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袋 设定集001   设定集(一)   首先是流程地图的部分。   ————————————————————————————————————————   这里只提几个剧情流程要走的几个重要国家或地区,顺带介绍下相关的背景和剧情。   一、歌尔德公国(这个都比较熟悉了,主角的出生点,名副其实的北陆霸主——整个北陆一半以上是永久冻土,那真是穷得不行,所以基本上是矬子里面拔高个儿),是原昆尼希王朝因外争内斗分裂后形成的一个国家,统治者是沙维家族,沙维同时也是继承了昆尼希吸血鬼血统的末裔,但传到主角这一代,血统已经十分稀薄了。(虽然这是有关今后剧情,但还是提一嘴,至于算不算剧透,这个就见仁见智了:未经稀释的,最古老的吸血鬼没有宗教信仰这个概念,但他们把自己的君主当作神来崇拜,为了保证王族血统的纯正,古老的吸血鬼往往是不择手段的)   歌尔德原本的国教是楠木教会掌控,但后来因为第一次大月食的爆发,为了挽救濒临崩溃的歌尔德,教会的把最近接物质世界的一位初诞的旧神拉到了物质世界来,也就是号称监管时间流逝的巴姆的第三个孩子(和人类生的),巴姆之子为了求生,吞掉了旧镇,用自己的梦境塑造了一个游离于物质世界边缘的异空间,当作自己二次发育的温床。   (这里涉及的设定比较杂,接下来几期设定集可能会仔细来捋一捋,这里就先提一下,首先是巴姆,巴姆不是指某一个神,这是个神系族谱的统称,改天会抽空拟个树状图出来。文章里也有提到过几次,巴姆一系的旧神在人类世界的宗教文化中,已经销声匿迹数百年之久了,至于原因,关系到今后剧情,所以这里就不剧透了,时间上大概可以追溯到守墓人和灰烬御卫闹分裂之前,巴姆的宗教体系分崩离析,也就是介于第一轮传火和第二轮之间的事。顺带一提,国王之剑也是在这个敏感时期诞生的产物,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返回第三卷,看看进入地下祭祀场的那一部分,那里的壁画实际上是有暗示的。)   (而关于巴姆之子为什么能被人类教会拉到物质世界,这里也先稍微提一些以后设定会提的内容。混沌、物质世界、深海,三者的构架基本就是个三明治的形状,物质世界被夹在中间。昼夜交替,相当于潮起潮落,但物质世界的火种被夺走后,深海就一直处于涨潮期,所以物质世界一直都是黑夜。白月的概念,就代表深海的表层蔓过了物质世界,但没有入侵混沌,而血月就是深海的表层侵入了混沌的表层,这部分设定还涉及到气候变化,以及歌恩·赛托伦协议,这些内容也放在后面几个专门的设定集来讲。其实这三者的关系也就是天堂人间地狱的概念——没有去涉及更广的空间和体系,毕竟涉及越多漏洞越多——只不过这里的天堂和地狱都不是什么好去处,人类的灵魂对双方而言一个是货币,一个是食物。混沌和深海对过于脆弱的生命体来说,都是极端恶劣的环境,无论是新诞的旧神还是邪神,往往因为发育不完全,都只能漂浮深渊之海或是混沌之海的表层,因此非常接近物质世界,这也是为什么芙尔泽特会对自己还未降生的孩子感到忧虑,生怕祂重蹈巴姆之子的覆辙)   第一次大月食引发了一场大清洗,楠木教会黯然退场,双子教会开始得势,但随着沙维家族的防范意识增强,后者始终没有再达到前者的高度,但北方本来就寒冷而贫瘠,在歌尔德占据主导地位的主流宗教,基本上就能涵盖整个北陆,所以双子在旧神中的地位,还是比较可观的。   ——————————————————————————————————————   二、贝奥鹿特(这个是第四卷的主要战场,在本文里头基本上也讲得差不多了,河谷地是十三国同盟的领土,说是十三国,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国家基本上是以要塞形式得以留存的,所以其实就是十三个大家族的后花园,连成了一片就是整个河谷地的版图了,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波斯弗家族的贝奥鹿特),贝奥鹿特一共有九座要塞,凯利尔(原首都)、盖亚提斯(现首都)和埃森多三座大型要塞,以及两座中型要塞和四个小型要塞。   贝奥鹿特的主流宗教是圣冠教,但是基于河谷地的统治者长期打压宗教势力的做法,并且还明文规定限制教会的自卫力量,基本上只是一个形式大于实际意义的存在,这也间接导致有圣冠之母头衔的肯妮薇,能对河谷地提供的庇护十分有限,因此当真知教会入侵,在要塞内大兴土木修筑真理之门,外加蛇人祭司大肆散布亚达里斯的邪恶诅咒,河谷地的人类非常轻易地就倒戈深海,完成了堕落的过程,这些堕落的人体大部分是因为给阿尔格菲勒的降临计划献血而活活献没了,还有一小部分,则被改造成了蛇人的孵卵囊。这样一来,蛇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一次军队的扩建,在古龙的指引下往东南方挺进。   ————————————————————————————————————————   介绍完目前刷过的两张大图,流程地图的第一部分就差不多了,流程地图的设定集大约还会有个两期左右,然后就是更多的世界观解说,估计最后写完下来,会非常多。   下一期大概会讲三个图,一个是第三卷去过的贡德乌尔,小地图,所以留在后面讲,还有两个图,一个是威尔敦的大盆地,另一个是陆地之最的,以赫莱茵为主导的白狮鹫联邦。   ——————————————————————   另,设定集都是免费内容。 第一章 尤利尔·沙维的前世今生(上)   尤利尔·沙维是沙维大公六个孩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同时也是身世最坎坷的一个。   他出生就是个畸形儿,双手前臂缺失,且右耳失聪,为他祈福的赛格斯主教曾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鉴于教会的预言时常间歇性失准,沙维大公遂在其命名日,赐之以尤利尔为名——尤利尔,在斯塔格斯古语中意为“愚善勿施”,位列双子教二十四戒律其七,而“愚善”更是向来被双子教会的猎人们视为世间罪恶的一大起源。   沙维大公不止给了他一个名字,同时也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把丧妻之痛深深烙印在这个天生残疾的孩子身上。   从小到大,尤利尔都没有庆祝过自己的生日。他的降生对沙维家族来说是耻辱的、不光彩的、为人鄙笑的,温德妮公主诞下了这个恶鬼一样的畸形儿,代价却是她的生命。   每年的3月11日,沙维大公都会邀请教会的圣诗班,在白橡堡里唱响空灵而悲怆的丧曲,以悼念因难产丧生的爱妻。每年的这一天,白橡堡门外车马骈阗,但凡能在沙维的族谱上找到名字的远亲外戚悉数到访,前来追悼大公之妻的亡魂,而尤利尔通常会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免惹非议。但沙维大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讽刺自己小儿子的机会。在排场盛大的家族晚宴上,他总是会把双手残缺的小儿子安排在离他最近的席位上,并下令撤走服侍其用餐的侍女,好让所有来宾尽情戏谑他用餐时的丑态,而宾客们的笑声越是肆意,沙维大公的心情便越是愉悦。当然,宾客更多只是在迎合大公的意思,私底下却也没少非议这种损人又损己的行为,尤其以大公那几位貌合神离的兄弟为首所代表的一些声音,坚信温德妮公主的死对这头迟暮之年的老狮子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以致于精神有些异常。   只不过同样的把戏玩得太多,到最后尤利尔对亲戚们的冷嘲热讽已经趋于麻木,他的父亲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从他那滑稽可笑的反应中获得报复的快感。   于是从那以后,他便被勒令禁止再出现在家族晚宴的餐桌上。   在之后的日子里,有了沙维大公的默许,仆人们更加恣意地嘲弄他,市民们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各大报刊隔三差五也会把这位公爵之子拉出来调侃一番。而尤利尔则只是一味地忍耐,这个天生残疾的少年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对他来说,对抗这个世界诸多不善与恶意的唯一办法,就是蜷缩在自己的小角落里,不去听,不去看,不作期许。   他是被家族名誉绑架的人质。   他被剥夺了自由,沦为了这座冰冷古堡的阶下囚。   从狭小的窗户里望出去,月亮是血红色的。   那一年,尤利尔九岁。   ……   不过,被囚禁在白橡堡中的冗长岁月,正如诗人波隆在《罪恶颂》里塑造的那场光怪陆离的诡梦一般,在催生出噩梦的焦土上,总会有希望的种子在枯萎龟裂的大地的缝隙中生根发芽,尤利尔悲催的生活中同样也留有温存的角落。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拥有五个如父如母的兄长,在这个人情冷漠的世界里给予他亲情的呵护。   在尤利尔十一岁生日当天,他的五姐索菲娅·沙维不惜翘掉神学院的进修课,从街上买来一只栗子蛋糕,偷偷溜回家给尤利尔庆生。在那间小黑屋里点亮的十一支昂贵的血凝蜡烛,是尤利尔这辈子见过最动人的烛火。橘红色的火光里,索菲娅细长的眼眸明如秋水,一身素黑的修女服古朴而庄严,唇角轻浅随性的笑容宛如宗教壁画中垂怜世人的圣女般高雅圣洁。尽管那只霉迹斑斑的栗子蛋糕尝起来是那么苦涩,尤利尔仍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将用一生铭记此日。   第二年,在白狮鹫议会担任上议院领袖兼内阁教会事务大臣的大哥马科斯·沙维,与在《前哨日报》任职主编的四哥彼得·沙维也加入了尤利尔的“生日晚会”,他们与索菲娅一道在曾独属于尤利尔的“囚笼”里,给他们亲爱的小弟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生日派对。就着热辣的气氛,兄长们怂恿他喝下了一些“臭血浆”——由于价格低廉且刺激性强,这种血酿葡萄酒常被“狩猎者”当作抑制剂使用——而对酒精天生就有些过敏的尤利尔,那晚醉得很厉害。多愁善感的报社主编彼得搂着弟弟嚎啕了一宿,又借着酒劲儿把冷血无情的父亲好生数落了一通。不幸的是,一个恰巧路过门外的女仆听见了他的话,并跑到沙维大公面前结结实实地告了他一状。最后他被父亲处罚五年内不准返回白橡堡。风流成性的彼得自然是“悲痛欲绝”地接受了处分。   一转眼就到了尤利尔的十三岁册封礼。   凭借出众的外貌与卓绝的艺术天赋而在白狮鹫联邦声名鹊起的小提琴演奏家西尔维娅·沙维——也是沙维大公最疼爱的长女——不远千里从联邦首都赶回了镜之城,并亲自向父亲请|愿。在西尔维娅的再三恳求下,沙维大公最后破格应允了子女们在灰炉厅大肆铺张,为小弟尤利尔庆贺成人礼的请求。在这一天,尤利尔不仅第一次被允许佩戴沙维家徽“荆棘之狮”胸针出现在公众场合,并收到了来自兄长们的祝福,以及赛格斯主教看似借着憨醺之意龙飞凤舞书就的一篇十三行警言,此外,他还获得了一样足以改变他一生的礼物。   尤利尔的三兄长,侍奉于双子教会的白银级猎人,教会史上聆听旧神赐福的最年轻圣职者尼尔·沙维,从远东的杀戮战场千里迢迢赶回镜之城,为他小弟的成人仪式献上贺礼:一对由鹰眼炼金工坊打造的机械手臂。通过向机械手臂的传输脉络中注入使用者的鲜血,以达到精确调控并使用的目的。有了这对机械手臂,尤利尔再也不用依附于他人,他可以利用自己的“双手”来完成曾经必须由仆从代劳的事务。   在得到机械手臂的当天,为了完成“用勺子舀汤”这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他几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累得快晕过去。但当他凭借自己的力量喝到勺子里那早已冷掉的鹿肉汤时,一切辛劳都不值一提。他一勺接一勺地从盘子里舀起肉汤,动作愈发娴熟,心情愈发欢愉,每一口都好像要把这些年所遭受的屈辱与不甘混着苦涩的泪与咸湿的汗一并咽进肚子里去。在他黯淡的红色双眸中,仿佛迸发出一缕暌违了十三年之久的光芒。   尼尔告诉他,熟悉机械手臂的使用是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想要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他就必须要付出百倍于常人的努力与坚持。   为了不辜负三哥尼尔的期许,同时也为了从他人口中博得一个微不足道的“正常人”的评价,在其后的日子里,尤利尔撤走了照顾他十三年之久的贴身侍女,大到骑马攀弓,小到吃喝洗漱,他几乎事必躬亲。他花了足足两年时间,终于把这对外接的机械手臂练得像自己的双手一样熟练,除了极少数高度考验机械手指柔韧性的复杂动作,他基本已与正常人无异。并且两年来持续不断的户外锤炼,也让他病弱的身子变得精壮起来,大哥马科斯还借职务之便,特地花高价为他聘请了业已自白狮鹫联盟旗下黄金座狼骑士团退伍的传奇剑士古德温,手把手地教导他格斗与野外生存技巧。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尤利尔正在努力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沙维后裔、一名贵族精英。随着他不断的进步,沙维大公对他的态度似乎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苛刻,他的自由也不再仅仅局限在白橡堡那堵高高的花岗岩城墙后面。   事实上,在被幽禁在白橡堡的十五年时间里,尤利尔并非一事无成。为了平衡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他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在充实了业余生活的同时,也极大程度丰富、拔高了自己的知识涵养与思想层次。经赛格斯主教引荐,双子教会高层破格录取了年仅十六岁的尤利尔·沙维,让他进入教会的神学院进行修行,如果修行顺利,他将会追随他最敬仰的三哥尼尔·沙维的脚步,皈依兹威霖格(孪生双子之神),成为侍奉于双子教会的圣职者。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尤利尔即将正式接受洗礼,成为双子教会圣职者的前一周,他不幸失足,从塔楼上跌落,所幸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创伤,但自从他醒来之后,整个人却性情大变,整天胡话连篇,吵嚷着要拒绝兹威霖格的庇护,并在学生中间大肆传播教会的负面新闻,诸如“双子之神实则是一对乱|伦的兄妹”、“皈依双子之神后性功能会逐步衰退直至性取向发生转变”,以及“双子教会的教会骑士天生弱毒,各职业组个五人团连镜之城都刷不下来”云云,一时间搞得神学院内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几经折腾,尤利尔在自身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成功惹恼了教会上层,被一脚踢出了神学院,并被双子教会永久除名。   这场闹剧致使整个沙维家族颜面扫地,沙维大公震怒,把尤利尔关在白橡堡的地下室禁闭了半个月。当后者被释放出来时,一条意料之外的婚讯也接踵而至。   法官世家里希特家族的大女儿汉娜·里希特被指婚给尤利尔,双方将在白隼峡谷成亲——这片土地贫瘠、物资匮乏且异兽横行的凶险峡谷,正是沙维大公给自己小儿子精心选址的封地。   里希特家族赶在血月之潮的前夕抵达镜之城,让两位新人在白橡堡进行了一次形式上的会面,而汉娜·里希特的初次登场,让除了沙维大公以外的在场之人皆是“虎躯一震”。正如字面意思所示,当两名侍女搀扶着这位法官之女,拖着重达三百磅的“娇躯”施施然地步入大厅时,饱经沧桑六百余年的橡木地板都在发出凄厉的哀嚎。   实际上早在踏进这间大厅之前,汉娜小姐便决定要亲自推掉这出婚事。原因是她听说自己的未婚夫不仅天生残疾,且在沙维家族极其不受待见。这种男人说得好听点是投错了胎,说得难听点就是公爵大人甩给里希特家族的累赘,她今年才十七岁,她可不想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这种毛头小鬼身上。   汉娜小姐的幽怨不可谓没有道理,但现实却是,她在看见尤利尔的第一眼时,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对方。   尤利尔虽然因身负残疾而饱受冷眼,但无论谁也无法否认他是沙维一族的后裔,那一头标志性的灰发与赤眸便是最强有力的证据。他用一条旧红布绑起马尾,长长的刘海像是在风雨里洗练了千百年的月树之叶,在额前分岔,垂落脸畔,露出有些苍白的额头。灰白的睫毛下,一双赤瞳仿佛隐于迷雾的血月,为之举手投足的每一个细节都渲染上一层浓厚而神秘的美感。至于曾一度让她在听闻时便心有余悸的机械手臂,则被缝纫精致的棉织袖筒与一双黑色的鹿皮手套不留痕迹地遮挡起来——再说句题外话,她喜欢他胸前那条淡灰色的纱巾。   诚然,沙维一族作为白狮鹫联邦奥格威王室的远房亲戚,血脉里流淌着远古先王昆尼希的高贵血液,可这并不足以概括尤利尔的容貌,汉娜·里希特甚至认为这个少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漂亮,并非是指女性的阴柔之美,而是从高贵血脉中一点一滴渗透出来的纯粹的美感,是气质的自然流露。   汉娜小姐的毅力显然不及她体重那般不可撼动,她几乎不假思索便把手递给了对方,让对方在她浮肿的手背烙下一个冰凉的问候吻。而这个简单的问候仪式,也为之后的谈判开了一个好头。   这场联姻堪称天作之合,两方家族各怀目的,一拍即合,连象征性的谦让都省了,干脆利落地直接跳到了筹办婚礼的步骤。日期很快敲定下来,等这一季的血月之潮结束,两人就立即赶赴白隼峡谷成亲。汉娜小姐羞涩应允,尤利尔也没有任何意见,欢快的笑声充斥整个大厅,似乎所有人都对几个月后的那场盛大婚礼充满了期待。   ……   第二天,公爵家六子尤利尔·沙维跳河自尽的新闻登上了各大报刊头条。 第二章 尤利尔·沙维的前世今生(下)   自己是怎么穿越到这个世界的,老实说林并没有留下多少可供参考的记忆,他只是依稀记得自己正在观看《旧神遗产》的新资料片,突然间眼前一黑,等他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极具歌尔德地区建筑风格的房间,布置格局强调空间感与冷色调,酷似黑童谣里的幽灵古堡,阴森、晦暗而又不可名状。床头柜上点着一支通体血红的蜡烛,连烛光也是橘红色的。借着火光,他望向两边,以阴郁的红黑色调为主的宗教壁画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一分庄严而压抑的氛围,而壁画上所呈现的一对缠绵相拥的孪生双子,让林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信不疑。   这的确是双子教会势力统辖的歌尔德地区。而与此同时,一个令人惶恐的猜疑也迅速占据了他的大脑——   难道说,自己穿越到了《旧神遗产》的世界里?   如若不然,又该如何解释眼前的一切呢?   带着这个疑惑,他掀开柔软的丝褥,翻身下床,光着脚来到十二英尺高的落地窗前,呆呆凝望着深蓝色的苍穹。高挂深空的那轮被镀上一层猩红的皎月,给予了他不容置疑的答复。   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旧神遗产》的那段让所有玩家都耳熟能详的开场白:剧毒的瘴雾从地底升起,狂化的异兽四处横行,外来邪神降临在这片失落的土地,祂们企图腐蚀并支配人类文明,祂们夺走了白昼与火焰,如今祂们又企图染指最后一缕光明,受到旧神庇护的战士啊,拿起你们的武器,为了圣洁的月光而奋战吧!   在这个没有白昼与显著气候变化的诡异世界里,大陆上只有两个季节,季节随月潮的更迭而改变,分为白月与血月;白月象征和平与万物生长,而血月象征混沌与灾厄蔓延。   通俗一点解释,白月是邪神的冬眠期,自然万物回归大地,而血月则是邪神凝视人类世界的眼睛,任何在旷野中行走的生物都会不同程度受到邪神呓语的蛊惑而狂化沦为嗜杀的异兽,或被剧毒的瘴雾侵蚀,只有得到土著旧神庇护的人类要塞才能抵御狂化之灾。   而天空中那轮染血的皎月,昭示着这一季度的血月之潮不日将近,人类只有躲在高高的城墙后面,聆听旧神的赐福,才能免受邪神的蛊惑。   他站在窗边,从深嵌于比伦斯山半山腰的白橡堡向远处眺望,将酷似十八世纪中叶、工业革命初期的英伦建筑风格的城市全景尽收眼底。   这熟悉的城市格局让他立即联想到了一个地名——镜之城。   他还清楚地记得,选择歌尔德地区双子教会开局的玩家,他们的出生点就坐落于一片名为“镜之城”的残垣断壁。作为只在《旧神遗产》的背景介绍中有过寥寥数次登场的初始城镇之一,镜之城本该在第二次月食引发的大规模狂化之灾中毁于一旦,沦为一片荒芜的废墟。然而他眼前这座城市非但没有毁灭,其建设规模甚至远远盖过歌尔德地区任何一座人类要塞。远端的地平线被埋没于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下,城墙外围还有一条宽逾数十米的护城河,哪怕是善于涉水攀爬的钩爪类异兽也很难翻越这条人造天堑。他不禁望而兴叹,难怪在背景介绍中,会有“镜之城曾是白狮鹫联邦势力之外最坚固的人类堡垒”这样一段描述,果真所言非虚。   他稍稍眯起眼,隐隐约约地,他瞥见在城市的街道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路灯光芒。那光亮不似火焰,且稍黯于火光,呈朦胧的橘红色,与床头柜那支凝血蜡烛的光芒近似,是以血晶石为原料淬炼出来的产物——曾几何时,野蛮入侵的邪神夺走了世间的火种,而人类却用智慧延续了生存的希望。血晶石的发现与利用,让人类得以展开一场与末日赛跑的工业革命,而那光芒熹微的路灯,便是这场革命最重大的成果之一。   月光如丝,迷离似幻,让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了窗柩上。   也正是这时,他才留意到,落在窗柩上的那只手有些异样。   那是一只机械手臂,随着他微微弯曲手指等动作,发出蚕食桑叶般细微而清脆的齿轮转动的咔哒声。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质感冰冷,但这只用铁皮做成的双手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撩开袖子,仔细检查连接部位,暴露在机械手臂表面的十余条神经信号输送管深深插入皮下,仿佛已与血肉融为一物。说起来或许很奇怪,得益于原主人持之以恒地不懈锻炼,对于这双义肢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只是在触碰其他物体时少了几许真实感。   他就这样盯着机械手臂看了许久,随后面无表情地放下袖子,返身走向另一扇落地窗下。那里陈放着一面椭圆形的全身镜。   他走到镜子前,转过身,一个陌生的少年也在镜子里转过身,两人四目相对。   少年穿着白色的丝织睡衣,单薄的身板看似有些弱不禁风,皮肤呈现出病态感的苍白。他微微侧头,轻抚着修长的脖颈上那一道道若隐若现的淡青色血管,倘若不是留意到那标志性的赤瞳与灰白色的长发,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少年命不久矣。   灰发与赤眸,是高贵的昆尼希一族后裔的象征,他们曾是旧神的仆役,也是最接近神之真实的人类。在《旧神遗产》中昆尼希人是不可选择的剧情类族裔,因为体内流淌着旧神的遗产,他们拥有极高的修行天赋,同时却又极度容易受到邪神的蛊惑而狂化。因此昆尼希一族通常是以邪恶阵营的面貌出现,尤其是在血月季节,昆尼希一族作为高几率掉落宝物的珍惜种,更是成为玩家们竞相讨伐的对象。   “等等,”想到这里,他的眼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我该不会是……”   在《旧神遗产》中,玩家除了可以扮演弑杀异兽、对抗邪神的正派角色,同时也为某些钟爱邪恶阵营的玩家提供了过一把反派瘾的机会。不过出于设计者的偏好,或者说是出于政治正确,这类角色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大抵都逃不过被邪神蛊惑狂化的悲惨结局。   换言之,这类角色一出场就是奔着扑街去的。嗜血杀戮是他们的唯一乐趣,而接受旧神的制裁亦是他们不可回避的宿命。   昆尼希的后裔,镜之城的毁灭……联系背景介绍当中的内容,答案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林用手撑着镜框,表情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   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是两名年轻貌美的侍女。她们看见光脚站在镜子前的少年,大惊失色:“小少爷,您怎么下床来了!”   林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他发现自己的右耳竟然听不见,不禁偏头,但指尖刚刚触及耳廓,忽如其来的一阵头脑绞痛,迫使他弯下腰去,用指关节紧紧抵住眉心,“我……我怎么在这里……”他痛苦地呻|吟。   侍女们连忙过来搀住他,“尤利尔少爷您忘了吗,昨天您不小心从神学院的图书塔上跌落,是赛格斯主教亲自把您送回来的。”   听她们这么一说,他才略显迟钝地察觉到自身状况,剧烈的酸痛感持续侵袭着全身各处关节,若非有侍女搀扶,他几乎快要站不稳了。   不过,比起糟糕的身体状况,他更在意侍女对他的称谓。   “你……你刚刚叫我什么……?”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   “尤利尔少爷啊。”侍女冲他眨了眨眼睛。   “尤利尔……”他痛苦地拧起眉头,在浑浊的记忆中努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尤利尔·沙维?”   “少爷您干嘛叫自己的名字?”侍女不解。   “尤利尔·沙维,尤利尔·沙维……”随着口中不断念叨这个名字,那个如雾朦胧的形象渐渐在头脑中变得清晰起来,让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果然没错,自己在镜中看到的俊美少年,正是那个曾被广大玩家一致评为身世背景最为凄惨的副本领主——“白隼峡谷的堕落圣徒”尤利尔·沙维!   名为尤利尔·沙维的记忆如潮水般猛地灌入脑海来,这位大公之子在短短十六年人生里所遭受的种种冷遇与屈辱,也让身为穿越者的林感同身受。然后,记忆回溯的片段,自他从神学院图书塔跌落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一时间,不甘的屈辱的愤恨的而又带着一丝期许的,积蓄了整整十六年的复杂情感在这一刻火山喷发,他一下子挣开侍女的搀扶,蹒跚数步,表情痛苦地跪倒在床边。   他手里死死攥着被褥,大口喘着粗气,满脸苍白,汗如雨下。   侍女们被他面孔狰狞的模样吓坏了,一时间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沿着历史的车辙,林于痛苦昏厥之际,终于抓住了那条独属于尤利尔·沙维的人生轨迹——   他将在父亲沙维大公的安排下,在白隼城迎娶法官之女汉娜·里希特,并以双子教会圣职者的名义,在其领地白隼峡谷内兴建教堂,最终在第二次月食爆发时,不幸受到邪神蛊惑,堕落狂化,并将白隼城内的居民屠戮殆尽,尤利尔·沙维也将由此成为双子教会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叛教徒,没有之一。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林不由地回想起玩家们对开局的好坏通常报以“英雄”与“烈士”等十分形象鲜明的评价,而以他目前的境况,可以说已经惨到连烈士开局都评不上的地步——   “这可真是史诗级灾难片一般的开局……”   名为尤利尔·沙维的少年口中呢喃着,一头昏倒在了床上。 第三章 夜话   尤利尔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水……水……”他微微睁眼,口齿不清地呢喃。   “尤利尔,我在这里。来,张嘴……慢点喝。”一个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尤利尔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人轻轻托起。   接着,杯沿冰凉的触感侵入唇齿间,让温热的水流淌过干涩发苦的舌苔,滋润着他行将枯竭的喉咙。但他喝得越多便越是口渴,忍不住一把夺过水杯来仰头狂灌,结果喝得太猛不慎把水呛进了气管里,趴在床边一顿猛咳。   “谁叫你要喝得这么急,又没人和你抢。”对方严肃责备着他的鲁莽,一边却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帮他梳理气息。   尤利尔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待稍稍缓过劲,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来,眼里浮现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面孔——索菲娅·沙维。   六月份刚刚年满十九的索菲娅·沙维,是沙维大公与温德妮公主的第五个孩子。在双子教会任职圣修女的她,不论何时都穿戴着一身素黑的修女服,长年累月的神性修行逐渐敛去了她身为人类女性的喜怒哀乐,你很难在她那副姣好的面容上看到太多的情绪起伏,此时基于对弟弟的担忧而轻蹙的眉头,已经算是相当出格的表现了。   不过,也正因为其清心寡欲的天性与出类拔萃的修行天赋,让她赢得了旧神兹威霖格的青睐,年仅十八岁便获资格誓发终身愿,由此成为双子教会历史上最年轻的圣修女。而索菲娅本人也很少会对修行之外的事过分关注,除了她的弟弟尤利尔,后者凄惨的出身与童年经历,无形激发了索菲娅人格中感性的一面。她对尤利尔的悉心照料,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对双子教所倡导的母性光辉的一种良好表率与诠释。   而身为穿越者的林,不仅继承了尤利尔的身体,同时也继承了他的记忆与情感,他能够明显感觉到索菲娅的到来,让胸腔下那颗原本属于尤利尔的心脏,稍稍加快了跳动频率。他用手掌轻轻压住轻浅起伏的胸膛,那急促的震颤向他传递着某种情绪——有敬仰,有感恩,当然也有发乎血缘的真挚亲情。   不过,除此之外,在隐隐悸动的心底似乎还寄宿着另外一种不为人知的情愫。   恐怕对尤利尔而言,他心想,索菲娅在其心中扮演的角色,与其说是手足情深的胞姐,倒更趋近于母亲的定位,而尤利尔苦难的童年生活,使得他对母爱的渴求异常强烈,并将这个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形象投影到了索菲娅的身上。而这份憧憬随着索菲娅逐渐从女孩成长为女人,也随着他本人心理年龄日趋成熟而渐渐开始变化,最终演变为一股违背伦理的原始欲望。好在随着林的到来,使得两个迥异的人格相互融合、适应,其结果便是成功淡化了尤利尔心底这股有悖伦理的冲动。   然而当他尝试着从那身勾勒出曼妙的腰身曲线的黑色修女服中抽回目光时,才明白自己并没有对尤利尔说三道四的资格。   他倚坐在床头,轻轻呼吸几次,试图让自己表现得尽量自然一些,然后问道:“索菲娅,你今年的修行课已经结束了吗?”   “今天是静息日。我早上跟萨玛妮嬷嬷请了假,回来看看你,晚上我就要回去了。”索菲娅说着,一边从弟弟手里接过喝空的水杯时,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索菲娅隐隐感觉,今天的尤利尔有点不对劲。在她印象中,自己这个弟弟一向沉默寡言,性子懦弱,平常跟人说话时都会下意识躲避对方的眼睛,声音比蚊子还小,四哥彼得为此没少拿他开涮,经常开玩笑说自己又多了一个妹妹。   尤利尔坐在床头,环视四周,仔细打量着这间宽敞的房间,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既没有初来乍到的不安与惶恐,也没有对这个未知世界抱有多么强烈的探知欲,他就像清晨在自己熟悉的床上醒来,只是一味的平静,间或还有些许倦怠。唯一让他感到有少许不适的,只有这只几近失聪的右耳,而听觉方面的缺失,也让他更加习惯于安静的环境。   他猜想这是尤利尔的人格在主导思维的结果,即针对恶劣的生存环境所表现出来的良好适应性。毕竟尤利尔·沙维这短短十六年人生,已经足以编写出一部对抗不公命运与世人偏见的血泪史。   “我睡了多久?”他问。   “三天。前天彼得趁父亲出门还偷偷溜回来看过你一次,不过最近报社工作繁忙,他只呆了一个下午就回去了。”索菲娅答道。她拿起放在手边的《莱芙拉苦难书》,就着床头的烛光,静静地翻阅起来。落在经书上的手指白净、修长,指关节微微泛青,纸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很悦耳,催人入眠。   对于那个在《前哨日报》任职主编的四哥,尤利尔脑海中瞬间冒出来一连串个性鲜明的标签:臭美、风流成性、话痨、极度八卦……和尤利尔相比,彼得·沙维属于另一个极端,两兄弟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不怎么讨父亲喜欢。   尤利尔从那身素黑的修女服上收回目光,打了个哈欠。“或许我该再睡一会儿。”   他顺着床板滑进被窝,把后脑勺枕在柔软丝滑的天鹅绒枕头里,望着天花板上的菱形金雕看了好一阵子,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觉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个诡怪的梦里,眼睛看到的,手指触碰到的,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很难让他获得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于是种种疑惑也应运而生。   这个世界真实存在吗?   自己的到来之于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他在心中反复询问自己,直到陷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死循环,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他才最终放弃了这种自讨苦吃的愚蠢行径。   “刚才赛格斯主教来看望过你。”   就在他愈感困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时,索菲娅平和的声线飘然入耳。   赛格斯主教,一个唯利是图、酗酒好色的机会主义者。尤利尔脑海中顿时生出这样的印象。赛格斯在四十岁以前只是一介出身贫贱的弄臣,后来沙维大公接受了双子教会的传教,皈依兹威霖格,同时基于统治者的基本素质,为了防范教会权力过度膨胀,于是他一手将这个目不识丁的蠢货送上了地区主教的位置。教会上层一度对歌尔德教区的特殊性颇有微词,但看在沙维大公慷慨出资在全国各地兴建教堂的份儿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有带来什么好消息吗?”他极力克制着没有用嘲讽的语气来演绎这句话。   可心思敏锐的索菲娅还是听出了些许猫腻,她合上经书,用那双淡红色的眼眸看过来。“主教大人带来了真挚的慰问,他祝愿你能早日康复,顺便——”   “——顺便来确认沙维大公是否会按时拨付下半年的款项。”尤利尔替她说道。   “尤利,别用那种口气跟我讲话。”索菲娅略带责备之意,只是立马又恢复了平静。她伸手替尤利尔扯了扯被角,确保能盖住他的肩膀,接着心平气和地说道:“每个人都有义务与责任对教会的发展作出贡献,只不过并非人人都有这个能力。而父亲恰好是那个有能力的人。”   “只局限于教徒。”尤利尔有些慵懒地纠正道。   索菲娅用罕见的严厉眼神瞪了他一下。“赛格斯主教已经决定下周四为你洗礼入职,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的一言一行都需要好生斟酌,不能任性妄为。”   “我是认真的。”尤利尔迎着她的目光,认真地说:“我最近一直在想自己是否真的适合成为一名圣职者……我是说,我或许还不够格。”在注意到索菲娅阴郁的面色后,他不得不多补充了一句。   索菲娅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权当小弟是在撒娇闹脾气。   事实上,在回想起自己还有一周时间就将入职双子教会,成为给旧神卖命的狗腿子后,尤利尔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个灵魂相互融合,让他掌握了的尤利尔·沙维本不该知晓的知识,其中就包括对这个世界的全新认知。   刚才他在扫视房间时,留意到了床头那只白月历刻钟,刻度精准地指向开拓历第六十四个白月季,而距离游戏中第二次月食爆发只间隔一个血月季。这也就是说,如果历史的轨迹不曾偏移,那么随着下一个血月季的到来,镜之城将会化作一片废墟,傲视北方数百年的沙维一族也将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沦为历史车辙下那道被碾碎零落的挫痕。而双子教会不仅彻底失去了对整个歌尔德地区的统辖权,一度还险些被邪神所染指。   至于他本人,作为刚刚入职双子教会的圣职者,亦无法逃脱堕落狂化的命运,叛教徒尤利尔·沙维的名字将被钉在兹威霖格的耻辱柱上,为后来人所唾骂。   老实说,他现在很郁闷。   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又莫名其妙地匆忙赴死,这种操蛋的结局想来任谁也无法接受,更何况他曾是分区前五的骨灰级玩家,开局才一个白月季就扑街,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所以眼下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要想活命,他就必须亲手改写历史。   正这样想着,他的视网膜上突然跳出来一个透明的红色数值:80%。   下一刻,数字跳到了81%,紧接着便冒出来一行红字来:恢复亚健康状态。   尤利尔不禁愣了一下。他惊讶地发现,这行字幕的出现方式与他曾经进行游戏时几乎如出一辙,在游戏中,玩家只要没有受到威胁生命程度的重伤,坐下或躺下静息都能缓慢地恢复生命状态,而他现在看到了同样的提示,这也就是说……   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想法,尤利尔翘首以盼的属性栏如期而至,他猛地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注视着凭空浮现的那一行行字幕:   尤利尔·沙维,昆尼希裔,1/3亚人种——   生命状态81%,亚健康。   基础属性:力量9,技巧12(+1),灵敏11,魅力16(+2),智力13(+1),感知10(+1),血质浓度13%(极其稀薄,狂化率极低)   信仰:平信徒(隶属双子教会,歌尔德教区),教会入职【否】   出身:高等贵族(歌尔德公国,修正:魅力+2,智力+1,技巧+1)   入职:——(空缺)   兼职:1、学者(等级1,下次升级所需经验32点;修正:感知+1;技能[1]:一目十行。)2、——(空缺)3、——(空缺)   ……   他反复检视了好几遍,才终于可以确定,这不是老天爷在拿他开玩笑,这仍旧是他所熟知的那个世界,那个他曾站在高处、俯仰众生的世界。一想到自己曾在这个世界建立的丰功伟业,他不禁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已。   尤利尔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份身为分区前五的顶尖玩家的自信与从容,此刻仿佛又回来了。   他缓缓睁眼,深红色的眼底涌起了一丝温度,“索菲娅,我明天就回神学院。”他说。   索菲娅从经书中抬起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轻轻道:“嗯。”   随后她又埋下头去,耳边不时传来纸页翻动的清响,偶尔间杂着凝血蜡烛熔化时滋滋的声响,整个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之中——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尤利尔的机械右手在被褥里不自觉地虚握了一下……   他仿佛攥住了命运。 第四章 筹谋(上)   这个世界对尤利尔是不友好的,不论是之于尤利尔·沙维本人而言,还是对后来者林来说,都是如此。   前者的不幸来源于凄凉的出身,机械手臂挽救了他的人生,却无法挽回他在父亲心目中畸形儿兼害死生母的可憎形象。而对后者来说,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他就被推到了命运的分岔口,几乎没有任何留给他稍事喘息的空隙——根据这两天对月象的观察,他几乎可以确定,下个血月季最迟一个月后就会到来。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每分每秒,他都必须掰着指头细细盘算,走错一步,满盘皆失。   尽管他曾在虚拟世界当中经营多年,经验丰富,然而事关生死,他丝毫不敢大意,毕竟谁也不敢保证他所掌握的信息优势,在这个世界中仍然奏效。   为了尽量规避可能存在的误差所带来的风险,他再三斟酌,最后选择了一个相对保险的方案。   该计划旨在第二轮月食爆发前,查明镜之城、乃至整个歌尔德地区沦陷的真实原因。在游戏的背景介绍中,该地区曾在第二轮月食中陷落于狂化之灾的侵袭,沦为一片异兽横行的废土,然而事关这场巨大变故的具体细节,设定书上却只字未提,因此要想针对性地提前布置预防措施,或者说为了保全自己这条小命,他就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发掘事情真相。再者,被誉为北陆第一大要塞的镜之城究竟为何会失守陷落,作为一名经历过第二次月食的资深玩家,他本人也是惊奇大于惋惜。   不过,在着手开始调查之前,他还有一些准备工作亟待完成。   ……   在从塔楼上跌落之后已经过去整整五天,尤利尔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但在离开白橡堡返回神学院之前,他有必要去拜访一趟自己的父亲,沙维大公。一方面是出于仪礼,哪怕注定会吃闭门羹,他也不得不亲自去向父亲道别;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好奇,他很想见识下这位叱咤北陆的一代枭雄是否真如设定书上所描述的一般英武伟岸。   可惜天不遂愿,他被总管告知沙维大公一大早就出门巡视领地去了,最快也要三天后才会返回镜之城。   带着一丝遗憾,打点好行李的尤利尔,乘坐马车离开了白橡堡,朝着城南方向那座犹如独角兽犄角般直刺入漆黑深空的钟塔驶去。   那是兹威霖格神学院的星象塔。早在双子教入主歌尔德地区前,这座星象塔便已矗立于此,同时这座历史悠久的钟塔也是镜之城仅次于白橡堡的第二大标志性建筑。   关于这座钟塔,坊间流传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传闻,其中最令人浮想联翩的一则流言,是说星象塔上住着一位神秘的敲钟人,除了历任院长以外,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对于敲钟人的身份,学生中间也是众说纷纭,但大多是毫无根据的臆测,尤利尔记得自己曾听闻过一个十分离谱的说法,说那敲钟人是院长养在神学院里的情妇,而且还不止一个。   不出任何意外,第二天那名造谣的学生就被革除了教籍,被双子教会永久除名了,而他本人也沦为了全校的笑柄。   然而这个倒霉蛋不仅给学生们提供了茶余饭后的笑料,并在校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还给所有意图退出教籍而不得方法的学生做出了一个良好示范。   尤利尔当即决定依葫芦画瓢,效仿这位前辈的英勇事迹,急流勇退,成为被教会剔名革除的一份子。   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无心之失,而尤利尔是刻意为之。   他这样做的目的在于既能够推掉双子教会的任职,又能被动失去教籍,而这也是他计划当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近年来,得到了沙维大公的大力资助,双子教会在歌尔德地区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膨胀,大大小小的教堂几乎遍布歌尔德公国各个角落。与此同时,教会势力的飞速扩张,也体现在对政治、经济与军事力量等各个层面的不断渗透,尽管沙维大公对此早有防范,但仍然无力改变兹威霖格正在逐步接管这个国家的事实。   伴随着神权的壮大,是君权的退让与妥协,尤利尔的三哥尼尔与五姐索菲娅也相继步父亲后尘皈依兹威霖格,成为了侍奉双子之神的圣职者,而尤利尔原本也预定将在下周四接受入职洗礼,追随兄长们的脚步成为一名光荣的圣职者。   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原因很简单,兹威霖格这对孪生双子在是否予以人类庇护的立场上,其实始终存有疑点,祂们在庇护者与中立者的立场上摇摆了数千年之久,在歌尔德地区的绝对统辖权,也无法掩盖双子教会在整个北陆的弱势地位。而缺乏足够的信仰支撑,也使得这对双子之神能够给予教徒的庇护相当有限,在一些瘴雾相对浓密的地区,或是遭遇月食这种级别的大灾难,双子教会的圣职者几乎举步维艰、难有作为,他猜想这恐怕也正是镜之城,乃至整个歌尔德公国在第二次月食侵袭中沦陷的最主要原因。   更何况,所谓的旧神与外来神,祂们与传统意义上高居神国、垂怜人世的神存有本质的差别,祂们只不过是进化更全面的高级物种,更高级的生命体。换言之,祂们的行为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感性因素的左右。   事实上,兹威霖格这对外形有如巨大蠕虫的孪生兄妹不仅野心勃勃,妄图支配人类世界,并且这对兄妹乱|伦诞下的产物——“贪婪的基尔”是个彻头彻尾的新生邪神,不但将秘血森林改造成了一座活坟,还对过往的新手玩家大肆屠戮,“贪婪的基尔”更是与“恐惧的昂格斯特”、“孤独的埃萨姆”被并称为北陆最臭名昭著的三大拦路虎。   由此可见,兹威霖格双子的立场确实难称磊落,指不定哪天就跳反到邪恶阵营,让麾下的教徒们也跟着沦为一群见人就咬的疯狗。   这显然是尤利尔所不能接受的。   当然,还有一个相对主观的原因是,他实在瞧不上双子教会的职业天赋,其中尤以教会骑士的天赋最是鸡肋——刚毅战吼。生命状态低于20%自动开启,为教会骑士增加额外5%的生命值。   除了小幅延缓死亡时间,他实在看不出这个天赋有任何实质性作用。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双子教会的骑士数量还不及圣修女一半多,在一些极端场合你甚至能看见双子教会的圣修女互相祈福来充当骑士吃伤害的神奇画面,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不仅如此,众所周知,双子教会开局除了地理位置偏僻外,还存在着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各职业天生弱毒,堆再多抗毒装备都是白搭,一遇到瘴雾浓密的区域就撒手没辙了,因此很多高等级副本都看不到双子教会玩家的身影,角色定位不上不下,相当尴尬。   基于对各方面的综合考量,尤利尔有充足的理由拒绝入职双子教会。   但是,现在有一点比较麻烦的是,在歌尔德地区双子教会几乎是一家独大,如果拒绝皈依兹威霖格双子,那么他就要陷入无法入职的窘迫处境——当然,诸如自由猎人、雇佣兵、王国骑士等不依附于宗教势力存在的职业也是有的,但这类职业的缺陷十分明显,摒弃了旧神的庇护,使得他们无力抵挡邪神的蛊惑,因此为了避免狂化堕落,这类职业一般只在白月季节活动,局限性非常大。   如此看来,既不能皈依兹威霖格,又不可选择无信仰职业,尤利尔似乎已经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其实不然。   他早已为自己谋划好了出路,把目光瞄准了另一种稀有职业。这一特殊职业因其高危性、高难度性而向来为广大玩家所避之不及,数量极其稀少,只有实力拔群的顶尖玩家才敢于进行挑战。   