:“见鬼!为什么非得是我?而且我不是莱维人!”   “不,你是莱维人,而且不用法术就能重伤阴影猎犬的战士......我也只认识你一个。”萨塞尔压低声音,“命运把你赐给了我,让我得以顺利指挥一个足够听话又足够有战斗能力的佣兵去应付差事。所以你得明白,这是任务,”说到这里,他端详了她一会儿,“另外,我付过额外酬金了。条款里写着我是你的雇主,所以你现在给我面带微笑。”   命运才没有把我赐给你!你这该死的巫师!还有那个该死的财务官!   洛卡泽的士兵告诉他的。塞蕾西娅可以肯定。从傲慢的贵族到粗俗的士兵,这人能和任何阶层的人混熟,而且还总是很擅长从别人嘴里撬出情报。   “真够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咬牙说,下意识地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诅咒那个因为不用付钱就乱写名字的洛卡泽随军财务官,“明明是你保密工作没做好——却要让我承担后果?”   “你看,莱维人,”他说,“我已经尽力完成我的任务了,现在该你尽力完成你的任务了——那就是给我擦屁股。”   “乱用双关语是会死人的,巫师。”她脸色阴沉。   他没答话,转身背对塞蕾西娅,打了个响指——或者说像是响指的音节。   蛇。白如琉璃的蛇。手指粗细,有着六枚血红色的眼球。近百条。从他脚边爬出,并涌向四面八方。这一幕让塞蕾西娅寒毛直竖。接着萨塞尔随手扔掉一个玻璃瓶。啪的一声轻响。碎掉的瓶子里流出污血般的溶液,渗进污泥里,散发出一股诡异的香甜气味......   脚步声靠近了——有人被这血吸引过来。野兽般的低语声,正常很难感觉出来,但她确实感觉那声音不怎么像是人类。如果说贵族的说话声像嘎嘎叫的白鹅,官僚的说话声像哼哼唧唧的肥猪,这道野兽般的低语声像是刻意装成人的秃鹫,那么,她眼前这个巫师的说话声就是能在白鹅、肥猪和秃鹫间随意切换的怪物。塞蕾西娅心想自己绝对没有在诋毁他人。   萨塞尔握住手中一柄形状怪异的佩刀,摆出随时能挥出的姿势。在这寂静的瞬间,似乎只有低微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而这个巫师,他让塞蕾西娅想起蹲在鸟巢边上准备叼走幼鸟果腹的乌鸦。脚步溅起泥点,他们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孩的脸,一个大约十二三......   萨塞尔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揪住那女孩的头发,用力一折,接着就拦腰砍过去。她的脖子折断了。塞蕾西娅看到她松弛的头颅拧到腋下,无头的躯体则像蚱蜢一样猛地向后蹦出。在这匪夷所思的瞬间,那女孩——或者说那东西,它的颈部断口张开了。以脊椎骨为中心,它的整具身体都蜷曲起来,接着像个长满獠牙的人皮箱子一样打开,几百条肉色的触手仿佛女人的长头发一样到处挥舞......   它像野兽一样跳跃着想要逃走。   取箭,拉弓,满弦。   绷!   近一百米外,塞蕾西娅一箭把那东西钉在潮湿阴冷的岩壁上。还在扭动,她吸了口气,又抽出四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   绷!   她把那东西的四肢也都钉在冰冷的岩石上。那到底是什么?他们从淤泥中走过,来到被牢牢钉在花岗岩上的怪物跟前。那些士兵尾随在后。   “啊,奥塔塔罗护身符!”巫师感慨了一声,“真舍得下血本,了不起!”   “奥塔塔罗护身符?那种会让巫术失效的玩意?”塞蕾西娅看着萨塞尔,后者面无表情。   “并非如此,”他说,“是会中断迷道的连接。”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塞蕾西娅指正他。   “有区别。”萨塞尔压低声音。   “算的上有区别?”塞蕾西娅反问。   “有时算的上。”萨塞尔说。   “通常算不上。”   “几乎总算的上。”   “嗯?是吗?我想呢,在对付戴着‘专杀巫师护身符’的敌人的时候,几乎总算不上,你说是吧?”   萨塞尔面无表情地俯下身,从那堆触手里翻来翻去:“不,巫术这玩意......也不完全都是依靠迷道提供源头的。”   “哦!是这样呢,我很赞同!你是指那些乡下女巫用的小戏法吗?巫术?啊哈哈哈,我还不知道那种东西原来也算巫术呢!通常不是用来在马戏团供人观赏吗?我突然感觉你很适合去马戏团表演逗蛇啊,你有没有这种想法呢?”   “你看到这个‘专杀巫师护身符’了吗?”萨塞尔把一条沾满血和碎肉块的项链对着她晃了晃。他脸上带着玩笑一样柔和的表情,但护身符已经被他捏出裂痕了。“把你的发言收回去,不然我就把你的战利品就地销毁。”他说。   这人到底有多小心眼啊!   “我说啊,”她眉毛一跳,咬牙说,“这位萨塞尔先生——”   这时,前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低吼......   萨塞尔皱起眉头,后退了一步——两步。   “拿着。”他把奥塔塔罗护身符抛到她手里,“你的战利品,记得收好点。顺便记住,你的雇主一向讲信用。这东西可以在卡斯城上城区买下一座宅邸,大概给你那些朋友买块好地皮做个衣冠冢也没什么难度——至少现在是这样。”   “啊?哦......前面有什么?”   “别问有什么,你只管给我记住,别给我放走任何一个东西。”   “我作为雇佣兵也很讲信用,”她站在巫师前面说,“但是条款里没写这一条。”   “我用古代凯兰尼亚人的贵族种姓语言加上去的,可能因为字体有点小所以看着像是花纹,不过那个确实是条款内容。”   “哈......”她叹口气,然后摇了摇头,“我说啊,这位巫师大人,我大概能猜出你想表达什么。但是,难道你以为我撕毁契约就会有佣兵之神跳出来杀了我吗?”   “应该是没有的,但因为你而攻城失败的话统帅们会跳出来杀了你,如果杀不了你,他们就会杀了你的同伙。”   “你——!” 第三百九十一章 占据她   ......   烟雾。呛人的、烧炙的烟雾。烤焦的猪肉的恶味。塞蕾西娅踢开嗞嗞作响的焦尸,从满地干涸的淤泥和黑炭中走过。她的靴子踩在尸块上面,声音像是踩碎了小树枝,喀嚓喀嚓地响。巫师提刀挥向一头仍在挣扎嘶叫的纳格拉,把那玩意劈成了两半。   “注意那些幸存的纳格拉和植皮者。”萨塞尔说。塞蕾西娅回身,看到黑烟中几道难以察觉的阴影在岩窟中散开,一些阴影朝他们冲来,一些阴影向黑暗的更深处逃逸。   这叫纳格拉的东西看上去真够乱七八糟的。   依照巫师的说法,那玩意似乎是某种巫术造物?   它们的轮廓看上去像是某种粗壮的大型蜥蜴,但是皮肤呈现美丽的肉色,身躯肌肉饱满结实,胸膛健硕犹如鬣狗,有着六条蜘蛛似得的修长肢体,其中四条都提着不同的兵刃。它们的脖颈相当粗壮,就像是风干的老树桩子,布满青筋似得血管,正上方则是三颗痛苦地挤在一起的人类头颅,似乎从它嘴角算起的三分之一张脸都是彼此相互粘合的。她能闻到它恶臭般的甜味,刺鼻极了,就像是某种发酵过的腐烂水果。   塞蕾西娅收剑回鞘,越过那几具毫无生气的纳格拉尸体。它们的眼睛都还圆睁着,反折的肢体像是得了癫痫一样上下抽搐。   她取出长弓,搭箭上弦拉弓,洞穿了一头纳格拉的眼窝,令其从岩窟一侧坠下。第二箭,她将一头正像野兽一样跳跃着逃向远处的植皮者猛地射下岩顶,沿着脊椎骨向下的整具身体都钉在花岗岩上。此前这东西装作一个不起眼的流浪汉。由于携带了奥塔塔罗碎片,它得以侥幸在巫术中保持完好无损。   那东西痛苦地尖叫着,发出噩梦般重叠的嘶鸣。它的脊椎被射断了,钉在岩壁上动弹不得。   然后是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   两头疾驰的纳格拉滚落到地上,像翻滚的酒桶一样砸在淤泥里,溅起成堆的泥点。一条在暗处念诵咒文的孽物被她射穿了脖颈。那东西的隔绝术像泡沫一样碎掉了,整具身体都摔进淤泥里,而这只是因为箭头上擦了一点奥塔塔罗矿的粉末。真是一种伟大的矿物,塞蕾西娅想。她有点想找个真正的巫师来射一箭试试,比如她身后这位。当然她也只是想想。   箭矢用完了。   她往一侧的花岗岩伸出手,打旁边死透的纳格拉手里抽出一柄单手剑,笔直地投出去——非常用力的一投。那柄长剑好像被长鞭抽打的陀螺一样高速旋转,划出一道笔直的白色线条,沿尾椎劈下,将离她最远的纳格拉沿着身体正中切成两半。那东西立刻从岩窟顶部坠下,翻滚的尸体犹如一头沉重的死猪拍进淤泥里,溅起血水和肮脏的泥点,肢体还在背后徒劳地挥动。   意图逃走的都解决了,她松了口气。   最后数头纳格拉加速朝她碾来,沿着两侧和正上方冲刺,其中四头被巫师念诵咒文烤成了灰烬。另一头纳格拉从天而降,还有两头从两侧包夹过来。她咒骂一声,后退一小步,反手挥剑,朝左侧那头纳格拉用力一撩。两团紧紧黏在一起的黑色大脑滑出甲壳状颅骨的断面,带出一大摊飞溅的粘液。那肌肉像老树桩一样坚韧的怪物仅剩的半颗脑袋惨叫一声,向后倒去。塞蕾西娅拽住上方那怪物中间那颗脑袋的头发,把它用力一拽,让它在半空失去平衡。   右边那头纳格拉手握涂着毒的弯刀朝她冲来。   塞蕾西娅用一只脚勾住上面那头纳格拉的中臂肩骨,猛地用力一拉,像勾在马蹬上那样一跃而起。她在那东西获得平衡前死死拽住它柔韧的头发,摸索着掏出匕首,捅在它后颈上。那东西狂嚎一声。塞蕾西娅用匕首沿着脖颈猛地划下去,感觉对方连接身躯的脊椎和皮肉被自己的匕首剖开,用力一拽,连根拔出了这玩意的脑袋。死去的纳格拉和右侧那头纳格拉猛地撞在一起,中臂的武器嵌进尸体柔韧的肌肉里。   这生物浑浊的眼球里没有恐惧——只有不可理喻的、狂热的杀意。   她开始下坠。   “Wa'rik!”   活着的那头朝她挥出弯刀,狂嚎着从未听闻过的语言。但塞蕾西娅抓住了它的手腕,指尖在韧带上猛地一拧,武器便在对方毫无知觉的手指中滑下。然后她一剑插-进对方胸腔,接着踩着死尸的天灵盖凌空向前一跳,跃过这全身痉挛的怪物,剑刃便借力剖过颅骨,沿着胸腔将它的上半身切成了两段。   结束了。几具毫无生气的尸体就这么翻倒在淤泥里。   塞蕾西娅靠在尸体身上,努力平复呼吸,胸口上下起伏,检视着附近小小的战场。这种荒谬的场面让她感觉不可思议。它们到底是什么?那个巫师呢?他是死了吗?亦或是站在满地炭块当中嘲笑她这狼狈的样子?   然后她发现那个巫师在捡拾地上的箭矢,并仔细清理箭矢上的污血。   “真够乱七八糟的。”塞蕾西娅咕哝了一声,擦去脸上溅的血。   “但你已经了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没有放走任何一头,佣兵。”萨塞尔一边说,一边走来将她从尸体身上拉起。腐败水果一样的恶臭充斥着她的鼻腔,在这黑暗阴森的洞窟里,那双含着微笑和鼓励的眼睛就像灯塔一样。疲惫下的塞蕾西娅,感觉巫师的那双眼睛里有着某种令她感到羞耻的欣慰感......   “任何事情都不会按我们想象的方式发生,”他把那捆箭矢放回到它们本来的位置,“重要的是结果,塞蕾西娅。正如你所见,你已经了结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你没有放走任何一头。”   这句话......这句该死的发言。她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这句话既让她痛苦又让她欣慰?   我一定是疯了。   她用莱维人的语言嘶哑地咒骂了一句,转身继续前进。   .....   塞蕾西娅没有接话,只是用受伤的眼神盯着他,冷漠地对视了片刻,然后转身就走。   当这个莱维人在他眼前结果掉那些疯狂的纳格拉和逃跑的植皮者时,萨塞尔便能够确定:即使塞蕾西娅·由比蒂利亚不是机运神的使者,她仍旧是他见过的战士里最优秀的一位。和莫德雷德与贞德不同的是,这其中没有任何法术因素在内。   即使只提着一柄制式单手剑,她依旧可以和那条该死的猎犬一分高下。另一方面,在七城大陆这座奥塔塔罗矿脉分布广泛的陆地,在迷道封闭之处,这个佣兵能给很多任务带来极大的便利。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和她建立起足够的‘羁绊’,使得这把剑不至于对准他自己。   那么,要从哪里着手,才能完全确保我可以触摸到她不加掩饰的灵魂呢?   这得留待之后慢慢思索了。   另一方面,毒液学派的黑巫师已经因他之前的举动产生了警戒心,地下水道里的巡逻者就是对方的应对方式。至于这附近的流浪者,要么就是逃离了,要么就是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这里。   不......死倒不至于。   尽管他没从那个叫查卡耶的东西遗落的药剂上检查出太多东西,但通过此前的实验,他还是确认了一些事——这里的流浪者体内都带有那种药剂的残留。   对于萨塞尔来说,这个发现可能推演出上百种不同的可能性,导向诸多不同的方向。但不论对于哪种可能,都有一点是无法否认的,那就是,这些体内带有药剂残留的人都成了某种材料......亦或是消耗品。   但这种材料的目的呢?它是为了什么而诞生的?是为了某种学派实验?还是某种仪式?为了迎接第二次降临之年而举行的仪式?   他需要在对方身上确认自己的发现。   这之后,他们继续前进。萨塞尔盘算着毒液学派的问题,顺带也盘算了一番如何揭塞蕾西娅的伤疤。当然,这并非是说,为了来缩小彼此间的距离,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只有揭示他们最痛苦的回忆一种方式。但对不久前刚遭遇过不幸的塞蕾西娅,让她因这种回忆陷入痛苦才是最有效也最可行的方法。此外,适当的鼓励也不可或缺。   思考间,地下水道的出口也不远了,这意味着他们很快就能到达这座城市的内部。   当然,塞蕾西娅也发现了。“上面有巡逻的卫兵,”她警告道,“如果动静太大,我们的行动就会功亏一篑。”   “我知道,”萨塞尔说,“但巡逻队伍很快就会离开。”   塞蕾西娅瞥了他一眼。因为那位奈特里奥?萨塞尔看出她想这么问,不过出于雇佣兵能不说废话就不说废话的习惯,她还是选择闭嘴不谈。   “是的,是因为奈特里奥。”他说。   “你会读心术?”女佣兵转过脸来看他,眼中充满戒备。   “我没听说过这种法术,”萨塞尔认真地说,“也许这只是因为你太容易看懂了。”   她怀疑地看着萨塞尔的表情,然后目光尖利地瞪了他一眼。萨塞尔能看出,塞蕾西娅对他的愤怒和不满其实是空洞的,亦或只是下意识的戒备。虽说她固执易怒,对任何不起眼的小事都可能产生不满和焦躁情绪,但她不是会对这些小事耿耿于怀的人。   “你的所有情绪都写在你的眼睛里,”趁着等待的时机,他继续说,“你的掩饰太过刻意,只能骗过无知的小孩。”   塞蕾西娅眼睛睁得更大了:“你什么意思?”   尽管她对我的评价感到焦躁,但她总会耐心听到结束,至少一开始是这样。说到底,佣兵这一行总是要耐心面对雇主。   萨塞尔摆出一个和煦的微笑:“仔细想想,塞蕾西娅,你觉得洛卡泽的扎比莱大公为什么能忍受你的无礼?难道你觉得这仅仅是因为你救了他吗?不,当然不,因为他觉得你是个装作坚强实际却非常脆弱的小孩,这唤起了他作为父亲的怜悯。而且再仔细想想,塞蕾西娅,你觉得你挤出来的微笑真的算是单纯微笑吗?难道不总是含着诸多不好的情绪吗?”   “巫师,我警告你,你最好别乱说话。”她的眼神很平静,而且毫无感情,但牙齿咬得很紧,声音也压得很低。这代表她拒绝接受的事情。   “你觉得我在乱说话?”萨塞尔反问,“为什么?因为你想逃跑,对吗?”   塞蕾西娅深吸一口气:“我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不想逃跑。”   “逃跑之前当然要寻求借口,塞蕾西娅。让我们来回忆一下,你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了,你以为自己不是一个弱小的孩子了,甚至你以为自己可以带领他们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找到归宿了。可结果呢,你却发现事实完全不同,对吗?”   “我再说一遍,我的事实到底怎么样,我自己会做判断!”   “那你得先知道什么才是判断。”   “你以为我没接受过文化教育吗?”塞蕾西娅像受到侮辱一样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萨塞尔决定等这场战争结束了就去教贞德认字。   他咳嗽了一声,并在这情绪激化的瞬间盯住对方的眼睛。   “判断,代表你看到了某件事的发生,并在这件事上基于你的主观理念强加了某种看法。你现在在受苦,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你见证了你同伴的死亡,因为你做出判断也接受了你的判断。你觉得,你为了自己的个人好恶,为了自己的一念之差,你就将他们送上了胡德之路。现在,你在悔恨中又做出了另一个判断:你把这一切完全归结到自己的一念之差上。即使你幸存的同伴不责怪你,你仍然认为这件事的责任完全在于你——为什么?”   萨塞尔停顿了一下,好让对方明白自己说了这么,接在又在她试图反驳之前打断对方。   “因为这样的自我伤害能让你得到满足,塞蕾西娅。”萨塞尔放轻声音,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和。“一种满足,一种病态的满足。”他说,“甚至于责难还未来临,你就先为自己背上了并不存在的责难。你日复一日地想象那些人是如何控诉你,如何谴责你,如何咒骂你的选择和你的领导。扪心自问,如果那些人真的站在你眼前,他们会怎么说?” 第三百九十二章 我把她卖了   “够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惧怕我的问题呢?从痛苦中解脱的方式是什么,塞蕾西娅?我们都明白,那就是经历更强烈的痛苦。你用回忆折磨自己,日复一日的积累痛苦;你蜷缩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拷问自己,夜复一夜地沉溺于失去同伴的泥沼——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暂时从你的痛苦中得到解脱。你背负着本不该背负的荆棘前进,把自己划得遍体鳞伤,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正为你受到的折磨负责。”   “我说够了!”   “你明白的,想一想吧,塞蕾西娅。你曾经是个弱小的孩子,你经常流眼泪,你经常陷入无端的自责,每次孤独一人时,你都会在夜幕中胆怯的缩成一团——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在夜幕里缩成一团又怎么样!每个陷入痛苦的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你在所有同伴里最珍视索瑞,那个举着盾的女孩,这不是因为她能保护你们,而是因为只有她比你更脆弱。她比任何人都依靠你。不管你如何失败,她都仍然爱你。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在每一个依靠你的同伙身上建立起你的生命和——”   “他们都死了!每个人都死了!”   “是的,他们都死了。我们都知道。如果是他们推动着你的灵魂和你的生命,让你得以踏上这条路,那你迄今为止获得的生命其实就等于推动着你的那些人。这就意味着,塞蕾西娅,现在,你认为你的一切都已经死去了。现在,你准备逃跑,现在,你想放弃你迄今为止承担的一切,想把剩下的所有都托付给不可预知的命运。因为,死去的人就不必再为活着的人负责——”   “我说够了!”   雇佣兵用嘶哑到极点的语气打断了他的发言,这意味着她的理智再一次绷断了。她反手把剑刃抵在他咽喉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的眼眸在放大,好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但她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确保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哪怕是这种情绪下,她还是在竭力自制,确保任务能顺利完成。   这个莱维人,她脆弱的灵魂在年少的时期到底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她的心灵和血肉又曾受过怎样匪夷所思的锻打?正常人能像她这样用无穷无尽的抗拒来回应我的触碰吗?也许会,但那种人显然不会像她这样脆弱,萨塞尔想。甚至连陷入崩溃时她都能保持理智,哪怕我在她心头打开缺口,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谎言在我面前都只是徒劳,可她还是在拒绝,还在用无穷无尽的回忆进行掩盖。   不过他也明白了,怎样的声音和话语能让她冷静下来。   “巡逻的队伍离开了。”萨塞尔对她指出,“除此之外,后面的士兵们也都跟上来了。”   这句话俨如一盆冷水浇下,轻而易举地熄灭了她情感中最强烈的那部分。塞蕾西娅的咽喉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最终收起了武器。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无精打采极了,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就像是套上笼头的马匹。   黑暗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喘息声。她的心跳声很剧烈。“跟你这种人说话,”她的嗓音在阴森的通道中听上去很嘶哑,“让我觉得像是有鞭子在抽过来。”   “那其他人会怎么说话呢?”   雇佣兵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如果不是阵营相同,巫师,我会——”   “你会什么?”   “大概什么也不会做。”塞蕾西娅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说。   她表情切换的可真快。   “逃离自己的道路是无路可循的,塞蕾西娅——就像在沼泽里挣扎的溺水者一样。”   “我的父亲和你说过同样的话。”她说,“如果你以为你很擅长洞察人心,那我可以带你去见证他的坟墓。”   她以为这是一种警告。   “那坟墓在哪里?”他契而不舍的问道。   “七城大陆。”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塞蕾西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一瞬间,她看上去后悔极了,让人感觉她似乎恨不得彻底收回她刚才吐露的一切。   真有意思。那位给她留下不可言说的回忆的父辈,那个据说曾是莱维人的流浪佣兵,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不管是为了那种目的,萨塞尔想。不管是为了更安全地穿越那片散布着大量奥塔塔罗矿脉的土地,还是从塞蕾西娅和她的父辈上满足他的好奇,他都要占据这个佣兵的灵魂,并使她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   当奈特里奥在黑暗中带领他们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廊后,出现在塞蕾西娅眼前的正是一扇铸铁大门。他停在那扇门前。在黑暗中显得刺眼的金光挤出门缝,勾勒出铁门的形状。塞蕾西娅听到士兵们被随行法师挡在隔绝术里反复回响的低沉呼吸声,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那个巫师呢?”塞蕾西娅低声问。   “在我们发出占领下一座塔的信号之后,萨塞尔先生要为我们吸引注意力,这期间,请你随同其它弓手一道,在塔楼顶部处理可能威胁到我们的法师。”那个叫奈特里奥的男人说。   不,是巫师。   塞蕾西娅暗自腹诽了一声,在黑暗中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这计划就是我和他们起草的,女士。”他和煦一笑,也没说更多。这个帝国产的巫师转身背对他们,按照某种有节奏的鼓点敲响了铁门。   这是某种暗号。   简直荒谬极了。   光线在闪烁,里面穿出不耐烦的哼声。有人用方言口音浓重的拉丁语含糊地咒骂起来,然后是武器哐啷哐啷砸在地板上的声响,还有桌椅和地板的摩擦声,酒瓶砸碎的声音。这帮玩忽职守的家伙在里面开酒会,塞蕾西娅想到。但不会有上司来惩罚他们了,死人是不需要惩罚的,而他们的罪行,也只有杀死他们的人会铭记。   扎比莱带来的骑士拔出手中战斧。在奈特里奥的示意下,他在斧刃上擦了一点奥塔塔罗矿石粉末,把战斧像砍树一样高高举起。塞蕾西娅也在随军骑士装着暗红色粉末的行囊里涂过了箭头,接着拉满弓弦。在这杀机四伏的瞬间,大门缓缓打开,首先是一只还算秀气的手,接着是瘦削的肩膀,警惕的面孔,很年轻的面孔......   骑士猛地砍杀进去。那士兵甚至来不及尖叫,就像个布娃娃一样被砍碎了,残缺的躯体朝对面墙上飞去,溅出满地的鲜血。然后塞蕾西娅看到了光。赤红色的、无比明亮的分叉光束像血管一样在房间中跳跃......   然后那女巫被她一箭射穿了咽喉。她的隔绝术像针扎过的气泡一样碎掉了,血从嘴里咕咚咕咚地上涌,不由自主地用力抠烂了喉咙。另一名塔楼里的巫师刚刚惊叫出声,三枚涂着红色粉末的弩箭就将他的脸射成了破烂的麻袋。热血溅入水晶杯,滴进他刚喝过的葡萄酒里。男巫跌倒在地,四肢无助地挥舞。   又是一箭。这一箭几乎射穿了他的颅骨,他终于安静下来。   真够奢侈的。   帝国的巫师们率先倒下后,屋内就只剩下帝国士兵,有的正在手忙脚乱地取武器,有的正呆滞地端着酒杯咬着粗面包,甚至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弩手蹲伏在两侧,骑士们举起盾牌,扎比莱率先朝明亮的门里砍杀进去,士兵们尾随在后,立刻就有数人尖叫着倒下。   塞蕾西娅沿着混战中的人群穿梭,朝塔楼高层的阶梯前进。堵在阶梯上的守卫刚举起剑,巫师们便用鬼魂般的歌声将他们煮沸。然后那几个守卫开始尖叫,双手伸向溃烂肿胀的脸颊,手指穿过溶化的肉块和焦黑的骨头,整具惨不忍睹的尸体都哐啷哐啷地沿着楼梯滚落下来,好像是装进盔甲里的粘液。   在缠满锁链的绞盘房间,士兵们从拼死抵抗的守卫中杀出一条血路。扎比莱大公把战斧抡得像是在砍树,每砍翻一人都能骂出一句完全不同的脏话。他的头盔裂开了,草草扎起的蓬乱黑发染满黏稠的血迹,糊在背后上下飞舞。塞蕾西娅跟着部队踏上塔楼二层,趁着空隙拉弓射断了离他最近那士兵举着战锤的手腕。帝国的守卫滑倒在血泊里,不由自主地被失去平滑的战锤带开了双臂。扎比莱拿战斧砍断掉对方的脸,热血也溅到他脸上。弩手射倒了塔楼一层最后一个守卫,她四肢胡乱挥舞,盾牌也被劈碎了,好多柄剑同时刺进她身体里,几乎把她切成破麻袋。   士兵终于安静了。   “拉铰链!”洛卡泽的大公咆哮着,“升起城门!升起城门!亚尔莎!带一半奥塔塔罗弓手和骑士们攀登塔楼!胡撒!和法师们一起守住街道!塔伦瓦萨,跟其它方向的士兵汇合,攻占其它塔楼!那些饱受帝国压迫的查吉纳原住民会帮你们!记住,必须攻下来,其它两座必须都攻下来!孩子,你的家族会为你骄傲!记住,一张绞盘只能拉开一道城门!”   自由城邦的士兵挤满了房间,大多数都是扎比莱率领的洛卡泽军人,还有来自自由城邦不同集会所的数名巫师。数位最强壮的士兵冲向绞盘,和扎比莱一同扯起铰链,铁链在石头和内脏上的刮擦声让他们发出野兽般兴奋的叫喊。另外数队士兵则在军官的指挥下有序地列队,朝其它区域前进。地上到处都是塌陷的尸体和残破的内脏残肢,血泊横流,使人一不小心就会打滑,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臭气。   “把这里清理干净!”扎比莱继续下令,“让传令兵跟着胡撒上去,给其它人发信号......”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发现了塞蕾西娅,虽然脸上糊满血迹,但他还是带着父亲般的威严给她一个鼓励的手势。这一瞬间,塞蕾西娅不禁有些茫然。   父亲?她想,父亲和父亲间的区别可真够大啊......   ......   号角响彻这座要塞。战斗的号角。   萨塞尔停在塔楼顶层的瞭望台上,踩过满地被自己撕碎或点燃的尸体,呼出一口灼气,眺望着城门在震耳欲聋的嘎吱声中接连张开。潮湿的寒气自漆黑的夜幕中涌来,带着鲜血和内脏的臭味,好像脚底影影绰绰的城市是一座巨大的漆黑陷坑。他明白,自己眼前就是连接三扇城门的巨大铁闸,还有铁闸上彼此交错的城垛。   这漆黑陷坑的轮廓逐渐在嘈杂的怒吼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浮现。城门接连张开,欢呼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四射的巫术和闪动的火光。几千名早就埋伏在大桥外的骑兵开始沿着脚下的通道冲刺,一队队举着火把的士兵和串通好的原住民奔向城门。塔楼顶部的弓弩手们开始占据至高点射击,士兵们则开始投掷城垛上的爆炸物:一排排盛着火油的双耳细颈火焰壶,塞满碎片和引火物的铁壶,燃烧的炉子和鼓风箱,诸如此类。这些东西让自由城邦的攻城者们吃尽了苦头。   混战,到处都在混战。   离开城门前,他在铁闸门顶部的城垛上停住,本能地瞥了一眼冲向城门的骑兵们。身后,自由城邦的士兵如潮水般越过他,登上这宽阔的城垛,嚎叫着冲向前方的帝国士兵阵列。   贞德?他意识到,那是贞德。   为什么每次她都喜欢冲在最前面?她以前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吗?   萨塞尔吸了口气,不再压抑自己脸上浮出的鳞片。在宰了那个黑巫师之前,最好先清理一下这附近的城垛......然而就在这时,总督夫人从城垛侧面阴暗的塔楼角落中走出。   萨塞尔眨眨竖成金色细线的瞳孔,流露出恰如其分的惊讶。   正如某个公主殿下所说,即便是我们短暂的一生,有时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巧合呢。   “这位美丽的夫人,”他没仔细端详她那放肆大胆的装扮,嘲笑道,“您是在这里为了我——为了您那失踪的女儿等候已久呢?还是急匆匆地赶来,才发现——您心仪的这座城市已经无药可救了呢?”   厄里斯·库雷乌斯提亚斯微微颔首,好像她只是在参加某场演奏着靡靡之音的舞会。“你给我带来了很多礼物,这位恶魔学派的朋友。”她朝身边的植皮者做了个手势,后者立刻熟练地为她挽起袖筒,袖筒下是她特有的雪白肌肤——柔软,纤细,而且近乎完美。   “恐怕那些都是只是晚宴前的点心,这位美丽的夫人,包括您的女儿。”萨塞尔朝对方挂起一个微笑,“您才是我今夜的大餐。”   她的瞳孔迅速扩散,使得眼睛变得像是个暗红色的水晶,下一个瞬间,她原本的眉骨上挤出两颗倾斜的眼睛,接着,额头中央也挤出一颗竖立的眼睛。“安妮丝,”她盯着萨塞尔说,“她在哪里?”   萨塞尔耸耸肩:“我把她卖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愿莎布·尼古拉斯保佑你   他们停留的阴影中持续了一片诡异的沉寂,萨塞尔分开颌骨,听到某种诡异的声音......然后他看到了......她。   毒液学派的黑巫师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厄里斯离他不远,也停在塔楼角落的阴影中,用蜘蛛般的五枚紫眼睛看着他。尽管她长着姣好的人类身体,柔美的曲线犹如一缕闪耀的烟雾。但她礼服下的手臂——每条手臂,都是三条融为一体的手臂,并自白皙的肘部向上分叉,如涂漆的树枝一样开裂。在她的脖颈下面,很多器官退化的人脸痛苦地挤在一起,似乎漫长的时间已经抹去了它们的一切痕迹,连色彩都已塌陷成凹陷的漆黑空洞,——只剩下了人的形状,那些几乎是人脸的黑窟窿,在她洁白的躯体上看着他,发出无声的狂笑。   她银灰色的嘴唇张开,露出许多排像鲨鱼一样尖细而杂乱的白色牙齿——她在嘶声鸣叫。   萨塞尔终于知道他这次遇到的到底是什么了。瑟比斯的壳女。如果纳格拉还能解释为某种巧合,那么——壳女——这些只在降临之年留下寥寥记录的东西,它们怎么可能出于巧合出现在这里?   那张诡秘、妖异却仍旧美丽的面容发出尖锐的低语声,声音犹如海妖在歌唱。“再说一遍,黑巫师,”她用妖异如歌声的嗓音问他,萨塞尔看到她琉璃般的眼睛在阴影中闪光,“你把安妮丝怎么了?”   “我把你的女儿卖给了想要和她发生关系的男人。”萨塞尔回答道。   沉默。萨塞尔感到恶意,极其扭曲的恶意。   “原来这是你的错!”她像蜘蛛似得脸颊摆出愤怒的表情。在萨塞尔有意挑衅下,她的情绪也变得难以遏制。“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她道,“可是你还是要挑衅我!不......是嘲弄!你在嘲弄我,恶魔。我在你脸上看到了傲慢,还有可笑的轻蔑!”   是的,他的确知道她是什么。壳女,在降临之年瑟比斯学派创造的诸多人造种族里,她们不是最危险的一种,也不是最诡异的一种,却是最恶毒的一种。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心中的渴求远大于警戒和惊悸。   萨塞尔的嘲弄和挑衅收获丰富——至少目前如此。   “我想你能看出来这具身体不过是个壳。”厄里斯道,“但我却只能在你身上看到光明神殿的痕迹。”蜘蛛般的眼睛,犹如五颗晶莹剔透的紫水晶,从她一侧的植皮者转到萨塞尔身上,“你在伪装这方面做的很有意思,嗯,对吗?如果你想利用他们来完成自己的事业,那我们在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同,你觉得呢?”   是的,这玩意的确只是个壳。某种巫术将某人的意识蜷缩在面前这具诡异的躯体里,并借助某种痕迹使得它能够自由活动。若非利用灵体视觉仔细观察,恐怕他也很难发现。   “你也看到,”萨塞尔继续挑衅她,“你无处可逃了。”   “我无处可逃?”那张脸孔模仿出惊讶的表情,“你觉得我无处可逃?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这些野蛮的士兵吗?”   这是个挖掘缺口的机会。“正是这些野蛮的士兵,”萨塞尔指出,“他们和你的女儿发生了下流的关系。不过我想,这和你跟伊塔斯·库雷乌斯提亚斯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同。你觉得这是个损失吗,美丽的夫人?”   “损失?你也配和我提损失?”她失控地尖声笑起来,“和光明神殿的婊子混在一起的黑巫师和我提损失!你为什么敢这样挑衅我,因为你曾是扎武隆的学生吗?”说到这里,她轻声地叹口气,皮肤开始染上一层诡异的浅紫色,“过去,我们瑟比斯的学士们为了王权献出忠诚,我们挖出了自己的灵魂,好容纳那些可憎的野蛮人,我们辅佐了那些自称‘伟大’的至高王!可他们却称我们出于自保的呼唤为背叛!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会再次发生了,我们再也不会背负每个黑巫师都在背负的诅咒了!你明白吗?我们的诅咒!”   她冷笑道:“但是,你们这一派是异常的东西,是不被接纳的东西,是注定要消失的东西!你们这些肮脏的、下贱的恶魔,你们唯一的下场只有毁灭,你明白吗?你当然明白!你这个和光明王座混在一起的杂种!”   “那为什么?”他问道,“你要在这里给我表演你失去女儿的悲痛?”他耸耸肩,“因为你也热爱舞台剧吗?”   “我要让你体会到同样的东西,就在今晚!恶魔,就在今晚!那些光明神殿的——”   很好,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萨塞尔感觉数不清的纳格拉如蚁群般从城垛两侧涌出,噩梦般狂喜的笑声代替了怒吼,接着一道道惨叫穿透漆黑的夜幕,继而是令人毛骨悚然地撕咬。扯碎的尸体和飞舞的内脏残肢如雨点般撒下,燃烧的油壶炸开一团团冰雹般的铁片,守在塔楼顶部的士兵从城垛上倾泻巫术和箭矢,一排排长着铁钩似得爪子的纳格拉沿着垂直的岩壁向上狂奔。被孽物们淹没的士兵要么被吃掉,要么被扯碎,但双方士兵仍然没有任何心思相互联手,只是拥堵着城门,冒着激射的巫术、弹药、爆炸物和噩梦般的怪物继续互相残杀。   在局势越发混乱的这一瞬间。不属于这世界的词句滚出咽喉,炽烈的白光从他眼中和口中激射而出,轻易扯碎了壳女的隔绝术,好像烙铁射穿冰雪。他用巫术赋予的速度猛地飞扑过去捏住那具躯体,爪子折断脖颈,划破肋骨,揪住内脏。更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词句。一条条修道士的锁链从空无一物的虚空中挣脱,好像是抽向马匹的长鞭,随着他的意念缠向这躯壳内脆弱的灵魂......   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连最微弱的意识也没有。   “好奇吗?”厄里斯微笑着,五颗诡异的眼睛眨了眨,“我想,你对我们的认识近乎于无知,不是吗?”   然后她融化了,变成一滩液体滑过他的手指,向地下流去,最后化为乌有,消失在夜幕深处......   萨塞尔在原地呆滞了一段时间。然后,他看到卡文·贝纳丹,来自噩梦中的兽化病人,如今索罗姆伯爵的副官,在最后一道城门的战线上扯碎了一头纳格拉,掐着脖子掷出那具尸体,砸翻了一整排帝国士兵。于是他阴郁地笑起来。   ......   还有办法。   萨塞尔停在‘老鼠街’一座废弃的塔楼顶部,透过烟雾般的帷幕眺望黑暗中的查吉纳,上千点掺杂着怒吼的惨叫的火光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燃烧。从下城区的碉堡到中城区的大门,狭窄的街巷里爆发着数不清的殊死搏斗。帝国的军队,反叛的原住民,自由城邦的军队,还有那些疯狂地吞食着人肉的纳格拉。在这些混乱的鏖战里,最使他担心的正是厄里斯,还有她在这座城市埋下的东西......   可能性太多了,瑟比斯的年代也太过古老了,他对那些东西的认识近乎于无知。如果他不能在查吉纳拿到他该拿到的战利品,那他的未来一定会更糟。   与此同时,那东西宣布她要惩戒光明神殿的使者,让他也承受痛苦。   她说她要惩戒裁判官和学士.......他在心中重复那个叫厄里斯的东西短暂的会面,思考,分析,评价她每一句话的可能性,寻找每一种可能的解释,但都无济于事。他知道的太少,他走在黑暗中,走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而且他的每一步都是在冒险,甚至有可能倒向难以预知的灾难。如果他只是继续这么一个人的话,那他与那些无知的士兵们也没什么两样......   萨塞尔闭上眼睛,念诵出第一个他迄今为止都没念诵过的单词。当他睁开眼睛,他看到苍白的光线环绕着他的身体转动,构成道道如日冕般重叠的圆环。杂草和碎石下的阴影像水囊中倒出的液体一样流淌,朝他身下汇聚、蠕动。惊慌失措的爬虫窸窸窣窣地钻出避难所,逃离明暗交加的巫术圆环。   他听到石块咔哒声,松动的碎石坠下高塔。就着巫术构成的苍白光线,蠕动的阴影在他膝下像海潮一样流淌。一个被黑夜更暗的影子在高塔的缝隙里走出,小巧的、白皙的脚跳到阴影构成的水洼里。借着明暗不定的微光,他再次看到那苍白瘦弱如百合花般轻盈的女孩,还有她那些像是动物内脏一样相互挤压的......   “啊!原来你长这个样子的!”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惊讶地说,把脸凑过来,明亮的绿瞳孔在他脸上上下端详,“这个样子在沙耶心里评价很高哦,至少比那个恶魔高。”   “想拜托你一点事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萨塞尔也做好了应付交换条件的准备。毕竟到目前为止,他都无法完全理解对方的思考方式。   “啊,对的。”沙耶似乎马上就明白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两步三步跳到塔顶的边缘上,伸直双臂,在断裂的石墙顶掂着脚来回走。   萨塞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试图理解她到底在干什么,最后还是决定不多说话为好。“可以帮忙看守我这具身体吗?我需要办点事情。”   “可以哦。”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接着她花了一点时间集中精神,走完了这条断墙,然后轻快地跳回他膝下这滩阴影,溅起许多黑色的水花。“总之记得早去早回......”   说着她把手指伸到他下巴上,好像是好奇这堆胡须到底有多硬。   “好吧,其实也不用早去早回。”这个叫沙耶的东西续道,“说实在的,我已经在那座屋子里烦闷了很久了,今天跟昨天是一个样,明天又跟今天是一个样:仍然是那些愚蠢的触手脑袋坐在水泥地上堆砖头,但是永远都堆不完;仍然是衣衫褴褛和永远疲惫不堪的家伙到处找他们梦中的女孩,但什么都找不到,永远都找不到;仍然是那些像饿瘪了一样死气沉沉的无形之子,连我喂的内脏都不吃,无聊又烦闷,哪怕换点新的花样也好,都是扎武隆先生的错!难得有人愿意让我出来一趟,就当作我的感谢,我会照顾你这具身体的,只要别放太久让它腐烂了都可以。”   都是扎武隆的错?   “对了,贝特拉菲奥先生,我可以吃这里的人吗?鉴于这个地方我只认识你,所以我决定还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不然事后道歉会很不好意思的吧?”   “死尸随意,别吃活的。另外你也不需要找我道歉。”   “嗯?为什么?”她陷入了沉思,收回胳膊时不由自主地揪掉了他一把胡子。   “没有为什么。”萨塞尔脸色阴沉了。因为巫术激发到一半,他一动也不能动。“知道的多,老的快。”   “好吧,愿奈亚拉托提普保佑你。”   “我不想要奈亚拉托提普的保佑。”萨塞尔说。他居然出了身冷汗。   “那换作我的母亲?”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脸上露出怪相,然后虔诚地阖上眼睛,“愿莎布·尼古拉斯保佑你,贝特拉菲奥先生,我会把你的胡子粘回去的,真的非常抱歉。”   她安静下来了,汇聚的阴影更浓厚了。   萨塞尔闭上眼睛,念诵下一段咒文。在他意识中,仿佛在梦中一样,他的灵魂在像音符一样弯曲,他的精神在像阳光一样抽离身体。就着这苍白的光线,他的思维脱离了躯壳,在由言语和认知的碎片构成的世界中飞驰......   一百种场景在他的灵魂中闪过,一千种声音在他的精神中徘徊,一万种碎片在他的思维中飞驰。他耐心地从这些东西中观察,寻找符合他目的的一种,并不断地将自己目标转向不同的方向......   然后,他睁开眼睛。   这是个狭小的屋子,房顶很低,四周是光秃秃的墙壁,脚下是满地血泊和残缺的尸体。他的手里提着一柄粘着内脏的战斧。某种匪夷所思的饥渴在他的灵魂中呼唤,呼唤着血之回响......   “大人,我是卡文·贝纳丹,恭迎您降临到这具身体。”   然后他闻到了壳女的味道。   萨塞尔扔掉战斧,引导血之回响。这具身躯的肌肉开始挤压、膨胀、扩张变形;这具躯体的肋骨开始拉长、外凸、刺出皮肤;血涌入口,脑后痛苦地钻出根根弯曲的犄角,全身上下都钻出无数苍白的绒毛。   野兽般凄厉的嚎叫。   顺着这躯体的本能,他——圣职者野兽——撞破了屋顶,周围腾起成堆成堆的尘土。 第三百九十四章 贞德所想   ......   就在前夜,当萨塞尔带着消息和他找到的内应来到营地时,他所做的不仅仅是同统帅们商量了破城的相关事宜。那时,当萨塞尔借着教廷的名义调遣了数千骑兵时;当那些士兵把他们缝制好的旗帜——她在卡萨斯平原破损的那面旗帜呈献给她时;贞德决定亲自指挥他们。而就在此事后,萨塞尔——那个该死的黑巫师!——他却和她就到底是何种名义调遣了这些士兵吵起来,差点大打出手。   “贞德,”萨塞尔那天晚上在山丘上对她说,“这些士兵尊敬的并非是光明神殿的权威,而是你。是你的名义越权调遣了这些士兵,但他们却未对此产生任何质疑。为什么?那是因为你就代表了这些人信奉的东西。看看这些士兵,贞德,看着他们,你也明白,不是吗?他们既不信奉王权也不信奉教权,十字教和帝国对他们也都一样,都没区别,都只是危险的外来者。这些人相信什么呢?他们只相信能在战场上得到命运青睐的东西。”   “当士兵们在战场上跨越死亡时,”萨塞尔续道,“他们总会跟随曾带领他们穿越死亡的人,你觉得呢?”   贞德这一生中,并非没有遭遇相似的境遇,但她还从未被这种话弄得如此心神不宁。这话乍听上去只是换个角度陈述现实,却像是倒入了毒药的红酒一样诡异,刚饮下时似乎显得甜蜜而仁慈,咽入腹中后却又显现出其恶毒的一面。萨塞尔每天都会用难以理解的言语讲述他们的境遇,为她解释一些她原本没有注意的东西,而他的话又似乎每过一天含义都在改变。萨塞尔到底在暗指什么?贞德隐约明白,他还是想把她从光明王座的信仰里抱出来,这念头如铁块一样塞在黑巫师腹中,甚至填在他的骨头里,不管怎样都无法动摇。尤其重要的是,他在试图让她也思考这一点......   特别是......当那些人一看见她就跪下来的时候。   崇拜。他指出这是一种崇拜。否则这些人怎么会对一个异教的裁判官顶礼膜拜?   “我想,对于那些过去追随你的骑士,他们一定也有人愿意为了你背叛神明。换句话说,背叛他们以为自己信仰的东西,你觉得呢?”   那天夜晚,萨塞尔对上她的目光说出这句话时,贞德没有拔剑杀了他,而是问道:“为什么,萨塞尔?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要这样试图亵渎我的信仰?”   “因为你,Jeanne d'Arc,你已经和过去不同了。”萨塞尔平静地回答,“现在能明白我说的话。毫无疑问,你的确明白。”   “这是一种罪行,萨塞尔。”   她如此说服自己。   一个低低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也许这个黑巫师真的等同于亵渎。   质疑!他总是在质疑!恐惧不会压迫她的意志,绝望不会威胁她的灵魂,原本是这样的,原本是这样的!而那天晚上,她居然在抱着他哭泣,她离开家之后可曾一次哭过吗?难道她不是该在刑场上赐予这个黑巫师死亡吗?羞辱!他总是在羞辱她!她签下的邪神的契约是第一次羞辱,裁判官在邪神的见证下用血写出亵渎的文字!离开邪神的迷道后,萨塞尔尽一切可能质疑她,为她的信仰、为她的灵魂而毁掉她!然后是她迄今为止和这个黑巫师走过的所有路!她被某种诅咒般的情感所控制,一次次地亵渎,一次次地堕落,她却为了这种情感而泪流满面......   然后是这场战争......   为什么?他是考验吗?是某种神明赐予我的考验吗?为什么要这样考验我?难道我的虔诚仍然不够,亦或是这点虔诚根本不足以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吗?   “看看他们,”萨塞尔继续说,“看着他们,看着这些人,这些跪在你脚下亲吻你走过的土地的人!这些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中,贞德。他们灵魂是否会踏上胡德之路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你的思维的一次轻微改变,就会让这里天翻地覆!在卡斯城,在出征之前,你和我追着那些邪神信徒按部就班的到处跑,现在你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扔出算筹,只因为我提出的一个可能性,赌注正是这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我想,这和我曾在祖国做的也没什么不同。”她的语气比想象中嘶哑,而且阴郁低沉。   “是的,当然了。因为你的确如此,贞德。你总是走在仅有的道路上,可你却总是能走到终点,不是吗?人们看到你的时候会说什么?他们不会说:‘这是神赐给我们的救赎,’而是会说:‘嘿,这是个凭借自己的力量带领我们跨越死亡的人!而且,她总是能带领我们跨越死亡!’——难道不是如此吗?”   亵渎!可耻的亵渎!   罪行!卑劣的罪行!   “为什么?”萨塞尔的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就像被强烈的爱慕打动的爱人。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她握住剑柄的手比想象中更加软弱。她简直是疯了。“我触碰你,贞德,这也是罪行吗?我爱你,贞德,这也是亵渎吗?”   当然是!   “你想控制我,萨塞尔,你想毁掉我。”贞德反手扭着他的脖子,把他压倒在冰冷的山岩上。愤怒刺激着她,炽烈而危险的愤怒!“这就是你的亵渎!还有你的罪行!”她低吼道,看到他镜子般的眼睛凝视着自己。每一次,每一次她似乎都能从这双瞳孔中看到自己颤抖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仿佛失去了理智一样和他相互爱-抚。这荒谬的、绝望的亲吻——简直像是在避风港暂时停歇......   但之后呢,之后她脚下的路又会转向何方?是被更加狂暴的飓风撕碎?还是永远沉沦在没有光芒的深渊里?   他敢继续为了这荒谬的情感毁掉她的信仰吗?她能跨越这无路可循的荒原吗?   “也许......我是只想给你自由呢?”   他的手伸过来,手掌在她脸颊上轻轻抚摸。他的眼神温柔,怜悯,而且悲哀。是的,贞德想,是的。他们和过去不同了,远远不同了......   可为何爱-抚会如此疼痛?   贞德呸了一声,一脚踩死脚边这哀嚎的士兵。钢靴把他的喉咙践踏地粉碎。纳格拉们冲了上来,犹如一股股腐败的浪潮,在高墙、屋顶和街道上跳跃,挥舞着恶毒的武器从周遭穿梭,俨如是沿着血管流淌的污水,填满整条街道。交战的双方踏过彼此倒下的尸体,碾碎落入人群的巫术造物。他们的盾牌上绘着或是可怖或是神圣的徽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狂热和野蛮的神情,仿佛擦身而过的死亡只不过是一个虚无而飘渺的抽象词汇。   哀嚎。惨叫。狂笑。怒吼。   “有什么问题吗,大人?”拉米罗问道。这人是个虔诚的裁决骑士,比她更虔诚,是能面不改色宰掉薇奥拉那种黑巫师学徒的家伙,这对他并不比宰掉一条狗难出多少。但与此同时,他也曾经从失火的孤儿院里抱出十多名无知的幼童。他脸上可怕的疤痕就是那件事的证明。据说,烧伤后的昏迷整整持续了一个月。   而这都是萨塞尔问出来的。贞德不怎么关心这种事,她甚至连萨塞尔最初附身的那具身体叫啥名字都没记住。   拉米罗对那个黑巫师充满敬意。   真是荒谬。贞德又不由自主地咬起指甲。   “拉米罗。”   “什么?”   “让吉安把萨伊克集会所的塞......伊述亚米雅和她的巫师们叫过来,我们向中城区的狗城‘半部望楼’方向推进。”   “东北侧的港口位置?”   她点头,眼看飞溅的内脏和残肢在那些孽物口中消失,怀疑和不详的预兆一起涌来。不过没太多时间了,这些从查吉纳地下冒出来的怪物越来越多,但交战双方没有任何联手的意向。更远处,因为镇压城市西侧内乱(萨塞尔和奈特里奥接触后进行了密谋,要在最远离城门的位置调离部分城市守卫)而脱离的帝国士兵们严阵以待,朝城市东南侧的城门前进。迎接死亡的时刻到了。   街道中扬起寒风,鲜血、碎裂的内脏、烤熟的人体、腐烂水果般的纳格拉臭气,所有气味极其刺鼻的混杂在一起。起此彼伏的怒号和嘶叫,马匹惊慌失措的践踏,甲胄拍击马具发出的叮当声,这提醒贞德她和马匹一样也装备着盔甲。她低声念了几句祷言,翻身上马。   雄浑的号角声在她的示意下响起,贞德发出一声呐喊,命令裁决骑士列队跟随,带领骑兵们沿着宽阔的街道加快速度前进。须臾之后,雷霆降落,将面前的孽物和帝国士兵一起点成黑灰。勉强聚起的抵抗崩溃了,一连串金色的爆炸激起飞扬的尘土,将跳跃的纳格拉们像投石索一样掷向天空。站立的人影都在蛛网般的闪电束中翻倒了,捧着残肢的伤兵和勉强挡住雷霆的巫师像雪崩一样溃逃。   然后这些幸存者的队伍也被后续的骑兵冲过,撞进地上堆积的尸体和血泊,被狂奔而去的马匹踏倒,踩成一滩滩难辨轮廓的泥泞。她又一声高呼,身边冲在最前列的骑士们用肩膀立起盾牌。他们冲过一排排的仓促堆成的拒马焦炭,踏过在雷霆的共鸣中引爆并炸碎砖石的地雷残片,第一波箭雨呼啸着从远方的狗城上射出,随之而来的是那些盛在铁壶里的爆炸物。箭矢发出刺耳的破风声,要么在雷霆中化为灰烬,要么重重地撞在盾牌、地面和血肉上。一只爆炸的铁壶溅出许多铁片,在她盾牌和盔甲上刻出口子,接着化为灰烬;还有两支箭矢擦过她的头盔。   他们咆哮着飞驰过宽阔的街道,清理掉沿路所有碍事的帝国士兵和纳格拉,冲向狗城陡峭的北坡。   这座港口要塞位于查吉纳城内数座山丘中最高的一座,整座山几乎都是刀枪不入的玄武岩,在其上设立有相互照应的塔楼和碉堡工事,最核心的区域正是停泊军舰的海湾。   越来越多的箭矢和爆炸物落下,消减了他们的人数,但更多箭矢则落在从他们身后的城门涌入并逐渐占据街道的自由城邦军队阵列里。集会所的巫师们从镇压东南侧城门的抵抗里腾出手来,开始向港口狗城聚集。大量仓促纠集的帝国部队都在这次冲锋里溃散,渐渐粉碎,变成散布在查吉纳东城区角落里的零星抵抗。那些刚刚散开准备劫掠的士兵们则被首领揪出屋邸,并当场宰了几个示威。他们命令这些蠢猪向屹立在城区核心的狗城和其它方向的城区继续进攻。   贞德很清楚,这当然不是统帅们的道德情操提高了。这是为了在帝国组织起更有效的抵抗前攻占整个城市,免得承受更大的牺牲。   然后她一侧的屋邸崩塌了,什么东西撞了出来,并穿透了雷霆。她的战马被当胸砸翻,当即跌倒在骑兵的洪流里。贞德摔倒在地上,本能地朝崩塌的屋邸滚了两圈,差点扭到了脖子。她感到瞬间的迷糊,但是一道重叠的巨大黑影朝她压来,贞德拔剑猛砍过去。一声狂怒的嚎叫,还有轰隆隆的践踏声。   她立刻滚到角落里,踩着倒塌的残垣站起身体。   就在她眼前,那是一头狂躁的巨人,正朝她刚滚开的地面踏去,扬起铺天盖地的灰尘——但也不完全是,更像是一具在水中泡到浮肿的纳格拉尸体。那人立的怪物全身皮肤苍白,约三米来高,肌肉强壮,粗壮的脖颈上是像连体婴儿一样粘在一起的三颗头颅,两条胳膊的每条自肘部向上都是三支分叉的粗壮手臂;它皮肤上长着许多五官退化的人脸,但只剩下凹陷的漆黑孔洞——尽管如此,贞德依旧能从中读出某种残忍的狂喜。   “我主!”贞德发出怒吼,空气也在颤抖:“赐予你死亡!”劈啪作响的闪电束犹如一百支闪耀的阳光长矛炸出地面。那东西苍白的躯体被她的法术刺穿。接着就是骨头断裂,内脏爆开,一张张只剩漆黑凹陷的脸孔冒出黑烟,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嚎叫。   然后什么东西从地底伸出,划向她的小腹......   某种尖锐的、能无视甲胄的、能将人开膛破肚的东西......   又有三座屋邸被巨人撞塌了。一个海妖般的歌声在低语,低语中带着残忍的狂喜:“赐予你——光明神殿的信徒——以死亡。” 第三百九十五章 我诅咒你们的子嗣   你们这些畸形的杂种,尸体该拿去喂野狗的秽物!你们也配谈赐予我死亡!   锐利的匕首切开她的甲胄,好像划开单薄的棉布。冰冷的弧线刀刃贴在她的小腹上面,切开紧绷的肌肤,向下划开。她感到什么东西破了,某种炽热黏稠的血液沿着衬衣渗进大腿,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骨的剧痛,好像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交媾的气味,就在前夜。”那东西柔声道,“如果你的子宫里怀着孩子......那对于让它尚未诞生便夭折这件事,我会感到非常欣慰。我向你保证,我会把那个男人的灵魂也塞到你切开的子宫里去。”   来试试看啊——!杂种!   匕首还在搅拌,就像徘徊不去的幽灵。贞德嘶哑地念出咒文。一道颤抖的闪电束在她手中闪过,沿着血管灌入指尖,带着烧灼般的剧痛。她不假思索地抓住那条幽灵般的胳膊,以惊人的蛮力一拉,手指便深深陷入对方浅紫色的皮肤。那东西在虚空中显现轮廓,犹如一缕飘渺的烟雾。她尖声笑着向后飘去,分叉裂开的手臂主动截断了,从切面冒出黑色的血液,接着在滚动的闪电中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你觉得这是谁的错呢?”   污秽的老鼠,可悲的蠕虫,下贱的牲畜!你们呼吸这里的空气就是最大的错误!   大地咆哮起来,倒塌的墙垣发出悲鸣,她把颤抖的手臂压在小腹上,用力拧着肠子,直到伤口在她毫无知觉的指尖烙成碳化的疤痕。一阵灼目的闪光冲破地表,穿透飞舞的灰尘,照亮了这屋邸残垣的每一个角落。雷霆爆裂。石块轰鸣着四处飞溅。闪动的风暴狠狠抽在那幽灵的隔绝术上,发出巨大的雷鸣。   苍白如纸的巨怪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贞德跳了过去,发出狂乱的狞笑,挥剑粉碎她环绕身体的幻影围墙。那蜘蛛般的女人尖叫起来,隔绝术在神圣的光束冲击下粉碎了,其脚下碎裂的地板基石朝外爆开。贞德用头撞她的脸,将那紫水晶般的眼球砸瘪,就像铁锤碾碎葡萄,溅出气味甜香的汁液。她用力挥剑刺穿对方的胸膛,额头撞脸颊,感觉她的鼻梁骨被自己的头箍撞碎,深深陷入颅骨,其身体在剑刃涌出的雷霆中像树叶一样吹向漆黑如墨的夜空。   那巨怪扶着地面想爬起来。   “我就是你的终点!是你罪恶的生命轨迹毁灭的终点!”贞德咆哮着,提起巨怪掉在地上的铁锤,一锤砸在对方脸上。正中间那张污秽丑陋的脸。   那怪物眼中没有恐惧——只有顽固的恨意和嗜血的狂喜,好像自身的死亡和受伤也是某种宏伟的仪式。   “罪恶!”   她把那张瞪着她的脸提剑钉在地上,用力拧着剑柄搅拌,直到对方抽搐的六条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然后她又一次拾起比她个子还高战锤,荡出完美的圆弧,猛砸在对方脸上。她看着那东西装死的一条腿痉挛地弹起。   “罪恶!”   又是一锤。它那三颗挤在一起的脑袋都碎了,黑红掺杂的污浊粘液流了一地。   嗖!箭矢飞入缭绕的灰尘。   她身后的纳格拉倒飞到断裂的墙垣上,喉咙咯咯作响,然后身体软下去。那支箭矢射穿了它的眼球把它钉在墙上。贞德听到疾冲而来的马蹄,瞥见骑士们从战马上跃下,马蹄将脚下的土块踏的七零八碎。他们迎着越聚越多的纳格拉和巨怪冲过去。   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所谓的毒液学派黑巫师?   贞德的胸膛上下起伏,检视着附近荒谬的屠杀现场。她站在一堆死尸当中,盔甲破碎,提着手里依旧完好无损的长剑,在刺目的烟雾和尘灰中眨眨眼睛......贞德深吸一口气,抛掉突如其来的想法,准备下令攻占狗城。   她听到血肉蠕动的声音。   有什么本以为熄灭的东西重新开始燃烧,她依稀闻到了某种腐败的甜腥味。   接着她听到亵渎的低语声。   上百条不属于这世界的苍白节肢如少女柔软的腰肢,如海葵密集的触手,从脚边这巨怪的尸体中挤破血肉,环绕过来。那些节肢每根纤细的手指接触到的灰尘都在变黑,空气似乎在发出嘶哑的腐蚀声。   那女人蜘蛛般的脸从尸体中浮现出轮廓,好像贴着一层裹尸布的玩偶,脸上挂着诡秘而刺眼的微笑。   “你觉得这是谁的错呢?”那东西问。   ......   “你觉得这是谁的错呢?”那东西问。   瑟比斯的孽物。   “我比你更强,肮脏的东西!”贞德咆哮着。   瑟比斯的孽物。   这东西会在她巢穴里的子嗣中重新诞生?   萨塞尔起初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他撞破屋邸,循着贞德狂怒的吼声望去......   然后他看见她瞎了一只眼睛地半跪在断裂的墙垣边上,手里提着那柄他过去送给她的剑。她掉在瓦砾中的眼球是紫黑色的,似乎是中了剧毒,而后被她自己用手指抠出来扔进了瓦砾。她眼眶里和嘴角里都冒出血来,流到脖子和脸上,腹部的护具都碎掉了,小腹上是烧成炭的伤痕......   怎么会这样?   萨塞尔跳到成堆的瓦砾中。街道周围是像鬼魅一样跳跃的纳格拉们,还有拼死推进的士兵,他们脚下横陈着无数残破的尸体,黏稠的血泊浸得满地都是。   上半身挤出尸体的厄里斯转过身,她全身赤裸,姣好的身体曲线上有许多凹陷的空洞人脸,六支血淋淋的手握着仆役巨怪的内脏,正好整以暇地汲取着它们的生命力。   “你是什么?”瑟比斯的壳女装作惊异地说,五颗琉璃般的眼眸中含着诡秘的笑意,“我从你身上闻到了香甜的味道。亲爱的,能让我尝尝你的灵魂吗?”   的确......这是我的错。   萨塞尔张开嘴,念出一串不连续的咒文,打开了贯通迷道和现实世界的开口。然后他从这缝隙里伸进爪子。他把拇指和食指重重地压在一支脆弱的手臂上。冰冷。颤抖。心脏像裹在冰冷的破布袋里的一颗石头。   他折断这支脆弱的手臂,扔到厄里斯手里。   “这是......?”   他相信她看到了那支手臂,那支在自残中刻满匕首痕迹的脆弱的手臂。萨塞尔看到她失控的表情,还有她在怒火中越发睁大的眼眸,便极其恶毒地笑起来:   “你的复仇真是甘甜啊,对吗?不过我想,复仇都很甘甜,你觉得呢?”   然后那支手臂在她的怀里爆炸了,巫术的火焰像毒牙一样咬进她的躯壳。她仍然不舍得扔掉手中她女儿安妮丝的胳膊,只是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叫......   ......   两个无形的幽灵在这个城市里肆虐。   萨塞尔从数千米外的躯体中抽离意识,再次降临,踏进陷入焦灼的埃文诺斯图书馆外城。他占据教会猎人卡莉莎拉的身体,在血之回响的共鸣下化身为一头燃烧的野兽,狂暴地冲撞,碾破人体,扯碎墙壁,将纳格拉和它们脚下的地面一起炸上天,用岩浆烧毁所有落入视线的瑟比斯造物。   只要发现有厄里斯复生痕迹的孽物,他便轻易拍碎它们的躯体,好像好奇的孩子用手指摁死地上无助的昆虫。他用这灵魂与生俱来的火焰烧灼它们,将它们不断挣扎的身体捏到半空,注入烈火,然后像摔碎瓷器一样把它们扔到从城垛上倾泻爆炸物的帝国士兵阵列里......   然后尸体在西城墙爆炸了,成堆成堆占据城垛的帝国士兵要么被震下去,要么被当场烧死。焦黑的炭块如雨点般撒下,顶端带铁钩的长云梯被自由城邦的士兵们推上城墙。士兵们凭借趁这机会占据了西城墙,在蜂拥而至的帝国军队里挥砍出一条血路,并不停地朝地上到处奔驰的纳格拉倾泻火弹和箭矢。已死和垂死的士兵被直接扔下去,有的摔在地上撞碎了,有的撞在纳格拉跳跃的身体上,和它们一起滚落在城下的尸坑里。   又一堆在壳女的刻意引导下涌向自由城邦士兵的仆役巨怪钻出地表,在受伤士兵的惊呼中挥舞着战锤,抡飞一具具砸瘪的尸体。飞箭如蝗虫来回攒射,但箭矢即便插满巨怪硬皮革般的外皮,仍然不影响它们狂笑着继续战斗。   然后萨塞尔将它们脚底的地面化为熔岩。   他狂笑着念出更多亵渎的词句,扯碎它们灵魂和肉体,让它们的生命变得干涸,在滚烫的岩浆中烧灼成再也无法提供养料的焦炭。这时,一百条狂奔的纳格拉突然停滞了,身躯在颤抖中干枯脱水,接着化为青紫色的枯萎残骸。那是厄里斯汲取了它们的生命。   海妖般的歌声传遍半个战场。成排成排的士兵突然毫无征兆地举起兵刃,接着挂着一脸微笑朝自己的胸口刺下。他们把自己开膛破肚,怀着幸福的表情接连死去,就像看到了恋人的拥抱。他扭头转向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的位置。她正竭力保护图书馆不受巫术和士兵的冲击,血涌出口,竭力维持隔绝术,念诵着光明迷道的词句。   这个学士可真是......   萨塞尔又一次和厄里斯对上了目光。他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从世界的开口里掰下一根白皙的手指,向手指里注入致命的烈火,直接扔向狗城摇摇欲坠的总督旗帜。那旗帜在总督女儿的手指爆炸下烧毁了,自由城邦的士兵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他随手一挥,便打碎朝他吟诵咒文的帝国法师,把他们轻薄的隔绝术像肥皂泡一样戳碎。他抓着尖叫的人体抽掉他们的灵魂,将注入烈火的尸体拎出城垛,掷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炸出无数粉碎的残肢断臂。   “我的匕首品尝过你挚爱的子宫,”那个瑟比斯的壳女尖声笑着,“真是回味无穷。你知道吗?我差点就摸到你灌进她体内的种子了,如果你打算让她为你生个孩子,那我会为你们献上瑟比斯的祝福:我诅咒你们,你们的孩子将会带给你们死亡!”   萨塞尔把她女儿的手腕扯掉了。这是回应。   “你杀不死我的!”她尖叫道。   他会让她看到黑巫师是怎么相互伤害的。不管手中毁灭的灵魂是有多无辜,不管这个叫安妮丝的女孩是多值得怜悯,他得让壳女明白什么叫做痛苦。   ......   伊塔斯·库雷乌斯提亚斯在他手中痛苦的哀嚎。   萨塞尔用科尔萨的躯体在港口区的‘半部望楼’狗城外行走。   “厄里斯·库雷乌斯提亚斯!”他像野兽一样狂笑着。   他掰掉手里这小东西的大腿,灌入毒液,扔进城墙下的尸堆。   纳格拉像一波波黑色浪潮一样朝他涌来。   “厄里斯·库雷乌斯提亚斯!”他又掰掉一条大腿。总督大人痛苦地哭叫着,像是个被虐待的孩子。   “厄里斯·库雷乌斯提亚斯!”他从世界的通道里掰掉另一条安妮丝的胳膊,听到微不足道的哭叫,但他忽略了她。他把这只手臂吃了。   尖叫。“安妮丝什么都没做过!她甚至连动物都不敢伤害!你这可鄙的恶魔!”   “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可和我有半点关系,啊?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你的终点,你这下贱的婊子。我要在你眼前把你的种子和你的挚爱一个个掰掉,我要把你丈夫的身体削成人棍,四肢拿去给士兵埋葬,内脏拿去喂野狗,骨头碾碎成灰,撒进粪坑里。至于你,我会把每一个你制造的孽物都抽干,烧毁每一个你留下的痕迹,直到所有你可以复生的躯体都变成毫无意义的灰尘。然后我会找到你的灵魂,把你的意识掰成两半,把你塞到你女儿残疾的身体里,让你体会她被你不认识的男人揉搓的快感!”   然后那些纳格拉被白炽的光线化为灰烬,更远处的仆役巨怪开始惨嚎,开始拼命逃离致命的光束。萨塞尔穿过它们,穿过破碎的肉块和焦黑的骨头。米特奥拉站在他前面。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她说,“你向我许诺过,你要保护安妮丝的生命和安全。”   是的,她迟早会发现的。   “到了现在,你跟我说这句话又是为了什么?” 第三百九十六章 你疯了   米特奥拉拦住他,嘴角挂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几条绷带死死扎紧她完全变成青紫色的坏死的左臂。她的右手上残留着刚刚熄灭的光芒——数不清的纳格拉和破碎砖块在她身后呈一条直线炸开。灰尘和残尸直冲天际,如一排黑云从街道上涌起。   “贞德殿下还在执意作战,但是......”她喘了口气,才道,“萨伊克集会所的伊述亚米雅和跟随她的法师们已经到了,我想一个高阶法师可以让你放下担忧,萨塞尔阁下。”   萨塞尔俯视着这个突然挡在他面前的人。他感到焦躁。“有些东西一旦打破,”他压低声音,感到獠牙咬破了这躯体狭长的下颌,“就很难再修复了。”   你想阻止我吗?   “你疯了,萨塞尔。”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似乎任何事都不会影响她的感情。大概这里面要除去一座古老图书馆的毁灭。   萨塞尔从她眼中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冷静,还有一如既往的决心——虽然冷静,但却压倒一切的决心......   “我疯了?为什么?”   “你和贞德殿下的情绪都不是很好,我能看出这点。可我以为你们不该这样......激动。你在泄愤,萨塞尔。”   “泄愤?”泄愤?   “是的,泄愤,这其中不仅有你对总督夫人的愤怒,还有你对贞德殿下本人的愤怒。”   啊......贞德。她总是拒绝他的请求,总是在拒绝......   “我必须警告你,萨塞尔,”米特奥拉续道,“你们之间的问题会影响很多事情。”   是的......的确如此。   他和裁判官之间积累的矛盾一直存在,而且从来没有消褪过,只是那时靠和她追着邪神信徒按部就班的到处跑掩盖过去罢了。但如今呢?他不仅从那位亡国公主殿下口中得知了即将到来的东西,他更是在梦境迷道见证了那些替代神明的孽物。   如今,萨塞尔已经看到瑟比斯学派的壳女、纳格拉和仆役都出现在了这里。这意味着他们为神尸中诞生的孽物拿起了武器。那么,其它东西还会远吗?邢吏,还是奥格拉本人?那些巫术造物,它们不仅是种族、种群,更是创造了黑巫术的学派瑟比斯手中的武器——量产的武器——甚至只是其中之一。黑巫师使用他们的造物就和俗世的士兵使用兵刃一样。既然那些东西都已经拿起了武器,那他又怎么可能像过去一样,跟贞德追着那些邪神信徒按部就班的到处跑,继续让她和疯子一样为光明王座献身?   而这当然毫无可能。   这就是你的亵渎!还有你的罪行!......萨塞尔想到前夜于贞德的会面。他思索过如何让她背弃信仰这件事,但这简直比让他不再接触巫术还难。即使躺在一张床上,他们俩想的却还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怎么能爱上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怎么能!   而且,她知道......她知道我在挣扎。   她自己也在挣扎。   即使一只眼睛瞎了,她还是在执意为了这座该死的城市拿起武器,而这只不过是光明王座迄今为止的任务中微不足道的一环——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就像在卡萨斯平原时那样,为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为了这场跟他们毫无关系的战争,这个该死的裁判官差点献出生命。或许,也像她为祖国站在不列颠对面时那样......不管莫德雷德所谓的王到底是谁,但那毕竟也是个形变者。   她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现在走在黑暗中,行走在每一步都是冒险的黑暗中。不仅如此,他还见证着那些更深远、更长久的威胁直接提前出现他面前,可他必须保住自己,也必须保住已经属于自己的人。而在许多方面,他都和俗世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是的,没什么两样。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被扎武隆耍着玩......   必须杀了厄里斯,拿到我要的东西!   ‘半部望楼’的东南侧城墙突然崩塌了,碎裂声响彻整条街道,犹如一场宏伟的地震。此起彼伏的不安回响轰隆隆地滚上夜空。烈火在城垛上闪动、燃烧。嘶哑的、刺耳的碰撞。接下来是一道道比夜空更黑的邪恶光线。萨塞尔看到刀枪不入的玄武岩砸在城堡地基下,数人合抱的庞大碎石滚下山坡。   萨伊克集会所的巫师们停留在军队的保护中,依照某种奇特的韵律咏唱着咒文。透过化为灰烬的箭雨,可见幻影般的乌云覆盖夜空,漆黑的闪电如愤怒的铁匠挥舞大锤击打铁砧,一道道邪恶的咒术坠落在地,将石头、钢铁和血肉一起炸开。一团团只能看清轮廓的幽影生物像泥沼中诞生的噩梦,从浓稠的紫黑色乌云中挤出躯体。它们跳下城市,扑向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不停地嘶嚎,渗进钢铁和皮肤,吸食活着的血肉。   瑟比斯昏暗术,奥韦拉群体精神诅咒,奎尔斯灵魂致幻术,然后是对隔绝术的压迫.....   尽管最顽固的几段城墙和塔楼的崩塌似乎已经注定,但仍有巫师被抹过奥塔塔罗粉末的箭矢击中,隔绝术破碎。他们有的直接死去,有的则伤势过重,被士兵和仆从们赶忙抬走。一个,一个,又一个......突然间,从城堡的不同方位同时射出十多道交错的光束,穿透烟尘,击碎岩石,沿着匪夷所思的角度划出诡异的弧线,交叉着打在萨伊克集会所中心那人身上。   但没有其它,半部望楼库存的箭矢和火药已经在刚才消耗太多了。   那是塞米拉米斯。   那个远处看来很难辨清的女精灵按照已逝帝国的礼节抬起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挡住帝国的巫术。空气不停震荡,刺耳的激荡在黑紫色的虚幻球形上溅出四散的余波,犹如一朵瑰丽的紫玫瑰绽放。南侧那座塔楼在她的手势中崩塌了,基石破碎,整座建筑都像是地基埋了圈炸药一样垮下来,如雪崩般垮塌,扬起覆盖了数条街道的尘埃。   这个心怀不轨的混血精灵也是高阶法师。她甚至能开启和天玛斯还有伏妖同样古老的迷道——即使奥塔塔罗矿也很难影响的迷道......   如此疯狂。如此疯狂!如果他不能掌握足够的力量,那他会完全陷入黑暗,而不是走出这片泥沼!   萨塞尔感受着脚下不停震荡的地面,展开覆盖着灰色毛皮的双臂,好像要把远方如雪崩一样倒塌的残垣断壁揽入怀中。“那你呢,米特奥拉?你自己难道不也是差点死掉?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你还是要像个胆怯的蠢货一样,不敢也不能利用所有能你利用的手段来对付那个杂种?”   “我没事......”她用可耻的温柔语调说。“在战场上受伤本身就很正常,特别是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我想,贞德殿下的伤势也能很快稳定下来......”   “啊!是公义,还是道德?”萨塞尔加重了语气,“难道你要告诉我不要伤害无辜者的道理吗?你觉得这城市里的居民算无辜者吗?那个厄里斯生的女孩和他们相比哪个更像是无辜者,米特奥拉?难道不是因为你和安妮丝·库雷乌斯提亚斯最熟悉吗,因为她对你发出了恳求,而他们没有——能在合适的人面前发声真是一种伟大的幸运啊,你说是吗?”   “这话毫无意义。”   “我就知道我没法说服你这种人!”他像头真正的野兽一样吼道,“你们光明神殿的人一个比一个顽固!”   “我也知道,但难免总想试试......而且,萨塞尔,你现在确实疯了。”   是吗?也许是吧。   那么,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她知道我是黑巫师吗?似乎不是,目前我只表现的像是个可以占据他者躯体的恶魔。可我看上去很不稳定......所以她在确定我的想法?   但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更多时间了。   “我不会杀了安妮丝·库利乌斯提亚斯,”他拖着这躯体返回隐蔽的角落,开始抽离停留的意识,“你也最好不要阻止我。”   ......   我早该想到。当那道污秽的意识穿过整个城市,接着划向查吉纳城外的自由城邦第三军团营地时,塞米拉米斯想。   进入她脑海的下一个念头是拉维亚·本。   我早该想到,那个年轻的黑巫师在寻找瑟比斯的遗产。   出于对那位小公主的许诺,她在这期间都拒绝参与围城战,理由很正当,因为那势必会造成比这次攻占狗城更严重的死亡。可现在来看,这种死亡也只能称得上是小事了。从前,她或许会认为某些东西告知的下一次降临之年只是无稽之谈,可在亲眼目睹了瑟比斯被诅咒的巫术造物在查吉纳疯狂蔓延后,她也不那么确定了.......哪怕有心理准备也一样。   这混乱的世界要变得更糟了,我也该做点准备了。   在她自坟墓中苏醒后的漫长生命中,绝大部份激情似乎都已逐渐消褪,就像她越来越懒惰的习性一样。似乎只有昂贵的奢侈品才能唤醒她过去对激情的记忆。除此之外,也就是对那些年轻人感情和理想的好奇了,如果非要形容,那就像看观赏一出不知何时会谢幕的舞台剧。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也都只不过是惨绝人寰的悲剧一再重复的上演。这也许是因为她专注的人都不太对。   现在则是对降临之年的期待。   说到底呢,灾难来临时总能看到许多让人回味的剧目。   和那个为拯救自己濒死的族群整天劳碌命的黑精灵领主不一样,她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个失败的混血儿,是个拿来献给贵族和帝王的交际花,对任何事都了解,也对任何事都只是略通一二,哪怕如今钻研最多的法术也不过如此。哪里会高尚到心怀种族和世界的地步?   但是瑟比斯......   她觉得自己还有把手伸进这滩浑水的希望。那个傻兮兮的法师学校有关重力法术的研究已经被她浏览的差不多了,更重要的是,她,塞米拉米斯,她就站在这里。   当然这并非指她对探索真理的人心怀轻蔑,相反,她总是对探索秘密知识的人心存敬意,只是,这只持续到她完全明白他们所知所想之前。   法术是一座永远也看不见尽头的迷宫。尽管作为她的新爱好,她借用亚述王室遗留的资料和集会所的法师们探索了几百年的新知识,但他们始终都只在这迷宫的一角挖掘。正因如此,尽管有许多分支成了她独有的发现,也有许多巫术造物成了打上她印记的东西,但她还是只会自称对法术略懂一二。凭借自己的研究,她在自己稀薄的血脉里找到了很多东西,白精灵和黑精灵的迷道正是其中之一。她甚至让自己摆脱了短暂的生命,成为了和先祖一样永生的族群。只有她一个人的族群。   现在她想要另一个挖掘方向。   黑巫术,这种禁忌分支......即使是她,也没找到最适合的下手渠道。太多学派的挖掘方向都荒谬到了极点,另一些学派则对她的邀请视而不见,还有一些心怀叵测的家伙她根本没心情理会,比如那个应该拖去喂野狗的老阴谋家扎武隆。   瑟比斯这个方向意味着很多东西,但凡是擅长研究的高阶法师,只需要一个基础的支点,他们就能在这分支上找到许多他们一千年都没法找到的东西。   港口区的狗城破了,她挥手招来一个光明神殿的骑士,让他把她手头的药剂接过去。她对自己面前那个毫无意义的下人用无聊的声音说:“把这东西送给你们那位裁判官,就说是礼物,算做减轻了萨伊克伤亡的感谢......也许可以让她好受点。”她眯眼一笑,“只是也许。”   那位贞德殿下需要稍微承担一点我难得的好意。   当她沿着瑟比斯的造物遗留的痕迹来到查吉纳重兵把守的东南侧城门口时,学徒希尔蒂找到了她。   “大人,我们找到了他——那个叫皮卡迪雅尔的男人——您特意交代过的歌剧表演者。但是他似乎陷入了重病,奄奄一息......”   “哦,知道了。”塞米拉塞斯吹了吹落上灰尘的长指甲,又拿掸了掸,显示出无聊的样子说,“但是现在没什么兴趣了。直接杀掉,做成材料。”   是的,她想。自从胡德重返死亡神殿,他们的灵魂供给也越来越短缺了......把一个无用的表演者换成昂贵的材料,似乎也能称得上是一种节俭。毕竟,她现在有更感兴趣的东西。她最近认为,所谓的热情应当投入到同一件事情上。   真是个艰苦的年代,多么艰苦的年代!居然连我都开始节俭了。   那胡德是不是被替换的神明呢?天知道。 第三百九十七章 追杀   ......   厄里斯钻出植皮者逐渐枯萎的身体,爬到地上,在躯体重组的阵痛中抽搐。四周的嘈杂盖过了她的思考。她视线很模糊,耳孔嗡嗡作响,视野边缘正在发暗,一阵痛苦的寒意罩在她思维和精神上。她听到一些不连贯的话,语言不明,不过可以确定是自由城邦的土语。接着又是雷鸣。冰冷的大地和潮湿的海风让她一阵眩晕,喉咙深处发紧,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感官中褪色,面前的世界犹如一张浸入水底的残破拼图。   这是代价......   她意识到了,这里是自由城邦的营地。这里不是巢穴,没有纳格拉,也没有备用材料,她在这里汲取不了多少生命,也很难再次转移她的意识。   但是她用安妮丝的肢体找到了她的位置。   她扮作随军仆役,穿过洛卡泽人粗犷而结实的营帐,踩过遍地的车辙和马蹄印。在查吉纳方向,军队还在有序地涌向要塞,依稀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嚎。火光冲天,乌云的阴影笼罩了远方的城市,劈下一道道黑色的落雷。巫术的雷鸣回响传到这里已经很稀薄了,变得沉闷而悠远。在凄冷的月光下,这座要塞的沦陷是如此不真实,仅仅在几周前,这种事还是她无法想象的......   这座要塞已经完蛋了,但我要带走安妮丝!   奈特里奥,那个该诅咒的畜生!他就应该去摸他的小烟囱,而不是觊觎我的女儿!   嘈杂的吵闹声让她越发烦躁。周围的人不少,全都是随军平民和仆役,无一不在兴高采烈地讨论攻破查吉纳的事情,显现出某种荒谬而难以理喻的狂喜。这些人咧开嘴巴,喷吐着污浊的臭气,唾沫星子四溅,舌头像是得了癫痫似得要歪出嘴来,因某种狂热的情绪而扭曲。不过厄里斯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她拉低兜帽,躲在阴影里,继续朝印记的方向走。   大地在触碰她,空气在切割她,就连月光好像都在撕咬她发脆的皮肤。厄里斯的左手被奥拉格大宗师留给她的符文石硌的很疼,但她依旧握的很紧,就像它是她的生命本身一样——核桃大小的铁质圆球,脏兮兮的,很不起眼,依稀能在缺口处辨识出嵌合的痕迹。符文石上镌刻着难以辨识的符文线,那是第一帝国末期的文字。   奥拉格大宗师会原谅她的,他很宽容,他总是很宽容!这次失败几乎毁了她的一切,查吉纳也已经无药可救了,但最重要的东西还在她这里。   它会帮助她重新拿回自己的一切。   以及,毁掉那畜生的一切。   又走了一阵,她在一座山丘上找到了带有安妮丝味道的营帐,那帐篷在风中咯吱作响,破旧得像是个腐朽的牢笼。有几个守卫在看守她。厄里斯把他们宰了,她汲取了他们的灵魂,溶了他们的躯体。她诅咒他们,因为他们放任安妮丝受那个黑巫师的伤害。   想到可以永远带走安妮丝,她就浑身颤栗,不仅是紧张,也有担忧,还有使她喘不过气来的怀疑。她有和其他俘虏一样在这些畜生的营地里受到侵犯吗?除了那只恶魔下的毒手,她还受过多少伤害?她有怀孕吗,有怀上那些畜生的孽种吗?像安妮丝这样的美丽、脆弱的女孩一定会受到觊觎,这就是为什么她要这样一直保护她。如果没有她的保护,安妮丝会成为那些人的玩物!非同寻常的玩物!   毫无疑问!   不应该这样!   然后她听到她的声音,她几乎要叫出声来。像过去的每次一样,安妮丝又在哭泣了......   但她一定会回来复仇的。   现在她心中重新充满仇恨——该诅咒的恶魔学派巫师!——他居然把她逼到这种地步,要使她远离自己的巢穴......痛苦!还有失败!她知道她该做什么。切开他爱人的子宫只是一个警告,弄瞎他爱人的眼睛也只是附带的礼物,因为即使杀死那个女人也不能让她满足。恶魔学派黑巫师的爱人,她居然是个裁判官!想到这里,想到她切开裁判官子宫时的手感,她就感觉自己的肢体在抽搐,心脏在颤抖,下面潮湿瘙痒到发痛,想要再试一次......   她诅咒他们。如果她完全失败了,她要诅咒他们,诅咒他们的子嗣,他们的子嗣会带给他们痛苦!用她全部的灵魂来诅咒他们!复仇的饥渴仿佛在她精神中涌动,凄厉的月光照耀着她的仇恨。   安妮丝还在哭泣。如此柔软,如此甜蜜,却又带着疯狂和残酷的哭泣,胆怯到连说话声都不敢发出的哭泣。   然后她揭开营帐,就像揭开包裹着无比可怕的秘密的幕布。她看到双臂残缺的安妮丝靠在营帐角落里,眼睛哭得红肿,刚刚撕裂的伤口用极其粗糙的法术勉强堵上,昏迷在地......   呼吸变得痛苦,她没法说话了。   空气中充满浓烈的血腥味。她看到一个带着不详气味的人转过身。他——或者它——就站在安妮丝的帐篷里,眼睛是竖起的兽瞳,手指残留着灰色的绒毛,血淋淋的爪子里提着卷刃的战斧。   “你是谁?”他慢吞吞的说,眼中只有冷淡——某种蔑视生命和秩序的冷淡,“你的味道很奇怪,闻起来像腐烂的水果。”   你要为自己的不敬受到惩罚。   厄里斯只用一个单词就把他提着斧头的那条胳膊拧成了麻花,但那些血淋淋的骨头却突兀地根根竖起,末端拉长,变得尖锐如利齿。他的肋骨是鳄鱼的嘴一样张开,肌肉开始蜷曲,整具身体都诡秘地向外膨胀。   厄里斯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东西。极其相似的一幕让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她意识到不能继续在这地方停留了。她冲上去抱住她的女儿,然后消失在营地中。   她已经杀了十多头这种该死的怪物,但是,那个黑巫师总是能用新的躯体出现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现在不是她释放怨恨的时候。   她要去内伽海峡外海的岛屿,携带她留在那里的东西远离贝尔纳奇斯。   ......   当萨塞尔中止巫术,将抽离的意识投向自己的躯体时,——在远方的火光中,人群的叫喊声中,崩塌的城堡中,火药和巫术的轰鸣声中,他感觉到离奇的寂静,感觉到遥远的声波在平稳地震荡,就像石子投入水中后产生的涟漪,彼此分离,而后相互交汇,在夜空中徐缓的扩散。   可也不过是片刻的平静,是研究巫术时偶尔会产生的感觉......   总督府邸坐落的上城区被攻破的现今,还剩两座靠北侧的狗城正在顽强抵抗,士兵们却已经开始了惯例的洗劫。而今,他已经吩咐了治愈教会的人去府邸搜寻战利品,可最重要的东西却逃离了这座城市。   但没关系,厄里斯·库利乌斯提亚斯一定会带走她女儿,这就意味这他一定能把她揪出来。   至于多久?就是现在。   毫无疑问,这是在泄愤和狂躁中度过的一夜,对他是,对贞德也是。贞德的愤怒基本上出自他们前夜的那次会面,而他的愤怒也是。也许看到贞德差点死掉也占据一部分原因,可那终究只是个引子,是激发他愤怒的引子。至于攻陷查吉纳......这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多少值得喜悦之处。贞德在乎的只是光明神殿的任务,他在乎的则是从中牟利,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现在最终的奖励正在逃走,他不能继续等待,也不能继续干耗下去。   所以他回到了这里。   “唔......啊?”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正坐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什么。她专注地咬着一条小腿——一条少女的小腿,白皙,柔和,沿着膝盖给掰断了——正在往她很小巧的嘴里塞进去。沙耶侧着脸盯过来,两腮溅满可怕的血迹。   萨塞尔一声不响地走到她旁边,蹲下来,上下打量,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血是黑的?   他伸手翻起地上的尸体,看到那东西空洞的眼睛。她的皮肤白如尸蜡,肌肤上到处都是缝合的痕迹,在月光下粗看挺不显眼。萨塞尔把手指伸到尸体缝合的伤口里,搅拌里面的肌肉和淤血,感到有点意外。   这个鬼灵......她的精神似乎比过去更鲜活了。   倒也是个意外的惊喜。   “......这个不能吃的吗?”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这样惊惶不定地说道。她的声音变得很小,就像是正在主人家偷东西的贼被当场抓住了。   那你的胃里什么都能装吗?   萨塞尔朝鬼灵的脸颊伸出手。他的指尖刚触摸到她,那装死的东西便立刻猛地咬过来,好像是一只绝望的被猎人捕获的小狼。那张精致但很苍白的脸表情麻木,空洞的眼眶里带着缺乏理智可言的饥渴。她的牙齿上渗着冰冷的寒气,但是刚咬到他长满鳞片的爪子,她便立刻露出怯懦的祈求的神色。   “是不能吃。”萨塞尔说。   “萨塞尔先生,这个是......”沙耶好像是要掩饰尴尬似得轻轻咳嗽一声,努力表现出平静并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你的熟人?”   她小心翼翼地把鬼灵的小腿拿给他。只见腿上的脚已经断了,是给她吃了。   “这个东西藏在阴影里,”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解释说,“突然就对你的身体扑过来。我觉得她可能有恶意,就把她拘束起来准备当作零食。如果她是你的熟人......萨塞尔先生。”她庄重地小声说,“希望你别生我的气,我会想办法......想办法弥补,我把书房的资料文献送去,希望能请求你的原谅。如果资料文献也不够,还有......”   她的脸突然活跃起来,可是又停下来了,咬着指甲,感到两种感情的矛盾。   “可是她尝起来真的非常好......”   萨塞尔随手掰断鬼灵的手腕,扔到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怀里。她下意识地接住,就想往嘴里送进去。她的眼睛里燃起残忍的好奇的火光,嘴角蠕动着,有些犹疑不决,但也露出了某种不明显的微笑。   “这是我的感谢。你也不用道歉,我对此也没什么可生气的。去吃吧,但今后尽量不要这样乱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她看了看他,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流露出来的不是感激,而是惊异,还带着些不解。   “你还是想吃掉我吗,先生?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还要......”   萨塞尔把鬼灵收到灵魂结晶里。这是他在查吉纳翻到的战利品。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他就这么蹲着,颇认真地问她。   “因为那个是你的熟人,萨塞尔先生。”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小声说。尽管发言内容很是惊悚,但她却表现地很平静,就像这本来就不算值得惊异的事情。“我这么想,”她下定了结论:“对你来说,熟人就是拿来吃的,而且通常都是生吃。”   他看了看她,沉默了片刻,然后默默地伸出手,拿手背擦掉她脸颊上的血迹,仿佛感觉自己隐约明白了这颗心灵的奥秘——这颗心灵是与生俱来的生命造就成邪恶的,但在邪恶中却又是无辜的。   “随你想象。”萨塞尔站起来,没有多作解释。“我记得你刚才提到拘束,”他继续说,“那让我们换个话题,你能试着帮我个忙吗?”   她捧着手里的人手,拿舌头慢慢地舔那只手的小指,接着点头。   “到时候了,”萨塞尔说,“走迷道吧,我想赶时间。”   ......   在内伽海峡的外海域,风暴缠上了他们。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坐在他肩上,抱紧了他的脑袋,抓紧了他的犄角。萨塞尔展开翅膀,迎着劈头盖脸的暴雨乘着北风滑翔。他一边诅咒瑟比斯壳女的逃亡路线,一边茫茫大海上跟随安妮丝·库利乌斯提亚斯的指引。笼罩在浓雾中的一条条庞大军舰依稀可辨,那是帝国的?还是自由城邦的?不论如何,他都不怎么想下去确认。   霹雳响起。   借着强化过的视力,他在远方找到了岛屿的轮廓。 角色-塞米拉米斯   姓名:塞米拉米斯   参照人物:Fate/Apocrypha亚述女帝塞米拉米斯,性格上有微妙的区别。   性格简述:喜欢浪费和颓败的享乐主义者,拥有完美的礼仪和虚伪的交际方式,性格残酷,不把下人当人,但正因为如此,才能更好的利用和保养手头的工具,反倒因此备受尊敬。下毒手时不会在乎自己是否曾中意过对方。   除巫术外,目前本人的热情在于欣赏年轻人热烈的感情,但大抵相当于欣赏戏剧,所以不论是喜剧还是惨绝人寰的悲剧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背景和能力简述:已逝帝国的女皇,精灵的混血儿,于过去假死后被黑巫师于墓中唤醒。   自幼年起就在钻研各种修养:礼仪、化妆、结发、装饰;天文、舞蹈、音乐、学术;内政、军事、政治;各方面均有很显赫的造诣。   因在巫术探索中唤醒了自己的血脉,所以能连接人类无法连接的迷道。   本人于墓中苏醒后加入了萨伊克法师集会所,后在探索巫术的过程中成为高阶法师,许多性格也在漫长的生命中逐渐改变,连本身对爱情丧失热情这件事也毫不避讳。洞明世事,对自己灵魂的老去相当坦诚,唯有无情和残酷的性格一如既往,甚至还有所放大。目前自称伊述亚米雅,和毒液学派的黑巫师拉维亚有过交流,深知这世界将要迎来什么,对贞德颇有些类似于观赏戏剧的带有恶趣味的好奇。   对喜欢的事物总是抱着极大的热情,不择手段也想拿到手,不过热情熄灭后的态度也很冷淡。   本人在筹划一些很不好的东西。   大抵相当于不存在日轻矫情性格的女帝,把【渴望并肩齐行之人】还有【有人以能力而非美貌评价她就会思绪紊乱】这种奇怪的设定全部删掉了,大概也不会脸红了。不过反正这书里的妹子都是特别自我的精神病,贞德是精神病,卡莲比贞德还要精神病的多,本来没几个人会脸红。 角色-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   姓名: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   参照人物:Re:CREATORS中,图书馆管理员兼任贤者的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   性格简述:字面意义上的贤者,同时也是个独身主义者。通常面无表情,看着像三无,其实是话痨。从喜欢说冷笑话来缓和气氛来看,似乎稍微有点闷骚。待人接物很温和,会耐心开导陷入负面情绪的人,会从他者角度出发进行思考,但是不怎么讲究礼仪规范,某些时候说话很直。另一方面,她经常无视他人心情就其习俗和信仰进行理性地批判,不怎么发脾气,该做决断的时候则会毫不犹疑地下狠手,脸色阴沉的时候非常使人惧怕。   米特奥拉本人坚持着一套可称为公义的信仰。在道德层面上,不管对他者还是对自己,她都秉持一视同仁的态度,基本上不会玩弄双重标准。尽管她对社会构成的本质有深刻认知(例如道德的演化),但本身还是习惯置身于自我约束下行事,不像萨塞尔那样肆无忌惮。   最大的爱好有两个,一是记录旅行时见证的文化和习俗,写在她那本永远翻不到尽头的怪书上(出自博尔赫斯的《沙之书》);二是阅读书籍文献——和萨塞尔一样,本人对历史、哲学、数理学偏爱最多,法术甚至还要排在其后。   几乎不会生气,但在保护知识和文献上有着很偏执的念头。查吉纳一战中,在交战双方手里保住了和自己无关的埃文诺斯图书馆。   背景和能力简述:光明神殿的学士,高阶法师,阿瓦肯图书馆的管理者,流着白精灵血的混血儿,但是身材小巧,看上去只是个留着白色短发的少女。本人可以接触白精灵的古光明迷道,迄今已活过二百来岁,是通晓很多知识的学者,但并未编纂成册著书立论,只是默默记录在她那本通常只有自己会翻阅的书上。   和Rec不同,此处的米特奥拉对大型战争法术也有涉猎,能吟唱出贯穿云层的咒文,不常使用,但依旧能把上千人的军团蒸发成灰。 角色-梅林·安布罗修斯   姓名:梅林·安布罗修斯   参照人物:Fate/Grand Order的梅林·安布罗修斯。   性格简述:待人时通常是温文尔雅的年轻法师,相貌气质都近乎完美,喜欢且擅长勾搭美丽的少女,对所有人都会报以柔和的微笑,俘获了诸多贵族小姐的芳心而且对此毫不悔改。莫德雷德给他起的外号是“老色鬼”。   在轻浮的举止下是一名神神叨叨的法师、预言家和智慧超常的老阴谋家,必要的时候会表现的非常冷漠,给出的预言通常都是警告。擅长培养人才,但对某些特别难以相处的小鬼无计可施。   背景简述:来自不列颠的法师,国王的引路人,并非不朽者,但是活过的时间远超正常的高阶法师。虽然梅林习惯以年轻男性的外表现身,但本质上和萨塞尔一样,可男可女,可年轻也可年老。   曾经出于兴趣以年轻女巫的相貌现身过,不过未留下记录,只有阿尔托莉雅知道此事。   这件事让不列颠如今的国王对梅林抱有很深的鄙夷。   作者留言:   单独提出来列成条目的也不是只有会发生性关系的角色。大概。 角色-第三卷其他角色   卡斯城——平民:   斯卡博洛:中城区的刷鞋匠,经常找小寡妇鬼混的老光棍。   贝林:中城区的裁缝工,嗜好是打听耸人听闻的消息在酒馆吹嘘。   阿多尼娅:常年劳作的中年女熟皮匠。   法塔隆:性格粗犷的酒馆厨子,目前的恋情仍然没有半点找落。   罗雷克:刺客公会在下城区的探子,死于猎犬顺手清理目击者的行为。   伊莎拉:下城区的外神崇拜者,死于猎犬顺手清理目击者的行为。   塔萨:儿童军团沙尔亚母亲的情夫,之前因为沙尔亚的举报被关了很久,放出来没几天后死于一次邪教仪式。   皮埃尔·瓦普里奥:负责征兵的士兵,因为虫人的袭击而队伍全灭,只留下自己一人幸存。   卡斯城——理事会及其治下部门:   艾提安:此前是萨沃纳斯的儿子,此后是一个职位,由毒液学派黑巫师拉维亚的造物植皮者担任。第一任因玩忽职守被其造主亲手销毁,销毁后第二任继位,策划了逮捕安东尼奥·卡梅利·比斯托尼亚的计划。   切菲拉姆尼一家:丈夫和女儿死于黄衣王崇拜者之手,妻子在萨塞尔的巫术中遭到波及,化为灰烬。   安妮丝:法兰萨斯法师学校的女学生,其实是帝国猎犬。后被赛米拉米斯逮住,戳瞎了双眼折断了四肢拔掉了头发,审问出了一切能审问的东西。   萨沃纳斯:卡斯城理事会理事长,出身法兰西,光明神殿一派的政治家。   格尔多图斯:卡斯城的军事统帅,理事会成员,粗犷豪放,但在领兵上表现出无情的态度。   梅鲁拉:卡斯城的理事会会员,政治家,和不列颠使者有交好,萨沃纳斯和光明神殿的反对派。   安东尼奥·卡梅利·比斯托尼亚:前途远大的政治家和贵族,因为时机不对,被黑巫师操纵植皮者送进了监狱。   西勒尼:安东尼奥的侄子,心怀怨恨打算报复光明神殿的本地教会,结果被恶魔吃了。   乌切洛:西勒尼的手下,死于恶魔之手。   马可:西勒尼的手下,死于恶魔之手。   霍加里·伊万罗德:卡斯城本地贵族,参加过多次对虫人遭遇战,也负责接待来城市的客人。   赛伊克娅:卡斯城的审问官,负责缉捕试图逃离城市的小贵族。   卡斯城——法兰萨斯学院:   莫里斯·赫尔克:卡斯城理事会的法兰萨斯法师学校代表,上了年纪的老法师,顽固,古板,和理事会其它派系的人关系很差,一心扑在教育上。因为理念不同,贞德对其怀有巨大负面情绪,并当面称其为“可憎的老狗”。但在学生当中声誉很好,薇奥拉也好戴安娜也好都对其抱有敬意。   洛蒂:亚可的室友,普普通通的法师学徒,害怕苏西狂热又神神叨叨的传教。   黑巫师和恶魔:   西弗朗:科洛伦恶魔,恶魔领主,和扎武隆关系密切。   拉维亚:毒液学派的高阶巫师,和塞米拉米斯有联系,和苏西的母亲是老情人。   亚克撒沙:奥普特瑞安恶魔,女恶魔,曾经是恶魔领主的妻子,目前帮萨塞尔带孩子。   卡斯城——萨伊克集会所:   交易所主管:光头男性,皮肤惨白,在萨伊克集会所深处出售人类灵魂。   卡佐:萨伊克集会所的老年独身法师,喜欢去酒馆鬼混。   帝国:   乌尔科:罗马诗人,旅行到卡斯城谋生,用他的十六行诗俘虏了很多贵族小姐的心。   伊恩·温森特:生性冷漠的黑虫人。   克拉莉丝:女伏妖,迫于压力和阿尔泰尔共事。   奎伦·史塔特:法里夏斯理事长次子,被伏妖扭曲了心智。   其它:   萨塞尔的父亲:在萨塞尔年少时遭到神明附身,并于萨塞尔出征年间消失,下落不明。 角色-希丝卡   姓名:希丝卡......其实就是志津香的读音。因为关于她还有很多想写的地方,所以就放到这本书里了。   参照人物:兰斯系列的魔想志津香。   性格简述:待人冷漠的独身主义者,平时没什么表情,表面上看像冰山美人,本质上是擅长冷嘲热讽的性冷淡。本人通常出于绝对中立位置,除了自己的朋友以外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除非是朋友的请求,否则也不会参与任何阵营对抗;本人把好恶倾向表现得非常明显,说话非常直,但对朋友总是非常心软(可惜已经都死光了)。   同为高阶法师,爱好却和萨塞尔、米特奥拉此类人不一样:对于历史、文学、诗歌、社会学、政治、军事都缺乏兴趣,也不在乎遗迹、古代建筑或图书馆的毁灭,但对数理学、逻辑学、物理学和法术构成的研究怀有热情,是理科爱好者。   背景简述:和萨塞尔相差一两岁的高阶魔法师,过去在帝国成立的军部法师学校差一期毕业,其父母死于自由城邦的贵族之手。在乎的闺蜜都和萨塞尔发生过关系,尽管多数只当作军营内的普通炮友关系,可少部分对他一往情深,因此本人对萨塞尔怀有巨大的恶意。(设定上来说,由于扎武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原因,当时的萨塞尔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现在也不是,大概。)   曾经对萨塞尔怀有杀心,策划了一套姑且算是隐秘的方案,但还未等到动手,对方便在在碎月之年的战役后隐姓埋名了。本人是同期毕业生里唯一走到高阶的法师,获得了漫长的生命,但所有朋友都在百年内接二连三离世。如今她朋友们的子嗣都比她看起来老的多,因而对社交怀有巨大的消极情绪。   虽然本着方便的原则在帝国任职,却由于阿尔泰尔的计划被第二军团统帅给卖了。之后对此事有所察觉,打算调查这位军团长并为此报仇,却深陷外神迷道难以离开,好在对帝国库存的黑巫术有所研究,所以能勉强活下去。   醉酒后的心智等同于婴幼儿。好友离世后就再也没碰过酒精。 角色-沙耶   姓名:沙耶   参照人物:沙耶之歌的沙耶。   性格简述:作为眷族来说,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是邪恶的。她会吃人类,会理所当然的折磨和制造死亡,就像天真的幼童欣赏蜘蛛捕食苍蝇一样。但这种邪恶是大自然塑造成的,所以,她的本身在这种邪恶中是无辜的——但这无辜的基准,是以萨塞尔这种脱离了种族和种群的理性价值来衡量的。   除去正常人都该认为邪恶的部分外,如果说萨塞尔的欲望是灰色的,那沙耶这个个体代表的则是纯白色的欲望。她的情欲代表的是完全的单纯和善意,完全的包容和接纳,所向往的也是纯洁的爱。由于来到书中的世界后,她遇到的人类都是黑巫师,所以这里的沙耶对于“掩饰自己的本性”也是无知的;话句话说就是,这个叫沙耶的东西会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灵魂的一切,在和她喜欢的人交流时也不会设下心防,并且不会希求这种单纯的情欲以外的其它回报。   客观来说,沙耶本身的构成也是非常简单的,她的欲望中除了孩童般的好奇就是纯白色的情欲。这个个体相较于复杂的人来说显得过于简单,几乎可以说是婴儿,而这也是她的种族和种群造就的。倘若沙耶是人类,那她是不可能在这种复杂的世界里活的太久的。   萨塞尔认为她是一个荒谬的个体。   背景简述:于意外中诞生的特殊黑山羊之子个体,不属于这个世界,生命的目的是为了诞生新的个体。以沙瓦宗·图兰的评价,她诞生的目的就是传播火焰:火焰即生命,在她的灰烬中会燃起新的火焰。 角色-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   姓名: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   参照人物:Re:CREATORS中的女佣兵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同样只包含部分性格。   性格简述:简洁、干练的雇佣兵,本人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善主儿。作为佣兵来说很有契约精神,某种意义上是个现实主义者,是会为五斗米折腰的那种人。作为职业习惯,塞蕾西娅很擅长对性格糟糕的雇主强行挤出笑脸,也很擅长在糟糕的选项和更糟糕的选项里做出抉择(就像杰洛特),但她情绪爆发到极端处时会一脸微笑地下黑手,会面无表情地撕破脸杀人,并把黑锅推到意外或者是无辜的怪物身上。   不过出乎意料的很会照顾人。   稍微有点神经质。   背景简述:离群的莱维人,佣兵,机运双子神的眷顾者,大师级的战士。   作为佣兵来说,和Re:CREATORS或某些式奇幻里专门帮村民救小孩、专门帮助村民清理危险的怪物、专门负责善良村民吃喝拉撒的佣兵不一样,这里的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是比较中立的雇佣兵。中立的意思就是大部分情况下都朝钱看。她的雇主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贵族和官僚,偶尔则会出于心情接受一些平民的请求。考虑到雇佣兵团运转的维持,哪怕是镇压平民暴乱——即帮市政厅省下安排审判和刽子手开销的脏活——她也一样会干。   作为离群的莱维人来说,本人有个非常神秘的父亲,但母亲不明。她的父亲远离了莱维人的族群,并教会了她难以想象的武技和知识,但也给她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即使已经死去,她的父亲依旧时常让她在噩梦中醒来。   不会使用任何巫术,单纯的战士,但是能随手捏住高速飞行的箭矢,只提着一把破铁剑也能捅死阿梅莉亚主教这种程度的怪物。 角色-阿尔泰尔   姓名:阿尔泰尔   参照人物:Re:CREATORS中的阿尔泰尔。与其说只包含部分性格,倒不如说除了表面特征外本质上完全不一样。   简述:亡国公主,诗人,艺术家,学者,演奏家,雕刻家,画家,绘画中的雕刻家,已逝王朝的幽灵。在见证过自己所爱的一切毁灭这种极端的恐怖和绝望后,阿尔泰尔对生活在存在的一切残酷的、谜一般的事物有了特殊的爱好,甚至可以说是欣赏。作为在贝尔纳奇斯的土地上漫步了数百年的徘徊者,她认为生命的充沛、灵魂的勇敢、精神的健康都需要仇敌——可怕而尊严的仇敌,因为在这种仇敌斗争中才可以做力量的较量。   本人喜欢歌颂一切世间无常之物,论可朽者之不朽,从不会避讳对深渊和黑暗的恐惧,本人认为这种恐惧反倒能增加生命的魅力。其故意寻求这种黑暗,未免也有作为艺术家疯狂的一面。如果萨塞尔对灾难怀着理性和冷漠,那阿尔泰尔就是灾难的歌颂者。尽管她的嗜好是欣赏生命在灾难这种极端的恐怖和绝望中表现的光辉,可考虑到对道德的无视,却也显得过于病态。   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些情绪都掩饰的很平静,除去繁复的礼节和话语中诗化的比喻外,她也未曾表现出作为艺术家的一面。事实上,阿拉桑末期的浮雕艺术和绘画都有受到阿尔泰尔的影响,作为艺术家来说,她探索的方向是灵魂的结构而非肉体的结构。   这些艺术上的造诣如今都掩饰在她为复仇而燃烧的灵魂下面,考虑到本人的性格也非常残酷,这使得很少有人能够深入了解其所思所想。   当然,作为一个感性的人,难免也有脆弱的一面,留待之后在谈。   本书诸多精神病女主里也能位居前列的精神病。 角色-第四卷其它角色   自由城邦——法里夏斯:   伊莉斯·卡廷加:女侦察兵,和卡斯城的士兵皮埃尔·瓦普里奥有恋情关系。   阿罕娜:士兵遗孀,寡妇,丈夫重伤而亡,父亲上吊自杀。   阿克妮娜:士兵的妻子,丈夫断了一条腿,在卡莲的手术里勉强活下来,顺利退役。   苏拉斯摩·提萨·德·克里加特斯:阴沉的法里夏斯将军兼大公,政治手腕阴险残酷,喜好虐待俘虏,在战争里无所不用其极,毫无怜悯和荣誉意识可言。   伊吉萨·克里加特斯:法里夏斯的将军兼大公苏拉斯摩的私生子,间谍头子,把折磨囚犯当作毕生事业,擅长箭术,有一个很在乎的小贵族情人。   伊茨瓦林·克里加特斯:苏拉斯摩的子侄,和苏拉斯摩不一样,傲慢,叔父死于卡萨斯之战后变得阴沉冷漠。   菲莉亚斯和黑塔斯:苏拉斯摩手下的骑兵队统帅,以及亚巨人萨满,后者喜欢搞男人。   安格丽雅:法里夏斯的女伯爵,有精锐私军,幸存于查吉纳战役。   阿斯沙瓦:法里夏斯的老伯爵,在卡萨斯之战里被掀下马,阵亡。   索罗姆:法里夏斯的伯爵,亚巨人混血,懂巫术,但是习惯于随身携带奥塔塔罗弩箭。   自由城邦——卡斯城和其它:   格尔多图斯:卡斯城的将军,归属光明神殿派系。   齐萨沙和诺克莱:卡斯城的骑兵队统帅,归属光明神殿派系。   拉希德,阿尔瓦:自由城邦洛卡泽的统帅,在卡萨斯平原前跟着苏拉斯摩走了,和同僚扎比莱分开了。   卡塔沙·阿斯贾里亚:自由城邦乌利尔的将军,由于瑟-比斯的间谍制造矛盾,分兵把自己落在了后面,结果整个军团都被阿尔泰尔率兵在阿拉斯山脉附近剿灭。   梅若拉:自由城邦乌利尔将军卡塔沙的副官,不知何时被植皮者取代。   加西亚和帕拉泽:雇佣兵,死于阿拉斯山脉的突围战。   扎比莱:自由城邦洛卡泽的大公兼督军,于阿拉斯山脉的突围战逃出剿灭,有一个女儿。   普丽莎、索瑞:塞利西亚的手下,于阿拉斯山脉一役全灭。   恶魔:   提萨,卡斯法,克伦克:三头肯瑞拉哈恶魔,听从卡莲的呼唤现世,挡住了来袭的巫师和高级贾维赫雇佣兵。   光明神殿:   拉米罗:光明神殿的正式裁决骑士,中年人,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目前效忠贞德。   格谢尔:伟大的光明神殿学士领袖,不朽者,阴谋家,扎武隆的老基友。   塔波内:光明神殿的裁决骑士,死于阴影猎犬嘴下。   帝国:   在驻扎营地附近徘徊的小女孩:来历不明的刺客,伪装成小女孩,但显然受过训练,死于萨塞尔之手,尸体被搅成碎肉块。   伊塔斯·库雷乌斯提亚斯:查吉纳的总督,情绪暴躁,在帝国贵族的纯血与否上非常傲慢,但事实证明这在战争里毫无意义,最终死于萨塞尔发泄情绪的暴怒。   安妮丝·库雷乌斯提亚斯:查吉纳总督的女儿,牺牲品。   奈特里奥·克利斯维里:查吉纳的原住民出生巫师,在利益驱使下背叛帝国,犹豫的阴谋家。   杰斯塔拉斯:狂热的帝国士兵,歧视原住民,也是帝国百夫长,结果莫名其妙地鬼灵口中。   皮卡迪雅尔:因守城战需要发泄情绪而遭受折磨的查吉纳平民,吟游诗人,被帝国公民们折磨的半死,原本塞米拉米斯想救他,但是有了更感兴趣的东西,于是塞米拉米斯就命令手下顺手把他宰了。   马斯喀:需要在守城者里发泄情绪的皮匠,为了发泄情绪几乎勒死皮卡迪雅尔。   阿什:出卖身体换饭吃的小男孩,偶尔也负责跑腿工作。   梦境迷道:   阿梅莉亚:白羊女主教,萨塞尔学习亚楠语言的源头,此后似乎没有更多意义,被更狂热的兽化人所取代。   加斯科因:记忆联通着梦境另一处的老猎人,被萨塞尔拿来当作寻找渔村的信标。   费尔德:治愈教会的信徒和刀斧手,后来信奉了能满足他血瘾的萨塞尔,目前潜伏在帝国第三军团当灵魂替代间谍。   卡文·贝纳丹:治愈教会的信徒,后来信奉了能满足他血瘾的萨塞尔,目前潜伏在自由城邦第三军团当灵魂替代间谍。   德尔马:治愈教会的信徒,后来信奉了能满足他血瘾的萨塞尔,目前潜伏在萨伊克集会所当灵魂替代间谍。   玛丽亚:老猎人,守护着古老秘密的守墓人,人偶的原型。   不列颠:   艾克托里斯:不列颠爵士,亚瑟王的养父,死于瑟-比斯的献祭仪式,于逼问中,瑟-比斯最后目标放在阿尔托莉雅身上。   神明和不朽者:   欧普恩:机运双子神,孪生的两个神明,混血伏妖,神经质的神明。   伊德妮拉西尔:生命神殿的女王,被瑟-比斯的献祭仪式亵渎。   卡拉丹·布诺德:大地和岩石迷道的不朽者,目前在战争中心率军抵抗帝国入侵,稍有些无情的统兵者。   莱伊斯特:传说中的雪魔暴君,咨询不详。   坎沃:阴影神殿的刺客之主,似乎和萨塞尔的父亲有关联。   黑巫师:   切奇莉亚:扎武隆的某任女友,被出卖的棋子,扎武隆以她生命为代价使得传说中光明之子的父亲爱上了她,然后让他亲手杀了她。   普莱恩:并不是黑巫师,是传说中光明之子的父亲,光明神殿的骑士,被扎武隆害了,爱上了黑巫师,自己也被害到失忆,把自己当成黑巫师,在外神的迷道里徘徊了数百年。   奥拉格:伟大的不朽者,瑟-比斯的大宗师,降临之年的背叛者,黑巫术的最初源头。   厄里斯·库雷乌斯提亚斯:瑟-比斯的黑巫师,总督的夫人,也是瑟-比斯的壳女,可以随意更换躯体,从附近的纳格拉或泽斯卡躯体中复生。   查卡耶:瑟-比斯黑巫师厄里斯的造物,植皮者,亦称泽斯卡。   阿拉加里:瑟-比斯黑巫师厄里斯的造物,植皮者,亦称泽斯卡,负责监视厄里斯的女儿。 ⑤ 寒冰记忆 第三百九十八章 教皇的信件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初秋,内伽海峡沿岸。   亲爱的贞德裁判官:   自你调离勒斯尔已过四年。自那时算起,我们虽然再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信件往来,但我总是铭记你第一次宣誓加入裁判所的那一幕,即你接受主的引导和劝诫的那一幕。每次晨祷时,我都会衷心为你祈祷,求你得以顺利达成此次贝尔纳奇斯之行。   恐怕我们不得不承认,米特奥拉学士寄来的上一封信函让我们困惑,在你的心中,想必也同样充满困惑。我们此前由塔特萨尔得知,你有一位——应该怎么说呢?——可疑的同伴。不得不说,你和那位同伴的感情令许多人心碎。那些过于年轻的骑士相信,这位罗德里克·尤文庭——亦或是,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必定使用某种手段蒙蔽了你。然而,年轻人总会仅凭一腔热血质疑他们本不该质疑的东西,这时常会导致辨析和裁决上的错误。我会给予他们适当的劝诫,而非归咎于你,或你那位可疑的同伴。   另一方面,想必你也记得你最初踏足修道院的那一幕——同样使人心碎,同样使人痛惜,但你却坚定地承受了自己的处境。因此我们相信,你的灵魂,也总是会铭记你最初的决断。教廷相信你的虔诚,教廷也会宽恕你的困惑,我相信你仍记得:“哪怕你与罪人同行,它的意志仍旧会仁慈对待一切尚可回头之人。”(颂歌3:13)   这是我要告诉你的,贞德裁判官。而对于裁判长,他则希望我转述给你:“它引导我们,它劝诫我们,它审判我们,哪怕我们并未注视它,它也在见证着我们的存在。无需困惑,只需珍惜你最初接受的启示。所以,请紧紧将它握在胸前,永远不要忘却,并时刻关注那些忘却这种感觉的人。”   如上,我相信你可以领会裁判长的意思。而对于我的意见,我需告诫你,我们的先行者这样说:“汝当切记,勿以亵渎来应对亵渎,而当给予虔诚的劝诫。”(裁定33:23)但你同样记得,我们曾对私心支持不列颠的地方主教皮埃尔·科雄降下判决,并通过了你的控诉。那么,为何此种罪行无法得到宽恕?因为:“他们明知何为亵渎,却仍为亵渎背书。因此他们是在玷污,他们在让教廷染上腐败和污秽,这便是异端!如若我放任这罪行,那就让我抛弃我的法冠,就让主赐予我死亡的红帽和受难者血淋淋的荆冠!”(裁定35:14)。   对于我们交给你的事情,和你正在经历的事情,我们相信,每个人都会困惑,因为我们毕竟不是完美的。“欲寻见光明者,必先穿行黑暗;欲寻见神圣者,必先经历恶行。”(学者:1:37)“但若你们为正义而受苦,才是有福的。”(伯前3:13)现在,我们必须要求你做出可能意味着灾难的妥协,贞德裁判官。你必须——尽你所能——去帮助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学士。可能这不像我们担心的那么难,毕竟这是为应对更危险的长夜和黑暗。但我们了解你有多虔诚。与之前你对罪人降下的灾难不同,这次我们要求你释放灾难本身,但我们却无法用更好的解释来安慰你虔诚的灵魂。对此,我只能陈述:“你们以为我来到地上是为了带来和平吗?我告诉你们吧,不对,我带来的是纷争。”(路加12:51)   我相信,等到一切结束,所有罪行都会被清洗,只余荣誉,我们过去所犯之罪行也必将得到裁定。   愿我主与它所有的仆从保佑你,庇护你,贞德裁判官。   ——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   直到米特奥拉把密信放到她膝盖上,等候她作出回应时,贞德仍在保持沉默。   一个月前,米特奥拉学士给教宗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写了封信,传达他们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如今她听到的正是吉罗拉莫的回信。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未对事情可能败露感到担忧或恐惧,而是在心头涌起负罪感和自责感。如果不想承担这份罪责,不愿让她一直尊敬如父的教宗为此担忧或质疑,有什么比把萨塞尔的事实说出来更好的方式吗?亲爱的教宗大人,我的爱人......或下属,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他是个黑巫师,是邪恶的渎神者,可我却包庇他至今,并且一直隐瞒这一事实......简直是疯了,她怎么可能转述这样一封信......   如《裁定书》33:23所言:“汝当切记,勿以亵渎来应对亵渎,而当给予虔诚的劝诫。”她曾以为他可以得到救赎,然而这是真的吗?也许她早该明白这个黑巫师不可能和她达成一致,难道不是如此吗?   然而她毕竟还是隐瞒至今了。   对这个或许比她祖父还年长的渎神的老傻瓜,她怎能不产生荒谬的动摇之情?她又怎能忘记他们迄今为止的一切?讽刺的话语、无可奈何的眼神、一个个慵懒的夜晚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里拥抱的情景,还有他总是在战场上拉起她胳膊的手?她怎能不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期望他能安心当个敬畏神明的骑士?   萨塞尔是一个黑巫师,一个渎神者,也许是她见过的所有渎神者中离亵渎神明最近的人,。他所做的不仅是接触渎神的黑巫术,甚至还有用言语的利剑来宣扬他认可的真理——那些该死的、亵渎的、黑巫师的真理!他试图给予她所谓的自由,并试图让她偏离正道!而这是因为什么?   这是因为他爱她......这个把她的信仰当作仇敌的老混蛋。   她当然明白,只要她肯认真思考,她就能明白。可至少在收到教宗的信件之前,她还沉浸在焦躁中难以自拔,而非认真思考这一切。为何?因为她感到羞愧,羞愧于这等小事便动摇了自己的信仰。她本该拔剑净化自己,可她却一直苟活到现在!她还羞愧于出于羞愧自己不得不把他们的事情继续隐瞒下去,而非凭着昔日的愿望给予自己刀剑和烈火!   他用自己的行为宣判了自己的罪行,毁灭他的也是他的行为。而她也在毁灭自己。她在与罪人同行,她在承受诅咒,她在宣判自己的罪行,她在践踏自己的价值!   她简直像是个妓女!   而萨塞尔也不过是个黑巫师。所以他和她简直合适极了?   呸!   这想法让人无法忍受。   这是裁决吗,是她对自己的裁决?她在审判了如此之多的罪人之后,却无法狠心对自己做出审判?而且,她甚至没法感到悔恨?   现在她收到了这封信,收到来自教宗大人的信......   她抓起这张纸,仔细打量,仿佛能从吉罗拉莫留下的笔迹里找出暗藏其中的答案......   该死,我在干什么?我又不识字!   我在为了什么而寻找答案呢?我又是在寻找什么的答案呢?   也许是为了萨塞尔。   老混蛋,渎神的老混蛋......也许,他永远都无法成为她的答案吧。   贞德捏起密信的一角,把它凑到脚下燃烧着焦炭的火盆里,让它逐渐蜷曲。炭火迸发出暗红色的闪光,一缕缕细烟袅袅升起,朝营帐顶部飘去。   她仿佛能透过营帐看到黑烟滚滚的查吉纳,看到那些欢呼的自由城邦士兵和原住民。   她想:黄昏是如此的荒凉......   可我的任务还在等着我。   贞德始终捏着纸张,盯着它逐渐被火焰扑灭。火舌舔舐着她的手指,带来奇异的刺痛,就像刀刃割开血肉。灰烬无力的扭动,蜷曲破碎,像黑色的雪一样在她指尖洒下,最终在火盆中完全结束了生命,和焦炭融为一体。   也许这也预示着我的命运,裁判官无比自嘲地想。真是个完美的预兆。   在这之后,不知为何,米特奥拉默默陪她喝了点酒。这位学士似乎比萨塞尔活的还久,贞德想。她是那种不会像我这样感到困惑的人吗?我该找她寻求答案吗?   贞德感觉自己的脸和手都麻木了。谁也没法给我答案。“我们谈谈任务的事情吧,学士。”她从坐垫上站起来,试图想点其它事情。“去外面——”   她停住了。她没注意到米特奥拉是什么伸手拉住她的。   “如果你有困惑,我可以帮你分担,贞德殿下。”学士轻轻握着她的手,话音温柔的出奇,“有时候,说出来总会让我们好受一点。”   米特奥拉仰着脸,用柔和的目光凝视着她,美丽的薄唇上流露着心平气和的微笑。尽管只是像个无助的女孩一样蹲坐在地上,但那双蓝眼眸中却带着仿佛洞察人心的光芒。学士的手指很纤细,带着舒适的凉意,指尖停在裁判官因烧灼而蜷缩的手掌里,贞德刺痛的皮肤松弛下来,伤痛仿佛也在变得麻木。你明白,贞德殿下,米特奥拉的眼睛在说,你会因为你的困惑而陷入痛苦,这将会是一种灾难。   也正是这样的人,才会教出戴安娜·卡文迪什那种小孩吧,贞德不由自主地想,至于萨塞尔的水准......   但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是的。只有我。   “我知道,米特奥拉学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此,我表示感谢。”贞德微笑了一下,但不由自主的成了狞笑,甚至感觉自己陷入动摇的灵魂也带上了某种狂野的情绪。“可在一切揭晓之前,有些事情不可能对其它人陈述......”她用她的手反握住那只手,将眼中略带着惊异的米特奥拉从地上拉起来。   这是我的考验,是我的。   “永远都不可能。”她说。   ......   米特奥拉看着贞德摊开地图,吩咐骑士们守住营帐,朝她示意。裁判官眼神冷漠,下达命令时也一如既往地严苛,话音里带着恰如其分的威严。   Jeanne d'Arc——如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所说——她的确有足够的能力继任裁判长。   “先别管还在追黑巫师的萨塞尔,”贞德说着,朝她抬起头来,“跟我说说你在埃文诺斯图书馆的发现。”   “我想你也听萨塞尔阁下谈过莱伊斯特的古墓,贞德殿下。”米特奥拉说,“对此我需要说明一点,我们要开启雪魔族的古墓,并将莱伊斯特引向罗马人诞生的那片大陆。可是由于世界的变迁,古墓的入口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过程和结果......那就是我收集各地资料时取得的成果。”   “这里面有什么危险?我们需要注意什么?”   “需要注意的很多,”米特奥拉回答:“如果是说古墓开启前,毫无疑问,会有人来阻止我们的举动,毕竟我们的冒险很有可能招致巨大的灾难。如果是说古墓开启时,则会有人试图和我们做对,试图在我们手中抢夺至关重要的道具,甚至为此......和我们一道踏入那座游离在时空之外的古墓。这很危险,在那地方的任何战斗都很危险。但最危险的不是这里,而是在古墓开启后......来自脱困的莱伊斯特本身。他是这个世界迄今为止最危险的不朽者,贞德殿下,哪怕他灵魂几近腐朽,哪怕他力量失去绝大部分,他依旧可以重伤那位月之巢的领主。最后,在那古墓中,有个东西我们绝对不能让莱伊斯特得到。”   “什么?”贞德问。   “魔巢。”米特奥拉皱眉,“或者说。一个小型的、完整的雪魔族迷道,只提供给其拥有者使用。我想有很多人会想要抢夺它,可同时,它也是一个引导莱伊斯特前进的路标。它既是宝物也是死亡的标记,而最终它是什么,也许......也只能看它在谁手中停留了。”   贞德默然不语,最终舒展眉头,耸耸肩。很像某个人的姿势。   “既然骰子已经投下了,”裁判官冷笑着说,“总得想办法让点数更大一些。”   ......   在夜晚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萨塞尔伸出双手,两臂间腾起一条白炽的幻影:磨盘粗细的蛇颈,宛若琉璃的鳞片,炽热的白色火焰,血球般的六枚眼球。那巨蛇带着狂躁的杀意钻出他的怀抱,剪刀般逐渐张开尖锐的下颌,将这洞窟中无数的纳格拉群卷进白焰当中。   血肉脱落骨头,岩壁隆隆崩塌,残肢嗞嗞作响,脆化的漆黑脊柱在炽热的狂风中卷上幽暗的穹顶。寂静。但白蛇还在游弋,将目光探向这黑暗洞窟中的每一个角落。   “为什么你在这里?”萨塞尔盯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干尸,“我不太明白。”   “我在探索。”沙瓦宗·图兰低头看着沙耶,发出一阵嘎吱作响的骨头摩擦声,“你在这里做什么,契约者?试图和眷族繁衍后裔吗?但我觉得,她会生出某种极其不详的东西。” 第三百九十九章 火焰即生命   萨塞尔感到警觉:“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天玛斯的剑士?出于某种独特的幽默感吗?”   “我不懂什么幽默感,黑巫师。她诞生的目的就是为了传播火焰。”   黑巫师瞥到这个叫沙耶的东西睁大了眼睛,似乎为天玛斯的洞察力感到惊讶。   “火焰是什么,干尸先生?”她略带好奇地问。   “火焰即生命,生命即火焰......”沙瓦宗开始喋喋不休地陈述他漫长的解释。天玛斯的声音和音调僵硬的好似岩石或灰尘,几乎使人感觉聆听也是一种痛苦。“......冰霜的年代已经远去,可我们的种族却随着冰河的潮涨潮落追逐死亡,追逐远去的冰霜。召唤产生了我们,还有你们的第一帝国,召唤也产生了你眼前这扮作人类的东西。她诞生的目的——黑巫师,她诞生的目的是传播火焰。新的火焰。这种火焰取决于燃烧她的生灵到底是谁。”   “你明白母亲给予我的使命,你也明白我是什么。”沙耶越发惊讶地朝天玛斯侧侧头,“真奇怪,我还以为你们都会害怕这种事情。”   “种族毁灭和新生就像冰河的潮涨潮落,”战士说,“时间本身也只是毫无意义的事情。火焰燃烧,火焰熄灭。我们古早的族群,——玛斯人。从他们的灰烬中诞生了你们,诞生了莫斯兰,诞生了巴哈撒。而她,黑巫师,她的灰烬中会燃烧起新的火焰。这是冰河永无尽头的潮涨潮落中短暂的一环,即使你们人类步向毁灭,我想我们依旧会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天玛斯静静地说。   他在回答沙耶的问题,但他对话的另一方却是萨塞尔。尽管心不在焉,但萨塞尔总会耐心听完沙瓦宗的讲述。他期待对方能说出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而这件事——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诞生的目的——也许就是他现在的收获之一。   “你怎么看出来的?”萨塞尔提问。   “我想你对此最清楚不过。”   他感觉这具干尸在和他打哑谜。   “我最清楚不过?”萨塞尔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就好像能从里面嚼出花来。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在让他自己领会某些事。这干尸在玩哪出?   “你指她和她那些同族的区别吗?”他问。   “还有渴望,”天玛斯说,“若非你本身的渴望,我想你不会如此接触她的灵魂。”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又略略睁大了眼睛,朝他看过来。她耳畔两侧翘起的发梢奇异地动了动,看上去就像是狐狸的长耳朵一样,虽然很奇怪,但看上去可爱极了。不过萨塞尔知道,那玩意本来就不是头发,当然能动。   萨塞尔低头和她的眼神交会了一阵子,然后抬起头。“不。”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印记带来了真相,黑巫师。”沙瓦宗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   萨塞尔全身一僵。   印记?哪一个印记?他身上该死的印记太多了。   “你正在往你的道路上行进,黑巫师。”沙瓦宗就像没看见他的反应一样:“对你来说,它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但你也有可能踏上无法挽回的岔路。”   “为什么你能看到我灵魂上的印记?”萨塞尔对此满腹狐疑。他的道路?   “因为我们签订的东西。”   啊!我可不明白我们签的契约有这么多额外功能啊?   “我明白了。可我的道路呢?为什么你能笃定我的道路是什么?”   “你的灵魂指出了道路,黑巫师。你注定不会和光明神殿站在一起。当你遵循你的灵魂踏上你该走的路时,你勉强维持的联系就会中止。”   贞德......   预言!   这见鬼的预言!   “我是说,沙瓦宗·图兰,我是说——我在提问。”萨塞尔上前一步。他死死抓住天玛斯腐朽的肩甲,盯紧他空洞的眼眶:“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的族人都喜欢讲述这种使人心情糟糕的预言?你明白我的联系——我和光明神殿的联系——这意味着什么吗?”   “目的。动机。”战士平静地回答。   萨塞尔松开手。   他无可反驳地后退一步,甩掉手上的灰尘。“......你说的没错,这是我的目的和动机,至少现在是。”   “这不是预言,黑巫师,”沙瓦宗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继续回答道,“这是我的个人看法。但随着冰河的潮涨潮落,我的看法很少有落空的时候。”   “一个让人遗憾的看法,但我不否认它的正确性。”   “而你的灵魂也不可能接受通向光明的道路。”   “也就是说,我要趁早为自己作出打算。”   战士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这个时间不会太久,黑巫师,我们的散居即将结束,古老的灾难也会重临。你身上的印记不属于这个世界,那是不可理解之物的触角。但你理解了它们,至少理解了一部分。你是在预兆之外的东西。从你的生命中诞生的火焰,也同样会是显现在预兆之外的东西。”   “我想这没什么奇怪的,很多人都理解。”   “但我们只能接触到你。”沙瓦宗回答。   “你的意思是我足够孱弱,足够孤立,能承受某些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对吗?”   “出于约定,我需要保持沉默,但我相信你能理解。”   “那么告诉我,亲爱的沙瓦宗先生,我现在在做的事情——是否能算作我早作打算的准备之一?”   “如果你是指那个黑巫师,我想,那也许是。”   “你知道她携带着什么吗?”   “灾难。”   “灾难?亲爱的沙瓦宗阁下,你是否在告诉我,我正在追寻的战利品——战利品!——是灾难?”   战士无动于衷地回答:“它本身不是你的灾难,但你会因为它而收获灾难。那是不详的预兆。尽管它意味着知识,但它也意味着对抗,永无宁日的对抗。”   知识?看来我的追到现在的决定是正确的。   “有些东西总是伴随着灾难而来的。”萨塞尔耸耸肩。   沙瓦宗又开始说风凉话:“不过依照我的看法,你本身就走在灾难的道路上,黑巫师。这甚至包括你身边这个眷族,她点燃的火焰可能会导致灾难,也可能使你得到回报。” 第四百章 又是你   “可你为什么知道我追寻的战利品是什么?”   “因为我就在你们的城市注视着你们。”   “也就是说,你就那样毫无动摇地干看着?”   “没错,我认为你们的生命不需要我的干涉。”   萨塞尔默然,最后才道:“和你谈感情是一个错误,就像我不可能从晒干的海绵里挤出水。”   “你说的没错,”沙瓦宗说,“我以前曾经是人类,或者说,人类的先祖。我还记得那种感情在身体里传递的感觉,就像生命本身一样:它像刀刃一样单薄,甚至可以用呼吸去丈量。我对摆脱它们没什么意见,我也不在乎它们,但我还是能揣测出你们的情绪。”   “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意味着除非必要,我通常不会耗费精力去理解它们。”   萨塞尔哼了一声:“我的确明白了,沙瓦宗,你说话的方式就和你干枯的躯体一样腐朽。你的记忆早就在漫长的年代里成了褪色的记录。如果你想要回忆,你甚至需要去像翻阅资料一样耗费精力查找。有个诗人是怎么说的?‘爱自己是爱的基础’——爱自己。你甚至连自己的‘灵魂’都抱着无动于衷的态度,所以你当然不会在乎任何任务以外的东西,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这很重要吗?”   这个时候,沙耶透过交织的睫毛盯着他,露出思索的神色,但眉头蹙着,就像见证了使她困惑不解的东西。萨塞尔瞥了她一眼。对这个叫做沙耶的东西,也许他刚才所做的表述的确是难以理解的知识。   真像个无知单纯的少女。   她的灵魂是怎么样的?   她怀上子嗣又是怎么样的?   她会生下来什么,新的火焰?   “不,不重要,让我们忘记它吧。”萨塞尔摇着头,“可话说回来,你又在搜寻什么?搜寻那个黑巫师?”   “莱伊斯特的古墓。”   沙瓦宗回答的非常干脆,以至于让他稍感惊愕。   他确实明白,甚至比米特奥拉想象中还要发觉得更多。是莱伊斯特,那个古老的雪魔族。光明王座打算释放那个灾难。他几乎能想象到他们会怎么陈述这件事。很简单,用《路加书》的第十二章第五十一节就行了:“你们以为我来到地上是为了带来和平吗?我告诉你们吧,不对,我带来的是纷争。”   他不禁猜测,重获自由的莱伊斯特能为这世界带来什么?不过他很肯定,这其中肯定不包括将灾难波及到勒斯尔,也许是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即帝国诞生的那座大陆。但一想到莱伊斯特的古墓即将朝他打开——就像美丽的少女朝他张开双腿一样——他就不禁激动到想要勃-起。也许抱了贞德的那晚都我都没有这样激动过,萨塞尔想。   “解释一下,如果你能解释的话。”黑巫师问:“我一直以为那墓地的入口在加穷比山。就连达鲁吉斯坦诞生的原因都是因为开掘那座墓地。”   “那里曾经有古墓的标记,曾经有。”   “这个标记由于世界变迁来到了内伽海峡?”萨塞尔当即理解了他的意思,“你们怎么查到的?”   “米特奥拉学士。”战士说出了这个名字。   萨塞尔皱眉。难以置信,仅凭从图书馆查阅资料就能推断出这个?她怎么能甘于当一个该死的图书馆管理员的?“她怎么做到的?”他问。   “通道带走了标记。在这世界每一个角落移动的通道。”战士解释说,“过去某个时间,通道在加穷比山出现。它吞掉了标记,并再次消失,走向这世界的其它角落。米特奥拉学士推断出了这些情报,并推断出了通道的位置。”   “什么通道?”   “通向梦境迷道的通道,”沙瓦宗平静地说,“倘若用你们的话说,也可称为地牢。”   那不是我最初遇到贞德的地方吗?   萨塞尔不禁回忆起女猎人玛丽亚的说法:她称那通道为‘圣杯地牢’。在女猎人的世界里,它是拜尔金沃斯学派——他在异世界的同路人,可惜没有奥拉格这样的不朽者做出指引,最终只能彻底踏入毁灭的深渊——在墓地发现的活动迷宫。   据玛丽亚说,‘圣杯地牢’受一种未知的力量影响,在整个世界移动。那里面的居民通常只有嗜血的怪物,以及他们远古时代残留的遗民。拜尔金沃斯学派认为,圣杯地牢的源头是某种远比他们研究的古神要强大的神明。它们居住在遥远的星辰之外,偶尔会将目光投向他们居住的星辰,并对这个世界施加影响。   那不就是外神?   怎么又跟奈亚拉托提普拉上关系了?是不是我遇见的所有事情都和它有关系?   萨塞尔感到胃痛,就像是有只手在里面肆意搅拌——奈亚拉托提普满是节肢的手。   “那古墓的标记到底是什么玩意?古墓开启之后我们该怎么进去?”他试图忘掉这些不快的回忆。   “古墓是一种时间。”   萨塞尔试图理解他在说什么,但什么结论都没得出。   天玛斯是不是对我们的语言有什么误解?还是说,我该换成他们的语言来和他们对话,免得传递信息时出现翻译上的错误?   “我是否可以理解,古墓存在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时间里?过去?还是未来?”   “不,据我们所知,并不存在平行的时间,也不存在平行的世界。过去的时代已经过去,并将永远成为历史。这只是关于......味道的问题。我很难解释,黑巫师,也许你可以去问铸骨者。我们可以换一个话题吗?”   “如果进入古墓的问题可以交给你解决,我更好奇我们该怎么找到标记。”   “进入那个地牢,找到那块标记石,然后通过契约告诉我标记石的位置。”   ......   厄里斯逃进了地牢。黑夜降临后,帝国和自由城邦的军舰包围了这座岛屿,举着火把的士兵们烧毁树木,清出空地,肆意侮辱这片土地。神明的祭司和阴沉的法师们围拢在士兵的保护下相互对峙,宏大而空虚的夜晚好像等着她踏入陷阱。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为自己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到底是谁引来了这一切?难道是光明神殿? 第四百零一章 罗萨群岛的古墓   ......   内伽海峡外海。   清晨的罗萨群岛雾气沉沉,黎明时的岛屿沿岸本是潮湿的,但顺着工兵们倾轧出的空地,可见烧毁、倒塌的树木满地都是。纵横交错的道路和木桩把海潮都染上了一股浓郁的焦味。塞米拉米斯在靠岸的军舰甲板上驻足,视线在来来往往的士兵们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紧锣密鼓搭建的工事和瞭望塔。她转向那位裁判官小姐,打算提醒对方是你把莱伊斯特的古墓放到了所有人视线当中。现在,不管是谁打算在这事上插一脚,都得趟过帝国和自由城邦对峙双方的这滩浑水。   但追着瑟比斯深入地牢的黑巫师已经领先了一步。这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塞米拉米斯很难确定。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确实不想孤身深入邪神的牢狱——特别这座是她迄今为止所见规模最大的。哪怕她曾在黑巫术的迷宫中挖掘过也好!但作为深谙宫廷内政的女王,塞米拉米斯很清楚黑巫术相较普通法术的区别。要以灵魂接触无法理解思维的邪神,这是赌博。她明白,如果不想把灵魂也都输掉,那就必须找到最合适的筹码。   但现在很难了。   如果时机错过,那就只能等候下一次。   塞米拉米斯看到了远处山丘上那个遥远的人影。安布罗乔·瑟金斯,塔瓦萨的集会所领袖——曾经是,如今效忠帝国,一手策划了自由城邦塔瓦萨的陷落。虽然穿着朴素的巫师袍,看上去像是离群索居的隐士站在荒山里,漫无边际地眯眼张望一样,但她很清楚这人到底有多麻烦。   “你的伤势痊愈的如何了?”塞米拉米斯问裁判官。   贞德转向塞米拉米斯,点头致意:“感谢你的援手,已经没有大碍了。”   塞米拉米斯微微一笑:“我很欣慰。”   几个仆从下了军舰。根据传统,他们捧着查吉纳总督用蜜渍浸过的头颅来到瞭望台。正如塞米拉米斯期待的一样,他们把那团血肉模糊的玩意沿着脖颈插在削尖的木桩上,然后低吟祭文,将木桩支在瞭望台顶端。看到古亚述时代留下的风俗沿袭至今,倒让塞米拉米斯稍感怀念。伊塔斯·库雷乌斯提亚斯用蜜腌制过的脸上,拿牲畜的血绘制了侮辱和诅咒的符记。这符记是她过去发明的,最初刻在杀了她丈夫占有了她的亚述王尼努斯前额上,如今有所变形,可大体轮廓却得到了很好的保留。   使她感到好笑的是,为什么有些人相信女人很容易被征服,以为她就甘愿戴着王妃的锁链来跳舞?何时何地她就得凭借别人的赏赐度过余生了?她倒也不讨厌尼努斯王给予她的地位和赏赐,毕竟他勉强算是个好哄的蠢货,但将赐予这一切的源头握到自己手里也称不上是难以想象的选择。   而对于裁判官和那个黑巫师......只要想到这两个人,塞米拉米斯就不禁想要发笑。她能看出,毫无疑问能看出,这个贞德是个狂热的疯子,迟早会为了信仰放弃这错乱的感情,除非那个黑巫师愿意放弃他亵渎的巫术。   这个过程也许会很久,但掩埋的矛盾迟早会被点燃,那过去便毫无意义了。给予生命深度的不是记忆,而是未来,哪怕她现在的记忆比这艘军舰的士兵加起来都多,但她的生命仍然阴暗且隐晦,就像驻足于泥沼的溺水者一样。没有未来,没有预期的威胁和希望,生命就失去了意义。   战火愈演愈烈。当意味着第三次毁灭的年代重临时,她的期望将会到来。   塞米拉米斯作为女王指导远征的前半生,也没有哪次像碎月之年和卡萨斯平原以来的战役这样令她志得意满。当时那些俗世的人在巫术中惨叫着死去,像烙铁下脆弱的冰雪一样溶解,而她凝望着战场,毫无疑问地知道了结果,心中的确凿让她得到惊人的满足。这些人正在无力地死去,而我绝不是他们其中一员......当她作为高阶法师,作为施法者们的领袖出现在战场上制造死亡时,这种感觉就像是高-潮,亦或是某种充满杀意的狂喜。   后来她意识到,这是一种启示。法师应该统治他们,而不是选择和他们合作,更不是选择在建立帝国之后再次将权利下放到俗世手中。这一启示在她手中化作深不可测的力量。   不可能有其它更好的解释了。   法兰萨斯学院是一帮肆意挥霍智慧和财富的蠢货。   谁能想到随着历史的演变,王权也会在贵族们的背叛中解体呢?如此脆弱的王权,使她情不自禁的想要发笑。啊,多么可怜的小公主。很长时间之内,阿尔泰尔都得为灭绝那些使她铭记的姓氏而在这片土地上奔波了。   但塞米拉米斯还是很欣赏这些自由城邦的人,尽管他们把纳格拉的灾祸归结于帝国的实验,但她还是很欣赏。事实上就在破城前,他们已经开始筹划,要在查吉纳临海的路上插满帝国公民的脑袋,并把帝国大贵族的尸体都插在战场上最醒目的位置。为履行诺言,苏拉斯摩下令把查吉纳杀死的每个帝国公民的尸体都收集起来,用防腐剂泡过,堆在敞篷车里。而贵族们的脑袋则用蜜渍淹过,还刻上了侮辱和诅咒的印记。   就在这附近因为莱伊斯特古墓的情报乱成一片的时候,士兵们已经把头颅摞成的路标插满了查吉纳沿岸数百米的道路。但就在继续摆放这些恐怖的纪念品时,要求挪用尸体的法师却和军需官吵成了一团。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就这些纪念品该用于‘探索伟大的真理’还是用于‘吓得帝国杂种屁滚尿流’产生了恶劣的攻讦,甚至于演化为不逊色于亚述时期宫廷斗争的官僚斗争。   和大多数法师一样,他们理所当然地声称‘探索伟大的真理’根本没法让这些凡夫俗子理解,而‘吓得帝国杂种屁滚尿流’只是这帮蠢猪无能的愿望。很快,两名军需官高层死于暗杀,一名正式法师遇害身亡。   双方都宣称这是帝国余孽在查吉纳活动,并要求彻查此事。塞米拉米斯明白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弯弯绕绕,甚至打算插手对付那些愚蠢的军需官,但莱伊斯特和瑟比斯的事情更重要,所以她来到了这里。   一起过来的不只是那些恐怖的纪念品,还有最初抖出这件事的光明神殿一行人。 第四百零二章 爱起外号的莫德雷德   不管光明神殿出于什么目的,她都满心感谢他们把莱伊斯特的古墓公之于众——世世代代的学者和法师都在寻找那地方,可是从没有人成功过,甚至连线索都无迹可寻。   但这事也同样使她心烦。   塞米拉米斯满心以为她能顺利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现实却与此相反:瑟比斯的黑巫师逃入了邪神的地牢,然后几天前还在混战的舰队就闻讯而至。帝国和自由城邦的军团占据了这座荒凉的罗萨群岛,就像闻着尸臭赶来的秃鹫,只因莱伊斯特的古墓入口位于此处。她手下的算学家汇报,从消息传出到军队插手几乎只过了不到一天。不仅如此,这支舰队还在以每天数千人的规模扩大,也许会一直持续到一切都了结为止。   这没什么奇怪的。既然他们敢为莱伊斯特的古墓开掘出贝尔纳奇斯迄今为止最庞大的城市,那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出的?   事到如今,她期盼的奖励,她满心等待的机会,都被更大的事件笼罩了。莱伊斯特的古墓使得逃亡的瑟比斯黑巫师黯然失色,连查吉纳要塞的陷落也相形见绌。这海域附近的舰队几乎填满了罗萨群岛。他们就地驻扎,焚毁树木,修建工事,简直像是要在这鬼地方举行宗教圣典一样。   这帮蠢猪当真理解莱伊斯特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让她心痒难耐,忍不住想要听听她感兴趣的人到底在想什么。   “狂热是一种情绪,也是一种危险的传染病,如果这种情绪在群体中发酵,就能让理智变得稀薄。”裁判官解释道,“他们只看到了古墓代表的利益,而不是莱伊斯特的苏醒到底有多危险。”   “非常理性的回答,由于太过理性,以至于使人稍感残忍。”塞米拉米斯眨眨眼:“那么,你们就这样选择将一切都公之于众了?”   贞德直视远方的驻地。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但低哼了一声:“你觉得我该紧张吗?”   塞米拉米斯微微一笑。“你应该紧张,是的,毫无疑问。”   “我想也是。”裁判官用难以察觉的动作耸耸肩,“但以我的想法,巫师......目的相似时,他们就会帮助我走到我想到的地方。即使他们不能,他们竖立的障碍也能帮我挡住试图阻止我们的人。”   “也就是说你在赌。”   “每件事都是在赌博,最糟的结局无非是死亡,区别只在于下注的多少罢了。”   这一回答几乎有趣到让她想要为此举行晚宴。她能看到对方的尖牙和利爪。塞米拉米斯突然想起她八岁时那年:巴斯蒂棋上的胜利让那位跟她对弈的女贵族想要掐死她,并把罪责归到一架不幸的梳妆台上,但是她在将军身上下了赌注。即使她原本不报期望,这赌注仍旧救了她。作为那次赌博的最终奖励,等她坐上了王位,她便剜掉了女贵族的眼睛和舌头。这位贞德殿下做了如此多有趣的事,使她几乎对这裁判官抱有一丝爱意。   爱意......   她能回忆起年轻时的那些夜晚。她在深夜唤醒她挚爱的儿子——还没成年的孩子。她用愉悦来折磨他,她用她的拥抱来完成的他的第一次,她命令他品尝他自己种子的味道。“这就是你的未来,我的孩子。”她温柔的笑着捧起他的脸,让他在惊悸中张开那张颤抖的嘴唇。当时他还如此天真。“带着血腥味的未来,我亲爱的孩子。的确苦涩,但这就是未来......”塞米拉米斯舔着他的耳朵说道,“这就是你的未来,孩子,尝尝它到底有多苦吧.....”   最后她的儿子杀了她。他指责她,指责说她是疯狂的权力机器;他诅咒她,诅咒说她把他当成这机器里一个微不足道小零件。但这难道不正是她投下的赌注吗?在那逐渐无趣的王座上投入热情最多的一件赌注!   她的爱情。如此苦涩的爱情。但却尤为甜美。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那傻孩子拥有延续王朝所需的尖牙和利爪——这是她的判断。可王朝已经逝去,血脉也已断绝,就连对爱情的希求也已在灵魂中干涸。事到如今,那些浅薄的东西已经没法像过去那样满足她了......   塞米拉米斯拍拍手,仆人们立刻从甲板上退开。   “你会把赌注下在哪边呢,裁判官?”她问。   就像这句话在对方看来有某种深层次含义一样,贞德转过身来正眼看着她,不带感情的金色瞳孔中充满赤裸裸的残酷:   “下在我现在最反感的人身上。”   最反感的人。多么微妙的话语,但也显得尤为美丽。   ......   到处都是军队,烦人的军队......如果这里是战场,是我带兵前来的战场,这些烦人的东西都会尖叫着死去!不过,即便仅有两人,他们依旧能拿到他们该拿的东西。   至少梅林是这么向她保证的。   “梅林,那个正在卖弄风情的老妓女是谁?”莫德雷德指着岛屿沿岸的军舰说。   “莫德雷德,那是伟大的亚述女王塞米拉米斯......”梅林答道,“暂且不提这个,你得注意你的语调,莫德雷德。首先我需要提醒你,如果你打算继承王位,那就去培养一下你的礼仪修养,至少不要刚看到一个人就给他起一个难听的外号;其次我需要提醒你,不要再挑衅那位光明神殿的裁判官,至少直到我们回到你效忠的王身边之前——都不要。”   这个老色鬼的声音慢条斯理,而且懒洋洋的,好像是掺了沙子一样,比使人烦躁的冗长咒语还要难听。   可他把‘你效忠的王’这话咬的很重。   莫德雷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然后开始下意识地辩解:“但是你不觉得她化的妆看着非常让人恶心吗,而且......而且还很危险?反正和那个疯女人混一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呃......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啊!不管了!编理由太累了!总之我的直觉是这么告诉我的!说不定她会坏我们的事呢?你想不想找机会杀了她?”   “反正最后的结果都是顺手杀了裁判官,不是吗?”梅林用眼角瞥瞥她,挂起一道微笑。   这个老色鬼笑得很轻浮,莫德雷德强忍着没朝他脸上来一剑。 第四百零三章 为了王的意志   “看到罗萨群岛沿岸的尸体了吗?”梅林告诉她。   是的,她的确看到了。当他们踏上罗萨群岛最外围时,浓雾缭绕的岛屿沿岸留下了数不清的帝国士兵或贵族公民损毁的尸体,他们的四肢钉在繁茂的红树树干上。有些尸体被刺瞎双眼,有些尸体被剥皮,有些尸体只剩下躯干。客观而言,遭到摧残的罗马人和贝尔纳奇斯一条街区的人口比都不算多,其中或许有泄愤的因素,更多则是出于威慑和警告。莫德雷德也不能断言自己就不会干出这种事情,只是以往都毫无必要罢了。   她感到平静。   莫德雷德自出生到成熟的时间远比正常人短暂。当那些天真的小鬼犹在玩闹时,她已经开始在战场上杀人了。而除了她这样的家伙,也没有多少人会将生命的绝大部分都投入在看不到尽头的战火里。她不觉得这有多奇怪,她喜欢在剑与烈火中度日,她喜欢镇压那些不开眼的混账,这丝毫不亚于骑士们对美酒的热情。但和喜欢读传奇故事的宫廷贵族不一样,她深知战火意味着什么。   在酷暑的烈日下汗流浃背,在刺骨的寒风中蹒跚前行,踏过亲眷和仇敌的尸骨,踏过无数脚掌和车辙碾压过的地面。成千上万的钢铁战士环绕着她,无数狂热的嚎叫和悲恸的哭泣驱使着她,连死者残留的低语也在鞭笞着她。战争在烟雾缭绕的烈火里,在狂热的杀戮上,在忘情的纵酒狂欢中。但战争也在死人空洞的眼睛里,也在血染的石块上,也在抽搐的心脏中。是的,它无处不在,它既在最盛大的宴席上,也在最阴暗的角落里。   所以她感到平静。   没家教的小鬼?过去她率领着军队踏平土地、烧毁村庄、警告卑劣的叛乱者时,可没人敢叫她没家教的小鬼!   倘若不列颠是在四分五裂的毁灭中挣扎出泥沼的国家,王是带领不列颠重生的神明,那她就是那个带头冲进千百杆长枪中的蠢货。信徒都是蠢货!当人变得疯狂,就不会再关心后果。至于绝望——当死亡的恐惧压倒一切时,绝望反而更能让人疯狂。   这一切都是为了王的意志。   “我看到了,梅林,那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她朝重叠的山峦峡谷底部曲折幽深的洞穴看去,可见溪流穿过阴暗的灌木丛和清晨雾气弥漫的树林。士兵们以这些洞窟为中心修筑工事,烧毁树木,清理空地,使得焦黑的伤痕像是摔碎在森林上的陶器碎片。可怖的巫术在更远处的军营中闪耀,那是巫师们在固定这座诡秘的地牢。所有的意志都汇聚向莱伊斯特的古墓,帝国和自由城邦以他们燃起的烟雾为罗萨群岛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贝尔纳奇斯。古老的土地。辽阔,血腥,承载着人类诞生前就存在的不朽者。父王......你会想见到这一切吗?   只可惜不能宰了那个疯女人,这未免使人格外遗憾。   “你的想法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朴素......”   “最简单的总是最有效的。”莫德雷德虽然鄙视这个老色鬼,可她深知对方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阴谋家。如果不是这幅尊容更容易欺骗无知的小女孩,想必满脸皱纹胡子花白的老头才更适合他的年纪。   而她向来都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还是说你想让我领悟其它莫名其妙的玩意?”她问。   “你明白你会看到什么吗,莫德雷德?”梅林轻轻地说,“那些尸体不止是交战双方彼此间的警告,也是命运对我们此行的预兆。”他露出某种平淡的微笑,“请告诉我你的决心,还有你将会为此做到哪一步。”   “你在说啥?我没听懂。”莫德雷德伸手挠后颈,皱紧眉头,“我讨厌打哑谜,也讨厌你们巫师神神叨叨的暗示,你们的趣味简直糟糕极了。有事就说没事就闭嘴。”   “你会再次看到那个巫师的,那将是你最大的阻碍之一。”   “你说谁?巫师?我认识什么巫师?”   “总是站在裁判官背后的那位萨塞尔先生。”   莫德雷德扬了扬眉毛:“那头发臭的恶魔让你不安?”   “诚实地说,莫德雷德,他是我认识的所有高阶巫师里最不会让人不安的了。”   “这话是为什么?就因为他救了我一命?”   “不,你不理解,莫德雷德。”   “我又不理解了?好,梅林,你总是喜欢说我不理解这东西不理解那东西,如今事关重要,我就暂且不在这事上质问你。那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告诉我,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我对他有什么看法?你当我是什么?难道我还会和那头恶魔恋爱不成?”   他脸上仍然挂着难以理解的微笑:“我说过了,他是阻碍,也许会是你将面临的最大的阻碍。”   莫德雷德皱眉:“为什么?”   “嗯......如果我说,这是我从命运中读到的预兆,只能传达给你最模糊的警告,你会怎么想?”   “我会想一剑杀了你。”   “不过你看上去也很在乎预兆。”   莫德雷德眯起眼睛,冷笑一声:“我当然在乎你给出的预兆,除非我是个只凭个人好恶就随意处理手下士兵的杂种统帅。如果你说他危险,那我不会趁早处理掉他;但如果他敢在这次任务上和我作对,我会把他的尸体带到合适的坟墓里,当作他救过我一命的感谢。”   “那么,这是你的决心吗,莫德雷德?”梅林的声音依旧很轻。他的微笑很柔和,像是一缕飘渺的烟雾,但不知为什么让她非常厌烦。   “你最好不要质疑我在遵循王的意志上到底有多大决心,梅林。”莫德雷德厉声说道,“我想我所做的足够证明一切了!还需要我说的更明白吗?哪怕是父王命令我亲手把摩根——”   “我只是问问。”他一脸无辜地举手投降。   莫德雷德死盯着他。我为何要承受这种质问?   “你不信我的忠诚?”   “这么说吧,”他淡淡地说,“你相信你,我相信你的决心,也相信你的忠诚,但某些时候,你和王的选择会由于某种原因背道而驰,那时,就是你该......”   “‘那时’你永远都不会看到,梅林。”莫德雷德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地通知他。 第四百零四章 从少女到肉块   ......   “看起来是这样的。”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描述。她的胳膊像手术刀划过一样裂开,沿着平滑的断面挤出十多条触手。很快,她就在洞窟地面的苔藓上刻下许多重叠交错的花纹。   咒文。   尽管这些花纹只截取了某段咒文支离破碎的一小节,可在短暂的研究后,萨塞尔还是看出了它们意味着什么:地牢被封锁了,它被固定在这岛屿上了。   这个消息可比想象中要糟糕不少......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萨塞尔问她。   “在整座岛屿上都是士兵,还有巫师,岛屿外面也都是军队的船只。他们没往地牢里来,而是在停在外面修筑工事,还有绘制经文契约。”   “你还能看到其它吗?”   “经文契约把这里锁住了,我的眼睛也出不去了。”   回答中的含义很明显。现在,这座地牢成了另一种意义下的牢狱,她自己也无法脱身,更别说是她身体的零件了。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萨塞尔蹲下来,伸出手。   我需要验证。   至少也要验证这个叫沙耶的东西看到的一切。   沙耶略带困惑地侧侧脑袋,后来看样子因为好奇而答应了他。她从狭窄逼仄的墙壁缝隙里走出来,在满地苔藓和碎骨片中小心地挪着两只裸露着的苍白的小脚。洞窟的地上落着她吃剩的腐尸守门猎犬的毛皮,还有一些没消化的犬齿和颅骨碎片,碎骨片上沾着透明的黏液。萨塞尔把袖子撩起来,把他的手放到沙耶带着少女体香的瘦弱苍白的锁骨前,手指贴在上面,接着用力按下去。   从柔滑、温暖的少女肌肤到黏稠、冰冷的肉块。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起初有些不适的扭动着肩头,后来却又抿了抿嘴,好奇地睁大眼睛;然后向前迈出一步,想要看这只手还能做到什么。萨塞尔制止了她。   他低声吟诵咒文,把手指挤进了她的身体,触摸到她皮肤下面的东西;接着是手掌,然后是手腕,最后整条小臂都陷进去。   沙耶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然后越过他的胳膊,瞥向他的眼睛。萨塞尔看到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小腹起伏,心跳匪夷所思的加快,脸上带着紧张的情绪,用绿宝石色的眼睛盯着他。   她哪来的心脏?   “你感到疼痛?”萨塞尔问。他的手在她的身体里相互挤压的肉块中伸展,触摸到比想象中庞大臃肿的空隙。这些东西的体积比他眼前这女孩要庞大的多。也许她皮肤下不是勉强挤压出的形体,而是某种由巫术构成的空间,承载着比这瘦小、纤细的身体复杂的多的形状和轨迹。   “嗯?是有些痛,但能接受。”她用很细小的声音说,“除此外还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没法形容,就像是你在触摸我的思维或我的灵魂一样。”   “你觉得这会是一种冒犯吗?”萨塞尔以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   “冒犯?我想想......什么才算是冒犯?”   “你不想让他者看到的东西,你觉得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的东西。”   “我想,也许......是有的,是一些出于很自私的理由没法告知你的事情。除了胆怯的表示歉意我也无能为力。但除此之外,灵魂也好,思维也好,我本来的身体也好,如果你想触碰的话,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冒犯的。”   她用很轻的语气说。   萨塞尔本能地察觉这话中有其它含义——也许是非常不好的含义。但从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动物一样的眼神里,他什么都没看出。这个叫沙耶的东西隐瞒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打算用他常用的方式来试探她:就像对塞蕾西娅那样。   但他知道这没有意义。   对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没有意义。   触摸对方灵魂中最脆弱、最不可触碰的地方,借此来达成探究和影响对方的目的——这对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不是为此而生的造物,她的自我诞生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她这个个体。对他这个完全理解她是什么的人来说——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她的灵魂和思维是完全敞开的。她不设心防,也不懂什么是掩饰本性。哪怕是装作符合人类价值观的善良也不懂。   她的邪恶是构成她生命的一切所塑造的,但在这邪恶中她却又是无辜的。   这东西的构成太简单了,简单到显得过于离奇,而又有些复杂。她既是人也是兽,既有智慧也很无知,甚至像是婴儿,以至于他第一次接触这东西时竟感到无法理解,以为自己没法读懂这个叫沙耶的东西。   但这是错的,因为她比任何人都容易理解。   真奇妙。萨塞尔伸手在她体内抚摸,直到他触碰到一颗黏糊糊的眼球——带着苔藓和尘土的味道。他捏住它,低声念诵咒文,沟通它残留的视觉记忆。与此同时,他看着沙耶略带好奇的眼神,盯着她注视了一阵。   用奈亚拉托提普赐予他的眼睛注视。   那些眼睛都是一样的。真的一模一样。不管是作为人的眼睛,还是作为黑山羊之子的眼睛——它们传达的一切毫无区别。   她不是人类。的确不是。我想她要比想象中更有用。   “我想我们只能继续向下走了。”萨塞尔说。   ......   他们沿着地牢错综复杂的隧道当中一条窄路前行,壳女遗留的气味很浅,略呈灰色。空气异常潮湿,弧形的穹顶和石墙上长满藤蔓和灰绿色的苔藓,或明或暗的幽光则给地上湿漉漉的头骨和腐尸涂上了一层浅蓝色,使得这里充满诡异的寂静。   路过另一条拐角时,萨塞尔放慢速度,跟随气味的指引走进长满过膝荆棘的荒凉废墟,进入两排石柱围成的长廊。石柱间可见荆棘布成的走廊上只留下狭窄的通道,蓝幽幽的荆棘倒刺闪着不详的光。那是某种没见过的植物毒素。萨塞尔把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放到肩膀上,一脚一滩熔岩坑的踩了过去。   “你觉得这座地牢会变得怎样,萨塞尔先生?”   “它已经被固定在这座岛屿上了。用不了多久,士兵会踏平这里,巫师会毁灭这里。帝国和自由城邦的军队会消灭掉一切可在乡野传说里称为灾难的怪物。他们会把这里变成一座普通的废墟,直到他们找到他们正在寻找的东西——或者,我先找到他们正在寻找的东西。” 第四百零五章 修道士的踪迹   萨塞尔在窄路中前进了很长时间。走廊变得宽阔,道路逐渐下陷,繁茂的荆棘几乎覆盖了每一寸地面。除此之外,能看到许多枯萎的干尸。一条条荆棘不停在他脚下焦黑蜷曲,冒出黑烟,四下是与牢狱非常相称的昏暗和死寂。   他终于离开走廊,皱眉看着石门外的石窟,眼前景色让他伫立了一阵。崎岖不平的地面上矗立着许多风蚀的墓碑,使这里像是一座废弃的墓园。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悬挂在石窟顶部,一条条长满倒钩的黑色铰链捆住了它们,每支倒钩都深深刺入尸体的皮肤。   它们的肢体在铰链的拉伸中变形,骨骼破裂,肌肉切割成条状,身体像蜘蛛网一样张开,犹如宽广扭曲的树枝朝地面伸展。   看到这些熟悉的场景,萨塞尔震惊不已。尸体本身都是地牢特有的臃肿怪物,由于长年未见阳光而皮肤惨白,体内淤积的油脂顺着铰链向地面流淌。石窟中心则堆着一具臃肿的人狼,足有城门那样高大。它死去不久,发黑的皮毛骨肉间插满狰狞的铰链,表皮脱落,骨骼虬结着伸向空中,如同祈祷者干枯的手臂。它的血肉正在逐渐融化,就像从燃烧的蜡烛上流下的蜡油一样。   他来到尸体处,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发出低微的哀嚎。身后的走廊和荆棘逐渐远去,但不属于这里的足迹却越来越近。   这东西发臭的眼窝里空无一物,只有细小的寄生虫来回蠕动,和这墓园一样沉默不语。   “修道士。”萨塞尔说,“不止一个。”   “我害怕他们。”   这个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萨塞尔盯着沙耶看了一阵。她呼出的气息在这冰冷的石窟中不断挥发。他知道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没有主见或道德可言,而这意味着他不用顾及很多东西,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服她忍受恐惧。不管修道士们在这里追寻的是什么,他们肯定察觉了莱伊斯特的事情,甚至发现了逃亡的瑟比斯黑巫师。但修道士们的足迹只是些空洞的印记,他们留在这里的尸体说明不了太大的威胁,他也不必非得考虑回避他们。可是,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个叫沙耶的眷族很有用。   她比他最初想象中要有用的多,因为她属于外神的迷道。   对萨塞尔来说,相比修道士而言,可称得上是威胁的反倒是沙耶对修道士表现出的恐惧。这会影响她的判断力,这座地牢却不是只有一条路的。   萨塞尔转过头,避开修道士们的足迹,和她走向另一条路。离开石窟后,他们来到地牢更深处,但没走出多远,沙耶就拉住了他,让他停步。   “有什么——”   萨塞尔开口想问,但眼前的一幕打断了他的问题。   沙耶拉着他的衣服,在他们周围,也在她身上,从黑暗中瞬息间显现成百上千转动的眼睛。只见在昏暗的隧道中,那些绿宝石色的瞳孔显得格外美丽。有的眼睛在她那少女的肌肤上流淌,好像是溪流中的落叶;有的眼睛在破败的墙壁上爬行,好像是丝线上的白色蜘蛛;有的眼睛则在长满苔藓的地面上蠕动,好像是浮肿鼓胀的蛆虫。然后,这一切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如同诡秘的梦幻。唯有这个苍白瘦弱如百合花般驯服的小女孩——至少看起来是——闪烁着绿色荧光的眼睛映在他视线里。   从她身上飘出一种像是暖乎乎的血脂、枯萎的蕨类、青涩的苹果和潮湿的朽木混合的气味。   这味道让萨塞尔有点想脱掉沙耶的衣服,舔舐她的肌肤,或者是她的眼睛。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哀嚎和狂怒的嗥叫打破了寂静,那是不属于生灵的沉闷叫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扭曲鬼灵的尖叫,这尖叫声穿透一堵堵墙壁,在走廊中回荡,继而又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怎么了?”萨塞尔问她。   “这座地牢......它的结构正在改变。”她说,“它在抵抗我们还有那些人的入侵,就像落入陷阱的猎物一样。它疯了,因为它无处可逃。”   “也许它是被什么东西激活了。”萨塞尔说。   “很多东西在向我们靠过来。”   “那没时间多问了,快跑。”   ......   萨塞尔坐在崎岖的玄武岩断崖内侧,蜷缩在灰暗的阴影下恢复伤口。他用隐匿法术在这里躲藏。这地方是一条昏暗的黑色裂谷,间隙足有上百米,深不见底,仿佛直达深渊。裂谷两侧的绝壁几乎是垂直的,向上也望不到尽头,但能看到挂满了干枯的尸骸,偶尔则可见前人凿出的简陋平台。两座断崖以许多破败的绳索桥连接,桥边支着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的巫术灯火。   这里很冷,风吹打着脸,如冰凌扎的一般,让人很难睁开眼睛。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还在睡。   我已经努力逃跑了,但我从未如此深入过这地牢,也从未见过有关于它的记录。巫师们的举动似乎对这里造成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影响。我该去问问那些猎人吗?   萨塞尔没想出什么东西。   沉默许久后,他把鬼灵放了出来。   一开始,鬼灵的注意力聚集在沙耶身上,似乎怀着野兽般的畏惧;但后来,她注意到了她身后的东西——萨塞尔束缚在此处的遗迹恶灵。   尽管修道士的水魂术能使灵体感到巨大的痛苦,但那东西还是在抽搐。它的轮廓看上去像是女性,身体修长美丽,肌肤浅灰色,但它全身都长满了飘渺如烟雾的白色长发——或者说,本身就是絮状的烟雾。它的五官似乎早就退化了,只剩模糊的凹陷,腹部则是裂开的,挤着许多没有皮肤只有血肉的婴儿。那些婴儿干瘦如柴,只有上半身挤出来,像寄生虫一样长在那恶灵的躯体上,并飘散出一股带甜味的恶臭,就像腐烂的肉泥和水果混在一起搅拌似得。   她开始撕咬这恶灵。   萨塞尔呼了口气。这诡异的东西很难甩开。囚禁它要废不少力气,就算消灭掉它也没有战利品可言,倒不如拿来喂食。   “沙耶。”他说。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舍不得从毛毯子里探出头。“怎么了?”她问道,“这里好冷,我还没睡好......”   “我们躲不了太久的。”萨塞尔说,“你能确定接下来的路吗?” 第四百零六章 占有她   沙耶从毯子里探出一只手,搭在冰冷刺骨的玄武岩上。萨塞尔看到许多虚幻的眼睛在裂谷的绝壁上睁开,沿着她的手势朝四周的阴暗中窥探:“我开始观察了,萨塞尔先生。你要找什么?”   “那个黑巫师的气味。”   “可我什么也没看到。”她小声说。   萨塞尔盯着她看了一阵,但什么都没说。他把手指她搭在肩上,滑下她光滑的脊背。没触摸多久,他就感到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腹部起伏,心跳在加快,呼吸也变得温热了。   她不应该怕冷,也不该有心脏,黑山羊之子不存在这些功能,萨塞尔想。她在改变自己的结构,她想变得和人一样。   黑巫师没兴趣评价这种想法,说到底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所作的事情和他完全相反。可考虑到现实,她作为黑山羊之子才是最有用的。那么,她到底是什么——毫无疑问,他需要提醒她这一点。   “放松。”萨塞尔低声说,然后念诵出黑暗的低语。他把手伸到她体内,触摸到她皮肤下的血肉。隐秘的词句在他手腕四周聚成一个虚幻的环,发出嘶哑的鸣叫,仿佛是虫子在啃噬潮湿的朽木。   沙耶打了个激灵。“这个、这个是什么?”她似乎在发抖,“我感觉很奇怪。”   萨塞尔没动,但他的思想开始舞动,灵魂的触须像蔓延的血管一样在她身体内部延伸。“合作仪式。”他说。   在一个心跳的时间后,萨塞尔在沙耶的灵魂上找到了那个支点。他触摸到她的灵魂。在瞬息后,他感到无数杂乱无章的思想流过他的身体,汇成一波波细节组成的瀑布,向他的灵魂涌来。但他轻巧地绕过了它们,并抓住了他想要的那个支点。他的视线停留在沙耶探出毛毯的脸上,但眼神却聚焦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   在他扩张的思维中,萨塞尔努力地维持理智。他开始扭曲自己的灵魂,将其分割、延伸、组合。他用他精神的触须耐心地在沙耶的灵魂上蔓延,包裹住她的思维。   然后他获得了她的感官。   他顺着沙耶的思维在这幽暗的地牢中穿行,无数绘卷组成的瀑布在他的灵魂中展开,一道道幽暗的回廊交织成无法捉摸的巨网。他顺着这张网看到了它笼罩的一切。长满藤蔓的废弃花园中,七十三枚落叶沿着寒风的轨迹飘落;灰尘弥漫的斗室里,穿着罩袍的女人摇动着诡异的铃铛;昏暗的石窟里一片寂静,但他可以听到坟墓中无数扭曲的恶灵在诅咒生命;他在离裂谷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条溪流,水纹如画,波光粼粼反照着荧光,然后一条腐烂流脓的脚掌踏过......   这座地牢构成的画布在他灵魂中涌动,周遭的环境也在他体内定居,占据了他,身边乃至遥远的彼方发生的一切都在打动他:一条前所未见的巨型猎犬在低声嗥叫,它的外壳如即将熄灭的层层灰烬;四十七根燃烧着人油的蜡烛在亡灵巨人佝偻的背上释放光芒;九十八条脸庞大小的蜘蛛蜂拥爬过洒满烛光的回廊,寻找未知的猎物。   他轻轻抱住她有些发凉的身体,接着再次扩张自己的思维,用精神的触角耐心的包裹住沙耶的灵魂。   绿宝石似的瞳孔中空无一物,和他现在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然后他找到了战斗的痕迹,看到了被巫术烧成黑灰的残骸。野草挤满了血肉的灰烬所覆盖的土壤,除此之外只有冰冷的足迹。   在他打算继续向外蔓延灵魂的时候,他看到了什么。   许多模糊的影子在裂谷深处闪烁。   是谁在靠近他?   萨塞尔收起鬼灵,抱住还沉浸在精神交融中的沙耶,跳下绵延百米的绳索桥。他展开翅膀,滑翔,然后落地,爬下混着泥泞的土坡,找到裂谷对岸的神庙入口,里面深邃阴暗。迷宫里没有任何灯火,整齐的围墙簇拥着他,依稀能听到低微的脚步声。几个摇着铃铛的女人在墙壁另一侧漫步,被他用巫术拧成了碎骨片和肉泥的混合物。   黑暗使他感到亲切。现在他重新找到了丢失的痕迹,他要拿到它,那是他的东西。至于他怀里这个怪异的眷族,毫无疑问,这也是他的东西。   他刚决定了这件事情。   漫长的逃亡折磨着他,几乎杀死了他的欲望。但燃烧的战火释放了他,使他重新感觉到了一些东西,正是那些东西,让他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激情。萨塞尔的手指拂过沙耶小巧的肩头,掠过她柔软的嘴唇,感觉接触到她的呼吸和气味,接触到她蔓延的精神看到的一切,那是无数组画卷构成的网,是不属于人类的印记。   他的灵魂感到摇撼,尽管那并不像在黄衣之王的印记中所见那般恐怖,但也使他体会到某种难以呼吸的感动。   但这座地牢里的某些东西还在寻找他。它们试图杀死他。   没法仔细体味刚才的一切使他感到遗憾。   他刚才停留的地方。那些影子在鬼灵撕咬剩下的残骸中驻足。它们越来越近了。   萨塞尔继续深入这座神庙废墟。没过多久,沙耶从他怀里蜷缩起身体,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胡须。她带着一脸迷惑,朝四周的阴暗中看去,最后又把视线落到他脸上:“那些影子是什么?为什么要逃跑?”   “我不清楚。”萨塞尔说,“但我不想横生无聊的事端。我宁可把灾祸引到别人身上。”   “是这种理由吗?听上去有点无聊。”   “这是出于理性的选择。”   “我不太懂......你说话真奇怪。那刚才呢?”   “有些相似,但多了一些情欲。”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惊讶地看着他,似乎因为他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感到不可思议。   “你是指对那种感官产生的激情吗?那你的情欲还真奇怪,贝特拉菲奥先生。你是个怪人,连我自己都很少那样观察世界了......”   “不。”黑巫师摇头。他慢慢握住她的一只纤巧柔顺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萨塞尔。”他用平静的语气说,然后点点头。   她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也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困惑。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后,她最后抿了抿嘴:“沙耶。”但这声音不像她刚才那样轻巧,而是和他一样平静。   “沙耶。”他重复了一遍,非常温柔,“是个好名字。”   “你还能记得你最初是什么吗,沙耶?”萨塞尔用他的语言包裹住她的思维,用他的胳膊抱住她的身体,用他的目光审视她的灵魂:“我一直都记得我最初是什么。”   她看上去有些茫然。 第四百零七章 沙耶的梦   但他明白这种茫然来自何处。她害怕犯错,害怕自己丑陋的一面被人认识到。这种畏惧是如此深刻,深刻到接近病态,以至于她几乎忘了——忘了她最初是为了什么才把自己变得像是个人类。   孤独——很难解释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萨塞尔认为,这是代价,是她获得超越同族的智慧时随之而来的代价。对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来说,爱情是她平息孤独的养料,就像是食物和饥饿。她寻求能相互依靠的人,用来消除内心疯狂的压抑。   会吃人的黑色树桩当然不会得到爱情。她在获得智慧的同时也在尽力模仿人类——不只是外表像是美丽的少女,甚至有了心脏,会怕冷,会因温柔的抚摸而呼吸加快。但这种改变的理由是什么?是为了让爱情能够接纳她,让会对可爱的少女感到怜惜的人接受她,而在对方接纳她之后,她表现的就会是比对方更加全心全意的接纳和体贴。   那位不知所踪的普莱恩就能证明一切。   这种改变是如此疯狂,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她是会为孩子付出一切的母亲。   萨塞尔能够确定,毫无疑问能确定,他只需要表示出最简单的温柔和好感,她就会献上自己的身体、智慧、甚至是灵魂和生命。这个叫沙耶的东西会为了爱付出一切,所希望得到的回报却只不过是简单的拥抱,不过是一点点所谓的爱情和依赖。   真实可以带来真实,谎言也可以带来真实,但这种真实太过脆弱和虚幻。对一个拥有这种智慧的个体来说,这种关系太过危险。对他来说,这种感情具有太多不确定的可能。只有揭示真相才能把握到脚下的道路。   他需要提醒沙耶这点,从这种疯狂的情感里把她的灵魂剥出来。   至于揭示真相时随之而来的痛苦,那是她必须接受的东西。   “它们还在靠近......萨塞尔。”   沙耶没抬头看他,声音小的像是自言自语。   的确,那些东西还在靠近。后方更远的地方。越来越近。   萨塞尔没向后张望,但他从沙耶那里借来的感官已经暂时发现了一切。他抱紧怀里的眷族,然后加快步伐。   同时做两件事偶尔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   不知为什么,那个简单的问题让沙耶不知所措,甚至有点恐惧。没有人——至少没有任何人类——这样问过他。连过去以为自己是黑巫师的普莱恩也没有。   萨塞尔就这样抱着她继续跑。当他们到达另一座地底裂谷时,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更高处的绳索桥上摇曳。沙耶感觉她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但这种感觉让她贪恋,因此她只是一言不发地蜷缩在他怀里。他们穿过遗迹怨灵聚集的墓园,绕开祭司者和巡礼者们供奉神明的祭坛,越过发臭的绿色酸液泥沼,又躲过那些在泥沼中徘徊的亡灵巨人。他的瞳孔逐渐扩张,眼睛变得像是血球,皮肤上浮现出一枚枚暗红色的鳞片,下颌裂开,牙齿拉长,呼吸也带着耀眼的火星。   虽然很狰狞,很丑,鳞片也非常硌人,可在这寒冷的裂谷却显得格外温暖。   但她还是没法回答那个问题。   “这个问题使你感到心烦吗,沙耶?”在深不见底的黑色裂谷上滑翔时,萨塞尔发现了她的犹豫。他伸出那只空余的爪子来,似乎想抚摸她的头,但又迟疑地收回去。他在背后的挎包上摸索了一阵。最后,他拿出她不久前睡过的毛毯子。   沙耶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萨塞尔一边沿着布满荆棘的灌木丛前进,一边用毯子把她只穿着单薄衣物的身体裹了起来。她感到毯子里带着这个黑巫师的温度。“这很正常,”这时,萨塞尔才说道,“我想每个人都有困惑的时候。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会因此而感到困惑。”   沙耶把脸埋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体的味道,硫磺的气味。她知道黑巫师没有低头注视她,但她还是没抬起头。她的脸在发热,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离奇的无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抽走了她的全身力气。有什么可怕的话语在她的耳边咆哮,像是摩擦的石块。   那句话攫住了她,就像他的手捏住了她的灵魂一样。   就像突然回到母亲的怀里一样,沙耶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   有些问题的答案并不那么容易接受。   她的童年尽管无知,但还是非常幸福,以至于现在想起来还让她感到怀念不已。   尽管那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的人住在星星上,星星则悬浮在宇宙中,他们管他们居住的地方叫做地球。   是奈亚拉托提普大人带她来到了这个有黑巫师的世界。   起初,她没有现在这样的智慧,她也不太明白造主使她诞生的目的,可捡到她的爸爸一直对她很和善,甚至可以说是溺爱。“沙耶,以后你就叫沙耶。”他这样告诉她,“我的名字是奥涯。”   他给她起名字,他教她人类的知识,他教她读书和识字,在午夜的壁炉旁给她念有关人类的小说。她那时只是个怪物,不过她没有意识到这点。那时的沙耶一直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她觉得有人爱她。她用和人类的孩子一样的方式体会着幸福,她从没真正体会过苦难。   她听过许多人类的故事,包括宏大的史诗和美丽的爱情,她觉得那些故事应该都是真的。故事中描述的情节总是让人向往,哪怕苦难都带着某种高贵的寓意,这也是她一切认识和一切智慧的来源。她会做梦,梦到自己会走到故事中去。哪怕爸爸警告过她,她还是会做梦。   然后爸爸消失了。那时她不明白他死了,只是以为愿意接纳她的人消失了。于是她前往爸爸工作的地方寻找他。   下一个看到她的人陷入了噩梦般的恐惧。   那是某所医院里瘫痪在床的病人,那是爸爸工作的地方。   成为孤身游荡的恐怖传说的第一个夜晚,从前愚蠢的想法就从她脑中剔除了。她很快明白过来,故事和她正在面对的东西不一样。故事不会让她流血,故事不会让她受伤,故事不会让她明白自己并不坚定也并不勇敢,故事也不会怀着憎恨指责她咒骂她。当她还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小孩子时,她会觉得自己是那个会获得爱情的美丽的灰姑娘。这些故事会让她心生向往。但后来她才发现,她其实是那个可怕的老巫婆。   于是她真的成了可怕的老巫婆,除了用吓人来压抑自己的孤独感以外无事可做。   她的童年过去了。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个丑陋的老巫婆,她完全相信了这一切。   于是她开始祈祷,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祈祷,也许只是因为爸爸给她读过奈亚拉托提普的故事。那是一个可怕的邪神化身,是怪物们的神明,也是那些疯狂的神明里唯一可以交流的一位。   她不就是怪物吗?   她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默默地对着爸爸不知从哪翻来的破旧纸页祈祷,而每一次她都在祈求她能获得新的意义。她能感到,某种伟大的东西就站在她祈祷时的每个角落里,注视着她。尽管它太过伟大,让她心中充满恐怖的预兆,但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祈祷——或许是祈祷,或许只是蹲在书页前面发呆——祈求它的眷顾。   孤独。   因为孤独。   孤独是她生活唯一的维度。   然后,奈亚拉托提普真的回应了她。   或许是因为兴趣,或许是因为什么其它东西,那时她不太明白,那时,它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更没有答应她什么。但现在,她认为奈亚拉托提普的确回应了她。   于是,在那天夜里,那个叫郁纪的年轻人——那个在她看来和所有人一样遥不可及的人——在病房里和她搭了话。他像是祈求生命一样祈求握她的手,或者说像是手的东西。然后他开始哭泣。那是一种喜悦的哭泣,为他能接触到她而哭泣。那天她的灵魂是多么欢悦!   “这半个月以来,第一次.......接触到人。接触到作为人的身体!”   他是这样说的。   现在她明白,其实是他眼中的世界反转了。丑恶的事物变得美丽,美丽的事物却变得丑恶,人类变成她这样的怪物,她却变成了美丽的少女。   是的,人们更愿意接纳美丽的少女。这是故事没告诉她的东西。   当郁纪终于邀请她去他的家中生活时,她就明白了。她彻底的明白了。只要能让她被接纳,只要他能让她生活的维度不再只有孤独,那么,没有什么事是她不能接受的。她会全心全意的拥抱他、爱-抚他、亲吻他、接纳他,她会让他为自己的存在感到愉快。除了为他的爱慕而自豪,或是为他的满足而欣喜之外,她还有其它存在的意义吗?   尽管她明白她只是团肉块。肉块什么都不是。她什么都不是。所以这就是她的全部意义。   她,沙耶,必须有她存在于此的意义,难道不是吗?她需要一个启示,某种启示,任何启示都行......所以,那个把她当作少女的男人,她觉得那就是启示。   随后,她便为了使他感到幸福而付出全部心思,她会做饭,思考哪种食物对他才是美味;她会掩盖房间的味道,涂满刺鼻的油漆,因为他觉得正常的气味都是腐烂的肉块;她会用她的身体来满足他,去挑逗他,因为他觉得这个疯狂的肉块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是美丽的少女,是他的全部救赎;她会躲着他吃人肉,因为她害怕他发现她的真相,她害怕这会让她失去一切,直到他也开始吃人肉为止。   也对,毕竟他眼中的人肉不是人肉,反倒是香甜的果冻。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或者说,明白郁纪到底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也正是他开始吃人肉的时候。   于是她开始尝试把其它人也变得像郁纪一样。   因为她,沙耶,她拥有远超过那个世界人类的知识和智慧。她改变了邻居家先生的大脑。那是一个实验。   这件事被证明是一个失败。邻居的先生见证了和郁纪眼中同样的世界。他重生了,重生的代价是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但他也疯了,他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接纳她,温柔地抱她,而是要用她的身体来满足他的施虐心,好用疯狂的折磨来平息他心中疯狂的绝望。她过去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感觉到痛苦和委屈。后来她明白,当邻居的先生疯狂之后,他就成了和植皮者没什么不同的东西,因为,它们的欲望是和撕裂与杀意同行的。   植皮者生来如此,那些纳格拉也一样。黑巫师把它们设计成那样,好让他们能控制它们的智慧,因为,它们是人类最绝望、最残酷的一面。   随后,为了满足这个疯狂的世界中她唯一的救赎,亦或是为了道歉,她骗来了他过去的女朋友。她要让那个女人变成郁纪的宠物。   至少在郁纪地愤怒杀死邻居家的先生后,她认为他是唯一的。   那个丑陋的小妻子在她的虐待中哭了,像疯女人一样哭叫着,祈求着,无论沙耶怎么样好言劝她,都没法让她停止。沙耶知道她那种丰满的身材才是雄性喜欢的东西,所以她狠狠发泄了自己的不满,也许也有畏惧,就像担心自己会失去爱情一样。不久后,她就把那个丑陋的小妻子变成了和她一样的肉块。   果然,郁纪一开始还犹疑不定,但在取得了她的同意之后,他就毫不在意的占有了那个丑陋的小妻子的肉体。   起初沙耶有些嫉妒她受到的宠爱,可毕竟那个丑陋的小妻子已经精神崩溃了,就像一只没有理性的宠物,所以她还是大度地接受了她。不久后,她发现自己怀上了人类的子嗣,她起初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甚至还独自庆祝了这一切,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怀孕之后的某一天,奈亚拉托提普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一个微笑的黑人。“这是你的命运,黑山羊的孩子。”随后他就消失了。   多么温柔的声音,多么残酷的话语。   是的,她的命运。她在那些人类的种子里获取了足够多的东西,现在,是她把自己献给造主的时候了。她要把这个世界污染掉。她感到恐惧,但她什么都没法做。这毫无意义。   沙耶继续祈祷——但这次,她祈祷的是她不要为子嗣献出自己的幸福。或许她是这么祈祷的。   出乎预料的是,奈亚拉托提普再一次实现了她的愿望,以某种很难接受的方式。   一个月后,郁纪的朋友们来了,带着剧烈的恨意和杀意。   女人和男人在他们的家里找到了她,不顾她的尖叫和反抗,将一切都毁的一干二净。   他们的家毁了,女人用低温气体冻结了她,用霰弹枪击碎了她。郁纪的朋友则用斧头杀死了他,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把他从疯狂里拖出来。   ——“你想看看你的其它结局吗,黑山羊的孩子?”   这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穿着长袍的窈窕女性。   她坚信她能获得幸福——不知为什么,反正她就是这样坚信的。 第四百零八章 真像个孩子   尽管她那么无知,犯下了那么多幼稚的罪过,但她仍然有存在的意义。她是沙耶,是人类养大的孩子,她应当得到她相信的意义。   奈亚拉托提普把她送到了可以实现她愿望的地方。她觉得,她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和郁纪相爱。   她的确实现了她的愿望,她能像真正的女孩一样行走了。这一切都要感谢扎武隆先生,他就像奥涯,尽管他远比奥涯可怕,但他还是很像父亲。可在那时,她却发现自己发生了变化,无可挽回的变化。   她不曾为失去哭泣。她,最喜欢为郁纪而哭泣的她......终于能以女孩的样子在正常人眼中行走时,却再也不曾哭着从梦境中醒来了。沙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就是......做不到。她并不是回忆不了她的爱情,她能,而且永远都能,如此刻骨铭心,就像小说中所有承受苦难的人一样——血肉撕裂的痛楚,眼睛灼烧,喉咙因叫喊而肿胀,耳边回荡着郁纪死前的哭泣,还有他们拼命拉在一起的手——但那种感觉却变得抽象了,就像是无法领会含义的语句,是其它人写出的东西。   苦难似乎会让人变得高贵,但她觉得自己背叛了苦难。   当奈亚拉托提普将半裸的她从被子下面拉出来,套上那套连衣裙,把她推到另一个结局的郁纪和她自己面前时......她看着选择走上正常人之路的郁纪,还有那团和他在一墙之隔外哭泣着传递讯息的肉块......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只能勉强挤出一丝怜悯。   不管沙耶多努力地想回忆起自己过去和郁纪相爱的事情,其中的疏离感仍然如毒药一样深陷进她心中。她为他们永远的离别而遗憾,也能感到郁纪为再也无法拥抱那个少女而痛苦不已,甚至能体会到那种仅有一墙之隔却再也无法相见的哀愁。   但她就是没法落泪。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取走了?   她还是那样一无是处。虽然她现在能像普通人一样在阳光下行走,但她知道,自己仍然什么都不是。她甚至丢失了使她拥有某种意义的东西。   而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找回了,哪怕那里有数不清的平行的时间和空间也一样。说到底,也不过是历史永远都是历史的黑巫师世界的重演,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她做出了决定,她不想拿走另一个自己的过去。   奈亚拉托提普将半裸的她送回那张单薄的被子,把她送回学习黑巫术的地方:“你现在明白你的命运了,沙耶,黑山羊的孩子,你的过去永远都会是过去。”   扎武隆先生从抄录的典籍上抬起头,微笑地表示了遗憾,他永远都会以谦卑的姿态面对所有人:“沙耶,也许你忘了你的过去是谁,但你可以换个方式活下去。把手伸给我,孩子,我想有人需要你。”   切奇莉亚好奇地在扎武隆怀里看她,“这个孩子是谁?你的学生吗?”   黑巫师普莱恩叹息着向萨塞尔介绍她:“我实在不知到我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但在我因月神的召唤而和佐贝德城同化之后,在我几乎变成发狂的月兽时,在我机械的、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构建这座城市时,正是沙耶带着我的书来这里找我,让我勉强恢复了一点理智。”   裁决骑士普莱恩朝永远阴冷的佐贝德城天空伸出一只手,哭泣,就像是在寻找太阳。“你要带我去哪里,切奇莉亚?你总是在那里吗?”他看上去真像失魂落魄的孩子。“我的样子这么丑陋吗,切奇莉亚?你要去哪里,切奇莉亚?你到底要去哪里!”   怀着捏造的过去诞生的普莱恩·安格鲁得,在她的照顾下日复一日地缅怀那位玛丽亚女士,直到他捏造的意义也像她一样被时光取走。那时,他像个孩子一样拥抱她,感激她。他几乎和郁纪一样,几乎没什么不同,像是孩子,但是更长久,也更虚幻......   更长久,也更虚幻的幸福......   所有不可避免的事最后都会发生,所以,普莱恩·安格鲁得在死神的使者加斯卡洛面前找回了自己。   她的家烧毁了,她抄录的几乎每一本珍贵的典籍,连同他们刻下的回忆,也都死在他的雷霆下面。然后,光明神殿的裁决骑士为了将永远使他遭受折磨的爱情踏上了拿回一切的道路,一条一无是处的她永远都无法走上的道路。   不知道为什么,她清楚普莱恩不那样做肯定会死,被悲伤和苦涩杀死。除了没有悲伤和苦涩的扎武隆先生,再伟大的人都会被悲伤和苦涩杀死。   她只能祝福他可以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因为她是沙耶。沙耶什么都不是。她一直什么都不是。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她就那样远远地躲在城市的角落里。她默默地等待,在黑如泥沼的夜空下背靠着大地。她入眠,醒来,入眠,醒来......直到十三次长夜的尽头远去后,才去恢复他离开时留下的残垣断壁。   所以萨塞尔才会这样质问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在毯子里醒了过来。神殿的房间阴冷潮湿,但她睡的地方却变得越来越暖和了。萨塞尔还沉浸在黑巫术仪式中,跪坐在地上,意识和灵魂距离这里很远。一条漂亮的蛇在她毯子边上伸展着躯体,咝咝地吐着火焰,呈现出琉璃一样的白色,温暖的颜色,就像是秋日的阳光。   ......   这走廊很狭窄,只容纳得下数人并行。黑色的人面蜘蛛从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上冲了过来,犹如漫卷的黑色浪潮。萨塞尔用卡文·贝纳丹的躯壳握紧剑柄,剑刃稳稳落在那些怪物飞快爬行的路线上。他一一戳破它们脸上扭曲的表情,熄灭这些怪物狂热的灵魂。   它们越聚越多了,超越了正常情况下地牢能容纳的程度。但军队已经开始清理此处,就连修道士们都成群结队的踏足进来。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成为血腥的战场,而不是在阴影中存活的孽物们居住和祈祷的地方。   莱伊斯特,这个古老的名字集中了一切野心家的欲望。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事要做。他必须孤身潜入更深的位置。 第四百零九章 屠杀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有序地推进,经过激战,他们屠戮了所经的每一个区域,但诡异的地牢居民们仍给部队带来很大的压力。狭窄的巷道里爆发了数不清的殊死搏斗,部队每前进一步,也要面对更加危险和狂躁的孽物。   然而有秩序的屠杀毕竟不是零星的抵抗可以阻止的。尽管对未知的恐惧会让身体变得麻木,但杀意,狂乱的杀意,还是能感染所有人的思维。神明的祭司们宣布这里是邪恶的巢穴,宣布肮脏的怪物们在这里干着作呕的勾当,所以将这里付之一炬就是他们最大的荣誉。   精美的机关门被直接砸开,士兵们冲进大批跪拜祈祷呼唤着怨灵和眷族的邪神祭司当中,成排地刺下密密麻麻的长枪,直到举行仪式的怪物们在它们邪恶的巢穴中死伤枕籍;致命的陷阱被工兵就地拆毁,或是被鲁莽的家伙用性命激活,更多士兵则继续踏过他们的尸体;涂过毒液的弓弩箭矢如雨点般射下,将皮肤苍白的干瘦地底人变成满是窟窿的筛子;重骑兵骑着狂暴的马匹,秉持着神明祭司的祝福,在宽阔的地下平原呈扇形散开,追杀着丑陋到令人作呕的地底野兽。   然后他们开始收回战利品,因为统帅们宣布这里的一切都归他们所有。   每个角落都遭到彻底的清理和洗劫,利剑和巫术夺取了一切活物的性命,让阴影变成光明下的屠宰场。提着铃铛的邪恶女人被抓着头发拖出藏身处,发现根本无法沟通后粗暴地割开喉咙。身躯庞大的异族战士提着扭曲的弯钩,却被无数弓弩射穿后踩进泥里,身上精美的装饰物被粗暴的洗劫一空。士兵们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古老地牢中肆虐。他们把静谧的地牢变成狂乱的战场,高呼神明的名字以让心中充满神圣的愤怒,寻找这座精美地牢里的一切秘密,所经之处,只留下残破的箱子和支离破碎的死亡。   有些地方,狰狞到无可名状地怪物们会以离奇的术式杀死成堆的士兵,但某位巫师或狂热充满胸腔的骑士很快就会组织起庞大的队伍,用死亡来惩罚那些邪恶的怪物。   巫师的仆役们不停把罕见的尸体搬向地面,充当伟大真理的祭品。但那些尸体都是赤裸的,因为士兵们将死者的一切都扒的一干二净。他们从耳朵上扯下金银的耳环,从脖子上拿掉华丽的饰品,从手指上摘下精致的戒指,有时实在拿不下来,就砍断脖子,砸碎骨头,扯掉耳朵,只留下破碎的尸体。他们把自己能拿走的一切稀有的财物塞进自己的衣袋。   起初那些尖叫的遗迹怨灵让士兵们感到恐惧,瑟缩着不敢接近,但祭司们会鼓舞他们。当他们看到它们在神明的意志中倒下,儿时噩梦的禁忌光环便顿时消解。每个遗迹怨灵便都被至少十柄神明祝福过的长矛牢牢固定在地上。士兵们把血红色的幼童鬼灵从它们肚子里扯出,丢给巫师和他们的仆从,来换取他们应有的奖励。   是的,毫无疑问,这些地底的居民都是令人作呕的怪物,是噩梦中可怕的幽灵。即使最像人的那些,依旧皮肤苍白犹如涂漆的猪皮,没有丝毫毛发,要么就瘦的像是干柴,要么就肥的像是溢满油脂的肉堆。杀死它们不会带来任何愧疚,只会带来释放怒火的快慰。   怒火。   正义的怒火。   正义的怒火驱使着他们,驱使着他们把这邪恶的巢穴付之一炬,驱使他们把这些古老华美的装饰从最危险的角落里拆的一干二净,只留下比过往更加破败的废墟、数不清的经文契约、密密麻麻如蛛网的揭示术、冰冷的战地工事、以及面色阴暗的巡逻士兵。   然后帝国的军队和自由城邦的军队相遇了。他们在岛屿上方对峙,并在岛屿下阴暗的地牢里不期而遇,开始下一轮厮杀。   为了寻找和占据下一个入口,在最大的遗迹场和最宏伟的神庙里开始了最激烈的战斗。混乱中,那些邪恶的怪物都成了零星的泡沫,只有像潮水一样涌来的军队撕咬着这地牢的每一个房间和角落,一路厮杀着扑进这危险地牢的更深处。此时,此刻,此地,这座阴暗的地牢不仅集中了野心家的欲望,也集中了野心家脚下那些狂热的军队和危险的巫师们的欲望。他们知道,这地方有丰厚的战利品,——最危险的地方有最丰厚的战利品。   巫师们和士兵们成队屠戮着他们势单力孤时做梦都不敢面对的怪物,然后拿走一切他们被许诺可以拿走的东西——盛满神秘祭品和奇异财宝的金杯,浮雕纹饰的大理石棺材中藏着的黄金白银打造的陪葬饰物,联通那些直接砸碎的大门的机关杆上镶嵌的剔透玉髓,用玉石和装点雕刻的邪恶雕像,还有那些邪恶的怪物祭司身上精美的异域饰品。当沿路的一切都清理一空之后,帝国和自由城邦的士兵们停在各自占据的建筑里,隔着贴满经文契约的战地工事无声对峙。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们了,正义的怒火驱使他们将这邪恶的巢穴屠戮殆尽,但源源不断的部队还在从岛屿上方补充,还在沿着内伽海峡涌入这不堪重负的罗萨群岛。   这狭窄的地牢无法容纳他们,因为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他们准备的。   就在这废墟的尽头,就在连接到下一层的位置,在滚滚的震雷中,烟雾与尘土飞扬,巫师们毁掉了此处的机关吊索石梯。双方部队持续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接着,彻底掩埋了这块仍在坍塌的建筑废墟。   工兵们在各自的阵地里散开,准备着手打通向下的道路。   确认这些士兵被挡在他曾走过的石梯外之后,亲手制造了‘意外’的萨塞尔抽离了意识。   这拖延不了多少时间。这座给孤身的冒险者和猎人准备的地牢根本没法阻挡被欲望和杀意驱使的军队,哪怕是那些庞大的黑色野兽和亡灵巨人也不能。他需要加快速度了。   ...... 第四百一十章 薇奥拉的旅行   似乎永远看不到黎明征兆的夜幕笼罩头顶。她们远离船只停泊处,登上岛屿陡峭的山坡,在层层雪松包围的山路小径中选择落脚的地方。路上有像涂鸦一样的残缺肢体轮廓在树林中围着她们跳舞,发出幼童似的笑声,使人感到恐怖。但大多数时候,她们都乘坐在那座城堡附近找到的船只,沿着这片海域的洋流行驶。行驶的越远,气温也就越来越冷,到后来,似乎呼出的空气都能凝结成冰,找到带有生气的岛屿更是困难。   入睡的时候是最寒冷的时候。薇奥拉每次都会蜷缩在巫师小姐的怀里,醒来时偶尔会发现,船只停泊的海域附近凭空多出一座岛屿。   醒来时,希丝卡会驾驶船只沿着罗盘所指的方向在海中前进,这时她很少说话。薇奥拉会在船舱里翻那座凯因赫斯特古堡里残留的书籍,有时则会来到甲板上眺望这片无声的黑色海洋。   她偶尔会因为那座城堡而作噩梦,想要呕吐,为她没法忘记她在那里看到的东西。   薇奥拉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呕吐了。   每次想到那城堡的主人,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滩在转动的车辙下蠕动的血肉。有时她会感到怜悯,每次眨眼的瞬间,它被反复碾碎又反复愈合的身躯似乎都在眼前闪过;有时她又会变得冷静,像个真正的巫师一样思考,回想起她那天见到的那滩活着的肉泥,甚至不动感情地回想起那滩肉泥在漫长的撕裂和重组中错位的身体部件:一枚枚撕开的指甲盖嵌满压瘪的眼球,一撮撮血污染红的金发在肉泥里错落的分布,好像是泥泞中随意插下的铁片和稻秧;哪怕取掉了那块车辙,它痊愈后的身体也依旧是个无可名状的畸形怪物,就像是拼装人偶的时候把所有部件都踩碎,然后随意地用胶水黏在一起。   但那确实是个不死的生物,甚至是所谓的‘血族’女王——虽然她不知道‘血族’是什么——也是那座荒凉的城堡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它祈求死亡,它祈求的一切只有死亡。那些信也只不是一个汲取它的血液反复重复的巫术,也不知见证了多少个漫长的白昼与黑夜,才迎接了她们两个的到来。   除此之外,它似乎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了,几近崩溃,无法交流。但它仍然给了她们和这解脱相符的感谢:一块可以在梦中定位所求之物的罗盘,一把用来消灭它的匕首,还有那座城堡里剩下的一切。   结果薇奥拉还是没找到能让自己醒来的东西。罗盘在她手中时,黑色的指针飞转,好像是陀螺一样。   每次想到这个,薇奥拉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不甘心,还有难以言说的愤懑。希丝卡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可她却没有。但她也感到深深地羞耻。她知道巫师小姐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责怪她,令她羞耻的是她为这种对比产生的负面情绪,就像是......   她也变得不那么单纯了,比以前更不单纯了。   我的信念就像是廉价的言语。   老师说过,我们的心灵就像手,与世界接触时世界也在接触我们;手会长出茧,会擦伤,会长出水泡,我们的心灵和世界接触时也会受伤,会长出疤痕,会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但这是我想要的改变吗?薇奥拉不清楚。   事实上看凯因赫斯特的书籍是很痛苦的事情,因为研究自己不懂的文字和语言本身就是很痛苦的事情。她不是老师那样的语言学家。更多时候,她会漫无目的地在黑暗的船只上闲逛,为这海洋的不可思议感到迷醉,双脚踏过结霜的甲板,伸出双臂在辽远的星空下转动。   空气寒冷潮湿,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汪洋和雾蒙蒙的虚空,飘渺的黑暗在她的肌肤上破碎为成簇成簇的触觉和味道,犹如在她肌肤上点缀作画的墨汁。   这时她会想,我的心灵也是老师正在作画的空白纸张吗?   薇奥拉既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叹,似乎这形容里蕴涵着某种奇异的美丽,又为之感到困惑,似乎这美丽中有某些负面的含义。她觉得还想不了这么复杂的事情,但她总有一天会的。   尽管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个月,可她还能想起坠入梦境前的那天,那天似乎历历在目,又似乎显得格外虚幻。这或许是因为已经过去太久了。梦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让她以为自己也许已经死了,她正在经历的一切,或许也都不过是死前的幻象。   在凯因赫斯特城堡,那滩会说古代凯兰尼亚语的肉泥也许就在暗指她的死亡。   但这些说到底不过是无聊的遐想,比起回忆来说显得缺乏意义。和苏西对话的那段回忆就显得格外清晰,似乎有着某种深刻的含义。那天晚上,她们用血和草药调配的颜料在对方身上绘制巫术的符记。笔刷划过小腹的触感很痒,而且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紧张和敏感,心跳也有些微妙的加快,好像两个女孩赤裸相对是件特别不正常的事情。不过这样说出来苏西肯定会嘲笑她不是黑巫师,并用老巫婆的事迹来举证,所以薇奥拉问了自己更在意的东西。   “这个刻满巫术符号的小铁球是什么,苏西?”   “母亲从不知道谁的坟墓里挖出来的遗物。”   “死人的东西?不过你的母亲给你这个,应该就说明它很贵重吧。”   “我觉得母亲经常丢给我垃圾和没用的杂物,比如随便从路上捡到的眼镜蛇或者毒蜘蛛,还有泡过防腐剂的尸体、发狂的怨灵、畸形的巫术生物,这样那样。本来我也觉得这破烂的铁核桃没有什么价值,但母亲说如果我想成为学派的大宗师,我就得带着这个,等候命中注定的指引者......薇奥拉,把那边的做过保鲜的死婴血递给我。”   “啊......听起来很浪漫?”   “不,这很恶心,薇奥拉。你要是还这样用你的少女心思考,那你是没办法在黑巫师的世界活下去的。”   “可是,我的老师说——”   苏西拿食指浸过死婴的血,不由分说地摁在她嘴唇上,手指渗着寒气和血脂的味道;薇奥拉看到她比划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对你的老师,和你的老师,还有你的老师什么的玩意没有一点兴趣,薇奥拉,”苏西字斟句酌、毫无感情地用古代凯兰尼亚人法师种姓的语言说,“现在我们在举行神圣的仪式,仪式绝对不允许玷污。” 第四百一十一章 迷恋   是的,苏西总是很在意黑巫术仪式,薇奥拉觉得她很奇怪:苏西似乎比她还要孤僻,可这孤僻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老实说,薇奥拉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有件事她明白。关于她自己的事情。那就是她的孤僻里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胆怯和不知所措,就像她还是那只黑猫,她还活在那座可怕的魔女别墅里,成天和尸体与死亡度日;就像除去宅邸主人的吩咐,她还不敢和任何人搭话一样。   她,薇奥拉,还有苏西,她们也算不上什么友情,就只是为了黑巫术短暂地走在一起。薇奥拉不会因为贞德小姐和老师的关系进展就产生什么天真的幻想。那是不同的,或者说,老师是不同的。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和她,薇奥拉,完全不同。他总是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就像他能用言语轻易触摸到别人的灵魂深处一样。   这比喻使人感到恐惧,老师似乎成了潜伏在黑暗中的掠食者,拿他人最隐秘的思想当作满足自我的食粮。但在这恐惧中,薇奥拉也有种荒谬的爱意,就像她是甘愿蜷缩在捕蝇草里的飞蛾一样。   事到如今,被拯救的感激之情早就化为乌有,甚至称为借口也不为过。她念念不忘的,说不定也只是老师刻在她灵魂上的痕迹。不管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他将她变成了......不是变成了他的镜像,而是他需要她成为的东西——迷恋,驯服,却又明白自己的心灵。即使我知道,我还是会迷恋他,薇奥拉想。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以个安详的眼神,似乎都蕴涵着某种深刻的隐喻。   有时她觉得她不该跟苏西讲述老师的事情,她感觉她像特务一样,转述自己窃听和偷看来的东西,而苏西每次诋毁她的想法时,她都体验到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情。可她为什么要陈述这些,她又需要在这种陈述里获得什么?   在学校时,她经常和苏西私自外出,去卡斯城中城区靠近维切利塔楼附近的一间萨伊克集会所地下交易所入口,在闲逛中寻找合适的素材。有时,她们会在交易所的休息处停下来,像俩个真正的阴沉巫师一样,坐上几个小时。闲下来的贾维赫雇佣兵们玩着沾满油污的纸牌,巫师们偶尔会玩那种很难理解的巴斯蒂棋。她俩在和城市上方截然不同的嘈杂中闲聊,像叛徒一样对法兰萨斯学院评头论足,那种时候,她也忍不住会提到老师。   就像是她想要证明什么一样。   可当苏西否定她的感情,亦或是抹黑她的感情时,她又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松了一口气——就像那些事......本该如此被否定。   同时,她也会感到厌恶——不知是由于她们在那个阴暗的地下集会所里对学校评头论足,还是由于她自己对老师的看法。有些人很卑劣,以揣测他人好意中的阴暗面为乐趣,一想到自己可能是这种人,薇奥拉就觉得可耻。   举行仪式时,苏西把那残缺的铁球放在腿边——核桃大小,锈迹斑斑,很不起眼,依稀能在缺口处观察到嵌合的痕迹。铁球上镌刻着难以辨识的符文线。薇奥拉不认识这种文字。   “可我以前没见过这个,”薇奥拉问,“你曾经把它弄丢过吗?”   “弄丢过?我当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是亚可那个冒失鬼弄丢的,我今天才在那条猫的肚子里解剖出这玩意。虽然亚可差点尖叫出声,但是经历苦难会让人变得更加懂事,更高贵......大概。反正我相信是这样的。”   猫?   薇奥拉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心上来......——也许是因为她过去也当过一段时间猫。一条黑猫。   “这样不太好吧?”她问。   “你在怜悯?哪能呢,薇奥拉......哦,是害怕,你害怕这个?行了,我不说了,你这家伙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产生负面情绪......”   苏西无奈地笑笑。随后,她了恢复沉默,用一只手拢了拢蓬松的粉色卷发。   明暗不定的烛火照亮了她的脸:薇奥拉还从来也没有觉得这张脸如此神秘莫测,既阴郁又美丽。   于是苏西继续念诵咒文,用血在地板上绘制亵渎的符号。那两只阴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又红又亮,像是两粒血色的琥珀。烛火在嘶哑的咒文声中浮动。突然间,她们绘满符文线的身体突然被照亮了,变得煞白,像是千年古墓中的幽灵。   薇奥拉瞥见,是那铁球亮了短短一瞬:其上镌刻的符文线发出若明若暗的白光,犹如白色的闪电。   它看上去真漂亮,薇奥拉心想,然后黑暗拥抱了她,将她吞没。   那便是她来到这梦中的记忆。   不知什么时候,希丝卡已经和她越过这岛屿最高处,在停留并眺望片刻后,她们开始走下山的路。巫师小姐总会在这些奇特的岛屿上停留,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但她们最终都会在船舱里入眠。   夜晚还一成不变的漆黑,乌云像是吸饱了墨水一样沉重地低垂下来,可是,薇奥拉自己想找的东西还没找到。   那是她和苏西来到这梦境的目的,薇奥拉想。我要拿到它,至少这个要拿到。   ......   希丝卡在悬崖尽头停下,看着脚下凌乱的谷地及远方荒谬的梦中之物。她记得,这些诡秘的生物出自贝尔纳奇斯某个自由城邦的传说故事。这是人心产生的虚构幻景,幻景又在梦的迷道中成为真实。但这片土地活着还是死亡,是幻景还是真实,那都和她毫不相干,重要的是她来到了这里。阿尔泰尔,第三军团的统帅,是她和负责焚城者编制的统帅勾结在一起,是她一手策划了她在战场上面对的绝境。   她终于能确认了。   这个该进胡德之路的畜生,比那该死的萨塞尔还要畜生。   这个畜生还有脸信誓旦旦地承诺说“我随时恭候你的到来”?   现在,她离这位军团长在梦境中的据点越来越近了。她在这段时间就阿尔泰尔的动向做过一些调查。可以言明的是,出于和虫人的合作,对方正在率领第三军团朝法里夏斯的方向行军,而在同方向更远处则是卡斯城,月之巢所在之处。考虑到黑虫人的尿性,假使第三军团真能破城,事后免不了一场犹如狂欢的虫人屠城,法里夏斯姑且不谈,卡斯城的话......   希丝卡扫了一眼跟在她后面的女孩。   先不想这个,可是月之巢......   她打算拿什么对付月之巢?那个在上一个碎月之年让他们差点死绝的灾难?难道我也是她某个阴谋的其中一环吗? 第四百一十二章 记忆   真是可笑极了。   同僚为了爱情付出理性拥抱他人的时候,我在探索巫术的迷宫;同僚出于怜悯付出时间照顾战争的孤儿的时候,我在探索巫术的迷宫;同僚出于责任付出未来和家人相处的时候,我在探索巫术的迷宫。不管指责我冷酷也好,指责我永远独身也好,指责我性格冷淡也好,我花废了从我青春乃至成年的绝大部分时间,就为了成为高阶法师!然后,我以为我可以安心的研究我的事业了,即使我目送她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去,我也这样以为,现在,我却因这种可笑的阴谋成为了祭品?   她以为我是什么?木偶吗?   但我的确像......希丝卡想。那时,她挣扎着从那座断崖上爬起来,咳干净喉咙的血,换上私服离开战场,跌跌撞撞走到没有尽头的森林里;那时她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   清晨的森林充满生机,不管是那时,还是这时,不管是那里,还是这里:雨点打在树枝上哗啦啦地响;鸟儿扑棱着翅膀;潜伏在暗处的野兽在警戒地低吠;蝉在林荫里不停地鸣叫;河流在雨中溅起淅沥沥的水花;鱼儿跳出水面。在无数种生机勃勃的声音外,也有无数种生机勃勃的味道:雨中清晨的清新、颤抖的树叶和枝条、动物的粪便、黑色的泥土,以及淅沥沥的雨点——到处都是淅沥沥的雨点。   清晨是苏醒的时机,是一天中生命最活跃的时机,可她却从这生机中跌跌撞撞地穿过,孤僻地像是一道疲惫的阴影。记忆中的友人接连消逝,就像这森林在她眼前后退一样,这种麻木的行走更加深了这种疲惫。希丝卡把罗盘紧握在手心,盯着它指出方向的那根针,手心因它粗糙的表面感到了刺痛。   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找那位军团长,可罗盘的确指向那里。   也许是为了质问?   总要有一个理由,总要有的......   希丝卡还能想起自己挚爱的朋友玛丽亚病死的那天。那天,在她的请求下,希丝卡扶着她来到病房外的花园里,呼吸着寒冷刺骨的空气。苍白的天空上白云缕缕,偶尔飞过迟去的雁群,那孤寂的鸣声正标明了白日消逝的方向。她看到,玛丽亚漂亮的蓝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刻满劳作的皱纹,几乎很难站起来,只是低声说:   “希丝卡,世界上的事情似乎看起来都很奇怪......以前我不这么想,像个傻瓜一样,现在我却总是在胡思乱想。我想,人们都在摸索着走路,像瞎子一样,人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时候走到一起,有时候又分开,有时候会互相搀扶,有时候却会互相踩踏......我在想碎月之年那些人和那些事,那时,我们天天反复折磨自己是为了什么呢?事到如今,我反倒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比人心更可怕了。”   “但......但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为什么那样的你会这么说?   “比如说,现在你搀扶着我来到花园里,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许,我这会儿可能在嫉妒你还年轻,并叹息我已经老去这件事呢,希丝卡?可你却还是这样扶着我,拼命想留下我......怎么说呢,人其实都很难理解别人,对吗?碎月之年的那年夏天,我很迷恋萨塞尔那家伙,即使他轻浮又滥情,还是很迷恋。直到他彻底消失的那几年,我也没有完全醒悟。我甚至因为他试图追求你表示了嫉妒......只有你是站在最外面的,希丝卡,你永远都靠自己的脚站在地上,我嫉妒你......从那时就在嫉妒你了。”   “......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   “你还是这样搀着我,从过去到现在都没变过,希丝卡。那年冬天的尽头,我勉强在医院里活了过来,在我旁边的病床躺的是一个平时很少交流的法师。他对你感到非常好奇,问了这样,问了那样,毕竟他不敢去问你。他以为,希丝卡是个冷漠的家伙,以为希丝卡是冷血动物,以为希丝卡没有心灵,装心的地方装的是块冰锥,可是,我知道你也是人呀:你见了那些流浪的孤儿会怜悯,有了痛苦的事情会独自沉默,有了喜悦的事情也会微笑,而且你总是照顾我,你总是在照顾我......希丝卡,你觉得怎样?我说的漂亮话好听吗?我呀,我可是从内向的家伙成了非常擅长说漂亮话的人啦。我想让爱我的丈夫不那么担心我。一想到我没有陪他到最后,想到我的儿女在指责我,我就难受地想哭,甚至想对你发泄......真是不合理,希丝卡,偏偏要打仗......到了我快老死的时候,还是要打仗......”   和往常一样,玛丽亚把身体像她怀里一靠,没有做声,对着行将渐逝的黄昏望了很久,望到星辰和弯月一同在天穹上闪烁,便浮想联翩地微笑着。满是皱纹的手握着她发凉的、微微发颤的手,就像她们俩的关系从没倒转过。即使玛丽亚已经老去,有了孩子,而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独身,也永远是她在照顾玛丽亚。   “你们会在胡德之路上走到一起的,玛丽亚。”   在白夜和新月的光辉下,希丝卡看到这个小女孩,她穿着天青色的法师学徒制服,站在尘土中,月光映着她轻微的痛苦和轻轻的歌声,还有她朴素但却美丽的发辫。就是她吧。薇奥拉睁着碧绿色的眼睛,跟着希丝卡默默地走,轻轻地哼着乡间的民谣。这个女孩一直在想着那些会使人陷入轻微的痛苦的事情,希丝卡想,她徘徊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总是怀着幼兽似的戒备。   我还活着,玛丽亚,我还活着。我会找到理由的。   希丝卡在薇奥拉面前蹲下来,把那柄从凯因赫斯特城堡带出的匕首递给她。杀死那团不死生物的匕首。小女孩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这柄匕首......”   “拿着就是了,多话的小鬼。”她边说边把匕首放到那双小手掌里。   她真像你,在很多地方都是。   ...... 第四百一十三章 阿斯托尔福的噩梦   ......   这件事发生在他刚离开莱维平原战场不远的时候。那时,阿斯托尔福正在返回卡斯城的路上,他手里拿着从莱维人萨满手里要来的符咒。可现在,他的记忆却变得有些模糊。当他清醒时,赶路时,他对那件事的映像便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茫然无措;然而他的记忆又似乎很清晰,当他走进梦境中时,在一个个噩梦间穿梭时,每一个画面的细节却都仿佛绘制在幕布中。   用血。   梦境是个奇特的地方,没有距离感,没有时间感,无所谓遥远,也无所谓前后,一切模糊或飘渺的事物都化作思维的泡沫和情感的波动,哪怕是人最不愿意想起的东西,也会一清二楚地展现在你眼前。   阿斯托尔福梦到了塔莉莎,那个消失在塔瓦萨的法师:她不可思议地活着。她就在莱维平原的战场上,作为死神胡德的使者在绯红护卫军里服役。塔莉莎的金发扎成了粗犷的马尾,披着一件黑色的军大衣,上面的符记用死神的印记缝住,盖掉了;她戴着黑绒的低风帽,风帽压得很低,一直压到她不像过去那样清秀的蓝眼睛上,让她看起来很阴沉;女法师坐在马匹上,咬着冻出冰凌的白面包,嚼地咯吧咯吧响。   那不太像她原本会吃的东西。   “塔莉莎!”阿斯托尔福骑着马走到她一旁。“好久不见,真高兴你还像过去一样健康!这些俘虏是要送去俘虏营吗?你看过那个黑精灵长官写的命令了?”   塔莉莎没理会他,好像他是不存在的人一样,只是咯吧咯吧地嚼着冻得很硬的面包。塔莉莎在对另一个人说话,那人的形象很模糊,似乎也是阿斯托尔福,是他自己——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很正常。   疏离感让他觉得很正常。   “那个冷淡的黑精灵,我非要给她一剑不可,”塔莉莎用阴郁的声音说,“真是异想天开,对这些见鬼的叛徒和残暴的刽子手,她居然要担保他们去俘虏营地?......我不答应!怎么可能答应?”   “可是黑精灵女士说要送去俘虏营地啊?”他问。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这样,没什么好说的。命令?绯红护卫军的命令?”她嘲讽地笑着,用一种原本她不该有的锐利目光望着跟随马匹挪动的俘虏们。她用镇定到不可思议——而且近乎冷淡的语气说,“我,塔莉莎,被胡德从泥沼里拖出来废物利用的死人,我要在这里决定这些俘虏的命运,决定的结果就是就地处决,埋尸荒野。”   “可他们会在那里得到应有的审判啊?”   “这没有什么好审判的!”塔莉莎提高了声音,嘴角哆嗦着,也不知是因为结冰的面包,还是因为恼火。“胡德的使者就是能决定活着的人的命运!决定罪人的命运!阿斯托尔福,你漫无目的地旅行太久了,你最好还是多在战场和阵地上去走走,而不是在这里对我们指手画脚!”她苍白到不像活人的手指哆嗦起来,指着那些俘虏最前列的人。“你可知道他的背叛害死了这里多少人?不只是士兵......我们的随军文员头上挨了四刀,我们的女医师被扒干净衣服打断了四肢,我们的所有人都死得一干二净,还遭受了帝国士兵的玷污!”   他没说话,他梦中的自己也没说话,该说什么呢?   告诉她:是他我找绯红护卫军的人报了讯,在追逃里背后挨了一剑,膝盖摔断了,差点儿,随军的萨满就没有把他救起来?   这有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意义。   诉苦就是诉诸道德,除了让别人感到不适外毫无意义。他就是这么想的,不管这是对是错,谁也不能纠正他的想法。   “我不答应,”她眼中射出越来越阴冷的目光,驱赶着马匹朝俘虏走过去,“你也别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阿斯托尔福的马不动了。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是不动了。也许是因为胡德的使者用了某种巫术——这巫术使马儿感到恐惧。   阿斯托尔福从马上跳下来,几乎忘了膝盖还没好,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倒抽了口凉气,仰面摔倒在结冰的地上,勉强恢复的伤口里冒出黏稠的淤血。他没等人搀扶便手足并用地爬了起来,掌心感到荒原刺骨的寒气,勉强支撑着剑一瘸一拐地跟上塔莉莎的马匹,支着这铁做的拐杖,靠在后面一匹战马身上,才没有摔倒。   世界隐约间透出血色。阿斯托尔福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或者有什么人变了,或者,一切都变了。   塔莉莎跳下马,头也不回地来到那俘虏面前。那是个年轻的男性,对自己的状况毫无畏惧,只是轻蔑地眯缝着眼睛看着她,目光亮得不像是被捆住手的人。阿斯托尔福只看到塔莉莎,那个孩子气地笑着找他问东问西的塔莉莎,她手指哆嗦着,走的越近,手指颤抖地越厉害,和那年轻人毫无畏惧的目光对上了,并用某种不属于人世的阴冷目光压倒了那轻蔑地目光。   成百上千条冰冷的虫腿在她手指上轻盈地爬行,成千上万透明的翅膀合拢,并寂静无声地维持着沉默。   那是苍蝇。   “爬满苍蝇的脏东西!蛆虫堆!早在你们征用了我们的粮食的时候,你们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下贱的婊子!奸贼!不只是我会诅咒你们,我的家人会!我的妻子会!连我的孩子们都会!”那男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塔莉莎动了动脚步,好像是在躲避他的咒骂,是在躲避抽来的耳光一样;她的脖颈下涌出一堆黑色的嗡嗡声,美丽的脸颊似乎在发青,连吸气都显得很困难。   阿斯托尔福茫然无措的看着他们。   那男人脸色煞白,牙齿要把嘴咬出血来,拼命地挪动着身体,在绳索里挣扎着想要扑过去。他越说越哆嗦的嘴里吐出来的字眼越来越模糊,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本地土语,还有各种语言里骂对方是贱-货和婊子的话。他听不太清,或许只有最靠近那人的塔莉莎听得清。   “死人就该待在死人该待的地方!”男人猛然间提高了声音。他用他最清晰的语气把这句话骂了出来。   在场的所有人——俘虏们,绯红护卫军的看押人员,阿斯托尔福,随行的黑精灵,甚至是远处的莱维人萨满——他们都听清了。   笼罩她肌肤的嗡嗡声瞬间扩张成铺天盖地的乌云,在上空疯狂盘旋,变调。塔莉莎就像气都喘不过来了一样,沉闷地喘着气。她一只手提起腰间的长剑。   黑精灵还是那样,总是对任何事都毫不理会——哪怕是他们同僚的命令。护卫军的另外几个人都赶忙朝那位胡德的新使者扑过去,阿斯托尔福则又在地上摔了一跤。他膝盖里血流的更多了。但塔莉莎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跨前一步,使出全身力气,把剑当作切肉刀一样朝那男人的脑袋劈下去。   阿斯托尔福看到,一旁一个胖胖的女人扑过来,把她捆在一起的胳膊挡在男人头顶上。   世界的颜色更红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很了不起吧?   在这血红色的幕布中,阿斯托尔福看到那男人哆嗦了一下,也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自己;他又看到,女人和男人的胳膊都被砍断了,砍成了削尖的竹节,那骨头的断面是斜口的,很平滑;剑刃继续下落,在蝇群的嗡嗡声下毫无声息,切到男人下意识缩起来的头上。   梦变得很慢,很清晰,就像是刻意在为阿斯托尔福展示他记忆中的一切。   他也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先是手腕掉了下来,然后是切断的绳索,然后是半拉脑壳;接着,那男人就像是斧头劈过的竹子似得,慢慢的,慢慢的,滑倒下去。他的嘴在死前歪成了奇怪的样子,口水和血浆都流了出来,脸上的肌肉都痛苦地皱成一团,眼睛用力地闭着,很难受地合拢在一起,就像是被针缝上了,不想看到自己要看的东西。   很难形容,为什么这个陌生人的死亡会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记忆。似乎它的每一个瞬间,乃至每一个细节都不断在他眼前回放......他明明在追逃的过程中杀掉了不止一个士兵......   如影随形的苍蝇们如乌云般垂落,覆盖了这具沉重的尸体,惨嚎的女人倒在尸体怀里,也随之被纷飞的黑色乌云所覆盖。片刻后,他们便没了任何声息。这个时候,塔莉莎迈着踉跄的、沉重的步伐离开了他们。   她被血染红的长剑掉到了地上。   她一头撞到马匹上,摔倒在地,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她猛地站起来,朝护卫队的同僚们声嘶力竭地喊叫:   “把他们全杀了!——去他妈的平民!全给我杀了!一个也不留——全部都宰了!”   ......   “你还好吗,这位骑士先生?”   砍杀的声音。   是砍杀的声音。   在一片血红色的幕布里挥着刀和剑的士兵。   “骑士先生?”   那个壮实的庄稼汉像小孩子一样跪下去,祈求原谅,护卫军的看押们提刀劈过去,他就又仰面倒了下去,脑袋在地上乱滚,在忍耐已久的狂怒和发疯中挥砍的士兵们脚下踢来踢去。阿斯托尔福能清清楚楚地记住他烂掉的五官,他满是尘土跟黑泥的头发,还有他空洞的眼睛。   “骑士先生?”   一个白头发的中年人圆睁着血糊糊的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睛,伸着被劈断的手腕乱挥乱挡。长剑和刀刃往他拼命惨叫求饶的嘴上和脸上乱砍。阿斯托尔福能清清楚楚地记着他的惨叫声。那种声音很难形容:因为害怕,带着哭腔,又因为痛,特别尖锐,嗓子似乎要破掉,像是生孩子的女人会发出的声音,但更惨烈。   “阿斯托尔福先生?”   那个胖胖的、脸上带着些凶相的民兵在地上死命地蹬着腿,哪怕快死了,还在拼命地伸手往地上抠,用牙齿咬着泥土,咬出很深很深的坑,留下了很深很深的血痕。要不是阿斯托尔福爬过去,给了他最后一剑,他或许还要再挣扎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   非常漫长的时间,非常漫长的梦境。   “阿斯托尔福先生?你怎么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苍白的脸俯视着他。是那个叫苏西的女孩。   “被噩梦吓到了。就像小孩一样,被噩梦吓到了。”阿斯托尔福重复了一遍,才勉强摆出一个鼓励的笑,“我要到符咒了......怎么说呢,是可以把人从噩梦中带出来的符咒。听上去很了不起吧?” 第四百一十五章 苏西的致幻药   “你看上去可不像你说的那么自然,这位自称骑士的阿斯托尔福先生,据说一走进使馆你就昏倒过去了,不是吗?”苏西心平气和地说。她的神色还是平淡漠然,眼睛也还是和过去一样,暗淡无光,甚至显得有些痴呆麻木。“你脸色白的就像是涂多了石膏粉的小姑娘——已经可以去扮演刷过油漆的死尸了,何必装成没事的样子?”   “什么脸色?......感冒,那是感冒,苍白峡谷这地方太冷了。”   “感冒可不会可不让人从梦里哭出声来,骑士先生,作为一个大人来说这可是出奇地难看。有些事情发泄出来可比闷在心里好受多了,至少也得体会一下旁观者的感受吧?”   “哭?我?”   “对,当然是你。”   “呃,那个是有原因的,我想......”   苏西蹲下来,用很纤细的手在热水盆里做着单调的搅拌动作,用手拧着一块亚麻色的毛巾。能听到水发出哗哗声。她动作慢腾腾地,也没说话,就像是还在做梦没有睡醒一样。这使得阿斯托尔福陷入了十分尴尬的沉默。   他从没应付过这样的小孩,非要说的话——不像是个孩子,乖张,孤僻,我行我素,每句话都会让人很难接茬。   等待许久,似乎有某种仪式完成了。苏西低声念诵了几句意义不明的、断断续续地咒语,这才无聊地瞥他一眼:“您没哭,骑士先生,我胡说八道的——但是,这样可怎么好,对你来说不太好。你太好骗了,和我的室友差不多好骗——她只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鬼,而你是光明教廷认证的骑士。”她说,随随便便地拧了拧毛巾,提起这玩意,把它放到他腿上,“请把你脸上的虚汗擦掉,骑士先生。巫术仪式是件很神圣的行为,就算是为了这支符咒,你也要对其抱有充分的尊敬。”   他拿起这块暖乎乎的湿毛巾。   阿斯托尔福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非常刺鼻,这味道使他升起一种强烈地排斥感。某种生理上的抗拒使他不想靠近这玩意。   “你磨蹭什么?”那女孩非常不耐烦地问。   “......这个味道?”   “这是草药的味道,用来治疗感冒和疲劳。我们曼芭芭拉家家传的古老草药学就是这样的,你对曼芭芭拉家的古老知识有什么偏见吗?”   “呃......对不起,我是说......”   “你害羞起来了?你装傻的时候不害羞,这种时候你倒是害羞起来了?你不觉得在一个比你小得多的女孩面前害羞是件很傻的事情吗?你是合格的大人吗?”   我当然是合格的大人!   阿斯托尔福把毛巾贴到脸上,狠狠地吸一口魔力草药浓烈的气味。他感到脸颊发烧,天旋地转起来,一种刺鼻的气味伴随着非常诡异的凉意从脊背上掠过。他眼前飘荡着红红绿绿的圆圈和几何图形,世界的色彩在明暗不定中闪烁变换。他的四肢突然充满了力气,并且耳鸣不断,由神经中枢传来一种无法自制的舒缓情绪。他听到,从远处传来某种极其飘渺的、犹如千年古墓中幽灵在呼唤活人的叫声......   “这......这是什么?为什么我感觉我喝醉了?”   地面开始旋转,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咯咯的笑声,就像是个醉鬼,不由自主地从一种情绪跳向另一种清醒。   “啊,那是什么,为什么我有点想吐?啊,你是太阳!噢,为什么我眼前会出现太阳?”   阿斯托尔福感觉自己从烟囱里飞了出去。他穿着很久没穿过的那套女士外衣,骑着一只小绵羊,两条裸露的大腿挨着绵软的羊毛很舒服。他向着碧蓝色的天空飞升,好像是翱翔在天际的鸟儿一样,心里洋溢着匪夷所思的兴奋,并朝头顶举起两条胳膊。   .......   苏西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个骑士在房间里手舞足蹈,仔细地辨别他因草药的副作用产生的诸多症状。这人眼神飘浮,瞳孔似乎在转圈圈,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呓语。   我精心调配的草药不仅能治疗病症,还能给病人带来快乐。   这个只穿着睡衣的骑士看上去就很快乐——至于诋毁她的亚可,那只是个不识货的蠢货。小孩子都是不识货的蠢货。   “太阳啊,你在干什么,你要跳下来吗?”阿斯托尔福朝天花板伸出一只手,就像是在丈量距离,“噢,太阳,你不明白,其实生活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你要多想一点好的事情!高兴的事情!至少我在陪你啊,所以不要掉下来,太阳!我会接住你的,太阳!不要想不开,太阳!”   他一脸慌张地挪动,然后猛地扑到床上,抱住枕头滚来滚去,一脸傻笑。   曼陀罗的根好像加多了,对小病症更有效,致幻作用则有所放大。至于精神的影响......应该是催眠罂粟和蛇血的副作用,姑且可以接受。   ......   “你打算拿这符咒怎么办?”苏西问他。   “感冒似乎好了,非常感谢,但我感觉非常恶心......”阿斯托尔福捂着额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那剂草药让他思维混乱。用了很长时间,他才从脑子里翻到那个莱维人萨满的意见。“萨满说,符咒放到昏睡的人贴身的地方就可以——应该可以?”他灌了一口茶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感到宿醉的错觉有所缓解。“但是她说需要时间,很长时间。这时间也许会是一天,也许会是十多天,也许会是一个多月......”   “这不算什么,我已经守着她们度过很长时间了。”   “那很好啊!”阿斯托尔福朝她笑了笑,“那就拜托你继续了,曼芭芭拉小姐。此外,非常感谢你调配的草药,虽然有掺奇怪的东西,但还是非常感谢啦!我还要去寻找和胡德之路有关的传说,可能会花很长时间,但是......”   这时他看到,苏西用一种阴郁且平淡的目光盯着他,这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萨塞尔,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   他没法继续说话了。   “骑士先生,你已经为这枚符咒付出了你那把连接着古老迷道的长枪,下次你打算付出什么呢?”   “没什么啦,再说当时我身上也没其它可以换取符咒了东西了,而且我想,那柄枪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吧?”阿斯托尔福说着,避开了小女孩审视的眼光。“另外,是借用!借用!那位萨满女士很好说话,那也只不过是借用而已!”   “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他笃定地说。   “啊,是吗,那就随你吧。”这女孩说,垂下她的眼睛。 第四百一十六章 打他   ......   梦境迷道。   薇奥拉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旅行,就像是把两片截然不同记忆绘制到同一张画布上——晦暗和光明,孤寂和友好,冰冷和温暖——她在魔女之家的记忆,还有她前往卡斯城的记忆。   她们继续在无声的梦境迷道海洋中航行,基本没遇到什么活着的事物,也没受到打扰。在她跟随老师和贞德小姐前往苍白峡谷的那个月,在现实世界,他们走在路上时几乎每天都会遇到村落和城市、商会的队伍或森林中的猎人们;而现在,她和希丝卡经常航行一整天,才会遇见一座奇异的岛屿,除此之外不会遇到任何阻拦。   起初薇奥拉看到逐渐在视野中放大的岛屿心中总有些害怕。苏西曾告诉她,梦境迷道的每座岛屿都意味着许多意识的集合体。这些意识的集合体飘浮在梦境之海上,如果有会做梦的智慧生物意外来到这里,它们就会汲取他们梦中诞生的幻象,并将幻象化为某种程度上的真实——尽管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幻象都极其违背逻辑,但它们仍旧会在这迷道中拥有实体。   通常情况下,梦境之海对于偶然因做梦而坠入迷道的意识都很友好。这些意识体会把这次意外当作一次新奇的梦中旅行,醒来后,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但对于保持清醒踏入迷道的巫师们来说,梦境之海就像现实世界的海洋一样危险,何况苏西说,现在梦境之海也不怎么太平。薇奥拉知道,可怕的传说之所以遭人恐惧,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有血腥和残忍的一部分。就如对黑巫师,那些关于他们诱拐小孩的恐怖故事也不过是最世俗化的解读罢了。黑巫师的所做所为远比诱拐小孩可怖,也远非无知的平民可以想象。   但她们在梦之海的岛屿上遇到的大多数幻象都是意味不明的荒诞涂鸦,这些荒诞的幻象有着幼童的声音,树枝一样乱糟糟的手和脚,几乎连正常走路都很难做到,只能在地上慢吞吞地爬。希丝卡不经意间呼出的魔力就让它们深感敬畏。它们像膜拜神明一样膜拜她们,发出意味不明的呓语。   那些基于古老传说诞生的幻象则会模仿她们的言语和姿态,它们会故作深沉地用她们的声音模仿她们的对话。最让薇奥拉吃惊的幻象是某种一只手大小的精灵,它们通常是袖珍可爱的少女,长着透明的蜻蜓翅膀,很美的长发,穿着少女风情的朴素衣裙,看上去极其符合孩童的幻想。   小时候,父亲给她讲故事。他告诉薇奥拉:只有心地善良的人和天真的孩子才能看到这种小精灵,那些坏人从来看不到她们。   可后来,老师说,根据巫师的研究,根本不存在这种违背常理的生物;苏西也对她的幼稚幻想嗤之以鼻,她宣称:世界不会因为凡人的情感做出改变。   是的,在巫师的观念中,这世界上不存在浪漫的事物,只有冰冷的学术和残酷的真理。   很快,薇奥拉就发觉自己在留恋这些幻梦里的事物,至少它们可以在这无声而压抑的梦之海中给她带来片刻解脱。   梦之海在薇奥拉和希丝卡面前铺展开来。她们航行过的绝大部分海域都毫无特点,虽然这海的寂静让薇奥拉感到压抑,但每缕泛起的波纹、每片升腾的浪花和每道涡卷的海水,都会让她在诸多重复的细节中寻见一丝丝不同的东西。无聊的旅程磨钝了薇奥拉心中的惆怅,也磨钝她对现实的记忆,她有时会遥望着骤风吹过海面,明知自己的灵魂已困在梦中太久太久,却对这件可怕的事情缺乏真实感。   航入梦之海的一个月零九天,薇奥拉醒来时,天上挂着厚重的乌云。   雨落下来。   梦之海的雨一下起来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停,薇奥拉也不想再去躲雨。这个时候,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中,没有月光,她们仿佛是在深渊中航行。希丝卡倚在凭栏上眺望天空。巫师小姐把脸转向薇奥拉,她的蓝眼睛在眉毛下看上去空洞无神,水顺着她宽大的帽檐一滴一滴滑落,湿漉漉的长发结成绺,穿过她并拢的手指,像是浅绿色的水草。   “你知道碎月之年的事情吗?在苍白峡谷?”薇奥拉问她。   她们已经聊了太多东西。或许是因为这场旅行的漫长和孤寂,薇奥拉从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希望倾诉或被倾诉。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希丝卡答道,也没压低帽檐,就这么让雨水直接淋到她脸上,“我们服役的军团试图攻占那座议会制城邦,但是被月之巢的领主和他的黑精灵们打回去了,死伤惨重......某个人也在那时消失。”   “那现在呢?”   “现在?”希丝卡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掂量这个问题的分量,思考回答的方式,“对帝国来说,他们和贝尔纳奇斯的战争持续了许多年,夺取了许多战利品。可事到如今,他们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不止是他们插手战争的方式——甚至那些全面倒向他们的异族——也只是其中之一。”   “你很了解这些吗?”   “足够了解,我亲历过虫人的大屠杀,亲历过元老院的毁灭,也亲历过帝国官僚体系和军团制度的改革。如果虫人真的有插手足够多的战场,迫于许诺,和云雾森林最靠近的城市会遭到大清洗,你们近十万的人口至少会死掉一半。”   薇奥拉想到了萨塞尔。“我的老师曾告诉我,在虫人的观念里,仇恨只能用足够公平的鲜血和死亡来洗清。”   “你那老师评价异族的方式可真够公平的,简直不像是人类......”   薇奥拉又说:“老师说,高阶法师都这样。”   “......你去给他脸上来一拳,就说有一个叫希丝卡的高阶法师告诉你:这是胡说八道。如果他不服,你就用我教给你的炎爆炸他。”   薇奥拉吃了一惊。“诶?可是......”   “小鬼,听着,”希丝卡低下头来,透过雨帘看她,“假使你不想成为另一个人的复制品,那么,有些事情你就得自己思考。”   这句话让薇奥拉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能陷入沉默。   “我们换个话题吧......”希丝卡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中止了沉默,“小鬼,你有想过这件事吗——如果你的城市被攻占了,你该怎么活下去?你的朋友又该怎么活下去?” 第四百一十七章 可怕的黑山羊之子   薇奥拉感到不知所措。希丝卡问出了一个她至今仍避免去想的问题,自她在慌乱中陷入迷茫时就避免去深思的问题。那天——现在看来已经是如此久远的事了——她孤零零地站在城门口的人群里,看到老师和军队一同远去,体会到手足无措的怯懦。如果不是苏西刚好离开萨伊克集会所的地下集市出口,路过那里,把她,薇奥拉——傻不拉唧、怯懦、没有勇气的薇奥拉——拖到学校里,也许她还会在空落落的暮色中站立很久很久......   从那时起,这场战争就是横在她的幻想和现实间的一座巨大的断层了。本就短暂的相处戛然终止,而她却还要守着等候四年的承诺。倘若卡斯城被攻占了呢?倘若月之巢也退却了呢?倘若虫人和帝国军队踏足这座矗立在冰原中的港口城市呢?   如果她早早的死去,那是否说明她,傻不拉唧的薇奥拉——不仅没有成功成为合格的黑巫师,还在战争中像个平民一样无力的死去——就是个没用的累赘?   如果她跟着老师离开呢?   可她还什么都没学会,她甚至只不过是个学徒,就算跟着离开又怎么样?一个没用的累赘有什么意义?难道她要靠祈求老师的宽容和耐心来容忍她的无用和怯懦吗?   过去她梦想的恋爱是怎么样的?   英俊的骑士守护美丽的公主,但公主却除了善良外一无所有,只是个作为象征意义的符号,只是因为人们希望看到这样的故事。这就像童话一样美丽,也像童话一样天真和宽容。哪怕老师对她表现出难以想象的宽容,可如果她真的就只表现出一个无知的女孩那样的累赘,那宽容势必会演变为一种容忍。假使她只指望靠老师来拯救,那么,迟早有一天,她会死在自己的无能里。   所以,我要成为了不起的法师......   了不起的法师......   如果战争没有爆发,那她只需要在完成考核仪式后离开法兰萨斯,从苍白峡谷的港口踏上前往勒斯尔的航路——作为一个值得信赖的法师。可现在,战争已经爆发,面容枯槁的流浪者铺满城市,嚎哭声折磨着阵亡士兵的家人,不断有人因疾病和饥饿而横尸街道,在战争里,每个人都像着了魔的浪涛上的一叶扁舟,剧烈地晃动。在这条战火连天的路上,她很可能不得不独自穿过连绵的战火和无尽的海洋——没有人会引导她——想到这情境薇奥拉就感到恐惧。   和她不同,苏西是很了不起的法师。已经是了。她不是。   “我会活下去的。”薇奥拉终于回答,雨让她有理由装作自己没有莫名其妙的低声哭泣,“我要成为了不起的法师,很了不起的法师......”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薇奥拉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去看希丝卡,一个人扶着栏杆注视着层叠起伏的浪花。她听到希丝卡低声地叹了口气,而她越是避而不见,她就越害怕自己的胆怯被发现,就像她会被同情一样。   你看到了什么?   薇奥拉吸了口气,把萨塞尔注意到她哭的样子的脸从眼前赶开。   暴雨又持续了两天,才变成蒙蒙细雨,又过了两天,薇奥拉才跟希丝卡看到第一颗星星出现在海平面的尽头。   之后,薇奥拉又和希丝卡聊了很多。她们还讨论了巫术,这是她们的交谈里薇奥拉最喜欢的主题。希丝卡总是主动提起巫术的话题,偶尔还会告诉薇奥拉,她是怎么在预言分支的巫术里找到自己被出卖的蛛丝马迹。那个叫阿尔泰尔的军团长是个残忍的阴谋家,不止是指挥帝国第三军团的军团长,也是法师。   薇奥拉很好奇希丝卡进入梦之海的理由,但希丝卡只是告诉她,她的目的只是为了在战场外找到那位军团长,找她问出一个理由。薇奥拉觉得高阶法师都很奇怪,萨塞尔很奇怪,希丝卡也很奇怪,就连希丝卡口中那位叫阿尔泰尔的军团长也是。这些人都有着各自难以理解的偏执,和普通人表现出微妙的差异。   接下来的两周,梦之海的岛屿越来越多,原本平静的海洋也被可怕的风暴和狂暴的海龙卷所占据。越往梦之海狂暴的海域深入,那些意识体构成的岛屿也就越宽广,其中的生物也就越发恐怖,充满残酷的恶意。   一棵如山峦般高大的黑色巨木伫立在云雾密布的岛屿丛林中,占据了薇奥拉眼前的大半视野——能依稀听到低沉的吠声此起彼伏。当她们途径这座岛屿时,薇奥拉看到,那树睁开了一百颗如裂谷般庞大的眼睛,用冰冷无情的黑色瞳孔目视着她们脚下的船只;在它的身上,一千条仿佛可以触摸到天空尽头的黑色触手缓缓舞动;在它的周围,一万只黑色的鬼影环绕着它飞转,犹如秋天黑色的腐叶,笼罩着恐怖;猛然间,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地震的轰隆声,激起了千层万层重叠起伏的波涛。   “黑山羊之子。”希丝卡不动声色地说。   “黑山羊之子原来是那么可怕的东西吗?”   薇奥拉眺望着甩在船后的岛屿,从生理本能上感到吃惊——它不像是生物,而像是某种可怕的自然灾害。   希丝卡摇摇头,“大部分都不是,可最终会是,前提是它们得到足够的成长。”   “那它?”   “吞食了数不清的梦中幻象——只有这个解释了。”   就在这时,薇奥拉心中涌起一个毫无根据但确凿无比的声音:她可以离开梦境了。   后方那山峦般的黑山羊之子越来越远。她可以离开这梦之海了,可她却没有找到她应该找到的东西。   “看来你的朋友找到让你离开的办法了,小鬼。”希丝卡一边说,一边在她背后蹲下来,细心地帮她梳好乱糟糟的头发。她的手真漂亮......   “给我记住,”她说,“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没人会救你第二次的。”   “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薇奥拉问她。   “......很快就能找到了。”   我也想在离开前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第四百一十八章 撕咬   ......   薇奥拉站在船边,目送着希丝卡消失在岛屿浅灰色的迷雾深处。她们的旅程已经结束,这意味着她可以离开了。   是的,我已经可以离开了,老师,但这样真的够了吗?   她握住希丝卡留下的罗盘,握得这么紧,几乎使她从它满是划痕的边缘感到一丝刺痛。她盯着这罗盘,看到缓缓旋转的黑色指针越转越慢,越转越慢,就像要确定什么一样——最终它停了下来。   我不该就这样回去。   薇奥拉没动,但眼神已沿着指针的指向探向岛屿的迷雾深处。   “你确定你还要留在这里?”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她灵魂里说,“我顺着符咒进来的只有意识,我可不能让你在这地方安然无恙。”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逃......”   “我不怎么想干扰你的选择,毕竟我不是你母亲,”那声音说,“但你最好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遵守约定,妮娜。”   “我不叫妮娜。”   “你以前没告诉过我。”   “我的义务里不包含和看护人交谈,我也不怎么喜欢和你们交谈。”   “现在你就在和我交谈啊?”   “那是因为我没法把你强行拉出去。”   “......那你叫什么?”   “去问你老师吧,孩子。如果你能再见到他的话,就去问吧。恶魔可没这个义务。”   薇奥拉从船边跳到岛屿上,双脚体会到海面的冰冷时感到一阵刺痛。她打了个寒颤,然后朝岛屿深处前进,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淹没在寂静的迷雾和若影若现的黑色树枝当中。   远远的,她似乎听见什么东西在嚎叫。   ......   斜坡很陡,薇奥拉蹬着已经变成爪子的赤脚,努力用长满鳞片的手扶住雪松的树枝,沿着逐渐隆起的坡地前进。迷雾很浓厚,夜幕昏暗无比,茂盛的针叶树几乎覆盖了每一寸空隙,也看不出明显的路径。积雪覆盖的枝叶显现出银白色,空气中可以嗅到一股寒夜的寂寥。   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听到什么东西在嚎叫。   某种声音在呼唤她从梦中醒来,但薇奥拉还是在前进。她穿过雪堆,绕开荆棘丛,跌跌撞撞地跳进深涧,又用爪子扣住岩壁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当爬出深涧时,她用拉长的犬齿咬住罗盘,爪子深深嵌入悬崖边的松树树干,感到树枝划伤的肩头阵阵抽痛,并品尝到一种离奇的苦涩。   我跟苏西说好的。那是黑巫师的约定,带着某种神圣意味的、不能违背的约定......   终于,她抓着树干爬上了这块坡地,像只猫一样手足并用地攀在上面。身下的树感觉像是石柱,结满了冰块,靠在上面睡过去似乎也不错。她感觉自己的头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犄角,金发则被冰凝住,喉咙深处有某种发痒的刺痛。   妮娜没说话。似乎有只手在摇她。   薇奥拉把罗盘吐到手里,低头看了看。   西南方。   她哈出一口热气,然后咬住罗盘,边咳嗽,边扫视树林,——她能感到她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深涧上方的坡地更陡,积雪也更厚实,除去诸多死去多年的枯树伸展着宽广扭曲的树冠外,还有迷雾中若隐若现的残垣断壁矗立在斜坡上。她穿过白色的废墟,在枯树林中穿行,身后的山涧在雾中越发朦脓,但那些声音却越来越近。   薇奥拉侧过脸,看到一大群雪狼尾随着她的足迹冲出迷雾,大步跨过积雪。   它们把她围住了。   ......   妮娜还是没有说话。   畏惧。无助的畏惧感环绕着她,孤独的畏惧感支配着她,晚上则在她的梦中横行。她的思维因为畏惧而显得飘忽不定,从一个荒谬的念头跳到另一个荒谬的念头。   起先是邪教徒的仪式将她在卡恩的家毁灭一空,屋子的主人杀煮熟她的父亲,这是第一次她品尝到无力感;然后则是战争将她在卡斯城的家拆成两半,它带走了她觉得比任何人都可靠的老师,这是第二次她品尝到无力感;现在则是噩梦将她在法兰萨斯学院勉力维持的友情拆成两半,将她独自带入这段荒谬的梦境,老师却没有来救她,这是第三次她品尝无力感。   畏惧,无力感带来畏惧,畏惧让她的胃在抽搐,让她的手在颤抖,让她感到无力感;无条件的惩罚带来深深的无力感,无可抵抗的无力感——没有逻辑,似乎命运本身就确定要给她带来惩罚:为她私底下谁都没告诉的嫉妒,为她举行的邪恶黑巫术仪式,为她杀的每一个人,为她伤害的每一个人。   父亲告诉她:你要做一个善良的女孩,善良的女孩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小精灵,善良的女孩能得到幸福,善良的女孩会有骑士来守护。   父亲告诉她:不要在晚上到处乱走,不然你会就被黑巫师带走;不要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情,不然你就会被狼叼走;不要嫉妒别人怨恨别人,不然可怕的魔女就会惩罚你邪恶的灵魂。连神明也会遗弃邪恶的心灵。   我不是善良的女孩,我注定要成为邪恶的黑巫师,所以神明要遗弃我,命运要惩罚我,要让我体会到所有坏家伙都会体会到的无力感。   薇奥拉站在寒夜冰冷的迷雾和积雪中,麻木地张望着,在立刻逃离梦境和罗盘的指引中徘徊着思维,感到莫名其妙的疲惫。   狼群嚎叫着朝她扑过来,有如一波灰色的浪潮——就像父亲那些蕴藏着可怕隐喻的故事一样,带着某种不可回避的意味。   下一刻,她朝前猛扑过去,抱住那条朝她咬来的狼,用她满是鳞片的四肢紧紧环住那野兽。她感到骨骼在她手臂中断裂,血肉在她的爪子下撕裂。   血。比夜色更黑的血,溅落到她脸上。一瞬间的疯狂,然后是更多杂乱无章的撕咬和暴力。   薇奥拉朝着罗盘指出的方向狂奔,撞向离她最近的雪狼,把它撞翻在雪地里,犄角陷入它柔软的肚腹。这次她用力撕咬对方的脸,拿犬齿穿过它的骨骼和肌肉,拿爪子用力扯住它的脖子,在冰冷的积雪和枯树林中撞来撞去。她听到它疯狂的嚎叫,将那东西的脑袋和脊骨扯出身体。   什么东西咬到她腰上。她感到剧痛,伤口传出刺骨的寒意。薇奥拉用力朝下挥出爪子,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对方咬在她身上的颅骨粉碎,热血和脑浆溅到她脸上,颓然跌倒在地,在苍白的毛皮上,黑色的血和月光交相辉映。   更多高大的身影从迷雾中冒出,耐心地围绕着她徘徊。 第四百一十九章 生命和荣光   又一头狼倒下了,躯体折成残破不堪的碎块。但更多渴求血肉的畜生朝她涌来,领头的狼眼睛蓝的像是冰块,低沉的吠声中除了杀意别无他意。薇奥拉成全了它,将它的咽喉连着膈肌一起咬碎。当它的灵魂沿着她的牙齿破碎时,薇奥拉品尝到奇异的甘甜。她感觉自己的伤口在痊愈。   我和它们不同。   压倒一切的杀意驱使着她的四肢,一头头野兽在她身后倒下,一连串哀嚎响起,无论强弱都没分别。她一一撕开那些雪原狼脸上残忍的表情,在它们身上汲取灵魂的味道,她像个疯子一样撕咬,直到对方跳动的心脏彻底熄灭。   它们看不出她有多重要的使命。它们心里只有饥饿。但她是恶魔学派的黑巫师。这些野兽却都是杂草,杂草需要践踏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   低沉的嗥叫声逐渐低落,那些灰白色的轮廓围着它耐心的徘徊,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薇奥拉记得萨塞尔的教导。她站在原地,平静地面对它们的威胁,顺便将脚下尚未断气的尸体踩成两截。   寂静。对峙许久后,它们缓缓离开了。   她感到一种荒谬的疲惫。   薇奥拉倒在枯树干边上,看到一头皮毛完好的狼尸还在她脚边抽搐。她伸出手,捏着狼首将它举起来,白皙的皮毛柔顺无比,那张脸庞也显得格外美丽,只因死亡而扭曲。   薇奥拉用爪子划开它的咽喉,熟练地剥掉狼皮,砍掉四肢,去掉里面热气腾腾的血肉,然后将脏东西在积雪里擦得干干净净。她拿狼首当作皮帽,扣在头上,扎了个简陋的围胸和破短裙子,把皮毛当作披风,裹住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挡住没有鳞片遮挡的小腹和肩头,那种衣衫褴褛的不适感总算好过了点。   这也是老师教她的。   薇奥拉继续沿着斜坡前进,在积雪和枯树林中寻找落脚点,一条条死去的粗糙树枝抽打在身上,毛皮的覆盖则多少让她好受了点。   树林在灰色的浓雾中逐渐后退,就像是远去的记忆。许久后,薇奥拉终于爬出这片树林,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道蜿蜒陡峭的小径,小径旁是深不可测的绝壁。山峰和深谷在夜风中呈现出朦胧的灰色,色彩单调而阴郁,显得更加可怕。风吹打着脸,如冰凌扎在脸上,又疼又凉,让人很难睁开眼睛。   薇奥拉四处望了望,在远方的悬崖边上:一簇簇矮小的歪歪扭扭的灌木丛上挂着某种奇异的花卉。那是苏西称作‘鬼灵月季’的花:野生的鬼灵月季花色像是幽灵,呈现出美丽的半透明,在月下会透出瑰丽的荧光,除此之外,还会使人闻到一股淡淡的腐朽气味,像是雨林中潮湿的树桩气味。   薇奥拉小心翼翼地摘下这些材料。几百年前,这种植物随阿拉桑王国一同灭绝,如今已经很难寻见了。   “Kiovaniani——vfaiso fantasta, ascacatarankas, adazu ospedale.......”   这是一种她没听过的语言,她听到靴子踩断树枝。薇奥拉低声念诵几句咒文,接着转身。   薇奥拉眯起眼睛,低着头,用手捏着狼首的帽檐,透过寒风望过去。浓雾让她只能看清对方的黑色轮廓。在这死气沉沉的荒凉的山中小径上,那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蓬乱的银白色长发被风吹得飘向身后,呼呼作响,仿佛是野兽在低吼。她戴着刻有雄师冠饰的皮帽,帽檐下的眼睛里,毫无表情的面孔上,露出冷漠且残酷的意志和思想,——那张脸的表情是如此可怕,以至于使薇奥拉联想起屠杀邪教徒的裁判官。   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响起,用她故乡卡恩的语言: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卡恩的小鬼。”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她说不出话了。   一把剑,一把比她想象中要锋利得多的剑,架在她后颈上。薇奥拉浑身僵硬。她从寒冷的金属中嗅到死亡的味道。   那剑是悬浮在空中的。   对方继续慢条斯理地踱步,似乎这只是件极不起眼的小事。“这座山得到一个期望胜利者给予的名字——Vinci-Vincere——意为‘战胜’。”她回答说,“然而现实却通常赐予我们失败——那是人,像是在泥泞中挣扎的溺亡者一样,即便在书籍里刻下不朽的名字,被铭记的也只是悲惨的死亡。我向来以为,人为之赞叹的总会是光荣,——光荣永远属于荣光者所诞生的故乡,而非是夭折的愿望,你认为呢?”   她伸手拂过那些半透明的月季,看了看脚下的山涧和迷雾,重复道,“光荣永远属于荣光者所诞生的故乡。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卡恩人,——抱着这些花碎掉,或是拥抱一个体面的死亡,你觉得那个比较好呢?”   “你是......阿拉桑的......遗民?”   “恰如其分的推测,”陌生人说着看向她,薇奥拉看到她血红色的瞳孔在银发间闪光,“你叫什么?”   “薇奥拉·贝特拉菲奥。”薇奥拉答道。   沉默。薇奥拉从她眼中看到了一瞬间的迷惑,然后是越发残酷的微笑。   “你的确有着这种特征。”那人轻轻侧过脸,又一把剑朝薇奥拉飞速刺过来。剑刃切开狂风和迷雾,骤然停止,紧贴在她稚嫩的咽喉上。“是的,”她感叹道,“是的......看得出来,卡恩人,你不是在嘲弄我,你们的风俗即是继承丈夫的姓氏。我们通常称此为‘souk’——用你们的话说就是——‘野蛮而粗陋的风俗’。”   陌生人敲了个响指,剑刃划过,切开皮肤,一丝滚烫的血打薇奥拉的咽喉流下来。“是的!”她用咏叹调感叹道,“这个味道——如美酒般甘甜,使人怀念无比。”   薇奥拉感到生涩的、冷冰冰的刺痛。   “而你也同样使人充满兴趣。”   那陌生的女人停在她身边,庄重从容地褪去厚重的皮手套,拿白皙的食指和拇指抬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风卷起她银白色的长发,她低下头。薇奥拉发现她的眼睛不像是人类,红得有如铁锈,却又透着夜幕下的大海般冰冷的深蓝色。   “可话说回来,”她阴郁地微笑着说,“即使如此,代价也难以避免。想必有件事你会明白——为你的生命做出的决定的人——到底是谁呢?” 第四百二十章 血和眼泪   薇奥拉竭力维持着不发出颤抖,想要说话,可是她的声音却被剑刃挡住了,喉咙不敢动,她甚至不敢哭出来。   陌生人发出一阵阴郁的笑声。   “看的出来,薇奥拉,你很好奇自己为何要付出代价。如果我说——是源于这些在现实再也无法寻见的植物——你会放弃它们吗?”   薇奥拉手指哆嗦了一下,但还是紧握住手里折断的花茎,对方饶有兴趣地端详她,仿佛是猜到了一切,把眼睛靠得更近了,说道:   “问题在于,你想为它付出什么,为这些折断的花茎付出什么,薇奥拉?自由?灵魂?生命?亦或是感情?”   “我——”   然后她念出了那个词,那个老师最早教她的那个词,源于奇格拉语的声音。那声音一瞬间就在她眼前点燃,并颠倒了她的神智。   犹如岩浆的红光迸发出剧烈的爆炸,融化的冰雪似雨点喷溅,薇奥拉在冲击中向外砸去,宛如碎石块滚落悬崖。她蜷缩身体,死死抱住怀里的东西,脑袋磕在绝壁上,撞得头昏眼花,接着继续向下坠落。她竭尽全力连接到无主的恩凯迷道,让黑色的邪秽光芒在她身体四周围聚成一个球。一把寒光闪烁的长剑擦过,发出刺耳如钢铁交鸣的摩擦声。她上方就是那个危险的陌生人。   更多剑刃开始嗡嗡作响,她几乎能想象到自己摇摇欲坠的隔绝术被切碎的情景——突然,出现了一瞬间诡异的停顿。   这一瞬间的停顿很短暂,但越过这一线停顿却给她带来了生机......   是希丝卡吗?她要找的人莫非就是这个人吗?   薇奥拉将意识抽离梦境,竭力拉向唤醒自己的那只手。下一刻,两把刀切碎了她的隔绝术,她撞到冻成冰凌的树枝,但仍保护住怀里的东西,然后砸碎岩壁上的枯树丛,一任无数树枝和碎石块抽打。她终于拉住那只苍白的手,驱使自己僵硬的身体挪动。雷鸣般的呼啸在她梦中的身后响起,刀剑切碎岩石树木的啸声冲击着她的耳膜。薇奥拉咽掉嘴里的血,撑起另一道摇摇欲坠的隔绝术。   她几乎要睁开眼睛了,冰冷的空气塞满她痛苦的肺——但她仍在坠落,灰色的迷雾如一团混沌席卷而来,梦中的一切都在她身周飞速褪色。   “逃吧,卡恩的小鬼!记得赞颂你的好运!”那可怕的声音穿透了迷雾,在她四周轰鸣,“我们不久后就会再次相见!”   那是薇奥拉死去故乡的语言。更多狂啸的刀剑席卷而来,将她的隔绝术扯得粉碎。在手臂被切断前,薇奥拉终于在那只出奇柔软的手中取回了自己的身体。   她认出了苏西的脸。   苏西抓紧她的手,把她拉出梦境。   那个人真的想杀了我......   是真的......   如果我没有挡住那些,我真的会死。死亡原来是这样的吗?   薇奥拉扑倒在苏西怀里,仿佛听到耳边仍回响着狼群的嚎叫,鲜血从她的喉咙和肩头不断涌出。老师,这就是你在面对的东西吗?这也是我必须学习的课程吗——为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巫师?   ......   希丝卡来到岛屿中心:这是个方形的大厅,看上去很简陋,墙壁粉刷成和积雪同样的色彩,光秃秃的,天花板上的木梁清理的很干净,却显得陈旧。屋子里很寂静,连脚步声也清清楚楚地听得见,散发着温暖的潮湿、颜料的香味和石膏的味道。   一进门,靠着窗户的墙壁边上放着许多拿灰色的粗糙帷布遮住的雕塑。从帷布的底部未挡住的部分观察,正好能看到那些雕塑的石质底座。   大厅最深处,希丝卡看到一张未完成的油画挂在墙上,只用半张黑色的帷布挡住。油画前搭着一个简陋的脚手架。   她还不知道这位军团长有这等爱好。   希丝卡来到脚手架边上,看到一个打开的木箱,那里面放着许多种类的草图、纸板、画笔还有颜料,并且摆着一本破旧的记述了很多奥韦拉文字的手稿——那是曾效命阿拉桑王室的法术学派。   希丝卡随手翻了几页,读了手稿最早的记录:   “为什么我会不可遏止地亲吻这染满鲜血的土地,用我的泪水浇灌它。   又是什么在我的灵魂里回响?   我为什么而哭泣?   啊,是在狂喜中我哭泣;为了那些从有如深渊的夜空中向我闪耀的星星,为了那些在星空下在我眼前死去的灵魂我哭泣。似乎这些无数苦难的线条都在我的灵魂里汇合,而我的灵魂,也因为接触了这种另外的世界而全然颤抖。   大地的寂静和天上的寂静汇合,大地的奥秘也接触了星辰的奥秘。以后的每一个瞬间,我都明显地、似乎是触手可及地感受到某种不可动摇的事物,就像这个天空苍穹一样降临到我的灵魂里——而且也永远留驻在那里。   我歌颂它们。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我是一个怯懦的婴儿,而......”   “擅闯他者的隐居地能称得上是一种礼仪吗?”   那个熟悉的声音中断了希丝卡的阅读。   她合上手稿。   “陷害他人掉入苦难能称得上是一种礼仪吗?”希丝卡把脸朝她转过去,带着讥讽的冷笑。   也许是她眼睛里闪烁着不曾让对方料到的凶狠,阿尔泰尔不由得扬起眉毛。   “令人意外。”   “你想要说什么?意外?你还能感到意外?”   “不,随便说说,”她微笑道,“最低限度,是对你来到此处的意外,引申来谈,是对你发觉了我需要你这件事的意外——这样的回答可使你感到满意吗?”   “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是为了什么才来回奔波的,阿尔泰尔。”   “是的,是的......”   阿尔泰尔看了看她,仿佛很费劲地慢腾腾地说:   “是为了一个理由,对吗?我们这种人都是为了一个理由才活下去的。”   希丝卡没说话,只是漠然地盯着她,也没有表示同意。同样,阿尔泰尔什么都没回答。对方踱着无声的步伐来到脚手架的油画旁,陷入了难以理喻的沉思。   “最低限度,”阿尔泰尔提着画笔,轻轻地浸着颜料,说,“我觉得我也许能说服你。”   “说服什么?”   “帮我对付那些城市——我想我能为你找到合适的理由,希丝卡,你觉得呢?” 第四百二十一章 画中人   “......你还真是自信呢,没人把你这自信的表情像玻璃一样摔碎过吗?”   “噢,希丝卡!”阿尔泰尔说,带着轻轻的指责语气,“人如果全然像你这样说话,遭到出卖也称不上多奇怪的事情。”   “那你让我怎么办,给想抱我的人好脸色看?像哄婴儿一样耐心地哄他们?”   “起因不正在于此吗?”   “起因?这算什么起因?难道我还要负责处理指挥官的欲望?”   一声嗤笑。“当然了,你用不着负责,希丝卡。你对太多事情都太不在乎了。可我和你不同。很多人都和你不同。我们会建立起足够的威严,我们会选取恰到的机会处理掉不敬者,在一切开始前把威胁彻底送进胡德之路,而非容忍异己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这该死的职业还有这种要求?那我到底算哪门子的高阶法师?   希丝卡很恼火,到了那种地步,自己居然还需要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是个活了一百多年的年轻高阶法师,同时也是焚城者法师团第三支的领队人——至少曾经是。对第二种身份她原本就有些厌烦。虽然希丝卡不愿意承认,但指挥那些总想抄捷径的年轻法师让她感觉十分沮丧,更别说在拒绝指挥官邀请的第二天......只是第二天而已!她负责的几个年轻女巫就半夜爬进了对方的营帐。   不得不说,希丝卡从那个指挥官身上看到了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的影子。倒不如说这种人本来就都很相似,同样拿感情当作玩物,也同样使人作呕。更可怕的事情是,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这人居然成了高阶法师,萨塞尔是滥情的混账,还是高阶法师——这样的组合还不足以证明了某些事情的荒唐吗?   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到极大的动摇。   这人竟如此荒谬的成了高阶法师,我的朋友们却......   不,也许......至少是也许。作为她的熟人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位,萨塞尔的现状正有其合乎情理的理由呢?这样一来的话,希丝卡觉得很多事情都能得到解释。   在碎月之年的那场战争后,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抛下了他的一切:朋友、情人、地位、功勋、甚至身份,彻底隐姓埋名。所以,他正是那种把巫术视作高于一切的人,就像她抛弃了生命中的绝大部分事物一样——她甚至在玛丽亚生命的最后几年才抽出了些许时间去陪她。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活下来,因为,其它人都有舍不得丢掉的东西......   “你还记得你的法师同僚们怎么接连死去的吗?”阿尔泰尔问道。   “军团长大人,我来这里不是和你谈心的,有些话题我觉得还是不讨论为好。”   “碎月之年第十三年,”阿尔泰尔就像没听见她说的话一样,“艾蕾诺亚,死于法里夏斯的玛莎集会所制造的疫病,症状表现为器官衰竭和全身瘫痪,本人最后于一次反围剿中失踪,尸体下落不明。”   “你调查的还真清楚啊?”希丝卡不想重复这种愚蠢的挑衅,但这人居然会关心这种事情,这实在太荒唐。她怎么能——怎么敢——让她再次回忆起这些事?“莫非你还想在这里把他们所有的死法都重复一遍?”   “疫病的制造者是玛莎集会所的苏尔曼提斯,他所做的不仅是制造了耸人听闻的瘟疫,也包括将你们丢掉的尸体和伤员用于实验材料,具帝国间谍回报,你那位亲爱的同伴......”   阿尔泰尔的眼睛在油灯的暗黄色灯光中闪烁了一下。“被他们,”她说,“苏尔曼提斯和他的助手们,拷问后处死。”   “......是陈年旧事啊,无聊的陈年旧事......”希丝卡叹了口气。“不止这一件吧,你截下来的间谍情报。”   看到她出乎意料平静的反应时,阿尔泰尔只耸耸肩。   “一百年了,很多事情都掩埋在灰尘中,只有我耐心地翻出一切——包括你们应该知道的,也包括你们不应该知道的。”   这点多少令人欣慰。能让受蒙蔽者高兴的,无非就是有人替他们揭晓真相,或者,至少是他们想接受的真相。   “......也包括卡斯城吗?”   “当然,希丝卡,毫无疑问,我总是会对朋友分享一切讯息,因为他们值得我这么做。我甚至能为你列举出躲在法兰萨斯学院里教书的罪人,毫无疑问——每一个都能。”   “我帮你。”希丝卡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说。   “啊,这可真是......出人意料?”阿尔泰尔略略睁大眼睛,“我本以为你会需要我的证明,希丝卡,至少也是完全无可辩驳的证明。”   希丝卡抬了抬眉毛,没说话,也没解释。   这位军团长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表现出喜悦,也不会表现出愤怒。她没有试图和希丝卡谈论更多,只是简单地进行过提醒,便自顾自揭下了画布上那块黑色的帷布。