而他恰好就是那少数人中的一员。   “堕落猎人”。一个听上去就更倾向于邪恶阵营,且只有遭到教会除名的叛教徒才能担当的特殊职业,它的存在让无数循规蹈矩的常规玩家们咬牙切齿,曾经数度引发联名抵制的浪潮。   究其原因,堕落猎人之所以会受到普通玩家的口诛笔伐,最主要是因为其固有天赋“恶魔敕令”的存在。   恶魔敕令的效果是,一旦堕落猎人以自身鲜血为献祭激发该天赋,他就将在短时间内获得战斗力大幅提升的加持,直至生命状态跌至1%的濒死状态才会停止。虽然开启恶魔敕令会让猎人的生命状态急剧下跌,但这项天赋却为玩家提供了实打实的越级战斗的资本,让他们在面对九死一生的危局时,多了几分可操作性与生还几率——可以说,为高端玩家量身定制的堕落猎人,对于常规游戏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所以在竞技场与某些特定副本中,堕落猎人往往都是被禁止的特殊职业。   而这也恰恰是尤利尔最为看重的一点。   距离下个血月季的到来,只有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需要在目前极其有限的时间与条件下,为自己创造更大的可操作空间,而堕落猎人无疑满足了他的这项需求。   不过当然,凡事有利亦有弊,堕落猎人的缺点与优点一样明显,由于就职条件是“叛教者”,也就代表着堕落猎人将永久失去旧神的庇护,赤裸裸地暴露在邪神的瞥视之下。   加之沙维一族的血脉里流淌着昆尼希王族的高贵血液,严格意义上属于1/3的亚人种,而尤利尔自身的血质浓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人5%的数值,来到了13%,一旦他开始制造杀戮,血质浓度便会节节攀升,而只要跨过20%的临界点,堕落狂化的概率便会大幅上涨。   尤利尔当然不打算变成被兽欲支配的嗜血怪物,事实上早在制定这项就职计划时,他就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法,这个方法的名字叫作“灰烬之遗的漆黑猎装”——   至于这件神秘的猎装有何作用,又该如何获取,那都是后话了,因为现在他正赶着去追随某位革命先烈的步伐。   “小少爷,咱们到了。”   马车夫的声音从车头传来。在穿过了大半个城市后,窗外的景物停止了后移,缓缓定格在兹威霖格神学院大门前那樽巨大的石雕上,石雕所塑乃是一对缠绵相拥的孪生双子,仪容庄严而肃穆,极具隐喻色彩的造型姿态向观者展示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神圣感。石雕通体呈乳白色,忽明忽暗的路灯,在其光滑的表面上涂上了一抹暧昧的橘红色。   尤利尔戴上黑色的鹿皮手套,遮挡住机械手臂,然后提起行李箱,推开门走下了马车。   他站在马车下,从怀里掏出一枚镀金的怀表。现在是早上十点,皎月拾羞,在一丛厚厚的阴云背后敛起了苍白的月辉——在没有阳光与白昼存在的世界,人类无法再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而他手中这块镀金怀表,就成为了昼夜更迭、作息交替的唯一参考标准。   尤利尔回过头对马车夫挥挥手,示意他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提着行李箱转身向神学院大门走去。   在途经那樽巨大的双子雕像时,他不禁驻足,抬头观望。象征真善与亲情的双子裸身相拥雕塑,在世人眼中无疑是美德与神圣的化身,但在知晓旧神真实面目的尤利尔看来,却另有一番寓意。   片刻过后,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乱|伦。”   在对石匠们耗费数年才完成的呕心沥血之作留下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评论后,他再度迈开双脚,朝星象塔的所在快步行去。 第五章 筹谋(中)   午间祈祷结束后,年轻的见习修女们相继离开,而同期的见习修女雷奥妮却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大摞预科经书跑进了教堂来。   神学院的安息教堂中厅布局狭长,二十八座三人合抱的大理石承重柱拔地而起,撑起高逾三十六米的尖形拱顶,气势磅礴。安息教堂是典型的强调鲜艳色彩与灵动且呈上升姿态线条的哥特式大教堂,令人窒息的纵深感营造出一股不可触及的庄严神圣之感,任何置身其中的生命都是渺小的,而渺小会使人懂得畏惧,这也是让信徒长久保持对神明的敬畏感的一种手段,建造者的用意也正是在此。雷奥妮在两列长椅之间的过道上疾行,脚步声在由大面积的竖长状花窗玻璃构筑而成的两壁间悬荡不休,每次走进这间教堂,她总感觉伫立在承重柱上方的那二十八樽神眼雕像在注视着自己,于是不由地稍稍加快了脚步。   她在祷告席的第二排长椅上找到了正双手合十,闭目诵经的索菲娅·沙维。   “索菲娅,你听说了吗?”   索菲娅手边那盏血脂提灯已经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她抬起头来,凝视着正前方那樽巨大的双子雕像,自彩窗泻入的月光照在她白璧无瑕的侧脸上,投下错落有致的阴影。她轻轻合上圣十三节福音书,挑起细长的眉,扭头看着头发总是乱糟糟的雷奥妮。“我该听说什么吗?”   雷奥妮撇撇嘴,她实在是不喜欢索菲娅对任何人都冷冰冰的态度。   拜托,咱们可是在穿裤衩时就认识的闺中好友,就不能对我稍稍热情点吗?积怨已久的雷奥妮很想这么冲她嚷嚷一通,但转念一想,一向冷漠寡言的索菲娅既然愿意跟自己讲话,便足以说明她是把自己当朋友来看待的,心里一下子舒坦多了。于是她把怀里的经书往旁边的长椅上一撂,自顾自在索菲娅身边大喇喇地坐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关于你弟弟尤利尔,他……”   “他怎么了?”索菲娅的语气加重了些许。   雷奥妮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真的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呢。”   索菲娅微微蹙眉,用手掌把经书垫在平坦的小腹上,十分淑女地提着提灯站了起来。   雷奥妮见她对长椅上那一大堆经书熟视无睹,作势就要离开的模样,赶忙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一脸苦相地哀求道:“我的好索菲娅,你不会真的让我一个人把这堆书搬回宿舍的,对吗?”   “那就不要跟我卖关子。”教会史上最年轻的圣修女眯起细长的双眸,用淡红色的眼瞳看过来。   雷奥妮与索菲娅相识了十余年,后者会流露出如此生硬的态度实属罕见,雷奥妮无奈之下只好举手投降,“好罢好罢,算我自讨没趣好啦,索菲亚大小姐,”一边说,她一边把长椅上的经书往索菲娅怀里塞,“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你弟弟好像被院长传唤去审判大厅了,一同前去的还有副院长、安德里牧师、萨玛妮嬷嬷,哦,连赛格斯主教也去了。”   索菲娅推开她手里的书,神情严肃地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咦,你还不知道你弟弟这几天在学院里干了什么好事吗?”雷奥妮停下动作,好奇地问道,“不过也对,谁叫咱们的索菲娅圣修女一心扑在修行上,哪有空闲去搭理学院里的风言风语。”   “尤利尔?他怎么了?”索菲娅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急躁。   “是啦,我刚开始也不敢相信来着,毕竟尤利尔除了有些胆小,一直都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雷奥妮忍不住摇了摇头,“我听说,最近这几天他一直在学院里大肆宣扬‘真主’兹威霖格的不正当性,逢人就说……就说……”   见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索菲娅有些心急地催促道:“就说什么?”   雷奥妮瞅了她一眼,忍不住抿了抿嘴,有些艰涩地开口道:“他逢人就说……就说真主是一对乱|伦的孪生兄妹,而且还信誓旦旦地宣称兹威霖格迟早有一天会抛弃人类,甚至还四处造谣,说月食要来了,镜之城熬不过下一个血月季——最开始院长看在尤利尔大伤初愈的份儿上没有和他计较,但之后他却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这几天闹得学院里人心惶惶,院长实在看不过去了,才有今天传唤他去审判大厅这么一出。”   雷奥妮用同情的目光瞧着她,叹息道:“这次居然连安德里牧师都惊动了,尤利尔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劝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索菲娅……喂,你上哪去!?”   话音未落,她便看见索菲娅把怀里的经书撂回长椅上,提着提灯,行色匆忙地向教堂外快步走去。   ……   “我再问一次,尤利尔·沙维,那些肮脏的流言真的是出自你之口吗?”   神学院,审判大厅内,尤利尔坐在被告席那张冰冷的铁椅子上,面对着来自审判台上神学院副院长罗尔夫地厉声质问,平静地回答道:“是我说的。”   他冷漠的声音贯穿了三十米长的审判大厅,可以容纳两百人的旁听席上空空如也,没有证人,也没有法官,有的只是审判台上那四张如出一辙充满愤怒的面孔,他们分别是院长迪特玛,副院长罗尔夫,圣牧师安德里,以及嬷嬷萨玛妮,他们代表着神学院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哦,当然我们不能忘了赛格斯主教,这位半道出家的弄臣主教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哪个妓院里鬼混完赶回来,一脸纵欲过度的模样,坐在审判台的边缘昏昏欲睡。   “你……你怎么敢对真主出言不逊,而且还在学生中间大肆散播那些龌龊的谣言,把神学院里搞得乌烟瘴气!”萨玛妮嬷嬷拍桌骂道。论及对兹威霖格的忠诚度,这位老媪不会逊于身旁两位院长。   “谣言?”尤利尔笑了笑,“您说的是乱|伦那部分,还是说摒弃教徒的那部分?”   “你你你!你这卑劣的叛教徒!”萨玛妮嬷嬷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子,满脸涨红,气得几乎快要窒息,“迪特玛院长,我要求把这口出狂言的叛教徒逐出教会,永久除名!”   那可真是太好了。尤利尔心说。   其实他并不知道,院长迪特玛今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召集四位同僚前来审讯尤利尔,其本意只是想要给他一个警告而已,只要他认错的态度诚恳,给教会方面一个台阶下,那么他所犯下的罪过或许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尤利尔竟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积极配合审讯不说,还附带抖出了一堆新的罪证,这样一来反倒让他们难办了。   事实上,如果尤利尔只是一名普通学生,他甚至连踏入这间审判大厅的机会都没有,教会上层会视情节严重予以直接开除教籍的处分。但偏偏尤利尔不是普通学生,他是沙维大公的小儿子,而沙维一族又是双子教会得以维系歌尔德地区统治稳定的最大倚仗,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流言而开罪了沙维大公,进而影响到双方的合作关系,显然是不划算的。   尤利尔就好整以暇地坐在被告席上,在神圣的审判大厅里悠闲地翘着二郎腿,断无敬畏可言,而他对兹威霖格犯下的亵渎之罪已经足够开除他一百次教籍,可院长迪特玛却终究下不了这个决心,不得以与副院长交头接耳起来,商量着该如何取一个折中的法子来平息此事件。   然而就在这时,穿着一身黑色修士长袍的圣牧师安德里打破了沉默。他用一双铁灰色的眸子注视着尤利尔,嗓音平和而厚重:“令兄尼尔·沙维,我曾有幸教导过他,一名天赋卓绝的圣职者。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兹威霖格的垂青,成为了教会史上聆听赐福的最年轻适格者。”   尤利尔把猩红的目光转向那位传奇牧师,较之刚才神色间多了几许慎重——   双子教会的安德里圣牧师,实在久仰大名了。此人曾在玩家投票的十大悲情NPC中常年位列前三,自歌尔德地区陷落于第二次月食后,这位圣牧师没有随同双子教会南迁,而是选择独自留守这片充斥着血腥与杀戮的人类文明的废墟,努力救治着每一名尚未彻底堕落的人类,直至自己的灵魂也被污染,最终化身为咆哮山谷中那头吟唱着圣歌的嗜血狼人。   与教会上层这帮伪善者不同,献祭生命来供奉信仰的安德里圣牧师,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圣徒。   “是的,我曾听尼尔提起过您,他说您的教诲让他受益匪浅,如果不是有您引路,他或许不会选择成为一名圣职者。”尤利尔说道。   安德里圣牧师笑容谦和地摇了摇头,说:“侍奉兹威霖格,是他无法回避的宿命,他只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我也没有能力影响任何人的抉择,我只是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转述我曾在神的梦境中窥见的美好光景,至于如何选择,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判断。”   “正如我在尼尔眼睛里看到的至真至善,我在你的眼里也看出了同样纯粹的东西。纯粹的混沌。”安德里圣牧师的目光温和似水,在他眼中同时存在着不容玷污的圣洁,与不容回避的审视,而后者让尤利尔有些不寒而栗——那双秋毫必察的铁灰色眼眸,仿佛轻而易举就洞穿了他的本质。   尤利尔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伸手扯了扯衣领,忍不住清咳两声,略显生硬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安德里圣牧师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后双手合十,宣布道:“你不会成为圣职者,你也将永远无法成为一名虔诚的信徒,因为你的心中没有敬畏。兹威霖格容不下虚伪的信徒。”   迪特玛院长一听,大惊失色道:“安德里,你不能这么做,沙维大公……”   安德里圣牧师却摆了摆手,闭目沉声:“沙维大公那边我会亲自登门解释,但这个学生我们不会留下。同样,双子教会也将不会再予以你任何形式的庇护,你已经被开除教籍了,尤利尔·沙维。”   终于结束了。尤利尔不由地松了口气,不过出于礼貌,他不得不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继而再哀痛陈词,感念一番院长与赛格斯主教对他的照顾,这场审讯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那么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尤利尔站起身,对审判台上的五人点头致礼,随后转身离去。   离去时,他的步履像甩掉了累赘一般轻快,谁也没有发现,当他得到教会除籍的承诺时,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游戏中的转职述词。一定要成功啊,他暗自祈祷着,然后一道熹微的绿光在他胸前一闪而过。   感觉到身体中发生的微妙变化,一边向外走,他心头一边默念着属性栏。   只见一行行熟悉的字幕再度浮现在眼前,只是较之上次所见,属性栏的部分信息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   尤利尔·沙维,昆尼希裔,1/3亚人种——   生命状态93%,健康。   基础属性:力量10,技巧16(+1),灵敏14,魅力16(+2),智力13(+1),感知11(+1),血质浓度16%(极其稀薄,狂化率极低)   信仰:叛教徒,教会入职【否】   出身:高等贵族(歌尔德公国,修正:魅力+2,智力+1,技巧+1)   入职:堕落猎人(等级1,下次升级所需经验64;修正:力量+1,技巧+4,灵敏+3,感知+1,血质浓度+3%;技能[1]:伺机待发。)   兼职:1、学者(等级1,下次升级所需经验32点;修正:感知+1;技能[1]:一目十行。)2、——(空缺)3、——(空缺)   ……   果然,他现在已经成功入职为堕落猎人。   而转职成功后,附加的属性也让他有了一种非常明显的体质提升感觉,步履顿时轻盈如飞。如果不是有旁人在场,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发足狂奔,试试自己的耐力如何。   他迫不及待地盘算着,等回到白橡堡便要拉着古德温教头来试试手。“伺机待发”这个极富技术含量的初始技能,曾是他在游戏中最钟爱的几项战斗技巧之一,而一想到自己能够在现实世界中施展战技,他是既兴奋又紧张。   然而他的兴奋劲仅仅持续到离开审判大厅,当他推开大门,看起来已经在走廊上等候多时的索菲娅阴沉着脸,快步向他走来。   糟糕,把她给忘了!尤利尔心呼不妙。和他这种绞尽脑汁叛出教会的无信徒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索菲娅对兹威霖格的虔诚信仰几乎不可动摇,她早已在去年誓发终身愿,决心将毕生心力奉献于宗教事业,为此她甘愿舍弃了女性婚嫁生育的义务与权力,并放弃了家族的继承权,可想而知当她听到自家弟弟被开除教籍时,会感到多么的耻辱与恼怒。   但预料中的怒火并没有到来,索菲娅不仅没有出言责备他,也没有追问他事情的原委,只是一如往常的从容与安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尤利尔从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睛里,读出了真切的关怀之意,他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轻轻道:“对不起……”   索菲娅略微紧绷的面容稍稍一松,她转过身去,口吻清冷地说:“走吧,我陪你回家去向父亲请罪。”   尤利尔抬起头,看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这股复杂而压抑的情感,甚至盖过了转职的兴奋劲。   发现他没有跟上来,索菲娅回头催促了他一声。   尤利尔这才回过神,连忙用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强自挤出一个微笑来,大步追了上去。 第六章 筹谋(下)   今夜的月色算不上晴朗,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一盏熹微的血脂提灯提供照明,在那些光线无法触及的阴暗角落里,仿佛有不可名状的怪物蛰伏在阴影中,令人毛骨悚然。   尤利尔与索菲娅并肩坐在墙下的长椅两端,血脂提灯放在椅子中间,确保两人能获得公平的照明条件。尤利尔此时已经换回了便装,一件血红色的棉织长衫,前襟与袖子上精致的花羽细节显得别具匠心。但原本佩戴在左胸上的那枚“荆棘之狮”胸针却被他摘了下来,收在上衣口袋里。他把灰白色的长发打理得条理分明,并用一条品相陈旧的红色麂皮带绑成马尾。相比之下,索菲娅向来不用在仪容上花费太多心思,总是一身素黑的修女服,并用修女帽长长的黑纱一丝不苟地包裹住灰白的长发。   提灯油槽内的血脂燃料在逐渐减少,灯芯上那簇橘红色火焰的轮廓骤然缩小,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尤利尔也从最开始的正襟危坐,变成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椅背上,望着圆形拱顶上那幅色彩浓烈的宗教壁画发起了呆。   四下一片寂静,偶尔能听见翻书的声响。尤利尔是个善于耐受寂寞的人,但今天的情况却有些许不同,就连他周遭的空气里也仿佛翻腾着一股焦躁难耐的情绪。   他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向长椅另一端的姐姐搭话。“索菲娅,你在看什么书?”   “《圣十三节福音书:莱芙拉苦难书》,”索菲娅埋首专注于阅读,用略带说教的口吻回答道,“如果你没有被开除教籍,这原本是你半个月后将要修习的课程。”   好吧,他后悔向她搭话了。   被索菲娅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尤利尔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房门开了,年迈的费力克斯总管步履蹒跚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驼着背,双手揣在袖子里,颤巍巍地走到尤利尔面前,低下头用那片毛发稀疏的地中海对着他,毕恭毕敬地道:“小少爷,老爷叫你进去。”   被晾在大厅里足足半个多钟头,尤利尔多少有些怨气,他很是敷衍地随口应了一声,便起身往里屋走去。   索菲娅把书合上,准备与他一道进屋去,老总管却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小姐,老爷吩咐让尤利尔少爷单独去见他。”   索菲娅一听,一脸忧虑地望向半只脚已经踏进门去的尤利尔。后者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担心,然后独自走进了房间。   刚一进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他加快了呼吸频率。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尤利尔扶着门边那张立柜的边缘,一面四周环顾,一面轻手轻脚地步入屋内。这是一间空间略显拥挤的书房,墙边立着两排三米多高的书架,书目繁杂。长长的黑桃木书桌上堆满了公文,血晶热炉上还在加热一只巴掌大小的铁制托炉,托炉里漆黑浓稠的火漆不断地沸腾冒泡,让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能闻到淡淡的焦臭味。   他继续往里走,在壁炉边的天鹅绒卧椅中,尤利尔看到了一个沧桑而枯瘦的侧影,犹如一张晒干的死鱼皮,蜷缩在柔软的椅子里,腿上还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壁炉里没有明火,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血脂产物与以血晶石作为原料的照明系统,才能够制造出类似火焰的光源,因此壁炉里没有柴火在燃烧,取而代之的一块块血翡翠般猩红剔透的血晶石在释放出熹微的橘红色光芒,并蒸发出源源不断的热量,使这间狭小的书房始终保持着舒适的温度。   卧椅中的老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慢慢回过头来。   尤利尔看见了一对仿佛用燧石凿出来的向内深陷的眼眶,尖锐的颧骨像是要从那层干巴巴的死人皮下刺穿出来。这是一张断无生气可言的面孔,苍白干皱的皮肤宛如一片在烈日下曝晒的干涸的河床,只有少许几撮顽强的白发从裂缝中生长出来,间或点缀着几枚暗红色的色斑。   然而就是这样一张年老色衰的面孔,却有着一双令人胆寒的赤色眼瞳,那如猎鹰般锐利的目光,笔直投落在尤利尔的身上。“你太让我失望了。”老人冷冷地开口道,声音尖锐而嘶哑,像是铁片在粗糙的石面上刮过。   尤利尔蓦地一怔。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位传说中叱咤北陆的一代枭雄吕克·沙维,“荆棘之狮”的大家长,竟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老人。形象上的巨大落差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   “你这一无是处的废物!看看你的兄长们,再看看你,除了会给我惹麻烦你还会什么!?”老人狠狠地唾骂道,仿佛一头愤怒咆哮的暮年雄狮,“若不是你体内流淌着沙维一族的高贵血液,我恨不得要将你千刀万剐,再把你的骨灰撒在温德妮的坟头!”   尤利尔垂着头,默不作声。   这么多年,吕克·沙维还是没能从丧妻的痛苦回忆中走出来,他把满腔怨念都发泄在了这个可怜的畸形儿身上。反观尤利尔,他向来都只是默默忍受——假如说从前的尤利尔是出于怯懦而不敢反抗父亲,那么现在他之所以选择沉默,只是因为不想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索性闭上嘴巴,任由对方用尽肮脏的字眼来辱骂他。   沙维大公越骂越难听,气急之下,随手抄起矮脚桌上的空酒杯便朝他扔了过来。   尤利尔不躲也不闪,于是酒杯重重砸在他的左额上,顿时左耳轰鸣。本就失去了右耳听力的他,一瞬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紧接着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中,他只能看见表情狰狞的沙维大公飞快地翻动着嘴皮,而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鲜血顺着左额的伤口,淌入眼角,迫使眼周的肌肉阵阵痉挛。他慢条斯理地拂袖拭去额角的血迹,但很快鲜血又染红了他的眼角。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他不再感到眩晕,左耳的轰鸣声似乎也渐渐消退,于是他又能够听见对方歇斯底里的咆哮。   “费力克斯!让这个怪胎给我滚蛋,我已经受够他这副蠢相了!”   老总管推开门走了进来,嘴角挂着温驯的浅笑,恭敬地将尤利尔请出书房。   “晚安,父亲。”尤利尔不动声色地朝那道枯瘦的侧影略一欠身,然后转身离去。   见他出来,一直在大厅里等候的索菲娅起身迎了上来,她立马就留意到了尤利尔左额上那块高高肿起的血痕,而书房里还不时传来沙维大公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索菲娅用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眸端详了他一阵子,径自拉起他的手腕,说:“我带你去包扎一下。”   然而尤利尔一侧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她的手,“一点小伤,我不要紧,”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今晚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于是他撇下索菲娅,独自一人离开了大厅。   索菲娅并没有叫住弟弟,也没有追上去,她依旧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等待着什么,直到那道有橘红色光芒溢出的门缝悄然合拢,大厅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在那幽邃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   尤利尔返回白橡堡后的第二天,沙维大公的小儿子被教会除名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镜之城的大街小巷,并在之后的一周多时间里,成为了民众争相议论的热门话题。有人说大公之子是被邪神附体了,所以才干出这等荒唐事来,还有人猜测,这实际上是沙维大公对日益膨胀的双子教会作出的警告,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经不起仔细推敲,时间一长,自然就消隐于市了。   不过,纵然流言终会息止,但尤利尔犯下的罪过却不容更改。他不仅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还损害了家族的名誉,对他的所作所为,沙维大公自然不会姑息纵容。   作为惩罚,尤利尔被勒令在地下监牢关禁闭两周。虽说是关禁闭,但他终究是大公之子,狱卒们自然不能按普通囚犯的待遇来招呼他,于是禁闭期间不仅三餐照旧,住宿条件堪比旅馆单间,尤其是住了好几天连只老鼠都没见着,让他好生失望了一阵子。贴心的狱卒们甚至还给他搞来了一盏血脂提灯,供他阅读打发时间。   但他可不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毕竟两周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眼看着深空中那轮皎月愈发猩红,想来下一个血月季不日将近,他必须赶紧为下一步计划做打算。   于是在关禁闭的第三天,尤利尔许下一张数额可观的空头支票,成功买通了看守,让他找来了自己的剑术老师古德温。此后的两周时间里,这位业已退役的黄金座狼骑士团的传奇剑士每天清晨都会到这间牢房来陪尤利尔晨锻。而他虽然曾在游戏中大杀四方,但眼下却只是一个刚刚完成转职的初级猎人,再丰富的游戏经验,也不足以弥补双方硬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要知道剑士古德温作为剧情NPC初次登场时,等级就达到了42级,技能优劣的差异暂且不论,哪怕是基础属性尤利尔也差了对方一万条街,故而经常被古德温手里那把没有开锋的练习用剑揍得鼻青脸肿,躺在床上三五天不能动弹也是常有的事。   但在古德温看来,小少爷的进步速度实在是令人咋舌,就在一个月前,尤利尔在他剑下还过不了三招,现在却可以和他在十招内斗个难分伯仲,简直是不可思议。甚至于,尤利尔凭借堕落猎人的初始技能“伺机待发”(在连续完成三次击打后,第四次攻击将有60%的概率激发致命一击效果,造成300%暴击伤害,护甲豁免率修正值5%~7%),常常还能杀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剑锋一度曾突入古德温的防守腹地,让后者忍不住大为赞叹。   这位退役的传奇剑士当然不会知道,他现在所看到的小少爷,与半个月前的尤利尔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现在的尤利尔无论是技艺或决心,各个方面都不可与之前同日而语。   短短两周下来,在他坚持不懈地锤炼下,他已经渐渐找回了当初在游戏中的熟练感觉。古德温坦言他若是以这样的速度进步下去,不出半年,他就可以出师了。   尤利尔听罢,却是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能够得到这位传奇剑士的褒奖固然值得欣喜,但半年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残忍的老天爷只留给他半个月的期限,如果他不能在这段时间里有所作为,那么等待着他的就将是家国覆灭的下场。   不论是出于家族责任,还是自身的生存需要,他都必须设法改写歌尔德公国在第二次月食中陷落的结局。   而要改变这一历史进程,他就不得不借助一个人的力量。   在禁闭期的第十三日,也就是尤利尔解除禁闭的前一天夜里,他那位在《前哨日报》担任主编的四哥彼得·沙维,冒着被父亲吊起来打板子的风险,偷偷造访了地下监牢。 第七章 兄与弟   彼得出现在牢房外面时,嘴角叼着一支手卷烟草,烟头亮着血红的细焰——那是与血脂灯油近似的血脂可燃物。   “我记得父亲曾明令禁止血苋烟在歌尔德区地区流通。”尤利尔放下手头的书本,扭头审视着吊儿郎当倚靠在铁栅边吞吐云雾的兄长。   彼得·沙维是沙维大公的第四个孩子,比尤利尔年长六岁,目前在北陆第一大报社《前哨日报》的歌尔德分区任职,凭借敏锐的八卦嗅觉和出众的脑补能力,参加工作不到三年便坐上了分区主编的位置,颇得上司赏识。不过对于他平步青云的升职经历,业内一直盛传着他与顶头上司乔安娜女士(寡妇)的边角八卦,同行们也十分应景地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歌尔德软饭王。   对于这个称号,尤利尔其实是认同的。当然,是褒义方面的。毕竟软饭也不是人人能吃的,如何吃得长久、吃得稳定,那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在他看来,四哥彼得天生生就了一副吃软饭的好皮囊,在这六个兄弟姐妹中,他的相貌最是出挑,尤其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与中厅里悬挂的那幅肖像画中的温德妮公主形神俱似,也难怪父亲爱屋及乌,哪怕他在败家的本领上远胜于尤利尔,也一直对他寄予厚望。   “我托人从阿喀实带回来的,只有一箱,我得省着点抽。”彼得说着,把烟头掐灭,将剩下的半截烟草放进一只铁盒里,收入怀中。然后他拿出挂在牛皮腰带上的那只镀金梳子,把额前那撮掉下来的刘海倒梳上去,一边忍不住叹息道:“不过话说回来,咱们一定得在这种地方谈话吗,这里肮脏的空气会腐蚀我帅气的容貌。”   帅是帅,就是人恶心了点。尤利尔甚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说:“如果你有办法买通看守的话,我很乐意陪你在花园里散散步。”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彼得把梳子收起来。   “几天前我试着用二十枚波尔多银币收买看守,让他们放我出去透透气,结果他们给我用玻璃罐子装来了一罐花园里的‘新鲜空气’。”尤利尔无奈地耸耸肩。   “是吗,那我去试试?”彼得摸着下巴说。   “祝你好运。”尤利尔懒懒地说,心中并不抱有多少希望。   几分钟后,彼得哼着小曲儿,食指上转着一串铜钥匙走了回来。   尤利尔:“……”   “我给了他们一人一枚狮鹫金币。”彼得用钥匙把门打开,得意洋洋地对他说道。“事实证明,没有什么事是用钱解决不了的,区别只在于多少。”   “别指望我会认同你的歪理。”尤利尔揉着有些酸胀的左腰,从阴暗的牢房里走了出来。   彼得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尤利,你以前是这么和你亲爱的哥哥说话的吗?”   尤利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口吻有些太过随性,与本人唯唯诺诺的作风相去甚远,“可能在牢房里关得太久,精神有些混乱……”他捂着额头,故作痛苦地呻|吟起来。   彼得摇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陪我去花园里走走。”   ……   白橡堡的后花园很大,园子里花卉繁多,但大都是没有花瓣的根茎状植物,就算是有,也大抵不会有开|苞绽放的那一日到来。在这个没有白昼与火焰的世界里,只有最顽强的生命才能够生存下来,不仅人类如此,植物亦然。   尤利尔跟随彼得穿过一条石藤攀附的走廊,步入一片月光照拂的开阔地带。   彼得停下来,从烟盒里拿出刚才那半截未抽完的血苋烟,用一块造价高昂的以燧石与血晶石摩擦生热原理制成的打火器点燃烟头,深深地嘬了一口,然后对着天空吐出一团淡红色的烟雾。那气味,带着淡淡的芳香,使人身心放松,尤其对于信仰缺失的无教徒来说,这玩意儿无疑是一剂良好的抑制狂化的镇定剂。   好像在深空中发现了什么,他嘴里发出一声惊疑:“噢,是旧镇。”   尤利尔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如深渊般不可见底的浩瀚夜空中,隐约浮现出来一座倒悬的城镇废墟,仿佛海市蜃楼,如真似幻,给人一种随时会从天上坍塌下来的感觉。那片深空废墟与趋近于工业革命前期的英伦建筑风格的镜之城不同,破败的钟塔、鳞次栉比的低矮房舍,犬牙交错的石板街道,无一不是文艺复兴风格的产物,旧时代的遗产,它与地面上的人类要塞遥遥相望,仿佛镜面的表里——而镜中之城,“镜之城”的名字便是由此得来。   以前他在游戏中曾几度造访歌尔德地区,但因为时机不合等问题一直没能见识到旧镇的庐山真貌,想当初镜之城被各大媒体一致评为北陆五大绝景之首,现在看来,的确是实至名归。   尤利尔望着天空,不由地惊叹道:“真是神迹啊……”   彼得瞥了他一眼,见怪不怪地笑道:“你在说什么呢,这可不就是神迹吗。”   尤利尔想了一想,似乎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禁摸着鼻子笑了笑。   深空中的旧镇,原本是镜之城的一部分。数百年前爆发的第一次月食,使整个镜之城东城区迅速沦陷,二十名楠木教会的圣牧师与五位主教献祭生命,将旧神巴姆子宫中尚处于胚胎状态的第三个孩子从混沌虚空引渡到了现实世界,由于出生时发育不完全,巴姆之子把受灾严重的旧镇地区改造成了祂二次发育的温床,于是整个旧镇都被吞没进胎儿混沌的梦境中,遁入虚空,只有每个白月季的最后几天,巴姆之子梦呓之际,旧镇才能够接近现实世界,开启与现实相连的通道——在镜之城外那片雾之湖的彼岸,就是曾经的旧镇码头,届时只需要一艘经过教会赐福仪式的小舟就能够自由穿梭于现实与混沌两界之间。   那里是堕落者的乐园,异兽横行的屠宰场,任何胆敢擅自闯入的生物都会被生吞活剥——除了受到教会派遣的圣职者们。   尤利尔留意到深空中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几颗诡异的红色星辰,在稀薄的云层后面若隐若现,用肉眼很难辨认出那究竟是夜幕中的一点星光,还是人为制造的光源——那是被遗留在混沌世界中的旧镇原住民的后代们开辟的避难所,他们的先祖曾在第二次月食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但巴姆之子将旧镇的所有生命都纳入了祂那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周而复始的诡梦之中,这些人类是受到诅咒的生命,他们无法逃离这场梦境,只能在那座旧镇废墟里互相依偎、苟延残喘。而每个白月季,教会都会派遣一支圣职者小队为这些原住民送去大量物资,以保障他们的生活,从前这项工作一直是由楠木教会担当,自从沙维大公接受兹威霖格的传教后,这项工作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双子教会的肩上。   “根据教会观测,去往旧镇的船只下周一就可以出发了,这回我们报社也会派人随同前往。”彼得两指夹住烟卷,悠然地抽了一口。   尤利尔一听,大感错愕地扭过头去,“你要去旧镇?”   “现在还没决定是不是我去。”彼得把抽完的烟屁股丢在地上,用鞋尖儿踩灭,“这回也是赶巧,我刚好想做一期关于旧镇的专刊,上头也同意了,批示了不少经费。”   “教会那边呢,你是怎么说服那些老顽固同意让记者随行的?”尤利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说服?”彼得不屑地嗤笑一声,“快省省吧,那帮老家伙能同意才见鬼了,只不过是变着法子来恶心我罢了。”   “怎么回事?”尤利尔问。   “怎么回事?哼,他们倒是同意让记者随行,仅限一人,但是……”   “但是?”   彼得颇感无奈地摇摇头,说:“但是他们声称不会对随行记者的安全负责,意思就是让我们自己找护卫。你也知道,旧镇那鬼地方除了教会那帮不要命的疯子,还有谁敢去?这不是明摆着恶心人吗!”   听完他的话,尤利尔忽然眼神一动。他试探性地询问道:“也就是说,只要你们能找到护卫,就能和运送物资的圣职者小队一道搭船前往旧镇?”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悬赏令已经发出去好几天了,根本没人敢接。”   废话。尤利尔腹诽道。雇佣兵、自有猎人等一类自由职业人虽然大抵都是贪财好色的败类,但比起金子,他们还是更爱惜自己的性命。   赚钱的生意人人都爱做,但前提是你得有命花才行。   不过,也并非人人都是以赚钱为目的。   就在刚才,他恍然回想起在玩家中间相传甚广的流言。事实上,关于歌尔德地区在第二次月食中陷落的起因,一直是众说纷纭,未有定论,其中最具公信力的一个推断是说灾难爆发的源头极有可能出自于旧镇。   他刚才思量过,比起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关于旧镇的推断无疑是给他提供了一个相对明确的调查方向,值得去一窥究竟。   这回彼得可谓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尤利尔心想。那份悬赏令他志在必得。   然而彼得这时却是一脸遗憾地叹息起来:“唉,要是实在没人敢接,这回也只好作罢了。”   尤利尔听罢,连忙劝说道:“再多等等吧,说不定会有人接的。你刚刚不还说吗,没有什么事是用钱解决不了的,区别只在于多少——把悬赏金额再提高看看吧,总会有忍受不住诱惑的家伙。”   彼得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看起来并不抱太大希望的样子。   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条林荫小道,轮廓不规则的青石板在草地上铺成一条蜿蜒的小径。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天找我过来有什么事?”彼得又从铁盒里掏出一支血苋烟,叼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要知道我回来一趟可真不容易,进门的时候跟做贼似的,要是不小心被老爹发现了,又是一顿毒打——说真的,我都多大的人了,他怎么还能拿擀面杖揍我呢,传出去我还怎么混!?”   “谁叫你死要面子活受罪,父亲当初罚你五年不准回家,那不就是一句气话吗,几个儿子里头他最偏心你,你要是肯放下架子跟他说说好话,他能真把你赶出去?”尤利尔笑着调侃道。   “算了吧,我的甜言蜜语都是留给姑娘们的,谁有那个闲心跟一个老头子讲好话?”彼得不耐烦地摆摆手,嚼着滤嘴道:“说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   “彼得,你还记得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你向我许诺,今后我要是碰上任何麻烦都可以找你帮忙,对吗?”   尤利尔忽如其来的温柔攻势,让彼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一脸防范地抱起胳膊,有些心悸地望着他,“你……你想做什么?”   尤利尔唇角泛起一丝神秘的微笑。   ……   尤利尔花了大概五分钟时间,条理清晰地阐明了自己的计划,听完后,彼得扶着下巴陷入了沉默。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里希特小姐的事的?父亲明令禁止任何人对你提起这桩婚事,我都是前天才从索菲娅口中听说的。”彼得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   尤利尔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已经提前看过剧本了,改而对他解释道,自己是从古德温老师那里听说的。   彼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作为一名爱的自由斗士,我能够理解你对包办婚姻的排斥,这个忙我可以帮你,不过……”他忧心忡忡地看了尤利尔一眼,“我实在不敢想象老爹会有怎样的反应,要是搞砸了的话,以老爹的臭脾气说不定真会宰了你的!”   尤利尔无所谓地笑了笑,“只要能在白月季结束前留在镜之城,那就让他宰了我好了。”   “好极了,不愧是我彼得·沙维的亲弟弟,在败坏家门这方面你是越来越像我了!”彼得笑得像只狡诈的狐狸,一边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照着他的肋骨来了两拳。   两兄弟打闹了一会儿,彼得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金币来,嘿嘿笑道:“那个里希特小姐,要不要来赌一把?”   “你赌瘾又犯了?”尤利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众所周知,大公家的四少爷嗜赌如命,不论大事小事,但凡能赌的都要赌上一把。尤利尔小时候天天跟他打赌父亲进餐厅时是左脚先进门还是右脚先进门,向来输多赢少,没少替他干活儿偿债,积怨颇深。   “嘿嘿,这可是绝佳的赌注啊,不赌一把太可惜了。”彼得自顾自地说着,一面把金币抛向了空中,然后用手背接住,另一只手迅速盖在了金币上:“来吧,正面是肥婆,反面是美人儿。”   “不用猜了,”尤利尔懒懒地摆了摆手,“三百磅。”   彼得吓得一踉跄,险些摔在地上,“三、三百磅?猪都没这么肥!”   可不是吗,猪也没那么肥啊。   尤利尔冲他摊了摊手,笑容里满满都是苦涩的味道。 第八章 里希特   还有个半个月,北陆就将迎来今年的第一个血月季,在周五的时候,镜之城却下起了一场绵绵阴雨。   这个时候的雨多少会受到血月之潮的影响,带有一定程度的毒腐性,虽不致命,但市民们也不会冒着受污染的风险上街闲逛。因此从午后开始,大街上已是人迹寥寥,只有一辆风尘仆仆的黑色马车在街道上缓行。   这辆马车从北门入城,穿越了大半个城市,绕过外庭与礼拜塔,驶过长长的吊桥,从侧门进入了白橡堡。为了避免被毒雨腐蚀,用以训练的木桩与假人已经从校场中转移,搬到了就近的仓库里,于是马车得以顺利穿过校场,停在了中庭下。老总管费力克斯正揣着袖子站在台阶上,恭候着贵客的到来。   老总管留意到马车的轮子深陷泥泞,猜想马车上定然带着很多行礼,以及献给沙维大公的见面礼。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随着汉娜·里希特小姐率先扶着侍从的手跳下马车,一度不堪重负而弯曲变形的车轮顿时挺直,整节车厢轻盈得仿佛快要飞起来——这位法官世家的小姐,几乎凭借一己之力便摧毁了老费力克斯对于见面礼的美好遐想,当她拖着三百磅重的娇躯走下马车时,老总管才发现这节小巧的车厢里恐怕很难再有富余的空间来塞下什么礼物。   事实上,礼物也是有的。   老里希特牵着自己的夫人走下马车时,后者手里抱着一只精致的圆形礼盒。   又矮又胖的老里希特提起肚子忙不迭地登上台阶,摘下帽子,向总管大人行了个贵族礼,那笨拙的体态活似一只老态龙钟的海象,看起来颇为滑稽。“费力克斯总管。这里是一些家乡特产,不成敬意。”   老费力克斯淡淡地瞄了一眼那只礼盒,侧身一让,让手下的女仆代为收下,“里希特法官实在是太客气了,我替老爷谢过您的好意。”老总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尽管他竭力维持着笑容,但里希特母女俩一边拼命挥舞着折扇一边旁若无人地抱怨起歌尔德糟糕天气的行为,却让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他强忍着心中的不满,将对方请进了中厅里。   里希特一家三口在老总管有些兴致索然的介绍中,像观光客一样三步一驻足地走过装潢奢华的中门大厅,不时停下来感叹一番。城堡的女仆们则提着水桶,手里拿着马鬃刷子,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忙活个不停,把他们留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脏脚印逐一刷洗干净。   不多时,老总管已经领着里希特一家来到了会客大厅门外。费力克斯请他们在门外暂且稍候,然后独自进去通报了。   白橡堡富丽堂皇得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老里希特一路走来险些窒息,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来,擦了擦脸上的热汗,回首望着这条豪华气派的走廊,忍不住感慨道:“我的老天,走廊里这几幅挂画恐怕就抵得上我们家几十年的收成了吧!”   “钱多又怎么样,钱多就娶得了我的宝贝女儿了吗?”比中庭那株枯树更加消瘦的里希特夫人没好气地冲自己丈夫翻了一个白眼。对于这个窝囊的男人,她现在是越看越来气。“在南方有权有势的大贵族一抓一大把,咱们干什么非得把女儿嫁到这种偏僻的小地方来受苦,而且对象还是一个……哼,一个在家族里抬不起头来的畸形儿!这不是摆明了瞧不起咱们吗!”里希特夫人搂住女儿那条比她大腿还粗的胳膊,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   老里希特被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捂住自家夫人那张大嘴巴,“我的好夫人,这些话可千万别叫沙维大公听见!你可别忘了,吕克·沙维的长子马科斯可是咱们儿子的顶头上司,要是开罪了这一家子,迪姆今后在白狮鹫联邦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还不得怪你自个儿窝囊!可怜了我的小迪姆,摊上你这么个没用的老爹!”里希特夫人在丈夫的手臂上狠狠拧了一下,疼得他直龇牙。   “我不想嫁给那个残废。”汉娜·里希特嘟哝道,那一对儿被满脸肥膘挤压得只剩下两条缝的褐色眼珠子里写满了鄙夷与不屑。她用折扇虚掩着口鼻,冷哼道:“而且我也不喜欢这里的空气,像茅厕一样臭烘烘的。我也不喜欢这座城堡,我不喜欢走廊里的挂画,我不喜欢大理石的地板,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见女儿态度如此决绝,老里希特一时间慌了方寸,急得直擦汗,而里希特夫人却是一脸欣慰地挽住女儿的胳膊,宠溺地说道:“我的小宝贝儿,你不想嫁咱们就不嫁了。待会儿叫你父亲去跟沙维大公推掉这场婚事,然后咱们就回家去,好吗?”   汉娜小姐赞许地点了点头。   正当老里希特苦于不知该怎么劝说这对一意孤行的母女时,会客大厅的门开了。老总管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恭请他们入内。“里希特大人,老爷有请。”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老里希特在心中默默祷告了几句,祈求老天爷能让他们三人从镜之城全身而退,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领着妻女步入了会客大厅。   宽阔的大厅里烛光通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那四盏巨大的水晶吊顶,呈一字纵深出去,在橘红色的烛光掩映下,血红剔透,奢华绚丽。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月光透过十六扇八米高的竖长花窗玻璃上,把纷乱的雨影投落在地面上。大厅的两侧伫立着十二尊形态各异的石兽,有展翅的飞禽、匍匐的猛兽,还有姿态诡怪的人首马身兽,最矮的一尊石兽也有近四米高,气势磅礴,栩栩如生。老里希特感觉自己脚下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对艺术不可容忍的亵渎,因此他走得无比谨慎、小心,橡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仿佛在向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诉说沧桑的历史——其中汉娜小姐脚下的历史感尤为厚重。   老里希特步步为营,终于在长厅的尽头见到了白橡堡的主人,歌尔德公国大公,荆棘之狮的大家长吕克·沙维,以及他的两个孩子,索菲娅与尤利尔。   双方会晤的场所,被定格在一张长方形会议桌、几张椅子,一台羽管键琴构成的简洁场景内。   “里希特大人。”沙维大公热情地迎了上来,与老里希特交臂相拥,借此制止了对方企图下跪行礼的举动。吕克·沙维今日并不算盛装出席,这位枯瘦的老人照常以家居服会客,但老里希特丝毫不会感觉到怠慢,因为这座富丽堂皇的白橡堡就是他展现给客人的最大礼数。   两个家族的家长互相寒暄了几句,老里希特也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局促,倒是有些游刃有余地打量起对方身后那两张年轻的面孔来。   那名身穿黑色修女服的少女,应当就是索菲娅·沙维,传闻中双子教会史上最年轻的圣修女;至于另一位,穿着一身简朴的淡红色棉织衫的少年,想必就是尤利尔·沙维了。   老里希特的目光忍不住在后者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眼前这个少年和他印象中那个备受家族冷落的畸形儿形象,出入之大,令人难以置信。他曾听闻大公的小儿子不仅右耳失聪,且双手前臂缺失,但今日一见,尤利尔好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不堪,倒不如说恰相反,尤利尔的外在条件丝毫不逊色于他身边那位美丽的姐姐,作为高贵的昆尼希末裔的象征,他同样拥有一双赤红的眼瞳,月树之叶般灰白的头发,而他身上唯一醒目的异于常人之处,也被两只棉织袖筒与一双黑色的鹿皮手套严丝合缝地包裹住。   老实说,他刚才还在担心,自己那个娇生惯养的女儿会因为不满这场婚事而闹出什么乱子来,但现在来看,就算汉娜最终不同意这场婚事,反对情绪也不至于太过激烈才是。   但当他正准备向沙维大公介绍自己的女儿,并酝酿好了一大堆措辞来解释汉娜因为水土不服等客观存在的原因才导致情绪不高,希望对方见谅,结果转头一看,汉娜已经盯着自己的未婚夫看得入迷了,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老里希特顿时哑然。   沙维大公适时地清咳了两声,尤利尔心领神会,径自走到汉娜小姐面前,轻轻拿起她的右手,在其臃肿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很高兴见到你,汉娜小姐。”他微笑道。   此时的汉娜·里希特已经把刚才势要退婚的豪言壮语抛到了九霄云外,不顾母亲在她背后又掐又拧,一脸傻笑,痴痴地望着他:“我……我也是……”   见此情形,沙维大公十分满意地说道:“看来两位新人也是情投意合,正好,我看这件事也就不必再拖了,不如等下个血月季结束就让他们在白隼城完婚,里希特大人以为如何?”   老里希特大梦方醒,一个劲儿地点头道:“全凭大公定夺。”   于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两人的婚事就此敲定,老里希特忍不住掰着指头算了算能从沙维家族手中捞到多少好处,汉娜小姐则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能够生出一个像尤利尔一样俊俏的宝宝来。   似乎所有人都对这场盛大的婚礼充满了期望。   然而此时谁也没有想到,当天傍晚发生的一件事,却让这场看似情投意合的婚姻转眼便化为了泡影。 第九章 大新闻   里希特一家抵达镜之城的第二天清晨,阴雨骤歇,晴朗的白月高挂正空。由于这场毒雨的侵袭,许多工厂与设施机构都停止了运营,等到雨停,市民们又纷纷涌上街头,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沉寂多日的镜之城一扫毒雨的隐埋,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到处都是一片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穿梭在人群中的卖报少年挥舞着手中最新一期《前哨日报》,卖力吆喝道:“快来看呀!大公小儿子尤利尔跳河自尽,生死未卜!”   他的吆喝声让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不过片刻功夫,报箱里的报纸就被抢购一空。   只见头版头条,用一排醒目的大红字书写道:《冷漠歌尔德!尤利尔·沙维跳河自尽背后的血泪成长史!》   在随后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前哨日报》前前后后一共加印了三次,但市面上仍旧是供不应求,而与此同时,大公家的小儿子被逼跳河自尽的新闻也迅速传遍了镜之城的大街小巷。事件持续发酵升温,几乎每一家酒馆里都有人在议论沙维与里希特这两家的联姻是多么的荒谬、不可理喻。沙维家族贵为北陆三大豪门之一,财力雄厚,而里希特只是白狮鹫联邦属下一个附属小国的法官世家,不仅家境落魄,且相传里希特家三个儿子生活作风糜烂放荡,长子弗里德·里希特年初刚刚因为贪污受贿锒铛入狱。尤其对于注重门当户对的上流贵族们来说,这门婚事无疑是一场灾难。   《前哨日报》连续用了三个大写的“阴谋”、“羞辱”、“残酷”来驳斥沙维大公把儿子往火坑里推的报复性行为,并且多角度、多方位,深度挖掘出这对父子在过去十六年间的种种矛盾,在大肆披露后者悲惨的童年经历的同时,也对前者的暴行大加叱责,进而还引申出一系列对于上层贵族腐败作风的审视与批判,在民众中引起了广泛热议。   凭借这篇独家爆料,《前哨日报》当期在歌尔德各区大卖特卖,其结果便是,在舆论的压力下,里希特一家在白橡堡里只呆了不到两天,便趁着夜深人静之际灰溜溜地逃离了镜之城,而这场身份相差悬殊的荒谬婚事自然也宣告流产。   至于这场闹剧的主人公,尤利尔·沙维不仅恢复了自由身,并在物色到新的配偶人选之前,他也将暂时不会前往自己的封地白隼峡谷。   ……   尤利尔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有一间阴森破败的小屋,屋子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餐桌,桌上摆着一盏烛台,火光黯淡,仿佛一掐就灭。而他就坐在餐桌的一头,却望不见餐桌另一端的尽头。而在餐桌的其他席位上,耸立着一个个轮廓狰狞怪异的巨大黑影,它们的形状有的酷似一团巨型肉瘤,伴随剧烈的心跳声骤胀剧缩,有的则浑身上下布满尖刺,细长的触手在桌面上缓缓游曳。但它们离得太远,巨大的身形笼罩在一片寒冷的阴影中,令人无法窥见它们的真实面貌,就着烛台上那簇摇曳的烛光,才让他勉强看清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黑影。   那是一个近似于发育不完全的胚胎状的巨大怪婴,它的身子形同枯槁,皱巴巴的灰蓝色皮肤附着在纤细的骨骼上,仿佛一具肌肉萎缩的干尸。但它那颗没有面部五官的头颅却饱满而水润,整体光滑透明,犹如一只被灌满水的皮囊,比干瘪的躯干足足大出了一倍不止,而在那近乎于透明的头皮下面,他甚至可以看见在那清澈的脑液中来回游动的不可名状的线虫。   尤利尔发现这群古怪的食客都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于是他低头看向面前的餐盘里,只见盘子里摆放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正当尤利尔试图借着烛光一窥头颅的真实面目时,一段对话声飘然入耳,将他从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拉回到了现实中——   “父亲还没看那份报纸,不过他已经快要气疯了,”说话的是索菲娅,她的语气显得有些焦躁,“我想你应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彼得,父亲这次绝对不会轻饶你的。”   “我已经被他逐出家门了,他还能对我怎么样,难不成像小时候一样把我吊起来打屁股?”彼得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紧接着,他听见翻动报纸的声音。“更何况,看这里,索菲娅,负责这期报刊的可是乔安娜女士,难不成老爹还敢伸手干涉奥格威家族的产业?”   “那尤利呢,父亲如果迁怒于他,你让他又该怎么办,像你一样离开这个家吗?”   “那也总比娶一个乡下来的肥婆要好。”彼得提高了嗓音,“回答我,索菲娅,你觉得尤利为什么要跳河自尽,难道就为了推掉这场荒诞的婚事?尤利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我都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是的,你是双子教会的圣修女,你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能够做到平心静气,可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老家伙毁掉我弟弟的幸福!”   彼得高亢而愤怒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久久不息。   索菲娅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应,双方陷入了持续的沉默中。   良久之后,她静静地开口道:“我去向父亲求情,至少让尤利还能待在这个家里。”   “如果你真是为他好,倒不如让他被逐出家门。我在外面有很多朋友,我有能力照顾好他。”   索菲娅没有对彼得的提议作出任何回复,她推开门径自离开了房间。   在她走后,彼得露出十分懊悔的神色,他用拇指顶住眉心,使劲儿摁了两下。   在索菲娅面前情绪失控,是他身为兄长的失职。   他无声地轻叹一下,然后返身走回床边,借着床头那盏血凝烛台的光亮,打量起床上昏睡不醒的尤利尔。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烟盒,漫不经心地点燃了一支血苋烟。“好了别装了,人都已经走了。”   尤利尔缓缓睁眼,目光慢悠悠地在房间里环视:“我睡了多久?”   彼得抽了一口烟,从鼻孔中慢慢吐出一团淡红色的烟雾:“不多不少,刚好两天。”说着,他把手里那摞报纸扔过去。“看看吧。”   尤利尔随即拿起落在身上的那份报纸,摊开一看,忍不住苦笑起来。“你也干得太夸张了吧,彼得,我好像没有要求你做到这种地步吧?”   “不做到这一步,是无法让舆论倒戈的。无知的民众不会满足于事实,他们需要的是狂风骤雨,事情闹得越大,他们参与的热情也就越高。”彼得一副尽在帷幄的表情。他把烟夹在指间,用鞋尖儿点着地板,吊儿郎当地斜靠在立柜边。“而事实也证明,我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把里希特那一家三口赶出了白橡堡——不过说真的,我没想到你居然真敢跳,要知道那座废弃的哨塔差不多有八米多高,看着你从上面跳下来,我差点没给吓死。”   尤利尔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说起来有些丢人,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从城南那座废弃的哨塔上纵身跃下,至于落入水中之后的事,已经完全记不清了,由于落水姿势欠佳的缘故,导致他被水泥一般坚硬的水面给直接拍晕了,直到现在才苏醒过来。   他看着版面上那个醒目的红色大标题,沉默了片刻,问道:“父亲那边怎么样?”   “差点没把天花板掀过来,刚才我偷溜进来的时候还听见老爹在书房里砸东西呢。”彼得撇撇嘴。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尤利笑了起来。   彼得附和着勉强笑了笑,却没有把话接下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尤利尔留意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奇问道:“怎么了?”   彼得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尤利,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你指什么?”   “虽然我没少在你面前数落老爹的不是,但说到底,被逐出家门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似乎考虑到尤利尔的心情,彼得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尤利尔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相信自己不会为今天所做的事后悔。   彼得的话让原本轻松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起来,为了缓和气氛,尤利尔试着挤出一个轻巧的笑容,说:“没关系,大不了我今后去你报社里给你跑腿,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   彼得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好了,你也不用这么悲观,有索菲娅帮忙说话,老爹下手应该不会太重。”   “但愿如此吧。”尽管尤利尔更倾心于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但当下还是顺着彼得的话接了下去。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彼得告知他自己晚上还有应酬,差不多该离开了。   “等等,”尤利尔连忙叫住他,“彼得,那份悬赏令有人接了吗?”   彼得却是满脸秽气地摆了摆手,“快别说了,我已经把悬赏金加到三枚狮鹫金币了,还是没人敢接。不过教会方面倒是把出发日期推后到了下周三,姑且再等等看吧。”   接着又把贪生怕死的自由佣兵数落了一通,他挥挥手,走出了房间。   彼得的话,让尤利尔不由地松了口气。不过这倒也给他提了个醒,他现在必须要抓紧时间,尽快为出征旧镇做好准备。   战前筹备向来是个严肃的话题,好在他并不需要为此苦恼,拥有丰富游戏经验的他对接下来一系列流程早已是稔熟于心。相比于各类必需的消耗品,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优先置办一套契合自身职业的武器装备,而在这个问题上,他已经有了一个心仪的目标——灰烬之遗的漆黑猎装。这是一套各属性附加都趋于平庸的普通级装备,但其优秀的毒抗与防狂化属性加成,绝对是堕落猎人出门旅行的不二之选。   曾经为了得到这套猎装他吃过不少苦头,因此他十分清楚的记得在什么地方能搞到这套装备。   然而眼下有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是,在闹出了跳河自尽这档子事后,他就算不被关禁闭,也很有可能会面临长期禁足的惩罚。眼看着血月季一天天近了,在这分秒必争的关键时期,容不得他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琐事上。   他必须想个法子离开白橡堡。   ……   尤利尔冥思苦想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是多此一举。   沙维大公当着一众家臣的面,公开宣布他将与自己的小儿子尤利尔·沙维断绝父子关系,并将收回赐予后者的爵位与封地,同时永久剥夺其沙维的姓氏。   于是当天午后,尤利尔终于得偿所愿——   在下人们的夹道欢送下,他被逐出了城堡。 第十章 离家   自从这个世界失去了阳光与白昼,激情与创造力也从人类社会中被剥夺,沦为一台腐朽的机器,麻木不仁地运营着生命的消亡与延续,直到某一天旧神抛弃这片充斥罪孽与绝望的失乐园,人类像牲畜一样被摆上邪神的餐桌,世界堕为邪神培育后代的温床,人类文明铸就的繁华与荣光尘归尘、土归土,天地合为混沌。从虚无中来的,必将回归虚无中去。教会一遍又一遍用这可怕的预言来警醒世人,王国的军队一次又一次为收复失土而大兴兵马,仍旧无法挽回堕入深渊的民心。世人早已在这无尽的黑夜里看透了命运,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不再抬头仰望天空,只是注视着自己脚下的路,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们放任自己的生活变得死气沉沉,却在不相干的事情上诉诸暴力、表达愤怒,任何可供发泄的契机他们都不会错过,就像嗅到腐臭便蜂拥而至的兀鹫,待盛宴结束,他们又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具空空的、失去任何消遣价值的骨架,继续追逐新鲜的腐臭。   尤利尔就是那具被分食殆尽的骨架。   当他还是大公的儿子时,人们义愤填膺,争相为他打抱不平,寄希望于这对父子闹得越厉害越好,为他们清汤寡油的生活撒上一点可口的香辛料。但直到他被逐出白橡堡,变成一个无家无姓的流浪汉,这锅美味的汤也坏掉了,再不会有人来关注这个被逐出家门的可怜虫。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节奏,行人低着头走在路上,彼此之间没有目光的接触,于是提着行李箱走在大街上的尤利尔就像闯入冷漠大海中的一条孤独的鱼儿,拼命摇着尾巴不让冰冷的海流把自己冲走。   他把灰白的头发藏在三角皮帽下面,拉起衣领挡住那张脸。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显眼,他还不至于对着一张刚刚继承不到一个月的陌生脸蛋儿沾沾自喜,不过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终归是件麻烦事,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避免被不必要的麻烦绊住脚步,把所剩不多的时间有效地利用起来。   所以在被逐出家门的第一时间,他就去报社找到了彼得。   彼得在报社外面的路灯下等了快半个钟头。双方不愧是亲生兄弟,在并未事先沟通的情况下,双方心有灵犀地预料到了这次会面,连相见时的场面都默契十足。   彼得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一句话也没说便调头往前走。尤利尔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彼得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免谈及今天发生的事,对此尤利尔也是心怀感激。“我刚刚托人打听了城里的所有旅馆,无一例外都客满了,”彼得没有对原因进行说明,但尤利尔知道,白月季行将结束,行商与旅居的自由职业者们也该找地方落脚了。“只能暂时委屈你一下了,我托朋友在阿道夫公馆给你搞到了一个单人间。”   “足够了,只要有一张能睡觉的床,我不挑地方。”尤利尔答应道。阿道夫公馆以前是某大贵族的府邸,后来荒废了,现在被改造成了雇佣兵与自由职业者的集会场所与悬赏令发布地,也就是俗称的自由公会。那种地方一向是鱼龙混杂,环境相当复杂,尤利尔自己倒是无所谓,毕竟以前他在游戏中走南闯北,野外的森林,路边的窝棚,什么地方都睡过,适应性极强,但他知道彼得不会放心让自家弟弟和一干成天舞刀弄枪的危险分子待在同一片屋檐下,这是为人兄长的义务与职责所在。   “抱歉,过两天我会想办法给你找个更好的地方。”彼得还在为这件事愧疚。   尤利尔心中有些感动,但他骨子里不是个矫情的人,与其把感激挂在嘴上,不如记在心里,日后总有回报的机会。于是他试着把这种感动变成了一句半调侃性质的玩笑话:“你不是号称有三百情妇吗,干什么不能安排我去她们家借宿?”   彼得苦笑着摆了摆手,不打算在这个大人的话题上过分深入。   两人在接连穿过三条街后,阿道夫公馆已经赫然屹立在眼前,大门前那块生锈的铜制门牌上写着“自由公会”。进门之后是一座宽敞的庭院,喷水池上的雕像在风雨长年的侵蚀下失去了上半身,沉积在池子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深绿色,边缘爬满了青苔,铺在地面上的石板大多残缺不全,杂草从缝隙间生长出来,到处都是破败与腐朽的味道。正对着大门是一座沧桑古朴的石头建筑,墙面上尽是灰黑色的霉斑以及大片大片的恶魔红藤攀附在倾斜的瓦顶上。   在公馆里往来的都是穿戴着廉价制式锁甲的佣兵与自由职业者,一群为了热汤和面包四处奔波劳碌的穷光蛋,除了同样嗜酒与好色,彼此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偶有相识的,大都也只是一起完成过任务的点头之交。走进公馆,印象中自由职业者们三五成桌,举杯高歌的热闹场景并未如期而至,大厅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腐臭味,尤利尔在那一张张不修边幅的邋遢面孔上,只能看到暴躁、不安,以及更多的孤独。   可这才是现实,不是吗?   尤利尔已经开始适应这种真实到让人觉得残酷的感觉。他再度拉低了帽檐,确保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相比于他的谨慎,彼得在这方面则要豁达许多——他认为自己的美貌天生就是用来展示给人们欣赏的,而镜之城的市民差不多已经对他那张英俊逼人的脸蛋感到厌倦了,除了一些初至镜之城的佣兵会指着他品头论足一番,大多数人还是更倾向于让自己沉浸在酒精的麻醉中。   尤利尔跟随彼得穿过大厅里的人群,来到柜台前。   柜台后面是一个独眼的老人,用那只从发黑的眼眶中凸出来的灰浊眼珠子打量了两人一阵子,像是认出了彼得的身份,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钥匙和一块房间号牌,放在桌上。“三楼,走廊尽头左边那间。一晚上三枚波尔多银币。”老人没有半个字的废话,显然是个崇尚钱货两讫的高效主义者。   “住两天……不,还是三天吧。”彼得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怀里,准备掏钱。   他还没把钱袋掏出来,尤利尔已经抢先把九枚波尔多银币拍在桌上,对方自然也不会计较谁来买单,一律照收不误,长长的袖子在桌面上一扫,银币叮叮当当地尽数落入抽屉里,然后又把一盏破旧的血脂提灯放到桌上。   “尤利,你这是做什么?”彼得用责怪的眼神回过头来看着他。   “彼得,我已经十六岁了,买单这种事好歹让我自己来吧。”尤利尔冲他摇了摇手里鼓囊囊的钱袋,清脆的货币声听起来十分悦耳。早在几天前,他便很有预见性地嘱托下人替自己变卖了几样随身物品,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就算丢了也不会引起注意。当然,说是不起眼的小物件,但大公家的吃穿用度规格都不是平民阶级可以想象的,随手倒卖了几只宝石戒指换来的金钱,便足以抵得上里希特那一家子十年的收成。尽管他已经不再是一名高贵的沙维后裔,但他好歹不用为生计犯愁。   彼得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尊重了弟弟的意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再说什么,自顾自提着行李往楼梯口走去。   两人来到三楼,照着公会管理所说,用那把有些锈蚀的钥匙顺利打开了走廊尽头左侧的那间屋子。伴随着一串令人牙酸的声响,房门转开,地面上厚厚的灰尘被门风掀起,呛得两个人一个劲儿地咳嗽。血脂提灯的光亮照入室内,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从两人脚下穿过,奔入走廊,趴在墙壁上的蟑螂也成群结队地飞快逃向角落,房间里那股浓烈的霉臭味简直让人作呕。彼得不得以放下行李,快步走到窗户边,把窗户提起来,并不停地向窗外煽动手掌,好让味道赶快飘散出去。   “乔纳斯那混蛋,他分明告诉我这里的环境还不错……该死!”彼得骂骂咧咧,把血脂提灯放在床头柜上,抄起墙角下的笤帚追逐起蟑螂来。   尤利尔看着他与蟑螂激烈博弈的画面,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彼得,就这样吧,不过是几只蟑螂而已。”   彼得一脸尴尬地放下笤帚,插着腰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周,又把批斗目标对准了那张简陋的硬木板床,扬言要把这床拆了,给他换一张上好的天鹅绒垫大床,被褥也要照着家里的来,不是丝织的一律不考虑。尤利尔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他不必拘泥这些小细节,有一个能让他安身的地方他已经很满足了。   彼得拗不过他,只能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给他找一个像样的地方落脚,然后又叮嘱他不要太克扣自己的生活,非得塞了一大袋钱给他才肯罢休。   “你待会儿下去吃点东西就早点休息吧,今天什么事都别想,就当是离家出来体验一下生活,好好睡上一觉,明早我再来看你。”彼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用难得正经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我现在得去趟神学院跟索菲娅报个平安,她听到你被逐出家门的消息一定急坏了。”   “别告诉她我在哪。”神学院管理一向严格,他害怕索菲娅会不顾规定跑来看他。他已经亏欠彼得和索菲娅,还有其他几位兄长太多太多,这份恩情沉重到让他有些无力负担。   “我知道。”彼得拍拍他肩膀,之后又放心不下嘱咐了几句,才在弟弟的劝慰下半推半就地离开了阿道夫公馆。   等彼得走后,尤利尔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目光冷幽幽地在房间里扫过,几只蟑螂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乱窜,他却无暇抬脚去碾碎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他还在回味今天发生的一切,从大公之子到一介平民,落差太大以致于他一时间有点转换不过角色来。他并不是贪恋贵族的荣华富贵,也对这样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从白橡堡里走出来的那一刻,身陷大街的人潮,被往来的人群推来搡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这个陌生世界间唯一联系的桥梁已经陡然坍塌,伴随而来的,是深沉的孤独感向他袭来。   也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一心一意算计着如何谋利的精英玩家,而是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这大概也是他正在渐渐融入这个世界的证据吧,尤利尔心想。   诚然,孤独会让人变得脆弱,但它并不致命,尤利尔现在真正应该担心的并非这些无关痛痒的个人感受,而是即将到来的血月季。为了搞清镜之城陷落的真相,也是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他不得不暂时抛开杂念,把全部重心放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   刚才走进公馆大厅的时候,他留意到彼得发出去的那份悬赏令就贴在布告栏上,悬赏金额已经上调到四枚狮鹫金币,仍然无人问津,想来大厅里那帮自由职业者们还不至于蠢到金币和生命孰轻孰重都分不清。所以他现在也并不着急去揭下那张悬赏令,在此之前,他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比如置办一套武器装备。   尤利尔换上一身轻巧的便服,锁好门便下楼去了。他在柜台向公会接待员要了一份晚餐,并拜托他们于稍晚时候直接送到房间里去,然后压低帽檐,径自穿过大厅走出了阿道夫公馆。   他的目的地是城北一家鲜有顾客光顾的扣子店。   店门外的橱窗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各式各样的彩色扣子被装在一个个精致小巧的玻璃瓶里,整齐地摆在货架上。隔着橱窗,尤利尔看见店里有灯光,一个单薄的背影趴在长长的工作台上一丝不苟地劳作着。   尤利尔推开店门,挂在门上的铃铛轻轻摇响,一只趴在高高柜子上的花猫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惊扰了正在给扣子穿线的少女。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工作台前的少女回过头来,对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尤利尔看着少女微微闭合的双目、在烛光中轻轻颤抖着的睫毛,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有种无法言喻的淡淡悲伤。   因为少女看不见他。   她的双眼早已失去了光明。 第十一章 扣子店、昔日英雄、未来福音   少女放下手中的针线,骨瘦如柴的手掌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血脂提灯,作势要起身迎客。   “不用麻烦,我自己随便看看就行。”尤利尔连忙出声制止了她的行为,生怕她一着急碰倒了桌上那盏提灯。   “真是抱歉,因为我的眼睛不太好……”少女带着歉意的笑容坐回去,把围腰攥在手里,看起来有些紧张的样子。显而易见,她迎客的经验并不丰富,或者换个说法,这家店的生意确实相当冷清。不过这也不奇怪,恶劣的生存环境已经把世人的闲情逸致消磨殆尽了,他们宁可去酒馆买醉,也不愿花太多心思来打点自己的生活。   尤利尔环视店内,发现这里除了出售各式各样的扣子,也有一些手织活儿。他一眼就相中了一块金丝雀手绢。“我能摸摸看吗?”他礼貌性地征求对方的同意。   少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微笑道:“请随意,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尤利尔一边用没有触觉的手指抚摸着摆在台面上的那张手绢儿,一边用余光端详起坐在工作台前的盲人少女。后者拥有一头歌尔德人罕见的黑色秀发,刘海自额前中分岔开,条理分明地拢在耳背后面,发尾用一条淡蓝色的缎带绑起来,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发质有些干枯泛黄,几根凌乱的发丝落在额头上,看起来有几分病弱的美感。少女的面孔十分消瘦,眼眶与两颊略微凹陷,肤色暗淡无光,只是唇角那抹轻浅恬淡的笑容为这个仿佛玻璃般脆弱的生命稍稍注入了几分活力。   不论是枯黄的头发、消瘦的面孔,抑或身上那条打满补丁的浅褐色长裙,事实上都在向尤利尔传达一个信息——少女的生活也许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艰苦。   他早在踏进这间扣子店之前,就知晓了这个悲伤的故事。   尤利尔从货架边离开,走向那面挂着几只黄桐相框的墙壁,少女跟随他的脚步声慢慢偏头,然后听到他在其中一只相框下方驻足。就着熹微的灯光,尤利尔抬起头凝望着相框里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的场景是一间简陋的木屋,木屋的背后是一片广袤的森林,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的一对夫妻与他们的女儿,三人并排站在小木屋前,对着镜头露出笑容。小女孩的笑容像溪水一样清澈,那是独属于懵懂年纪的真挚笑容,没有掺杂任何一丝浑浊;女人的笑容更加成熟,也更加温和,只是温和之中又透出些许担忧;而男人身为一家之主,肩膀上肩负着三个人的生计与未来,因此他的笑容是内敛而深沉的,一如那双饱经沧桑的深邃眼眸,被残酷的生活与无常的命运磨去了棱角,徒余几许沉抑与漠然。   “照片上是你的父母吗?”尤利尔问道。从相片上那小女孩儿依稀仿佛的眉目间,不难找出与盲人少女的相似之处,只是那时她的双眼尚且健全,乌黑的眼瞳还能承载月光,而今时过境迁,这里的一切也早已经物是人非。他不会去深究缘由,因为他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   “是的。”柜子上的花猫伸了个懒腰,一跃而下,翘起高高的尾巴,弓着背在少女的小腿上磨蹭,嘴里发出惬意地低吟。少女笑了笑,将它温柔抱起,任由花猫把她的双腿当作床垫趴了下来。“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了这间扣子店。父亲是一名教会猎人,常年在外,我大概有三年时间没见过他了……”   果然没错,尤利尔心道。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在扣子店里孤独守望着父亲的少女,并不是一个善于倾诉的开朗角色,实际上她的回答是会因人而异的,至于形成区别的主要因素,就是俗称的魅力值。在游戏当中,六项主要基础属性(除开血质浓度)基本不存在多少成长空间,加成大多来自于装备与铭记刻印,长期的战斗势必会提升力量、技巧与灵敏,但同样简单粗暴的方法却不能作用于其余三项属性。其中智力属性是相对恒定的,只有入职修正,后期提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然,如果兼职学者,通过大量阅读也会获得一定程度的提升,但效果并不显著——同样的,感知强弱取决于种族天赋,而魅力的多少则与人生阅历直接挂钩。   开启扣子店少女隐藏对话的决定性条件,就是魅力鉴定值必须大于等于18。对于开局最高只能达到16点魅力值的普通玩家来说,想要开启这段隐藏对话,就意味着必须耗费大量的精力与时间,而隐藏对话的收益对绝大多数职业来说并无多大裨益,所以但凡懂得权衡利弊的玩家,都不会自讨苦吃,因此这条剧情支线也随着玩家们竞技心态的不断进取而逐渐沦为了食之无味的鸡肋。   值得庆幸的是,前高等贵族出身的尤利尔,一开始便获得了魅力修正+2的提升,即便被逐出家门,也不会减退。所以魅力值恰好达到临界值的他,非常顺利地开启了这段对话。   “上次离开时他告诉我最迟三年,最迟三年他一定会回来……”少女微微一顿,眼角微笑的弧度渐渐被敛平,“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教会猎人吗……”尤利尔看着相框里那个笑容平淡的男人,就像注视着一位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老友,眼底涌现出一抹悲伤之色。他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眼下东线战事告急,现在不仅是教会势力,王国的军队也相继踏上前线。据说上个月白狮鹫联邦又增派了两个团的兵力,参与到收复遗迹的讨伐战中,而楠木教会作为南线战场的主要战力,刚刚从海尔森堡的泥沼里拔出一条腿来,又不得不往东线战场投入重兵,所以……我很遗憾,你的父亲也许不会那么快回到你的身边。”   “客人先生您……您认识我父亲?”少女语气有些讶异地问道。她刚才只说过父亲是教会猎人,而对父亲侍奉于哪所教会只字未提,但客人先生却准确无误地报出了楠木教会的名字,不得不让她产生怀疑。   “认识。我们不仅认识,还曾并肩作战。”尤利尔垂下眼帘,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握紧成拳,思绪仿佛又随风飘回到远东战场,飘回到莱古拉斯遗迹。他曾在苍茫的雪原中屠戮异兽,把腥臭的鲜血遍洒大地,他也曾在裁决之殿与邪恶的叛教徒殊死相搏,在王国倾覆留下的残垣断壁中,是他与战友们为了夺还人类文明往日的荣光而浴血奋战的身影。那股热血沸腾的冲动仿佛又回到他身体里,充盈在每一根颤抖的指尖上,他闭上眼睛,无声地长长呼吸,迫使自己从遥远的旧梦中醒来。   “您……也是一名教会猎人?”少女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不可遏制地轻轻发颤。尤利尔不是冷血动物,他听得出对方声音里那份迫切的期许。然而悲剧的最大特点就在于,曾经的期望有多大,结束时的悲痛就有多深。他痛恨悲剧,一切形式的悲剧都让他嗤之以鼻,如果可以,他愿意许给少女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结局。   “曾经是。”尤利尔说。   “现在不是了吗?”少女微微偏头,用那张写满疑惑的消瘦面孔对着他。   “因为战斗的意义不同了。”曾经,我为荣誉而战。现在,我为自己而战。   “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少女神情落寞地低下头,“父亲以前也说着相似的话。他说战斗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贯彻信仰。可是我不懂,我只不过是想要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妈妈也是一样,但她从不说出来,只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抹泪……”趴在她腿上的花猫好似被主人的情绪所感染,发出低低的呢喃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肚子上轻轻磨蹭,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慰她。少女苦笑一下,用手指轻轻挠了挠它的头,“对不起,我不该对客人先生说这些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尤利尔说。英雄总是孤独、不为人所理解的,他们达成了凡人无法成就的伟业,同样也会承担凡人无法承受的质疑与批判,有时甚至是亲眷的背离。他不指望少女能够认同她父亲的作为,只是想尽可能地让她了解这个男人在家庭之外的另一面——他在试图挽回一个父亲在其孩子心目中的形象。这种感觉很奇怪,毕竟他并非好善乐施之人。于是他对自己解释说,就当是怜悯这个可怜的姑娘吧,然后开始了一段传奇的讲述:“你的父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英雄,人民敬仰他,邪神畏惧他,教会视他作希望的曙光,王国封他为裁决的利刃。”   大到战场杀伐,小到生活习惯,曾经与之共事的经历让他对这个悲剧故事的诸多细节都如数家珍。他向少女平静地转述着那位传奇的教会猎人的英雄事迹,力图在冷峻而节制的叙述中将心目中那个高大的形象真实地还原出来。但在转述的过程中,出于善意,他故意省去了一个重要的限定词——曾经。荣光是曾经的荣光,英雄是曾经的英雄,历史会铭记这位传奇猎人,但世人不会传颂堕落的圣徒。   少女的父亲,正是莱古拉斯遗迹剧情中惨遭邪神染指而堕落的叛教徒,莱因哈德·舍夫尔。在这个时间轴上,他应当已于一年前被楠木教会的圣职者大军成功讨伐,而教会方面为了息事宁人,自然是牢牢封锁住莱因哈德的死讯,甚至连一座墓碑也不肯施舍给这位英雄。   尤利尔实在不忍心打破少女的期望,所以他撒了一个谎,谎称最迟明年的第二个白月季,她的父亲就将结束一个五年役,回到她的身边。   少女开心地笑了。   “对了,你父亲托我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尤利尔从怀里拿出一本略大于手掌的书来,书的封面是木制的,铜制边框,做得十分精致。他走到少女面前,她怀里的花猫嗷呜叫了一声,跳到一边去了。尤利尔把书摊开,放在她双腿上,然后轻轻牵起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指,让她指尖在书页上游走。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凸出的小点,串联起一个个字母,把零碎的片段组合成一段完整的话语,用朴实的言语向触摸者讲述着在一座名叫卡尔德的小镇上所发生的一连串奇妙故事。“卡尔德故事集,你小时候应该听老人们讲起过里面的故事。”   少女颤巍巍地抚摸着纸页上的凸字,兴奋难以。“是的,小时候我妈妈每天都会和我讲绿森林里的妖精。”滴答滴答,温热的泪水顺着她消瘦的面颊,落在书上。她一辈子也无法重见光明,但或许她还没有失去活下去的意义,这一刻在她的指尖上,有生的希望在延续。   看见她如此激动的模样,尤利尔由衷认为花重金从教会图书塔买下这本书也是物有所值了。在当初决定要来拜访这间扣子店,他就已经在盘算买书的事了,尽管他的目的并不纯粹,但就结果而论,他大可不必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心怀愧疚。   尤利尔耐心又温柔地领着她,逐字逐句读完了整本书,并许诺不久的将来,还会带更多的书来给她看。在他的引导下,少女也渐渐敞开心扉,向他诉说起这些年独自生活的经历。看得出她是一位性格独立,且相较于柔弱的外表,拥有着一颗坚强内心的姑娘,她没有拿那些穷困潦倒的苦难经历来博取同情,相反,她谈及的更多是一些日常琐事,譬如曾经店里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对方一定要用月树叶来作扣子,尤利尔追问她结果如何,少女一脸骄傲地表示说,她把月树叶撕成条状,然后手工编成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扣子,而这枚价值不菲的扣子也让她赚到了足足四个月、小半年的生活费。   两人一见如故,就像相识多年的老友,彼此间的默契让他们甚至不必交换姓名,在这个对双方而言都略显短促的夜晚中他们聊了很多很多。在两人的对话中,尤利尔更多扮演的是倾听者,而非倾诉者的角色,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观察上,观察少女说话时的小表情,捕捉她话语中不时冒出的家乡口音,听得越多,这个坚强、开朗的少女便愈是让他感到亲切——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两人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   “我想我差不多该走了,阿道夫公馆凌晨两点就会闭门,要是回去晚了我就只能睡大街上了。”尤利尔掏出自己那块金色怀表,看了一眼正指向凌晨一点半的时针,从椅子中站了起来。   “客人先生,请等等。”少女急切地叫住他,然后独自一个人扶着墙壁摸索着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她搬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尤利尔见状赶忙上去搭了把手,从她手中接过箱子,放在工作台上。   在箱子揭开的那一刻,尤利尔肩头微微一颤。   只见箱子底部静静陈放着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猎装。其造型款式趋近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海盗大衣,但质地更加厚实,较之动物皮,面料更加粗糙,像是亚麻制的。箱子里配套还有一双高筒皮靴、一双黑色皮制手套,以及一顶三角形的黑色射手帽,帽子上插着一根赤红色的羽毛。   “这是父亲上一次回家时留给我的,”少女扶着箱子说道,“他告诉我,总有一天这件猎装会遇到真正需要‘它’的人……我等了整整三年也没有遇到父亲说的那个人,但我想今天或许是时候把它拿出来了。”   尤利尔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两颊染上了一层兴奋的红晕。   果然没错,这就是“灰烬之遗的漆黑猎装”,传奇猎人莱因哈德·舍夫尔留给女儿的唯一一件遗物。不过,除了这几样东西外,他记得箱子里应当还有一件对血月狩猎大有助益的装备。   他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一下那顶射手帽,在掀开帽檐的刹那,他在帽子下面瞥见了一条暗红色的布条。他略微翘起唇角,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这条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点破旧的布条,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乌鸦之眼。顾名思义,这是一条绑在眼睛上的眼罩,是用从神楠祭坛下生长出来的月树幼苗上获取的类麻纤维物,精心编织而成,是楠木教会原七圣物之一。莱因哈德·舍夫尔曾因战功彪炳而受到教宗封赏,教宗亲自为这位传奇猎人戴上“乌鸦之眼”,命名他为裁决之刃。   他还记得乌鸦之眼的物品介绍是这样说的:一条不起眼的旧缎带,得到旧神祝福的乌鸦之眼,只有纯粹的猎人血统才能驾驭的圣物。不仅能够完全取代双眼的功能,还将使猎人获得更加敏锐的洞察力,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乌鸦之眼的凝视。在装备乌鸦之眼后,猎人职业将立即获得感知+2,血质浓度-2%的属性加成。