阿尔泰尔放好涂好颜料的画笔,从箱子里拿出炭块,开始勾勒画在画布上的草图。   尽管说是草图,可除去是跪在战场上的主要人物外,画的细节均勾勒的一清二楚,几乎可以说绝大部分都已经完成了。   这画作描绘的是一个战场。战场上除去断剑和残尸外空无一物,却显得更为阴森和荒凉。从脚手架下面看去,就像是眺望窗户外的风景,希丝卡可以看到阴沉的光线与荒原上空黄昏时分的光线融汇在一起,显出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惆怅。画面上绘制的断剑锈迹斑斑,很像是在风蚀中放置了很长时间的帝国长剑,带着仿佛凝固的、发黑的血;而那些尸体的脸上却都洋溢着一种奇怪的生命力,他们仿佛是呼唤着某种绝望而痛苦的声音,有的却又带着荒诞的狂喜和诡异的狰狞,使人感到可怕,却又禁不住想要仔细欣赏。   这张画的焦点是两个跪在地上的人:一个孱弱的女性和一个濒死的高大男性。女性似乎是位修女,她的脸是空白的,而且反复擦拭了很多次,似乎是这位画家为如何勾勒出这张脸感到困惑;至于男人的脸,则是一张令人生畏的脸:眼睛里含着某种冷漠的理性,阴沉极了,但却不拒人千里,甚至不是凶恶的——只是充满某种不可思议的哀伤和知识的痛苦。   “这是什么?”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尼禄,萨塞尔,爱   “知识,”阿尔泰尔慢腾腾地说,仿佛是要努力摆脱沉思,“还有感情。”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在指什么?”   “对你来说,知识和爱的关系是相悖的吗?”   “也许是吧。”希丝卡冷淡地说。她觉得这没什么好谈的,因为她这一生就是在为了追求知识而放弃爱。   阿尔泰尔扔掉炭块,从木箱子里拿出海绵,擦掉轻微的炭痕,然后站在画前沉思了很长时间。作画时,她似乎和平时区别很大,会陷入这种她平时不会陷入的沉默。   “是的,有时我的确会这么想。”军团长回答道,似乎表现得无动于衷,又似乎在表情里含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情绪,“那么,来谈谈如今我们都记得的人吧——凯撒。处死了所有企图干预王权者的尼禄·克劳狄乌斯,还有作为热情的艺术家的尼禄·克劳狄乌斯,希丝卡,你觉得,这位凯撒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不关心政治。”   “噢,这很像你会说的话,”阿尔泰尔点点头,“那么请听我说吧:我觉得她是个极其少见的人,并且足够承担她正在承担的地位,倘若你能在剪肃之年看到她所做的,也许你也会有和我相似的看法。那天,就我亲眼所见,尼禄同她在元老院的盟友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并以此为理由拉来了他们的绝大部分实权长老。她和他们一一握手,并拥抱和亲吻他们,称他们为亲爱的弟兄和师长,那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真诚——哪怕有一丝虚假,也无法使人察觉,甚至是我,也无法相信那是装出来的。但就在他们讨论战事正欢的时候,她的猎犬们却扑了出来,解除了所有人的武装。她把她那些‘弟兄和师长’都捆绑起来,在宫殿的刑场里一一处死,没有任何遗漏或犹豫。我可以这样说:自政治存在以来这世上发生的所有欺骗中,这可以称为我所见的最完美的一起。”   “我对政治的确很外行,阿尔泰尔阁下,”希丝卡冷冷地一笑,“我也不得不承认女王的勇敢和果断。可我毕竟对政治很外行,——我觉得她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哪怕有人称此为对帝国的拯救,我也没法从中感受到任何值得赞扬的的地方。那么,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吗,——尼禄·克劳狄乌斯是个无情的政治家?这又能证明什么?证明知识和爱?”   “不,并非如此,”阿尔泰尔答道,“这件事情和她本人的性格其实格格不入,甚至与她掌权后所做的一切呈现出相反的表现。我认为——只是我认为——人的两面体现在人性和兽性上,表现在道德和欲望上,从最无知的平民到最伟大的君王无一不是如此。对无知的平民来说,这种两面性是痛苦的、复杂的,也是呈现出压抑的、和被压抑的,总有一面会占据上风,也总有一面会占据下风。可是,对尼禄·克劳狄乌斯不一样,在我看来,她——这位凯撒——她是一个奇妙的人,也可以说是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人。她有这样一种本领——那就是她能随心所欲的想当人就当人,想当兽就当兽,她灵魂中的人性和兽性是并非是互斥的,而是结合在一起的,这也是为什么——她拥有力量。”   “你把这称为力量?难道那不只是因为她坐在那个位置上吗?”   “不全然是,”阿尔泰尔回答道,“倘若另一些人坐在她的位置上,也很难做的比她更好。尼禄在作恶的时候是心安理得的——为什么我这么说?是因为她不受良心谴责,是因为她能用兽性去超越道德和法律。可是,她在爱的时候又会体现出超过普通人的爱,她像是要燃烧自己一样,把她整个人的灵魂都投入到情感中去,体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神性。普通人是经受不住自己的两面性的,甚至害怕其超过了死亡,犯下罪行便陷入悔恨的痛苦,可尼禄不同。我认为,她为所欲为的意义不止在她的地位,而在于她的灵魂本身——这位凯撒拥有的印迹是很美的,甚至使我体会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感动,她的无知和她的爱是并行的,也和她拥有的自由是并行的,她既像兽,也像人,甚至像神。”   “不,军团长阁下,”希丝卡继续冷笑着说,“如果尼禄就像你说的那样,那她这样的人——无知无识的人,她其实什么都不爱,而那种自由,也不过是对‘像无知的野兽一样为所欲为’的美称。”   “那么,知识和爱是并行的吗?”阿尔泰尔那手触摸着这幅画——这幅描绘着战场中的男性和女性的画作。   “也许吧。”希丝卡冷淡地说。   阿尔泰尔让她看这幅画,但她没从中领会到什么——除了男性眼中那种不可思议的哀伤和知识的痛苦外,希丝卡什么都没领会到。   “你还记得萨塞尔——你曾经的同僚吗?”   “一个滥情的家伙。”   “除此之外?”   “擅长烹饪使人作呕的猪食。”   “这画中的人是他。”阿尔泰尔没有再理会她的贬低,而是拿起炭块,细细勾勒那张脸上的胡茬——这使她开始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了。   这的确是萨塞尔......   “......你的艺术加工很了不起。”希丝卡试图不带偏见地说。   “如果说,我从尼禄身上发现了一种同时作为人和兽的自由,也即一种无知的爱和自由,那么,在亚斯基洛奇的战场上,我却发现了另一种爱和自由。”阿尔泰尔经过深思熟虑后说道,“那个发现......则使我忍不住想要为此完成一副新的构思。”   希丝卡想起几个月以前的事:她在断崖上遇到萨塞尔的时候,他几乎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似乎变得阴沉了,气质也比过去那个滥情的混账更危险了。可是,他身上却蕴含着一种神经质似得软弱无力,像发了病一样。   “你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呢?希丝卡?难道不是你会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吗?”阿尔泰尔平静的、且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想描绘的是和知识并行的爱,和尼禄·克劳狄乌斯完全相反的爱。这种爱不带有无知和迷茫,而完全是知识的女儿。这种人拥有知识,以为自己什么都了解,以为自己通晓一切,以为自己全然了解他者的心灵——事实也的确如此。可是,他们却还是会为这种通晓付出代价,这代价带来的痛苦正是知识的痛苦,也是他们通晓一切却无法理清自我所带来的痛苦......”   希丝卡没说话。   “作为一个爱好艺术的人来说,”对方嘴角挂着有些不详的微笑,“最低限度,我很想试着把他和尼禄绘制到同一张画布上。”   “那她呢?”希丝卡指了指修女——她的脸是空白的。   阿尔泰尔脸上的微笑渐渐敛去了。她用平静的语气告知她:“我还需要一定时间来理解这个人。” 第四百二十三章 谢谢   ......   苏西近来在考虑中止她们合作的黑巫术仪式,因为按照过去的计划逐次完成的祭祀仪式已经越来越危险了。薇奥拉在噩梦中徘徊了两个多月,没法进食,也没法饮水。为了维持对方的生机,她卖了许多家当从萨伊克的地下市场找贝内托德购买灵魂,不仅没有拿到她们最初的目标,反而把自己的财物典当得一干二净。倘若这种事再来一次,她就没法让薇奥拉在噩梦中撑这么长时间了。   最后救出薇奥拉是靠阿斯托尔福带来的符咒。可是那位骑士先生已经为这符咒付出够多了:他把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都给了莱维人的萨满。   所以,戴安娜......真的能指望梅林导师的许诺吗?   莱伊斯特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这座大陆,她在萨伊克也对此有所听闻。倘若所料不差,他们是准备利用这机会复苏一个古神——寒冬狼神托格。不管最初目的如何,据文献记载,它能从胡德之路中唤回死者的灵魂,救活戴安娜也自然不在话下。问题在于,那两人真的能达成目的吗?罗萨汇聚了整座大陆上几乎所有野心家的目光,不是苏西信不过他们......   她就是信不过。   这世界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的相信?就因为他们许诺时的表情充满自信?拜托,这也太不现实了,荒谬到像是洛蒂的少女读物一样。仔细想想,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士兵,那些死在故土外的异乡人,他们离家时,不也照样会满脸自信地安慰自己的家人吗?   很多人死了,很多人疯了。   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动,五月底,就发生了溃退的军队在苍白峡谷附近的聚落杀人、抢劫和胡乱征用的事情;有些地方则发生了肃清,理事会要解除那些‘暴徒’的武装,但是为了这个目的,就免不得冲突和交火事件,更免不得让这些没死在前方战场的‘暴徒’死在自己人手里。   但是,尽管如此,其它人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即使下城区整天都在处理流浪者饿死的尸体,镇压和暴动也偶尔上演,上城区、中城区和法兰萨斯学院的日子还是过得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一到晚上,一群一群的贵族、市民、工人和没毕业的学徒法师们,在花园大街上逛来逛去。他们开宴会,吃纪念某场遭遇战胜利的分发食物,听见识丰富的意见领袖们在广场发表演讲,看踌躇满志的贵族青年们在街头鼓舞人心,把垃圾往人行道边的流水里乱吐。   这些人怀着大大小小的欲望,就好像战争没发生一样,仍然像过去那样生活,仍然像过去那样工作。他们谈情说爱,吃喝睡觉,为各自的欲望奔波,呼吸自海边吹来的清凉舒适的风,聊着战争让日子变得更难过了,抱怨着前线的士兵害得自己又要花更多钱买吃的了。人们小声地嘀嘀咕咕,幸灾乐祸地谈论哪里又在战火中毁于一旦;人们怀着怜悯的情绪交流,谈论哪家人的孩子又死了,父母在家中以泪洗面;人们以此为话题和酒馆里的朋友互相逗乐,缓解平日压抑的情绪,试图诠释似乎远在千里之外的战火。   虽然听上去很荒唐,但苏西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这样的:哪怕在前线,士兵们一批接着一批死去,贵族们还是要维持城市秩序的运转,市民们也还是要为各自的欲望来回奔波,至于法师学徒们,同样是还要待在他们该待的象牙塔里,躲藏在刻意维持风平浪静的避风港里。   至于傻不愣登的亚可,估计也会高高兴兴地庆祝宴会吧。   这一天,和过去没什么不同的一天,黄昏时,苏西和薇奥拉来到不列颠使馆外的街道上。   她考虑了一下怎么通知对方这件事——包括黑巫术仪式的事情,也包括戴安娜的事情。   “薇奥拉,”苏西简单明了地说,“今天是你醒来的日子,原本我该说点什么表示安慰,不过这也缺乏太多意义......我得告诉你的是,考虑到黑巫术仪式本身的危险,还有我们上次出的事,我想我们从事的危险仪式也许该停一段时间了。我想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过去的成功让我变得太过狂热,这次不仅没有成功,还搭上了太多东西。我想,你和我不一样,对你来说,应该本身就对此没什么追求。”   薇奥拉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她:   “你说什么,苏西?可为什么,我们明明......”   可说到一半,她突然表现出有些阴郁的神色,谈起了别的事情。   苏西看到她的表情窘迫,说话声有些期期艾艾,并且由于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长时间,看起来脸色很苍白。不过她觉得,薇奥拉也该对她们的黑巫术仪式有所后怕了。虽然这家伙看上去像她一样孤僻,且很不近人情,实际上却是个很胆怯的家伙。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薇奥拉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扎半透明的、像灵体似的月季花,说道:   “这个是我这段时间偶然发现的仪式材料用的鬼灵月季,十来株吧,有三株不小心折断了,但应该还有些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给你,拿着吧。”   她把这些东西塞到她手里。   “这些东西价值十个索里拉金币,”苏西瞥了她一眼,“我想仪式只需要一株,剩下的我可以在黑市换成金币给你送过去。”   “不用送来,不用......关于仪式的事情,如果我不再参加你的仪式了,你也可以用这些换成索里拉金币,维持很长时间吧。我想你说的对,我可能的确很胆小,不太适合这些。”   苏西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薇奥拉转过身去,面对着远方港口外辽阔的大海,只见那海上有一列蒸汽轮船驶向远方。她指着夜幕中船只的轮廓,说道:   “你知道吗,苏西,那船来自勒斯尔大陆。据卡莲说,它是用蒸汽作为动力推动着它航行的,是勒斯尔的人制造了它们,我以后就想去那片大陆。”   她还就勒斯尔各种新奇的事物谈了很多,语气也变得自然了。她谈到那里的炼金术士们,谈论到那里的工厂和机械,谈论那里的大城市和贝尔纳奇斯有何不同,谈论到那里许许多多在贝尔纳奇斯没有的、她只听卡莲修女讲过的东西。   然后,薇奥拉放轻声音,对她说:   “我知道,你有时会觉得我是个孤僻又阴沉的家伙,而且还有点胆怯、吝啬。我这段时间其实在偷偷积攒去勒斯尔的船票,虽然违背了和老师的承诺,但我真的怕我有一天会承受不了对孤独的恐惧,毕竟我是个胆怯的家伙。所以当我和你说到要花钱买的材料时,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在花钱的事情上都记得很清楚,花了多少钱,什么时候花的,可不可以做成昂贵的成品卖出去,谁会买,这些,我都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记得清清楚楚......但真的只是这样,我想,我们不得不去梦境里采集这种几乎灭绝的植物也是由于这个。对不起,你应该为此付出了很多吧,你旧布鞋上的补丁,学校制服上勾的口子,长袍也变得很旧了,这样拮据的话,应该很难继续那些仪式吧。我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板一眼的节省,现在再看看,却觉得非常可笑。我能准确的说出我们仪式中每个材料的价值,可是因此毁掉的、卖掉的财物到底能换来多少船票,我却一无所知。苏西,我想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即使不像我这样抱着愚蠢的坏习惯,抠抠巴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拮据。这些材料是我从梦境里带出来的,本来就该是你的东西,我想你都拿着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我什么都不太懂,仪式的执行者也一直都是你,如果你还缺钱的话......”   苏西低头,瞥了眼自己打了补丁的旧鞋子。   这很奇怪吗?   “你理解错了,薇奥拉,黑巫师不在乎外表仪容。我本来就不会把钱花在穿着打扮上。”   “是......是这样吗?”薇奥拉看了看她,仿佛很费劲地慢腾腾地说,“也许,也许......我的确不太擅长理解别人。”   “不是也许。”   “你说的对......”薇奥拉低下头。   “有必要吗,薇奥拉?”苏西打理着手里的植株,用心平气和的语气问道,“就为了几株材料?”   她的声音颤抖了。“可是,这是......”   “哪怕我的身体在黑巫术仪式中损坏了,想要你的身体,难道你也会把它借给我吗?”   “......怎么会?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吧?对吗?”   “我亲眼看见了,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可是,什么时候?什么时......”   “刚才,在床上,我叫你醒来的那时候。”苏西把整理好的材料放到自己的挎包里,用无聊的声音说,“原本你是没伤成那样的,薇奥拉。既然如此,好好在安全的地方躲着就是了,为什么要凭着自己乱来的想法,给别人添这么多麻烦呢?”   也许是她眼睛里闪烁着不曾预料到的指责,薇奥拉看上去就好像被打了一顿似得,佝偻着身子,在眺望港口的地方呆住了。   黄昏时分的天空很晴朗,只在曼德洛雪山的上空和大海上,飘浮着一朵朵稀薄的云絮;在大海的尽头,在天空上,透过云缝,能看到一颗孤零零的星星闪闪发光。城市中的嘈杂声逐渐远去了,那朦胧的、如洗的月光,也从远去的黄昏中探出头来,落在她那瘦小的,似乎承受不了任何重量的肩头上。   苏西看了她很久,然后合上挎包,一声不响地挪过去,像幽灵一样,轻轻抱住她,把下巴搭在她肩上,拍了拍她佝偻着的背。   “谢谢......”   于是黑夜,静默的深秋之夜,又撒下寂静的月光,笼罩住这无声的街道。 第四百二十四章 我会承担你   ......   整个法兰萨斯只有薇奥拉的寝室能让苏西觉得自己还是个学徒黑巫师,让她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不过,也只是那种生活的骨架:拉下幕帘的漆黑窗户完全密封,墙壁围出的阴森房间写满亵渎的经文契约,然而却少了更危险的,至关重要的事物。   这也无可奈何,毕竟她们只是学徒。   但她会成为大宗师的。我会成为学派的大宗师——苏西是这么相信的。   “这是我们学派的契约,”她对薇奥拉说,“不过,比起那些刻满条纹的繁复文书,更像是一种祝辞,薇奥拉。一种血腥而古老的祝辞,一种荒诞而原始的祝辞。现在,我会用这柄骨刀在你的咽喉刻下一条痕迹,这代表从今往后,我灵魂的一部分就存在于此,存在于你咽喉上的疤痕里。它标志着我们的学派相信的哲学。我们相信:人会离开,但过往记忆却会永远存在,因为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思想是源于前人的,也是被前人推动着前进的。倘若我们要走上自己的路,走上并非是重复前人思想的路,那就意味着我们涉足了自己的灵魂本无法走过的路、和无法做出的事情......现在,我把这痕迹刻在你身上......”   薇奥拉有些茫然。“我不太懂......”   这女孩蠢得太过胆怯,却又因此显得可爱。   为什么我遇到的同龄人都这么傻呢?哪怕是未来的黑巫师,手中毁掉了不止一个灵魂的家伙,也蠢得像个孩子?   那这样一个对黑巫术仪式感到抗拒,甚至是害怕的家伙,她又是抱着怎么样的想法,要用‘要成为了不起的黑巫师’这种理由为自己打气呢?这种理由是由于我挎包里那些意味着友情的材料呢?还是由于她那太过飘渺甚至显得虚幻的‘老师’呢?   苏西抱着膝盖,坐在自己很久没停留过的地方,周围的地板上是一圈圈依稀可辨的经文契约痕迹——几个月前,它们是她们探索黑巫术迷宫时留下的。   “这意味着我会承担你,”苏西用学派古老的祝辞对她说,“在你的灵魂本无法走过的路上,如果你动摇了,我会帮你,只要我有一丝力气,我就不会抛弃你。”   “这个......是不是有点......奇怪,我的意思是,我想说,那个,就像是在......”   “你这傻不愣登的家伙,”苏西不耐烦地叹口气,“神经质,孤僻,阴沉,缺乏干劲,小心眼特多,记性也不好,唯独特别记仇,过去还故意把那句‘Ka'c nuroi soukki' elju,souk hus' jihla'念错了十多次......实际上你对语言学挺了解,对吗?我说过了,薇奥拉,别用世俗的想法揣测我们学派的仪式,你想和你的老师结婚那是你的问题,是世俗的问题——世俗的观念太蠢了,甚至让我怀疑你不是个黑巫师。你这胆怯的家伙,我们的巫术是一切真实中最接近真理的东西,它不是理由,也不是鼓舞心灵的道具,它是源头,是一切的源头,是我相信的一切,也是我和你最大的差异,你明白吗?”   “是的......有一些。”薇奥拉回答道,“有时我也会这样说服自己。”   “我知道,”苏西抱怨道,“你总是拿这个当说服自己的理由,但是,这之间区别很大,你明白吗?”   “但,只要能说服自己的话,也就没什么......”   “就像你在梦中那样吗?”苏西翻了个白眼,摊开抱着膝盖的双手,接着握起骨刀,带着阴郁的表情微微一笑,“如果下次你独自在噩梦中徘徊,感到不知所措,那你可以用这痕迹叫我。我会循着誓约过来找你的。不过考虑到我还只是个学徒,也许不会是什么值得称赞的帮助......如果你觉得你没救了,可能害我也变成尸体,那就不用叫我去陪葬了。”   “这是朋友吗?”薇奥拉突然问。   “也许是吧,不过其实,我在学校里也有许多朋友,我其实不是你这种孤僻的家伙。”   薇奥拉低下头,脸上露出悲哀的和僵硬的神情,就像某种事实被揭穿了一样。   “那么,不是朋友的话,是什么?老实说,奇迹也好,约定也好——我都不怎么相信,我觉得很多事都得靠我自己的手才能抓到,因为,这些都是故事......”   苏西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你可以当作......让我想想,搭档,或者,战友?”   “搭......?战......?”   “我在这方面的词汇量其实很匮乏,”苏西摊开手,“可你说得大概是对的,薇奥拉,奇迹也好,约定也好,都不值得相信,也许哪一天我们就要拿起剑呢?不止成为巫师,也是成为战士,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这就是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时最后的、也是最绝望的选择了哦?”   “......你听上去像我父亲,或者我老师。”   “我可不是你父亲,我也不是你老师。”   “这个世界,”薇奥拉低声说,“也不需要再多两个普普通通的、平凡的朋友,对吗?”   苏西眨了眨眼,无声地打量着她。薇奥拉握住她的手,把那柄涂着草药的骨刀挪到自己的咽喉上,然后庄重地划过去,切开一道浅浅的豁口。   “那我也会在你陷入绝境的时候帮你,”薇奥拉说,“因为,约束是平等的。至少,我相信是平等的。谁也不会是单纯的保护者,谁也不会是单纯的被保护者。”   苏西思索片刻,把骨质匕首松开了,放到她手里。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   “我会承担你,”薇奥拉举起匕首,血沿着她喉咙上切开的伤口流下来,滑过锁骨,“在你的灵魂本无法走过的路上,如果你动摇了,我会帮你,只要我有一丝力气,我就不会抛弃你。”   薇奥拉复述着毒液学派的巫师们古老的祝辞,仿佛这是她所立下的最庄严的誓言。   然后她抬起眼睛,将匕首划过苏西的咽喉。   苏西感到一阵刺痛,似乎这刺痛意味着她离童年更远了,可似乎......这刺痛还是含着和过去一样天真的幻想。   于是血,暗红色的血滴下来,在冰冷如墓碑的地板上像蜡炬一样凝固。   “现在,我和你说说戴安娜的事情吧。”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晚秋,塔萨拉山脉,法里夏斯附近。   希丝卡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闻到了这味道。糟糕的味道,然而无比熟悉,甚至让人怀念:灼热的浓烟,烧焦的布片、油漆和石头,沸腾的血肉。   有屠宰场烧起来了,希丝卡想。   那头帝国恶魔在她一旁发出了嘲笑。   “连这种出卖自己的天赋的野法师都要处理。我就这么说吧,女皇大人的巫术管束令称不上独树一帜,可执行地却比阿拉桑还要严格的多,帝国的法师团也要比奥韦拉学派残酷得多。如果没有在这个时间作出合适的选择,焚城者,倒在屠宰场里的畜生也许会有你的一份。” 第四百二十五章 虫人伊恩   “我不关心政治。”   “这可不只是政治的问题。”   “那就是战况的问题?”希丝卡说,压低帽檐,把背靠在石山坚固的岩床穹顶上。透过黎明朦胧的雾气,她能眺望到自山涧升起的滚滚黑烟。也许她该阻止这种荒谬的屠杀,不过她没有。她总是把立场分得太清。   战况......   她沉默半晌,继续说,“论不关心战况,军团长阁下可比我过份的多。前线明明还在鏖战,她却要绕过塔萨拉山脉去后方寻仇。她还无视了查吉纳要塞的围城战,简直是疯了。”   “慎重,焚城者,”恶魔说,“我想,那位军团长可不想听到‘寻仇’这个词。”   “我已经退役了。”   “不,你的编制已经登记在案了,偷食鸟。”   这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   希丝卡听到身后传来靴子的咔嗒声。她稍稍侧脸,斜瞥过去,看到一个黑虫族走下斜坡。斜坡的小径被青苔和杂草覆盖,只零星地从植被中露出一些黑泥。对方背后是一大片砍伐过的红木森林,斑痕点点的树桩上锯出了整齐的断口,甚至能倾听到刺耳的嘶鸣在空气中回响。似乎这树林变成了某种有生命的符号,像是古代凯兰尼亚人用来将他们的语言写到纸张上的象形文字。   这些符号的含义是什么?   恶魔在她身边发笑起来。那是一种嘶哑难听的笑声。“我还以为你们黑虫人都是沉默寡言的家伙,毕竟,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职责,我说的对吗?”   “我们的职责是清理血肉间的寄生虫,恶魔。”   黑虫人说。他戴着甲壳质的铰链头盔,缝隙间能看到苍白的骨质面具。从里面发出声音,就像是从空旷的洞穴里说话,甚至带着重叠的回音。他手上带着血的味道。   这时希丝卡明白了,这些符号的含义是被拖到刑场上斩首的俘虏和平民。   她深深地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你们的下一批补给也送来了?”她问。   “绿虫子圆满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恶魔咧开它生锈黄铜似得嘴,代替虫人回答道,“非常圆满。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命运,就像古代凯兰尼亚人信奉的种姓制度一样。”   希丝卡知道这恶魔对任何人都不怀好意,但没在意。   虫人的确是种顽固的种族。在帝国学者涅尔塞·伊斯特里亚的《论文明的演化及其......的探讨》中,有过这样的讨论:   “如果我们放下偏见,审视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种族,我们可以看到,我们信奉的道德和理念总在改变。如古亚述帝国将血祭视为传统,凯兰尼亚帝国则信奉种姓传承;帝国衰落的年代,又自分封制中诞生了无数彼此征伐的王国,抛弃了落后的血祭和种姓传承;现在,贵族们又推翻王权,毁灭了最后一任王国阿拉桑,并开始推崇他们的贵族议会统治.....   我们的生活方式永远变幻不定,我们坚信的道德也永远变幻不定,很多时候,过去的道德也会被现今的道德宣称为堕落。然而,在同一时间,有些种族却是静止的,亘古不变的。   拿虫人来说,对于这些自称‘Moranth’的种族:古亚述帝国将血祭仪式视为传统的时候,他们是聚集在云雾森林的封闭部落;当凯兰尼亚人从虫人身上学会了他们的制度,并称其为种姓制的时候,他们还是聚集在云雾森林的封闭部落;当自分封制中诞生无数王国,并彼此攻伐时,他们依然是聚集在云雾森林的封闭部落;直到五百年前,排斥王权的贵族议会在这片土地诞生时,他们仍旧是聚集在云雾森林的封闭部落。   千百年来,他们的族类,他们信奉的神圣仪式,他们相信的哲学和道德,乃至他们各个种姓与生俱来的命运,都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仪式。在‘Moranth’看来——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原则——其中都有着某种不可亵渎的神圣意味,哪怕毫无客观依据可言。现在的虫人和五百多年前阿拉桑时代的虫人是一样的,五百多年前阿拉桑时代的虫人和一千多年前凯兰尼亚时代的虫人也是一样的......”   希丝卡脸上毫无表情,也没试图像恶魔一样发表感想,只是抬起一丝帽檐。“我想,嗯......这位......”   “伊恩·温森特。”   “你们对军团长的想法怎么看?”希丝卡问,“我是指——她和她不知哪来的谋士商量出的计划——冒着巨大的风险深入战线南方。这个时候其它人都在前线鏖战,版图最东侧的犄角查吉纳还被攻陷了,这里面难道没有她绕过自由城邦联军的原因吗?”   虫人把头咔嗒咔嗒地转向滚滚黑烟的方向,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扎起来的黑发,还有苍白的骨质面具。很难陈述某个虫人年轻与否,因为他们总是把面孔死死挡住。事实上,那面具是缝合在脸上的。   “这件事中有我们的因素在内,偷食鸟,”伊恩用咔嗒声很重的拉丁语解释说,“帝国,或者说这位军团长,他们说服了我们的首领。这意味着我们将为此付出前所未有的援助。这援助基于我们衡量事物的原则,但根据这些原则,也许我们也会迎来某种难以逆转的改变。”   “我不太明白。”   战士把他苍白的骨质面具转向她,“按照你们的历法,现在是剪肃之年的第八年,”他说,“十年前的商议结果中,我们认为,在你们的帝国中寄生着蠕虫——蠕虫就是元老院。这种退化非常正常,在你们的历史中始终存在。我们认为你们感染得还不算致命,因为这些蠕虫还可以被清洗掉。这是我们最擅长的事情,是我们存在至今仍未衰落的原因。”   “你们......”   “那场清洗也和这位军团长有关,”恶魔嘶嘶地说,“也许她本人就是牵头者之一。如果你能理解的话,焚城者,这就是女皇为什么会如此信任她。”   “现在,依照我们衡量事物的原则,我们帮你们执行了清洗,你们也要帮我们执行清洗。”等恶魔说完,伊恩说道。   “这就是那位军团长正在做的事情——拿他们当作献给战争的祭品,当作献给虫人的祭品。”恶魔讥笑道,“充满艺术性的举动,对吧?”   “一命换一命,够艺术的。”希丝卡说,表现得冷淡无比。   “用那些无用平民的性命换取虫人战士的性命,这个交换非常值得。”恶魔对虫人战士冷嘲热讽道。   “也许你可以去清点一下运来的补给,恶魔,”伊恩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我不久后就会和巡逻队一起离开。也许你们会在一周后发现我们再次路过这附近。”   “你们运来了什么?”   “爆裂诅咒,迷烟。” 第四百二十六章 孕育生命   ......   希丝卡远远地看着黑虫人提着头盔,朝斜坡上方走去,绕开砍伐过的红木林。不一会儿,她听到嗡嗡振翅声,看到科洛升向半空,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才离开。那些科洛的薄膜翅膀在阴暗的天空下闪闪发亮,就像雨中的蜻蜓一样。   “这附近的聚居地几乎都清理过一遍了,”希丝卡转头问恶魔,“接下来的目标就是法里夏斯?按照他的说法,虫人很快就会提供大规模支援了?”   “你应该去问军团长。”   “你的主人不就是那位军团长。”   “没错,”恶魔说,“但我只是在她手下服役。我仍然是为帝国服务。”   “你说话听着可不太像为帝国服务的恶魔,难道你还是个愤世嫉俗的恶魔?”   “帝国的首都还在恩塔时我就在为帝国服役了。”这头高大削瘦的肯瑞拉哈恶魔说,“那个时代是扩张的时代,征服的时代,帝国在巩固祖地的时候也在用战火烧炙北方的斯塔姆大陆。在那个时代,我的主人没死在征服斯塔姆的战役上,帝国也没涉足贝尔纳奇斯,更没有发觉这地方的巫术如此兴盛。”   “你的主人死了?我以为这意味着契约中断。”   “那位尊敬的魔法师把我的契约移交给皇帝了。”   “很有讽刺意味。”   ......   在这座幽深的地牢里,很难估算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仔细清点挎包里的战利品,思考哪些可以派上用场。他和沙耶划着小船越过一道浪头。他需要穿过这片广袤的地下海域,但漫长的追踪在折磨他的决心,这片幽暗的地下海也在折磨他的耐心。才放松了这么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要睡过去了,因此不由得怀疑这地牢到底有没有尽头。他已经不想再费劲阻碍清剿地牢的军队了。等候大部队灭绝这地牢里的居民,好过他一个人像傻子一样搜寻踪迹,在徘徊的阴影中惴惴不安。   就在这时,十多条黑色如荆棘般狰狞的触手从小船边的海里跃出,泛着泡沫、幽光闪烁的海水,把萨塞尔淋得满脸都是。平底船划过海水,宛若手指划过丝绸。把头发垂到海里捞鱼的沙耶踩着船沿跳到他身旁,嘴里咬着一条蓝环章鱼,盯着他手里的挎包看。   萨塞尔坐在船边,看到她湿淋淋的头发轻盈地扬起,好像是海草一样,缠绕着许多从海里勾上来的鱼类。   他看到了有如野兽的食欲,以及有如野兽的好奇。   沙耶两三口嚼碎那条还在挣扎的蓝环章鱼,咽入腹中,“这是什么?”   “虫人的弹药。”   她眨眨眼睛,伸出小手,细心擦掉萨塞尔脸上的水。   “能给我讲讲吗?我觉得它们看上去很熟悉......我是指,在我很久以前的记忆里。”   很久以前的记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这是指什么吗?”萨塞尔放开手指,温柔地落在她膝盖上,触摸到她纤巧的双腿和雪白的肌肤,心中的渴望不由得让他微笑起来。想到他正在触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想到她的使命就是诞生新的火焰,他就不由自主地产生难以抑制的好奇心。   他可以向这座外神点燃的熔炉中添加燃料!为了诞生不可预知的火焰而添加他的燃料!   多么难以置信的礼物。   “那是我来这个世界之前的事情,萨塞尔,那时候......”她犹豫了。   萨塞尔强行保持温和的神情,耸耸肩膀:“如果你觉得这是伤心事,那我很抱歉,我们可以等你有心情了再谈。”   他把沙耶小孩子一样柔软、驯服的手捧起来,拉到自己膝盖上。他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就像通过麦秆喘气一样。“这个叫爆裂诅咒,沙耶,是虫人的弹药里最常见的一类,里面填充了黄色火药和碎铁块。”萨塞尔把布下隔绝术的爆炸物放到她手心,解释道,“一般情况下,它会用特制弩机发射,通过撞击触发爆炸,可以轻易摧毁一堵墙。”   他从挎包里拿起另一枚。   “这个叫迷烟,”萨塞尔继续解释,“用易燃物质制作的弹药,没什么威力,但是可以散布烟雾迷惑敌人。根据成分不同,这玩意也能加入剧毒物质,改造成便携式的小型瘟疫云。”   “那这个......”   “这个叫寒霜,不是虫族弹药。”萨塞尔身体后仰,拂去沙耶脸上的水珠,手指沿着她的脸颊到下巴画出一道直线,才拿出那枚晶莹剔透的蓝色水晶瓶。“最早是奥韦拉学派的炼金术实验成果,可以快速冻结半径十米左右的生物,但是,考虑一些客观因素上的问题......成本太高,不容易量产,不容易保存,所以只在贵族和法师中有所流传,盛在昂贵的水晶瓶里。”   听过萨塞尔的叙述后,沙耶的脸色似乎有点僵硬。   他能透过对方的眼眸看到某种心有余悸的意味。她对此怀有恐惧,很好。   “其实寒霜很好抵御,”萨塞尔把她的头发绕在指尖,低头,对发梢上缠绕的章鱼吹了口气,“就像这样。”   “你总能轻而易举地发现我在想什么。”沙耶若有所思的说。   “对于我遇到的大多数人,”萨塞尔说,“我对他们的理解都要胜过他们自己。”   “为什么?我是说,并不是害怕,只是感觉很奇怪,你是怎么做到的?”   “把他们当成孩子,用耐心去回应他们,从他们害怕去想的方向体会他们的内心。”萨塞尔微微一笑,随着一股难闻的黑气从他指尖钻出,那条章鱼被烤熟了......不,是靠焦了,变成了黑炭。“寒霜会使隔绝术脆化,但我们可以用合适的热量来轻而易举地抵抗,就像我所做的这样。”   “沙耶过去觉得自己头脑很好,可是,在你面前,我却又觉得自己很傻。因为,我想,这是很困难的事情啊。”   “我们觉得最困难的,无非就是不在真相面前退缩而已。”   沙耶露出困惑的神情。   “与其思考这个,倒不如让我来教你如何抵抗寒霜和类似的法术,沙耶,”萨塞尔把那块黑炭从她头发里拿出来,扔进海里,“即使不连接迷道,我们也可以用自己的灵魂来激发火焰。”   沙耶闻了闻自己发梢上焦炭的味道。“你很不擅长做饭吗?”   “这是两码事。”萨塞尔说,“就像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孕育出什么一样。”   “唔......真是,这个比喻真的很奇怪呢。”她说,“沙耶的怀孕其实和其它人不太一样,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更像是理解某种生命与生俱来的本质,然后改写它。其实,和你所做的也没什么不同。”   的确,萨塞尔想。他在恶魔学派所做的一切,就是改写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与生俱来的本质。   在这种好奇的驱使下,他将沙耶微微发凉的手拉到膝盖上,保持着温和的神情,用无所不至的探询包围住她的灵魂。   “告诉我,沙耶,曾经你有让这种诞生走到过尽头吗?” 第四百二十七章 在亲吻中舔舐到血的味道   问出这个问题后,萨塞尔在她脸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恐惧,但除此外,还有一种无法违抗的使命感。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就像是疯狂的信徒一样,明知最后的结局已经注定,还要义无反顾地将把自己奉献给死亡。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和她作为个体的思考间难以调节的矛盾。正如天玛斯战士沙瓦宗·图兰所说,她诞生的目的就是在灰烬中点燃火焰。可是,很多人一旦学会思考,就不那么想要遵循自己既定的命运了。   对黑巫师来说,他们希望会沿着自己铺就的道路前进。   ......   那天夜晚——或许是夜晚,萨塞尔剥掉许多狼人的毛皮。烘干后,他把毛皮在陋室里堆成简陋的睡床。沙耶把杂草和地牢居民的尸骸堆在一起,升起火堆。他们在这火堆旁坐着,萨塞尔就着火光翻阅着手头的文献,沙耶则默不作声地啃着血淋淋的心脏,盯着黑巫师看。   “你为什么觉得你必须找到它们?我是说,瑟比斯学派的黑巫师和莱伊斯特的古墓。”沙耶问。她不止一次在萨塞尔身上满足好奇心了。任何问题。他似乎能回答任何问题。   黑巫师继续翻着手头的文献,视线在火堆发出的金色光晕中显得捉摸不定:“在我眼前的荒漠中是无路可寻的,沙耶,就像那片海一样。”   荒漠......他将他身处的地方称为荒漠吗?   “这意味着你要为自己铺就道路吗,萨塞尔?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其它途径?”   那双漆黑的眼睛从书页中抬起,在火光中闪烁,平静地对上了沙耶的眼睛。他的眼睛在眉毛下显得空洞无神,不久前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看上去有些疲惫。尽管如此,这视线中还是有种微妙的压迫感,难以忽视的压迫感。你在审视我吗?这意味着你能读懂我?沙耶心想,这就是你迄今为止走过的路?没有迷惑和徘徊的路?   “你是指和其它人相互依靠取暖吗?”萨塞尔问,但语气中没什么疑惑感。   “是啊,我的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因为害怕孤身一人而寻求希望。那些会拥抱我的人,他们也是因为害怕孤身一人而寻求希望,难道不该是这样吗?”沙耶说。   她有些惊讶,她在自白时似乎没有犹疑,也没有顾虑,就像说出这件事是理所当然一样。这或许是因为对方对她的审视从他抱过自己之前就开始了,从来没有停止过。   “由言语和感情组成的森林中也是无路可寻的,沙耶。用爱意的方式讲述的谎言和希望很少受到质疑,因为陷入爱情的人多数不会在意理由。他们只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因为需要,所以就将其声称为希望。”   沙耶仔细思考这句话。她发现萨塞尔一直在做某件相似的事情,即不停地在描述中掺进评论。似乎对他来说,任何事情,任何行为,任何信仰,甚至是任何视为不可亵渎的美好的事物,都没有什么禁忌可言,都是可以用理性的态度进行评判的。   “但你也有你爱的事物和人啊,萨塞尔,而且和沙耶不一样,你有很多。”沙耶沉默半晌,继续问,“难道那些不能成为你的理由吗?”   “这不重要,沙耶,火焰已经燃烧起来了,它会找到一切让它能继续燃烧的事物燃烧下去。如果抱着对希望和谎言的满足在火中徘徊,那火焰就会吞噬真相,吞噬火中徘徊的我们,最后只剩下火焰。”   我总觉得......他说话时就像是在否定我的过去......   他真难以理解。   “那,萨塞尔,那些黑巫术的知识,还有莱伊斯特的墓地,就是你在追寻的希望吗?是你在为自己尝试铺就的道路?”   “我看到了一些画面,”萨塞尔点点头,“关于降临之年的画面。还有对神明的亵渎和难以言明的噩梦。梦里有终将来临的毁灭——而我需要在这预兆中铺就我的道路。”   是的,每个人都会,也许我也会。但是......   “萨塞尔,在你为自己铺就道路的时候,也许......你所爱的和你想要追寻的,它们会彼此冲突,甚至会导致某一方的离去和失败呢?”   沙耶用认真的、要求回答的目光看着火堆旁的萨塞尔,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她语气的变化——这是她想问他的,也许也是她想问自己的。   “在战争中,牺牲是不可避免的,沙耶。”   “可在亚斯基洛奇,你那天确实为了救那位修女陷入了濒死,”沙耶追问,“难道这不是对你这句话的否定吗?”   是的,甚至有人把那一幕记录在画布上......也许他并不完全理解他自己?   “那是个意外,”萨塞尔看着火光说,“我没打算为她牺牲自己,我也不知道会有一百多柄刀剑把我插成刺猬。”   就是那个把你插成刺猬的人,她在记录你。   “那,莱伊斯特的古墓,还有瑟比斯的黑巫术记录......”   “我担心我会溺死在无路可寻的荒漠中,沙耶,”萨塞尔又回到早先的方向上,“在灾难来临前,抓住希望很难,但找到一线希望更难。”   这一瞬间,即使他表情平静,甚至有些冷漠,沙耶还是觉得他有些凄凉。灾难正在来临,而这就是他的赌注,为了给自己铺就道路投下的赌注。   她没再多说了。   沙耶用小刀削下一片带着血的狼腿肉,咬下半片,把另外半片递到萨塞尔嘴里,并感觉到他的舌头舔过她的手指。和这个手艺糟糕的黑巫师不一样,尽管沙耶更喜欢食用带血的生肉,但她还是很擅长烹饪食物。不过在这里,和这个黑巫师待在一起的时候,她并不想去烹饪熟食。   也许是因为.....这样她能感觉,她这么吃东西是可以被接受的。有人和我一样。   她双手环膝,咬着肉块,盯着对方咽下她洗净的生肉。   “你在尝试安慰我。”萨塞尔说。   他说这话时和她过去所见的人都不太一样,沙耶想,他没有提问,也没有表述疑惑,就像是在陈述不需要怀疑的事实。   “你不喜欢吗?”   “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好。”   “嗯......你的语气真微妙。”   “也许是因为这种举动和你的形象差别太大了。”   “有那么可怕吗?那你还抱了我。”   “那件事是在我们漂流过地下海域时发生的。”   “那又怎么样?那个小舟可是我找到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想负责任的话,我可以马上把你推进海里,还带走了你找到的小舟。”   “嗯......就像这样,你总是会说一些生硬的冷笑话呢。虽然很傻,不过很有趣,在沙耶心里评价很高。”   萨塞尔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书籍。“非常感谢,这句话在我心里评价也很高。”   他抱住她,把她推倒在温暖的毛皮堆上,让她在亲吻中舔舐到血的味道。 第四百二十八章 刻下痕迹   ......   触摸和亲吻总能让萨塞尔敏锐起来,就像饮用帝国的法隆葡萄酒一样,会让他的皮肤变得敏感,灵魂也更加活跃。这其中当然有满足本能的成分,毕竟他不是苦修士,让自己的灵魂感到活跃是他存活的证明之一。此外,看到爱-抚过后的女孩带着甜美的表情蜷缩在他怀里也使人愉快。某种程度上,引导女孩获得满足很像是教导她们,就像是老师,让她们领悟他领悟到的愉悦,同时又有在对方的记忆上刻下痕迹的快感,让他可以从她们的灵魂深处描绘她们。   他的欲望不只是在对方的身体上刻下痕迹,而是要让她们感觉到他感觉到的东西,把她们描绘出他想要的色彩。这其中涉及的自然不只是爱-抚中的满足,更多的,则是用言语的细节剥离对方灵魂深处的戒备。对他者本能的戒备。   直到他能获得前所未有的信任为止。这其中的工作并不是用见识取笑对方,也不是居高临下地施舍,而是要耐心地让她们看到他看到的东西。   就像是老师,或是父亲。   与这样的欲望相应的自然是抗拒,某些人毫不犹豫的抗拒也时常让萨塞尔感到困扰。就像裁判官。他使自己在贞德心中占据的分量和信仰近似花费了不少力气,可若说更进一步,又显得格外困难。那时,她像要撕咬他似得对他说:“这就是你的亵渎和罪行,你想毁掉我......”   萨塞尔不可置否地一笑。   沙耶靠在他身上,半睡半醒的眼睛朦朦胧胧的,腿上盖着毛皮毯子,火堆的余光把她像猫儿一样小巧玲珑的脸颊染成玫瑰色。   他抚过怀中女孩的脖子,亲吻着沙耶瓷器般的雪白肌肤,舔舐她,品尝到香甜的味道——爱-抚她的感觉就像捏破了一颗温润无暇的樱桃。他还没有拥抱过这么像个孩子的女孩,稚嫩到甚至会使人升起负罪感,然而这个世界是如此荒谬,既允许黑巫师这样的污秽存在,也允许卡莲那样的圣人存在,甚至允许他这个黑巫师拥抱那样的圣人,所以,它当然能包容这种甜美和污秽共存的果实。   至少沙耶不完全那么娇弱,也不完全是人,可以承受足够的亵渎,萨塞尔想,而那熟悉的、充满犯罪感的兴奋也能让他燃烧起来,就像是......他又变成了刚参军时那个无所顾忌的焚城者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沙耶的描绘和探询,他还远远未能完成。这并非一件能够即刻完成的事情,而需要基于时间的累积和更深入的接触。   萨塞尔熄灭火堆,在陋室的墙壁边缘布下彼此交错的隔绝术和揭示术,又回到原地。   可另一方面,沙耶的提问时常会让他感到困扰,她似乎总是在探询什么。好奇心。无穷无尽的问题。她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问题,还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有些问题会让他心情变得很糟。莫名其妙的很糟。   这是代价的一部分。   后果也是代价的一部分。   萨塞尔把沙耶抱到怀里,盘腿坐在地牢陋室黑暗的角落里,一只手沿着她的脊背钻入她的皮肤。喘息声从人类逐渐变成恶魔犹如风箱的声音。他形影前后摇晃,吟诵着黑暗的词句。白色光线从他眼中涌出,像溪流一样流淌,穿过横亘在他和梦境之间洒满月光的迷道之海。他走进被嘈杂人迹占据的古老地牢,在属于他的意识中穿行。   沙耶在他怀里动了动,咬住他另一只手的无名指,但没说话。   意识的世界。   正如他过去对人偶所说,茫茫的时间之流会将一切过去的足迹都印入森罗万象,毫不留情的使转瞬即逝的事物中存在的‘现在’走向毁灭,即便是残留的躯壳也日渐腐朽,变成模糊的记忆,像海面上倒映的星光一样消失无踪,再也无法寻见。只有在世界不为人知的间隙里,在一切实在都化作言语的泡沫和情感的波动的意识和梦境的世界里,在这个现实的知识难以通晓的世界里,才能看到过去,才能做到很多难以做到的、似乎违背逻辑的事情。   萨塞尔在血之回响沉浸者的意识里穿梭,终于找到他要找的记忆:在地牢角落小憩的卡文·贝纳丹。作为混血亚巨人索罗姆的副官,卡文随同军队前进,踏过被血浸透的土地。“我们发现了查吉纳灾害的源头!”卡文用强而有力的通用语说,“就是厄里斯·库利乌斯提亚斯,我们刚才发现了她!她和这地牢里邪恶的怪物混在一起!”   濒死前的狂暴嘶吼震撼耳膜。萨塞尔抬头,看到通体漆黑的无头巨兽穿过他虚幻的身体。   地牢的居民。   那怪物砸出树桩般强壮的肢体和爪子,犹如巨石轰然落地,狂风席卷,站立的士兵都被吹得东倒西歪,瘪掉的废铁和浑浊的肉泥都融汇一体。被它砸倒的人来不及尖叫,只听到嘶哑刺耳的碎裂声和锤击地面的震荡,分解的尸体污泥便渗进碎裂的石块,犹如雨点般到处飞溅。   萨塞尔转头,看到巫师们站在鲜血浸透的地面上,用隔绝术保护自己。他们将它浑身上下的黑色鬃毛用烈火点燃,将它鳄鱼般坚韧有力的表皮化为焦炭,扯碎它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污秽血肉,用可怕的光束捶打它钢铁般的骨骼。它身上无数伤口都流淌着脓水,流淌着一千条带有倒刺的蛆虫,用邪恶的声音嚎叫着,从无头的脖颈断口里挣出无数飞射的血色蠕虫。   狂暴的怒火照亮了这黑暗地牢的每一个角落。   这东西不是生物,而是某种受折磨的灵魂,被古老的言辞束缚的灵魂,就像被诅咒驱使的尸体,只有完成使命才能获得自由。   毁灭的自由。   巫师们用言语和词句鞭笞着它,不断在它的伤口上叠加新的伤口。   最终,它轰然倒地,犹如一座高塔崩塌,层层叠叠的伤口里溢出浑浊的污血,蜷缩着,被仆役们抬向地面。   这一幕随同在记忆中前进的卡文一同褪色。   萨塞尔看到某个士兵把熄灭的灯盏一脚踢断,接着揣进自己的挎包,似乎是准备把它卖个好价钱。   这玩意过去是亮的吗?   似乎在人偶的记忆里是亮的。   萨塞尔最后端详了片刻无头巨兽骇人的身躯,接着熄灭好奇心,继续跟随卡文的记忆前进。 第四百二十九章 嘿   梦里,萨塞尔走在长满青苔的墙壁环成的阴暗走廊中,身边是漆黑的虚空,虚空中漂浮着空洞的面孔和赤裸的人形。这些东西与梦中的黑暗纠结在一起,扭曲变形。孤立的梦境正是如此: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轮廓,走廊也会随着梦境主人的步伐逐渐蜷曲,犹如浸入水中的油画。此外,还有无数意义不明的语言和声音在呼喊,在指尖萦绕,在皮肤下低语,在骨髓中回荡。这些音节抽打着闯入者的思维,像是阴影缠绕成的鞭子,使他感到微妙的不适。   他瞥见几个眼熟的赤裸轮廓,有些模糊,但能确定那是和卡文纠缠过的女人,样子像是扭动的水蛇,似乎在不断释放着扭曲的欲望——但也不只是女人。接下来,一圈发黑的血红色烟雾绕过他的意识。这烟雾是入口,另一个人意识的入口,接着入口吞噬了他。萨塞尔踏入另一个人的梦境,看到地上摞着一堆堆在泥泞中蠕动的人体肉团,他们都被剥掉了皮、拧断了四肢。他看到血祭仪式的祭坛,还有拿剥皮血肉给她女儿恢复肢体的厄里斯·库利乌斯提亚斯。   这仪式吞噬了不少士兵,还有许多地牢的怪物在仪式中变得狂暴。闻讯赶来的巫师和军队越聚越多,瑟比斯的黑巫师带着她女儿逃了。梦中的地面不断扭曲、拱起、陷落,引领他向前走,引领他深入梦境最深处带着邪气的阴暗角落——这也是一个入口。   四周的一切都在朝他面前这个扭曲的入口汇聚,显现出些许不祥的意味。萨塞尔停下半晌,念诵出咒文,读取到这入口的主人。此人在武士保护下懈怠地靠在清理一空的祭坛角落,皮肤受到火焰的灼烧,精神萎靡,但脸绷得很紧,仿佛梦中也不敢放松戒备。某种涌动的光束环绕着他的灵魂和意识,在闪耀,在碰撞,在膨胀和坍缩。这是保护灵魂的经文契约。这个人是隶属帝国的巫师。   萨塞尔用两个词句随手揭开了它。   几不可闻的低语声被狂躁的呼喊淹没,朦胧的色彩开始凝固,最后几乎变得有如现实,可那些不规则的角度却比朦胧的色彩还要扭曲。渐渐,渐渐,混杂的光影缓缓分离,变得泾渭分明。   巫师的意识总是和常人有所不同的,更清晰,有时也更扭曲。   起先,萨塞尔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地下荒原和灰色的玄武岩要塞。接着,那些苍白的、长着分裂肢体的纳格拉们就覆盖了萨塞尔眼前的一切视野,犹如一片巨大的云雾遮住了地平线,像水底的浮尸一样苍白,就在这土地上、岩壁上、穹顶上翻滚着朝他涌来,犹如漫过海岸的浪潮。群聚的纳格拉们好像疯狗一样攀爬着、奔跑着、跳跃着、嗥叫着,淹没人和牲畜,淹没了一切,甚至吞噬了巫术。   他在这海潮里看到纳格拉们宣泄欲望的结果,有浑身伤痕和撕裂痕迹的赤裸女性,还有被咬碎吞咽掉的男性。   然后,这些景象通通化为沸腾的泡沫,在剧烈的情感波动中溃散。   拉丁语吼出的咆哮震撼耳膜,声音犹如雷鸣。萨塞尔转过脸,那帝国巫师——梦境的主人——正宣布帝国对厄里斯的处理。   “厄里斯·库利乌斯提亚斯!驯养灾难的畜生!你要付出代价,为祖地北岸的村庄和城塞因那些怪物繁衍出的聚落招致的灾难和死亡付出代价!”   萨塞尔看着站在巫师站在冒烟的纳格拉尸堆里,用隔绝术保护自己。他品味了半晌这句话,联想到刚才的那一幕。那一幕可能是这个巫师的回忆。至少这证明了一件事,这些扭曲的生物繁衍速度很快,交媾的欲望也比想象中要残酷,也许,瑟比斯的黑巫师们就是这样制造它们的。   “我主在品尝你们的痛苦,”壳女的声音犹如海妖在歌唱,“死亡远远不是结束,因为这只是代价。”   “在我们谈论你的梦呓之前,先为你的亵渎付出代价吧!”巫师诅咒道,对清剿地牢的军队下令,“杀了她!”   “你做不到,卡提拉,”壳女发出怪异的狂笑声,浑身上下的面孔都在扭曲,好像数不清的婴儿在襁褓中啼哭,“你的怒火犹如腐朽的铁锈,犹如脆弱的草纸,当鲜血浸满你们的国土和家园,你就会发现你们和被你们统治的土著一模一样!你们迟早会放下自己愚蠢的矜持,屈膝侍奉你该侍奉的东西!”   巫师冷笑一声。   那些地牢的居民们狂暴地磨动着利齿,用巨大的肢体拍打地面,发出此起彼伏的怒吼,扯碎挣扎的人体;无数寄居在地牢中侍奉邪神的被诅咒者,披着干枯的触手和人皮,涌向全副武装的军队;双方厮杀在一起,就犹如两波浪潮互相拍击。   有序地宰杀随着巫师的梦境缓缓推进。   在这两波互相拍击的浪潮中,萨塞尔缓步前进,在一个又一个朦胧的梦境中跳跃,追逐着厄里斯,逐渐靠近他要寻找的目的地。   在下一个跳跃点,一层薄膜挡住了他。   一个闪烁不定的、似乎很快就会逃走的跳跃点。   又是保护灵魂的经文契约。   萨塞尔用意识的触须耐心的缠绕住它,像绞住猎物的牙齿一样磨动着它,低声念诵咒文。   “嘿。”   薄如纸页的声音。   萨塞尔感到某种东西如阴影般笼罩在他身后。下一个瞬间,恶魔学派的疯狂词句攫住了他的舌头,滚出裂开的颌骨。   他用巫术赋予的本能改变形体,一只爪子插-进阴影的胸口,指尖接触到似乎是女性的柔软部位,但没有丝毫停顿地刺穿,抓住心脏和肋骨,注入狂暴的魔力,再猛地撑开蝠翼。另一只爪子捏住她的脑袋,腾上半空。他猛地撕碎手里的破布,在空中留下一堆燃烧的意识碎片。更多疯狂的词句。   意识的碎片化作呜咽的幽灵,在水魂术的渎神词句中赋予了本能。残酷的本能。那些幽影尖叫着,随着他挥舞的爪子朝四面八方跃出,撕咬着一切。刺耳的尖叫让梦境变得浑浊,带着力量的词句使梦中构筑的实体化为幻影,接着溃散作沸腾的意识之海。   他趁这机会钻进了下一个梦境的入口。 第四百三十章 搞破鞋   ......   尽管大部分梦境都是混乱且无序的记忆组合,可有时,闯入他者的梦境的确能获得一些有意义的信息。   萨塞尔刚刚在帝国巫师的梦境窃取了到足够耸人听闻的秘密,也许对某些人来说,可称为军事意义上的重大发现,但对他来说,意义在于完全不同的方向。以他在帝国任职时的经验,罗马人口中的‘祖地’即是斯塔姆大陆北方的荒地——至少曾经是斯塔姆大陆。如今那片陆地以他们的先祖罗慕路斯命名。大多数的帝国贵族和军官都习惯于称其为‘祖地’。   依据那个梦境,他可以确定的实际上是两件事——其中一个,可以让对帝国不怀好意的阴谋家明白,帝国试图征服的不止是其它陆地,还有地底深处的岩窟和幽暗洞穴;而另一个,只有深刻理解巫术和降临之年的人才会明白它的意义。它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纳格拉在作为真正的种群在这世界上繁衍。   这繁衍也许持续得比他想象中要久远的多。   嗜血,狡诈,残暴的性-欲,老鼠似得繁育和生长速度,还有接近人类蛮族的智力。这些林林种种,都作为它们生命本能的一部分刻在它们的灵魂中。写下这些讯息的,正是用巫术来亵渎生命的黑巫师们。   帝国祖地诸多领土陷于战乱的故事足够震撼,至少它证明了瑟比斯学派随手制造的仆从就能繁衍出巨大的灾难。可话说回来,战争的烈度毕竟不是取决于堆积人数。贝尔纳奇斯这三百多年来一直处于战争状态,只迎来过短暂的和平。这场战争证明的事情不算多,唯有一件事萨塞尔可以确认,那就是蛮族只配当奴隶。   对此,对于黑巫术制造的纳格拉这类种群,萨塞尔起初并没有太大兴趣。和正常的学派势力一样,黑巫术学派间也有冲突,但他们的冲突不仅仅止步于间谍、刺杀、互相制裁、还有派遣使团表达愤慨这类形式,更多则表现在残酷的学派灭绝上。萨塞尔在参与学派战争时也翻阅过其它学派的文献记录,大多都有对生物创作这方面的失败研究。可纳格拉,萨塞尔现在觉得,这种作品远不止是他起初猜想的那类猎奇艺术品。   从危险的角度上来看,萨塞尔应该感到心悸,不过从求知欲的角度,在见证了帝国巫师疯狂的记忆后,他联想了很多,甚至为自己可能会得到的知识感到欣慰。遗憾的是,这种欣慰暂时没法和他人分享,毕竟他抱过的人大多对黑巫术怀着反感情绪,有些甚至恨之入骨,其恨意一旦泄漏出来,或是因他的欣慰而遭到点燃,那后果实在令人心惊。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安妮丝对梦中的情人说“我害怕的我的母亲”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对这女孩的怜悯,只是感到冷漠的杀意。   这个梦境正是安妮丝库利乌斯提亚斯的梦境,不过环境很嘈杂,也许可以称作一个盛大的聚会,但是比想象中要阴暗的多。   这里是一个马戏团,是贝尔纳奇斯最著名最大的马戏团“蓝火”。跟其它旅行马戏团不同的是,“蓝火”既有难以想象的奢华和引人瞩目之处,也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可怕的神秘感。对于孩子来说,它有描绘着童话故事的蓝色帆布帐篷,这些故事闻所未闻,荒诞离奇,但有趣极了,足以和他们所见的任何图画和故事书相媲美;对大人来说,他们的表演比任何他们所见的演出都要精彩,即使在他们随意摆出的货摊上,也摆满了从废弃神庙和危险的废墟里搞来的神秘纪念品;对于心怀不轨者,马戏团怀有的力量等同于一个小型的巫术学派,甚至可以在战火中巡回演出。   不过萨塞尔过去听扎武隆提过,这玩意背地里是一个黑巫术学派,是光鲜的色彩下最阴暗的东西,甚至危险的人都不会意识到,这马戏团本身才是最危险的。   那里的表演者自称的“奇术师”,不过,扎武隆将他们称作提萨学派。   据扎武隆的解释,在前阿拉桑王室的王公贵胄特有语言“高等泰罗丹”语中,“提萨”这个词的含义是“窥探和梦魇”,而提萨学派最初的发源,也正是前阿拉桑王国的“高等泰罗丹”语群。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马戏团的小丑对他说“这位小哥,不考虑一下为刚才的事道歉吗?”的时候,萨塞尔没立即意识到危险。   即使有烛火照着,梦境中的马戏团大帐中仍然很昏暗。这个小丑打扮的像是戏剧中的魔女,也就是说,只存在于童话故事和臆想中的魔女:色彩过份艳丽的无袖束腰外衣,一侧呈现黑色,一侧呈现洋红色,好像是随意剪裁过后精心拼凑的单色布片;帽子很夸张,是累赘且宽大的高角魔女帽,帽檐的形状犹如海星,配色则轻佻的像是儿童艺术展览品;明明束腰衣短到遮不住细腰,却在脖子上裹着厚厚的黑羽绒,半挡着肩,胯间还别了一圈有锁扣的棕色厚皮书,当作裙子,显得极其不伦不类;对方把胳膊肘轻佻地搭在观众席的椅背上,前倾身子,盯着他看。   相比轻佻的装束来说,她的长相倒称不上令人难忘:是一张狡黠而故作机灵古怪的面孔,暗金色的刘海直到耳边,半眯起的眼睛上,毛茸茸的长睫毛微卷着,显出一种装腔作势的猫一样的少女灵巧气质。   是的,装腔作势。   他们这种人都很擅长装腔作势。他没能杀死她。   萨塞尔无视对方的注视,摆出柔和的笑容:“我向你致以诚挚的歉意,我的妻子也会向你致意诚挚的歉意。”他道,把胳膊随手搭向梦境的主人安妮丝,从眼中表现出随意且安然的神色。他还没完成在安妮丝灵魂中灌注的标记。他必须完成。   眼前同为梦境闯入者的巫师是个装腔作势而且虚伪的家伙——至少萨塞尔如此判断——也许还是个疯子。她语气轻佻,但行为逻辑可能和他差不多;不管对方是否无辜,察觉到气氛不对就会下死手。大多数黑巫师都这样,尤其是光明正大踏足现实舞台的黑巫师。   但刚踏出一步,对方立即滴溜溜打了个转,便把身体晃到他和安妮丝中间,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哦,你这话的多好听啊,尊重妻子可是加分项目,可是,小哥你在干什么呢?有老婆的话就不要乱-摸其它的女孩子啊。快用你的心去看,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啊!”   萨塞尔斜撇过去。“我想你挡到我的手了。”   “呼......真的吗?你的手这么重要呀,简直不可思议,莫非它就是你的老婆吗?诶嘿,这可是一件出乎意料的悲哀事实,真是——非常对不起。不过人家可以提供给你一碗暖暖的汤,来安慰你孤独的心哦。”   “我的妻子是谁不是你说的算。”   “这不是我说的算的?为什么这么讲?”她故作姿态地微微蹙眉,接着恍然大悟似得,把双手一拍,“不,当然是我说的算!你的老婆是谁当然是人家说的算,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不允许有老婆——来着。”   她朝后仰头,摆出一副沉思姿态,把双臂一本正经地抱在胸前,频频点头。   这句话......   “我很久没听见这句话了,”萨塞尔勉强压住撕了她的欲望,因为这样做会毁掉梦境,“是扎武隆告诉你的?那你是谁派来的,是扎武隆?”他瞥了一眼陷入梦境的安妮丝,注意打量了一下四周——也许里面还藏着其它闯入者?   “嗯?扎武隆?”她表情迷茫地环视四周,“呃......人家不明白扎武隆是谁呢,扎武隆是你的男朋友吗?这位小哥?除非是你的男朋友要占有你,否则怎么会说你这种人不允许有老婆呢?”   “我这种人?啊,我这种人可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   萨塞尔试图绕过这个黑巫师,但她又灵巧地转了一圈,不经意地拍掉了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形,以及几张虚幻的座椅。梦境的一部分崩溃了。   “但是,人家听说你是个滥情的巫师耶,”她把两只手合拢在锁骨上,手在黑羽毛绒下攥成松松垮垮的拳头,像猫在撒娇一样把腰肢扭来扭去。她把脸凑近他,眼睛眨也不眨,还一本正经地嗅了嗅,就像是好奇的孩子想确认面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一样:“而且,还以为自己很懂爱情!无面之主在上,这么明显的错误还是让你觉得自己和别人想象的完全不同,你可真是太悲哀了!”   萨塞尔看到崩溃的梦境残骸差点波及到梦境的主人,于是笑了。“如果让我在现实里找到你在现实的位置,我会把你的骨灰都撒进泥里。”   “呜哇!无面之主在上,我的朋友!”对方吃惊地后退一步,踉踉跄跄地扶住安妮丝的身体,用力地晃着她,一脸哭腔,就像要祈求帮助一样,“天呐,对我这么美丽天真无辜可怜不知世事黑暗还刚被贯穿了灵魂的女孩子,明明应该给予友好的拥抱,却要摆出这么可怕的威胁,你这家伙还真好可怕好可怕呀!可是,你对那个黑漆漆的老树桩子要怎么表示呢?你明明连它都想搞不是吗......哦,不对,女孩子可不能说这么脏的字眼呢,像是‘外来的杂种,老不死的,我x你娘,脱毛的癞猪,偷鸡摸狗,还有——搞破鞋!’这种话都不能说呢。”   她把身子缩安妮丝后面,对他装作不经意地伸出食指,眯起眼睛,一本正经地拉高音调:“特别是——‘搞破鞋!’这句话,非常非常的不礼貌,而且听起来很奇怪,所以绝对不能乱讲哦!你也明白吧?你会搞破鞋吗,小哥?” 第四百三十一章 尊敬的前辈   “你很不好杀。这是个惊人的发现。”萨塞尔张开裂成三块的颌骨,用高等泰罗丹语说,“这就是你在这里戏弄我的理由?”   “戏弄?不,怎能说是戏弄,难道表述友好也能称为戏弄吗?”巫师用高等泰罗丹语回答,她又绕着安妮丝转了两圈,看着萨塞尔的脸。“是的,”她道,“是的!当然如此!如果不像现在这样表述友好,你确定你就不会再一次撕了我吗?”   萨塞尔喷出一带口硫磺味的热气。   “你这种人类真是太悲哀了......”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萨塞尔打量着对方,发现她肩上的黑羽毛绒并非来自普通鸟类,而是巨乌鸦颈部的短绒毛。这类受月之巢主人圈养的生物除非被彻底杀死,否则很少会让人拔掉颈部的短绒毛。在她短裤上充当衣裙的,是扣着黄铜锁的一圈魔法书。此人行为轻佻,但手指灵活,很快就能触摸到自己的施法媒介。   “盯着女孩子的身体看可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哦?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们这种对女孩子充满渴望的感觉......看得出来,你欲望很重,像头野狗一样常年都在发情,遇到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占有她,我说的对吗?”她一本正经的说。   这家伙在挑衅时把距离把握的很好,随时都能踩在人最在意的那道警戒线上。   安妮丝仍在对他的情人倾诉衷肠,全然不知自己的隐私已经被两个不怀好意的巫师目睹了。   “既然你对我们如此熟悉,我也对你如此熟悉,这不就是像那种从未谋面却以交心的好朋友吗?然而即便这样,都不能让你跟我友好的表述感情,并作为相识的第一步,——互相进行自我介绍?”那人把手搭在安妮丝的头上,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让构成梦境的基石一阵摇晃,“这就是你这种阴沉的家伙和我的根本区别!我是伟大的奇术师,是孩子们最尊敬的大姐姐,是观众们最爱的表演者,被人喜欢,被人称赞,被崇拜者环绕,永远活在光明当中!”   萨塞尔终于再次开口:“那么,相比你这种光芒闪耀的光明圣女,我就不是活在光明当中的人了?”   她停下来。“说的在理,”她得意洋洋地说,“明明你只是个阴沉的黑巫师,却要和裁判官玩你爱我我爱你的游戏,不仅如此,你还想和黑山羊之子负距离接触,玩弄那块黑漆漆的老树桩子,真是个私欲和占有欲可怕到让人畏惧的家伙啊。”   萨塞尔的挑衅没收到成效,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她突然抱住安妮丝的脑袋,像是搂着抱枕一样来回晃。“不过——光芒闪耀的光明圣女,这个称赞真是太美了!连我都有一点小小的心动,可怕——”她半抬起绿眼睛,斜睨过来,“非常可怕!你是个不容小觑的男人,噢,不太恰当,不过还是非常可怕,比扎武隆那个老东西说的还要可怕,真不愧是一脉相传的滥情人渣!不过,你可不要小看我,偶像可是不会轻易和观众谈恋爱的哦。”   萨塞入终于知道这次的对话要进入正题了。扎武隆。不管她是什么,她总归是为扎武隆传话的。   不过这里或许有缺口,萨塞尔试着挖掘了一下。“如果你被扎武隆玩弄过,我会代他表示歉意。”   “你觉得像我这样威严又老成的魔法师,像我这样气质凛然——凛然到完全配得上魔法师这个词的女性,会被那种干瘪的老怪物玩弄吗?”她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耸耸肩,摇头,“为了营造充满魅力的形象,人家这些年来可是煞费苦心啊,说真的,人家可没见过这你这种见面就把人撕成两半的混账呢。”   “听上去确实是很悲伤的过去,像小丑一样,你挺可怜的。”萨塞尔不动声色地攻击她。   “严格来说,和我表述的意思有许多差别,”她又耸耸肩,“但这是语感的问题哦,就像‘挖出自己的心来接纳他人’和‘像个小丑一样装傻来取笑自己’,这么说你懂吗?这两件事区别很大,可也区别很小哦?”   “你也知道你是个小丑啊。”   “你还真不给面子!”她又扶着安妮丝倒在观众席上——像表演舞台剧那样动作浮夸地倒在观众席上——呜咽着说,“人家辛辛苦苦建立的形象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这种人愉快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你这个笨蛋难道没有感觉北国的寒风特别刺骨吗?”   “那为什么?”萨塞尔踏前一步,“你要站在这里,对付一个追寻梦境的孤单旅人?”   “哇哦,还真浪漫,看来你也不完全是个笨蛋呢。”她惊叹地说,“但是不行哦,这件事不可以,要说为什么呢,因为人家觉得就是不可以呢。”   “我觉得可以,”萨塞尔再次踏前一步,“如果你觉得不可以,那就让我们制造一点难忘的回忆,来决定这件事到底可不可以吧。”   “人家对每个人都很难忘呢,可你就不一定了哦?”   “我会是让你最难忘的!”萨塞尔一脚踩在地上,一百多条幽淡如水薄如刀锋的丝线从地面钻出,切向对方,但他不动声色沿着梦境渗透的巫术没能触摸她的灵魂。那女巫把手搭放在唇边,轻吹一口气,毫不费力地像羽毛一样飘起,怀里抱着意识昏沉的安妮丝。银铃般的笑声以一种使人极其焦躁的感觉在梦境中回响。   “贝特拉菲奥小哥,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就一定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呢?”   更多渎神的词句。丝线在空中裂开,变成燃烧的泪珠,折射出强烈灼目的光束,发出雷鸣般的尖叫朝她激射而出。   “如果扎武隆就是让你传这句话,那你还是趁早做好刀剑相向的准备,小丑。”   “这位小哥对同僚很不尊敬呢。”她嘴角勾起一丝挑衅的微笑,在飞射的光束中朝后推去,宛如花瓣吹离树枝。黑色的光晕环绕她四周围聚成一个球。凝固的梦境擦过球体,发出刺耳的嗡嗡声,犹如琼浆融入水中一样,纷纷溃散。   “要叫玛姬露前辈,贝特拉菲奥小哥!如果把前辈称作小丑的话,你追寻莱伊斯特古墓这件事——可能会导致很糟的结局哦?前辈的话一定要听,这可是我——伟大的大魔法师,提萨学派唯一指定正统奇术师,尽管过去出自恶魔学派,但也无关紧要——要通知你的,如果不早点放弃,后悔可不是人家,而是你自己哦?”   “啊,尊敬的前辈,”萨塞尔平静的呼吸着,控制巫术压迫她的意识,“如果你能解答我的一些问题,这件事说不定会有商量的余地。”   “不,没有问题,人家对你的决心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才是那个问题。” 第四百三十二章 私欲   ......   走廊很昏暗,只有略微的烛光,把沙耶拉长的影子投到像腔肠一样缓缓蠕动的墙壁上。苔藓和藤蔓中有着数不清的绿眼睛,犹如水中的玻璃珠一样浮沉。   她眨眨眼睛,看到几个浑身上下缠满触手的士兵被拖进墙里。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微微一笑。   “你好,我叫沙耶,”她背着双手过去,小声自言自语道,“只是出门随便走走,来到这里也完全是个意外呢。只不过呢......感觉上就是,出门在外一定要解决食物的问题,对吧?”   漆黑的触手塞满他们的嘴,温柔地将尖锐的末端刺进肌腱,切断被紧紧勒住的大动脉。她品尝到血的味道。看到对方哭啼的样子,沙耶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擦掉他脸上的泪水。当手上几十颗晶莹的绿眼睛和他对视时,心中的欢快不禁让她满足起来。   “不要哭,好吗?”当阴影完全笼罩住士兵时,这个叫沙耶的东西诡异地笑了。她的肌肤突然绷紧,又突然松弛,就像皮肤下藏着可怕的寄生虫一样,“怎么说呢,我以前也不排斥你这样的家伙呢。哭的时候就会让人心生怜悯,仍不住觉得想要给予拥抱。不过,现在我觉得,男人就该像他那样......嗯,虽然不完全符合我的理想,但是不也挺好吗?不,该说是很可爱吧。”   “请......慈悲。求......求求你......慈悲。”   “嘘。”   她温柔的笑笑。接着,就像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样,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整个上半身都裂开了,宛如捕蝇草张开了花冠。上百根参差不齐的獠牙伸出来,还有一条布满倒刺的舌头。原先应该是沙耶的雪白肌肤的地方,露出了崎岖不平的黑色外壳和错落分布的惨绿色眼珠,以及比她整个身体还要宽阔的嘴。那张嘴就像捕蝇草张开的花冠,紧紧咬住了那个震惊的自由城邦士兵,抱住他的上半身,开始咬紧。   那人的残躯倒在地上。   沙耶舔舔嘴唇,侧过脸,在火光映照下把视线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她发觉自己变得很有倾诉欲望。   “嗯......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说他很可爱呢?也许是因为我没见过比他那样更好奇的人,好奇到甚至实在是有点那个......他对我这种家伙的兴趣简直和爱毫无关联,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该说是反而更有意思。一切难以言明的事物在他眼中都充满神秘感呢,不管是污秽的还是神圣的,丝毫不亚于我对一段感情的兴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因为那还挺适合我的,从我的本质到我的灵魂,都毫无疑问被选择了,就像一个古怪却出乎意料正确的答案一样呢。”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感觉自己好像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太多事。太多了。   她小声地叹了口气,很符合少女柔弱气质的叹气。   她的眼睛闭上了,陷入了难以理喻的思考。甚至她自己有时也不明白自己的思考。当那双眼睛睁开时,已变得像是碧蓝的瀑布。   “不过我不是个爱屋及乌的人呢,”这个叫沙耶的东西在那个女士兵面前跪倒,捧起她的脸,温柔地抱在自己怀里:“或迟或早,他会发现他过去疏忽的东西,但那时,我想我已经看到他得到他想要的了:力量,知识,还有一切。那个时候,他将不得不将过去抛下,或者,将现在和未来抛下。”   像捕蝇草一样的嘴在她胸口张开了,从脖颈沿着小腹裂开深深地缝隙。她咬断她的脖颈,把脑袋腹中,就像咀嚼一团甜美的果肉一样。   “我知道这会招致怨恨,不过,这也是选择的一种,难道不是吗?”   “哇,这还真是充满私欲的爱情呢,”一个甜美的声音说,“你这个黑漆漆的老树桩子,还有那个红通通的熔岩块,你们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沙耶朝身后看去,几缕柔滑的血丝滑过嘴角。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玛姬露?”她舔舔嘴角,“帮扎武隆先生传话吗?”   “唉,是啊,”随着一阵巫术的回响,一个舞台剧打扮的窈窕女性从墙中浮现,发出一声无聊的叹气,“因为你不肯啊。真是的,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拿下了,所以只能让我来耐心劝说他放弃了。”   “你相信扎武隆,是吗?”   “相信什么?”   “相信扎武隆能控制得住他。控制得住萨塞尔,并且完全能预估他的想法。”   “姐姐我可不相信那种阴沉的干瘪老怪物呢,姐姐我只是相信经验主义罢了。那沙耶你又相信什么呢,尽管那头熔岩块在抱你,也不过是出于好奇。你以为你揣摩人心的本事能比得上那个干瘪的老怪物吗?”   “没关系的,只是投下骰子。”   “哦!‘投下骰子’——就是说,赌博!”对方得意洋洋地眯起眼睛,上下点头,“爱情还真是盲目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这家伙根本就没有理性可言呢。”   “我知道——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沙耶微笑道。   我只相信我需要相信的东西。   玛姬露把手搭在她肩上,一脸揶揄的微笑:   “沙耶,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感情上失败到现在吗?”   ......   冬天来了,罗萨群岛的岛屿上挤满了密集交错的营地和军事设施,海里也挤满了迎风招摇的巨舰。与之前在战争中被屠戮的那批人相比,他们的装备更精良,他们的斗志更昂扬,他们的敌人也更弱小——不,更邪恶。   在若干时日里,对帝国,查吉纳要塞上演的屠杀,就如同墓碑般伫立在靠近罗萨群岛的军队头顶;对自由城邦,法里夏斯正遭受围困的消息,还有可能招致的屠杀,也如阴云一样笼罩在他们心上。此外,还有一部分人才明白的——帝国祖地的纳格拉灾难。“这怎么可能?前线明明还在鏖战!此前有上演过这样胡扯的剧本吗?”   是的,很多人都在问。但在更大的利益面前,这些都可以得到解释。如果不能解释,就强行敷衍过去。帝国的每个士兵都听说查吉纳的总督是潜逃的邪恶黑巫师,甚至释放怪物在城市中搞邪恶的谋杀。她和她的丈夫都是背叛者!无法想像帝国会有这样恶劣的背叛存在,如果不是他们,帝国的要塞也不会陷落。长官提醒他们女皇已经下令将库利乌斯提亚斯的家族流放,如果还有人胆敢勾结黑巫师背弃帝国,便只有毁灭一途! 第四百三十三章 贞德的讨论   在帝国谈论查吉纳的陷落和前线战事的时候,自由城邦则在谈论各城市的理事会如何在领导权上斤斤计较,又是如何由于指挥矛盾导致互相陷害。每天晚上,在这诡异的和平里,营地里都会有醉汉在相互辱骂,讨论谁的领袖才是真正的指挥者,才能真正应对帝国杂种的邪恶侵略。贵族们都在诅咒皇帝,不过也有一些士兵和雇佣兵无所谓态度,有人甚至半夜出营地闲逛,在帝国营地和自由城邦营地最靠近的前线和敌人饮酒作乐。那些头脑顽固的家伙怎么想难道不只是他们的想法吗?想想看,为什么要关心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矛盾。头上换个统治者和过去没什么区别,还能享受全面统一带来的和平以及财政补给。   这种情况实在不算罕见,当醉酒之后,无所事事的士兵聚在一起取乐,交换这次远征以来的所见所闻。有些人打趣说罗马人习惯了被人搞屁-眼,才用那么森严密集的队列行军;有人说巴哈撒人的老婆看着比他们自己还像男人,说不定这些野蛮人本来就没有女人,是男人和男人捅屁-眼生出来的;还有许多不是罗马人的帝国士兵,他们嘲笑法里夏斯拿剥皮当恐吓的行为是没毛的癞猪才会做的野蛮行径,他们的素质只配当蛮族用来泄欲的奴隶。   这些人在夜里互相斗殴,恐吓帝国的随军奴隶,或是把长相说得过去的男人女人拖进树林里让他们尖叫;而在白天,出于习惯,他们则会对前夜惺惺相惜的好友毫不留情地下死手,并对那些侮辱他们习俗的外人怒目相向。   有什么好怕的?当然没有。如此宏伟的军队!谁能想象,如此宏伟的军队,如此多的达官显贵和巫师,这些数不胜数的大军,他们会前来为一个阴暗破旧的地牢而战?这破烂地下洞窟的每块砖头都会被他们踏碎,毫无疑问!最先探索地牢的士兵们都出来了,他们有的拿古老的皮毯子包裹着璀璨的宝石,有的口袋里塞满金银,有的搬运着可怕狰狞的怪物尸体,哼着歌,簇拥着检阅材料交付报酬的巫师,按照统领的承诺衣锦还乡。他们的喜悦让还在犹豫的营地变得更吵闹,他们得到的奖赏让想发财进爵的人们变得更狂热。   人们宣布他们在驱逐邪恶,就像所谓的光明神殿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样,这让他们获得了辉煌的使命感,还有辉煌的荣誉。   他们宣称自己从小就对光明神殿怀有深远的敬意。   他们甚至觉得在岛屿上已经迎来了和平。   ......   在贝尔纳奇斯参与战争之后,贞德觉得这和她过去指挥法兰西人没什么不同,不是和那些无所事事的指挥官谈论军事,就是应大贵族的要求执行一些任务。自从查吉纳要塞的事情发生之后,帝国前线亚戈蒙拉大平原上的第二军团几乎没浪费任何时间,在放弃了那帮似乎是政治牺牲品的焚城者后,他们在所有无法防守的土地上坚壁清野,提前收割了农田刚刚发白的冬麦,储藏在城里,保证城外没有任何粮食留下。第二军团的军团长一边沿整个平原靠近查吉纳的莱茵河修建瞭望台和工事,一边召回部分在西南方骸骨通路抵抗绯红护卫军的部下。   对第二军团来说,幸运的是莱伊斯特的古墓这消息为他们的抵抗拖延了许多时间。而且,更多势力将视线投入此处,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压力越小。   不过贞德觉得罗萨群岛是一个机会,这机会不止意味着引导雪魔的灾难,也意味着进一步拖延帝国侵略的步伐,为光明神殿的计划带来更多时间和便利。   那就是让鲜血和战火彻底点燃这里。   以如今在罗萨群岛的局势,想要引爆这个似乎极不稳定的炸药桶并不容易,贞德有足够的耐性引导一场会战,更大的问题是如何说服这些此时却出奇谨慎的大贵族和指挥官们。   “你对胜利真的有把握吗,裁判官阁下?”问这话的是苏拉斯摩·提萨·德·克里加特斯,法里夏斯的大公,第三军团最重要的实权指挥官。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据说有两个孩子的大公看上去很年轻,似乎只有二十来岁。他的长相像是个俊美的男孩,看上去甚至有些柔弱,一头流苏似得金发梳得很整齐,说话也很温和,和他本人残暴冷酷的风闻差异巨大。   “把握?”贞德瞥了眼正在对付军团长特供晚餐的米特奥拉,“没什么把握,你在赌博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有全然的把握吗?”   “那为什么?”   “如果你们想让战争走上有利于你们的方向,那就要在这场地牢探索游戏之外取得胜利。”   “那帝国那方呢?他们不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贞德挑了挑眉毛,不由自主地拧紧,然后马上松开。这怀疑莫非就是苏拉斯摩下令屠城的理由?“这不是重点,法里夏斯的大公。”她开口解释了帝国踏足罗萨群岛的每个军团,讲述各个军团的标识和它们背后的含义,以及那些徽章表述的指挥官家族所意味的指挥风格。她如数家珍地表述了各军团的部署,还有那些指挥官迄今为止在前线参与过哪些胜利或失败的遭遇战。   “但是,解读敌人的阵线是每个指挥官都明白的知识,哪怕傻瓜都明白如何通过解读战线来部署应对方式。”苏拉斯摩平静地说。   “说的好,你在卡萨斯平原上解读到了什么?你认为那些邪恶的生物是怎么从战线后方投放出来的?你认为第二军团是怎么部署才把你们的骑兵赶回去的?你认为那些焚城者是怎么被一帮没文化的贵族私军歼灭的?”   苏拉斯摩脸色变白了。   “当时战况太混乱,那些私军不听指挥,至于焚城者,他们一出场就到处都在着火......”   “我都看出来了,而且不只是在战场上。”贞德强调,“第二军团的目的就是不顾战损把你们拖住。那场遭遇战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但被抛弃的人可不会以为他们只是来做做样子。这视乎第二军团的统帅——安格库里尼乌斯——他,究竟会为在政治斗争中消灭同僚中的敌人付出多少。帝国内部的派系斗争比你们只会残酷不会减弱。那批焚城者是这次斗争里最大的牺牲品。他们阵线的目的就是牺牲自己来制造你们第三军团最大的战损,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得到正确的保护。要么他们的巫师首领是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崇拜帝国到了可以牺牲自己的地步,要么那就是个政治和军事上的白痴,居然真的把自己顶了上来。”   “但现在......” 第四百三十四章 贞德殿下   “我能说出组成罗萨群岛这里的一切,包括营地的规划,巫师们驻扎的场所,经文契约和揭示术的覆盖区域,岗哨和探索地牢的入口,每艘战舰的停泊位置,还有大致的兵力分布......每天都有数以千记的军队赶到这地方,难道这地方真的能保持虚假的和平?我们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既然如此,与其心存幻想,何不趁早做好先下手的准备?”   贞德朝米特奥拉打了个手势,把她们召集绘图师测定的罗萨群岛地形图在他面前展开。地图上用蓝色线条标记了每一处因可能的政治矛盾导致的疏漏,以及可能的突袭建议和理想的突袭线路;用红色符号标记了奥塔塔罗弓手可以占据的制高点,以及这区域可覆盖的范围;奴隶的营地,祭司和随军匠人休憩的场所,各军团战舰停泊和巡航的场所,各军团的旗号、徽章和分布位置......   “有些可能不会太准确,派人混入那些饮酒作乐的士兵不算困难,但醉酒后吐露的信息本来就带着刻意的主观夸大,更别说地位稍高的武士很少会参与这种事了。结合这些信息进行的猜想必不可少。”她简单地解释道。   这次谈话后,苏拉斯摩完全接受了贞德的劝告。接下来的议事会上,到达罗萨群岛的大公们进行了很多次秘密商讨,他们派人在地牢通过秘密突袭帝国队伍抓到了很多俘虏,通过拷打证实了裁判官所说的每件事。那些满心荣誉的可怜家伙吐露了很多事情,通过相互对比后可以确认许多对自由城邦来说如雷贯耳的指挥官姓名,还有一些著名的在碎月之年就服役的高阶巫师。   于是大公们达成共识,开始通知重要兵力改换旗号和驻扎营地,通知集会所的首领更换标志和转移区域,并适当选出一部分可以为此送死的牺牲品驻留原地,尽快完成对这场突袭战的准备。   “尊敬的裁判官阁下,想想看,”会议后,苏拉斯摩对她说,“之前我们只把你当作光明神殿的代理人,现在,你几乎成了我们的将军和指挥官,我相信第三军团的很多人都会尊敬您的才能。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说的话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我提的建议也不只有我能给。”   “除了你代表的意义,阁下,作为神权的意义。我们这种人不会给予彼此信任,但我们会给予神明和它们的代理人信任。”   不知为何,这话也让贞德想起法兰西,想起她过去指挥那些矛盾重重的贵族私军抵抗野蛮人的记忆。这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贞德觉得她是为信仰而生,但萨塞尔说她是为战争而生。也许这也没错。自从父母死于邪教仪式以后,她所受的教育除了信仰就是战争,这一点,战争,在信仰之外,也许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也是她之所以受此重任的缘由。事到如今,厌恶识字也只不过是和过去告别的一种理由罢了。她不想记起母亲死前的疯狂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想回忆一点半点这方面的记忆。纹章学、地图绘制、军事指挥、审问技巧、战争背后的政治斗争、贵族们私底下复杂难明的家族矛盾,哪一样不是比文字和语言复杂的......好吧,也许“语言学家”萨塞尔会批驳她这种观念,毕竟他是个完全不同的人。   根本不应该和她这种人走到一起的人。   除了和米特奥拉讨论现状时,贞德很少提到萨塞尔,更没机会听别人提到。黑巫师对她而言仿佛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   至少白天是。   贞德在夜晚都是独处的,大多数时候,日落后士兵们饮酒作乐的时机,她会独自离开光明神殿的营地,越过军营的岗哨来到附近的山头上。她会倾听夜风呼啸,眺望远方帝国营地里朦胧的篝火,好像是在眺望星辰。她品尝到荒野的潮湿气味时,有时也会品尝到过去。有时她伸手触摸到冬季干枯的树干,偶尔会猜想,如果黑巫师在这里,可能也会在这里留下他们的痕迹。似乎永远都没法满足欲求的黑巫师。   她也经常想起他们难以调节的矛盾,而且每次都在心中重复这个人亵渎神明和到处留情的情境。她已经亵渎的足够多了,但他的恶念似乎永远都没法得到遏制。她是个光明神殿裁判官——一名疯狂的杀人者!她,决定了数以万计的死亡的裁判官贞德,要男人有什么用?   应该杀了他!   哪怕死亡也好过灵魂毁掉!   可是感情通常是和想法违背的,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她都没法阻止自己的记忆。哪怕快一个季节过去了,她还是能记起每个细节,他像狼一样弓起的背,他宽厚的胸膛,他炽热的气味,他们相互舔舐时湿润的呼吸。他们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燃烧,无论怎样的疲劳都可以在这火中燃烧!可到底谁才是谁的战利品——难道是她吗?她才是战利品?   哪怕她在这岛屿上决定了数以万计的人的姓名,她还是会为自己不值一提的感情而懊悔,如苍白峡谷的冬雪般冰冷,压得她无法呼吸。她是个蠢货!她想出许多为自己的亵渎画出句点的方式,许多拖着对方一起毁灭的路途,甚至是可以缓解这亵渎的恳求,但她怎么可能恳求任何人,怎么可能!她想他亲吻她肚腹时说的话,她想起他说过,这里也许会有一天诞生一个孩子。恶魔之子?倘若真有那一天,那她一定会诅咒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以及从他们的火焰中诞生的怪物之子。   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恶劣,她甚至会去审问部教那些不入流的刽子手如何折磨顽固的俘虏。她教他们禁止俘虏睡觉,逼俘虏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让他们在难以忍受的极度疲劳中吐露一切,而不是让那些渎职的蠢货来以此满足私欲。她想:快点让这一切结束,哪怕是我自己的生命也好。这样可以吗?   然后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还有使命。   她屏住呼吸,把手伸到火堆上,慢慢地,端详手背上只有她能看见的抽象符号。   萨塞尔管那玩意叫做咒印。   如果拗断这只手,我能获得自由吗?   “贞德殿下。” 第四百三十五章 初吻   不,不能,这咒印永远会把她和那个黑巫师联系在一起。   这......这就是我的命运。   一个永远也无法回头的亵渎者。   每个人都知道,亵渎者的结局意味着什么。   那声“贞德殿下”后,米特奥拉毫无征兆地走出黑暗。贞德发觉,她的步伐总是毫无声息,尤其是在这类寂静的夜晚,仿佛她本身就与静谧亲密无间,是环境的一部分。即使她穿着一身白衣,依旧显得极不起眼。   贞德背靠着枯树,席地而坐。   “在法兰西,殿下是用来称呼王储的,米特奥拉学士。”   “我们习惯将值得尊敬的人称为‘殿下’,贞德殿下。”她静静地说,“这是我们的习俗。至少我的民族还存在时,这是我们的习俗。”   “你的民族?”   “是的,用你们的语言来音译,我们是库诺人,不过在过去,也有人将我们称作奇族。”   “那为什么你们会灭亡?因为战争?”   米特奥拉在她一旁坐下。“并非如此,贞德殿下。我们是一支古老的白精灵后裔,我们没有国家,我们也没有欲求,我们都是天生的施法者,而且,我们也会远离一切战争。至于库诺这个词,它在我们族群的因里姆语中意为‘没有’。”   这样的民族,这样的民族......   她发觉米特奥拉告诉了她自己的很多事。太多了。   是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试图安慰她吗?难道这个总是面无表情——或者说,只会偶尔微笑——的学士也能读懂我,像萨塞尔那样读懂我?   “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米特奥拉解释说,“近似黑精灵的禁欲主义就在我们的灵魂中挥之不去。我们逐渐失去繁衍的欲望,也逐渐失去了扩张族群的欲望。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因为那时,族群里只有他和少数几个独身的长老了。”她笑了笑,“他是个语言学家和考古学家,就像贝特拉菲奥阁下一样。他不会训斥别人,也不会指责别人,只会独自翻阅由不同失落的语言文字撰写的文献,并指点我哪些语言属于哪些语群,指点我象形文字、楔形文字和字母文字的区别。可等到后来,等我开始学习法术时,我们连最后勉强维持的联系也一点点失去了。我们生命虽然长久,却又不像黑精灵那样永无尽头......等到我意识到某些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死去,我也开始独自在勒斯尔徘徊。”   贞德朝她侧过脸。金发沿着肩头滑落手指,像涟漪一样静静地在草地上漫开。“你就这么独身到现在了?”   “的确如此,”学士笑了笑,“的确如此,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们每个人都在度过你们独特的生活,但能把它们记录下来,能和别人分享,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时常乐意分享我的过去,因为这总会让倾听者取得什么,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意义也好,因为,也许这点意义就能为他们带来完全不同的体会。当然,如果能取得许可,我也会请求他人,让他们允许我记录他们的过去。”   “可是用我们的风俗来说,”贞德没什么表情地说,“这算是窥探隐私。”   是的,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他们之间也有许多难以言明的隐私。人心间终究是要有些许距离的,哪怕是面对米特奥拉这样的人也没什么不同。在贞德看来,她的双眼很美,浅蓝色的瞳孔仿佛清澈的湖水,眼白犹如剔透的珍珠,而且总是风平浪静。每当和她对视,贞德总会在里面看到自己曾难以想象的倒影。在那里面,似乎她,或者说,每一个对米特奥拉倾诉过的人,他们的苦难都会拥有崇高的意义,而非受人诅咒。   但现在,在星光的倒影下看着米特奥拉平静地陈述过去,贞德却感觉自己有点焦躁。   是谁给我起了圣女这种外号呢?就凭我救了我的祖国?   哪怕是修女,哪怕是这个学士,她们都比我更符合这个称呼。我不过是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罢了,而且还是个亵渎者。   我是为战争而生的,不是为拯救而生的。   “我们的语言因里姆语是奥吉语的分支,而奥吉语是我们最早的失传语言奥吉-吉尔昆语语群的分支,在奥吉-吉尔昆语残碎的记录中,父亲说,‘库诺’的含义,也有‘理解’。”   “我不是库诺人,我是法兰西人。”   “有些事情,如果说出来的话......”   贞德轻巧的翻了个身,从地上站起来,俯视着她。“你好奇心比我想象中要重得多,学士。族群的习俗并不能成为你的理由,因为对于不同的民族,习俗和习俗间是无法得到一致的。除了萨塞尔那种把习俗称作项圈的混账,我们每个人相信的东西都完全不同。”   “也许这只是一种必要的安慰。”   “嘘。”贞德说,单膝跪在她两腿间,伸手抓住她比想象中要小巧的肩膀,“这不一样,米特奥拉,这不一样。”她重复道,声音也低沉下去。   “我以为——”   “你接过吻吗?”贞德无聊地打断米特奥拉,抬起一只手放在她脸颊旁,看到她的眼神:不算迷惑,但也显得有些无知。她的金发沿着耳畔落在学士脸颊上,带着夜风的寒气。她感到呼吸的温度。   她心中产生了某种无法描述的感觉——至少一开始没法描述。她感受到之前还从来未曾感受到东西,当她含住那两片出奇温软的嘴唇时,这种感觉最为强烈。   啊,这和萨塞尔完全不一样。   贞德熟练地吮吸着她嘴唇上甘甜的味道,就像含住两片湿润的花瓣。她在想,这位学士——米特奥拉——在这方面真像是个孩子。   米特奥拉被她压倒在地上,就像她过去被萨塞尔压倒在床上那样,显得格外柔弱无力。学士眼中似乎仍旧没有情绪,但能看到一丝困惑。   她翻身离开,打嘴角勾起一丝不知是自嘲还是满足的笑,然后伸出舌尖,轻巧地舔过自己的嘴唇。库诺人?味道还挺不错的。   “贞德殿下......”   贞德像萨塞尔那样耸耸肩,“很奇怪吗?是挺奇怪,看在我主的份上,是挺奇怪。”   “虽然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但是......”   “看上去就像肉食动物一样,是吗?老实说,除了和萨塞尔,我也没这么做过。”贞德回答,声音中带着漫不经心的自嘲,“我也差不多是个独身主义者,如果过去某件事没有发生,也许我的未来也和你没什么不同。只是,萨塞尔·贝特拉菲奥——那个混账太不要脸了,他甚至不在乎这件事会不会受到诅咒。世事无常不正是如此吗?”   “你很在乎你们的关系是不是被诅咒了吗?”   “不。我不在乎,也许我真的不在乎。”贞德把头发绕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打着转,“我这样说,米特奥拉,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在这段关系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你的意思是......贞德殿下,这是因为怀疑吗?”   “我觉得我是缰绳,米特奥拉,我想把他绑在我能触摸到的地方。但是,如果他跑的太远,如果我不得不抛弃我自己的生活去追随他,我就会和他一起成为风暴中两艘看不见希望的船只。很快,非常快,也许只是转瞬间,我就会连海岸都看不到了。他的疯狂会包裹住我,缠绕住我,会让我无法呼吸。当我在梦中醒来时,也许我会发现,我会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卡在我的咽喉上。我会祈求他杀死我,哭着祈求他杀死我。因为在那个时候,我的灵魂中已经填满了——而且,将会永远都在回响——那些我永远都不想去记忆的名字。”   米特奥拉没说话,这次,这位似乎什么情绪都能安慰的学士也沉默了。   她侧过脸,盯着依旧平静的米特奥拉看了一阵子:“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呢,米特奥拉?你相信他,不是吗?”   “相信什么?”   “相信他是真挚的。”   米特奥拉抿了抿嘴,再次陷入沉默。贞德也沉默了。这种羞耻感是怎么来的?因为‘真挚’这个字眼?   “你说的太多了,贞德殿下。真的太多了。”   她眨眨眼睛,眼珠似乎在燃烧:“我明白,不过你也说的很多,所以你可以把这当作回礼,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你和我们待在一起太久了,久到你能明白他是什么人,也能明白我是什么人。”   “但我们最不理解的就是自己。”   “也就是说你知道——”贞德抱住膝盖,“你知道你对自己的描述也只是一种解读,你甚至不明白这种解读是否正确。”   “这没关系,问题只在于我们怎么看这件事而已,”她温和地笑了,“就当作是对你那个吻的感谢吧,贞德殿下,我会保住这个秘密的,而且......你哭了。”   贞德把脸埋在膝盖里,朝永无止尽的黑暗看去。   “我知道。” 最近忙着搬家,2月1号恢复正常更新   如题,辞职回老家了,上班上的心累。   对了,顺便一提。   玛姬露长这样。   一百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字 第四百三十六章 莫德雷德的问题   ......   莫德雷德靠在断崖上,眺望脚下望不见尽头的黑暗峡谷。一排排神情冷漠的男男女女踏过火把点燃的长草和藤蔓,将支离破碎的尸骨残骸践踏进发黑的污泥。这些人赶了好久的路,终于追上和瑟比斯的黑巫师鏖战的前线部队及其随行巫师。莫德雷德知道,到目前为止,探索地牢最大的困境乃是梅林口中的瑟比斯黑巫师,以及那些有如蟑螂般杀不胜杀的纳格拉。   不用照镜子,莫德雷德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偶尔和她在黑暗中碰面时士兵们脸上惊悸的神情就能说明一切。她甲胄像生锈的废铁似得,染满凝固的血迹,草草扎起的马尾从秋日的麦草成了屠宰畜生的草垫子,被血污糊成一团,脸也没法辨识清楚五官的痕迹了。   那些肢体和脸颊裂开的肉色怪物太多了,真的太多了。狂笑的纳格拉,尖叫的纳格拉,撕咬活物血肉的纳格拉,在俘虏身上发泄残暴欲望的纳格拉——就像粪坑里的蛆虫一样多!它们一边狂嚎着无法理解的语言,一边拼命用爪子抓挠它们的身体,抠出崎岖的黑色血痕,挖出眼睛——它们的眼睛!献给它们的造主,在血红色的眼珠堆成的泥杯中搅拌!   这就是构成它们本能的一切。是的,毫无疑问,那是亵渎的声音。   莫德雷德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理解光明神殿的狂热了。   她盯着挂在自己剑刃上的纳格拉残尸:这东西比普通男性矮小少半,强壮的臂膀像树杈一样从肘部裂成三条,折叠在刻满划痕的肚腹上。除了布满青筋的肉色皮肤外,它看上去俨如某种粗壮的大型蜥蜴,可肢体却都是人类的。   这东西最恶心的部位就长在它老树桩子一样的粗壮脖颈上:那是三张像奶油压成的油脂团一样扭曲地挤在一起的人脸,五官都有着隐约的退化。在脸颊和脸颊间开裂的缝隙里,是它自嘴角互相粘在一起的那部分——勉强可以说是人脸的脸,因为扭曲而变形。莫德雷德能闻到它带着恶臭的甜味,像是在大热天发酵过的腐烂水果。   直到梅林差不多完成他神神叨叨的巫术仪式,她才开口。   “你预知到了什么?有预知到怎么让这东西灭绝吗?”   那个滥情的巫师,梅林,在距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停下来,扫视断崖下的黑暗峡谷和缓缓前进的火把光芒。   “你是说纳格拉?”梅林慢条斯理地问她。   莫德雷德怒视他:“不是纳格拉还是什么?人类吗!”   “那你是说,怎么让这种以黑巫术创造的生物,让这种为了无视环境肆意扩张和繁衍创造的生物——灭绝?”   不知为什么,莫德雷德感觉这个人在嘲笑她。她舔了舔干涩且满是血腥味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是的。”   梅林耸耸肩。“我不知道。为了寻找莱伊斯特的踪迹,我也被这些纳格拉赶得像是牲口。哎呀——!”他表情浮夸地叹息道,“到处都是一团糟呀!而且,你这样子看上去也一团糟呀!你得知道,莫德雷德,我们的王室继承人在打仗时,可不能谈论这种远在千里之外的话题。”   莫德雷德咬牙怒视这个拐弯抹角嘲讽她的混账,考虑是不是该为他故作轻浮的表演给他来一拳。不过想起自己身负重任,她暂时忍住了,手背绽起青筋,指节猛敲在剑柄上。父王交给我的重任!   “这话题就在我的剑上。”   梅林皱眉,轻而易举地展现出真诚的困惑神情。莫德雷德觉得他又在用表演来侮辱她。“我想你没有搞清楚重点在哪里,莫德雷德。”   “重点难道不是这些恶心的生物挡了我们的路吗?”   梅林又耸耸肩:“这里是地下巢穴......是纳格拉繁衍了上百年的巢穴,这种巢穴在这世界上有——”   “我知道那些传说,用不着你来废话。”   “真是个没耐心的家伙,”梅林无可奈何地说,“你知道罗马人的祖地发生了什么吗?你知道这些巢穴意味着什么预兆吗?你觉得你的父王派我们来寻求预兆又意味着什么呢?”   莫德雷德的脸抽搐了一下。“不知道。”   梅林打了个哈欠,揉了揉他保养很好的眼睛,就直接原地坐了下来,盘起腿。“这些巢穴的预兆你没必要理解,你只需要记住,一切为时尚早。说道罗马人的祖地,那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至于你的父王呢,她其实和你一样,不完全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她也没必要理解。你的父王只是听从了我的劝说,所以就派我们过来释放古神而已。明白了吗?这件事不合适让太多人听闻,因为,你知道,梦和无意识的呢喃会使某些东西获得预兆,就像从黑暗的峡谷中寻找星星点点的火光一样。你明白这个比喻吗?”   “我不是傻瓜,你最好别把我当傻瓜看待。”   柔和的微笑。“有些人,他们拥有某些东西,某些可比喻为高度的东西,这让他们可以看到远处的事物,让他们看到比这个世界本身更遥远的事物。尽管这要让他们承受代价,但这也是他们和凡人的最大区别——高度。这种高度并非是单纯由力量垒成的,而是掺入痛苦和创伤后才能垒成的。正因为如此,有些人,他们才能看到比这个世界本身、比现在、比过去、比你能想象的一切更远的东西......”   “如果我现在能看见它呢?”莫德雷德下意识地问。   “你很急躁,莫德雷德,但这也是你的特质。”梅林看着她,眼中更多是古老的同情,而非是责备,“有时,你们能借用某种方式看到你们本不该看到的事物,但这很危险,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我的意思是,当你站在太高、太危险的地方——以构成你的一切本不应该停留的地方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向下眺望,你就会感到痛苦和眩晕,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慌,因为你看到了比这个世界本身更遥远的事物,就像是——凡人在缺少防护的悬崖边缘张望脚底的黑暗一样。” 第四百三十七章 萨塞尔的启示   莫德雷德死死盯着他。她明白了,她认可了这个解释,而且不知为什么,她明白了不止这一件事。“你指的是不是不朽者,梅林?”她试图确认对方眼中的东西。   梅林对她回以微笑。   “谁知道呢?也许这不过是不朽者诸多特别之处的其中之一呢?”   “那......你是不朽者吗?梅林?”   “嗯......这是个很难描述的话题呢,莫德雷德,”巫师耸耸肩,“如果我说我不是的话,你会相信吗?”他的语调很奇怪,有某种不一样的东西,某种她从未在他口中听闻过的语气,让莫德雷德有种他从来不会说真话的错觉。   “相信与否都毫无区别,难道不是这样吗?”   “哦,你说的很对,多么敏锐的直觉!”梅林用微笑回复她。   莫德雷德不想和这个神神叨叨的巫师废话更多,只朝他点点头,就准备动身。这时,梅林的声音却再一次从她身后传来。   “就算在那些比这个世界本身更遥远的事物里,”梅林平淡地说,“纳格拉所描述的预兆也是很特别的。”   “有什么特别的?”   莫德雷德回头瞥了眼梅林。她似乎从这种对话里锻炼出了难以置信的耐心。   “灵魂会在这匆匆一瞥中停止前行,因为它们本能地知道,继续前行就意味着诅咒。”   “这诅咒又他妈的是什么意思?”莫德雷德说,声音中的粗暴让她发觉自己根本就不可能锻炼出耐心。   梅林从地上支起身体,跨过莫德雷德停留的地方。“就像我们可怜的卡文迪什小姐遇到的那样,莫德雷德,那就是代价之一。”转过脸来看莫德雷德时,他眼中写满遗憾。古老的遗憾。   “我需要告诉你的是,预兆从未远离过这个世界,王的孩子......我们的世界被诅咒了,哪怕那些诅咒一时间长眠在最深远的黑暗角落,它仍旧能孕育出新的预兆。”   ......   厄里斯骑着约述亚巨人宽阔的肩膀,在潮水般的纳格拉簇拥下深入地牢古老的墙垣,品味到诡异的熟悉感。这让她回想其年幼时被父亲领着拜访祖屋时的感觉。那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回到了一个没有到过的地方。如今,她两侧是上千尺高的断崖峭壁,朝前方延伸,消失在幽深朦胧的黑暗中。不管如何在高处眺望,都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这尸横遍野的黑暗中,有一条无比漫长的路,那是她离开地牢的路,或许,也会是她回家的路。   当然,这地牢不是她的家,却仍会让她沉浸入一种难以描述的怀旧情绪中。这情绪也并不属于她,却离奇地让她品味到熟悉感。似乎数个时代后,她终于秉持着某种古老的记忆回到了这里,回到最初瑟比斯埋下火焰的地方。属于他们的痕迹差一点在被彻底毁灭。差一点。   然而......下一个纪元将要来临了。   快了。很快了。   厄里斯舔过自己的手指,低下她蜘蛛似得紫眼睛,研究肌肤上无数五官退化的人脸组成的形状,惊奇地从中发现了自己喜欢的符号——谁能怪罪她不把自己当作人类族群的一员呢?难道不朽者就能将自己和凡人称为同一种族群吗?   但即使是她,也有仇恨,也有愤怒。   她思考了一阵,环视四周,看到峡谷里几千只纳格拉在黑暗中啃咬尸体,享受血肉的盛宴。然后她闻到了自己寻找的味道——一股属于梦境迷道的气味——依稀可辨。是的,那些地面上的巫师无法完全封锁这个地牢,她毫无疑问能找到出口。不仅如此,她还能为他们带来更多灾难。   还有报复。   她的丈夫死了。真不幸。   至少她救回了安妮丝——从那头恶魔手里救回了安妮丝!   奥拉格会原谅她这些小小的疏忽。   但如果想让大宗师满意,她就势必要付出更多。厄里斯银灰色的嘴唇做出不知是怨愤还是微笑的表情,她想到了恶魔学派的黑巫师,还有这些破坏巢穴的罪人。   至于莱伊斯特......传说终究是难以把握的,她只相信眼前的现实。   ......   从断崖顶部向下眺望,峭壁比从平地仰望时看起来更加陡峭。很多事情也同样如此,萨塞尔想。   他环视四周景色。   后方是黄沙覆盖的古老墙垣,沙耶在遗迹中端详地牢居民的尸体。他看到的不止是她少女稚嫩的肌肤,她甜美的身体,她在交配和舔舐时的主动和渴望,还有——她疯狂的本质,她与生俱来的残忍本能,她意味的火焰和灰烬,她神秘的血脉,以及她来自另一个遥远时空的记忆,这一切构成了几乎使他无法放手的力量。毫无疑问,她隐瞒着什么,但还是令人着迷。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意味的不止是威胁,也有值得探询的知识。   远处是一排排神情冷漠的士兵。他们正踏过火把点燃的长草和尸骨,以地面凿穿至地牢的通道向更深处延伸,直到萨塞尔也难以目视的更远方。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人,而是符号,是可以影响的群体,还有暂时难以影响的群体。他指点那些受他控制的灵魂,指点他们这时代的历史、习俗和不同的饥渴,敲打他们的欲望,并用他们的欲望敲打那些被历史、习俗控制的人,促成他对这支军队的影响。   他还看到了那些纳格拉,它们暴烈的欲望和残忍的杀意,它们疯狂繁衍的速度,它们适应环境的耐性,以及它们带来的一切威胁。   还有阻碍。   阻碍他获得他需要获得的东西。   在瑟比斯的黑巫师即将到达出口时——他过去和贞德走过的出口——他能感到指引,能感到约束,但他唯独难以感知到启示。   他天生和预言类法术绝缘,因此他需要媒介。不同的媒介能给他不同的启示。   毫无疑问,到目前为止,带给他最多启示的媒介是戴安娜·卡文迪什,他通过这个媒介获得了他难以想象的讯息。米特奥拉也许能让他获得更多,但学士意味的威胁远大于此,她的神秘和多疑也使得她难以信任。   最重要的是,他难以影响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她是个幻影,太过难以捉摸。   还有那个试图干扰他,但明显没有好好出力的提萨学派黑巫师。   这是最后抓住厄里斯的机会了。   萨塞尔呼了口气,深呼吸,扩张意识的触须。无数个交错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好像是流淌的瀑布...... 第四百三十八章 纳格拉   那些受萨塞尔控制的灵魂,他们眼中映出的一切都从他灵魂中穿过,汇聚成流淌的记忆,环绕着他的意识飘舞。黑巫师的眼睛落在黑暗中,意识却落在巫术中。   峡谷每个缺口和每块轮廓、纳格拉遗留的尸体、徘徊的足迹、恶臭的气味、痛苦的知觉、狂热的情绪、还有繁杂的欲望——在无数张画布构成的模糊记忆中,厄里斯扭曲的身影均一闪而过,在地牢中越陷越深,最终,指向唯一的方向。逃离此处的方向。   幻影忽然改变。   裁判官背着他爬过苍白峡谷冰雪密布的陡峭山崖。一头发狂的巨龙遥望着月之巢嘶吼。幻影从他意识组成的迷雾中浮现。   黑巫师跪在地上的幻影。   萨塞尔睁开眼睛,发现沙耶用两只裸露着的清新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把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背上,低声哼着悠扬的乐曲——用他从未听闻过的语言。   这是启示。突如其来的启示。   这个叫沙耶的东西也是一种媒介。   可是,这启示真的就来自于沙耶吗?   萨塞尔想到了扎武隆。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他依靠零碎的断片在意识中重构出峡谷的轮廓,将不同来源的记忆排列组合归类,按照次序绘制出残缺的立体模型,仔细思索下一步该走向何处。沙耶还在哼着歌。这乐曲的音符中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似乎源于某种踪迹罕见的原始部落巫术,能够安抚人心,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中的戒备。   “你通常用它来做什么?”萨塞尔问道。   沙耶把脸靠近他,用像是在微笑的绿莹莹的眼睛看着他。她身上散发着奇异的香气,像是花朵一样,萨塞尔觉得这味道会让人头晕目眩。“捕食。”她轻轻地说,近似于情侣间的耳语,好像是要用温柔的语气说出理所当然的残忍事实一样。   “包括你身上的味道也是?你说话的声音也是?”   “嗯......也许是这样呢。因为人们相信这样的形象才能完全放下戒备,沙耶就在进化中变成了今天的样子。我为了变得和人相似付出了很多,结果却意外地发现,我能更方便的捕食了。也许就是这付出的回报之一吧。而且,和感情不一样,是更容易领悟和察觉的知识......”   “我记得你说过,你来到这个世界后受过扎武隆的教育,”萨塞尔说,“你对他的认识是什么样的?”   “他就像父亲,”沙耶说,“不过......是很可怕的父亲。沙耶觉得,尽管扎武隆先生一直都很谦逊,对我也很礼貌,对他交往的女孩子也都很礼貌,可我本能的感觉......畏惧,他根本就没有把感情当作一回事,就像是否定了沙耶的一切一样。他和我是相反的。”   又是一句空泛且含糊不清的总结。   毫无意义。   萨塞尔把她抱在怀里,咬住她的柔唇,手臂搂住她弓起的腰肢,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在含糊不清的舔舐和哼声中缓解疲惫。   他喜欢不分地点的交媾,而且从不回避这点。   黑巫师的意识转而查看早已破败的大峡谷。意识构建的轮廓中,外神的神龛乱七八糟的倒作一团,坍塌的断墙和散落的砖石随处可见,茂密的长草和黑藤蔓爬满泥土。神龛附近有纳格拉跪拜祈祷的痕迹,还有一些粗糙的图画——早期楔形文字,还有图腾。这些应该是它们的聚落中诞生的原始文字,还有它们的原始崇拜,萨塞尔心想,不过等它们的造主归来,这一切自然都变得毫无意义。   信仰。是信仰使得这狂躁的生物建起原始的聚落和原始的文明,甚至于诞生了原始的文字和语言。   这结论和发现似乎会使人难以置信,然而文明的演化不就是这样吗?从源头的意义上来说,它们的信仰和人类的信仰没什么本质不同,无非人类相信的是规模更宏大、秩序更规范、习俗也更荒谬的信仰罢了。   萨塞尔从这生物的痕迹中观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原始,残暴,但却使人格外感动,其中蕴涵着一种奇妙的和谐感,就像是一首特别的乐曲。   他感到愉悦,甚至想要热情地倾诉他的发现。可惜没人能和他分享这种愉悦。   他要从瑟比斯的黑巫师手中得到他想要的秘密。秘密总是甜美的。   解明了血之回响构成至今的几个月里,萨塞尔已用自己延伸的触角掌握了足够多的东西。通过那些在噩梦的折磨中失去同理心的灵魂,他获得了对这支军队潜移默化的力量,——可以在暗中借由他们完成一些单靠自己很难完成的事情。通过巧妙的安排和指点,他最终让他的触角们都爬到了足够高的地位。考虑到其中复杂的运作,如背叛、谋杀、陷害、通奸和贿赂等等......他原本希望用更谨慎和长远的方式来安排这些密探,但莱伊斯特和瑟比斯的事情在地牢遭遇后,他不得不使这些密探借此机会加快进度,来方便他完成整件事情。   这其中难免涉及到一些冒险的举动,毕竟瑟比斯的探子也在暗中关注这支军队,影响这支军队,甚至试图操控这支军队。但他必须在重要的机会消失前将它掌握在手,甚至为此放弃迄今为止在贝尔纳奇斯延伸的触角也不为过。他必须拿到他要的东西。   你也看到他们了,对吗,头儿,扎武隆?你让我捕杀毒液学派也是为了这个?为了他们失落已久的过去?   可现在,你却要阻碍我?   萨塞尔朝黑暗的峡谷下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士兵排成一列列纵队,在破碎的尸骨和残骸中穿行。他们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瑟比斯的密探。   瑟比斯回来了,那些毒液学派的植皮者们也加更隐蔽了,几乎使得他得贴着脸观察才能发觉踪迹。   一切都归结于力量。   “你知道瑟比斯学派吗?”萨塞尔问。随着承载意识的躯壳越发完善,他就越发不会轻易忘记任何重要的事。   “瑟比斯学派......”沙耶的声音断断续续,咬着他的肩膀,牙齿几乎也陷了进去,“扎武隆先生说,他们的大宗师奥拉格是黑巫术的源头,是第一帝国最伟大的作品......非常......非常的让他自惭形愧,你觉得呢?”   “扎武隆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说某个路边的乞丐让他自惭形愧,”萨塞尔冷笑,“这没什么奇怪的。”   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面不改色地说麻风病人的美丽让她自惭形愧一样。这种人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评价。 第四百三十九章 提问   不过也在这时,沙耶把脸埋在他肩上的时候,萨塞尔自沉默中察觉到她一闪而逝的停顿。她搭在他背上的手指握紧了,呼吸有些急促,心跳也在加速——这种时刻心跳加速实属正常,但这和萨塞尔此前观察到的频率不同。她的确有隐瞒什么,是关于瑟比斯的事情。   不过这反倒可以利用,萨塞尔想。   自由城邦有句谚语说的不错:心怀愧疚的人对你最为慷慨。尽管谚语多半都是些空泛无谓的总结,是世俗中人惯用的伎俩。这些人将含糊不清的语义和深奥的真理混为一谈,并赋予谚语只有他们自己才相信的意义,无论到底有多可笑,均一概称其为前人的智慧。但是,有些时候,在经验主义的意义上,萨塞尔觉得少部分谚语的确是对的。   这愧疚正是他确认沙耶思维和感情的手段之一。   萨塞尔继续从属于他的灵魂中获取记忆,以便构建出地底峡谷的更多细节。同时,他也在和沙耶闲聊一些地牢之外的话题。当通过徐缓的节奏来让她颤抖时,萨塞尔不断用问题引导沙耶的思维,让对方在失神的边缘解释她见证过的事物。沙耶起初有些抗拒,不久就开始试图将他的脸拉过来亲吻她,一边喘息,一边回应他无穷无尽的问题。这些问题包括她对瑟比斯学派的认知,包括她对自己习性的认知,也包括她所见证的有关恶魔学派的一切。   “告诉我,沙耶,”萨塞尔问她,“为了完成这件事,获得我在这地牢里能获得的一切,我需要付出多少?”   萨塞尔很喜欢这样的游戏,他用类似的方式对付过贞德和卡莲。这样做不一定是最有效的交流方式,但一定是最符合他习惯的。   “这个......”咬牙呜咽片刻后,察觉萨塞尔停下了动作,沙耶只得迎上了他的目光,“要看你觉得什么才是付出。”   “所以你必须了解我,以免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或者说,期望你能获得什么。”   “做母亲对孩子都会这么想吗?”   他知道,和他相处时,沙耶很难像对其它人那样付出无微不至的照顾,就像是要把他当作孩子。但出于习惯或是安全感,她还是会试图做出尝试。他不可能放弃主动权,但可以提供语言上的满足,——浮于表面的恭维会显得刻意,但是,隐匿在语言背后的预设则可以巧妙地满足人的虚荣心。   “这个......这个......我是说,也许要看孩子的个性。”   “那么,做母亲的,一般会将合乎自己心意的期望赋予孩子,还是会了解孩子的想法,以免做出错误的选择呢?”   沙耶想低头,但本能使她难以做出拥抱和亲吻外的选择。她发出苦闷的呻-吟,好像这原本愉悦的充实感让她感到困扰一样。   “看上去你寄望于前者,沙耶,难道你把我当作你的孩子吗?你在我身上的期望是什么?”他进一步询问道。   “不......我......”   她感到困惑,好像突然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   “期望通常是与结果相违背的,沙耶,我想你过去见证的一切足够证明了。”   沙耶的眼睛突然睁大,然后像是失去控制一样,身体传递出一阵从腰椎到咽喉的痉挛,瘫软在他怀里。她像具尸体一样伏在他身上,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但是一言不发。   萨塞尔平静地抚摸着她光洁的背。很长时间后,她才小声说了一句:“我觉得,至少你要得到未来,然后才决定是否放弃过去。”   “你一定很相信你的好意,”萨塞尔耸耸肩,“否则你就不会这么固执了。”   沙耶勉强地笑了笑,好像因被看穿而感到尴尬:“也许只是我在这么想,萨塞尔,毕竟呢,沙耶其实不太明白你在想什么,也许结果会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不过我觉得......至少你能因此获得什么吧。”   “也就是说,只要目的和期望正确,一切事都能变得正当,是吗,沙耶?不论是折磨,是杀戮,是奴役还是......”   “是的,”沙耶的声音突然坚定了,“为了这个目的,我愿意做任何事,萨塞尔。”   “哪怕是背叛或欺骗?”   她不说话了。揭示真相的尝试失败了。她到底有多固执?   “真奇怪,对吗?”沙耶突然说,“自己思考的时候觉得那么有把握的事情,被别人说出来却显得荒谬.......”   “你害怕你隐藏的事实会招致不安?”   “这是这个世界本来的矛盾,萨塞尔,这没法调和,至少沙耶觉得是这样。”   “你太轻描淡写了,沙耶——这样空洞的解释毫无意义。”   “我不知道......不,我的意思是......”   “想想看,沙耶,矛盾总是存在,难以调和,但回避终究是个错误。”   她又不说话了,萨塞尔想,她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萨塞尔追问。   “我想,和你的愿望没什么不同,对吗?”她跨坐在他身上,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她的语气很柔和,那对绿莹莹的眼睛传递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微笑。   萨塞尔觉得这微笑显得有些邪恶。出于她本性的邪恶。   一切都归结于力量。   萨塞尔觉得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   虽然总有人说自己是个没家教的小孩,但莫德雷德觉得自己一向遵循实用主义。她总是能分清每个任务的细节,分清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毫无必要。而且,在军事行动的处理上,她总是能有条不紊地安排步骤并达成目标,有条不紊地摘除不值得在乎的枝节。   她的父王极其严格,她也没有受到溺爱的童年时代,所以她绝对不会受别人的蒙蔽。   她会用自己的想法去观察和评价,用自己的想法去行动。她统率手下的军官时就说过,只要看清楚任务到底是什么,看清结果和目的,断绝没有必要的怜悯,讲究实际的手段,就会发现,很多事情一点儿都不复杂。   有人污蔑她是冲动易怒的死小孩,但那毫无疑问都是污蔑。   他们只是不懂得她独到的人生哲学——这样的蠢货都该死!   现在,她的结论就是——瑟比斯的黑巫师和她灾难般的纳格拉怪物们严重阻碍了她的行动,所以,厄里斯·库利乌斯提亚斯必须死在这里。毫无疑问,这是唯一的结论,她要亲手毁掉那个丑陋的杂种。 第四百四十章 一次对话   不过等莫德雷德来到地底大峡谷的断崖边缘时,她有些惊讶。   她身后有人带领着一小队军官、观测员和战地信使,和她一起爬上了这座可以俯瞰峡谷中央盆地的高地。沿碎石和土块覆盖的边缘,几个仆从有条不紊地搭建指挥所和瞭望台。他们是几个巴哈撒人,用有力的臂膀卸下支架,撑起瞭望镜,在地上放下舒适的坐垫,甚至升起了一支特殊的军旗:一条带金色云纹的白丝绸,中心装饰的金色十字徽记在峡谷的冷风中猎猎舞动。   光明神殿的旗帜。   巧合?也许不完全是巧合。作为俯瞰中央盆地的制高点,这里的确是最佳选择。   莫德雷德没在队列里发现贞德,所以没吭声。她沿着高地边缘向下眺望,不出所料,这里可以俯瞰峡谷中央整个河谷盆地。三条干涸的河床横亘盆地中心,弯曲得像是老人的血管,盆地四周由漆黑高耸的峡谷环绕,笼罩在不详的阴影中。   眼前的一切同她之前在地牢所见的混乱景象不一样,或者说,完全不一样:军队从她脚下的黑暗把阵势摆开,好像在碎石覆盖的地面铺上了一层黑色绒毯,延伸向四面八方。重甲骑士成行成列配置在中线,轻骑兵散于两翼,大批步兵和雇佣兵组成方阵和散兵线,堵死了峡谷中央盆地东侧所有出口。更远方的峡谷盆地西侧,莫德雷德能隐约听到纳格拉此起彼伏的嚎叫——她的知觉比常人要敏锐。   那些怪物正簇拥着它们的首领,在士兵们的围堵中撕咬出一条血路。   空气中开始回荡起越发高昂的叫喊,身后刺耳的号声盖过了远处模糊的孽物嗥叫。莫德雷德从地上捧起一缕黑土,深吸一口气,嗅到干涸、枯萎和沙砾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想起不列颠最贫瘠的西北犄角。倘若闭上眼睛,甚至能看到她生活和杀戮的地方,莫德雷德想,仿佛是她回到了故土一样......   旗帜迎风招展。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萨塞尔,那个光明神殿的巫师,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个人。   “你能体会到这种情绪吗,骑士?”   “我以为在这里指挥军队的会是其它人,至少不是光明神殿。”   “不,当然不是,不过我勉强争取了一点指挥权,”萨塞尔不动声色地说,迈步越过莫德雷德的肩膀,俯瞰断崖下方的士兵们,“一部分出于许多军官对我的尊敬,至于另一部分,则出于我的头领拥有的权威。”   “那个女人拥有权威?”莫德雷德从地上站起来,扔掉手里的土,打量对方。萨塞尔穿得不太像个巫师,内衬一件光明神殿制式的白色战袍,下摆系在背后,以方便腰和腿的活动。袍子外面他套着一件黑色轻甲——可能是贞德那套甲胄的男版,打底的是合乎自由城邦卡斯风俗的打褶短衣裙。头盔是光明神殿制式的,只有眼睛露出空隙,但是被他夹在肋下,因而能看到他明显有三十来岁的脸。   “她一直很有权威,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该死,”莫德雷德啐了一口——这就是她对贞德的态度,永远都不可能变化,“这鬼地方难道归你指挥?下面的阵势也是你下军令排布的?”   “你对此很熟悉?”   “当然,就在五年前,我他妈的就站在这种阵势对面。当时我被赶得像条狼狈的野狗,你觉得我对此熟悉不熟悉?”   “也许你可以从中获取一些经验,”萨塞尔不动声色地说,“也许未来某天,你们不得不站在一起面对敌人呢?”   “我宁可和怀了崽子的老母猪站在一起面对敌人。”   她身后的军官们发出一片哄笑。莫德雷德猛地回头。这对话很好笑吗?你当我在这里表演喜剧?   “你现在就在和我——她的手下——一起面对敌人。”   “那你就是怀了崽子的老母猪了。”莫德雷德从笑声中不动声色地回头,推开挡住她视线的巫师,俯瞰黑压压的阵线,“我跟你这种人没什么话好说的。”   萨塞尔没有闭嘴。“其实我对军事指挥不怎么熟悉,”他语气微妙的说,“我只是从我的上司那里学习了一点皮毛,这次布阵也是咨询过地面指挥后的结果。考虑到时间差和距离问题,难免会有疏漏。我觉得你能就此指点我一番——作为一个老师——比如说,你能指点我这次迎击里有哪些疏漏吗?”   莫德雷德不想搭理他。“为什么要问一个失败者?”   “我想,每场战争都是一场赌博,输赢均取决于很多要素,你觉得呢?”   这话说的不错,让莫德雷德心情好了点。但她还是没有认真回复的打算。“迎击丑陋的怪物群也能称得上是战争?难道你觉得——”   她的声音被盖过去了。   “全军前进!”号声再次鸣响,颤抖的声音穿过地底大峡谷冰冷的空气,军阵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狂热战吼,接下来是兵刃敲打盾牌的战鼓般的回响。这个时候,萨塞尔用闪亮的、微笑着的眼神看着她。   不过莫德雷德转开了视线,望向断崖下庞大的队列和方阵。第一批箭矢发出刺耳的破风声,呼啸着落向潮水般涌出峡谷的纳格拉们;两翼,数千轻骑兵端平长枪,咆哮着飞驰过宽广的盆地;中央阵列,长排长排的披甲骑兵开始慢跑,践踏地面的隆隆声截截变高;他们身后,阵形严密的步兵握紧盾牌和长矛,以往日行军的速度逐次行进。   大约半里外的南侧,甚至能看到帝国士兵也有条不紊地布阵列队,加入剿灭纳格拉的军阵。莫德雷德将视线扫过那一排排抗盾的罗马士兵,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带统一军徽的沉重铠甲,下摆是带褶子的红色的皮革战裙,头盔还有钢铁加固和链甲包边,并扎有红缨。片刻之后,罗马人的号角声传到她耳中。   她听到神明的祭司们唱起了战歌。   “莫德雷德。”萨塞尔在她身边说。“在你看来,这次围剿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 你这白痴   目的,目的还能是什么?难道不是彻底剿灭这些丑陋的生物吗?让这些存在于世就是个错误的孽物变成泥坑里的粪便!   莫德雷德紧盯着西北侧翻滚着涌出峡谷的洪流,峡谷顶上显现出一道道刺眼的电光,轰击着大地,激起滚滚翻腾的尘土和飞溅四散的血肉焦炭。风暴环绕的地底穹顶之下,大群大群的纳格拉军团像疯狗一样嚎叫着狂奔,如洪水一样铺天盖地,用活剥的人皮当作披风,在岩壁和地面上跳跃,越过在风暴中碳化的同伴尸体,留下滚滚烟尘和踏碎的血肉残骸。   箭矢如蝗虫般洒下,骑士们迅速穿过起伏的盆地,暴雨般的卷杀向前,冲入潮水般的孽物,犹如两条巨浪迎头拍击。马匹长嘶着倒下,犹在用巫术赋予的狂暴践踏尸体;披甲的士兵滚落在地,被同胞踩在脚下,被孽物撕咬身体,仍挥剑在密密麻麻的战团中劈砍,直到彻底死去。巫师们祝福过的暴烈冲锋一波波地撞击着纳格拉的洪流,犹如风暴般,在这血肉泥泞中踹踏一切,压倒一切,披靡一切。尽管一批批士兵接连倒下,但轰鸣的马蹄声和狂热的战歌声依旧响亮。   狂热让人们咬紧牙关,狂热让人们心醉神迷,狂热让人们忘却恐惧地号叫——像真正的野兽一样嚎叫。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纯粹,更美丽?理所当然,没有!   这就是战争。战争让她饥渴,战争让她嗜血,战争让她狂热,战争能满足她心中最暴烈的杀意。   不管莫德雷德转向哪个方向,看到的都是杀戮和死亡。左边,一排排帝国军团有秩序地张开流动的臂膀,无情地向东侧推进,仿佛是要拥抱敌人;前方,披甲骑兵终于在沉重的轰鸣声中飞掠过中央盆地,冲进铺天盖地的纳格拉洪流中;右侧不远处则是雇佣兵团和弓箭手的驻地,正不断朝更前方倾泻箭矢;峡谷的间隙中,停留着不知多少巫师,正无情地朝最西侧的入口倾泻风暴和烈火。   第一支重甲骑兵击破了纳格拉军团的阵线,在翻滚的尘云中乘胜追击,步兵团紧随其后,骑射手向更远方倾泻箭雨。迎头而来的,是成排成排三人多高的约述亚巨人,皮肤苍白如纸,吊着丑陋狰狞的器官,顶着像畸形连体婴儿一样黏在一起的三张脸,挥舞着用树杈般裂开的臂膀握紧的战锤,敲击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擂鼓声和刺耳的战吼。   一排排首当其冲的骑兵和举着大盾的步兵被掀翻在地,像稻场的谷糠一样扬上半空。莫德雷德斜眼瞥到萨塞尔低声念叨了几句。轻骑兵们从侧翼绕开,披甲骑兵则在宽达一里的战线上全线后退,退到后方高地重整阵形,若干步兵方阵和散兵线则纷纷停下脚步。后方如冰雹般投下无数长矛和标枪,并开始有次序地倾泻酷烈的巫术——不,只是一部分,并不是每个阵列都听从了萨塞尔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达的指示。   莫德雷德斜瞥了巫师一眼。   “我说过了,”萨塞尔耸耸肩,“我只有一部分指挥权。”   “这些自由城邦的贵族和披甲骑兵狂热的过份了,沉溺于冲锋的结果就是侧翼暴露的危险,这帮人是一群无可救药的蠢货。”   “这是信念的诸多后果之一,”萨塞尔解释说,“他们必须冲击敌人的信念,让对手在混乱中失去秩序,所以他们才被培养的如此狂热。”   “这是你从那个女人嘴里听来的理论?”莫德雷德皱眉。   “是贞德,她这么说:战争通常不会表现为毁灭,而是会表现为信念的较量,通过不同的手段来使敌人迷惑和震惊,震慑他们,让他们恐慌,让他们相信自己被打败了。当敌人失去信念,他们就会轻而易举地被击败。”   莫德雷德呸了一声,但是没否定。她也没法否定。“这只是说服正常敌人的方式,巫师,你觉得这些怪物能被迷惑和震慑?你觉得它们有恐慌和震惊可言?”她把手一挥,指向尘雾笼罩的纳格拉潮和约述亚巨人军团聚集的侧翼,——尽管在这距离上只有一团黑雾,但莫德雷德的视力比正常人可怕得多,“仔细想想,仔细想想!你让轻骑兵和射手从侧翼进攻时,有想过它们的信念到底是什么吗?这些丑陋的东西都是把自己的眼珠抠下来盛到杯子里搅拌的怪物,你觉得它们会因为这种进攻方式就感到迷惑吗?”   萨塞尔似乎不完全理解。“可是依照贞德的理论,不止是信念的问题,进攻的方向也能有效的分离敌人的阵线和注意力,难道这点——”   “呸,你这白痴。仔细看看那些没有撤回的重甲骑兵,你打算拿不听指挥的人当牺牲品拖住它们的注意力吧?”   “我不否认。”   “那边,”莫德雷德对萨塞尔说,“看到那些骑兵正在朝那个方向推进吗?”   “是的......似乎有几支队伍在朝......朝东侧偏移。”   “士兵在推进时会下意识的朝盾牌后面躲——就是东侧的步兵线。这个时候,”莫德雷德说,“军队的统帅,他们必须不断地、认真地、一次又一次地评估队伍推进的方向,评估队伍是否能保持凝聚力,评估队伍是否能维持相互联接的纽带。如果他们不能,这些队伍就会在战场上不停地战斗中损耗,分开得越来越远,直到再也难以聚合为止,很快——就会被彻底切割成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也就是说,他们在纪律上的缺点会导致比想象中还要大的问题。”   “是的,但这要看领军的是谁,以及领军者是不是能控制全局。如果是贞德在这里......呸,我是说——”莫德雷德皱眉,组织了半晌语言,“如果是你那位在这里,我会猜测,她可能是在耍弄什么卑劣的阴谋诡计来欺骗对方,故意命令这些人暴露弱点,但你这现学现卖的家伙......”   “那你觉得,怎样才能挡住那些混在纳格拉军团里的约述亚巨人?” 第四百四十二章 莫德雷德没有分配给滥情巫师的爱   这不是最重要的,至少现在不是,莫德雷德想。她看着自己身后的军官们和战场下方通讯,并听到不同频率的号声起此彼伏地升起。依照她的经验判断,这些人在战场附近布下了若干组号手,并通过事先约定的号声传达不同的命令——不过,这个巫师是怎么指挥那些队伍的?莫德雷德只记得他低声念叨了几句,一部分阵线就迅速后撤了。这是一个问题,至于另一个问题,虽说自由城邦的军官估计还算是受过教育,勉强称得上可靠,但有些带领私军的贵族实在是无可救药的蠢货。   这帮猪根本不把纪律当回事。   莫德雷德望向北方:烟尘滚滚的峡谷盆地中心区域,许多纳格拉军团在重甲骑兵面前退却,却利用那些可怕的约述亚巨人作为机动的支点。后撤之后,它们有些绕向骑兵军团的侧翼,有些则直接如同蜘蛛般跃上峡谷墙垣,接连攀爬数十米后向下跳跃,直接降落在骑兵和马匹头顶。“这些怪物有一个统一的意识指挥,它们在耍弄这些狂热的贵族私军,”她皱眉道,“难道你也使用了相似的手段?”   萨塞尔扫视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战场那端。“我不否认。”   说这话的时候,莫德雷德已经看到飞奔的纳格拉如流水一样裹住西侧整条骑兵线。“哼......自由城邦的骑士经常这样?”   萨塞尔点点头,饶有兴趣的目光落在远方那场活生生的战例上:“贵族私军太过重视荣誉,而且总是沉溺于冲锋,还经常不听指挥,不管提醒多少次,他们总是会面临暴露侧翼的危险。”   莫德雷德想起了她过去面对法兰西军队的那场战争,还想起了把沉溺在荣誉里的他们击溃的贞德。似乎这些贵族私军就是他们的翻版。   她呸了一声。   “如果这帮猪真的经常这样,那你就只能指望他们靠超乎寻常的战斗意志来自我拯救了。”   “你知道贞德是怎么说的吗?”萨塞尔突然说。就像是要故意激怒她一样,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了贞德的声音。这声音几乎和贞德没什么区别,以至于相似到会让莫德雷德起鸡皮疙瘩:“荣誉?荣誉有鸟用。”   莫德雷德眼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感到某个女人就站在她眼前嘲笑她。她挥挥手,就像在赶走空中的苍蝇。   “我得提醒你,巫师,荣誉这个词还是多少有点用的。”她勉强维持平静地说,“如果他们的信念足够坚定——或者说,他们间的锁链足够强韧,他们间的纽带足够结实——那么,他们就能依靠这种凝聚力冲破包围,甚至能反败为胜。”   他们远远眺望着一支骑士团被纳格拉和约述亚巨人撕碎,留下满地残骸,还有两支部队成功突围,接着后退到更南侧的高地,重组阵形。   “这锁链——或者说,士气,也是维持战斗力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我们该考虑的士气包括敌人的,也包括自己的。至于突围的那两支部队,他们已经有了先前的经验,所以可以暂且放下忧虑。”   “也就是说,暂时不需要担心他们,——至少他们能拖很长时间?”   “是的,前提是更高层的约束足够有效,有效到这些部队不会产生疑虑,有效到他们可以不惜一切地再次投入战场。”   “如有违反,严惩不贷?”   “理所当然。你知道:疑虑会扩散,所以溃逃就是死亡。那么,与其让敌人动手,我宁可自己动手。”莫德雷德嗤笑一声。   “但是有些人的心不会溃退。”萨塞尔提醒她。   “理论上是这样,但对于大多数人,他们需要看看身边的人才能明白自己该相信什么。”   “依照你的想法,这就是人们在战场上崩溃和失去信念的原因吗?”   莫德雷德继续俯瞰战场,模糊地看到越来越多的约述亚巨人涌出峡谷,嚎叫的纳格拉爬上远处的高地,而骑兵部队则在有序的后退......这是在等待什么?“统帅的重要性就体现在这里,”她解释说,“不止是解读战场和判断局势,也不止是指挥军队前进和后退的方向。对统帅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稳定人心,他们需要让人们明白自己应该相信什么,以及不应该相信什么。统帅必须把握住时机。”她加重语气。“任何时机。”   “时机。”   萨塞尔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就像是要吞下她这句话,然后反复咀嚼一样。莫德雷德斜瞥向萨塞尔,发现对方的视线正落向远方的约述亚巨人军团,犹如画家在审视一张复杂的绘卷。一丝风吹起莫德雷德的头发,发丝拂过巫师的脸颊。他用小指勾住这缕头发,似乎是下意识地闻了闻。   莫德雷德面色难看地后退了一步。她没有分配给滥情巫师的爱,一点都没有。   “也许......”萨塞尔慢条斯理地说,把这缕发丝在指节上缠绕了一圈,“我要把握的时机已经来了。”   “时机?什么时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对方轻薄的动作。   ......   贞德看着最新情报,米特奥拉在后面对付贵族雇佣的厨师完成的早饭。她的指挥帐篷里已经卷好了该送往各部分营地的书信,军官、战地信使、抄写员和观察员在清晨的薄雾下和灯笼照亮的黑暗营地里来回奔波。有人小声低语,有人相互喊叫,但所有人都面容紧张,眼中闪现着对战争的警惕和敬畏。   今天,在双方派遣大量兵力围剿地底黑巫师的今天,他们要送葬罗萨群岛上所有放松警惕的帝国军队!这将彻底改变鏖战中的前线局势。这样一场赌博般的大战,而她——她是最关键的指挥者。   万一失败呢?   没关系。每场战争都是赌博,在结果完全注定之前,她只关心走向成功的手段,并投下合乎期望的赌注。   “天亮之后,让换上普通士兵军服的奥塔塔罗弓手们准备好第一波对巫师驻地的打击。”贞德对抄写员陈述,“具体方位都标记在地图上。按照各位大公的命令,一切试图询问的无关人员——不管地位高低,一律直接处死。”   作者留言:   wei, zaima?   有刀片吗?能扔几个刀片吗?这个月赶18w字全勤,一个刀片就能拿到8毛钱。 第四百四十三章 表演   “您有其它指示吗?”抄写员仍然没从桌上摊开的文书上抬头。   “那些集会所的巫师呢?”贞德问。“谁在带领他们?难道还是他们的首领?”这个问题有着深刻的缘由。她知道集会所的巫师们在战争中极其重要,但是有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他们几乎不会在战争中尽全力。这帮杀千刀的人渣总有理由推脱任务!哪怕敌人是一堆粗鄙的农民,他们都会声称自己极有可能被粪叉戳死。他们会理所当然地宣布,在解除这帮农民的危险武装之前,他们绝对不会在缺少完善保护的情况下上前线。   难怪这地方有人把巫师称为傲慢的骡子。   更重要的事情是,他们的集会所首领在每个城邦的理事会都拥有常驻席位,谁也没法像帝国使唤巫师那样强行命令他们。   连暗通帝国的伊述亚米雅都比这帮赖猪值得信任!   有那么一阵,低头记录的抄写员没说话,脸上僵硬的像是石头:“那几位集会所领袖说......他们说......需要......”   “得了吧。”贞德等他说不出话了才开口。她今天分配给白痴的耐心还没用完。“你也知道那群傲慢的骡子多久没离开过营地了,嗯?我要是让你发表意见,就该换你担心自己哪天会凭空消失了吧,是不是?你是不是还担心自己会被我绑到火刑架上烧死?不,我当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家伙,我只是在提问。”   “是的,他们是......他们说......他们......”   他还要把脑袋放得多低?   难不成还要把脸埋到两腿间咬那玩意吗?   贞德已经在挥手了,一脸嫌恶,就像在驱赶苍蝇。她招来了另一个书记官。她今天分配给白痴的耐心用完了。“天亮之后的另一件事,把我最后确认过的奥塔塔罗弓手位置传达给各位将军。哪怕牺牲一部分部队也要拔掉这些钉子,不然那帮傲慢的骡子绝对不会出力。”   很好,马上,赌注就会彻底投下了。   ......   “你是什么意思,巫师?”莫德雷德难以置信地对萨塞尔说,“你们的人呢,就只有这点?你们的巫师呢,都吃屎去了吗?帝国派来的军队是你们的两倍——不,三倍!”   这个杀千刀的巫师一定知道些什么!是在这次纳格拉剿灭任务之外的事情,她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萨塞尔不动声色:“我读过安图索斯那本《战争中的敌我分析》,是你们勒斯尔某个将军的著作,上面记载着盟约和利益间的抉择和有效范围......”   “你他妈当我没读过?你他妈以为我不识字吗?还有你别扯我头发!你想找死吗?”   “剿灭这些纳格拉不是最重要的任务,这些人马就足够了,”萨塞尔松开她的头发,续道,“我要把握的时机和地面上的人要把握的时机不同......”   阴谋家!阴谋家!该死的阴谋家!   “你们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内讧?”莫德雷德咬牙喊道。她揪着巫师的脖子,把他狠狠按倒在墙上。   她被羞辱了,在战场上被宿敌羞辱了。尽管这只是和她无关的背叛,但她还是被羞辱了。   这个杀千刀的村姑!   “我觉得这也算不上背叛,贞德也是这么想的。盟约一开始就不存在,只不过是有些人自顾自地这么想而已。”   “把他们的重要部队骗下地牢也是你们的手段?你们想让他们替你们面对这些纳格拉?”   “俯瞰峡谷盆地的高地上的是盖乌图斯以及麾下的巫师团,荷尔希的奥古尔多尼乌斯及其麾下武士占据着附近的高地。格里涅乌斯率领精锐弓手位于峡谷盆地南侧骑兵线左翼的山坡上面,中间战场上是安格鲁德、图索斯和希耶罗统率的骑兵队伍,骑兵队伍的右翼是哈米尔卡和哈尔基斯及其麾下的巴哈撒蛮人步兵团。虽然一部分帝国军藏在峡谷的间隙里,但根据那些在尘雾中飘扬的旗帜和徽记,我相信,那是涅尔瓦和提图拉维优斯麾下的步兵团和工兵队伍,可能携带有虫人的火药。还有一批骑兵和巫师跟他们在一起,可能准备伺机行动......我想,他们也许是辅助部队。”   莫德雷德死死地盯着他:“你们把这些全部都调查清楚了......”   “事实上,”萨塞尔耸耸肩,“这些很多都是贞德告知我的,现在时机来临了,我想......”   莫德雷德猛地侧过脸,朝断崖下方看去。是的,他们在等待什么,他们的确在等待什么。她仿佛突然通过贞德的眼睛看到了这个战场。自由城邦的那部分兵力尽力把纳格拉军团拖向北边——指挥所的方向。与此同时,隶属自由城邦的士兵大批大批的死去,一如预期地开始逃跑。不止如此,连他们的指挥所都受到威胁。很快,那些可怕的怪物就会蜂拥而上,把她正在停留的场所彻底淹没。然后,帝国那侧的驻地......   “你们在表演,”莫德雷德低声说,“你和你那个该死的爱人,你们在表演......”   “帝国把峡谷中的军队分成了两个部分,”萨塞尔语气温和地解释道,“他们派一小部分先头部队试探,装模作样地拖延一下底下的孽物,大部分则按兵不动。只要我们承受足够的损伤,他们就会出动,接收刚刚摘下一半的果实。”   这时,莫德雷德看到第一批帝国骑兵冲出盆地南侧的峡谷,如海潮般涌下山坡,让大地隆隆作响,践踏出铺天盖地的尘雾,挡住了跟随的部队。哪怕不是莫德雷德的视力,都能看到帝国部队开始和纳格拉军团接战,绵延半个峡谷盆地的战线......   同一时间,纳格拉军团已经涌到距离断崖几百米的位置,冲过了最后一道土坡。自由城邦损失惨重的兵力继续溃退。他们成千上万地向峡谷间隙逃窜,而杀疯了的怪物们则群追不舍,被帝国战线狠狠地咬在侧翼上。她看到指挥所的军官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瞭望镜和支架,联系早就准备好施法的巫师,接连消失在她眼前。   “你膝盖顶到我下面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机会   莫德雷德呸了一声,松开手后退了半步。   在这条战线上,自由城邦这边不求挡住纳格拉军团和那些丑陋的约述亚巨人,因为他们的目标本身就瞄准的不是地牢。那些不听指挥的贵族私军是个诡计,是牺牲品,用来把纳格拉军团拉到足够长的战线上,好让帝国这支部队拥有冲锋的决心。那个态度恶劣的女人知道,没有十全十美的胜利。牺牲必不可少。牺牲正是说服敌人的方式。   那么,献给胜利的祭品自然是最麻烦的那批人。莫德雷德突然想到那些第一批发起冲锋的披甲骑兵,他们在遭遇约述亚巨人后就开始全线后退,并重整阵型,只留下一帮被荣誉填满灵魂的蠢货留在原地。   可现在......   一波又一波的帝国枪骑兵冲下山坡,黑压压的兵马简直如同群集于芦苇丛里的飞蝗,涌过起伏的盆地,漫淹过长草和藤蔓,如滚滚江河般撞向疯狗般的纳格拉军团。前排的约述亚巨人努力抬起战锤,发出刺耳的狂嚎,尚未挥出,就见得峡谷南侧高地激射出道道灼目的雷霆和光束,如刀锋般划破黑暗。每一起处,黑咕隆咚的成片成片的头颅和残躯,就在这蛛网般展开的神秘弧线中扬起。巫术的光芒如阳光般照亮了地底峡谷,冷热交加的空气形成狂啸的旋风,撕扯着漫天飞舞的残躯。失去肢体的孽物们披着烤焦的人皮,如虫子般被卷进风中扯碎了,洒向四面八方。在这灾难般的巫术潮中,铁甲骑士席卷而来,犹如整片整片的墙垣在坍塌,压碎那些妄图抵抗的血肉之躯......   越来越多的帝国骑兵冲进了怪物们的战线,似乎全世界都被席卷而来的尘土遮住了。帝国的军团越过溃逃的自由城邦步兵队伍,在漫天飞舞的尘雾中撞进疯狗般的纳格拉阵线。兵刃交织碰撞,濒死者尖叫嘶鸣,狂热的喊杀声使莫德雷德感到一种巨大的讽刺。   这时,那些肉色的蜥蜴开始攀爬她脚下的峭壁。   她瞥了一眼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光明神殿战旗,白色的旗帜在风中起伏摇曳,仿佛是海难中的船帆。莫德雷德有点想一脚踹翻这可憎的东西。现在,其它人都退下断崖,只剩下她和萨塞尔两个人......   虽然纳格拉之潮的侧翼已经被帝国战线覆盖了,莫德雷德还是能看到那些可憎的怪物像鲜血一样漫过山坡,漫过她脚下的峭壁。战场中几乎看不到自由城邦士兵的身影了,他们都消失在黑暗的峡谷间隙当中。为应对这在地牢中疯狂扩散的灾难,她看到帝国的军团正奋力剿灭那些可憎的怪物。莫德雷德知道,纳格拉已经把这帮人拖住了,但他们很快就能收到地面上的消息。没有哪个指挥者不懂如何在灾难中挽回损失,或是犹犹豫豫,当断不断——除非他根本就不合格,是头靠家族关系上位的猪猡。   现在,萨塞尔正站在断崖边缘,就伫在她一侧,眺望这片疯狂的战场。在她脚下不远,可见那些可憎的怪物一个接着一个爬上崖壁,就像蜘蛛一样攀附着覆盖了崎岖的岩石,攀爬中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列列全副武装的骑兵冲过烟雾滚滚的屠宰场,但他们丝毫没有阻止纳格拉攀爬峡谷的意思......   “你还要干什么?”   莫德雷德皱眉。   “机会。”萨塞尔眼中闪烁着难以言明的狂热情绪,“我也在等待机会。”   ......   罗萨群岛被点燃了,引火者是一个来自勒斯尔的光明神殿裁判官。   帝国营地,奥塔塔罗弓手击溃了还在研究地牢战利品的帝国巫师,让他们接连倒下,很快,就只能和仆从一样提着剑战斗。这种暗红色矿石禁绝了迷道的开启,也抹去了施法者和普通人间的隔阂。越来越多贵族私军的枪骑兵号叫着冲到巫师营地当中,把阳光照耀下茫然无措的面孔当作靶子,将身披华贵长袍的博学学士当作马蹄下的牲畜。他们把这些能用言语撕碎钢铁的施法者和帝国的旗帜一起砍倒在地,任由马蹄践踏,利刃撕扯,直至对方化作不成人形的碎块,然后号叫着冲向下一个目标。索罗姆身负重伤,被抬出前线时,腰带上别着三个帝国巫师领袖面容扭曲的头颅,他在狂笑——这是法里夏斯贵族对战争的偏执。   毁灭如美酒般甘甜。   阴云蔽日,自由城邦的将军们大吼着鼓励士兵,沿着岛屿开辟出的起伏坡地突进。远远望去,他们俨如是从地面隆起的一座黑色山丘,又像是坍塌的墙垣,像是令人恐惧的尖锐长枪构成的雪崩洪流。他们把奋力抵抗的帝国兵力如驱赶牲畜似得压向对岸,淹没了目光可及的营地中每一个通道。   长枪和剑刃交错,火枪零零星星地爆响,战马嘶鸣,人人都在哀嚎和高喊,每一条通道和每一片山坡,都汹涌着铁甲骑士恣意放肆的铁流。这些狂热的士兵赶杀着、推进着、像狼群一样咬碎一切,奔涌前进,来不及组成阵线的帝国士兵则呼号着,朝岛屿沿岸边溃逃。他们拼死突围,夺路狂奔,奋力保护幸存的巫师,在汹涌的刀剑洪流中砍杀斩劈,直到双手发软,力量用尽,有时甚至陷入疯狂,抱着军用黑火药跳下马匹,冲进狼群般的骑兵阵列,把目瞪口呆的骑士炸成碎块。来自达鲁吉斯坦的大公伊柏杨就是这么死的,遇害的还有苏拉斯摩的小儿子卡涅克。   更多罗马人在指挥官们竭力的喊叫中有序地撤退。当看到岛屿沿岸的战舰时,很多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甚至有人欢呼着加快了速度。   西南侧的天空忽然被点亮。帝国执政官伊凡诺斯竭力维持手下士兵的秩序,但他们错误地冲进了萨伊克集会所伪装的营区。灾难随之降临。   从巫师们俨如惊弓之鸟的第一波攻击中活下来的几千人夺路而逃。在他们身后,集会所的巫师们升上天空,诅咒的爪牙无声地爬出地面,惨白的光芒覆盖了远方。伊凡诺斯和他的精英部队被十多道奎尔斯定向压迫术挤成废铁块,还有接近一千人在奥韦拉群体精神诅咒中发狂,瘫软在地,被扫过大地的幽影诅咒溶解成泥。 第四百四十五章 略懂剑术   这些人奔向罗萨群岛更西侧的宽广的海滩,但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是在巫师们疯狂的烈火中熊熊燃烧的帝国舰队,尾随而至的是光明神殿的裁判官贞德和卡斯城的将军格尔多图斯伯爵率领的裁决骑士预备部队和神殿骑士部队。约七千人的十字教骑士——包括献出信仰没多久的预备部队——冲来,把这些帝国的异教徒砍倒在海滩上,或是逼迫他们跳入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滚滚翻腾的黑色波涛。   战鼓一刻未停。   远方停泊的帝国战舰开拔了。   ......   暗红色的箭矢刺穿空气,划过耳边,嘶嘶作响。   莫德雷德靠在断崖西侧的掩体背后,因心悸而气喘吁吁。她被射穿的金发披散开来,在狂风吹袭中猎猎飘舞。   “你他妈的居然命令你的人朝这边放箭?还他妈的是奥塔塔罗弓手?”莫德雷德一把揪住萨塞尔的头发,咆哮起来,“他们刚才差点射死我!你这个该死的滥情巫师!还有那个该死的文盲村姑!我要把你们俩的鲜血灌到粪坑里来清洗你们对我的侮辱,你们这俩该死的狗男女!”   “这是为了抓住机会。”   “你除了我的头发,你还抓住了什么?”莫德雷德喘着气咬牙道。   萨塞尔微笑了一下:“这里是地牢的一个固定出口,通往外神的迷道。如果我用奥塔塔罗矿石覆盖这里,它就会变得极其不稳定......”   嘶嘶的声音消失了,射击结束了。她下意识地斜瞥一眼插满箭矢的断崖,后退一步,想要拔剑砍人。我受够了,我要把这个该死的巫师砍死,把他的骨灰撒进海里!   “莫德雷德。”那巫师道。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摸索着想要拔剑的手。   “你最好别碰我,巫师,如果不是这里禁绝了法术......”   “是的,这里如今禁绝了法术,连我也对此无能为力了。”   莫德雷德盯着他,仿佛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他是个巫师。巫师最惧怕的就是这种奥塔塔罗矿石。   萨塞尔朝涌上断崖的纳格拉转过脸去,朝它们当中某个模糊的幻影张开双臂,作出欢迎的手势,就像是要拥抱情人。   “瑟比斯的黑巫师。”他低声说。上百纳格拉如蜘蛛般挥舞着分叉的臂膀,爬上狭窄的断崖,直扑过来,直扑这个被奥塔塔罗矿石覆盖的禁魔区域......   直扑他们而来。   她闻到那味道了,那股恶臭的、仿佛是腐烂水果发酵的味道。   “你想找死?”   “不,”萨塞尔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没有什么机会,巫师,”莫德雷德呸了一声,“你就准备像条杂鱼一样死在这里吧。”   萨塞尔还在微笑,眼中肆虐着狂热得犹如光明神殿信徒般的神色——恰如那个该死的狂信徒村姑。“时机,莫德雷德,把握住时机......”他用那只覆满鳞片的手捏住剑柄。   “就凭——”   “我略懂一点剑术。”他说,一只手轻巧地握住纳格拉粗壮的脖子,随手把那玩意拗断。紧接着,三头狂嚎的孽物在插满箭矢的断崖上直扑过来,挥舞着生锈的弯刀。巫师从背后的剑鞘中抽出那柄古怪的黑红色长剑,握在右手,沿着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剑刃切断刻满利爪划痕的血肉。莫德雷德看到遭受腰斩的三截残躯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学来的。”   他脸上溅满鲜血。   ......   “重型火炮。”   贞德看着被轰碎的战舰残骸坠落在海岸上,拿舌尖舔了舔湿润的唇角,咽下几滴带着火药味的水珠,转过身眺望海洋。透过呼啸的暴风雨和被炮弹炸碎的岩石扬起的灰色尘雾,只能看到许多模糊的黑影。待到她慢条斯理地抽剑砍掉脚下巫师的头颅后,高耸的船帆才逐渐显露出来,炸碎铺天盖地的海浪。很快,这几艘战舰现出原型——她不是没见过比帆船夸张得多船只,她是乘坐铁甲舰来到贝尔纳奇斯的——但这几艘委实夸张得超乎想像了。   又是几发重炮在烟火中呼啸而过,在远处的坡地上爆炸,将泥土和碎石轰得噼啪乱飞。沉重的黑烟穿透暴雨,乌黑的船体拖出长长的尾流,犹如涨潮时的滔天巨浪拍上海岸。那战舰的船舷同样乌黑如铁,距离水面至少数十米高,甲板上人影幢幢,拖拽着哗啦哗啦的绞索。透过浓雾,依稀可见战舰两侧则排布着密集的黑色炮口,喷吐着铺天盖地的浓烟和烈火,让接二连三的爆炸声震荡着空气和大地。   这玩意制造的时候莫非用了什么巫术吗?   “我们该远离这地方,裁判官阁下,”一个刚确立信仰的预备神殿骑士低声说,“这里太危险了,可能会......”   贞德冷笑一声,把剑从脚下的尸体里抽出来,“裁决骑士上前,列队,原地跪下。”   “阁下?”   胆小如鼠!贞德盯着这个犹豫的青年,然后挪开目光。“清晨,就在刚才!”她举起手中长剑,声音逐渐变高,“我们在地牢中孤身寻求希望的萨塞尔,我们的巫师,为我送来了战报!”她顿了顿,四下一片寂静,只听见隆隆的炮火声,仿佛回响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的双手裹满绷带,一支小指只剩下酸蚀的指骨,那是从黑虫人的烈火和酸蚀中拖出受伤的神殿骑士时灼伤的。   “战报上,”她环视一圈跪下的骑士们,“战报上只有一件事——一件事!——他成功拖住了帝国的精锐!整整三支军团!”   神殿骑士的队列中响起肃穆的祈祷。她在战争平原上的冲锋已是被史学家记录的传奇,这次罗萨群岛的战役也毫不例外。“这是为了什么!”   “牺牲!”她咆哮,“为了牺牲!”   预备骑士们接连跪下,从最靠近她的那些人开始,他们号叫、大喊、怒吼、甚至痛苦失声,仿佛滚滚浓烟和隆隆炮火不过是这暴风雨下不起眼的杂声。   “信仰!”她举起手中的战旗,因心中的狂热而放声咆哮:“信仰!信仰面前没有恐惧!为什么!因为我们!我们就是神明降下的愤怒!”   号叫声更响了,逐渐演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个茫然无措的青年猛地屈膝,在她眼前跪倒在地,亲吻泥土,泪流满面。她挥手示意安静,命令他们一起吟诵光明神殿的祷词。   然后是那声音,从她喉咙中传出数千神殿骑士喉咙中发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汇聚成令人难以置信的雷霆般的沉重咆哮,就像大地在震荡,就像海洋在颤抖——天穹上现出一团旋转的金色大漩涡,轰鸣的闪电束在暴风中凝聚,仿佛是神明投下的长矛,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巨响。 第四百四十六章 殉爆   拥抱我主的审判吧,异教徒。   就在这一瞬间,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空,光束编织成的长矛闪耀着射穿了苍穹和暴雨,从幻影般的漩涡中坠落,砸在帝国的战舰上,俨如就在她头顶迸裂。那光比阳光更强烈,比雷霆更耀眼,轻而易举地扯碎了乌云,洒满玻璃般的天穹,让人难以视物。紧接着,响起一个短促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乌黑的战舰在汹涌的浪涛中升起,碎成两截,俨如是黑色的猛兽伫立在拱起的山丘上,发出濒死般的狂吼怒号。这声音是如此可怕,俨如是天穹迸裂了,塌了下来,震得地动山摇,仿佛整座岛屿都要碎裂。   闪电熄灭了,但火药殉爆的轰隆巨响紧随而至,如山崩地裂。构成帝国战舰的无数碎片朝四面八方喷射,海啸般的水柱直冲苍穹,夹带着碎片窜起几百米高,在正午的天空放出一团接着一团殉爆的烈火。翻卷着涌动的滚滚黑烟把正午的苍穹和翻滚的大海阻隔开来,一闪一闪地喷射出火焰,涌动着上升,就像是被囚禁已久的野兽在伸展着肢体。   水滴噼啪而降。   雪崩般的碎块和浓烟滚滚坍塌,砸在海中,扬起巨大的水柱。这雷霆的灾难和翻滚的海啸使得附近战舰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害。几道数层楼高的海浪呼啸着冲到她眼前,但是均在神殿骑士们言语构成的幻影墙壁中蒸发了。   附近战舰的火炮声低落下去,雷鸣的余波也渐行渐远,只有燃烧的血肉和残骸在浪涛中沉浮、翻滚。几个心跳的时间里,这附近的岛屿沿岸似乎都平静下来,只有更远方还在传来依稀可辨的战船交火声。   海域上空仍然冒着滚滚燃烧的黑烟。   贞德深吸一口气。她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帝国巫师被海浪冲了上来,撞到礁岩上。巫师衣衫破碎,死死抱着脑袋,不断发出痛苦的哀鸣。贞德打量了他一眼,猜测是靠隔绝术勉强挡住了火药的殉爆,但精神受到了极大冲击。   “拉米罗。”   “是的,阁下。”跪倒在地的神殿骑士庄重地回应道。   “把这个异教徒杀了,尸体扔到海里。”   贞德转身离去,伸手擦掉嘴角带着燃烧血肉气味的水滴。她听到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但连头都懒得回。   大海波涛轰鸣。   她舔了舔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背,感觉味道像是烧焦的木柴。   ......   “路打开了。”   莫德雷德转头,洒满尸体的断崖上凭空撕开一副门帘,隐约透着暗红色的光芒。迷道。迷道的入口弥漫着无法看透的漆黑迷雾,在缓缓地蠕动,形成诡秘的漩涡,像是有只手在里面翻搅似得。它看上去是活的,莫德雷德想,就像是在呼吸。   这时候她看见一具纳格拉尸体滚到她脚下。它的脖子被它自己的武器砍断,尸体像狗一样蜷缩着,开裂的皮肤成了紫黑色,血则和人血没什么不同。它手里攥着刚从地上拔下来的奥塔塔罗箭矢,脖子上那柄弯刀则是黑色的,刀柄上包裹着硝制的人皮,还装饰着——或者说,镶嵌着它们自己的牙齿。萨塞尔砍死它时肯定用了很大的力气。那一刀太过猛烈,纳格拉的刀刃又太粗糙,才让它一路滚到这里。   迷道的门闪烁了一下,就像顽皮的小孩朝倒映着月亮的水池里扔进了石头。   她想到了什么。   几具脑袋折断的纳格拉残躯滚过她身边,坠落悬崖,嘴里仍死死咬着那些暗红色的箭矢。   “它们试图拔掉这些东西......”   “你猜的没错。”萨塞尔低声说,“有人想通过这里。那个人看起来非常焦急,甚至都顾不上命令这些纳格拉全力配合杀掉我了。”   巫师后退了一步,猛地一脚踏在一头纳格拉脸上。那怪物的面孔整个陷进颅骨里,像铅块一样砸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坠下悬崖。还有十多头纳格拉匍匐在地,在箭矢插成的暗红色荆棘林中低吠,环绕着他,耐心地徘徊。   “能搭把手吗?”   “不能,我和你没关系,”莫德雷德面无表情地说,“你自己去死吧。”   萨塞尔再次后退一步。   紧跟着就是两名手执长剑的帝国武士爬上悬崖,往前急冲,朝巫师挥剑便砍。萨塞尔一剑切断来人的脖颈,接着抬脚一踢,另一个罗马武士便朝后仰去,——他膝盖碎裂,腿骨弯折成锐角。在莫德雷德以为这两人会瘫软在地死去时,无头的帝国武士忽然发出仿佛一百多个嗓子同时发出的尖锐叫声,接着像蜘蛛似得弯折起四肢,挺起身躯,从原地跃起。“安静。”萨塞尔说,顺手拿掉对方手里的长剑,像长矛一样投出。剑刃刺穿他的肚腹,把他——或者它——狠狠砸出断崖。   “你不只是个巫师。”腿骨折断的帝国武士说道,声音仿佛根本没有受伤似得。   “你也一样。”巫师说。   莫德雷德也后退一步,退到迷道入口一旁。她皱眉看着这俩人,仿佛没听懂他们的话,只是抬脚踢飞一旁的奥塔塔罗箭矢。没什么必要留在这见鬼的地方了,只要远离这些见鬼的奥塔塔罗矿石,接着捏碎梅林给她的符文......   萨塞尔抬脚一勾,一踢。砰的一声,帝国武士的身躯飞起来,遮在巫师面前,挡住了一波纳格拉的骨弓射出的箭矢。武士插满箭矢的尸体砸在地上,滚落在她脚边。   就在这时,萨塞尔突然转过脸来,视线落到她脸上,又猛地拐到她脚下。   令人不安的、鬼魅般的低笑声从她脚边传来。“再见。”   莫德雷德看到:一道黑影钻出罗马武士的尸体——一个窈窕的赤裸女性黑影,尽管略带畸形,却美丽诱人,宛如一道闪亮而朦胧的烟雾。   他失算了?   就在那道突然钻出帝国武士尸体的黑影扑向迷道的门时,漆黑的迷雾突然翻腾起一阵汹涌的浪花。   几十柄制式长剑呼啸着从幕帘中射出,发出刺耳的破风声,轻而易举地穿透血肉,将那道黑影切成了筛子。   真他妈见鬼!这又是什么情况!? 第四百四十七章 你他妈的找死!   ......   她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莫德雷德的第一印象。   从迷道走出的女性步伐很平缓,用精心保养和打磨光滑的皮革手套从尸体溃散的残骸中摸索片刻,接着,取出一枚残缺的铁球。   女性很美,举止有着合乎礼仪的贵族风度,穿着妥帖的骑兵队制服,留着银纱似得轻盈长发——梳得很光滑,刘海遮住了耳朵和前额,几乎到了眼眉。   那张文雅端庄的脸上带有胸襟坦诚的印记,依据莫德雷德的经验,唯有老奸巨猾的政治家才会有这种风度。红瞳中似乎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两片薄唇略略带着柔和的曲线,几乎像锉刀打磨过似得,看似年轻,却颇具莫德雷德在宫廷见过的那些老政治家的风度——她和这种人合不来,天生就合不来。   女性看了眼莫德雷德,半抿着的嘴微微一笑,并对她彬彬有礼地弯腰致意:   “Hesha, ejoru saika, Matanati jeskuti kah, W'Shrai iaksaraKah.”   她在说啥玩意?莫德雷德下意识地瞥向萨塞尔,却看到他皱起眉毛。   “W'Shrai iaksara Kah?”   “Ejoru tika,tanati skati wah takansi.”女性对萨塞尔点头,把手放在胸前,微微欠身致意。   “Kuz' iniri gurankas!Ejoti......”   萨塞尔思索半晌,低语着,用沾满血迹的手抚摸着他乱糟糟的胡须。在她极其不耐烦的目光中,巫师原本紧抿的嘴忽然露齿一笑。   “我说你——”莫德雷德问。   “你是为莱伊斯特的魔巢而来的?”萨塞尔打断她。   是的,毫无疑问。   “你......你是从哪里?”她皱眉。   巫师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莫德雷德。鲜血从萨塞尔肋骨间被纳格拉砍出的豁口中不断涌出,染红了那件灰色巫师袍,但他似乎对此毫无反应。   “看来你的确是。”他说,声音深邃而冰冷。   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却毫无情感——没有微笑,没有杀意,没有轻薄,就像是确认了某件事情一样。然后,他平静的脸侧过去,对着断崖下失去秩序的纳格拉军团。那目光......   她感到危险——极度的危险,心脏有如铁锤在敲。   远方峡谷惨白的闪电勾勒出他的轮廓,那张脸上看不出什么东西。长脸,令人印象深刻的鹰钩鼻,须发在风中飘舞,刻满风霜的痕迹,且溅满鲜血。但不知道为什么,莫德雷德就是本能地感到危险。   “这很重要?”莫德雷德将手指搭在剑柄上。   “非常重要。”萨塞尔说。   “不,萨塞尔,死人的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女性用合乎礼仪规范的西塞罗式拉丁语开口道。她语气平静,略带起伏,就像在闲话家常。   那人在看她......   有什么东西穿过了莫德雷德的胸口,是一把剑。难以置信的剧痛抓住了她。   这太荒谬了,她甚至来不及思考。   “!?妈的......你这......”   她听到脚步踏过尸骨。   “我发现我还挺怀念我和你的友情的,”那个可恨的声音说,“所以我得和你叙两句旧。”   两柄剑从天而降,冰冷的剑刃将她膝盖击碎,把她钉在地上。她跪倒在地,感觉自己的膝盖在血肉泥泞中划出黏稠的沟壑,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抽搐。有什么东西刺穿了她的手掌,于是她的剑从毫无知觉的手指中跌落。那只手——巫师的手——握住她的喉咙。莫德雷德用力咬过去,却碰上一条钢甲覆盖的手臂。她咬碎了钢铁,然后牙齿磕到鳞片上。   好痛......他妈的......好痛!   “这是什么?角吗?”   一只手抚摸过她的头发。莫德雷德看到萨塞尔正蹲在自己头顶,看到他毫无感情的眼神和略带好奇的微笑。然后他捏住了什么东西。   “挺小的,这犄角,不像形变者。”巫师遗憾地摇摇头,“因为你是幼龙吗?”   “谁......谁他妈的是幼龙......”她喘着气说,竭力不呕出嗓子里的血,“我是莫、莫德雷德......是不列颠最、最......”   他微笑了一下,手指轻轻舒张,沿着她濒死时才钻出来彰显血统的角下滑,抚摸过脸颊,掠过嘴唇,最后攥在下巴上。他平静地俯视着她,就像是在审视奴隶。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头发,抚摸起来手感很好,莫德雷德。你这两支犄角很可爱,你也很可爱,不过毕竟......在这之上有更重要的事情,你觉得对吗?”   “父......父......”   “这指的就是贞德所说的僵尸脸父王吗?”他低沉地问。   “你......你这......”莫德雷德从咬紧的牙关嘶声说,“你这狗......”   “狗男女。”萨塞尔善意地提醒她。   我要杀了你!   那手指再次握在她咽喉上,稍稍收紧。她没法呼吸了。   “你最好把你的口气放礼貌点,莫德雷德。”   你说什么!你让谁把口气放礼貌点?   他捏得更紧了。   莫德雷德狂怒地瞪着他,眼泪因为无法呼吸涌出眼眶。   “我说放礼貌点,莫德雷德,表情也是。”   他松开手,闪烁的眼睛盯着她通红的脸。她拼命咳嗽,血涌入口。   “我的生活真是艰巨,”萨塞尔紧跟着捏住她头上的角,话音带着玩笑似得抱怨,“为了交点朋友,连你这种没家教的东西都这么嚣张。你能体会这种心情吗,嗯?”   “开个玩笑,亲爱的莫德雷德,别放在心上,我其实不怎么介意你的礼貌问题。”他耸耸肩,“胡德之路再见,如果你能等到我下胡德之路的话。”他说,声音是如此冷漠,绝非人类所有。   莫德雷德瞪大双眼,动弹不得,巫师的身影笼罩了她。   “我——!我要杀了你!”她嘶声咒骂道,满嘴都是血。   接下来她的嘴唇被含住了,巫师高大的阴影笼罩了她,但她仍能感觉到那干燥的嘴在吮吸她嘴唇的血腥味,就像品酒人在品尝一杯红酒一样。这是一个冷漠且毫无感情的亲吻。你他妈的找死!你居然敢——你居然!   “你的血有点辛辣的味道,”萨塞尔低声说,“就像洒多了调料一样,这是个巨大的遗憾。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巫师,我建议你去问问死神胡德,询问一下你是怎么被生出来的。”   他拗断了她的脖子。   ...... 第四百四十八章 梅林的回答   ......   萨塞尔站在断崖的阴影中,眼看着莫德雷德的尸体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纳格拉残骸当中。瑟比斯的黑巫师还在挣扎。   那个真的就是尸体吗?   “阿尔泰尔。”他说。   这位公主殿下把符文球放在手心。“怎么了,萨塞尔?”她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好像是在确认重量,“想要我手里这东西?”   “什么样的法术能把人从奥塔塔罗矿石环绕的地方带走?”   “也许是爱情吧。”阿尔泰尔抬起闪烁着红光的眼睛,用玩笑似得语气轻声说,“就像第一次尝试接吻的那刻,”她像是要邀请舞伴一样轻巧地张开手指,把符文球平举在手心,“令人心碎,不是吗?”   萨塞尔转过身,伸手去拿她手上的符文球。虽然莫德雷德的消失是个问题,不过他更关心自己的战利品。阿尔泰尔。就莱伊斯特和瑟比斯的黑巫师这件事,他实在不怎么想找这女人求援,不过等到沙耶消失在门那侧后,这家伙居然不请自来了。阿尔泰尔是沙耶请来的吗?作为另一个和奈亚拉托提普有联系的人,也作为被奈亚拉托提普召回的歉意?   她把手合拢了。   萨塞尔抬起头。   “我以为你要把它给我。”   “其实我在邀请你当舞伴,萨塞尔,”银发的公主殿下说道,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然而你的举动使我感到失望,我也只好收起手指了。令人心碎,不是吗?”   “你好像变得非常无聊,公主殿下。如果现在我把你的脸剥下来,是不是能发现这张脸下面是另一个人?”   “是的,是的,”阿尔泰尔用有如叹息的腔调说,“公主殿下!这是个饱含深意的词汇,公主总会拥有一些难能可贵的任性和肆意,你觉得呢?”   她在和我绕圈子。   “是的。”萨塞尔说,“我能感觉到。不过我不是你的王子,你也别我对装腔作势。你到底想说什么?”   “谈论一点无聊的题外话罢了,黑巫师。好好珍惜这种感觉吧,并把它紧握在你胸前。因为如果你想得到你要的东西,在接下来的时间,你可能会再也难以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我说的是瑟比斯黑巫师的事情,阿尔泰尔,我要得到我要的知识——就是你手中这块核桃大小的符文球。但你说的是莱伊斯特的事情。”   “它们自然没什么区别,萨塞尔,它们都是灾难之源。”   “是的,没什么区别。它们都能给我带来难以想象的知识,还有随之而来的力量。”   “啊,知识——还有力量。”   她这样拿腔拿调是想说什么?想讽刺我?   断崖下的厮杀仍未结束,但他们之间却静得不可思议。   阿尔泰尔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她的红眼睛中闪动着......闪动着......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在和情人交谈:“还有灾难,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灾难,使你只能逃跑的灾难。”   她还在和我绕圈子。   萨塞尔盯着她血红色的眼睛看了一阵。“你想要什么?”   “我能给你帮助。”   “那么,你想要什么帮助?”萨塞尔紧紧握住她的胳膊,用刚好可以透过纳格拉嚎叫和巫术回声的音量向她低声说,“我们最后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阿尔泰尔。我已经为了莱伊斯特的事情把那个可爱的小家伙拗断了脖子,我不介意为此做更多。”   “很好,”阿尔泰尔微笑道,就像这个允诺是在达成某种重要的誓约,“再次确认你的态度使我紧张不已的心情放松不少。现在,作为达成约定的证明,我把瑟比斯的符文球给你。关于莱伊斯特的事情,我想,我们可以边走边谈。”   “这样绕弯子非常无聊,公主殿下,它会考验听者的耐心。”他阴着脸说。   “不,这是语言的艺术,黑巫师,它会让听者放松心情。”   “我们这种人之间不适合玩弄语言的艺术。亡国公主。”   “不,很适合,它能调剂心情。光明神殿的骑士先生。”   ......   莫德雷德颤抖着醒过来,只听得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脖子和全身撕裂般的疼痛还在不断扩散。她躺在地上,被疼痛压得无法动弹,身体阵阵痉挛抽搐,肌肉不停地颤抖,粉碎过的骨骼好像是铁锤在敲。她不断咳嗽,想咳出肺里的血,直到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她滚来滚去,一脑袋磕在墙上,角把岩石撞碎了。莫德雷德痛苦地捂住脑袋,蜷缩成一团,因为后脑勺新的剧痛而懊悔不已。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团乱麻般的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清晰念头是——梅林把她耍了。她用双手在自己全身上下剧痛的位置揉捏了一阵,什么伤口都没发现,连红肿都没有,就像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疼痛还在像那个巫师该死的手指一样在她全身碾动,就像她的脖子下一秒便会断掉,她甚至能嗅到恶魔的血的味道,就在她口腔里。她咳嗽了一阵,用舌头在牙齿间探了一圈,找到一点带咸味的、和她不怎么像的唾液。   还有纳格拉的血。   我去他妈的!——他居然把舌头伸进来了!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有人来了。听到脚步声之后,莫德雷德手脚并用地把自己撑起来。简陋的草叶床铺像是小刀一样锋利,似乎能把她痛到发脆的肌肤切碎。她奋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篝火噼啪作响,里面的木柴已经发黑了,似乎燃烧了很久。梅林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捆木柴。他嘴里哼着不列颠的乡间民谣,但这没法使她想起任何美好的回忆。她是在战场长大的,不是在乡野间长大的。   莫德雷德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因为霎时间的剧痛而眼角抽了抽:“你知道这一切会这么发生,是吗,梅林?”   “我警告过你了,莫德雷德,萨塞尔是你此行最大的阻碍。”   “这次是你主动离开的,梅林,你这个擅长预知巫术的该死的神棍。”她压低声音,为了不牵动到自己并不存在的伤口,“连我回到这地方也是你该死的阴谋的一部分,是不是?”   “你还真是充满偏见啊!我哪懂什么阴谋?你长这么大有见过我玩弄过一次阴谋吗,莫德雷德?” 第四百四十九章 剑士   莫德雷德心头无端涌起一股无端的恼火,仿佛早就预感到梅林会这么说。“我是个实际的人,梅林,我不讲究经验主义。”   梅林朝篝火里添了一捆柴,脸上挂着遗憾的微笑。   “真可惜,不过也是挺好的素质,不枉我为你浪费了一块宝贵的符咒。”   莫德雷德没有回答,只是阴着脸盯着他。你也知道这是浪费啊?   “你记得吗,”梅林问,“初次踏上罗萨群岛时,我们在自由城邦的营地间隙里说的话。”   莫德雷德哼了一声,点点头。   “你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莫德雷德?”   “你说——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是你认识的所有高阶巫师里最不会让人不安的一个。”   梅林用力咳嗽两声。“不是这个。”   “你说我的想法简单,原始,而且还朴素。”   打扮的像个花里胡哨的贵族青年似得梅林扬起眉毛,摇头道:“也不是这个,莫德雷德。我告诉过你,你会再见到那个巫师,那将是你最大的阻碍之一。”   “那回到刚才的问题,”莫德雷德眯眼打量梅林,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你知道我会在那里遇到他,是这样吗?”   “我也担心过这个预兆......但现在不会了。”   “预兆。”莫德雷德哼了一声,重复这个词,就像它是块碍眼的石头。“不会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梅林?”   “你的经历验证了一部分预兆。这减轻了一部分预兆中的危险,也让我得以确定很多没法确定的事情。”   “预兆?”莫德雷德难以置信地说,“预兆!你他妈就为了这个把我给卖了?如果我觉得你非常适合吃屎,梅林,我能为了验证我的预兆送你去吃屎吗?”   “至少你毫发无伤,就像梦一样经历了这一切,不是个很好的插曲吗?”梅林毫不在意地说,“英雄总要经历苦难的考验,是不是这个道理?”   莫德雷德有点想拔剑杀人。这个该死的滥情老巫师,怪不得父王对他的态度如此恶劣。   “他对我的侮辱你要怎么算。”她勉强保持冷静地问。   “那取决于你,莫德雷德。”梅林耸耸肩,竖起一根保养的像是少女的食指,轻轻摇了摇,打出这事和他无关的手势。那一头短短的银发在微风中飘摇。也许那个杀千刀的巫师萨塞尔说的对,莫德雷德不由自主地想,应该把梅林送进监狱,让那些喜欢捅后门的囚犯好好对付一下这个花里胡哨的家伙。   “比如说——你可以用奥塔塔罗矿石对付他呢?”   “这区别不大,梅林。”   “为什么?”   “就在奥塔塔罗矿石环绕的地方,”莫德雷德说,“我看着他杀了所有爬上断崖的纳格拉。一百头,还是两百头?我记不太清了。他不停地挥剑,直到那些可憎的怪物也明白了什么叫做恐惧。等到瑟比斯的黑巫师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杀死之后,那些腐臭的纳格拉就再也不敢爬上来了。”莫德雷德朝火中丢进一捆柴,“他早就不是人类了,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巫师。我能确信。”   “我们也不是。”梅林回答。   莫德雷德摸了摸她头顶的犄角,没说话。这碍事的玩意怎么还在。   梅林漫不经心地端详着手里的木柴,就像那纹路里蕴涵着不可思议的艺术似得。她看到,他对着木柴轻轻吹了口气。只见那东西突然活过来了,长满了增生的藤蔓和苍翠的绿叶。   “我们需要加快步伐了,莫德雷德。外面还有很多人在等我们的消息。”   他把这块重获生机的木柴丢进了噼啪作响的火堆,面带毫无怜悯的微笑。   这帮老不死的巫师都是一个德行,莫德雷德无不愤恨地想。   ......   厄里斯死了,死在奥塔塔罗矿石环绕成的禁魔区域内。萨塞尔则获得了他想要的战利品:记录着瑟比斯巫术知识的符文球。目前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该怎么激活这该死的玩意——它就是一块该死的生锈铁核桃,不管怎么端详都没法找出任何端倪。也许他以后会知道。前提是,他必须俘获一个毒液学派的巫师,容易操纵和控制的那种。他需要耐心地拷问,耐心地折磨,打碎那些该死的毒液学派巫师的尊严和心防,挖掘对方的记忆,解剖对方的灵魂,折磨对方的身体,从他们嘴里撬出他能得到的一切。   就像他对莫德雷德所做的那样。   这之间没什么区别。罪行与罪行都是如此相似,不管受害人无辜与否,不算受害人的身份有多古怪,不管过程复杂与否,都没有太大差别。   终究取决于力量。   不过,不是现在。   现在他的目的是莱伊斯特的古墓。   越往下走,地牢的黑暗就越来越深邃。途经一道机关索升降梯时,他看到一个低矮的荆棘丛下有撮不起眼的尘埃,于是沿着向下的阶梯走过去。亡国公主则很快认出了那是什么,天玛斯的剑士。   “哪个氏族的?”阿尔泰尔问道。他们踏过灌木和荆棘丛,来到残破的神庙废墟里。这里洒满了残破的尸体,或是四肢摊开,或是两两相邻,在神庙的每个房间里都铺了整整一层,犹如铺就一层畸形的地毯。那些奇形怪状的尸体层层叠叠,脑袋滚离身体十多米外,脸被其它尸体的残肢断臂盖住,切成两半的肚腹里流溢出五颜六色的内脏,手腕上则缠着一圈又一圈流着脓液的肠子。   “洛格罗斯氏族。”萨塞尔解释道。   那个天玛斯的剑士就盘腿坐在神庙最深处,手搭着膝盖,拿空洞的眼窝瞟了他们一眼。   “是你的朋友?”阿尔泰尔问。   “我朋友很多。”   “请恕我提醒你一点,萨塞尔——倘若你觉得这个提问不会冒犯你的话。我的问题是:刚才被你拗断脖子的女孩,莫非也是你朋友吗?”阿尔泰尔彬彬有礼地问道。她用拉丁语说了这句话,用语很优美,采用西塞罗式的句法,冗长而流畅。   “是的,”萨塞尔心平气和地微笑道,用口气完全一致的拉丁语回答,“你也是我的朋友,亲爱的公主殿下。” 第四百五十章 没有时间的古墓(一)   “我已经等待了很久,黑巫师。但她是谁?”   这句话中止了萨塞尔跟阿尔泰尔不动声色的嘲讽。他绕过神庙风蚀的灰色祭坛,跨过支离破碎的尸体,来到沙瓦宗·图兰身侧。天玛斯战士脚下是一片拼成眼球图像的瓷砖地面。带血丝的眼睛被碎瓦片和尸骨埋了起来,只剩血红色的瞳孔在外面。阿尔泰尔在铺满尸骨和断瓦残垣的神庙里四处巡视,踩过层层叠叠的尸骨,拨开地上的灰白色杂草,端详地牢居民刻下的符号和原始图腾。萨塞尔猜测她对这里很感兴趣。   “就下一个降临之年的大灾变达成约定的人。”萨塞尔抬脚踢开地上的尸体,清理出一片空地,“你可以给予她有限的信任。”   沙瓦宗平静地点头。“如你所愿,黑巫师,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多,莱伊斯特的古墓在等待我们去开启它。”   萨塞尔把一捆奥塔塔罗箭矢从背上扔下来。他发觉对方的战甲上覆盖着惨白的冰霜,正在阴冷的神庙中凝结,紧绷的肌肉也看上去僵硬不少,乍一看,就像是从曝晒过的干尸变成了冰冻过的干尸。   “你已经把莱伊斯特的古墓打开了?”他问,“我不是说我需要办点事情吗?”   “在我的设想中你本不该花费如此漫长的时间,”沙瓦宗平静地说,“是去宣泄欲望了吗?和那个眷族?还是和这个约定者?过去在我的氏族,没有完成天兰仪式的战士曾经告诉过我:在战斗开始之前,宣泄欲望可以有效达成舒缓心情的作用。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你猜呢?”   “依照我的想法,唯一的可能就是和那个眷族。”萨塞尔听到阿尔泰尔在身后说,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睡前故事,“在我的民族中没有这种习俗,洛格罗斯氏族的天玛斯战士。我们习惯于洁身自好,而不是任由欲望泛滥。”   “说的很好听,阿拉桑王室的血脉就是因为这个缘由灭绝的吗?都是因为你没有在这几百年来生几百个孩子?”   “没有价值的血脉也没有延续的意义。”不冷不热的语气。   他侧过脸,看到她从神庙的阴影中走出,和周围的废墟一样带着苍白的色彩。这地方的一切都是灰白色的,不止是枯死的灌木和丛生的杂草,甚至连尸骨都染上了灰白色,让石头看起来像是肌肤,也让肌肤看起来像是石头。她转眼就来到他身侧,从地上那捆奥塔塔罗箭矢里抽出一支,细细端详,红眼睛在阴冷的浅灰色荧光中闪烁。   “为什么要携带奥塔塔罗箭矢?”她问。   “它们可以延缓莱伊斯特恢复意识的速度。”萨塞尔解释道,朝沙瓦宗枯萎的手里递去一支,“足够吗?这些箭矢只是涂抹了奥塔塔罗矿的粉末。”   “勉强足够,”天玛斯战士说,“至少足够让我们干完事情。”   然而,就在沙瓦宗准备从地上站起时,阿尔泰尔突然问了一句话:“你知道一个传说吗,洛格罗斯氏族的剑士?”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传说?”   “当雪魔暴君在远古的间隙中解放,巨龙就会来到我们身边;一群巨龙,就如永恒烈焰之前的一阵飓风;它们眼中铭刻着这个世界的年轮,它们体内流淌着迷道涌出的鲜血,它们口中呼吸着群星闪烁的烙印;它们是守护者,在记忆中铭刻着远古的使命,铭刻着无法被奴役的意志,正因如此,它们才会来到我们身边。”   这是亚莉库索的《阿尔曼德长歌》,不止是叙事诗,也是一种预言。   亚莉库索是一千多年前的龙之套牌持有者。   一阵寒意突然攫住了他的喉咙,匪夷所思的猜想占据了他,将他的冷静逐出脑海。“你要的帮助莫非和这玩意有关?”萨塞尔压低声音。   “有什么问题吗,萨塞尔?”阿尔泰尔微笑着问。这人总是一脸波澜不惊。这让他很想看到她哭。最早他看到这位公主殿下的时候,她在微笑,现在她还是在微笑,而且是一模一样的微笑,简直像是打磨过似得。   “问题很多。”   公主殿下叹了口气,好像是为他的抗拒而深深失落一样:“我要杀了这些为守护而来的巨龙,你能帮助我吗?尊敬的骑士先生?”   “你说啥玩意?”   阿尔泰尔边说把手抬到胸前,按在心脏位置。她轻轻阖上双眼,霜白色的睫毛重叠在一起,表情不仅庄重,而且圣洁无比,当真像是个纯洁端庄的公主在宣读古老的长诗:“当莱伊斯特从他的古墓中解放时,巨龙就会依据古老的誓约脱离月之巢穴;它们是古老的徘徊者,它们承担着守护的职责,它们会阻止暴君携带着远古的记忆和冰霜重临世界。”   萨塞尔的眉毛搅在一起:“然后你他妈的想宰了它们?”   公主殿下眨了眨无动于衷的眼睛。她的微笑变得阴郁了。“萨塞尔,古老的传说不就是用来亵渎的吗?”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月之巢,黑精灵领主阿尔曼德·瑞克居住的地方,它现在就漂浮在苍白峡谷上空。”天玛斯的战士用毫无感情的语气提醒他,“红翼希拉娜,上古巨龙,纯血提安,领导着和这世界血脉相连的形变者们。它们遵守古老的誓约,因为它们是月之巢领主的朋友。它们就居住在那里。我们的氏族首领柯格·艾文曾说过:当莱伊斯特现身于世,阿尔曼德·瑞克就会派遣它们会去阻止他。”   很好,一切得到了解释。这个疯狂的女人想对付月之巢。她想对付飘浮在苍白峡谷上空居住着黑精灵领主阿尔曼德·瑞克的月之巢穴。为此,她想利用这个机会杀了遵循誓约阻止莱伊斯特的红龙希拉娜,还有她领导的形变者们——那些最古老的形变者。   不过这个解释就真的对吗?   “依照阁下的说法,似乎和《阿尔曼德长歌》的内容不尽相似?”阿尔泰尔问沙瓦宗。   萨塞尔瞥了她一眼,“预言和历史记录总会和事实有所偏差,而且通常表现于缘由方面的错误。” 第四百五十一章 没有时间的古墓(二)   “的确,这能够成为一个原因。”阿尔泰尔点点头,“既然你是个历史学家,那我就姑且相信你的说法。当然,这只不过是因为这件事情并不算重要,仅仅是为了满足我的求知欲。我需要告诉你的是,萨塞尔,如果你真的想从莱伊斯特的魔巢中获取力量,那你现在需要的保证是远远不够的。”   沙瓦宗转脸看向萨塞尔。“你想占有魔巢,黑巫师,我想你此前没有告诉我这点。”   “这有问题吗?”萨塞尔问。   “魔巢里存储着莱伊斯特的绝大部分魔力,它相当于一个小型欧姆托斯·费拉克迷道,占有它就相当于攫取雪魔暴君的力量,并将一个小型的迷道据为己有。如果莱伊斯特完全苏醒,他就会发觉魔巢的丢失,然后,毫无疑问,他会寻找。”   “那它如果在我身上呢?”   “那样的话你就会被诅咒,黑巫师。那个魔巢不能在你身上停留太久,除非你认为自己能对抗莱伊斯特,认为你能承受寒冰的记忆。”   “你是对的,”萨塞尔说,“但莱伊斯特的苏醒和恢复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能完全隐藏魔巢的气味。”   “哦?你确定?”阿尔泰尔饶有兴趣地问他。   “我可以试试。”   “如果你能允诺我毁掉巨龙的请求,萨塞尔,那我就可以在这段时间帮你抵抗莱伊斯特的威胁。”阿尔泰尔说。   听闻这句话后,萨塞尔盯着她看了很久,几乎超越了礼仪规范允许的界限。她的脸被这神庙废墟映成浅灰色。   “你确定你有这种能力?”   公主殿下笑了几声,霜白色睫毛下含笑的眼睛直视黑巫师。“和你一样,我可以试试。和你不同的是,我有更多帮手。”   “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对抗不朽者这件事上有如此的自信吗?”   “我有那么不谨慎吗?”阿尔泰尔用合乎礼仪的动作稍稍低了低头,“那我自然会表示歉意,萨塞尔。我无法孤身对抗不朽者,这点无需质疑,可在利用形式来诱导命运的走向上,我可以为你做出保证。”   “而且我不记得你有什么帮手。”萨塞尔补充道。   公主殿下耸耸肩。“我说过很多事情,也有很多事情没说。请你允许一个徘徊的亡灵保持神秘感,毕竟这也是她维持形象的条件之一,你说是吗?”   她眨了眨眼,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个残酷的微笑,恰似一个押上自己性命的狂热赌徒。萨塞尔知道,阿尔泰尔这人做出选择时的想法和他没什么不同。他们这种人在平时还算冷静,可一旦遇到至关重要的抉择,就经常会变成难以理喻的疯子。   萨塞尔目不转睛地看了阿尔泰尔一会儿,确定自己了解她的想法。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如果你能同意我的做法,沙瓦宗——”   “我没什么不能同意的,黑巫师,我的任务只有带你走进莱伊斯特的古墓,此后我就会远离这片大陆。”   远离这片大陆?为了远离灾难?萨塞尔没有仔细思考更多,反正他已经做出选择了。“很好,”他说,“请带路吧,洛格罗斯氏族的战士。”   他看到天玛斯族人张开双臂,就像是要拥抱太阳。他们四周的建筑轮廓凭空笼罩上一层模糊不清的帷幕。一阵刺骨的寒风升起,仿佛刀锋切过皮肤。沙瓦宗向前踏出一步,他们两个尾随其后。   ......   恶臭。   难以形容的恶臭。   徘徊了无数个世纪的魔力带来的恶臭。   萨塞尔放慢脚步,试图升起隔绝术,才想起自己随身携带了一堆奥塔塔罗箭矢。真他妈见鬼,这该死的奥塔塔罗矿石。   他伸手扶住墙壁,转头环视四周,沾满寒霜的墙垣立刻刺痛了他的手,像是针扎似得。所谓的古墓其实就是个似乎永无尽头的黑暗长廊,墙壁和天花板由镌刻着古老花纹的巨石构筑,并结着一层又一层厚实的冰霜。这些冰霜很坚固,萨塞尔试图敲打过,却没有敲下来一丁点儿碎片。   这走廊整体上是上升的,也许还有阶梯,可是都被光滑的冰层所覆盖,因此难以辨识。而且越向前走,空气就变得越发冰冷,可以嗅到的气味也就越来越淡薄。   渗人的寒气从他的脸颊和四肢深入,他感到奇异的麻木感,甚至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凝结成冰,被拖入更深处的黑暗长廊。通道越来越狭窄,能透过冰层看到残墙上的雕刻,还有早已无法辨识的奇怪符文。这些应该是某种巫术符记,萨塞尔心想,是囚禁莱伊斯特的人留在这地方的。   沙瓦宗注意到他步伐变慢了。“我的族人曾经来过此处。”天玛斯战士指着无法辨识的暗红色符文说,“他们留下这些防御性魔法,来囚禁过去奴役他们的雪魔暴君。”   “现在你们却要释放他?”阿尔泰尔饶有兴趣地问。   洛格罗斯的剑士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是被这句话刺痛了,才用单调的口吻回答:“我明白莱伊斯特的危险,我也同样被疑虑困惑过。它不应该被释放。是的,我是这样想的。但这是氏族首领柯格·艾文的决定,我不会违抗氏族首领的决定。”   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萨塞尔想,然而也不是只有他会投下疯狂的赌注,不是吗?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上的赌徒比想象中要多,会做出残酷决定的人也比想象中要多。   他已经用那些受他控制的灵魂建立了塔楼的地基,可以对这支军队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并操纵舆论和人心,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监视它的动向。但他还要获得更多,——他一定要。他必须在一切为时已晚前将他该掌握的东西掌握在手。   你也看到它们了,对吗,光明神殿?你们也想掌握相似的东西?这就是你们投下疯狂赌注并发起战争的原因?   萨塞尔没理会他们俩的对话,继续跟着沙瓦宗向前走。   大概在两天之后......或者是三天,还是更久?   他终于忍不住开始提问了。   “见鬼,我们还要走多久?”   “时间?”沙瓦宗的声音里居然带上了被逗乐的情绪,“黑巫师,在这个古墓里,不存在时间。” 第四百五十二章 没有时间的古墓(三)   “不存在时间是指什么?哪种意义上的?”萨塞尔问他。走廊角落,公主殿下在观察冰封中的天玛斯符文。   “你是历史学家,”沙瓦宗说,“还需要我给你讲述历史?”   “和很多人一样,我的确读过《加松愚事》的译本。不止是人类,其它种族的学者也编著过很多有关于莱伊斯特的作品,我都读过,有很多我还翻译过。但是你......你亲身经历过那些事情。”   “亲身经历过就意味着清楚的认知,这就是你的想法吗?”阿拉桑的王国公主道,“不过,按照我的想法和认知,亲历历史者本身的记忆并不会比文献记录的脉络清晰多少,反而会时间流逝产生模糊和扭曲。”   “这是你的亲身经验?”   “我只不过是在提醒你罢了,萨塞尔。”阿尔泰尔说,“个人的主观记忆经常会和事实相差甚远,更别说是生命周期超过万年的天玛斯。”   “但它可以作为不同角度的参考。”   “你总是会寻找理由来反驳我,这是你出于自尊心的主观意志吗?”   “那你为什么总有理由来否定我?”   “也许这是因为我活的比你长,”阿尔泰尔耸耸肩,“我的见识和知识也比你丰富。”   萨塞尔也耸耸肩:“啊,亲爱的公主殿下,这是个有意思的话题。关于‘见识和知识’这个词呢,你知道它在新-沃鲁曼迪语的咒文中有几种应用吗?”   “新-沃鲁曼迪......语?”   “新-沃鲁曼迪语是后提萨学派经过改良的经文契约专用语言,来源于沃鲁曼迪-泰罗丹语的后续演化;沃鲁曼迪-泰罗丹语则是提萨学派的法师专用经文契约语言,它是泰罗丹-阿提克语的分支;泰罗丹-阿提克语呢,它是前阿拉桑王室的法师专用经文契约语言,是高等泰罗丹语的分支;说道高等泰罗丹语么,它就是前阿拉桑王室的王公贵族专用语言,是泰罗丹语语群的诸多分支之一;至于泰罗丹语语群,我想你应该很熟悉,它就是前阿拉桑王国的语群统称。你们后阿拉桑的语言正是由低等泰罗丹语演化出的亚罗兰语,前阿拉桑王室一般将低等泰罗丹语称‘Caracurimoi’......你可以在我著述的《阿拉桑王国的语言演化中》翻到这些陈述。”   萨塞尔彬彬有礼地朝她躬身,“那么,亲爱的公主殿下,对于我刚才的说明,您可感到满意?”   阿尔泰尔沉默了一阵。   “见识和知识这个词在新-沃鲁曼迪语的咒文里有十三种应用,分别是幻象、回音、洞察、分离......”他提醒道。   她扬了扬眉毛,试图整理思路,但好像对此毫无头绪。她不说话了。   “好吧,”萨塞尔摊开手,“看来我们见识丰富且知识渊博的公主殿下没有更多意见了。我想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古墓的话题,沙瓦宗阁下。”   沙瓦宗咧了咧嘴。“你们的对话非常有意思,黑巫师。”他用干枯的脸部肌肉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好像是在表示被逗乐的情绪。   “古墓是远离这个世界的,黑巫师。十多里格的冰层覆盖了整间墓室,它相当于一个静止的微型迷道——绝对静止。”沙瓦宗继续说,“远在无数岁月之前,莱伊斯特的雪魔族同胞试图囚禁它,因为它们的本性使得它们厌恶暴君的集权统治。这种反感使得它们推翻了它的帝国,并给过去尚且连在一起的卡拉塞、斯塔姆和贝尔纳奇斯带来了一个绝对的冰封期,古墓才得以顺利封印。这间墓室的时代很久远,比昂西斯大陆板块尚未分裂成三块的时代还要久远,比加哈格拉提内陆海尚未诞生的时代还要久远。”   “卡拉塞?”   “你们人类城邦将卡拉塞称为七城大陆,但是我们有自己的称呼。”   “那我们需要走多久?”萨塞尔问,“或者说,度过多长时间?”   “我说不清楚,”沙瓦宗停顿半晌,转身盯着他,那对空洞的眼窝里闪烁着微弱的光,“古墓的入口跟随地牢移动了很长的时间和距离,我们进入古墓的位置也和预想中有所不同。”   “好吧,”萨塞尔自嘲道,“这真是个好消息。三个种族有微妙不同、互相知根知底也没法完全做到、甚至对这古墓的见解都偏差极大的家伙,却打算释放古老的灾难莱伊斯特。”   “我还以为你是最不在乎的那个,黑巫师。”阿尔泰尔说。   “我当然不在乎灾难会降临到谁头上,我只是在讽刺。”   “或许这是因为灾难会首先降临在你头上,”阿尔泰尔微笑道,“毫无疑问,也无需讽刺。”   “这意味着灾难也会降临到你头上,公主殿下。按照你的许诺,你得帮我挡住灾难。”萨塞尔说。他不想被嘲讽,特别是这个一脸傲慢的混球。   “或许这是由于你要面临的灾难太多了,多半是出于你自己的愚蠢,萨塞尔,甚至不止是莱伊斯特。”   “我差点就忘了你比我更愚蠢,你居然还想杀了守护者希拉娜。”   阿尔泰尔友善地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侧脸斜乜着他。“你也要为此付出一切,萨塞尔。”阿尔泰尔说。   萨塞尔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我只会付出我能付出的。”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萨塞尔说,“这意味着我能做出第二次抉择。”   “比如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跑,就像你被追杀的那些年,是吗?”   “早晚你也会像条狗一样逃跑的。”   “我想这取决于莱伊斯特到底有多危险。”阿尔泰尔转向天玛斯战士。   沙瓦宗的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长廊上,然后也学着耸了耸肩:“黑巫师,还有这位徘徊者。我们所寻求的事物,是释放一个在雪魔族也能称为异类的生物。我无法预测这有什么后果,也无法预测这到底有多危险。我认为莱伊斯特的能力足够毁掉这个大陆,我也认为它可以奴役所有的生物,——如果它想这样做的话。” 第四百五十三章 没有时间的古墓(四)   “你们和光明神殿合作的氏族首领还真是疯狂。”萨塞尔说。   “光明神殿许诺会将莱伊斯特引向斯塔姆大陆的最北方。柯格·艾文说,那里有能对抗莱伊斯特的东西。”   “帝国的祖地,”萨塞尔点点头,“那里除了纳格拉的灾难外有什么?”   “也许就是奥拉格......”阿尔泰尔的眼睛闪烁着,“你们黑巫术最初的源头,黑巫师,还有这源头背后的一切。”   “如果说莱伊斯特是这世界的年轮中最危险的奴役者,那你们这些人就是游离于年轮外的背弃者。”沙瓦宗继续带路,“这是珂格·艾文告诉我们的:外神的知识意味的不是力量,而是更荒谬的亵渎,以及更彻底的背弃。归属于这世界的生灵难以抵抗莱伊斯特的奴役,因为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孩子,是年轮的一部分。你们这种人则是背弃者。你们的烙印刻下了世界之外的痕迹。”   剑士停顿半晌,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做出评价:“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你们的确应当遭受唾弃,但你们也离这年轮中的奴役更加遥远。你们是孤立的。”   “这很重要吗?”   “重要。至少珂格·艾文说,重要。”沙瓦宗说,“如今,孤立者越来越多,甚至连神明也受到难以抵消的污染,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莱伊斯特的奴役也远不如过去那样无法抵抗了。正因如此,他希望释放莱伊斯特去抑制这个疯狂的现状,至少也要抑制住斯塔姆大陆北方的灾难征兆。如果——他是说——如果莱伊斯特和世界之外的痕迹遭遇,他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但至少不会比可以遇见的未来更糟。”   是的,萨塞尔想。末日即将来临,可至少能拖延一段时间。这时间很难预测,也许短到只剩几年,也许,靠着光明神殿为此释放的灾难,能够拖延到几十年......   这个消息足够耸人听闻,不过萨塞尔不在乎。至少他现在不在乎。太遥远的事物是没有意义的。仅就目前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他该怎么抵挡刚苏醒没多久的不朽者。   “除了孤立者,还有什么能阻止莱伊斯特呢?”阿尔泰尔饶有兴趣地问,“你们也不能控制他吗?”   “的确有其它存在能阻止莱伊斯特,但我们无法控制它,徘徊者。我们只是在赌博。”   “那么,谁有能力?”   沙瓦宗耸耸肩,腐烂的表皮从紧绷的骨头上脱离下来:“仅就距离我们最近的那位来谈,是阿尔曼德·瑞克。他的意识中存在黑暗迷道失落的女神黑暗之母的触角——尽管莱伊斯特可以奴役神灵,但古老的黑暗女神却和那些神灵远远不同。”   “曾经一度毁灭世界的族群......是很不同。”阿尔泰尔面带轻笑评价道。她好像很喜欢居高临下地评价他人。“黑精灵们如今成了流浪的雇佣兵,深陷族群灭亡的征兆;灰精灵呢,它们如今身披兽皮,像野蛮人部落一样聚居在贫瘠的勒斯尔西北方。”   萨塞尔点点头,注视长廊彼端的黑暗。“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可评判,因为祖先的荣誉并不能保证后世的荣誉。我相信光明神殿相比过去有了巨大的改变,已经成了无可想象的东西,哪怕它最初诞生于黑暗女神的怀抱也是如此,而且我相信,很多事情......也同样如此。倘若不能迎接改变,那就会迎接灭亡。”   “你还真是傲慢啊?”阿尔泰尔用略带夸张的腔调说。   “那你觉得阿尔曼德·瑞克挽救自己族群的期望是什么呢?阿尔泰尔?”   “为同胞献身的英雄,不是吗?”   就如你暗地里想要光复阿拉桑王国的荣誉一样?是吗,亡国公主?   “不,”萨塞尔微微一笑,仿佛在嘲笑她的期望一样,“我看到的是一头绝望的野兽,扎根在地,却不停地拱动着想要返回连记忆都已失落的古代。”就像你一样。   阿尔泰尔微微睁大眼睛,好像是感到困惑地停了一下,接着,发出难以察觉的轻哼声:“说的真有意思。”   “这之间没什么不同,你说是吗,亲爱的公主殿下?”他开始嘲讽她和她灭亡的国家。   “过去也有很多种。”阿尔泰尔说,就好像是灵魂被言语刺痛的人想要否认现实。   “也许吧。也许并非是所有拱动着想要返回古代的野兽都完全相同。”萨塞尔评价道,“不过呢,哪怕能返回古代,那种毫无希望的破灭也早就已经注定了。”你的国家也没什么不同。   亡国公主斜乜了他一眼。“那么就你的看法而言,这不同取决于那里呢?”   “啊!我怎么会明白这个呢?我只是个不起眼的黑巫师,我只想回老家结婚。”萨塞尔面色轻松地耸耸肩,露出带着狡黠和揶揄的微笑,“但你一定很相信这个,不然你就不会在这里了,是不是?”你真的就只想复仇?   阿尔泰尔再次发出轻哼声:   “是的,又一个嗜血的狂信徒,和一个嗜血的黑巫师。彼此结合,值得称道。荒谬,却又在荒谬中显现出难以理喻的真实。你说是吗?”   “狂信徒也有很多种。”萨塞尔说。我就知道她会说到贞德。   “也许吧。也许并非所有狂信徒都是相同的。”阿尔泰尔评价道,“那你觉得狂信徒间的区别取决于何处呢,黑巫师?取决于信念,还是取决于结果?那个莫德雷德是结果,那些死在裁判所手里的邪神信徒们也是结果。仅就此而言,你,黑巫师,还有他们,光明神殿。你们没什么不同,就像狂信徒们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是不是?”   “你一定相信你也是个狂信徒,不然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是不是?”   “哦?这就能算作狂信徒了?”   “你当然算不上狂信徒,”萨塞尔说,“大概这是因为你的信念就好比廉价的言语。任何人都能自称带着这样的信念,都能说出比你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猜你都不敢亲口说出你的信念,因为你也知道那东西有多廉价,是不是?”   “所以......你的信念就不一样吗?你自称要取得力量,可这信念到底有多廉价呢?你觉得这是否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呢?” 第四百五十四章 没有时间的古墓(完)   这次对话没什么结果,最终以阴冷的表情互相对视宣布结束。他们继续跟着沙瓦宗前进,一言不发,就像是在数冰封的台阶。莱伊斯特古墓经年不息的风吹乱了阿尔泰尔的银发。天玛斯剑士问她时,她没什么谈话的欲望,只抬了抬眼睛:“这地方实在太冷了。”   萨塞尔知道她会这么说。   ......   从通道里向下看,古墓的主墓室很袖珍,就像是个蜂巢,拱顶是粗糙的石块,地面则铺满厚实的泥土。   沿着微微向下的通道挤进来后,萨塞尔才能站起来环视四周。这通道太过狭窄,并且低矮无比,他得半跪在地才能蹲着走过来,阿尔泰尔这矮子则只需要弯腰。墓室的地面铺满黑色的泥土,被冰霜冻得发硬,中间则立着一圈石头,像是摔碎在地上的陶器碎片。这圈石头支撑着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石板。   石板表面很光滑,随处可见,也没什么稀奇的,但上面摆着许多值得注意的东西:几支鹿角环绕着一面镜子,镜面被阴冷的冰霜覆盖,边上还摆着一块硬皮革。冰冷的寒霜和它散发的烟雾为这硬皮革涂上了一抹不详的阴影。   萨塞尔拂去硬皮革上的冰霜,拿起一块小小的、圆形的冰晶块。沙瓦宗随手丢给他几支奥塔塔罗箭矢。“把矿石放在石板上,”他说,“不过别碰镜子,那会加快莱伊斯特的苏醒。”   冰晶块上的冰霜融化了,露出里面的东西。   这东西看上去非常普通,摸上去很光滑,大约只有橡子那么大,呈现油亮的黑色。或者说它就像块橡子。握到手心时,萨塞尔感觉它正在牵动自己的灵魂,仿佛这块橡子不是一个实在的物体,而是一个小小的空洞,似乎整个世界的结构和秩序都在这一个点上空了出来,只留下刚好能够容纳它的虚空。他舔了舔嘴角,感觉心跳得厉害。   “这个......就是魔巢?”阿尔泰尔说,“我没感觉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觉得这个像橡子。”沙瓦宗说,“也许它就是个橡子,黑巫师。这个真的是魔巢吗?我想你可以试着把那几支鹿角也拿起来?”   阿尔泰尔转向天玛斯的战士。   “洛格罗斯的剑士,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魔巢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知道,徘徊者?最初封印主墓室的不是我们,是莱伊斯特的雪魔族同胞。我们的铸骨者只是偶尔来逛两圈,顺便刻点符文。”   “这个是魔巢。”萨塞尔点头,“我可以确认。”   沙瓦宗耸耸肩,骨头发出难听的嘎吱嘎吱声:“哦,这还真是奇怪,不过雪魔族本来就是奇怪的种族。”   “我过去一直以为你很严肃,天玛斯剑士。”   “也许是因为你们两个太幽默了,”沙瓦宗说,“我们的族人很容易被其它人影响。”   “这是个怀有好意的评价吗?”萨塞尔瞥了一眼沙瓦宗,“我没觉得我很幽默,特别是在争吵的时候。”   “是的,黑巫师,你们在争吵的时候最幽默。我们该离开了。莱伊斯特开始苏醒了。”   萨塞尔把刚爬到咽喉的话咽了回去。   “我们需要做什么,跟紧你吗?”   “是的,至少在离开墓穴之前,你们得跟紧我。”沙瓦宗用沙哑的声音说,“否则你们就会永远困在这墓穴里,直到几千年后,另一个铸骨者来到此处。我希望那时候你们还活着,而不是只有你们繁衍了不知多少代的子嗣活着。”   “对你来说,这是一种特殊的幽默感吗?”萨塞尔问,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正端详他手里魔巢的阿尔泰尔。这种结局也不是不能接受,黑巫师饶有兴味地想,至少她对得起公主殿下这个称呼。   “也许是,”沙瓦宗说,“但它也是一个警告——只有我们的迷道可以开启出口。”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冬,罗萨群岛。   米特奥拉找到贞德时,飘着雪,朝霞刚刚升起。太阳逐渐爬出海面,浮游天际,俨如是西边空旷的天空中一颗刚砍掉的头颅,给浅灰色背景溅出了一大片鲜血。那片不详的鲜血渐渐弥漫开来,在远方的海面上流泻开去,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昨夜血战的腥味和死人的尸臭。   这颜色仿佛已经刻进每个人心中。   远方战船的炮声还在零零星星的响,而在这片岛屿上,就剩下试图从地牢突围的帝国军团残余。米特奥拉带着光明神殿的几个骑士,来到山坡上,来到最宽阔的地牢出口,周围环绕着一圈帝国驻扎时搭建的工事。在山顶上,米特奥拉看到贞德坐在随风飘舞的光明神殿旗帜底下,凝视着朝霞。她摘掉了头盔,一头浅色的金发在晨风中飘摇。那金发沾了不少黑灰和血,让贞德看着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同时却也更有领袖的气质了。   山坡下,士兵正环绕地牢出口的瞭望塔里警戒,周围是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尸体。   米特奥拉听见地底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想到了迫在眉睫的浴血战斗,不禁有些犹疑,可想到她从龙之套牌中得到的预兆......最麻烦的事情也许就要来了。   “你有事?”   米特奥拉点点头:“龙要来了,来自月之巢的龙。”   “预兆中的龙吗?”   贞德皱了皱眉头,似乎是记起她们几个月前的谈话,那是在查吉纳要塞被攻占后,将莱伊斯特古墓的消息散布到整个大陆的私下会议。“预兆中的龙......”裁判官重复了一遍。   贞德继续凝视海岛中的山丘。长长的步兵方阵爬上四周的山坡。巫师们开始有序地在附近集合,尘土飞扬......用不了多久,今天的大战也要如期降临了,除非帝国的军队打算食用地牢怪物的尸体。   他们也必须迎战,为这次罗萨战役收尾。   米特奥拉转向贞德,发现在裁判官额前凌乱的金发下,闪烁的眼睛正望向远方的海域,就像是在考虑某种决断。一阵寒风吹起贞德染血的金发,发丝拂过下巴。   “召集全军,马上,”裁判官说,“我们得撤离这里。” 第四百五十五章 莱伊斯特   ......   那个时代属于风的时代,饥渴的风,横扫过整个荒芜世界的狂风。那风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被绝望的痛苦和饥渴的狂烈占据内心,发出经年不息的嚎叫,撕咬着一切。   母亲的毁灭——这是莱伊斯特掌握权力的第一道痕迹。他将这些痕迹刻在自己的灵魂上。在寻找和控制一切的路途中,他塑造他的生命,永不停息。每当握住他母亲的头骨端详,都会令他怀念无比,都会令他想起森耶里平原上永不停息的飓风。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以来,它们在这片土地上无情地肆虐,将森林夷为平地,将山丘刻成峡谷,将海啸卷入大陆,将这土地精心塑造成它们想要的形状。他还记得他在女妖般狂暴的飓风中行走的感觉,冰冷的飓风不会让他刺痛,只觉得舒适。   莱伊斯特也记得母亲的血喷洒在那片远古的苍白色上,逐渐变成漆黑的线条。这是她应有的结局。他的母亲,他灵魂中所刻下的第一道痕迹,也是第一个从他刻意塑造的力量中逃脱的同胞,就像在那肆虐的飓风中顽强扎根在地的树木。母亲当着他的面否定了他,宣告了族群之血的分裂,甚至限制了他的自由。但那限制是如此简陋,如此浅薄,简直有如永不停息的飓风中用树枝筑起的粗陋堤坝,甚至无需他毁灭她,仪式本身就宣告了她的死亡。   这并不重要,因为......飓风犹在肆虐,飓风不会因为被它夷为平地的森林停下步伐。   他才是占据主导地位的人,他必须学会毁灭那些不肯遵从他精心塑造的一切。挣扎的失败是她的烙印,而塑造的失败则是他的烙印。   他的同胞们是他在灵魂中刻下的第二道痕迹。   雪魔恐惧群居,他们称此为暴政的源头,他们甚至引用自己残酷的历史作为证明——如此荒谬的证明!莱伊斯特惊奇地发现,他们是被过去塑造成这样的,而他,统御主,他可以重新塑造他们,通过统御这个荒谬的群体让他们得到重生。   他试图在前进的道路中征服他的同族,但结果不是他们逃脱,就是他不得不杀死他们。这样反复上演的游戏只能带给他短暂的满足感,转瞬即逝,犹如飓风中一缕苍白的呼吸。哪怕在他身边聚集了汪洋大海般的野兽,哪怕自然的能量也屈服于他的意志,这件事依旧无法得到任何改变!可是,自然也会受到枯萎和死亡的束缚,哪怕自然也无法像他这样不朽,就像火也会烧尽一样——这是一种可憎的逃脱!   这种逃脱是他也无法控制的。   如此可憎的逃脱!他诅咒它!   大地在他的诅咒中形成荒芜的冻土,无数种族在他的诅咒中走向无法逃脱的灭绝。它们在反抗他,连大地也在反抗他,但那反抗是如此遥远——跟他母亲的鲜血一样遥远!——大地的力量没有指引,尽管永恒不绝,却永远无法压倒他,所以这烈火还在烧炙!所以这飓风还在吹袭!大地的反抗就像扎根在地的森林,但他能精准地破坏和毁灭这森林中的一切。   如此浅薄的反抗。   然后他遇到了第一个玛斯人,或者说,执行过天兰仪式的玛斯人——Ti'an Imass。他们不过是蝼蚁,却拥有不朽的生命,甚至能够屠戮他那些胆怯的同族。不出意料的是,那些干枯的玛斯人反抗他的意志,推翻了他的奴役,但和其它种族不同的是——那些干枯的、瘦削的蝼蚁居然还能存活。这意味着他们拥有无限的、卑微的希望。莱伊斯特在他们身上找到了微不足道的乐趣,每一个天玛斯逃离,他就去寻找下一个。那些干枯的玛斯人和自然的联系微不足道,因为他们只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玩着暴虐的游戏。   他们无法打败他,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尸横遍野的昂西斯大陆上,在那个值得怀念的日子,他品味着他稀少的怀旧情绪,然后,东方的天际线终于开始发亮,一束束长枪般的阳光穿过峡谷,撕破了无穷无尽的黑暗,照亮他眼前的一切。在那个值得玩味的清晨,他塑造了一个勉强能称为帝国的东西。   虽然这和预想中不尽相同,虽然他饱受其中社会百态的困扰,虽然这只不过是一种可怜的、卑微的胜利,甚至称为失败也不为过,但他还是得到了微不足道的满足。遭受奴役的天玛斯们在他塑造的这个社会,在他塑造的这个浑浊的泥潭中蓬勃发展。   莱伊斯特品味着因他塑造的秩序所扭曲的一切。   他品味到他们的自我说服,他品味到他们在奴役中宣布他们拥有自由的意志,宣布他们可以塑造自己的命运——在这个由他塑造的社会里——如此荒谬的自我满足。   他们精心挑选出勇士来象征他们的意志,并用不断地挑战来让那些勇士蒙受失败的阴影。他们循环往复着同样的命运,却称此为成长、萌发、智慧。那些蝼蚁的确是如此称呼他们那些荒谬行为的。   当时他们的确是如此自称的。莱伊斯特可以确信。尽管在他们之上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为了获取更大的满足,他稍微修改了自己的意志——看不见的存在。这个帝国越发漫长,那些干枯的玛斯人,还有他们从曾经的后裔中甄选的进化种族,他们玩弄的游戏,就使他得到越发前所未有的乐趣。   他一直在观察,但插手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数百年后,最初的记忆已被忘却,秩序则继续扭曲,莱伊斯特的奴隶们把他当作神祇来顶礼膜拜,同时却不顾他们对他根本一无所知。他们修建了神庙来侍奉他,还形成了宗教和祭司团体。那些祭司们模仿了他过去的暴政,并称此为神的旨意,供奉为文明诞生以来最神圣的秩序,然而这种荒谬的重复只能让他讽刺地摇头不已。   那应该是一个持续数千年的帝国,它的灭亡应该由他亲手完成,理由则不过是他的厌倦......但它提前毁灭了,被他卑微的同族们。 第四百五十六章 统御主   谁能怪罪他沉浸在怀旧情绪当中呢?当时莱伊斯特从没想象过这样的事情,当时,莱伊斯特以为他们不过是些沉浸于过去中的失败者,他们被失败所塑造,也被失败所限制,居然还称此为历史的证明!可在千年之后,他的同族们却再次站在他眼前,站到本不该发生那件事的地方。他们居然认为他的行为是如此令人憎恶,他们居然会帮那些短命短视的天玛斯脱离奴役!——他们几乎要被那些干枯的玛斯人消灭了!   也许他们就应该被消灭。   可最使他惊讶的是,他的雪魔同族们居然形成了社会和群体。这个群体的唯一目的就是摧毁他的帝国,以及囚禁他。   一个短暂的社会,和一个更短暂的社会。   他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无法想像......   这是刻在他灵魂中的第三道痕迹——不管自那以后世界产生了多么荒谬的变化,莱伊斯特都已准备好去应付它。现在,他醒过来了,从怀旧的情绪中彻底醒过来了。   他的四肢,还有他的灵魂,在不知多少岁月的停滞中嘎吱作响,迟钝的疼痛和尖锐的撕裂在他的血肉中相互交织,犹如炽烈的炭火塞进他的头颅。他缓缓地将自己从冰冻的土壤中挖掘出来,品味到诡异的熟悉感,还有诡异的疏离感。他在这段时间会很虚弱,虚弱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但是,他最终还是能踏进一片崭新的领域,这是他从长眠中体会到的领悟。   快了。很快了。   他闻到了那味道。陌生的味道,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恶臭——如此清晰可辨!——也许这世界悄然发生了某种难以想象的改变。也许这能带给他新的乐趣。   莱伊斯特舒展着僵硬的肢体,他那枯萎龟裂的脸颊上扭曲出一个残酷的表情,不知算是微笑还是怨忿。他的下獠牙撕裂了干燥发脆的皮肤。或许他短命的崇拜者们依然存在,或许他们世世代代都在搜寻他的踪迹,思考如何释放他,现在,他们的统御主回来了。   也许他们正潜藏在这世界的角落恭候他,也许他们已经灭亡。   但这没关系。   寻找失踪的魔巢才是他的首要任务,他的力量被剥夺了,被那些可憎的雪魔族叛徒剥夺了。他的力量就存储在里面。   但它不会离开太远,因为没有什么能阻止他重新获得力量。   他驱动着这木偶般僵硬的躯体,摇摇晃晃地走在古墓外泥泞地上的雪水中,冰霜也在他脚下溶解了。那些铭刻满符文的墙壁伫立在他眼前,但他看到的不是墙壁和符文,他看到的是那些干枯的玛斯人在这墓室中日复一日刻下的隔绝屏障,他听到的是无以计数的脚步声在这墓穴中回荡,数千年前,数万年前......那是过去的声音。   他们在这里囚禁他。   我知道你们在恐惧着什么,秘密......秘密!即使是那些可憎的背叛者也无法用屏障阻挡被遗忘的过去!   莱伊斯特作了个手势,古墓朝外剧烈的震荡,碎裂成无可计数的尘埃。飓风咆哮着,将数以千计的建筑废墟和尸骸卷入狂烈的风眼,围着中央的黑暗里搅拌。爆炸的烟雾萦绕着坍塌的岩石,冰冷的吹息拂过身体,那股恶臭更浓郁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恶臭。   雪魔暴君走入地牢当中。   ......   远方的罗萨群岛在翻滚,宛如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即将苏醒,它被起伏的破碎山峦和迸裂的建筑残骸所覆盖,被像疯狗一样逃离岛屿的身影扭曲——那些不仅是岛屿中残留的帝国军队,甚至有逃出地牢的孽物,无数尖叫着的身影!脸盆大小的蜘蛛,古树般崎岖高大的无头狼人,浑身烈焰滚滚的巨犬,匍匐在地的畸形缝合僵尸,佝偻的矮人,还有挣扎着逃跑的罗马士兵,无可计数!狂烈的飓风咆哮着,如山峦构成的猛兽般咆哮着,一道接着一道升起,将成千成千的孽物搅入肆虐的风眼,扯上几百米的天空,朝四面八方洒下。   那个灰绿色的人影在它们当中行走。   阿拉桑的亡国公主扶着他的肩膀,可萨塞尔没注意听她的惊叹声,他听到的是另一个声音。那是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从人类尚未诞生前的记忆中发出的声音,犹如将狂乱的飓风和冰霜填塞进他的头颅。从这世界的年轮中,从无数在远古的飓风中死去的生灵口中发出的声音......那是寒冰的记忆。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我怎么可能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萨塞尔,我想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这记忆还在迸发,犹如他眼前的岛屿在狂笑的力量中迸发。咒语!咒语如滚雷般撕裂这地牢。莱伊斯特张开的双臂中,一束庞大的苍蓝色光柱升腾而起,比尺子画的还要笔直,比席卷的飓风还要高,比岛屿上的山峦还要广阔。它照亮了被它射穿的乌云,朝阴霾密布的天穹无边无际的黑暗延伸,然后凝结成比天空还要蔚蓝的冰晶......   破碎。   地牢彻底毁灭了。它发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痛苦哀鸣,只有黑巫师能听见这个声音,不可言说的生命死去的声音!成吨成吨的泥土石块和建筑废墟升腾到几百米高的天空,无可计数的破碎冰晶折射出天穹璀璨的色彩,连破碎的尸块都浸染为一色,比大海的暴风还要剧烈的气流席卷涌动,汇聚成旋转的大漩涡。它搅拌着,搅拌着,搅拌着......宛如一条冰晶构成的脐带,把地面和云层连接起来。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黑巫师。   如此疯狂!如此扭曲!一念之间,灵魂的一次轻轻抖动,就让一切都天翻地覆。那些发狂的地牢孽物在旋风中搅动,发出锉刀刮动般的濒死惨叫,逐渐汇聚成难以置信的尖利咆哮,一百道,一千道,一万道!萨塞尔看到这世界的年轮中最不可思议的灵魂在旋风中心闪烁,那是束缚在干枯躯体里的不朽者,至高的统御主,外面浮现着疯狂的经文,悬在空中......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统御主。 第四百五十七章 寒冰记忆   Brato' tos gingies Tufu'ejui......kutmul ejoti wah takansi!   萨塞尔低吼着魔巢灌注到他灵魂中的古老语句,用力攥住阿尔泰尔的手臂,盯紧她略带惊异的眼睛。他看到她瞳中他的倒影。白色眼球中央的湛蓝色瞳孔,如此冰冷,镌刻着难以计数的咒文,一个古老种族的记忆在他眼底闪烁......   “你做了什么?”   我把魔巢吃了,统御主......我看到了统御主!莱伊斯特就是统御主!   “你把魔巢......吃了?我还以为我才是最疯狂的那个。”   人变得疯狂,就不会再关心后果,阿尔泰尔,当恐惧蔓延到最深处,反而会感到平静。   萨塞尔死死咬着牙,盯着眼前略略睁大眼睛的阿尔泰尔。   带我去找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个想法不错。”公主殿下的嘴角折出一丝微笑,阴郁的微笑。“我也很想去见见她,萨塞尔,见见那位米特奥拉·艾斯特莱希......”   然后黑暗盘旋着吞没了他。   ......   飓风,饥渴的飓风,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被绝望的痛苦和狂乱的欲望占据内心,发出经年不息的嚎叫,撕咬着一切。那个时代是属于风的时代,能撕碎山峦的飓风掌控着昂西斯大陆所有生灵的命脉。而莱伊斯特,雪魔族传说中的统御主,世上最后一个逼迫那些不朽生灵缔结契约的个体——将这些飓风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处。在文献中,他是个模糊的形象,仿佛盖满灰尘的传说故事;而在萨塞尔的灵魂中,统御主占据了他的意识,莱伊斯特在这狂乱飓风中见证的一切不断在他的精神中上演。   错乱的记忆。被雪魔族封印在古墓深处的记忆。   远方的地平线在翻滚,被连根拔起的参天古树扭曲。萨塞尔眼看着铅灰色的飓风,比他在岛屿中见证的一切庞大千百倍的飓风,覆盖了整个地平线。那声音宛如锉刀刮动钢铁发出的巨大尖叫,比雷霆的咆哮还要尖利,比海啸的轰鸣还要磅礴,比地脉的迸裂还要恐怖,渐渐汇聚成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这飓风淹没了他,吞噬了太阳,让一切都坠入深沉的暮色——无比强烈的飓风,覆盖在他身上。那痛苦无法形容,就像一百柄刃锯在刮擦他的骨骼,一千柄锉刀在切割他的经络。萨塞尔发出狂乱的低吼,不过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这只存在于古老种族记忆中的飓风时代早已逝去,甚至逝去得比人类的历史还要长久。同时他也知道,在飓风中见证这一切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雪魔族传说中的暴君和统御主——莱伊斯特。   莱伊斯特。   咒语滚出咽喉——统御主的咒语。汪洋大海般的古树在他眼前冻结,只剩下一堆破碎的冰晶和剔透的残骸,掠过他张开的灰绿色双臂。他听到了那声音,他感觉到奥托帕迷道在他灵魂中张开,犹如彻骨的冰霜在冻结他的五脏六腑......那是创世种族的迷道。   我是——   萨塞尔拼命咳嗽着醒过来,眼前交错着现实和幻象。他想说话,不过嘴唇冷得没法出声,双手像爪子一样紧握住不知是谁的手臂,手指不停颤抖。   “很痛啊......你这老混账,而且还很冷。”   这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柔声让他平静。温软的双手抚摸着他的脸庞,拂开落在他脸上的头发,抹掉他额头上密布的汗水。   他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卡莲?为什么是她?这他妈的是哪里?现在是哪个年代?这个杀千刀的亡国老矮子!她趁我昏过去的时候把我丢到了什么地方!?   他在她怀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嘴唇贴着她纤细的锁骨,手臂抱着她柔软的腰肢,身体间歇性的颤抖。他拼命驱散眼前的飓风,试图分清他身处的场所——还有时代——还有他到底是谁。   这代价比他想象中要大,但也不是不能接受。问题在于,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看上去心绪很不平稳,明明脸贴在我肌肤上,却连发情都做不到了。我还以为你一直会是条发情的狗,碰到我的手就想把我拖到树丛里,现在是发生了什么吗?被谁通了后面?”   这是哪里?他用意识直接提问道。   “这里是法里夏斯城外。”   你说什么,卡莲?你跟哪些人在一起——我是说,在法里夏斯的城墙外面?   “罗马人的第三军团。”   现在正在攻城?   “是的......他们正在攻城。战况已经僵持一个多月了,法里夏斯在这里驻留了很多巫师,兵力也很充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卡莲不留情面的一笑:“为了让你好好悔改自己的本性,我每天晚上都在到处留宿,舔其它男人的下面,给你戴绿帽子,禽兽。”   我没在开玩笑,我给身上下了致死的咒语,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附近的人都会在诅咒里走上胡德之路。   “......你这人真是一点人性都没有。”   你看到了什么?   “瘟疫,玛莎集会所的巫师们制造的瘟疫和疾病......从最简单的浑身冷颤、肢体痉挛,腹泻呕吐到致命的癞状红斑、黑狼疮、亚索拉脱水症,还有许多连我都闻所未闻的诅咒。军营里到处都是来不及治疗就死掉的患者。那些巫师污染了附近的水,还污染了附近的粮仓,在守城战里抛射填满了致命毒素的烟雾武器......”   他似乎感到了她低了低头,就像是要祈祷似得,这是她想摆脱负面情绪时的惯常动作。“我也不明白什么阵营和仇敌,毕竟那对我太复杂了。说到底就只是尽力治疗,分享自己在勒斯尔学到的知识,能救几个就是几个吧......”   那他们还在攻城?   齐声的怒吼,攻城器械的轰鸣,凄厉,而且冗长。“医术的效果还算可以接受吧,我劝过那位军团长,但是她比我想象中要固执的多。应该说是很糟糕的人才对吧,比你还糟糕。”   我有不好的预兆。   “预兆?”   “预兆,”萨塞尔猛地咳嗽两声,在她怀里勉强撑起身体,“或者说猜想。”他盯着卡莲。 第四百五十八章 我爱你   “和这场攻城战有关吗。”她总是能轻易明白他在想什么。   我是什么?   “是,”他喘着气说,“不仅如此。”他再次咳嗽起来。   “如果太累的话,就别勉强起来了,你看上去就像被一排壮汉轮着上过一样,快从发情的老狗退化成柔弱的小女孩了。”她说。   “如果我退化成小女孩的话,我就没法把你装进我的筐里了。”他勉强保持冷静地回答。彻骨的冰霜又在渗透他的内脏,就像有锉刀在搅。她肯定能体会到同样的东西。   “这个形容真够难听的,可不管怎么样,我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卡莲像抱着孩子一样把他抱在胸前,放低声音,续道。营帐帆布很薄,连似乎很遥远的攻城战都能渗透到这里。“因为卡萨斯平原的那场战役,还有罗萨群岛的雪魔族古墓,每个人都在议论贞德。我很吃惊,但也不是那样吃惊——”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在苍白峡谷的时候,我会感觉你们距离很近。但在这里的时候,即使是每天睡觉之前,也有人讨论千里之外的事情,讨论那些让我的生命渺小到不值一提的事情。那时,我都感觉他们口中的她,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很遥远吧,就像历史文献里会着重记述的人那样。”   萨塞尔从这话里听到了其它东西。他试图不去想的东西。“你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过去问过我做修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吧,萨塞尔。我告诉过你,其实就是祈祷,还有宽恕。问这问题的时候,我感觉你距离我很近,近得让人不舒服,因为从没有人会距离我那么近,但我想,这就是你的习性吧,你总想要获得女孩子从内到外的一切。那时,你解释说,这祈祷既是宽恕他人,也是宽恕自己,我觉得......这其实就只是我想试着宽恕自己而已。”   可你看到了。   “卡莲,你不需要担心这种......”   她笑了笑,好像是为他下意识地安慰感到很有趣。她轻轻地咬了咬他的耳朵。“在安慰女孩子上,你总是做到我都没法想象的程度呢,萨塞尔,而且你其实和贞德很像。我是说,尽管你距离我很近,但你其实是那种会划分时代的人——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就像贞德那样。只不过你总是站在很高的山顶上,所以才能看到很多,包括女孩子会怎么想......”她用越来越低的声音说。   我看不到。   “我没那么了不起,卡莲,也许这只是情人眼里出——”   “但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萨塞尔,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是没法把任何东西装到你的筐里的。哪怕是我这种习惯于忍耐的人,也知道有些要发生的事情无法抗拒。这就是我们和世界本身的矛盾,对吗?我并非是在劝告你,我只是说,请你做好准备,请你做好放弃什么的准备,萨塞尔。你觉得你距离我很近,我也这样想,因为,真的......真的从来没有人会离我那么近,但事实上,你是离我很远的。”   告诉我,我是什么。   他重重地吸了口气,从她怀里支起身体,背靠到营帐的床铺上:“卡莲,你——”   “你该离开了,萨塞尔,你梦中的东西要来了。”   “你说什么?”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那个声音,”她说,“昨晚阿尔泰尔把你丢在我这里,今天,第三军团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装模作样地围城,另一部分在远处继续修建工事,以免瘟疫扩散——现在,围城的人也开始撤退了。”   “你......你都听到了?”   “我听到了很多,萨塞尔,也看到了很多,飓风的时代也是,寒冰的记忆也是,甚至是人类尚未诞生时的统御主,还有那个在你耳边低语的声音......不过我习惯忍耐了,所以还压抑得住。”卡莲也支起身体,透过单薄的睡衣,可见她缠满绷带的瘦弱身体。她双膝跪在他面前,把双手按在他胸口上。她眼睛合拢,睫毛在颤抖,看上去像是在祈祷,也像是在祝福。“随你而来的灾难会毁掉这里,也许在未来,它们会毁掉更多东西,但我还是会在这里祝福你。是非常自私的祝福,不仅没什么用,甚至违背了我相信的一切。我,或者说,像我这样的人,会一直停留在山间某处,但是,我相信你会成为......”   告诉我,我是什么。   “这太荒谬了!我不过是在追逐!”   “飓风会将你撕碎的,萨塞尔,你在追逐飓风的时候,飓风也在追逐你。你要离开这里,在飓风循着你的气味降临之前,你要离开这里。”   “但是你呢?你——”   告诉我。   “我很安全,我一直停留在山间某处,停留在没有风的地方。我会和其它人到东南边的山涧扎营,等待这里发生的一切走向结束。”   “那你,卡莲,你刚才说的......”   “不过出于私心的祝福罢了,是最廉价的言语。任何人都能说出这样的言语,正因为如此,它对这个世界毫无意义,可我毕竟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到了。”卡莲按着他的胸膛,把发凉的薄唇印在他嘴上,“我爱你,萨塞尔,我爱你......也许我这辈子也只会对你说这句话。不过......你就别想把我装到你的筐里了,我是不会永远跟随你的,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你这贪心的家伙,我们都知道。”   告诉我。   .......   大地在痛苦中尖叫,城市在恐惧中颤抖,站立的人都被晃得东倒西歪,地上尸体的手臂都在颤抖,飓风在岩石的罅隙中流淌,就像是滚烫的热血。连绵的山脉往北方的天际拱起,犹如世界之脊从地脉中张开了肋骨。大地碎裂了。炽烈的岩浆从地底喷射到天空,俨如瀑布在倒流,铺天盖地的烟雾、碎石和灰烬弥漫开来,形成一道道遮盖了太阳的烟尘柱。那喷发的巨响如大海的呜咽,卷起海啸般剧烈的热浪,余波扫过数公里外阿尔泰尔的身体,高高扬起她映染成赤红色的长发。   她笑了。   如此壮观。 第四百五十九章 无尽饥渴的真理   不属于人世的咆哮震开了岩浆喷发的余波,她周围的天空则随之变成黑夜。阿尔泰尔侧仰起脸,彼此重叠的庞大黑影飞过她头顶,遮蔽了整座小山,接着掠过她身处的山坡。   Eleint Estideein......巨龙,红翼希拉娜,还有她领导的远古形变者们。   阿尔泰尔随着他们的身影转头,看到这五头巨龙朝莱伊斯特的方向滑翔,低吟着龙族迷道的咒文。正中央那头长着四支黑色尖角的巨兽就像一座山,鳞片红的像是烈火,体形几乎是其它四头的两倍;另外四头黑色巨兽则长着银色的犄角,翅膀上也有银灰色的尖刺,环绕着中央的红龙掠过天空。   她能感受到龙族迷道在空气中弥漫的气味,灰冷,沉重,就像漆黑的大海边潮湿的雾气。那是种古老而久远的魔力,远在人类诞生前诞生的第一迷道——斯塔沃·德梅兰。   为什么他们会被派来,阿尔泰尔想,因为是无法被莱伊斯特奴役的血脉吗?   还是说这一切其实和血脉无关呢?他们无法被莱伊斯特奴役,这里面没有什么复杂的缘由,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效忠于阿尔曼德·瑞克?   可能性太多,无法做出合理的判断,不过这不重要,捕获希拉娜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大地和山脉再次颤抖起来,成吨成吨的岩石冲上天空,洒向四面八方,震荡和碎裂的声音甚至能传出几公里外。法里夏斯所在的地方模糊了,就像从天穹上垂下一层灰色的幕帘。飓风吹袭,卷起铺天盖地的尘土,围绕着中央的黑暗搅拌。   然后她听到巨龙的咆哮。   真是壮观。   阿尔泰尔凝视远方,整理了一下思路,舒张着手指——很好,至少萨塞尔是个很好的诱饵,把他投放到此处也是个正确的决定。这个诱饵已经引来了莱伊斯特,莱伊斯特则引来了黑精灵领主的龙。古老灾难的碰撞必将使法里夏斯迎来破灭,待到这场不朽者的战争结束,就该轮到他们收拾残局的时刻——正像她期待的那样。   这个残局收拾起来轻而易举,最重要的还是希拉娜。捕获她的目的不仅仅是进一步减少月之巢的威胁,也是出于她盟约的要求。塞米拉米斯的要求。   那个从墓地里苏醒的老女人掌握了重力魔法的秘密:她能构筑起浮空堡垒。   蚁怪的浮空堡垒......这件事和魔巢、雪魔族的统御主还有那些天玛斯放在一起,再加上那只伏妖......原本只存在于文献记录的古老迷道和种族纷纷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真是奇怪的感觉。   远方剧烈的震荡更加刺耳了。两个古老迷道在远方野蛮至极地相互撕咬,形成一个尘云滚滚的黑色大漩涡——无比强烈的飓风,从地底连接到云层,就像一条黑色的脐带——草地、泥土、岩石和城墙全部都在这漩涡里变成了齑粉......   她几乎能听见那些人的哭叫了。毁灭如美酒般甘甜,是吗?可惜动手的不是她自己。   如果魔巢没有被萨塞尔吃掉,这件事原本会更完美。她想获取的战利品之一也有莱伊斯特的魔巢,她甚至连理由都想好了,就说为了吸引莱伊斯特她必须拿着这东西。可是萨塞尔这家伙却直接把魔巢给吃了,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魔巢已经没了。难道那个黑巫师以为那东西是块烤肉吗?这个疯子,他居然还敢在古墓里讽刺她......   他一定对汲取魔巢的力量有所准备。这知识不可能来自于他,这知识怎么可能来自于他?那么到底是来自谁呢,所谓的恶魔学派的领袖吗?扎武隆?那扎武隆又是什么人?   她在这方面的调查一无所获。   扎武隆是个谜团,他在这世界上没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可她似乎又能从任何文献的角落找到他的影子。一个阴谋家。不朽者里居然会诞生这种潜藏在阴影里的阴谋家,不仅如此,还没有任何文献记录流传,这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相对而言,莱伊斯特反倒正常的多,至少他在各种古老文献里都是绝对的主角。   那么,关于莱伊斯特这件事,米特奥拉的承诺就真的有效吗?光明神殿自称能使用魔巢的气息构筑起虚假的诱饵,他们说,他们能将莱伊斯特的灾难引向帝国最北方。那里有瑟比斯的巢穴,即下一个降临之年的征兆。也许,奥拉格和他疯狂的‘主’......从这个世界的神明尸骸和那个世界的外神尸骸中诞生的......所谓的‘Sincurimah-Tsuru’,‘无尽饥渴的真理’......也在那里留有他们受世界诅咒的触角?   无尽饥渴的真理这称呼显得有些不知所谓,但终究名字只是名字,名字可以有无数个,就像斯塔姆大陆、罗慕路斯大陆和祖地一样。这些名字说的都不过是同一种东西,只是反映不同的群体对于某件事的认知罢了。可对她派出的间谍来说,这却是他唯一的收获,因为不久后他就背叛了。不仅如此,那个间谍还出卖了他的上线,并在她的间谍网里牵连出数不胜数的损失。   那可真是个让人心痛的背叛。   阿尔泰尔遥望北方,那里既是背叛发生的地方,也是帝国的祖地。至少曾经是。现在那地方是钢铁要塞围聚成的帝国前哨,用以应付不断涌出地表的纳格拉。那地方曾经很荒芜,后来则在祭司和巫师的术法中成了广袤的绿色原野,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味道......那里原本让阿尔泰尔心情很好,至少在开掘出纳格拉繁衍的地底巢穴之前是这样的。   凄厉的吼叫响起来。阿尔泰尔转过脸去,看到一头黑龙轰然坠落,就像高塔颓然崩塌,狠狠砸进法里夏斯的上城区。还有一头黑龙死去了,在冰霜和飓风的切割中四分五裂。红龙希拉娜的鳞片上则密布着数不清的伤痕,燃烧的血像岩浆一样滴下来。   这几头龙也是个宝库。   “形势怎么样了?”   阿尔泰尔侧脸瞥了眼塞米拉米斯。她总算过来了。“形势很好......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就在恭候你的到来。那么,奥韦拉学派呢?我想你明白,我们需要整个学派的力量。”   作者留言:   求撒点刀片。 第四百六十章 警告   塞米拉米斯还是穿着她那套舞会礼服似得着装。漆黑色的底,用金线绣着波状花纹,玫瑰样式的深红色丝绒内衬,手腕上扎着长长的黑色丝带,好像夜晚的妖魅一般。值得注意的是,她的丝带和手背上扎着金色的尖刺——这是对恋人的警告,绝对不可三心二意。   莱伊斯特毫不留情地轰击法里夏斯的城墙,片刻不曾停顿,只因黑龙掠过那地方的上空。空气不停震荡,巫师们构筑的隔绝术接二连三地破碎。阿尔泰尔看到法里夏斯最高大坚固的几座重型塔楼被飓风撕裂,笨重地倒塌,压垮城墙,雪崩般滚下山坡,变成泥石流般的碎石和土块。那碎裂声犹如地底的震雷。玛莎集会所的巫师们放弃了抵抗,开始执行他们最擅长的一件事——逃亡。这帮人撕裂了迷道,抛弃了城市里尖叫着逃亡的平民和士兵,远离了现实世界。   巫师们总是很擅长逃命。   阿尔泰尔几乎可以确信,在这次灾难中,集会所的巫师们受到的损伤甚至没有一次奥塔塔罗弓的集火惨重。   烟雾和尘土翻滚,将大半个城市包裹在内,好像在薄雾中洒下一层暴雨,连红龙希拉娜的反击也看不见了。烟雾和飓风的缝隙中充斥着巫术的光芒,好像是沙尘暴中的闪电,有时有闪烁的光线和瑰丽的烈焰从烟尘中喷射出来,像阳光穿过黑色的薄纱一样。   古老的迷道在碰撞中震荡,传出古怪的韵律,让阿尔泰尔欣赏到美妙的乐曲,就像是这场毁灭的伴奏。无比壮观的毁灭。   “和你看到的一样,塞米拉米斯,”阿尔泰尔说,“这场不朽者的战端很快就能告一段落。等莱伊斯特离开之后,我麾下的军团会来收拾法里夏斯的残局,而你要负责捕获那头负伤的红龙希拉娜。”她加重语气,“你一定要。”   塞米拉米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轻轻敲击指节:“奥韦拉学派真的就能应付这件事吗,阿尔泰尔?我和你们这种不一样,我不是赌徒,我要足够的保证。”   “我的保证自然无需怀疑,这次我能派出的不止是奥韦拉学派迄今为止积攒的一切,还有我联络的其它人。当然,最重要的是,我能把初步掌握魔巢力量的黑巫师带过来。”   塞米拉米斯掩着嘴笑了。她笑得很奇怪,暗金色的眼睛轻轻眯起,让人想起毒蛇。   “很好,很好,而且出乎我的意料,我亲爱的小公主。看来你想获取魔巢的小心思失败了。你被那个黑巫师扳回了一局,是吗?那么在你看来,你们这两个疯狂的赌徒最终谁会赢,谁会交出一切,祈求宽恕,让对方带走灵魂呢?”   荒谬的论断——   大概是玩弄了自己孩子的女王大人特有的恶趣味。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到你们了,毫无疑问,我看到了一切。”   “一切?”   “这里面可有很多你不明白的东西,那些事情是我没法告诉你的,清心寡欲的小公主。”   “你的恶劣趣味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塞米拉米斯,”阿尔泰尔加重语气,“就跟你在战场上还打扮得像是个要去赴宴的老贵妇人一样。如果你能把你那些昂贵奢侈的化妆品扔掉,让你颓废堕落的生活稍微简朴一点,我想浮空堡垒的构筑也不会到现在都没完成了。”   “你是在走捷径,”她没理会她的指责,“阿尔泰尔,那个黑巫师也在走捷径。”   “啊,我是在走捷径,但那这又如何呢?”   “走捷径的风险很大,比你们想像中要大,你要付出的不止是风险,还要付出更多你难以想象的东西。”塞米拉米斯开始眺望远方的灾难。   “你在以什么身份告诫我这件事,塞米拉米斯?年长者吗?可如果排除你在墓穴中沉睡的时间,你也活的并不比我长出多少啊,是吗?”   “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有些体会可是孤身徘徊没法做到的。”   “哦?比如说被自己的孩子杀了这种——”   龙吼声在远方响起,接着是地震般的轰鸣。红龙希拉娜从空中坠落,砸下山坡,滚落峡谷,铺天盖地的烟尘如一朵灰色玫瑰绽放。接着,阿尔泰尔听到莱伊斯特用雪魔语吼出的狂笑声。   “我要去处理莱伊斯特的问题了,塞米拉米斯,”阿尔泰尔低声说,“你拖住希拉娜,告诉我捕获的位置,我会让黑巫师过去找你。”   “黑犬森林,”塞米拉米斯遥遥对希拉娜伸出手,合拢指节,就像要把她握在手心一样,“临近莱维平原的南部位置。”   ......   希拉娜的龙焰还在他身上燃烧,使莱伊斯特这具脆化的躯体变得漆黑。他在灵魂中张开雪魔迷道的出口。可当冰冷的魔力在他手心凝聚时,他的躯体却在痉挛,骨骼却在碎裂,就像是勉强操纵的木偶要失去控制。它太脆弱了,就像是干枯的树枝,毫无疑问,它无法承载他的力量,连他如此脆弱时的力量都无法承载!   不过这并不重要,他的力量是绝对的,身体不过是承载灵魂的船只,没有更多意义。这个世界中有成千上万的船只,如果有必要,他会在其中随意挑选他想要的那艘。   当他把手指捏在黑龙鳞片上的那刻,雪魔迷道的力量随之侵入。它钢铁般的骨骼在寒冰中脆化,赤红的血肉如蓝色的雨点飞溅,巨大的肢体抽搐松动,翅膀痉挛颤抖。莱伊斯特遗憾地摇头,看着形变者发出凄厉的龙吼,声音刺耳至极,就像他同族的婴儿在啼哭。   “我警告过你们了,形变者,我很明白你们的挑战不过是出于某种命令,某种毫无怜惜可言的命令......如果我有权命令你们,我可不会这么不珍惜你们的性命。我总是很珍惜宝贵的事物,形变者,除非它们想要挑战我。”   形变者布满血丝的眼珠上那层水银般的薄膜闪烁了一下。它发出刺耳的嘲笑。   莱伊斯特熄灭了它的意识。 第四百六十一章 科洛伦恶魔萨塞尔   现在他已经毁灭了三个试图阻挠他的生物,还剩一头黑龙在高空盘旋,希拉娜则滚落远方的山坡,脱离了他的视线。她躲起来了。莱伊斯特知道她受伤了,她的生命和她的力量会随着她流出的血逐渐衰减。   “现在,”他用干枯龟裂的嘴唇宣布,“你会走向灭亡。”第一迷道的力量撕裂了他的躯体,雪魔迷道则加剧了这一损伤。这无法避免。他的骨骼已然在漫长的岁月中老化、泛黄,如今则在这场毁灭中裂开、粉碎。他操纵这躯体就像提着丝线拖动简陋的木偶,所有能让他停留在空中飘浮的,则是雪魔族迷道的力量。   但这毫无关系,他必须惩戒对他不敬的挑战者。这种危险正是他那些可悲的同胞制造的。这是危险之所以可怕的地方,也是它最迷人之处。   只要能拿到魔巢,他就能重新塑造真正适合他的躯体。他就要靠近那个目标了,就在这座城市之外。   狩猎还没有结束。   坍塌的建筑废墟在他脚下一闪而过,莱伊斯特就飘浮在脚下这城市最华贵的建筑区顶部,寻找那头红龙痛苦的叫声。迷道的碰撞毁灭了一切,只有一具具残破的尸体在被甩在身后,就像是皮肤、骨头和碎肉块装在浸透尘土泥灰的袋子里。那头黑龙再次掠过他头顶。他大笑着点燃了它飞行路线上的空气,云雾和火焰穿过破碎的肉块和焦黑的骨头,扭曲了光线。空气在破裂。莱伊斯特听到它痛苦的叫声,这让他感觉到活着到底有多么美妙。   他继续在天空下行走,用无形的力量踏碎脚下的大地,碾碎里面的蝼蚁。那些躲在建筑废墟里的士兵拿着钢制的武器——奇怪的生物,比玛斯人高,但看起来短命的多。他们很容易就能奴役,但是莱伊斯特只想用痛苦的尖叫和坍塌的建筑提醒他们做过的事情。他们应当害怕自己的罪行,应当为他们朝他射出的弩箭和烈火而哭泣,闪亮的死亡将会纠正他们唐突的侵犯。   他想随手毁掉了那条街区,但不由自主地留手了,目视着更多奇怪的生物尖叫着逃向城外。这城市太过壮观,就算是残缺的废墟都能体会到美妙的异域风情。在上古时期,哪怕雪魔族最宏大的城市跟它比起来都相形见绌,更别说那些可悲的玛斯人搭起的简陋石墙了。这就是那些短命生物缔造的艺术品吗?   这就是集权社会在文明的演化中能得到的战利品。   那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在一切结束之后,他要获得这些秘密。他渴望发现,他渴望新的事物。在那些可悲的同族沉迷于独居的时候,只有他,只有他才领悟到那种文明只能卑微地走向破灭!他不是背叛者,他们才是!莱伊斯特明白,那是一种渴求,一种欲望,盘踞在他观察了数百年的帝国泥沼中,也盘踞在这些短命的东西缔造的城市中!那些盘旋着上升的恶臭烟雾和痛苦尖叫就预示着这一切!   但是狩猎还没有结束。   这个时候,红龙还在山坡那边停留,甚至连迷道都关闭了。她在想什么,难道是想投降吗?难道她还想伏击他吗?   莱伊斯特咧开一个残酷的笑容,在手中聚集起力量——如此荒谬的决定,她只会成为我的证明。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闻到了那味道,如此清晰可辨的味道。他的魔巢在一片黑暗中释放着难以忽视的光芒。莱伊斯特停下脚步,遥望他的魔巢。环绕着魔巢的区域有着奇怪的光芒,亵渎的赤红色,还有诡异的黑灰色......那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恶臭。   另一个秘密。如此诱人的秘密。他几乎能闻到那气味了。   希拉娜已经不重要了。   ......   不朽者在飓风中见证的历史占据了他的灵魂,萨塞尔感到魔巢冰冷的挣扎,感到它在抗拒他的吞食,就像吸进凛冽的空气,就像一百片碎玻璃扎在胃里。号叫的熔岩块一般的脸,刺骨的冰霜渗透出暗红色的鳞片。   他痛苦而狂烈地嚎叫着,从狰狞的躯体中喷涌出炽热的岩浆,却想到了森耶里平原上的冰雪,无边无际的白色在狂烈的暴风雪中席卷。他记得他在飓风的时代在那冰冷的积雪中前进的感觉,冰冷的飓风不会让雪魔族刺痛,只会让他感到舒适。他记得母亲的鲜血喷洒在那片远古的苍白色上,逐渐变成漆黑的线条。   但那是远古的记忆——是遥远的记忆!——比他能追溯到的人类文明尽头的历史还要遥远!——而且这记忆还在挣扎。   它在挣扎!   这记忆就像一头拱动着的野兽,扎根在他灵魂中,却嘶嚎着想要返回连真相都已经逝去的古代!——这魔巢是活的!它想控制他,但这不可能,我是黑巫师,我是孤立者,我和这世界的年轮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就算遭受这个世界的唾弃,就算一切都在绝望中死去,就算是所有人都在降临之年迎来终极毁灭,我也是寻求禁忌知识的黑巫师!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四周的地脉在轰鸣,岩浆在喷涌,流过他崎岖的外壳。萨塞尔勉强单膝跪地,捂住闸门般裂开的尖锐下颌站起来。他看着脚下拱动的大地,发现岩浆跟随着他的痛苦和意志翻滚,在四面八方不停地涌动。某种预兆,某种在他吞下魔巢后就不断闪烁的预兆在他灵魂中闪过——   莱伊斯特要来了。   古老的统御主。   统御主。   “Rearass taumrut parfel'k......”   他听到那声音,雪魔族的语言。飓风席卷过他的躯体,在鳞片上刻下千道万道伤痕。莱伊斯特像古老的统御主那样飘浮在空中,命令他交出他亵渎了的东西,而且他还在提问,询问那个世界之外的气味到底是什么。   但我是——   “把他给我,科洛伦恶魔。”   人变得疯狂,就不会再关心后果,当恐惧蔓延到最深处,反而会感到平静。赌徒本来就不关心后果!   “我把它吃了。”   七条迷道在他身上打开,汹涌澎湃的能量在他的意识中疯狂搅拌,萨塞尔发出嘶哑的嚎叫,将迷道之门推开的更加宽阔——就像是要撕开那扇勉强维持住平衡的幕帘——他的肌肉在冲击中枯萎,血肉被搅成污泥,鳞片一枚枚竖起,烈火如鲜血喷涌出躯壳。   然后他咬碎了魔巢的开口。   他脚下拱动的山脉朝外爆裂开来,一千道白热的光束从大地深处冲上半空,朝四面八方折射开去,扫过整座震荡不已的山坡。 第四百六十二章 阿尔泰尔的吻是死亡的味道(一)   他呼唤出一千道白热的光束,每一道都折射出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在大地上激扬出反复震荡的爆炸。树木在烈火中化作焦炭,扬上半空,闪烁的熔岩在四面八方爆开,席卷着化作粉末构成的尘雾。他朝天空张开双臂,呼唤着古老的诅咒,让无可计数的熔岩在他的驱动中反冲向阴霾密布的天空。莱伊斯特飘浮在空中,灰绿色的面孔在不连贯的歌声中抽搐......反复折射的光束在统御主的躯体四周舞动,冲刷着雪魔迷道的飓风和冰霜。比婴儿啼哭还要尖锐的音符在狂啸......   山丘像海浪一样翻滚,萨塞尔倒在拱起的山峦和熔岩里,强迫自己继续张开那些狂暴的迷道。   被戳出无数破洞的山丘终于倒下,变成一座蜂巢,在地底震雷般的巨响中坍塌。那声势犹如一场雪崩,阴霾密布的云层也不能幸免。白热的光束扫射过此起彼伏的山峦,闪烁着炽烈的光芒,留下一道道翻滚的熔岩,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他摇晃了一下,把自己撑在半空中。哀鸣的太阳在他头顶旋转。不知道为何阳光会发出声音,在熔岩爆炸的余波中,就像野蜂嗡嗡鸣叫。他感觉很奇怪,想舔舔尖锐的牙齿,但舌头肿得不听使唤。他仰起头,朝远处层层叠叠的尖叫的飓风眼,朝汹涌闪亮的冰霜凝聚成的庞大球体咆哮,他的声音在地平线上发出了回响:   “莱伊斯特!我就站在这里,莱伊斯特!”   希望只不过是赋予人性的饥渴,就像赌徒眼中狂热的光芒......   然后是一道刺骨的寒意,就像是苍白峡谷陡峭的冰川在呼吸。眨眼间,寒霜如一道道巨大的海啸拍击而来——无比巨大的海啸!这海啸把他的隔绝术外的熔岩块冻结成碎玻璃状的冰晶。萨塞尔被巫术一巴掌拍进仍在坍塌的山峦。凹陷的地表开始粉碎,像蜘蛛网一样蔓延着裂纹,大地如不规则石块嵌合成的拼图一样截截裂开,轰鸣着朝天上飞去,然后就是爆炸......火和灰烬泉涌而出,冲击力抽光了四周所有空气,但他用七条迷道编织的隔绝术仍然坚挺。   第二道海啸般的冲击。   汹涌的能量在撕咬他的意识,在搅拌他的血肉,萨塞尔趴在地上,眼睛溢出鲜血,口中吐出色彩斑斓的液态魔力。那些实质化的诡异流体仿佛拥有意识,组成蠕虫状的东西,朝四面八方爬去,逃离他的意志。鳞片脆化了,羊皮纸般的皮肤绷紧,蜷曲,最终破裂开来,露出沸腾的血肉。弯折扭曲的腿开始拒绝他的意志,好像脊柱断裂了一样。   但它是他造出来的东西!这具躯体是他亲手锻造的,不是从他母亲的怀中诞生的!这血肉,这骨骼,还有这犄角,它们都是!   他能命令它的每一个关节,而不是像虫子一样在这里蠕动肢体!   “科洛伦恶魔,你已经——”   我——   萨塞尔单膝跪地,撑起躯体,钢柱般的肢体在双翼卷起的狂风中节节膨胀,口中狂笑着念出世界之外的词句。组成这个世界的坚硬物质被一片片黑暗侵蚀着,开始重组,脚下坍塌的大地发出轰鸣,好像世界之脊张开了肋骨,如蜘蛛的长腿,如合拢的手掌,朝刺耳的飓风眼拍去。   我看到你了!   我看到你脆化泛黄的躯体了!   飓风咆哮起来,倒塌的山峦汇成的废墟发出轰鸣,莱伊斯特用破碎的嘴唇诅咒科洛伦恶魔的顽固。萨塞尔的隔绝术好像有一百万柄长牙在撕咬,这痛苦也在撕咬他的意识。一团团灼目的闪光在他眼中和口中涌出,汇聚成光芒之海的洪流,照亮了铺天盖地的尘雾,将他眼前的冰霜吹得灰飞烟灭。他的巫术如阳光般覆盖在他密布着鳞片的脸上。他是恶魔学派的高阶巫师,迷道知识和战争咒术大师,他是亵渎灵魂的转生者,躯壳只不过是承载意识的船只,在过度张开的迷道中毁掉又如何!他想制造多少就能制造多少!   “科洛伦恶魔,我无法奴役你,但我能毁掉你——”   构成这座山峦的所有物质都被吹得灰飞烟灭。他们张开的迷道泄露出污秽的魔力,形成猛烈的黑色大漩涡,——无比庞大的漩涡,搅拌着附近的一切。一棵棵参天巨树犹如纸页般卷进风暴中扯碎了,石块也在逐渐裂开。这黑色漩涡继续扩张,席卷着附近的山峦和峡谷。闪烁的熔岩不断爆炸,刺眼的光束在空气中激射,射穿黑色的魔力漩涡;暴风雪如燃烧的瀑布般吹息,令人目眩的冰晶包围了他,狠狠地刮擦着他的意识,发出刺耳的雷鸣。你这具躯体还能撑多久!   我知道!   我知道你现在是最孱弱的!   他是不朽者扎武隆的门徒,是外神真理的见证者。他见证过飓风时代的狂烈,他见证过降临之年的恐怖,他见证过记录大地和生灵的黄衣之印。哪怕统御主站在他眼前,他依旧是如此傲慢,狂热的赌徒当然不在乎后果!   这黑色漩涡就像一座沸腾的黑色熔炉——如此炽热的熔炉!   他的鳞片在漩涡中破碎,变得像是风蚀的钢铁,他的犄角在蜷缩,飘扬的头发几乎被光芒折射成白色,看起来就像是太阳在流淌,他的意识仿佛被迷道的冲击拉扯成一条痛苦的长线,像巫术一样原始,也像巫术一样单调。但他还在吟唱,狂笑着喊出一串串世界之外的词句。   魔巢也在他的渗透和撕咬中痛苦地流淌着雪魔族的魔力。   他将这魔力加入自己的意识,将雪魔族古老的咒文也编织到他疯狂的诅咒当中。苍穹间回响着他仿佛永不停息的嘶哑咒文,好像愤怒的铁锤在敲击战鼓。   “我的耐心用完了,科洛伦恶魔!”   在这片沸腾的黑色漩涡中,他终于看到了在飓风眼中停留的统御主。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下,莱伊斯特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那破败枯萎的身体突然倒塌。   他放弃这具躯体了。   然后萨塞尔看见了从几公里外直冲自己射来的刺眼光束。   这他妈——   这一瞬间,一个影子从他身侧扑过来,猛地抱住他,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两圈。   “见鬼,那是克利索斯!你这该死的黑巫师,我们学派最受尊敬的巫师被莱伊斯特占据了!”   阿尔泰尔,你他妈还有脸来见我!——我要杀了你!我要咬断你的舌头!我要劈掉你的脑袋!我要折断你的四肢把你泡在水缸里!我他妈的要操-你的伤口! 第四百六十三章 阿尔泰尔的吻是死亡的味道(二)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野兽般的狂笑响彻苍穹,将密布的阴霾撕得支离破碎。一股澎湃到肉眼可见的魔力从远方升腾而起,像沸腾的雪崩一样狂躁,像漆黑的大海一样宽广。扭曲的魔力在难以置信的尖厉哀嚎声中收缩,——无比巨大的哀嚎声,就像钢铁和岩石在相互挤压,汇聚成一把连接起云层与地面的黑色利刃。这利刃径直切向萨塞尔,途经之处,挤满树木和岩石的山峦被蒸腾得空旷一片,只余一堆灰白色的尘埃。   萨塞尔立刻放弃咒语,开始努力维持自己的隔绝术。   接着他听到咒语声。   刺目的红光在阿尔泰尔眼中沸腾。她毫无感情的眼睛对上直扑而来的扭曲光束,就像湖泊映出漆黑的月亮。她开合着冰冷的薄唇,然后抬起手臂。   一百柄阔剑咆哮起来,剑刃直立,环绕着他们悬浮在半空,构成巨大的圆环。剑在轰鸣,在灼目的闪光中狂暴地自转。模糊的轮廓凝聚成锥形——那些剑在刺耳的嗡鸣中闪烁着不自然的光,就像是反射出另一个世界的太阳。   空气在尖叫,尘埃在雷鸣般的震荡中浮起,这声音让人难以忍受,几乎想要跪下来,紧捂住耳朵。萨塞尔能感觉到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撑起身体,单膝跪地,另一只手则用力合拢五指。阔剑激射出去,尖声长嘶,烟尘像大片云雾一样在他们头顶席卷而过——令人目眩的笔直或弯曲的轨迹从这圆环中跃出,携带着狂风,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石块和树木,就像是烈火熔断冰雪,仅仅留下支离破碎的残骸。   刺耳的撞击。磅礴的雷鸣。远方剑刃席卷之处,灰尘与残破的碎片不断颤抖,黑色的尘云循着一百道轨迹汇聚为猛烈的旋风,空气似乎都在破裂。   然后就是爆炸。   “毁灭。”阿尔泰尔在雷霆般的巨响下低声说,狂风卷起她的银白色长发。公主殿下站在他的隔绝术里,紧紧抓住黑巫师的肩膀。这个时候,她看起来美极了。   飓风咆哮起来,大地在反复震荡中坍塌凹陷。   两股扭曲的魔力迎头相遇,犹如两道雪崩和洪流相互拍击,又如两颗耀眼的太阳坠落在地。随着一声刺破耳膜的巨响,组成这个世界的坚硬物质均受到这强烈灼目的光芒冲击,粉碎着解体,轰鸣着朝天空飞去,汇聚成一大团铺天盖地的尘云。他看到这尘云在翻腾,无数碎片朝四面八方洒下,剩余的魔力则相互纠缠着如一柄螺旋长矛直冲天际,在阴云密布的苍穹下闪烁着耀眼刺目的白光。接着......它轰然爆炸,扩散一道巨大的光束十字架。   然后旋风停息了,就像蜡烛骤然熄灭时冒出的烟,它溃散了。   隔绝术中,萨塞尔看到自己被烧断的翅膀落在地上。   阿尔泰尔一脚踩断了这玩意,一只手提着他的犄角,另一只手在身前划出一道灰黑色的迷道之门。她准备逃跑。   接着他再次听到莱伊斯特的低语声......那个古老低沉的词句,一瞬间就颠倒了神智。   环绕他四周的空气被烈火点燃。燃烧的光线覆盖了天空,熔断了旋转的利刃,接着剖开了他支起的隔绝术——就像刀刃刺穿棉布。他已经没法继续张开七条迷道了。   阿尔泰尔低声诅咒了一句,从空无一物的虚空中抽出一把璀璨的碧绿色巨剑——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眩目月光随之升起,好像碧绿色的洪流......   然后那光芒碎了。   他们两个被白色-气流凝聚成的重拳砸进了迷道之门,——无比庞大的拳头,有着如战船桅杆般庞大的虚幻臂膀,把这光压得骤然熄灭。萨塞尔感觉自己俨如被阴影狠狠踢了一脚的皮球,翻倒在沙丘上,抱着阿尔泰尔滚出几十米远,在岩石上撞得头晕眼花。那柄璀璨的巨剑则如同玻璃被铁匠挥舞的大锤抡了过去,猛地炸开。碧绿色的剑刃碎片朝他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插到萨塞尔胳膊上、脸上和背上。   这该死的剑刃是有贯穿魔力的!   黑巫师一脚踹开被他挡在下面的公主殿下,打算让她品尝一下痛苦。立马就有十多块碎片溅在她的胳膊上、脖颈上还有小腹上,划出伤口。阿尔泰尔痛得哼了一声。这个时候,苍穹中还在回响着莱伊斯特似乎永远无法停息的狂笑,宣告着作为统御主的威严。一片疯狂的混乱中,萨塞尔朝迷道开口喷出一大团苍白的烈火。   迷道之门关闭了。   ......   黑暗的水波在他身边卷动,没过赤裸的脚踝,打湿了裤脚。   萨塞尔在礁石上支起身体,扯掉破破烂烂的上衣,风吹过头发,把长袍的下摆扬到腰间。他体会着海风吹拂的微凉感,眺望远方。在他面前,梦境迷道的海域朝极远处延伸,直到被虚无的夜色吞噬。他知道这没法拖住莱伊斯特多久,但至少能留出一些时间,稍微缓解他疲劳的灵魂和躯体。   他扔掉烂到只剩布片的鞋子,走过潮湿的沙丘,感到卵石磨砺着脚底。和现实世界不一样,在梦境迷道的海岸,一切都好像是苍白的,黯淡的,且寂静无声。这里的沙丘犹如灰烬,礁石也仿佛被海浪洗去了色彩。   萨塞尔看着阿尔泰尔朝这边走来。起雾了,她的身影在雾中泛白,好像是个梦中的幽灵。   “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颇有些令人惊讶,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她在被水浸泡的沙丘上停下步伐,毫无表情的面孔眺望大海,萨塞尔看到她被碎片划出一道伤口的面孔被湿漉漉的银发包围。她抬起胳膊,撩开发丝,雪白的肌肤闪着光,仿佛月光下的瓷釉。她发出一声阴郁的冷笑。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萨塞尔?”   “我更想问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拖着你走过了无路可循的梦境迷道,逃过了莱伊斯特的追寻,还把你扔到了你的恋人怀里,你觉得这个表述怎么样呢?”   “这算什么?避重就轻?”   “如果在五百多年前我对谁这么做,那他得跪在面前亲吻我的手背,萨塞尔·贝特拉菲奥。” 第四百六十四章 阿尔泰尔的吻是死亡的味道(三)   这又算什么,亡国公主?宣告你的地位?   萨塞尔转身背对海洋的方向,俯视着阿尔泰尔。她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犹如荒漠的沙丘,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中,勾勒出她的轮廓。萨塞尔注意到,她把皮革手套脱掉了,指尖有血滴下来。   “你一直在考虑怎么利用莱伊斯特对付法里夏斯的事情,对吗?”他问。   “我想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回答。”   “你想让我怎么回答?”萨塞尔继续问,“你本来觉得一切都在你掌握里,把我扔到卡莲怀里能安抚我的心情,然后你就能收拾掉法里夏斯的残局,你甚至还能来得及挤出一点时间完成你对我见鬼的承诺。但是我不仅挡住了莱伊斯特,还毁掉了他掩埋在古墓里的躯体。结果就是,你的奥韦拉学派里最受尊敬的巫师克利索斯·图兰德·盖伊·加里夫凯被莱伊斯特占据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你难以承受的损失,甚至连你那些利刃都毁掉也比这容易接受,是不是?”   “克利索斯·图兰德·盖伊·加里夫凯......”阿尔泰尔抬起掩在帽檐下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她阴着脸,再次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像是在确认某种事:“......我不记得我有告诉过你他的全名,萨塞尔。”   你当然没说过。你不知道我在你的人里埋下了多少探子,你也不知道我用多少狂热的灵魂占据了你手下的躯体。萨塞尔用审视的目光回应她,就像忍着手掌刺痛去捏住一枚带刺的蓝玫瑰一样,感受到这植株的每一分情绪,体会着那些刺在她呼吸中带来的每一分刺痛以及根茎弯折时疑惑的颤抖。   应该让她明白,只要他想,他就能从她那里获得足够隐秘的情报吗?尽管不是全然透明,他还是能通过只蒙着一层水雾的玻璃窥见她的意图,甚至窥见她麾下重新建立的奥韦拉学派。尽管和卡莲分开的时间不长,他还是从他钉在这里的钉子了解了足够多的东西,或者说是计划。   她的意图很明显。她想掌控很多人,希丝卡是其中之一,他也是其中之一。至于把他丢给卡莲,还有在恰好的时机出场,这些都是策略,莱伊斯特躯体的毁灭则是意料之外的情况,克利索斯被占据更是意料之外的情况,几乎让她失态。   那个瞬间的惋惜目光中,他能确认,克利索斯这个上了年纪的学者对她的学派很重要,目前很难找到替代品——也许以历史学家的意义上来说,萨塞尔是,但以值得信任的程度来说,萨塞尔不是。而在现在,从话语中,她警惕的目光中——萨塞尔能看出她感到威胁。未知的事物就是威胁。   现在他在这种不平等的对峙里提高了地位。   单向的情报流动是不平等的,双向的情报流动才是——他能随时将她的手下替代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阿尔泰尔会发现,她以为密不透风的手段能被他摸清虚实。这件事被揭露会让她产生警惕,但也能让她举棋不定。