这条破旧的缎带不仅能够大幅提高感知力,还能有效扼制视觉感官带来的负面效果,进一步降低狂化概率,不论前中后期都是无可挑剔的不朽级装备——事实上受职业所限,它只不过是一件幻想级装备而已。但其实用性与优异的性价比已经远远超出了幻想级的范畴,至少跻身神话级装备之列是绰绰有余的。   “客人先生,我希望你能收下它。就当是替我完成父亲的心愿……”少女脸颊微微泛红,悸动不安的心情令她的嗓音一下子变得有些沙哑起来,“也当作是那本卡尔德故事集的回礼。”   他劳碌了一整晚,等的就是这一刻。尤利尔强行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应道:“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话,我将心怀感激地收下它……”   “我希望你收下它。”少女迫切地重申道。   “谢谢,我一定会妥善地保管并使用它。我向你保证。”尤利尔信誓旦旦地发誓道。   少女似乎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离别之意,她顺着尤利尔包裹在袖子下的机械手臂摸索,然后轻轻牵起他的手,虔诚地捧在胸口,低下头,在心中默默为他祷告。那只是一个非常短暂的过程,短到尤利尔几乎来不及感受她掌心里的温度,两人的手便再次分开。“狩夜的猎人,愿你平安归来。”少女仰起头,在那双轻轻闭合的眼睑下,仿佛有一对明亮的眼瞳在注视着他。那是心之眼。   尤利尔不禁一愣,随后他郑重地点点头:“我会的。” 第十二章 炼金术师   第二天彼得翘掉了早班,带尤利尔在他常去的绿松酒馆消费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我昨天和索菲娅谈过了。”返程时,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彼得说起了昨天的后续。“她很担心你。不过这段时间神学院里事务繁忙,她实在抽不出空来看你,她再三叮嘱我要照顾好你。”   “我以为她一定会对我说教。”尤利尔摸着鼻子,有些惭愧地笑了笑。   “你还不了解她吗。说教自然是免不了的,什么家族荣誉、个人责任,我耳朵已经快听起茧来了。说真的,她要是改行去从政,前途可比你大哥马科斯光明多了。”彼得无奈地摆了摆手。两人很快走到了报社的大门外,他转过身来拍拍尤利尔肩膀。“好了,我先回去工作了。记住,遇到什么麻烦就直接来找我,知道吗?”   尤利尔点点头,在目送彼得走进报社大门后,他耸了耸肩,把寒风挡在高高的衣领外面,然后调头朝城北方向行去。在返回阿道夫公馆之前,他今天还有一项重要任务——购置抑制剂与一应必需的消耗品。战前筹备对每一名狩猎者来说都是必须熟练掌握的一门功课。经验丰富的狩猎者永远不打毫无准备之仗,他们往往会针对性地选择武器装备与所携带的消耗品,确保能在狩猎期间效率最大化。   尤利尔自认为算得上是一名经验老道的狩猎者,尽管他对旧镇的地形以及异兽种类并不算十分熟悉,但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狩猎讲究的是在保障生命安全的前提下高效猎杀,所以基础配置的改动幅度是相当有限的,无非是抑制剂与抗毒剂、血清药丸的万金油组合。而这三样东西,在任意一家炼金工坊都能够找到。   不过,镜之城虽然号称北大陆最坚固的人类要塞,但由于地理位置偏僻等客观因素,实在很难称得上是发达地区,炼金技术也相对落后,尤利尔几乎翻遍了大半个城市,才在自由集市上找到一家兜售药品的路边摊。说是路边摊,其实还略有不如,其他店铺好歹还有陈列商品的货架,不管是蔬果还是布料成衣,商品的卖相也还算说得过去。相比之下,这家店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用木架子支起来的简陋雨棚,所谓店面装潢,实则只有一块脏兮兮的麻布在地上铺开。店主人把各种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全撂在上面,自己则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攥着一块黑炭在地上涂画着什么东西。尤利尔凑过去一看,发现对方竟然在画星象图——   “占卜师?”   听见声音,对方横眉竖目地扭头看过来。“是炼金术师!”他指了指脖子上那串沉甸甸的铁链子,用尖锐的嗓音纠正道。   尤利尔随手压低帽檐,游刃有余地打量起这个衣衫褴褛的瘦老头儿——这是一副标准的炼金术师扮相,身上披着一条深棕色的粗陋麻衣,裸露在外的四肢干瘦细长,褶皱横生,像是用力拧干过后的脏抹布。杜绝物质欲望,一心专注学术研究是炼金术师的基本素养,他们崇尚清贫的生活方式。枯燥乏味的学术实验,几乎将他们的生活情趣消磨殆尽,因此你很难在炼金术师身上看见繁冗的装饰,唯独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实的、锈迹斑斑的铁链子,铁链上挂着一串或方或圆的铁牌。那是由王国或炼金协会颁发的学术奖章,铁牌的数量直接反应出业务水平的高低,是荣誉与能力的象征,炼金术师喜欢把它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来向世人炫耀自己的学识。   炼金术师把黑炭放进一只瓦罐里,拍了拍手,然后抬起那张下巴上长着三个恶心肉疙瘩的瘦长面孔,用一双半眯起来的浅褐色眼瞳审视起这个不速之客来。尤利尔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强烈的警惕与排斥之意,这让他莫名想起一句话来:炼金术师是优秀的生产者,但绝非合格的生意人。近乎疯狂的钻研精神让他们在学术研究领域鹤立鸡群,他们精通演算与推理,但人际交往绝不会是他们的强项。有人曾说炼金术师中没有平庸之辈,因为庸人无法忍受孤独的煎熬与无休无止的学术研究。炼金术师尽是一群生性孤僻的怪胎,孤僻的天才,所以你最好别指望他们会像寻常生意人一样热情好客。   尤利尔当然不会那么天真。他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如何与炼金术师打交道。   那就是少说废话。   “我需要一些60%浓度的臭血浆、牛舌紫藤,以及两只赤斑蝎尾巴。”他简明地提出要求。“如果你这里有黑海果也给我来上一点。”   听完他罗列的清单,炼金术师用古怪的眼神瞄了他一眼,不屑地哼道:“别把我当傻子,年轻人,你需要的是深海药剂。”他从地上那一堆瓶瓶罐罐里翻出一只梨状的深褐色药瓶,当着尤利尔的面摇晃了一下,里面清澈的液体顿时变成了深红色。   有效成分的浓度越高,则药剂的颜色越深,尤利尔估计这瓶深海药剂的浓度恐怕在60%,甚至以上。要知道抑制剂的萃取与提纯一直都是炼金学术界难以攻克的大课题,尤其是深海药剂这种烈性配方药剂,即便是号称学术界金字塔尖的鹰眼炼金工坊也不能做到批量生产,而过长的生产周期与低下的出产率,使得此类高效抑制剂向来是有价无市,且更多是用于内部的学术交流,而非对外售卖。基于这种思考,尤利尔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这支深海药剂并非出自此人之手,而更有可能是二手货。   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炼金术师眼底浮现出一抹讥讽之色:“现在市面上出售的臭血浆,酒精浓度普遍都大于40%,远远超过普通标准的抑制剂30%的最高限度,只有那些穷得叮当响的狩猎者才会拿这种玩意儿当抑制剂来用。况且赤斑蝎的毒素太烈,中和毒性的操作会产生大量杂质——当然,用酸性溶液泡制的牛舌紫藤可以一定程度吸附赤斑蝎的有毒颗粒,对缓和毒性确实有很大帮助,但你不要忘了,牛舌紫藤最广泛的用途是用来制作麻醉剂,除非你有办法在不伤及叶片和藤茎的前提下剔除茎管内的白|浊乳,不然这一口抑制剂闷下去,一头牛都扛不住,更别提你这小身板儿了……”在尤利尔一脸错愕的表情中,他又揭开一个瓦罐,推到尤利尔跟前。后者低头一看,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罐子的黑海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相信我,用黑海果的提取液来抑制血质浓度,你不是第一个想到这种办法的人,没礼貌的小鬼。”   在亲自示范过什么叫骂人不用带脏字后,炼金术师冷哼一声,重重地盖上瓦罐,然后他转过身去拿出炭笔,继续在地上涂画起星象图来,把听得愣住的尤利尔晾在了一边。   这下尤利尔就有些尴尬了。   老实说,他压根儿没想到会在镜之城这种偏僻的地方遇见拉塞尔学派的炼金术师,而对方所展现出来的炼金学素养,绝非他这个一知半解的门外汉能够企及,至少牛舌紫藤具有强烈副作用这一条他是不知道的。想到刚才自己那番完全出于主观的无端揣测,他不禁露出有些惭愧的表情来。   “我很抱歉。”尤利尔十分诚恳地低下头去,请求对方的原谅——他好歹分得清自尊和自知的区别。另外,这支深海药剂也值得他放低姿态。   炼金术师手里的炭笔略一停滞。他偏过头,用余光上下打量了尤利尔一番,见其态度还算真诚,便问道:“小鬼我问你,用臭血浆、牛舌紫藤加赤斑蝎尾巴制作深海药剂的这味配方是谁教给你的?”   尤利尔知道他会有这么一问。其实他刚才索要的那些材料,是第一版深海药剂的原始配方,由拉塞尔学派创始人马菲特·拉塞尔首创。如今被广泛推崇的深海药剂已经是第六代配方,配方材料在原基础上进行过数次大刀阔斧的改良,不仅药效卓越,且副作用也更小。不过第一版深海药剂最大的好处就在于配方简单、易制作,即便是门外汉,只要掌握了基本方法也能制作。尤利尔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况且第一版深海药剂虽然药性很烈,但效果却远远胜过普通标准的抑制剂,对他这种资深狩猎者来说,选择抑制剂的标准从来就不是副作用大小,只要能快速抑制住血质浓度的上升,一点额外的疼痛是完全可以忍受的。   然而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自从马菲特·拉塞尔首创深海药剂,距今已有八十余年,期间历经数次配方改良,加上随着血晶石能源的进一步开发,炼金学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与进步,抑制剂的更新换代尤为频繁,就算是拉塞尔学派出来的学生也不一定知道第一版配方的存在,更何况一个远在北大陆的毛头小子?   面对他的质疑,尤利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曾在阿兰斯大师手下当过一阵子学徒,有幸从他口中获知了深海药剂的原始配方。”   裴多·阿兰斯是拉塞尔学派第四代学生中抑制剂学分支中最杰出的炼金术大师,曾经领导过深海药剂的第三版与第四版的配方改革,在学术界享有盛名。众所周知,炼金术这门学科盛产怪胎和疯子,越是顶尖的炼金学大师,其思维与行为方式就越是异于常人。比起那些动辄把重金属溶液当饮料喝的疯子,这位裴多·阿兰斯大师病状还算是轻的,他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喜欢搞突然失踪,且往往一失踪就是好几年,音讯全无。   尤利尔的回答虚假参半。他以前的确见过裴多·阿兰斯,而且是在沙漠里。当时他正和公会的战友们攻略沙漠神殿,在精英级怪物遍地走的地下第三层偶然碰见了这位天才迟暮的炼金术大师。根据裴多·阿兰斯自己的说法,他是从当地人那里打听到在沙漠神殿的地底生长着一味珍惜药草,于是为了一探究竟,这位大师连一把防身的武器都没带,居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穿过了危机四伏的沙漠神殿前两层。不过他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在第三层不幸遭遇了领主级怪物,一路东躲西藏逃避追杀,直到遇见了尤利尔一行人才获救。为了答谢他们的救命之恩,裴多·阿兰斯遂拿出第一版深海药剂配方赠予他们。   尤利尔则将这段游戏经历稍作改编,回答了炼金术师的疑问。   “你认识阿兰斯大师?”炼金术师一脸惊疑交加的表情。   尤利尔点点头,继续面不改色地编下去:“几年前他在庞德克斯招聘杂役和护卫,准备前往蒙多山脉北部进行学术考察,但好多人听说他有进入秘血森林的打算,就都退却了,只有我和另外两个来自自由都市的佣兵去应聘。我们在蒙多呆了两个多月,期间我从阿兰斯大师那里学到了不少炼金学知识——其中就包括深海药剂的原始配方。”   “秘血森林……”炼金术师脸色微微发白,很显然他明白这个地方有多么危险。接着又看了尤利尔两眼,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在撒谎,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这的确像是阿兰斯大师的作风。我以前就曾拜读过大师的抑制剂学著作,其中很多观点放到现在来看仍然极为大胆、富有创新精神。他和斯芬克大师都是我一生奋斗的目标。”   说着,炼金术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随后他拿起那瓶深海药剂,信手一抛。尤利尔连忙伸出双手稳稳接住。“拿去吧,臭小鬼,今天算你运气好!”   尤利尔也毫不客气,直接收入囊中,然后又把搜索的目光投向地摊上各种药剂罐子:“如果可以的话,我还需要一些抗毒剂和血清药丸。”   “小混蛋,我这儿可不是救济会!”   “当然,我会付钱。”尤利尔掏出那只鼓囊囊的钱袋,摇了摇,声音清脆悦耳。“顺带问一句,你这里有发色易容药剂吗,最好是纯度高一点的那种。”   “你见过拉塞尔学派的炼金术师出门不带发色易容药剂的吗?”炼金术师对他翻了个白眼儿,骂骂咧咧地在地摊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又把几只玻璃药瓶摆在他面前。“二十九枚波尔多银币。一口价,谢绝还价。”   尤利尔笑了笑,从钱袋里数出三十枚银币给他,并向他讨要一只能够容纳药瓶的小药箱。   “药箱?我这里没有,不过嘛……我这里倒是有另外一样好东西!”炼金术师突然露出狐狸般奸诈的笑容来。这副标准的奸商嘴脸让尤利尔心头一阵忐忑。“小鬼,我看你不仅拿了深海药剂,又买了血清药丸,这么小心翼翼……你该不会是无信徒吧?”   确切的说是叛教徒,尤利尔心道。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接了下去:“对雇佣兵来说,钱就是信仰。更何况教会的规矩繁多,干什么都束手束脚,太麻烦。”   “雇佣兵?”炼金术师用手念着下巴上那几根白须,有些可惜地叹息道:“不是自由猎人吗,稍微有点可惜呢,不过也没关系……”他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后面那只大木箱子前,揭开盖子,从里面提出来一只四英尺左右高的黑匣子。尤利尔一眼就认出了这种东西——战术机关箱。   炼金术师提着黑匣子上的两条背带,把这沉甸甸的大家伙拖到尤利尔面前来,累得一只手扶着黑匣子,弯下腰直喘粗气:“这……这东西是我认识的一个自由猎人寄放在我这里的,结果那家伙上个月在酒馆里跟一帮佣兵发生冲突,被人捅成了筛子,所以你看,这东西就成了遗物,一直搁在我这儿,你知道我又只是个卖药的炼金术师,拿着这东西也没用,看在你我有缘的份儿上,我就……”   “免费送给我?”尤利尔惊喜地望向他。   炼金术师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他一边咳嗽着,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不满地嚷嚷起来:“少做白日梦了,小混蛋!从我这儿白拿了一瓶深海药剂就算了,现在还想讹我的战术箱,你把我当傻子了是吧?想要就拿钱来!”   尤利尔面色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战术机关箱的确是好东西,不过我得先看看它是否还能使用。”   “看吧看吧,我还能拿假货来骗你不成!”炼金术师气鼓鼓地哼道。   尤利尔开始检查这只竖立起来差不多触及他肋骨黑匣子。这只黑匣子符合战术机关箱的经典造型,表面光滑无缝,看起来就像一只略显扁平的长方体立柱,正面嵌有两条韧性极强的麻纤维编织成的背带,让使用者可以背在背上,便于携带。不过既然名叫战术机关箱,在朴实无华的外表下,自然内藏乾坤。他用手在黑匣子表面仔细摸索,很快找到了第一处活动机关,他用力向内一压,光滑无痕的黑匣子表面立刻浮现出两条窄长的裂痕,一只暗阁“突”的弹了出来。他俯下身检查暗阁里的内容,发现里面竟然嵌着一把造型酷似武士刀的长刀。尤利尔又按了一下活动机关,长刀在弹簧机关的作用下应声弹出。他一把握住刀柄,顺势横挥,吓得炼金术师慌忙躲闪。   “嗯……只是一把普通的哥特长刀。”尤利尔把刀锋夹在指间,眯着眼睛细细观察着刀身,得出了结论。   “废话,那家伙只是个四处讨生活的穷光蛋,能买得起什么好刀好剑?”炼金术师没好气地说道。   尤利尔接着又逐一找到了其余几处活动机关,突突突数声连响,八个形状不一的暗阁,一共三把刀——两把哥特长刀,一把拉玛特刺刃——一把普通品相的双手重剑、以及两把罕见级的精钢匕首。在存放暗器类的长方暗阁中,嵌有十二支投掷用的飞刀,其中几只飞刀已经有些生锈了,刀锋也变钝了。剩下还有一只空出来的方形暗阁,四壁都被厚厚的布料垫实,以减轻剧烈活动所带来的震动。这只暗阁显然是用来存放药瓶等易碎物品的。战术箱最大的两个用途,或者说优点,一是储存量大,除了连接部位,几乎每一寸空间都被利用上了;第二点就是武器便于取用,只需轻轻一拍,相应暗阁的武器就会自动弹出,对于随时都有可能陷入遭遇战的狩猎者来说相当实用。   “战术箱确实是好战术箱,但里面装的全是垃圾。”尤利尔有些失望地说道。话虽如此,但北陆普遍纯度偏低的血晶石矿极大程度阻碍了镜之城的冶金技术发展,纵使铁匠的打铁技术再好,想要打造出罕见级以上的武器可能性也实在不大,索性找铁匠把钝掉的部分重新打磨锋利,凑合着还能用用,这样一来也省去了他置备武器的功夫。“好吧,这只战术机关箱我要了,开个价吧。”   炼金术师一听他要买,忙不迭地比出三根手指来。   “三十波尔多银币?”尤利尔皱了皱眉,这个要价虽然有点狮子大开口的嫌疑,但勉强还在他可接受的范围内。   就在他想要掏钱的时候,炼金术师却摇了摇头,重新比出三根手指头来,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黑乎乎的牙齿来。“是三枚狮鹫金币。”   “你说什么!?”尤利尔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枚狮鹫金币。一口价,谢绝还价哦。”炼金术师冲他展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第十三章 招募   周二,午后。   不务正业的报社主编彼得,今天给尤利尔带来了一个相当利好的消息。他告诉尤利尔自己接下来几天都要接待从阿喀实来的报社高层,恐怕很难有闲暇来探望他。这个消息可谓来得恰到好处。彼得要留在城里接待上级领导,也就意味着报社方面会改派其他人前往旧镇进行新闻取材,这样一来就省去了尤利尔化妆易容的功夫,否则一旦被彼得抓个正着,他这趟调查之旅基本也就宣告泡汤了。于是他好言劝慰,让彼得放心去工作,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他能照顾好自己。   临走之前,彼得站在门口有些踟蹰不决的样子引起了尤利尔的注意,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彼得说起了这几天在白橡堡里发生的事。在接连把两个亲生儿子逐出家门后,沙维大公在继承人的问题上伤透了脑筋,召集封臣接连开了好几场会,但就继承人人选一议始终悬而未决。目前呼声最高的长子马科斯,现任于白狮鹫议会上议会领袖兼教会事务大臣,政治前途一片光明,另一方面,有他留守首都赫莱茵,对整个家族在中南部地区扩张影响力也大有助益,因此沙维大公更倾向于其他选择。但现在最让老爷子头疼的是,三子尼尔早在接受双子教会的入职洗礼时,便宣誓放弃了家族的继承权,倘若他迟迟无法在自己这几个儿子当中作出抉择,拖得越久,他那几个对君权虎视眈眈的兄弟就有越多的时间和空间来操作继承权的归属,一时间内忧外患,搞得沙维大公焦头烂额。   “等着看吧,要不了几个月老爹一定会撑不住把你召回去的。到时候你可就是大公钦点的继承人了,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在等着你呢。”彼得绘声绘色地给尤利尔描绘出一幅美好的图景。看得出来他本人的确对继承权没有多大兴趣,不,应当说比起奢靡成风的普通贵族,大公家的六个孩子简直称得上是一股清流。老大清廉正直,老二痴心音乐,老三热衷战斗,老四爱的战士,老五清心寡欲,老六跳河自尽……都是个顶个的怪才。目前除了尚未在败家以外的方面崭露头角的尤利尔,其他五人都是各自领域的精英人物,一旦家族陷入危机,他们团结起来将会爆发出不可想象的巨大能量。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在随便敷衍了几句后,尤利尔送走了彼得。   接下来也差不多该办正事了。   他掐灭了血脂提灯中的灯光,让房间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只有薄薄的月光打在质感朦胧的玻璃窗上,视野条件不会比拉上窗帘好多少,起码他连一米多开外的那只立柜也看不真切。   这样刚刚好。   尤利尔俯下身,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揭开盖子,从里面拿出那套从扣子店得到的灰烬之遗猎装,然后动作麻利地脱掉外衣和皮裤,换上新的套装。衣服的尺寸刚刚好,就像是为他量身设计的一样,脚趾前端在靴子里还有一指来宽的富余。海盗大衣款式的外衣比他想象中质感来得更加厚重一些,表面看起来也比较粗糙,尽管他的机械手指不能传递回更直观的感觉,但很显然,越粗犷的造型越容易让人感到心安,毕竟狩猎可不是舞会,优雅的外观意味着更弱的抗毒性和抗穿刺能力,所以他在挑选武器装备时更青睐实用性、耐久度。穿上大衣,他逐一绑好左右两只护臂,护臂的材质是两层皮革中间嵌着一层硬纸板,能够一定程度抵挡劈砍,另外一个重要的作用是可以容纳暗器,比如飞刀,每只护臂内层可以容纳2~3支安塔南飞刀。暗器的使用是一门技术活儿,往往一次成功的偷袭能够决定胜负走向,尤利尔已经决定3级之后第一个武器专长点就加在投掷类暗器上。   戴好帽子,按照习惯稍稍压低帽檐,尤利尔从箱子里拿出最后一样东西——乌鸦之眼。尤利尔把这条暗红色的旧缎带捏在手里,心中稍微有点忐忑。如果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拿着这样一条又脏又旧的缎带告诉他这是楠木教会的七圣物之一,他只会当作是玩笑话一笑置之。因为它看起来实在是太普通了。   尤利尔深吸一口气,把它小心翼翼地绑在眼睛上。当他在后脑勺上系好绳结时,覆盖在眼周附近的部分开始逐步升温,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那粗糙的缎带内层表面,仿佛有无数只细小的触手附着在他紧闭的眼睑上,紧接着,一股融会贯通的感觉灌入眼中,漆黑一片的视野陡然间明亮起来。   他率先看见的是一扇玻璃窗,被月光照得发白。然后他扭头四顾,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他敏锐的视觉,原本看不清的立柜,他现在甚至能够数出有多少只蟑螂在柜子上乱窜。   乌鸦之眼奏效了!   尽管这件幻想级装备对视野范围和可见度的提升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出色,但他能够感受到听觉与触觉感官方面也有不同程度的加强。而感官越是敏锐,狩猎者在狩猎过程中对于危险的判断就越是准确,哪怕只是让生存几率提高了1%,尤利尔也认为非常值当——这不是做生意,亏本了还有机会赚回来。一旦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着装完毕,尤利尔又从床底把前日从炼金术师那里买来的战术机关箱拖了出来,蹲下身,让两条麻纤维制背带挎过肩头,把这个沉甸甸的大家伙背了起来。他的动作十分小心,三枚狮鹫金币的高昂价格值得他谨慎对待。其实从精细的做工到独具匠心的暗阁设计,这只战术机关箱至少也能赢得一个稀有级的评级,这样一想,那名炼金术师要价也算是合乎情理,只是对方连蒙带骗的推销手法多少叫他有点不爽。   他把手背过去在战术箱上轻轻一敲,一道竖长的暗阁显现,嘣的一声,一把哥特长刀应声弹出,尤利尔顺势一握,攥住用脏兮兮的白布缠起来的刀柄。刀锋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他昨天带着战术箱里那几把生锈的武器拜访了几家铁匠铺,花重金委托对方在半天之内复原了它们,确保不会耽搁下一步计划的实施。他把长刀举过肩头,倒插回暗阁里,下一刻暗阁自动复位,没有在战术机关箱乌黑光滑的表面留下一丝痕迹。   做好了准备工作,尤利尔正要离开房间,半只脚已经踏出了门,他啊的一声想起自己漏掉了一个关键步骤。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墨绿色的小药瓶,同样是当天在炼金术师那里买来的,不过他对药效并没有多少信心,姑且还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撬开瓶塞,仰头一口饮尽。   黏稠涩口的药水顺着喉管咕咚一声被他咽了下去。尤利尔快步走到窗户边,重新点亮床头柜上那盏血脂提灯,借着反光的玻璃窗,他看见自己那头标志性的灰发在短短一瞬间变成了黑色。而且面部轮廓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只要不发生特殊状况,一般情况下这种程度的伪装就是彼得也很难看穿。   发色易容药剂。炼金术师们闲暇无聊时搞出来的消遣物,尤利尔运气不错,从市集里的炼金术师那里淘来了这种稀罕玩意儿,此时成为了他易容伪装的好帮手,那双赤瞳也被一条旧缎带遮挡住,想必现在应该不会有人把尊贵的大公之子与这个扮相阴森的猎人联系起来。   尤利尔看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的人影,满意地点点头,掐灭灯光,返身走出了房间。   ……   天空中那轮苍白的皎月,仿佛被画笔描上了一层寒薄的猩红色,铅云密布的深空中好似有无数双竖瞳凝视着在地面上行走的生命,恐惧的情绪在蔓延。   随着白月季行将结束,无法获得旧神庇护的自由狩猎者们迫不得已只能躲在高高的人造壁垒后面,整日买醉,沉浸在酒精带来的虚假欢愉中,好让自己短暂忘却旧疾的疼痛与茫然的未来,等到血月褪去,又拿起武器投身猎杀,循环往复,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地虚度一生。所谓物以类聚,阿道夫公馆大厅里尽是这样的家伙,赌徒、酒鬼、奸商,人渣、败类、文明世界的蛀虫。   要从这些人中间找到合适的人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尤利尔运气不错。   他看到了一个蒙泰利亚人。   后者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似乎不愿与大厅里这些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渣滓混在一起。尤利尔在柜台要了一杯臭血浆,凭借乌鸦之眼的敏锐洞察力,在远处悄悄观察着这个在北大陆极为罕见的亚人。在他身上几乎综合了蒙泰利亚人所有的特点。浅绿色、微微带卷的头发,不足一米二的矮小身材,海蓝色的眼瞳,比普通人类大出一倍的耳朵让他们对危险的嗅觉更加灵敏。他看起来很年轻,不似老练的旅者懂得如何敛藏真实情绪,他始终紧锁着眉头。旅居的生活让他拥有一副精壮的体格,只是宽松的斗篷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瘦弱。蒙泰利亚人对月树有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执念,他们把月树图腾纹在前襟上,金银蓝绿四种颜色,分别代表蒙泰利亚社会的四个阶级,祭司、工匠、农人、旅者,这个蒙泰利亚人胸前的图腾是绿色的,证明他是一位四海为家的旅者,在他旁边的长椅上搁置着一个比他本人还宽硕几分的棕黄色背包,想必里面装满了旅行及生活用品。对蒙泰利亚旅者来说,背包就是他们的家,背包越大、越鼓,证明他的资产越殷实,这个蒙泰利亚人显然不用为生计犯愁。   此外,尤利尔还留意到一个细节,他的靴子擦试得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近些时日北陆阴雨绵绵,但在他的鞋底附近却看不见泥渍,说明他已经在阿道夫公馆里住了有一段时间了。   这也给他接下来的交涉增添了一些筹码。   尤利尔又喝了一口臭血浆,发现自己的体质好像有些不胜酒力,于是把酒杯推到一边,另外要了两杯酸果浆,然后端着杯子朝角落里走去。   “我还是第一次在歌尔德地区见到蒙泰利亚人。”尤利尔把酒杯放在桌上时,年轻的蒙泰利亚人正在观察邻桌那名漂亮的女侍应。没有情欲,目光里尽是审视的意味。   他循声扭头,发现桌对面多出一个扮相阴森诡异的狩猎者,全身上下清一色素黑的装束,只有绑在眼睛上那条缎带是暗红色的。在其背后,还背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战术机关箱,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一名猎人。   在识别出尤利尔的身份后,蒙泰利亚人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他半眯着眼,紧紧盯着那条暗红色的缎带,似乎在确认尤利尔是否能看见他。   “炼金术师和教会合作搞出来的东西,能够让我这种眼睛不怎么好使的人不至于在狩猎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尤利尔耸耸肩,用略显调侃的语气解释道,恰当隐瞒了乌鸦之眼的真实来历。   “一条缎带可救不了你的命。”   “眼睛的用途可不止在于发现敌人。”说着,尤利尔把头转向邻桌,一个瘦瘦高高的佣兵正把那只大手伸进女侍应丰满的胸脯里,引来后者阵阵羞怯的呻|吟。   年轻的蒙泰利亚人盯着女侍应被一只大手揉搓得变形的胸|部,认真地点点头,“好像是这个道理。”   搭上了话,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尤利尔把一杯酸果浆推过去,顺便把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霍尔格。自由猎人。”他风格简明地自我介绍道。   蒙泰利亚人用一只略显小巧的手握住他的手。“库恩。旅者。”   “敬月树之神。”自称霍尔格的尤利尔举起酒杯。   “敬月树之神。”蒙泰利亚人也举起酒杯。   尤利尔知道蒙泰利亚人对油腔滑调的人类一向没什么好感,他们更注重实质性的东西,比方说金子。所以在礼节性的寒暄过后,他便直接切入主题。   “库恩,我这里有个报价四枚狮鹫金币的好活儿,你有兴趣吗?”   听到这个报价,库恩海蓝色的眼瞳微微一亮。蒙泰利亚人生性多疑,他们可以和你同桌共饮,但一杯酸果浆远远不足以赢得他们的信任。“什么样的活儿?”他谨慎地问道。   尤利尔把刚才从布告栏上撕下来的那张悬赏令拍在桌上。海蓝色的眼珠子在悬赏令上飞快扫过,库恩皱起了眉头。“报社招聘的是随行护卫,我能帮得上什么忙?更何况目的地还是旧镇,那里太危险了。我得承认他们的报价确实很诱人,但四枚狮鹫金币值不了一条命,否则这张悬赏令早该被人摘走了不是吗?”   不得不说,他的推断十分正确。   “事实上我们会乘坐教会的船,和教会的圣职者一道前往旧镇,”尤利尔说,“只要不脱离大部队,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就算如此,你也应该去拉那些身手矫健的佣兵入伙,好歹他们还会使剑。你没理由要带上一个累赘。”库恩眼眸里闪烁着怀疑的目光。   尤利尔看得出他在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否定前者的某些观点。只见他淡淡摇头,开口道:“佣兵的剑就像臭血浆,只能解一时之渴。他们没有信仰,他们手里的剑也断无荣誉感可言,在关乎性命的场合,你不会想把后背交给这样一群唯利是图的恶徒,那只会加速你的死亡。”   他的话让库恩有些讶异,他曾一度以为尤利尔和大厅里那些沉迷酒精的佣兵一样不可救药,但是现在,他稍微改变了看法。“这么说来,你倒是打算把后背交给我这个手无寸铁的蒙泰利亚人?”   尤利尔听出他话里带着些许试探之意。赢得一个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或不欢而散,全看他接下来的一番回答了。“在我看来,一把剑再锋利,也抵不过一双好耳朵,蒙泰利亚人在回避危险、探察机关的本领上无人能及,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从客观角度解释过为何要拉他入伙后,尤利尔的下一句话则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蒙泰利亚人永远不会背叛伙伴。”   库恩听罢,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劝说失败了吗……尤利尔不禁感到有些惋惜,毕竟蒙泰利亚人出色的感知能力对任何一个队伍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然而正当他打算放弃时,年轻的蒙泰利亚人紧绷的面庞顿时冰释,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来。“蒙泰利亚人永远不会背叛伙伴。永远不会。”蒙泰利亚人引用尤利尔的原话响应了他的邀请。   尤利尔喜出望外,朝路过的侍应招了招手,示意再上两杯恶魔藤酒以庆祝库恩的加入。   “麻烦这里给我们再上两杯恶魔藤酒。”   “不,是三杯。”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邻桌传来。尤利尔和库恩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只见那名正和女侍应调情的佣兵一把推开了怀里的女人,站起身,提了提裤腰带,腰间那把收在剑鞘里的长剑也跟着来回晃了晃,然后他迈着与醉醺醺的脸色截然相反的轻盈步伐,朝这边走了过来。“小矮子,让个位子。”他粗鲁地对蒙泰利亚人挥挥手,把他赶到里面去,随后大喇喇地坐了下来。   佣兵端起面前那杯属于库恩的酸果浆嘬了一口,龇牙倒吸了口冷气:“这玩意儿可真他妈的酸!”   “恕我多问,不过你是谁?”尤利尔代旁边满脸怒色的库恩问道。后者连忙点头附和道:“你是什么人?”   佣兵用小手指的指甲剔掉牙缝里的肉沫,又挤弄了一下面部肌肉,瘦长的马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沓有碍美观的褶子来——不过这张不修边幅的邋遢面孔委实也谈不上有多美观,吊三角眼,鹰钩鼻,油腻发亮的黑色胡须犹如杂草般沿着又窄又长的下颌轮廓野蛮滋长,与宽敞的领口下面那片浓密的胸毛连成一片。他一张口,一股浓烈的酒臭扑鼻而来,熏得尤利尔忍不住偏过头去。“费奇。一个没有荣誉感的佣兵。”   “不光没有荣誉感,还喜欢偷听别人对话,真是没礼貌的家伙……”库恩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嘟囔道。气恼归气恼,可他还没有蠢到去和一个带着佩剑的佣兵打嘴仗。   尤利尔虽然也不是喜欢招惹是非的人,但他同样不喜欢没礼貌的家伙,尤其是欺软怕硬的雇佣兵。“放下手里的酒杯,那不属于你,离开现在的座位,那同样不属于你。”他用警告的口吻威胁道,在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下散发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一旁的库恩用感激的眼神望着他。蒙泰利亚人在人类国度始终是弱势群体,他们生性孤僻,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渴望友谊。尤其是强大的友谊。   佣兵脸上挂着慵懒的笑容:“不就喝了你的酸果浆,至于这么大火气吗,大不了赔你一杯好了。”   “我想你没有听懂我的后半句话。”尤利尔针锋相对,不给对方任何敷衍了事的机会。   大概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强硬,佣兵不禁一愣,旋即举手做投降状:“好吧好吧,算我不对,我道歉。不过别误会,我可不是来挑事的。”   “嗯,这点还有待观察。”   尤利尔滴水不漏的说话风格让佣兵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耸了耸肩,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脸上的醉意一扫而空,他认真地看向尤利尔:“我刚刚听你们谈到要去旧镇,没错吧?”   “不错,”尤利尔点头。“明天傍晚就会出发。”   “我想要入伙。”佣兵费奇立马表态道。   尤利尔利用乌鸦之眼的洞察力,仔细审视起这个痞里痞气的佣兵来,半晌,他悠悠问道:“我为什么要接受?”   “因为在这个大厅里的人当中,只有我敢入伙,剩下都是一群贪生怕死的窝囊废。你没有更好的选择。”佣兵不顾身旁库恩的强烈反对,自顾自地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况且我的剑也足够锋利。”   “前半句我同意,但是后半句……”尤利尔挑了下眉,“教会骑士的精钢长剑难道不比你的更锋利?这个理由并不成立。”   “但前提是你会老老实实地跟着教会的圣职者一起行动。”佣兵笑容狡黠地看着他。“不过这样一来,你又何必拉这个小矮子入伙呢?”   “别一口一个小矮子,我叫库恩!”蒙泰利亚人挥舞着拳头,严正抗议道。   原来对方一早就看出了他想单独行动的意图,难怪……尤利尔不会把内心想法表露在脸上,他只是悠然摇晃着酒杯,让鲜红的果浆在光滑的杯壁内转动,不动声色地问道:“说说你的条件。”   “事成之后,我要双份报酬。”佣兵比出一个“二”的手势。见尤利尔作势就要起身离开,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破旧的羊皮纸,解开绳结,把羊皮纸摊开在桌上。“先别急着拒绝,年轻人,看看这东西再做决定也不迟。”   尤利尔看了一眼,羊皮纸上竟然是一幅精确绘制的地图,大到标志性建筑,小到错综复杂的巷道,几乎将一个地区内的所有地理环境都囊括其中。   “这是……”   “如你所见,旧镇地图。楠木教会出品,值得信赖。”   然而还不等他细看,佣兵便把羊皮纸卷起来,一边笑眯眯地对他说:“ 现在你还要拒绝我的条件吗?”   “我怎么知道你的地图是真是假?”尤利尔皱眉问道。话虽如此,但他绝不可能错过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想想吧,要是他能掌握旧镇的详细地图,就可以十分从容地制定调查计划,而且在遇到危险时也不至于陷入慌不择路的境地。   这份地图的价值,远远不是几枚狮鹫金币可以衡量的,它关乎着整个歌尔德地区的安危。   “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信,这是你的自由。”佣兵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把羊皮卷收回了怀中。   尤利尔带着询问的意思把脸转向蒙泰利亚人。库恩撇了撇嘴:“要是有一份地图的话,确实能省不少事。”   在充分的权衡利弊过后,尤利尔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他叹了口气,一边把手伸了出去:“欢迎你的加入。”   “谢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佣兵一脸坏笑地握住他的手。 第十四章 临行   昨夜尤利尔失眠了。   他感觉自己一旦闭上眼睛,潜伏在黑夜中的怪物就会用利爪撕开他的喉咙,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警惕起来。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证明他已经成功让自己的身体提前进入了战备状态,这是好现象。   他就这样和衣而卧,连靴子也没脱,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夜,直到隐约听见楼道中传来房客们下楼的脚步声,他从怀里掏出那块金色的怀表一看,早上七点十分。是时候起床了。   在柜台要了一盆热水,简单的洗漱过后,尤利尔全副武装,背着战术机关箱来到了大厅里。此时大厅中人烟冷清,只有寥寥几名早起的雇佣兵围聚在布告栏前,在今早更新的几张悬赏令中挑选着自己心仪的目标。   “霍尔格,这里!”蒙泰利亚人库恩坐在昨晚那张桌子旁冲他挥着手。看样子他已经在大厅里等候多时了。   尤利尔朝他挥手示意,转身在柜台要了一杯鲜羊奶和一块长面包,然后端着自己的早餐走过去和库恩汇合。   “你起这么早没问题吗?”尤利尔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打量起库恩的餐盘里那只造型清奇的蛋糕。据说蒙泰利亚人对于甜食的嗜好几乎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没有甜食的正餐让他们难以下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绝大多数蒙泰利亚人的身材都酷似冬瓜一般又矮又胖。库恩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一名旅者,常年跋山涉水的长途旅行把厚厚的脂肪燃烧殆尽,练就出一块块精壮紧实的肌肉来。“吃完早餐你最好再去睡一会儿,千万别到傍晚的时候就开始打瞌睡了。”   “放心吧,和懒惰的人类相比,勤劳的蒙泰利亚人一天只需要睡三个钟头。”库恩得意洋洋地耸了耸两只大耳朵,高高翘起鼻子的模样让尤利尔想起了匹诺曹。说真的,还真有那么点神似。   “库恩,我姑且也算是人类。”尤利尔指着自己的鼻子。   蒙泰利亚人愣了一下,急忙解释说:“噢抱歉,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只是说其他人类……”   “又在背后嚼别人舌根吗,小矮子。”这时佣兵费奇打着哈欠走入了大厅,头发像被野狗翻过的鸡窝一样杂乱不堪。一般而言,为了给雇主留下一个好印象,佣兵收拾起行头来很有一套,在审美方面的天赋丝毫不亚于裁缝师。而这家伙显然是个另类。   “首先,你能别再叫我小矮子了吗,我是家里十二个兄弟姐妹中个子最高的,在家乡别人都管我叫‘高山库恩’呢!”库恩就像所有蒙泰利亚人一样,对身高这个话题异常敏感。区别于人类的生理劣势,让他们在人类国度中受尽冷眼,正因如此,尽管尤利尔觉得蒙泰利亚人十分有趣,他也不会用“你长得真可爱”之类的话来赞美库恩小巧玲珑的身材。这是礼貌问题。“其次,蒙泰利亚人从不在背地里说人坏话,我们更倾向于面对面表达自己的想法。”   费奇用有些惊讶的目光看了看一旁的尤利尔,后者对他耸耸肩,示意自己并不想参与他们的口舌之争。佣兵对蒙泰利亚人摊了摊手:“好吧,就让我来听听你有什么看法,勇敢的蒙泰利亚人。”   他特地把腰间那把佩剑露出来让对方看见。库恩不禁悄悄抹了把冷汗,用勺子挖了一块蛋糕塞进嘴里。“蒙泰利亚人要吃早餐,没空搭理你。”他闭着眼睛含混不清地嘟囔道。他用自己的表现生动诠释了这个弱肉强食世界的生存法则,真理总是掌握在拳头更大的一方手里。   “适当的互动的确有益于队伍氛围,不过我希望你们能把握一个度。”尤利尔不动声色地喝着自己的鲜羊奶,“费奇,今天这种行为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如你所愿,队长大人。”费奇耸耸肩,转身朝柜台走去。   吃完了早餐,尤利尔端着餐具起身。“吃完早餐你最好再去睡一会儿,我们下午两点出发。”   库恩认真地点点头:“没问题。”   ……   下午两点,背着一个硕大棕黄色背包的蒙泰利亚人和轻装上阵的雇佣兵,准时出现在了阿道夫公馆大门外。   尤利尔看了他们一眼,把肩上的背带往上提了提,将沉甸甸的战术机关箱背起来:“好,我们出发。”   在接下悬赏令后,公会方面作为中介方让他们与报社方面搭上了线,双方约定于傍晚时分在镜之城西郊的雾湖码头碰头。在出城之前,尤利尔率先去了一趟自由集市,购置了一些干粮以及度数较低的兑水臭血浆。尽管他并不嗜好酒精,甚至对酒精有轻微的过敏,但比起保质期有限的清水,兑水酒精显然更适合长途的旅行。当然,兑水的格雷果汁是最佳的选择,但镜之城的工业技术受矿石纯度限制,并不足以培育出这些需要大量光照条件的水果,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然后他们骑着从旅馆租来的两匹瘦骨如柴的老马——蒙泰利亚人和佣兵挤在一匹马上,三个人朝西郊方向奔去。奔过长长的吊桥,他们将高耸入云的城墙抛在脑后,沿着吊桥横跨宽阔的护城河,尽头处赫然耸立着一座巨型石拱门。石拱门正上方是孪生双子的雕像,祂们对途径吊桥的人们张开慈爱的臂膀,神态庄重而神圣,象征着旧神施与人类的庇护。月光明朗,可以看见拱门上镂刻着这样一段文字:兹威霖格的慈悲无法遍及瘴雾笼罩的旷野,只有坚固的城墙与虔诚的信仰能够带来希望与救赎。   “我曾在过去的旅行中,在各个城市的宽恕之门上读到过这段警言的不同版本,意思都大同小异,最多就是把前缀的‘兹威霖格’改成了别的旧神。”蒙泰利亚人回望刚才从头顶上越过的那道石拱门,有些意犹未尽地说道。   “你以为教会和王国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地向世人宣传野外的危险?”佣兵娴熟地把握着马缰,唇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不等库恩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道:“是为了把人类像牲畜一样圈养在围墙内。被驯化的畜生才会老老实实地干活儿,就像你屁股下这匹老马一样。”   库恩张了张嘴,但佣兵那一席看似透着一股子歪理的浑话却让他无从辩驳。策马在侧的尤利尔只是无言地摇摇头,不予评价。不可否认,教会利用旧神的恩赐操纵着人类社会的运营,但另一方面他们确实履行了承诺,向人类施与了庇护,至于如何抉择,就像天平两端的托盘,一端放着自由,一端放着生命,孰轻孰重,全凭你自己来衡量。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像费奇一样摒弃旧神的庇护,选择成为一名靠手里的剑讨生活的自由佣兵。   尤利尔记得自己曾看过一份统计,佣兵的平均寿命大概在35岁左右,绝大多数人都在狩猎过程中丢掉了小命,或者遭到邪神的染指堕落为狂化的野兽。在永无止境的黑夜中,佣兵大多沦为了杀戮的机器,鲜血染红了他们的眼睛,也模糊了他们内心中的道德界限,像费奇这样理智且具有批判精神的佣兵已经不多见了。   两匹马在幽邃的旷野中奔行,离开城市越远,四周的生命迹象就越发稀薄。马蹄下的土壤又黑又硬,干枯的草屑一捻即碎,路旁枯萎的树木急剧萎缩,犹如朝圣途中的教徒般,佝偻着躯干,把头深深扎入土壤中。几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深空中那座倒悬的黑色城镇比几天前越发靠近地面,逐渐凸显出崎岖的轮廓,犄角钟塔、市政广场、破败的教堂,每一个细节都在眼中变得更加真实,仿佛触手可及。尤利尔的视线微微上扬,在旧镇之上,那轮瓷盘般皎洁的银月正在被血潮吞噬,他预计最迟不出半个月,血月季节就将来临。瘴雾将蔓延大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向西奔行了半个钟头后,远处的地平面上升起了一片白色的浓雾,月光穿过雾气稀薄的湖畔,把清澈的湖湾变成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宝石坠链。   雾湖到了。   “教会的人已经到了。”费奇指着湖边那几只帐篷说道。   尤利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依稀可见帐篷外站着十来个人,轮廓或高或矮,统一双子教会的着装,想来正是双子教会的圣职者小队。码头上停泊着两艘小船,船头分别挑着一盏血脂提灯,在浓雾中这点光亮存在的意义基本仅限于心理安慰的程度。   他们三人下了马——库恩几乎是摔下来的,佣兵也完全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牵着马朝湖边走去。在临近湖畔的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有两个人正在激烈争论着什么。   “乔安娜,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我能保护好自己的。更何况还有三个护卫跟着我。”一个少女的声音发出抱怨。   “这不是你不带枪的理由!”另外一个年纪略长的成熟女人声音严肃反驳道。   “不要。挥剑的动作多酷啊,我才不要躲在后面扣扳机呢。”少女呛啷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从拔剑的清脆声响,尤利尔可以断定这至少是一把稀有级别的宝剑。“唔,好剑。”连费奇也忍不住扶着下巴赞叹道。   “嗷呜——”少女刚刚有模有样地挥了两下剑,便吃了一个狠狠的爆栗,捂着额头哀呼。   “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还不知道你这丫头有几斤几两?给我乖乖把枪带上。”说着,女人蛮横地将一把手枪挂在她的腰带上。   库恩见状,不禁窃笑一声。听见笑声,女人这才注意到尤利尔一行人的到来,转身朝他们走来。   一张高贵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尤利尔视野当中。雍容华贵的装饰,优雅从容的仪态,这些都不能吸引他,唯有那头碧波般微卷的金发与一双宝石般翠绿眼瞳。正如灰发与赤瞳是沙维家族的标志,当金发与绿瞳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任何隶属白狮鹫联邦统辖范围的子民都要屈膝行礼——那是王族奥格威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   “众神眷顾。”听到贵妇淡淡念出奥格威族语,尤利尔三人才得以挺膝起身。   贵妇用那双美丽的绿瞳上下审视了三人一番,并从有意无意对她暗送秋波的佣兵脸上有些厌恶地收回了目光。“我是前哨日报歌尔德地区的负责人,乔安娜·奥格威。就是你们接下的悬赏令?”   乔安娜,尤利尔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据说这位塞伯思侯爵之女天生克夫,短短十年间连续克死了自己三任丈夫,如今成了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单身母亲,也就是寡妇。联想到坊间曾一度盛传此女与同属一家报社的彼得有染,他就不禁暗暗为彼得捏了一把冷汗——你可千万要挺住啊老哥。   腹诽归腹诽,正事还是要办的。尤利尔从怀中掏出那张悬赏令给她看,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道:“霍尔格。自由猎人,同时也是这支赏金小队的队长。”   “库恩·左左里斯……蒙泰利亚旅者。”库恩紧张巴巴地咽了口唾沫。蒙泰利亚旅者是生活在人类国度中最底层的群体,面对至高无上的王族有些口齿不利索,也是情有可原的。   “费奇·施罗德,优雅而忠诚的佣兵。为您效劳,尊贵的女士。”佣兵费奇一改吊儿郎当的作风,弯腰屈膝向对方行了一个标准贵族礼,只是后者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想必三位都是经验老道的狩猎者。”在说这句话时,贵妇带着有些狐疑的目光打量了蒙泰利亚人一下,然后继续说:“至于你们的任务,我想悬赏令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费奇发挥了不折不挠的大佣兵精神,连忙献殷勤道:“当然,我们一定会竭力保护乔安娜女士的安全。”   “你们要保护的不是我……”贵妇正说着,刚才一度与她发生激烈争执的少女似乎意识到该她登场了,于是兴冲冲地从贵妇身后走出来。少女拥有一头火红的短发,发梢短不及肩,露出白白净净的耳朵和一张青春靓丽的姣好面容,乌黑的眼眸又大又亮,炯炯有神,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朝气蓬勃。相比于这个时代崇尚阴柔与娇贵的女性审美,少女的扮相却异常的简洁干练,胸前挂着一串用宝石镶嵌的兽牙制成的吊坠,三角形的领口露出漂亮的锁骨和白皙如瓷的肌肤。贴身的内衬紧紧贴合着腰胸曲线,中间套着一件棕色的男式马甲,外面则穿着一件黑色的牛皮外套,外套上上下下有五六个口袋,鼓鼓的,不知塞着什么东西。下身一条亚麻裤亦然,左右大腿都绑着皮带,皮带上挂着几个装东西的皮套,腰带上也是一副臃肿不堪的景象,左边挂着一把比其她娇小身材来说过长的钢剑,剑鞘上纹着一条黄金巨蟒,右边则挂着一支做工精美的三眼手铳。不仅如此,尤利尔还在她皮靴内侧发现了一把精钢匕首,至于她肩上背的那个双肩背包中还有多少价值不菲的物品就不得而知了。若只论装备价值,尤利尔粗略估计,她这一身起码抵得上一个普通佣兵三十年的劳碌。   相较之下,他这个大公之子的行头就多少显得有些寒酸了。   “战地记者一零七,前来报道。”少女突然向前踏出一步,攥起白白净净的拳头,屈臂横陈于胸前。那是一个标准的白狮鹫军礼。“天佑赫莱茵!”少女用一脸让人忍俊不禁的正经表情高呼。   “天……天佑赫莱茵……”尤利尔三人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在少女的感染下,稀里糊涂地跟着行了一个军礼。   “完了,又搞疯了三个……”见此情形,乔安娜女士一脸挫败地扶着额头,摇头叹息:“好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们本次的护送对象,前哨日报的见习记者,唐娜·斯梅尔。”   ——————————————————   PS:晚上也许还有一更。因为每更都是4500+起,所以不能担保第二更一定写得完。 第十五章 意外   乔安娜女士的介绍词让红发少女撅起嘴巴来。“是战地记者一零七,工作时间你要称呼我的工作编号,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她竖起修长的食指,十分认真地纠正道。   “一个小屁孩子要求什么尊重?乱七八糟的,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刚刚入门不到两个月的见习记者,别成天想东想西。想上前线当战地记者,你还早了一百年,现在给我收起心思好好工作,要是没有从旧镇给我带回来什么有价值的新闻,就老老实实给我滚回家结婚去。”乔安娜神情冷漠地抱着手臂,极尽毒舌之能事把少女狠狠数落了一通。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听不见……”名叫唐娜的少女却哇哇叫着,一边用手指把耳朵堵住在原地转圈,不肯接受她的说教。   乔安娜女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对她浪费口舌,反而转过来对尤利尔一行郑重地委托道:“虽说这次是与教会的圣职者小队同行,但我仍然恳请三位时刻看护住唐娜,不要让她脱离队伍,天知道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又看见什么新奇的事物就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了,以前甚至有一次……不,没什么,请别在意。”   你不说完反倒让人更加在意啊。尤利尔被她这番话搞得惶惶不安,忍不住瞟了一眼红发少女,却发现她正半眯着左眼,手里拿着一只袖珍的铜制单筒望远镜覆盖在右眼上,通过厚厚的镜片观察着他,口中伴随着疑惑的低吟:“嗯——?”   她的观察点始终集中在颈部以上的位置,尤利尔猜想她是对“乌鸦之眼”产生了兴趣,于是他轻触缎带,解释说:“炼金工坊和教会搞出来的小玩意儿,能够让我在黑夜中获得更宽广的视野。”   “嚯——”唐娜口中发出原来如此的赞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然后她又把望远镜筒转向了他身边的库恩。这个身高仅略高于尤利尔腰部的袖珍亚人很快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少女不顾乔安娜女士的厉声叱责,缓步走到库恩面前,低下头,转动镜筒调试了一下焦距,近距离观察起来。库恩被那只望远镜筒盯得有点心里发毛,但碍于乔安娜尊贵的身份,他不敢拒绝对方,两只手在身前不安地搓动着,把手背搓得通红。尤利尔把蒙泰利亚人的窘态看在眼里,不禁想对少女说一句,快放过这个可怜人吧。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蒙泰利亚人呢……”她的说辞并不算出人意料,毕竟对生活在北陆的人来说,居住在森林深处的蒙泰利亚人相当罕见。不过这在库恩本人听来却多少有些侮辱的意味在这里面,他是活生生的亚人,不是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赏玩的宠物,正摆出一副懊恼的面孔,少女的下一句话却又让他喜上眉梢:“你的头发真漂亮,我喜欢绿色……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像蓝宝石吗,它们可真美。”   瞬间,少女由衷的赞美就让蒙泰利亚人眉飞色舞,立即得意忘形地翘起了鼻子:“那是当然,在家乡人们都管我叫‘月树之子’,女孩们做梦都想嫁给我呢!不过你的头发也不差嘛,很红,还很……呃……非常的红!”除了很、非常以及特别这些三岁小孩都会用的词外,文化素养欠佳的蒙泰利亚人嘴里实在吐不出什么像样的恭维话来。   “月树之子?我记得今早他还说自己是高山库恩来着,他还有多少绰号是咱们不知道的?”佣兵用手挡着嘴巴悄声调侃道。尤利尔对他耸耸肩,意思是你别来问我。   在礼节性的问候过后,他们这支赏金小队也算是和雇主正式接上了头。随后,依照惯例,身为小队长的尤利尔首先要宣布规矩,树立威信。无规矩不成方圆,尤其是狩猎场合,任何一次越界的举动都有可能给整个团队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这也是为什么他曾更青睐于单独行动的原因。要统筹一群性格各异的队员,并把他们拧成一股绳,绝非易事。至少他很清楚自己并无领袖之才,战斗技巧与战术意识才是他更为看重的东西。   “我的规矩很简单,唐娜小姐,在进入旧镇之后,你的一切行动都要经过我的同意,包括喝水,都必须事先请示。并且你不能离开我身边超过五米,这个距离是我能在发现危险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的最远距离,一旦超过这个范围,对于你的安全我将不作任何担保。听明白了吗?”尤利尔一字一句声色俱厉地交代道,确保少女不会漏听一个字。   “喔,我听明白了。”唐娜皱着细细的眉毛,严肃地点点头。只是她终究忍不住插了句嘴:“还有,我的工作编号是战地记者一零七,你可以称呼我一零七。”   “……”这犹如小孩子一般任性的对话,让尤利尔霎时间体会到了乔安娜女士眼神中那深深的无奈。“好的,一零七小姐。”出于团队和谐及统一的考虑,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这个时候,湖畔边传来一阵骚动,在帐篷外集结的圣职者似乎准备出发了。尤利尔让众人再确认了一次自己的行囊,保证没有任何东西漏下。   “我就不送你们过去了,待会儿回报社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处理,”乔安娜女士走到唐娜面前,悉心地替她把鬓角一缕柔软的发丝撩过耳背,凝望着少女的眼中写满了温柔与不舍,“照顾好你自己唐娜,我等着你平安归来。”   “嗯。”少女抿着嘴唇,用力地点点头。   尤利尔没有闲心去猜疑两者的关系,赏金猎人只需要专注于任务,至于雇主的身份,无关紧要。他静待双方完成道别,然后提了提肩带:“走吧。”   少女冲乔安娜女士挥了挥手,在后者满含不舍的目光送别下,背上自己的牛皮背包,跟在尤利尔一行身后,朝着湖畔大步行去。   ……   他们抵达湖畔时,双子教会的圣职者小队已经在帐篷外集结完毕,一个领队模样的教会骑士正在带领众人宣誓。宣誓词无非教会的老一套,我将为信仰奉献一切云云,尤利尔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听他们倾表衷肠,他更乐意把关注点放在别的地方——譬如说队伍构成。   尤利尔注意到,教会这次派出的圣职者小队由十人构成,除了领头宣誓的教会骑士,队伍中还有另外四名教会骑士,他们统一穿着白色甲胄——由板甲和片甲组成,里面还有一层链甲和皮甲——胸前的板甲上纹着双子教会双手捧月的教徽,背上背着精钢打造的单手盾牌,造型为经典的鸢形盾牌,腰间挂着一把重剑,若不经历长期严苛的肢体锻炼,普通人绝对无法单手举起它。每个骑士肩上都披着一条斗篷,长及膝盖,颜色各异,教会骑士用白蓝红橙紫严格区分等级,这里的五名骑士除了领头宣誓的那人披着蓝色(16~30级)斗篷,剩下几人斗篷都是白色(1~15级)的。教会骑士着装特点非常单一且明了,以强调防御力的重型装甲为主,在抗劈砍与穿刺等物理攻击方面非常出色。唯一的缺点是行动受装备重量影响而略显迟缓,在面对灵活的怪物与无视重甲的法术类伤害时往往会力不从心。这时,行动更加灵活自如的教会猎人便能很好弥补教会骑士过于笨重的弱点。   在这支圣职者小队中,配备有三名教会猎人,穿戴着双子教会的白色修道袍,将面容隐藏在红白相间的兜帽下。三人武器也大相迥异,一人佩戴长剑,一人腰系锁链镰刀,至于剩下那个,尤利尔没有第一时间找到他的武器,而是通过他微微扭动手腕的动作才意识到,他的武器专长是双手袖剑,一种极其适合在狭窄地形内近身搏斗的短兵器。   假如说教会骑士是最强之盾,那么教会猎人毫无疑问便是队伍中的最强之矛,但两者都存在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在对抗没有实体的死灵幽魂时,缺乏有效打击手段。而对亡灵具备极强净化能力的圣牧师正是团队的最好补充。强力的净化咒语配上他们手中的圣铃手杖,不仅能有效驱散死灵幽魂,还能破解死灵生物形成的虚幻景象,同时歌唱圣诗也将让队伍的战斗力获得一定程度提升。两名圣牧师,在装束上与教会猎人近似,统一穿着白色修道袍,区别在于猎人的修道袍更加轻盈贴身,而他们的袍摆几乎触及地面。他们一只手握着圣铃手杖,通体木质结构,头端三段式弯折,顶端系着一枚经过圣水洗礼的银色圣铃。另一只手则抱着一块长方状石碑,石碑材料取自教堂石材,其作用等同于小型移动教堂,让他们的祷告得以上达神祇。事实上在尤利尔看来,石碑的象征意义要远大于其实际价值,至于上达神祇,很不幸,据他所知兹威霖格这对双胞胎一向对男性侍者没什么怜悯之心。   教会骑士、教会猎人、圣牧师,三者相辅相成,可助这支圣职者小队在旧镇的狩猎场中无往不利。但他们还少了一道保险锁。佣兵费奇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环视左右:“怪事,怎么没看见圣修女?”   众所周知,任何暴露在旷野中的生命都处在邪神的凝视之下,而血腥的杀戮会加速其堕落的过程。尽管教会圣职者享有旧神的庇护,忠诚的信仰让他们比自由狩猎者拥有更加坚强的意志,但抑制力有多强,反弹就会有多猛烈。圣职者在生理构造上与普通人类并无两样,他们与普通人的区别在于更擅长压制内心中的欲望和冲动,这是一个长期累积的过程,一旦负载过度,积蓄的负面情绪迎来集中爆发,后果是不堪想象的。历史上诸多臭名昭著的屠杀案例都是由叛教徒一手缔造,圣职者堕落的危害性可见一斑。   圣牧师可以用咒语净化亡灵,却无法扼制内心中不断膨胀的原罪。只有旧神借圣修女之口许下的恕罪辞,才足以洗涤罪孽的心灵,挽救堕入深渊的灵魂。   只要是由教会派遣的圣职者队伍,必定有圣修女随行,从无例外,但奇怪的是,尤利尔并没有在这支圣职者小队中发现圣修女的身影。   宣誓完毕,那名披着蓝色斗篷的教会骑士手里抱着头盔向这边走来。他用冷漠的眼神睥睨着红发少女身后那三名赏金猎人,有些戏谑地挑了下嘴角:“小姑娘,这就是你挑选的护卫?”尤其当他发现队伍中还有一名蒙泰利亚人,鼻孔中不禁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是啊。”唐娜点点头,一头俏丽的红色短发被夜风吹拂开,露出煮鸡蛋般白里透红的脸颊,“噢,差点忘记,我来介绍一下……”   “同行不同路,我看就不必了吧。”尤利尔懒洋洋地拒绝道。圣职者和自由狩猎者一向势同水火,与其假意合作最后闹出矛盾,不如一开始就划清界限,这样对双方都好。   “我和躲在盔甲下面的懦夫没什么共同语言。”费奇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附和道,逗得库恩咯咯发笑。   教会骑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唇角隐隐抽搐:“呵,有道理。要是待会儿在旧镇遇上了什么麻烦,希望你们不要缩在‘懦夫’身后不敢出来。”   一番唇齿交锋过后,局间形势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双方互不退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似乎一点即燃。   忽然,码头上传来一阵摇铃声,摆渡官在催促他们登船了。   教会骑士眯着眼睛,用剑般凌厉的目光在尤利尔身上扫过。他旋即收回视线,朝队伍中喊道:“叫帐篷里的人都出来,我们马上准备出发。”   一名白袍骑士转身跑进了帐篷里,里面响起催促的声音,不一会儿,几名随从扛着装运物资的木箱从里面走了出来。然后紧随着白袍骑士的步伐,一名身穿黑色修道服的圣修女缓缓步出帐篷。这名容貌清丽的圣修女的出现,令费奇发出一声更甚于见到乔安娜女士时的惊呼,而尤利尔此时内心所受的震撼丝毫不会比他小多少。   他料到教会的圣职者小队一定会配备一名圣修女,却没有料到这名圣修女竟然会是他最熟悉的一个人——   对方似乎在人群中察觉到了一道令人熟知的目光,她微微偏头,用那双美丽而冷漠的猩红色眼瞳看了过来。 第十六章 雾湖   那是一道凝若实质的目光,纤薄如锋,极具穿透力。那是旧神的恩赐。敛去身为人类的七情六欲,逐渐获得与神性的共鸣,让这双猩红的眼瞳成为了一面鉴照真实的镜子,任何虚伪之物在它的凝视下仿佛都无处遁形。   这道目光在过去的十六年间一直伴随在尤利尔身边,注视着他一步步成长至今,对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索菲娅。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以保守著称的双子教会竟然会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下启用一名刚刚晋升不到两年的黑袍圣修女。诚然,他承认索菲娅在神性修行方面确实天赋异禀,但将一个从未外出执行过狩猎任务的新晋圣修女派往巴姆之子的梦境实在称不上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培养新鲜血液、延续教会传统这种场面话糊弄糊弄无知的平民还行,对他这种经验老道的猎人来说不免有些自欺欺人的嫌疑。说到底教会本身也是一个利益团体,一切行动都必然遵循趋利避害的基准,每一个决定都是决策者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尤利尔不会轻易被表象所迷惑。但现阶段情报有限,他还看不出双子教会在打什么算盘。或许这个疑惑会在旧镇得到解答,他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尽量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谨防露出马脚。   怀着这样的思考,他面无表情地对注视着自己的索菲娅微微点头致礼。   在服用下发色易容药剂,又把眼睛遮挡起来后,尤利尔已经模样大变,很明显索菲娅没能认出他来。似乎没能从这名气质阴森的猎人身上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淡淡地点头回礼后,她抱着怀里的经书步入队列中。   “嘿,你认识那小美人儿?”费奇带着有些嫉妒的小眼神,走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收起你的歪心思来,佣兵。对方是圣修女,不是旅馆里随便任你把玩的女侍应。”尤利尔冷冷挥开他的手。   “我就问问而已,干嘛这么大火气?”佣兵一脸无辜地举起双手。然后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目光追随着那身黑色修道袍下柔若无骨的腰肢曲线,赞叹地咂咂嘴:“啧啧,瞧瞧这小腰小臀,要是能让我睡她一晚,就是死了我这辈子也值了。”   大多穷困潦倒的雇佣兵都喜欢在女人身上寻找自身价值,费奇显然也不例外。尤利尔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个污言秽语的人渣。“待会儿我们要从这片雾湖上穿过现实与混沌的边界,我不希望在抵达旧镇之前出什么意外,现在,都把抑制剂准备好。”他当着其他三人的面,率先从战术机关箱里取出一小支墨绿色的玻璃药瓶。这只是一支廉价的速效抑制剂,作为预服用药剂来说只能算马马虎虎,毕竟尤利尔翻遍了整个镜之城也只搞到了一瓶深海药剂。   好钢自然要用在刀刃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拿出深海药剂。   佣兵还在为刚才的事絮絮叨叨,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一支淡绿色的药瓶来。与尤利尔的液体药剂不同,那是一瓶粉末状药剂——魔鬼树树皮磨制而成的粉末。对血质浓度具有相当优秀的抑制作用,不过缺点也非常明显,一是药效短,二是副作用大。除了买不起炼金药的自由狩猎者,基本上不会有人使用这种劣质抑制剂。   尤利尔注意到蒙泰利亚人从背包里拿出来的东西,竟然是一片泡在玻璃瓶的培养液里的紫红色叶片。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用特殊培养液制成的月树叶片,一种温和而持久有效的抑制剂替代品,是凝聚了数百代蒙泰利亚人智慧的结晶。   “等等!”就在尤利尔准备下令让众人把抑制剂一口闷掉时,战地记者少女唐娜从背包里嘿咻掏出的那支金色药瓶引起了他的注意。“唐娜小姐,能把那瓶药剂给我看看吗?”   “喔,好啊。”唐娜把药瓶塞上,一本正经地递给他,“还有,请记得称呼我的工作编号,或者称呼我的职业也行。”   “这是……”尤利尔把瓶塞拔开,凑到瓶口细细一嗅,顿时脸色大变,“这是……灰鲸药剂?”   听到他的话,停留在帐篷外的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手中那瓶金色药剂。   “灰鲸药剂?”费奇忍不住好奇地凑过来闻了一下,很快得出了与前者一致的结论:“居然是真货!老天爷,我得多闻几下,沾沾财运。”   “这瓶炼金药有什么问题吗?”旁观者的反应一个比一个大,当事人唐娜却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同样表示不解的还有库恩。   尤利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因为这支药剂的珍贵不是用言语可以形容的。犹记得上一次见到灰鲸药剂,是第三次月食过后,他在白狮鹫首都赫莱茵的一场由炼金术师协会举办的展览上有幸见到了一支第三版配方的灰鲸药剂,在演示技术成果的时候,炼金术师把药剂滴在一只堕落变异的老鼠口中,不出一刻钟,变异的痕迹就从老鼠的体表迅速褪去。尽管那只老鼠最后因为变异的后遗症,没能活过第二天,但第三版灰鲸药剂在抑制血质浓度方面的卓越成效让整个炼金学术界都沸腾了,炼金大师们相信第四版灰鲸药剂的出现将彻底终结邪神对人类世界的恐惧统治。   而在第二次月食尚未来临的当下,灰鲸药剂正在经历第二版配方的艰苦研发,每一滴药剂都被炼金术师们视若珍宝,所有成品都只在学术界上层流通,就算攥着大把金子也没法从市面上买到哪怕一滴,位高权重如国王,也只能隔着玻璃瓶欣赏一下颜色。不要说他们,就连双子教会那些圣职者在听到灰鲸药剂时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可见这支药剂有多珍贵。   相比之下,尤利尔手里握着的那支60%浓度的深海药剂简直和垃圾没什么两样。   “唐娜……记者小姐,你能告诉我这支药剂你是从哪得到的吗?”这支灰鲸药剂的出现,让他对少女的身份开始警惕起来。联想到乔安娜女士对她的态度,他下意识想到了一个可能——奥格威王族?   不,不对。她的发色与瞳色让尤利尔很快否定了这个结论。   那么,难道是比奥格威王族更高贵的存在吗……   “不,没关系,就当我没问过好了。”就在唐娜准备回答他的问题时,尤利尔却举手制止了她。他原本寄希望于把灰鲸药剂当饵料抛出去,看看圣职者们会有什么反应。但从圣职者们讳莫如深的表情来看,他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另一方面,他好歹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光是调查旧镇的事就够他折腾了,实在没必要再牵扯进别的麻烦里。只要能把少女从旧镇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她是奥格威王族或是别的什么人,都不重要。   少女好奇地眨了眨眼,然后看着尤利尔径自把那瓶灰鲸药剂塞进了她的背包里,又从战术机关箱里拿出了另外一瓶墨绿色的药剂。   “预服药剂有这种程度就足够了,再好也是浪费了。”催促少女把抑制剂喝下,随后尤利尔自己也服下抑制剂,一股冰冷的感觉在胸腔自小腹之间迅速扩散,渗入脏器的每一个角落。抑制剂开始发挥药效了。   费奇还在对那支灰鲸药剂喋喋不休。不过他的眼力劲儿可不差,既然尤利尔都没有追问下去,他自然也不可能当这只出头鸟。   等队员们都服下抑制剂——蒙泰利亚人把叶子放在嘴里一顿嚼,吞下去后作出一个吐舌头的痛苦表情——他带领着自己的四人小队,紧随圣职者们来到湖畔的码头上。说是码头,其实只是一截简陋的木桥,一直延伸到船只不至于搁浅的水面上。   两只船上分别搭载了四只装运物资的木箱,吃水线瞬间往上抬高了几厘米。小船纵长大约三米多,足以容纳八人,并坐四排。而此行不算两名摆渡官,一共有十五人。   尤利尔一行四人理所当然被分到了一艘船上。同乘的还有两名教会骑士,其中一人是与他们发生过言语争执的圣职者小队领袖——蓝斗篷骑士,汉斯·格雷克、一名中年圣牧师,以及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一个人……   索菲娅。   所幸的是,两人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在抵达旧镇之前他们不必有任何形式上的交流,这多少让尤利尔松了一口气。   没有多余的交谈,众人相继登上小船后,摆渡官摇响了出发的铃声,伴随着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从湖面上吹来,空灵的回响从前方那片浓郁的白雾中传回,然后渐渐消散。船桨在水中搅动的声音在船尾响起,一下,一下,缓慢的,让人心悸。船头破开沉寂的水面,在血脂提灯的映照下,把一叠叠深红色涟漪推向更深的水域。随着小船不断向湖心推进,湖畔风光在视野边缘越退越远,最终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静而幽邃的广阔湖面。陆地所带来的安全感正在逐渐消失,在沉寂的湖面下潜藏着一股人类与生俱来对于深水领域的巨大恐惧,让众人的视线以极为不自然的方式集中在正前方。   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甚至连话痨佣兵也紧抿着双唇,死死盯住前方那片浓郁的白雾。除了清灵的水声,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一场安宁的梦境。尤利尔看着船头缓缓没入一片白雾之中,血脂提灯的光亮在雾霭中发散成一片朦胧的光景。   白雾慢慢将船身吞没,直到他连离自己最近的蒙泰利亚人也看不清。   在广阔的湖面上,传来一声婴儿的哭泣。   ————————————   PS:今天感冒,写得有点吃力,还好更出来了。四月一日,大家愚人节快乐。顺便新的一月求下票,这些数据对新书来说蛮重要的,多谢各位的支持。 第十七章 幻境   “那是什么声音?”尤利尔透过浓雾,看见身旁的蒙泰利亚人缩紧了肩膀,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声音抖得厉害。   “那是巴姆之子的梦呓,蒙泰利亚人,咯咯咯咯……”摆渡官沙哑的笑声从船尾传来。船桨在水里搅动的声音骤然停歇下来,但船头仍有细微破开水流的声音响起,证明船只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在朝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自行漂流。“每个白月季的最后几天,巴姆之子都会从熟睡中半苏醒过来,混沌将会入侵现实,打开一条双行通道,只有这时我们才能潜入祂的梦境。不过这个过程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嘘——千万别让祂看见我们,否则暴怒的梦境之主将会吞噬一切。”   摆渡官的笑声令船上的每个人都不寒而栗,除了还有闲心摆弄望远镜的记者小姐,他们都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襁褓中的幼神。巴姆是混沌开化后的第一代旧神,其力量远远不是兹威霖格这对双胞胎可以比拟的,因此哪怕只是祂尚处襁褓中的孩子,对人类的威胁也丝毫不亚于四十七邪神中的任何一个。除非祂继承了巴姆对世间万物的怜悯之心,否则在赫莱茵异端审判庭中,又将树立起一尊新的邪神雕像。   哪怕是最忠诚的圣职者,也无法在邪神的凝视下坚守住内心的信仰,于是他们开始祷告,向兹威霖格寻求庇护。   费奇看着坐在他前头的那名圣牧师把石碑抱在怀里,低头默默祈祷,忍不住回过头来对尤利尔说:“他们最好有一个成熟可靠的计划,我可不想跟着他们在幼神的梦境里瞎转。”   “他们知道原住民的避难所在哪。双子教会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一直派遣圣职者小队给他们运送生活物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倒不如说圣职者的行径路线太过保守,反而不利于他的调查。他能够在这趟梦境之旅中找到多少关于灾害爆发的线索,这才是尤利尔真正在意的事。   “但愿如此。”费奇似乎从他紧拧眉头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并未直接点破,反而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船只在白雾中,被水流推动着向前行进,尤利尔时不时会确认右手边那片橘红色的灯光是否还在,这两艘小船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彼此在跨越混沌边境时的参照物。要知道一旦在这里迷失了方向,他们就将被困在现实与混沌的夹缝间,直到下一次现实与混沌的交汇才有可能逃脱时间之流的桎梏。这还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所以不论如何,此行都不容有失。   白雾中渗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凝重,屏息凝视,期待着下一刻旧镇的码头就会出现在眼前。   就在这样的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在蒙泰利亚人一声惊疑中,所有人都看见从前方那团白雾中隐约浮现出来的建筑轮廓。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到地方了吗?”库恩双手合十,激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不对,那不是旧镇的码头。”拥有乌鸦之眼的尤利尔,先于其他人窥见了那道崎岖轮廓的真实面貌。   随着船只向前漂移,那道轮廓在视野中不断靠近、放大,直至在白雾中显现出来——那是一堵几近坍塌的毛石墙。就像被野兽啃过似的,石墙上到处都是坍陷的痕迹,杂草从石缝间生长出来,一片萧索的景象。   “天呐,快让船停下来,我们要撞上了!”库恩吓得捂住双眼,身体下意识向后倾倒,所幸尤利尔在背后扶了他一把,才没有让他后脑勺磕在船尾上。“睁开眼睛吧,库恩,没什么好怕的。”   预料之中的撞击并没有发生,小船仍然在湖面上平稳地向前行进。听到尤利尔的声音,库恩战战兢兢地张开手掌,从指缝间向外瞄了一眼,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连同这艘小船,竟然直接从墙体中穿了过去,两者交错而过的刹那,那堵高墙就像水中的涟漪一样摇曳起来,直到小船完全穿过墙体,墙面上的波纹才渐渐敛平。   见此情形,记者小姐不禁发出一声惊叹,随即从背包里拿出纸笔,用文字记录下刚才那一幕神奇的景象。   “那是……幻境?”库恩看得呆住了。   “这个问题你应当去问咱们的骑士大人,他们可比咱们有经验多了。”见多识广的佣兵还算镇定,至少还不忘戏谑教会骑士一通。   不知是答不上来还是不想回答,蓝斗篷骑士只是板着面孔,不置一词。但尤利尔从他身旁另一名白斗篷骑士惨白的面孔中得到了问题的答案——他们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对于这种现象,尤利尔倒是知道有一个词,叫作视觉暂留。但在这里,影响视觉感官的因素并非光信号。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恐怕是巴姆之子的梦境正在向旧镇以外的地方延伸而造成的现象,他甚至有理由推断,刚刚遇见的那堵毛石墙有很大可能在旧镇中可以找到原型。   这绝非是什么好现象,梦境的延伸,意味着混沌在扩散。   巴姆之子正在接近苏醒。   念及于此,尤利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加让他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在穿过那堵毛石墙后,从白雾中接二连三浮现出更多光怪陆离的虚像来,鳞次栉比的房舍、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高高耸立的钟塔,甚至于在街道上还出现了行人。市集上到处是形色匆匆的行人,小孩们嬉闹着在巷道间穿过,一辆马车在街道上驰骋,几乎是与船上众人擦肩而过,尤利尔甚至能感觉到马车卷起的风在脸畔掠过。但不论眼前的行人、马车与城镇,都是另一个维度层面上某种意识的呈现、投影,那个世界遵循着与尤利尔他们所熟知的现世截然不同的一套运营法则,两个世界就像两条平行线,不存在任何形式上的交集,然而……   这一切太过真实!   尽管他明白这只是幻境,但眼前所见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逼真,真实到让他不禁怀疑起究竟何为现实,何为虚幻。而一旦意志力开始动摇,仿佛有一股毒素侵入体内,令五官知觉麻痹失灵,嘶哑的笑声源源不断从摆渡官那干枯的喉咙中传出来,在广阔的湖面上与那若隐若现的婴儿哭声交相呼应,犹如一曲安魂乐,让人在这场迷离似幻的梦境中不自觉地慢慢沉沦、堕落……   但是。   尤利尔用牙狠狠咬破下唇,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迅速回灌入鼻腔中,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感,他把自己成功拉回到现实中。   他猛地回过头,发现船尾的摆渡官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下船桨横放在船尾上。身旁的蒙泰利亚人双目涣散,嘴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呢喃声,见状不妙,尤利尔赶紧取出那瓶压箱底的深海药剂,想也不想,直接拔开瓶塞灌进他嘴里。   强效抑制剂迅速发挥出卓越的药效,蒙泰利亚人的瞳孔重新找回了焦距,他惊慌失措地在身上摸来摸去,好似在确认身上没有少了什么东西。然后,他看见了手里攥着深海药剂的尤利尔,恍然醒悟:“我的老天,我差点就回不来了,谢谢你霍尔格,我……”   “感谢的话留到上岸再说,库恩,帮我个忙,去把其他人叫醒!”尤利尔在船上飞快扫过一眼,发现连同索菲娅在内的圣职者竟无一幸免,都不同程度地丧失了神智,表情呆滞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唯一保持清醒的人,竟然是那个叫唐娜·斯梅尔的小姑娘。不过他现在没空去计较她为何能保持清醒,把深海药剂塞到蒙泰利亚人手中,大喊:“动作快!”   “噢好!”库恩挣扎着爬起身,拿着药剂去唤醒其他人,尤利尔则转过身,一个跨步跳到船尾上,把船桨捡起来握在手中。此时此刻,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需要解答,但他明白现在不是问为什么的时候,如果不能及时抵达旧镇码头,这一船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要葬身在这片白雾中,然后慢慢腐烂,化为滋养幼神梦境的新鲜养料。   他卯足全力划动船桨,船桨仿佛深陷泥泞而非在湖水中搅动,每一次划桨他几乎都要倾尽全力,但好歹船只没有停滞不前。至于随行的另一艘船,或许早已在白雾中迷失了方向,尤利尔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见它的踪影。   船只在白雾里的城镇幻境中前行,他们经过一座破败的教堂,教堂上方的钟塔上响起阵阵遥远的钟声。蒙泰利亚人在用深海药剂接连唤醒了同船的几名圣职者和佣兵费奇后,当他准备把药瓶里残存的几滴药剂倒进那名一脸失魂落魄的中年圣牧师的口中时,后者却在钟声的呼唤下自行苏醒过来。   “真主……真主在呼唤……”他魂不守舍地喃喃着,缓缓转过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座教堂,眼中忽然涌现出一股狂热的火焰。   随后只见他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对着白雾中那座旧教堂虔诚地唱诵起圣歌,那沉抑而神圣的歌声在一片死寂的湖面上传播开去。   “快阻止他!”   始终保持着精神高度集中的尤利尔,依然是最快作出反应的人,他朝着蒙泰利亚人大吼,但是这一次,为时已晚。   在歌声响起的瞬间,那些行走在城镇幻境中的行人纷纷驻足,动作一致地扭过头来,眼角龇裂,把渗出脓血的目光投向歌声的源头,那个圣牧师。一个双目流血的小男孩缓缓举起手,面无表情地指着圣牧师,然后所有人都举起手来指着他,仿佛在向梦境的主人揭发这群卑鄙的小偷、入侵者。   弥漫在湖面上的白雾顷刻散尽,一轮血红的满月出现在天空中,犹如一只血淋淋的巨大眼球悬挂在众人头顶。   但尤利尔很快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血月,而是另外一种……活着的东西,伴随闷雷般低沉的心跳声而骤胀剧缩,酷似一颗鲜活的心脏——那是一个孕育新生的子宫,而在猩红的薄膜内,蜷缩着一个丑陋的、畸形的胚胎,状似一只被水充满的皮囊。在其灰蓝色皮肤表面,覆盖着数以万计的复眼,在仿佛触手可及的低空中俯瞰着湖面上那只孤零零的小船。   巴姆之子发现他们了。 第十八章 旧镇   “库恩,快让那白痴闭嘴,他会把我们全都给害死!”尤利尔几乎想要扔掉船桨冲过去狠狠给那喜欢对着幼神一展歌喉的混账圣牧师来上一拳,但是从船尾后方的水面下冒出的一大串气泡立即打消了他这个念头,竭力摇动着船桨,推着小船艰难向前行进。   “先生请停下来,不要再唱下去了!”看着蒙泰利亚人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刚刚服用下深海药剂缓过劲来的佣兵费奇直接站了起来,一把推开库恩,接着一记勾拳重重砸在圣牧师的面框上,鼻梁骨应声碎裂,后者的歌声戛然而止,一头栽倒下去。“这个时候就应该这么办,小矮子!”佣兵扭过头对蒙泰利亚人扬了扬拳头。   库恩头一次对这个满口不逊的佣兵产生了好感,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   然而这势大力沉的一拳虽然遏制住歌声,却无法挽回一个被深渊凝视的灵魂。圣牧师捂着鲜血汨汨的鼻子痛苦地跪倒在地上,从鼻孔中淌出的血是黏稠发黑的,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时,黑色的血在船板上发出滋滋的声音,直冒青烟,青烟散去时,黑色的血泊化作无数条小指粗细的肥硕蠕虫。数以千百计蠕虫飞快钻入圣牧师的袍摆下,咬开皮肤表层钻进肉里。圣牧师惊叫着来回打滚,不停用手抓扯胸襟,想要把那些在皮肤下快速游动的蠕虫抓出来。他扯开胸襟,用指甲在胸膛上挠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抓痕,但蠕虫已经开始向他的颅骨进发。只见脖子上爆出一股股小指粗的痕迹,密密麻麻,把原本双手可握的脖子足足撑大了数倍。它们在圣牧师的头颅内啃噬着一切可以啃噬的东西,咬穿他的脸,钻透他的颅骨,七窍齐流出漆黑的血浆——圣牧师浑身剧烈痉挛,双眼翻白,虫子吃光了他的脑髓,继而在眼球上钻出千百个小孔,无数细小且毛茸茸的触手从眼球里面探了出来。他的头皮下面肿起一颗颗肉瘤,肉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炸裂,那是虫子的卵巢,每一次炸裂都孵化出更多的蠕虫。   一个活生生的圣职者瞬间变成了孵化虫群的人肉温床,这副诡异而恐怖的画面,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唯有索菲娅还记得自己的使命。她是双子教会的圣修女,她有责任也有义务拯救每一名教会圣职者的性命,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必须要争取。就在两名教会骑士也束手无策之际,她强压着心头的恐惧,不顾那颗不断炸裂的头颅和黑色蠕虫的威胁,把手按在圣牧师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的胸膛上,闭目为他祷告,企盼能挽回这条无辜的生命。   突然,被虫群吃成一副空壳的圣牧师睁开那双长满触须的肉瘤状眼球,猛地坐起身朝索菲娅扑过来。   “索菲娅,小心!”离她最近的蓝斗篷骑士还没来得及把剑抽出鞘来,一支匕首从船尾嗖地飞过来,准确命中圣牧师的太阳穴,强劲的冲力带着他的身躯向右一倾,落入水中。但他一只手还死死抓住船舷不肯松开,挣扎着从水面下探出头来——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类的头颅了,而是虫群的卵巢——尤利尔反手拍了一下战术机关箱的活动机关,暗阁里的哥特长刀应声探出,他左手反握住刀柄,从船尾两步跨到索菲娅面前,左手握柄、右手掌心顶住柄底,把刀身送入了虫巢正中心,同时也是圣牧师的眉心。   一声凄厉的惨叫,圣牧师膨胀的头颅随即枯萎、干瘪下去,皮肤融化从骨骼上脱落,与身体里寄宿的大量黑虫一并向湖底沉去。而刀身上也沾满了那种黑色的血浆,散发着一股醉人的芳香,经验丰富的尤利尔知道这是幼神留下的烙印,只要沿着烙印的痕迹寻找,祂就不会跟丢自己的目标。于是他没有任何犹豫,把刀投入了湖中,然后回过头来睥睨着一脸惊魂未定的索菲娅:“我浪费一整瓶深海药剂把你们从深渊里拉出来,不是让你们赶着去送死的——现在,你又多欠我一支精钢匕首和一把哥特长刀。我这人不喜欢赊账,所以在债务偿清之前你最好顾全自己的小命。”为了避免嫌疑,他特地把嗓音压得很低,然后又拿出一瓶普通抑制剂,扔在索菲娅怀里,“这是附送的。要是再有下一次,你最好祈祷你的骑士朋友出剑再快一些。”   索菲娅的举动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了防止她再干出这样不要命的蠢事来,尤利尔不得不对她作出警告。以符合一名自私自利、卑鄙恶劣的自由猎人的口吻。只要能让她在拯救他人之前学会先保护自己,他不介意自己的言辞是否会招致索菲娅的敌意——事实上,在亲眼见证一位同僚的生命葬送在他手里后,索菲娅就对这个来历不明的自由猎人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不过出身贵族的良好修养让她不会以怒瞪、咆哮等有失仪态的方式来演绎自己的情绪,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把药瓶放在一旁,然后朝着圣牧师殉难的方向跪下,诚心替他哀悼。   蓝斗篷骑士汉斯·格雷克拿起那瓶抑制剂,塞回尤利尔手中,唇角挂着一抹不知是戏谑还是愤怒成分更多的冷笑:“干得漂亮,年轻的猎人。”   “你是指刚才刺穿头颅那一剑,还是我用深海药剂挽救了你的小命?”尤利尔回过头。骑士感觉到在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下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不禁让他愣了一下。尤利尔把药瓶收入怀中,瞥着他那一脸蠢样,回以一个冷笑:“如果想对我表达感谢的话,就去船尾划桨吧,至少让你这身力气派上点用处。”   骑士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拳头握紧,另一名白斗篷骑士把手搭在了剑柄上,随时准备开战。当然,尤利尔这边也不是吃素的,佣兵的出剑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对方还来不及反应,剑锋已经架在了白斗篷骑士的脖子上:“放轻松小伙子,别忘了自己来这儿是做什么的。”费奇声色俱厉地警告道。   “快看,它又动了!”一直在自顾自地写笔记的记者小姐突然指向天空。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天空中那个灰蓝色的畸形胚胎在子宫里蠕动着,紧接着,婴儿的哭泣声又在寂静的湖面上回荡起来。   骑士盯着尤利尔看了一会儿,紧绷的肩膀忽然松懈下来:“弗雷德,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把剑放下。”   白斗篷骑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搭在剑柄上的手放了下来。佣兵见状懒洋洋地笑了笑,同样也把自己的剑收回鞘中,一屁股坐了回去,最后在蓝斗篷骑士往船尾走时,还不忘打趣说:“如果不认方向的话就往北划,准错不了。”   “多谢提醒。”骑士撇了撇嘴角。   教会骑士不愧力量惊人,小船行进的速度明显比刚才快了不少,尤利尔估计他们要不了太久应该就会抵达旧镇的码头——除非巴姆之子再度陷入熟睡,让现实进入混沌的入口再次关闭。不过这只幼神已经发现了他们这群入侵者的存在,在彻底排除入侵者的威胁之前,祂绝不会贸然陷入熟睡。   因为即便是神,也同样畏惧着死亡。   所以尽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再遭遇任何危险,但没有人敢松懈下来,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危险不在这片湖上,而在幼神梦境的起源之地——旧镇。   “或许我们应该调头……”蒙泰利亚人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咕哝着。   教会骑士严词拒绝了他的提议:“我们不能调头,另一艘船或许已经抵达旧镇的码头了,不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先去那里汇合。”   “也许全都翘辫子了也说不定。”费奇哼笑道。   意外的是,这次没有人反驳他的话。三名圣职者只是一味的沉默,表情沉重。至于记者小姐和尤利尔,两人各怀目的,自然也不可能回应可怜的蒙泰利亚人的期许。   在抵达旧镇之前,船上的人彼此分享着这份难能可贵的短暂的安宁。