这就是最有用的工具。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他的全名?”萨塞尔继续反问,“现在我们的相互了解更加深入了,按照你的理论,就我们双方的约定,这是不是一次值得欣慰的进步?不管怎样,你的军团要收拾法里夏斯的残局,塞米拉米斯要收拾红龙希拉娜,而你,抛弃了姓氏的阿尔泰尔,你要对付莱伊斯特,是不是?”   又一个‘不经意’提到的情报。   “不。”阿尔泰尔说。一波海浪卷来,潮湿的风带着冰冷的水花打在他俩身上。   水滴沿着她雪白的颈子流下,顺着紧绷的肩头一直向下流淌,沿着指尖滴落,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好像鲜红的血——此前,她的衣袖被碎剑刃划破了。海浪打在她的长靴上。   她继续看着他,一声不响,面带奇怪的、阴郁的笑。   “原来是,但如今不是,黑巫师。”   “那如今又如何呢,公主殿下?你会给你认为可以利用的每个人分配任务,并恰到好处的暗示出这件事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毫无疑问,我也是其中之一,是不是?”   “准确的洞察力。”她将那只褪去手套的手放在胸前,以示诚恳,“如你所见,萨塞尔,我对你的才能非常中意,对于想要掌握你的一切这件事,也称不上是奇怪。”   “我很重视承诺,阿尔泰尔,但维持承诺是需要相互示以坦诚的。”萨塞尔朝前稍稍倾身,认真地说。   承诺?这个词值多少钱?一枚恩索拉里银币吗?他撕毁的承诺也不止一个两个了,在利益面前根本就没有什么承诺。对于阿尔泰尔,他已经在她手下钉下了她最难以想象的钉子。毫无疑问,言语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他能确认的才是他能相信的。   她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说的不错,我想我们已经做到相互示以坦诚了,是吗?”   “哦?那我们相互示以坦诚的方式是什么呢,公主殿下?”   “猜忌,还有窥探。”她还在微笑,但瞳孔却睁得像是盘起的毒蛇。   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你已经在世人中生活了近五百年,你也调查了足够多的东西,你觉得我的力量能强到哪去呢?你觉得我不需要你的约定吗?拥有一个巫术学派的公主殿下?可以抵抗不朽者莱伊斯特的高阶巫师?准备对付月之巢的伟大军团长?你很明白我的手段,不就意味着你可以确认我无法单独承担这个危机四伏的现实,意味着我迫切需要他者的帮助,特别是逃离莱伊斯特的追杀吗?”   他听到阿尔泰尔哼了一声,连微笑都敛去了。或许是这种主动示弱的发言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虽然合乎逻辑,却有着太多不确定性和表述上的夸张。萨塞尔猜测,这种话术平时只有她对别人玩,而不是别人对她玩。   “合乎逻辑,”她摊开那只手,就像是表示否定,“但是——”   “但是什么?”萨塞尔死死攥住她的手腕,那肌肤出乎意料的柔软,“合乎逻辑难道不是最值得相信的吗?在合乎逻辑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第四百六十五章 阿尔泰尔的吻是死亡的味道(四)   阿尔泰尔的回答很简短,也许她认为在这种时候不适合赘述,特别是对他:“你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想要什么,萨塞尔。”   怀疑的墙已经竖了起来,她举棋不定,开始收束自己的触角。萨塞尔能从她眼中看到她的思维因脱离掌握的现实变得焦躁,可以看到她的手指在屈张,瞳孔变得毫无感情,甚至让这种怀疑在蔓延。   言语很难再逼迫她了,这个人也没法单纯用言语逼迫,也许......反倒会适得其反,造成他不想看见的后果。   必须让她明白,通过更直白的方式。   萨塞尔左手拔出剑,深吸一口气。咔嚓一声,他用右手直接拧断了阿尔泰尔的手腕。黑巫师的瞳孔竖成一条金色的细线。   公主殿下极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和他对视,似乎根本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或者说,至少不会这么快。她的表情仍然没有从毫无感情的阴沉中离开,只发出剧痛时的轻哼声,但身体立刻做出反应。从天而降的利刃挡掉了第一剑,但萨塞尔从莱伊斯特的远古记忆里翻到了统御主熔断利刃的咒文。他在三个呼吸后草草修改了咒文结构,将它附加在手中剑刃上。军刀碎了,附魔长剑的奋力一挥将它熔断,萨塞尔不断逼近,阿尔泰尔则不得不后退。   随着进一步对抗,即使阿尔泰尔脸色依旧阴沉,萨塞尔还是看得出,她的怒火正在变得越来越炽烈。杀意在折断的手腕和被莱伊斯特轻而易举击退的失败中蔓延,占据了她的意识。很快,飞舞的利刃开始尖啸,速度令人目眩,就像交织的暴风,力量能震得萨塞尔手腕发麻。可是萨塞尔始终在逼近她,几乎能直接拥她入怀。她右手被他折断了,只能左手持剑,悬空的利刃也没法彻底发挥优势,渐渐被他一剑剑熔断、劈碎。   这位公主殿下也只能像个被流氓压迫到巷角的女孩一样步步后退。   阿尔泰尔的剑术很优秀,也许比不过猎犬,可至少比他优秀。不过跟他和希尔维亚战斗时相比,他至少能找到对方的破绽,在转瞬即逝的间隙觉察到机会。在一个难以把握的间隙中,萨塞尔的剑命中她手中刀锋,沿着出奇坚固的刀刃划过,从她眼前上撩,搅碎了她那顶骑兵帽的帽檐。   萨塞尔再次踏前一步,他们当中只有一线之隔,让他几乎能嗅到她的呼吸,越过这一线就是他要把握的东西......   阿尔泰尔哼了一声,杀意更加旺盛:“这可真是艺术啊,萨塞尔!”   不过等她从这沸腾的怒火中缓过气之后,她暴风雨般降下的利刃也越发密集,有几次,阿尔泰尔角度阴险的剑路差点劈断萨塞尔的脚腕。萨塞尔在沙丘上后退,装出动摇的神情——他此前在梦境迷道表现过无数次的动摇神情。   阿尔泰尔踏前一步,脸上挂着冷笑,刀刃朝他直落下来,划出巨大的弧光,在月影下犹如战车飞转的银色轮辐。萨塞尔在这瞬间当即丢掉手中长剑,双手合十,并拢的手掌便一把接住她的刀刃,仿佛抚过爱人的脸庞,又像是抱住顽皮的孩子。接着他奋力一扭,他怀里的爱人便当即断成两截。   这是他从希尔维亚那里学来的。   阿尔泰尔被带得脚下一个趔趄,低声诅咒了一句,漫天利刃的轨迹也乱成一团。   萨塞尔伸出左手,用力握住她的左腕,将公主殿下拉向他怀里,同时右脚用力踩在丢至礁石剑柄上,他的长柄剑就如同惊弓之鸟般直接飞起来,落在他垂落的右手中——那些漫天利刃都在很远的方向。然而阿尔泰尔睁大眼睛盯着他,在绝境中硬是抬起空着的那只胳膊,垂落的手腕穿过萨塞尔尚未提起的持剑手臂,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无比用力的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他脑袋朝斜后方仰去。   他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阿尔泰尔的手腕骨骼。   她一肘打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萨塞尔失去平衡朝后仰去,头下脚上,但他一脚踹在公主殿下的左肩上,听到清脆的咔嚓声。他一手撑地,一手猛捏住她的脚腕。   他尝到嘴里的血。这一巴掌可真够狠的。   萨塞尔猛地翻了个跟头,恢复站立。阿尔泰尔则脚腕被他捏住,头朝外划过弧线,划过夜空中的月影和云朵,好像一条链条抡圆的石索,差点从他手里甩了出去。   阿尔泰尔没有挣扎,而是低声念出咒文,继续呼唤出暴雨般的剑刃从天而降。萨塞尔一手抓住公主殿下的腰带,一手拿住她的颈子,将其挥向剑刃降落的方向。阿尔泰尔还没来得及呼唤利刃转向,萨塞尔便一膝盖撞在她胸口上,把她踢得猛咳出血来。   漫天利刃乱成一团,就像飓风吹过的蝗虫群。   他直接飘浮起来,举着手里的阿尔泰尔,悬浮到半空。幽淡如水的蓝光在他们四周围聚成一个球,冰霜席卷着沙砾凝结其上,发出刺耳的嗞嗞声,将划过冰球的利刃冻结在内。他在尝试利用莱伊斯特魔巢的力量。   “不动手吗?”阿尔泰尔隔着血和咳嗽着说,双臂垂落。   “我只是在声明我那句话的真实性,阿尔泰尔。”   公主殿下睁了睁眼,环顾四周逐渐被冰封的利刃。“还真是了不起啊,被帝国追缉的黑巫师,迷道和咒术大师,萨塞尔......雪魔迷道的寒霜,难以被奥塔塔罗矿石影响的巫术......我原本想要的东西,现在成你的东西了。”她用阴郁的声音说。   “但我说的是真的,我的确需要你,阿尔泰尔。”   “哦?你需要我?那你证明需要的方式还真是离奇啊?”   “或许这是因为,我没法用言语击碎你那种强烈的怀疑。”   “那用巫术就可以了吗?”   “如果时机恰当,难道你就不会干出和我一样的事?”   “哦?怀疑我也会像你一样突然下杀手吗?那这还真是个荒谬的怀疑啊?” 第四百六十六章 阿尔泰尔的吻是死亡的味道(五)   萨塞尔握住她那只一开始就被他掰断的手,甚至还轻而易举地把五指扣在她指间,十指相扣,用巫术痊愈那几块骨骼——他感觉到她手指颤抖了一下。这很正常,很多地方都能直通灵魂,特别是在这种令人精疲力竭的战斗之后。   按照他的经验,很多不可思议的情意都会从这其中诞生。   “你相信我吗?”他问公主殿下。并且为了表示诚意,他主动解除了巫术凝结成的寒冰,还把她安全地放在地上——就像父亲把抱在怀里的女儿放在地上一样——从体形上来说,他要比她高大太多。萨塞尔打她的时候就像是丈夫殴打妻子,她在他脸上挥下的那一巴掌也会因此具有难以言明的意味。毫无疑问,这些将会使她感到耻辱,不管是记忆当中或是下意识,这一刻会永远刻在她心里。   阿尔泰尔用毫无感情的目光盯着他,似乎惊讶于自己的怒火已不复存在。她面色阴沉,后退了一步,但断手还被他握着。她脚步有些不稳。   萨塞尔把她安全地放在了地上。他可以确认,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耻辱,——比她居高临下的地位被萨塞尔拽到他眼前更加耻辱。   “你相信我吗?”萨塞尔再次提问,逼迫她做出回应。   阿尔泰尔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轻轻地呼吸,睫毛在风中颤动。不过她没在看他,只是俯瞰着脚下起伏的海浪。漆黑的大海吹来的风舞乱了她的头发。   “我相信你。”阿尔泰尔缓缓地说,半抬起眼睛,用阴冷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萨塞尔知道她会这么回答,毕竟她是个识相的人,当然,承认相信和真的承认相信之间还是有些差别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萨塞尔,至少目前相信。”她补充道。   “可是目前也许意味着很久,”萨塞尔不着痕迹地耸耸肩,“你说是吗,公主殿下?比如奥拉格,比如下一个降临之年,比如光明神殿要在七城大陆推行的战役——”   她哼了一声:“我只看得出你想应付莱伊斯特,黑巫师,我没看出你想应付下一个降临之年的灾难,至少......没看出你需要借助我的力量来应付。”   “那只是你无端的怀疑,我确实需要你。”   “我的怀疑通常都有切实的理由。”阿尔泰尔冷笑。   “你什么意思?”   “你打算消化莱伊斯特的魔巢,借助它思考通向不朽者的道路。”   “我想不出其它办法。”   “但你说需要我,却似乎忘了一点,我也需要莱伊斯特的魔巢来思考通向不朽者的道路。”阿尔泰尔说道,“不仅如此,如果我成功了,我就不会再需要你这种不稳定的人来帮我。这个逻辑换做你也没什么不同。”   “那你可以和我达成更值得相信的誓约。”   “你想把我装到你藏污纳垢的筐里?”阿尔泰尔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我承认你不是个愚昧的蠢货,这就是你最不稳定的地方,萨塞尔,你太过狡猾也太过狂妄了。如果在五百多年前,我会派人把胆敢对我出这种话的人阉掉,把你的舌头剁碎拿去喂猪。”   “我可没提到这种话题,公主殿下,”萨塞尔摇摇头,耸耸肩,好像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我只是在实话实说,没有奉承也没有谎言。”   “我不在意你有没有在奉承,奉承反倒更能表达敬意——而且我能分辨得清言语下的真相,”阿尔泰尔道,“我也不在意理由如何,我只在意结局能得到什么。”   萨塞尔点头:“那我们就来谈谈这件事吧,你到底从米特奥拉口中确定了什么?我们要怎么解决莱伊斯特的问题?”   “光明神殿给我做出了保证......如果我能拖住莱伊斯特两天到三天,他们就能在帝国最北方的祖地制造出虚假的魔巢痕迹。莱伊斯特会被引向那个地方,不仅如此,统御主还能拖延住奥拉格和他的瑟比斯学派。”   不满,毫无疑问的不满,甚至掩饰都懒得掩饰。萨塞尔再次意识到,阿尔泰尔想拿到魔巢,她想要消化魔巢,这种渴求几乎比得上他。为什么他之前没注意到?因为狂热掩盖了他的观察力吗?   更重要的是,阿尔泰尔究竟是不是放弃了对莱伊斯特的魔巢的想法。和她继续合作的潜在威胁还存在吗?如果是这样,他必须——   不。他确实还需要阿尔泰尔,至少目前需要。现在找机会杀了她太不现实,在奥拉格和降临之年这件事上,他需要指引,需要情报,需要阿尔泰尔的间谍们找到的一切。很难再找到她这样具有丰富的经验和洞察力的合作者了。扎武隆对他来说不现实,光明神殿更不现实。   这个人的洞察力和他相似,可她知道的远比他多,而萨塞尔才刚刚接触这些事——至少现在如此。他现在还能把握的住她的想法。如果事实证明阿尔泰尔太过难以把握,届时另想他法也不迟。   “也许可以......”萨塞尔缓缓地说,“我不能确保在这段时间内完全消化魔巢,但我能掩盖它。”接着他马上摇头,“不,莱伊斯特很快就会追到梦境迷道里,也许他不熟悉这里,但他很快就能熟悉。只要看到我,那就会引发问题,太多问题。你不知道莱伊斯特和魔巢的联系有多密切,阿尔泰尔。”   “我熟悉这个迷道,”阿尔泰尔瞥了他一眼,“远比你熟悉。我知道哪里的环境能拖住莱伊斯特,我也能帮你拖住统御主一段时间。等到你确信你能隐藏魔巢的气味的时候,萨塞尔,我就会让你在黑犬森林靠近莱维平原的南部位置离开迷道,并解决莱伊斯特的剩余问题。”   “黑犬森林?我要去那里干什么?”   “帮我的学派捕捉希拉娜。”   “红龙希拉娜,”萨塞尔耸耸肩,“他们做的到吗?”   “当然能做到,而且,只靠塞米拉米斯和我的学派就能做到,”阿尔泰尔用有如叹息的声音说,“你只不过是一道保险,萨塞尔。”   “我很荣幸。”   “哪怕我请你去清理厕所你都能说你很荣幸,萨塞尔。此外,在我的容忍走到尽头之前,你能把我的手放开吗?”   “莱伊斯特要来了。”   “这不能成为理由。” 第四百六十七章 莫德雷德的命运   ......   荒废迷道里的行程在莫德雷德看来,如同行走在噩梦里,或者说,荒废迷道本来就是这种死寂的样子。低矮的浅灰色天空和苍白的沙丘在地平线尽头混在一块,没有任何人迹,也难以分辨距离,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沙砾的刺鼻味道,用舌头都能尝出来。一路上她瞥见很多座风蚀的土墙和圆顶建筑的残骸,那应该是迷道过去的居民留下的。还有一阵子,莫德雷德路过一些土墙时,能发现指向迷道更深处的平滑痕迹,在阴暗的天空下犹如某种身躯庞大的巨兽蹒跚爬过。   当莫德雷德仔细端详这些平滑的痕迹时,她发现了一些腐蚀性的粘液,还发现了一些被咬碎的昆虫残骸。沿着这痕迹,她和梅林去附近徘徊了一会儿,发现了一个废弃的集市,看上去就像一个混乱的养兔场。泥巴路两旁是古老残破的民居和烂糟糟的帐篷架,拱顶则被某种巨型生物咬碎了,还能看到也许是舌头舔舐的痕迹,当中夹杂着废弃的市场、水渠以及古老教派的庙宇,水渠里满是灰白色的节肢虫。   她原来以为梅林说这地方很死寂是真的,现在她觉得,这鬼地方一定生存着某种匪夷所思的生物:庞大,臃肿,而且一定很不友好,甚至现实世界就没有这种生物徘徊的痕迹。   这个老骗子。   “这个迷道在废弃之前,也曾经是第一帝国的子民开辟的聚落,”梅林解释道,“这里也是寒冬狼神的崇拜者们最后聚居的场所。”   “我给我说这玩意干什么?”莫德雷德很不配合地问梅林。   “为召唤做出准备。”   “召唤啥玩意?”   “托格。”   “得了吧,梅林,莱伊斯特已经毁了整个罗萨群岛,魔巢也不知所踪,八成就是被萨塞尔拿走了,就这样你还想从混沌深处解救寒冬狼神托格?它大概也只能在囚禁里蹲到下一个千禧年结束了。我看我们还是回不列颠吧,顺便把卡文迪什家继承人的尸体带回去。”   “愚蠢!那样不能改变任何事。告诉我,形变者,你想就此放弃你的生命,把它交给不可预知的未来吗?”   “什么——”   这个陌生的声音让莫德雷德下意识地环视四周,但她什么都没发现。   “它在你的意识里说话,莫德雷德,”梅林平静地说,“托格的意识。”   啊,神明!这可真是胡扯,莫德雷德想。   “虽然匪夷所思,但事实却毋庸置疑,形变者。莱伊斯特的魔力源头就在那个巫师的灵魂中徘徊,如果你不能毁掉他,毁掉那个巫师,如果你不能拿到那东西,拿到魔巢,那你的命运就会永远停滞在他身上。”   “我才不信你们这些神棍见鬼的预兆,你刚刚还说未来是不可预知的!”   “但我们都看见了,形变者,争吵毫无意义。如果你不能在这之前终止一切,你将永远无法终止一切;如果你不能在这之前弃绝一切,那你将永远无法弃绝一切。你对过往的背弃,你对信仰的偏离,你脚下道路的断裂,你眼中所含的痛苦,皆将因此而起。”   “你看见什么了?就算你是神明,你又能决定我的什么?”   “你是凡人,软弱无力。”   “你居然说我软弱无力?”莫德雷德难以置信地叫道。   “温顺的人,由于胆怯而饶恕敌人的人,是奴隶。”   “我猜你其实是蛊惑人心的恶魔,或者是只会撒谎的鬼怪。”莫德雷德说,“你居然说我会饶恕敌人?”   “这意味着我被遗忘太久了,”托格在她的意识中说,“实在太久了。你的确会饶恕敌人,形变者,你以为你相信的,不一定就是你真的相信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了。”莫德雷德讽刺道。   “这个世界已经摈弃了太多东西,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那你又为什么要跳出来跟我说话?”   “当竖琴的一根弦振动起来,另一根弦回应的时候,反面就会回应反面。”   “我搞不懂你在说啥玩意,你不就是想让我们献祭魔巢来释放你......”莫德雷德开了个头,停住了。她想起她对那个叫苏西的小姑娘的承诺,卡文迪什家的人还要靠这头狼来救。   “我在陈述命运。”托格说。   “我听过一百个巫师陈述过我的命运了——王的孩子的命运,”莫德雷德深吸一口气,“每个巫师陈述的命运都完全不一样。”   “命运的预知是有诱惑力和不平凡的,是多变的,但是奴隶,奴隶是无法反抗命运的,形变者。你如果害怕——你就沉默不语好了。”   “你说我害怕?我害怕什么?你不知道我就从没害怕过任何事!那几年里我杀了多少人——多少人,托格!自我苏醒的时候我就闻到鲜血和死亡的味道,还有背叛的味道——那些背叛国土的人!而且我还能感受到它,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感受到,它就是居住在我灵魂中的本能!我只要遥望地平线,就能知道它在什么方向,就能知道战火在什么方向!你居然管我叫奴隶?”   “被世界蒙蔽者与奴隶无异。”托格说。   莫德雷德没有继续应答。她被气得说不出话,默默跟着梅林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努力把这段极度不愉快的对话甩出脑海,以找回她报复的心情,找回杀意——二者对她来说是一回事。然后她想起了梅林,梅林一直什么都不肯透露地领着她行动,从不列颠到苍白峡谷,从苍白峡谷到罗萨群岛,现在则是从罗萨群岛到莱维平原。梅林经常提起寒冬狼神的事情,但很少对她讲述这个召唤意味着什么,事实上,莫德雷德对托格的唯一印象就是它能从胡德之路里招回逝去的灵魂。可他明明知道这次旅行的目的就是狼神,却很少主动做什么事情,只是在依照某种难以言明的轨迹旅行、见证,甚至连主动插手都很少去做。   他一定有什么阴谋。   说不定他其实是不朽者。   恍惚间,太阳突然从山的背面冉冉升起,梅林面带笑容,眯缝起眼睛——太阳给眼前明显是现实世界的山峦洒上第一抹光辉,起初是粉红色的,后来是血红色。   梅林把手伸向地平线,指着山峦和平原。   “遵循誓约,请科戎氏族的铸骨者踏足此处,迎接红龙希拉娜,迎接意图捕猎她的罪人。” 第四百六十八章 梅林和铸骨者   又是一个该死的预言,又是一个该死的预兆,莫德雷德想。但这预知有什么用?梅林这个老骗子迄今为止的预知失败过多少次了?好像次数不多,但不列颠和法兰西那场战争结果就跟他预示的不一样,这次肯定也和他预示的不一样。难怪她总是觉得梅林是老疯子,老骗子。他宁可向死人请教,宁可听从扯淡的巫术预兆,也不肯听从她合情合理的建议。   一只羽毛蓬乱的秃鹫从远方赫德林的尸体上飞起,像风筝一样飘上天空。过了好半天,它才落到看不到的地方。   这一幕的确不太对头,莱维人总会非常谨慎妥善的埋葬死者,而不是草草丢弃在荒野,哪怕家畜也一样。莱维人甚至相信灵魂会回到先祖的世界——这简直就是她所知的迷信里最不可思议的一种,按照莫德雷德的猜想,胡德一定会把莱维人的灵魂泡到死亡迷道最肮脏的泥沼里。   她继续跟着梅林向前走,翻过第一个缓坡没多远,她就看到那头被啃了少半的尸体。长满浓密红毛的巨兽,看上去有些像牦牛,不过体形更宽阔,也更高大。这东西身上看上去死前没留下什么伤口,但双目空洞,空气中有什么被抽离的痕迹。   是诅咒和灵魂派别的巫术,巫术抽离了它的灵魂。莫德雷德眺望四周,看到许多倒在草原上的赫德林尸体,但没有战斗的痕迹。现在她耳中只能听到风声,除此之外就只有秃鹫长鸣的声音。   没有战斗痕迹,说明诅咒的源头很远,至少在莱维人部落能触及的距离之外。   莫德雷德在尸堆里徘徊,发现一具人类尸体,便抬脚翻开。尸体是年轻男性,个头矮小,穿着鞣制皮革剪裁的衣物,身体痛苦地蜷曲,刻着红色纹身的皮肤呈现出泛着灰的棕褐色,尽管黑眼睛还在凝望天空,却没有任何活力。   这是个莱维人,从他矮小的个头和棕色的皮肤就能看出。除了被赫德林践踏的痕迹,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受到了巫术诅咒,甚至他的族人都来不及回收尸体——他们是被驱赶出这里的。被巫术的诅咒追逐着逃离了?这种事也只有在贝尔纳奇斯会发生了。   毕竟这里是巫术研究最逾越禁忌和背弃伦理的土地。   “他们受到了亵渎者的诅咒。”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莫德雷德转身,看到比莱维人更矮的身影蹲在她后面,正伸手拨开染血的长草。莫德雷德在他脸上看不到太多东西。宽阔的脸,令人印象深刻的突出骨节,金色的皮肤。或许是琥珀色的眼珠,几乎看不清,因为眼睑太过厚重。   不过莫德雷德能认出他是什么。铸骨者,科戎氏族的铸骨者。真够离奇的,先是雪魔族的古墓,接着是神明,现在又来了人类的先祖,这种离奇使得莫德雷德几乎想要咒骂两句。她简直像是在做梦。   那几个干尸似得玩意就在地上飘着,一言不发,环绕着铸骨者站成一圈。   “你们......”莫德雷德试图搭话。古老的传说化为现实时,总是使人好奇的,更别说这些铸骨者还是人类的先祖。   铸骨者没理会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梅林。腐烂结冰的沙尘在他狭长的骨帽中流下来,把那件遍布着细细绒毛的披风染灰。   “安布罗修斯,我们无法相信你还记得这个誓约。”铸骨者说,声音深邃而冰冷。   这是什么意思?梅林和他们的关系其实不怎么好?   梅林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铸骨者,但毫无情感——没有遗憾,也没有歉意,既不显得认识眼前的人,也没有露出陌生者的茫然。然后,他把法杖敲在地上,扬起尘土:“我们总会忘记很多事情,但世界会记住它们。”   “这个世界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了,安布罗修斯......这个世界遗忘的东西也太多了。”铸骨者的态度不怎么好,看来梅林在这里不怎么受人待见。   “洛格罗斯氏族已经和光明神殿站在了一起,他们选择和你们走上相反的道路。事到如今,我们有理由去发掘一些被埋葬的过去.....你说对吗?”   铸骨者盯着他:“洛格罗斯的决定的确和我们相悖,可也终究不会违背种族的使命。科戎氏族的确有铸骨者产生了多余的同情心,但我们已经放逐了救下雪魔族遗孤的铸骨者,我的意思是,族群不会允许任何对誓约的违背。”   放逐?真是个轻飘飘的惩罚,莫德雷德想,正常来说不应该当场处死吗?   梅林点点头:“那你们会为了受诅咒者释放莱伊斯特吗?”   “我不关心这个,安布罗修斯,就像我关心莱维人不过是出于新铸骨者的诞生一样。如果从神尸中诞生的受诅咒者能毁灭整个雪魔族裔,那反倒更好。”   “但你听从了我的召唤。”梅林说。莫德雷德知道,梅林在试图和铸骨者交涉,至于她呢,她比较擅长杀人,不怎么擅长交涉。   “因为那是第一帝国的召唤,安布罗修斯。”铸骨者站直身子,“召唤产生了天玛斯,召唤也产生了你们的第一帝国。你应该明白,远古的召唤还在命令我,还在驱使我们的四肢、灵魂和生命,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而不是因为其它理由。”   莫德雷德立刻发觉这句话有极其巨大的问题:“等等,你们说什么?第一帝国是怎么回事,梅林?”   “安布罗修斯是第一帝国时代的巫师,和奥拉格同一时代的巫师族裔,形变者,他和你们人类的历史同样漫长。”铸骨者终于对她开口,“奥拉格选择了外神,选择成为亵渎者,他最终收获了诅咒;安布罗修斯则选择了放逐,选择了逃离,他最终收获了摒弃,就你能理解的范围而言,他的实在将永远停留在虚空深处,比寒冬狼神托格还要深远的虚空。”   “这已经毫无意义了。”梅林说。   “是的,毫无意义,”铸骨者说,“除非你肯接触受诅咒者的意志,否则没人救得了你。在我能感知到的视野里,除了第一帝国的召唤,我没法在你身上感觉到任何东西,安布罗修斯,你不存在。”   “或许吧,”梅林说,但深沉而轻柔的语调中带有遗憾,“但如此说来,莱伊斯特也不存在,奥拉格也不存在,甚至托格也不存在,我们都属于过去。” 第四百六十九章 塞米拉米斯的浮空要塞   “那么,存在于过去的你想要插手现实了?”   “我能感觉到,”梅林说,“我能感觉到触手可及的希望,尽管渺茫,而且转瞬即逝,但我想尽可能找到它。”   “希望?在这个时代,有什么能让你感觉到希望,安布罗修斯?你难道不是只需要等候在虚空的最深处,像个老乌龟一样等待下一个纪元的降临,这就足够了吗?”   “等待是徒劳的。”   铸骨者笑了,一阵嘶哑的笑声,就像看到梅林那件漂亮的丝绸外套上长了一堆虫蛀的破洞一样。“我不想和你争论了,安布罗修斯,你只需告诉我们需要做的。你拯救红龙希拉娜是为了什么?为了得到月之巢的情谊吗?”   “自然如此,”他说,“这该怎么说呢......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会冒犯领主的情谊啊。”   “你已经冒犯过很多人的情谊了,安布罗修斯。”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莫德雷德深有感触。   “那是因为我是先知,先知的告诫总会冒犯很多人。”梅林耸耸肩。   先知?莫德雷德差点忍不住呸了一声,这个老骗子真够恬不知耻的。   “那你想要求我们给予怎样的帮助?不存在的人?”铸骨者把骨仗狠狠敲击在地上,这附近的大地都随之发出共鸣,就仿佛是在呼吸一样——无比深沉的呼吸。   “这个地方的聚落已经被清空了,”梅林解释,“我命令你们给予你们能够给予的一切,科戎氏族的天玛斯,哪怕是将这片土地彻底诅咒......”   “它已经被诅咒了,梅林·安布罗修斯,它已经被诅咒了数百年——至于这个世界,它从你逃离的那一刻就被诅咒了,而且是彻底被诅咒了。”铸骨者冷淡地说,用某种极有韵律的鼓点敲击着他脚下的土地。   莫德雷德惊奇地看到,这附近的大草原就像沸腾的泥沼一样在滚翻,像怀孕的妇女一样在膨胀,像受惊的孩子一样在蜷缩。在地面上,则出现了坑坑洼洼的兵刃、古老的硬币、破碎的头盔、腐朽的人骨还有漆黑的污血,好像是大地在缓缓地将这些东西呕吐出来。   大地在吐出它吞下的白骨。   莫德雷德感觉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荒谬了。   ......   塞米拉米斯浏览着记忆,蚁怪女王的记忆。   远方的景色被薄雾笼罩,崎岖的山脉呈现出模糊的暗红色,仿佛被低垂的血色幕帘所遮蔽,显得荒凉而可怕。大群的蚁族猎手覆盖着尖锐带刺的黑色甲壳,低沉地呼吸;一队队蚁族工兵指挥神圣的雄蜂脱离要塞,呼啸着在低空掠过;它们身后是呈巨环形的浮空要塞,伫立在上千米的高空,犹如一座腾空而起的山脉——无比巨大的山脉!险峻的山崖顶端有浓雾掩盖的塔楼,要塞的六支巨大弧形长角挑向阴影朦胧的黑暗,于呈现血红色的瑰丽苍穹中划出漆黑的弧线,缓缓前行,仿佛战船划开倒满鲜血的海面。   我们族群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浮空要塞。   就要被毁灭了......   如果不是对伏妖的大规模战争,如果不是他们疯狂的内战,他们根本不会被那些黑色和灰色的魔鬼摧毁!然而末日已经降临,一切已经发生——毁灭真的发生了!无法再改变!永远无法再改变!   塞米拉米斯浏览着这个古老母系社会种族的记忆。   封印中的记忆。   长达数百年的记忆。   每次她看到这段记忆,都会有奇妙的感觉——被她的先祖毁掉的种族,一度建立了这世界最伟大文明的种族,蚁怪。那些辉煌的建筑只是单纯地浏览就能让她心醉不已。可是,她的先祖如今却成了流浪世界的雇佣兵,这可真够讽刺的。   “你的先祖?可你不是白精灵的后裔吗,这位女王大人?”   塞米拉米斯从回忆中抬起头,看见了来自帝国的高阶巫师希丝卡。   对方眯缝着眼睛,低着头,用手捏着帽沿,在要塞最边缘和寒风搏斗,检查巨大弧形长角——就像一座跨海大桥——上镌刻的经文。看得出,她已经注意塞米拉米斯有段时间了,但是声音由于逆风很难传过来。   塞米拉米斯踩着天空的回音踱步过去。   在这荒凉的废弃迷道死气沉沉的浮空要塞上,对方的浅绿色长发和鹅黄色的披肩被风吹得飘向身后,水蓝色的眼睛里,紧咬着指节的嘴唇上,紧锁的眉头里都有着令她饶有兴趣的意志和思想,——她的灵魂很干净,在高阶巫师中实属罕见,塞米拉米斯几乎没有在那些心怀叵测的老阴谋家里见到过。深蓝色的大衣被风吹得打成许多褶皱,很像一只大鸟的翅膀。   “我是席卡人的孩子,希丝卡。”塞米拉米斯说,“席卡人是人类和精灵的后裔,也流着一些蚁族的血。”   “在亚述还没灭亡的时候就灭绝的种族吗?我对此了解不多......那我现在该说什么,安慰你?”希丝卡说道。她没支起隔绝术,似乎很喜欢这种在高空吹拂的寒风感觉。   恍惚间,塞米拉米斯眼中漾起旧日的阳光,但她只耸耸肩。过去永远只能成为过去。“如果我会轻易变得那样无助,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学派也没什么不同。”   “你指什么?”   希丝卡停住了,手指慢慢划过弧形长角上的经文。“没什么,这位女王大人。”   她感到她烦恼的目光。真有意思。   “浮空要塞的准备还剩多少?”塞米拉米斯问。   “基本的构筑都完成了,至少捕捉红龙希拉娜没什么问题,至少我觉得是......不过我们真的有必要清理这附近的莱维人吗?”   “当然有必要。和月之巢比起来,这东西只不过是个简陋的乌龟壳,防御构筑几乎全靠外墙,转移速度只能靠缓慢的迷道跳跃,不仅连一只雄蜂都没有,甚至连纵深也谈不上,如果不能清理掉这附近的杂草......我宁可把它留在废弃迷道里。”   “那该怎么说呢,维持了几百年的巫术研究,却还是个半成品,毁于一旦就会很麻烦,是吗?” 第四百七十章 巨龙的咆哮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冬,黑犬森林和莱维平原交界处。   在尚且在世的莱维人记忆里,不详的征兆还是首次越过鏖战的前线,袭击他们所在的莱维平原和临近的黑犬森林。上百里外,喧闹的地方商队和市集一片死寂,男人们愁眉不展,妇女抱着哭泣的孩子瑟瑟发抖,发疯的赫德林兽群意图逃离聚落,哪怕最擅长和动物交流的巫祭也无法安抚。萨满在帐篷和帐篷间奔走,眼睛惊恐地转来转去,对着阴郁的天空张开双臂,声称先祖之灵已经警告他们,远古的灾难将降下毁灭的征兆。   但在黑犬森林南部,这个从远古时代起就划分贝尔纳奇斯南北的天然地理屏障中,每个土著居民都跪倒在地,对着像风中蕉叶一样颤抖的山峦跪拜,祈求神明的宽恕。黑犬森林经历过凯兰尼亚人跨越卡辛克海的统治,经历过七个王国的混战,经历过焚城者们残暴的烈火,甚至在降临之年经历过眷族潮的蔓延,如今,却在一道道高耸的烟尘柱中见证了山峦在地震中破碎。野兽挣扎逃离被压倒在坍塌巨树下的尸体,发出凄厉的嚎叫,但它们惊恐的不是地震,而是更加荒诞的东西。   诅咒,巨龙,浮空而起的山峦。   一百多年前,罗马帝国的皇帝卡利古拉攻克此处,最终于月之巢折戟而归。等帝国退回卡萨斯平原之后,那座悬浮在天空的山峦就成了本地人的图腾,那也是自凯兰尼亚人后海域外的异乡人首次征服黑犬森林。   在海潮般起伏的山脉和森林上方,太阳在血红色烟尘的萦绕下向西坠去,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涌动。野兽在争先逃窜,在狂奔中夺路而逃,践踏过滚滚烟尘,鸟类从窝中惊起,扑翅飞上天空。炽烈的血色龙焰如暴风席卷,蔓生的黑色荆棘像鲜血一样流过大地,海啸般的巫术浪潮吞噬了来不及逃离的动物们,野兽的长嘶和失措的惊呼汇成一片噩梦般的嘈杂,接着就只余满地四处分解的残骸。在它们身后是拔地而起的巨环形山脉,笼罩在滚滚沸腾的血红色残阳中,六支巨大的长尖角挑向燃烧般的天穹,于无尽的血红色背景中划出黑色的弧线,仿佛战舰划开波澜不惊的海水。   古老的希拉娜,从人类尚未诞生时就存在的、拥有和世界同样漫长生命的赤红色古龙,形体如同一座山峦的远古记忆持有者。   正在被征服,被她记忆中曾现身过的毁灭征服......   一大群恶魔般的身影悬浮在空中,穿着随风飘荡的长袍,环绕着巨环形的浮空山脉组成巨大的圆环。透过萦绕着六支弧形长犄角的尘雾,可见漆黑的闪电在沙暴般的尘云中跳动,朝包裹在烟雾中的巨龙打下,将血肉和岩石一起炸开。巫术召唤出的雷霆与空气产生了共鸣。   山峦在巨龙的翻滚中颤抖,熔炉般的咆哮声响彻森林,犹如地底的震雷,大地在巫术对抗中震荡,连几百里外的树木枝叶都在抖动。透过尘埃的缝隙,可见血红色的炽烈龙焰腾上千米高空,如一颗颗太阳冲天而起,又如倒流的瀑布汹涌着上升,在悬空的巨环山脉上炸出许多支离破碎的烧灼岩石,随之洒下,就像是灼目的太阳坠落大地,轰隆隆地砸在这残阳映照的黑森林当中。一个,一个,又一个......这些燃烧的巨岩留下灼烧的岩浆坑,烈火在其中跳动,激起大片大片的黑色烟尘,笼罩了周围的树木。   红龙希拉娜倒在被血和烈焰浸透的破碎土地上,死去的形变者靠在她的下肢上。“代价!”希拉娜的吼声就犹如钢铁摩擦,席卷着带有尸臭的腥风,“你们会付出代价,亵渎者!”   不同节奏的韵律逐渐升高,在巫师们吟诵的咒文中节节变高,汇合成一种不可思议的音调,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掩盖了一切。   “Trasu'Marsh jahlrei”......塔玛莎狂猎之矛。   黑色的光芒在六支巨大的长犄角尖端萦绕,接着激射而出,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如瀑布般坠向在烈焰焚烧中不断颤抖的森林废墟。暴风席卷,树木残骸被吹得扬上半空,破碎的山岩都在颤抖,震耳欲聋的音爆冲刷着大地。炽烈的黑色爆炸吞噬了希拉娜与倒在她脚下的形变者,组成这个世界的坚硬物质都在黑暗的冲击中粉碎,逐次解体,余波穿过层层叠叠的烟雾和震荡的山峦,如流动的鲜血浪潮,将焦臭的烟尘漫卷到数千米外。   希拉娜倒下了,就像一座崩塌的山峦般倒下了,倒在帷幕般的烟尘里。红龙的下颚像巨坝的闸门一样缓缓合拢,残破的翅膀落在地上。红龙濒死的声音就犹如大海的呜咽,形变者燃烧的尸骨也在她健壮的胸膛下破碎开来。接着,空气中凝结出千道万道闪光的锁链,穿透了红龙鳞片残破的四肢和肩膀,像绑野猪一样将她全身绑住,吊上天空中静静悬浮的巨环山脉。   这一瞬间,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   但是就在这疯狂的景象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突然之间,沙尘暴出现了。   地平线上出现一团旋风,起初很小,接着飞速扩张,形成一团难以置信的沙砾构成的暴风,铺天盖地地遮掩了熔炉般燃烧的森林,熄灭了烈火。在这沙尘暴中,传出锉刀刮动般的巨大尖叫,渐渐汇聚成令人难以置信地尖利咆哮。在沙暴中悬浮的无数破碎人影走出迷雾,用巨大的燧石长剑拖过席卷的沙砾,剑刃划破狂暴的飓风。而数百里之外......莱维人的萨满和巫祭们高喊着难以听懂的话语,跪伏在地,虔诚地祈祷,就像面对着苏醒的先祖之灵。被猎手们拉住的赫德林们人立起来,长声嚎叫。渐渐地,所有在这巫术的风暴外惴惴不安的莱维人都跪了下来,匍匐在地,恭迎先祖的降临。   烟尘像大片云雾一样在他们头顶席卷而过。   西斜的太阳在这密不透风的、非自然的沙尘暴外灼灼燃烧。 第四百七十一章 萨塞尔的逃亡之路   ......   “这些该死的干尸是哪来的,他们怎么可能跑到这地方?天玛斯不是该去跟着雪魔的踪迹去玩他们无聊的种族屠杀游戏吗?这不应该......这不应该!”塞米拉米斯咆哮着,差点捏碎了手里水雾构成的立体地图投影。   希丝卡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我们还没有败退,这位女王大人,谁都没败退!你知道计划!抓到那头红龙之后,马上退回迷道!”   希丝卡从弧形尖角跑回中央塔楼,一直在寻找控制浮空要塞的亚述女帝,好不容易在错综复杂的回廊里找到路,才发现塞米拉米斯失态到这副样子。   “铸骨者在这里,我们没有退路了。”塞米拉米斯用阴冷的声音说。   “铸骨者?”   远方沙尘暴的呼啸越发刺耳,希丝卡下意识地注视塞米拉米斯手中的投影。亚述的女帝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还在征服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亲眼见过他们对雪魔族发起的第三十一次灭族战争——”“呲”的一声,好像针扎过一样。投影被她捏碎了。“——过去,过去!亚述的三个军团都在那次屠杀中毁灭,都是因为我们和那个雪魔族遗孤的联系!”   塞米拉米斯低声念了一句,希丝卡没听清她念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团蓝色水雾拖着幽灵似得蓝色尾迹,从她手中升起。蓝色水雾在半空中扩散,凝聚成不断变换的影像。霎那间,希丝卡以为沙暴已经覆盖了要塞,但那只是读取环境讯息的速度受到干扰。沙暴还在徘徊,天玛斯们鬼魅般的影子在靠近要塞。   “只靠这些法师没法挡住他们,根本没法挡住。”塞米拉米斯说,面色阴沉。   希丝卡抓着她的肩膀狠狠晃了几下,“听着!”她吼道,“女王大人,如果你真的是传说中那什么亚述的女王大人!你曾经率军征服过贝尔纳奇斯的吧,你也是高明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吧,文献记载你在战场极为无情,极有韧性,是吧?我不清楚那个时代你有什么,但那个时代你有这样的浮空要塞吗?你有这么多能合作施法的高阶巫师吗?我们能利用的东西难道还不够吗?而且我们的目的也不是击溃它们,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丝突围的希望!”   “我姑且先不论‘那什么亚述’算是个什么称呼......”塞米拉米斯目光阴冷地看着她,“你还真是乐观啊?”   “仔细想想吧,这位女王大人!”希丝卡喊道,“我们和帝国军团不一样,我们能制造的破坏更可怕,但我们也更易碎,如果天玛斯真和你说的那样难对付,我们会伤亡惨重!声望最高的克利索斯已经被莱伊斯特占据了——正因为少了他,阿尔泰尔这个见鬼的学派才会很难办。我根本不懂什么见鬼的军事和政治,你得团结他们!”   “团结,这可真够荒谬的......让这帮心怀叵测的巫师团结起来......”塞米拉米斯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精心保养的手指缓缓屈张。“但你说的没错,希丝卡,如果巫师们想要获得权力,那他们就得团结起来,”她竖起的瞳孔变成了暗金色,仿佛灼热的火在灵魂中燃烧起来,“你说的非常正确。”   希丝卡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塞米拉米斯,已逝帝国亚述的弑君者和女帝,流着精灵血的席卡人,生性残忍无情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就像是确定了某件事一样,用狂热的声音说:   “召集巫师,用红龙希拉娜的血和形变者的整具尸体当祭品,我们要召唤恶魔军团。”   ......   阿尔泰尔非常烦躁。凭借对梦境迷道的熟悉以及她有留存记录的危险地带的掩护,他们轻松躲过了莱伊斯特的追杀。然而,逃亡对如今的阿尔泰尔来说是个艰巨的任务。几乎无法停留喘息的日夜兼程赶路,徒步穿过陡峭的峡谷和山脉,在梦境迷道风暴湍急的海面上踩着世界的回音前进,这几乎要超过她能够忍受的极限。   到第一个夜晚,萨塞尔在海面上滑翔,阿尔泰尔则在风中摇晃。她四肢麻木,眼皮几乎睁不开,她还是人,她需要睡觉,她没像萨塞尔这头恶魔一样彻底脱离了自己的种族。眼见这恶魔如此擅长逃亡,甚至连睡觉都不需要,她不禁想要诅咒这该死的现状。   哪怕是几百年前的那天,她也没有这样逃亡过。   到了她忍耐的极限之后,阿尔泰尔说他们已经甩开雪魔暴君足够远了,可萨塞尔还是不同意扎营,他说他就要把魔巢掌握到足够掩饰它气味的程度了。她实在太疲惫,只能同意让这头恶魔提着她在天上飞。让她情不自禁升起杀意的是,萨塞尔居然对此早有预料,甚至还有心情幸灾乐祸。   “你这傲慢的蠢货根本没经历过逃亡的折磨,你这些年只不过是在到处旅游,”萨塞尔道,“还需要睡觉的人就别说什么逃亡了。”   那天她从冰冷的海风里醒来后,她的食物是萨塞尔从海里抓来的生鱼,——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生鱼。阿尔泰尔对生活的品质毫无要求,她也不是没生吃过野兽的血肉,但她惊讶的发现,萨塞尔处理生食的手段很好。萨塞尔讲了他以前逃亡生涯的故事。按照他的说法,长久的灵魂转变扭曲了他对食物的要求和味觉,但他对生食的清理还算擅长。除此之外,由于莱伊斯特能循着魔巢的气味追上他们,他们不得不挑选最危险的岛屿行进,而一旦来到那些可怕到难以想象的眷族生物栖息的地方,哪怕他们也会有危险。   阿尔泰尔再次思考,她此前为什么没有考虑过情况会遭到这种地步。   目视着莱伊斯特撕碎了一头山丘大小的黑山羊之子,更多庞大、扭曲的黑山羊之子和漫天飞舞的、狂笑的眷族不知死活地靠过去。她继续领着黑巫师逃命,朝下一个危险生物聚居点前进。   途径一座岛屿时,萨塞尔从云雾里抓出来一头夜魇,看上去就像海鸥从海里抓住一条鱼。虽然阿尔泰尔对吃眷族没什么兴趣,但还是知道这玩意没毒。然而等萨塞尔把这玩意靠焦之后,即使是她,也感觉这玩意有点难以下咽。 第四百七十二章 我只给怀了我孩子的人咩咩叫   “不想吃的话你可以扔掉,这次逃亡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还有多久?”她三两口咬碎嘴里烤焦的夜魇触须,咽了下去,这东西味道就像烟熏过的橡胶。   “我没法确定,至少你不需要再像具死尸似得睡一觉......其实我完全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就像父亲抱女儿一样,你想要什么舒服的姿势都可以。你想,反正我们已经互相了解到这种程度了,雇佣兵们有句俗话,已经有了第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也不难。你说是吗,公主殿下?就我们的现状而言,无谓的自尊心真是毫无必要。”   “多近了?”她没理会。   “什么多近了?”   “莱伊斯特。”   “他大概还在朝那些癫狂的眷族宣布统御主的威严,我猜他说不定还会朝烤焦的午饭宣布统御主的威严,就像你一样,是不是?”   “啊!原来如此,你的意见还真多啊,萨塞尔?”阿尔泰尔仔细看了他一阵,“那么,在你看来,军团长有必要宣布她的威严吗?”   “意见?不,不,”萨塞尔回答,“我很抱歉,亲爱的公主殿下,我当然对你的美丽没有任何意见。至于所谓的威严呢,我觉得那不过是傲慢,你说是不是?”   “是的,你的确是最傲慢的那个,萨塞尔。你的确是。”   “我的裁判官小姐的确傲慢的很,但我呢,我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学者。我心地既单纯又善良,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看不透人心也分不清现实。我只喜欢研究古籍和历史,在堆积如山的文献里徘徊,啃食文字,简直就像一只在草原上吃嫩草的小棉羊。”   “哦?”阿尔泰尔扬起眉毛,稍稍提高语调,“那你能咩咩叫两声给我听听吗?”   “我只会给愿意怀上我孩子的人咩咩叫。”   “那可真是遗憾,萨塞尔,我宁愿抱着石头睡觉。”   “你喜欢抱着石头睡在野地里,但我喜欢抱着像你这样美丽的女性睡在天鹅绒床上。”   阿尔泰尔斜乜萨塞尔一眼,发现他脸上挂着促狭的、浅浅的微笑。尽管有点想一剑劈了这个黑巫师,但她还是用轻松的语气说,“查吉纳要塞有很多妓女,萨塞尔,如果你肯花一个帝国金币,你就能让一个营的漂亮女人都睡在你床上。”   “不,不,”他回答,“我很抱歉,亲爱的公主殿下,我不否认这是个合理的建议。但是我无法接受,因为相较于交易而言,我更喜欢占有。”   “你说的没错,萨塞尔,我也如此认为。”阿尔泰尔用叹息般的口气说,“相较于交易而言,我更希望看到你把嘴里的魔巢吐出来,然后把它交给我,——交给一个能更好地利用它拯救世界的人。”   “啊!你在觊觎我的财宝,阿尔泰尔,这样可不像一名拥有良好修养的公主殿下。”萨塞尔用悲伤的口气说,然后他耸耸肩,“至于拯救世界,怎么说呢,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词......任谁流着王室的血,脑袋都会变得像你这样不清楚吗?而且,你还说要靠一个高阶巫师对付希拉娜。”   也许拿红龙希拉娜充作理由是个问题,阿尔泰尔想,但还不至于到脑袋不清楚的程度。   不过对此能说什么呢?说她根本就没想过帮忙,只是拿红龙希拉娜当借口接近莱伊斯特的古墓,结果萨塞尔却把魔巢给吃了?   算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那你又以为怎样呢,黑巫师?我真的蠢到会千里迢迢从迷道闯进莱伊斯特的古墓,只为了帮助你?”   “你是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公主殿下还能把打碎了她茶杯的仆人送上绞刑架,更别说是心血来潮跨越千里之遥去挖死人的墓了。”   “所以你就想说这个?”   “你觉得呢?”萨塞尔反问。   “不用我说,想必你也能明白拿希拉娜当理由有多站不住脚。很大程度上,你容易受骗这件事......也不过是由于你这个人时常被欲望蒙蔽。”   “‘我的智慧高明极了’,”萨塞尔耸耸肩,“你就是想说这个吧,美丽又聪慧的公主殿下。你高明的智慧有预知到魔巢会被我吃掉吗?”   一阵怒火差点扭曲了阿尔泰尔的脸,她将手放在胸口上,轻轻地呼吸。很大程度上,这个动作能使她冷静下来,因为这能让她想起父辈被刺穿心口挂在木桩上示众的过去,就像这也能让她想到萨塞尔可以这样被她穿刺在木桩上示众。   “有些事的确是很难预料的,我们收获的期望总会违背初衷。”   “你觉得你对我的期望有违背你的初衷吗,这位公主殿下?”   阿尔泰尔哼了一声,似乎没法想象这个问题居然让她这么难回答,亦或,她只是被这个问题的愚蠢惊呆了。她微微一笑,“毫无违背。”沿着低空掠过下一个岛屿——亦或是宽阔的半岛时,她加了一句,“你该梳梳你的胡子了,黑巫师,至少别在面对统御主的时候看上去像个野人。”   不久后,他们穿过一道宽阔的峡谷,等越过积雪笼罩的山峦,莱伊斯特却又出现在岛屿沿岸。起初阿尔泰尔没注意到他,等到萨塞尔扯着她落到峡谷深处,然后她才看到克利索斯被莱伊斯特占据的躯体飞过上空。漆黑的魔力像镰刀一样切过天空,撕碎了某种她看不见的生物。星之精?仿佛眨眼之间,空旷的峡谷上空就充满了如锉刀般刺耳的惨叫声。阿尔泰尔躲回峡谷的阴影里。   “他似乎没发现我们。”她说。   “我基本了掩盖魔巢的气味。”萨塞尔严肃地说,“这比在现实世界简单,因为外神迷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味干扰了他的感知。现在他正在寻找我的味道。”   “还有多久?”   “找到下一个危险物种聚集点就足够。”   萨塞尔要他们加快步伐,他们便潜进峡谷里的地底洞窟,在鬼魅般的怪异蠕动声中穿过隧道。萨塞尔首先率先根据她的指点寻找方向,来到一条似乎是某种巨型蠕虫啃噬出的甬道附近。他很擅长逃跑和认路。然后他们改变方向,沿着留有刺鼻气味的甬道向下走,时不时还要跨过黏稠的腐蚀性粘液。空气越发刺鼻,某种蠕虫类生物的气味掩盖了一切。 第四百七十三章 阿尔泰尔的吻是死亡的味道(六)   阿尔泰尔好几次觉得她听到了莱伊斯特在身后的大地中发出震荡声和坍塌声,但这噩梦般无穷无尽的黑暗隧道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若非两侧墙壁上沾着有荧光的粘液,她可能什么都看不到。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没感到害怕。也许是因为对魔巢的想法比害怕这种情绪更能使人确信。   “这条隧道,”萨塞尔说,“还会往前延伸很长距离,然后越来越错综复杂,变成蚂蚁洞穴一样的巢。我觉得下面居住着巨噬蠕虫,或者至少曾经居住过。等到这段路走到接近尽头之后,我能确信我可以在现实世界掩盖住魔巢的味道,至少在远距离外如此。”   “也就是说如果莱伊斯特直面你,你还是会被发现吗?”   “毫无疑问,不仅如此,我脱离迷道的痕迹也必须消除掉,不然莱伊斯特会循着痕迹打开相同的迷道之门。”   “但他追得太快。”阿尔泰尔指出,“不过,莱伊斯特很可能没法辨别我们留下的痕迹,只是循着若有若无的感知前进......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点。”   “你在这种事情上没有经验,亡国公主。”   阿尔泰尔哼了一声,没说话。虽然黑暗中很难看清表情,但她知道她脸色一定很不好,也知道黑巫师同样能感觉到。   “如果想利用这一点,”萨塞尔继续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下方的巨噬蠕虫。莱伊斯特会在那怪物身旁停留很长时间,然后我会穿过迷道之门,前往你说的黑犬森林南方——对莱伊斯特来说,虽然他可能一时失去我的踪迹,但等到一段时间后就会醒悟。然后他一定会寻找我试图消除的痕迹——痕迹很淡,但没法全部消除,毕竟不朽者能比我们看到更多的东西。等我从现实世界也跑出足够远的距离,远到帝国祖地的诱饵能掩盖我的痕迹,我才能完成这件事,你明白吗?”   “但如果被莱伊斯特追上,”她摊开手说,“那你差不多就死定了,你说是吗?”   “那你让我怎么做?我之前没料到莱伊斯特能轻而易举地占据高阶巫师的身体。”萨塞尔问,她知道他会这么问。   阿尔泰尔在按她的想法引导话题,她还是没法放弃魔巢。虽然希望不大,但这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来为你拖住他。”   “你说什么?”萨塞尔惊讶地看着她,“你来为我拖住他?可你打算怎么拖住他?你连不睡觉都没法做到,你甚至都跑不过莱伊斯特。他能不眠不休地追赶你。你会死在这里,你会死的非常惨。”   “我知道,”阿尔泰尔说,“但我不会死。我知道通往帝国祖地的通道,此外我一个人的速度也远比两个人快。我能直接从迷道降临到奥拉格和他疯狂的造物停留的地方,我还能在诱饵附近迷惑莱伊斯特,然后,我就能甩开他。”   “哦?那你要怎么迷惑他呢?”   “魔巢。”   萨塞尔有些玩味地盯着她。   “怎么,有问题吗?”她哼了一声。   “没有任何问题!”黑巫师像她那样把手放在胸前,拿抑扬顿挫的咏叹调道,“我非常感动,亲爱的公主殿下。我想我现在就像一只天鹅,我一边纵情歌唱,一边迎接死亡,只因为你甘愿牺牲自我的举动点燃了我的灵魂之火;这火在燃烧我的一切,可我却只能用我的眼泪来浇灭它;哪怕是我祈求神明,神明也只会因嫉妒而让这火烧得更旺;啊,我得用我的灵魂发誓——我在人世间的时候也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任何人;因为,我没想到你居然愿意为卑劣的我付出这么多,牺牲这么多!亲爱的公主殿下,我是如此感动,甚至感动到愿意为你而死!”   阿尔泰尔不吱声了,也许是被这首见鬼的情诗恶心到了。萨塞尔在嘲笑她。她居然会用这么白痴的劝说方法。她一定是疯了,她明明知道这个黑巫师根本就不相信牺牲。   他们继续前进,在滚滚翻腾的尘土中滑下隧道,一边下滑一边不停跳跃,寻找合适的岔道。萨塞尔声称他闻到巨噬蠕虫的气味了,所以阿尔泰尔只能跟着。尘沙飞溅。越往下,泥土结构的改变也就越明显,潮湿的黑土成了坚固干涩的沙块,甚至出现了崎岖的石灰岩。岩石上有獠牙啃噬的痕迹——无比清晰可见的啃噬痕迹。   “我很好奇这通道到底能通往何处。”萨塞尔说。   “哦?你认为现在是你好奇的时候?”   “什么时候都能是我好奇的时候。”萨塞尔跳进左侧的深涧,接着手足并用地爬出去,跳进前方阴暗的隧道。   “你可以去跟莱伊斯特说你很好奇。”   “你脾气可真够差的,是最近才这样的吗?”萨塞尔说,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后面崩塌的声音更响了,看上去在石灰岩和沙块里开辟通道比在黑泥里更难。”   “和你说话很容易让人心情变遭,萨塞尔,我是说真的。”她踩着坡道滑过尘土飞扬的石灰岩,几块碎石跟着她滚下来,在她身边滚过,越滚越快,接着扬起山崩一样的浓烟。她用剑刃插-进手边的岩块,轻巧地跃进右侧的缺口,才道,“我想我的容忍力已经够好了。”   “是很好,”他嘲讽到,“我还以为你又要用那些剑把我插成刺猬了。”   最后他们终于落下,坠入一块宽广的洞窟。这里很黑,没法看清任何东西,但她能感觉到某种生物在蠕动——无比巨大的生物,那蠕动声就像大海的波涛拍在沙滩上。   她身后就是冰冷的石灰岩墙壁。   “嘘,安静。”萨塞尔低声说,“我想我们到了。”   “巨噬蠕虫,这的确能挡住莱伊斯特一段时间。”   “但这不够,”萨塞尔继续说,“我想我们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   “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是对的。”萨塞尔说,“莱伊斯特只想要魔巢,而你的确能为我引开他。只要莱伊斯特认为魔巢在你手中,你就能引开他,然后结束这一切。”   很好,虽然出乎意料,但还是很好。阿尔泰尔微笑着把手指搭在胸前,语气轻而易举地诚恳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承受了如此漫长的折磨,他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是的,萨塞尔,我们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比你做的——”   “是的,你能比我做的更好,不过你不需要全部,你只需要一丝气味。”萨塞尔说,伸手搂住她的腰,手指接触到她衣服被划开的地方,触摸到她的肌肤。这一瞬间,阿尔泰尔感觉她的意识被更深处的东西拉住了。那东西不仅冻结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语,甚至冻结了她对魔力的控制。他微笑着张开嘴,阿尔泰尔难以置信地看到他微张的嘴唇里渗着浅蓝色的寒气。   这个黑巫师,这个后背略微朝前弓的、肩膀宽阔的、魁梧的、似乎无时不刻都显得很饥饿的、像狼一样的黑巫师,朝她俯下身来。他似乎理所当然地把那股野蛮的味道印在她嘴唇上。 第四百七十四章 阿尔泰尔的吻是死亡的味道(完)   她被压在冰冷的石灰岩墙壁上。   萨塞尔就站在她身前,宽肩细腰,犹如雕塑的长臂上交错着青筋血管和黑色符文,乌黑的头发凌乱地垂下来,赤裸着上身像头残暴的野兽,只在腰间别着战裙似得白色巫师袍。这袍子的设计混杂着军队制服和祭司法衣的两种风格,是光明神殿的十字教特有的样式——给骑士用的,不是给巫师用的。他也不像个巫师。   他的确不像巫师,反倒像是来自野蛮的游牧民族。   哪怕是在地底,萨塞尔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太阳炙晒过的皮肤的气味,那是科洛伦恶魔残留的味道。而他的吻则是如此狂热,甚至有些残酷,明明不算急躁,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阿尔泰尔的指尖感到刺痛,眼睛无法抑制地睁大,腰腹的肌肤上体会到他手指烧炙般的抚弄,舌头则毫无心理准备地被挑进对方口中,舔舐到他利如刀锋的牙齿。   这太荒谬了......他怎么敢?   她被这个远比她高挑的黑巫师抵在冰冷的石灰岩上,几乎就当真像个软弱无力的公主在被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揉在怀里,尽情撕咬。   这个狂热的吻也的确带来了一股寒气,是魔巢的寒气,可在阿尔泰尔看来,却像是死亡的寒气,和月光一样冰冷,也和月光一样朦胧,带着奇异的味道流进她的灵魂深处,为萨塞尔这荒谬的举动带来一个足够荒谬的理由。   无比荒谬的理由......   这个吻委实不能说短,或许也不能说长,但她除了无法理喻的困惑什么都没体会到,除了舔舐和吸-吮的触感什么都没意识到。等她扶着他发烫的胸膛喘息时,她感觉自己大概有好几分钟没呼吸一口气了。   她被抱住的腰感到刺痛。   “这是利息,阿尔泰尔,我亲爱的公主殿下。”萨塞尔几乎是在她耳旁低语,用透着淡蓝色的瞳孔捕获了她的目光,他不仅环着她的腰,还死死捏着她扶在他胸膛上的手:“你得记住我在你身上有很多利息没有收回,这大概因为我不是一个特别大度的人。相比结果而言,过程同样重要,你说是不是?”   你也明白,他的眼睛在说,你做的这件事有多么徒劳。   “是啊......萨塞尔,过程同样重要,”阿尔泰尔复述了一遍,从嘴角扯出一个狞笑,“而且非常重要。”   她拿那只手套还在的手朝他喉骨撞过去——非常用力地撞过去。然后她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在半空转得头晕目眩。她被提起来抱在他怀里,萨塞尔用力捏着她的手。   她挣扎了两下,没有任何效果。她简直像是被野蛮人凌辱的奴隶。   “啊,天哪,你笑起来可真美,我几乎要爱上你了,公主殿下,或者我已经爱上你了——至少在过程同样重要这件事上,我们达成了一致,是不是?”黑巫师说。现在她感觉到他充满野性美的胸膛粘在她背上,细窄的胯部贴着她的臀扭动,他甚至还在她耳边柔声低语。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胸口发紧,似乎有某种东西充满了她。她打算和他讲理,可意义似乎不大......   现在,她看到他眼中那感情是什么了。那是饥渴,似乎永远都无法满足的饥渴。   “不,你不用和我讲理,公主殿下,”萨塞尔低声说,“我只是在你死在莱伊斯特手里之前给予你一点祝福,用祈愿和爱祝福你不会死在邪恶的反派手里,对吗?这就像故事里所有情侣在离别前都会做的那样,你说是不是?”   “萨塞尔,在故事里,你这种人可不会活到结局。在故事里,你通常是会被打倒的那个。”   “我总是有能力活到结局,阿尔泰尔,我总是有。”他说,声音低沉而沙哑,“哪怕我不能,你也会死的比我更早,因为你才通常是会被打倒的那个。我甚至现在就能拧断你的脖子,这并不比拧断一条母狗的脖子难出多少。”   阿尔泰尔笑了,哪怕黑巫师在俯视她,她还是觉得自己才是站在高处的那个人。   “我警告你,萨塞尔,如果我没有在这次逃亡中送命,我会活到把你从最下面到最上面都插-进木桩钉在帝国首都刑场为止。你能活过来一次,我就能杀你一次。你要是敢再逾越一步,我保证,哪怕你夹着尾巴逃跑了,我也能把在这世界上和你有联系的每个人送进胡德之路,直到我找到你为止。”   “嘘——”萨塞尔遗憾地摇头,胡须扫过她的手指,“我们可还签了条约呢,阿尔泰尔,你得明白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就像我其实根本不能拧断你的脖子一样。我只能借莱伊斯特的手杀你。”   这该死的条约......   “哦?看起来我们的想法都没什么不同,萨塞尔,你觉得我能借谁的手毁掉你的一切?”   “是吗?可是你又没给我线索,那我就只好猜咯,你觉得猜测有什么意义呢?”   “能带给你一些欢乐的回忆,萨塞尔,”阿尔泰尔说,“我想等你孤身一人上了绞刑架,你欢乐的回忆必能给你带来极大的安慰。”   “我更想回忆我和我亲爱的公主殿下在渺无人迹的地底,在巨噬蠕虫栖息的洞窟,在统御主即将降临的地方的一个热烈而朦胧的吻,还有她柔软的腰肢和手指,她甜美的柔唇和呼吸,你觉得我该把这些回忆带到哪里呢?”   “时间自会证明一切,黑巫师,我取人性命的时候通常只会记得他临时前的表情。”   “我取人性命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记得,公主殿下,因为死去的人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你死在莱伊斯特手里的话,这一切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忆。”   “我不在乎,萨塞尔,我在乎的是现在你该滚了。”她睁大眼睛。她的手还被他死死握着,她感觉她的脸和手快麻木了。“在统御主降临之前,你该离开这里了。”   “是的,是的,我们的确浪费了很长时间,”萨塞尔耸耸肩,“但我们现在是在友好的交流,你觉得呢?”   “是的,毫无疑问,非常友好。”她微笑道。   在我能忍受到极限之前......   “在这场漫长赌博里,我迟早会赢得一切,公主殿下,我能取回我能拿到的所有战利品。”   “我只怕这世界不会如你所愿啊,黑巫师。”   “会的,它会的,你也会的。” 第四百七十五章 黑猫,女孩,死去的人   ......   这个冬季都是在不列颠的使馆里度过的。苏西一直没有找到回去法兰萨斯学院的借口,也许是因为她本来就不指望母亲的吩咐了,不知是谁的毒液学派黑巫师始终没来找她;也许只是她不怎么想被无穷无尽的问题干扰她的生活,她喜欢自由。   苏西白天基本沉浸在巫术实验中——稀奇的是特里斯坦骑士根本不在乎黑巫术活动,尽管如此,在这类实验中,由于缺少正式巫师的指导,她还是很难研究更复杂的事物。然后每到夜间,她却莫名其妙会遭受噩梦的折磨。苏西时常在梦中梦到瑟比斯——黑巫术诞生的源头,以及将降临之年的灾难扩张无数倍的梦魇——很诡异,她很难描述她梦到的到底是什么,但梦境的确在告诉她某种东西,某种像是咒文或知识的东西。苏西猜测,这也许是因为她激活了什么,也许和杀死戴安娜的符文线有关,也许和她现在当作宝贝的符文铁球有关。   说到底,那个怪物为什么没有杀死她呢?难道是因为她和他们有某种奇特的联系吗?如果她能够早点明了这种联系,那她在那天是否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呢?   于是,就在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冬,就在戴安娜死去的第三个季节,苏西还在尽一切可能保护她的遗体,让她看起来像是活着。她不太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不过在那天的夜间,她却梦到她和戴安娜在学校里一些短暂的、似乎早就被遗忘的交流。那是一次魔药课合作实验,她看着戴安娜把她提出的构想都一丝不苟的完成,甚至还提出了改进的思路。   其它人都没法像戴安娜做的那样好。   那次实验上,戴安娜严肃地提出,应该到学校的河里捕捉一条月影雅罗鱼,加入它的几片鱼鳞,这样的话,就可以中和新材料的副作用。很幸运:她们都挺擅长用法术捕鱼,尽管代价是溅了满身水。在释放水桶里鱼时,也许是看到四下无人,戴安娜想到一种和她风格不同的方法:挽起袖子,从水桶里把鱼抓起来,用手捧着扔进水里,一边挂着浅浅的笑,一边欣赏鱼儿跳入水中。它们在透明的浪花里飞快地游动,鳞片泛出月华的银白色。滑溜溜的河鲤、鳊鱼、蝠鱼在她白皙的手里跳动,那溅出的水珠晶莹剔透,在月光下就像是璀璨的钻石,这个平时庄重高傲的女孩脸蛋上泛着很浅的红晕,眼睛闪闪发亮。   那个时候,戴安娜忽然发现苏西已经在这里站了一段时间了。卡文迪什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捻着耳畔的发丝,请求她别把这件事说出去。   苏西醒过来,对着天花板呆滞了很久。   她明白那是什么了,大概是负罪感。苏西觉得,戴安娜的死和她分不开关系,戴安娜是因为她们的实验意外才进入噩梦的,她们这场实验的意外也许就是她的宝贝符文球导致的,她们探索噩梦的提议也是她提出的,就连把符文球摆在仪式里的都是她,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才发生的。如果没有这场意外,戴安娜也许还在修习,为了她继承卡文迪什家族的意愿而研究法术,阅读那些连苏西都不想碰的繁复古籍文献。   戴安娜·卡文迪什,她原本能成为比她,苏西·曼芭芭拉,这种阴暗的黑巫师更值得尊敬的法师——就像在学校里那样——而不是躺在这场床上,靠她每天维持的隔绝术防止腐烂。   这是个错误。   这个时候,猫叫了一声,从苏西的睡衣里钻出来,跳到她腿上。薇奥拉醒过来了。自从从梦中醒来后就被不知哪来的诅咒缠身的薇奥拉。   在这种不眠之夜,也只有跟她差不多孤僻的薇奥拉才能给她带来一点安慰,大概称得上是安慰——毕竟她被救出来了。苏西用手温存地抚摸着猫的黑毛,毛里迸发出火花。薇奥拉似乎很习惯当只猫。她收紧毛绒绒的爪子,认真地躺下来,又打起呼噜,那双绿莹莹的瞳孔似乎充满难以言明的柔和感,盯着苏西的眼睛。   一个不眠之夜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飞逝过去了。   自从苏西居住在这里之后,除去到集会所采购实验素材,几乎是整整三个季节没出过门。她一直埋头于实验,还有照顾薇奥拉和戴安娜,现在则变成照顾猫和戴安娜。   也就在这样的一个冬夜,她抱着猫来到使馆的洗浴间,听着外面暴风雪的呼啸声,就像她得到戴安娜已经死亡的消息那天夜里一样。苍白峡谷一年四季都飘着冰冷的暴风雪。夜里的狂风发出非人的吼叫声,诉说着人心所能理解的并且感到亲切的哀愁......这是由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无话可说的孤独所引起的哀愁,也是在夜晚的怀抱中所感到的懊悔而产生的哀愁。   我不怕孤独......   苏西把整个身体都埋进浴缸的温水里,脸也埋在水底,像条死鱼一样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她看着薇奥拉漂在水面上。黑猫游来游去,拿毛绒绒的爪子梳洗毛发。   突然间,什么东西散开了。黑猫变成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跌进水里。   只见薇奥拉那双绿莹莹的眼睛还是和猫一样,脸蛋因水温而微微发红,但洋溢着光泽,柔纱似得金发在水池里漫散开,发出晶莹的亮光。   “我说薇奥拉,这浴缸里是放不下两个人的......你能就这样出去吹一阵冷风吗?我听说冬天多冻冻有益健康,而且我保证,那会让你泡澡的感觉变得更好。”   “我怕冷。”薇奥拉像猫一样贴过来,手臂环住苏西的脖子,把温热的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脸在她脸上来回蹭。   “啊......你变成人的时候能别像猫一样撒娇吗?看上去傻极了,感觉就像是我在照顾地上捡来的弱智一样,倒不如说你变成猫之后的确越来越傻了......”   “但是昨天我被你顺了一晚上猫毛,苏西。我陪你失眠了一晚上,觉都没睡好耶。”   她把手一摊:“但那是偶尔才......”   “所以,你还是觉得你有罪吗?”   浴间里静了下来,苏西一声不响了,薇奥拉也不动了。就像刚撒过娇的猫突然累了一样,薇奥拉发出很轻的呼吸声,只有温热的心脏贴着她的心脏在跳,但她却觉得这心跳声让她感到手足无措。 第四百七十六章 寒冷的冬日   苏西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抱住她,把下巴搭在她肩头上。   不管怎样,法兰萨斯的生活终究还是给她造成了影响,移居到使馆后则尤为明显。随着苏西的生活进一步被她指望的理想笼罩——同时也被戴安娜离去的阴影笼罩,她与周围世界的联系起来的线索也就一根接着一根被切断了,她日益越来越陷入无声无息的重复中。   苏西有时觉得,她在沿着一条狭窄的阶梯走进黑暗的地下洞窟。她就像卡斯城那些在矿坑中日益挖掘的‘地底人’一样,用铁锹在坑道底的嶙峋巨石中开辟一条路来,她表现出的‘倔强的严肃’,也许就是指望着在黑暗的地下有一条通往另一重天的道路,也许,也许......那就是她相信她能找的真理。   她越在这黑暗的地下开辟道路,就越想手里能握着什么东西,不是铁锹,而是谁的手。   但这不过是一闪而逝的想法,和以前一样,因为她是苏西,所以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掐灭这些既没意义又多余的想法。   她在城市中漫步时会想把令人精神错乱的毒气散播到人声沸腾的街上;她在学校听课时会想把嗜血的眷族召唤到秩序井然的教室里;她在寝室做实验时会想读洛蒂的少女小说;她在学校时甚至还想和长相帅气的男性谈恋爱,和还没想好到底是谁的男朋友做无耻的事情;她在被亚可打扰时想给亚可套上狗项圈,给她喂食她晚饭啃剩一半的骨头;她现在甚至想像猫一样舔薇奥拉的肌肤,用牙齿咬破薇奥拉的脖颈,吸-吮她的血。   但这些都是一闪而逝的想法,她有着最神圣和最伟大的愿望,这种愿望是绝不能被涂抹上无聊的幻想色彩和莫名其妙的少女心思的,更不能变得和善和愚蠢——每逢想到这种情况,一种自我排斥感便涌上苏西的心头。   离开老家越久,这种蔓延的情绪也就越来越经常的出现在她心中,跟她对卡文迪什诡异的负罪感合为一体。   洗浴过后,她跟薇奥拉来到紧挨着地下室的卧室里,打开了天然气取暖炉,坐在温暖的地毯角落。她们靠着砖砌的炉灶,把赤裸的小腿在地毯上伸开,就着靠窗的晨光翻阅以泰罗丹-阿提克语编纂的法术文献《第七次关于诅咒及灵魂刻印......的对话录》。这是前阿拉桑王室的法师们编写的书籍,和灵魂以及诅咒有关,是薇奥拉从她老师的库藏里翻出来的,是手抄本,页脚标着拉丁文注释。由于这本书是对话录,所以价值很高,那个时代的对话录很少有流传下来。   从这里倾听外面瑟瑟的风声和暴雪声让人觉得很愉快,远离外面嘈杂的街道,也远离贝尔纳奇斯混乱的战火,俨如是与世隔绝。尽管还是有点冷,但能靠在卧室的角落阅读符合她喜好的法术文献,不受打扰,她就能忘掉外面的所有事情。   突然有人敲门。苏西站起来,披上外衣,把门打开。   走进了一个有点陌生的女孩,只见她那双红眼睛还是充满欢乐,被冻得通红的脸蛋洋溢着和她们俩个阴沉的小黑巫师完全不同的朝气,深褐色的头发上雪花溶化了,发出晶莹的亮光,就像无声的眼泪。   “苏西,我就知道你还在城里!”她惊喜地叫道,“我找你找了很久了!”   苏西从精神诅咒复杂的咒文里抽离意识,端详了她一阵,才想起来差不多半年没见的舍友,她曾经很多次把她制造的危险魔药拿出去乱用,——她就是亚可·卡嘉莉。   苏西注意到薇奥拉又变成了猫,像顶帽子一样趴在她头顶......这家伙可真够孤僻,也真够难接近的。   亚可带着跟半年前一模一样的热情拥抱了她。   她讲道,她在卡斯城的大街小巷流窜了很久,半夜三更偷偷跑出学校,在各城区的小酒馆里问来问去,还用法杖击退了不少图谋不轨的可怕大人——但她没敢下重手,因为战火里的流浪者和无家可归者太多了,承受的耻辱和灾难也太多,她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后来她在中城区某个野蛮人开的小酒馆认识了一个叫卡佐的老法师,在可怕的萨伊克地下集会所问道了苏西的消息;她听说苏西在不列颠使馆这里,所以才来找她,要她继续完成她当初说的事情。   “我说了什么?”苏西问道。   “怎么?你忘了?我们说好要一起完成学业的,我对你见证我成为伟大的魔法师还抱着很大的期望!......难道你忘了?在你莫名其妙的消失的最后几天,在魔药课上,在我把总算那瓶该死的药调配好的时候,我是这么告诉你的!”   “我记得,但也没必要非得把理想执着在学业上吧,”苏西摊开手,耸耸肩,“你知道,亚可,我只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才来到法兰萨斯学院......”   “那就是了!——你既然为了承诺才来这里,那你又为了什么才住在这座使馆?我差点坐船去你说的那什么岛找你了!要不是因为战时限航令——我可差点就真的去了!见鬼,那个该死的港口审查官,他非要理事会批准的许可证才让我出航,还嘲笑我的金币连把他从牢里赎出来都做不到!”   “不,那只是你亚可你的想法,但是,我有一些原因非得——”   “那也没关系!”亚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拿发青的手掌扶着门,手指僵硬的看上去不像是她的,“——我知道,我在这段时间想明白了,你觉得我非常麻烦,是吧,苏西?可是我也不会妨碍你,但是,你别就这样撵我走,反正我是绝对不会走的!你撵我,我也不走!......随、随你的便,苏西,但是我把迄今为止的课程都抄录下来了,那里面肯定有苏西不知道的,是吗?苏西,你觉得......是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先让她进来吧......这个时候,薇奥拉通过意识对她说,我觉得她快冻坏了。   所以说,我才觉得交朋友非常麻烦。苏西咕哝了两句,把不知为何有些怯懦的亚可拉进来,拉到取暖炉旁边。   “那么,你在这里到底是在做什么,苏西?”   等到在取暖炉旁烘干了头发,亚可似乎恢复了精神,马上迫不及待地问道,“还有戴安娜呢,我听学校通知她已经回不列颠了,这又是为什么?你知道吗,苏西?你不是就住在使馆吗?”   “多余的好奇心会招致灾难的,亚可,你还没明白这点吗?”苏西回答说,她合上书,把黑猫放到腿上。 第四百七十七章 狂野的烈火   “灾——”刚开口,亚可就不得不停下来清清嗓子,“灾难?你说什么,苏西,灾难?”   “我们身处的世界比你想象中危险,”苏西用冷漠的语调说,“她死了。”亚可茫然地眨眼,看着她,“只存在于传说里的事物毁掉了她,亚可,她的灵魂已经去了胡德之路。”   ......   希丝卡在漫天沙尘里寻找方向,咒骂着这该死的浮空要塞无穷无尽的巷道。铸骨者召唤的沙尘暴侵入了这地方,让巫师们迷失了方向,只能靠呼喊来寻求统一行动。   数不清的狰狞的恶魔从她周围狂奔而过,咆哮着和沙尘中神出鬼没的天玛斯剑士搏斗,顺带诅咒这些没有血肉或情感可言的干尸。学派的法师们则躲在恶魔后面,同样在诅咒这些该死的干尸,他们用闪光的锁链撕扯他们的躯体,用精神诅咒冲击他们的灵魂,用瀑布般的水汽打散他们飘浮的沙砾,只求干扰这些玩意重组躯体的速度。每当学派的领袖拉辛多、海默恩或其他人发起联合巫术仪式,天玛斯们就会直接解离躯体,避开锋芒,任由沸腾的魔力打在空荡荡的沙尘上。   在这个时候,很多从六支长犄角跨进要塞的巫师都迷失了方向,困在难以视物的沙暴中,在恶魔围拢保护下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侵扰。   包括希丝卡在内的巫师们向红龙希拉娜的位置前进,驱使着听从临时契约降临的恶魔,而遵从召唤而来的科洛伦恶魔则跟随它们的领主则去寻找要塞外的铸骨者。那个可怕的生物自称西弗朗,为古龙之血而来,看上去就像一头由岩浆组成的巨兽。它轻而易举地扯碎了沿途成堆的天玛斯剑士,就像好奇的孩子捏碎昆虫,尽管躯体被燧石剑切开了不少流淌着熔岩的伤口,但它每道伤口都能将漫天飞舞的沙砾吸入其中,仿佛飓风吞没云雾,接着吐出熔成碎玻璃状的晶莹残渣。   许多神出鬼没的干尸都在它手中彻底毁灭,意识破碎,再也无法重组躯体,但在这犹如海啸般冲击要塞的沙尘暴中,更多天玛斯如大片云雾从要塞上空席卷而过。它们跟随各部落的氏族之剑朝更深处前进,在铸骨者命令下寻找囚禁着希拉娜的区域,并掠过四散分离的巫师和恶魔,将迷失了方向的巫师困在狭窄的巷道里,冲击着令他们最早的杀戮无功而返的恶魔与缓过气来的巫师们毫无禁忌可言的巫术。   整条战线都分解成巨环山脉般的浮空要塞中若干无秩序的人群,还有海潮般的恶魔与飘浮干尸。许多巫师甚至自顾自地领着一堆恶魔把自己关在要塞防守区里,驱使隔绝术把塞米拉米斯的命令和天玛斯一概阻挡在外。贝尔纳奇斯的巫师们本就珍惜羽毛,能做到不直接逃跑已经算是值得称道的成果了。   在一片混乱中,大多数巫师都开始留手保护自己的生命,且战且退,只有少数奥韦拉学派的核心还在冲击天玛斯越来越密集的要塞深处,因为肯为此陷入危险的本就不多,大多数人甚至根本不相信他们能挡住这些古老的传说。他们只想等候科洛伦领主解决铸骨者,驱散这些疯狂的沙暴和比花岗岩还难啃的干尸。   铸骨者的沙尘暴却一刻也没有停。   高阶巫师拉辛多率着上百恶魔和数个正式巫师,还有二十多个精锐贾维赫佣兵,从地震般摇晃的要塞街道中冲出,一道道瀑布般沸腾的水汽冲垮沙暴,卷起云雾,留下满地浸在水底的活‘沙砾’,还有不幸倒在燧石剑手中的同胞尸体和恶魔残骸。他们是奥韦拉学派跟随阿尔泰尔传承了五百年的学士。   希丝卡手头的恶魔则被冲散了,不得不撤进要塞更下方的玄武岩道路中。但她想要希拉娜的血,那是难以想象的材料。为此她一边呼喝手下的恶魔准备好魔力传导仪式,一边用奇格拉语的巫术咒文召唤出比太阳更加耀眼的白色火风暴,瀑布般的白焰炸碎了玄武岩墙壁,犹如洪流冲垮堤坝,将她眼前的地面跟沙砾都烧成了碎玻璃状的半流体。那咒文是焚城者的领袖才能掌握的危险咒语。   要塞广场区的海默恩和许多正式巫师,还有他们的贾维赫跟恶魔都被包围了,就地升起幻影屏障围成圆圈,驱使恶魔挡住那些神出鬼没的干尸,却发现这些沙砾似得东西越聚越多,几乎能和沙尘暴划出等号。   这场混乱的鏖战演变成几十处分散的大规模对抗——更加可怖,也更加残暴。无论望向何处都是大片云雾般的天玛斯掠过半空,成群结队的恶魔军团横冲直撞,还有不时划破沙尘暴冲上天穹的耀眼光束。   一些孤立无援的巫师被天玛斯们杀光了雇佣兵和随行的恶魔,拉开迷道之门转头就跑;来不及逃跑的则被燧石剑刨开躯体,在尘土中践踏至死,尸体被他们召来的恶魔扯碎分食。   ......   近了,更近了。   她能闻到血腥味了,无比浓烈的血腥味,就像是血本身在燃烧。   红龙。   希丝卡舔舔干涩的嘴角,吟唱出咆哮的烈焰,在轰鸣中推倒坚固厚重的玄武岩墙壁,那并不比扯碎一张草纸难出多少。她就快找到目标了。她从体内张开迷道之门,从恶魔迷道中抽取磅礴能量,念出一串串巫师们才能听懂的语言。在呼啸的沙暴中,只见得漆黑的闪电像蜘蛛网一样在她手中展开,雷霆爆裂,将眼前坍塌的墙垣化作焦炭,将飞舞的沙砾熔成晶莹的玻璃块。   在呼啸的沙暴中,她踩着回音在坍塌的建筑中奔驰,就像逆着波浪涉水而行,成群结队的恶魔跟在她身后跳跃,像疯狗一样狂奔。   然后她听到了龙吼,但却不是希拉娜的龙吼。   突然间,似乎就是一瞬间,四面八方都扬起残破的、支离破碎的恶魔躯体,哀嚎的贾维赫雇佣兵,还有隔绝术被打瘪犹如皮球般砸进废墟的巫师。天玛斯的氏族之剑?希丝卡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却看到一个穿着赤红色牛角盔的狰狞人形,看到它轻而易举地切碎成堆成堆的恶魔。那东西不对劲,不知道为什么,希丝卡就是觉得那东西不对劲——   它被灌注了什么东西,某种让它超越了极限的东西。   是不朽者。 第四百七十八章 莫德雷德和萨塞尔的会面   ......   这就是为什么——父王对梅林的谴责始终留有余地吗?   在那股诡异巫术地激发下,莫德雷德的力量从未有像现在这样充沛过。她的每寸肌肤都活跃起来,甚至能感受到扭曲混杂的气流每个流动的方向,犄角擦过墙垣,长剑切开骨骼,脚底踹碎头颅和甲壳。她在倾斜的隧道跳跃、下滑,伸出手指划过沙砾、碎石和扑面而来的烈焰,每一瞬间都能感知到上百种不同的表面。转眼间——她就砸穿地板,空手捏碎巫师的隔绝术,拧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提,将他整段脊椎都拔了出来。   死亡盘旋着降临。   她在这座浮空要塞里到处肆虐,犹如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狂暴地跳跃、奔跑,劈开沿途的墙垣和障碍,将挤成一团的恶魔踹上天,将顶着乌龟壳的巫师砸进地底,将厚重的大理石壁障撞得粉碎。   只要看见她看不顺眼的巫师顶着乌龟壳怒吼,她便轻易将那群丑陋的恶魔劈成漫天飞舞的碎肉块,好像顽皮的孩子扯碎布偶。她像砸碎玻璃一样用她的巨剑打碎那些轻薄的隔绝术,单手扯断那些空气中不停闪光的脆弱锁链,把他们不停尖叫的身体举到半空,好像捏着一只不停鸣叫的公鸡。她捏断那些朝她比划出痛苦诅咒的肢体,就像残忍的猎手在虐待落入陷阱的食草动物。   但那个该死的巫师呢!他在哪里?萨塞尔在哪里!?   梅林说他和这里有联系,那个该死的老神棍是这么说的!   “不,你要先释放希拉娜,莫德雷德,这是任务。”然而梅林也说了这句话。   烦死了,梅林你真是烦死了!我当然记得任务,我当然记得我应该干什么!你这个该死的老神棍,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敢骗我你就完了!   坍塌的沉重塔楼让恶魔们乱成一团,漂浮在碎石和沙砾中巫师们则试图结成法阵。沙暴中的天玛斯们如大片云雾席卷而过,掠过她的甲胄和剑刃。她知道,这些提着燧石剑的干尸能轻易将失去保护的巫师送进胡德之路。可那些巫师还在吟唱,呼喊着一个个邪恶的诅咒。可恨的诅咒。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可恨的咒语走向尽头!这理所当然!只有死亡才能偿还一切错误和罪行!   她居然试图招揽过那个该死的恶魔,这简直是她出生以来最大的错误!   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的尸体分成十块,三块拿去喂野狗,三块拿去喂猪,还有四块塞到那个该死的裁判官嘴里让她吃下去!我要把他的骨头碾碎成灰,撒进风里,撒进海里,和大粪混在一起塞进那个该死的裁判官被她扯出来的肠子里!他们都得死!这俩个杀千刀的杂种都得死!   建筑崩塌的冲击被血肉铺出的地毯和嗞嗞作响的隔绝术减弱了,但这片街道仍旧被摧毁。前面是一堆肯瑞拉哈恶魔,它们穿着黄铜盔甲在抵抗天玛斯的燧石剑,莫德雷德用炽热的呼吸将它们的甲胄烤成铜炉,然后它们开始尖叫,支离破碎的残骸在扭曲的光线中倒下。她穿过它们,穿过那些破碎的肉块和焦黑的甲壳。她发觉越向深处前进恶魔就越多,这说明那里有红龙希拉娜的踪影。   莫德雷德用龙焰将这些丑陋的玩意吹成灰烬和嗞嗞作响的残骸。烈火如暴风席卷,将石块吹作粉墨汇成的尘雾。她杀掉这些丑陋的杂种就像捏碎虫子!   然后她被击倒了。一百道燃烧的白色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她的盔甲上,射穿了哀嚎的墙壁和席卷的沙砾,把她撞到几十米外的花岗岩墙壁里。闪烁的熔岩在她脚下爆开,冲击着她的平衡和脚步。鬼魂般的锁链提着她的四肢把她砸进地里。苍白闪电组成的几何形在她身上疯狂舞动,穿刺她的神经和皮肤,还差点晃瞎了她的双眼。   “给我滚出来!”   莫德雷德在废墟里支起身体,一拳砸碎了某个狂奔过来的科洛伦恶魔,让烧灼岩浆爆的满地都是。她朝远方看去寻找那个高阶巫师,发现一个浅绿色头发的家伙正飘浮在远端建筑的上空,深蓝色大衣在风中舞动,犹如招展的旗帜。那巫师手中闪烁着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让莫德雷德也不由得心里一惊。   于是就在她呆愣的片刻,咒语便如滚雷般响起——无比嘹亮的女声。闪亮的白色光芒从女巫眼中流出,在她张开的双臂前汇聚,升腾起照亮了半个沙暴的刺眼光柱,亮到莫德雷德不得不抬手遮眼。   然后就是空气被击碎的声音。那个声音,颠倒了一切的声音。那声音比从天而降的瀑布还要磅礴,比铺天盖地的海啸还要沉重。那个声音俨如一场风暴,席卷着她身旁汇成粉末的砖块冲破沙暴,洞穿了要塞上的十多条街道,形成一道壮丽的、瀑布般宽阔的笔直凹坑,以及满地沸腾的血肉和倒塌的建筑......   白热的光束把她摁进地里,横扫过半个滚滚翻腾的沙尘暴,刺向漆黑的天空。   莫德雷德强迫自己站起来。   “你给我吃屎去吧!该死的女巫!”   莫德雷德咆哮着劈断那些闪光的锁链,猛地跃起并一脚把某头恶魔的脑袋踏进胸腔里。她浑身闪烁着狂暴的火焰,像辆战车一样猛冲过去。   ......   恶魔们像在跳舞一样跃动,被砸倒在地,残肢断臂飞上天空,躯体在粉碎的地面上抽搐。   跌跌撞撞的希丝卡撑着隔绝术在它们中间后退。   那坨见鬼的铁块怎么回事?   形变者?难道那坨见鬼的铁块里面藏了个形变者?   她的诅咒被挡在外面,束缚的锁链被随手劈断,灌注的闪电只能得到轻微刺痛的反馈,连能熔化钢铁并把那甲胄加温成熔炉的烈火都只能让它发出狂野的咆哮。形变者的烈火闪着狂暴的光狠狠砸在她的隔绝术上,发出大锤敲击钢铁一般的撞击声,让希丝卡呕出血来。更多恶魔被那东西扯碎了,她的隔绝术在那东西的怒吼中坚持......   洛哈泽空间切割术,凯兰尼亚第七术,法鲁格萨闪光,奥韦拉昏暗致盲术......她喊出一个接着一个致命的词句。   地板粉碎,数不清的建筑残骸扬上半空,接着砰然坠落,好像塔楼在地震中崩塌。沙暴熔成碎玻璃状的晶体烧炙着空气,只有能拿岩浆洗澡的科洛伦恶魔安然无恙,——连那些天玛斯战士都在这巫术中蒸发,被迫打散躯体,掠向远方,可那坨该死的铁块却还和几分钟前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给我吃屎去吧,该死的女巫!我就要抓到你了!”   “你烦死了!有完没完啊!”   她用切奎因物质重组术发动袭击。只用了几个词,她就命令脚下粉碎的大地重组为海浪般拱起的一道道高耸墙垣。坚固的玄武岩在她身前蜷曲成许多巨蟒一样的拳头——一百块无比沉重的巨石,如崩溃的塔楼狠狠倾轧下去。   然后淹没在闪亮的龙焰当中。   铺天盖地的爆炸将她用言语构筑的巨石蒸发成白色粉末汇出的云雾,划出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轨迹砸在她的隔绝术上,让她猛咳出一大口血,把她拍倒在瓦砾和尘雾交汇的废墟里。希丝卡滚下坍塌进要塞更深层的地板——然后地板变成天花板。   那团赤红色的铁块踩着科洛伦恶魔的残躯,钢靴狠狠踏进肋骨,把尸体当作雪橇从瓦砾构成的坡地上疾驰滑下,切出几乎和地面平行的轨迹。沿途之处,血如烟雾沸腾,恶魔们成堆成堆的五彩斑斓的残肢断臂像岩浆一样喷向四面八方,被利剑切开的断口清晰可见。   高温铁块冲碎致命的光束,巨剑劈开闪光的锁链,愤怒的咆哮震开无形的痛苦诅咒,恐怖的龙焰撕扯狂怒的恶魔,把一切都汇聚在那道闪亮的剑刃上。那柄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哭吧,叫吧,然后就给我去死吧!”那东西还在怒吼,声音犹如一场巨大的风暴。   “白痴!谁会给你这种没教养的东西哭啊!”   酷烈的龙焰席卷而来,希丝卡倒在不断颤抖的着火的巨石废墟里,但仍在吟唱,奋力维持自己的隔绝术,在雷鸣般的怒吼中坚持。世间万物都在回应她的歌声,但世界万物也都被那坨疯狂的高温铁块撞的七零八落,仿佛是在扯开腐烂的麻布。那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铁块是哪来的?现在撕开迷道还来得及吗......怎么可能来得及?   “你他妈的去跟胡德讨论教养吧,白痴女巫!”   震耳欲聋的音爆淹没了巫术的歌声,那铁块冲过最后一块阻挡她的巨石堡垒,把坚固的花岗岩撞得粉碎......希丝卡看到了它......或者说她。她看到了从那个形变者口中呼出的炽烈龙焰。   接着就是一剑。好像刀刃撕开布匹般切开她的隔绝术,迸裂的碎片四处飞溅。突然间,她脚下的地面仿佛静止了,变得无比坚实。她被飓风刮倒在地,手中捏到的土块像干涸池塘底部的泥巴一样粉碎。希丝卡像疯子一样睁大眼睛,长发在暴风中飘舞,咬牙支起一个接着一个隔绝术,在那柄剑下接连支离破碎,迸射出五彩斑斓的碎片,折射出错乱的回光。空气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有光。   很冷。   然后是那个铁块的怒吼:“萨塞尔!我就知道你他妈的会出现这里!”   ......   “你看起来真狼狈啊,看着就像条母狗。”   这粗俗下流的说话口气是谁来着?   “把手给我。”   哦,是过去的同僚。   麻木的思想驱策着麻木的身体,希丝卡跌跌撞撞地被不知道是谁的手拉着走出废墟,想到这一切居然是她造成的,让她感觉十分震惊。她看到好多被她点燃或撕碎的尸体,有几个贾维赫雇佣兵她甚至认识,但记忆中突然涌起的熟悉感让她感觉麻木极了。   不过是过去的重演而已。   “手,能松开吗?” 第四百七十九章 萨塞尔的宝贝   萨塞尔耸耸肩,让她靠在断墙上。空气在刺耳沙暴和恶魔的吼声中颤抖。   “那个见鬼的铁块呢?”   “离开了,”萨塞尔告诉她,“我猜她另有任务。”   希丝卡撑着断墙站起来。毫无疑问,那坨铁块是冲着红龙希拉娜来的。   这个时候,幽灵般的冰霜围聚着他们环成一个球,把所有席卷的沙暴都挡在外面。浮空要塞则还在沙尘暴的冲击下摇晃,就像持续着一场连绵不绝的地震。她摇晃了一下,失去平衡地摔在哀嚎的废墟里,还猛咳出血来,只好拿胳膊扶住萨塞尔的肩膀。   该死的形变者。   该死的......   ......   哪怕是很久以后,希丝卡还能想起那天夜晚的事情,——碎月之年那场战役的事情。她记得非常清楚,清楚得有如就在眼前。   那年她才十九岁。   那天也和这天很像,同样是在和这浮空要塞很像的坍塌废墟里,又是风,又是雨,地面脏得像是发臭的泥沼地。她在半夜苏醒过来,屈张着手指,却摸到了扎手的奥塔塔罗钢刺和利刃碎片,还觉得头上到处像蚂蚁爬似得既痒又疼——要不是她死咬着牙齿,差点就哼叫出声来。希丝卡使劲抬起酸痛的手臂,把右手伸到额头上,立刻因为烙铁烫在上面似得疼痛哼了一声。她摸到自己乱蓬蓬的、被黏稠的血糊在一起的头发,有些地方已经凝固了,变得像野地里的长草一样硬。   她使劲翻了个身,从泥泞的废墟里仰躺下来,让雨淋到脸上,淋到血糊糊的头发上。夜空黑漆漆的,好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埋尸坑,支离破碎的月光凄凉地穿过残垣断壁的间隙,印到她脸上,也让那些灰蒙蒙的瓦砾轮廓显得非常清楚,就像是印在夜空黑漆漆的画布上。   她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立刻感到一阵惊悸涌上心头。她差点就死了。奥塔塔罗碎片就插在她伤口里,她甚至没法开启迷道,就只能咬紧牙关,手足并用地扶着瓦砾堆爬起来,想朝废墟外的帝国驻地走。但疼痛还在像锉刀一样刮着她的骨头,像锯齿一样撕咬着她的神经,她有几次疼得仰面躺倒在瓦砾堆里,有几次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想死在这里了事......   后来,她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很久了,或者说,太久了,久到她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爬还是在走。希丝卡朝后看了眼,发现几十米外的地方,正静静地躺着她死透的同僚。她就是跟那人一起被奥塔塔罗弓手集火的。   希丝卡继续在高低不平的废墟里爬,小腹被断剑刮到了,翻倒在一具年龄才十来岁的死尸身上——她用两肘支起身体,却支到死尸涨起的肚皮上,像压破装污水的袋子一样压破了那玩意。胀气喷到她脸上,差点把她熏晕过去。   她从死尸身上爬过去,因为失血没法得到控制而恶心的想吐,还像个小女孩一样蜷在死尸堆里哭了半天,眼泪打湿了衣服。她指望有人循着哭声来救她。不过哭到后来她才意识到,会来的这地方不一定是同僚,也有可能是那些搜寻战利品的敌人。为了不昏过去,不被搜索战场的敌人抬到俘虏营里当营妓,她把自己的头发扯断了几根放在嘴里嚼。   味道苦极了,还带着泥土的血腥味。   她在废墟外满是杂草和残尸的荒野里站了起来,光是双脚撑地就花费了半天,接着跌跌撞撞地扶着树朝前走。好在这地方不可能有野兽,因为野兽都被士兵吓跑了,没有吓跑,也都被杀光充当军粮了。她知道军营在哪个方向,她几乎能看到求生的希望了,她眼中的一切事物都只剩她脚下这条路了。只要能跨过这条路,跨过这条原本很短,如今却漫长的难以想象的路......   她就能活下来了。   然后她在树林边上被拌了一跤,踩到什么东西。希丝卡觉得她差点死在这一跤里。   “诶呦!”   一声发痛的叫声。希丝卡隔着模糊的视线朝她刚刚踩过的地方看去,看到一个人趴在草地里面。   “谁?”她用拉丁语问了一声,听着自己的声音像别人的声音,听着别人的声音却像是鬼魂在坟墓里的回音。   “也是罗马的?胡德之息啊,能过来搭把手吗?”那人哼哼唧唧地道。   希丝卡走了过去。   “能弯腰背一下吗?”他问。   “我觉得不可能。”   “......你也负伤了?”   “......谁知道。”   “你的统帅是谁?”   “我是法师。”   “见鬼,你是法师却不会给自己治伤?”   “我挨了奥塔塔罗箭矢。”   “真巧,我也是。”   “......你认真的?”希丝卡这才看清了他手套上的徽记:跟她一样,是焚城者预备编制的。   “我觉得我起不来了,我爬到这地方大概已经用完我这半辈子攒下来的力气了。我实在爬不动了,你能帮我个忙吗?用手扶一扶也好。”   希丝卡扶着同僚站了起来,意外地发现这人是萨塞尔:出身达旦村,是渔民的孩子,是世世代代的渔民的孩子,却梦想当个法师,还想在天上飞。萨塞尔和她一样是从帝国法师学校毕业,还签了十多年的军队卖身契。她有点想把他扔下来,但还是扶着他一起往前走,一路跌跌撞撞地全靠树木支撑。但是越往前走,萨塞尔压在希丝卡肩上的分量就越重。他本来就比她高大不少,这一压让她几乎要痛得哼出声来。希丝卡差点滚倒在地上的时候,这个和她不怎么熟还有不少矛盾的同乡也痛得哼了一声,腰磕在树干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不说话了,不声不响地松开了她原本被揪得很紧的衣服袖子,自己滚到洼地的泥泞里去了,溅了满身泥点。   “你胡闹什么,”她差点喊出声来,“这个时候松手你想让我再扶一遍吗?”   但是眼泪从他眼里留了出来,希丝卡木愣愣地盯着萨塞尔。只见他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泥里,把怀里那个傻不拉唧的预备编制焚城者徽章从肩上撕下来,一把抓住,扔到她手里。   “你什么意思?”希丝卡透过寒风的呼啸声喊他。   “我完蛋了,”萨塞尔喊道,声音里透着濒死的亢奋,“希丝卡,你这直性情的白痴,别胡闹了。我完蛋了,不仅如此,我的肚子还被你该死的胳膊压到了。我受的是穿透伤,我差不多要完蛋了......快滚吧,总之滚一边去吧,我的性命挨不着你管。徽章......拿去,把我徽章拿回去,捎到我老家,但在这之前,你得把我的名字写在阵亡簿上,那样我就能拿到一比给预备焚城者编制的抚恤金,劳累你把那笔钱也捎一下......”   “你说谁是白痴,你这个白痴!——你说我胡闹?你才是在胡闹!”   “那你想怎么样?跌跌撞撞地摔在泥地里?”他哼哼唧唧地蜷成一团,“你他妈的想让那边的贵族撞见我们,拿我们取乐吗?”   “不。”她回答,把他的徽章丢进泥里,好像丢掉了一片废纸。   “你他妈的居然扔了我的徽章?”他拼命在泥坑里往外爬,脸上透着濒死的亢奋,低声咕哝着、咒骂着,头发就着眼泪和雨水在脸上糊成一团,“你他妈的居然扔了我的证明,你这个坏蛋,这是我这一生的证明,是我的宝贝......我要杀了你,希丝卡,你这个狗娘养的。我要杀了你,你这个臭杂种......”   萨塞尔爬到他的徽章旁边,把那玩意死死抱住,眼睛忽闪着,盯着那玩意,却越来越没精神,大张着的嘴巴像看到死神一样呼哧呼哧的吸气。然后,他一下子昏了过去。希丝卡继续背起他往前走,在泥坑里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之后又跌倒在泥坑里面。她好几次心一横,就把这个刚骂她是狗娘养臭杂种的混账直接扔掉,又好几次爬回去,把他背起来,意识模糊地朝营地跌跌撞撞地走。   她背上这东西沉得像块铅。   她觉得,她的眼睛里正在往外渗血,这个没有边际的、飘摇不定的世界就好像被一层黏稠的红色幕布和她隔离起来,又好像裹在她身上,好像堆在这个叫萨塞尔的男人背上,要把她压进胡德之路里。她的脑袋迷迷糊糊的,想像着各种千奇百怪的死法和俘虏们在营地里遭受的虐待,还想到了奴隶买卖,想到她手背上会被烙下什么屈辱的印记。   夜色变得更加深沉了,宏大而空虚的夜晚好像在等着她跌落进去,连大地也在嘲笑她莫名其妙的想法。真是莫名其妙。   胡德的使者用她几乎失去痛觉的四肢在地上爬,一路追逐着她,她甚至看到了秃鹫在围绕着她盘旋。   秃鹫?哪来的秃鹫呢?   哦,只不过是恶魔飞了过去。   古老迷道的魔力围聚着他们俩环出一个虚幻的寒霜球,缓缓前行,在地上拖出一道冰封的痕迹,天玛斯们则莫名其妙地远离了这里。恶魔们成群结队地冲向更深处,踩过同胞留下的残骸。空气中回荡着他们刺耳的嚎叫。   沙尘暴还在一刻不停地席卷,笼罩了整个世界,就像血。   “......人的改变通常都是由于什么理由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能别和我说话吗。” 第四百八十章 莫德雷德和塞米拉米斯的会面   ......   “这是讨价还价的一部分,”科洛伦领主对塞米拉米斯说,“我帮你们揪出了这些间谍,这些叫植皮者的东西。现在,该换做你们表现诚意了。你,席卡人巫师,你知道我需要什么:更多祭品,更多巨龙的血和骨髓。”   塞米拉米斯强忍着把双手拧在一起的冲动,屈张着指节,掩住犬齿紧咬的嘴唇,将一段时间前与科洛伦领主灾难般的会面场景从脑海中赶了出去。其中,她对那三团肢体蜷曲的身体印象尤为深刻:像恶魔一样丑陋的肉色蜈蚣,用柔软的触须揉搓出人类的形体,叫声仿佛许多尖锐的人声重叠在一起。她到现在还是没法搞清那玩意在用什么思考,它们甚至还会施法,有一个居然还是学派核心的正式巫师......   正式巫师!   那坨肉色的蜈蚣是正式巫师!   是毒液学派?是该死的毒液学派?还是他们背后意味的瑟-比斯?   那个瞬间,就连她也感到匪夷所思的惊悸。这些肮脏丑陋的孽物居然能蒙骗过她,不止如此,它们还能潜伏在这些自以为秩序严密的巫师当中,把自己也变成正式巫师。这太讽刺了。在科洛伦领主揭示真相之前,她甚至以为那个正式巫师是可以值得的心腹。想想那些丑到难以置信的孽物,它们在和她交流时,看上去就和它们扮演的身份没什么不同,可是——却唯独会在面对那头科洛伦领主时表现极其扭曲的表情。   那应该就和它们的学派之争有关——所谓的恶魔学派吗?   仇恨,毫无疑问,那些扭曲的表情就是仇恨,就像仇恨这个词本身附体到那揉搓出的身躯中一样。至于所谓的恶魔学派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也是个迷,隐藏在那个名字‘扎武隆’后面的未知实在太多了,并不比奥拉格清晰多少。   难怪想到黑巫术总让她感到压迫,塞米拉米斯想,成为不朽者的黑巫师实在比正常的不朽者恶毒太多了,也要心怀叵测太多了。根据古老的文献记载,在降临之年以前,不朽者们都会遵循维护世界秩序的约定,现在看来,这约定也和废纸没什么两样。   科洛伦领主遵循召唤而来后的一切和塞米拉米斯所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在卡斯城时,塞米拉米斯以为她掌握的东西够多了,她甚至以为那些肉色蜈蚣就是些粗糙可笑的间谍,唯独在丑陋上有着值得称道的造诣。现在看来,她掌握的东西似乎远比她想象中要少,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的自信正在被取笑。我在卡斯城到底干了什么?她本应该趁早杀了那个该死的毒液学派黑巫师,剥掉他的灵魂,抽取他的每一丝记忆,并搞清楚这些泽斯卡的秘密到底有多复杂,而不是和他玩耍相互猜忌的游戏。   也许,也许......也许那个叫拉维亚的黑巫师,他其实是在装作孱弱可欺的模样欺骗她,如同当下的道路也在用危险嘲弄她一样。   那么,这一切和躲在法兰萨斯学院搞他的小阴谋的拉维亚有关吗?也许他策划的不止是小阴谋,是她远远没法想象的东西,甚至比查吉纳要塞更为匪夷所思呢?   拉维亚·本在愚弄她,塞米拉米斯想。   好奇心和后悔则像毒药一样在折磨着她。   可是她已经踏出了没法回头的第一步!接受阿尔泰尔至关重要的提议的就是塞米拉米斯,她亲自约定了捕杀希拉娜的承诺。现在的情景显得如此不真实,铸骨者和天玛斯居然来到了这里,简直无法想象。此情此景虽然讽刺,加上潜伏在他们当中的泽斯卡,则显得更加讽刺:这两件事把她的自信戳成了满是窟窿的筛子。但是,文明人——尤其是她这样的文明人——是不会把这些从嘴里说出来的,她只会在心中琢磨她的下一步决定,在沉默中评估可能导致的危险。   卡斯城已经和她无关了。   开玩笑,已经捕杀了黑精灵领主的挚友希拉娜,她只有活腻了才会跑到月之巢下面去。不管拉维亚是想把法兰萨斯的学生们都当祭品也好,还是把那地方的居民都扭曲成纳格拉似得怪物也好,还是像让‘无尽饥渴的真理’把触角降临到那地方也好,卡斯城的毁灭与否都和她无关了。   至于无尽饥渴的真理......   一个莫名其妙的称呼。派去瑟比斯的每个密探都叛变了,派去其它学派的密探则全部被处以极刑,这帮蠢猪却只带了这种可有可无的消息,甚至还不如他们全被处以极刑这件情报更有意义。   塞米拉米斯哼了一声,倒掉杯子里变味的红酒。酒洒到平时服侍她梳妆的女奴身上。手背上烙着奴隶印记的女孩对主人的赏赐报以感谢,跪下来亲吻塞米拉米斯的靴子。   至少从结果来看,作为讨价还价的一部分,科洛伦领主‘西弗朗’以揪出学派的间谍为条件换取了更多祭品,这件事呢......也并非无法接受。   塞米拉米斯透过睫毛看着四周:沙尘暴越来越沉重,天玛斯和恶魔把这浮空城演变成了战场。那些神出鬼没的不死干尸不断挥舞着燧石剑,恶魔们则挥舞着侮辱和诅咒,像疯狗一样毁坏四面八方的建筑。但在塞米拉米斯眼中,这一切都是如此微不足道,只不过给她捕杀红龙希拉娜的这件事染上了一层荒谬的烟雾。   真正的关键只有两点,希拉娜,还有铸骨者。   那头古龙不仅关乎她至关重要的巫术研究,还关乎这座浮空城的进一步构筑。不论如何,在下一个降临之年来临之前,这一切必须完成。   “您没必要带着这些奴隶,大宗师。”高阶巫师海默恩,从萨伊克集会所跟随她至此,并加入阿尔泰尔的秘密同盟的高阶巫师海默恩·哈纳玛努,突然对她说。   塞米拉米斯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请原谅我不得不带上这些家伙,海默恩,”她边说边抬起蓄着长指甲的手,示意奴隶们把特殊巫术需要的媒介交给她,“倒不是因为礼仪规范的必要,只是因为我不习惯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   “可那些奥韦拉学派的人不喜欢您对待奴隶的态度。”   奥韦拉?一群疯子,崇拜已逝王国的狂信徒。“一群狂信徒。”塞米拉米斯嗤笑一声,“除非你把自己变成阿拉桑王国的贵族,海默恩,否则他们会在任何小事上指责你有失礼节。与其在意那帮疯子,你倒不如说说现在的战况。”   “我从那几个刚被您救下的巫师拿到了消息,”海默恩边说边朝隔绝术角落的女巫示意,“和希拉娜有关。”   “除了天玛斯跟铸骨者,还有什么和希拉娜有关?”   “是那个毁坏了大量建筑的形变者,关于那个铁块,还有它不正常的能力,我们怀疑有不朽者插手。”海默恩答道。   “也就是说,铸骨者出现在此也许和不朽者分不开关系?”塞米拉米斯问。她已经知道答案——不过呢,对科洛伦领主来说,杀个普通的不朽者也称不上什么大问题。   “也许是,但不论如何,这都意味着更大的威胁。我的意思是,除非我们再召唤一头恶魔领主......”   “威胁?”塞米拉米斯哼了一声,“我可负担不了另一个领主了,海默恩。那头贪婪的熔岩块已经吃掉了希拉娜的一半价值,我不想把另一半也交出去。”   “那个领主只要了一半的血和骨髓,大宗师,它甚至没要求灵魂,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付出希拉娜的灵魂召唤出其它领主。”海默恩干巴巴答道。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海默恩如此不满,他太谨慎了,塞米拉米斯想,也许这就是作为间谍总管的代价。   “你想把我们的战利品都喂给那些贪婪的恶魔?”   “可以想象,大宗师,保全要塞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意义何在呢?是在谨慎中苟活下去吗,还是在谨慎中错过所有我们能把握的机会?海默恩,你知道为什么你每次和我下巴斯蒂棋都会输的那么惨吗?你太谨慎了,而过度的谨慎什么都没法得到。”   “我只是尽可能应对一切威胁,”海默恩回答,“间谍总管的职责就是这个,我懂得什么时候该抛弃哪些人或东西来远离危险。如果你能容我直言的话,大宗师,冒着冒犯黑精灵领主的风险捕杀希拉娜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提前把浮空要塞从废弃迷道里拖出来更是一个错误。这里面有太多不确定、太多未知因素了,我们在用自己的命进行这场赌博。”   他的语调令人不快,但也能看见显而易见的敬畏,可塞米拉米斯不会像处理那些奴隶一样处理他。有价值的人总是能得到重视的。   “危险?海默恩——”   “给我去吃屎吧,带着奴隶闲逛的贱-货!你他妈的把战场当什么东西!”   咆哮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什么?   这是塞米拉米斯无比接近死亡的一刻。她刚抬起头,那坨赤红色的铁块就从天而降——她只占到一个呼吸的先机,但几乎足够了。   雷鸣般的音爆划破空气,砸在塞米拉米斯叠加出的多重隔绝术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一时间,隔绝术下的整个地面都碎裂了,发出山崩般剧烈的垮塌,塞米拉米斯扶住一旁的女奴,不等站稳脚步,立刻吟唱咒文反击。 第四百八十一章 信守承诺的萨塞尔   ......   狂烈的火占据了莫德雷德的灵魂,她感觉她的犄角在拉长,感觉她的犬齿变得尖锐,感觉她燃烧的咽喉里翻滚着狂乱的烈火,点燃了一切。她在咆哮,吼出有如雷霆的咆哮,刺耳的音波震荡着空气中的尘埃,那啸声就像是真正的龙在怒吼。   巫术在她身上炸开,但她甚至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感觉到轻微的痛楚。她狞笑着举剑,把刺眼的光切成两半,却被不知哪来的锁链绊了一跤。她在如沸腾燃油般拱动的地面上摔了一跤,只觉得烈火在她血管中翻涌,连手指尖都能感受到血脉的跃动。巫术......那些软弱的玩意还在朝她扔肮脏的巫术!   耳朵在巫术的震荡中嗡嗡作响,四周发出难以辨识的阵阵喧哗,她单手扯断那些比钢铁还坚固的黑色诅咒链条,听见哧哧作响的腐蚀声,看到许多被链条打到的恶魔溶解成一滩脓水。但这对她毫无意义。   她知道这感觉不正常,但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驱使着她,使得她几乎化身为行走的神明。只用了一秒,她就扯开了铺天盖地的锁链,踏碎迸裂的地面,踩着一头肯瑞拉哈恶魔的残骸滑下倒塌的斜坡。陨星般的巨型燃烧石块朝她砸落,却轻而易举地被她劈成粉末汇成的炽烈尘雾......   然后它们都在席卷的龙焰中爆炸了,尘雾朝四面八方喷射出去。   是叫塞米拉米斯,是吧?——梅林是这样说的!   她转向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巫师,发出狂笑。塞米拉米斯四周环绕着鬼魂般的墙,悬浮在如涌泉般喷出地面的黑色洪流上,镀着金边的裙摆如水蛇般飘舞;她乌亮的黑色长发在飓风中扬起,露出两支妖艳的长耳朵,亮金色的瞳孔在悠长的歌声中闪烁......一条接着一条比塔楼还要庞大的巨蛇从洪流中狂啸着冲出,浑身流淌着比深渊还要漆黑的毒液,咆哮着,摇晃着莫德雷德;钢铁盘绕成的尖刺荆棘在她脚下增生,如闪烁的熔岩般爆炸,冲击着她的甲胄;能洞穿花岗岩的刺眼光束疯狂溅射,在撕扯着她的意识......   “塞米拉米斯!”   莫德雷德声如雷霆,一剑劈碎那条毒液构成的巨蟒,扯掉增生的钢铁荆棘,猛地抓住一头科洛伦恶魔的喉咙,眼中迸射出烈火。恶魔的怒吼被她的手指压碎成气管下低沉的咳嗽。当她一脚踩爆一条塔楼般庞大的毒液巨蟒时,黑绿色的液体渗进甲胄的刹那,她感觉到毒液的冰冷,甚至还舔了一口,就像吸进凛冽的空气。在沸腾的血和火中蒸发的毒液,滚热的龙焰喷涌而出。   狂笑,仿佛全世界的脖颈都压在她的剑刃之下。   疯狂在涌动!在涌动!   “你赢不了我!巫师!”   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束冲刷着她,比婴儿的啼哭还要尖锐的诅咒环绕着她,比山丘还要沉重的巨石压迫着她,比钢铁还要坚固的荆棘缠绕着她,周围的一切都在尖叫,都在怒吼,连疯狗一样的恶魔和冷漠的天玛斯都逃离了塞米拉米斯的巫术。但莫德雷德没有退缩,甚至没有移动。她为战争而生,要沐浴鲜血而亡,她是形变者,生来就要杀戮和征服。她是不列颠最北方临近灰精灵黑暗半岛的屠人者,灵魂中包含着烈焰的力量,眼中蕴藏着杀意——不可征服的杀意——她是莫德雷德·潘德拉贡,是挥舞着和平的剑来制造痛苦和死亡的战士。   巫术不能打倒她,只能让她的咆哮更为高亢,在她体内发出回响。   她会让他们看到的!   她深吸一口气,喷出大团明亮的烈火,猛地踏在地上。尘埃抖动着升上半空。莫德雷德通过爆开的尘雾寻找塞米拉米斯的身影,发现对方正示意跟随她的巫师和奴隶朝远端墙壁的裂口离开。她将梅林驱使着她的力量更加更加磅礴地在胸腔中涌动,感觉到犄角顶破头盔,尖牙咬破下唇,瞳孔竖成金色的竖线,舌尖拉长,下颌裂开,鳞片一枚枚爬出皮肤。她的手变成爪子一样的尖锐的东西。   我比你更强!   她花了不到一秒跨过了上百米距离,带出岩石为之碎裂的音爆,流下满地燃烧的烈焰。   “去死吧!巫师!”   她看见那张傲慢的脸上惊愕的神情了。下一个瞬间,她的剑就要把塞米拉米斯连带那脆弱如纸的幻影围墙劈成两截——   然后她被打倒了。诡异难明的冰霜如大片云雾席卷而过,掠过她的全身。莫德雷德的一只脚被寒霜渗了进去,忽然间失去平衡,单脚滑倒在平滑的镜面上。这怎么可能?她循着有弧度的寒冰桥拐过刻意引导过的轨迹,一头栽倒在几十米外的玄武岩墙壁里,就像铁块撞碎沙堡似得,轰隆隆地撞塌了一整排建筑。   莫德雷德强迫自己站起来,浑身喷发出炽烈的火雾。   “萨塞尔!你他妈的找死!”   然后是那个声音,梅林的声音,用他们的凯尔特语言说:“希拉娜就在你脚下不远的地方,莫德雷德,踩碎地板,去释放她。”   “我知道!你他妈的烦不烦啊!”   ......   黑色长裙像活的水蛇一样掠过地面,抖掉它沾染的尘土,塞米拉米斯朝他们这边走了两步,“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了,黑巫师。”她阴着脸,因为差点被莫德雷德一剑劈死而心有余悸。她示意奴隶和巫师们从墙壁的裂口里爬回来。   “我这个人非常信守承诺,”萨塞尔耸耸肩,把伤势基本痊愈的希丝卡从背上放下来,“因为莱伊斯特的原因,我在迷道里耽搁了一些时间。”   “你把魔巢吃了?”塞米拉米斯继续问,丝毫没有提及阿尔泰尔的想法。   “魔巢?”希丝卡终于说了句主动朝他提问的话,她的眼睛在发白失血的脸上显得更蓝了,“你......你不仅是黑巫师,萨塞尔,然后你还把莱伊斯特的魔巢给吃了?”   “你能控制住那个恶心的铁块吗?我们现在的位置离红龙希拉娜不远。”塞米拉米斯脸色又阴沉起来。   “你得召集足够多的人手挡住沙尘暴和天玛斯,我才能专心对付那个铁块。” 第四百八十二章 巫师们   塞米拉米斯点头。   “但我要古龙的血和灵魂。”萨塞尔冷漠地说。   塞米拉米斯眼睛睁大了,金色的瞳孔像蛇一样竖成一条细线,亚述的女帝朝他走了一步。“你刚才说什么,黑巫师?”她阴着脸问道,用那个时代的阿卡德语。   “希拉娜的血和灵魂,”萨塞尔也朝前一步,咧开满是尖牙的嘴,露出野兽般的笑容,“我说,我要希拉娜的血和灵魂。”他用同样的语言重复了这个要求。   塞米拉米斯像翻书似得变了个表情,阴沉的脸色被讥笑替代,“在这种关头,你想和我讨价还价?”她嘲弄地说道。   “不,”萨塞尔耸耸肩,感觉自己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冷静,他准备好迎接恶斗了,但一切都不会是毫无代价的,“我只想告诉你,塞米拉米斯,除非你想再招来一头恶魔领主,否则这里只有我能挡住那东西。”一段时间前刚把情报告诉他的希丝卡眉毛狂跳起来,强忍着没有说话。   “哦?区别呢?”塞米拉米斯再次踏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嘲弄的勾起,就像是嗅到了贪婪的味道。   “区别在于我要的更少,相比恶魔领主而言显得微不足道。”   “你是想说,”塞米拉米斯再次踏前一步,拿蓄着长指甲的手指指节敲了敲他的下巴,语气有些玩味,“你和恶魔领主比起来也显得微不足道吗,亲爱的萨塞尔?”   “是的,当然,我是很微不足道,”萨塞尔嘲弄地说道,“但你本该和其它尸体一样在这里烂掉,而不是质问我和恶魔领主比起来是否微不足道,塞米拉米斯。”   “也许吧,塞萨尔,也许。”塞米拉米斯哼了一声,接着露出毒蛇般的笑容,拿涂成粉色的长指甲戳了戳萨塞尔的咽喉,就像这样能切开那里一样。他闻到玫瑰香水的味道。   远方的轰鸣声更剧烈了。   “至少这点你说的没错。”塞米拉米斯朝莫德雷德离开的方向转过身去,把视线落到那个一身黑袍的萨伊克巫师身上。她用城邦通用语下令:“海默恩,召集巫师,我们往希拉娜的囚室前进,你来和这个男人商量一下灵魂切分的问题。”   ......   他要拿到新的战利品。有人必须死。哪怕此人曾经和他关系不错。   而这里就是红龙希拉娜的囚禁大厅。   这只是浮空要塞里上千场冲突之一,但萨塞尔知道,只要科洛伦领主能击败铸骨者,那这大厅才是全局的关键。超过十个高阶巫师,还有近百个随行的正式巫师精锐,以及更多的雇佣兵和恶魔,正围在奄奄一息的红龙希拉娜附近。高阶巫师们个个面无表情,目光充满警惕,还有几个全神贯注地盯着大厅外的战场。这些面色警惕的家伙有的来自帝国,有的来自自由城邦,还有的来自早就灭亡的巫术学派,有些甚至来自其它大陆。他们为了某个称作‘巫师盟约’的东西抵抗天玛斯的围攻——浮空要塞正是这场盟约的关键之一。   他甚至看到了安布罗乔·瑟金斯,那个把塔瓦萨交给帝国的集会所巫师领袖。   阶级。巫师阶级。在这一刻,这个微妙的词汇似乎超越了民族仇恨。至少有件事他能确认:这里的巫师经过筛选,他们都是把阶级至于民族之上的那类人。   哪怕是他所经历的最伟大的战役也没凑出这么多高阶巫师,至于贞德所在的那几场,甚至只有这些人的一个零头,更别说那帮巫师只想着保全性命了。塞米拉米斯许诺了什么?他们到底是怎么凑起来的?   不过这事不重要,至少目前不重要。   沙尘暴还在浮空要塞上席卷,犹如一片飘摇在风中的头巾,带着獠牙从四面八方翻滚而来,更加狂暴,也更加刺骨。古老的巫术在铸骨者手中充满了仇恨,肆意地变化着形状,意图惩罚这些亵渎古老生灵的狂热的巫师们。   但在这里,褐色的烟霾还被牢牢挡在囚室大厅外面,——即使无视他们各自意味的势力和眼线,单靠这帮人毁灭一个城市或军队也没什么问题。   “你召唤的科洛伦领主还要耽误多久时间,塞米拉米斯!”一个满头银发的中年人喊道,“要是让那些干尸的氏族之剑还有那个背后藏着不朽者的铁块突破防线,我们就完了!”   萨塞尔瞥了希丝卡一眼。希丝卡看上去不怎么跟他愿意搭话,但还是小声告诉他:这人是拉辛多·西内尔塞斯,是奥韦拉学派的大宗师,第三军团施法者部队的实际掌控者,不仅效忠于阿尔泰尔,还是阿拉桑王室后裔的狂信徒。萨塞尔此前一直疑惑希丝卡为什么会重新加入帝国军团,现在看来,她加入的更像是巫师们私下联合的秘密集会。这个秘密集会也许影响了贝尔纳奇斯的不少战役。   “这正是想说的,奥韦拉的大宗师,”塞米拉米斯的间谍总管海默恩说,“在科洛伦领主处理掉铸骨者之前,我们至少需要保证希拉娜不被救走。”   “你们之前也说我们只需要对付那头半死的巨龙。”奥韦拉的大宗师嘲弄地说。   “也许吧,”塞米拉米斯说,“但我们的盟约要求在至关重要的事情上应对危险。你应该知道这座要塞意味着什么。”   “你说它意味着什么,塞米拉米斯,它还能意味着什么?”拉辛多尖刻地说,“没有我们在场,那它就是一个象征,除了威慑以外毫无意义。你觉得我们面对的敌人是什么?都是些看到这快石头就会跪在地上祈求先祖的野蛮土著?——谁会在乎天上飘的乌龟壳有多坚固?还是说你要拿它当巨型陨石去砸哪里的城市?”   “我想,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安布罗乔——那位让可怜的阿斯托尔福差点死在塔瓦萨的高阶巫师,插口道,“不是来听你们争论浮空要塞的意义。”   “我来这里,安布罗乔,”拉辛多清了清嗓子,似乎他对安布罗乔的反感情绪没有塞米拉米斯那样重,“我来这里是为了捕杀希拉娜,负伤的远古巨龙,而不是和铸骨者召唤出的一堆不死干尸搏斗。”   “是的,它们会把我们带来的亲信杀得一干二净,然后这个盟约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可笑的老家伙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评估风险呢,嗯?”站在拉辛多一旁的女巫开口道。   “风险?不,”塞米拉米斯以定罪和厌恶的语调厉声道,“你的意思是,你们该逃走,放弃积累的一切,然后像过去数千年以来一样——服从于贵族和王权?”   这句话深意十足,萨塞尔几乎能看到塞米拉米斯眼中狂热的情绪。她的瞳孔变成血红色了。巫师们打算获得哪里的统治权吗?   萨塞尔瞥见奥韦拉的大宗师眼皮猛地跳了跳,就像被针刺了一下。就信仰阿拉桑王室后裔这方面,他的确是被塞米拉米斯的言语刺到了。   “这当然不可能。”安布罗乔表示赞同。安布罗乔·瑟金斯,他居然和塞米拉米斯——还有他,萨塞尔——站在了一个阵营,这件事真是难以想象。   “至少我们在理事会也同样拥有地位。”那个女巫反驳道,“我们也不会被派去和天玛斯搏斗。塞米拉米斯,你的想法的确令人陶醉,但是,若是为之献身,骄傲也就毫无价值了。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   “我也是这样想的。”拉辛多应声到。   “是吗?”塞米拉米斯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们觉得下一个降临之年也像现在这场战争一样安全,哪怕前线在死斗,你们也能安然无恙地躲到最后方,是吗?——你知道,西内尔塞斯,我们总是在努力驱赶食腐动物,你凭什么觉得,掌权者在那时就不会把你们当作食腐动物呢?”周围的巫师们越来越喧哗,塞米拉米斯不得不提高音调。   这件事的冲击性确实强烈,之后沉默的就轮到拉辛多和他的支持者了。   “也许我们应该驻守在此,先判断能否抵御到科洛伦领主解决铸骨者为止。”安布罗乔用他一贯模棱两可的发言说。   “这不可能。”拉辛多说,“我没法相信科洛伦领主,安布罗乔,撕开迷道撤离的时间不是总会那样充足的。”   “但这是因为你们不肯去对付铸骨者。”海默恩说。这位间谍总管虽然不同意塞米拉米斯的想法,萨塞尔想,但在外人面前,他把立场把握的很好。   “我们去对付铸骨者?”奥韦拉的大宗师重复了一遍,“怎么?我们的职责已经严苛到这种地步了?也许你还没注意到,这浮空要塞里遵循盟约至此的人——”他的目光朝四周的高阶巫师投去,从他们漠然的脸上一一扫过,再掠过那些窃窃私语的正式巫师们,“他们已经为此付出太多了......盟约要求我们团结起来,但盟约没有要求我们付出一切。”   有人在窃窃私语中表示同意。塞米拉米斯的眉毛皱成一团。毫无疑问,哪怕是亚述的女王大人,也没有同时对付过这么多心怀叵测的高阶巫师。希丝卡已经在他身后一个人研究自己手心的掌纹了。看得出来,作为高阶巫师的异类,她很讨厌这种情形。   几个原本举棋不定的巫师领袖在冷漠的表情下毫无征兆地抬起眼,萨塞尔知道,有些人准备放弃这场赌博。对于掌权者来说,有些损失——特别对于亲信——是很难接受的,这些天玛斯毁灭了太多人,而这一切的缘由都是站在莫德雷德背后的不朽者,以及科戎氏族的铸骨者。   但还有机会。不仅是留住希拉娜的机会......还有让他能把握住这个巫师议会的机会。   这是个机会。   “在梦境中,我曾亲眼见证过下一次降临之年的预兆。”萨塞尔突然说。从没听过他说话的巫师们都被吸引了。他用一个耸人听闻的噱头把他们聚拢起来——只要噱头合乎听众们的口味,演说就能赢得关注。“我不想假装我全然明白这预兆意味着什么,而且,我也的确不能确认它们意味着什么。”利用不确定的话语形成引子,让他们自己去判断,这样他们才能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而非他强加于人的想法。   “但我知道一些事情,关于现状和未来的事情,这些事,你们同样知道。”   他的意思是,这件事,我有把握,你们也同样有,我不是在说服你们,我是在让你们明白你们自己本来就明白的事情。   “他是谁,塞米拉米斯?你从哪里带来的这个外人?”奥韦拉的大宗师冷漠地问。   “他?”   塞米拉米斯一笑,尽管和萨塞尔不怎么对付,但她应该也懂得选择立场。“他是在这场赌博里投下最多赌注的人,诸位。身为光明神殿的使者,他不仅孤身拖住了和红龙希拉娜战斗的莱伊斯特,还付出巨大的代价毁掉了它的躯壳,并把雪魔暴君引入危险的迷道,拖住了它整整两天——他为我们制造了最好的机会。通过他的英勇,我们才得以在要塞商讨古龙能为我们带来什么,而不是迷茫我们的下一步棋该怎么下走,迷茫我们是不是该就地解散,让过去的一切前功尽弃。”   塞米拉米斯不着痕迹地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萨塞尔知道,故事只要符合听众口味,就能赢得尊重,同时,讲故事的那个人也能赢得某种尊重。   此外,光明神殿这个词也同样具有分量。   地位通常是通过他人之口宣称的。   奥韦拉的大宗师吃了一惊,大概是意识到了阿尔泰尔会在这个故事里扮演某种角色,他不说话了。   萨塞尔谦虚地笑笑,“两件事在争取你们。触手可及的威胁在逼迫你们退缩,要求你们迫于那些天玛斯的压力明哲保身,用远离危险的策略来抛弃你们积累的过去;清晰可见的威胁在逼迫你们改变,还有占据,要求你们团结,要求你们将你们自己的利益与你们自己的权利维系在一起。问题很简单,你们认为,哪件事要求的代价更大?哪件事你们能获得的更多?” 第四百八十三章 决策   萨塞尔注意到安布罗乔在点头。那张瘦削的脸上,浅灰色的山羊胡子被微笑分开,——他在和其它几个巫师商议,那几位巫师则在人群中看向萨塞尔的眼睛,对他致以温和的笑意。安布罗乔在立场上是倾向于塞米拉米斯这边的,也就是说,是倾向于萨塞尔的。时间这东西可真奇妙。   至于把赌注押在安布罗乔身上,还是押在阿斯托尔福身上?他当然不可能放弃高阶巫师,却把赌注押在一个孤身漂泊的旅人身上。   “一边,是在盟约上投下赌注,团结起来,抵抗这些不死的干尸,如果失败,你们也许只能带着损伤惨重的部署逃回自己来的地方,接受这惨重的失败;另一边,是在难以预测的未来上投下赌注,孤身返回老巢,如果失败,你们也许要在降临之年,在即将来临的灾难中面对着被掌权者抛弃的风险,甚至是被掌权者当作食腐动物清理掉的危险,”萨塞尔停下来,好让他们明白他说了什么,“这个,就叫做抉择。”   他借用身份和言语摆出不偏不倚的架势,澄清事实的同时也展示了智慧,同时指出了两者都有风险。其它人只要认可他的澄清的事实,那他就能争取到进一步的认同,让这些巫师相信他是出于理性,而非出于私利。   当然这些评判也有问题,他把驻守浮空要塞等同于在盟约上投下赌注,避开了这坨乌龟壳目前对巫师们的确意味不明的问题,——单靠铸骨者和天玛斯的军队,就能把这座浮空要塞变成浮空棺材,然后他把规避风险称作孤身返回老巢,将这件事描绘地好像等同于接受掌权者的威胁,哪怕现在没有,以后也一定会有。   这个等式设立的不怎么巧妙,也许有人会在事后醒悟,但没关系,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能为你们的安全做出保证,正如我在面对莱伊斯特的时候,也没人会对我做出保证一样。我们只能认为,这两个抉择同样危险,同样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从这点来说,我想你们明白答案,答案就在你们都知道的事实里。我们将要面对在文献记载中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的降临之年重临,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黑暗而血腥的。没有什么比战争更残酷,如果有,那就是波及到所有阶级——哪怕是我们,哪怕是巫师,也要被拖进底层平民的泥沼的战争。”   “不管是在这里面对我们可以预知的天玛斯,还是在降临之年面对我们如今仍旧不可预知的灾难,”他续道,“我们都要付出相同的风险,但区别在于......我们在接受谁的领导。”   他停住话头,把目光扫过每个高阶巫师的眼睛,就像他在诚恳地和每个人单独对话:“是我们自己,还是把我们当作食腐动物的掌权者。”   巫师群体中响起一片赞同的低语。   “从我的朋友希丝卡身上,”萨塞尔一只手拉住希丝卡的胳膊,把她从他背后扯出来。对方从她手心的掌纹里抬起头,面色变得愕然。接着,他环视四周,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笑容,“我便发现了掌权者对我们的态度。身为高阶巫师,她诚恳地效忠于帝国,却因政治因素被掌权者出卖,而目的却只是拖住自由城邦的军队,她和她的部属们暴露在战场当中,甚至她本人也差点死于一轮重骑兵冲锋。通过她,通过她的经历给予我们的启示,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的地位和不能指望任何人的怜悯,我们只能指望我们自己,还有我们的阶级。”   片刻的沉默,很多人把目光移到希丝卡脸上。然而愕然过后,她却没什么表情,脸色依旧冷漠。她愕然的只是突然被萨塞尔扯过来这件事。虽然在碎月之年的一百年后接触的不多,但萨塞尔知道希丝卡并没有感到羞辱或窘迫,她还是摆着毫无表情的面孔,甚至连脉搏或是心跳都没有加快,好像只是在周围洒了一堆面朝她的石碑,萨塞尔也不过是把她扯过来朝一堆石头介绍她。对希丝卡而言,几千个人的怜悯或嘲笑与一个人的怜悯或嘲笑没有任何区别,她不会因为他者的言辞感到羞辱或窘迫,那种事情和泥土一样毫不值得稀罕,她只在乎事实能否说服她。   如此疯狂的偏执......这就是为什么有人会觉得她冷漠,也是她的特殊之处。   “判断决策是否明智,不仅要看即刻的结果,还要看此后的影响。”安布罗乔·瑟金斯扭头看着拉辛多,眯起的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威胁,“在这位光明神殿的使者身上,我想我们学习到了示以诚恳的重要性,以及,推卸责任和逃避风险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其它人纷纷表示同意,窃窃私议声逐渐被赞同声替代,但没有人嘲笑拉辛多·西内尔塞斯。不管是不是在言辞上被彻底打败了,学派的大宗师仍旧是学派的大宗师。拥有如此权势的人自然会受到敬畏,尊敬的表现就是沉默,以及只会把嘲笑和议论放在最私密的闲谈里。   奥韦拉的大宗师朝萨塞尔走过来。他抿紧嘴唇,唇线变得严厉起来:“你是个聪明人,萨塞尔先生,以一己之力抵抗了莱伊斯特的萨塞尔先生。那么,你能否告诉我,谁来对付那块背后躲着不朽者的家伙,嗯?”   负面态度自然不会毫无理由。如阿尔泰尔所说,奥韦拉学派最受尊敬的博学者克利索斯被占据了,缘由是他——萨塞尔——毁了莱伊斯特的躯壳。   “自然是我,”黑巫师边说边缓缓点头,“有什么疑问吗?”   拉辛多漠然地点点头,把保养很好的面孔转过去。他的神色间含着微不可查的愠怒。   他觉得我和阿尔泰尔到现在都没出现这件事有关。他想提问,但现在时机不对。   萨塞尔看着巫师们有序地构筑魔法阵,开启迷道,叠加隔绝术,呼唤其它迷道的异种生物,以及更多造型狰狞的恶魔。   巫师的领袖们已经投下了赌注,而现在,这里剩下的问题就是天玛斯和莫德雷德。萨塞尔转过头,发现希丝卡仍旧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上下打量他。“人的变化真大,”她叹气道,“而且总是离过去越来越远。”   “为了适应这个世界,”塞米拉米斯微笑道,“我们总要付出许多代价。”   不,也许是铸骨者和梅林·安布罗修斯的问题才对吧。 第四百八十四章 萨塞尔的饥渴   ......   希丝卡是怎么说的来着?   人的变化真大,而且总是离过去越来越远?   萨塞尔很饥渴,非常饥渴——在吞食魔巢的时候,他的躯体不断尖叫着要求食物——灵魂中残酷的疼痛则为他眼前的一切镶上了一层诡异的边缘,就像他的精神正在把眼前宽广的景色和丰满的印象蜷曲成无比单调且泛着灰色的维度。那维度是血肉,由言语和思想构筑成的血肉。阿尔泰尔鲜血的味道还残留在唇上,他在装模作样地说服巫师领袖时,甚至还在盘算被他扯出来的希丝卡......希丝卡的血是什么味道?   和她过去的味道一样吗?血的味道也和人的味道变化一样大吗?   汲取统御主的记忆后,一切都变模糊了。不管萨塞尔如何尝试,都无法彻底地区分记忆和现实。白昼变成黑夜,梦境获得实体,古老的事物在他眼中变得触手可及——即使是他本身,也正在被其它事物渗透。   一切都飘浮起来,一切都在缓缓相互渗透。他握紧拳头再分开,紧握拳头再分开,看着手臂上的血管一张一弛,一张一弛,一张一弛......恍然间,野狼般的饥渴攫住了他,仿佛许多片碎玻璃扎在胃里,他仿佛看到匕首割破喉咙,鲜红的血闪耀着喷涌而出。他想去舔舐,可那到底是谁的喉咙?   装作镇静离开巫师议会后,他在这种莫名其妙的饥渴驱使下走向大厅出口,吞咽着滚烫的烈火,直到自己的手指按上从后颈到脊背那条长长的疤痕,回忆到某种尖锐的疼痛,这种感觉才逐渐平息。   这跟莱伊斯特没关系,是阿尔泰尔砍出来的。   撕开迷道之门的时候......她动手了。   这个疯子终究还是动手了。   动手的代价自然是血,还有野蛮至极的互相殴打。像两个没有理智的酒鬼一样扯在一起,扯着头发满地打滚,头往石灰岩壁上乱撞,拳头打在脸上,膝盖猛撞小腹,额头顶着额头,嘴里吐出带血的唾沫,被脚踹的满地打滚,就像两条在争夺领地的狼。直到威胁他们生命的莱伊斯特靠近了,这荒谬的暴力才勉强告一段落......   但是,就这样吧。   没人能阻止他拿到他想要的战利品。   在沉思中,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他看到赤红色的甲胄在席卷的沙暴中闪烁,他看到莫德雷德迈出黄褐色的雾霾。“结果你还是挡在这里了,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这可真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啊,你说是吗?”她的声音闷在牛角盔里,变得像是空旷洞穴里的回音。   无比缥缈的回音,就像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回响。   “是梅林这么告诉你的吗?”萨塞尔问。   “是你的死亡要这么告诉你的。”她嘶声说。   “那你现在的样子呢,也是梅林给你的吗?”萨塞尔挡在她和囚禁着红龙的大厅之间,垂下剑尖。他们周围的战况越来越狂乱,怒吼声响彻囚禁之厅,空气仿佛也因席卷而来的沙暴在颤抖。莫德雷德大笑着,步步逼近,直到距离萨塞尔十多米外。   “梅林只让我解救那头古龙,但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埋葬在这里,萨塞尔。”   风还在咆哮,沙砾更为刺耳。萨塞尔似乎闻到越来越浓厚的腐朽尸骨的味道,与恶魔的味道还有迷道泄漏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他想舔舐鲜血,少女的鲜血。   “你只会听别人的命令办事吗,莫德雷德?”萨塞尔眯着束成一条细线的瞳孔说,“有思考过这件事的意义吗?有思考过梅林为什么把这力量灌注给你吗?”   “宰了你,萨塞尔,宰了你,这就是我唯一想思考的东西。”   饥渴,无法平息的饥渴......   某种东西在跳动,但他没有心脏,难道是魔巢在跳动吗?萨塞尔撕开被沙尘染黑的衣领,把外套一直扯到腰间,青色的血管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根根迸起。   我的战利品。这是我的。   恶魔们在大厅前的拱顶下狂奔,与汇聚而来的天玛斯剑士厮杀,在狂笑,在咆哮。几乎凝聚成实体的多重隔绝术交织着璀璨的色彩,抵抗着一次次冲击。自迷道深处响应呼喊而来的畸形生物在尖叫,在怒吼。四下崩塌的建筑、墙垣还有高耸的塔楼立柱都朝远方退去,融入席卷的沙尘暴中,弧形的拱顶仿佛变得越发高耸,仿佛直达天际。   一切都变得虚幻了。   萨塞尔露出饥渴的、扭曲的、像豺狼一样的笑容,手变成爪子一样的东西。彻骨的寒气从他的灵魂中渗透,在他脚下凝结,将地面冻结成碎玻璃状的冰晶。   “我能杀你一遍,就能杀你第二遍,莫德雷德。”   萨塞尔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他疯狂的赌博进行着。是死在莱伊斯特手里,尸体被统御主扯成肉块;是死在莫德雷德剑下,血肉烧灼成灰,撒进风里;还是在降临之年接受不可预知的未来,指望瑟比斯能原谅他的不敬,这些都有什么区别?希望就是赋予了意义的饥渴,而他的饥渴,就是他的希望,他要拼上一切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的狂热正凝聚于此。他知道,如果他能在这种饥渴中顺利活下来......   不朽者的秘密!   那句话点燃了莫德雷德,仿佛点燃装满黑火药的火药库。莫德雷德带着震雷似的咆哮挽出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剑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赤红烈焰从她皮肤下燃起,如滚雷般喷薄而出,沿着剑刃盘旋着上升,犹如一座火山爆发,扩散为塔楼般高耸的巨大焰形刀刃。灰尘与碎片从支离破碎的瓷砖地上飞溅,空气似乎在破裂。   许多恶魔举起双臂,大声惊叫,超越了限度的亮光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然后这塔楼倾斜着倒塌了,犹如一场山崩。如太阳一样明亮的的烈焰切开了融化的拱顶,将沿途的建筑和躯体化为尘埃,朝他坠下,仿佛发狂的龙朝萨塞尔的方向俯下血盆大口。   