佣兵向蒙泰利亚人骄傲讲解起自己的剑术,后者只能既羡慕又嫉妒地盯着那把竖起来差不多快自己肩膀高的长剑;白斗篷骑士宽慰着索菲娅,说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圣修女只是抱着经书,神色清冷地凝望着天空那轮“血月”,不知在想着什么;记者小姐依然孜孜不倦地记录着沿途的奇异风光:白雾、白雾,以及更多的白雾。   而尤利尔同样享受着独属于自己的这份安宁。他独自坐在船舷边,任由冰冷的湖风掠过脸畔,他紧紧盯着自己的手心,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五指下意识地向内一握。那声音就像一面薄如蝉翼的玻璃裂开,一团淡绿色的光芒被他捏碎,没入他的掌心之中。   就在刚才,击毙一名堕落的圣牧师给他带来了360点xp的收益,使其堕落猎人的职业等级来到了3级,而同时他也获得了第一个武器专长点。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是打算把这个专长点用在投掷类暗器上的,但由于情势所迫,为了获得更直观的战斗力提升,他不得不把这个专长点用在双手武器上。在赌上性命的狩猎场合,他始终坚信多一把武器,就多一分胜算。   更何况,这是一场与新生幼神间的博弈,这个史无前例的强大对手值得他全力以赴。   “我们到了。”骑士的声音从船尾传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正前方。   船头冲破一片苍白的雾霭,一座鬼气森森的古老城镇出现在湖泊的尽头。 第十九章 变故   船只靠岸后,船上七人相继上岸,教会骑士汉斯则留在后面把船用麻绳拴在船墩上。在尤利尔的建议下,他们没有先急于搬运物资箱,而是把码头周围扫荡了一遍。他和费奇一队,把码头仓库周围清扫了一番,这座死城并没有给他们什么意外的惊喜,到处都是一片萧索荒芜的景象,但是出于以防万一的心理,尤利尔坚持把那些停靠在路边的废弃马车全都检察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后,他们才返回码头上与其他人汇合。   两名教会骑士也从另一边巡视回来,从他们的表情来看,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几头变异的猎犬。”骑士汉斯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头拭去手套上的脓血。几头变异的猎犬还无法对装备重型盔甲的教会骑士造成多大的威胁。事情的重点也不在于此。   这些堕落的生物在血月季会倾巢而出,把整个旧镇变成杀戮的屠宰场,但在白月季,它们理应处于沉眠状态,蛰伏在阴影中等待血月的降临、邪神的恩赐,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教会方面才会放心把运送物资的任务交给一个仅仅十人规模的圣职者小队。   但是现在,事态显然正在朝着不受他们控制的方向发展。   “巴姆之子已经发现了我们,祂必然不会坐视入侵者在祂的梦境里为所欲为。”无关乎阵营问题,不论邪神抑或旧神都不会允许下等生物接近祂们的存在,哪怕只是窥视一眼祂们的面貌,也要付出失去心智的惨痛代价。老实说,尤利尔一度还有些担心,毕竟他已经在游戏中亲眼见证过这个世界里大多数统治级神祇的真实面貌,包括孪生双子之神兹威霖格,好在祂们似乎并没有发现他这个作弊者的存在,否则刚才那个被巴姆之子变成虫巢的圣牧师就是他今后的下场。   不过这也间接证明了一点,现在悬挂在他们头顶上的酷似血月的巨型胚胎,并非巴姆之子的本体。尤利尔推测那极有可能是幼神在睡梦中监视梦境的一种手段。他抬头看去,那个蜷缩在半透明的猩红子宫中的畸形胚胎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自己的复眼,陷入新一轮的沉睡中,月光稍见明朗。   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尤利尔心想,看来尚处于胚胎状态的巴姆之子并非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梦境,也许是遵循着某种规律。   基于这种思考,他背过身去,避开索菲娅的视线把怀表拿出来,暗自记下了现在的时刻。   “祂一定是生气了,”蒙泰利亚人缩紧肩膀,抱着胳膊浑身打颤。“趁着我们还没有彻底惹恼祂之前,我们应该立刻……”   “我们现在应该先把物资搬到据点,等另一艘船靠岸我们就立刻向城镇中心进发。”骑士汉斯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在场之人除了库恩自己和拿钱办事的佣兵外,每个人来到旧镇都有自己的目的,蒙泰利亚人的提议最后只换来费奇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极富探险精神的记者小姐举双手赞同骑士的建议,另一名白斗篷骑士弗雷德也积极作出响应,索菲娅则一个人远远地站在码头上,低着头双手合十,寄希望于自己的祷告能够让逝去的灵魂安息。尤利尔虽然在深入城区一议上与对方不谋而合,但他没有马上表态,而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这位高大的蓝斗篷骑士。尽管满口的仁义与救赎,但教会的救济从来就不是无偿的。在过去的数百年间,不论楠木教会或是现在的双子教会都在履行同样的义务,也可以说是交易原则,他们用堪堪只够维系基本生存的生活物资,换来原住民反馈回来的关于幼神的情报,可谓一本万利的划算买卖,比起那些在穷人身上榨血的奸商,教会的立场也不见得有多磊落。   “我只有一个问题,”尤利尔说,“如果另一艘船迟迟没有抵达,难道我们要一直等下去?”   骑士愣了一下。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毕竟谁也不敢担保接下来的路程会一帆风顺。一旦他们在旧镇遇到了棘手的情况,无法及时脱身,从而错过了返回现世的时机,那他们就不得不在异兽遍地走的旧镇里迎接下一个血月季的到来。   换言之,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们等到明早,如果他们还是没有跟上来的话,我们就直接向城区进发。”骑士斟酌许久,终于艰难地作出抉择。   尤利尔摇摇头。事已至此,恐怕对方心里也很明白,另一艘船或许永远都不会再靠岸,只是基于圣职者的立场和尊严,他不甘心就此放弃。不过尤利尔并非圣职者,他只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一个叛教徒,他不介意来当这个坏人:“三个小时,这是我的底线。就算多等一个晚上,死人也不会活过来不是吗?”他毫不掩饰讽刺之意地耸耸肩。   “你胆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一定会以兹威霖格的名义给予你制裁。我发誓。”骑士怒目圆瞪,把手搭在剑柄上,作势就要拔剑。   “好好珍惜你还能把信仰当借口的日子吧,骑士大人,”尤利尔笑了笑,“但愿杀戮之夜不会叫你迷失自己的心智。说实话,我倒是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我是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卑鄙的家伙。”骑士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让手离开了剑柄。   圣职者与自由狩猎者间的隔阂是天然存在的,信仰和理念的冲突决定了两者永远不会成为一路人。   独自伫立在码头上的圣修女似乎结束了祷告,她回过头,看向那名与教会骑士发生争执的自由猎人,眼神中带着一股强烈的厌恶之意。“……”低声念出一个圣修女绝不会轻易说出词,她轻轻咬住牙关。   ……   教会的据点就设立在距码头几百米开外的一座旧教堂内,为了提高办事效率,尤利尔和费奇在搬运物资箱时姑且还是搭了把手,意料之中的,他们连一声敷衍的道谢也没有得到。   这间教堂的建筑造型与尤利尔在神学院所见的安息教堂十分相似,典型的哥特式教堂,尖形拱顶,通体石砌,岁月的侵蚀和外力的破坏,在墙面上留下一个个狰狞的大窟窿,枯黄的杂草从石缝间顽强地生长出来。教堂外的庭院里一片荒芜而狼藉的景象,巨大的雕像从石座上分离,坍倒在地上,遍地的苍白骸骨与锈蚀的武器、盔甲,无不向来者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捍卫信仰的恶战。   包括索菲娅在内,圣职者们在踏足这间教堂时,不约而同都低下了头,以示尊敬与缅怀之意。尤利尔一行则洒脱许多,只有记者小姐有样学样地作了两句祷告,只是下一刻她就被脚下那只变异的猎犬头骨吸引了注意力,而尤利尔及时制止了她想要偷偷收藏一块圣职者盆骨的打算。   “等等!”在教会骑士吱嘎一声推开腐朽的大门,行将踏入教堂大厅时,尤利尔从战术机关箱里抽出一柄拉玛特刺刃挡住他的去路,然后率先步入门内。   忽然,一道黑影从横梁上落下,但乌鸦之眼已经让尤利尔提前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双手握柄向上一挥,伴随骨头散架的声音,一具腐烂的焦尸被劈成了两截,落在地上顿时化作一团黑烟散去。   果然还是来了,防沉迷抱头杀。尤利尔盯着地上那团逐渐散去的黑烟,带着些许无奈的苦笑,把刀收回到战术箱里。   “你……你是怎么知道横梁上有埋伏的?”骑士一脸心有余悸地望着尤利尔,对他所表现出来的敏锐嗅觉感到很是震惊。   “因为我从不单纯依靠眼睛来判断危险。”其实尤利尔很想告诉他这压根儿和感官的敏锐程度没多大关系,他纯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知道在成长为一名老练的猎人之前,他也曾在房门背后、角落还有宝箱这些东西上面吃尽了苦头,现在的熟练完全是在无数次失败的经历中硬生生锻炼出来的。   生存,永远是一个大于猎杀的课题。失败并不可耻,相反,只有那些经历过惨痛失败的狩猎者,才会懂得如何行之有效地规避危险。只有幸存者,才能成为胜利者。在这一点上,胜利女神从不偏心。   一行人进入了教堂大厅,按照惯例,他们把教堂里里外外都扫荡了一遍。尤利尔又在仓库里干掉了两具最低级的骷髅架子,加上先前那个防沉迷抱头哥,他一共在教堂里挣到了38点xp,不过这点经验还不够塞牙缝的。好在相比于提升等级带来的微薄收益,这个世界更强调战斗技巧和战术意识,而后两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狩猎者的猎杀经验,所以尤利尔并不介意多几具骷髅架子来找他麻烦,这样他就能通过实战来更快找回猎杀手感。不过前提是,他必须时刻把握住一个度,一旦沉迷于血腥猎杀,那么他也就离堕落不远了。至少区区几瓶普通级的抑制剂还挽回不了一条被深渊凝视的灵魂,学会克制,是每一名狩猎者的必修课。   完成负责区域的清理工作后,尤利尔返回教堂大厅,蒙泰利亚人正小心翼翼地往血脂提灯里添加血脂燃料,记者小姐则在检查自己的三眼手铳,这种依靠血晶石碎屑作引燃物的热兵器在实战效果上谈不上多差,但绝没有一把锋利的长剑来得实在,所以没过一会儿她就跑来向尤利尔请教剑术方面的问题。和那些居高自傲、好为人师的年轻猎人相比,尤利尔不喜欢把自己赖以保命的技巧当作在异性面前炫耀的资本,于是他把少女打发给了佣兵,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闭目养神。长椅的另一端坐着索菲娅,她不知道这名猎人是有心还是无意,特地选择了同一张长椅落座,她用余光淡淡瞥了眼对方,然后不着痕迹地站起身,去了别的长椅坐下,似乎在有意无意地与之划清界限。   蓝斗篷骑士汉斯巡视完毕也回到了大厅里,他环视一周,问道:“弗雷德还没回来吗?”   索菲娅对他摇摇头。   话音刚落,白斗篷骑士就从后院火急火燎地奔入大厅,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汉斯,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你应该来看看!”他喊道。   “我也去。”尤利尔随即站了起来,费奇本想加入他们,但尤利尔让他和其他人待在大厅里,然后自己跟着两名教会骑士去了后院。   在弗雷德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一间类似于储物间的小屋内,大半屋顶已经坍塌,月光得以照亮这里狭窄的内部格局。与之前所见到的场景别无二致,这间小屋看起来已经废置多年,地板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断成两截的木架倒在地上,间或还有几张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椅子,又脏又乱,因此屋内唯一一张规整静置的矮脚桌就显得格外的引人瞩目。   汉斯一眼就看见了桌子上那盏血脂提灯,他走近一摸,发现玻璃灯壁上竟然还留有余温,这说明有人曾在这间屋子里待过,而且刚刚离开不久。而从血脂提灯的造型以及新旧程度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克里斯滕他们已经来过这里了?”   “应该是的,”弗雷德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汉斯你看这个……”他又指了指留在桌面上的那张羊皮卷,汉斯把它摊开,一张详尽的旧镇地图在他眼前展开来。   “这是这么回事……”汉斯睁大眼睛,乌黑的瞳孔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新生的幼神对所有供奉旧神的教会而言都是一个莫大的威胁,旧镇地图一直都是双子教会的最高级别机密,除了教会高层,只有他们这些带着任务来到旧镇的圣职者小队才有资格接触,很难想象对方竟然将教会的最高机密随意弃置在此,这不合乎情理,除非……   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不妙的念头。   “他们似乎碰到了麻烦。”尤利尔替他道出了心声。   汉斯连忙把羊皮纸卷起来收入怀中,谨慎地回过头来,只见这名自由猎人似乎对地图本身并没有多大兴趣,他把更多的关注放在了门口那一串凌乱的脚印上:“他们走得很匆忙。情况并不复杂,因为除了逃走他们别无选择。”尤利尔用食指在地板上揩拭一下,放在鼻尖细细一嗅。   嗯,血腥的气味。   两名骑士互相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他们还来不及整理头绪,就在这时,夜空中一声尖锐的枪鸣传入耳来。   尤利尔霍然起身,望向枪声传来的地方。   是教堂的方向。   ————————————   PS:这几天白天有事,更新得比较晚,请见谅。 第二十章 活尸   “是像这样吗?”唐娜从镂刻有黄金巨蟒花纹的剑鞘中刷的拔出长剑来,德米雷斯精钢锻造的剑身在空中挥过时发出仿佛把风切割开的声音。   佣兵瞧着记者小姐极度缺乏协调感的姿态,以及不停抖动的剑尖,忍不住摁着眉心说道:“我从刚才开始就想说了,这把剑对小姑娘你来说实在是太重了点,你更适合纤细一些的刺刃。”   “可我更喜欢用两只手握住剑柄,然后咻——的一下,”唐娜做了一个上挑的动作,险些没站稳,朝前踉跄了两步,“就是刚才霍尔格先生使的那招,真是酷极了。待会儿要是再遇见骷髅架子能让我也出手吗,我也想要帮忙?”   你乖乖躲远点儿就是最大的帮助了。费奇很想对她这么说,可红发少女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时间实在有些不忍打击她的积极性,只能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句。   库恩提着添上燃料的血脂提灯从讲经台上跳了下来,就着有限的光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尽管月光从教堂大厅两壁的花窗玻璃透入,让他们不至于两眼抓瞎,但还是有很多光线触及不到的角落。阴影和深水一样,都是恐惧心理的起源。蒙泰利亚人竖起自己两倍于正常人类的大耳朵,谨慎监听,教堂内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他敏锐的听觉。   “瞧瞧你吓得那样,一个大老爷们儿胆子比姑娘们都不如。”佣兵依然贯彻三句不离嘲讽的谈吐风格——当然,也极有可能只是针对这个让他颇感兴趣的蒙泰利亚人。   “我可没有你们那么长的剑,我只有一把切割兽皮用的小刀。”蒙泰利亚人不满地嘟囔道。他回头看了眼独自坐在远处的那名年轻美丽的圣修女,对方愈是镇静,就愈发显示出他的窘迫来。他不会和唐娜比。他感觉这个记者小姐思维跟正常人不在一个频道,这不,又扬言要去院子里搜刮一些头盖骨回来,简直是疯了,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霍尔格他们回来不好么?   他把硕大的棕黄色背包卸下来,拿出一个装满培养液的玻璃瓶,从里面捻出一片特制月树叶,放在嘴里咀嚼起来。从他脸上浮现出的那些痛苦的褶子来看,这玩意儿味道确实不怎么样。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在船上的时候,就连圣职者们都没能守住心神,为什么唯独唐娜小姐你还能够保持清醒呢?”库恩想起在船上的那一幕。霍尔格的唇角淌着鲜血,看得出他是利用疼痛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再辅以深海药剂才勉强维持清醒,但唐娜小姐既非圣职者,又非自由狩猎者,她是依靠什么手段来对抗幼神的侵袭,蒙泰利亚人对此感到很是费解。   “窥探女士的秘密可不是一名绅士应有的作为,蒙泰利亚人。”佣兵看到记者小姐撩袖子,似乎想要展示什么东西的动作,适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举动。而唐娜好像也想起了什么,连忙把撩开一半的袖子放了下来。   “我只是好奇而已,不说就算了嘛。”库恩瘪瘪嘴。他把玻璃瓶装回背包里,然后拿出两条毛织的护膝来,绑在腿上。从进入旧镇开始,气温明显下降了不少,他朝着掌心里呵出一口温热的白雾,使劲儿搓了两下。   “怎么了?”佣兵注意到蒙泰利亚人停止了搓手的动作,把半边脸埋在手掌中,一双明亮的海蓝色眼瞳警惕地偏向右眼角。   “脚步声……四个、五个……不,或许更多……”库恩的声音开始发抖,面色惨白。   佣兵还想追问是什么样的脚步声,但很快他就发现根本是多此一举。   因为它们已经来了。   几个黑影从一扇花窗玻璃后面显现出来,紧接着,更多的黑影浮现出来,数量之多,几乎包围了整座教堂。   啪。   在一声清脆的挥击中,一扇十二英尺高的花窗玻璃应声碎裂,玻璃碎屑犹如暴雨哗啦啦地倾泻下来,震耳欲聋。正在作祷告的索菲娅被这阵声音惊扰,猛地回过头,只见一群形同枯槁的活尸争先恐后地爬入教堂大厅来,它们或直立,或像蜘蛛一样爬行,变异扩张的骨骼组织把它们原本的躯壳搞得支离破碎,若非躯干和四肢上还残留着破碎不堪的衣物,费奇简直不敢相信这些怪物居然是从人类变异来的。   “往后面跑,去找霍尔格他们!”佣兵拔出自己的长剑,朝蜂拥而来的怪物迎了上去。另外几扇玻璃花窗也被打碎,更多的怪物涌进了大厅,费奇知道这时候需要一个人来吸引怪物们的注意力,否则他们一个都别想逃出去。“我自己有办法脱身,你们快走!”见那名叫索菲娅的圣修女踟蹰不决的样子,费奇就知道她又准备干蠢事了,一把提起吓得腿软的蒙泰利亚人的后领,把他用力推出去,啐了一口道:“赶紧滚蛋,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库恩这才猛然惊醒,连忙挎上自己的背包,拎起提灯撒腿就跑,跑的时候还不忘拽上正舔着嘴唇兴致勃勃给自己三眼手铳装填子弹,看起来迫不及待准备来上一发的记者小姐。看着源源不断涌入大厅的活尸,索菲娅明白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留在这里反而只能添乱,于是闭上眼朝着佣兵的背影进行了一番短促的祈福后,便提起裙摆紧跟在蒙泰利亚人身后朝后院跑去。   “喔,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费奇还不知道他已经得到了圣修女的祝福,只觉得有一股炽热的感觉充斥在每一寸肌肉与骨骼中,他大吼一声,朝着一具变异的六腿活尸一剑劈下去。活尸的头盖骨顿时被雷霆万钧的一剑给震碎,倒在地上剧烈抽搐两下,化作一团黑烟散去。得益于圣修女的祝福加持,他挥剑的速率和力道几乎比得上几年前他身体尚且还处于巅峰时期的状态,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龙精虎猛,一把长剑在活尸群中左劈又砍,如入无人之境。   实在是太轻松了。费奇砍了一阵子,脚下堆起来一摞厚厚的黑烬,他恍然发觉,这群活尸只是空有数量的纸老虎,威胁程度还及不上他当年在海尔森堡遇到的暗蓝活尸。   “来啊!”杀得兴起的佣兵发现活尸群竟有退却的迹象,一时间热血冲头,提着剑悍勇无匹地追了上去。   砰!   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让佣兵呆怔当场,右颊上传来的温热感觉,驱使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头一看,手指上沾满了鲜血。   他抬起头飞快搜寻着枪声的来源,然后他在活尸群的后方看见了一排穿着执法巡逻队制服、尚且保持着几分人类形态的活尸,手里都端着一把双眼燧发枪,几十个黑洞洞的枪眼正对准他。   “不是吧,有没有搞错……”佣兵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枪声响起,佣兵开始抱头鼠窜。   ……   在后院听到枪声的尤利尔和两名教会骑士迅速走出了小屋,正好看到从教堂里跑出来的三人。   “费奇呢?”尤利尔没有在他们之中看见佣兵的身影。   “他……他还在里面……”库恩又累又怕,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活、活尸……很多活尸……”   尤利尔看了眼表情凝重的索菲娅,后者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物资箱还留在大厅里,我们必须回去!”蓝斗篷骑士汉斯当机立断,卸下挂在背上的鸢形钢盾,拔出重剑。然而还不等他们杀回教堂,佣兵就带着一大群热情好客的旧镇居民朝他们飞奔而来。   数量惊人的活尸群让刚才还信誓旦旦要夺回物资箱的教会骑士瞬间退却了,活尸群犹如洪流般滚滚涌来,再坚固的铠甲也架不住群起攻之,更何况尤利尔还在活尸群中发现了一些可怕的家伙——旧镇执法巡逻队。这些由战斗经验丰富的原执法巡逻队队员组成的活尸团体,其威胁性远远大于盲目聚集起来的活尸群,一轮密集射击下来,教会骑士往往连刚毅战吼都来不及施放就倒下了,是名副其实的肉盾杀手。再配合一大堆悍不畏死的低级活尸在前面冲锋陷阵,对于他们一行满打满算只有四个合格战力的小队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先不要管物资箱了,我们退到码头上去!”尤利尔从战术机关箱里取出一瓶深红色的药瓶,用力抛掷出去,玻璃药瓶触地即碎,深红色的液态药剂遇到空气立马蒸发为气态,释放出浓烈的血腥味。对于天性嗜血的活尸来说,这浓郁的血腥芳香让它们无法抗拒,纷纷调头朝着气味的源头扑去。   虽然这瓶廉价的诱敌血浆只能为他们争取到短短十几秒的空隙,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他们相互协力从围墙坍塌的缺口处翻出去,尤利尔踩着墙面上的裂缝一跃而上,然后站在墙头把他们一个个都拉上来。   “谢天谢地,你又救了我一次霍尔格,这份恩情蒙泰利亚人没齿难忘。”第一个被他拉上墙头的库恩感激涕零地对他说道。尤利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一把将他推下了墙头,也没空管他是用什么姿势着地,转过头去再把第二个人拉上来。   “猎人先生,我可以站在这里开一枪吗,兴许能打死一个拿枪的活尸也说不定呢。”记者小姐把手递给他,一脸期冀地望着他。   尤利尔:“……”   第三个被他拉上来的是索菲娅,后者没有和他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哪怕是一个眼神。但是从那只黑色皮手套下面反馈回来的坚实触感,却令她微微愣了一下。她试图从这张陌生的脸庞中看出些什么来,但最后只是失望而归,而尤利尔此时尚未留意到她眉间那稍纵即逝的细节。   敬职敬业留下来殿后的两名教会骑士也在他的帮助下翻过了围墙,佣兵也赶在诱敌血浆失效之前跟上了大部队,尤利尔把他拉过墙头后,自己也纵身一跃跳下墙去。   活尸群被他们抛在了围墙后面,眼前是一条阴森破败的城镇街道,一双双猩红的兽瞳在黑夜中注视着这些外乡人,狰狞的轮廓蛰伏在路旁的阴影下,被血浆糊住的喉咙中发出持续低沉的嘶吼,只等猎物靠近,一场血腥的猎杀就将拉开序幕。众人无不屏住呼吸,握紧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   尤利尔从战术箱里抽出哥特长刀和拉玛特刺刃,左右双持,紧盯着前方那条通往码头的道路:“我们走!” 第二十一章 噩耗   从旧教堂到码头,短短几百米的路程对索菲娅来说是如此的漫长。诚然,与这段路程相比,在神学院进修时她每天数次往返于安息教堂和讲经堂的路途只会更长,但那时对于修行的专注与热情使她从来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无谓的琐事上。但现在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了,这里不是神学院,她要面对的也不是温和慈爱的萨玛妮嬷嬷,而是嗜血的恶魔,任何一丝懈怠都可能会让她丧命于此,所以她几乎是数着脚步在前进。另一方面,她还是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七人小队中唯一的圣修女,她必须时刻留意每一名队员的身体与精神状态,并在他们遇到麻烦时及时提供援助。   对圣职者而言,在挽救生命这件事上是没有什么原则可言的,不论虔诚善良的教徒抑或卑劣自私的自由狩猎者,教典不会特地把潜在教徒和教徒区别对待,至少在表面上不会。所以尽管她对那个名叫霍尔格的自由猎人的言行举止无一不感到厌恶,但还是在几头变异猎犬从队伍左翼袭来时,朝他的背影默念了一小段莱芙拉福音,而后者凭借手中两把利刃砍瓜切菜般轻松解决掉了那些丧失理智的畜生。   “把福音留给你那些骑士朋友吧,修女小姐,你这样只会干扰我对出剑准度的判断。”尤利尔在错把一记本该捅向猎犬颅骨里的一剑刺在猎犬的颈部后,他带着有些懊恼的情绪回过头看着刚刚收回施咒动作的圣修女。刚才若非一旁的佣兵眼疾手快,替他补了一剑,猎犬那生满致命细菌的犬牙就将咬穿他的小腿,也难怪他会有情绪。   索菲娅大概也明白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所以既不争执也不辩解,只是一味地紧抿着嘴唇。此时在她眼底流露出来的失望与不甘,是尤利尔从未见过的。的确,对一个首次执行任务的圣修女而言,刚才那番斥责不免有些不近人情,但尤利尔并不后悔。一名没有经过实战考验的圣修女很有可能非但不能为团队分忧,反而会因为很多不必要的举动给其他人徒增负担。所以与其循循善诱、耐心教导她一名合格的圣修女应该怎么做,不如简单粗暴地让她直接明白利害关系:“我不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只要别给我们添乱就行了——”说着,他从绑腿皮套里抽出一把匕首扔给她,然后加入两名教会骑士的行列,转身迎向那几头从马车背后飞扑出来的活尸。   “听到没,叫你少添乱。”佣兵借用尤利尔的话,一边把记者小姐正瞄准一头变异猎犬的枪口压了下来,并代劳一剑把猎犬的头骨劈成了两半。唐娜仍不死心地拔出钢剑在那头奄奄一息的猎犬肚子上补了一剑,看着灰飞烟灭的尸体才心满意足地把剑收回鞘中。   穿过街道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阻碍,几头猎犬,一些活尸,间或几只活尸变异体,并不算太难缠。尤利尔很庆幸没有遇上执法巡逻队,否则他们一行人今晚就别想活着离开旧镇了。不过他也不会放松警惕,在教堂里的经验告诉他这些堕落的怪物已经提前从休眠期苏醒过来,除了原住民开辟的避难所,可以说城市里没有任何一处是安全的。   不论下一步计划如何,眼下他们都应该先撤回码头上再做打算。   尤利尔抬头看了一眼悬挂在城镇上空的深红色胚胎,那些可怕的复眼仍然处于闭合状态——他掏出怀表,发现距离上一次检查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两个钟头。   祂下一次睁开眼睛,会是什么时候呢?   带着这个疑惑,他们在道路前方遇到了一条地面塌陷造成的沟壑,跨幅不足六英尺,沟壑底部流淌着腥臭的血水。尤利尔率先跳了过去,并接住蒙泰利亚人扔过来的背包,之后在他跃过来时又及时拉了他一把,让他错失了一次洗血水浴的机会。教会骑士虽然盔甲沉重,但他们腿劲惊人,一个跨步就跳了过来。队伍中的两名女性在他们的帮助下也顺利越过了沟壑。倒是费奇,蒙泰利亚人提议要搭把手时,佣兵碍于颜面严词拒绝了他的好意,并声称自己曾徒步跨越过更宽更深的沟壑,然后纵身一跃……   【跳跃鉴定(18):1D20=2+7(灵敏附加)+8(力量附加)=17,失败】   “哎呀!”佣兵哀嚎一声,噗通一下掉进了血池里。   “该死,有空看我笑话还不赶紧把我拉上去!”看着蒙泰利亚人在上面幸灾乐祸的样子,费奇骂骂咧咧地从血泊里爬起来,正准备接住蒙泰利亚人递过来的手臂,突然,脚下那片血泊噗噗冒出一连串气泡,像是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   见状,尤利尔大喊:“别发呆,把手给我!”他俯身一把将佣兵拽了上来,紧接着血泊里伸出来一条焦黑的野兽前肢。这条前肢拥有两个活动关节,把整个前臂分成了三段,上面稀疏分布着数撮又长又硬的灰褐色刚毛,尖锐的利爪深深抠进泥土中,猛地发力,把庞大的身躯从血泊中拽了上来。   “跑!”尤利尔回过头冲呆住的众人大喝道。他根本不用等那怪物从血泊中现身也知道他们遇上了什么,那是凭两名教会骑士也无法抵御的强大敌人。   沟壑中传出一声类似于狼嚎般低沉的咆哮声,现在不需要尤利尔来提醒,所有人都明白该干什么了——跑。   好在他们这时已经离码头不远了。是继续向城区挺进,还是安全起见返回现世,不论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只要上了船,逃回到湖面上,他们就有充裕的时间来慢慢盘算。   然而也许是老天爷注定要将这个黑色笑话进行到底,当他们返回码头,看到的不是希望,而是彻底的绝望。   “船……船不见了……”望着空空如也的码头,蒙泰利亚人绝望地跪在地上。   “是巴姆之子,巴姆之子不会让我们活着离开这里……”赖以保命的重剑和盾牌哐当落地,白斗篷骑士弗雷德情绪崩溃地抱头跪倒,窝囊地痛哭起来。他的两位同僚脸色也好不到哪去,索菲娅又开始闭目祷告,似乎是把逃离旧镇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真主兹威霖格身上——很符合身份的举动——相较之下佣兵临时抱佛脚的祷告则多少显得不够真诚,除了邪神会张开怀抱欢迎他加入自己的阵营,不会有救赎降临在他的头上。记者小姐倒还是老样子,兴冲冲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有趣的一幕,小标题是:幽灵船消失事件。   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似乎每个人都深陷在无法逃离旧镇所带来的绝望中,无法自拔,唯有尤利尔还保持着镇静。从前曾有一名战友评价他为“最善于失败的猎人”。这句话不是说他经常失败,而是指他在面对失败时所展现出来的冷静而缜密的思考能力,往往能够把失败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程度。   难道他就不好奇船为何会消失吗,不,他同样也很好奇,只不过相比于更喜欢把所有精力都用来宣泄挫败情绪的普通人来说,他的着眼点要更加长远一些。对他们一行人来说,小船为何会消失,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认清无法逃离旧镇的现实后,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向命运妥协,还是奋起反抗?   有意思的是,尤利尔似乎从蓝斗篷骑士汉斯欲言又止的表情中得到了问题的答案:“我们的骑士大人似乎有话想说?”   他的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骑士。   教会骑士的目光有些闪烁,一脸不安地说道:“我也只是曾经听安德里牧师提过一次……他说楠木教会曾致力于研究通往混沌空间的方法,传言在旧镇中心的楠木教会遗址还保留着他们当初的研究成果,现在教会神学院里那座星象塔就是当时为了构筑通往混沌空间的通道而建造的。”   “所以?”   “所以……”教会骑士不禁咽了口唾沫,犹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段话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所以只要我们能找到楠木教会遗留下来的传送阵,也许就能通过传送通道返回星象塔。”   听到他的话,蒙泰利亚人惊喜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因为惊喜过头,导致他打起嗝来,一边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老天……嗝……保佑,我可不想……嗝……死在这里……”   “该死,你干嘛不早说,害我白念了那么一大通祷告词,”佣兵一听有办法能离开旧镇,亦立马收起虔诚信徒的伪装,拔剑而起,“先生女士们,我们还在等什么,与其待在这里等死,不如杀进城里去一探究竟——霍尔格,你怎么说?”   就像刚才一样,当所有人都沉溺在悲伤中,只有尤利尔在冷静地为下一步做打算。如今亦然。骑士的话带给他的不是惊喜,而是怀疑。他死死盯着骑士的眼睛,直到对方因为心虚开始躲避他的审视,尤利尔终于确信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说话只说一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骑士大人。”   骑士紧紧攥住拳头,从那拧起的眉头不难看出他内心中的挣扎。经历超乎寻常的艰苦历练,让圣职者拥有远超常人的坚韧意志,金钱、美酒、乃至于美丽的女性也无法动摇他们的崇高信仰,而能够让他们摇摆不定的从来就只有两样东西——生命和道义。很显然,骑士大人正在为如何抉择而苦恼着。   “我不知道你在隐瞒什么,不过我可不想在深入城区后才听到被怪物围困的噩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宁可去寻找原住民的避难所,和那些没能等来救济物资的可怜家伙一起慢慢等死。”   “不、不是那些怪物,只是……只是……”不知为何,骑士在这个时候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索菲娅。然后他似乎放弃了一般长叹道:“我从安德里牧师那里听说,楠木教会的探索实验因为巴姆之子将旧镇吞入梦境而终止,所以那个传送阵只是一个半成品……它最多只能送七个人出去。”   “七个人,那不正好吗,一二三四五六……”佣兵用手戳着自己的胸口,“加上我,正好七个人。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忘了算另一船人,同样也是七个。”尤利尔看着垂头不语的骑士,“刚才我们在教堂后面的小屋里发现了一盏刚刚熄灭不久的血脂提灯和一张旧镇地图,他们比我们先一步抵达旧镇。而且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进入主城区了。”   佣兵听罢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珠,不可置信地盯着骑士:“他们……他们也知道那个传送阵的事?”   教会骑士肩膀一颤,无言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二章 计划   “佣兵先生,你能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吗?”记者小姐从横七竖八钉在窗户上的木板缝隙间望出去,好奇地眨着眼睛,大街的墙角下有几只活尸变异体正在争夺一具腐烂的同伴尸体,远处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大街上徘徊。   “听着,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之最好别去招惹它。”佣兵背靠在窗户边的墙壁上。这会儿正轮到他来守夜,不过热心肠的记者小姐自告奋勇揽下了他该干的活儿,他倒也乐得清闲,微微闭眼打起盹儿来。对于常年活跃在狩猎前线的自由狩猎者来说,在柔软的床榻上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就像是用格雷果果浆蘸面包吃一样,太奢侈了,狩猎场合危机四伏,除非你做好了再也不睁开眼睛的打算,否则最好不要贪恋舒适的感觉。而为了在察觉到危险的第一时间就能作出应对措施,费奇练就了站着也能入睡的神奇本领。   视线从床边移回屋内,一场谈判正在一张有血脂提灯照亮的小桌上进行。   谈判双方是以尤利尔和库恩代表的赏金猎人小队,以及两名教会骑士代表的圣职者小队。谈判地点设置在码头以西一间临时找到的小屋里,小屋和旧镇其他建筑一样废置多年,到处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发霉的墙角里挂满了蜘蛛网,木地板踩上去仿佛随时都会塌陷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所幸的是,他们好歹找到了一张四条腿儿尚且健全的桌子和几张椅子。谈判双方落座后,教会骑士们还在酝酿措辞,那边尤利尔已经单刀直入地开始了自己的发言:“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挺进城镇中心,找到楠木教会遗留下来的那个传送阵,用它返回星象塔……在此之前,我们应当规划好行径路线,免得走不必要的冤枉路——费奇,抱歉,但愿我没有打扰到你。”   佣兵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拿出那份卷起来的旧镇地图,随手一抛,尤利尔伸手接住,道了一声谢,然后把地图在桌面上摊开。   “旧镇地图!卑鄙的小偷,你们是从哪得到这份地图的?”看到地图后,白斗篷骑士弗雷德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从他情感容易波动的表现来看,这名教会骑士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很年轻,也很浮躁。尤利尔不会和一个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浪费口舌,他把脸转向了在橘红色的灯光中陷入沉默的蓝斗篷骑士汉斯。   “弗雷德。”汉斯不愧是这支圣职者小队的领袖,一个眼神就让弗雷德安静下来。   “在双子教会入主之前,楠木教会才是歌尔德地区的主流宗教,我希望你们不要把关注点放在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尤利尔冷冷瞥了一眼弗雷德,然后在地图上快速扫过一眼,用手指着标注为码头的地方,“我们现在是在这个位置……楠木教会的遗址是在什么地方?”   骑士用戴着两层棉织手套外加一层皮手套的粗手指在地图中心大概划了一圈:“应该在这一片附近,我不是很确定。这是我第三次进入旧镇,以往我们只在码头和避难所之间两点一线地行动,至于其他区域,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而且也太过危险。”   “嗯。那么我建议走这条路,从阿洛德大街走,穿过英雄门,途经市政广场。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条路应该是走不通的,所以在市政广场我们改道西北,从贫民区经过……”不论这个传送阵到底是真货还是虚假的传闻,他们都必须去一探究竟。这是唯一的活路,尤利尔没有选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选择。   “等等……”骑士看着他手指的地方,露出有些费解的表情,然后他从怀里掏出自己那份地图,在桌面上展开,将两幅地图仔细比对了一番。“我这张地图上没有贫民区,这里是一座伯爵府邸。”   “也许是后来建成的,谁知道呢?”迎着桌上众人一致投来的询问目光,佣兵耸了耸肩:“这份地图是我从一个曾经和楠木教会共事过的炼金术师那里淘来的,你们总不能指望百年前的地图还会和现在一模一样吧。”   “无所谓,不管是贫民区还是伯爵府邸,从这里走肯定是最近的一条路。”既然其他区域圣职者小队也没有探索的经验,那么规避危险也就无从谈起了,更何况已经有一队人走在他们前头了,所以尤利尔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抢在另一队人之前找到楠木教会遗址。是的,尽管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绝口不提,但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关乎生存的残酷竞赛,哪怕满口人道主义的教会骑士们也在用“兴许安德里牧师的消息有误,传送阵可以传送更多的人离开”这样蹩脚的借口来自我麻痹、逃避责任。   “要走这条路,我没有意见,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把物资箱夺回来。”教会骑士神色严峻地说道,“在去市政广场的途中,我们可以顺道把救济物资送到避难所。”   “很遗憾骑士大人,恐怕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去顾及那些原住民的死活……你说我冷血也好,残忍也罢,事实就是带着一大堆负担上路不仅会大幅拖慢我们的行进速度,一旦遇到危险那些物资箱也只会碍手碍脚。”说着,尤利尔从战术箱里拿出一包用麻布包裹起来的干粮,里面有几块长面包,闻起来味道不怎么好,可能还有点发霉,但胜在量大管饱。“省着点吃,这些食物应该足够你们三个人吃两天的。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两天之后我们还没离开旧镇,就是有再多的食物也无济于事了。”   他丢下这句自嘲似的话,径自起身朝窗边走去,好让骑士们在接受这份馈赠时不至于太尴尬。他留意到汉斯把一块长面包掰成等份的两块,把其中一半递给了独自待在墙角下闭目祷告的索菲娅,两名骑士分享了剩下的一半,其余几块面包则被他打包起来。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尤利尔心想,要想穿过危机四伏的城区抵达楠木教会遗址,仅凭他和费奇两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圣职者的力量也是必不可少的。   “情况怎么样?”尤利尔凑到记者小姐身旁,目光穿过木板缝隙,在大街上来回巡视了一周。   “那个大块头刚刚走过去。”唐娜用舌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角,她漂亮的刘海被额头上的汗水弄得有些凌乱,小巧玲珑的鼻尖上还沾着一抹灰,但俏丽的脸庞把这种狼狈感以更加俏皮可爱的方式呈现出来,叫人有些忍俊不禁。从教堂逃出来后,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只有她,似乎丝毫没有被那些丑陋畸形的怪物搅坏兴致,看起来依旧精力饱满,乌黑的眼眸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猎人先生,我们待会儿会和那个大家伙碰面吗……我是说,我能不能……”   “不能。”尤利尔和佣兵异口同声地否决了记者小姐的妄想。   “喔。”唐娜有些失落地耷拉下脑袋。   在休整了一刻钟后,教会骑士汉斯似乎不满于尤利尔在队伍中越来越重的话语权,所以这次改由他来号召众人收拾好自己的装备行李,准备出发。承担责任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尤利尔多少也有自知之明,他不会把精力浪费在争夺领袖地位这种没有实质意义的事情上。   汉斯的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确认所有人都整装待发后,他提起桌上的提灯:“好,我们……”   砰砰砰!   出发二字骑士还没来得说出口,外面突如其来的一阵猛烈地敲门声就打断了他的话。   “谁!?”汉斯压低声音问道,同时尤利尔等人已经拔出自己的武器,准备迎敌。   然而屋外没有任何回音传来,一片死寂,屋子里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活尸?执法巡逻队?或者更糟的是那头从血池里爬出来的大家伙?   尤利尔对身旁的佣兵使个了眼色,后者立马心领神会,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他半蹲下来,从木板狭窄的缝隙间看出去,昏暗的光线让他有些看不清外面的状况,不得不眯起眼睛……   下一刻,视野逐渐明朗起来,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东西。   在缝隙的另一端有一只充|血的眼球,正死死盯着他。 第二十三章 狮骑士   那只仿佛活尸变异体眼球的东西让佣兵心中咯噔一跳,下意识拔出自己的剑来。   “活人?”听到呛啷一声清脆的剑锋出鞘声,门外面响起一个带有金属质感的嗡里嗡气的声音,和教会骑士从头盔下面发出的声音如出一辙。但是仔细听,尤利尔发现这个声音显得更焦躁不安,焦躁中又带着些许虚弱的喘息声。   他回过头和教会骑士汉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对他点点头。“我们是从外面来的自由狩猎者。”尤利尔用拇指顶着喉咙说道。   “外乡人?”那个声音咳嗽了几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噢,你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快走吧,趁着还不算太晚,赶紧离开这里吧。教堂的钟声响起,巴姆之子就会从梦中醒来,到时这里的一切都将迎来毁灭。”   “钟声响起?”   “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外乡人……咳咳……那只会加速你的死亡……”   钟声响起,巴姆之子的苏醒……从对方的话中,尤利尔恍然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一个知晓旧镇秘密的人,而他正迫切地渴求着第二次月食歌尔德地区覆灭的真相。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好像生病了,我这里有一些抗毒剂和血清药丸。”他试图争取到更多和对方接触的机会,甚至于,如果能将对方请进屋里来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前提是,他要确保自己不是在引狼入室。   “生病?或许我是生病了吧……咳咳……我的眼睛不再像以前一样好用,我甚至看不清敌人在哪……咳咳……艾格西斯保佑,在我亲手了结一切罪孽之前,我还不能倒下……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赶紧找到他……”   艾格西斯?真知教会的信徒?尤利尔心里一惊,在北大陆怎么会有真知教会的信徒?   当然,不能排除一个可能,除非他是从南方来的……而这也就是说,这个人和他们一样,都是从现实世界偷渡而来的外乡人。尤利尔唇角微微一翘。这可有意思了。在他看来,除了肩负着运送物资任务的双子教会圣职者,没有人会不要命地擅自闯入这座除了死亡不余一物的人类文明遗址。基于这种思考,他继而对对方的后半句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你是在找什么人吗?我是说也许我们可以帮你留意一下四周。”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尤利尔慷慨的提议似乎让他难以拒绝。随后他沉吟了一小会儿,开口道:“他是一名骑士……咳咳……我不确定他现在看起来是否还像一名骑士,或者说人类……但是看到他手中那把七英尺长的双手大剑,你们会认出他的,这世上能举得起那把大剑的人屈指可数……他曾是狮骑士的骄傲……吾友……”   “狮骑士,白狮鹫联邦四骑士团之一的青铜之狮骑士团?”这回轮到教会骑士大惊失色。不论对教会骑士抑或王国骑士而言,追逐荣誉与公正是他们不变的追求,所以战功彪炳的白狮鹫联邦四骑士团无疑是他们憧憬与敬仰的对象。青铜之狮、黄金座狼、白银之狐、钢铁雄鹰,四大骑士团的铁骑如狂风扫过战场,留下无数伟大的功业与脍炙人口的传说供世人瞻仰和传颂,他们代表着人类最强大的战争力量,在捍卫人类领土的战场前线总是能看见他们活跃的身影。   不过,据尤利尔所知,在距今十三年前,四骑士团中的青铜之狮骑士团在海尔森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几乎全军覆没,昔日的荣光照耀在骑士们的衣冠冢、谱写在泛黄厚重的史书上,而青铜之狮骑士团也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甚至有传闻称,在外界舆论的不断煽动下,国王开始相信狮骑士已经遭到邪神染指的流言,其结果就是,狮骑士团不仅遭到遣散,一些高级将领也在异端审判庭的操作下锒铛落狱。是王国的英雄还是恶魔的走狗,区别只在于打了胜仗还是败仗,尤利尔见识过太多相似的案例,不论多么悲伤的故事也不能在他接近麻木的内心中掀起一丝波澜。正因为看透了这个世俗的本质,所以他既不会对教会抱有期待,也不会把赌注压在王国军队上,他只会相信自己手里的剑。   不过,不论青铜之狮骑士团最后在人类史书上留下的是功名还是罪名,那都不是尤利尔现在需要关心的。但一名狮骑士出现在大陆最偏僻的北方,出现在旧镇,这绝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噢,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们……咳咳……我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呢……不管怎么样,狮骑士的荣耀已经在异端审判庭上被终结,我们在人类王国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咳咳……那不要紧,狮骑士不会在意世俗的眼光,我们生而只为同伴奋战……吾友……”狮骑士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悲怆的哭腔,呜咽的声音在金属头盔里回荡,然后拖着疲惫的步伐渐渐远去。   尤利尔愣了一下,旋即猛地推开门,但门外已经空无一人。他跑到街上,四处搜寻着那名狮骑士的身影。最终他没有等来狮骑士,反倒等来了几头躲在巷子里的活尸,不等他出手,从身后追上来的佣兵和教会骑士三两下就把它们料理干净了。   “白狮鹫联邦的狮骑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很不寻常不是吗,霍尔格?”看起来蒙泰利亚人在接连受到尤利尔的帮助后,已经无形中对他产生了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感,他好像认为只要把问题抛给尤利尔,就一定会得到解答似的。   但是很遗憾,这次他恐怕要失望了。“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别的偷渡者,我想这个问题你应当去问这些圣职者,是他们在负责监管旧镇。”   不用说,在看到教会骑士们那一脸窘迫的模样后,蒙泰利亚人就知道自己今天是甭想得到解答了。   “别去管那家伙了,他要找人就任他去找好了,咱们没必要在一个无关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佣兵把自己的剑插回鞘中,从记者小姐手中接过血脂提灯,“所以现在我们该走哪条路?”   他的话让尤利尔一下子清醒过来。是的,狮骑士出现在旧镇的确值得怀疑,如果在时间充裕的前提下,他很乐意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但实际情况却是,现在他们连多余的一分钟都浪费不起。多耽搁一分钟,另一队圣职者就比他们多一分钟找到楠木教会遗址,这是一场关乎生死的竞速赛,容不得他马虎。他把费奇那份地图拿出来,照着四周的环境比对了一下,指着面前那条路说:“应该是走这边。”   ……   走在夜色深邃的大街上,尤利尔能够清楚听见从大街两边的墙壁反馈回来的脚步声,以及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低沉咆哮。路面被血浆浸洗成了一片深黑色,地表附近弥漫着一层苍白而稀薄的寒雾,一些可怕的触手和犄角在雾色中若隐若现。但你若是仔细去看,那可能只是一只烟囱,或者是坐落在屋檐两端的石兽。有着长长金属灯杆的路灯间或有些倒在地上,还有一些压在马车的车棚,或者嵌进墙壁塌陷的缺口,或跨或蹲,他们总会有办法能穿越这些障碍,因此到目前为止路途还算通畅。   当然,尤利尔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们能像这样平安无事地穿过大半个城镇,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会遇上成群出没的活尸。所以以防万一,他让佣兵掐灭了提灯。这点光亮除了能给众人带来些许心理安慰,最大的作用就是方便那些视觉感官衰退的活尸更好地锁定目标。   不久之后,在他们前方出现了一座石拱桥。拱桥下面是一条几近干涸的内城河,连接着城镇地底局部下水道的出口。黑色的河水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腐烂的残肢,持续发酵出难以言喻的恶臭,途径这座石拱桥时,在听觉和嗅觉方面高出人类一等的蒙泰利亚人只好在佣兵的搀扶下一边呕吐一边蹒跚前进。没有人会笑话他。因为即便拥有极强忍耐能力的教会骑士也只能死死捏住鼻子,一边在心中默默祈祷能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他们走过桥梁中央,尤利尔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股不详之感来源于地上那一滩深红色的血泊。   又是血池。尚未干涸,而且还如此新鲜,看起来就像刚刚从某个死者体内压榨出来的。伴随着血的出现,总会有一些可怕的东西如影随形,对于危险的敏锐直觉告诉他,他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于是他开始催促众人加快脚步尽快渡过石桥。   然而他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落在后面的索菲娅和负责殿后的教会骑士没能顺利渡过石桥。血泊中冒出一大串气泡,一条枯瘦的野兽前臂突然从血泊里伸出来,将教会骑士像断线风筝一般掀飞出去,然后挡在了圣修女的去路上。紧接着,一头两人高的狼人形态的活尸变异体从血泊中爬了出来,几乎没有预备动作,在看见索菲亚的第一时间,它便张开血盆大口,挥舞着两条拥有两个活动关节的怪异前肢朝她扑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恶战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尤利尔,在变异狼人从血泊里探出第一条前臂时,他就已经返身向索菲娅跑去,并趁着变异狼人还没来得及把后肢从血泊里拽出来,举起手中的哥特长刀朝它的背部砍了下去。   刀身一下子嵌进焦黑的腐肉里,但坚硬如铁的骨骼却阻碍了刀锋的进一步深入。变异狼人惨嚎一声,那声音之尖锐,仿佛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肌肤的每一寸中,体内的脏器痉挛着紧紧皱缩起来。尤利尔没有留意到鲜血正顺着他耳孔淌出,因为变异狼人转身向他挥来的一掌需要他全神贯注才能躲开。事实上,在他产生翻滚躲避的意识之前,狼人的利爪已经撕开了他的胸襟,好在他事先有一个后退的动作,留在胸膛上的爪印还不足以撕开他姑且还算紧实的胸肌。   承受挥掌的冲力,尤利尔向后倒跌了几步,这个时候他把重心沉下去,将背后的战术机关箱当作稳定平衡的支撑物。伴随着一串刺耳的挫响,战术箱在桥面上划出一道八英尺长的刮痕后,他总算止住了后退的颓势。   尤利尔还在奇怪于为什么其他人没来帮忙,然后就听见骑士的怒吼声与活尸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扭头一看,石桥另一端不知何时聚集起大量活尸,将骑士和佣兵他们团团围住,就连胆小怕事的蒙泰利亚人也不得不从背包里抽出那把割兽皮的小刀,哇哇大叫着,朝面前的一团空气闭着眼睛一通乱砍。   前有活尸,后有变异狼人,看起来他们已经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尤利尔现在没有时间考虑他们是该进还是该退,那头狼人又调头扑向了索菲娅。   堕落生物对鲜血的渴望是发乎本能的,而圣职者神圣纯洁的血液对它们来说就像罂粟一样无法抵抗。至于圣修女的血,尤利尔听说那玩意儿能够让一个心智健全的普通人类陷入疯狂,也难怪这头变异狼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这份美餐。   见狼人一掌扫了过去,尤利尔来不及阻止它,只能冲索菲亚大喊:“快趴下!”   即便是清心寡欲的圣修女,面对如此狰狞的怪物也很难坚守心神,索菲娅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因为恐惧而紧绷的身体没有对尤利尔的警告作出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狼人的巨掌向她急速迫近。   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从背后飞来的一柄小巧的飞刀准确无误地刺中了狼人的第一节前臂,打乱了它的动作,锋利的爪子与索菲娅擦肩而过,嗤的一声撕开了她的肩襟,露出一片白皙圆润的肩头来。索菲娅被冲力带的向左一倾,绵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趁着变异狼人从前臂中拔出飞刀的间隙,尤利尔赶到了索菲娅的身边,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修女小姐,你和我置气时的骨气都跑哪去了,要是想死就明说,我绝不多管闲事!”他抓住索菲娅的手臂朝她一通怒吼,左臂传来的疼痛顿时把她从恐惧的深渊拉回到现实中。见她涣散的瞳孔重新找回了焦距,尤利尔心头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松开抓住她的手:“看来你还不想死?很好!”   话音未落,尤利尔便从索菲娅猩红色眼瞳中看见了迅速放大的变异狼人的倒影。他想也不想,一把推开索菲娅,下蹲躲过从头顶横扫而过的一掌。耳边传来风被撕开的声音,可想而知,要是被这一掌正面击中,十二对肋骨尽数折断恐怕还算是轻的了。   以左脚脚尖为轴,尤利尔在躲过一击后,迅速转过身,双手握住哥特长刀的刀柄,瞄准覆盖着一片灰褐色刚毛、在剧烈的心跳声中颤动的左胸腔,用力地突刺过去。面对变异狼人这种稍有一眨眼的闪失就可能命丧黄泉的力量兼敏捷型堕落生物,在力求每一击都要兼具力度和精准度的情况下,双持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所以他收起了拉玛特刺刃,决心用手里这把哥特长刀一决胜负。   但是正面突击不同于从背后用飞刀进行偷袭,想要命中敏捷系数超高的变异狼人难于登天,它只是用强健的后肢在地上猛地一蹬,便向后跃出数米,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这一剑。庞大的身躯从空中落下,重重地砸在桥面上,整座石桥仿佛地震般震动起来,尤利尔隐约听见了咔擦几声,只见桥面上浮现出几道小指宽的裂缝来。   尤利尔半跪在地上,捂着鲜血淋漓的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变异狼人对他已经有所防范,并主动拉开了距离,这就意味着接下来不论再用飞刀偷袭或是正面突刺,成功率都很难有所保障。而桥的另一边,费奇他们也陷入苦战,不可能有余力来帮助他。   该怎么办……   掉头逃跑?不,这太愚蠢了,两条腿是注定跑不过四条腿的,就算用累加法把他和索菲娅四条腿凑起来也跑不过这畜生天生为了奔跑与杀戮而生就的强健四肢。   既然不能逃跑,那就只能正面突破了。但狼人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灵活,如果不能做到一击制胜,一旦他贸然采取攻势,很有可能被对方抓住攻击间隙,反过来一巴掌拍碎他的头颅。况且仅仅是一击的话,哪怕刺穿它的心脏,恐怕杀伤力还是不足以把它送回老家去。   这样看来,不论是逃跑,还是正面突破,成功概率都无限趋近于零,似乎等待他们的就只剩下葬身狼口这一种结局?   其实不然。机会是有的,只不过成功的条件非常苛刻。假如他能够在那稍纵即逝的短暂瞬间把握住机会,连续完成两次攻击的话,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刚才一剑砍在狼人的背部,一记飞刀刺中狼人的前臂,已经完成了两次攻击,距离触发“伺机待发”只差最后一次。也就是说,只要他有办法率先命中一击,触发伺机待发的效果,那么下一击他就将有60%的概率获得300%暴击伤害的攻击加成,而这一剑,也将是决出胜负的一剑。   利用变异狼人匍匐在桥面上观察、试探的这短短几秒内,尤利尔在脑海中模拟了大概六七种攻击组合,但不论哪一种攻击组合,都是建立在“近身完成最后一击”的基础上。然而,在这个庞然大物开始采取迎敌姿态面对他后,再想侵入它的腹地绝非易事,相应的,他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   是的,为了战胜这个强大的敌人,一些必要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也许是一条胳膊,也许是一条腿,也许……是他这条命。   想必对任何人来说,这无疑都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只是当这个抉择牵扯到索菲娅,这个最疼爱他的姐姐时,他心中那盏用来权衡利弊、总是能把他引向风险最小的一条路的天平,早已经失衡了。   尤利尔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吐出。他从护臂里抽出一把飞刀,攥在手心里,头也不回地对索菲娅说道:“修女小姐,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请跟紧我。我会带着你冲过去。”   索菲娅望着那个看起来有些消瘦的背影,脑海中还是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但心头的厌恶感却随着他刚才挺身而出的那一幕骤然消减了一大半。只是她想不明白,一个可以轻易抛弃他人性命的自由猎人,为何又会不顾危险地回来救她?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模式不禁让圣修女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直到对方的声音传入耳畔,她才猛地惊醒。   听见一个轻盈的脚步声跟上了自己,尤利尔用牙咬破舌尖,用血腥味和疼痛感来暂时代替抑制剂的作用,使他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然后他把剑用力地向斜下方一挥。“跟上!”他大喊一声,率先迈开脚步,朝那头匍匐在地面上、口中淌出腐蚀性黏液的变异狼人冲去。   大概是有限的脑容量无法理解这个人类看似赶着来送死的行为,狼人蓦地愣了一下,随即咆哮着挥动巨掌向把他扇飞出去。这一掌来得太快,尤利尔根本来不及闪躲,被利爪的尖端撕碎了裤腿,大腿上留下几道剥皮见骨的爪痕。好在他早已做好了承受这次伤害的准备,只是打了一个踉跄,并未摔倒。他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就势向前翻滚了一周,然后把藏在袖口下面的飞刀用力掷出。飞刀准确命中了狼人的腹部,这一瞬间,尤利尔感觉手中握住的刀柄正在飞速升温,寒白的刀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加热为通红的状态,刀刃在空中挥过携着一缕轻盈的白雾。   狼人显然已经看穿了这个人类的策略,但先前一次挥击的惯性尚未过去,它来不及后退,于是尤利尔双手握住刀柄,把滚烫的刀身送入了它剧烈起伏的胸腔下,并用力将刀柄一拧,刀身传来在内脏和骨骼中搅动的阻力。   咔的一声响,刀身断掉,同时变异狼人发出凄厉的嗥叫,倒跌几步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腿部的重伤也让尤利尔一下子跪倒在地,把断掉的半截刀身顶在地面上维持住平衡,大口地喘着粗气。鲜血浸透了他的裤腿,滴答滴答地落下来。跟在身后的索菲娅见状想要上来帮助他,尤利尔却粗鲁地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别管我,先过桥!”   那头本应该被他一击致命的狼人虽然已经倒在地上,却迟迟并没有化作灰烬消失,尤利尔担心它还会站起来,所以拒绝了索菲娅的援助。   但不幸的是,他的担忧很快就变为了现实,只见那头变异的狼人挣扎着再度爬了起来,它匍匐着庞大的身躯,喉咙中发出暴怒的咆哮声,浑身灰褐色的刚毛倒竖起来。尤利尔知道这是它的垂死挣扎,但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抵抗攻击的手段,且不说他的腿还能不能支撑得住,为此次旧镇之行准备的两把哥特长刀,一把投入湖中,另一把也已折断,仅仅凭借一把刀身纤薄的拉玛特刺刃可挡不住这头陷入狂暴状态的怪兽。   “别傻愣着,快跑!”他强忍着剧痛站起身,拉起不知所措的索菲娅一瘸一拐地向桥对岸跑去。对岸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佣兵和两名教会骑士正在料理漏网之鱼,蒙泰利亚人似乎受了伤,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唯一腾的出手的记者小姐正在朝他们跑过来,尤利尔一看见她往三眼手铳里填子弹的动作忍不住大喊道:“你在干什么!别过来!”   这个时候,尤利尔感觉头顶的月光仿佛霎时间暗了下来,他抬头一看,那头庞然大物高高跃上了半空,双手抱成一团,然后朝着桥面重重砸了下来。那姿态之标准,只差一句新年快乐就齐全了。眼见狼人的巨掌如铁锤一般砸下来,尤利尔拉着索菲娅往前一扑,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一击。   变异狼人这一记重锤虽然没有伤及他们两人,但在承受了它刚才一次跳跃后已经变得摇摇欲坠的桥梁,无力再负担起第二次重击,桥面上的裂痕由小指宽扩大为臂宽,裂缝迅速朝四周扩散开。   “索菲娅!”料理完最后一头活尸的教会骑士汉斯转过身来,正好看到桥梁坍塌的一幕。离石桥最近的佣兵甚至来不及把手递给记者小姐,石桥上的三人就连同着变异狼人一起,落入了河中。 第二十五章 暂别   腥臭的河水不断呛进鼻孔里,尤利尔半咳半呕,嘴角溢出鲜血。他想要站起身,但意外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尤其是被狼人抓伤的左腿,浸泡在黑乎乎的河水中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无奈之下,他只好试着让自己翻了个身,把腹部枕在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   他们随着坍塌的石桥一起跌落到河中,所幸河水还未完全干涸,河底的泥沙也具有一定缓冲作用,不至于让他摔伤,不过左肩被落下来的碎石块砸中。也许流血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连抬起胳膊这么简单的动作他也无法完成,好在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只要恢复得好不会影响接下来的战斗。接下来他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和手套是否完好,毕竟现在唯一暴露身份的风险只在于这双机械手臂,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戴上了护臂,好在护臂足够厚实,只是在上面留下了几道划痕而已。   “唔——”索菲娅抱着胳膊从冰冷的河水里艰难地站起来,环视四周,那头被刺中要害的狼人奄奄一息地躺在河水中,喉咙中发出悲伤的呜咽。在亡命一搏失败后,它连垂死挣扎的力气也丧失殆尽,只能静待死神的光顾。索菲娅顿时惊醒,扭头四下搜寻起那名自由猎人的身影,然后她在不远处发现了倒在乱石中的猎人。他的情况看起来不比狼人好多少,也许更糟。索菲娅提起修道袍的袍摆,蹚着河水一路跑到他身边。在粗略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势后,圣修女的直觉告诉她应该优先治愈对方的腿伤。   他腿上的伤口太深,如果不及时处理,一旦感染病变就糟糕了。圣修女的祝福毕竟不是万能的,救治外伤病痛这是炼金术师们专攻的学术领域,不是她的,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延缓伤情恶化的速度。   莱芙拉福音书第六章第三十二节,又称双子行善记,索菲娅寄希望于这段祷告能够为她赢得旧神的垂青。事实上她成功了,一团熹微的淡金色光芒从她指尖没入那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断裂的肌肉纤维重新建立起连接,伤口开始逐渐愈合。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让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尤利尔咬牙切齿发出低沉的呻|吟。   “我在这里,请不要害怕,我在你的身边。”索菲娅用双手按住他流血的大腿。   在她的安抚下,尤利尔渐渐平静下来,他艰难地抬起头。眼角痉挛的厉害,好在乌鸦之眼不需要他睁开眼睛也能把画面传回大脑。索菲娅的修女帽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去了,一头湿漉漉的漂亮灰发紧贴着脸颊和修长的脖颈,被水浸透的前襟在急促的呼吸中随着柔和的胸脯曲线一起一伏,被狼人利爪撕碎的肩襟下露出白里透红的肩头。那双美丽的赤瞳中写满了关切与担忧。这种感觉让尤利尔感到莫名的熟悉……   是了,在过去的十六年间,他不是一直被这道温柔的目光呵护着吗?   “你……你还好吗?”索菲娅盯着对方脸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出去。   她的意图没能逃过尤利尔的双眼,他抬起手臂挡开了她,然后撑着身下的石面吃力地坐了起来。“那头狼人……”即便陷入昏迷他仍然惦记着那头怪兽,不亲眼看着它化为灰烬他就是没办法安下心来。   “它应该活不成了,受了那么重的伤……”索菲娅回头望着那头迟迟肯咽气的怪物,尽可能维持着平静的语气。   这个时候,佣兵那略显沙哑的嗓音从河岸上传来:“霍尔格,你们没事吧!?”   尤利尔循声抬头,这时他才发现,从下往上看的河堤高度远比从上往下看来得更高,目测有五六米,除非有梯子或足够长的绳子,否则凭他们徒手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   “我没事。”尤利尔摇摇头,尽管浑身酸痛,一条胳膊还处于半报废状态,但他现在好歹能站起来了。这要多亏索菲娅的救助。“唐娜小姐呢,我记得她好像跟我们一起掉下来了?”   “我,我在这里!”记者小姐正拿袖珍望远镜筒观察那头垂危将死的狼人,回过头来兴奋地冲他挥了挥手。他和索菲娅从桥上跌落下来或多或少都受了一点伤,唯独记者小姐似乎毫发无损,兴致不减当初,从绑腿的皮套里拔出一把精钢匕首,蹲下来在狼人身上进行新闻取证——也就是给对方剃毛。嘴里还一边像哄小孩子一样说着“乖哦,等我拔几根毛你再死哦”。   那头狼人已经快咽气了,尤利尔不用担心它会突然暴起把记者小姐撕成碎片,于是自顾自地从战术箱里拿出几枚血清药丸服下。身体的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他撑着膝盖缓缓起身,顺着狭长的河道左右张望了一番:“这边好像没有上去的路,你们有人带绳子吗?”   两名骑士相互看看,但不论怎么看,他们漂亮的盔甲下面也不像能塞得下一条六米长的绳子。蒙泰利亚人捂着自己受伤的左腿,为自己不能帮上忙而显得十分沮丧:“对不起霍尔格,我以为旧镇的路应该像普通城市里一样好走,早知道我应该准备一条登山用的绳子……”   “也许往前面走会有上来的台阶,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行进路线就完全岔开了。”   费奇的话倒是给尤利尔提了一个醒,假如他们顺着河道的方向寻找出口,那么就和原计划的路线完全错开了。但是让费奇他们跟着一起绕远路,又会大幅拖慢队伍的行进速度,况且城区内危机重重,稍有疏忽就会给团队招致灭顶之灾,风险太大,不值得尝试。   既不拖缓队伍的行进速度,又要保证自己不会掉队,能够同时满足这两个前提条件的计划真的存在吗?   好吧,他承认,眼下的情况真是糟透了。糟到不能再糟。   迫于无奈,他现在只能取一个相对折中的法子。   尤利尔摸着嘴唇,思忖片刻,心中渐渐描绘出一幅明确的计划蓝图,然后把脸转向一旁的索菲娅,寻求她的意见。尽管两人在言语上没有交换过意见,但从后者坚定的眼神来看,两人这回似乎是不谋而合。“费奇,你们继续照着原计划的路线走,我带她们沿着河道寻找出口,稍后就追上你们。我们在市政广场汇合。”   “不行,我不同意!”教会骑士汉斯当即表示反对。“我不能让索菲娅和你这个……这个卑鄙的自由猎人待在一起!”   索菲娅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没有表态。就在一刻钟前,她还会毫不犹豫地赞同汉斯的说法,但是现在……他毕竟救了自己一命。不论这名猎人多么冷酷又自私,但他毕竟救了自己一命。她没法说服自己继续对他抱有敌意,这不是一名圣修女应有的作为。   “好,那你跳下来,咱们一起慢慢找出口。”尤利尔说道。   “我……”骑士顿时哑口无言。教会骑士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事有轻重缓急之分,与其在这里纠结圣修女的归属问题,他明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追上另一队圣职者。   见他不再吭声,似是默许了这个提议,佣兵又回过头和另一名骑士商量了一下,两人一时间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只能同意尤利尔的计划:“好吧霍尔格,不过你们一定要赶紧追上来——还有,路上多加小心。”   “放心吧,我们很快就追上来,”尤利尔笑了笑,“希望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们已经追上另一拨人了。”   佣兵竖起拇指戳了戳胸口,示意包在他身上。然后他从怀里掏出那份由楠木教会绘制的旧镇地图,从河堤上抛了下来,尤利尔伸出手稳稳接住。   “可千万别死了,我还等着收你那份报酬呢。”   佣兵背过身挥挥手,随同教会骑士和蒙泰利亚人调头朝市政广场的方向前进。几人的背影在河堤上消失,尤利尔在地图上找到他们目前的位置后,把地图卷起来收入怀中,然后对还在给狼人理发的记者小姐喊道:“唐娜小姐,我们该走了。”从石头上跳下来时,左腿的伤口似乎再度撕裂,疼得他踉跄了一下。   索菲娅作势想要扶住他,但下一刻又把手收了回来。前几次被拒绝的经历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好意很多时候也许都是多余的。显赫的出身与崇高的圣职者身份让她很少有被拒绝的经历,如果一定要说到目前为止这趟旧镇之旅让她学会了什么,或许就是逐渐开始适应这份挫败感了吧。   “啊!”记者小姐的惊呼声吸引了尤利尔的注意,只见那头奄奄一息的狼人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焦黑腐烂的身躯像一面崩碎的玻璃似的散落一地,黑色的灰烬随风而逝。   就在狼人躯壳崩溃消散的刹那,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从它体内落到了石面上,伴随着一枚铜制戒指也坠入水中。记者小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枚戒指。   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尤利尔本没指望击杀一头变异狼人会有多少回馈,但现在看来,结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走过去,握住刀柄举起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刀来。造型很像武士刀,但没有刀镡,刀背则呈鲨齿的锯齿状,刀身也锈蚀的厉害。   鉴定。他在心头默念。   随即视网膜上浮现出一行字幕来:【生锈的鲨齿刀:无名剑客委托炼金大师用稀有金属为自己打造的一副腿骨,即便堕落为狼人这副腿骨依然保持着原样,但长久的岁月已经锈蚀了它的锋芒(稀有级,对活尸变异体伤害提升30%)】。至于武器介绍下面一段具体数值,以及猎杀狼人获得了多少经验值,他都没有去在意。   一把能斩杀猎物的刀。他只需要了解这一条信息就足够了。   在接连损失了两把哥特长刀后,正愁于没有趁手的武器来抗衡强大的堕落生物,老天就送来一把稀有级的利刃,看起来自己的好运还没有到头。尤利尔把刀在手中掂了两下,嗯,不愧是稀有级,质感比哥特长刀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霍尔格先生,这是什么东西?”记者小姐把那枚戒指举起来,就着月光眯起右眼观察起来。   尤利尔接过戒指一看,不禁笑了出来。   垃圾。他很想给出这么一个评语。但如果队伍里还有一名实战经验薄弱的圣修女,那就另当别论了。   “修女小姐,麻烦你把手伸出来。”他拿着这枚平平无奇的铜制戒指走回索菲娅跟前。   “你……”索菲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对方牵起左手。冰凉的触感从食指上传来,然后她发现对方正试图把一枚铜戒指套在她食指上。她像触电似的猛地把手收回来,但戒指已经稳稳戴在她的食指上。“你、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东西?”索菲娅红着脸,想要把戒指摘下来,但戒指在穿过她第二个指关节时整个轮廓缩小了一圈,牢牢箍住她的手指,根本拔不出来。   “省省力气吧,这种戒指是绑定物品,除非销毁,否则是拿不下来的——”尤利尔耸耸肩,“好吧,我知道你听不明白。你只需要知道这枚戒指能让你身上这股圣修女的血液香气收敛一些,不至于再给我们招来一头变异狼人,就足够了。”   随后他不再理会索菲娅的情绪,吩咐记者小姐拿出自己的三眼手铳,接下来如果遇到危险,在他一个人无法处理的情况下或许需要她适时进行一些援助。记者小姐二话不说,兴高采烈地给三眼手铳填装起弹丸来。   费奇他们已经在赶往市政广场的路上了,他们也要分秒必争。在完成准备工作后,在尤利尔的带领下,三人顺着河水的流向迈开了脚步。 第二十六章 亡命   尤利尔他们沿着河道走了将近一刻钟,连一个可供他们登上岸的台阶也没看到。不过路上倒是遇到了很多干枯的下水道出口,洞口直径差不多有三米,冷风呜呜地往里灌,由于月光照不进去,稍微走个十几步基本就开始两眼抓瞎了——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为了应对紧急情况,他自己有准备一些备用光源。但这些不知通往何处的下水道他是不会贸然尝试的,一来危险系数太高,二来越是狭窄的地形,一旦碰上遭遇战就越是麻烦,更何况他现在还拖着两个……   累赘。   这么说或许不太好,但就事实而论,的确是累赘没错。   自打接连几次受挫后,索菲娅差不多已经摆正自己的立场了,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蹚水。圣修女最大的作用不在于战场上,而在于战后的净化、安抚,所以尤利尔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姐姐能对那支小队有多大帮助。而为了让她自己体悟到这一点,他也算是作出了一些牺牲。至少这个名叫霍尔格的猎人已经在她心目中留下了一个卑鄙又自私的糟糕形象,在离开旧镇之前恐怕这个形象是不会有多少扭转过来的机会了。   唐娜·斯梅尔和索菲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这位记者小姐根本不明白什么叫作自知之明,明明连剑都端不平稳还总想着要和那些长满獠牙和利爪的怪物近身搏斗,要不是出于防患于未然的考虑,尤利尔也不会叫她把手铳拿出来。不过他希望少女永远都不会有开枪的机会,因为在河道地形行动多少会受到水流和泥沙的阻碍,不管碰到什么样的怪物都会变得异常棘手。   安静。   一路上三人都出奇的安静,只能听见蹚水的声音,毕竟活尸变异体的威胁如影随形,少说一句废话就少一分危险。虽然偶尔漂浮在水面上的一些挂着残襟的尸骸还是会引起记者小姐的注意,但总的来说她没有给尤利尔惹多少麻烦。从这个角度他隐约还能瞥见头顶上空那个巨大的胚胎,依然处于沉眠状态。拿出表一看,时刻指向凌晨三点。   怀表上显示的刻度让他稍感讶异,没想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也不知道费奇他们还有多少机会能追上另一队圣职者。   要是没有追上的话……   突然,尤利尔抬起手握紧成拳,示意跟在身后的两人停下来。   “嘘——”他回过头,在嘴唇边竖起食指,示意她们安静,然后对她们指了指头顶上方。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河岸上面传来,夹杂着金属物体在地面上拖行的刺耳声音。   尤利尔的脸离得太近,让索菲娅露出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不禁把头转向了一边。唐娜则把两只手掌摊开贴着耳背,像个自转雷达一样来回扭动着脑袋,仔细监听着上面的风吹草动,一边跃跃欲试地舔着嘴唇:“是活尸吗?”她压低声音问。   “不确定……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别轻举妄动,等它们走过去。”   “可是……”   “没有可是,把你的手铳先收起来,它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尤利尔警告她。他是真怕这个胆大包天的记者小姐搞出什么幺蛾子,老实说他现在有一条胳膊连抬起来都很困难,要是真的遇上活尸群事情就麻烦了。   “可是……”记者小姐看起来还不肯放弃,尤利尔几乎就忍不住伸手去堵住她的嘴,直到连索菲娅也露出惊慌的表情,指着他后面说道:“活尸!”   在索菲娅发出声音之前,其实他已经感觉到背后有一股潮湿的阴风吹着后颈。危急关头,丰富的猎杀经验救了他一命,他知道没有时间给自己转过头去一探究竟,索性配合转身的动作直接将刚刚得到的生锈鲨齿刀横挥出去。   一具潜伏在水底突然冒出来的活尸变异体瞬间被砍成了两截,化作灰烬散去,但由于他现在只能单手持刀,反馈回刀柄上的巨大阻力一下子让刀从手中震落,坠入河水中。他立即俯身去捡,但他没有抓到刀柄,反倒抓到一个黏稠的物体,像是活尸的胳膊。一只枯瘦的手掌反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用力向下拉拽,一颗千疮百孔的活尸头颅也从漆黑的水面下冒了出来,以极为夸张的幅度张开颌骨,两颊的腐肉上下拉伸成一缕一缕的黏稠丝状。   眼看着活尸就要一口咬在尤利尔肩膀上,唐娜担心他受伤,下意识就举起手里的三眼手铳,照着活尸的头颅扣动了扳机。   “别!”尤利尔本想阻止她,但紧接着一声巨大的枪响就让他耳朵陷入轰鸣状态,伴随活尸的头颅被炸得粉碎,这声枪响也划破了这个死寂的长夜。   完蛋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尤利尔来不及懊悔,一把掀开挂在他胳膊上、还未来得及化为灰烬的活尸,俯下腰捡起鲨齿刀:“要跑了,跟上!”   话音未落,头顶的河岸上忽然响起一阵骚动,索菲娅抬头看去,顿时脸色煞白。数以几十个活尸正趴在河岸上,用那双没有眼球的黑窟窿死死盯着他们。之前那声枪响把在河岸上行走的活尸群全都吸引了过来。   “对不起,霍尔格,我只是想帮助你……”唐娜也意识到自己铸下了大错,但这时候道歉已经于事无补。头顶上一大群丧失已经前赴后继地跳了下来,以各种自由落体的姿势坠入河中。没关系,反正这些家伙摔不死,从不讲究落地动作是否美观。尤利尔曾亲眼见证过在坎达斯山脉上奔行的活尸直接从山崖上竞相跃下,和那犹如瀑布般壮观的一幕比起来,这的确算不上什么。   只见活尸像暴雨般坠入河道中,前后都有,数量之庞大,完全不是他一个人一把刀可以应付的。顺着河道的路已经被堵死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一条不到穷途末路他绝不愿轻易尝试的险路。   “走这边!”尤利尔率先一跃,跳进了一条下水道的出口,然后把索菲娅和唐娜都拽了上来。他们三人一边顺着通道往里跑,他把刀柄咬在口中,一边反手在战术箱的暗阁里摸索着什么。   “有了。”只见他从暗阁里面掏出来一个装着几枚炼金技术加工过的血晶石碎片的小玻璃瓶,然后他把玻璃瓶拿在手中猛烈摇晃了几下。那几片成色黯淡的血晶石逐渐开始释放出橘红色的光芒,由暗到明,很快形成了一个光照范围不超过三米的小型光源。这种炼金工坊在炮制精炼血晶碎片时淘汰下来的劣质能量源,在持久性方面的表现一直不怎么令人满意,不过只是用来充当一下临时光源效果还是不赖的。   有了光亮开路,尤利尔他们也得以加快了速度,干涸的下水道里回荡着三个潮湿而急促的脚步声,而在不远的后方,尸潮像洪水一样滚滚涌来,在狭长的地下空间里引发了类似于地震的隆隆震响。   索菲娅不敢想象被那些家伙追上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恐怕连骨骼都会被分食殆尽,尽管她不胜体力,此时也只能咬紧牙关拼命向前跑。   下水道在正前方几十米处出现了一个三岔口,尤利尔来不及多想,大喊一声“左边”,然后就调头往左手边那条路奔去。   顺着这条道跑了不知有多久,尤利尔直感觉呼吸困难,终于,他们跑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一堵栅栏墙,栅栏墙的正下方有一扇虚掩着的栅栏门,不及肩高,尤利尔矮着身子率先钻了过去,索菲娅和唐娜也紧随其后。   刚一钻过那道栅栏门,一股腐败而潮湿的霉臭味就扑鼻而来。眼前一片漆黑,尤利尔高高举起手中的玻璃光源,照出一条由两列铁栅栏夹道形成的狭窄通路,笔直通往前方那片更加深邃的黑暗中。尤利尔又把光源打向两旁,发现这里竟是一座地牢,两旁都是用墙面和铁栅栏等距隔离出来的一间间牢房,牢房里除了一地的茅草和尸骨什么也没有。地牢,他对这个地方可没什么好印象,以前在巴特玛地底监狱地下第三层鏖战了三个月的惨痛经历还历历在目。地面上有执法巡逻队,就难保地牢里没有活尸变异的狱卒,这些堕落之前经过正规军事培训的战斗单位对单兵作战的猎人而言都是相当棘手的敌人,更何况现在还有一大帮热情洋溢的旧镇居民在追赶他们,形势不容乐观。   “霍尔格,我们现在该往哪边走?”情势紧迫,记者小姐连敬称都省了,直呼尤利尔的假名。   眼前只有一条路,还能往哪走?尤利尔可不认为自己有能耐回头干掉那批活尸。   “走吧,前面应该会有通往上层的楼梯。”   事实证明尤利尔的判断没有出错,只不过情况稍微有些复杂,有一头披着钢制片甲的变异狼人在螺旋楼梯上徘徊。尤利尔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没错,那的确是一头局部披着盔甲的狼人,并且在他们发现它的同时,它也发现了这三只送上门儿来的肥美羔羊。   一头普通的变异狼人就差点要了尤利尔的命,眼前这个大家伙他显然就更加不是对手了。逃往上层空间的路已经被堵死了,而活尸群的咆哮声已经近在咫尺,不出半分钟它们就会像潮水一样涌入螺旋楼梯道,到时候腹背受敌,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往下面跑!”尤利尔掷出一把飞刀吸引狼人的注意力,为他们争取到了几秒钟的机会,三个人随即掉头没命地往楼梯下层跑去。   感觉自己遭到愚弄的狼人发出暴怒的咆哮声,四肢并用在狭窄的螺旋楼道内追逐起那三个罪魁祸首,同一时间,活尸群也开始大量涌入楼道。   “快看!”唐娜一边跑一边指着出现在螺旋楼道尽头的一扇半开着的黑色铁门。   尤利尔目测那扇铁门少说有十英寸厚,然后他在地板的门线上还发现了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圆孔。这种设计他曾在巴玛特地底监狱看到过,一旦铁门合上,锁闩就会自动落下锁死铁门。结合地牢的基本构造,他立马意识到那扇铁门背后是一间用来关押重罪犯的加固牢房。   所谓牢固不只单方面针对罪犯,对于入侵者来说同样如此,这扇十英寸厚的铁门用来抵挡活尸完全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进去之后该怎么出来,这就不是他现在能考虑的问题了。   尤利尔最先抵达门外,用胳膊肘使劲撑开铁门的门框间那条不足一掌宽的缝隙,好让两个女孩子先从门缝间挤进去,然后他才跟着挤过门缝,接着再合三人之力,把铁门关上。咯吱一声,铁门开始转动,他从逐渐合拢的门缝间看到了一副可怕的景象,活尸像从蜂巢中倾巢而出的蜂群一般顺着楼道冲下来。   喉咙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他使出浑身力气,终于听见门缝合拢时那一声闷响。在门缝合拢的一瞬间,沉重的锁栓轰然落下,锁死了牢房。   错失猎物的活尸群气急败坏地在外面疯狂撞门,声音震耳欲聋,但不论它们的攻击有多猛烈,厚达十英寸的铁门始终纹丝不动。   “我们……我们安全了?”   “暂时是的……”尤利尔累得已经分不清刚才那句话到底是出自唐娜还是索菲娅之口,眼前的视野开始涣散,索菲娅和唐娜的身影仿佛水波一般漾开。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他闭上眼,无力地昏倒在地上。 第二十七章 梦境   尤利尔又做了那个梦。   四周一片漆黑,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深海之中,潮湿的空气中似乎存在着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在挤压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与骨骼,胸腔下的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他几乎快透不过气。在他跟前有一张长长的餐桌,一群被阴影笼罩住的古怪食客围聚在餐桌边,发出类似于鱼类又湿又黏的声响,尤利尔猜想那或许是他们在表达自己的情绪,不难看出每名时刻都跃跃欲试,对即将呈上餐桌的美食显得十分期待。不过和餐盘里的食物相比,餐桌上的火光更加吸引他的注意。一簇簇颜色各异的火焰凭空漂浮在烛台上由近及远,焰色逐渐变浅,从他目光所及最远端的那一簇暗红色的火焰,最后离他最近的一簇火焰已经完全呈现出白炽色,很显然,这簇白炽火焰的温度要远高于其他地方,空气中的水分被迅速蒸干,突然让尤利尔感觉燥热难耐,不知觉地伸手去扯衣领。他不明白在没有燃料的情况下这些火焰是怎么诞生的,但他可以肯定,那是纯粹的火焰,而非是用血脂淬炼产物制造出来的高仿品——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太久没有见到过如此纯粹的火焰,一时间不禁看得有些入了迷。   那团白炽色的火焰是那么美丽,让人有一种想要把它攥在掌心里的冲动,只是那骇人的高温最终还是令他退却了。下一刻,他便看见离他最近的一名时刻,颤巍巍地伸出一条骨瘦如柴的灰蓝色手臂,用那枯树枝般的手指轻轻将那团白炽色火焰从烛台上托了起来,缓缓移向眼前。在火光照耀下,一张怪异的面孔逐渐在他视野中显现出来:那是一个近似于发育不完全的胚胎状的巨大怪婴,它的身子形同枯槁,皱巴巴的灰蓝色皮肤附着在纤细的骨骼上,仿佛一具肌肉萎缩的干尸。但它那颗没有面部五官的头颅却饱满而水润,整体光滑透明,犹如一只被灌满水的皮囊,比干瘪的躯干足足大出了一倍不止,而在那近乎于透明的头皮下面,他甚至可以看见在那清澈的脑液中来回游动的不可名状的线虫。   恍惚间他觉得这个怪婴的模样有些眼熟,巨大的脑袋,灰蓝色的皮肤,枯瘦如柴的四肢……   没错,和他在旧镇上空看见的那只巨型胚胎十分相似,只不过眼前这个怪婴明显已经发育成熟。   “巴姆……”口中忍不住呼唤起那个名字,那个怪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呼唤,缓缓转动那个巨大的脑袋看了过来。   餐桌上的食客们瞬间安静下来,动作一致地扭头朝他看过来。哪些可怕的目光像是一股汹涌的暗流向他袭来,尤利尔突然感觉像是溺水,一下子变得呼吸困难,几乎快要窒息,餐桌上的火焰开始扩大,可怕的高温开始扭曲他视野中的景物。突然,那只怪婴伸出枯瘦的手掌抓住了他的左肩,尤利尔惊恐地想要挣脱,但他越是挣脱,那只手掌就越是抓得紧,他能够感觉到一股渗人的寒意正在通过那只手掌侵入他的体内。不知何时他已经从餐桌旁离开,独自一人在冰冷黑暗的水域中挣扎。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束金色的光亮,催促他拼命地向上游。在他终于浮出水面的刹那,胸腔下淤积的那股浊气霎时间被疏通了,平缓而悠长地从口中吐出,紧接着一股舒适的温暖将他包围,一片暖洋洋的橘色光芒抚慰着他疲劳的眼睑,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   “霍尔格,霍尔格,你还好吗?”   乌鸦之眼重新与视觉系统建立起联系,黑暗从眼前散去,同时一张充满朝气的美丽面孔在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对方鹅蛋般的小脸上附着着一些污渍,灰尘和血迹都有,但她那双乌黑的眼瞳始终一尘不染,仿佛一眼清澈的活泉,让人感受到一丝沁人心脾的暖意。她的脸脏兮兮的,如果不是那一头火红的短发,尤利尔几乎快要认不出她来:“唐娜小姐……”   “霍尔格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叫我唐娜就好啦。”记者小姐大度地拍拍他的左肩。不拘小节是她不可多得的优点,前提是她别把这个优点发挥在人际交往以外的地方。   她拍肩的动作对尤利尔的痛觉神经构成了强烈刺激,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来,捂着肩头痛苦的呻|吟起来。   “啊对不起,我不小心碰到你受伤的地方了吗?”   尤利尔掀开衣领,用力拉扯内衬的领口,把左肩露出来,只见肩头那块肉近乎完全溃烂,一团暗蓝色的肉瘤仿佛寄生虫一般嵌入皮层下。那东西是活的。尤利尔发现它似乎是在呼吸,犹如心脏般富有节奏地一张一缩。不过奇怪的是,他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不适,仿佛这团肉瘤从他出生起就一直存在。他用指尖轻轻一触,肩膀反馈回来的疼痛感令他咬牙倒抽了口冷气,这个感觉让他骤然回想起刚才那场怪梦。   难道是那个酷似巴姆之子的怪婴留在他身上的?   不,不对,那只是一场梦,他并不是神,而是人类,确切的说是拥有三分之一吸血鬼始祖昆尼希王族血统的亚人,沙维一族的后裔拥有极强的学习和适应能力,以尤利尔五个兄长为例,各个都是各领域的精英人才,但也仅限于此,他不可能具备让现实和梦境发生直接联系的能力。   