萨塞尔能感觉到莫德雷德燃烧的影子发出的热气,但他自己没受到影响。只听得周围一阵急促的尖叫,接着就是骨头断裂,内脏爆开,血肉化为灰烬,牙齿咔咔做响。   他们脚下的地板崩塌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惊喜!亲爱的梅林   ......   坠落,他在坠落,就像滚雷一样坠落。   咆哮在空中回响,褐色的烟霾环绕成倒立山峦般的烟尘柱,遮住了整个世界。沙尘暴将地上的树木扯碎了,将它们扯进山一样高的飓风。到处席卷的沙砾仿佛长着一百万枚獠牙的魔怪,发出狂笑,用巨大的脚掌到处奔窜,肆意地变幻形状,用邪恶的声音撕咬着大地上的一切。此时此刻,连西斜的太阳也被尘云遮蔽,化作一颗愤怒的红色眼珠。   但这一切都在他的意识中向后退去,在他眼中模模糊糊地闪着光,逐渐褪色,只剩下莫德雷德满含杀意地跟着他下坠。   他们在下坠中奋力挥舞手中长剑,剑刃破风,咬合,盘旋,再次咬合。雷鸣般的钢铁交鸣震荡着空气,就像旋转交错的几何图形,划出刺目的折线。他们像两头野兽在互相撕咬,让钢铁填满了四周每一丝空隙,在难以察觉的瞬息中伸展,触摸,探寻,击碎破裂的空气,接着两剑猛地相交,余波在沙暴中撞出巨大的空隙。这是力量的比拼。   “一切结束之前!”她狠狠下压着剑柄吼道,“你会害怕的,萨塞尔,你会跪在地上向我求饶的!”   “我杀过你一次。”萨塞尔咧开水坝闸门般的赤红色下颌。他的眼珠通红一片,獠牙和鳞片融为一色,声音变得像是锉刀刮擦钢铁。   他可以清楚看到莫德雷德眼中龙一样的瞳孔了,还有她嵌入牛角盔的犄角。他知道她是个形变者,他不是没有杀过这种生物,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不朽者撑起来的野兽......   “你和你疯狗一样的裁判官就是一丘之貉,疯狗!”莫德雷德嘶声道,“公狗配母狗,真是艺术啊,是不是?我要放野狗去咬你们两个的尸体,让你们在野狗的腹中好好再爱一次!”   萨塞尔不为所动,漠然地盯着对方。头顶巨环山脉般的浮空要塞距离他们越来越远,沙暴的刺耳尖叫在空中回响,下方无数恶魔伸展着翅膀,在咆哮,在狂笑,围拢着盘生的非自然的古树和荆棘倾泻怒火——成千上万对翅膀。   但他们之间只有钢铁和呼吸,还有扑面而来的大地。   呼吸。   然后就是坠落。   他和莫德雷德携带着难以置信的巨大动能下坠,拍在如木板般平坦的大地上,浑身闪烁着狂暴的光芒,好像跳水似得猛砸入地底深处。他在一瞬间将意识连接到死寂的大地深处,吟唱出亵渎的词汇。漆黑的岩块在他身下凹陷、粉碎,尘埃抖动着升上半空,平原如山脉般连绵拱起,接着碎裂开来。萨塞尔周围浮现出鬼魂般的墙垣。浑身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将莫德雷德冲出几百米远......闪烁的熔岩在她脚下爆开,把地面化作沸腾的黏稠流体,拱起的山脉如神明蜷曲的巨手一般朝她狠狠坍塌下去。   然后淹没在闪亮的龙焰当中。   铺天盖地的爆炸。   只用了几个词,他就扯碎掉飞来的巨石,踏上半空,跨过凹陷的大地。磅礴的龙焰如火山爆发席卷着上升,他朝化为粉末的岩石汇成的尘雾中看去。   “萨塞尔!”莫德雷德还在咆哮。   莫德雷德的剑刃上燃烧着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芒,连接着天空和大地。   “萨塞尔!”   这光如滚雷般落下天穹,随着亮光一闪,携带着海啸般的轰鸣劈碎了他脚下的大地。它用雷鸣般的爆炸怒号着,闪烁着,让沿途数百米的破碎平原化为深渊,让岩石在挤压中朝两侧拔地而起,让沙尘暴熔化成碎玻璃状的浑浊晶体。这光冲刷着他的多重隔绝术,把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扯碎,就像是大锤砸碎弧形的玻璃。它把四周的烟尘柱烤作沸腾的熔炉,把沿途的地面蒸发作波涛翻滚的赤红色大海。   莫德雷德踩着狂暴的音啸朝他直扑过来。   萨塞尔身上的上百个伤口都流淌着火焰,渐渐地渗出刺眼的淡蓝色。魔巢在他体内尖叫,被迫束缚着无形的触须,迷道之门在他灵魂中一扇扇推开。他很少如此肆意地释放迷道力量了,很少......   “下胡德之路去诅咒我吧,小鬼。”   彻骨的冰霜在他眼中和咽喉中流淌,在他的血管里诡秘地舒展着肢体。黑巫师张开双臂,黑发迎风招展,仿佛是要拥抱苍穹上血红色的太阳。耀眼的光芒从他眼睛和嘴巴中流出,咒语如雷鸣响彻天空。飓风席卷,大地不断用灰白色的气流凝聚出塔楼般庞大的臂膀,朝莫德雷德覆盖过去,试图束缚形变者闪动的怒火。越来越多沙暴和石块被卷入空中,落在飓风凝聚的臂膀上,瞬间化作灰烬,苍白的龙焰在破碎又重组的过程中不断抽搐......   然后他感知到了完全不同的迷道力量,生命......被驱使的生命,被驱使的——   痛苦拉扯着碎裂的地脉,而大地深处的一切都在推挤着它的躯体。然后它碎裂开来。犹如沸腾熔炉的大地裂开了,裂成了许多块,绿色的卷须破体而出——无数绿色的卷须——它们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一切,像蛇那样飞快地伸展开来,探向太阳所在的方向。   大地的痛苦在逐渐消褪,某种神秘的感官从卷须涌向草叶,再爬上沙暴中破碎的树木。它是树木,是草叶,是藤蔓,是雨露,是轻风,是腐烂的土壤,甚至是生命本身。   它自地脉中汲取生命,蓬勃地生长,它扎根大地,却拱动着穿透飓风,熄灭烈火,一路上将沿途的狂暴魔力吸收与消化,回馈作更加昂扬的生机。   某种乐曲自大地深处升起,自然的乐曲,昂扬的乐曲,生机的乐曲,似乎整个地脉都随着这凭空出现的乐曲焕发了生命,仿佛这铺天盖地的绿色卷须每片绿叶和每根藤蔓都用尽全力奏响某种曲子。萨塞尔隔着遥远的视线望到了他,望到了梅林·安布罗修斯。悠扬的乐声环绕着他旋转,连空气都被浸染为深邃的绿色,连炽烈的火焰都只剩下微弱的火苗。   飓风在平息,熔岩在熄灭,沙暴被卷须吞噬,但那乐声,生命本身传出的乐声,它就像高山的岩石在鸣响,就像大海的浪潮在歌唱......   然而第一缕接触到萨塞尔的绿色卷须却被冻结了,僵硬地停止,化作晶莹的寒霜碎屑,扬上天空。   “惊喜!亲爱的梅林。”他狂笑道。 第四百八十六章 寒冬狼神(一)   然后萨塞尔被击倒了,狂怒的莫德雷德撞在他隔绝术上,砸穿了围聚而来的寒霜,用冻出冰棱的巨剑劈掉了他的犄角。   萨塞尔倒在脆化的卷须堆里,构筑出结晶化的巫术构造生物,璀璨如琉璃的巨蟒带着彻骨的寒霜把肢体僵硬的莫德雷德推出几百米开外。浑身增殖着冰晶刺的孽物碾碎了成堆成堆冻结的绿色卷须,留下满地好像瘟疫一样不断扩散的蓝色残骸。更多扭曲的巫术构造生物从冰晶残骸中钻出,发出刺耳的狂啸。萨塞尔朝下看去,寻找梅林,发现对方正向幻影一样朝后飘去,于是他吟出统御主记忆中的咒文。大地受到亵渎言辞的激发,生命遭到扭曲,地脉深处喷涌出大股大股不详的灰黑色的岩流。   扭曲的岩流如洪水决堤,将途经的一切都冲刷到粉碎,铸骨者的沙尘暴也无法幸免。本来挤满藤蔓的地方变得空旷一片,只剩下一堆白色的尘埃。岩流继续蔓延,吞噬着梅林那方向的一切。岩石、树木和大地深处苏醒的生机都爆炸成了一堆尘云,植物的浆液喷溅在它们干涸的残骸上面,形成块块扭曲的黑斑。   他张开翅膀,掠过低空,看到梅林站在一块盘绕的荆棘上,透着紫色的银白长发在狂风中飘舞,吟唱着不连贯的歌声,身影在沸腾的魔力中闪烁。于是萨塞尔用结晶脆化了他的隔绝术,然后轻易将其撕碎,好像刀刃刺穿腐烂的棉布。他把这个幻影似的不朽者拎了起来,就像好奇的孩子捏住昆虫,缓缓呼吸着渗有寒气的魔力。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萨塞尔,你不应该获得雪魔迷道的力量......”梅林缓缓着摇头。   “本来就没有什么命运。”   黑巫师把手里这东西捏碎了。   “萨塞尔!”   莫德雷德咆哮着,再次挥剑朝他猛扑过来,她的头盔碎了,金发像烈火一样在狂风中飞扬。   ......   萨塞尔用扭曲的魔力将莫德雷德的犄角折断,用光束打击她结满冰晶的脆化甲胄,他扯碎她覆盖满鳞片的四肢,用巫术构造生物啃咬她血肉下钢铁般的骨骼。然而莫德雷德浑身还是燃烧着狂暴的魔力,似乎永远都不会倒下。   她用愤怒的声音怒吼着揪住他的犄角和肢体,哪怕剑都丢到不知哪里去了,哪怕甲胄碎成一片一片,哪怕几乎要变得赤身裸体,她还是跟他扭打着滚过不断碎裂塌陷的地面。岩石在龙焰中碎裂,大地化为不断裂开的深渊,闪动的斑斓魔力照耀着黑暗地底的每一个角落,划破尘云,冲上天空。   形变者莫德雷德,尽管是个被不朽者灌注了疯狂咒文的形变者,但终究也就是个出生不到十年的小鬼......   最后,萨塞尔终于让这失去理智的狂暴的形变者倒在他的咒文中,嘴里还滴着她的血,辛辣的血。他跌跌撞撞地靠在坍塌的地底岩壁上,体会着冰冷的结晶刺痛伤口的触觉,赤脚踏在沸腾的岩浆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莫德雷德像被施暴过的女孩子一样蜷缩在地上,就像一个鬼魂似的,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但他让她看到了他巫术的真面目。   她会明白的。   他甚至还记得猎物的血喷洒在那片远古的白色上,逐渐变成玫瑰色的线条,多么遥远的血,多么遥远的刺痛。   他已经完成了他该做的,现在他只需等待了。   ......   寒冰的记忆......   无论他走都哪里,似乎陌生的巫师们都能认出他来,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继而逐渐消失。那些巫师的目光都在追随他,像是追随一位国王——哪怕他们此前对他一无所知。萨塞尔非常清楚巫师们崇拜的是什么,也非常清楚他这样的人完全展示自我会给巫师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特别是这样一群把阶级视作比民族更加神圣的巫师。哪怕在广场勉强修复的浮空要塞上,在繁星漫天的夜空下,他也无须装饰品、神殿的纹章或贞德的旗帜来彰显身份,他就穿着这么一件朴素的长袍,他的荣誉和力量就铭刻在他的灵魂本身上,既和地位无关,也和血脉无关。   站在这些巫师面前的是在场所有高阶巫师的最有威胁的几个人之一,不管是不是拥有权势或地位,抵抗了不朽者的人理当受到尊敬,而尊敬的表示就是沉默,以及敬畏。不管他们过去怎么想,现在只要看到他,就能联想到要塞下崩溃的平原和沸腾的魔力,就会心生恐惧。   寒冰的记忆......   萨塞尔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过脸来,和塞米拉米斯来了一个短暂但仪式化的友好拥抱。这是在宣告阵营。他看到她两肩上那圈巨乌鸦羽绒,自尖耳垂下沿着胸前滑落的两缕黑发,在她腰间绾成精致的结,上面别着金刺,寓意为警告情人不可三心二意。塞米拉米斯身上的香水很好闻,但也很昂贵,甚至比他所知最昂贵的红酒都要昂贵。   仪式广场,巨环山脉中心的要塞大广场,挤满了无视民族阵营只在乎阶级的贪婪的人们。巫师们簇拥在刚刚修复好的宏伟台阶上。在萨塞尔看来,这些台阶已经显现出和过往的传统和曾有的风格迥然相异的文化。其它人,包括彻底投靠巫师的雇佣兵和奴隶、仆从,则躲在四周的廊柱和荫庇下,或是修复过的庙宇里。在往外,有一些正式巫师坐在垫子上,低声谈论,从拉开的迷道里揪出他们认为忠诚可信的学徒,小声指着在场的高阶巫师,告诫他们以后应该如何处事。毫无疑问,这些人群虽然庞大,却足够隐秘,涉及了这世界上诸多国家民族,甚至在各处都有忠诚的间谍,目的则是......由巫师控制的政权。   他们在等待一个机会。   就像帝国或光明神殿一样,他们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萨塞尔跟随塞米拉米斯穿过人群,就像穿过一个诡异的舞台,这个时候,似乎只有里面的人被火光照亮,外面则是阴影笼罩的观众。 第四百八十七章 寒冬狼神(二)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困难。   萨塞尔找到了捷径。他得到了继瑟比斯和莱伊斯特后最重要的捷径,也获得了这捷径的第一个基石。光明神殿终究只是暂且的容身之处,他不可能,也不会,把一切赌注都投到难以预知的狂热裁判所身上。继那些只受他控制的间谍后,现在,他掌握了另一种他觉得他真正能掌握的东西,现在,这里的巫师们把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当成值得敬畏和信任的人。   突然间,就像从一扇无中生有的门中走出一样,一个眼熟的人影出现在他视线中。那人在篝火前上窜下跳,双手在脑袋旁摇晃,好像拨浪鼓一样。她在为哄然大笑的巫师和雇佣兵们演说戏剧,仍然穿着梦境中那套黑红相间的小丑服。   “请允许我和熟人说几句话。”萨塞尔道。塞米拉米斯点头,告知他这座浮空要塞平时停留的迷道,并交予了他相应的信物。   萨塞尔分开拥挤的人群,朝四周恭敬的奴隶或巫师们颔首示意。等看到那对猫一样的绿瞳孔后,他可以确信,这人的确是熟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萨塞尔用平淡的语气问道,篝火旁的巫师和雇佣兵们随之陷入沉默。   玛姬露,来自恶魔学派的黑巫师玛姬露,夸张地笑了几声。她毛茸茸的长睫毛下的眼睛直视萨塞尔,装作狡黠的样子:“首先,让我介绍这位负责暖场的来宾——”她神秘兮兮的朝周围寂静的人群看了一眼,接着拉住萨塞尔的前臂,来到喧闹的人群中央。“或者说,我们这次谈话会的来宾,我们的英雄,也就是他,注定要成为不朽者的真理的使者!”   周围陷入沉默的观众再次大喊起来。   这可真是艺术。这算是即兴发挥吗?还是下意识的职业反应?亦或是早有预谋?在这么多热切观众的注视下,拒绝她的邀请是不可能的。他初来乍到,在这里排斥欢快的人群,必然会被很多人当作难以接近的孤僻存在私下议论。   “为什么这样的大人物会和你这种小人物走在一起!”有酒鬼在人群里起哄。   “玛姬露,你这攀附权贵的家伙!”   玛姬露耸耸肩膀,一边叹气一边摊开手,很多观众大声嘲笑她,她却毫不在意。“啊,我也很奇怪呢,这样的大人物会和我这样的小人物打招呼,走在一起!”她用悲伤的语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布鞋,试图挤出并不存在的眼泪,“甚至还是走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上,而不是被自己的奴隶抬在舒适的轿子里......”   萨塞尔眨眨眼,微微一笑,接着环视观众,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想,我也该让我的屁股抬我一阵了。这该怎么说呢,就像人憋久了总会放屁,是早晚会有的事情。”   观众们都笑了,哪怕是脸色最僵硬的、见证过他在战场上残留的迷道痕迹的观众都笑了,每个人都在这句话中轻松起来。他们会认为他很随和,是可以进一步接触和请教的巫师领袖。   这一瞬间,玛姬露似乎有些愕然,难以置信萨塞尔会这样说话,但她还是随即摆出配合的表情,“咳——看来我们的大人物比我想象中要随和,和我们印象中光明神殿的裁判所下属完全不同!那么,客人们,有人想了解裁判所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吗?这就是我们这次的主题谈话了——阴森恐怖的邪神裁判所真相大揭密!”   “那位裁判官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就是那个什么......剿灭了一个编制的焚城者,还有那个什么......颠覆了罗萨群岛,对,颠覆了罗萨群岛的裁判官贞德!”有酒鬼问道,“我听说这位大人物和她关系很好,那是真的吗?”   “我认为这是一个惊人的提问!”玛姬露把手一拍,神秘兮兮地眯起一只眼睛,“但是呢,对于我们的高阶巫师大人来说,这个问题却显得太多笼统,难以回答。倒不如让我们从更具体的问题开始吧!就比如——他到底为什么——可以忍受和狂热的、把屠杀黑巫师视为使命的裁判官待在一起呢?”   “那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萨塞尔道,“而且还嗜酒如命,不识字,喜欢对下属实施暴力,在这些问题面前,狂热也可以忽略了。”   玛姬露咳嗽了一声:“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怕出问题吗?或者说,这种话是可以公开说的吗?”   “因为我和她相处了很久,”萨塞尔道,“所以我才能这么说。”   “因为你们足够相互了解?”她眨眨眼,问道。   “不,”他耸耸肩,“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离贞德有一个多月的马程,她不可能立刻从查吉纳要塞出现在这里,然后马上因为这几句话杀了我。”   观众哄堂大笑。   “咳——”   “至于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萨塞尔直接打断了玛姬露的话头,“还是让我为各位以更详细的方式陈述吧,”他说着,转了转眼珠,“她说话时是这样的——”   很多人已经笑起来,每个人都殷切地前探身子,因为出乎意料的话题而兴奋不已。玛姬露的脸则抽搐了一下。   萨塞尔摆出一副久经沙场的阴沉神色,用贞德的声线猛哼了一声,“荣誉?荣誉有鸟用,萨塞尔,虚荣。都是虚荣!”   几个酒鬼把酒咳到了嗓子里。   他把贞德的口气换成自己的口气:“但你们不是说,战争里荣誉很重要吗?”   “你根本不了解战争!”他继续模仿贞德:“你在战争面前就像一个一无所知的书呆子,是小屁孩,是个小姑娘!战争是肮脏的,是漆黑的,是你的蛋蛋和冰冷大地的碰撞,如果你的蛋蛋不够硬,就让它在大地的靴子上碎成一滩烂肉吧!”   “我不太懂你的比喻。”他皱着眉说。   他从观众手里拿起一瓶红酒,像贞德那样猛灌下去:“你当然不懂我的比喻,你以为你懂战争,但是你错了!对我而言,对战争而言,你就是个愚蠢的书呆子,我跟你说,萨塞尔,如果你不是个巫师,我打赌你那个比马屁股还要带劲的屁股肯定会被一堆大头兵来回搞!”   “你喝醉了,裁判官殿下。”   “我才没喝醉,我从来不会喝醉,你这个书呆子!我的脸是被这该死的太阳给照红了!等等,太阳呢,你把太阳藏哪里去了?”   “我很抱歉,但是现在是晚上,裁判官殿下。”   大家哄堂大笑,不少观众都笑得满地打滚,还有人把酒喷到其它人脸上,一边大喊大叫,一边肩膀抽搐。萨塞尔只淡淡地笑着,朝他们躬身示意,接着就把这位翻着白眼的恶魔学派前辈拖走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寒冬狼神(三)   “明明是个苦大仇深的黑巫师,玩的把戏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啊,小萨?”   待到把其它人都甩在后面时,玛姬露才在黑暗中对他开口。她用的称呼不怎么礼貌,不过萨塞尔不在乎。   “人人各司其职,唯独巫师,他们想掌握他们能掌握的一切东西。”萨塞尔用前阿拉桑的一句谚语把她堵了回去。   “最放荡的人,也不过是想进入女人,男人,还有牲畜,但哲人和巫师,他们却想进入他们能想象到的一切。”玛姬露轻声说,扬起嘴角,折出揶揄的微笑,“用粗俗的话来说,是不是这个意思更符合现状呢?”   “确实如此,”萨塞尔嗤之以鼻,“你来这里做什么?”   “为了给你们这种苦大仇深的巫师带来欢笑,这正是人家的使命。”   “就凭你那尴尬的下三滥表演?”   “确实如此,”玛姬露一本正经地道,“只凭搞笑才能,你已经超越了前辈我了。恶魔学派的搞笑才能真是一脉相承,而且青出于蓝啊,是不是,小萨?”   “我没在和你开玩笑。”   对方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不知为何,他早有预感。“也许你早就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不是?”   “就像乌鸦一样。”萨塞尔答道。   “传递灾难的生物吗?那你还真是明察秋毫啊,但是以前也有人认为乌鸦会报喜哦?”玛姬露绕着他踱着小碎步,每一步都踩的很小声。风把火堆冒出的烟卷到她身边,让她看上去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虽然扎武隆说,他认为小萨你的心残废了,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了,还比过去越来越难以预测了,他甚至在考虑放弃你,但我觉得呢——”她把他腰上的剑抽了出来,拿剑刃对着他,“扎武隆懂女人,但他可不完全懂男人。”   “我觉得你的话可信度不高。”   “但你错了,你最好不要质疑姐姐我的话哦,小萨。”   萨塞尔耸耸肩,他根本不在乎。   “嘿。”玛姬露也耸耸肩,“小萨,你知道吗,胡德会把每一个死者的灵魂都浸泡到死亡迷道的泥沼里,直到他们彻底消散为止。”   “我知道。”   “你的灵魂中还有东西在低语吧,”她继续道,“那可是不属于你的记忆......能和我分享一下吗?”   “我宁可自行了断。”   “哦,你还真是无情啊。不过我记得文献记载,莱伊斯特的手上有他母亲的血,你有体会到那段记忆吗?”   “印象深刻。”   “那你觉得,把爱你的人亲手送给死亡的感觉怎么样?”   小小的困惑,像是被虫子咬过。   “感觉不怎么好。”萨塞尔能品味出统御主那种扭曲的感情。   “莱伊斯特把他母亲的血洒在那片远古的苍白上,眼看着死亡的痕迹干涸为玫瑰色的线条,他在血之仪式的分裂中获得了领悟,迈出他统御的第一步;至于小萨你呢,你把祭品献给荒芜的黑色,把血洒在莱伊斯特的母亲那同一片荒芜的苍白色上,你在预言的启示中获得了领悟,迈出了你掌握自己灵魂的第一步。从这点来说......你们挺像的,是吗?”   “也许吧,”萨塞尔毫不费力地从她手中拿走他的剑,“但我已经为这件事付出够多了,我也为莱伊斯特的事情流下太多血了。我觉得牺牲在所难免,我会努力把死者的记忆记录在文献里,权当作安慰。或者说,聊表心意。”   “真冷酷啊,你这家伙,小萨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人哦?”   “人人各司其职。”   “可我是来看你受苦的,而不是来看你教训我的耶。”   “为什么你想看到这样的事?”   “因为只要是女孩子就会对你这种人感到特别不愉快啊,小萨。你知道吗,只要你一受苦,玛姬露我就特别开心,看在前辈的份上,你能多受受苦让我开心开心吗?   “怎样?难道我站在这里就让你不愉快吗?”   “嗯......怎么说呢,你只要说话就让我不愉快了,谁让你居然在搞笑艺术上抢了我的风头呢?”   “那你太高看我了,比这里的巫师还要高看我。”   “对熟人下死手的人怎么能不让人高看呢?”   “我做出了取舍,”萨塞尔用平稳的音调说,“我放弃了意义更小的事物,拿到了意义更大的战利品。”   “啊,这点你到说的没错,很有扎武隆的风范,小萨。但我已经吃过扎武隆的瘪了,我可不会再上你们这种人了当了哦?”   “我说过了,我已做出取舍。”   笑声,轻松而开怀的笑声,就像酒鬼痛饮美酒。然后玛姬露敲了个响指。阴影外,喝到醉醺醺的酒鬼们在大声喊叫,有狂笑也有嘲弄。在这喧闹中,萨塞尔听到一个天鹅绒般柔和的声音——这个声音只有他能听到。   渎神的词句。   萨塞尔皱眉盯着雾中虚幻的身影。一队持着火把的雇佣兵晃过去了,但火光没有照亮阴影,黑暗笼罩着他这位前辈制造的幻境,周围的喧闹似乎也平静下来。他听到渎神的词句,看到截断的胳膊,接着一连串闪亮的血珠飞过空中,血珠变成白色的烈焰,喷过像霉菌一样蠕动的街道。   “很好,你接受了我的巫术,小萨。看来我们俩果然是出自同一个学派,不仅如此,甚至还拥有同一个老师,多么难得的缘分,简直就像是天命一样耶!”   “我们学派每个人的老师都是扎武隆。”萨塞尔朝玛姬露瞥过去。   “你可真无聊啊,小萨,”她耸耸肩,“你的搞笑才能呢?”   “我不是来给你表演喜剧的。”   “快看,出场了!”就像他之前扯希丝卡一样,玛姬露扯着他的前胳膊把他拉到阴影的更深处去。她在笑,那是比他还要没心没肺的笑声,而且含着幸灾乐祸的意味,然后她朝站在阴影中的那几个身影做了个手势:“我们的演员已经出场了,小萨,快看!差点就让你错过了这精彩的一幕,那可会让我抱憾终身,——绝对会抱憾终身的!”   “那个声音......”   “那不就是你献给启示的祭品吗?叫啥玩意来着?嗯......卡文迪什,是吗?”   萨塞尔站在那里,放慢了呼吸,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我说过我已经做出取舍了,”他用平稳的语调说,“为了启示,我放弃了更小的东西,选择更值得选择的东西。”   “你还真是和扎武隆这老东西一样无情啊。”   “人人各司其职。”他用冷淡的声音说。 第四百八十九章 寒冬狼神(四)   “你就不能认真看看那个啥玩意,那个啥玩意......哦,卡文迪什,看看让她胳膊断掉的那个怪物吗?看看她?看看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不记得我和瑟比斯有什么联系。”   “喂,她死了,都是因为你从她身上读了龙之套牌的启示,你不能认真寻思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她是因为没有通过瑟比斯的考验才死的。”   笑声,轻松开怀的笑声,玛姬露捂着肚子在笑,笑声像猫一样,“你这话说的真是太像扎武隆了,何等无情!不愧是我可爱的后辈,是扎武隆最喜欢的学生!”   “你取笑我?”   那只手搭在他肩上,“我可没有在取笑你哦,小萨,玛姬露我啊,——从来不会取消任何人,我只会取笑自己,这就是喜剧演员的无奈之处,懂吗?”   “你来的目的就是通知我这件事?”   “不不不,我来只是和你认识一下,然后结交新的朋友,为以后困难的人生多找一条出路。万一哪天我因为扎武隆倒大霉了,说不定我会到你家来蹭吃蹭喝的哦?”   “你还是收起你的疯劲吧,这没什么意义,倒不如说演戏本来就没什么意义。”   “你自己不也很擅长演戏吗?大家都是一丘之貉,何必相互嫌弃呢?”玛姬露倚在他身上,把萨塞尔的脑袋朝阴影的方向扭,“你看看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家伙,给我注意点看,别挪开眼睛,嗯......这个小鬼叫啥玩意来着?姓氏太长了所以很难记啊,倒不如说,反正已经死了,所以干脆就这么忘掉吧,既轻松又愉快,——她清爽又毫不拖沓还酣畅淋漓的死法,不就说明了我们的表演非常有用吗?”   “从扎武隆的利用里活下来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东西。”   “这点我可不能同意哦,像我这种活在舞台上的偶像,怎么能被你这种苦大仇深的家伙称为‘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是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萨塞尔漠然地看着卡文迪什软弱无力地倒在那个叫苏西的小鬼怀里。苍白的皮肤在她脸上破裂开来,她的眼睛逐渐被黑暗淹没......黑暗。他看过它吞噬了多少双眼睛了?   没有哭泣或是哀号。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也不过是过去的重演而已。   许多酒鬼在四周大喊大叫。他感到拥挤的人群在他身旁穿过,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尖叫,他眼角瞥见金属的闪光,有某种尖锐的东西朝他刺过来,——奥塔塔罗金属的味道,但不知道掺入的成份比是多少。哪里来的刺客?他把刺杀者举起来。只用了几个词,他就把手里的躯体捏成了满地翻滚的冰晶块。这时他回头瞥了眼玛姬露,听到她的笑声。那笑声还是轻松而开怀的。   “不管在哪里,对大人物来说都一模一样的不太平呢,你说是吗,小萨?”   “有人看我不顺眼了,所以就想解决我,”萨塞尔用平稳的语调说,“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你把那女孩送给死亡,也是因为你看她不顺眼吗?”   “你疯了?我只杀了莫德雷德。”   “但的确是你把她送给胡德的。”   “你最好停止无聊的挑衅。”   “是你杀了她。”   突然间,玛姬露的小丑服仿佛罩上了一层单薄的狼绒,她肩上的乌鸦羽毛变得雪白。这是什么巫术?   “嘿,”玛姬露在他一旁低声耳语道,“你怎么晕晕乎乎的,在和谁说话?”   “是你......”黑暗中仿佛传来笑声。   “喝醉了?”她问道,接着又揶揄地笑起来,“你知道吗,像你这样轻易喝醉的话,会被不明身份还喜欢男人的壮汉拖到角落搞坏后面那玩意的哦?第二天早上醒来的话,会有黏答答的奇怪液体从你后面流下来的哦?”   “是你。”   萨塞尔摆脱对方轻佻的手。“去演你的戏剧吧,小丑,我要去处理希拉娜的事情。”他说。   他踩碎那个莫名其妙的刺客,从醉醺醺的人群里挤出一条路离开。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冬,苍白峡谷,黄昏。   萨塞尔没有去其它地方,直接从迷道踏进了苍白峡谷。莱伊斯特的记忆还在他灵魂中徘徊,他感到不舒服,头痛,冰冷刺骨,记忆错乱。他甚至没记清楚希拉娜的战利品有没有拿到。他头痛欲裂地走过嘈杂的街道,意识模糊,什么都没有想。   黄昏了,城市的上空响起了轰鸣的钟声,有点像是在过节,可也有点像是在送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虽然不浓重,但是非常浑浊,也许是在焚烧邪教徒。由于这种刺鼻的气味,他的头疼变得更加厉害了,来自莱伊斯特的远古记忆和世界之外的气息不合,他感到恶心。   他跨过空空荡荡的下城区街道。   空气刺骨而寒冷,只因巷角烧着天然气而不至于冻死人,但热浪和寒气混在一起,反倒更让人难受。这种天气在卡斯城是常有的,而且,流浪汉多半会被驱赶到地底矿坑和天然气矿道里干活,乞丐则蜷缩在温度尚可的下水道里。没有下雪,但是从屋顶上和树上,都往下滴着被热浪烧化的雪水。铺砖的人行道也被雪水洗的闪闪发亮。天空晴朗,但是空中弥漫着烧焦的烟雾。   越往中城区上城区走,街上人越多。大家都从差不多的方向过来,谈论着红死派邪教徒的人又在造孽,又在哪里烧焦了多少陷入绝望的人。他打量着一些人的脸,觉得这些人都在笑脸下藏着难以察觉的压抑,或是也和他一样,头痛欲裂,意识模糊,想要清醒过来,但是很难办到。   就这样,他在上城区一些偏僻的胡同里像幽灵一样拐来拐去。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在白茫茫的街道上,在褪色的黄昏里显现出他记忆中的味道,还有似乎显得非常陌生的轮廓......灰色的大墙,白色的尖塔,理事会修建的不列颠使馆。   他像个幽灵一样飘了进去,越过一个孤身看门的老头,走上一条踩得很光的狭窄小径,两旁是高高的雪堆。这里看上去很荒凉,也许是菜园,但是没有雇佣仆人打扫。第二道大门没有上锁,进去之后是小庭院,在苹果树上挂着白雪,尽头则是一栋很大的红砖宅邸,但却没有声响。这里万籁俱寂,仿佛是远离人寰,连那股烧焦的气味也没有了。   就像是坟墓。   萨塞尔敲了门,开门的人是特里斯坦骑士,只见他脸色平静,身穿修身的灰色外套,看上去对他没什么负面印象。萨塞尔朝他点点头,不过疲惫不堪,沉默不语,只是扯动嘴唇,他无精打采,所以只是脸颊抽搐。   他近屋脱掉皮帽后,感觉到骑士带有审视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某种思索的意味在那双无比遥远的眼睛中闪烁。那是什么?他在思考他吗?说到底他为什么要过来?对戴安娜·卡文迪什,对这样一个只是用来寻找启示和预兆的地图,对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过来......”黑暗中传来荒凉的笑声。   局面混乱,瑟比斯的邢吏杀了她,杀了这个没有度过考验的失败者。   “是你把她送给死亡的......”   你说什么?   “你的狩猎还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   你说什么?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巫师,你获得了启示,来自寒冰记忆的启示......”   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获得了什么启示?   “寒冰的记忆,巫师,因为寒冰的记忆,你才获得了启示。”   那是我的记忆。   “不......那不是你的记忆,巫师,你的记忆不存在于那片远古的苍白色上。”   你别想带走它。他疯狂的决断让他的声音变得坚硬,就像是冰。   “那就离开这里。”   我要看她。   “那毫无意义,你知道这毫无意义,你什么都没法得到。”   我的启示,我的预兆,我得到了所有我试图得到的,这和我想的一样!这和我预料的一样!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巫师?”   我也不知道,托格,啊,寒冬狼神,可你为什么要和我对话呢?   他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卧室冰冷的地板上,头痛欲裂。麻木的意识驱策着他麻木的躯体,有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门。是怜悯吗?又一阵荒谬的刺痛,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吗?   不......这是个错误?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莱伊斯特的记忆在他精神中咆哮起来,他母亲的血溅在那片远古的苍白色上,她的眼睛一定在喷射火焰。她的脸被按在尘土里。萨塞尔把脸埋在燃烧的火堆里,他感到刺痛,荒谬的刺痛。   阳光在那张单薄的床铺上一闪而过。冰冷的火堆。雪的声音。充满恐惧的雪在飘。雪在庆祝死亡。   萨塞尔感觉到阳光洒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扯动嘴唇,但是没法说话,就像蜷缩在床铺上的影子一样,已经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呼吸。他从火堆中抬起脸,看到一束束阴影如干涸的血流淌在那片近在咫尺的苍白色上。近在咫尺的苍白色和那片远古的苍白色重叠了,鲜红的血溅在上面,逐渐褪色为玫瑰色的线条,接着,都暗了下来,像是死者灰色的记忆。   太阳远去了,最后一束阳光在那张白皙的脸上逐渐褪色,催人欲睡,就像是在树下做美梦的孩子蜷曲在逝去的黄昏下轻声呼吸的样子。   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吃下的东西吗......   没什么,巫师,这个世界摈弃了太多东西,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但那是我的!我付出了血和痛苦,我付出了理智和记忆,我付出了一切!   但她是慈悲。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需要慈悲?我找到了我的希望,我找到了我的饥渴,我找到了一切!   黄昏远去了,窗户外透出的光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把这间房间变成腐朽的、用破麻布编成的裹尸布,缓缓蜷曲,缓缓蜷曲......直到再也看不见太阳。   她是慈悲。   但我的战利品,我的...... 第四百九十章 戴安娜的祝辞(上)   ......   莫德雷德赤身裸体地穿过暴雪漫天的苍白峡谷,麻木的思想驱策着她麻木的身体。她的发结早就断了,金发披散到赤裸的肩头,扭曲的犄角在飓风中嗡嗡作响,手腕脚腕以下都成了爪子似得东西,还有一条莫名其妙的蜥蜴尾巴在脊骨末端延伸出来。她在漫过膝弯的积雪中跌跌撞撞,想到她被那头恶魔打到像个被施暴的女孩一样满地乱滚,蜷成一团,毫无知觉的胳膊在身前乱挥,还差点哭出声来求饶,她就感觉十分震惊。   她感觉她正走在阴影中,阴影中没有荣誉,阴影中也没有希望。她的身体和肌肤还承受着可怕的痛苦,被撕裂和扯碎的痛苦,仿佛不属于自己。   阴影中的道路,从苍白峡谷通向卡斯城的道路。   低吠着逃离的狼群隐没在暴风雪中时,莫德雷德能感到它们的目光:从饥渴到恐惧。她用尖牙咬断一条烤焦的狼腿,跨过被她点燃或撕碎的雪狼狼群尸体,被这些畜生蔑视的感觉让她心中涌起强烈的仇恨,但她警告了它们什么是恐惧。莫德雷德朝那些烧焦的破碎尸块吐了口唾沫,就像那是萨塞尔·贝特拉菲奥的尸体。   苍白峡谷的暴风雪冰冷刺骨,她体会着寒风亲吻皮肤的感觉,赤脚踩过这片荒凉的苍白色。   当看到卡斯城时,也许是出于记忆中父王的警告,莫德雷德意识到不能这么赤身裸体地走下去了,便费了点时间从狼尸上扒下来带血的皮毛,随随便便在自己身上缠了几圈。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卡斯城下,就像一个野人回到文明驻留的地方一样,那条蜥蜴尾巴甚至还拖在屁股后面,搭在地上。   已经夜里了,头顶的城垛上闪着火光,但不用莫德雷德讲明身份,目瞪口呆的守城士兵就把她放了进去。他们知道该对什么抱有敬畏,而不是像那些不开眼的畜生一样扑上来,试图捕食猎物。   很长一段时间里,莫德雷德就这么拖着尾巴,赤着脚,身上缠着简陋的狼皮,在漫天繁星下走过荒凉的街道。等她来到人声嘈杂的街巷中时,看到她的人——贵族,巡视的卫兵,来往的平民,还有一些外出的巫师——全部都无比惊讶,但是没人敢上前提问。   她拖着脚步跨入城市的黑暗中时,也没有不开眼的流氓敢于跟随。   到使馆的门口时,特里斯坦开门迎接她,同时站在客厅里的还有两个小巫师,自放置尸体的房间渗透着一股诡异的寒气。莫德雷德非常熟悉这寒气。   她意识到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然后她的表情扭曲了。她的爪子像痉挛一样抽搐,颤抖,冰冷,心脏像包裹在熔炉里炙烤的破肉块。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特里斯坦?”   ......   苏西从文献上读过,野兽神,寒冬狼神托格,跟迷道诞生的历史一样古老,早在迷道被认知之前就是神明,这样的神被称为古神。也有文献记载,托格可以从死者徘徊的地方唤回逝去的灵魂,自上古时代,这种记载就有流传,可自降临之年后,信仰的痕迹就已消失,也只有那些考古学家还记得这些近乎无稽之谈的传说。   现在,苏西被荆棘丛般的结晶森林堵在门外,凝望着屋子里面跪在冰晶丛上的戴安娜·卡文迪什。亚可像死尸一样蜷缩在客厅的暖炉旁。只因为碰了一下渗出的寒气,她就冻得喘不过气来,在她旁边还趴着冻僵的黑猫,或者说薇奥拉。   苏西回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一个浑身蔓延着冰晶刺的男人跪在冰晶丛里,环抱着戴安娜的尸体,脸对脸,手腕对着脊背,就像两具死尸。那人起先还有点微弱的肌肉抽搐,后来头也越放越低,朝下搭在戴安娜冻得僵硬的肩头上,整个蔓延着冰晶刺的上半身也都倒在她的腿上。苏西默然地看着,也不知道这一幕意外着什么。   那人要死了吗?   冰晶丛越来越密集,色彩也越来越深,由苍白渗出诡秘的幽蓝色,把客厅都染得通透,好像是大海的深处。苏西看到,在戴安娜发脆的锁骨上,压着那人像荆棘丛一样爬满结晶刺的面颊。她的头发上缠结着白霜,她苗条的后背上脊柱的线条深陷,她因为血液凝睇而泛灰的脸因附上一层白霜而显得剔透,哪怕便服紧贴着躯干,肢体仿佛淡蓝色的冰雕,但形体仍像古代艺术品一样完美无瑕。她还是这样美,就像个幻影,无比遥远而飘渺的幻影。但是,那个人.....   他浑身都增生着犹如荆棘的冰晶簇,结实的后背上和宽阔的肩上是一道道血淋淋的红线,尖锐的结晶沿着红线钻出体外,朝外蔓延,就像他是一颗树木。   空荡荡的眼睛里是黑漆漆的孔。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特里斯坦!”莫德雷德在咆哮,“这是什么!你来告诉我,这他妈的是什么!?”   “将死的人,”红发的骑士回答说,漠然地注视着金发的骑士,“还有已死的人。”   “那你他妈的觉得我是一个玩笑!?”是咆哮声。   将死的人,还有已死的人。   “还是你他妈的觉得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玩笑!?”是愤怒至极的咆哮声,仿佛回响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然后,苏西看到戴安娜动了一下。戴安娜把那块冰抱在怀里,跪在幽蓝色的冰晶堆上。她浑身发抖,手指搭在那棵冰晶树上,微弱地开阖的唇上散发出苦涩的气息。   ......   那东西在蒸发,他从这世界上最疯狂的统御主手里拿到的......迄今为止最珍贵的东西,在蒸发。他的东西。什么东西充满了他的躯体和灵魂,他跪倒在蔓延的冰晶丛里。   没有生命的冰冷身体压在他的身上。   戴安娜。   古神在呼吸。什么东西在挣扎着钻出他的躯壳。他感到刺痛。   它在夺走我的东西。   不,它什么东西都没夺走。   它在夺走我的魔巢!   是你同意它拿走那东西的。   我怎么可能同意?   你的确同意了。   但那是我的!是我的战利品,是我的启示,我的希望。那是我的......   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集中精神想!你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我目睹了禁忌,瑟比斯的邢吏杀了她。他们杀了戴安娜·卡文迪什。   我把她交给了他们。   你说什么?   我把她交给了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你把她交给了他们?   为了启示......   为了我的启示。   没有生命的冰冷身体压在他的身上。   她泛灰的眼睛闭着,像灰尘一样干燥,像苍白峡谷的白霜一样冰冷。无声无息。从脊骨到脸颊,他都能感觉到她,冰冷的气息仿佛从她脊髓中散发出来。荒芜的气息,枯萎的气息。那张脸如此灰暗,布满裂纹,就像摔碎过的玉瓷,这样的脸怎么可能再对他笑?   古神在他灵魂中呼吸,在呼吸。那东西也在他灵魂中跌落了,他的眼睛在白霜中碎了,倒在她枯萎的肩上。刺骨的冰晶透体而出,沿着布满裂隙的皮肤蔓延,生长,就像一棵树。白霜构成的树。   但那是我寻找的启示。   我的启示,我的预兆,我的希望,我的......   ......   死亡。沉没的意识。黑暗的泥沼。荒芜的大地。   在那道遥远的王座上,密集的群星横亘于夜空绕着他旋转。无比闪烁的群星,映出黑色的轮廓。笼罩在长袍下的身影在注视她——胡德,死神胡德。   可胡德其实并非在注视她。“召唤之刻已至......秘密......将于此显现,托格。”神明说。   戴安娜在死亡迷道的泥沼中苏醒了,梦境随之而来。黑暗的隧道。冰封的苍白峡谷。   一道破碎的山脊,横亘在夜空下,犹如世界之脊的肋骨般缓缓拱起,接着破碎。一千束耀眼的白光刺穿了崩塌的山脉。   山脊上有两个形体,狰狞的赤红色恶魔,却熟悉得使人心安;枯萎的灰绿色的身影,却惊悸得使人难以呼吸。   群星围绕着她旋转,一幅幅绘卷在她眼前席卷而过,就像苍白峡谷灰白色的天空上翻涌的云朵。   一棵树的树枝向上延伸,蔓延的冰晶犹如纠缠的枝杈,又像是相互拥抱的情人。那棵树倚着她在呼吸,低沉的呼吸。   戴安娜紧盯着那个人影,紧盯着那棵树,却一动都动不了。群星密布的天穹环绕着她旋转,一切都在远去,一切都在翻涌,夜晚与白昼如逝去的记忆接踵而至。她跪在这里,感觉浑身发抖,刺痛的嘴唇微弱地开阖,尝到苦涩的味道。   “但你说过,你说过我们要自己承担我们面对的一切,你说过......”她对这个黑巫师说,用发僵的手指笨拙地梳理着他结霜的头发,笨拙地触摸这团倚在她怀里的冰晶簇,“你说过,我要用我的双脚站在地上,我要用我的双手承担一切,你说过的......”   你好蠢啊,戴安娜,蠢得既可爱又无知。   “但你说过,你在修道士的战场上说过!我们活着总会不可避免的接受他者的牺牲和血泪,你说过!你是黑巫师!告诉我啊,你这个蔑视生命冷漠无情拖着一个无知的女孩接触外神信物的让人恼火的混账!”   场面话罢了,顺着气氛塑造出的形象。   “我不明白......”   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冲刷她的眼睛,蔓延到她脸上。   这没必要。   天穹还在旋转,一圈又一圈,持续着让人发疯的旋转。夜晚与白昼交替,春去秋来,植物发芽和枯萎,大地生长和死去。戴安娜把萨塞尔紧抱在怀里,蜷在幽蓝色的冰晶堆上,在她身下,寒冷的冰晶簇散发出苦涩的气息。 第四百九十一章 戴安娜的祝辞(下)   这是迷道的间隙记录的历史和过去,戴安娜,你跨越了胡德之路,你在这条路上见证了这个世界的记忆。这些环绕着你的一切,河流中倒映的星光,山峦上吹打过的风雨,还有波浪间涡卷的雪花。用心看着它们,看看这些风霜、云雨、海浪、白昼与夜晚,还有这些在你眼中循环往复的时间。这是你的。你在见证。这是黄衣之王的刻印,是神的文字。   “但这样就可以吗?”她嘶哑着嗓子问道。   嘘......能感到你的拥抱就足够了......我还能看到你,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其实我很喜欢你哭的声音来着。   “可是,萨塞尔你的启示呢!你要把握的路......我的意思是,你还是......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指教我。可是你想要的启示,你追逐的预兆,我们一起见证的降临之年的预兆,还有你要把握住的道路——”   嘘,总会有其它路的,戴安娜。你会看到的。   “但这只是谎话吧,只是安慰吧,萨塞尔!希望难道不只是一种蒙蔽爱人的毒药吗,许诺难道不只是一种空洞廉价的话语吗,你难道没有这样说过吗!”   总会有的。   “我不明白......”   她像孩子一样低着头,前额顶着黑巫师的胸口,颤抖的手指抓着他的肩膀,紧咬着牙齿。萨塞尔粗糙的手指扶着她的后脑,胡须擦过戴安娜的头顶。   嘘,总会有的。   虽然戴安娜清楚地听到了对方说的每个字,但这话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说话的人离她这么近,可那句话却离她那么远,根本无法使人相信。   总会有的......   戴安娜什么也没说,眼睁睁地看着萨塞尔躺倒在她腿上,就像一棵终于干涸的古树。意料之外的强烈感情让她麻木极了。她的喘息声变得嘶哑,呼吸中带着有如绝望的沉重压力。古老的统御主莱伊斯特,使得山峦破碎使得城邦毁灭的魔巢,从虚空深处解放的古老野兽神,这些宏大到甚至显得荒谬的名词,将他们串联起来的是他,萨塞尔。   这并不奇怪,是吗?他注定是这样的人,她相信这点。   可将这一切收尾的却是她,一个淹没在死亡迷道里的迷失灵魂。   淹没在死亡迷道里的灵魂......迷失的灵魂。   她怎么能相信这种她会是这个宏大落幕的尾声?   人渺小的情感凭什么能影响到这么荒谬的事物?凭什么?   她用尽力气抱着黑巫师,把脸贴在他肩头,耸动着肩膀哭泣,只能紧握着一只拳头竭力不发出哭声,另一手还在笨拙地抚摸他结霜的头发。怀抱中的他感觉那么冰冷,就像死去的幽灵。   她还是感到刺痛,结晶簇的刺痛。   这时,一个古老的声音在她灵魂中回响起来。戴安娜的眼睛睁大了,这意料之外——也许也不算意料之外的声音,让她一时之间有些麻木。   我在汲取莱伊斯特的魔巢,凡人,因为他自愿放弃这一切。   戴安娜没法去想其它问题,只问:“那些冰晶,那些簇状的冰晶......它们还在渗出他的灵魂和躯壳,为什么?请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因为魔巢已经被消化了一部分,凡人。这些冰晶是我汲取那部分魔巢的后果。我在汲取他灵魂中渗透的莱伊斯特的力量,被吞食的那些力量。   “您是神明吗?”戴安娜说。她的嘴唇在发抖,感觉血液从脸上褪去。   我是被世界摒弃的野兽。   “那我的生命,还有萨塞尔他——”   你跨越了胡德之路,凡人。至于这个人,他跨越了寒冰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   他承担了你的死亡,仅此而已,凡人。待到这一切结束后,你的一切都会恢复,相比你死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也能和你以前一样走在你想走的道路上。至于他,他也没什么不同,他只不过会失去他从莱伊斯特手中得到的一切罢了。   戴安娜勉强笑了笑。奇怪的感觉......好像潜进水里,肺中却没有一点空气。   “这值得吗?”她面色苍白。   这只取决于他的意愿,凡人,这不取决于你。   ......   倘若排除那些士兵,那全卡斯城只有戴安娜,特里斯坦,还有梅林这三个人能让莫德雷德想起不列颠,而且是不列颠的重要骨架:效忠于王室的大贵族继承人,效忠于王的忠诚圆桌骑士,以及让王得以登上王位的人。   但是现在,卡文迪什表情中的某种东西深深震撼了莫德雷德。莫德雷德把手搭在剑柄上,手背因为那个躺在她怀里的人而青筋暴起。戴安娜脸上有泪痕。她盯着对方闪烁的眼睛。   “戴安娜·卡文迪什,你疯了?你挡在这里是在想什么?是为了什么?”   戴安娜什么都没有说,意料之外的强硬让莫德雷德感到有些麻木。莫德雷德脸颊发烫。特里斯坦就站在她旁边,一句话都没说。那些小鬼被赶走了,她们不适合待在这地方。   “说话!”莫德雷德命令,声音中带着她都没料到的狂怒,“你想干什么!卡文迪什家的继承人?”   “他是我的爱人,”戴安娜平静地说,“只要我有一丝力气,我就会承担他,我会承担他的生命,甚至是他的罪行。”   “你清楚这样做的代价吗,戴安娜·卡文迪什?你只是个继承人,你也只是个继承人,你不代表你的家族,至少在现在,你——”   “如果这会殃及家族,那我辞去卡文迪什家的继承人职责,”她僵硬地宣布,“此外,我也会断绝我和我的家人的一切关系,我在这里解除我对王室的誓言,我也不再是——”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莫德雷德感觉自己的手要麻木了。这太荒谬了。这怎么可能?“你想好了,戴安娜·卡文迪什。”她咬牙说,“你的一切都会被剥夺,你的责任,你的理想,你的姓氏,你拥有的一切,你成为的一切,甚至你的生命,都会被——”   “我知道代价,但是,这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声音越来越小,嗓音嘶哑,却暗含汹涌的感情。   你他妈的居然和这个该死的巫师站一块!   莫德雷德后退了两步,踉踉跄跄地靠在墙上:“特里斯坦,给我把卡文迪什家的继承人带走,送到法里夏斯学院去,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别让任何人知道。”   “那他呢?”特里斯坦极其不开眼地问道,甚至还意图挡住她拔剑的手。   你他妈的也和这个该死的巫师站一块!?   莫德雷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打算事后再思考报复的方式:“我以王的名义发誓,特里斯坦,我不会伤害这个巫师。我只想问他两句话。” 第四百九十二章 莫德雷德和萨塞尔   ......   莫德雷德合拢身后的房门,走过半开的窗户。稀薄的月光被栅栏割裂,投下的阴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的世界。她记得浮空要塞上的坍塌的墙垣和恶魔的惨嚎,记得她怎样毁掉那些沉重的大理石建筑。啊,是的,毫无疑问,她知道被激发的她有怎么样的力量,她的怒火可以让一切都在尖叫中破碎!   但是她也知道在最荣誉的时刻被击败的痛苦,以及委任给她的一切都被仇人阴差阳错完成的苦涩。她期盼的凯旋和复仇,她满心等待的成功和父王的认可,都被那头恶魔扯碎了。它们都被扯碎了!就像撕破草纸!   现在,就在她眼前,萨塞尔就靠在墙边,在黑暗中昏迷过去,俨如一具冰冷的尸体。但连那具尸体都好像在嘲笑她!莫德雷德的第一个念头是把他烧死,就像十字教的裁判所烧死黑巫师那样,用怒火把他变成熊熊燃烧的焦尸——用它来火葬这个仇人,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拥有如此强烈的仇恨。   他们怎么能理解她的仇恨?他们怎么能理解了她经历了怎样的侮辱?   莫德雷德在萨塞尔面前弯下腰来,半跪在堆满冰晶簇的毯子上,手指触摸到彻骨的寒意。她看得到这个人在受苦,这头恶魔居然为这种荒谬到难以置信的理由在受苦......   她也能记得某个人也曾躺在这里,某个死去的人,还有她信誓旦旦对那个叫小巫师说出的许诺。现在这一切却都被他完成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活生生摆在她面前。   怎么会这样?   莫德雷德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树枝在寒风中摆动,嗅到血的气味。   她把手卡在萨塞尔的脖子上。她的手指在发抖。她的咽喉中有嘶哑的喘息在滚动,就像火。   一幅幅图像在她脑海中燃烧......重叠的嘴唇,灼热的舌头舔过她的牙齿和血,然后是她的脖子被折断的样子。她在黑暗的洞窟里赤身裸体蜷成一团的样子。她毫无知觉的胳膊在身前乱挥,接着被随手折断的样子。她身上的无数道伤口都流淌着烈火,她的尾巴被那头恶魔揪住扯断,她吐出满口淤血的样子。她的手居然还在撕打中碰到了他在鲜血、烈火和残暴地厮杀中竖起来的那玩意......   他在暴力和虐待中获得了满足,她能注意到他眼中含着残暴和饥渴,甚至比她还要狂热和原始,就像撕咬她这种行为是在像磨砺枪尖一样磨砺他的欲望。   那个时候,她赤裸的躯体就像个破麻袋,像个冰冷的容器,承载着她的失败和无可奈何的狂怒。   那些狂乱的图像在她脑海中燃烧,还在燃烧......萨塞尔提着她的犄角,像拎起一头野兽把她从地上拎起来。他长满茧子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过她起伏的小腹,沿着她肌肤上最柔软的部位抚过她折断的锁骨,最后停留在她的咽喉上——就像尖利的刀锋。他切开她的皮肤,把手指刺进她的咽喉,将她的怒吼抑制到他压碎她气管的拇指下。   那对没有眼白的血红色眼珠毫无感情,但声音却无比深沉,时而压抑,时而高昂,仿佛一段献给神灵的悼词:“啊,我杀过你一次,莫德雷德,我的确杀过你一次。我很高兴地宣布我是你的终点,至少那时是,对吗?现在,我们有了第二次,这也许意味着你生命的轨迹与我交汇的每个点都会是痛苦的转折点,不过梅林还会救你的,是吗,亲爱的莫德雷德?也许你可以猜猜,你我这两条生命轨迹的第三次交汇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在这种荒谬的瞬间,她的嘴像鱼儿一样翕动着,发出无声的咆哮,他则拽着她的犄角把她放倒在地上,用尖锐的剑刃割断她的声音。他把她挂在他的剑上,然后一抖剑身,把她像穿刺在铁签上的布娃娃一样甩开。   布娃娃。   莫德雷德张开嘴,诅咒这莫名其妙的现实......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样?   如此莫名其妙的现实!   这不仅使她愤怒,还使她感到极为荒谬的苦涩。并不是因为她付出的一切都被萨塞尔轻而易举地毁了,而是因为他把他拥有的东西像抛弃垃圾一样扔到了泥里,换来的却是她没有完成的许诺和任务——是我没有完成的许诺和任务!她亲眼看到戴安娜抱着这个疯狂的恶魔,用无力的手抚摸着他的头,梳理着他结霜的头发,一边哭一边说着听不懂的话。至于萨塞尔,这头熔岩块堆成的恶魔,结晶簇下的幽灵,把头搭在那个女孩肩上,语调温柔的如此可耻......   可耻到让她觉得这才是对她最大的羞辱。   连特里斯坦——她原以为值得相信的盟友——都和他站在一起。   他们怎么能理解她的仇恨?他们怎么能理解她经历了怎样的羞辱?   “你撕碎了我的许诺,你毁掉了我的使命,畜生!贪婪的畜生!我要让你惨叫,我要让你跪在地上求饶,我要让你的四肢痛苦地折断!我能做到!我总有一天会做到!但你他妈的居然把那一切都抛弃了!你把那一切都抛弃了!你他妈的像个活圣人一样把这些都扔到泥里,然后你他妈的完成了我的许诺和我的使命!你毁掉了我付出的意义!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甚至我的仇恨都他妈的成了一个玩笑!”   她的手指在发抖,呼吸变得粗重,眼睛在暴怒中圆睁着。周围的黑暗世界嗡嗡作响,仿佛正在燃烧。   “去死吧......”莫德雷德喘息着,她感觉很难呼吸......这地方有让她呼吸的空气吗?她的手指在发抖,想捏碎那块喉骨,却像个愤怒被莫名其妙的苦涩耗尽的孩子,手指笨拙地从他咽喉上滑到他胸口上,笨拙地用拳头捶打。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你了你,我要杀了你......”   荒谬,如此荒谬!荒谬到让她感觉到麻木!   “你把我的使命变成了玩笑,萨塞尔......你把我的愤怒,我的仇恨,我的付出,你把这些都变成了一个玩笑......”   她在阴影中把额头抵在冰冷刺骨的墙垣上,听到夜风中传来远处的笑声。天真无邪的孩童的笑声。她的心脏仿佛也在喘息。沉重而冰冷的喘息。   然后她听到了这句话,这句话攫住了她的心脏。   “莫德雷德......” 第四百九十三章 阿尔泰尔的惊愕   不,我是骑士,我绝不能恐惧或迷茫。   “我早猜到你会来,莫德雷德。”   “你不怕我杀了你?”   “那我准许你杀了我。”无比低沉的话音,却带着无动于衷的笑声。   不知为何,莫德雷德呼吸平静下来了,这句挑衅把她的心脏从冰冷的破布袋里扯了出来。刹那间,她似乎变回了那个冷静的骑士,而不是像个被抛弃的孤儿,笨拙地叫喊着意味不明的诅咒。   她的决心不可能动摇,这只是她在登上王位前要经历的考验之一。也许它是最严苛的那个,无论是规模还是力量,它都意味着难以承受的折磨和痛苦,但她还是能跨越一切。   她相信这点。   她会让他们看到的——并且他们必须看到。   “我会证明一切的,萨塞尔,”她低声说,“这件事不会结束,也永远都不会结束。等到几年后的战场上,我会证明这一切的。”   “也许几年后的战场上我们会是战友呢?”   “不列颠的人可不会和追随母狗的人成为战友,巫师。”   “事实难料啊,莫德雷。你能想象,你站在毫无反抗之力的萨塞尔·贝特拉菲奥面前,却连动手杀他都做不到吗?”萨塞尔有些无力地笑笑,“就算如此,你还是觉得这个世界会如你所愿?”   “我现在的确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萨塞尔。”莫德雷德扯出一丝冷笑。她脖子后面毛发直竖,似乎这句话本身就是在灼烧她的皮肤,“我现在没有动手,是因为我想看你跪下来对我求饶,朝我祈求宽恕。”   “这个理想挺好的,莫德雷德,我猜魔巢没了这件事为你期待的胜利增加了不少光辉吧?削弱敌人也是通向胜利的必要条件之一,是吧?”萨塞尔低笑道。   这句话攫住了她,带来无比强烈的愤怒。   然后她看到萨塞尔居然站了起来。她这才发现那身影高大得出奇,腰肢苗条,肩膀宽阔,弓起的背脊就像头狼。   他在俯视她了,他又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了!她讨厌高个子,她早晚要砍掉这个巫师的膝盖让他跪在地上和她说话!   “马上从这里滚出去......巫师!”她嘶声道,“你最好祈祷不要让我再遇见你,否则我怕我会背叛以父王的名义许下的誓言。”   “但我们会再次相遇的,亲爱的莫德雷德,”他大笑道,笑声仿佛狼群在嚎叫,把冰冷的空气撕扯成无数邪恶的碎片,“我可是你命运轨迹的终点啊。你对过往的背弃,你对信仰的偏离,你脚下道路的断裂,你的一切痛苦和悲哀都将因此而起。你相信命运吗?我们亲爱的托格难道没有这样告诉过你吗?等待吧,并满怀希望的等待吧。如果你不懂什么是希望,那就为你的饥渴赋予一点微不足道的人性,接着你就能领悟什么才是希望了。”   但莫德雷德把瞳孔竖起的眼睛闭上了。   希望只不过是赋予人性的饥渴......荒谬极了,真是荒谬极了,这个叫萨塞尔的家伙真是荒谬极了......   一阵狂怒的号叫回响在不列颠使馆的上空,令人浑身寒毛直竖。有举着火把的卫兵闻声朝黑暗的卧房中跑来。   但他们看到的只有对着空荡荡的月影喘息的莫德雷德。她身上只裹着几张狼皮,看起来冷极了。   ......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暮冬,无名的荒弃迷道,浮空要塞。   阿尔泰尔睡得断断续续,梦中萨塞尔的言行徘徊不去。在这场漫长的赌博里,黑巫师说,我迟早会赢得一切,公主殿下,我能取回我要拿到的所有战利品。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浑身发软,就像被狼群寻觅到的弱小牲畜,那个黑巫师则把她动弹不得的躯体提起来,抱在怀里,手伸向她的私-处。她想反抗,但立马被强而有力的拳头打的蜷成一团,头发被揪住,她的呼吸如铁锤般沉重。但那是王室的,是王室的血脉——是不可玷污的血脉!绝对不可玷污!   它必须在一切确立之后才得以延续。   它必须——必须!   暴风雪和难以言明的心悸把阿尔泰尔唤醒了,她面色苍白地睁开眼,呼吸,把拇指和食指重重地压在双眼上。呼吸。深呼吸。   我的血脉要继承我的国家......   我迟早会赢得一切,公主殿下,我能取回我要拿到的所有战利品。他说。   是他。   你也是我的战利品。   萨塞尔低声说,用高大的身影压迫着她,不动声色地伸出双臂环住她。血从他背上的剑伤中不断涌出,犹如红漆把他赤裸的上身染得通红。   这一幕好像从她梦中出现了不知多少次,虽然疯狂,但带着难以质疑的真实。哪怕她躲在最隐秘的藏身处,仿佛仍然有无数更隐秘的眼睛在窥视她,然后就会有一双手把她揪出来。那是萨塞尔的间谍,是他不知怎么窃取到她秘密的间谍。她简直是疯了。她以为她把这个黑巫师的老底都调查透了,可以莱伊斯特的魔巢这个契机为起始点,这世界似乎总是不能如她所愿,并且,总是在改变......   “真悲哀啊,真是悲哀啊......”她自语着,目光阴沉,声音深邃而冰冷。   她没在这附近找到塞米拉米斯,于是悬到空中,以最快的速度向要塞最高处的宫殿飞去。途经之处的奥韦拉学派巫师对她行礼,告诉她塞米拉米斯就在宫殿里。暴风雪还在呼啸,天空和大地均呈现出瑰丽的苍白色,几乎让人以为要塞降临到苍白峡谷。巨环山脉般的浮空要塞上,从纷杂的街道建筑到朦胧黯淡的弧线尖角,都在暴雪中覆满白霜。   宫殿外守着乱成一团的奴隶和仆役,似乎塞米拉米斯每时每刻都有数不清的新旧奴隶服侍。除了门口几个高级贾维赫佣兵和一身漆黑的蒙面仆役——也许是刺客,其它人似乎都是新面孔。死了不少人。那几个高级贾维赫认识她,朝她稍稍颔首,就把阿尔泰尔放了进去。她循着指引来到浴间,迎面碰上正在浴池泡澡的塞米拉米斯。   “萨塞尔呢?我的意思是,魔巢呢?”她问。   塞米拉米斯用柔美的小臂撩起润湿的长发,惊讶地看着她。   “你看起来状态可不太好啊,阿尔泰尔,”亚述的女帝说,“我还以为你死在莱伊斯特手里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我需要温暖的怀抱和大腿   状态不好吗?她当然状态不好。   她在帝国北方祖地好不容易才把莱伊斯特甩开,靠着光明神殿许诺的诱饵逃回驻地,在这段时间,她感觉自己仿佛是睡了几个星期。说到底,如果对身周世界的现状一无所知,那与长眠何异?不都是危险的无知吗?   为了弥补在莱伊斯特身上浪费时间的错误——还有更难忍受的,在萨塞尔身上犯下的错误,阿尔泰尔刚通宵赶到第三军团驻地,就派出手下间谍彻查法里夏斯近期来在残损的城市里进行的反抗活动,剿灭暴乱份子;保护证人,并把本地贵族送进牢里等待处理;确定逃亡的玛莎集会所的线人,找出和他们联络的方法。   她也有派人去调查萨塞尔在她手下军团安插的密探,一来是调查这个黑巫师到底怎么做到的这一切,二来也是探询他安插的间谍到底有多隐蔽......但无论如何,她觉得这件事希望太渺茫。失去情报的优势让她难以忍受,甚至比遭受羞辱还让她难以忍受。他到底怎么在她手底下安排的眼线?   可无论如何,更重要的事情是魔巢。   “我被莱伊斯特和法里夏斯的烂摊子折磨了将近一周。”阿尔泰尔阴着脸说,“但不管是铸骨者还是科洛伦领主,这里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我只想问一件事,萨塞尔在哪里?”   “看上去你输的挺惨,是吗?”塞米拉米斯装模作样地摆出惊奇的表情,敲了个无比轻浮的响指,“能说出来稍稍满足一下我的趣味,满足一下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吗?”   “萨塞尔在哪里?”   “你的杀意就像洪水一样肆意呢。”塞米拉米斯阴阳怪气地说,“也许,我们亲爱的萨沙知道某个可怜的亡国公主来这里是为了讨债。恐怕他更乐于办完事之后马上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   萨沙是什么玩意?萨塞尔?   “哦?看来你也明白萨沙是指谁啊。”她掩着嘴笑道,那是无比恶意的笑声。“由于某件事太使我惊讶,所以我就换了个更加亲近的称呼,以表达我们关系的融洽。正因如此,对于那件事,我姑且认为你也可以了解一下,说不定你也能体会到由衷的感动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来和你玩话术游戏的,塞米拉米斯。”阿尔泰尔抬起阴郁的面孔,“你大可带着你的秘密和你一起腐烂掉。”   “也不完全算是秘密,阿尔卡,”她敲了个响指,阴笑着把背靠在浴池的大理石瓷砖边缘,“卡斯城的中城区遗留有野兽神寒冬狼神的残余信仰,举例来说,治安部的印章就是托格的徽记。这本来只是个传说,但如今传说也成了现实——就像莱伊斯特那样,狼神复活了。”   随着这个响指,鲜红的血光闪动着喷涌而出,虚空中撕开一道裂缝,就像刀刃划破腐烂的麻布。一张泛黄的卷轴掉下来,滚到阿尔泰尔脚下。   “那这两件事的联系呢?”阿尔泰尔问道。不知为何,她不是很想捡起来这东西。   “啊,可爱的小公主,可怜的小公主,愤怒的小公主,看来这件事的确对你的影响很大呢,让你从装腔作势的诗人变成了狂躁的雕刻家。”塞米拉米斯继续阴阳怪气地说,“但你最好还是冷静点面对残忍的现实哦?拿着它,然后用那张卷轴记载的咒文沟通寒冬狼神,你就能从它口中得知一切了。”   塞米拉米斯的奴隶弯腰拾起卷轴。阿尔泰尔接过这东西,抓住刻着亚述文字的羊皮纸,仔细查看。   寒冬狼神......   “看来你和萨塞尔的关系变得很好啊,是吗,塞米拉米斯?”她低声问道。确认没有其它问题之后,她又变得冷静了。   “以盟友而言,”塞米拉米斯说,把目光投向天花板,“可谓是非常优秀的选择。就像现在,我挺后悔自己没有趁早下注,这使得我要付出一些额外的代价......”代价?   阿尔泰尔把卷轴捏在手心,拇指和食指缓缓揉捏纸张。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塞米拉米斯......这是一个微妙的玩笑?还是说,这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自嘲?   ......   拿到她要的那份龙血之后,希丝卡一直住在法里夏斯的炼金工坊折腾她的实验,几乎连门都没出过。这工坊原本属于本地的集会所巫师,由于总督府邸被莱伊斯特毁了,这地方就被直接征用,当作帝国的临时指挥部。隶属帝国的巫师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开辟迷道通路,工兵则在附近开辟虫人补给点,为那些盘旋在高空的巨型昆虫提供休憩和进食的场所。   巫术。   对她来说,当初的友人们尚在时,巫术是她生活的方式,当初的友人相继逝去后,这则是她弥补内心空虚的方式。   当然,若说从她的友人相继成家之后,这已经是她弥补内心空虚的方式了,或许也不算错。她问过那些曾经和她一起共事的同僚,他们却总是用同样的话敷衍,告诉她操持家庭和照顾孩子的重要性。其实她也知道高阶巫师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太过荒谬,但过于明显的放弃还是让她觉得自己正在被遗弃,甚至显得过去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虚幻的梦。   可她还是会照例拜访她们。有段时间,她也会观察结婚生子的同僚,端详他们的举动。那些明明在军队一直苦着脸的家伙,却在操持家庭的生活中寻到了快乐;那些叽叽喳喳不停的孩子们,帮他们的父母干活时,脸上也总是露出微笑,眼睛不停来回转动。她有时甚至会亦步亦趋地学着那些孩子踱步,好像那是一种新奇的冒险。于是有段时间她甚至以为她体会到了慰藉,体会到了她那些放弃研究的同僚的心情。   可事实上,无论怎么样的体会都没法填满她,只会让灵魂变得越发冷淡。那些嬉笑的孩子和欢笑的家庭没法让她的心跳动,只有巫术才能让她泛灰的灵魂重获生机。   等她最后一个同僚,玛丽亚·卡斯塔多,挂着满头白发和操劳的皱纹微笑着逝世时,希丝卡大约明白了,出于习惯的感情和真实的感情之间的确存在着距离。   她从没试着去爱上谁,或许过去有过,但也早就忘了。如果爱情的愉悦要以牺牲她的理想为代价,那她宁可在永远孤身徘徊的绝望中寻找乐趣。   “那边的那个谁,龙鳞粉,帮忙拿一下。”   “卡莲,把龙鳞粉给她递过去。”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说。   希丝卡摇试管的手停下来了。她强忍着暴怒的情绪盯着枕在修女腿上的巫师,“我说,这个叫萨塞尔的,你能自己动手吗?”   萨塞尔哼哼唧唧地把脸贴在光明神殿的修女卡莲·奥尔黛西亚的小腹上:“我的魔巢没了,我好痛苦,我需要安慰,我需要温暖的怀抱和大腿,你他妈的就不能理解一下我的痛苦吗?是你说要借用我手头的材料的,是不是,希丝卡?你还记得塞米拉米斯根本就没用许诺要给你龙鳞吗?这可是你欠我的,是不是?” 第四百九十五章 傻不拉唧的魔巢   但她看到卡莲不仅没有听话把龙鳞粉递过来,还从桌角抄起一杯沸水,对着萨塞尔的脸就泼了下去。   “啊,手滑了。”卡莲惊讶地道,“因为太过理解你的痛苦,就让我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心绪不宁了呢。”   “你昨天还给我说‘再见到你可真好’,卡莲。”萨塞尔说完,顶着满头被打湿的黑发,打地毯上坐了起来。他脸上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气,好像刚蒸馏过的试管瓶底一样,   “我的意思是再见你一眼就可以了,萨塞尔,而不是伫在这里占用我宝贵的时间,还让我深切体会到走哪里都有个傻不拉唧的男人瞎嚷嚷是多么痛苦的现实。”卡莲道,往龙鳞粉里倒了催化剂,投进烧瓶里——非常纯熟的手法。她看上去很擅长药剂调配,希丝卡想。萨塞尔盘起双腿坐着,一点没有参与调配的意思。   修女直接一屁股坐在萨塞尔肩膀上,胳膊肘搭到他头顶上,把脚踩在他腿上。   “该干正事了吧,疑似和这个男人有类似藕断丝连感情的巫师小姐?”修女说。   “喂,你说谁和这男的藕断丝连?”   “嗯,不是藕断丝连?那是死灰复燃吗,希丝卡小姐?”卡莲拿起从炼金工坊的保险柜里扒出来的蓝纸包,慢条斯理地打开。里面包着葡萄色的淡紫粉末,亮晶晶的,好像是捣碎的玻璃,散发着烧过的海盐的气味:这是非常珍贵的催化剂,价值抵得上希丝卡还只是正式巫师时一个月的薪酬,是提纯试剂用的完美材料。   “我没和任何人有过爱情关系。”   希丝卡眼皮直跳,但还是控制着手指把凝固的龙血切成小块。她用刀尖蘸了一点,少得难以察觉,确认刚好和一粒芜青籽差不多大,才用白色蜂蜡包裹上,团成一个小圆球,扔到沸腾着的液体金属里。   虽然干扰因素很多,但实验还顺利。   “但我感觉你对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冷淡呢,还总是摆着扑克脸,却只在这个男的面前有点像个人,而不是个......怎么说呢,就像应激反应一样......不过话说回来,你懂应激反应是指什么吗,野蛮的奴隶制帝国走狗?”卡莲面无表情地道。   “......是过去的同僚。”希丝卡低声说。奇异的空虚感笼罩了她,甚至让她忽视了野蛮的奴隶制帝国走狗这个称呼。   “她是同性恋,卡莲,”她听到萨塞尔这么说,“你要小心一点,虽然我拜托她照顾你,但你不要让她随便......”   “拜托,萨塞尔,”希丝卡不快地道,“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从一百多年前说到现在,你还有完没完?”   出于习惯,萨塞尔耸耸没被屁股压住的那半边肩膀。“开个玩笑。”他轻飘飘地说道。   “哼,”卡莲一边配催化剂一边说,“你不就是害怕我给你戴绿帽子吗,你这条到处发情的公狗,明明自己到处乱搞,却给我身上下诅咒。但你想想,我要是和这位巫师小姐上了床的话,说不定你也能和她搞上呢,这么一想,你有觉得这个提醒不偿失吗?”   “烧瓶......不,我是说......”希丝卡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请把配好的催化剂拿给我,修女小姐。”   很过分啊!这两个人非常过份啊!   她感觉这工坊里像是在表演小丑剧,她却是被迫才掺进来的——可谁让她吃人家的嘴短呢?   递给她精心调配过的催化剂之后,卡莲又开口了:   “希丝卡小姐你一脸‘我好想把沸腾的金属溶液倒到这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呢,是因为没想到工作内容的变化吗?‘明明是配试剂的工作,却要忍受这两条肮脏的野狗展示恩爱’,是这样的意思吗?那我真的是非常抱歉,可毕竟呢,这些材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甚至超越了金钱可以估量的价值,是哪怕你跟这个男的上一百次床也换不来的东西哦?”   “你这该死的修女有精神分裂吗!那天在治疗所的时候——”   卡莲眨眨眼睛,歪了歪脸颊,然后才恍然大悟。   “哦,那是我的宽容和慈爱,希丝卡小姐,看来你的确没有充分领会到呢。如果你充分领会到我的宽容和慈爱,那你就会明白,我当然没有精神分裂,而且你也一定会笑着接受我宣泄压力的方式:就像这个男人一样,跪在我面前让我坐在身上,接受我的侮辱和贬低。”   卡莲掩着嘴微微一笑。   “你接受过她的救治?”萨塞尔问道。   “是啊......你觉得呢?”希丝卡侧脸面对他,“那位任性军团长大人把所有地位高的伤患都往她这里塞,我当然不会例外。”   “哼,野蛮的奴隶制帝国走狗当然不理解现代医术的高明,我下次不会给你打麻醉剂了。”   “我下次不会再往前冲了。”   “可是,希丝卡小姐,我听萨塞尔说,当初——你还是焚城者编制的时候,你们在卡萨斯平原直接列队步行前进呢——不仅如此,你们还傻兮兮地走在最前面,完全没有骑兵队掩护。结果,你们被光明神殿带队冲锋砍得一干二净。我一直认为你们的传统战术就是躲在一波波骑兵队和战车后面,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我不太关心军事和政治。”   “那些在战场上送死去的杂兵也是这么说的。”   “倘若我的价值足够,那才是不被出卖——”   “我看是因为傲慢吧,”卡莲断定,“之前你们每次作战都是面对这些落后还没信仰的原始城邦,面对那些约定俗成的战术。而这一次,你们却要面对坚持着信仰的骑士们,而且你还被卖了。”   “虽然她的确放松了警惕,但论落后,我没觉得——”萨塞尔说道。   “闭嘴,你这个裁判所的内奸,拿另一个女人找我诉苦的野狗,我才不关心你傻不拉唧的魔巢哪里去了。你不许评价我的信仰。”   他不说话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辗转反侧的夜晚   ......   黑暗中,希丝卡捂着发涨的脑袋支起身体。睡衣沿着肩头滑下来,她头疼。是的......她头疼,她梦到了不堪入目的画面,是她过去返回友人的营帐时见过的那种不堪入目的画面。不仅如此,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她还是能听到让人反感的声音。   那个叫卡莲的修女原本只会在夜间静静地祈祷,今晚却和那个该死的巫师爱-抚个不停,在激情的驱使下发出甜腻的喘息,还有不断响起的甜言蜜语。这迷乱的声音在刺激她的理智,从她就着烛光翻书的时候他们相互舔舐的声音就在响,现在,她从噩梦中惊醒了,这声音还在响,而且还变得越来越剧烈了!   见鬼!你们能别把那该死的床摇得这么大声吗?我要震塌这屋子警告他们!警告不要刺激受困于刺杀到处布满揭示术的女巫师!   她承认,那个叫卡莲的修女的确值得尊敬,尽管嘴有点毒,可拖着劳累的躯体照顾伤患却从来不会喊一声累,只会默默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服用剂量过度的药物。正因为如此,她才感到荒谬,如此荒谬。这样的人却和萨塞尔走在一起,简直像是最荒谬的故事成了现实。   荒谬到让她怀疑自己的记忆。   是的,萨塞尔的确是变了,多少有那么一丁点儿责任感了,但有一点他没变,那就是他还一如既往的滥情。   难以想象的滥情。   希丝卡多希望那天她没有背着趴在地上快死的某人回帝国营地。也许那样她就不会因此认识玛丽亚,还有她的许多其它朋友,但她至少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从自己的挚友把军队里乱七八糟的性-关系当真,甚至还差点就完全陷入其中。   也许她该庆幸他不负责任的消失?   希丝卡拖着疲劳的身体来到狗城的小山上,把她过去随身携带的睡垫也拖了过去,迎着夜风抖了一阵灰,才摊在冰冷的岩石上。她把陪了自己一百多年的老式帆布帐篷扎在那棵孤单而茂盛的老针叶树旁黑漆漆的泥土上,这棵树长在山的边缘,更低处是陡峭的悬崖和一片广阔的破碎山峦。   这里,她心想,这里能看到被萨塞尔和莱伊斯特戳成蜂窝后倒塌的山脉......没有人迹,也没有废墟,只有那盖着一层积雪的、空荡荡的岩石堆,一切似乎都远离了这里,一切似乎都远离了她。希丝卡喜欢这种感觉。   她靠在针叶树下,把帐篷里的旧背包也拖了过来。这背包也跟随她许多年月了,原本已经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发了霉,但她把这玩意保养的很好,针脚也都是她一点点重新缝的——像个老裁缝那样。   这是她的记忆,还有她的偏执,也意味着既她不愿意回头也不愿意等候的理想。   希丝卡把背包拿到腿边,自己蜷着腿坐在厚实的松针上。尽管盖了层布,可还是有点刺人,但她喜欢这种刺人的感觉。这能让她感到清醒。她在包里翻出来几本借阅的书,还有她记录至今的手抄本。她还找到一本前阿拉桑时代提萨学派法师对话录,拉丁文译本,由帝国的宫廷黑巫师涅尔塞·伊斯特里亚署名,是她刚从本地图书馆里借来的。   她哼了一声,想到给这玩意署名的是萨塞尔她就默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告诉她萨塞尔另一个身份的是阿尔泰尔——塞米拉米斯管她叫阿尔卡,但她不怎么习惯叫别人简称——萨塞尔署名的很多文献她都翻阅过。想到这人如此滥情还取得了这种成就她就心情恶劣,简直就是在嘲笑她那些缺少才能的挚友。   希丝卡哼着从碎月之年那个河口支汊的渔夫学来的小调,捏着大衣的衣角,拿着缝衣针,用嘴抿着红线,把线开了的衣扣细心地缝好。缝完之后她不由得嘲笑自己的无聊,拿以前的习惯干高阶法师本来不应该干的事情?她跟个老裁缝一样,细细剪掉多余的线头,把头枕在树干上,把帽檐拉低,把书放在自己胸口,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躺在野地里做白日梦的农奴。   我还真不像个高阶法师啊?   然后她把萨塞尔署名的对话录翻开,从背包里掏出几张羊皮纸。她打开羊皮纸卷,翻到自己这几天正在记录的一系列潦草词句,每个词句都是咒文的推演,和其它咒文用草草划成的线连在一起,有的只连接一个词,有的则连接两个词,或者更多。作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和更多是象征意义的帆布帐篷、大衣还有老式睡垫不同——这张推演咒文的羊皮纸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用几块石头压好羊皮纸后,希丝卡开始琢磨起这本对话录,安详地在静谧的夜晚翻阅魔法师们遗留的智慧。在如此漫长的攻城战过后,她又一次和书本独处......又一次?不,应该说是终于才对。   希丝卡不会说读书,只会说她在翻阅一本书。对她来说,书是不可能去读的,翻开书的那一刻,就是将她的灵魂写到这本书里。她能品味到的不仅仅是著书者用笔留下的个人印记,以及她对那些她尚未拥有的印记体会到的羡慕,更是长久地让她的灵魂跟随另一个人的心智前行。如果不能体会到书中最深刻的含义,那她翻这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挚友曾指责她翻书时完全沉浸其中,别说是应付对话,连吃饭和睡觉都会忘记,但对她来说,将灵魂写进书里本身就是最大的放纵。她喜欢体味记录在文献中的思想和希望,日常的琐碎对话完全不可能与此比拟,——它们甚至比它们的作者本身更有意义。   这就是她为什么没注意到萨塞尔在翻她的羊皮纸。   “你知道我在你空荡荡的房间门口敲了多久门吗?”萨塞尔边说,提着木炭在羊皮纸上勾勾画画,写下批注和修改意见。“你明明离开了,还在里面布满了隔绝术和揭示术,装作有人的样子。”   “不知道,这和我没关系。”   他柔和地一笑,表示对此毫不介意,并盘起腿坐下来,用手拍掉羊皮纸上的雪花。“关于这个巫师集会的问题,我暂且只能和你谈谈。” 第四百九十七章 如果当初   “那你知道为什么莱维人觉得有些民族不配称为人类吗?”希丝卡用冷淡的声音说。   萨塞尔抬脸面对她,手执木炭,在羊皮纸勾出最后一条线。“这是因为,他们把繁衍和性冲动视为一种神圣的仪式。”他把羊皮纸递到她手里,脸上挂着微笑,“当然,这也是你相信的,希丝卡。”   “看来你很清楚我对你的态度,”她把萨塞尔批注过的羊皮纸摊开,挥手赶走一只小苍蝇,“你把我的朋友骗进帐篷的时候,我就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了。”   “你把那称为欺骗吗?”   “不然还是什么?”   萨塞尔笑了,故作轻松地扬了扬眉毛:“我觉得你可以称此为你情我愿,希丝卡,或者半推半就也可以。”   她抓起一把松针朝他脸上扔过去,却被风给吹偏了。“你管我的朋友叫你情我愿?”她愤怒地挥着手里的羊皮纸,“你对她们就像你对待这张羊皮纸,拿木炭刻下几道痕迹就扔下不管了!你知道我在扎营的时候看着玛丽亚抑郁了多久吗?”   “大概是因为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吧。”   “你说什么?”希丝卡的声音提高了,“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那你为什么要把她拉到你床上?”   萨塞尔耸耸肩:“你激动个什么,军营里排遣消极情绪的方式不就那几种。”   见鬼,我刚才还讽刺过你这点!   “我懂了......我们俩的道德观完全不一样,”她把那张羊皮纸摊回腿上,“但我不记得你在刚签完卖身契那几年是这样的,如果我知道,我绝对不会把你拖回营地。”   “可切实来说的话,我和你认识才是最早的吧?比你认识其它人都早。”   “我又不是刚开张的商铺,你来的早就给你优惠。”   “你开张了一百多年,一个客人都没迎接过。”   “哪比得上你,你开张了一百多年,就迎接了一百多个客人。”   “你也知道你是在迎接客人啊。”萨塞尔说。   “你......你套我话!”   萨塞尔扬了扬眉毛:“你活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学聪明点,希丝卡。你还在用你三脚猫的裁缝手艺缝扣子,还带着你破破烂烂的老式背包和帆布帐篷,连点基本的政治动向也不关心,还被人给卖了......你居然在没有骑兵队保护的情况下步行进战场。”   她压低帽檐,双手抱胸靠倒在树干上。“你这人比起过去更让人不快了。”   “因为生活总是在用不成文的规则支配着我们的想法。”   “你当黑巫师的时候不也是被猎犬部队追得像条狗。”她哼了一声,“挺好的不是吗,通缉犯这个称呼,和你很般配啊。”   “你在记录的焚城者编制里是死人,如果不是军团长帮你勾了名册,那你就是逃兵。你猜猜野蛮的奴隶制帝国会把你这条走狗怎么样?”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你这人......”她叹了口气。   萨塞尔又耸耸肩膀:“习惯。”   希丝卡简直想大喊。习惯!下意识地揭别人短也能算习惯?   她顿了一下,努力控制住情绪,然后道:“到处寻找猎物也是你的习惯?”   他扬了扬眉毛,用指节缓缓敲着那本对话录,又递回她怀里。希丝卡默然地接过这本书。萨塞尔只草草梳理过头发,很随意地穿着一件普通白色罩衫,他现在不介意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正因为如此,希丝卡想,她才能勉强接受和这人说话。   “不完全是,”过了一阵,萨塞尔说,“我认为那件事是个契机吧。”   “我把你从泥地里拖回去那件事?你又想让我再后悔一遍了?”   “你有过类似的想法吗,希丝卡?我是说,那次的箭矢只要再偏一点,就能把我的脑袋穿个洞,或者射透我的肠子,不也是可能的吗?”   “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   “是啊,你也明白。如果那样,这会儿我们已经腐烂啦,浑身都被蛆虫啃得只剩下骨头。”   “所以呢?”   “所以我的每分钟都应当好好过,我什么事都可以干。只要想起那次进攻时的场面,想起我从泥地里爬起来,却又中了箭倒下,想起我在前方差点送了命的那个时刻,我就觉得,无论是什么道德、鄙夷或是正经人的规范,都不能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无论是什么都不能。”   “可你当初不也......”   “我松手让你自己离开那件事?希丝卡......有的时候,死了比活着简单。因为一时触动而视死如归,不代表这个人就真的值得报以信任,因为那真的就只不过是一时触动而已。”   这他妈的叫什么话?   希丝卡凝视着手里的对话录,用细心保养过的手指缓缓抚摸着:“那魔巢呢,你的魔巢也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一时触动?”   “很难回忆了......我想,应该是‘penditai’。”   “penditai”——“敬畏”,在泰罗丹-阿提克语里也有“深沉的无知”这一含义,这个词义的由来是因为,前阿拉桑时代的法师们认为“敬畏”和“无知”差异不大。“penditai”在有些人眼里是神圣的词汇,但在某些时代的某些人眼中,则是底层的乞丐娼-妓才会抱有的情绪。希丝卡发现,萨塞尔对敬畏的看法也许正介于两者之间。   “敬畏?”   “我记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也记得我在发抖......现在想来,也许这是正常的,我觉得我觉得我的确在敬畏什么东西,某种更深刻的......更宏伟的事物。”   “比莱伊斯特还值得敬畏吗。”   “是的,比莱伊斯特还值得敬畏。”   “如果当初你有这种敬畏,那玛丽亚......”   “如果当初我有这种敬畏,我也许会把目标只放在你一个人身上,希丝卡,那现在的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他妈又叫什么话,你还想让过去重来一遍攻略我不成?   她叹口气:“你还是继续去敬畏你那微妙的感情吧,在滥情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萨塞尔先生。” 第四百九十八章 一起走走   “这也许正是我想表达的。”萨塞尔的表情上突然有了几分狡黠,“对那些我无法完全确认可信与否的异性,有什么比抱过她更可靠的保证呢?”   “你还是趁早自杀吧。”   他耸耸肩,打地上站起来,随手拍掉袍底的积雪和松针:“要不和我一起走走吧,希丝卡。”   “......在下面的荒原吗。”   “为什么不是法里夏斯的城区?你害怕刺杀?”   “帝国这边有很多人死于法里夏斯的小规模叛乱。”   “的确,我听说你们有很多人死在本地暴乱和刺杀里,这里的刺客公会也很活跃。可我想,既然你们想借着莱伊斯特的手巧妙地拿下法里夏斯,也有该料到这必定会伴随着很多额外代价吧。”   他这么快就把法里夏斯的情报查清楚了?   “该死的间谍,”希丝卡叹了口气,“和每个心机叵测的高阶巫师一样,你也有一堆听命于你的间谍,是不是?连我在今夜走过的路线也是你的间谍通知你的?”   “你是我盯梢的重点,希丝卡。”   “你最好祈祷,哪天别让我撞到你的眼线。”   “不......我只是觉得,了解各地情报也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对现状一无所知的话,那就和长眠没什么区别了。”   “啊,考古学家涅尔塞,历史学家涅尔塞!”希丝卡有些不相信地说,“我总有时会忘记你还顶着这些名头呢,学者和间谍头子真是完全不相称的职业。”   既然能保证安全,看在同僚的面子上,她也没什么好拒绝的。希丝卡别上随身的挎包,就和萨塞尔一起走进黑暗中。   “那和这个巫师集会有关的事,你都发现了什么?”她问。   “你也是初次接触?”   “我当然是。”   “我调查了那些巫师的衣着和谈吐风格,”萨塞尔说,“可以确认来自不止一个势力,也来自不止一个大陆,有些甚至相互之间存在民族仇恨,就像帝国和自由城邦......”在路过的火把映照下,他的眼睛不时闪出红光,“我想你也明白,这些人是靠阶级才凝聚在一起,我快要忘记有史可考的巫师统治的国家是多久以前了......”   “所以我才加入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组织,萨塞尔,我都快忘记自己上一次尽情研究法术有多久了。如果巫师们能顺利统治哪个国度,那也没什么不好。”   “你也很忠诚于自己的阶级?”他问。   “我才没有什么提供给平民和一般人的爱,有足够的经费和自由才是我最在意的。”   “厉害。”萨塞尔评论,虽然语调带着讽刺,“哪怕你这人出奇的孤僻,不像高阶巫师,但对于自己的身份和阶级倒是挺忠诚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老是带着讽刺语气?”   “说的好像你跟我说话嘴里没带刺似得。”   “你不要说的好像我跟你是冤家路窄一样,这样总感觉我会走向非常危险的方向。”   “你现在肯陪我走走就很危险了,”萨塞尔回答,虽然还是带着语调稍稍提高的讽刺意味,“但争论这一点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光明神殿计划在几年后集结军队入侵七城大陆,不仅如此,帝国似乎也有这种倾向,我认为,这才是一切的转折点。”   “为什么这样说?”   “你也有听闻过降临之年的预兆吧,希丝卡。”   “听过,太遥远了,所以没有实感。”   “我看你在被第五军团出卖之前也没有实感吧。”萨塞尔评论道。   “......我明白了,这是我的错,你能别反复提及这件事了吗?”   萨塞尔点点头:“以这个转折点为信号,恐怕贝尔纳奇斯的战役也会陷入焦灼,我想,到那个时候,大半个世界都会把目光投在对七城大陆的占据上。”   “也就是说帝国肯定会朝七城大陆分兵了?哪怕在他们祖地北方有纳格拉的灾难,甚至在最南方还在和贝尔纳奇斯全面开战?”   “毫无疑问。”萨塞尔道,“帝国完全统治着两座大陆,拥有可以控制诸多海域和群岛的大规模舰队,除此之外,他们不仅占据着贝尔纳奇斯的北方,还在七城大陆设有前哨站。对他们来说,这里的动作势必也只是一部分......可惜我在他们的祖地没安插过眼线。除去人尽皆知的消息,我对帝国的现状也是一无所知——不幸的是,恐怕在不久之后,我就得去勒斯尔了。”   “那你对勒斯尔了解的怎么样?”希丝卡问道,接着补充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贝尔纳奇斯就只是靠巫师和不朽者才能挡住帝国的侵略,以及和帝国玩拉锯战,基本看不到什么希望。”   “一块惊人的土地。”萨塞尔说,他比划了一下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影影绰绰的帝国贵族,希丝卡猜想,这些人都是刚从临时搭建的议事厅回来的观众。“根据我从光明神殿的人嘴里撬出的情报,在勒斯尔大陆中央区域,有帮人——也许在他们背后就是巫师们,巫师们总习惯于躲在阴暗的角落,让仆从抛头露面——把国王和贵族送上了断头台,还改进了炼金术士的工坊。他们的议会消灭了农奴,铲平了农田,将人口都驱赶到工坊里给他们干活,换来了难以想象的制造和生产能力。”   “周围的国家难道没有一点反应?贵族们也没有找外人求助?”希丝卡不敢相信。   “不......顶多是派遣使团表示愤慨。”萨塞尔说,“或许是有某种交易在内,光明神殿默许了这地方的存在,代价则是获取教权。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看到了,从勒斯尔输出到这里的商品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此,勒斯尔的其它国家也因此受到巨大影响,光明神殿也在这近百年来越发壮大。”   “厉害。”希丝卡评论,她指的是光明神殿。   “真相可能远非如此简单,”萨塞尔说,他似乎总是抱着怀疑态度,“我怀疑我们插手的这个巫师集会也和他们有关。”   “为什么这样说?”   “受人管束总归是很难受的。”   “这理由不能说服我......不对,你这混蛋,能别把一句话拆成两句说吗?”   “好吧,”萨塞尔耸耸肩,“还有个原因是降临之年要来了,每个人都想拥有最大的权利,而不是寄人篱下,以及担心自己哪天在灾难中成为弃子——就像你被那位军团长卖了那样。”   “你这人真够现实的,推测的理由也这么现实。”   “那你是理想主义者吗?” 第四百九十九章 变年轻了   “你才是理想主义者吧。”   “为什么这么说?你刚才还说我太现实了。”   “我读过你编写的书目,萨塞尔......”希丝卡抱着胳膊说,“关于拉丁语溯源的那本。你知道我是怎么读书的,你的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理想主义的味道了。”   “怎么说呢,当时我刚接触黑巫术,希丝卡。我认为那些知识的确能带给我一些东西,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萨塞尔垂着眼睛,好像在看自己穿布鞋的脚,还有长袍边缘露出的裤脚。“也可能,”最后他道,“我那时的确有些相信理想主义,即使是衰老和死亡,我也能借此机会让它们远去,我觉得不会有什么能伤害自己了,仅此而已。也许,也许我那时也觉得自己足够谨慎了......”   “然后你遭遇了追杀,是吗?”   “因为傲慢。”萨塞尔断定。   “......世事无常。”她说道,姑且算是安慰。   他们走到帝国重兵把守的临时驻地外,来到法里夏斯最北边的狗城附近。这里起初被莱伊斯特毁灭,后来帝国的工兵则把废墟清理一空,就地扎营。地面稍稍倾斜,坡地上露出宽阔的石阶,还有被晨霜打枯的野草。希丝卡知道,这附近全是被帝国铲平的建筑废墟。他们朝士兵出示了阿尔泰尔许签发的证明,接着爬上狗城城墙的顶部。   环视四周,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大峡谷,两侧则是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大片断瓦残垣,几座只剩残破石柱的塔楼孤零零地伫立在奇卡特星座之下。   莱伊斯特毁灭了这里,希丝卡想到,是雪魔暴君莱伊斯特毁灭了这里。可说到底,站在这里的他们两人同样有能力把这城墙变成废墟,这只需要几个词......   “你觉得莱伊斯特真的会被帝国北方的灾难困住吗?”她问。不知为何,能够轻而易举扯碎这里的感觉让她难以呼吸。   萨塞尔的目光投向夜色中,似乎沉浸于幻想当中了。谁知道这个经历过如此多剧变的家伙如今在想什么呢?最后他说:“我觉得莱伊斯特应该去找寒冬狼神托格,所以我现在不关心他。”   “你还真会推卸责任啊,萨塞尔,简直跟过去一模一样。”   “你说话真是奇怪,希丝卡,我过去难道很没责任心吗?”   “如果有责任心的话,你会丢下所有人,接着隐姓埋名去当黑巫师吗?”   萨塞尔在寒风中捋了捋吹乱的黑发,才不慌不忙地说:“当时我没找到需要我付出责任心的女性伴侣,所以我就直接走了。”   她侧过脸:“你信不信我把你埋到玛丽亚的坟里。”   “你这话说的可真奇怪,我不就是哄着她上过几次床吗?而且她不是幸福美满地结婚生子了吗?凭什么你要把我埋到她坟里?”   “......哼。”因为说的太过直白,反倒无法反驳了。   萨塞尔耸耸肩,接着微微一笑:“还有一件事,希丝卡,我现在有另一个叫玛丽亚的挚友了,所以你就别老是跟我提死人的名字了。”   “我说.....这个叫萨塞尔的男的,亏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啊?”   “那我还能怎么样?”他又耸耸肩,“难道要说我早就把你的朋友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真遗憾你没把我也忘了。”   “这倒不会。”   “不,别说了,我大概能猜出你想说什么......”   “毕竟我还没抱过你。”   “你想怎样!?想挑衅我吗?”   “不过说实话,如果我当时抱过你,我大概也是会直接走的,”萨塞尔转过脸来面对她,带着很明显的抱歉神情说,“毕竟你的饭做得太糙了,无法使人产生留恋之情。相比之下,还是黑巫术更有魅力。”   “有意见的话你就别吃,饿死在莱维平原的荒野上去吧。”希丝卡用冷淡的语气说。   “这正是生活的无奈之处。”   “哼......另外说到莱维平原,倒不如你做的饭才是猪食吧?”   “我做饭难吃也许是你的错误。”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当我是你母亲吗?”   “我是当初跟你学的,之后想改正已经没办法了。”   希丝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把帽檐捏住一个角,压低了一点,挡住脸,才道:“萨塞尔......你过来跟我闲聊,就是为了揭我的短吗?”   “说来奇怪,”萨塞尔说,“你在这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变年轻了。”   “是吗?你在滥情这方面还是非常过份,和你年轻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不同之处大概在于,你的猎物越来越危险了。在我看来,那位军团长大人也在和你玩危险的赌博吧?阿尔泰尔输了什么给你了?”   “你在这种事上的反应一直这么快,希丝卡,难怪我每次和你说话你都精神振奋。”   “这也不奇怪,”希丝卡看着她挡住视线的帽檐,答道,“我亲眼见证了你是怎么才变成了那副样子——从把傻不拉唧的徽章当宝贝的渔民之子,到花言巧语诱惑别人的混账。萨塞尔,我不喜欢你这人的味道。”   “那你为什么乐于和我谈话呢?”   这还用说?......他是真的在某些方面傻呢,还是在刻意套她的话呢?   他们沉默了一阵,希丝卡则低头看着大峡谷。冷风在大地上飘荡,突然间刮过狗城的城墙。她仰起脸,看着潮湿的枯叶堆被冷风卷起,一直向上飞,飞进无边无际的夜空。浸在战乱里的法里夏斯城的夜空,星星闪着雾蒙蒙的光,脚下的土地上,到处都散发着落叶的苦涩气息和风雪的寒意。   自同龄的每个人都逝去后,她好久没这样说过话了,有时,这像是自己和自己达成的不言而喻的协议。就像人们交谈时总会回避只属于自己的过去那样,她并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过去,可除此外,好像她也没什么可以和其它人尽情交谈的话题。   希丝卡哈了口白气,从挎包里取出她的羊皮纸,看着月光照亮了萨塞尔勾勒出的抽象符号。一时间,这些木炭的痕迹似乎带领她穿越岁月,回到她十九岁那年,在泥泞肮脏的军营里和这个人谈论法术和古老文献的过去。那个时候,她还一个其它同僚都不认识。她又一次朝夜空中飘浮在云朵里的月亮看去。跨越了如此漫长的岁月,那些在她灵魂中留下印记的过去都死去了,只有这个糟糕的人还活着。   生活真无趣啊......同时还很无情。   “是很奇怪,”希丝卡说,“你在这里的时候,我也感觉自己变年轻了。” 第五百章 越来越不要脸了   ......   回去的路上,希丝卡从挎包里取出装着血红色溶液的试管,那液体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晶莹剔透的葡萄酒。“你的药剂,”她把试管抛到他手里,“拿去喂给你的情人吧。”   萨塞尔点点头。   这药的配比是从塞米拉米斯那里问来的,用途是让卡莲破破烂烂的身体好受一点。亚述的女帝的确掌握着很多知识,对这种体质也算有所了解。在询问过后,为了表示诚意,塞米拉米斯给了他这份配方,并一一说出那些材料的配比,再一一解释这些材料各自的成分和作用,以及她觉得这些材料之间的反应是怎么联系的。根据塞米拉米斯的说法,拿希拉娜的血调配稀释出的魔药长期喂食,能对修女的身体状况有很大改善。不过,拿巨龙血当代价却换来这样的东西,其中取舍就全看他自己权衡了。   配比方式和各种衍化药剂自然也告知了希丝卡,萨塞尔把材料都留给了她,配制的工序也由她接手。当然,希丝卡自然不止这一个目的,她打算借用龙血来研究第一迷道的连接,以及利用衍化药剂改善自己的身体状况,免得下次被莫德雷德那样的疯子靠近后跑都跑不掉。   某种意义上,他跟这位女巫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然和塞米拉米斯走的最近,”萨塞尔道,“我还以为你的性格和那种人合不来。”   “哪种人?走到哪里都有一堆奴隶跟随的女帝大人?”   “是把‘我心怀叵测,阴险狠毒,傲慢放肆’这句话写在脸上的女帝大人。”   希丝卡噗哧一笑,随后默默拉低了她的帽檐。“我觉得这不奇怪。”她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靴,“的确,没人喜欢放肆的家伙,连那帮猪一样的贵族在攻讦傲慢的王室成员时都能有狼一样的嗅觉,可我现在不这么想,萨塞尔。我看到那种写在脸上的傲慢反而会感到安心,因此我觉得她很真诚。”   奇妙的想法。   “和那位军团长比起来呢?”他继续问。   “塞米拉米斯比那个背刺我的混账真诚多了。”   “你看人的方法变化真大,这算是你的人生智慧吗?”   “这就算变化大了?”   “不算吗?”   希丝卡困惑地停了一下,好像突然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   “不,”过了一阵,她才低声道,“我想和你比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变化。”   “不,”萨塞尔也用近似的口气说,“我只是找了个老师。”   “......我是一个人摸索过来的。”   “如果我当初留下来,”他说,“如果我像你一样自己在巫术的迷宫里摸索,也许现在我已经是一捆白骨了。”   “你说的很对,萨塞尔,我当初只差一步就能完成对你的谋杀,绝对不会被玛丽亚发现我就能让你滚去胡德之路,尸体和骨头都会给你烧掉。”   “你说话总是这么直,希丝卡,”萨塞尔说道,“不......也许该说是真诚吧?”   希丝卡沉默了一阵,不知是犹豫还是忘了怎么说话,萨塞尔发觉她似乎要一头撞上松树了。他伸出手,扯住她的手臂,拉了一把,她才清醒过来。   “我只是不想像你那样活的这么累罢了。”她最后说。   ......   卡莲·奥尔黛西亚,不知为何,他有时能在她身上找到奴隶和主人的感觉,可有时,却又像一种类似拥抱被强迫的爱情的感觉,——是她被他强迫,奇怪,但却理所当然。   自从随军出行以来,卡莲白天的生活就由祈祷变成了无止尽的手术,如果他在,她就会理所当然地使唤他帮忙,并微笑着安慰那些失态的病人。到帝国营地后,她的生活没变,只是接待的病人少了,普通士兵在她眼前消失,转而变作地位重要的军官和领袖——这是阿尔泰尔逼迫的。卡莲不喜欢这种转变,但萨塞尔觉得这更好,他人的死活当然不如让修女的劳累减轻点来得好,这也是为什么他想继续把卡莲留在这里。   如果是他在的夜晚,回到住宿的地方时,他就会脱去她的衣服,触碰,抚摸,在黑暗中久久地拥抱——好像是这样能让他的灵魂得到慰藉。   卡莲懂得很多,她阅读文献,也关注历史和政治。但和每次激情后都要和他扯一堆信仰、时事和政治话题并把他拉回现实的贞德不同,她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会说。   正因为如此,拥抱她的时候,萨塞尔会觉得外部世界退入阴影当中,就连降临之年和战争的威胁也仿佛变得遥远而陈旧,落满了灰尘,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和那些遥远荒谬的歌谣没什么区别。莱伊斯特的记忆有时还会困扰他,但在卡莲的触碰和柔和的抚慰下,痛苦似乎也能得到消解。“嘘,萨沙,握着我的手,”她会说,“这只是梦而已。”如此一来,那些景象——那些狂烈的飓风、古老的统御主、远古的苍白色上的血、灾难的征兆、他得到又失去的事物和他积攒的疲惫——似乎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他涉足黑巫术以来,也许这还是他头一回沉迷于当下,忘掉让他辗转反侧的一切,躲在一个孱弱修女的怀抱里......   他不经意间说出的话会让她眼中泛起微小的情绪,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把他抱住;他躺在她腿上的时候,她会用柔弱的手指梳理他的头发,俯下身来吻他;两人坐在一起时,她会主动触碰他的膝盖,额头顶着他的额头,用手捧着他的脸;夜里躺在床上时,她会把脸颊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银白色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上和颈边,握住他的手。   不过有时,卡莲会说她越来越像妓女了,既给他出卖身体,还给他出卖言语。   “那你就这样对我出卖一辈子吧。”萨塞尔如此评价道。   “我总觉得你越来越不要脸了。”   “先把这个药剂喝了。”   “这是我们在白天配的药......有必要吗?灌在土里种点野草也比灌我嘴里有用吧?”   “我害怕。”萨塞尔含住辛辣的药水,吻在她柔软的唇上,咬着她的肌肤,一点点朝她嘴里喂过去,“我很怕你哪天就这样碎掉,万一你害得我要去找寒冬狼神,那我可没有第二个魔巢给你了。”   “你还真厉害啊,明明只是条到处发情的野狗,说这话的时候不能照照镜子看看你凶恶的脸吗?” 第五百零一章 酒后的朦胧夜晚   “我当然不是野狗,卡莲,至少现在不是。”   “为什么?”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要回的家。”他说,环着卡莲纤细的腰肢,把她抱在他腿上,她缠满绷带的肢体渗出血腥味,让他感到陶醉。夜晚的朦胧让修女看上去宛如一个透明的玻璃娃娃,她因感同身受的体会而发烫的娇躯渗着汗珠,纤巧的呼吸声也带上了温度。   “你可真会说话......”她扶着他的肩膀说,“只靠三言两语,你就能骗到那种小女孩甘愿为你而死,是吗?”   “啊,卡莲,”他说,把手伸到她脸上,拿拇指擦拭自她嘴角流出的红色液滴,“看到你在微笑,我就知道你也一样,不同之处也许在于......你很了解我,对吗?”   “我当然了解你,萨塞尔,你的卑劣,你的自私,你的可恨,还有肮脏,到处花言巧语......”   “但你还是在看我。”他低头吻她,舔舐她像小狗一样伸出的舌头。他抱住她像玻璃娃娃一样的身体,他感到她在胸膛中狂跳不已的心脏,他嗅到她被血腥味冲淡的、带盐分的体香。汗液让她苍白的肢体泛起色泽,如此让人迷醉的色泽。   “你还是在看我。”他重复道。   “你这糟糕的家伙,我的确在一直看着你,”她把心脏贴在他胸前,两颗琥珀色的晶莹的眸子似乎不只是叹息的意味,“从翻开审判者的信件时我就在看你,黑巫师,而我看到的人......也的确让我感到惊奇。”   这样令人迷醉的话,这样的温暖,这样近的距离——这么近!——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的双臂抱紧了卡莲,就像要把她揉进他怀里。尽管瘦弱,但她和他触碰的身体却柔软纤巧,抚过他胸膛的肌肤像是上等丝绸,相较之下,连床垫似乎都是粗糙的麻布,要在他腿上留下刮擦的淤痕。   萨塞尔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她,体味着她发烫的肌肤和徐缓的呼吸,并端详她。   他不停在卡莲身上发现从未发现过的细节,就像第一次看到她一样。她小巧的鼻尖两旁的脸颊容易染上浅浅的晕红,剔透的琥珀色眼珠,睫毛带着柔和的弧度,银白色的卷发末端有些干枯的分叉,手臂上的绷带相比昨天又多缠了两圈,小腹还是那样光滑,窄窄的两肩有美丽的弧度。她的一切似乎都是奇异的,令人迷醉的。   “什么才算是惊奇?”他问,看着她脸颊上浅浅的晕红。   “我指你抛弃了统御主的启示,只为胡德之路换回一个灵魂这种事......”卡莲仰起脸端详他,眼里泛着的似乎不止是朦胧的月光,“当然我只有一半很喜欢你这样,我的另一半却想提起手术刀,在你身上不愉快地捅出一百个窟窿,接着把你埋到下水池里。”   “一时触动......”   他说,用厚实的手指抚摸着卡莲的肩头。如此柔软,如此光滑,月光下的皮肤泛着银白色,像是精致的瓷器。他拿鼻尖轻触她的鼻尖,接着把发烫的,被躯体温暖的手握在一起。闪烁的琥珀色眼睛,透着忧郁,智慧,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是的,萨塞尔,”卡莲低声说,闭上眼睛,体味他的亲吻,“虽然你这家伙自私,卑劣,还可恨,但难免也有一时触动的时候,甚至连你那荒谬的爱情也没什么不同。”   “为什么荒谬?”   “你爱我就像酒鬼爱酒桶一样。”卡莲笑了笑,薄嘴唇带着狡黠的弧度,“浸在里面就不想出来了,直到淹死,或者我把你倒出来为止。”   “能用好听一点的话形容吗?”   “你蜷在我怀里的样子就像湿漉漉的蜗牛,在我腿上蠕动着想舔舐水珠。”   “我觉得还是很难听。”   “但我觉得很美,”卡莲说,把手指埋进他的胡须,抚摸下面的脸颊和颌骨,“我觉得那个时候你很美,萨塞尔,就是你这个卑劣的人,自私的人,可恨的人,肮脏的人,贪婪的人,有时候却会让我觉得很美......”   “但我害怕,”萨塞尔低声说,抬起脸来,看着她眨眨眼,然后俯身亲吻她的锁骨和肩头,“你觉得我为什么总在害怕呢?”   “因为你活着啊。”卡莲把下颌贴在他肩上,倚在他怀里,拿双臂搂着他的腰,用手指抚摸他的脊背,“你这时就像个孩子。”   “像个孩子?”萨塞尔咕哝了一声,莫名其妙地被她压倒了,沉沉地躺倒在床上。他自觉这个问题也透着孩子气。大概是酒喝多了。   “肆意妄为的孩子。”卡莲说,“但仅限这时,萨塞尔......你总要从我怀里爬起来的。”   “最后一句是多余的。”   “你喝醉了?”   “我是醉了。”   “你笑的很傻。”   “我快被你淹死了。”萨塞尔闭上眼睛,紧紧抱住她,手指梳过她散落的银发,滑过她的脊背。像象牙一样洁白无暇的脊背。   “如果你淹死在我怀里的话,我可是会投入其它人怀里的。”卡莲的心脏贴着他的胸口在跳,他能通过温暖柔软的肌肤感受到她缓缓的心跳,她借着月光看端详着他的眼睛,他的喘息则落进她甜蜜的嘴唇。黑夜里,在这浸在战火和暴风雪的城市里,他紧紧把修女抱在自己的怀里。他们连在一起,犹如晚霞的手指划破繁星闪烁的天空。泪水从她眼中流下来,她一边哭,一边咬他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环绕着他们的是这座城市以及整个世界......   她就像一个无言的国度,能把他放在这个漫长的夜晚里,能领他远离苦痛的边疆。   她知道我在挣扎。   “你居然要我来哄你,你个傻不拉唧的老棺材。”卡莲低声说,含住他擦过她眼泪的手指,轻轻舔舐起来。当她柔软滑腻的舌头从他指尖掠过时,那种朦胧的陶然欲醉的感觉便充满了他的心头。   后来一切都消逝了。   当他醒来时,他抱住睡着的卡莲很久,端详着她的脸。在这寂静的夜里,只能听到焦油从快要燃尽的火炬上缓慢滴落到地上的滴答声,还有她轻轻的呼吸声。火炬的浅红色火光和蓝色的月光融汇在一起,这犹如白天鹅一样躺在他怀抱里的人,美丽,却又无理。   但他能端详到她映在他黑暗的灵魂中的倒影,就像安静洁白的天鹅及其映在黑暗的水中的倒影那样,让人昏昏欲睡,——被水中的点点繁星包围,被犹如湖水的蓝色月光所包围,如梦似幻,——她置身于头顶的天空和身下的天空当中,一个非常遥远,一个触手可及,却也只是倒影。   ...... 第五百零二章 萨塞尔的网   ......   命令来了。   来自梦境的命令。阴森的夜幕,衰败的教堂,爬满墙壁的增生藤蔓......一切细节如绘卷般呈现在他们眼前,接着轰然倒塌。无数修士跪倒在地,无数徘徊的灵魂祈求宽恕,无数兽化人被修士们捕猎,关入牢笼。此外,这些梦境中都有一个可怕的灵魂,月光映着它熔岩块堆成的躯体,那张开的翅膀就像是战舰的风帆,自鳞片上脱离的粉尘在灰黑色山岭的衬托下清晰可见。就像......一座山脉。   然后他们听到了那个声音,嘶哑的仿佛钢铁在摩擦。它不停地呼唤着一句话:“把你们的记忆给我。”   这些逃出梦境迷道的人不约而同的醒来,从先知的命令中挣扎着回到现实,他们恭敬地跪在地上,将此段时间以来的一切都献给他们崇敬的东西。   和每次梦境一样,他们得到了在灵魂和头脑中沸腾的东西,品味着熊熊燃烧的精神和思想。噢,神灵赐予的荣光是如此甜美!   一如既往,这崇敬带着毒蛇般的真实。   ......   “我是世界的中心”这个观念不言自明,我们对罪行和激情的度量,我们对智慧和愚蠢的准则,以及我们的一切确信与怀疑,都因此而起。我们会相信我们的决断一定是合理的,不管任何后果都不能让我们后悔,哪怕死亡本身也不能。   我认为,这就是君王之所以为君王。   ——伊克雅努斯五世,《二十二封书信集》   这是本虚幻的书信集,来自某人的记忆,即他在查吉纳要塞萨伊克集会所的眼线:德尔马。书信集本身是自由城邦的禁书,仅有孤本留存于埃文诺斯图书馆,其中记述了阿拉桑末代王室继承人伊克雅努斯五世与其同族的书信往来,可最重要的是......   伊克雅努斯五世,全名阿尔卡·伊克雅努斯,诗人,雕刻家,演奏家,画家,后阿拉桑时代的王室末裔,在王室血脉均被送上绞刑架后不知所踪。有人认为她死在战乱里,有人认为她因绝望而自杀,也有人认为她死于暗杀,但无论如何,如今已有数百年过去,没人会认为化名阿尔泰尔的家伙和这一切拥有关联。   在塞米拉米斯念叨出阿尔卡这名字之前,哪怕是萨塞尔也没意识到,阿尔泰尔并非未有文献记录留存的公主,而是正式的王权继承人。   若说阿尔泰尔当真有史可寻,那调查和防备她倒能简单不少。   如今呢,寒冬狼神吞食了莱伊斯特的魔巢,阿尔泰尔的打算肯定是毁了,他和这位公主殿下的关系,也肯定会因此进一步恶化。如此想来,提醒她这件事的无可奈何毫无意义,他们的下一次会面场景必定会是灾难性的。   我必须对她报以防备。   对于亚楠,萨塞尔既没法忍受亚楠破破烂烂的教堂废墟,更没法忍受这些莫名其妙的尖顶建筑风格——诡异,怪诞,简直就是那些修道士的居所。他早就通过启示把驱使眷族的黑巫术告知这些疯狂的修士,命令他们构筑了符合他审美的建筑。以萨塞尔的标准来看,这建筑更像是一座要塞,而非安居乐业的地方。当然,萨塞尔也明白,他造房子肯定不需要考虑这帮在噩梦中徘徊了无数岁月的迷失者。   这要塞要兼顾实际用途和宁静,隔音和足够的封闭性。他一段时间前往囚笼与兽化人们的会面已然表明,要让这些难以计数的疯子稍微拥有点理智还是稍嫌麻烦。这个亚楠简直就是一座贫民窟。   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前行了一阵之后,萨塞尔回头去看那座外层犹如修道院的城堡——他给这东西起名叫千回之厅。亚楠的新城垛铲平了这附近的建筑,伫立在连绵的灰色山脉和黑色古树当中,而失去亚楠世界建筑的阻碍后,城堡背后凹凸不平的山脉则显得越发雄伟。   远处的城垛间可以看到许多隐约可见的人影,在石头后面徘徊,他们作为被选中的那批,都对黑巫术和迷道施法有了基本的了解,可以去旧亚楠或更深处捕猎那些徘徊的兽化人。萨塞尔明白,这些人自然不是单纯的巫师学徒,他们必须把崇拜他当作一切的基础,并以此获得更多权力。他们会用庞大的笼梯连接千回之厅的黑暗——亚楠地下挖掘出的百转千回的巨大迷宫——和城堡的外部。   萨塞尔为这些脱离徘徊的迷失者安排了早就规划好的仪式,让他们得以被驱使,得以拥有信奉的事物,得以崇敬这种自上而下的统治,也得以不断接触更加疯狂的知识......或者说真理。   目前的千回之厅,不过是一个由地底宏伟回廊构成的怪异迷宫,以及诸多规划整齐的封闭房间。除去由深层笼梯联通的囚牢外,这里只有启示之厅和揭示之厅等特殊的六角形大厅,前者用来把毒蛇般的信仰刻进这些人灵魂,后者用来揭示真实——自然是他思考的真实,不仅是他眼里的世界,连他眼里的道德也是其中之一。   只有通过他观察的人才能接触外界,获取相应的阶级,免得遭受“污染”。   如果这些人能繁衍后代,那他保证他们的后代都能被培养成观念近似的修士,而这种封闭的社会,想来也能延续漫长的岁月。   前提是他,萨塞尔,能活这么久,甚至能成为不朽者......或者神明。   在此之前,这东西也不过是一个尝试,一个实验,或是他用来编织思维和情报的渔网。   经过一百多年,渔民的孩子终于还是玩起编织渔网的游戏了?也许......这也算是奈亚拉托提普的使者会做的正经事?或者说黑巫师该做的正经事?   真是奇妙。   萨塞尔遣散了追随他的修士,独自坐在亚楠尚未来得及毁掉的建筑废墟里。那些残破的旧神祇崇拜图腾尽收眼底,他看到玛丽亚穿过月光照射下的街道而来,就像是行走在阴影里一样——此人并非迷失者,他不太懂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不是该守着她那些傻不拉唧的脑肿瘤病人吗?   “这里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你对这里做了什么,异乡人?”   语气还是很空灵,除此以外,毫无感情。不过萨塞尔觉得这个女猎人没什么文化,顶多算个落魄贵族,应该看不懂他想干什么。 第五百零三章 师生的爱   此人踩着尘灰走来,步子很慢,就像要等待周围的月光跟随她一样,看着这个阴郁的女猎人从月下走进阴影,就像目睹玻璃工艺品摔碎在地上,成了沙尘。玛丽亚来到萨塞尔站立的瞭望点,面无表情地打量那座城堡。每次这人出现,萨塞尔就感觉浑身难受,仿佛她站在这里就是把刀刃抵在他脖子上,且随时都可能莫名其妙地把他劈了。不过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倒让人感到一种奇妙的舒适。   “我在试图让你的同族重归秩序,”萨塞尔边说边往手头的银酒杯里斟酒,“在这个世界获得新的生命。”   这话当然不假,只不过回避了许多事实而已。说到底这个女猎人也曾经是刽子手,与初次见面相比,连这柄刀上的尘埃也被月光洗去了。她只是低垂双手站在这里,萨塞尔就感觉尼禄的猎犬正用剑指着自己。哪怕她因为后悔去赎罪,去照顾那些发疯的脑肿瘤狂人,他也不相信她现在就是个好人。   “看得出,你习惯于只把话说一半,异乡人。”   “可是你没否认这句话。”萨塞尔回答。   这一年来,他仅仅和女猎人接触过两次,但他仍然藏着一小块记忆,记载着对此人的警戒。玛丽亚不是单纯的人类,除此外,还是柄危险的刀刃,走在哪里,哪里就会沾染上死亡的气息。这种人的技巧能在接近后轻而易举地切断绝大多数法师们的呼吸,更何况她心智还非常不稳定,试图自杀却在坟墓中苏醒,在空荡荡的钟塔里陪一堆疯子徘徊了无数年——每想到这一点,萨塞尔就颇为惊讶。她居然没疯掉。不过,哪怕她没完全疯掉,恐怕她也在发疯的边缘徘徊了,从她的病态和自恋萨塞尔就觉得这人非常不正常。   她几乎不使用疑惑的语气,通常都是直接对别人下结论,然后自顾自地决定对方的罪行,好像贵族对阶下囚定罪似得。哪怕她提问,也肯定带着逼迫的含义。   和她在噩梦那些同胞不同,这个女猎人五官特征和肤色都不正常,某种血脉让她的皮肤白得透明,如同烤过漆的白瓷工艺品;眼珠则没什么神色感情可言,毫无波澜,就像个空洞的玻璃珠假眼。他甚至能透过她闭起的眼睑看到清晰可见的血管,而她的皮肤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捏一下就会留下青黑色的瘀伤。   需要找机会把她杀了吗?   不,她似乎被杀过,犯不着冒着风险去得罪一个可能会复活的怪物。   “你的表情和杰曼很像......”玛丽亚低声道,走进两步,注视着萨塞尔的脸,“相似到难以置信。”   杰曼似乎是玛丽亚的老师,也是那个女人偶的制造者,是个老猎人。那位老猎人似乎对他这位学生怀有扭曲的感情,但是没有成功得手。   “这意味着什么,玛丽亚女士?”他微笑着问。   “病态且自恋的狂热份子,挂着微笑的表情制造屠杀,并且永远不会悔悟。”玛丽亚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对她的老师杰曼进行了评价,顺带也对他进行了评价。   萨塞尔收敛了微笑。耳边是风声,冰冷的风正扬起尘埃。   “你就这么揣测一个陌生人,玛丽亚女士?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   “正因如此,才叫揣测。”   “也就是说,你想用这个揣测来评价我的人格,评价我对你那些同胞给予的东西?”   “我不想评价什么,异乡人。我们都清楚禁忌是件诱人的事物,就像美酒和血液,令人难以抗拒。我们也都清楚你在寻求着什么,就像过去寻求旧神之血的劳伦斯那样......”   “你想为我做出决定吗,就像你想为你那些寻求秘密的后辈做出决定那样?你守在那个阴森的钟楼里,擅自为一切闯入那里的猎人定罪,然后把他们都杀得一干二净,直到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你的墓碑为止?”   沉默。诡异的沉默。   “是的,你在嘲笑我,你的确在嘲笑我,连这种轻浮的语调也很像他。”玛丽亚低声说,“我很多年没有听过这种嘲笑的语气了。”   “很恰当的嘲笑,是吗?当然,你最好不要把你对杰曼的不满引到我身上,”萨塞尔用忧郁的语气说,“要来一杯酒舒缓一下心情吗?”   女猎人没理会他,只是眺望着月下黑灰色的山脉,依稀可辨的卵石小路两旁立着长枪般的黑色松树,野草长满废墟的间隙。   “你也有学生吧,异乡人。”她终于开口。   “你又知道我有学生了?”   “杰曼是我的老师,我曾经崇敬过他。”   她话题跳跃得很快,但这句话是个缺口,萨塞尔准备仔细挖掘一番:“从这点来看,你和你的老师产生过巨大的矛盾,并因此导致了难以弥补的裂痕,你够可怜的。”   “你认为你的学生也会永远崇敬你,甚至是爱你吗,异乡人?”   看来有意的刺激并未受到成效,不过......薇奥拉?这个女猎人想预示什么?预示薇奥拉对我的态度也会变得像她一样?   “人心很难揣测。”萨塞尔道。有些事情哪怕是他也没法保证,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轻易下任何结论,“那么,玛丽亚女士,你对你的老师的崇敬,你对杰曼的崇敬,又是因为什么才破灭的呢?”   “他相信他的决断一定是合理的。”   决断?对那些在旧神的启示中发疯的受害者?还有那些在他们探索禁忌的路途中破灭的灵魂?   “你认为这个决断是错误的,你却想弥补后果,而他对此不可置否?”   “杰曼疯了,他想继续沿着禁忌的路途前行,”她的语调令人不快,“但我想就此停步。”   “我还以为这和他对你扭曲的爱情有关。”萨塞尔语气平淡地讽刺道。因为理念相反而分道扬镳,这倒算是挺有趣,——虽然没有扭曲的师生爱情有趣。   “我没有什么爱情可言。”她说。守墓人的爱情大概就只有墓碑,萨塞尔捧着酒杯,看着杯底剩余的一小洼酒,想到。   “那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因为你逃跑了,你没能阻止得了杰曼,所以你现在想阻止我了?”他继续挖掘她的伤口。 第五百零四章 真是艺术   长久的沉默,直到玛丽亚把视线投向远方。   “如果你不想回答,”萨塞尔往前倾了倾身子,手肘放在膝盖上:“那——”   “我可以认为那是你的朋友吗,异乡人?”玛丽亚波澜不惊的音调稍稍提高了,带上了咏叹的意味,听上去像是遥远洞窟里的回音。   萨塞尔扭过脖子:“怎么了?”   沉默。   起初他以为是在荒野里徘徊的兽化人在接近此处,后来他发现来人很眼熟,正是阿尔泰尔。她手边拖着一柄银灰色的长柄弯刀,脸上溅着血,身后那道黑色的裂隙里,拥挤的尸体堆摞在一起朝外溢出,就像是倒出麻袋的土豆。萨塞尔甚至能看到她脸上某种阴郁的微笑。   她朝他鞠了一躬。   然后是那个声音,金属切割空气的声音。大片灰尘席卷而过,雷鸣般的尖叫声在空中响起,就像是在打一个不恰当的招呼,银灰色的刀刃从他眼前的虚空中激射而出,——猛地悬停在他半米开外。他发现阿尔泰尔瞳孔稍稍缩起了。   萨塞尔耸耸肩,朝她举了举酒杯,就像在邀请公主殿下跳一支舞。   一道闪光熄灭,玛丽亚收回了不知何时拔出的刀刃。下一刻,碎片,比月光更亮的刀刃碎片,轻巧地溅落在地上,切碎了野草和尘埃。   萨塞尔瞥了眼瞳孔发红的女猎人,看到她嘴角挂起微笑,便摇了摇头。她的态度中有什么东西让萨塞尔感到寒意。依旧是沉默,但是这次染上了死亡的气息。“目前也许不算是朋友,玛丽亚女士。”最后他道。   “啊,异乡人,我可以认为这是一句真话吗?”   萨塞尔笑笑:“当然了,说不定我还会帮你对付她呢?”   “毫无必要,”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把手搭在刀柄上,“我只想和新来的客人打个招呼。”   “我想,你的招呼......”他继续把手肘搭在膝盖上,“有些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法?”   “该说是仇恨呢?还是杀意呢?”   “这是个错误,异乡人,”她闭上眼睛,平静地笑了,“我对语言不通的人没有仇恨。”   “哦,那就是当做屠戮兽化人?”   “也许不过是想让她感到悔意,用以弥补她所犯下的罪孽。”   萨塞尔现在能确认,当初正是阿尔泰尔杀了这个女猎人,接着闯进了那座腐烂渔村。   “首先我得声明,你刺我一刀,她肯定不会感到悔意的。”萨塞尔半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晃着手里的酒杯,透过红酒端详和女猎人对峙的阿尔泰尔,“我和那位公主殿下有点......不寻常的仇恨,不过我也和她一起待过很长时间。如果你想让她后悔,那应该很难,她的性格中几乎没有后悔这个词。”   “那就只能带给她痛楚了,只有痛楚才能留下足够难忘的记忆。”   “我还以为你要让她安息。”   “在数百年前,我让她安息过三次,仅此而已。”她感叹道,“我非常清楚,那些令人难以抗拒的秘密,还有闻风而来的求知者......安息,只有安息,才能让无止尽的欲望得以治疗,不幸的是......有些人总能重新从坟墓中踏出,异乡人,你也没什么不同。”   萨塞尔眯眼看了看玛丽亚,猜测几百年前的阿尔泰尔和现在有什么差别:“她复生了三次,然后把你放倒了?”   “那是个值得铭记的失败......我生命中的失败写在每一寸土地上,可我经历的那次手刃,无疑是最富戏剧性的失败。”   “她没和你交流过?”   “语言不通的人......”她庄重从容地拔出长柄刀,在四周的昏暗中,那柄刀闪烁着不自然的血光,就像是在流淌着另一个世界的鲜血一样。她反握着刀刃,轻轻咬在上面,侧过脸,把刀柄咬成两段,一段像是长匕首,另一段像是长柄弯刀。她的绿眼睛正在变红。“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   噢,语言障碍还真是个伟大的事物啊。   萨塞尔看见阿尔泰尔——或者说,阿尔卡·伊克雅努斯——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了。   ......   我早该料到......   棕色的皮革外衣在月光下像是黑色阴影,那个噩梦中的居民朝她走来。她似乎说了几句话,可阿尔泰尔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但是萨塞尔·贝特拉菲奥能听懂,不仅如此,他还能和那些语言不通的原住民顺利交流,并说服他们。是的,他能说服他们,和这些徘徊不去的幽灵达成一致。   女猎人低垂着刀刃,张开双臂,就像是要拥抱朋友。萨塞尔坐在远方的废墟上端着酒杯,朝她举杯示意。   “祝你好运。”她看到他这么说......真是艺术啊?   风扬起尘灰,漫过月光,闪着阴郁的深蓝色。阿尔泰尔似乎闻到更加浓郁的血腥味,与野草和尘埃的苦味混合在一起。   阿尔泰尔知道,尽管有过拥抱和接吻,甚至共同逃离过莱伊斯特的追杀,但他们两个都不可能会为此交出各自的灵魂。这种肤浅的情谊就像腐烂的麻布,一戳就破。她对这个黑巫师有爱意吗?也许有,但在威胁面前不值一提。他掌握了太多东西,不止是她的情报,甚至还有埋藏在阴影中的间谍,如果她没法查出他怎么做到的这一切,拔掉他的眼线,那跟把自己赤身裸体打包送到他床上任其玩弄有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是,她孤身前往莱伊斯特的墓穴,却没有收获任何东西,唯一可以接触到的战利品也没了。她必须警告萨塞尔,并让他为此付出代价,她知道,只有痛楚才能留下足够深刻的记忆......   她擦掉脸上溅落的血,把佩刀平举身前,轻轻敲击,一百柄悬浮的刀刃在她周围的虚空中升起。闪光的线条刺穿了残破的废墟、烟雾和飘飞的野草,空气嗡嗡作响。阴影中的女猎人如鬼魅般穿过飞舞的刀刃间隙,挽出一系列眼花撩乱的轨迹,就着断续的金铁交鸣一一击碎雷鸣般怒吼的兵刃。迸裂的金属碎片到处飞溅,融入烟尘中,对方的动作里有某种不属于人类的东西。 第五百零五章 我们的儿子   刺客。   和当初没什么不同,极其高明的巫师刺客。   阿尔泰尔踩着夜风的浪潮朝后退去,冷眼俯瞰快速逼近的鬼影。她驱使嗡嗡作响的长剑划出令人目眩的几何图形,劈过黑暗,朝前方切出笔直或弯曲的锋利轨迹。一百多道闪光的线条蔓延开来,无数剑刃编织成蛛网,朝远方汇聚。但下一刻,女猎人诡异的刀刃闪着寒光划过,就像飞速生长的树枝填满整个空间。   迸裂。无数金属碎片飞溅,反照着斑斓的月光。   她能感到她在钢铁的间隙中穿行,就像箭矢,或是完全不着力的黑色幻影,身后还残留着依稀可辨的污秽血气。如果给这女猎人一柄奥塔塔罗剑,那她就是帝国猎犬的精英,甚至能不声不响地取走高阶巫师的人头。   奇异的种族。这东西不是人,倒像是套着层人皮的伏妖。   她有过两次被斩首的经验,一次被劈成两半的经验。哪怕那早已是上百年前的记忆,阿尔泰尔也绝对不想再靠近这东西。她挥手,更多剑刃化作席卷的风暴,呼啸而去。   萨塞尔又在朝她举杯示意了,他还在用力拍着大腿,高声喊着:“Ho's!Ho's!”就像一个看猴戏的观众。女猎人当然不会明白这举止的意味:这是阿拉桑人看戏剧时的喝彩声,甚至连举止都和她那个时代的人一模一样。他在挑衅她......这是侮辱。   侮辱。   “你找的帮手不错,萨塞尔。”她低声说。   “嘘......你得省点力气,公主殿下,免得待会碎成太多块,让我没法把你粘起来。那样的话,你会后悔的。”   “那我的任务还真是艰巨啊?”阿尔泰尔把手贴在胸前,扬起下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会相信我们的决断一定是合理的,不管任何后果都不能让我们后悔,哪怕死亡本身也不能呢?”   “会的......公主殿下,我当然会永远记得您说过这些,毕竟您是伊克雅努斯五世,是我并不存在的国王啊。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你挂在绞刑架上,与象征王权的历史一起毁灭,化作被乌鸦啄食到一干二净的尸骸啊。”   阿尔泰尔的唇角折出一丝微笑:“那你看到月亮了吗,萨塞尔?看到它在发光吗?时机如此美妙,倒不如让我们来见证一些更有意思的戏剧吧。”   一阵大笑。黑巫师把杯中的红酒倒在地上:“这场无聊的猴戏以你见面那刀拉开序幕,公主殿下,如果不以你挨一刀当作收场,那就对不起观众的期待了。”   “不,萨塞尔,”阿尔泰尔轻轻摇头,“如果你就此下场,只留下一堆碎肉块和灰烬,那才合得上我的践行之礼。”   “月亮总会落下,但我不会死去。”萨塞尔答道。   “是的,是的!”阿尔泰尔张开双臂,就像是要拥抱他一样,“哪怕是奈亚拉托提普的黑暗也无法掩盖一切,哪怕是梦境迷道的月亮也总有一天会落下。诸神仍然能够看到我们,亲爱的萨塞尔。他们离我们很远,但我可以听到他们在迷道深处穿行,我甚至可以听到他们在斥责:世界的叛徒!世界的叛徒!”她朝他伸出手,就像要用她指间的阴影笼罩住这个黑巫师一样,她狞笑道,“他们在斥责:世界的叛徒必须死去。”   萨塞尔摇摇头,用温柔得出奇的眼神示意她安静:“不,他们在召唤我,他们说:我在寒冰的记忆中找到了启示。他们告诉我:我能在这记忆中找到责任,还有慈悲。但是,你什么也没有得到,阿尔泰尔,你什么也没有得到。”   “慈悲?你找到了慈悲?那这还真是艺术啊,萨塞尔?”   然后是那个味道,污秽的血的味道,一瞬间就颠倒了神智。   炽烈的血光,犹如横流的瀑布。咒语在舌尖绽开,阿尔泰尔抬起胳膊,连同幻影屏障被被向后推去,宛如小舟被卷入海啸。她后退一步,将刀刃猛刺在地上,用弧形的幻影屏障向周围分散压力。岩石和树木在血红色光芒的冲刷下粉碎迸裂,余波似雨点喷溅在建筑废墟上,发出腐蚀的嗞嗞声。在她前方,就是那个用低语声召唤出这血光的女人。   阿尔泰尔感觉到手臂发麻。   特殊种族的巫术?   又是一阵大笑,笑声像是一场风暴,甚至能盖过她无数剑刃的呼啸声:“月亮!你不也能看到月亮吗?你不也能感觉到它照在你脸上吗?就像这位女士的巫术一样!如此普通的东西也能包含着如此多的启示,我们都明白这点!”   “是的,我们崇拜同一个神灵,自然也能得到同样的启示。”阿尔泰尔用阴郁的冷笑声说。   “说过很多遍了,”萨塞尔道,又斟了杯红酒,朝她遥遥举杯示意,“这句话你说过很多遍了,我的公主殿下。”   “那你又得到了什么启示呢?”   他慢悠悠地摇着酒杯,“我看到我们的儿子在世界末日降临之际征服了古往今来最大的灾难。太阳是他的战马,人民是他的土地,光明是他的怒火。他在每个人心中穿行,就像是世界本身那样。你觉得这是个启示吗?”   阿尔泰尔让大地随着她屈张的手指迸裂,像层层叠叠的藤蔓朝那女猎人围聚而去,紧接着是刺耳的嗡鸣声。无数利刃闪烁着刺穿岩石和尘埃,将那里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网格。她露出古怪的笑容:“不,这不过是个玩笑,萨塞尔,你不会有任何子嗣存留。”   “啊,你说的没错,你也不会有任何子嗣存留,阿尔泰尔。”萨塞尔又把酒倒到地上,好像这预示着她的生命,“就像这杯酒一样,等那个年代降临的时候,你的血会流干,渗进泥里;你的灵魂会毁灭,飘散成灰;你的意识会破碎,扬进风中;你的任何痕迹都不会留下来,就像伊克雅努斯这个姓氏本身一样。”   歌声如沸腾的水汽,从那些残骸中涌出。阿尔泰尔驱使的剑刃在血红色的光芒中挣扎,只留下一堆腐蚀的残骸,坑坑洼洼,好像浸透酸液。更多剑刃落下,接着纷纷在铺天盖地的血光冲刷中溶解,在那空灵歌声召唤出的诡秘巫术中支离破碎,化作幻影。那女猎人全身都翻滚着、渗透着迷离的血汽,从血泊中走出,在蓝色的月光映照下仿佛鬼影,毫无感情的玻璃珠似得眼睛盯着她。   阿尔泰尔想到:这东西似乎把自己解放了,从某种约束中解放了。   作者留言:   wei,zaima?有刀片吗? 第五百零六章 贞德的疑问   也罢。   现在不值得为此付出更多代价,之后联系帝国的猎犬精英应对她即可,比如说......失踪的希尔维亚吗?   那个女猎人停下步伐,挺在那里遥望她,带着猎户检查猎物足迹那种例行公事的表情。她知道,阿尔泰尔心想,她知道她留不住我这个猎物。   阿尔泰尔踩着夜风向后退去,就这样注视了女猎人一会儿,想要把她刻在自己的记忆里。然后对方转身朝萨塞尔走去,金色单马尾在风中摇摆,脸沾道道血痕。阿尔泰尔最后看了萨塞尔一眼,他朝她举杯示意,两人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如此相像。在黑巫师身后,那座黑暗高耸的城堡直指夜空。   ......   萨塞尔远远看着玛丽亚收刀回鞘,朝他走来,随意地在破破烂烂的卵石路上选择落脚点。这人的眼睛还是像个死气沉沉的玻璃珠,似乎先前捕猎时燃烧的瞳孔只是一个错觉。   也许她天性残忍、嗜血,只是被难得的良知压抑罢了。   这种残忍来自何处?她的种族?   “你有思考过离开这地方,去我们的现实世界走走吗?”待到玛丽亚来到他一旁后,萨塞尔问她。   “没那个必要。”她说,不像是在回答,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的巫术很兴盛,玛丽亚女士,我想你对此最清楚。”萨塞尔说,打量着她的表情,“也许你能找到救治你那些病人的方法呢?”   “我不懂你们的语言和文字。”   “我可以教你我们的语言和文字。”   “也许我会考虑。”玛丽亚简短地回答道,避开了萨塞尔审视的眼睛。她和黑巫师擦身而过,朝千回之厅的城堡走去。   萨塞尔继续说:“我也可以把你那些疯狂的病人接到城堡里,让他们得到更恰当的照顾,让更多人寻找能使它们得以痊愈的方式。”   她脚步停下了,皮靴落在鹅卵石路上的敲击声清晰可辨。   萨塞尔使用了“它们”,而不是“他们”。他摆明了他对那些脑肿瘤怪物的死活毫不关心,只是将这个条件背后的目的本身传达给玛丽亚。这是他表示诚意的方式。对这种徘徊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守墓人,倒不如把事情讲直白点。   “你在和我谈条件,是吗?”   “是的,我在和你谈条件。”   “恐怕,”玛丽亚不动声色地道,“还没人和我谈过条件,而由于种种迹象,我也很难对你表达出信任。”   “我和很多人谈过条件,大部分人都有他们各自在乎的东西,我只是擅长把这些东西坦诚地摆出来。”萨塞尔道,“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在我们的世界旅行,翻阅你想翻阅的东西,仔细思考这个交易值得与否。我不会对你的自由有什么限制。如果你疑惑怎么才能联系我,你也可以去千回之厅问你的同胞。”   玛丽亚把脚步停下来,侧过脸,斜乜着他身侧的废墟。   “我想知道代价。”她问。   “在合适的时机到来后,我想让你为我卖命。”萨塞尔回答。   “这要求够荒谬的。”她说,但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   “卖命只是一个说法,更何况你也早就为你的猎人组织卖过命了,对吗?我甚至不会让你到处劳碌,劳碌到靴子里都灌满沙砾和碎石块。”   “那么你呢?”   “我通常会穿上凉鞋。”他摆出无奈的表情,笑了笑。   这是个不错的笑话,至少玛丽亚也动了动嘴角。   看到玛丽亚一言不发,萨塞尔又道:“我想说的是,你想治疗那些疯子的诉求也很荒谬,玛丽亚女士。我想你也明白,你一手制造的那些罪孽几乎是无可挽回的,对吗?”   “关于这点,异乡人,我没什么可回避的。”   “那你是否能考虑一下这件荒谬的请求呢?”   沉默。过了一阵,玛丽亚终于问:“为什么非要找我不可?”   萨塞尔耸耸肩:“因为我想找个更值得相信的人帮助,我快要被这个世界复杂的势力和阴谋逼死了。”   “理智告诉我,我不该答应,异乡人,因为我没看到我有哪里值得你相信,所以我也觉得你的理由不值得相信。”   “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足够少,足够孤立,这就是你值得相信的地方,不是吗?虽然承认这一点对你来说非常痛苦,但是,和你有联系的一切都已经死去了,只剩那些徘徊在钟塔的狂人。”   “你的价值观让我感到荒谬,异乡人,——非常荒谬。”   “这没什么荒谬的,和这个世界接触越深,就会有越发严重的危机感。我想对于面对这个世界的人,无论什么条件都是不够的,不是吗?”萨塞尔微微弓了下腰,微笑道,“当然,我们的时间还足够,你可以慢慢考虑。”   ......   光明神殿的裁判官贞德在半夜时醒来,脑袋仍然嗡嗡作响,浑身流汗。她记得昨晚喝的酒,也记得一场可怕的噩梦。她这段时间时常浮现的噩梦。   她一边咳嗽,一边从床上坐起身,走到这奢侈贵族居所的室内浴池里。她把连接内部回廊的门关上,手仍在颤抖。凉爽而不寒冷的空气。温和的烛火。这间按照阿拉桑王国风格建筑的浴池展露出身形,带有弯曲弧度的穹顶和墙垣,内部林立着厚实的石柱,天花板隐藏在黑暗中。每根柱子上都刻着风格迥异的浮雕,被闪烁的烛光清晰地印照出来。这里的蜡烛未免太多,每一次跃动似乎都会改变地板和浮雕的形状。尽管她不懂什么建筑风格,但这些浮雕据传是受阿拉桑王国末裔伊克雅努斯五世的雕塑风格影响,虽然稍嫌繁复,却带有难以言明的威严,就像死去的神明伫立在阴影中一样。   贞德喉咙嘶哑,皮肤刺痛。终于,她泡进水池里,让疲惫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没有经年不息的饥渴的飓风,没有翻滚的铅灰色地平线,没有被扯碎的山峦和参天古树,也没有那远古的苍白色。一切都那么平静。哪怕窗外查吉纳要塞尚未平息的暴乱,也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宁静。   莱伊斯特......她心想,这折磨般的记忆是哪来的? 第五百零七章 萨塞尔的折磨   应该就是萨塞尔,除此外,也没有其它联系能将这莫名其妙的记忆通过约束传递给她了。   这是个折磨,但这意味着什么?她沉思了片刻,意识到这问题在萨塞尔回来之前毫无意义。接着,她想起了令她在几周前醒来的第一次噩梦。短暂的思考之后,她想起来:   这噩梦给予的记忆变模糊了。   真的变模糊了吗?细节当然是一致的,但她在梦中感到的痛楚和情感却减轻不少,甚至无法把她在惊悸中惊醒了。   她当然记得最初的那次噩梦,一连串宏伟的图像伴随着强烈的情感瀑布迎头砸向她,将不知哪个时代的记忆化作一个个不连贯的破碎世界,切割她的灵魂和意识。能撕碎山峦的飓风撕咬着整个地平线,无数尸体随连根拔起的古树一起飞落。她牙关紧咬,在折磨中齿间渗出血迹。飓风像狂乱的锯齿一样缠绕着她的整个身体,撕咬她,扯碎她,让她浑身抽搐。   她把手掌压在眼睛上。为何她能坦然接受这些狂乱的记忆,为何她没对任何人倾诉过这些让人发疯的东西?就连米特奥拉也没有?也许她明白这是她承担的诅咒,来自黑巫师那个约束的诅咒。她非常清楚自己没法回避这诅咒。那么,这就是一场无聊透顶地承受吗?就像过去父亲每次喝醉了酒回到农庄时,母亲都要反复上演的戏剧:歇斯底里地追问缘由,明知没有任何答案;而父亲每次一言不发地缩在床脚,母亲明知逼迫会招致不可避免的厮打,还是要拽着他的衣服哭,最后在必定上演的暴怒中被踢打到尖叫呢?   这就是母亲最后信奉了邪教,将一切付之一炬的理由吗?   是吗?   体会这种诅咒般的承受本身就是折磨了,干嘛还要这样追根究底呢?   又是那刺痛,冰冷的寒气穿透脊椎,包围了她的灵魂。未知的迷道气息通过萨塞尔的约束攫住她的心脏,她把脸埋在水池里,让自己的整个身体淹没其中。莱伊斯特?统御主?雪魔族的迷道?荒谬......这太过荒谬!她握紧拳头,但寒气却通过神经束蔓延到肩头和手指,远古的苍白色上那横冲直撞的飓风透过窗户闯进来,锉刀刮擦钢铁般的嚎叫仿佛就在身边。她什么话都没说,死咬着牙,捏碎了水池边缘的大理石,整个身体都在不断发抖。   这就是古老迷道的触觉:原始、残暴、血腥,渗透着狂乱的寒气。这和光明迷道温暖的触觉完全不同......完全不同。   她费尽力气才找到呼吸,然后她感到头顶的温暖呼吸声,还有纤巧的手指在按压她肩头。   这就是我要承受的,萨塞尔?这也是你在承受的?   像其他许多来自萨塞尔的问题一样,她心中也早就有答案。   这个黑巫师在软弱的表现下藏着黑色的牙齿和利爪,而且还随着战争的演化愈演愈烈,也让他相比刚转生到囚牢的那个逃亡者越走越远。战争把他温和的一面揭下来,并帮他打磨好染满血迹的爪子,最后又套上一层似是而非的皮,让他得以装得和以前很像。等他开始一点点用他的想法侵蚀她的信仰时,贞德就明白,有些事情的确没法回到过去,也永远没法回到过去了。   我的考验早就注定了。贞德心想。并非贝尔纳奇斯有关莱伊斯特的任务,而是承受这个黑巫师的任务。   释放他必定会造成灾难,必须要约束他,必须要......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入现实,于是她仰起脸,看到米特奥拉学士。她坐在浴池边上,刚才捏着她肩膀的也是她。   “我也在这里......沐浴,”米特奥拉说,“你还好吗,贞德殿下?”   “我没什么不好的。”   米特奥拉抿了抿嘴:“你看上去很痛苦。”   “这是考验。”   “我的意思是,”米特奥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想要一个人安静思考也是种选择,但如果压在心里的事情太沉重的话,说出来,会好受很多。”   有什么好说的?我的痛苦早就注定了,发牢骚又有什么意义?   怎么可能发牢骚?   在这个越来越乱的世界,各大势力都在为切实可见的利益还有触手可及的敌人战斗,先别说那些掌握着无数人死活的领袖:光明神殿的教宗,帝国的女皇,自由城邦的不朽者们,狂热的天玛斯,心怀叵测的神明,降临之年的征兆......单单是她贞德,死在她手里的无辜者或不无辜者堆起来就能掩埋一条河流,更别说是因她的命令倒在战场上的尸体了。发这种无聊的牢骚又有什么意义?说她在为了某种不见踪影的怀疑约束一个黑巫师?或者说,包庇一个黑巫师?   出于担忧?我看是出于私心吧?她在战场上把这么多鲜活的生命送到死亡的怀抱里,不管里面是不是有无辜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却在包庇一个躲在光明神殿内部的黑巫师?同情?有人会同情这个?我看只会当成笑柄吧?   她甚至能想到某个叫阿尔托莉雅的人用看猴戏的表情为她鼓掌:虔诚的裁判官在包庇一个黑巫师!居然还说这不是出于私心!简直是艺术!   闭嘴!你这个该死的僵尸脸!我要杀了你!   是的,这只有我能承受。   贞德不禁想,她有没有过哪段时间不用面对内心的恐惧?那恐惧就像她内脏上突然出现的空洞,就像她忘了她和这个黑巫师达成的约束会导致的问题。哪怕萨塞尔不在这里,都有东西在对她无声低语:你必须做些什么......但她当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在她能明白她到底该为此做什么之前,她承受的所有折磨都像是一处空虚荒诞的哑剧。   哪怕米特奥拉这种人也不可能理解。   只有萨塞尔那个该死的......那个该死的黑巫师能理解。   所以他在的时候,她才会感到荒谬的忘却,他进入她的时候,她才能感到荒谬的安慰,好像捂住眼睛就不会看到不详的征兆一样:既然一切折磨的源头就站在这里,那何必去考虑更遥远的事情呢? ⑥ 瑟比斯的记忆 第五百零八章 光明神殿的仪式   羽蜥龙,光明神殿的巫术机构培育的混血龙类,因长满白色羽毛而得名羽蜥龙(我起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传开了);成年个体的牙齿近似鲨鱼,有带弯钩的利爪,瞳孔呈现为昆虫式的复眼,动态视觉非常厉害;由于无法在脱离人工繁育的情况下成长,野外并不存在这种人工培育的生物。   贴条:对了,差点忘了说了,这东西不吃草,也不吃肉,但是会咬人。那个偷着笑的牧师后来告诉我说,羽蜥龙不吃这个世界的食物。它们的主食来自光明迷道,会在牧师的帮助下张开迷道汲取食物。   ——阿斯托尔福,《旅行见闻,卷一·勒斯尔卷》   ......   千禧年一四五九年,初春,查吉纳。   查吉纳沸腾了。   在宏伟的卡尔沙坦纳港口,黑色玄武岩拱门投下压抑的阴影。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在拱门下堆叠的物资箱上叉开腿坐着,视线在壁画浮雕上停留了片刻,接着,又扫过列队走下黑色战舰的白袍契鲁希德骑士。他转向米特奥拉,打算提醒对方,光明神殿统率的勒斯尔军队正从查吉纳正式大规模踏足这片大陆。你应该跟着贞德去迎接这些狂热的信徒,而不是靠在物资箱上盯着我。   以莱伊斯特这件事的结束为标志,光明神殿终于开始大规模派遣军队至此,这也意味着贞德即将被召回,意味着他深入接触光明神殿老巢的时间越来越近。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想法究竟困扰了他多少次?萨塞尔数不清。   虽然不怎么想承认,但他确实排斥那块由光明神殿主导的土地——特别是那地方根本就没有黑巫术发展的环境。若能哄得贞德忘掉信仰该多好!可是,作为在勒斯尔最虔诚的国家之一出生的村姑,贞德有着无可质疑的信仰。有些改变是她没法做到的,萨塞尔清楚,这女人几乎不可能被他劝服。   但我迟早能做到。大概能做到。   萨塞尔倚着拱门坐在这地方,盯着卡尔沙坦纳港口外的黑鹰广场——靠近要塞中城区的游行广场。从勒斯尔的战舰上走下的每一个军团都穿着异国风情浓厚的着装,在各自国家的旗帜下列队前行,组成的方阵覆盖满了整个广场。大片阴影遮住了太阳,晨风吹过,成千头颈边围着金边缎带、躯干包覆着钢铁甲胄的羽蜥龙载着巫师和奥塔塔罗弓手,掠过广场上空。几百条镶嵌着白金缎带的彩旗在军阵上空飘摇。方阵间留出一条宽阔的大道,直通远方搭建了一个季度的光明神殿礼坛。在礼坛更后方,则是刚搭建了半个季度的新总督府邸,要塞、庭院和走廊呈现徐徐向上的坡地,一直延伸到薄雾笼罩的半空中。   这礼坛是法里夏斯的人修建的,道路则是卡斯城的人修建的。自从法里夏斯城邦因莱伊斯特而陷落后,法里夏斯的将军苏拉斯摩不仅没有考虑反攻,还找莫须有的理由处理了理事会里持反攻意见的贵族,接着直接率军投靠光明神殿。以此为代价,这人换来了难以估量的政治地位,还以各种手段攫取了查吉纳的统治权......   现在光明神殿派遣的军队,就是他这场赌博收获的赌注。至于接受苏拉斯摩宣誓的人,那自然是贞德——当时查吉纳要塞光明神殿队伍的最高领袖,见证那一幕的也有萨塞尔。   借用阿尔泰尔的一句话来说就是:真是艺术。   他借着羽蜥龙的阴影眺望尽头宏伟的礼坛下那个遥远的人影:贞德代表此处光明神殿的最高领袖,正在迎接勒斯尔派遣的援助军队。虽然她还是穿着那套战场上的盔甲,不过多披了件华服战袍,却显得肃穆庄重到出乎预料。在贞德身后的礼坛前,裁决骑士的队列呈半圆形将她包围,重重地伫立在阳光下的道路上。骑士们披着沉重的链甲,身着白灰色相间的罩袍,脸上扣着银白色的战争面具,像神灵一样毫无表情。那色彩在阳光下刺目极了,这使贞德像是迎接使团的骑士王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主导这种仪式吗?”萨塞尔问米特奥拉。学士还在吸通心粉,并研究她手里的象牙筷,上面铭刻自由城邦过去诸位伟大立法者的名讳。他百无聊赖地猜测,米特奥拉是不是准备把这玩意当作地方纪念品拿回去。   米特奥拉点头,咽掉嘴里的通心粉,才用粘粘糊糊的声音道:“那次不列颠和法兰西的战争结束的时候,贞德殿下拖着破破烂烂的战旗只身返回,只旁听了裁判所对几个地方主教的宗教审判。”   萨塞尔耸耸肩:“那听起来可真够凄惨的。”   “但是,萨塞尔阁下,这也是她祖国的人民把贞德殿下称作圣女的理由。”   “抛弃权利的国王和将军总是会受人崇敬,或者说......同情。”萨塞尔从挎包里掏出法里夏斯的贵族送的象牙筷。他端详了一阵,发现自己根本不懂这玩意怎么用,最后便用一根象牙棍子从米特奥拉碗里挑了点通心粉。   米特奥拉犹豫了一阵,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才道:“也许你说的对。”   “怎么,听不惯我的口气吗?”   “你太现实了,萨塞尔阁下。”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愤世嫉俗。”萨塞尔耸耸肩,再次朝米特奥拉的通心粉伸筷子。但她不动声色地把碗挪开了,还拿自己的筷子挡开了他的筷子。米特奥拉的动作很轻巧,象牙棍子碰撞的声音也很清脆,使得这一幕就像是两个剑士在斗剑。   萨塞尔咳嗽了两声:“那种叫羽蜥龙的玩意是你们培育的吗?”   “是的,”她说,“由格谢尔殿下主导,我们培育了很多亚种,还有很多根本没法繁殖的失败品。这批是最近才完成的族裔。”   “格谢尔是谁?”   “格谢尔殿下是光明神殿所有学士的领袖和导师。”   “也是你的导师?”   “不,我是成为高阶巫师后才加入了光明神殿,我的导师是我的父亲。”   “你能别老是挡着我吗,米特奥拉?你太吝啬了,这样你还怎么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学士?”   “不,萨塞尔阁下,我认为你根本不想享受食物,只是在享受挑衅和戏弄我的乐趣。” 第五百零九章 贞德的意义   “可你看上去也不会生气。”   “我会生气,萨塞尔阁下,这并非是谎言。”米特奥拉说,“但你总能把握到那条线,就像骑手总能把握好操纵马匹的那条缰绳一样。”   “这种形容可不怎么好听。”   “我只是实事求是,你不是一直有试着牵引贞德殿下的缰绳吗?但她显然无法被你驯服,这是你如此困扰的原因,也是你在这里找我打发时间的原因。”   “那你觉得我也在牵你的线?”   “不,我可没有缰绳可以给你牵引,萨塞尔阁下。我只是个观察者,尽可能小心地去注视我感兴趣的事物。”米特奥拉咕咚咕咚喝下一口鸡汤,续道,“对我们来说,历史、语言、习俗和情感,这些所有事物决定了我们该怎么说、怎么想、怎么做。它们就像缰绳牵引着马匹一样影响我们的思维,让我们能够维持这个称作社会的东西,也让我们拥有野兽未曾拥有的秩序。如果这些丝线断了,那秩序就会崩溃,社会就会混乱,文明也会倒退。”   “你在借此警告我?”   “也许我的确在警告你,萨塞尔阁下,我可以读到你对这些秩序的轻蔑,你甚至会试图通过拨动这些丝线去影响别人、操纵别人,不着痕迹地把你的思维刻到他人灵魂中去。贞德殿下困扰的一切正是你如此尝试的结果。卡莲修女尚在我们这里的时候,我想,你也几乎做到动摇了她的信仰这点。”   预料之外的洞悉让他犹豫了片刻。   卡莲吗?也许吧。不管是在她眼前为救她而死去,还是和她缠绵过不知多少日夜,这都不是这段感情的决定性因素。卡莲这样的人情愿为信仰而死,情愿为信仰放弃自我,或者说几乎就要放弃自我了,又怎么会为这种世俗的感情产生动摇?   他在她灵魂中留下深刻印记的原因不是这些,而是他夜以继日的干涉动摇了她的信念,还差点用言语让她信仰崩溃。这种痛苦和挣扎孵育出了足够强烈的情感,才得以让他在某个契机里终于把她抱到怀里。   但这还不够,他想要的不止这些。   “你说话有些过于坦白了,米特奥拉学士。”萨塞尔侧过脸来看她,不出意外地瞥到她毫无波澜的瞳孔。“实事求是的说,每个人都在试图支配身边的人,每个人也都在被约束,”他意有所指,“我想这也是我们追求安全感的方式之一。”   米特奥拉就这么盯着他,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世界不会总如我们所愿,萨塞尔阁下。”她说。   萨塞尔眨眨眼。这一瞬间,他的意识似乎远离了光明神殿的仪式,从卡尔沙坦纳港口升腾而起,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过去,看到过去他完成的行动和那些行动的后果,看到他得到又失去的东西,看到迄今为止每个决定可能走向的可能性。   戴安娜·卡文迪什的迷茫,寒冬狼神的低语,莱伊斯特的记忆,瑟比斯的知识,贞德的挣扎和痛苦......   是的,是的,我犯了错误,毕竟世界不会总如我所愿。有些事情已经再也不可能挽回,那至少要保证我不会损失更多。我已经付出了这样的代价,那放手根本不可能办到:戴安娜和她的才能是我必须要把握的东西,她必须是我的;不只是戴安娜,贞德无休无止的痛苦也必须继续,我不可能为了她放弃我迄今为止积累的一切。迟早有一天,我和贞德会互相把彼此逼到绝路上,逼到再也无法逃脱的地方,到那时,就看谁能说服谁,谁又会迫使自己做出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了。   萨塞尔当然不会把某个时刻的触动延续到整个生命里。   “那你觉得我身上也有缰绳吗,米特奥拉?”   她点头:“是的,萨塞尔阁下,至少在我眼中......贞德殿下就是你的缰绳。她可以把你留在地上。”   “你对光明神殿可真够不忠诚的。”   “我只是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地方。”米特奥拉语气平淡。   可以栖息的地方......   这是个很关键的信息。应该尝试拉拢一下米特奥拉吗?应该告诉她真相吗?当然不能是全部真相。   单独来看,这样的坦白没什么坏处,正如他所说,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在试图支配身边的人。米特奥拉这样明了世事的人不会不明白这点,甚至对此深有体会,也就不会因此对他产生偏见。问题在于她的想法和她思维转变的方式还是很难揣测,或者说,非常不明显,自制力也强烈到不可思议。她似乎能看出他和贞德间的一切问题,也能猜出他有很多问题,却只会沿着这问题摇摇晃晃地走上两步,在上面提点几句,然后缩回原地,一言不发地把一切记录在她那本书上。   那他该怎么对付她?   试图让她产生同情?   但这也许对这个人没什么意义。“对于我熟悉的每个人,”米特奥拉曾说过,“我对他们的理解都胜过他们自己。”   那,米特奥拉和阿尔泰尔的见面又是怎样的呢?   这时,号角齐鸣,枪柄齐声敲击地面。神殿祭司吟完了祷词,鞠躬退下,也完成对贞德的打理,几个身着华服的引路人来到礼坛下方的道路尽头。神殿骑士紧随跨坐在礼仪马匹上的裁判官——当然,她如今的意义自然不止是裁判官——身后,更后面跟着随从,引路人则示意各国的统帅在安静的黑鹰广场上面对礼坛的方向等候。他能看到,贞德的盔甲换成了仪式用的银白色甲胄,身着蓝白色相间的披风,戴着光明神殿的仪式用冠冕和缎带,朝勒斯尔那些统帅的方向缓缓前进。   她所至之处,广场两侧的士兵们纷纷跪下,连羽蜥龙也落在地上,就像她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风吹麦田的尾迹。这一幕几乎能使人窒息,甚至连他都莫名其妙地屏住呼吸。极目所见,所有人都在回应一个人的心声,回应一个人的挥手,极目所见,甚至更远......   更远。   萨塞尔明白贞德的意义了,这次他真的明白了。光明神殿想要打造的肯定不是一个裁判官。迄今为止的一切对贞德来说都是个考验,考验失败意味着死亡,但若是考验成功......   他在想,当初他转生到那座该死的监牢真的就是个意外? 第五百一十章 你完了萨塞尔   天知道。   萨塞尔继续眺望贞德。现在她离得更近了,足以让他看清对方身上的装束。贞德的头箍被光明神殿的祭司卸掉了,取而代之则用缎带将头发扎起。这倒没让他感到奇怪,那玩意本来就是个人风格浓厚的装束,当然不可能允许带到仪式上。此外她穿着仪式用的修身银甲,考虑美观多过实用,下则身套着金边装饰的白袍,那也是光明神殿的高级神职人员服饰,和主教会穿的服饰相似,但本身设计混杂着军队制服和祭司法袍两种风格,是神殿骑士专有的样式。   这时她的确美的出奇,仿佛整个身体轮廓都散发着淡金色的光晕,就像是联结着更宏伟的事物。   也难怪被人叫圣女殿下。   漆黑的拱门上传来鸟儿振翅飞翔的声音,在洁净的晴空下高高扬起。阳光穿过飘舞的旗帜,倾泻而下。至于贞德挽起袖筒的那支手臂,在舞动的旗帜下显得如此平稳。她肌肤上的圣油在阳光下闪耀,那上面铭刻着经文,光明神殿的经文,就像每个高级神殿祭司手臂上才会有的纹身。   萨塞尔猜测,如果把自己的种子涂在她手臂上,拿自己的下半身擦过那些神圣的经文,最后用她备受尊崇的旗帜擦拭自己的那里,那一定会感觉很奇妙。   这可能吗?   谁知道。   寂静无声,寂静到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贞德拿左手提着仪式用的银剑,抬起挽着袖筒的赤裸右臂,向上高举起光明神殿的旗帜。她沉默不语,用灼灼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那些人。寂静。除去少数对信仰缺乏敬意的贵族,很多人甚至连呼吸也都忘记了。这些狂热的疯子跪拜在那段经文下面,就像在用裁判官金色的荣光洗涤灵魂,甚至有人在亲吻土地,感谢对真神纯粹而完满的服从......   贞德的眼睛就像是两颗燃烧的火炭,射出越来越强的灼烈目光。   于是在这神圣的寂静中,响起了她的声音,起初和初春午后的阳光一样明晰温暖,逐渐变得越来越高昂,最后变作震耳欲聋的撕裂人心的可怕怒吼:“在这片土地上,这个包庇邪神及其族裔的帝国,他们的存在就是对神的侮辱。当我走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当我伸手触摸这里的时候,我的灵魂就能预感到可怕的未来——天变黑了!太阳变红了!像是血!我看到将要降落瘟疫和诅咒的暴雨!我看到城市和山岩都要破碎,像冰雹一样倾落下来!但我要问,——这是为什么!”   萨塞尔眯眼看到那些祭司跟随着贞德,神殿骑士们则一一下跪,他感觉到裁判官的声音中掺入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阳光在苍穹下曝晒着大地,鸟儿惊起巢穴,羽蜥龙低吼,贞德的声音正让听者的神志变得疯狂。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不是在宣读仪式的致辞,而是在说呓语,突然间就把这数以万计的人牢牢抓住,推动着他们的灵魂奔跑,就像是暴风席卷落叶。它能在人们心中激发出热情和崇敬,甚至是思想,不仅仅是迷茫和狂热,它只靠语调就能煽动激情和愤怒。   萨塞尔瞥了一眼米特奥拉,确认她眼里没有近似的情绪,才继续听。   贞德那金发飘扬的前额下金色的瞳孔燃烧着怒火,赤裸的右臂挥舞着旗帜。   “时间到了!我们不能再和他们的商队维持交易,我们不能再从他们肮脏的手中购买珍玩,我们不能再用金币换取他们污秽的巢穴里生产的粮食!谁再与他们交易,谁就是不可饶恕的异端!我们不应该压制怒火,因为我们不应该忘记自己被邪神的族裔践踏的过去!因为我们不应该再同出卖自己的国度交媾!我们要转动锁头里的钥匙,打开那些异端藏污纳垢的小箱子——把他们罗马的臭气放出来,不然,人们就要在里面窒息了!怒火,信徒们,我们要展示怒火!”   萨塞尔在滚雷般挥舞着手臂的信徒中眺望。极目可见,人群如暴风中的浪潮一样涌动,雷霆般的嘶吼连成一片,就像无数在水面上呼吸的鱼,尽管越来越洪亮,这些嘶吼还是能被贞德的声音盖过去。   “我把话说出来,那些和罗马人维持着交易的异端都要吓得脸色煞白,因为他们出卖信仰换取财富的基础都要动摇!但是,我们不应该忍受,我们不应该忍受那些不洁的、藏污纳垢的、亵渎神明的手玷污我们的精神!任何一个在光明注视下成长的信徒,都不应该再染指这种污秽的行为!我们理应诅咒该受诅咒的他们,我们不需要他们令人作呕的冠冕!”   战争。   “战斗!”贞德挥舞着旗帜高喊,“我们!要!战斗!”她通过无数高举的双手将她发出鸣响的词句传向四面八方。这些词将揭开无比可怕的未来的幕布——而且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一个序幕。   人群彻底爆发了,成千上万个声音与贞德相呼应,好像田野里在狂风吹拂下的麦穗,麦浪起伏,后浪推前浪。成千上万个号叫声与武器撞击盾牌的轰鸣汇合在一起,响彻整个广场,震撼着天空和大地。萨塞尔的思绪在这狂热的暴风里越来越清晰,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无比清楚,必须在贝尔纳奇斯挡住帝国侵略的脚步,必须避免这条战线被打穿,避免这条战线成为帝国占据七城大陆的新补给线。   这也不过是序幕。   然后贞德突然把目光落在他脸上......神圣得不可思议的目光。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有祭司伸手将仍然盯着他们看的米特奥拉引向一旁。萨塞尔猛然间发觉,这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站着,自己则正对上贞德那张年轻的令人讶异,却仍在用金色的荣光洗涤着遍地跪拜人群的面孔。   四周的人群在高喊,但他们之间却安静的不可思议。   贞德的神情平静,她的金色眼睛闪动着......闪动着......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柔,没有其它任何人能听见:“去议事厅等我,萨塞尔,否则你就完了。”   萨塞尔什么都没说,直接压低兜帽离开了。这种场合他要怎么发表意见?他建立了这么长时间的心理优势就被这一轮宏大的仪式压灭了?好像他就是被她信手掐灭的烛火?   他在狂热的人群里挤出一条路离开,某个念头仍让他的脑子僵硬不已。   如果这种状况一直维持下去,那我们的立场可能会倒转。   那样的话我真就完了。 第五百一十一章 我的骑士萨塞尔   ......   祭司在一间宽敞的隔间门前停下来,用庄重的手势推开门,现出紧靠议事厅的黑暗隔间。进去面对神圣吧,他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萨塞尔半躬身子朝他示意,看到祭司露出满意的微笑,才走进去。这种蠢人真好对付。   隔间内部比议事厅闷热,也更阴暗,燃烧的蜡烛缭绕着烟雾。房间的拱顶和墙壁上可以看到未完成的壁画,还在墙壁上挂着许多绸缎,大部分绸缎以金线绣着光明神殿的徽记,还有一些绣着象征苏拉斯摩权势的家徽——阴燃的木柴和水花,意味着他能按自己的意愿煽起战火和用和平的水花将其熄灭。有专门光照的长椅上,贞德向前倾着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朝他的方向看来。她身周站立着几个侍从和骑士。   萨塞尔平稳地单膝跪下,行了标准的神殿骑士礼节,神情肃穆,眼角瞥见摇曳的蜡烛上盘旋着升起一道细细的烟。真是艺术。   “起身吧,我的骑士。”贞德说。“你可以待在我身侧,在此之前,”她伸出手,“我要求你跪下来亲吻我的手背。”   贞德还是穿着那套仪式银甲和白色底袍,带金边的袍子上缝着她的信仰和国度的徽记。她的金发又留长了,但用缎带扎成单马尾,得以显出脸颊的线条,这也是仪式的要求。她表情平静自若,符合礼仪规范要求的庄重程度,半眯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微妙的敌意,不过这实属正常。   至少这算个好的开始......也许算。   萨塞尔深吸一口气,同样表情庄重地握住她的手,以符合礼仪规范要求的程度亲吻了贞德的手背。   “您能抽出时间接见我,令我倍感荣幸,贞德阁下。”   “尽管你是我唯一的骑士,但这次见面也比我想象中要难得的多,萨塞尔。我这一生中,哪怕是上次对不列颠的战争,也没有过这么多人吵着要来烦我,要我听他们争论。”   “因为指挥权的问题?”   “还能为什么?”   “那么您准备怎么交接呢?既然您知道自己即将被召回,那您有考虑过谁能承担率领这些人的责任吗?”   贞德扬了扬眉毛:“我当然知道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如果你打算抨击我的想法,萨塞尔,那我劝你仔细考虑考虑。”   “巫师哪里懂什么权力斗争,贞德阁下。”   “你懂得比我想象中要多,萨塞尔,远比我想象中要多。要不然,你也没法在罗萨群岛的地下指挥那场遭遇战。对吗,萨塞尔?”   萨塞尔斜瞥了眼那些面无表情的骑士,才道:“您的想法毫无缺陷,阁下,我只是担心战线和后勤的问题,还有和我们过去没什么区别的指挥权问题。”   “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处理指挥权的问题呢?让他们在这地方打擂台吗?”   “也许是因为您要被召回这件事必定会发生,您需要转移去更重要的战场,所以才会有这种问题发生。”   换句话说,如果你留在这里,就能避免这个复杂的问题。   “这是教会的谕令,萨塞尔,”她双手十指交错,手肘搭在膝盖上,朝他前倾身体,拿阴冷的目光盯着他,“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教会要是命令我杀了你,那我就拽着你一起下底层迷道,萨塞尔。她的眼神是这么说的。   萨塞尔眉毛动了动,继续单膝跪在地上:“是的,我明白。”   贞德哼了一声:“你明白就好。我还会留在这里一段时间,足够我处理这帮人的因为信仰不纯粹导致的利益分配和指挥权问题。”   “也许是因为您的信仰太过纯粹了,贞德阁下。”萨塞尔不动声色地讽刺道,他确认这是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懂的讽刺,“我们要面对的可不只是帝国一个敌人。等我们离开之后,这些人有一支庞大的军队要喂饱,一堆因为习俗招致的纪律问题要约束,一群本地的不朽者和领袖要和他们耍阴谋;他们将不得不在不熟悉的土地上作战,不仅得考虑补给和后勤由谁负责的问题,还要考虑面对他们此前从未面对过的敌人。”   “不,萨塞尔。”贞德朝后倾身,给自己倒了杯酒。她身后的侍从和骑士浑身冷汗地保持沉默,谁也不敢多说话,甚至连指头都不敢动一下,更别说是指责萨塞尔话语中的不敬了。“对某些贵族而言确实如此,”她说,“但对于更多人,这场战争是让他们肆意挥霍掉的人生得到救赎的机会。我们要消灭那些必然带来灾祸的邪神眷属,还有阻止和它们同流合污的阴沟角落继续蔓延——这就是这场战争最真实的一面。污秽的事物无法得到容忍,我们都知道——邪神和它们的眷属会带来什么。”   贞德抿下一口红酒。一时间,她盯着手中摇曳的血红色酒浆,似乎完全沉浸在酒杯中,不过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萨塞尔相信,这个女人从来不曾真正醉过。“我们都知道,萨塞尔。”她道。   “这将是考验,信仰给予的考验。”   “是的,你说的很对,萨塞尔。”贞德扬起眉毛,似乎惊讶他能说出这种话,“就像祈祷一样,信仰给予我们的考验是永远不够的,不是吗?每当我看见背叛或者暴行,我的心中都会呐喊:‘惩罚这一切,让这一切全部都见鬼去。’但你知道吗,萨塞尔?正是‘考验’这个词拯救了我,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动力。假如在法兰西战争里那些里通外合的贵族只是表象呢?假如那些倒向不列颠的教士只是很小一部分呢?我反复自问,假如那些看上去是祸害的家伙当真有大用呢?假如他们平时意味着丑陋和贪婪,在关键的战时却意味着机会和善行呢?”   说出最后一段话之后,贞德屏住了呼吸,她身后那些骑士和侍从也莫名其妙的松弛下来,就像是因为迷茫而失去了紧张的情绪。   “信仰真的这么困难吗?除了腐败的野心和贪婪的利益追逐,我经历的,我见证的,就真的不能拥有更崇高的目的吗?在不列颠的那场战争中,我宽恕了太多人,太多人,萨塞尔。我杀的人多,但我宽恕的人更多,哪怕冒犯我最过分的那些张狂的贵族和教士,只要他们能为那场战争做出贡献,那我就能宽恕他们。如果这点可能都不存在,萨塞尔,那我的生命还有我的宣誓,就毫无意义了......”   “我明白,”萨塞尔用装出来的悲伤语气道,“战争结束后,您拖着您破破烂烂的旗帜只身远离故土,就那样回到您来的地方。除去您被青草淹没的足迹外,您什么都没有留下,也什么都没拿走。”   贞德似乎想哼一声,可看到那些被他这句话说到动容的骑士和侍从,却闭上嘴。萨塞尔明白,她知道他这句话不过是应付场面,也知道他这个黑巫师根本不可能认同她的信仰,但她更知道,他同样擅长用语言渲染情绪,不动声色地把敌意变成好意——不管是门口的祭司,还是这里的骑士和侍从。   萨塞尔朝她摆出安慰的微笑:这帮蠢货真好对付,你觉得呢? 第五百一十二章 你亲爱的卡文迪什小姐   那些骑士和侍从继续保持沉默,贞德眼里的情绪则逐渐减弱下去,变成苍白的追忆。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想起身后的侍从,又住了嘴。   她让骑士们退下了,一些人跟随着拉米罗走了出去,另外一些——包括刚从勒斯尔乘船至此的侍从——则跟随引路的祭司退入议事厅。   “你还要讨论什么?”   贞德朝关死的门看了一眼,直接把他一把拽到眼前。   “现在查吉纳要塞是苏拉斯摩的,苏拉斯摩则是光明神殿的。”她说,“我知道你和他的私生子伊吉萨关系很好,你甚至还打算帮他捞出他的情人,但你最好不要把你那些见鬼的巫术透露出去,否则我们就完了。”   伊吉萨·克里加特斯,苏拉斯摩将军的私生子,间谍总管,在法里夏斯有个情人。法里夏斯失陷后,他和他的情人就失去了一切联系。当然,苏拉斯摩肯定不会帮他私生子捞情人的,帝国也根本没有赎买制度,只会把原来的贵族贬作奴隶。   “也许你能和我撇清关系。”   贞德的表情很不耐烦:“这毫无意义,每个人都会知道我们有什么问题。”   “但这样可以拖延时间,你不是圣女吗?”   “拖延什么时间?”贞德反问,“凭什么我要把我和你的关系遮遮掩掩地挡住?圣女算是个什么玩意,玻璃做的装饰品吗?摔一下就碎了?男人碰下一下就破了?”   萨塞尔耸耸肩,盯着他被揪住的衣领:“大概就是用来象征神谕的......”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贞德厉声道,“萨塞尔,你给我记住,我不是神谕赐予的象征,我是神谕赐予的刀剑!我带来的不是救赎,我带来的是苦痛!我要做的不是解放一个国家,我要做的是打碎邪神的眷属强加在虔诚信徒上的枷锁和苦难!我要做的是将顽固不化的渎神者丢在光辉的火焰里,让他们得到净化!”   “那么,区别在于何处呢?”萨塞尔平静地问,“贞德阁下?”   “区别?”贞德的语调中带着惊奇,又把他扯了一把,“萨塞尔,我掌握权利,我主导战场,我的意志所向的地方就是虔诚的信徒们剑锋所向的地方。我只接受建议,我不接受自以为是的命令,萨塞尔——只是,最近!似乎全世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权威的战术家,甚至包括他们的亲戚,对吗?”   “你马上就要迎接一批认为自己是权威战术家的虔诚信徒了,他们也会觉得其它人——只要不是他们的亲戚——都是蹩脚的脓包,是靠关系上位的蠢猪。”   贞德哼了一声,没理会他的嘲笑。   “这就是神谕赐予的象征和神谕赐予的刀剑的区别。”她说。   “是的,我非常明白,贞德,你迟早要继承裁判长的地位,是吗?”   贞德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啊......萨塞尔,不用阁下这个敬称了吗?”   “就像我曾经说的,”萨塞尔平静地答道,“和太过遥远的距离一样,太近的距离不可能神圣。”   “不,”贞德摇摇头,就像是不想对萨塞尔的评价做出任何回应,“萨塞尔,你陈述的所有怀疑和看法,根本就是亵渎,是动摇,你明白吗?”   “还是那句话,就像我曾经说的,”萨塞尔平静地答道,“任何事都有可能,任何事......也都能怀疑。”   “那我能怀疑米特奥拉那天见的人到底是谁吗?”   阿尔泰尔吗?看来这位公主殿下也很明白,扛着我去见贞德会导致很糟糕的后果。   “我猜是米特奥拉和帝国的探子里应外合,”萨塞尔道,“我建议你代表裁判所主导一场审判,然后从光明神殿驱逐她。”只要光明神殿能驱逐米特奥拉,我就有把握将她拉到我的阵营里。   她松开手指,拿拇指和食指用力压住眼睛,无可奈何地道:“我就不该问你这种事,萨塞尔,你这个见缝插针搅浑水的渎神者。我真是个白痴。”   “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除了宣布你的身份和地位之外?”   “给我化妆。”   “你可以找贵族的侍女。”   “水平太烂了。”   “你当我是你的侍女吗?”   “你不是吗?”   “不是。”   “不,你是,把摆在梳妆台上的东西拿起来,先服侍我洗头发。我很累,我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了。”   萨塞尔耸耸肩。他站到她身后,解开她的缎带,拿手指梳过她的头发,接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的地位越来越高了,贞德......你也离过去那个独来独往的裁判官越来越远了,多么悲哀,是吗?”   “你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个什么,萨塞尔?”贞德扬起眉毛,“莫非我还要一直陪你在那个傻不拉唧的卡斯城里到处乱晃吗,你当我怀念那种鬼地方,就因为我在那里和你有见鬼的回忆?回忆?我才不在乎过去的回忆。我只知道,我最不想见到的人里有两个在那鬼地方!你难道没有意识到那种事有多么令人愤怒——”   “谁?”   “你说谁?莫德雷德,还有你亲爱的卡文迪什小姐,还能有谁?”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她们忘了。”   “噢,是的,我要和你谈谈这件事!见鬼,你最好分得清你在不列颠这件事上的立场。”   “你把我们上过床的被单都给烧了,把那座小教堂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结果你却记得这种事情?”   贞德听到这话顿了一下,但仅此而已:“我不想留下象征我耻辱的东西,萨塞尔。我把血流在上面了,还把眼泪流在上面了,所以我讨厌它,我要烧了它。难道你想把那破烂剪下来当收藏品吗?”   “不,贞德,”萨塞尔说,在昏暗的烛光下打湿她的头发,缓缓梳理整齐,“以立场方面来说,我更想把你变成我的收藏品。”   “所以呢?”贞德靠在他身上,琢磨着胳膊上的经文,“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个?”   “这是我在表达对现状的不满,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贞德。我只想把你抱到深山老林没人的地方去,你却老是想带领一群狂信徒踏平你看到的每一块异教徒土地。”萨塞尔抗议道。贞德哼了一声。他顺手捏住她的胳膊,一把拽到他眼前,“这上面刻的是什么?” 第五百一十三章 跪下来,亲爱的   “我不识字。”   “那你也该到识字的时候了,贞德,你因该识字了。”萨塞尔在贞德眼前俯下身来,平静地看着她,一根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然后他蘸了点水,润湿她的脸,再拿手指擦了点蜜,一只手撩起她的柔顺的金发,一只手的手指抚过她的嘴唇。   “我知道。”   “回勒斯尔述职后吗?我很好奇我们接下来几年又会被派去哪里。”   “我确定不会有太麻烦的事务。”贞德道。   “萨沃纳罗拉的谕令?”   “你可以这样想。”   “我听说赛里维斯是你们那些钢铁战舰最初诞生的地方,我们有可能去那里吗?”   “也许吧。”   “你要去那里的大学学习?”   “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问的......但我确定教皇的命令里有这个内容。”   “连识字都不会,却要去大学......”   “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萨塞尔把最后一点唇蜜点在她嘴角,放下她的头发,回身在水盆里洗净手,“我教你识字,我会和你一起去赛里维斯。”   “也许我会先回一次老家。”她抿了抿嘴。   “我会和你一起回去的。”   “我们两个?”   萨塞尔回身看着她:“如果你想的话,那就是我们两个。”   “我觉得还是我一个人比较好。”   “我确定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这是我要去你家乡的原因。”萨塞尔摇头,“如果我不了解你从出生那一刻开始的记忆,又怎么能称得上完全占据你?”   “你只能占据我扔到阴沟里的烂鞋子。”   “谁知道呢?”   “我的信仰知道。”   萨塞尔俯下身来。“信仰只不过是一种热情,”他用手掌扶过她的脸颊,用他明亮的目光盯紧她,带着坦率的渴望看着她的眼睛,“可热情是没有真假之分的,贞德。”贞德带着漠然的表情,扬起眉毛,接着一把攥住他的手,以一个难以预料的姿态把他抵在椅子上。   她斜倚着吻了他。   这可真是......   “是的,是的,萨塞尔,信仰是一种纯粹的热情,而热情也的确没有真假之分。”她说,把膝盖跪在他两腿间的椅子上。他感到她的两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从上方俯视他,火焰和热情同时在她眼中闪烁,那声音就像是叹息一样。“可正因为热情没有真假之分,所以信仰才是一切真实的事物里最真实的东西,你能唤起的任何怀疑都不会比我的信仰更真实。我们之间无法达成共识。”   “那太糟糕了。”萨塞尔说,抬起脸来吻了她,刚涂过唇蜜的柔唇显得温软极了,“过去那段时间你还对我哭过,贞德,现在你却连哭都不会了。”   “眼泪总会流干的,你以为你都带来了什么?你给我带来了诅咒!萨塞尔,我从未想过的诅咒!”贞德低声嘶吼,用力噬咬着他的脖颈,柔唇掠过他的皮肤,水蛇一样的舌尖舔舐着他的锁骨。现在,轮到她抚摸他的脸颊了。“不过我们还有时间,萨塞尔,”她用带着温度的声音说,“在这该死的会议开始之前,我们要稍微放松一下。”   “好吧......我猜也是。”   于是他搂住她的腰,开始褪去她的衣服。她又吻了他,起先缓慢而温婉,而后变得急促。他们两紧紧贴在一起,越抱越紧,像渴求水源的鱼儿一样互相接吻,舌头在轻轻搅弄,十指相扣,呼吸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   可萨塞尔也觉得,现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状况跟最初似乎翻转过来了:不是他占有了她,而是她用暴力占有了他;她的亲吻是滚烫的,似乎带着她在黑鹰广场演说时的温度,能让人陶然欲醉;她的拥抱和温存则是在燃烧的,这个像蛇一样滑腻的颤动的腰肢和躯体,甚至让他联想到了奈亚拉托提普那晚上的拥抱。   她把嘴凑近他的耳朵上,小声而狂热-地说道:“我还是喜欢看你在下面的样子,亲爱的,这样我更容易用双手捏紧你的脖子。”   “我是不会因为窒息而死亡的,贞德。”   “那我想把我的腰带缠在你脖子上勒紧,萨塞尔,可以吗?”   “但你已经在缠了,你甚至已经在打结了。”   贞德把她半张着的滚烫的柔唇贴在他嘴上,拿自己的黑腰带用力勒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打着死结,就像这样能发泄她迄今为止承受的痛楚一样。“你的要求太多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用力攥着那腰带,伸出舌尖和他互相舔舐,一边舔舐,一边慢慢地说:“简直像个妓女......萨塞尔......你简直像个在要钱的妓女,所以我就擅自替你做了决定。”   “那你还想要什么?”萨塞尔想耸耸肩,却被她猛地一拽,只好结束了这个小动作,“亲爱的......主顾大人?”   “给我跪下来,亲爱的萨塞尔,把你的手背在后面,我要捆住它们。”   “这游戏太怪了。”他抱怨道。   “现在我在上面,你给我顺从一点,”她低声诅咒着,“萨塞尔,你这个到处留情的婊子。”   “好吧......亲爱的贞德殿下,现在你在上面,我听你的。”   贞德熄灭了蜡烛,从他背后抱住他,水一样的身体贴紧他,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小腹,像蛇似得把牙咬在他肩上,咬出血来。她表现出无限的柔情蜜意,却也那样深沉,那样可怕,就像是诅咒本身一样。   他觉得,她的确有什么想法变了,原本她像是负伤的野兽,只会默默舔舐伤口,只会在沉默中承受他的诅咒;现在她却像是白色的女妖,开始把他裹挟进她愈演愈烈的风暴里,拖着他向黑暗的深渊里沉下去。   萨塞尔知道,这诅咒的确是双向的,不过以前一直是他在诅咒她,而现在,该轮到他来承受她的诅咒了。这很危险,不过他倒为此感到奇妙的着迷。   危险的事物总是会使人着迷的。   他翻身压住贞德,然后被她抄起剑柄砸在脑袋上,拽着他的头发满地乱滚。   ...... 第五百一十四章 装成少女的老巫师   ......   一四五八年的暮冬终于过去了,但夜间,苍白峡谷的风还是刮得很厉害。   在中城区的使馆高处风暴刮得尤为厉害。   屋邸里面,甚至门窗紧闭的室内,风的呼啸声还是很强烈,好像她正身处遭受风暴袭击的船舱。在这风暴呼啸中,莫德雷德忽而听见狼嗥声,忽而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忽而听见万马奔腾的马蹄声,忽而听见红龙挥动烈火的翅膀的声音——当然,后两者不过是她的记忆,且已经是去年的记忆了。苍白峡谷外的大海狂涛汹涌澎湃,如激射的烈焰洞穿山脉和天穹的隆隆声,就像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崩塌了,所谓的降临之年已经来临,笼罩着无边无际的混沌。   最近她特别多愁善感。   莫德雷德的房间里又潮又冷,但天然气又坏了,害的她没法生火。寒风吹透了墙壁,因此卧室里有穿堂风,该死的蜡烛不停地抖,蜡油流到地上,凝结成让人不舒服的尖细的蜡针。   莫德雷德晃进了客厅,特里斯坦正叉开腿坐在壁炉一旁,往里面填木柴。火焰在抖,他那有棱有角的黑影也在墙上晃动,顶到天花板上,在墙壁与天花板衔接的地方弯曲了。   梅林裹着毯子,屈膝坐在天鹅绒沙发上,一声不响地抱着两条腿。她的脸色很冷漠,新身体的头发懒得打理,乱糟糟地从软垫披散到地上,只是嘴角略略撇着,咬着苹果,无意识地动着手指,把不知从哪搞来的少女内衣的扣带忽而解开,忽而扣上,端详她这娇小女孩身体的构造。   一切都和半个月前赤身裸体的梅林敲门的那个暴风雪之夜一样。她自称备用的男性身体库存完蛋了,衣服也没有,只套了层破布。   莫德雷德大致猜出特里斯坦为什么专心盯着壁炉看了。尽管他擅长照顾和安慰女性,但绝对不包括装成少女的老巫师。   梅林终于啃完了苹果,毛毯一卷,就打天鹅绒上趴了下来,打着哈欠,套着丝袜的腿翘起来晃来晃去,百无聊赖地盯着莫德雷德。   这个不要脸的老流氓真会打扮......   “你有事吗?没看到这有个可爱的少女正在和英俊的特里斯坦骑士独处吗?”梅林叼着苹果枝说道,语气之狡黠让她想要给这个老流氓来一剑。   特里斯坦咳嗽一声。“莫德雷德,王的信件已至。我们也许要准备上路了,”他停顿片刻,加上了一句,“现在不列颠的局面也需要你来稳定,阿格拉万正在处理最近混乱的......”   莫德雷德瞥到了梅林饶有兴趣——或者说,幸灾乐祸的脸。   “这不可能,你们在把我当傻瓜愚弄吗?”   梅林耸耸肩,内衣的丝带沿着肩头滑落下来,甚至懒得去拉。“我就知道她不会相信,特里斯坦,她可是狂信徒,狂信徒只会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   莫德雷德皱眉:“你说谁是狂信徒,梅林?”   “也许你可以暂时停止挑衅,梅林阁下。”特里斯坦说。   “怎么能把这样的少女称为阁下呢,亲爱的特里斯坦?”梅林把两手摊开,摇头,用恋人狡黠的哀求般的声调说,“看着我这张悲伤哀愁的面容,看着我这对倒映着明媚月光的眼睛,你难道不觉得我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少女吗?当然啦,我本人没有谈恋爱的想法,特里斯坦,所以你只能暗恋我,不可以明说出来哦?”   “尊敬的梅林阁下,”特里斯坦照旧心平气和地说,盯着她的眼睛,“这件事很重要,请您保持安静,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回避片刻。”   “就是不回避!”梅林晃着手指,顶着她松松垮垮的内衣从天鹅绒沙发上跪起来,“阿尔托莉雅的信可是我转交的,我才不会回避呢。除非我看到莫德雷德听完这封信的表情,让她想想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否则,我才不会去任何地方!”   “你这样让我感觉浑身难受,梅林,如果我朝你砍过来,你最好乖乖站在原地受死。”   “人家是可爱的少女呢,少女就要用少女说话的口气,”梅林毫无羞耻感地说道,“可爱才是真正治愈人心的事物,难道你就不懂吗,莫德雷德?以我可爱的程度,我只要对阿尔托莉雅的骑士们吹吹风,他们就会入迷了,然后就会忘掉一切世俗的烦恼啦。”   特里斯坦举起一只手:“请暂停这个话题,梅林阁下,我知道这件事有很多问题,但既然王已经做出了决定......”   梅林耸耸肩,摇了摇头。她趴回沙发上,啃起苹果,晃着腿,脸上的表情变得无聊了。她侧脸瞥着他们俩,就像是在看戏一样。“继续吧。”最后梅林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   特里斯坦看了她一眼:“王离开不列颠了。”   “你说什——”   “噗哧!”梅林很做作地掩着嘴笑了,好像这句话在她意料之中。莫德雷德阴着脸把后半句话收了回去。   特里斯坦看了梅林一眼:“信件是由梅林阁下转交的,莫德雷德,他记得全部内容,他可以告诉你一切。”   “没有,我只记得一点。”梅林说。   “念给我听。”   “你瞧,我当然可以念给你听,可是,你需要保证你不会犯傻才行,莫德雷德。”梅林眯眼盯着她。   “我当然不会犯傻,梅林,你觉得我到底是什么人?”   梅林用饶有兴味地眼神盯着她,边说边用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拯救我们的出路在于那些炼金术士的学说,赛里维斯奉行这样的政策,光明神殿给予了支持,其它周边国度也从抗拒逐渐转向学习,只有我们这些和灰精灵半岛长期接壤的国家出于蒙昧状态,在各个方面都显得孱弱。哪怕我们平定了境内的暴乱,占领了足够的土地,但我们没有舰队,我们没有后勤,那次战争后我们连军队都快养不起了,可光明神殿仍然能拉起庞大的军队去远征遥远海域之外的大陆——我们仍然蒙昧,我们就像一条跛着腿的狼。” 第五百一十五章 王的命令   “王决定离开不列颠,亲自去赛里维斯的大学学习他们的理论。”特里斯坦低声说。   “你在开玩笑?大臣呢?贵族呢?”   梅林耸耸肩,长出一口气。   “大贵族,王后,臣子们都来见她,请求她别去背离正统秩序的赛里维斯去——不列颠刚刚迎来救赎,无法承受这样的事情。人民们哭着为她送行,就像是给她送葬一样,但她仍然走了,离开了。”   “谁也没带?”   梅林眨眨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火花,又立即熄灭了——好像是拉下帷幕把蜡烛挡住了一样。“王向赛里维斯派遣了使团,但她自己是孤身离开的。据使者回报,她现在在赛里维斯的造船厂工作:给熔铁炉里添加焦油、拉扯滑车、刨木板、给船舷上敲钉子、缠麻绳,她什么脏活都做过。”   梅林还是用那种冷漠的声音在说。她的眼神暗淡无光,表情带有安详的微笑,只是在眼睛的深处又有什么东西慢慢地蠕动着,让莫德雷德感到困惑和奇怪,仿佛是某种东西将要苏醒。   “我们的王做了前所未闻的事情,”梅林一直这样看着她,“莫德雷德——堂堂的君王放下了权杖,穿着朴素的便服,拿着铁锤,去赛里维斯当了一个普通工人。”   这不可能!   “财物呢?我们的财物呢?父王怎么可能去当普通工人?我们完成对内乱的平叛不到十年,刚完成对外的战役不到五年,刚刚让不列颠安定下来......不到两年,她从继位到现在就没有任何——”   “这关你什么事?”梅林惊奇的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完全忘了她的身份,连她和父王的关系也忽略了一样。   莫德雷德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梅林眼中某种东西使她没法再说任何话,她觉得好像是亚瑟王在通过梅林的眼睛在看她,王在命令她:“不要发表多余的意见,莫德雷德,做你该做的事情。”   这句话以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她灵魂中响起。莫德雷德看着自己的手,环视了一下整洁的房间和自己,想像到父王正在熔铁炉旁边搅着沸腾的焦油,拉扯着脏兮兮的滑车,盘着麻绳——仿佛耀眼的血红色的阳光洒满她的脸,在烧灼她的羞耻。“做你该做的事情,莫德雷德”——这句话,这句让她不知所措的话!这句话象征着她对父王永无休止的难以言明的敬畏。   “王带了些私人财物,足够学费和生活,而且绰绰有余。”特里斯坦照旧心平气和地说。   “可是——”   “你最好别乱说话哦,莫德雷德?”梅林用轻松的声音微笑道,“派往赛里维斯的使团里,王已经赐死了一个大贵族的次子,还有两个大臣的子侄,并下令剥夺他们的一切——姓氏,地位,荣誉和封地,将他们的妻儿贬为农奴——就因为他们把公费花在了不该花的地方上,让我们的王没有凑出来拉拢造船厂骨干的财物。”   特里斯坦一直面无表情地面对她:“这就是王的决心,莫德雷德,如果你不能为此表现出同样的决心,那你会让她感到失望和悲哀的。”   莫德雷德慢慢地扳动手指,关节发出噼啪的响声。她后退一步,靠在墙上,拿拇指用力压住自己的眼睛和额头。非常用力。这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没法控制,她的手指在痉挛,产生了疼痛的感觉。似乎她也明白,父王想做某种难以想象的事情,就连平定叛乱和攻占土地也不能让她满足。父王想要更多,父王想要的那些——能把只懂建功立业和带兵踏平叛乱的她,莫德雷德,她迄今为止的羞耻、恐惧、悲伤、渴望、建功立业的想法全部一扫而空。   “需要我做什么?”莫德雷德最后问。她的声音很阴郁,但是难以动摇。   特里斯坦没有回答,但看了梅林一眼。   “现在的宫廷状况不太稳定,”梅林说,“似乎有传闻说......摩根在拉拢子侄被赐死的贵族和大臣。另一方面,那位被赐死的大贵族之子,他似乎和我们的王后格尼薇尔也有些血缘关系......”   传闻......哼,莫德雷德想,梅林指不定在哪里有自己的眼线和间谍,她才不信这是传闻。她亲眼见过梅林这混账把信口乱编的童谣传遍了整个不列颠,让人们以为这是命运的定数。   “下一辆去勒斯尔的商船是什么时候?”她问。夜风带来遥远的雷鸣声,她身后的墙壁似乎都在发抖。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十天内。”特里斯坦点点头。   莫德雷德盯着特里斯坦,看着他眯起的眼睛,就像要确认他有没有睡醒一样。   “赛里维斯会让很多人,很多贵族和大臣,都有不好的联想......是吗?”她低声说。   “这没什么,区别只在于你是否相信我们的王,相信她能为不列颠带来的一切,莫德雷德。”特里斯坦的眼睛仍然闭着,仿佛是上下眼帘粘上了,陷入了深沉的思考,深沉到犹如在长眠,而且一直没有被惊醒过。   “......我当然相信。”   特里斯坦没有回答,但看了她一眼,仿佛是要说:“只有事实才能证明相信与否。”   “就这样吗?”莫德雷德觉得心情莫名其妙的糟糕,她有点不想再继续这该死的对话了。   “还有件事。”特里斯坦说。   “什么事?”莫德雷德不耐烦地揉着眼角。   “作为效忠于王室这一派的卡文迪什家族,他们的族长......”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徒劳地寻找委婉的说法。轰鸣的雷声从门廊传来,特里斯坦放弃了。   “要召回她的继承人,和我们一起回去。”   那个偏执的小鬼......在我眼前喊着要为了萨塞尔和家族断绝关系的小鬼?   哼。   莫德雷德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变得坚定了,像是冷硬的铁。   “找人去通知戴安娜·卡文迪什,如果她不情愿,我来亲自把她拖回去。”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主眷顾你   ......   法兰萨斯的钟敲了七下。钟声余音袅袅。   雨落下来。法兰萨斯的雨还是这样一成不变。也许它已经老了,委实老了。苏西说这个生锈的学院几乎快要让她也生锈了,还说它已经浸透了岁月的残渣,也该被连绵的战火淘汰了。但亚可还是觉得这里很美,并希望它能一直活下去。这里能把一切苦难都挡在外面,就像童话故事里与世隔绝的仙境一样,更能让她暂时忘却外面那些使人揪心的东西。   两个皎洁的月亮在她头顶的云缝中徘徊,注视着她在这夜空下行走。洛蒂蜷缩在宿舍的被窝里,苏西不知道跑哪去了,这里只有她。不管在哪里都能听到水声:淅沥沥的雨点滑过树叶,屋檐下潺潺的流水,河流中的沙沙声。在恰到好处的小雨中,青蛙的鸣叫就像鼓点,声线高高挑起,绘出了自由和希望的形状,在潮湿的河道间回荡。   音符在引导着她的思维。   亚可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这一年的学习,生活不可思议的转变让她迷醉,可仔细想想,她到底做了什么呢?她只是仔细记录那些讲师的每句话,每个词,每个容易忽略的细节,每天熬夜把这些知识抄录成册,每晚上都趴在宿舍的桌子上睡着,口水把桌面都浸成了另一个颜色。她这样咬着牙度过半年多,不都是为了拿着她抄录的知识去找苏西吗?这荒谬吗?有意义吗?   洛蒂这么问了。   不过她相信她能用这些册子找回苏西的。她当然能!苏西就是喜欢法术知识,也只有这些才能让她留下来,所以她就这么做了,整整过去了半年。最后她也找到了苏西,不是吗?而且她也回来了!至于原因,那当然不重要,只要找到就可以了,反正只要看到苏西回来就可以了。   亚可既欣赏自己天才的想法,也感到满意,不管过程怎样折磨,结果好才是一切的目的。正因为如此,她才不会深究什么原因。生活的不可思议如此让她迷醉,尤其是在看到戴安娜也活过来的时候,她也把她抄录的所有记录给了戴安娜一份,还收获了难以置信的感谢!   她想到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就能感到愉快。她甚至会在这种夜晚迈进清冷的月色下面,脱掉鞋子,赤裸双脚踏过湿润的泥土和长草,伸出双臂在夜空下转动,让解开带子的长发在雨中飘扬。   当然,过去那些日子,她其实是一个人蹲到雨里哭的。在那种孤寂的时候,她能接触到冰冷的空气,也能感知到四周无边无际的虚空,发脆的黑暗好像是寒夜的刀锋,正在将她切割成支离破碎的触觉和味道......那种感觉与她过去的体验是如此不同,却正好能满足她一个人发呆的欲望,更能让她暂时忘掉那些痛苦的东西,沉浸在雨里。它还能让雨水隐去她脸上的眼泪,只要能让她忘记,暂时忘记......   这也是她这个习惯的由来。   但过去显然已经是过去了,新的生活才要正式开始。   会改变的,她相信一切都会改变的。   夜晚渐渐变深,亚可终于在雨里清醒过来,提醒自己今天也要按照习惯抄录笔记,提醒自己这样才能收获到什么东西——大概是希望吧。她挽着自己打湿的头发,一边走,一边体会陪伴了她无数个深夜的小雨。   如此孤独。她身边矗立着陪伴了她无数个深夜的阴森的古树和石头建筑,层层叠叠地延伸出去,融进法兰萨斯的夜色当中。有时她脚下会打滑,摔进泥里,磕到湿滑的石头上,不过这早就是习惯了,为了当法师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她只需要咬咬牙,拿绷带缠上一圈,就能装作没事地走回去。   现在她甚至学会了飞翔,踏着大地的回音行走,就像踩在无形的阶梯上一样!连戴安娜也不过刚刚学会,她,亚可·卡嘉莉,比戴安娜早一步学会了飞翔。   亚可还能回想在法兰西最临近赛里维斯的小镇上翻阅戏法书的日子,回想起在那个叫玛姬露的魔法师微笑地注视下问她怎么才能飞的记忆。“玛姬露告诉你,如果你去那个遥远大陆的法师学院,你一定能学会飞翔的哦。”她也记得在那之前,她会敬畏地注视着难得才回来一次的父亲。她会被那个脸上钉着钢铁十字的可怕却亲切的男人——她效命光明神殿的父亲——拉着手在远离海岸的海中漫步。云彩变黑时,父亲会让她踩在无形的虚空上。她会要求他从海里捞上一堆堆鱼,然后她把它们挨个放进海里,重复这种无聊的举动,拒绝回家去。   她拖延不动。说她想多飞一会。   真的,我就是想多飞一会儿。   “这是最后一次了,”父亲说,脸上钉着的可怕银白色十字架似乎都变得柔和了,“主眷顾我们,让我们能和平地生活在这个小镇上,让我们能远离邪神的威胁。我牺牲了一些东西换来了拯救的力量,但是亚可,你未来......”   当她把手搭在钉着他的眼睛和耳朵的金属刺上时,不知怎么的,她觉得父亲在发抖。这个高大的、有着鹰隼般脸庞的男人在发抖。   我想睡觉了。她说。   父亲缩了缩身子,就像要把自己缩进虚空里一样,可附近无处可躲,所以他只能拉着她回家了。他不知所措地微笑着,但一声不吭,在衣袋里翻他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的礼物,茫然地拿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衣袋,好像他有罪似得。   “主眷顾你,亚可。”   法兰萨斯外冰冷的苍白峡谷能让亚可想起那些遥远的记忆,不是因为这里和她故乡相似——它们一点都不像——而是因为它让她想到那些鱼。父亲很强壮,哪怕是他没有钉上那些银白色金属刺的时候,他也很强壮,面对扑面而来的海浪总是能稳稳地站在甲板上。他在当渔夫的时候,他还没被他的主发掘出潜力的时候,他必须冒着海浪的危险去捕鱼,才能从让她和母亲生活的更好。对亚可来说,法兰萨斯外的战争就像父亲过去面对的海浪和风暴,风暴则凝结成哀嚎的流浪者和支离破碎的死亡。   她知道,她非常确定,她早晚有一天要面对这一切。   前方悬空的台阶附近出现一个人影,是戴安娜。她看到了亚可,然后过来把她拉到附近的药店里。戴安娜头上趴着那只眼熟的黑猫,正在拿爪子刨戴安娜的头发,店铺里的另一张椅子上还坐着苏西。 第五百一十七章 戴安娜的问题   药店高高的天花板上,垂着异国风情的吊灯,闪烁着微弱的光亮。这里只有四个顾客,她,戴安娜,还有苏西,倘若那只总是趴在苏西头上的猫也算顾客的话。苏西不声不响地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冲着她安静地挥挥手,白皙的手里拿着苦涩的草药泡制的饮料。苏西把绿中透着枯黄色的草药汁举到嘴边,抿了一口,神情中竟然有微妙的满足神色。   “荣我说句话——把亚可拉过来真的好吗,戴安娜?”   戴安娜转过身,犹豫着,捻了捻耳畔的发丝,脸上的表情竟显得有些优柔寡断,似乎把她从雨中拉到店里才发觉有哪里不对。   “与其这样犹豫,倒不如快点说出来更好哦?”苏西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的胳膊肘搭在桌上,一只手托着腮,语气像是快死的人一样。“反正你也待不了几天了,戴安娜,还是早作打算吧,收拾一下行李,也好面对更麻烦的事情。”   小小的困惑,就像被虫子咬到手指。   “待不了几天?苏西......你说什么?”亚可松开戴安娜的手,踉跄后退,就像记起了什么恐怖的事实。   “字面意思,亚可。”苏西说。她红色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无聊,以及例行公事的冷漠。   “你说——”亚可与心头的质疑和否定做斗争,努力让自己理解这句话,“戴......戴安娜留不了几天了?这是真的?怎么可能?她才苏醒过来没多长时间!”   “你看不出来吗,”苏西耸耸肩,“我们早晚要离开这个学校,这不过是提早一步罢了。”   她猛地转向靠在墙边的戴安娜,看到她面色阴郁,一言不发。“戴安娜!你不是要成为伟大的法师吗,你不是说这里才能做到吗!”   戴安娜动了动嘴唇,阴郁着脸看着她:“看到你总算能理解我的愿望,我很高兴,亚可。”   “我才不理解你在说什么!”   她的话音里含着她自己都没料到的愤恨。   戴安娜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俨如把她当作耍脾气的小孩:“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她用冷淡的声音说,“我还能做什么选择呢,嗯?亚可?”   “我当然知道你是大家族的继承人,可是,可是......”亚可头皮一阵发麻,似乎家族这个词在戴安娜口中提出时,有着难以想象的分量——无比沉重的分量,沉重到她难以面对,难以承受。   “我很感谢你夜以继日记录的法术知识,你也是很有天分的法师,也许你也能走上高阶法师的路途,”戴安娜续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也许能在未来的几百年都是朋友,但我——”   “你继承了卡文迪什家族的血脉,你有责任承担延续它的义务——我知道,我听你说过很多遍了,”亚可胆怯地,但是又怀着强烈不甘心的情绪咬牙道,“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才能......”   “是亚可你这种笨蛋无法理解的东西哦。”苏西打断她的话头,用无聊的语气说。   戴安娜沉下脸:“苏西——”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叫她笨蛋了。”苏西抱怨道,靠回椅背。“是政治问题,”她用某种微妙的表情说道,“亚可,是政治问题,事关生死的政治问题。”   “政......政什么?”   “不列颠现在的情况有问题。”戴安娜不情愿地说,“一言难尽。我只知道有两个大臣的子侄还有一个大贵族的次子被陛下赐死了,不仅如此,陛下甚至剥夺了他们的一切——姓氏,地位,荣誉,还有封地,连妻儿也被贬为农奴。”   亚可张了张嘴,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就像是掉进河底,肺里灌满水和泥巴,一丝空气也没法吸入。赐死、剥夺姓氏、剥夺地位、剥夺封地、家眷贬为农奴,难以想象的词句让她任何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可是......可是那——”   “你是光明神殿实权审判者的孩子吧,亚可。”戴安娜用冷硬的语气说,“弗斯伦萨,最靠近赛里维斯的商业城镇。从十三年前开始,你们的税务就是免征的,你们也不会有法兰西的领主管辖,只要你的父亲活在这世界上一天,你就能永远这样接受光明神殿的庇护,免于遭受任何不公......”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但我不能,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苏西的手猛抖了一下,差点把杯子摔到地上。她艰难地灌了口草药汁,好像是这句话让她呼吸困难似得,接着她咳嗽一声,对亚可勉强一笑:“没什么,你们继续。”   ......   戴安娜叹了口气,从苏西这个小黑巫师脸上收回目光。哪怕是对任何事冷嘲热讽的苏西也有害怕的东西,隶属光明神殿裁判所管辖的审判者自然是排名第一位。虽然她不想提及亚可的身世问题,但一个难以出口的事情始终在撞击她:如果不把话说绝一点,这事肯定不会就这样结束。   她看着亚可,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好。在光明神殿庇护下长大还想当法师的叛逆女孩,显然不会用和她相似的价值观思考,每当观点发生冲突,亚可就会在困惑中努力寻找反驳的方式。她的眼睛也还是睁得那么大,那么活跃,瞳孔如同棕色玻璃,眼角始终挂着毫不掩饰的自我和质疑。   戴安娜知道,在光明神殿庇护下成长的人中,在那些虔诚的信徒里,亚可身上的自我却比黑巫师还要沉重。从气质上来讲,如今已然开始认真学习的亚可,显然是正式法师的完美人选,可她身上也有光明神殿虔诚信徒的坦率和激情,这些是正常的法师们不会有的,正是这些矛盾,让她在这个承受着无数灾难的世界里显得格外奇怪。   “可是,我们是法师啊,”亚可说,她似乎在这个词和家族中寻找到了某个平衡点,“我们学习那些知识的目的难道不正是为了更好的自由和希望吗?正因为我们获得了在外面的世界没法获得的东西,所以我们才——”   戴安娜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把音调提高了:“你只知道自由吗,亚可?除此之外,你就不能想点和责任、义务有关的东西吗?”   “我......”   戴安娜摇摇头,无力地叹气:“明白的话就别发表意见了。”   “就算如此,可是那天的那个人呢?”亚可难以置信地喊道。“那个让你活过来的人呢?你不是说要等他吗,如果你就这样走了,戴安娜,你难道就为了家族这种事情忘掉其它所有的一切吗?”   戴安娜喉咙一痛,好像有匕首在搅,没法回应亚可的话。她眨了眨发热的眼睛,咬着嘴,下意识地把脸别开,看着自己拧在一起的手。   不,求你了,求你了。不要在这里,至少不要在这里...... 第五百一十八章 答案   这句话仿佛偷去了她的呼吸,仿佛在她的胸口重重打了一拳。   亚可和苏西都盯着她,她们的表情既有关心也有尴尬,甚至连猫都不刨她的头发了。似乎在这件事上自己出奇的脆弱,哪怕提到只言片语,她就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好像一切又回到在古神的注视下醒来那天......犹如坠入水底。   她记得一切。她记得天穹旋转,就像灰白色的天空上翻涌的云朵。她记得夜晚与白昼交替,如逝去的记忆接踵而至。但是,她的白昼却永远都掩埋在那些冰晶簇里,在苦涩的土地里腐烂死去。   我承担着我的家族。我承担着我的义务。   可我的白昼还掩埋在这里。   时局混乱,我们需要你回去。   可是,母亲,可是我......   你要面对你的责任,戴安娜。   求你了,求你能替我......能替我......   谁也没法代替你。   我......我已经没法往前走了。   你在哭,戴安娜。   苏西友善地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你不必想这些,戴安娜,这没意义。”苏西说。不知为何,她淡漠的语调带着奇异的感染力。   “戴......戴安娜?”亚可犹豫了一下。亚可居然也学会犹豫了,半年时间发生的事情如此复杂,连带她记忆中的过去也褪色了?“我......不,我是说,没......如果你觉得这件事不好回答......我、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不,我很感谢你能让我想起这个。”戴安娜哑着嗓子,紧握着拳头,把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但这个也不能阻止我的责任和义务。”   “可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戴安娜压低帽檐,转身走入雨中。   亚可似乎还想追她,但苏西在她身后拉住了亚可。她阻止了那女孩,“这没意义,亚可,有些事情是你没法阻止的。”她的语气难以揣摩。   “但这是到底为什么?”亚可叫喊着,“难道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吗?难道所有的这一切都要被抛下来,扔在这里不管吗?”   “你和她承担的东西不一样。”苏西说,语气还是像死人一样。   “承担......承担?”   亚可听上去很害怕。   “戴安娜相信的价值和你不一样,亚可,说到底我相信的价值也和你不一样。勇气,爱情,自由,责任,这些都不过是问题罢了,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可......可你的意思是这些难道都是问题吗?那什么才是答案呢?不应该总要有个能确认的意义才好吗,苏西?”   她听到苏西漫不经心地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已经变得很飘渺了,就像是萨塞尔在迷道里对她说的那些话一样:   “不,你的意义只不过是你的答案,但我们都有我们各自的答案。”   “苏西!——你!你老是和我作对!那你的意思就是你对勇气和自由的答案就和我的不一样吗!”   是的,不一样。   我的答案当然和你不一样,亚可。   戴安娜抿了抿嘴,仰起脸,任由雨水漫过皮肤。宏大而空虚的夜空仿佛在等她跌落进去,身后的争吵则离她越来越远,就像昔日的记忆。苏西·曼芭芭拉,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明明是个孤僻的小黑巫师,却思考得比谁都多......如果当初我的室友是她的话,如果过去能有她搭把手的话,或许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   不列颠的使馆,这里也许是离她的故土最近的地方。戴安娜把收拾好的行李递给一位肃正骑士,跟着他沉重的黑披风踏进使馆。这座环绕着围墙的宅邸与周围的街道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至少相比法兰萨斯的天空来说没有。站在宅邸顶层的阳台上眺望时,她能看到中城区最密集的建筑群,那是一片由神庙、粮仓和兵营组成的广阔城区,也是理事会城堡外真正的行政中心。据说卡斯城的行政印章使用了寒冬狼神的徽记,过去她不明白为何,但如今,也许她已经有所领悟了。   她能感到这座城市真正的壮丽之处了。和法兰萨斯那种精致的建筑风格不同,军营和行政区显得粗犷,也显得壮观,也许这才是证明一个城市的本质所在。对亚可或她来说,法兰萨斯才是这座城市的全部意义,但对于这座城市里的人来说,也许法兰萨斯学院不过是挡在中城区的一块荒谬石蛋壳吧。   她当初为什么要不远万里乘船来到这里呢?因为据传这里有传说故事中的月之巢?还是因为这里是传说中巫术最繁盛的土地?——把她习惯称作法术的东西唤作巫术,唤作这种血腥、残酷而原始的词汇,也许就意味着贝尔纳奇斯那些巫师的性情了——譬如说萨塞尔,譬如说那位萨伊克集会所的领袖伊述亚米雅,据传她害死了学院里的几个学生。   照这么说,也许我现在也是巫师,甚至是黑巫师,而不是魔法师了。想到自己的身份带上了些许残酷和血腥的意味,她不禁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她向来不吝惜于表扬自己,甚至有时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自恋,可毕竟,痛苦的思虑已经够多了。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她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低声自语。这名字唤起的情绪如此复杂,追溯源头,甚至能让她想起自己年幼时的记忆,那本从罗马流传到她手里的巫术文献,还有那些记录着古老历史的纪传体史诗。幼时仅存在于书本上的遥远记录,在十年后化作真实可循的事物,甚至能让她亲手触摸到,竟显得如此荒谬。   超过她想象的事物就像是梦境。   修道士、降临之年、黄衣之王的印记、古神、黑巫术、统御主莱伊斯特,还有最重要的......她这似乎永远都把握不到距离的感情。   大概是有了新的吩咐,肃正骑士似乎感觉有义务把来历不明的人都挡在外面,于是亚可也被挡在外面了,甚至没有任何钻空子的机会。说来也是,佩戴着奥塔塔罗护身符的骑士,手上有不知多少条人命的老战士,怎么可能被孩童似得小聪明钻得了空子呢?这也是她们在这个年纪常犯的错误。   王甄选的肃正骑士都很壮实,不论是男是女,看上去都像是用石头和坚固木材堆出来的。 第五百一十九章 戴安娜的追逐和失落(上)   那我是用什么构筑的呢?   戴安娜眼前闪过一连串的追忆。还是个小女孩时,她在母亲陈列书柜的房间里徘徊,每当看到她好奇的书籍,就抽出来翻阅。大多数时候,她取出的书不过是传说故事,还有一个接着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名字——光明神殿的国王,狂热的宗教裁判所,邪恶却暗地里受到敬畏的黑巫师,邪神和它们可怕的眷属,不朽种族,残酷的奴隶制帝国......诸如此类。这些名字支撑起了她心目中世界的维度,让她的幻想不仅是甜美的梦,是同龄人的恋爱、公主、骑士和贵族礼仪,而是为这个世界灌注了肃然起敬的威严,将她的幻梦变成一出残酷的舞台剧。   在这个舞台剧里,上演的并非是凄切婉转的爱情,而是惨绝人寰的英雄悲剧,而是气壮山河的古典史诗。戴安娜每次睡觉时,都感觉自己如此渺小,哪怕她是大贵族的后裔,那也毫无区别。   我的灵魂真的和那些服侍我的仆从不同吗?我与那些打扫庭院的园丁真的不一样吗?难道我们的姓氏和礼仪规范不只是一种刻板的自我暗示吗?   首次意识到自己的确与众不同的那年,戴安娜六岁。   那时她还是个女孩,一切也都是在那时发生的。当她偶然在书柜里翻阅到一本讲述灵魂巫术的文献时,她翻过那几页拉丁文撰写的记录,却忽然间睁开了另一对眼睛:虚幻的眼睛,就藏在她原本要睁开的那对眼睛下面。   她首先感到的不是惊喜,而是痛苦,因为她承受的知觉忽然间变得如此紧密,就像这个世界的空隙都被抽干了,把空气的肌肤紧紧裹在大地的骨头上面。尘埃在她手掌上蠕动,空气犹如流动的黏稠液体,阴影组成的有序网格投射到她的瞳孔里,连书本的裂纹也如此明晰可见——一切都变得紧密了,一切也都变得更繁复了,充斥着她过去根本没法注意到的细节。   她能感知到事物的内在核心,甚至从粗糙的纸页表面,她都能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一个好奇的孩子端详着手里的灵魂巫术文献。   那时,她的倒影映在一个名字上,帝国的黑巫师,涅尔塞·伊斯特里亚。   那时,对她来说,涅尔塞·伊斯特里亚也是遥远传说里的名字,和残酷的奴隶制帝国并列在一起,充满了血腥和恐怖的意味。母亲收藏了他的一整套纪传体史诗拉丁文译本,还托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他著述的灵魂巫术和战争巫术理论。   法师的天赋,难以描述的伟大法师天赋——她能观察到万物的本质结构。和其它大多数人不同,她马上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并把母亲说明了无数次的事情铭刻到自己的喜悦当中。“我也要把我写到这套伟大的史诗里!”戴安娜记得自己这样喊,同时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她知道,她将要获得龙之套牌,而且她一定能成为高阶法师;她也知道,今后她将亲手决定她的生命,亲手!而不是要靠她的姓氏,她的过去,——来决定她的生命。   她知道,在城堡里享受爱情的贵族肯定是不会被写到史诗里的,只有能改变历史的人才能,那些铭刻在命运长河中的光辉人物:不朽者,神明,国王刺客和末代君主,先知和孽物,诸如此类。   可是,如今,这种幼稚的想法却改变了......现在,史诗中的记录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接触到了神明,她接触到了孽物,她接触到了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时代变换的征兆,她甚至掌握了哪怕她的种族本身也未曾掌握的迷道,她几乎觉得她就要成为史诗的一部分了。   结果,她却开始为爱情感到哀愁了......充满了自我欺骗、虚妄和刻板印象的爱情。   爱情。   这种情绪一旦升起。那些事物,那些伟大到不可思议的事物,就会全部都被她扔到阴沟的角落里,并对她过去的梦想加以毫不留情地嘲笑。   但我还有其它,戴安娜想,我还有责任,我还要承担家族的义务,我决不能把自己就这么——就在这个时候,穿过那些套着黑披风的肃正骑士,戴安娜看到了萨塞尔。   她想喊什么,但哑在嗓子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她直接从十多米高的阳台跳了下去,本能地踩在虚空的回音上,跌跌撞撞地滚到门口。她崴伤了脚,直接抽取治疗迷道匆匆拍了一下,马上爬起来就跑。   她又瞥见那个高大的黑影了,笼罩在宽大的黑斗篷里。肃正骑士接受了某种命令要阻拦她,她能感知到奥塔塔罗护身符环绕过来,那些迷道都关闭了。但她在意识中张开了雪魔迷道,不朽种族的迷道,那也是萨塞尔刻在她灵魂中的东西。她附近的肃正骑士们结上一层白霜,黑斗篷变得发脆,踉跄着朝后退去。她拨开他们的手臂和肩膀,急匆匆地朝前跑去。   某个声音在她身后叫喊——似乎是莫德雷德骑士,但她没在意。   “萨塞尔!”她高喊着,崴着脚跳了两下。她的脚踝在流血,毛绒袜子擦破了,治疗迷道被见鬼的奥塔塔罗护身符关上了。她想让他认出自己,可他没转身。“萨塞尔!”她声音发颤。   他为什么走的这么快?他来这里是找其它人的吗,找薇奥拉吗?我其实一直知道这段感情有多虚妄,不是吗?   他在这里做什么?   “萨塞尔!是我......是我,戴安娜!是我,卡文迪什!”   他似乎回头看了她一眼?可是太黑了,真的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想使用光明迷道的闪光术,她能做到,她能让这里变成刺目耀眼的白昼,能让整条街的人都被闪烁的无法视物。可是她还是能感知到奥塔塔罗护身符环绕着她低吼,王的肃正骑士们总是带着这些奥塔塔罗护身符,因为这样能杀巫师......   她还为此庆幸过亚可闯不进来,现在该轮到她承受这个庆幸了吗?   她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前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有高大的巴哈撒人撞在她身上,好像是行走的花岗岩柱子把她撞翻了,不解地看着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她耳朵嗡嗡作响,但从积雪里爬起来就跑,这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萨塞尔!” 第五百二十章 戴安娜的追逐和失落(下)   她看见黑袍人挽着一个女孩,朝更昏暗的小路拐去。戴安娜踉跄着挤出刚结束游行的人群,冲向阴森小巷的入口。随着他们只身踏入黑暗前,她灵魂闪烁着一个想法,也许是不详的预感。也许他匆匆拐进小巷里是不想看到她呢?她已经害他失去了统御主的魔巢。   是她害这个伟大史诗的序幕摔进了黑暗的泥沼里,是她害得这篇能写进长诗的事迹坠入烂俗的爱情和牺牲里,是她。   这想法像刀一样刺中了她。   她眼前的世界又开始旋转。她的知觉变得紧密。世界的空隙再次被抽干了,空气的肌肤紧紧裹在她的骨头上面,阴影构成的网格在她的灵魂间低语,冰冷的石板路像刀锋一样切过她的袜子磨破的脚。她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或许我追逐的根本不是萨塞尔呢?或许那是民间恐怖传说里徘徊在暗夜的孽物,把我引进这种诡异的......   “萨塞尔!”戴安娜用嘶哑的声音呼唤着这名字,冲进小巷里的黑暗,“萨塞尔!!”   也许是奇迹发生了,他停下来,他挽着的女孩则站在稀薄的月光下,侧过脸来打量她,也许他早就听到了她的喊声,也许他只是......   戴安娜踉踉跄跄地跑到他跟前,却吃惊地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在雪地里。   不是他,甚至不是人。那人脸上笼罩着一层虚假的面孔,使他看上去很英俊,甚至很像萨塞尔,但他不是他......她透过那面孔看到了阴影,看到了剜掉眼睛的两个漆黑空洞,空洞里流淌着迷道的印记。   他是阴影神殿的祭司。   在卡斯城里,怎么可能有阴影神殿的祭司?   “一个荒唐的疯子。”那女孩对阴影神殿的祭司哼了一声。   “对......对不起......”戴安娜喘着气说,“我以为他是另一个人。”   “那你的爱人还真可怜。”她嗤笑一声,转过身去,“走吧,萨考拉斯。”   扮作贵族的阴影神殿祭司扬起一个残酷的微笑,拉着那女孩走了。   “不,等等!”   “你又想怎样?”那女孩不耐烦地转过来。   戴安娜在惊悸中咬着牙,阴影神殿的祭司怎么可能做这事?他们剜掉眼睛的同时就全身心效忠于那个残酷的神明,更何况还是乔装打扮成贵族的......不安。“我想,”她拼命组织词句,试图拖延时间,“我想我们可以先......”   不可思议的死亡威胁在毫无征兆地攫住她心脏,阴影的刀锋缠绕着她的脚腕,渗进她的血里。“Kun dadirout saraitinf'usha,”残酷的笑声在她灵魂中响起,“请保持安静,前途无量的小巫师,有教养的人,可不会干扰他人的趣味。”   戴安娜喘不过气,拼命咳嗽,踉跄着朝后退去。惊恐,就像面对撕咬猎物血肉的豺狼。紧接着石块和坚实的雪——粗糙的地面——重重撞上她的脊背,她几乎摔岔了气,像是要淹死在冰冷的夜空里。她拼命用不朽种族的迷道挡住渗透的阴影。那女孩在惨叫。鲜血的味道。碎肉块洒在地上的声响。模糊间那黑袍的阴影神殿祭司融化了,渗进墙垣中。   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   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冲刷着她的脸,她扶着墙壁想爬起来,却一次次摔倒。透过灵魂之眼,透过暴风雪,她看到撒得满地都是的躯体残骸。   她不知道她在为什么哭,是为萨塞尔,还是这个死去的人,还是为她在这个世界面前的无力感。   萨塞尔。   难以理喻的名字。   她感到有人在触碰自己,沾着雪花的冰冷金发落到她脸颊上,但是沉默不语,拿没有感情的绿瞳孔盯着她。厚毡靴,连膝袜,露肩式的白连衣裙纹着云纹,金发似乎剪过,拿黑缎带扎成侧马尾,发梢透着橘黄色。   薇奥拉......   她用纤细的手臂扶起她,搀着她踉跄的脚步走过阴暗的墙垣夹出的长巷道。她身上散发着雪和鸢尾花的味道——像是在法兰萨斯的庭园里待久了。那是她的味道吗?   小巷空荡荡的,只有她们两人默默走在里面,只有干枯的树枝在她们脚下沙沙作响。   “跑的真够快的。”她声音很冷淡。   “因为,”戴安娜嗓子嘶哑,“因为......”   “脚还没好吗。”   “是的,跑得太急......”   “哼,把阴影神殿的祭司当作我们黑巫师,简直像是个恋人的阴魂借着怨念寻找无辜的受害人诅咒一样。”   “抱歉。”戴安娜咬了咬下唇,“结果我还是没做到和你说的。”   “反正你们贵族说话就像打草稿,随心情解释,随心情改编,我什么都不想记得......你就那样抱着你那随随便便的感怀回老家去吧。”   “我觉得,应该不久了,很快......”   “没什么,反正我那位亲爱的老师快一年没见过我了,半个月前唯一回来一次,还把我挡在那堆糟糕的冰晶簇外面,你离开不离开也没什么区别。”   戴安娜别开脸去,没敢注视她的表情,她从没这么羞怯过。   ......   可能是不想撞见亚可,薇奥拉把她扶到了重新修整起来的光明神殿小教堂,废弃的小教堂。她被放到顶层的小隔间里。   “手,”薇奥拉侧过脸,拿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瞥着她,“你想把我的手拉到什么时候?因为要离开了,所以你也打算把我牵到不列颠去吗?”   戴安娜张了张嘴,但嘶哑的嗓子里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她放开手,看着薇奥拉一声不响地走出隔间。薇奥拉打扮得很随意,连衣裙的带子从窄窄的肩上滑下来了,也懒得去拉。这半个多月来,戴安娜就没见过薇奥拉人形的样子,对方连课程都懒得去上,甚至学校配发的制服也都扔了,就只是一声不吭地趴在苏西脑袋上。苏西在哪里,她这只黑猫就在哪里。   没过多久,薇奥拉从阴暗的阁楼里走了过来,提着绷带和消毒水,还有棉花和镊子。她右肩的肩带提起来了,但左肩又滑下去了。   “薇奥拉,”戴安娜轻轻地说,“谢谢。”   “哦。”   “还有......”   “会动小手术吗?有消毒常识吗?”   “这个,这个我真的......”   “娇贵的大小姐,”薇奥拉从镊子上缠了点棉花,语气还是很冷淡,“我十岁的时候就在帮我老爸处理野兽咬伤和摔伤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谎言的味道,舔   崴伤的脚踝让她感到痛楚,薇奥拉脱掉她擦破的袜子,把她沾满血和泥灰的脚捏了起来,架在自己腿上。薇奥拉的衣裙似乎也为方便行动改短了,只挡住小半条细白的大腿,掀开有花边的裙子则是男式短裤,让这打扮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她的手指和腿上的肌肤很清凉,有着鸢尾花的味道,让戴安娜想起法兰萨斯的庭院。   薇奥拉提着镊子,把沾了消毒水的棉签擦过她被石板路划破的脚心,她感觉浑身痒痒,并且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羞怯。   也许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她苦笑着,环顾四周。   一个人不知道该看哪里时,就会到处张望。   这是个小小的阁楼,阁楼里一片昏暗,可以听到房盖哗哗作响和呼啸的暴风雪的声音。墙上挂着拿胶糊过的黑色十字架,似乎过去摔碎过,如今勉强才粘起来。薇奥拉弯曲着双膝,鞋子脱掉了,坐在她身边的床上,捏住她的脚踝,在这边摸摸,在那边捏捏,手指沿着小腿划过脚心,像是医生在确认伤势。   “这里过去是老师睡的地方,不过现在,只有我偶尔会来这里。”薇奥拉说。   戴安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想说点什么,但却觉得任何话语都不合适。   “薇奥拉,至少它还......”最后她犹豫着说。   “早就是废墟了,”薇奥拉说,语气没什么精神,“没人在乎这里,修女小姐不在乎,裁判官女士也不在乎,老师也不在乎,连苏西也不在乎......大概只有我觉得这里还有点意义吧。”   “但是,他早晚,也许......”   薇奥拉瞥了她一眼,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仿佛她根本不在乎她的安慰,也不在乎她对萨塞尔的猜测。小黑巫师把绷带扔到角落,打床上跪坐起来,不眨眼地盯着她,并把手指搭在她的额头上。“把眼睛闭上,戴安娜,来,我说啊,你就说啊——”这声音故作严厉,好像医生对待患者一样。   “这又不是检查咽喉。”   薇奥拉撇了撇嘴。“也许是你太傻了,把阴影神殿认成黑巫师,才会把咽喉都摔到雪地里,说不定你把你的灵魂都摔到雪地里了。”   触手可及的痛楚似乎又涌上心头:“不,我......我只是有些,有些困惑......”   薇奥拉撩起她的头发,拿蘸了消毒水的棉签擦拭她的侧脸,根本没理会她说了什么。   “你,把这只眼睛闭上,或者就等我手滑接着把消毒水戳你眼球上,那样的话,我猜你大概会哭的很难看。”   戴安娜咬了咬下唇,静下来,不再说话了。她闭上眼睛,由她抚摸她的头和挂着擦伤的面颊,就像是被当作小孩子对待一样。   “然后还有一件事,那天的冰晶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薇奥拉突然问。   “那是......”她说,声音很低,勉强能听得见,“由于古神......”   “古神?”   薇奥拉忽然抓住她的肩头,嘴唇擦过她的脸颊,还像猫一样舔了她一下。戴安娜被惊得差点摔倒在床上。她看到薇奥拉舔了舔嘴角,把脸凑过来,在很近的距离盯着她。她甚至能闻到她呼吸的味道。“是谎言的味道,是不是?”   “可我......”戴安娜开口,然后犹豫了一下。为什么她说出这些话时——这些的确发生过的事情——会如此羞愧?“还没说完......”   “好了,够啦,”薇奥拉说,“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因为古神,还是因为戴安娜——这之间还是有很多区别的。”   “诶?不,这个,我、我的意思是......”她用手指紧紧揪着床单,下意识地想转变话题,几乎没法抬起脸来,“薇奥拉,你的肩、肩带都掉下来了。”   “掉下来就掉下来吧,”薇奥拉根本没在意裸露的肌肤,眨眨眼,没什么神采的绿瞳盯着她,“不过,我看到你在奥塔塔罗护身符环绕的情况下也能释放巫术,那是因为什么?”   “不,我......你跟着亚可过来了?还是说......苏西也过来了?”   “苏西才不关心你去哪里,至于我,我当然既不关心亚可要去哪里,也不关心你要去哪里。我是好好走在街上被你踩了一脚,估计你根本就没注意到你把路边的猫踩了一脚吧?”   “抱歉。”   薇奥拉盯着她许久,忽然静下来了,不再说话了,闭上眼睛,往后一躺,就瘫在了床上,像具死尸。“我还以为多少有点共同语言,可我们两个的对话却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偏到其它方向......和你真难交流。”   “不,只是,真的......我不太明白该怎么说......”   “......磨磨唧唧的家伙。”   戴安娜抿了抿嘴,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看着她,就像自己在这里得到了安慰一样。   “我能在这里睡一晚吗?”   ......   最后她还是说出来了,修道士,降临之年,还有莱伊斯特,并没有其它任何人完全知道这些事,哪怕她的母亲,她也不想倾诉,但她还是给这个小黑巫师说了。仿佛自言自语般的低诉后,就是沉默,戴安娜背靠背和薇奥拉躺在一起,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似乎只有她才能记得的东西,似乎只要不面对面,就像独自身处黑暗,就像能说出所有话一样。最后,薇奥拉问她勒斯尔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的国家和灰精灵半岛接壤,所以我其实不太明白勒斯尔中心区域,特别是赛里维斯,”戴安娜低声说,“和灰精灵的黑暗半岛接壤的国家都很贫瘠,常年战火,内乱和外敌不断,种族纷争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你的君主是个很伟大的人吗?”   戴安娜翻了个身,看到把半张脸埋进枕头的小黑巫师,看到她闪烁的眼睛。   “是的,我们的王很伟大,”她笑了,“她带领我们远离了内乱,击退了外敌,挡住了异族的侵攻,还夺取了更广阔的生存土地。”   “我以为你会对她充满怨言。”薇奥拉说。   “不......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去埋怨什么,薇奥拉,我现在拥有能跨越海洋到遥远的土地求学的自由,也是蒙受她的意志。” 第五百二十二章 卡文迪什的家   “你就没感到困扰吗?”薇奥拉问。   “什么困扰?”   “在你们的一切都稳定下来的时候,你们的国主却冒着难以理解的风险去异国他乡学习,这本身就很危险。她居然还把你们大贵族和大臣的子侄赐死,目的却是谁都不在乎的问题,现在,你也要为这种不稳定的局势马上赶回去。”   “并不会哦,薇奥拉,”戴安娜低声说,“我过去曾听我的母亲讲述过,我也深刻明白,我意识到那时我们的国家到底有危险,有多腐化。内忧外患接踵而来,异族还在地平线的尽头虎视眈眈,叛乱未平,君主却濒临死亡,甄选继承人的方式竟然只是一柄剑。我明白那时我的家族那时有多绝望。然后,我们的王出现了,就像一场风暴,一场严冬的风暴,把整个大地都扫荡得干干净净。尽管那个年代伴随滚滚人头落幕,但家族却欣喜若狂,不仅是国家迎来了平稳,也是因为他们下的赌注得到了证明。”   “那这次出使呢,也是你们的赌注吗?”   戴安娜犹豫了一下,好像之前的势头被突然熄灭,让她难以适应。   “没人知道王想做什么。”她低声说。虽然赛里维斯这个绞死了贵族和国王的国度让贵族很难抱有好感,但戴安娜也知道,卡文迪什家族是法师家族,据传赛里维斯的背后也藏着某种法师团体。他们和我们是相似的。   “也许她是为了迎接几年后的跨大陆战役吧。”   “是的,也许吧,”戴安娜勉强笑了笑,“也许是。”   “我的家乡在几百年前就被帝国征服了。”薇奥拉语气平淡——戴安娜觉得,似乎薇奥拉很少表现自己的情绪了,对一切都显得很排斥,几乎全然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但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她说,“因为没有人在乎偏远的小渔村,换个领主,日子也还是一样过。”   “后来呢?”   “后来都死了,被外神的信徒献祭了,托我老师的福,大概只剩我一个人活着。我父亲现在就在我床头摆着,你有心情的话可以去见见,好让我给他吹嘘一下有大贵族的继承人和我说过话了。”薇奥拉说,口气之冷漠让戴安娜也不禁感到惊讶。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也许带着关切,薇奥拉手指缩了一下,似乎想把她的手挥开。“你,”薇奥拉拿阴晴不定的目光盯着她,“你还真喜欢拉别人的手啊。”   “是有点......也许是我最近也有些......但我很感谢你的安慰。”   “我没安慰你,我想我也和你关系不好,”薇奥拉道,把她掉到枕头上的肩带拉上去,“虽然我的老师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别说是过来了,连封信都没寄过,但我总之还是喜欢他的。也许喜欢吧。”   这句话又把戴安娜想说的堵了回去。   一阵难以形容的苦涩占据了她。“可是......”   “不知道,别问我,我最近心烦,大概是由于附近偷东西的流浪汉太多还不能乱杀。你知道我们黑巫师的习性。”薇奥拉翻了个身背对她,在床上蜷起来,不说话了。   “那你......”她声音很低,“那你为什么要跟上我,为什么把我拉起来呢?”   “大概是想着顺手救你一命,这样你就能蒙受恩情,接着我趁机要挟你立马离开,你就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让我心烦了。可谁想到你看上去也不会死,放在那里大概又会被那个傻不拉唧的亚可捞回学校,害得我又得和你呼吸一个地方的空气,所以我就提前把你拖到这里来了。”   戴安娜低声叹了口气,就像闷在胸口的浊气流进她脆弱的内脏,她伸出手。“如果许多年后我们还活着的话,薇奥拉,我......”   “你个子高就能随便抱别人吗,还是说你觉得我像个丢到雪地里的弃婴?”   “我只是......”   “我要睡觉了,现在我非常后悔把你拖到这里,请让我抱着这种悔意入睡。”   “也许我不过是想闻闻你身上鸢尾花的味道呢?”戴安娜抱住这个背对着她的、蜷成一团的女孩,本想勉强笑笑,但是只发出低沉的叹息声。   “戴安娜......”薇奥拉像自言自语似得说,“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吗?我怕我承担不了应许的期待,也许那样我真的就会成为弃婴了。”   “我觉得他并不是那样无情的......”她的手似乎在抖。   “为了爱情放弃启示的人当然不能称作无情了,我们都明白这有多伟大。正因为和平时的举动相反,不才会显得特别伟大吗?”   “如果......”这该死的手!怎么老是抖个没完?“如果,你真的成了弃婴,我是说......我也可以像现在这样......”   “我不需要谁的承诺,戴安娜,或者说,卡文迪什家族的继承人。谁也不能给我怜悯,哪怕是我的老师也不能,只有我自己能给我怜悯。”   卡文迪什家族......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情占据了她。她嗓子嘶哑。   还在抖,她的手还在抖......   “我明白了,薇奥拉,谢谢,谢谢......”戴安娜用这女孩的金发擦掉眼里的泪水,哪里来的?被闷的,一定是被闷出来的。“能稍微握一下我的手吗......就像你拉我过来时那样?”   ......   千禧年一四五九年,晚春,不列颠北境,维林巴拉。   被召回家了,戴安娜心想。“家”,这个原本很美好的词却着讽刺的意味。这个家,这个叫卡文迪什家族的地方,除了母亲以外,这里还有任何人情味可言吗?   戴安娜单独站在庞大的家族议事厅里,努力镇定自己,维持沉着的呼吸。卡文迪什家族的实权管理机构“仲裁团”诸位成员坐在四下的阴影当中,仔细地观察她。她知道,他们看的不仅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法兰萨斯学院的服装,把每一寸衣角都打理的妥妥帖帖,努力使自己显得一丝不苟。他们观察的是未来族长,是承担卡文迪什家族义务、责任和掌控权的未来族长。和其它本地贵族不同,卡文迪什家族延续的历史要更久,也更神秘,它当然不是依照普通贵族的风俗沿袭的,它传承的方式,也不是靠所谓的继承权和联姻来确定的。   这就是为什么她必须是下任族长,而且不可能有同族敢于陷害她。   这不仅是个法师家族,甚至可以称为一个隐秘的学派,对挑战仲裁团权威的人,下场可不仅仅是轻易就能揭过的警告。 第五百二十三章 去陪伴那位王   卡文迪什家的城堡,这里的确是她的家,以前是,现在也是。但每次来到城堡深处仲裁团才能踏足的内部密室,她总有种感觉,自己在仲裁团面前显得太过渺小——这里不属于卡文迪什家的一部分,卡文迪什家才属于这里的一部分。   这不只是因为仲裁团的议事处和城堡表层风格完全相异——仲裁团的议事厅依照比不列颠更早的古代王国的风格建设,没有弧形穹顶,也没有华贵的装饰品,几乎都是灰黑色的厚实墙垣和沉重石柱。高大、毫无点缀的天花板总是隐藏在寂静的黑暗中,毫无火光点缀,使这里的气氛压抑沉重。   与城堡表层差异更大之处在于,石柱和墙垣上的浮雕皆来自古老的巫术徽记与迷道象征,且如鸟巢一样堆满了隔绝术。走进这房间,甚至只是朝房间的石壁上一靠,都能感受到刺骨的经文契约力量。这使她有种感觉,自己在卡文迪什古老的阴影笼罩下显得如此脆弱。   六岁那年,确定了自己的天赋后,戴安娜就开始初步接触仲裁团的会议。除了商议卡文迪什家未来的决策,这里讨论最多的就是从间谍、眼线手里获取的情报,包括对叛逃者的制裁,也包括讨论某个家族成员是不是偏离了家族的决策方向,并由仲裁团给予警告,诸如此类。制裁多半都是毫无人情味可言的,残酷的程度也充满了法师学派的意味。   与审判和制裁不同,在这种重返家族的会议里,当继承人在场时,需要先开口的也是她,戴安娜·卡文迪什。   在被审视许久后,终于,戴安娜勉强开口对仲裁团说:“我很疑惑母亲为何不在场,仲裁团的诸位,以议事的规范而言,家主在场不可或缺。”不论如何,她还是觉得母亲能给她一些心理安慰。哪怕戴安娜明了义务的重要性,但在家族城堡,她最不愿意的还是独自面对这些冷漠的仲裁团成员。   “小伯纳黛特在养病,我姑且认为她没有出席这次会议的必要。”很显然,最先开口的依旧是卡文迪什家族唯一真正的高阶法师菲瑞尔丝。戴安娜最不愿意遇到的人总是最先站出来接她的话。   “母亲的病症已经到难以出席议事会的地步了吗?”   “相信我,戴安娜,”菲瑞尔丝在笑,“她那残破的身体肯定能撑到你继任那天。”   “问题不在于我的母亲能不能撑到我继任那天,”戴安娜愠怒地说,“问题在于她还能看着我多久!”   “噢,她会看下去的。”菲瑞尔丝阴阳怪气地道,“甚至可以说,她会看得非常好。戴安娜,你可和你的母亲不一样,你继承了真知之眼,你继承了家族的才能,你选择了法师之路;你的理想是把自己记录在史诗里,而不是和一个优柔寡断的贵族同龄青年享受爱情,你母亲的那些缺陷你全部都没有。你甚至注定要成为高阶法师。”她停了一下,给戴安娜一点时间体会其中的重要性,“你注定是我们的领导人。”仲裁团的议事长抿抿无色的薄唇,就像放出恶犬一样说出下一句话,“但你的母亲......她不过是个沉浸在荒谬世俗里的失败者。”   “但我的母亲最后接受了你们强加给她的责任。”戴安娜咬牙说,“她接受了一切!她放弃了她有的一切!这都不能让你们承认她吗?”   “不,我们当然承认她。没人能像她这样,在这种巧合里投下了如此正确的赌注,接受了阿尔托莉雅的橄榄枝的同时也让我们逃过了灾难。伯纳黛特的功劳足以抹去她为我们带来的背叛和悔恨,她上任之后不仅断绝了那荒谬的关系,更是努力平复因她过去的任性才招致的错误,最重要的是,她能领悟她的责任,用家族的牺牲仪式放弃了健康,获得了合格的启示能力。她揭穿了十几年来那些蠢人在我们的城堡里埋下的间谍,处死了至少三个投毒者,其中就包括你亲爱的贴身女仆,这牺牲足够让我们对她报以尊敬和爱戴。”   戴安娜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和从小向往把自己写入史诗的她不一样,母亲是个失败者,至少在仲裁团眼中如此。母亲向往贵族的爱情,向往自由,讨厌家族冰冷的城堡和议事厅,更讨厌这残酷的仲裁团,最重要的是,母亲缺乏像她这样的天赋。母亲没有继承真知之眼。这句话的意思是,母亲需要牺牲自我来换取这天赋,以引导卡文迪什家族。哪怕母亲最后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仲裁团的诸位还是没法忘记她的背叛。   “你需要去赛里维斯陪伴那位亚瑟王,戴安娜。”   戴安娜惊讶不已,看来新的启示说明,王的意志的确可信,也说明了母亲为此付出更多,母亲的身体,也会因为这个启示更加虚弱——这就是真正的天赋和牺牲仪式的区别。她朝仲裁团另外几名成员的黑色轮廓看去,想确认的却不止是这个说法:“能告知我详情吗?”   菲瑞尔丝踱出阴影,一直走到她眼前才停下。戴安娜强忍着后退的冲动,昂卡瘾君子的外表总是这样令人不知所措......   这么多年以来,戴安娜习惯了这位奇异先祖的存在,但她仍然潜藏着一小块记忆,记载着对毒瘾患者的反感。菲瑞尔丝是个服用“昂卡”的瘾君子。曾经,这种自多个邪神迷道原材料炼成的毒品“昂卡”征服了勒斯尔全境法师阶层的绝大部分,只在光明神殿占教权统治地位后得以缓解。光明神殿宣布要铲除一切和邪神有关的事物,由昂卡而起的毒瘾——或者说,邪神的魔瘾,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对于能忍受昂卡反噬的法师来说,这种诡异的事物能让他们的思维更敏锐,还能延长他们的生命,但同时,它会汲取人灵魂中某些情绪,甚至是吸收人体的颜色——肌肤,头发,瞳孔,嘴唇...... 第五百二十四章 不列颠之王   许多年前,戴安娜作为一个孩子刚刚接触仲裁团时,菲瑞尔丝就和现在的样子一样,在许多年后,她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同。如今痴迷昂卡的瘾君子仅在勒斯尔北境偶尔可见。和资料记载一样,菲瑞尔丝身上找不到半点卡文迪什家族的特征,哪怕用化妆品进行掩饰,毒品也让她的肤色如同保养绝佳的尸体,透着若有若无的暗青色;她的嘴唇没有色彩,只用唇蜜涂作淡灰色,睫毛染成漆黑,灰色的眼球里是明黄色的瞳孔,俨如笼罩着一层阴霾的月亮。有时,戴安娜觉得她是一具行走的尸体,她的指甲若不是涂了油,几乎就是透明的。   哪怕是现在,和这位先祖的对视还是让人恐慌,那些风格诡秘的饰品,侧脸让人不舒服的黑色符文,均意味着服用这种毒品的人会在感情上病态而自恋。昂卡瘾君子很少结婚,也很少生下正常的孩子,这就是先祖为什么从不染指卡文迪什族长的位置。她总是徘徊在阴暗的角落,套着那身黑丝绸,在仲裁团当了上百年的议事长。   阻止戴安娜对先祖表示更多反感的原因在于,这位菲瑞尔丝阁下对她有莫名其妙的欣赏,甚至有意培养她的自恋和严苛......没让她彻底把自恋情绪发酵的缘由是,她的母亲多少起了点示范意义。   “不列颠会迎来剧变,戴安娜。如果不能迎合那位君王的想法,那家族将会在这场剧变里衰落——不仅是我们,所有贵族都是,哪怕是她的继承人也一样。至少在启示里......她的符号依旧是反叛。”   莫德雷德的符号是反叛?戴安娜震惊不已,竭力维持冷静,朝仲裁团另外几位成员的黑色轮廓看去:“这是开玩笑吗?”   “这不是笑话,我向你保证。”   “可这剧变到底意味着什么?赛里维斯的意义呢?王代表的阶级根本不可能重复赛里维斯的老路,难道她还能绞死自己?”   “我们还不知道。到目前为止,可以确认的启示仅有旧秩序的衰落,但王权必定不会衰落,这用不着启示也能明白。这位强硬的不列颠之王绝对不可能松开到手的统治权,我过去说过很多次,她的手段既灵活又残酷。”   “也就是说,你们觉得应该彻底把赌注投在她身上,为此甚至不惜和我们的盟友决裂?”戴安娜简直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毫无疑问,她知道他们和其它贵族的区别,或者说,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终于让她初次见证这种决策了?卡文迪什家族代表的阶级是法师,大贵族不过是便于同本土秩序合作的羊皮。一旦取得重要的启示,家族就会通过仲裁团评估下一步的决策,决议该抛弃什么,该迎接什么......   就戴安娜亲眼所见,家族里所有对外婚姻,除去她任性的母亲,就都是对家族真相毫不知情的同族。同族,不需要花费代价培养的同族......或者说工具。   “这正是我们在考虑的。根据间谍回报,有几位外出联姻的家族成员考虑与心怀不轨的贵族和大臣同谋,特别是我们亲爱的达里尔。”   戴安娜咬了咬下唇,她明白仲裁团会做出什么决定......她无比清楚。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消息。”   菲瑞尔丝前倾身子。她染色的长发柔顺的出奇,梳理地一丝不苟,可还是没法掩盖褪去的色彩,呈现出浅棕色,看上去像是浸过油的褪色亚麻布。那种微妙的不协调让戴安娜感到一阵不适。   “你没听说,但你现在不是听说了吗,戴安娜?你一直待在法兰萨斯,待在苍白峡谷,你亲眼见证过他们的理事会怎么处理逃亡贵族,什么样的惩罚才能确保我们的决策不会受到蠢人谴责呢,嗯?”   戴安娜瞪着菲瑞尔丝:“你想为了这种怀疑就杀人,不是吗?你来说说,议事长,我们都知道我的姨妈虽然有点无知,但勉强能算个聪明人,那么要想巩固权利,难道就不应该把和卡文迪什家族的联系放在第一位考虑?失去了家族本身她还剩什么?”   “当然,你说得对,”菲瑞尔丝同意她意见时的口气,也一样能让人不舒服,“但有些令人不安的理由让我们相信,某些以为自己很聪明的蠢人,他们的确会使我们陷于不义,特别是在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   “什么理由?”   “噢,戴安娜,理由是,”她把套着黑手套的手搭在她肩上,露出黑色法衣内衬的深蓝色衣袖,“有更具权威的声音让她相信,如果能逼迫我们倒向另一派,那么,亲爱的小达里尔一定会从中收获难以置信的奖励。”   更具权威的声音......大贵族?大臣?不,也许是王室本身......   “陛下的亲眷。”戴安娜低声说。她联姻出去的同族被摩根说服了。   戴安娜思考的时候,菲瑞尔丝一直眯眼盯着她。就像光明神殿的裁判官一样,对方也习惯对别人下判断,只不过光明神殿看到的是信者和不信者,她看到的则是蠢货和聪明人。“我过去曾告诉你,”昂卡瘾君子强调,“不列颠之王那位姐妹手腕灵活,十分精明。她当然清楚,若不能把握好时机,对这位不列颠之王动手就根本毫无胜算。”   “我们的王太残酷了,摩根早就心怀不满,所以她会现在就开始埋下不安的因素。”   “啊,没错,看来我们的戴安娜能领会我的意思,也能领会不列颠之王的姐妹对她心怀不满。”她无色的嘴角勾起,“这是个开端,戴安娜,随着这位不列颠之王继续她的统治,继续引导新秩序的诞生,那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如果暗地串联的不只是贵族们,还有她亲爱的姐妹、妻子、亲信、继承人......”   戴安娜眼神惊悸地盯着对方。她对同族生命威胁的担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阴冷潮湿的恐惧。另一场巨大的内乱......甚至就在降临之年即将到来的年代。   “这就是你为什么把我从法兰萨斯召回?你把我派去赛里维斯跟随她,就是为维系家族和王权的联系做准备?”   “不。”菲瑞尔丝断然道,“用不着你来确保我们和她的关系,仲裁团可以把这件事完美解决掉,那些小动作也瞒不过我们的眼线。你要做的是跟着这位不列颠之王,了解她究竟想干什么,并考虑我们是不是也该提前投入相似的事情。说到底呢,我们并不知道她的计划和想法。”   “因为我要掌握决策权吗......”   “当然,亲爱的戴安娜,和你母亲不同,我们都很信任你。”菲瑞尔丝朝她俯下身来,手指抚过戴安娜耳边的发丝,忽然露出古怪的笑容,“可除此外,我有件很好奇的事情,是关于你在卡斯城的某个传言。”   戴安娜脸色僵硬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只管生孩子就行   萨塞尔——戴安娜被这想法攫住了。既然他们能知道卡斯城理事会对逃亡贵族的判决,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和萨塞尔的事情?   “你没说真话,戴安娜。”菲瑞尔丝轻声道,“事实上,我们跟随不列颠使团的朋友告诉我,你有一个——”她停了一下,大概寻找合适的词汇,免得干扰她们俩礼貌的交谈,“——心仪的男性。”   朋友?她深吸一口气,我看是盯梢我的眼线吧?   戴安娜斟酌词句地答道:“你是说萨塞尔吧。”   “是的。”菲瑞尔丝道,“对这位萨塞尔·贝特拉菲奥,我是这么听说的——”她朝阴影中的仲裁团成员看了一眼,“他隶属光明神殿的裁判所。”她的语调带着明显的责难。光明神殿,戴安娜,我们和光明神殿的关系很差。   “你说的太过了,议事长,你一直是这样。的确他隶属光明神殿的裁判所,但我不认为半途加入的法师会有裁判所的狂热。如果你非要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那你是在偷换概念。”   “啊,是的......有道理,态度也远比你母亲强硬。”菲瑞尔丝回答,“请你告诉我们,用尽量明白的方式,你对这位据说是高阶法师的心仪对象是如何评价的?他跨过界限了吗,或者你还有机会从裁判所手里挽留他?”   “他在裁判所和我们当中会选择哪个?你就想问这个?”   “我想我说的够明白了。”菲瑞尔丝说。   戴安娜死死捏着拳头,朝阴影中的仲裁团看去。沉默,诡异的沉默,令她气馁的沉默。   “我们乐于接受高阶法师的血脉......尽管把他称为巫师要更合适。此外我们同样相信你能因此诞生更有天赋的孩子。”阴影中有苍老的声音说,“但是,你需要回答菲瑞尔丝的问题。”   “裁判所。”戴安娜闭上眼睛,答道,突然间她的心像石头一样沉下去,也许这个回答是她给自己的。“裁判所。他和裁判所有不可违逆的契约。他不会成为界限这边的人。”   睁开眼后,她看到菲瑞尔丝饶有兴趣的表情——在这脸上显得如此诡异。“不,戴安娜,这取决于你能为此付出多少。”   “我——”   戴安娜知道他们会要求什么:去拥抱他,别管什么名义,然后使用卡文迪什家的传承仪式怀上他的孩子。你只管把血脉继承下来就行。   “不。”她说,“我拒绝。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会做这种事,我也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   “难道你还想要爱情吗?”   “不管怎么样。”她硬声道,即使她知道自己的鲁莽会招致怎么样的后果,她还是硬声道,“我拒绝。”   “你拒绝?”那阴影中苍老的声音说,“因为你也像你母亲一样希求不切实际的爱情?戴安娜,你知道你母亲为她愚蠢的想法付出——”   “戴安娜的举动是出于天赋和才情的自尊心,希尔曼。”菲瑞尔丝打断她,“不要混淆两者。”   “为了自尊心?”她的叔父嗤之以鼻,“如果她继续坚持这自尊心,那就抛弃她不切实际的感情幻想去找同族通婚吧。我相信会有一堆合适的孩子争着抢着要成为她的伴侣,哪怕不想,我们也能通过仲裁团逼迫他想——只有她不同,我们都知道!因为她是继承人,所以她才有这样的自由!”   “闭嘴!”戴安娜喊道,她不想再忍受自己的怒火了,哪怕这样的话就像酒桶塞子,一旦拔下,里头的东西就会很快变质,“我对这个家族有至少几百年的决策权,我想什么时候延续我的血脉由我来决定!”   “脆弱的谎言!”她的叔父低吼。然后菲瑞尔丝笑了,好像她早就料到戴安娜有这种无礼的反应。   “每个人都有濒临死亡的时刻,戴安娜,而且你同样经历过死亡。正因如此,这才是你深切理解的灾难。”菲瑞尔丝转过身去,“告诉我,在接下来的动乱里,若是你,戴安娜·卡文迪什——以不可思议的幸运才从小伯纳黛特怀里诞生的杰作——你娇弱的生命不幸消逝。那么逼迫你母亲诞生下一个杰作,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牺牲吗?”   “假使如此,议事长,”戴安娜低声强调,“是假使如此。”   “啊,是的,我差点忘了,拥有天赋的人总会怀有自傲。合情合理,是吗?”菲瑞尔丝在口中咂摸着这个词,好像是在讽刺自己似得,“更何况你还踏过了胡德之路,不仅如此,你还跨越了奥塔塔罗矿石的限制,这样优秀的灵魂又何止自傲能够满足呢?”   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些并非是出于你的才能,你没有自傲的资格。   “我时刻准备面对考验。”戴安娜平静地说,“我并不脆弱。与其怀疑你们的下一个决策者能不能撑过这段界限,把你们的使命感和逼迫行为混为一谈,倒不如赶快去处理一些更实际的危险。”   ......   看着戴安娜的身影消失在前往赛里维斯的不列颠使团中,菲瑞尔丝熄灭了灵魂之眼,开始眺望维林巴拉城堡外的树林,品味以奇怪的角度越过哨塔的月光,研究北方天空堆积的层云。夏季快到了,戴安娜去赛里维斯的商路上也能免去不少严酷天气,更能避开莫名其妙在沿海区域徘徊的伏妖。她会在找到不列颠之王的路途中活下来,菲瑞尔丝很清楚,哪怕最糟的情况,她至少也有不朽种族的迷道可以利用。   但她能顺利和不列颠之王达成一致吗?她能探询出她究竟在打算什么吗?   这也是考验的一部分。她思考着新派的眼线能帮到这女孩多少,继续用手指敲击冰冷的城墙。我们的任务太艰巨,但我们的工具却怀有太多无聊的心思。   至于那位萨塞尔......   菲瑞尔丝打了个响指,吩咐贾维赫从她手中接过密信,“拿去浮空要塞,交给奥韦拉的大宗师西内尔塞斯。” 第五百二十六章 从沙耶里诞生的东西   ......   在前往赛里维斯的商路上,靠近法兰西边境的达斯托利克,下起了瓢泼大雨。   戴安娜从梦境中醒来,提着行李箱走下马车。睡梦中莱伊斯特撕裂山峦的记忆与远方喷射着浓烟的蒸汽火车纠结在一起。颠簸的大地,轰鸣的回响,戴安娜捂着额头,深呼吸,努力区分梦境和现实。旋转的天穹在黑暗中萦绕,死者面孔被震惊与恐惧扭曲。流淌着熔岩的赤红色恶魔在远处挣扎。滚滚黑烟裹着气流劈开午夜的荒地,一道如黑铁铸就的阴影在迷雾中腾起,那是远古的形变者,蒸汽火车到站了......   汽笛声替代了凄厉的龙吼。   戴安娜叹了口气。   车站附近,有不少人正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地眺望前方喷吐着煤渣和黑烟的多节列车。这里是达斯托利克,玛莉特号列车终点站,也是最靠近勒斯尔北境贫瘠土地的火车站。包括与她同行的不少不列颠使节在内,许多旅客此前根本没离开过他们的故土,连工业区也是闻所未闻的新鲜词汇,更别说是这种诞生不久的铁轨交通了。   随着列车减速,哐啷哐啷的声音逐渐被刺耳摩擦声替代。蒸汽列车庞大的前端冲破暴雨,裸露着黑色的铆钉与嵌合板,像是多节怪兽残缺的骨架。许多客运车厢在弯曲的铁轨上伸展开来,如一条巨蟒。车厢嘎吱嘎吱地响,铁声轰隆,黑烟滚沸,汽灯的橙光穿透暴雨。在这刺目的橙黄色映照下,人们往来如梭,黑影晃动,在一片喧嚣嘈杂中跨入客运车厢。   她上次看到火车是多久以前了?五年?还是四年?   这哐啷哐啷的噪音机器已经足够折磨人了,干嘛还要回忆更多呢?   ......   千禧年一四五九年,初夏,梦境迷道的佐贝德城。   “你好像输了。”沙耶说道,把他手头最后一个棋子挪走,毫无怜悯。   “我无法相信。”萨塞尔说,他一头趴倒在床上,感觉到沉重的压力。   沙耶伸出手,搭在他肩上,似乎本打算用手擦掉他背脊上的汗,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被汗水打湿的被褥,低语着,将被褥变干了。房间一片昏暗,两人做-爱散发出的热量让空气变得沉重,特别他们也都不算人。在阴影当中,萨塞尔能看见地板上的断裂触须和内脏。黑色的墙上一盏壁灯是房间唯一的光源。钟楼外徘徊者拍砖头的噪音让他有些烦躁。   “巴斯蒂棋收拾完了?”萨塞尔说,侧眼瞥见她用许多绳子似得细长手臂把巴斯蒂棋的棋子卷到盒子里。   “是的,萨塞尔......先生。”沙耶的声音似乎多了些畏缩。   她在怕什么。萨塞尔大致明白这种畏缩的原因,不过他也懒得多讲。最近群集的光明神殿信徒让他遭了不少灾。贞德简直把他当奴隶使唤,在床上也像发泄负面情绪一样撕咬他,让他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被强-暴。现在只要听见“我主”,他就感觉一阵恶心,而且浑身难受。萨塞尔从床上翻过身,把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拉到怀里,抚摸她的脊背曲线,还有小巧的臀部。柔滑的凉意从指尖接触到的肌肤上传来,掠过他的手背和头皮。   “萨塞尔?”她问。   “我没事。”萨塞尔说,“只是最近心情恶劣。”他拉回用巫术烘干的被褥,盖到他们身上。沙耶的身体就像一条清凉的鱼儿。她能充分体会到他什么时候想要发泄,什么时候只想搂着点东西来回抚摸。也许就这样躺在这里度过余生也不错。   当然他只是想想。   “关于之前我隐瞒你的那件事......”她说,声音中充满焦虑。   “是的。”萨塞尔把手搭在沙耶的小腹上,漫不经心地说,“你那时不就是想隐瞒你知道卡文迪什死去了的事情吗?反正已经活过来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以为。”沙耶犹豫着说,“我以为如果什么事情都不会干扰你,什么事都不会拖住你,你才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你才能完成你的所有愿意。但我没想到,萨塞尔......你真的为了那种事情把你得到的一切都抛弃了。”   挺符合她价值观的想法,合乎预料,这想法让萨塞尔感到一丝轻松,至少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比贞德好猜测多了,随即也有不满。不管初衷如何,终究没告知他所有事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私心,也都有自己考虑的方式,哪怕看似能为他付出一切的沙耶也一样。当然她肯定还有没说出来的事情,譬如她在这件事上的残忍想法,譬如她根本不在乎陌生人的生命,譬如她也和他一样,根本不可能爱屋及乌。   这东西的爱也就是对单独个体而言的。不过他还能把握住她,她失控的可能性也没有超出她应有的价值。   “对不起......对不起......”声音苦涩。   萨塞尔在黑暗中毫不意外地笑了。这个道歉当然不是对卡文迪什,而是为她擅作主张一事。沙耶觉得她能猜出他的想法,所以想排除干扰,但问题在于,连他自己也没猜出他会莫名其妙地抛掉魔巢,她怎么可能猜得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懒得接话,就这么体会她话语中的挫败感,体会她低语时微妙的情绪,抚摸沙耶,思考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   然后什么东西从她背里钻了出来。   萨塞尔沉默了一阵,感到她光滑的脊背裂开巨大的缝隙,就像是捕蝇草张开了。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由于好奇,萨塞尔忍不住把手伸进缝隙,接着,就像吸了口气一样,沙耶的脊背继续裂开,宛如一只蜘蛛松开了紧紧攀附在尸体上的节肢。无数细小的肢体延伸出来,每条肢体末端都有一只诡异的婴儿小手,沙耶则从他胸前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瞳孔盯着他。原先是她脖颈的地方,裂成蜘蛛节肢似得许多触须和分叉。那些触须就像女人纤细的手指,贴在他胸前,想咬进去,但却卡在他钻出的鳞片上,轻易滑开,胡乱挥舞。   萨塞尔继续把手往进伸,在她肉块揉成的内脏堆里寻找源头。   突然间,他抓住了一块覆盖着甲壳的肉——似乎还有很多,但他只找到一块。肉块里藏着某种诡异的灵魂。他用力把这玩意抽出来,然后随便扯出几十条闪光的锁链把沙耶一捆,就翻身离开这张床。 第五百二十七章 沙耶的卵   他随便披了点衣服,就提着这个叫沙耶的东西爬上楼梯,经过几个黑暗的房间,走向塔楼顶端的阁楼。途经的这些屋子从前可能照顾的很好,可是如今已经没人住了。墙上压着红色花纹的皮革壁纸已经剥落下来,罩着软毛皮的座椅也布满蜘蛛网。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冷风把窗外交错折叠的道路上那些枯树叶和灰尘刮进屋子里。   沙耶只会打扫她住的房间,其它地方她根本不在乎。似乎对她来说过往的记忆仅仅是记忆,没必要留恋,只有触手可及的东西才有必要去把握。   他把门推开,走进塔楼顶端黑暗的阁楼,一股陈旧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面前空荡荡的,能瞥见许多堆在角落的白骨,脆化的骨头上生满蜘蛛网,连蛆虫都不想靠近这地方。   萨塞尔在黑漆漆的阁楼里转身,使唤沙耶养在这里的无形之子伸展开黏稠的附肢,像沥青一样漫过地板,卷走碍事的杂物。整个房间都弥漫起眷族的气味。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敲击声让他抬起视线,他看到一头臃肿的月兽正跪在窗外纵横交错的街道上,铺设石板。那东西似乎徘徊很久了,轮廓失去了人形,脸颊五官都被苍白的触手挤进表皮下面。它的触手根根张开,像是切开肚皮里流出的肠子,环绕着没有牙床没有舌头的口器。   正好,他需要一点新鲜血肉。   萨塞尔从空气中凝结出闪光的锁链,穿透了它的四肢和肩膀,像绑孩童一样把它全身捆住,吊了起来,从窗户扯进阁楼里。   无形之子继续卷动着杂物,萨塞尔则端详吊在天花板上的臃肿躯体。不属于人类的尖叫在黑暗的阁楼里响起。月兽在嗥叫,乍听起来就像有什么动物——很多揉在一起的动物——在挣扎着想爬出泥沼。   可惜,我现在有其它的好奇心需要满足。萨塞尔抽出自己的剑,——不,还是那把该死的阿拉桑王室军刀,——砍下那个还在挣扎的月兽的头颅。房间终于安静下来。他提起仍在喷血的头颅扔进蜷成一团的无形之子粘液堆里,就像是在喂狗。   然后他把沙耶放在月兽臃肿的尸体上。那些细小的肢体找到了猎物,像攀附到昆虫上的蜘蛛一样把节肢紧紧趴在上面。沙耶脖子下面的白色触须将它开膛破肚,咬进它的皮肤,吸食血肉,和熟练的屠夫没什么区别,——这正是萨塞尔希望的。   虽然不知道这些卵是哪来的,但繁育后代的母体总归得补充营养。如果还嫌不够,那他就只能去外面寻找更多了。   可这卵到底属于谁,难道属于我?我的避孕符咒对这个叫沙耶的东西没有意义吗?还是说她繁衍的方式比较特殊?   萨塞尔把染血的肉块从手里松开,覆盖着稀薄甲壳的卵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仔细研究这块隐约透着暗红色的椭圆形卵,那就像带着尖刺和凸起的石膏块。但萨塞尔能感知到里面的胚胎,还感知到了一些熟悉的碎片:错乱分布的恶魔眼睛,有许多,没有皮肤覆盖的裸露血肉轮廓,锯齿状的牙床,诸如此类。   他隐约明白,这东西并非巫术的造物,也没法感受到任何巫术的痕迹。它诞生的方式表明它是某类生命,就像黑巫师们制造的孽物那样,不过也行它更完善,也更容易适应环境,更适合繁衍。看到沙耶体内接连排出的卵,看到逐渐干瘪的月兽尸体,想到她的特殊性——黑山羊之子,也许还不仅仅是黑山羊之子,——事实变得无比确凿。   最早延续我血脉的后裔——却是这种诡异的孽物?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来就对延续血脉没有过任何考虑。   黑巫师咳嗽了一声,从地上扶起恢复形体的沙耶。稚嫩的女孩赤身裸体地躺在干瘪的皮肤残骸上,看着虚弱极了,但雪白柔滑的肌肤还是一样完美——非自然的完美,温润无暇,比瓷器更加白皙。当她躺在那团干瘪褶皱的皮上时,这种诡异的反差尤为明显。   萨塞尔把手指滑过她脊背的凹陷,感到她的皮肤有些发脆,指头一摁就能留下深深的淤痕,仿佛是被抽空了。如此不可思议。好多天以来,他第一次被这种事打动,原本是宣泄欲望的举止却带来了不一样的结果。   在他最近的收获里,这礼物格外让他满意,而且充满美好的寓意。思考间,沙耶发出动物一样的叫声,既像是痛哭,又像是咕哝,墨绿色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扬起来,紧紧缠住他的胳膊。萨塞尔拿毯子把她裹起来,接着使唤无形之子把卵拖到一起。   然后他开始给阁楼布置实验台。   ......   沙耶空洞的注视让萨塞尔把注意力转移过去,他把暗红色的卵放回温床里,接着在她面前蹲下来。   “卵,那些卵......母亲说,它们需要......需要你的指引。”她低声说,眼睛因为虚弱而缺乏神采。   指引?看来我被她母亲当成使者了?   萨塞尔把她抱起来。一个呼吸的时间里,他思考了沙耶的母亲是谁,想要追询这个‘指引’的更多意义,然后他想起来那是根本无法交流的外神。黑巫师把手臂紧了紧,怀抱里的这女孩感觉如此娇小,如此纤细,和生产了近百个卵的孽物完全没法联想到一起。   “嘘,沙耶。”他低声说,抬起手抚摸了一阵她的后脑。她墨绿色的头发像是丝绸,柔滑的丝绸。还有她的气味——轻柔的香草气味,非自然的气味,不过能让他心旷神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的孩子已经诞生了,可它们是什么,你的族群后裔吗?”   “不,是新的族群,它们是......它们......它们是我从你的种子和记忆中诞生的子嗣,母亲说,它们承载的太多了。我没法让它们得到全部,它们需要蜕变......它们需要指引。”   指引,又是这个难以理解的词汇。 第五百二十八章 萨塞尔的子嗣   “想点更好的,沙耶。例如说,你已经跨越了这个界限。”萨塞尔安慰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扶着她的肩头,让她勉强靠在他怀里,站起来。他的语调中带着鼓励的语气。黑巫师把视线聚焦在她瞳孔上,试图透过她的眼睛看到更多东西。   “这不像我过去想象的那么简单。”沙耶声音微弱。她似乎想说,为了不在这一刻——不在她生下这些孩子的这一刻——死去,她准备了很久。   这个叫沙耶的眷族想繁衍后裔有这么危险吗?   萨塞尔点点头:“但你已经跨越了这个界限,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抿抿嘴:“但这仅仅是我的界限,萨塞尔......在我能看到的启示里,你还......”   “还有时间,还有很多时间,”他温柔地说,“现在你不需要考虑这些,我们只需要考虑这些孩子的事情。”   “可你认可它们是你的孩子吗,萨塞尔?哪怕它们也许是丑恶的怪物?”   听她问出这样简单的问题总让他感觉奇妙,在某些观念上,这个叫沙耶的眷族甚至要比他还要像人。萨塞尔对孩子、血脉这些词根本就没有认可情绪,即使有,也是“工具”上的意义——并且他相信,其它高阶巫师也和他没太大区别。“我对此没什么意见,”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或许是因为我本身就不在乎种族。”   沙耶用力点头,接着闭上眼睛,捏住他的手,拿鼻尖触碰他的胡须。她似乎想到了更多东西。“谢谢,萨塞尔。不过有时候,沙耶会觉得,我们是完全相反的......”她自言自语似得说,“你想从人变成可怕的熔岩块,我却想变成人。我想要的希望总是别人给我的,可你却总是给别人希望,总是自己寻找希望......”   “那是因为过去发生了很多事,沙耶。”萨塞尔的手指抚过她头发上那对像是猫耳的东西。他抿了抿嘴唇,装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其实我对只靠自己的双手获得希望才没什么觉悟,那只是因为没有好心人愿意施舍我,我才不得不去自己出门讨饭吃。”   沙耶似乎很习惯他这种神秘兮兮的说话方式,只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就把原本像是哄孩子的母亲似得表情收起来,把脸埋到他怀里。就像个孩子。这时她会觉得——她才是被哄的孩子。萨塞尔明白,在沙耶的潜意识里,她想像母亲哄孩子那样对待她喜欢的那个人,那会使她觉得对方像个孩子,使她觉得对方完全属于自己。但对萨塞尔而言,这意味着沙耶这个心智并不完全是人的个体更容易失控。   他需要做的是给予她希望,而不是让她给予他希望。   他需要掌握主动权,确保她爱他的方式和她过去爱其它人的方式都不一样。   沙耶从他怀里仰起脸来。“萨塞尔,”她问,“你的父亲叫什么?”   “契罗。”   她眨眨眼:“我还以为他会叫......斯普罗,这是奈亚拉托提普大人告诉我的。”   “斯普拉里尔,我祖父的名字。”萨塞尔道,“在我的家乡有种风俗,当渔夫成年的时候,或者说,正式出海打渔的时候,他们会给自己选取一位先祖的名字。目的既有祈求先祖的庇护,也有给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含义。契罗是他最初的名字,或者说真名。”   “那么,我们能延续他们的风俗吗?”沙耶的手拂过他的脸,“你从我腹中取出的那个孩子,我和你的第一个孩子,我能暂时叫它契罗吗?”也许这并非祈求。萨塞尔想,她当然有独占的欲望。不过这种风俗本就受人鄙夷,或许也只有她想如此沿袭了。   “但我们甚至不知道它的性别。”   “但是沙耶知道哦,”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用手指触碰他的嘴唇和鼻尖,亲吻他,就像要确认他的确在这里一样,“它们没有性别,也不是靠交媾繁衍的,是很奇怪的生物。”   黑巫师停顿半晌,这件事......给他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冲击。   “你看,”沙耶抱住他的脖子,指着他搭起的温床,“萨塞尔,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和沙耶的孩子!它要破壳而出了。”   那到底是什么?   萨塞尔听到破壳的咔哒声,布满血红色尖刺的卵壳碎裂了。他看向温床上他最初掏出来的那东西,就着百叶窗透出的苍白光线,烘烤过的血肉温床构成一座红色的巢穴。一个比周围的阴影更暗的影子在卵中蠕动。借着那光,他看到一条暗红色的蠕虫......   他抱着沙耶靠过去。   她的笑容满是孩童那种天真却也残酷的愉快,不过萨塞尔能看到笑容下母亲似的关切。她没法在他身上找到母性,也只能在这些生物上寻找了。   “契罗比我想象中要漂亮。”沙耶说,虽然萨塞尔也不明白她的审美标准。   他看到了它......他的第一个孩子,不,该说是后裔才对。   它的确是需要蜕变的蠕虫,但更像臃肿的蜈蚣,许多尖锐的足像针刺一样戳破卵壳。它的皮肤呈现暗红色,六枚眼睛像是血球。它的脸几乎就是蜘蛛的脸,但下颌则是裂开的,有着和萨塞尔极其相似的恶魔口器。   手掌长的蠕虫。   萨塞尔伸出手,注视着它用尖锐的口器啃光了卵壳,接着爬到他手背上,发出低沉的嘶叫。他把它举到沙耶面前。她惊喜地把它捧起来,暗红色的蠕虫在她赤裸的手臂上蠕动,她似乎有点想学人类的母亲喂奶,不过她好像根本就没有这种功能,这没有性别的东西好像也没有那种功能。它沿着它母亲的手臂爬到萨塞尔肩上,沙耶又伸手指去触摸它,抚过孩子的腹部。   “我想留着它。”萨塞尔说。这东西爬了两步,缠在他的手腕上,接着就陷入了休眠。   “可以哦,沙耶觉得契罗和你非常亲近,沙耶也希望它可以在父亲的注视下好好长大,但是你要小心,别让那些光明神殿的家伙害了它。”沙耶说,“我也要考虑一下怎么抚养我们的另外一百多个孩子了......也许我得请教我的母亲。”   “我会带来活体和血肉的,沙耶,”萨塞尔伸手拂过她的肩头,低头吻了吻她的柔唇,“我们肯定可以让我们的孩子得到蜕变。”不论如何,这些蠕虫是他必须研究的东西。 第五百二十九章 尼禄的新问题   ......   千禧年一四五九年,初夏,君纳半岛。   希尔维亚的残躯被冲至海滩,脸朝下撞到树枝上,眼珠被戳烂了。她把捏着自己半条断腿的手松开,手指抠着沙砾翻过身,面无表情地仰望太阳。她肢体缺了好几段,有的太远根本没法联系到,所以身体没法连起来。一条胳膊还沉在海底很深的地方,缠在海草里,因此那段残躯没法脱身。有那么一阵,她感觉到微妙的绝望,用离体意识影响大白鲸把她的脑袋和半截身体吞入腹中已经够难了,现在她要怎么做,才能把另外半截从海底捞出来?   在这一年多的漫长漂流里,她和鲸鱼的胃酸搏斗了半年,最糟糕的时候,她连自己遗失的肢体都感觉不到。它们就像重重叠叠的阴影,漂流在不知哪里的海域,被鱼吞掉,撑破胃袋,再次被鱼吞掉,撑破胃袋,再次被......   如此难以理喻的灾难终于能让她勉强控制离体的手臂了,也许依此杀人不在话下,但摆脱水草仍是个巨大的问题。每一天她都在默默地聚拢身体,寻觅漂流在大海深处的残缺肉块,最终只留下一个问题:这地方是哪里,我该怎么通知契罗来找我?   宗老,不......父亲,我要在这里漂流到什么时候?这是一次考验吗?   人就是装在血肉机械里的意识。不仅是人,自然也是可以预测的有序机械。和其它宗会同僚一样,希尔维亚遵循契罗的教导,将生命投入到对这一准则的研究。   他们用事物的因来推测果,判断人行动和举止交织成的无法琢磨的巨网。这张巨网能决定生命的下一个瞬间,把所有看似无法预测的因素收拢到必然的趋向上。正因如此,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一枚落叶将会沿着风飘出什么轨迹,落在什么地方;其它人手指颤抖的片刻,他们就应该把握对方挥刀的轨迹。了解事物的因,了解人和自然运转的方式,让理智高于情感,才能了解即将发生的一切。   除了刚离开培养间,思维尚未成型的童年时代,这次漂流是希尔维亚最漫长的一次折磨。在此之前,哪怕她撞到最棘手的恶魔学派高阶黑巫师,她也在持续数年的追杀里不断学习,不断思考,不断研究如何超越她的条件,来对那个人进行把握和理解,——最后,以这成果将涅尔塞送给女皇。但那天,从亲眼见证黄衣之王的印记开始,到穿行于失落的海域和荒岛,她感觉世界在裹着她向前急冲,自己却茫然无措,就像瀑布里的碎树枝......   她明明已经完全超越了涅尔塞·伊斯特里亚,完全把握了他的条件和因果,可以轻而易举将其宰割,送给宗会,却因为无可理喻的邪神漂流了将近一年多。   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彻底领会契罗的教导?   她静静地躺在沙滩里,茫然地盯着天空中徘徊的云絮。日升夜落,海鸥在远方鸣叫,未知的野草挂住了狐狸的尾巴,几条蛇蜿蜒爬过远方树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咬死了猎物。   第一天,一头徘徊的狼冲出来攻击她,被她随手敲碎了喉骨。她用仅存的手剥掉那畜生的皮,撕咬生肉,感知到碎裂的灵魂渗入意识,弥漫的血液润湿喉咙。她一边吞咽,一边端详空中的卷云,看着风把飘飞的落叶卷起,思考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把握它落到海浪中后将会被冲向何方,想象它更早的起因。它是被野兽碰掉的?还是因为枯萎自行掉落的?还是被狂风卷走的?   等血漫透她的脖子,生肉被她嚼烂的时候,她发觉天黑了。   第九天,她默默从沙滩爬到树丛边缘,靠在树根上,披着狼皮,端详海鸥掠过,端详鱼儿在海中不断跃起、跌落,理解和把握鸟类、鱼类和大海这场不断循环往复的战争。她这样呆滞地盯了五天,任凭日升月落,连睡觉和进食都彻底遗忘。   第十七天,她指挥那只压在海底深处的手臂,耐心细致地拨开纠缠的海草,逃离束缚。她花费了九天,驱使它像软体动物一样爬过冰冷而黑暗的礁石,爬过挤满海草的土壤,结果却被一条鲨鱼给吃了。   第二十三天,她手臂重组,捏破鲨鱼的胃袋,压碎它的灵魂,模仿她眼中的鱼类游过漆黑的海洋,穿行在远古时代遗留的残破海底废墟里。她的手指划过那些斑驳的残破墙垣,感知到毁灭的印记,捏碎那些古老捕食者的生命,拂过残破的灵魂。最后,它终于来到可以触摸到阳光的海面。   第三十一天,契罗提着她那只胳膊从海里爬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湿漉漉的无袖皮革甲,脑袋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他把包裹里其它几截残躯也扔了下来。“把你拼起来,希尔维亚,然后滚去七城大陆。”   “没有礼物吗?”她试图打招呼。   契罗一剑把她脑袋砍了下来。“这就是礼物。”   ......   大概是契罗使她感到压力,把脑袋装回去花了不少时间。希尔维亚捧着她的头对了老半天,总算才完美无瑕地粘在脖子上。站在她面前的契罗如铁塔般笼罩着她,魁梧的身形就像一头棕熊。他有着宽阔的肩膀,虬结满青筋和血管的粗壮手臂,哪怕腰肢相对苗条,也顶得上她肩膀的宽度。那后背稍稍朝前弓,宽阔的下巴满是胡茬,冷漠的黑眼睛在眉毛剃光的额头下分外明显,使人感到压力,且浑身难受。   契罗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才抖出另一团包袱,把便服和奥塔塔罗剑都扔在地上。做你该做的事情。他的眼神警告道。   希尔维亚把“我还是想吃面包”这句话咽了回去,她盯着宗老肌肉饱满的手臂,看出他已经耐心用尽,会在一秒后扬起弧形轨迹,直接切断她的脖颈。契罗能毫不费力地在争吵和问候间切换语气,前一秒还在怨恨,下一刻就可以和蔼可亲,最后直接拔剑杀人。当然了,她也有这本领,但她懒得去控制。死人远比活人好对付。“我要去做什么,父亲?”   “宫廷出问题了。”契罗漆黑的眼睛朝她看来,希尔维亚心底评估人身威胁的那一块闪过片刻思索,“女皇大人对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感到暴怒。”   “因为我?”   “尼禄早就把你忘了。”   “哦,那我能回老家去吗?”   契罗给她冰冷的一瞥。“这里轮不到你来提意见,希尔维亚。”他道,“我用我的血培养了你,我也随时可以把你送回胚胎里去,你明白吗?”   “我明白,父亲,那我可以询问吗?”   “可以。”   “我想询问迄今为止的变故,还有我过去的任务。” 第五百三十章 容易暴怒的尼禄   “以凯兰提斯山脉为分界线,突如其来的战火席卷了帝国北方祖地......”契罗脸色阴沉。   按照他的描述,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帝国的这条战线。凯兰提斯以北的战役已成帝国历史上最惨痛的失败,哪怕碎月之年一役也难以相比。   据称,黑巫师将帝国的派遣队引到地底深处开掘矿脉,因为回报丰厚,执政官派遣数个军团前往北方荒野驻扎,开辟矿坑,清剿地底洞窟徘徊的野兽。接着那些孽物对他们发动了早有预谋的袭击。虽然没有人知道确切情况,但普遍认为,受帝国追杀的黑巫师们早有颠覆秩序的阴谋,且在世界的阴暗角落潜藏了无可计数的畸形怪物——他们扭曲的造物,或者说,黑巫师养的狗——铺天盖地,就像是血肉汇成的海啸。   传言逃出战场的只有几个巫师,其它人无一返回。   “还有其它吧。”希尔维亚追问,“或者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去防线以北的战场深处走了一圈,”契罗简明扼要地陈述事实,“散布的骨头和干尸从南到北延伸出好几公里,离群的纳格拉也偶尔会在战场徘徊。这是靠近凯兰提斯防线的蒙格达平原战场。黑巫师的狗群攻击猛烈,但图索斯把战场把握的很好,没有继续上演前任执政官一败涂地的战况。据我所知,半年多的拉锯战之后,那些东西就暂时陷入沉寂,但是补给线一直没断过。”   “纳格拉是什么?”   “主战场里数量最庞大的黑巫术造物,用活人揉成的东西......”他停顿半晌,试图组织语言进行描述,“三四颗拧到一起挤在脖子上的脑袋,树杈一样分裂的手臂,还有满身退化的五官窟窿......黑巫师的狗总是这么丑。”   “那是什么?烘烤失败的面包吗?”   “那东西智力和巴哈撒野蛮人相仿,可以像蜘蛛一样攀爬悬崖峭壁,只需要吞食腐肉就能生存,还能在食物紧缩的情况下长期休眠,最重要的是......繁衍的速度近似老鼠。我认为它们比你成功的多,希尔维亚,对尼禄来说,你不过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空架子。”   “合情合理。”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你有前往更深处吗,契罗?”   希尔维亚语气没变,但是微妙地改变了称呼。   “你对别人的称呼总是改变得很微妙,希尔维亚.....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是个虔诚的人。”契罗冷漠地道,“对别人来说,我们不需要把虔诚塞满灵魂,只要表现的自己像是个虔诚的人就行了。”   希尔维亚盯着契罗的侧脸,眼睛眨也不眨,放开她的所有感官,接受他施放的信息。她没发现恼火的情绪。   “是的,我在用称呼的转变来隐晦地表达不满,父亲。”于是她说。   契罗斜瞥了她一眼,接着又转回去,好像早就看透了她这套把戏。他在临海的地方总喜欢眺望海洋,希尔维亚觉得,海边有他过去的记忆。“更深处的尸体和残骸都被拖走了,除了渗进土地里的血泊,什么都没留下,就像有鬣狗来过一样。我猜打扫战场收拾战利品的人大概会诅咒它们。”   “城市呢?”希尔维亚问。帝国北方的大城有几个甜点商铺她非常关注,人死了就死了,但它们消失的话,会让她非常可惜。   “城市都毁了,”契罗冷漠地说,“现在是黑巫师那些狗徘徊的巢穴。男人都被分尸吃掉,女人都被拖走强-奸,当作繁衍新怪物的温床。关于那些黑巫师的狗,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它们的胚胎占据最优先的繁育权——腐肉总会让好肉变臭,它们的种子里会诞生什么可不是母体能决定的。”   希尔维亚眨眨眼。她知道这算不了什么,不过她没说出口。宗会仅为教学就把活人剥皮穿刺在铁架子上,比黑巫师干的事情也好不到哪去。   “那这边的战线呢?既然要正式派军去七城大陆,贝尔纳奇斯也应该打通了,是吗?”   “这是另一个灾难。”   “拉锯战。”希尔维亚从他眼中读出了她想要的东西。“这边的战况也失利了。”   “现在,勒斯尔把光明神殿那些狂热的偶像崇拜者送进了查吉纳,帝国的敌人更多了,希尔维亚。”   “查吉纳,贝尔纳奇斯的东线。”   “帝国打通了贝尔纳奇斯的西线,占据了法里夏斯沿途的道路,只差一步就能彻底和虫人的森林完全接壤;但中线,我们被一百多年前苏醒的不朽者和那些拥有自治权的雇佣兵挡在莱维平原;东线,帝国和勒斯尔那些偶像崇拜者的战况陷入焦灼。你明白的,希尔维亚,新敌人总是比旧敌人难对付。正因为如此,除去卡拉丹·布诺德外,最让人注意的名字来自勒斯尔......某个叫贞德的偶像崇拜者。”   我认识她。   希尔维亚眨眨眼,某段遥远的记忆在她灵魂中闪过。   不过,出于某些原因,她没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们有至少数万人的主力和一整支舰队在罗萨群岛失陷。那件事对帝国来说是一场灾难,甚至比纳格拉还要糟糕,因为祖地损失的多数是平民,罗萨群岛死去的却都是精锐。我们被刺伤了,希尔维亚,尼禄暴怒地说要把那个裁判官押到竞技场里,让一百个野蛮人轮-奸她,并且要让一万个热心民众去观赏。”   “尼禄总是很容易暴怒,”希尔维亚道,“接着就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忘得一干二净。我猜她把涅尔塞也忘了。”   “她是个享乐主义者。”   “既然女皇大人迎来了一场接着一场失败,她还没为她的热情感到后悔吗?”   “也许尼禄的确不太擅长战争,但这和她对帝国的统治相比毫不起眼。”契罗说,“女皇大人的新手段加强了对每寸土地的控制。这意味我们的兵力和统治将得到前所未有的巩固,能够输送的后勤和兵源也会远超过去所有皇帝能想象的程度。”   他顿了一下。“最重要的是,尼禄在牵引锁链家族。”   “你说......”   “我们尊敬的女皇想要成为神灵,并且是王座之主,她只差一步就能做到了,这是阴影王座亲口告诉我的。”   “这真荒谬......为什么阴影神殿的王座之主要告诉你这个?”   “我是他的使者。”   “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打渔的。” 第五百三十一章 被鞭打的萨塞尔   契罗突然一笑,那是幽灵般遥远的笑声。   “不论如何,希尔维亚,你得去七城大陆——把那些顽固不化的脑袋钉在路上。那里才是需要你的地方。恐怕就在贝尔纳奇斯继续拉锯战的时候,我们也要开始去七城大陆开辟前哨站了。”   “就这么游过去吗?”   海鸥在她头顶尖叫,仿佛是递交信件的使者。   “你可以去沟通阴影迷道,阴影猎犬会回应你。如果你能提供足够的食物,你就可以随时呼唤它和你同行。”   “猎犬放狗咬人,这个说法听上去很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契罗说。他又在看海鸥了。   “那些海鸥怎么了?”   “我不喜欢海鸥,”契罗说,“在亚斯基洛奇,我们管它们叫割喉鸟。我想你很清楚,它们的叫声就像喉咙被切开了似得,都是些坏脾气的畜生。我们还管它们叫坎沃的使者。”   坎沃。   刺客之主。   如今契罗直接效命于阴影神殿之主,他似乎和坎沃关系很差。   “那我们的暗杀任务怎么样了?”希尔维亚没话找话地问道。   “很不顺利。”契罗从沙滩上拾起一块尖锐的贝壳,眯眼注视天空,“我们对自由城邦那些巫师的暗杀正在变得越来越不顺利。很多人都怀疑他们有眼线,我甚至怀疑......我们内部出了叛徒。”   他斜斜朝着天空抛出贝壳。那东西好像被线牵引着一样,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以尖端刺在离得最近的海鸥眼睛上。倒霉的鸟儿立刻坠落,失去控制的尸体如一块破抹布跌入水中。   ......   歌唱声、狂热的呼喊声、哭泣声以及篝火的光涌动在查吉纳要塞市民广场那些宽阔的大道和散乱的小径上。萨塞尔在手腕上缠着他的后裔契罗,从影影绰绰的嘈杂人群里挤出一条路。这蠕虫正在他袖筒里探着长满血红色眼睛的蜘蛛脑袋。   他看到有勒斯尔来的祭司在布道,还看到有人在焚烧尼禄的肖像,还有两个漂亮女人在角落里殴打一个不幸的年轻男子——旁边有喝多酒的人群在叫好。许多人跪在地上求光明神殿的祭司带他们去勒斯尔远离战乱,有的人则蹲在角落里灌酒,还有的人搂在一起,三五成群的歌唱和跳舞,诅咒尼禄该被叫纳格拉的丑陋怪物拖到巢穴里分尸。更多人围拢着弹奏曼陀铃琴的乐曲师,还有悠扬婉转的笛声旋律跳起舞来。很多人都喝醉了,特别是在查吉纳定居的法里夏斯人。   他们走出空荡荡的房子,走出装饰得整整齐齐的新家,在满地泥灰的广场三五成群的放声大哭,灌酒灌到不省人事,或是喝醉之后跟着低婉的旋律跳着歪歪扭扭的舞步。萨塞尔看到布道的光明神殿祭司被灌了酒,袖子一挽,裸露出满是青筋肌肉的胳膊,然后就跟和他对骂的酒鬼殴打在一起。那酒鬼的家人在法里夏斯,老婆在给理事会员当厨子,现在落到罗马杂种手里了,将军苏拉斯摩却没半点打回西线解放他老家的意思。   不知为什么,这地方充斥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有的哭到不省人事,骂骂咧咧地问候尼禄全家;有的已经在聚会里有了另一块土地的伴侣,把以前的妻子丈夫抛到九霄云外,抱到树荫里就野合起来;有的本地人在问候光明神殿的祭司全家,大吼他们的军队驻地拆了自己的房子,咒骂他们不去解放被帝国攻占的地方,却要守在查吉纳迫害他们;还有的本地人则跪在地上亲吻布道者的脚尖,感谢真神带给他真实的荣誉和理想,感谢真神洗涤她的灵魂和意志,要求去勒斯尔接受洗礼......   今天和贞德度过的夜晚,依旧像是他在被强-暴。   具体情节因为酒喝多了他记得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在议事厅侧室醉得不省人事,梦到了莱伊斯特该死的远古记忆,还听到关于瑟比斯的谣言。和他讨论光明神殿人员分派问题的祭司和骑士们离开了,议事厅寂静的不可思议,就像它刚建成的那个夜晚。他每天都被迫接受并处理光明神殿无穷无尽的事务,累得像个畜生。   夜晚来了。贞德跨坐在他身上,朦胧中的肌肤如象牙一样洁白无瑕。   “我今天头疼!”萨塞尔喘着气低吼。他看到贞德把他的骑士袍掀上去,缓慢地捏着他的手提起他的胳膊,仿佛是要宣誓似得。传来遥远的乐曲声和哭泣声、欢呼声,就在议事厅外的广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外面那些人群都在围观他们,好像他们俩在人群的目光下拥抱一样。   “贞德,这里的地板硌我的背,你先......”他想抵抗,但光明神殿带来的酒灌得他浑身发软。她靠近他,亲吻他,把他抵在地上,轻轻咬他的脖颈,好像这个裁判官在强-暴他一样。   “我——哦,该死。”萨塞尔发觉贞德直起腰来,黑色的衣服从肩头滑落腰间,搭在她的手腕上。看到她衣服滑落的样子,他就不禁升起澎湃的冲动。阴影中的她如此洁白,肌肤也比过去更加柔和,金发像轻纱一样落下来,形体仿佛完美的古代雕塑。她不再吻他了,但是她的美丽却在鞭打她。   月光穿过她披散的长发,落在他的皮肤上,月光把贞德朦胧的幻影和他连在一起。   萨塞尔感受到她夜风下清冷的冰肌玉骨,也感受到迷乱又甜蜜的疯狂。   这时他看到米特奥拉站在门外的阴影里,提着她那本沙之书,还有一支笔。她在看,轻轻地哈了口白气.....她居然在画!萨塞尔闭上眼睛,脸上肌肉扭曲。   再睁开眼睛时,米特奥拉不见了,跟从没出现过一样。贞德仍在用她的美丽鞭打他,嘈杂的世界仿佛被温柔潮湿的泥泞淹没,充满柔软的渴念。她的确在鞭打他。萨塞尔彻底放弃了抵抗,沉浸在她的狂热里。   狂热的人们也还沉浸在乐曲声里。   该死的拉米卡烈酒。萨塞尔把手指压在蠕虫的尖足上,刺痛让他感到清醒。   他来到广场左侧,躲开拥挤的人群,找到了正在描绘广场晚会的米特奥拉。 第五百三十二章 想都别想   这个夜晚原本称不上闷热,但人群中却格外潮湿,发涨的空气仿佛在颤抖,不知道是由于附近既是欢庆也是哀悼的宴会,还是感受到了人们掺杂着悲恸和欢呼的狂热。萨塞尔让契罗钻进他皮肤里,接着走进米特奥拉栖身的树荫下面。   米特奥拉在这个僻静阴暗的角落坐着,抱着膝盖,在书页上记录着许多因里姆象形文字。那是库诺人的文字。萨塞尔注视片刻米特奥拉,接着朝她视线方向的篝火堆望去,火星像柳絮一样飞舞着冲上夜空。   “要来坐一会吗?”米特奥拉侧过脸,朝她身旁的草地示意。她看上去如此平静,就像在邀请朋友弯下腰,共同在月光下阅读古老的文字。   萨塞尔瞥了她一眼,在米特奥拉身边就地坐下。蜷起来的学士很小巧,肩上披着浅蓝色的毯子,遮住她的白色外衣,只伸出小半截白皙的胳膊。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萨塞尔质问。他用库诺人的语言同她说话,这是米特奥拉的语言,在这里只有他懂,能让他们在树荫下建立起隔绝内外的屏障——其它人没法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听到本族人的语言,她不由得犹疑了片刻。   要不要把话说的更直白点?   “我很抱歉打扰你。”米特奥拉把脸从经卷上抬起,轮廓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柔和。她的目光中带有明显歉意。   “那张画。”   “不,”米特奥拉轻轻摇头,“恐怕我并不擅长作画,萨塞尔阁下。我当时认为我需要这么做,但我实在不便打扰你们,摆出描绘的姿态不过是为了请你快点找到我,所以我才刻意地对你进行了刺激。”她的语调中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萨塞尔皱眉:“什么?”   “你一定记得阿尔泰尔和罗萨群岛吧。”   “你想说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阿尔泰尔是谁来着?   “也许是阿尔泰尔认为贞德殿下根本无法交流,她只和我商议过莱伊斯特的事情。”   “啊?”萨塞尔还是去年冬季才和阿尔泰尔见最后一面,米特奥拉此前也没主动和他提过她。   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于应付光明神殿的差使,连和贞德做-爱都像是在压榨自己,根本不想去思考其它任何事。到目前为止,他倒是不反感那种游戏,可若是处于太过狂野的环境下,每次他们两个都会玩得精疲力竭,完全沉溺在做-爱里,把痕迹搞得遍地都是,最后连指头都懒得动弹一下。那根本和放松是两码事,——谁让贞德摩擦他的样子那么狂热?简直像要淹死他一样!   闲暇时间他只想去找沙耶舒缓心情,把该死的宗教事物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也能抽空继续研究黑巫术。   “在罗萨群岛的外海,”米特奥拉续道,“我们就莱伊斯特的应对方式达成一致,她答应可以代替我们完成关于莱伊斯特的一切,但她也提了一些要求。”   “你答应了?”   米特奥拉把她膝盖上的书本合上。“考虑到莱伊斯特迫在眉睫的问题,”她说,“我同意了一些来自阿尔泰尔的要求。”   “如果我是你,”萨塞尔把她的书翻开,“我会扛起‘萨塞尔’,然后和‘萨塞尔’一起面对可怕的莱伊斯特,而不是把‘萨塞尔’扔给来历不明的人。”   “考虑到关于......”   “你在思考怎么才能用言语回避责任吗?”   “的确,”米特奥拉老实承认,“我当时认为你可以牺牲,至少相比贞德殿下而言,你可以牺牲。”   “你还真坦诚啊,亲爱的米特奥拉学士?”   “只是采取抉择,毕竟当时的确情况紧急。”   萨塞尔点点头,眯眼注视着她。“但是,一切皆可评判,米特奥拉。每个人......”他直直地盯着米特奥拉,“还有每个决定。”   “我明白,萨塞尔,灾难无法预测,但在最初,它们都源于我们的行为本身。这是凯兰尼亚时代哲学家依尔瓦的言论。”   “还有决定,我们的决定,米特奥拉。”他重复了一遍,并逼迫她,“你的决定,——法里夏斯。”   她表情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我并不会否认这个罪责,萨塞尔,哪怕这段时间,我没法面那些徘徊在街角的失落士兵,还有那些在绝望中自杀的人。我也无法去质问苏拉斯摩,毕竟最初导致莱伊斯特被阿尔泰尔引去法里夏斯的人......就是我。”   “看来你也很清楚啊,米特奥拉,”他在黑暗中觉察到她眼神的变化,“我想你也明白,法里夏斯失陷——因莱伊斯特而失陷——的罪责有你一部分,那这罪责具体到底有多严重呢?”   米特奥拉无言地看了他一阵。   “我......”   他继续逼迫她:“法里夏斯在那天至少有半个城市塌陷,十多条街道毁于一旦,成千上万的平民死于莱伊斯特之手,还有更多人在形变者的坠落里丧生。当时,我为了拖住统御主——”   米特奥拉立刻面朝他弯下腰,低下头:“擅自做决定是我不对,真的万分抱歉,萨塞尔阁下。请您务必在这件事上原谅我,我保证下次我绝对不会擅自做出牺牲你的决定。”   真是艺术。   萨塞尔盯着她看了一阵,“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米特奥拉。作为同僚,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先给我说说,你和阿尔泰尔商议了什么事?”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是关于苍白峡谷......”   “我是绝对不会靠近苍白峡谷的,米特奥拉,想都别想。”萨塞尔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上次他前往卡斯城还是为复活戴安娜,那个时候,红龙希拉娜也还没死透。   千禧年一四五八年的寒冬,卡斯城的不列颠使馆,他离开时在莫德雷德面前表现的无比狂热和傲慢,但他也马上醒悟过来,他身上沾着希拉娜的血。红龙希拉娜是月之巢领主的挚友。为挚友复仇理所当然。在阿尔曼德·瑞克的味道接近之前,他就立马醒悟过来,惊得当场逃离苍白峡谷,一把扯开梦境迷道入口,一头栽进不知是哪的无声海域里。   那个时间点,寒冬狼神托格刚刚离开,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护他。萨塞尔只怕自己稍迟一步就会被当场杀死——永远无法复生。根据传说《阿尔曼德长诗》,如果哪个灵魂不幸死于领主之手,那它将会永远囚禁在领主的黑暗之剑里。   现在萨塞尔已经参与了希拉娜的屠杀。他亲手把《红龙颂歌》的主角变成了巫术材料。他盛了她一公升的血,剥了她一公斤的鳞片,还亲手切割了她的灵魂,自己也顺手拿了一小份。他要怎么面对阿尔曼德·瑞克?把希拉娜的残渣送给亲爱的领主当纪念品? 第五百三十三章 米特奥拉的自白   光明神殿的旗帜低垂在烟和火上,人声嘈杂,火星如花瓣般扬起,飞舞着掠过金色的风格化云纹。   “如果你酒还没醒,”米特奥拉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合上书,“我也许要提醒你,我能分清理性和感性的界限。不管被悔恨缠绕多久,罪孽感都不会影响我出于理性的判断。”   真够坦诚的。   “你一定听说过最近暗杀活动频发的迹象吧。”米特奥拉续道。   “帝国的猎犬?”   米特奥拉点头。“临近法里夏斯的两座城邦,乌利尔的理事会员都被摘了人头,凯里萨苏斯的巫师集会所遭到屠杀,”她停顿片刻,“暗杀者还把高阶巫师乌特蒙的人头涂上沥青,给凯里萨苏斯的理事会送了过去,以示警告。结果乌利尔被帝国的主力部队攻陷,凯里萨苏斯的理事会直接率兵开门投降了。”   “啊?”萨塞尔还是在沙耶尚未排卵时听过帝国的动向。几周前,根据线人回报,帝国从其它大陆派来的主力部队尚未到达,勒斯尔的舰队在外海和罗马人打得昏天黑地。这个时机,卡拉丹·布诺德的军阀部队分兵,派遣一支黑精灵雇佣军和自治的巴哈撒人饶过野狐通路,他们同一大群准备收复失地的自由城邦贵族私军汇合,去征讨法里夏斯的阿尔泰尔。不过萨塞尔还没来得及询问自己的眼线,所以他的情报仅止于此。   阿尔泰尔不是该面对这支征讨部队吗?怎么,她还有多余兵力去击溃这两座城市?   不仅如此,他在塞米拉米斯的浮空要塞见过乌特蒙。这个高阶巫师应该在帝国有内应,还和阿尔泰尔等诸多帝国上层有秘密合作关系,却遭遇猎犬暗杀?   难道宗会把宗老派出来了?   的确......巫师议会的诞生使得猎犬活动越来越难,暗杀行动反复受到阻挠,宗会也的确该加强暗杀的力度了。   “在黑犬森林西南,自由城邦法里夏斯。”米特奥拉续道,“帝国把连接贝尔纳奇斯和北方大陆卡恩的未知迷道通路凿穿了,他们直接在迷道行军,跨越大洋,将主力部队悄无声息地派遣至贝尔纳奇斯西线。卡拉丹·布诺德的征讨军溃败,两座城市沦陷,黑犬森林被一整编焚城者烧出了十多公里长的荒地。”   “外海的帝国舰队就是个幌子?”萨塞尔不想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但是帝国居然凿穿了两条大陆的迷道间隙,这实在太荒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阿尔泰尔已经没法完全控制局势了?“他们就这么把更多主力部队派过来了?”   “也许不全是,萨塞尔。”米特奥拉道,“我们都明白迷道固定通路需要消耗多少资源,所以后续的补给和后勤运输还是需要海权支持。如果不能在外海将这条战线打穿,帝国对这支主力部队的后续补给会很困难。”   “这些情报我们都没得到,米特奥拉。”萨塞尔指出问题,“你和阿尔泰尔有什么联系?”   米特奥拉的眼睛在飞舞的火光中闪了一下。“传声咒,”她说,“我用传声咒和阿尔泰尔保持联系。”   “你真会交朋友。”   “我想那位军团长阁下是你的朋友,而非我的朋友,萨塞尔。”   “你觉得她是我朋友?她是我朋友的话她会把我扔到法里夏斯当诱饵?”   “阿尔泰尔说你吻过她,还拿走了她至关重要的东西。”米特奥拉平静地说,“一段时间前她刚刚告诉我这件事。如果考虑到她的性情和态度,再考虑到你的性格,我认为这件事的确可信。”   听到这件事从米特奥拉口中说出,萨塞尔下意识地装出无可奈何地微笑,耸耸肩。阿尔泰尔怎么敢把这种事到处传播的!?同时他也有所明了,也许这对她来说算不上奇怪,至少这可以说明,她甚至能把这种事当成对付他的武器。   “闲话以后再说吧,”米特奥拉眼神闪烁,续道,“猎犬把卡拉丹·布诺德征讨军里那些莱维人萨满脑袋涂满了沥青,给不朽者的营地送了回去,他们还把黑精灵的脑袋捆到投石机上抛进了苍白峡谷的卡斯城,以示警告。”   “他们没留下那些黑精灵的性命吗?”   “俘虏的黑精灵都被屠杀。”   “这倒也没错,”萨塞尔点点头,“仇恨已经结下了,倒不如把事情做的更绝。无论月之巢领主跟我们有多大不同,他终究还是没法面对成编制的巫师和军队围攻。”   “他不能吗?”   “这样看帝国能付出多大决心,能逼迫多少高阶巫师为抵抗不朽者去送死。”   “这没错。”米特奥拉回应,“但高阶巫师通常都不会选择牺牲自己,他们通常会选择逃跑。不仅如此,黑精灵领主手下也有大批效忠于他的巫师。无论如何,我认为暴怒的阿尔曼德·瑞克会让很多人付出代价。”   萨塞尔眼神漠然地盯着飞舞的火光。就月之巢领主说的越多,他越能感到阴冷潮湿的恐惧。无论如何,靠近苍白峡谷都要冒着巨大风险。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全部?”   “还有最后一件事,萨塞尔阁下。”   “最后一件事?”   “巫师议会。”米特奥拉低声说。   “巫师议会。”萨塞尔应道,这个词从米特奥拉嘴里冒出来也许已经不会让他惊讶了,“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米特奥拉,难道光明神殿比这个巫师议会还不值得相信吗?”   “不,也许我只是感到担忧罢了。”   “担忧?”   “我想你明白我最在乎什么,萨塞尔。知识。”米特奥拉强调,“我对知识的态度和光明神殿不一样。迄今为止,我已经目睹太多东西被铲除了,我也已经目睹太多文献被销毁了,哪怕是我的图书馆也未有记录留存。他们从我的图书馆里拿走太多东西,我没有阻止,但我把它们全部抄录在我的魔法书里,谁也没有告知。”   “这就是你的理由?”   “这就是我的理由。”   “你明明知道他们销毁的那些的确是禁忌,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昂卡的炼成和原料采集——那种祸害了你们勒斯尔数百年的毒品。”   “哪怕是禁忌,我也要抄录下来。”她语气固执。   “但我听说他们的确给勒斯尔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定,哪怕你也蒙受了荫庇。” 第五百三十四章 米特奥拉的一戳   “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是看着。”米特奥拉说。   “这意味着你是个消极软弱的避世主义者吗,米特奥拉?”   萨塞尔打量着米特奥拉表情下微妙的情感。在摇曳的篝火映照下,狂欢晚会里交错的影子在跳舞,一张张在树荫里拥抱的面孔在情欲里抽搐,但是光明神殿的学士却保持着庄严沉静的神态,好像是她所怀有的伟大知识的反光。   “我觉得我毕竟承受着光明神殿的恩惠,哪怕最无知的平民也都拥护他们。我认为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把那些文献抄录下来。”   她是这样说的,这也的确是她想的。这话里甚至有种难以形容的执拗。   只是在米特奥拉的眼睛的深处,以及那张勉强弯曲的嘴角上流露一种模棱两可的表情,那像是微笑,但也是一种苦笑,既无奈,又有着忍让,就像孩子谈论严苛的养父一样。萨塞尔觉得,她已经开始后悔说这些话了。   萨塞尔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发觉米特奥拉在这件事上摆着平静的样子,毫无回避地和他对视,好像是要宣称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不可动摇,好像是要检查她的思想所产生印象的力量,却目光闪烁,——她不确认这些自白是能让人接受,还是会收获否定。   这种间接的和犹豫不决的目光包含着极其消极的情绪。   黑巫师现在能感觉到,米特奥拉把自己控制得太过胆怯。她的头脑虽然冷静敏锐,却思考太多,犹疑太多,因此不具备信心十足的狂热的力量——像贞德那样的信仰。她拒绝像大多数人那样考虑问题,厌恶人云亦云,出言很直白,还喜欢揭示事物下的真相,喜欢全方位地观察和评价任何事。可是,她却在行动上表现出沉默和孤僻。   一旦面对她感到矛盾的情况,例如贞德和他的关系,米特奥拉就只会软弱地进行安慰,尽可能地寻找温和的词汇诠释这些事。尽管她在大是大非的决断上很果敢,可同时,她却无法在两难的问题中做出抉择。   “他们从我的图书馆里拿走太多东西,我没有阻止,但我把它们全部抄录在我的魔法书里,谁也没有告知。”米特奥拉刚才这样说过。   她只会选择代价最小的那个,因为她把自己控制的太好了。当被完全相反的价值伤害时,她只会用理性把自己缩成一团,什么反抗也不做,只是抱着她最珍惜的知识,蜷在只有她自己的阴暗角落里。   她有一个武器库,里面装着的是精巧的光辉诱人的真理和可怕的似是而非的禁忌,她把这些东西都收集起来,却不想给任何人展示——因为,她害怕这些真理是不被理解的。她以理性克制她的感性情绪,得以在光明神殿寻到安身之所,却目睹她的知识被接连销毁,仿佛被他们狂热的刺蜇到浑身都是血。   “哪怕是禁忌,我也要抄录下来。”米特奥拉说这句话的语气非常固执。   在米特奥拉那种无动于衷的固执下有着极大的痛苦——仿佛鸟在寻找栖身之所的时候钻进了荆棘堆积成的巢穴,尽管能得到保护,却得承受尖刺切碎羽毛的折磨。她不能彻底的行善,也不能彻底的作恶,彻底的作恶要求有伟大的勇气,彻底的行善却和她的理想背道而驰,于是她就只能在两条道路中徘徊。   她为了保全理想不断后退,为了栖身的地方不被毁掉不断忍受,避重就轻地做出只有自己才明白意义的弥补行为。这个学士默默记录一切被销毁的知识,极其勉强地维持自己栖身的环境,也维持自己的理想——当两者都得以保全的时候,却体现了对自己的残忍。   那她将贞德称为‘殿下’,是否就是因为贞德具有难以想象的狂热的力量呢?她从那种狂热的偏执里感到了敬畏吗?还是说,她是从贞德在这段关系的挣扎里感到了怜悯呢?   萨塞尔继续盯着她。有些人哪怕被压迫得浑身是伤也不想反抗,只为让自己的生活能继续维持,蜷缩在角落里自我安慰,毕竟他们还是留恋过去的。这种人只有在看见能彻底止痛的方法后才想迎接改变,——那个改变就是巫师议会,米特奥拉是否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呢?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逃?”萨塞尔毫无同情地逼迫她,“你没法忍受自己被割的满身是血,你也没法反对光明神殿的政策,所以就你想逃走忘记这一切吗?”   “萨塞尔阁下,”米特奥拉微微颔首,“这里没必要用言语逼迫我。虽然我有些软弱,而且我很后悔我是对你说了这些,但我还不至于被你说到崩溃。”   萨塞尔眨眨眼。“看来你很清楚啊,米特奥拉,”他说,“你是个消极的避世主义者,还整天在阴暗的角落里蜷成一团。你一边被迫害,一边被迫害你的事物温暖,简直像个被丈夫家暴的软弱妻子。”   “我......”   “另外,”萨塞尔续道,“你是不是很擅长这种事?”   “什么事?”   “一边徘徊一边犹豫不决,间接或直接地制造灾难。为了推卸责任,你会说这是迫于压力,说这是你不得已而为之。接着,你就悄悄把这些都一笔带过,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米特奥拉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受伤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默默抬起手,念出咒语,把带光晕的手指戳在他胳膊上。剧痛刺得萨塞尔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整条手臂都没知觉了。   ......   醉酒的人群更加狂热了,整个广场都被潮湿的空气覆盖,带着浓郁的烈酒气味。他们躲开喝得烂醉的人群,朝更僻静阴暗的角落走去。越过许多嘈杂的狂欢队伍后,下城区的拉戈马乔民众广场出现在前方,但哪怕是广场角落也被火炬簇拥着。萨塞尔和米特奥拉穿过一群相对安静的狂欢者,穿过“污水河”,来到集体公寓挤出的狭窄巷道。   污水河是本地居民给下城区人造运河的戏称,至于起名原因,来一次就会了解的清清楚楚。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渗出水似得,充满腐烂蔬菜、动物内脏和下水的臭气。也正因如此,这地方不会有狂欢的人群靠近。 第五百三十五章 求爱   途径桥梁时,一个青年男性正靠在栏杆上俯瞰漆黑的运河,目睹不知哪来的尸体飘远了,然后羞怯地朝米特奥拉露出笑容。他似乎是光明神殿骑士,从勒斯尔调来的,能来下城区巡逻说明他很能吃苦,也能说明他信仰坚定。   “Summa's yasrri kiro tushera.”骑士说,也许是勒斯尔的语言。   “Dekiro tushera.”米特奥拉回答。   萨塞尔看到对方一脸失意。   “他在求爱?”   “你说的没错。”米特奥拉不带感情地说,“那是赛里维斯落魄贵族常用的求爱方式,他们在感情表达上比较直白。”   “而还很淳朴。”   “我认为更多是冒犯,但和你比起来的确很淳朴。”米特奥拉不动声色地评价道。   萨塞尔耸耸肩,没有回答她。   他们走下阶梯,来到一个充当餐厅和厨房的地下酒馆。这地方是巫师议会线人的落脚点,建立没多久,但是打理得很旧,——烟熏火燎,地上落满泥土和洒掉的酒,墙上的泥刻意造出剥落的痕迹,布满发霉的斑点。一条尾巴断了半截的花猫从米特奥拉脚边窜了过去,几只母鸡蹲在横梁上打盹,小猪崽子在墙后面哼哼唧唧地叫,天棚黑糊糊的横梁上挂着一串串金黄色的葱头、鲜红色的灌肠和裹有鸡蛋皮的火腿。   在大炉灶上面立着砖砌的烟囱,炉灶里面生着火,烤肉架上有一头半熟的猪发出咝咝啦啦的响声。火焰在客人们的身上和脸上映出鲜艳的红色。他们都没去参加狂欢,坐在酒馆的长桌子旁休息,有的喝酒进餐,有的骂骂咧咧地争论战况和政治,有的在赌博掷骰子,有的在下棋,还有的在玩刚从勒斯尔传来的纸牌。   萨塞尔招呼米特奥拉去酒馆角落。“这个落脚点是我的线人负责,你想要吃点什么?就当我冒犯你的歉意好了。”   “这是为了下次能够继续冒犯我吗,萨塞尔阁下?”米特奥拉在角落坐下来。她也没在意椅子上落的灰,径直从挎包的文稿和鹅毛笔里拿出一本书。那是凯兰尼亚时代末期哲学家依尔瓦的著作《论种姓起源》。   “不。”萨塞尔耸耸肩,“我这个人的缺点在于客观正直,喜欢就事论事。你知道,就事论事的结果就是心直口快,容易冒犯别人,其实我也对自己的性格感到非常困扰......”   米特奥拉无言地看着他。   他要了份烤猪肉和炖鲤鱼,还有新鲜的奶酪。这地方的食物的确不错,或者说,他吃不太习惯勒斯尔的东西。   “有那么吃惊吗,米特——”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厨子把盘子端了出来。“这边!”萨塞尔抬起手臂喊道。“我就像一只吃苦耐劳的小公牛,”他放下手道,“吃的是干草,却要给人开垦冰冷的土地,还从来不抱怨。别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说的很难听吗?怎么,要不要我给你哞哞叫两声?”   “不,只是对你有了新的认识,萨塞尔阁下,况且这也称不上什么愉快的体验。”   “看得出来,贞德警告过你要提防我。”   米特奥拉会心一笑——微笑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她打扮总是很朴素,也称不上优雅,喜欢套上兜帽把自己遮起来,表情也像是藏在阴影里。唯独笑的时候,却能让人觉得这和他们平日所见的笑容都不同,那眼睛在火光中温柔的闪烁,蓝的像一汪让人口渴的水,似乎会追随并铭记说话的人倾诉的每一个词,不管对方的话语有多荒诞无稽,有多可笑,也值得她付予无比的关注。   就萨塞尔来看,这种微笑表现了一件事,米特奥拉对她示以微笑的人了解的程度,似乎远远会超过别人希望她了解到的程度。   当然,无法否认的是,这种微笑能俘获很多人的心,甚至被俘获感情的人都不清楚这是为了什么。萨塞尔明了,那不仅是因为美貌,而是因为——不管他们觉得自己平时有都多脆弱,有多平凡,都能从中感受到自己的重要,觉得自己真的值得关注。   “不过我认为,”萨塞尔续道,“在批评一个人之前,至少应该亲自了解他,而不是从他人的评价中取得意见。”   “从多种角度思考一个人的优点吗?”   “不,”萨塞尔说,“是考虑一下她能承受哪种程度的挑衅,这样我批评她的时候就不容易招致报复了,而且我还能摸清她的报复手段有多严重......”   米特奥拉轻轻摇头,眼睛垂下来,无话可说了,好像是想起来树荫下那一指头。   “萨塞尔阁下,”她评价道,“你的品格总是让我觉得非常可惜,特别是和你的洞察力与学识相比时,这点尤其明显。”   “洞察力?你指的是我从你加入议会的理由里读出太多了?”   “我想是的。”米特奥拉把叉子递到嘴边,用力咬下半根灌肠,“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完全涉足你们的巫师议会,我只答应阿尔泰尔会进行考虑。”   这倒没让他感觉奇怪,大多数人都会觉得阿尔泰尔心怀叵测,那也是她当军团长的时候养成的气质。“你觉得她不完全值得相信吗?”他问。   “我总觉得她有其它目的。”   “那你觉得我值得相信吗?”萨塞尔继续问。   “除了能看出你想拉拢我之外,我暂时没看出你有其它目的。”米特奥拉一边咽下食物,一边翻着膝盖上摊开的书,“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你商议这件事——阿尔泰尔也说过,你是其中一员。”   她还真敢把我的情报到处卖啊?   “我相信很多人都想拉拢你,这目的没什么奇怪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的拉拢更多是私人意义上的。”米特奥拉朝他斜瞥过来,“某些方面来说你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危险,不过在其它安全方面,我倒不需要付出太多担忧。”   萨塞尔笑笑:“看来我在你这里评价不错。”   米特奥拉抿了抿嘴,似乎对此无话可说:“也许是不错吧。”   “那你找我到底是为了商量什么?”   “我想你也明白,萨塞尔阁下,接下来会有一场烈度很大的全线战争。”米特奥拉表情严肃,“整条交战线都会打成一团,勒斯尔的军队和帝国的主力也会全面接触,很多原本抱有默契的协议都会变成废纸,哪怕阿尔泰尔也没法控制损伤。在那种情况下,维持秩序会变得很麻烦,离开之前,我们不仅要面对收尾的问题,也得面对在这场全线接触里抽身的问题——不仅是我们,还有议会里很多人。” 第五百三十六章 就像爱情   “你指的是,你的确想接触这个巫师议会,米特奥拉?”   “我想是的,我想很多人也都和我一样,哪怕是你也一样。”   “我们都明白哪里才是真正的容身处,对吗?”   短短一瞬间,光明神殿的学士像在宣誓似得盯住他。她的眼神里带有庄重,就像他们此前的对话都没有真正涉及到这次会面的意义。   “在我明了阿尔泰尔告知我的到底意味着什么之前,我的生活就像漫长的沉睡。”米特奥拉解释,“也许生活本身就像一场梦吧......而我们现在商议的,这个关于法师们的梦,才让我醒过来。这个梦让梦境里的内容变成了我这样一个学士生命中最重要的目标,不管是我的诉求,还是我的愿望,都能在这个梦里实现。如果你从这样的梦中醒来,萨塞尔,难道你会回去睡觉,继续把这场梦只当作梦吗?”   萨塞尔微笑起来:“你也不会选择回去睡觉,是吗?”   “是的,我做不到,”米特奥拉道,“就算我想回去睡觉也不可以,因为那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与其说那是躺回去继续做过去的梦,倒不如说是躺回去选择无知与遗忘。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无知与遗忘都是比学习和铭记更难得到的东西,——我越是想要遗忘什么事情,它们就会走的越远。”   “就像爱情吗?”   米特奥拉好像对这个转折毫无防备,她呆了片刻,才道:“我不太清楚你的评价,但我尊重你的意见......姑且就当作像爱情吧。”   萨塞尔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就像要用温和的语气说出残酷的事实一样:“通常得到爱情之后,我们才会发现,爱情和我们最初想象的不一样。”   米特奥拉抿抿嘴,她似乎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逼迫,还有否定,但她这次不想退缩——至少萨塞尔觉得她不想。“你对我的怀疑不无问题,”她缓慢地说,像她陈述她只是看着自己的书被销毁一样,她刚刚说完这话就开始后悔,“这件事我无法做出决定,困扰了很久,在知识和善恶中徘徊,但每天晚上我都被这梦境折磨,梦境里是我拥有的文献被销毁的记忆。”   萨塞尔点头,这种坦白也算在他的预料之中。“这很难,是吗?任何事都没法两全,你担心的不是这个巫师议会能否幸存,而是它是否具备你相信的正当性,哪怕它意味着你的理想?”   “是的......很难,我终究是相信公义的,可我没法割舍......”   “也许,米特奥拉,就这方面来说我们的确有区别,”他端起小刀指着学士,“你和我。”   “你想说我太懦弱了吗?也许你说的没错。”   “不,我的意思不是你太懦弱了,”萨塞尔从她的盘子里叉走了她咬了一口的奶酪,送进嘴里,“而是——你想要的太多了,你舍不得放下的也太多了——不是吗?”   米特奥拉默默地盯着他,她没回答,她也不需要回答。萨塞尔知道,对方来找他的目的当然不只是苍白峡谷,更不止是巫师们的议会,而是这个抉择。米特奥拉认为这个抉择只有他才能回应。作为对这信任的回应,他让米特奥拉看到,一个总是想要保全所有记忆的人,一个总是把自己蜷在阴影里独自守护知识的人,她在终于找到理想的时候却要为了留恋过去而动摇是多讽刺的事情。   米特奥拉需要明白,要么就是她的理想,要么就是她认为的光明神殿的公义——她没法保全所有。如果舍不得为了这份理想把过去放下,她还如何相信她的确有这份理想?干脆像狂信徒一样把生命全部投入到消灭罪恶这个伟大的事业里算了。   除了这份微妙的指引,萨塞尔没打算帮她确认任何事,他也懒得去说教,因为米特奥拉也不需要他来说教。   他们这次交谈不像其它人之间的谈话那样,笼罩在无形的竞争气氛里——譬如他对贞德,还有他对卡莲,那样的交谈的确很甜蜜,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酸涩的。这场交谈是一次旅行,是一次理念的交换,有时候会微笑,有时候则会同时沉默下来,意识到他们谈论的这个话题的重要性。   就像是信徒们的朝圣之旅。   他希望米特奥拉注意到,他没有在说服她相信任何事,而是通知她,告诉她,把这件事的性质和她分享。他需要和她达成共识:我们,你和我,不应该纠缠于无关的细节,纠缠于怀疑和批判,我们应该在这件事上坦诚相待。   仅在这件事上,联系他们的不是光明神殿,也不是贞德,而是巫师这个身份,还有求知的人这个身份。   夜晚越来越深,客人也离开了许多,但他们吃的很慢。米特奥拉的话越来越慢,也越来越简短了,她频繁地陷入思考,好像含着糖果一样含着奶酪,目光时常停留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上。她思考的神情能使人心唤起苍白的孤独感。   “你还记得戴安娜·卡文迪什吗?”米特奥拉问。   萨塞尔笑笑:“是的,当然记得。”   “你知道,她崇拜你,我可以从她谈到你的眼神里看出来。”   “我知道,”他说,“当崇拜的事物和近在咫尺的事物重叠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成为某种更伟大的东西,很多人都会这样。”   “也许吧,”米特奥拉说,“你的确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但不论如何,她也要在这份感情和她相信的一切中做出抉择。”   “你觉得很讽刺吗?”萨塞尔耸耸肩。   “算不上讽刺,我听阿尔泰尔说过,你在戴安娜身上得到了慈悲,真正感到讽刺的应该是你才对。”   “什么?”   “你知识过人,相信自己能为理想放弃其它的,但是你却要为了信任付出巨大的代价;我有时只是平静地注视,甚至不明白怎么做,但每个人都会认为我让他们得到了救赎。”   “你什么意思?”他问。   米特奥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段时间,阿尔泰尔对我说过一段话,似乎和你有关。” 第五百三十七章 愿意引导我吗   萨塞尔皱眉,看着米特奥拉神情庄重地开口:   “当初寻求启示的巫师想要获得武器,便从统御主的古墓里抽出铭刻着痛苦和启示的记忆,用这记忆锻造了自己新的剑。但这剑最后被抛弃了,迷失的灵魂把它捡了起来,将其递交给古神。我想到,主宰世界的统御主铸造了这柄铭刻着痛苦的剑,寻求启示的巫师拆毁它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他付出这样的劳动,原来不过是为了一个孱弱的灵魂:她不该见证统御主,不该见证古神,不该见证寒冰的记忆,可拆毁的剑让她见证了。”   萨塞尔相信这句话是阿尔泰尔说的,米特奥拉不会用这么诗意的语言,也不会用这种装腔作势的比喻。片刻后,他感到一阵匪夷所思,阿尔泰尔现在究竟怎么想的?她连这种事都能饶有趣味地歌颂了?   他们静坐了一会。酒馆传来喊声,就在临近的凳子上。是喝醉酒的赌徒。   “蠢货!”有人高喊,“你输了!”   “她应该没告诉你这件事的具体含义吧。”萨塞尔终于开口。   米特奥拉抿了抿嘴,看着萨塞尔。“的确没有,萨塞尔阁下。”然后,她平静地添了一句,“但也没这种必要。”   萨塞尔深吸一口气,但什么都没说。   “有些讽刺。”   这次萨塞尔只能耸肩了:“是挺讽刺的。”为什么全世界都在拿这件该死的事情嘲笑我?我他妈的已经把魔巢砸碎了,阿尔泰尔你还想怎么样?想为我作诗吗?   “戴安娜被她在不列颠的家族召回了。”米特奥拉续道,“勒斯尔的北境有很多问题,灰精灵的入侵也越来越频繁。我想这和降临之年的征兆也不无关系。”   “她有家族的责任吧,这对她比很多事情都重要。”   “没错,戴安娜很在乎她的家族。”米特奥拉答道。萨塞尔知道对戴安娜·卡文迪什也有清楚的认知,光明神殿的学士是戴安娜的第一个老师,或许那个女孩也崇拜过她。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两人又沉默了一阵。萨塞尔为戴安娜的事情烦恼不已,更烦恼的是他居然还在和米特奥拉讨论她的事情,诅咒阿尔泰尔的同时,也没法把过去收回。他要了一杯格兰麦芽酒,米特奥拉则翻了一阵书。   不过这事很快就被略过了,至少是暂时被掠过了。男人和女人间的沉默往往充斥着令人不快的含义:谴责、犹豫或是无法开口的决断。但就某些意义上,他们的沉默不太一样,不仅没包含这些东西,还有着相反的含义。这种沉默的意思是指,我们先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你和我,以后换个好一点的时机再提此事。   “还有件事我想问你,米特奥拉,”萨塞尔开口道,“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能回答的话......阿尔泰尔究竟在议会这件事上告诉你多少事?”   “每个人都有提问的权利,萨塞尔,”米特奥拉回答,“但恐怕她告诉我的并不多,她只说我可以找你来提问。在这件事上,恐怕我只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你愿意引导我吗?”   这简单的陈述好像上百个问题,一齐朝萨塞尔打过来,公主殿下把米特奥拉的责任推过来是在想什么?想看他的笑话吗?还是说,她觉得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不够从光明神殿带走足够多的东西?甚至她觉得,他可能会犹豫着不想深入巫师议会的核心?她认为他可能彻底倒向光明神殿那边去?   但萨塞尔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如果我能引导你接触这个议会的话,米特奥拉,那是我的荣幸。”   米特奥拉微微一笑:“那么你同意了,黑巫师阁下。我会将你,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当作我这次奇迹之旅的第一个朋友。”   啊,见鬼,连这件事也被阿尔泰尔抖出去了。   “你又输了!蠢货!”还是那个赌徒在叫。   萨塞尔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被愚弄了。他把视线投到那个喝醉的家伙身上,用巫术把骰子扯到另一个落点,欣赏到赌徒从大喜到大悲的转变,不禁体会到一种扭曲的快感。   “萨塞尔阁下,”米特奥拉咳嗽一声,“请允许我在这件事上警告你。”   “舒缓心情。”   萨塞尔哼了一声,从腰带里取出一枚金币,给那个傻不拉唧的酒鬼抛了过去。那酒鬼是个狂躁的巴哈撒人,满身靛蓝色纹身,披散着头发,看着就像一头人立的大理石雕塑,当然不会保不住一枚贵人赏赐的宝贵金币。   谈话结束了,至少萨塞尔觉得谈话结束了,他从碟子里叉起最后一块奶酪,面无表情地咬过去,好像那玩意是阿尔泰尔。这时,米特奥拉收好了书,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用裸露着的胳膊做了个优美的动作,撩起耳畔的银发,俯下身子,一口咬在他的奶酪上。   萨塞尔无言地盯着她看了一阵,直到米特奥拉一口一口咬掉他手里那块奶酪,才问道。“你至于吗?”   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眨了眨,安详的脸微微往下低了低,仿佛是要和他道别。“那我先离开了,萨塞尔阁下,之后我会再来找你。”   ......   “要说的话,我想象中的引导并非是这样,而且我并不是真的很想接触黑巫术,也不是很想走进外神的迷道,我是真的认为黑巫师有罪孽......”   “这是为了寻找修道士的踪迹,以及有关降临之年的更多启示。”萨塞尔随口胡诌,他只是想找能帮忙的人探索一下梦境迷道。沙耶也算是个选择,可惜她整天都在给该死的奈亚拉托提普看守城市。   “因为我能接触龙之套牌吗?”   “我想,”萨塞尔道,“恐怕我最近只能在你身上找到我想要的启示。”   “我觉得这就有点......”   “那么你同意了,黑巫师阁下。我会将你,萨塞尔·贝特拉菲奥,当作我这次旅行的第一个朋友。”   “我开玩笑的。”米特奥拉说。   萨塞尔穿过一个阴森的玉米地,看到三个挤在一起的人并排坐着,身下就是泥土,手都放在膝盖上,坐地上咬生玉米。他们面貌相同,似乎都很温文有礼,面带微笑,还朝萨塞尔和米特奥拉颔首示意。   “这些......是什么?”米特奥拉完全把她刚才说的忘了。   “没意义,梦境迷道的大多数东西都没有意义。” 第五百三十八章 投食   ......   回程的时候,他们收集了大捆稀奇古怪的植物,却在相同的地方看到六个挤在一起的人——几乎相同的面孔。他们还是并排坐着,手放在膝盖上,用那些扁平的圆脸在吃生玉米。萨塞尔注意到土地的颜色是灰色的,被咬过的玉米正在腐烂,四周雾蒙蒙的,在黑漆漆的天空下显得有些渗人。   经过和米特奥拉的商议,萨塞尔决定在这里多作停留。他们从麦田里收集了大捆小麦,塑成简陋的破茅屋,米特奥拉则把麦穗堆在一起,点起苍白色的火。他们俩个在这小小的火堆旁坐下来,默不作声地归类材料,啃干粮。   “你过去有来过这个地方吗?”米特奥拉问,她的语气出平静的出奇,对梦境的探索也适应的出奇。这件事让萨塞尔惊讶不已,不过随后也有所领悟,学士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萨塞尔继续归类他们收集的植物,视线在火堆发出的苍白色光圈中徘徊。   “来过一次。”他说。   “那你也许知道什么,这些人,还有这块来历不明的玉米地。”   那双波澜不惊的蓝眼睛在火光中闪烁。萨塞尔环视四周。一片宽广的玉米田,一片成熟许久却无人收割的麦地,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搭在小河上,一株槐树,一丛杂着草莓的树丛,一片漆黑的夜幕,一块木板一样平坦的草原,一架污迹斑驳的秋千。那次他过来的时候肯定没有看到人,那次他也还没遇到阿尔泰尔。   “我没什么可说的,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这里没有人,麦子都还没熟,玉米也刚从土里钻出来。”萨塞尔从地上拾起一株向日葵,葵花上是酣睡的婴儿脸颊,原本还在呼吸,可摘下后就死了。   “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和那三个人——不,现在是六个人了——互动一下。”米特奥拉说,“我很好奇他们是否拥有正常的心智,以及他们是否可以交流......也许他们还懂得某种我们闻所未闻的语言。”   “你问我干什么?”萨塞尔把他的孩子从手腕上揪下来,从这堆稀奇古怪的植物里挑出几株递到它嘴边,打算看它会吃什么。   “考虑你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毕竟我对这个迷道缺乏清楚的认知。”   “我对这里的认知和你差不多,我觉得你可以随你自己的想法行动。”   “是这样吗?”米特奥拉点头,“那我会尽可能把接触限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里。”   契罗撕咬着婴儿脸的向日葵,萨塞尔则看向靠近玉米地的米特奥拉,知道对方已接受和他在噩梦里同行。他已经在寻求盟友这件事上踏出了重要的一步,——虽然这件事里有阿尔泰尔莫名其妙地推动。就和米特奥拉所说一样,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巫师议会才是合乎理想和心愿的场所,那么,出于在其中获取足够的权利这一目的,让诸多高阶巫师和他站在同一阵营必不可少。   说到底,他怎么可能孤身面对降临之年?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安危都托付在光明神殿或帝国上,赌自己真正的身份不会被发现?那些地方和他根本不可能有一条心,只有巫师们,只有与他想法和阶级近似的巫师们,才是真正可靠的群体,也是值得他投入赌注的地方。   萨塞尔看到几个扁平的圆脸朝米特奥拉礼貌地点头,脸上还是一成不变的微笑,抱膝静坐。他们吃玉米子,然后吃玉米芯,等米特奥拉把手头的叶子递过去,他们也会咀嚼叶子,还会温文有礼地颔首示意。   不久后,契罗把婴儿脸啃得一干二净,蜘蛛似得獠牙上满是血浆。米特奥拉也在他身旁坐下来。   “交流的结果怎么样?”萨塞尔问,拾起一株大概是植物的东西,打算喂给契罗,却被直接无视了。   “很难描述,他们的意识似乎和我们没什么不同,但被什么束缚在这里,除去静坐外什么也不去考虑。似乎能听懂我的语言,却没有任何回应。”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慢慢观察,萨塞尔,并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如你所见,这里的诸多信息都隐藏在无序的意识和混乱的思维当中,许多现象甚至是由意识来决定物质。我认为,我能从中阅读到连文献也无法获取的知识,这正是交错的梦境的美丽之处。”米特奥拉答道,“他们的每个细节都蕴藏着诸多扭曲的意识和交缠的思维,每个诡异的现象也都表达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甚至可以称为奇迹本身的代名词。”   这一瞬间,她看上去好像把巫师议会乃至降临之年都忘得一干二净。她从黄昏时分就和他深入梦境迷道,埋头于观察这个迷道里奇特的事物,四处驻足停留,蹲在地上盯着造型扭曲的植物发呆,研究它们的构造,好像是这决定着世界的命运。   “......有那么伟大吗?”   “很伟大,萨塞尔,尽管我对外神没有好感,但这个迷道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伟大之物。它的诞生和它的结构都是难以想象的,每一寸土地都折射出无数人怪异的思维和意识,它将原本不可能的幻象投射为实体,拥有和我们身处的世界完全相反的意义,我认为,这也的确是那位奈亚拉托提普的伟大之处。”   “那你想当奈亚拉托提普的使者吗?”   “请允许我表示拒绝,萨塞尔,有你和阿尔泰尔秉持它的意志已经足够了。我对这件事只能接受到协助你的程度,其它深入接触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别说是外神,哪怕是让我独自协助阿尔泰尔也毫无可能。”   “好吧......总之白天快到了,米特奥拉,我们该离开了。”萨塞尔用小刀削下一片风干牛肉条——用许多草药炖过,是他在迷道徘徊时常用的干粮。他一边咀嚼,一边发现米特奥拉正记录迄今为止他们见证的梦境异象,并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萨塞尔再削了一片,拿小刀喂到她嘴里,注视着她把脸侧过来,像那天一样慢慢吃掉他手里的风干牛肉条。   “我大致明白你在想什么,不过我认为你也不至于这么快下定冒犯我的决心,”米特奥拉伸手擦了擦嘴角,继续翻书,“你应该能分得清楚什么是不该做的,萨塞尔,至少我相信你能。” 第五百三十九章 触碰   ......   千禧年一四五九年,夏,莱维平原以南。   萨塞尔·贝特拉菲奥不记得他有多久没仔细思考过贞德的军事地图了,甚至连她画的线有什么意义他都想不明白。他只是发觉,等勒斯尔的军队派遣至此后,自由城邦的贵族私军都被光明神殿切分为许多块,再也难以影响指挥权;那些狂热的信徒则被贞德划分为难以理解的符号,摆在经过巫师测绘的图纸上,由整条接触战线向四周辐射。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他发现自己对战争了解的太少。真的太少了。   告知贞德的结果则是,他被一个不识字的村姑评判了一整周,结果却什么都没领悟。最后贞德恼羞成怒地说“萨塞尔,你就是个白痴,还不如滚回去乖乖听我指挥,”并否认了她根本不擅长教学这件事。于是萨塞尔去求助米特奥拉,学士则表示无能为力,并建议他陪贞德去赛里维斯再作打算。   但是可能性太多了,没法计算的可能性实在太多了。   萨塞尔靠在蜷起来的羽蜥龙阴影中,在四周布满揭示术,低声念诵着黑暗的词句。光线从他眼中涌出,穿过横亘在他和梦境之间如烟雾般沸腾的迷道间隙。那头羽蜥龙的主人已经死了,现在则归他使用。他走进梦境迷道那片麦田,在锈迹斑驳的秋千上找到了米特奥拉。   他们每次涉足梦境都会在这里停留一阵子,在米特奥拉搭成的茅屋外记录此地的变化。萨塞尔打赌第一次他肯定没看到人,玉米地和麦子也没成熟,到了和米特奥拉来这里的第二次,因为玉米地有动静才看到三个扁平的圆脸在吃玉米,回程的时候,看到的是六个。   他们还是那样并排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啃着地里的玉米,面容相同,温文有礼,而且会对他们颔首示意。以后萨塞尔和米特奥拉每次来这里,都能看到更多的面孔,从六个扁平的圆脸到十六个,还有四个钻进麦地的;二十九个,还有三个吊在树枝上啃槐树叶的;三十七个圆脸,还有五个蜷在树丛里咬草莓的;每次米特奥拉都会细心和他们每个人搭话,喂草叶,但始终只收获礼貌的颔首。   现在,萨塞尔看到玉米地里填满了圆脸的人,因为缺乏活动空间挤成一团;有些人被埋在下面,就勉强伸直脖子吃掉下来的玉米粒,然后咀嚼落在脸上的草叶,可这些人还是对他们报以礼貌的微笑。   玉米地被掩埋了,被难以计数的圆脸给遮盖了,现在他们开始一排一排地咀嚼叶子和根茎,还有的在吃正在腐烂的玉米棒子。   他看到米特奥拉在秋千上捧着自己的沙之书,把这一幕记录下来,并埋头于数着玉米地里诡异的圆脸,好像是除了这桩艰难而无益的观察记录外,世界上便不存在任何其它事情了。哪怕是贞德命令她参与某条战线上的战事也无法让她放下这份记录。萨塞尔等候了米特奥拉一会儿,后来按捺不住了,决定提醒她:她来迷道的次数比他还要频繁。   米特奥拉眼睛盯着那些奇怪的圆脸人,眼睛没离开,从牙缝里含糊地挤出一句话来:   “嗯,嗯嗯......来得及,等我把这次记录做完,萨塞尔,马上就好,只差一点了。”   萨塞尔有时觉得米特奥拉像个沉迷游戏的小孩。   后来萨塞尔也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开始在麦地旁观察新找到的奇异物体,研究它们的习性,脖子上嵌着人头的乌鸦呱呱地叫,有许多节肢的眼球像蚂蚁一样群聚着爬行,还有两条连在一起爬的手臂,以及更多无法形容的事物。埋头于研究这些东西躯体的构造,或者透过玻璃器皿的玻璃壁观察里面的植株。当米特奥拉发现这种植株是昂卡的炼成材料时,她把这植物的所有特征都记录下来,最后却把植株扔到玉米地里给圆脸人吃了。   “我个人很难相信你的道德水平,甚至怀疑你会利用它,所以我就先把它销毁了。”米特奥拉说。   “最低限度,米特奥拉,你也许有一点是错误的,”萨塞说,“好歹这植物可能会派上其它用途。”   “有吗?哪里?”   “我还没想到。”   “那就以后再说吧。”   “这有意义?”   “这比你想象的更有意义,萨塞尔。”米特奥拉稍稍低头,微微张口,咬在他手里充当夜宵的奶酪上,手边还在记录这植株和昂卡的联系,“你可以把它当作我们友情的一种保证,说到底引导这种事是相互选择的,就像感情这种事也是相互选择的一样。的确,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个迷道里我算是你的学生,但我不认为我有必要为此退让太多。”   “你觉得有几个高阶巫师会像你这样想?有几个人觉得这有意义?”   “不被理解或认可的存在,不等于不存在,”米特奥拉柔声说,“这当然有意义,萨塞尔,我有我的意义,你也有你的意义。世间万事都有意义。每件事,包括你遭受的苦难,包括光明神殿发起的战争,甚至是包括你和贞德殿下的关系,都有神圣的意义。哪怕你作为黑巫师站在光明神殿的阵营这件事,也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萨塞尔把手指放在脖子上,眉毛皱了起来。   这有意义?   “比你想象的更有意义,萨塞尔。”米特奥拉的脸从书卷上抬起,表情温柔,但在苍白的火光中显得有几分寒意。   学士把梳理过的条目记录在书卷上,一边整理,一边探着脑袋像猫一样吃掉他手头的夜宵,脸颊偶尔会擦过他的手指,几乎能让他触碰到对方肌肤的柔软——但可惜双方都没任何紧张的意思。米特奥拉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脸颊的温度也一如既往,带着几分寒意。   过了一阵,米特奥拉把整理过的书卷条目拿给他,手指划过书页和墨迹。“这段时间的记录我都归纳过了,你来考虑一下这些条目的后续整理吧,萨塞尔。”她用手背拂过嘴角,“现在我们也该谈谈最近的战场了,毕竟还有贞德殿下交予的任务在身,不管是为了早点从这战场抽身也好,还是有关议会的意见也好......”   “最近和阿尔泰尔那边有联系吗?”   “她等会会直接过来。”米特奥拉轻声说。 第五百四十章 尼禄的歌赋   ......   尼禄一言不发地盯着宗会长老看了很久,酝酿着愤怒。虽然时间已晚,契罗却穿着他那套脏兮兮的无袖皮革甲,树根般粗壮的手臂上满是青筋,一点也不符合身份。片刻前,他无声无息来到她的密室,当时尼禄正打算让奴隶给她铺床,还有在房间里到处洒下玫瑰花瓣,百合花瓣,还要在盛放香料的容器里燃起香,让她能舒缓心情,还要......总之太多了,她也一时半会想不完。   其实只要契罗多说一句话,只要契罗来一句能让她心满意足的赞美,对她今日无可比拟的美丽来个简单的恭敬,那么此刻,就能让她怒气全消,并谦虚地做出回应。可这个该死的宗老就这么默无一言地单膝跪地,好像是个正在等候惩罚的奴隶,低垂眼眉,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一句都不肯说!   “怎么你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呢,契罗?还是说,你刚才的发言不过是开个玩笑,余必定是听错了,——由于这里空气污秽不堪,没有得到彻底的洁净,所以余的听觉出了偏差呢?需要燃烧更多香料吗,或者说,还是需要洒下更多花瓣呢?”   壮硕的宗老看着地面说:“显然,虫人的领袖切菲拉姆尼找到了一个瑟比斯的使者,他们曾经拔除了我们全部的间谍,还与我们战斗过——事实上是给予了我们毁灭性的打击。现在切菲拉姆尼向我们提出,如果不能尽快夺取卡斯城开展大屠杀,虫人就会倒向瑟比斯,为那些黑巫师效劳。”   “荒谬!放肆!无礼!下贱野蛮的臭虫子!”尼禄攥紧拳头咆哮起来,奴隶们四散奔逃,一个少女摔了一跤,滑倒在精致的大理石地板上,撞到了鼻子,大声嚎哭起来。盛香料的容器翻倒了。尼禄赤脚走出阴影,也懒得管散到小腿的金发,一脚踩在女奴背上,面对契罗:“切菲拉姆尼,这个蚱蜢一样的发臭的怪物!还有比他更贪婪的东西吗?他拿到余的援助不够,还竟敢糟蹋到余的好意?余要收拾他们,余是人中之神!他们要见证神圣的怒火!”   “我想我们目前的确收拾不了他们,陛下,”契罗冷漠地回应道,“他们也的确会影响到陛下神圣的使命。”   “你说余收拾不了那些蚱蜢?”   “陛下,你没法指望所有人都顺着您来。”   “那你说,你也应该注意到,余该得到的胜利,余该得到的称颂,余该得到的赞美,并没有达到应有的地步,这也和那些蚱蜢有关,是么?”   “那是时机没有选好。”   “怎么个时机没有选好呢?”   “我们面对的战争正在改变,但帝国尚未做出应有的回应。进来科洛也在勒斯尔袭击下伤亡惨重,开始朝被占据的城市里龟缩,可我们派遣的主力却在和那些偶像崇拜者鏖战,顾忌于月之巢的威慑止步苍白峡谷,虫人有所不满实属必然。”   “哼。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契罗半抬起脸,拿阴郁的目光看着她,低声道:“我们掌握的领土不包括天空,就像个瘸子。陛下,帝国并不完美,好像您刚才吟的那首诗第三节第四行的韵律稍微顿了一点,需要我来来指明一样,帝国也需要援助。”   有这么一瞬间,尼禄觉得,自己就像有个极其丢脸的疏漏给这混账揪出来了似得,脸羞得通红。她心惊胆颤地四下瞄了瞄,差点想把女奴拖出去喂狮子,然后,她也小声细气的回答道:“你,你说的没错!是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一行我得改,我肯定得改。不过你看是不是还有别人注意到了?你有没有把握确信没有别人知道?你真的确认吗?无论如何我得命令你,绝对不要把这件事和任何人讲,要不,我......不,不对,余就命人割了你的舌头!”   可怕的寂静,只是被少女的呜咽声打破了,如果不是这个女奴听不懂拉丁语,尼禄肯定会把招人她拖出去喂狮子。   契罗表情冷漠。   “陛下,如果您对此有所不满,你可以说到做到,命令我去死。尽管我是宗老,但在帝国面前也不过是可以牺牲的小卒。我可以去凯兰提斯山脉的战场深处探询战况,记录黑巫师那些走狗的巢穴,因此这些恐吓对我是没什么意义的。”   “你,你别自寻烦恼嘛!”尼禄咳嗽一声,道,“你该知道,虽然你不合余的审美,但余的确是爱你的,契罗。余有今天多亏宗会的辅助,哪怕现在,你们也是帝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句话没错,不是吗?契罗对皇帝的价值远非那帮精心打扮、哈巴狗似得廷臣可比。在宗老身上,谦逊和智慧、服从与洞见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更何况他还一手带出了效忠于她的猎犬们,得以让她的手足遍布大半个世界,暗杀那些不服管教的巫师,处理私自通敌的背叛者。哪怕他有一丝骄傲,那对她来说,对皇帝来说,这骄傲也是可以接受的。   尼禄打量对方壮硕的身影,感到契罗的冷静,——剥皮杀手必定有的冷静。她曾听说过这位宗老和她的母亲有过短暂的关系,这也许能说明母亲的些许嗜好。然而她只喜欢俊俏的美少女和美少年,对这类雕像似得男人——哪怕他对歌赋有所洞见——是决计无法接受的。   “今天,”尼禄终于续道,“余本来可以特意办一场角斗士竞技请你观赏,不过余不得不闭门思过,得把余新作的诗好好改改。若是不改,不光你,其它人也都会注意到这问题的。或者是老塞内加,余上了年纪的老师,或者是佩特罗尼乌斯,余的宰相,他们都会看出来的。这样的话余也不得不警告他们,特别是喜欢乱传余缺点的塞内加,——说不定余还得把这个老东西除掉。”   说着,她便吩咐人把奴隶拖走,还招来宰相和大臣,以及帝国的巫师,安排他们去处理外省和各土地的赋税,加紧征兵的力度。她下令立刻用传声咒通知贝尔纳奇斯的军队,让他们把苍白峡谷放在最优先的目标,和虫人沟通,商议对卡斯城大清洗的决断。她命令,把卡斯城、法里夏斯、凯里萨苏斯幸存的贵族都贬为奴隶,全部送去七城大陆前线,能当士兵的就当士兵,当不了就都送他们下矿坑。 第五百四十一章 帝国的审判(上)   ......   法里夏斯,阿尔泰尔离开现帝国指挥部的大院,撩开粗亚麻帷布,来到指挥部外的街道。迎接她的是致敬声和无数重骑兵,军团长现身之地必须聚集着威严。街道上的士兵们纷纷跪下,发出铿锵响声,膝盖紧贴在地,只有那些魁梧的近卫军卫兵仍然站立。阿尔泰尔走过跪拜的人群,后面跟着扮作仆从的几位亲信——大概是亲信。和以往每次一样,她能体会到礼仪规范的必要性,这既是让他们体会到地位差距,也是保持上位者的威严——不管这个上位者是怎样的蠢猪。   她踩着石台阶登上仪式用战车,站在最前方。有目光肃穆的魁梧近卫军喊了声号令,跪拜的士兵全体起身。   阿尔泰尔伸出一只套着皮革手套的手,无所事事地搭在缰绳上——根据传统,军团长在仪式用战车上都得亲自持缰抽下第一鞭,这不仅象征着荣誉,也意喻着军团长得亲自决断战场的走向。她站在这里面无表情地观察四周,几乎没注意最初把缰绳递给她的青年贵族。   是图索斯家族的小家伙吗?举止倒是彬彬有礼,好像眼中带着些许爱慕之情?算了,这不重要。哪怕心不在焉,阿尔泰尔也能自然而然地摆出优雅的风度,对地位低下的人报以微笑,这是她从父亲那里继承的特质。她的父亲的确是个无能的蠢货,葬送了整个国家,死的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死得其所,不过呢,他看着倒还是有些帝王风采。   可在战车行驶前,她却注意到一个脸色苍白的贵族。对方从街道北方骑马穿过人群,飞驰到战车附近,差点撞到重骑兵队伍,身上的徽记说明他的家族来自帝国中心。   “你们这帮人还真是慢啊,在享清福吗?你们必须马上赶到审判大道,别给我磨蹭了。”   傲慢无礼的蠢货。帝国中心的贵族都是这幅模样吗?   阿尔泰尔没搭理他,朝正在和萨塞尔对峙的奥韦拉大宗师示意。拉辛多去找近卫军确认情况。那骑手更加无礼了。阿尔泰尔这才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官阶?”   “苏尔曼提克的传令官,同时也是沙坦提安家族的——”   “侍卫,”阿尔泰尔朝她心腹的近卫军道,“让这个涂脂抹粉的东西懂点规矩。”   近卫军朝她行李,接着使唤重骑兵上前:“把冲撞仪式的马匹宰了,人拖下去。”   “是的,阁下。”   “二十鞭子应该够了。”阿尔泰尔慢条斯理地道。   “是的,军团长大人。”   “你他妈知道自己在招惹谁吗?乡巴佬也想冒犯......”   近卫军顿了顿:“大人,我觉得他可能是想多加十鞭。”   阿尔泰尔点点头,没理会那人的大呼小叫:“记得给我把腿抽断,抬到苏尔曼提克驻地的祭司营里去。”   “是的,大人。”近卫军一剑刺死了战马,伸手一揪,涂脂抹粉的贵族青年从马上跌下来。几个重骑兵把他拉起来,揪到指挥官大院里去,很快就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   噢,这声音真是悦耳,能舒缓我略微烦躁的心情。   阿尔泰尔挥下鞭子,面无表情地驱使战车前进。接着她把马缰递给打扮成近卫军的萨塞尔,马队耀武扬威地开拔,拉动身后仪式战车。在周围近百面孔地注视下,阿尔泰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神情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少数几人值得她点头示意:在指挥所附近的炼金工坊里斜瞥过来的希丝卡,在希丝卡的炼金工坊里到处摸索的米特奥拉;年迈的近卫军首领;奥韦拉的大宗师拉辛多;当然,还有从梦境迷道不请自来要观瞻帝国审判仪式的黑巫师萨塞尔,——不仅有米特奥拉随行,他还和希丝卡关系称得上不错,——或许这也算是威慑。   说到底这类盟约还是得珍惜的,就像是沾着毒药的财富,对其处置同样是一种艺术。阿尔泰尔深切明白在帝国内部往上爬已是她目前的极限了,保住地位轻而易举,但求得变通则需要时机。杀掉萨塞尔于事无补,适当的警告才能达到效果。哪怕她现在极想把萨塞尔拖到审判之环送给胡德的祭司,她也得克制自己的欲望——世界无法约束她,所以她必须约束自己。   阿尔泰尔从来不吝惜于约束自己,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   马车开拔,一排排精锐的近卫军重骑兵前后围住战车,周围是小跑随行的侍卫,这支沉重的队伍离开帝国在法里夏斯的指挥部,朝黎明中的审判大道驶去。萨塞尔这个该死的马夫正挥着鞭子,战车行驶的不快,免得碾死哪个不幸的平民。不多时,车子嘎吱作响的声音很快就被越来越多的平民窃窃私语的响声替代。前方瘟疫般云集的苍蝇下面就是审判之环。   胡德祭司的献祭场。   很不幸,帝国根本不在乎这些小城邦的贵族体系。   无数拥挤的人潮在重骑兵前迅速分开,惊惶逃窜,俨如在阳光下割裂的影子,可还是有无数人挤在大道两旁注视她,不止是法里夏斯的平民们,还有从帝国来的士兵和贵族。显然,这场仪式的消息在整个城市里都传开了。阿尔泰尔朝两侧行人致以微笑,并不动声色地给了萨塞尔一鞭子,命令他把车速放慢。   也就是说,很多人都对贵族的流放兴奋不已,哪怕是法里夏斯的居民......   当士兵押着第一队步履蹒跚的贵族通过人群时,人群中的讥诮嘲笑声越发狂热了。   “尼禄陛下的命令还真是出乎意料啊。”萨塞尔通过意识对她说,“这场审判真是艺术。”   “注意拉好你的车,萨塞尔,免得再挨我一鞭子。”   “浸淫于礼教和涵养里的人总是容易轻易暴露自己的软肋,你觉得是吗?”萨塞尔续道,语气暗含讽刺,“我不是个特别排斥礼教的人,但看到贵族们像乞丐一样被拖往刑场,还是会感觉非常感动。你有借此想到自己的过去吗?” 第五百四十二章 帝国的审判(中)   “我的过去不是骑着贵族的小母马优雅、精准的转向,在分割骑马场和葡萄园的风车子灌木旁,和适龄青年谈情说爱,萨塞尔。”阿尔泰尔微笑道,“我的过去是领军镇压到处都是的暴乱,把不管无辜与否的平民贵族都送到刑场处死,让他们接受胡德的审判。”   “你还挺有幽默感的,公主殿下。”   “你更具备幽默感,萨塞尔,你的确有。”   “我们两个需要这样玩礼仪规范的把戏吗,公主殿下?你明白我来这里要做什么。我认为你控制不住场面了,我要带走我该带走的东西。”   “我刚才亲手给那个贵族施加了鞭刑,就算如此,你还觉得我保护不好你那可爱的修女?还是你觉得,我会把治过我近卫军的人送出去当玩物?”   “那我来这里干什么?难不成只是为了看看你傲慢的眼睛吗?”   “啊,是的,你目睹到我的眼睛就可以心满意足了,萨塞尔,这比你能目睹到的任何事都更有意义。”   “说的也是,你那天含泪的眼睛是挺让我满足的。”   阿尔泰尔情不自禁地手指一抽,给了他一鞭子。   谈话之间,衣衫褴褛的贵族囚犯们越来越多,从几十人变成几百人,例行公事的运送也带上了示众游行的意味。随着战车前进,暴民们的胆子显然也大了起来。空气在叫喊声中震荡,用锁铐捆起来的贵族们惊恐地环顾黎明下一张张没洗过的脸——这些脸,这些脸刚才还在敬畏地注视帝国的军团长,后来就都在朝着他们。   有些人只是默默地用忌恨或蔑视的目光盯着他们,有些则在扭曲地怪笑,有些则唾沫横飞地愤怒吼叫着,还有更多人在朝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囚犯砸烂菜叶子。战车继续前进,越过蹒跚而行的城邦贵族。阿尔泰尔则饶有兴趣地俯瞰这些茫然无措的蠢货,思考他们体会到的绝望和落差感到底有多甜美。   这正是尼禄想要的,阿尔泰尔想。皇帝对贵族间的秩序毫无感情,或许自由城邦也只是个开始,之后,她甚至会对帝国内部的贵族阶级下手......   说到底,贫富差距本身就是阶级冲突的焦点,因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得到的优雅举止,还有他们余裕的心态,比任何公然炫耀财富的行为更能煽动起贫困者心中的怒火。   有关上述观点,过去的哲学家已经在著作中阐述的够多了,哪怕萨塞尔也写过相关论文。阿尔泰尔将尼禄的命令进行了完美的把握,并以自己的角度加以阐释。极端的暴行与那场午夜时分的突袭形影相随——而且,不是来自帝国,是来自本城居民。   门窗都被砸得稀烂,名门望族则于忐忑不安的睡眠中被猛然拽起,从被暴乱波及的家仆和侍从中拖拽出去。紧随而来就是初步审判——或者说,被煽动的蠢货们以为是审判的东西。她把因忐忑不安而缺乏睡眠的贵族交给大街上的乞丐组成的陪审团,让这两群人当面对峙,同时她还让别有用心的线人扮作贫民煽风点火。于是,这份根本称不上公正的讥诮暴行,自然就能迎来完美的结果。   阿尔泰尔当然明白怎么牺牲这帮人来安抚平民,她清楚的不得了。   当忐忑不安的本地贵族发觉现状时,下城区穷困阶层的平民已然扫荡了整个上城区的大街小巷,抱着掠夺来的贵族家产高声宣扬对帝国和女皇的拥护。最初由阿尔泰尔精心策划,后来则由本地居民自发组织的暴乱、劫掠和屠杀彻底点燃了法里夏斯承受的灾难。火焰如掠过滚油般席卷了上城区的贵族宅邸,那些特意留下的豪门世家则逐一陷落,成了失去理智的暴徒宣泄欲望的牺牲品,也为迫于压力接受帝国统治的民众郁结的怒火提供了绝佳的宣泄机会。   说到底,满心怒火的人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理由,牺牲品是谁并不重要,罪责在谁也并不重要。只要她能满足这些蠢货的暴怒,让他们在宣泄后重获秩序,那一切就都能得到完美的诠释。   是朝举着刀剑穿着甲胄的帝国重骑兵冲过去?还是朝像剥光衣服的处女一样躺在床上的贵族们冲过去?这选择的结果显而易见。   暴徒才不想要正义,暴徒想的不过是满足欲望和怒火。他们平日被压抑的欲望和怒火。   无法无天的法里夏斯居民再次淹没了贵族囚犯的队伍。女人、老人、病人甚至是小孩,所有人都在叫喊,所有人都在挥舞拳头......阿尔泰尔俯瞰着混乱的人群,俯瞰着暴乱的群众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帝国士兵的阻隔,找到这防线里最脆弱的一环,伸手扯碎贵族囚犯的衣服、挥舞拳头痛击他们的脸、甚至是凑过去猛啐地他们满身都是。   她看到一个生天花的老虔婆对着一个保养很好的贵族小姐唾了一口,吐出一颗烂牙,砸在那张白皙但胆怯的脸颊上。   他们恨这些人。阿尔泰尔明白了,他们真的恨这些人......至于她的手段,那不过是一个导火索。   如果没有早就准备好的干燥草料,那点火又有什么用?   这个时候,萨塞尔开口了:“把那个被天花病人唾了一口的女贵族留下来,你可以拿来换我的一个许诺。”   “哦?她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我一个朋友的妻子。”   阿尔泰尔耸耸肩:“啊,珍惜友情的萨塞尔,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发现啊。”   “我一向珍惜友情,公主殿下。”   “是啊,我也相信你珍惜友情,我相信的不得了,萨塞尔!但你最好记住,你欠我很多东西——”阿尔泰尔笑了,“当然,这对你这种人来说没什么意义,你说是吗?”   宽阔的审判之环在她面前展开,示众游行的贵族戴着镣铐聚集于此,法里夏斯居民的叫喊则达到了高-潮,其狂热让阿尔泰尔也一时忘记了呼吸,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甚至比莱伊斯特的咒术更能让她身体麻木。前方的重骑兵近卫军停下来了,一时不知所措,阿尔泰尔瞥见一位重骑兵的马人立起来,眼看就要翻倒。这时,萨塞尔低声念叨了两句。一阵诡异的波动扫过人群,狂热的人们突然冷静下来,浑身颤抖着后退,就像被泼了盆冰水一样。   在闪亮的盔甲和灵魂咒文的寒意划出的边界外,是暴民组成的队伍——无穷无尽的人潮,仿佛街道的每个间隙都填满了狂热的手臂和呼唤,一直延伸到中心审判之环宏伟的玄武岩石柱下——还有黑云般嗡嗡作响的黑色苍蝇群。   “不道声谢吗,这位装作什么没看见的公主殿下?”   阿尔泰尔扬起眉毛,一时无言。 第五百四十三章 帝国的审判(下)   “不过说起来,”萨塞尔道,“我看文献记载,你的父亲伊克雅努斯四世非常残暴,总在手边放一碗熔化的黄金,看谁不顺眼就直接泼过去;然后在史料里,你还没继位就穷兵黩武,结果不仅没带来财富,还让国库破产了。亡国前几年你整天都在到处镇压暴乱,看谁不顺眼就拉去刑场绞死,是吗?”   “我不是个容易动怒的人,萨塞尔,但听到这样的挑衅还是很受鼓舞。”阿尔泰尔答道,紧抓着战车前面的横梁,直到指节发白,手掌刺痛。   “那你能告诉我,”黑巫师仿佛从这小小的嘲笑举动里找到了乐趣,“那段历史对你这个死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嗯?”   你最好不要挑衅你过去的主人,你这杂碎,该死的亚斯基洛奇渔民。   阿尔泰尔露出微笑,在短暂而静默的呼吸中,压抑眼中的杀意。   “啊,是的。”她道,“我一向擅长铭记过去,在那年,毫无疑问,我被——”   “你被摧毁了?”   审判之环厚重的玄武岩大门轰隆隆地推开,法里夏斯狂热的暴民们扑向贵族囚犯的队列,在尖叫,在怒吼。环绕战车的重骑兵们似乎都朝远方退去,融入烟尘中,嗡嗡作响的苍蝇如黑色漩涡——无比庞大的漩涡,在半空席卷,直达天际。   沉默。   “你被摧毁了?”   黑巫师挥挥手,一道灵魂咒术扫过人群,狂热的暴民们踉跄着后退,浑身颤抖。   “在那年,在我见证了一切破灭的那年,我被——”阿尔泰尔斟酌着拉丁语里的合适词句,“教育了。”   “我猜你要说,”萨塞尔道,“你被那些在刑场上绞死的亲族教育了,也被那些让平民对你们失去敬畏的贵族教育了,对吗?那你学到了什么呢?”   “我就是我学到的东西。”   “你就是你学到的东西?”萨塞尔重复了一遍,“你得原谅我,公主殿下,此话有些费解,还有些过于自恋。”   听到这话,她极其渴望手里有一碗熔化的黄金,好让她对着萨塞尔的脸浇下去。她正驾驭战车驶过审判之环的大门,像神灵一样接受这些暴乱者的敬畏,体会着终将来临的预兆,可给她拉车的人却在讥笑她的伤疤!   她继续解释,语调沉着:“在阿拉桑破灭的年代,我学到了任何疏漏都不能放任,哪怕只是一个小贵族不起眼的忌恨,也有可能导致一场荒谬的背叛;在贵族推翻皇权的年代,我学到了任何秩序和礼仪规范都不能依靠,它们并非生活的方式,而是统治者玩弄权术的方式,我们用秩序和礼仪来控制信奉它们的平民;在这土地行走的数百年来,我看过无数背叛和毁灭,看过无数扭曲和痛苦,看过无数狂热和虚伪,我学到了如何自我约束,它能把和我交流的人约束在微妙的规则和礼仪里,然后,我就能轻而易举用约束之外的手段将其送进胡德之路......”   “但最终,”她冷漠的眼睛盯着萨塞尔银白色的面具,“我才是我学到的东西。”   “请接受我的道歉,阿尔泰尔,”萨塞尔轻轻地说,“看来,我这种不恰当的挑衅实属贻笑大方。想来也是,承受了数百年苦难折磨的公主殿下——”他微笑道,“当然不会被陈旧的文献记录玷污她坚韧不拔的灵魂,嗯?”   阿尔泰尔一言不发,怒火中烧。她知道,了解她过去还进犯过她的萨塞尔比任何人都容易让她动怒。她这个黑巫师盟友虽然品行不端,甚至有些野蛮,但拥有一副随意把礼仪规范当面具使的本事,他能用诸多不同的方式对待任何不同性格的人,甚至连他如今的挑衅——都是一种展示,是故意用精心考量的挑衅来刺激她的情绪。   他能让身边每个人都得到难以置信的精神体验,巧妙地把握每个人的心理,让他们从最初的拒斥变得亲切,接着被弄得惊慌失措。而对阿尔泰尔来说,这种精心考量的谈话也同样是她把握他人情感的手段。但他要比她高明。   她意识到这不算个好习惯。最近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和黑巫师的手腕比照。从什么时候开始,萨塞尔变成她衡量自己心灵的腕尺了?   这次轮到双方都陷入沉默了。   “仪式开始了,阿尔卡·伊克雅努斯。”萨塞尔庄重地开口道,好像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会在他们的生活中留下永久的印记。是的,阿尔泰尔明白萨塞尔有一种能力,他随时能用微妙的言语和动作的变化让人体会出肃穆,感觉到敬畏,做这些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可他内心深处根本就没有对神圣之物的敬畏,——他是个放纵肉欲的家伙,——这就是他的虚伪之处,也是为什么他能和每个阶层的人交流,并获取其好感。   “来吧......来看看刚刚复苏就和女皇陛下对上眼的神庙。”   就在两人对话期间,战车驶进审判之环,外面成千上万拉扯厮打着贵族囚犯的暴民逐渐陷入诡异的沉寂。他们的声音起了变化。起初阿尔泰尔没法肯定,但随着时间推移,她确定他们的咆哮被恐惧冲散了,变作嗡嗡作响的低语。   胡德的侍僧们蹒跚穿过人群,迈入大门。   胡德的侍僧。对阿尔泰尔来说,这个名字她有五百年没听闻了。伊克雅努斯四世——死神胡德陷入沉寂前的最后一个时代,阿尔泰尔从断奶的时候就在听这些胡德侍僧的故事,听闻他们血腥的仪祭,以及他们由成千上万的苍蝇构成的无数眼睛,可她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一说出这个名字,就好像把她童年时代的遥远恐惧塞入心中。   又聋又哑的侍僧们蹒跚着走过满地堆积成肿块的苍蝇群,沉默不语,使得暴民们都惊慌失措地向四周避让。他们均赤身裸体,眼球抠去了,鼓膜也捅破了,皮肤上涂满罪人的鲜血,并覆盖满狂乱密集的黑色苍蝇群。   那些胡德的小精灵聚集在他们身边,形成瘟疫般的黑雾,无意识地到处翻腾。有的攀附着侍僧的肢体堆成剧烈起伏的肿块,到处乌黑锃亮,像涂过油一样。有的则会挤成一大团摔下来,砸在道路上,猛地如土块般粉碎,四处纷飞。 第五百四十四章 饥渴之时(上)   “这些满身苍蝇的祭司会挑些贵族拿去当祭祀品。等饥渴之时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就会把祭品当场杀死。”阿尔泰尔告诉他,“我会让侍卫引开胡德的侍僧,把你要的人派去七城大陆的矿坑队,之后的事情你自己处理。”   萨塞尔稍稍颔首,和之前一样纹丝不动。闪亮的银白色面具在穿过苍蝇云间隙的阳光照射下犹如银镜。   但片刻后,阿尔泰尔似乎感觉萨塞尔眨了眨眼。   “侍僧来找你了。”萨塞尔低声说。   “来找我?”阿尔泰尔瞥向她手下的巫师,拉辛多,还有阴影般躲在附近的几个奥韦拉学派心腹。她开始盘算毁掉这些苍蝇堆需要几秒。   “你的人够逃出这里吗?”   “不,应该逃出这里的人是你,萨塞尔。”   “注意你的语调,公主殿下。”萨塞尔阴阳怪气地提醒道,“你可正和光明神殿的人勾结呢,要是我现在打开光明迷道,你就只能躲在塞米拉米斯的浮空要塞里研究巫术了。”   “哦?这算是什么呢?难道你觉得光明神殿派出你这条狗就能把帝国的军团长拖下马?”   “正常来说做不到,”萨塞尔不动声色地说,“但对一个秘密谋反的亡国公主,单靠我一人就能让你身败名裂。不过你要感谢巫师议会,我是个虔诚的人,我总是遵循巫师内部签下的条约。”   阿尔泰尔低笑一声:“这还真是了不起啊!如此让我感动的威胁,尽管稍显粗暴,却也不失巧妙。它和你安插在我手下的那些眼线有关吗,萨塞尔?”   “我是个诚实的人,阿尔泰尔,我向来相信你的诚恳和信誉,我为什么要在你手下安插间谍呢?”   “因为我保证过我要在我的战车上钉满你的人头。我已经把你那颗脑袋涂上沥青收藏起来了。我迫不及待地等待下一次,好把它们在车轮旁插成一圈,宣告你对我无礼的冒犯。”   “我看你已经命不久矣了,没有任何方式能让你的权利逾越帝国的统治权,哪怕你是个徘徊了五百年的死人也不行。你的过去和你的未来都已经毁灭,公主殿下,它们要么就是过时的朽铁,要么就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若非你还有你的学派聚集在你的烂台子上,我现在就可以转身走到你眼前,把你变成我跪伏在地的奴隶。”   她早就不会被如此荒谬的言语冒犯了。   “可在我看来,你不过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啊,萨塞尔,——如果你觉得我会和那村姑一样愚蠢的话。况且,哪怕是对你那个偶像崇拜者,在光明神殿当奴隶的也不是她,而是你啊,对吗?”   挡在银白色面具下的眼睛眨了眨:“光明神殿大规模派军对我来说是一场灾难,此事不假,但很快你也要分享灾难了。你想刺伤我,阿尔泰尔,但你只不过预言了自己将因此遭受的灾难。”   “灾难?”阿尔泰尔道,“我承受过更可怕的损伤,但我仍然站在这里。我不会将我身上发生的任何事称为灾难。”   “好吧,阿尔泰尔,此事不跟你纠缠。我知道你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我甚至认为你也有机会继续掌握帝国这批主力的全局,我不会低估你这个爬了数百年的毒蛇——毕竟你还受奈亚拉托提普那东西欣赏,你我应该都明白它的欣赏意味着什么,对吗?不过这并不能让你把近在咫尺的战役变成你的工具。我头顶悬着光明神殿的战锤,你头顶也悬着帝国的战锤。”   “但我确实能做到,萨塞尔,我的确能。等这支军队踏上七城大陆那天,等议会完成对贝尔纳奇斯所有巫师拉拢的那天,等瑟比斯的灾难淹没帝国凯兰提斯山脉以南那天,降临之年的征兆就会正式显现。那个时候,一切都将会改变。”   萨塞尔突然低声一笑:“你是不是还要等帝国秩序崩溃,尼禄也跟着凯兰提斯山脉一起完蛋?就像再无音讯的莱伊斯特一样?”   她想说什么,但胡德的侍僧拖着蹒跚的步伐靠近了。事实已然变得相当清楚,那乌黑锃亮的肿块的确是朝着他们来的。席卷的黑色蝇群拖在侍僧身后,扬上天空,连接着畸形可怖的黑色大漩涡,仿佛彗星划过半空的尾焰,或是一张张被掀起的乌黑幕布。   根据文献记载,侍僧的眼睛是千百双盘旋于天空的复眼,而她敢断定,那些眼睛全都聚焦在他们俩身上。如果不是站在这里的人并非囚犯,而是帝国的军团长,可能数不清的冰冷苍蝇足就要爬到她皮肤上了。   侍僧靠近用镣铐钳成一列的贵族囚犯,许多被拽住的人拼命躲闪,但都被窄窄一条紧系的铁链拷在队伍里。那些黑色的精灵挤成臃肿的团块,从侍僧身上坠落在地,猛地炸开,嗡嗡作响。无可计数的飞蝇迅速落到那些乱吼乱叫的贵族身上,到处蠕动,攀附着他们的皮肤,随着他们狂挥的双臂翻滚涌动,许多惊恐的少年少女甚至大声哭泣起来。   其它胡德的侍僧开始挑选仪式的祭品,唯有其中那位侍僧未停下步伐,穿过囚犯,来到他们面前。侍僧睁开眼睛,两个黑色孔洞里成堆成堆的苍蝇翻涌,哪怕是阿尔泰尔也感到稍许不适。想到这人是怎么观察世界的,她喉咙就一阵难受,咽唾液也没用。   当翻滚的蝇群在她面前停下时,阿尔泰尔轻呼一口气,升起隔绝术。她眯起眼睛,脸上毫无笑意:“饥渴之时未过,侍僧,去你的祭品里挑选牺牲品吧。”   侍僧没动,但苍蝇的嗡鸣声音有所变调,甚至连阿尔泰尔的骨头也随着振动起来。侍僧在战车下方停留了一阵,就像刚睡醒的人在估算自己究竟该做什么。然后,如同被铰链拉扯的生锈轮舵一样,侍僧转向萨塞尔。   蝇群的嗡鸣声以诡异的节奏改变,逐渐汇聚成他们可以听懂的语句——巫师们的语言。“印记......记忆......启示。” 第五百四十五章 饥渴之时(下)   阿尔泰尔下意识地瞥了眼萨塞尔。黑巫师站在那里,和之前一样纹丝不动。阴沉的黑眼睛在银白色的面具下闪烁。   幽灵般的嗡鸣声振动着,但她听到的只有蝇翼震颤构成的词句,低吟着亚罗兰语那盘垣繁复的音节,然后逐渐变得连贯:“启示......光明之子......于此显现。”   光明之子?许多年前勒斯尔那个遥远的传说?   阿尔泰尔略略睁大眼睛:“谁?”   蝇群的涌动加剧,振翅声则汇聚为一次令人耳膜刺痛的尖啸:“印记......你的灵魂......启示......从子嗣诞生......”   “子嗣?”扮作近卫军的萨塞尔低吼着,“为什么是子嗣?你想展示什么?”   在此瞬间,瘟疫云般的蝇群砰然四散,仿佛大股墨水倒入湖泊。阿尔泰尔抬起手挡在眼前,几乎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无数苍蝇就拖着幽灵般的黑色尾迹,从他们眼前溃散,化为乌有,而中央的人影,则完全无迹可循。   阿尔泰尔吸了一口气。   死亡神殿的神殿之主。   胡德的侍僧均恭敬地跪伏在地,审判之环下的囚犯们则不约而同地尖叫出声,从嗓子眼里挤出不成调的嘶嚎。外面的暴民乱成一团,惊慌失措的贵族们拼命爬起来想朝四面八方逃跑,铁链因此猛地绷紧,拽得他们跌倒在地,埋在翻滚涌动的苍蝇堆里。守卫们提着剑冲过去,队伍立刻胆怯地缩了回去。   “出人意表,”阿尔泰尔倾身在萨塞尔耳边低声说,嘴几乎要咬在他耳朵上,“是吗?”   不过黑巫师什么都没说。   ......   据尼禄宣布遣送城邦贵族去七城大陆开始,不足三天,法里夏斯城外集结的贵族囚犯就开始送往港口。在帝国身居高位的人当中逐渐出现了传言,称尼禄为此颇为惊愕。有人说,她没料到自己的命令竟然会得到如此彻底地执行,居然不需要帝国动手,就能让这么多平民的男男女女站起来推翻了压迫他们的豪门世家。   关于法里夏斯的自由民拥护帝国的统治,并筹措钱财把儿女送往帝国境内的报告屡见不鲜。据称,此举将平民们从城邦贵族家中劫掠来的财物统统上缴到帝国国库,极大充实了军费和补给,但他们却对此毫无怨言。据称,甚至有一个次子是自由城邦退役士兵的寡妇,因其偷偷策划反抗而将其半夜掐死。当人们将她扭送到当地的帝国治安部时,她坚称自己只是‘为了让看不清现状的孩子不要祸害自己的其它孩子’。她本人则把她的儿女送往帝国境内,为此卖掉了自己从伯爵府邸里搜刮来的珍贵财物。   尼禄对阿尔泰尔军团长的举措欣赏不已,也为帝国新子民对皇帝的爱戴、对帝国统治的拥护欣慰不已。也就在这时,在贝尔纳奇斯东侧沿岸的各个港口,帝国派遣至此的舰队终于携带着成堆成堆的补给开始登陆,留在海中的,则是诸多在交火中被击毁的战舰残骸。据帝国臣子的估算,再过不到一个月,补给就能分配到集结的军队手中。他们称,此次战役必定能给野蛮的异国蛮人带去神圣的打击,让他们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灾难。   值得称道的是,从港口开往七城大陆的奴隶船离开时并没有欢送仪式,反而差点引发了一连串混乱不堪的暴动。聚集在港口区的那些平民只有一小部分是码头工人,还有一部分则是来看热闹的暴民,就盯着那些漂亮的贵族小姐。他们的目的当然不怎么好——事实上,有人甚至想继续上演前些天的暴行,诸如厮打、轮-奸还有仇杀。结果导致帝国军队前来运送囚犯去奴隶船时,暴发了多场骚乱。   值得称道的是,萨奇卡尔军团长迅速做出应对,借助帝国新派来的军队的帮助,他让满怀仇恨的暴民恢复了秩序。有十多个体弱娇贵派不上大用的贵族被丢出去安抚人心,剩下心怀不满的贪婪暴民则用剑锋解决。   重归秩序的平民们涌上城墙,目送奴隶船驶向遥远的大陆。许多人对失去尊贵身份的豪门世家加以嘲笑,作为底层人群的他们早就心怀不满了。然而,大多数人保持沉默,注视着奴隶船缓慢地消失在海平面尽头,仿佛他们的过去也逐渐消失在海平面尽头。   另一方面,很多帝国高层同样知道,死神胡德的化身于审判之环现世,只为对阿尔泰尔军团长传达启示。   但阿尔泰尔本人则发表了一份宣言,声称是这场伟大的祭祀赢得了神明的关注,此乃皇帝的功绩,她本人不过是对此命令加以执行。事实上,下达此命令的正是皇帝本人,赢得民心的也是皇帝本人。阿尔泰尔则希望能在接下来的城邦里也逐一上演此类祭祀,并将残余的贵族们也派去奴隶船,运往七城大陆。她声称,这能赢得神明的欣慰,死亡神殿也会因此靠拢帝国。   ......   萨塞尔在审判之环圆形的审判台徘徊,观察数天前祭祀残留的痕迹。他当然还记得那天的那幕,——自审判台派出的罪人起初有三百来个,当他沿着审判台向下眺望时,罪人只剩下一百多个,一些镣铐里只剩下残肢断臂,另一些镣铐里什么也不剩。很多人蜷缩在铺路石上痛苦地哀嚎,伤口里爬满嗡嗡作响的苍蝇,还有的人动也不动,显然是没了呼吸,甚至有许多人是被活活吓死的。   至于现在,这地方则空空荡荡,任何人都不想靠近,剩下的只有肿胀的尸体任其腐烂,还有依旧在审判之环上空嗡嗡作响的苍蝇,——稀薄很多,就像飞舞的沙砾。   米特奥拉正蹲在后面翻弄尸体,把苍蝇咬过的肌肉挑出来,放进水晶瓶里。就萨塞尔所知,未曾亲眼目睹胡德的化身降临让她颇为可惜。   胡德。想到这个萨塞尔就忍不住想吹声口哨。死亡神殿的神殿之主,如此特地在仪式中降临就为了给他传句话......对于生活的反复无常,萨塞然已经懒得去抱怨了,这种荒谬的事情他如今已然习以为常。更何况,死亡神殿至少看着对他没恶意,不是吗?   前几天晚上,接受尼禄命令的阿尔泰尔没有如期赴约,但听闻过相关情报的米特奥拉则直接走迷道和他去了法里夏斯——通过公主殿下给她的印记。他们亲眼目睹了在策划中掀起暴乱的平民和被拖出宅邸的贵族。那场暴乱持续了整整一夜才消停,直到现在还能看到残留的痕迹,似乎整个法里夏斯都被煽动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商议   阿尔泰尔心情大好。自法里夏斯整肃彻底结束后,接连有多批军队抵达。声名狼藉的沙坦提安家族执政官苏尔曼提克带来三万残暴的卡恩人,还把冲撞了阿尔泰尔的传令官侄子直接拉去用战马拖死了;萨尔洛克手下成编制的帝国巫师则至少半数分给阿尔泰尔统率。可不幸的是,还是有人不受这位传奇军团长魅力的影响,甚至表现的非常粗鲁。   当阿尔泰尔和其它几位走迷道过来的军团长会晤时,原本就是政敌的萨奇卡尔用那双令人不安的黑眼睛把跟随阿尔泰尔的近卫和巫师挨个打量了一遍,接着一声不吭的离开了——他是没有家族可言的公民出身,却和这位军团长有着巨大分歧。北方部族图索斯出身的执政官雅图里维斯则一脚踹翻了阿尔泰尔给他的椅子,称阿尔泰尔是个“涂脂抹粉的妖艳贱-货”,勾引的他儿子神魂颠倒,还害他儿子拒绝了家族安排的三桩婚事,并当场命令近卫军把那个吱吱唔唔的年轻人拖走了。   阿尔泰尔事后说,帝国在征服之路上毁灭了许多部族和国家,只有少许军事部族未被打散。这些人的傲慢无可估量,除去帝国本身以外谁也不服,特别是在凯兰提斯山脉率兵挡住纳格拉之潮的图索斯部族。   大约是想了解他首个徒弟薇奥拉出身的民族,萨塞尔还询问了苏尔曼提克麾下的卡恩人,——尽管黑巫师觉得,在五年考验结束前她根本没什么意义。恶魔学派的黑巫师不会把徒弟当免费实验品,但也不会把徒弟当需要投入全部精力的唯一继承人,通得过考验就继续培养,通不过考验就死吧。   阿尔泰尔告知,这民族过去和阿拉桑王国跨海对峙了近千年。他们骨子里同时流淌着文明的开化和蛮族的残酷,孩童从小就要接受劳役,承担父辈职责,如果犯下大错,父辈甚至会按习俗在家族内部直接将其处死——譬如说像苏尔曼提克那样,绑到战马后面活活拖死。   萨塞尔觉得她对卡恩人有难以释怀的仇恨。   战况已至眼下这种地步,交战的烈度继续上升,帝国的猎犬严重威胁到巫师的生命,勒斯尔的狂热信徒更不必说,议会拉拢巫术学派的危险也会进一步加大。如若他们这些人想找到机会,那进一步投入必不可少。   萨塞尔打量米特奥拉:“你觉得下一步该怎么走?这是个机会,能让我们拉拢巫师团体的速度加快,但危险也会更大。如果你还相信我们这些人的理想,那为此付出必不可少。”说完,他挥挥手中羊皮纸,等待墨迹变干,然后交给希丝卡——那是他整理过的梦境迷道植物特性记录和坐标。   “我们没法影响信徒的判断,也没法让他们帮助我们,”米特奥拉坦白,“在这点上,我们的确是孤立无援的。”   萨塞尔点点头,斜眼看向希丝卡。   但希丝卡好像根本没听见他们说话,她把宽大的尖顶帽拉得极低,遮住眼睛,一言不发地翻弄着手里的羊皮纸卷。等萨塞尔盯了她很长时间,几乎盯到她浑身难受,她才稍稍抬头:“你看我干什么?我才不懂军事和政治。”   “你这人还是这么无能,除了巫术以外就像个傻子。”   希丝卡眉毛猛跳了一下,强忍着没说话。   这个时候,拉辛多·西内尔塞斯——阿尔泰尔手下的奥韦拉学派大宗师——按照礼仪朝他点头,然后道:“据我们在骸骨通路的探子回报,不朽者布诺德统帅的佣兵团部队和光明神殿有些矛盾。他一手带出的绯红护卫军秩序尚可,可以勉强保持和平,但有几支佣兵部队和那些狂热的信徒冲突剧烈,其中最著名的是渡鸦和黑剑。渡鸦和阴影神殿联系密切,过去接的活多是暗杀。一百多年前,光明神殿派遣到贝尔纳奇斯的裁判官和学士里至少有十名死在自己床上,了解那段历史的人都明白,至少一半是由渡鸦下手......”   “利用雇佣兵团?”萨塞尔和米特奥拉对视一眼,看到她眨眨眼,“这是个办法,但渡鸦这种就算了,哪怕它们办事效率很高也不行。”   米特奥拉点头:“眼下的关键问题不仅在于保住还没站到议会这边的巫师,还有维持我们目前的身份,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和光明神殿对立。”   又或是你,米特奥拉,你还在犹豫。萨塞尔想。   “但正如我所说,”拉辛多续道,“如果你们想要寻找机会,只能从矛盾中寻找。”   “我当然明白。”萨塞尔满腹狐疑,这老东西到底在作何打算?他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陷害我的?“告诉我,大宗师,你以为我能承担多少来自佣兵团的矛盾?”   “你能承担多少?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黑巫师阁下。”   “我迟早要去赛里维斯,去光明神殿的老巢,你觉得我该做什么打算?和渡鸦联手?你想让我和光明神殿的矛盾暴露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吗?”   拉辛多皱了皱眉,好像萨塞尔顾虑太多这事过于烦人,说出来是在嘲弄他:“我们的目的在于让巫师议会的结构更加完整。”   “如果我们发现我们每个人都要为此付出自己原本的地位,就像,比如说,你亲爱的伊克雅努斯五世要被帝国通缉,又该怎么办?”   “这不可能。”拉辛多说,“我没法相信——”   “我是说如果!西内尔塞斯,那该怎么办?”萨塞尔从尼禄还没当政的时候就在命令宫廷的奴隶和仆从给他干活,处理尸体。只要愿意,他凭语调就能吓得人跳起来。   拉辛多嘲讽一笑。萨塞尔知道,这个老东西对他还是有诸多意见,哪怕他们立场一致,他还是会寻找各种机会膈应他。   难怪阿尔泰尔要派他过来。   “如果伊克雅努斯五世和帝国决裂,”奥韦拉的大宗师道,“那么肯定是我们走到了不得不改变的那一刻。”   “不得不改变的那一刻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五百四十七章 黑剑   “那时候帝国的秩序已完蛋了,至少我们......假定如此。如此一来,帝国这些军团首先考虑的是新的秩序,其它问题都可以忽略,权利的转移也会顺其自然。”   “你相信帝国迟早会完蛋吗?”   “自然如此,黑巫师,离灾难最近的那方总会第一个倒下,更何况尼禄还有她的执政官们根本没意识到瑟比斯意味着什么——阴影神殿也许知道,但他们的神殿之主什么都没说。”   “但谁知道那要多久?”   “我们没人能确定,哪怕降临之年的传说也仅有两方明了......光明神殿和它们的朋友,以及外神最眷顾的使者。”   “也就是说,我们总得找个蠢货挡住灾难降临前的威胁,好确保我们此前的安全,对吗?”   “这正是我想说的,帝国秩序的破灭已然注定,区别仅在于时间长短。”   “那么告诉我,亲爱的西内尔塞斯老先生,你凭什么断定不会有其它情况,既然虫人能胁迫帝国,宣称加入瑟比斯,凭什么帝国就不可能直接加入他们?凭什么帝国就不可能直接倒向那东西,给降临之年的灾难打先锋?”   大宗师想说什么,但停顿下来,和他眼神交汇了一阵子,然后摊开手。“不。”拉辛多说,“这和帝国秩序崩溃没有区别。”   萨塞尔扬起眉毛,露出嘲讽的微笑:“也许确实如此......但无论如何,这是你们的问题,我的问题只在光明神殿。你那老迈的胃口也许觉得巫师们准备的菜肴难以下咽,非要重返王国旧日的辉煌才能满足。但我需要的宴席在于这个议会,西内尔塞斯,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就此被意外搅局。”   “那你和我讨论什么呢?”   “因为我们讨论的不是这个宴席,”萨塞尔道,“我们讨论的是宴席的代价。”   “好吧,”大宗师装模作样地笑笑,“既然你认为我们应开诚布公地谈谈,那我就给你仔细介绍介绍这些佣兵团......至少是我了解的那部分。”   ......   老提克告诉她,这世界已经满是恶兆,眼看就要完蛋了,只怪塞蕾西娅你这个傻不拉唧的蠢货理解不了——老提克虽然在黑剑干佣兵这行三十多年还没攒下一分钱,好好的正式巫师不去研究巫术,整天研究怎么挥霍报酬找情妇,放起马后炮来倒是又准又响。   我也不知道我当初不跟苏拉斯摩走反倒会害得佣兵团完蛋啊!   骸骨通路如今已然真的是骸骨通路了,尸体铺着尸体,烂盔甲盖着烂盔甲,死马连着死马,科洛和羽蜥龙摔烂的血肉搞得蛆虫满地都是。   森林被焚城者烧出几十里宽的荒地,野兽惊慌逃窜。狂信徒和蚱蜢骑着奇形怪状的玩意满天乱飞,吓得成天叫嚷盘旋的巨乌鸦都跑光了。如今在路上走几步路都能趟到地雷,把好好的战士炸得满地都是,也不知道那阴损的东西最初是哪个杂碎发明的。在骸骨通路最密集的战场上,随便打场遭遇战都他妈的能遇见吃尸体的阴影猎犬,看到它下一秒,你也就进了尸体堆,说不定还有幸跟着阴影猎犬的胃光顾阴影神殿。   莱维人的萨满整天都在宣布神神叨叨的预言——每个还都是互相矛盾的!他们不停地说先祖启示,说每个人都要完蛋,哪怕不朽者开言都管不了他们的烂嘴,可为了接受萨满的治疗,她还不得不痛苦地忍受没完没了的唠叨。在布诺德的营地和光明神殿的狂信徒营地交错处,整夜都有佣兵和狂信徒提着剑要决斗,理由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如果每个人都像黑精灵那样喜欢当闷葫芦,那世界一定就和平了。   塞蕾西娅觉得,灾难的征兆年年都有,倘若牵强附会,管他什么事都能被老提克这样的傻子说成世界毁灭的预兆。   如今她新入伙的黑剑照样深陷泥沼难以自拔,可相比当初跟着她阵亡的那伙人,至少历史长出不少,规模也正式不少。整个贝尔纳奇斯的雇佣兵团都在蹒跚而行,随时准备一跤跌下悬崖,摔进更混乱的局面。这片雇佣兵团们引以为豪的璀璨明珠也日渐衰老,被勒斯尔的狂信徒和帝国的正规军践踏成烂糟糟的泥洼,就算夜里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悄悄爬动,往日能让人人心惶惶的怪物也只会被蜂拥而至的军队践踏到粉碎。   黑犬森林都快烧成荒地了,还怕你个破烂邪物不成?   塞蕾西娅,如今被提拔成黑剑副团长的塞蕾西娅,没精打采地离开营帐,指望能离碎嘴的老提克和他情妇远点。她要去瞭望台吹点风,哪怕有尸臭味她也不在乎。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冲瘦子挤出个苦笑:“你身上长虱子了?”   她没精打采地咧嘴笑,面色苍白,“吃坏肚子了,红毛。”瘦子是个壮硕的女巴哈撒人,壮的好像大理石柱子,却被人调侃得了瘦子的诨名——这见鬼的黑剑佣兵团总喜欢给人起诨名,忘掉他们原来的名字。红毛这称呼让她很不舒服,塞蕾西娅不愉快地翻开值勤表,她希望上面有写巴哈撒人装病的理由。“我真的吃坏肚子了,塞蕾西娅,真的!前几天我们杀掉的那个眷族!我把它烤了!”   “哦。”   塞蕾西娅转身走了。她想起那奇形怪状地玩意就反胃,也不知道巴哈撒人为什么总喜欢吃奇奇怪怪的东西。   和第三军团不同,雇佣兵们的营地气氛差别极大,经过的每一处营火似乎都是一个小世界,充满了各自的欣喜和绝望。她跨过延伸到森林边缘的车辙痕迹,越过火光下酗酒赌博的昂扬面孔,听到不同语言构成的只言片语,在火堆与阴影组成的营帐间穿行,期间两次爬上隆起的山丘,丘顶正好可以俯瞰远方人满为患的光明神殿营地,还能眺望到掠过半空的羽蜥龙。   过去她该感到敬畏——但如今,她已经对这一幕毫无敬畏之意了。   往好点想,她至少能远离那些令她心情恶劣的玩意,比如说。   “红毛这个诨号真不错。”   比如说......   “你现在是黑剑的副团长?” 第五百四十八章 不洗澡的红毛   “我现在在做噩梦?”塞蕾西娅问道,连头也没回。   “我不知道,黑剑的副团长,不过我觉得你正在对你下一个主顾出口不逊。”   “那又是什么鬼东西?”她沉下脸,“你又是我主顾了,萨塞尔?”   “你阴阳怪气的语调还是和过去一样了不起,红毛。你闻着就和刚从屁-眼里掏出来的一样,还是烂肉堆里最烂的一块,你大概有一个月没洗过澡了吧。”   “啊?你说啥玩意?”塞蕾西娅转过去,一把揪出巫师胸前的长袍,几乎要把眼睛瞪出来,“你这杀千刀的巫师管谁叫红毛?我一个月没洗澡管你什么事,我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我还要洗澡?不想闻就滚远点啊?”   萨塞尔和她的眼神交汇了一阵子,然后耸耸肩。“不。”他说,“面对光明神殿的时候,你要按规矩办事,塞蕾西娅。你们黑剑是这么被要求的。”   塞蕾西娅瞪了他一会儿,接着松开手,后退一步。雇主要求的规范让她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萨塞尔?”   “看起来你过了段艰难的日子。”巫师说。   “恐怕那不算难,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今后的日子要更难过。”   “你是对的,但你们的团长也许不会这么想。”萨塞尔对她一笑,“看看你身后。”   “团长找你,副团长。”老提克语气冷漠。   这声音就在她身后。   见鬼,这个抱情妇的老混账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我的理性认为这件事可能和这位巫师有关联,这位巫师显然和红毛有关联,我猜那关联肯定非同凡响。”瘦子也走过来,语调阴阳怪气。   “我刚才看见你快咽气了,现在你又来活蹦乱跳地嘲笑我?”塞蕾西娅翻开手头的值勤表,生硬地转变话题,接着提笔一划,“我记住你了,瘦子,今天你装病没有执勤,你的薪水扣三个恩索拉里银币。”   “这是意外。”   “你给团长说这是意外去吧,你昨天还捅了渡鸦的老巢,我本来应该扣你五个。”   “那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眷族!”瘦子喊道,粗壮的手臂抡着她水盆似得铁碗,“为什么渡鸦的营地睡得像个猪圈,我却能发现有眷族?渡鸦那帮人肯定能听见苍蝇的脚步声。我觉得那就是巫术。有人对渡鸦下了巫术,我才去捅了渡鸦的老巢!”   塞蕾西娅又划了一笔:“你。渡鸦。眷族。巫术。谋杀。佣兵团冲突。我们和渡鸦关系不合。你知道答案,有屁快放。”   “那眷族跑了。”老提克插嘴道,“瘦子根本没烤眷族吃,她就是想偷懒。”   “听上去很诡异。”萨塞尔微笑道。   “是啊,这位光明神殿的大人,您知道我们和渡鸦不合,我们一向和渡鸦划清界限。只要您说一声,我们就能接下任务去把渡鸦的老巢捅个稀巴烂。”老提克低眉顺眼地说,“恭敬”这个词就刻在他脸上。   他快对这个叫萨塞尔的高阶巫师跪下来了。   “我们在绯红护卫军那里受够气了,光明神殿的大人,我想团长肯定不介意换个雇主,”老提克续道,“我们和他们的契约其实还没续,因为团长想提高条件,可那帮混账只想扣钱。”   瘦子拼命点头。   塞蕾西娅极其勉强地挤出微笑,“不情愿”这个词如今就写在她脸上。   “你在外面干嘛呢,红毛?”这是另一个声音,年轻女孩的声音。   鸟毛朝他们走过来,满脸漫不经心。这女孩是个喜欢活拔鸟翅膀的杀手,鸟毛这诨号和她的性格一点都不符合。塞蕾西娅和她也合不来。   “我靠。”鸟毛看了萨塞尔一眼,愣住了。光明神殿的高阶巫师把她吓得不清。鸟毛前些天把勒斯尔的一个青年贵族闷死在床上了,谁也没发现,至于原因则是女人闹出的矛盾。那贵族找她杀了情敌,却不肯付钱。   “我在接收我们的新雇主呢,鸟毛。”塞蕾西娅冷冰冰地说,“隶属裁判所的高阶巫师。”   “团、团长找你。”   “看你那脸色,跟在土里埋了半年一样,”塞蕾西娅叹口气,“回你帐篷睡觉去。”   “你也好不到哪去,不洗澡的红毛。”她嘀咕一声,做贼似得跑了。   “看来每个人都知道你不洗澡,塞蕾西娅。”萨塞尔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啊?洗澡?我当然想洗澡,这位巫师大人,”塞蕾西娅挤出一个微笑,直直对上萨塞尔的眼睛,手搭长剑,很想当场刺过去,“前提是这地方有足够安全的水源,然后我还有刺客的藏匿功夫,不至于被这帮性-关系乱七八糟的玩意发现,你说是吗?”   瘦子瞥了她一眼。   “你们莱维人都这么保守。”   “那就给我开开窍啊,瘦子?没话说?没话说就不要说。”塞蕾西娅把执勤表在巴哈撒人眼前晃了晃,满脸礼仪式的微笑,语调阴阳怪气,告诫对方她绝对会扣她薪水。接着她瞥见一个金发的漂亮女人探头探脑地跑出来,几乎赤身裸体,光着修长高挑的身体四处张望,还在对着他们这边挥手。   我受够了。   “老提克,”她说,祭出危险的温和语气,“你的新情妇没穿衣服就跑出来了,马上给我把她押回你的帐篷,让她滚出我的视线,要不然你就完了。”   “爱索不过是跑出来转转,怎么就碍你的事了?”   塞蕾西娅痛苦地揉起额头:“你这有娘生没娘娘的蠢蛋,你知道前些天和光明神殿的冲突是为了什么吗?”   “可能比你还清楚,副团长,”老提克肃穆地说,“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我的爱索不容冒犯。而且我一看就知道,这位大人同样深谙我们这种人的性格。”   “你是不是奇怪你在黑剑当了三十年佣兵,却让入伙没半年的家伙爬你头顶了?”塞蕾西娅反问,“你准备拿我们和其它人的关系怎么办啊,高贵的情圣?”   老提克显然不想思考这个问题,马上转身朝着他的情人跑远了。真是个活在当下的混蛋,塞蕾西娅想,——既摒弃了过去,也忘记了未来。   “也许大多数佣兵都是这样的,对吗?”萨塞尔在她身旁说,“活在当下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又活在哪里,这位巫师大人?”   “我活在每个地方。”   “莫名其妙。”   “眼下关键的问题是团长在叫你,红毛。”瘦子插嘴道。“不是让你趁机讨好这位巫师大人。”   “啊?你管我这叫讨好?你想让我明天拿你练练手吗?” 第五百四十九章 提案   ......   瘦子猛敲了敲团长营帐口的隔绝术。铛铛两下,但没有应声。她拿起祖传的奥塔塔罗护身符贴上去,隔绝术像泡沫一样破了。“团长!”巴哈撒人大喊着撩开幕帘,“着火了!营地暴乱了!光明神殿和雇佣兵打成一团让帝国军队杀进来了!”   团长镇定自若,眼皮都没动一下,脸上也没有往常的笑意。他胡子拉碴,手里晃着酒腕,长得一头发暗的棕头发,剪得乱糟糟的,活脱脱一个潦倒颓废的中年酒鬼。在营帐的暗红色火光中,他看上去脸色阴晴不定,就像他正在面对的事情他也没法完全掌握。他不停地挠耳朵,塞蕾西娅知道,那地方有道旧伤一直折磨他,和他女儿有关系,所以没去找祭司治疗过。   团长也就是瞥了他们一眼,“你太放肆了,瘦子,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按规矩办事?”然后眼神就没离开过对面的人——他直直盯着米特奥拉。   按规矩办事的意思是,不管黑剑是支由怎样的混蛋组成的队伍,害死过全部属下的红毛,因为情杀跟贵族结仇的老提克,喜欢虐杀动物结果宰了领主家鹰隼的鸟毛,还是越狱的奴隶瘦子——全部都得遵守黑剑的规范干活。有事先找副团长,除非雇主要完蛋,不然不要打扰团长睡觉。   瘦子吱吱呜呜地退出去了,塞蕾西娅给他说了萨塞尔的事情。   团长终于从客人身上移开目光,仿佛松了口气似得。塞蕾西娅能猜出,米特奥拉和他谈了许多事,让他承受着喘不过气的压力。“巫师,你和她是一伙的?”不知道为什么,从希洛夫的表情里,塞蕾西娅觉得她今后的命运已然注定了。这可真是糟糕。   萨塞尔越过她走到米特奥拉身侧。他稍稍低头,以示诚意,“贵佣兵团会失去雇主,我很愿意接续这份契约。我们需要优秀的士兵。”   “我们和光明神殿有矛盾,换驻地是没可能的,”塞蕾西娅生硬地打断话题,“那些信徒没法容忍我们在场。”哪怕有米特奥拉在这里,塞蕾西娅还是不想和萨塞尔扯上关系。   “相信我,塞蕾西娅,这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萨塞尔说着盘腿在厚厚的软垫上坐下来,位置就在米特奥拉身边,甚至近得有点过份——逾越了正常礼仪要求的距离。他还给她嘴里喂了块润喉糖。他身材高大,站起来米特奥拉只能够到他胸口,坐下来米特奥拉也只能够到他下巴。学士对此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只轻轻张嘴好让他把润喉糖喂进去,使得这一幕看上去好像父亲安慰女儿。   塞蕾西娅被这一幕吓到了,萨塞尔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   “抱歉,”萨塞尔抬起手来,兜帽下应该是脸的位置戴着银白色面具,“请坐吧,塞蕾西娅,毕竟你也是黑剑的副团长。”   她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瞪圆,可团长在黑暗中觉察到她眼神的变化。“怎么,红毛,你和他有旧怨?”   塞蕾西娅张了张嘴。她想把一切怀疑都告诉希洛夫,原原本本地解释自己为何难以信任萨塞尔,讲述围绕这个巫师产生的种种谜团。不管是在光明神殿还是在佣兵营地,都没有谁比这个人更加难以揣测。但这怀疑实在太主观、太曲折、太荒谬,她自己的失败和脆弱又为这故事蒙上了污点,让她不想和别人分享自己的过去。更重要的是,黑剑讲究利益和规则,致力于自我保全,相比她过去建立的雇佣兵团,他们接的活更脏,也更不讲究人情味。   “私人问题,算不上什么。”最后她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各位不必过于担心,”米特奥拉开口道,“我们这次前来是为了一项更可靠的提案,并不会要求你们参与太过份的正面战场,也不会要求你们背弃什么。报酬方面,我相信我们可以提供给你们足够的薪水,使得双方都可收益。况且......虽说我并非全然解你们面临的现状,但你们的确对现有的契约表达过不满。”   他们到底讨论了什么?我怎么感觉我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你们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塞蕾西娅发了句牢骚,“我无话可说了。”   团长把酒杯放在地上,挠着自己的耳根:“他们知道的比你想象中要多,红毛。”   “他们有探子?把我们的老底翻得一干二净?”   “你猜的很对,塞蕾西娅。”萨塞尔笑道。   “我要是猜不出来你们有情报网,才真是蠢货。”   “就算各位想继续停留在布诺德的营地,也很难签下报酬足够的契约了。”米特奥拉继续对希洛夫说,“我们都明白,当前的战况非常紧张,粮草和财物的消耗在变大,许多人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再加上情势逼迫,为单支雇佣兵团付出更多是不切实际的......但我们的名义更加私人,也更加牢固,契约的条款也可以进一步商议。”   “你觉得如何?”萨塞尔套着黑色长袍,戴着银白面具,就像个鬼魅,说起话来也让人不寒而栗,“我们不仅可以接续契约,我们还可以提供后路。我们永远需要优秀的士兵。”   后路?塞蕾西娅脑中转过这个词,他们到底是代表谁来说话的?真的是光明神殿?   “那么,”希洛夫说,“你们嘴里的后路意味着什么?我们该到哪儿去?况且,我们怎么才能摆脱现状?”   “我们把你们接走不费吹灰之力。”萨塞尔还在笑。   这混蛋一定在耍什么花招。   “你说的很完美,巫师,”团长说,“但这个方案涉嫌虚假承诺,我很难看到你们的保证。”   “那我可以给你们预付金,”萨塞尔道,“接着,我就能让你们看到我的决心,你们自然会顺理成章的答应一切。”   “那是个见鬼的死亡陷阱,你们这帮蠢货!怎么能相信光明神殿的人?”营帐外有人喊,是鸟毛在偷听。   “给我滚进来,鸟毛。”团长命令道,“想找死吗?信不信我像你拔鸟翅膀那样把你的胳膊拔了?”   外面闷哼一声。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鸟毛?马上滚进来给客人道歉。” 第五百五十章 鸟毛   “是,团长。”   那声音不清不愿,脚步也在营帐外徘徊不肯动弹。眼看希洛夫脸色阴沉了,塞蕾西娅连忙揪着鸟毛进来,给其他蹲在外面的十多个队长警告的眼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团长已经下定决心了,现在不过是在谈条件。   他们许诺了什么?后路?   “我,我......”兴许是发觉团长脸色阴沉的厉害,鸟毛面无血色,双手不住发抖。   “表达诚意的话已经足够了,黑剑的头领,这种小女孩对世界总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恐惧。”萨塞尔说。他的声音永远出人意料,恰到好处地引人注意。这次的音调就像从空旷洞窟里传来的诡笑声,再怎么心不在焉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颤,集中注意力。   鸟毛瘪着嘴。   “鸟毛只是希望得到你的肯定,希洛夫,你明白的。”塞蕾西娅劝道,“她一直很敬畏你,你知道,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所以你到底怎么想了?”   “我是能耐着性子听她说废话,然后把她带到练武场,扔给她一把练习剑,跟她说:‘你想拔鸟翅膀,那就先把剑拿起来’。”希洛夫柔声说道,“但是,她最好分得清哪种场合可以闹脾气,哪种场合不可以。”   鸟毛又在抖了,甚至寒毛倒竖,这种语气说话的团长是最危险的,甚至可以随时拔剑杀人。   萨塞尔则又笑了起来。他看都没看鸟毛,只是专注地盯着希洛夫,拍拍手:“看得出来,你的手下对你拥有足够的敬畏,这是件好事。我可以出于这种敬畏给你加钱,希洛夫先生,这是合格首领应得的报偿。”   团长好半天都一声不吭,盯着萨塞尔面具下那双半眯的眼睛,最后才对她作了个手势:“让队长都过来,红毛,叫他们收拾好东西,至于奥塔塔罗护身符......”   “我可以绕过奥塔塔罗护身符办事,黑剑的头领,但稳定与否需要你自行承担。”萨塞尔开口道。   “什么?”团长眼睛睁大,盯住萨塞尔,“你是不朽种族?”   “巧合罢了。”   “这巧合可真让人吃惊,朋友。”   “我们这种人总得保持一点神秘感。”   “是的,”希洛夫点头,“你说得对。”   ......   米特奥拉还在和团长商量条款的事情,其它队长则一个接着一个进来。鸟毛的情绪本已低落到极点,听罢要跟着这俩巫师走迷道,神色愈发阴沉。她甚至都不呛她了,腹诽升任副团长的塞蕾西娅可是鸟毛的第二职业。团长的固执对她打击至深,情绪始终憋在肺里。   希洛夫倒是公正,唯有臭脾气让人头疼。塞蕾西娅觉得他对挤在这地方既反感也惧怕,宏大的战争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埋尸坑,随时都能把人陷进去,更何况他还有个女儿要养。缔结新的契约意味着机会,意味着只有希洛夫明白的机会,兴许他们可以把这里看不到希望和尽头的战火抛在身后,但他也对要接手的任务有顾虑。鸟毛怀疑他们会搀和到更麻烦的事情里去,但团长觉得愈演愈烈的战争已经是最麻烦的事情了。   萨塞尔还耐心地坐在垫子上,一言不发地环顾三三两两走来的队长,漫不经心地听希洛夫和米特奥拉讨论契约的细节。这些话对他没什么意义,似乎全权交予米特奥拉,他只是偶尔莫名其妙地发笑,倒一杯茶水给学士,并不停地帮她续杯。   自从见到米特奥拉和萨塞尔坐到一块后,塞蕾西娅就开始失神,为这世界的不可思议感到荒谬。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没法将萨塞尔和学士联系一起,更没法想象这头豺狼为何能跟米特奥拉靠得这么近。   最后,收拾好财物的老提克也走进来。他来得最晚,兴许是跟爱索道别了老半天,甚至还跟那女人度过了热烈而荒诞的短暂时光,但他脸上带着塞蕾西娅都没料到的兴奋。她没看出来老提克为何如此高兴,难道他知道什么传言?   黑剑的三个正式法师都到齐了,除了老提克,其它两个都对米特奥拉和萨塞尔感到畏惧,下意识地离得远远的。   其它队长也都到齐了,希洛夫朝米特奥拉稍稍点头,萨塞尔则伸手划过虚空。营帐内部凭空撕开一副门帘,隐约透出暗灰色的光芒。   塞蕾西娅听到独眼倒抽了一口凉气,后退一步。这个正式巫师在过去瞎了一只眼睛。“不朽种族。”他说。   “由于有几位朋友携带了奥塔塔罗护身符。”萨塞尔无可奈何地叹气道,就像被强盗胁迫的丈夫不得不交出自己的妻子一样,“请原谅我,不得不用一些特别的手段,我想——”他的目光朝四周的队长投去,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你们应该不会介意的吧,嗯?”   “胡德之息。”独眼叹气,缩了缩肩膀,努力摆脱突然袭来的寒气。   她能看到那团灰色的漩涡形通道:地面是灰白色的沙砾,两侧和拱顶上弥漫着无法看透的黑色迷雾。空气翻涌着往迷道入口搅动,似乎是这迷道在呼吸。通道里的沙砾被无形的气流吹起来,就像柳絮。   这玩意让塞蕾西娅寒毛直竖。   米特奥拉带头,老提克跟着,其它队长也一个跟着一个进去。萨塞尔、瘦子、团长、鸟毛、独眼和她则准备最后一起进去。   “我不去。”瘦子捏着她的奥塔塔罗护身符跨进去的时候,鸟毛突然宣布。   “进迷道。”希洛夫柔声对她说。   团长又在用这种危险的语气说话了。   “我要脱团,去渡鸦干活。我要去卡恩找我妹妹,消失了这么多年,她估计早就把我忘了。”   希洛夫抬手指了指瘦子和独眼,用拇指朝迷道一比。接着他用同样的动作比了她和鸟毛。鸟毛炸毛了:“我要把你们这帮人渣都闷死在床上——”塞蕾西娅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抱着这家伙往迷道小跑。鸟毛在她怀里使劲扭动,简直像一条下了油锅的水蛇。   “你要跟自家人待在一起,鸟毛。”希洛夫轻声细语地说。   “扔给我!”瘦子兴高采烈地叫起来,在迷道里面张开胳膊。黄毛女孩被她扔进迷道,身子在空中乱扭。她被巴哈撒人的胳膊按住了,不住地嘶声咒骂,喷了瘦子一脸唾沫。看到鸟毛总算有了点精神,塞蕾西娅也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