那么这个东西又该怎么解释,万一是病变诱发物一类的东西就麻烦大了……   “霍尔格,你没事吧?”唐娜好奇地凑过来,脸颊几乎擦着尤利尔的嘴唇,发间残余的一丝淡淡清香令他有些不适应,忍不住伸手推开了她的肩膀:“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耳朵里听见活尸发出的低低的嘶吼,他扭过头去,看见那扇铁门依旧悍然守卫着这片安全的空间,不由地松了口气。“索菲……修女小姐呢?”   唐娜冲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下,双手抱膝蜷缩在角落里闭目小憩的索菲娅,说:“你刚刚好像在做噩梦,索菲娅修女有些担忧你的状况,一直守在你身边替你祷告。我看她实在是太累,就跟她说去小睡一会儿,换我来照看你。”   “是吗……”尤利尔眼神复杂地看着索菲娅,没由来地想起以前自己重病在床,索菲娅忙里忙外照顾他的情景,紧绷的嘴角顿时柔和下来。   咕咕咕。   一个近似于沸水顶开壶盖的声音把他的视线从角落里拽了回来,在唐娜身后的空地上,他那只装着几块血晶石碎片的玻璃瓶还在发挥余热,把橘红色的光亮投向四周,把黑暗赶到角落里去。在玻璃瓶旁边,摆着一只小巧的便携式火炉,火炉上架着一只做工精美的铜水壶,壶口正冒着滚滚白烟。   “唐娜小姐,请你解释一下。”尤利尔一脸冷漠地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看这里多冷啊,我手脚都快被冻僵了,所以就想煮点茶来喝嘛。”唐娜对他眨了眨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霍尔格你不会怪我吧?”   “煮茶……?”尤利尔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煮茶?况且热源是从哪来的?   他凑近一看,才发现火炉里竟然填满了成色有如血翡翠一般的高级精炼血晶石,每一块都被打磨成规则的正方体,拇指指甲盖大小。这炉子里的血晶石块和他那只玻璃瓶里的劣质淘汰能源在价值上相隔天壤,据传只有首都赫莱茵的炼金工房才提炼得出纯度如此之高的血晶燃料,这小小一块足够里希特法官那一家好几个月的收成……   等等,为什么又想起那家人来了,啧,真是奇怪。   尤利尔知道唐娜的身份不一般,从她和乔安娜·奥格威的关系不难看出这一点。但他现在越发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低估了这名记者小姐的来头。不过他和天生八卦的彼得不同,只要对方不主动提及,他是不会随意去窥探别人的隐私。毕竟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份,对现在这个情况也不会有任何帮助,有这个功夫,倒不如想想该怎么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   尤利尔把战术箱放在手边,盘腿坐在火炉边,从火炉总蒸腾而起的热浪一叠叠地拍打在脸上,没一会儿他就开始口干舌燥。“铛铛!”唐娜笑嘻嘻的从背包里拿出两只用丝绢包裹起来的白瓷茶杯,然后又从包里取出一罐茶叶,往杯子里各舀了一勺茶,然后把丝绢一层层裹在手上,双手握住水壶的壶把,往杯子里咕噜噜地注满热水。   “我一直没有问过,你的背包里都装的是什么?”   “我看看喔,一只火炉、一只水壶、四个茶杯、一罐茶叶、一袋软果糖、一包酸枣,当然还有望远镜那,几本笔记本……噢然后还有一些换洗用的内衬。嗯,差不多就是这些啦。”她拍拍自己的背包,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对此尤利尔无言以对,只能扶额苦叹。   “尝尝吧,我很喜欢这种茶叶的清香味。”唐娜把其中一杯茶推到尤利尔面前,冲他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   尤利尔倒也不客气,把茶杯端起来,茶叶的香气随着滚滚涌出杯沿的热气,弥漫在这片冰冷幽深的空间里。茶香一贯有让人安神静息的功效,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铁门外那些活尸仿佛也安静了下来。   “霍尔格,咱们还有机会离开这里吗,”唐娜抿了几口热茶,脸颊变得红扑扑的,“我是说,如果那些活尸一直守在门外的话……”   这本该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但记者小姐天生乐观的心态让对话的氛围变得温和了许多。   “它们守不守在门外都无所谓,因为那扇门一旦锁上了从里面是打不开的……我们必须找到别的路出去。”尤利尔把杯沿含在唇间,试着一点点地把滚烫的茶水送入齿间。他的目光笔直锁定在地牢上方那扇有月光倾泻而入的铁窗上。恩,差不多有七到八米高,待会儿考察一下攀爬情况,如果这里的墙面像河堤那么光滑平整就不好办了,但若是用花岗岩堆砌起来的,或许能沿着那些石缝爬出去。   这个过程不会容易,但他没有选择。   当然,也许还有别的可能性。利用乌鸦之眼的洞察力,他在这间偌大的牢房里搜寻起来。   上线上下游走他看到了一些挂在铁架子上的铁链和铁钩,应该是用来拷打犯人用的、一摞堆在墙角里的茅草、几只空水桶,似乎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然而这时,他在牢房的西角里看见了一个他现在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   “对了哦,霍尔格,我从刚刚开始就在好奇一件事……”唐娜似乎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尤利尔皱起眉头。   “那个箱子,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不觉得。”   “它是一直就放在那儿的吗?”   “别管它。”   “可是我就很好奇嘛,牢房里怎么会有这种大箱子呢,诶诶,你觉不觉得那很像是一个藏宝箱,咱们现在就好像藏宝猎人一样不是吗?”唐娜挪位置坐到了尤利尔身旁,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霍尔格,你真的不想打开看看吗?”   “恕我直言,我现在只想一刀砍过去……”尤利尔一脸铁青。 第二十八章 宝箱   “霍尔格你是准备和那个藏宝箱打一架吗?”唐娜用听玩笑话的表情望着尤利尔。殊不知这个冷笑话曾让多少高手在阴沟里翻船,就连比他经验更丰富的老猎人都有因为一时松懈而被偷袭致死的经历,所以尤利尔在充分总结了前人的经验教训后,在这方面一直贯彻着两项原则:看见箱子先来一刀;绝不从正面揭开箱盖。   前者杜绝被宝箱怪偷袭的可能,后者则是防范宝箱内的机关暗器,只要遵守这项原则,应付八成宝箱已经是绰绰有余,剩下两成意外因素,主要来自于无法评估宝箱怪的具体实力。譬如他之前所在的公会在组织团刷秘血森林副本时,遇到一只精英级宝箱怪,剧毒吐息配合致死咒令同时释放,以一己之力掀翻了一个十二人的精英团队。虽然这只是极个别案例,但依然值得尤利尔引以为戒,尤其是在地底牢房这种地方,老实说没有碰到暗杀机关他已经感觉非常走运了,但凡事不能总凭运气来解决,有时候更需要一点经验和技巧。   “听着,唐娜,以后看见这些奇怪的箱子,尤其是孤零零摆在角落里的箱子,不要轻易接近,更不要去尝试打开。”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马上就知道为什么了。嘘,安静,别说话。”尤利尔从战术箱里抽出预先备好的抗毒剂,嗑了一小瓶,等药剂在胃囊中被吸收扩散,他又取出一枚血清药丸含在嘴里嚼碎,然后拿出最后两瓶诱敌血浆,再抽出那把生锈的鲨齿刀,握在手中,蹑手蹑脚地向那只大箱子走过去。   他在距离箱子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把诱敌血浆砸碎在宝箱附近的空地上,玻璃瓶碎裂,一团猩红的血雾顿时散开,浓郁的血腥味迅速扩散,充斥在牢房的每个角落里,就连铁门外的活尸群也嗅到了血腥味,又开始疯狂地砸起门来。   活尸群撞门的声音唤醒了疲惫的索菲娅,看着围着一只箱子像是在进行某种奇怪舞蹈的猎人,她慢慢地眨了两下眼,灰白的睫毛下面写满了疑惑。紧接着,她就看见猎人举起手中的鲨齿刀一下劈在箱盖上,一下不满足又来回捅了几刀,似乎确认没有问题后,他又小心翼翼地绕到箱子后面,把刀尖刺入箱盖与箱体的缝隙间,随后谨慎而缓慢地撬开了箱盖。   “霍尔格!”记者小姐惊呼一声。   不用她提醒,尤利尔已经看到从箱盖里爬出来的一只半身大小的人面黑蜘蛛。对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他印象太深刻了,以前在他队伍里有一名狂热的炼金术学者,从事毒素淬炼药用方面的研究,有次为了测试人面黑蜘蛛毒液的杀伤力,他让一只幼年人面黑蜘蛛在他左小腿上来了一个剧毒之吻。几个月后尤利尔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披上了教会骑士的盔甲,正在绿森林里勤勤恳恳地屠杀变异野猪——一只幼年人面黑蜘蛛的毒牙就能断送一位炼金术师的前程,可想而知要是被一只成年人面黑蜘蛛叮上一口,后果会是多么的恐怕。   不论如何,尤利尔不是狂热的炼金术师,他不打算拿自己的肉身来搞什么学术研究,所以在这怪物现身的一瞬间,他已经一刀捅进了人面黑蜘蛛那长满绒毛的饱满的腹部。人面黑蜘蛛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后,八条腿蜷缩起来,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化作一团灰烬消失了。   击杀人面黑蜘蛛给他带来了30点xp的收益,这点收获可有可无,他更在意箱子里有什么好东西。   但结果令他很是失望,箱子里面竟然是一大堆普通的女性衣物,非武器装备,只是一些便服,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长裙,面料是最一般的亚麻布,做工也很难称得上精致,都是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平民款式。   不过除此之外,他倒是还发现了一把沉甸甸的铁钥匙,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片刻,并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宝箱里会无缘无故存放着一把钥匙,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把钥匙肯定大有文章——   鉴定。   一排字幕在视网膜上浮现出来。   【牢房钥匙:来自典狱长安东尼的恶作剧。以为有钥匙你就能打开门了吗,真是遗憾,钥匙孔在大门外侧,哈哈哈哈~(注:愚人节特典)】   尤利尔:“……”   “霍尔格,你……你没事吧?”走过去看见尤利尔愤怒得几乎快要把手里的钥匙捏碎,唐娜有些担忧地询问道,一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没什么,我不要紧。”尤利尔忍不住叹了口气,把那枚钥匙随手扔回了箱子里。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现在好像连老天爷都在跟他作对。宝箱里面没宝贝就算了,好歹给他一些攀爬工具,再不济也该有一卷结实的绳子,结果箱子里只有一堆衣服,衣服能有什么用……   等等。脑海中忽然灵光乍现,他转过身来,抬头瞄了一眼头顶那扇铁窗,眯着眼睛粗略丈量了一下高度,一抹弧度悄然攀上了他的唇角。   有办法了。   这时索菲娅也已经睡醒了,朝他们走过来,尤利尔对她招招手:“来,修女小姐,挑件干净衣服换上吧,我们准备离开这里了。”   “离开?”索菲娅看起来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眼神有些迟钝,“外面那群活尸还没走,我们该怎么离开……还、还有,换衣服是什么意思?”   回过神来的索菲娅抱着胳膊往后退了两步,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你没发现自己的修道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吗。怎么说呢,我倒是不介意就是了……”尤利尔摊开手,露出符合身份的痞气笑容。   索菲娅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看,修道袍上到处都是豁口,尤其肩膀上还缺了一大块肩襟,露出白皙光滑的肩头来。对双子教会的圣修女来说,在异性面前暴露肢体是一大忌讳,别说肩膀,就是连脖子也要用修道帽严严实实地捂住,可现在修道帽不知落在什么地方,连修道袍也变得破破烂烂,难覆肢体。   她一下子红了脸,倔强地抿着嘴唇不吭声。   “唐娜,给修女小姐搭把手。”他从箱子里拿起那件深蓝色的亚麻长裙,塞在记者小姐手里,“放心,我对女性圣职者没什么兴趣,老实说你的身材也没什么好偷看的。赶紧完事,我们马上就准备出发。”他不给索菲娅争辩的机会,背过身去挥挥手,然后弯下腰把箱子里剩余的衣物全都抱在手中,朝铁窗正下方走去。   见圣修女小姐犹豫不决的模样,唐娜牵起袖子把裙子拉直,展示给她看:“要换吗?”   索菲娅回头瞪了一眼径自走开的猎人,后者的确如约遵守了承诺,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但是这种好像被人抓住把柄、听任摆布的感觉让她很是不甘,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甚至有种预感,今后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要知道她是教会历史上最年轻的圣修女,教会高层对她寄予了厚望,这次派她参与运送物资的任务也是出于磨砺的目的,然而现实却是她不仅没有从这趟旧镇之旅中得到任何提高,反倒不断在承受失败所带来的羞愧感。这种屈辱感不仅考验着她的意志力,更是让她的内心比刀割还要痛苦。   看着唐娜手中那条深蓝色长裙,索菲娅下意识伸手捂住暴露出来的肩膀,随后她咬着下唇,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背影,不知为何,这个与她素昧平生的自由猎人总是有一股让她说不出的熟悉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   “修女小……哦不,索菲娅?”唐娜亲切地呼唤,让索菲娅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把先前那种古怪地想法抛出脑海,从唐娜手中接过了那条长裙。 第二十九章 越狱   尤利尔的计划是这样的。   把从宝箱里得到的衣物首尾打结连成一条长绳,然后他把绳子拴在自己腰上,再利用处刑架上挂着的那两个铁钩来做做文章——如果墙面并不平整,石块与石块之间存在错位或者缝隙,他就可以利用铁钩顺着这面高墙一直爬到铁窗外,之后再利用衣服做成的绳子把两个女孩子拉上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决定,稍有不慎他就可能摔成重伤,乃至死亡,可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他的行事作风,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以身犯险。   把衣服逐一打好结后,他用力拉扯了一下这条“绳子”,嗯,担负一个人的重量应该不成问题。在检查过墙面的情况后,他基本确定了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抬头望着那扇几乎触及穹顶的铁窗,他听见胸腔下的心跳声变得急促起来。   他用手按住胸膛,长吁一口气。没什么可犹豫的,留在这里只能等死,不如赌上性命拼一把。   他从处刑架上取下了那对三爪铁钩,表面有些锈迹,但生锈不算太严重,还能用。他把战术箱留在墙角下,将三爪铁钩的铁链缠在左右手臂上,然后紧紧攥住铁钩的末端,在墙面上尝试性地攀爬了一下。这次尝试他只攀登了不足两米的高度,但攀爬的难度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首先是墙面状况充满了不确定性,有些地方落脚点很密集,有些地方却连一条缝也没有,而且墙面上湿滑的青苔也对攀爬造成了很大的阻碍。另一方面,缠在腰上的这条绳子比他想象中的更重,而负重攀爬非常考验臂力和耐力,老实说他对自己目前的身体素质没有太大的信心,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了吧。   “霍尔格,我们好了。”听到唐娜的声音,尤利尔回头一看,换上一身深蓝色亚麻裙的索菲娅在唐娜的催促下半推半就地朝他走过来。尤利尔的沉默,让她露出有些羞恼的表情,一脸不情愿地别过头去。   尤利尔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咳,那就过来吧,我有些重要的事需要和你们交代一下。”   “是什么?”   “抬头。”尤利尔扬了扬下巴,“看到头顶上那扇铁窗了吗,我待会儿绑着这条衣服做的绳子爬上去,等我砸破铁窗翻出去,唐娜,你就把绳子和战术箱的背带绑起来,我先把战术箱拉上去,然后再放绳子下来把你们两个人拉上去……好了,差不多就是这样,有问题没有?”   索菲娅抬头望向那扇距离地面足有七八米高的铁窗,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尽管猎人在阐述自己的计划时只是单纯地罗列步骤,对这个计划的难度和危险性却只字不提,但她还是能够听出对方声音里极力压抑的紧张心情。   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菲娅眼神有些落寞地低下头。又一次,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能在心头默默记下这笔越欠越多的人情债。   让尤利尔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唐娜在听完他的计划后表现得异常安静,只是静静地用那对乌黑的眼眸向他传达自己的情感——感激、担忧,还有些许愧疚。   是这样吗……尤利尔欣慰地笑了笑。逆境使人成长,看来此话诚然不假。   然而他刚想伸手拍拍少女的肩膀,让她放宽心些,就听唐娜睁着大眼睛认真地说道:“霍尔格,待会儿你把铁钩扔下来让我也试试可以吗?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可是很有力气的。”说着,她弯曲臂膀对尤利尔展示了一下自己基本等于没有的肌肉。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尤利尔无奈地摇摇头,不理会她的胡闹。   交代完自己的计划后,他回过身面对墙壁,朝不论何时都一片冰凉的掌心里呵了两口热气,来回搓了搓,增大手套与绳子之间的摩擦力,然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在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后,他开始了攀爬。他把手里的铁钩挂在墙面的凸出部分,脚尖踩在一条浅缝的边缘,接着猛地发力向上一跃,配合另一只铁钩准确无误地挂住了左上方的墙缝,把倾斜的身体向左荡过去,让左脚的脚尖踩在一处窄长的落脚点上。   索菲娅在下面看着,全程屏住呼吸,她担心自己发出的任何一丝声响都会干扰到对方。唐娜也双手合十,紧张而又期待地注视着越爬越高的尤利尔,偶尔看见他脚下踩空,吓得她捂住嘴巴,不敢喘气。   但攀爬过程总的来说还是有惊无险,尤利尔赶在自己体力达到极限之前顺利爬到了铁窗下。他腾出一只手来,抓住铁窗栅栏摇晃了两下,锈蚀严重的铁栅栏承受不住他的动作,哐的一声连同窗柩一并脱落下来。   他脚下踩着石缝,从铁窗里钻了出去。他站起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幽暗的小巷中,外面的大路上徘徊着几具低级活尸。潮湿的小巷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恰到好处地掩盖住了他身上的气味,路过的活尸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自顾自地走远了。   尤利尔不由地松了口气,然后趴下来把头探入窗内,对地面上的两人挥了挥手。唐娜心领神会,连忙把绳子末尾的一段和战术箱的背带绑在一起,绑好后朝他挥了挥手。   尤利尔用脚跟抵住墙角,身体向后倾斜,咬紧牙关开始向上拉动绳子。战术箱很快被他拉了上来,他撑着膝盖稍事喘息,然后又对她们挥手示意。一向任性妄为的记者小姐这个时候展现出了良好的团队意识,把先离开的机会让给了索菲娅。尽管后者坚决反对,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她,只能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   然而在索菲娅被拉上去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尤利尔的身体构造并不会比普通人出色太多,他的体力也会有告罄的时候。在把她拉到一大半的时候,他手上忽然脱力,一大截绳子从他掌心中溜掉,下面顿时传来唐娜的惊呼声。绳子飞快地从他掌心中溜走,若非手套的做工十分厚实恐怕已经被磨破了,而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索菲娅很可能从四五米的高空中直接坠落。   在这种危急关头,已经容不得他有所保留。   现在,是时候解放最后一道保险了——   他双手用力一握,绳子缠绕在手臂上,肩襟与急速下坠的绳子发生剧烈摩擦。尤利尔脖子和脸庞,全身的皮肤仿佛被一股灼热的高温加热,逐渐由铁青变为赤红,额角爆出一股股狰狞的青筋,伴随着血液蒸发的滋滋声,从他全身毛孔中溢出一缕缕蒸发为气态的血雾,热浪卷起他的衣摆和帽檐下的头发,把它们抛向半空。他的身体被笼罩在一股由内而外释放的可怕高温中,细胞组织在血雾的灼烧下不间断且反复进行死亡、再生、重组的过程,把源源不断地力量灌输进他的四肢。   恶魔敕令。堕落猎人的固有天赋,以鲜血为献祭,能够大幅激发战斗力,为堕落猎人提供了越级战斗的资本。但是这个天赋的缺陷同样明显,鲜血的大量流失会导致生命状态急速下跌,这也意味着他必须要抢在自己因失血过多而昏倒前,一决胜负。   他强忍着灼伤带来的剧痛,死死咬紧牙关,两只手飞快交替把绳子往上拉,很快,他在铁窗后面看见了索菲娅那张惊魂未定的面孔。然而和自己的情况比起来,更让她惊讶的是猎人的状态,全身被一团灼热的血雾包围,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仿佛烙铁般红得吓人,整个面孔因为疼痛而极具扭曲,显得十分狰狞。但索菲娅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来!”尤利尔一把将她拉出铁窗,随后来不及安抚她的情绪,又马不停蹄地把绳子的一头抛了下去。待唐娜把绳子绑好,他开始了最后一段冲刺。   索菲娅见状也顾不得休息,捡起落在地上的绳子,在尤利尔身后力所能及地替他分担一部分重量。   从刚才绳子脱手开始,尤利尔就隐约感觉到这次“越狱计划”绝不会一帆风顺,果不其然,就在唐娜即将抵达窗口时,用衣服打结绑成的绳子被窗台的棱角磨破了一条口子。   唐娜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窗口,耳边听见嗤的一声,在拉力的作用下,绳子上那条口子迅速扩张开来,她的身体也以不可回溯的过程开始下坠。   好在尤利尔眼疾手快,在她开始下坠的前一秒,他已经扑了上去,并从绑腿的皮套中拔出精钢匕首。他纵身向前一跃,一只手牢牢抓住断掉的绳端,同时反手把匕首猛地刺入地面的泥泞中,利用摩擦力来减缓唐娜下坠的速度。最终在滑行至铁窗前时,他用脚跟抵住墙面,成功扼制住了唐娜下坠的颓势。   “别愣着,过来搭把手!”尤利尔吃力地回过头朝已经看得愣住的索菲娅喊道。   索菲娅这才回过神,连忙跑过来帮忙。在两人合力之下,唐娜终于得以回到地面上。“吓、吓死我了,我以为自己死定了……谢谢……谢谢你,霍尔格,还有……还有你索菲娅……谢谢……”上气不接下气,她累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   紧绷的神经和肌肉一时间松弛下来,精疲力竭的三人不约而同地仰面倒在地上,尤其是尤利尔,在体力与失血的双重消耗下,身体早已是不堪重负,一个翻身便仰面倒了下来。逃出生天的喜悦,劫后余生的惊悸,没有人会在意地上那摊泥泞是否会弄脏衣服,只有三个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相互交织在一起。   后来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也许是唐娜,于是尤利尔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里夹杂着粗重的喘气声。索菲娅呆呆望着被高高的围墙压缩得只剩下一条缝的夜空,在这一刻,内心中的诸多禁忌与限制,仿佛都在唐娜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声中被逐一打破。随后她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尤利尔好像在索菲娅含蓄的轻笑声中听见了隐隐听见了一声谢谢,不由地愣了一下,然后望着头顶那片狭长而黯淡的深空,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不必客气。”   ————————————————   PS:然后推荐大佬著作《献给魔王的礼赞》。这本书应该无须赘述,逼格非常之高,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感觉这是一句废话,应该很多人都看过了) 第三十章 暗流   (声明:抱歉,昨天有些头晕,在写上一章的时候,也就是第二十九章,关于机械手臂的描写出现了一些BUG,目前已经修改完重新发布,如果是已经看过的朋友可以清下缓存重新加载一遍。特此声明。)   为了确保能一剑削下活尸的脑袋,佣兵改用双手握柄的姿势,让长剑横扫出去,三只活尸的头颅应声落地,化作一片灰烬,随风而逝。   又一剑劈碎一头活尸变异体后,费奇伸手一把将抱着他大腿不肯撒手的蒙泰利亚人拎了起来,怒吼道:“小矮子,要是不能帮忙就别添乱,上一边儿躲着去!”   话虽如此,但他们现在正处在英雄门下方,高大宏伟的石拱门建筑把一行四人衬托得仿佛蝼蚁般渺小,况且四周地势开阔,根本无处可藏。费莱德·沙维为表彰楠木教会的圣罗纳教会骑士团在北线战场立下的赫赫战功而建造的英雄门,就坐落在阿洛德大街北入口,按照计划,佣兵一行四人应当穿过英雄门,赶往市政广场。但他们在途径阿洛德大街时不幸遭遇了一群活尸变异体,陷入苦战,尤其佣兵费奇·施罗德,他不仅要应付这些热情的旧镇居民,还得设法保住蒙泰利亚人的小命,他现在只恨自己没有生就三头六臂,否则左右开弓还怕收拾不了这些杂碎?   他对自己的剑术有绝对的自信,但带着一个拖油瓶他很难发挥出百分之百的实力。   “刚刚干掉一拨又来一波,简直没完没了!”佣兵凌厉的一剑捅了个葫芦串,成功贯穿了三只活尸的胸膛。这是最后三条漏网之鱼,地上堆起一叠厚厚的灰烬,昭示着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惨烈的战斗。两名教会骑士在战场的另一边料理完几只负隅顽抗的活尸变异体后,过来和他们汇合。   “我说骑士大爷,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这些畜生就像知道我们在哪一样,自从和霍尔格他们分开起,这一路上我们碰到了多少麻烦?”佣兵并不算嘹亮的声音在空旷阴森的大街上像鬼嚎一样回荡着。他把剑在皮制护臂上来回揩拭了几下,然后收回鞘中。他从皮带上解下水囊,咬开木塞朝喉咙里灌了几口臭血浆,烈酒辣得他龇牙咧嘴:“再这样下去别说追上另一队人,我看到市政广场都够呛。”   蓝斗篷骑士汉斯把盾牌挂回肩上,然后掀开头盔上的面罩,露出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来:“你说的没错,我们的行踪就像是被锁定了一样,不论走到哪都会被发现,这实在是很奇怪。”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喘,看得出来连续作战对他的损耗十分严重,如果持续陷入苦战,就算他的盔甲依然固若金汤,他也会因为体力告罄而丧失行动能力。   这个问题同样也困扰着另一名白斗篷骑士弗雷德,他把头盔摘下来,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但奇怪的是他脸上不见一滴汗水,脸上的皮肤更没有呈现出剧烈活动过后的潮红,反而如坠冰窖般冷得发白。趁着旁人不注意,他把目光悄悄投向天空中那个巨大的畸形胚胎,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我……我们或许该停下来休整一下,就算五分钟也好,再这样下去我恐怕连盾牌都扛不起来了。”   “我、我赞成!”在这个小队中最没有话语权的蒙泰利亚人颤巍巍地举起右手。   “我同意弗雷德的建议,疲劳赶路只会事倍功半,我们现在最好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歇片刻,”说着,汉斯环顾了一下周遭,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栋废弃小屋,“我们去那边看看。”   “听候您的吩咐,骑士老爷。”佣兵耸耸肩。   来到屋外,佣兵提着提灯率先步入屋内,和他们一路上所见到的民宅无异,房屋破败不堪,墙面上开着几个大窟窿,屋顶也局部塌陷。屋子里除了一地的灰尘和几只空木箱,没有惊喜也没有什么意外的发现。   佣兵把提灯放在地上,搬来一只木箱,然后拍拍手一屁股坐了上去:“哎哟我这老腰……啧啧,我真不该接这趟活儿,现在可好,等回去不躺个十天半个月的估计是下不来床了。”他用手揉着酸胀的腰背,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   “要是你能带我离开这鬼地方,我就送你一张天鹅绒做的大床,我以我祖父的名字向你发誓。”蒙泰利亚人抱着膝盖蹲坐在木箱子上,用那双海蓝色大眼睛死死盯着佣兵,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承诺。哪怕只是安慰性质的。他已经快受够了,什么活尸、狼人,巴姆之子,统统见鬼去吧,他现在只想回到阿道夫公馆温暖的壁炉边,惬意地嘬着小酒、吃着烤肉。   “恕我直言,不过你还是考虑下遗书该怎么写比较实际些。我亲爱的蒙泰利亚小兄弟。”佣兵一脸坏笑地拍拍他肩膀。结果令他很满意,蒙泰利亚人伤心过度直接嚎哭起来。   和他们相比,坐在一边的两名教会骑士则显得安静许多,汉斯正借着火光检查重剑的磨损程度,愁眉不展的表情足可说明情况并不怎么乐观。问题的根源主要出现在一些特殊的活尸身上,其血液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对金属武器的伤害非常大。他现在甚至不敢确定这把剑能否挺到市政广场。但不论如何,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必定不会轻松。   他叹了口气,把剑收回鞘中。   “汉斯,你跟我来一下。”沉默多时的弗雷德突然站起身,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穿过还在拌嘴的佣兵和蒙泰利亚人,径自走出了小屋。   汉斯跟着他来到屋外,他们走了很远,一直来到英雄门下,弗雷德在一株枯树前转过身来,用十分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汉斯,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弗雷德的话令他愣了一下。汉斯半眯着眼,狐疑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打量了一番,这才不紧不慢地点头道:“当然,我们都是宣誓效忠兹威霖格的教会骑士,扶助同僚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弗雷德长舒了一口气。随后他神色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才卸下自己左手的护臂,撩开袖子,露出自己那条近乎完全腐烂的手臂来。“这是在船上的时候,从哈德曼身上掉下来的那些黑色的虫子,其中有一条趁我不注意钻进了我的护臂里……我很害怕,汉斯,我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们的,但刚才那个佣兵的话让我不得不慎重起来,”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一直甩不掉那些活尸?”   汉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条腐烂的手臂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此时的弗雷德犹如惊弓之鸟,他被对方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手伸向了腰间的剑柄。但这个时候,汉斯冰冷的表情瞬间冰释,对他露出一个友善而亲和的笑容来。   “弗雷德,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相信我,你只是太紧张罢了,我们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能够离开这儿……”他一边好言安慰一边替弗雷德把袖子放下来。   “谢谢,谢谢你汉斯,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弗雷德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汉斯笑了笑,“好了,快戴上你的护臂,别叫那两个自由狩猎者瞧见,否则我可不敢担保他们会有什么想法。”   “当然,当然,那些自由狩猎者没一个是好东西,”得到了对方的支持,弗雷德的情绪重新变得高涨起来,麻利地穿戴好了护臂,“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道索菲娅她现在怎么样了,临行前赛格斯主教还嘱托我和哈德曼要好好照料她,结果现在哈德曼死了,索菲娅又不知去向,我……我实在是有愧于赛格斯主教对我的信任。”   “不用担心,你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汉斯拍拍他的肩膀。   “但愿如此吧。”弗雷德摇头叹息。   “对了,弗雷德,我也有件事想要告诉你……”汉斯的语气陡然一变,低沉的腔调中充斥着浓烈的杀意。   “什么……”弗雷德的话噎在喉咙里,颈部左侧传来的一阵剧痛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把匕首刺穿了他的颈部。鲜血从伤口下飙出,弗雷德的脑袋抽搐着,慢慢转过来,瞳孔中倒映出一张狞笑的面孔。“你……你……”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捂住血流不止的脖子,踉踉跄跄地退到树下,背靠着树干缓缓滑落至地面。   “原本我打算和另外七个人汇合后再挨个把你们收拾掉,但你实在是太碍事了,弗雷德,我可没那么多精力去处理被你招引来的那些活尸。”汉斯牵起背后的斗篷,把手上的血渍仔细地擦拭干净。   “为……为什么……”随着鲜血不断涌出,弗雷德的生命力正在迅速的溃散,在弥留之际,带着被同伴背叛的巨大愤怒与困惑,他看着汉斯拔出重剑,用冰冷的剑尖顶住他的喉咙。   “你想说什么,索菲娅?”汉斯冷冷一笑,“放心吧,我会替你照看好她,毕竟这位血统高贵的大公千金可是斯玛特主教献给巴姆之子的祭品……”   弗雷德瞳孔骤然一缩,两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剧烈抖动起来。   “安息吧,忠诚的骑士。”   下一刻,剑锋穿透了他的喉咙。 第三十一章 遭遇   从喉咙伤口下溢出的鲜血,温柔舔舐着挫损严重的剑锋。眼看弗雷德带着惊惧的表情,瞳孔逐渐涣散直至彻底失去焦距,伪装出来的狰狞笑容从唇角褪去,汉斯一脸冷漠地从他喉咙里抽出重剑。此后失去支撑的头颅向右一偏,弗雷德的尸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一名教会骑士,一个圣职者就此死去。弗雷德终将会得到追悼、缅怀,但不是现在,不是这里,不是他。   从把剑锋朝向同僚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了圣职者的立场——如今,他只是一个为了实现理想不择手段的狂信徒。   这时,本该气绝的弗雷德嘴唇忽然动了一下,失去了宿主的营养供给,那条潜入他体内的黑色蠕虫从他嘴巴里钻了出来,并飞快地向汉斯脚下爬来,看来是把教会骑士当成了下一个寄生目标。但它还没来得及碰到骑士的靴子,就被对方手里的重剑干净利落地劈成了两截。两截残躯在地上扭动挣扎了片刻,在地上融化成一片黏稠的黑色浓浆。   这样一来,巴姆之子应该就没办法追踪他们的行迹了。汉斯抬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天上那个陷入梦乡的巨型胚胎,把剑收回鞘中。叹了口气,他蹲下身,替死不瞑目的弗雷德合上眼:“斯玛特主教会带领双子教会走向前人从未促就的辉煌,不止在歌尔德,不止在偏僻的北陆,兹威霖格的教徒总有一天会遍布全陆……不破则不立,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我们不得不对日渐腐败的高层进行一场大清洗,赛格斯主教是第一个,所以你瞧,我并不恨你,弗雷德,如果你和哈德曼一开始就选择顺从斯玛特主教的意志,也许今天你就不会死……”手掌从那逐渐冰冷的脸庞上离开,汉斯不动声色注视着这位曾经与他共事多年的同僚,“至于索菲娅……我曾询问过斯玛特主教有没有别的选择,但主教大人告诉我,拥有昆尼希血统的索菲娅将会成为最出色的祭品,只有用她的鲜血才能唤醒沉睡中的巴姆之子,所以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她为什么能在十八岁就晋升为圣修女……”   教会骑士从来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群体,说到这里,汉斯才发现自己和一具尸体对话的这种行为有多愚蠢。他不禁苦笑着摇摇头,站起来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那家伙呢?”看到从外面独自回来的蓝斗篷骑士,佣兵停止了和蒙泰利亚人拌嘴的幼稚行为,回过头来看着他。   “难道去方便也需要跟你汇报?”汉斯用手拢起斗篷,在木箱子上坐下来。   “当然不用向我汇报,我只是担心他拉屎拉得正爽的时候被活尸败坏了兴致。”   “放心吧,一些低级活尸还奈何不了弗雷德骑士,”汉斯面朝地上那盏光线逐渐变得黯淡的血脂提灯,仿佛有火焰在他沉寂的眼底涌动,“如果不出意外,等这次返回镜之城,他就将正式晋升为蓝袍骑士。”   “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   “可喜可贺。”   “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值得我们为之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像你这种心中没有信仰的家伙是不会明白的。”听出对方话语中的嘲讽,汉斯并未动怒,神色如常。   “信仰是吗,我有啊,怎么没有,”佣兵咧开嘴,在干瘦的马脸上挤弄出一大堆难看的褶子。他从怀里掏出一袋装着货币的钱袋,在骑士眼前晃了晃,“听见这美妙的声音了吗,它和女人叫|床的声音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信仰。”   “庸俗。”骑士冷哼一声。   “我宁可当一个庸俗的自由人,也不愿当一个高尚的阶下囚。你要你的荣誉,我有我的原则。”佣兵摊开手,犀利的言辞叫骑士一时间答不上话来。看起来从这个口齿笨拙的骑士身上讨不到什么乐子了,他又把注意力挪回了可爱的蒙泰利亚人身上,后者正竖着耳朵,似乎在倾听屋外的动静。费奇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从他脸上看到这种严峻的表情了,上一次他们在教堂遭遇了一大群活尸。蒙泰利亚人虽然胆子小,但不可否认他们的感知力比普通人类敏锐太多,所以无需多问,他直接刷的一下拔出了自己的长剑。   “有多少?”一旁的骑士也反应过来,拔剑而起。   “一个……好像只有一个……”蒙泰利亚人用不太确信的表情回答他。   “一个?”佣兵哼笑一下,“估计是咱们的骑士大人拉完屎回来了吧。”   汉斯默不作声,兀自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不,不对。”库恩颤抖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惶恐,“脚步声不一样,我分得清。”   听到他的话,佣兵回过头和骑士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提着剑率先走出了小屋,骑士和蒙泰利亚人紧随其后。   凄凉的月光给弥漫在地表附近的薄雾染上了一层寒冷的霜色,伴随着某种沉重的金属武器在地上拖行的声音,一个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回响,即将穿过那片雾霭,向他们走来。   一个瘦长的轮廓从雾霭中逐渐显现,佣兵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对方的真实面貌。   哒哒哒。   踩着如钟摆一样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一个身披深红色修道袍的高大男子从雾霭中走出来,他背后拖着一把巨大的锁链镰刀,那把镰刀的体型之夸张,很难想象凭借一个人的力量能够把它挥舞起来。   而对方身上那件深红色修道袍,令佣兵深深皱起眉头来。   事实上,他不是一个崇尚武力解决问题的暴徒,相反,绝大多数时候他更喜欢在酒桌上化解矛盾,没有什么是一杯臭血浆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杯。一杯烈酒、一段投其所好的话题,足可让双方的矛盾迎刃而解。付诸暴力?不,那是蠢材才会干的事。   然而他现在不仅没有酒,而且他也从没见过有谁会提着一把锁链镰刀来赴酒席。   “我还以为这些可怕的战争机器只存在于坊间的无良传闻里,真知教会的狂战士,这些家伙不好好待在赫莱茵守卫旧神遗迹,为什么会出现这里……”佣兵嘴角扯开一个艰涩的笑容:“看来你们有不少事瞒着我们啊,我亲爱的骑士老爷。”   汉斯一言不发地握紧手中的重剑,把质感厚重的鸢形盾牌横档在自己身前,微微弯曲膝盖,作出迎敌的姿态。   真知教会的狂战士在距离他们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苍白的月光在他脚下投出一个狭长的影子。深红色的兜帽下面,传来一个酷似兽类的粗重呼吸声,带着强烈杀意的气息从尖利的齿缝间丝丝泄露出来,化作一缕白雾飘然升空。   蒙泰利亚人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死死屏住呼吸。骑士拉下头盔上的面罩,低沉而急促的祷告声在头盔的铁壁间嗡嗡回响。   汗水浸湿了掌心,佣兵竭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声,但颤抖的剑尖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脚尖往前稍稍挪动了几厘米。   但他的意图没能逃过狂战士敏锐的兽瞳,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中,他挥动了手中那把巨大的锁链镰刀。   ……   一小队牵着变异猎犬的执法巡逻队在大街上走过,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尤利尔从一条幽暗的小巷中探出脑袋,四周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后,他对跟在身后的两名少女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跟上。   他们三个人沿着路边墙角下的阴影悄然前进,在这条街道快要走到尽头时,前方出现了另外一座石桥。为什么说是另外一座,对尤利尔来说,不久前从石桥上坠落的经历实在是难以忘记,要不是那座石桥突然坍塌,他现在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境地。   从地底监牢成功逃脱固然值得欣喜,但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恶魔敕令对身体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巨大负荷,尽管为了不让索菲娅和唐娜担心,他表面上没有一定要作出咬牙切齿、痛苦不已的状态来,但实际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疲劳与疼痛的双重作用让他的感官系统近乎已经停止了运作,别看行动还算灵活,其实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加上之前肩膀还被桥梁的碎石砸中过,后来又进行了负重攀爬、拖拉重物等一系列高负荷运动,目前左臂基本处于报废状态,连抬起来都十分费力。   换言之,依靠战斗来开路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现在是行不通了。   “那支执法巡逻队好像一直在石桥附近徘徊的样子,霍尔格,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三个人挤在一辆废置于路边的马车后面,唐娜把双手趴在尤利尔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说话,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背上让人瘙痒难耐。   “这条路看样子是走不通了。”尤利尔回过身,把佣兵给他的那份地图拿出来,就着昏暗的月光,仔细搜寻着其他通往市政广场的路径。“有了,看这里。”他用手指着地图上一个用特殊符号标记出来的建筑物,“我们可以从裁决法庭经过,法庭的后院大门就开在河对岸,顺着这条路穿过三条街,就是英雄门了。”   说完他把脸转过去,征询她们的意见。   “我同意。”唐娜兴冲冲地举起手。不用说,尤利尔知道她肯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他摇摇头,看向蹙眉思索的索菲娅,等待着她的答复。   “好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也同意。”索菲娅点点头。   “那好,事不宜迟,我们直接往裁决法庭方向走。”尤利尔把地图卷起来收好,三个人借着月色的掩护,朝大街的另一头悄然行去。   ————————————   PS:第一场BOSS战,嗯。 第三十二章 法庭   通往裁决法庭的路并非一帆风顺。   由于旧镇原属于镜之城的一部分,属于山区地形,越接近中心地势越高,要想抵达裁决法庭,尤利尔他们必须要穿过三条街区,外加一条长达两百米、共一百二十九级阶梯的上升台阶。在危机四伏的旧镇城区,走过这么长一段路,不可避免地就会遭遇一些难以预防的突发状况。   在登上一条狭窄的Z形阶梯时,几只变异的巨型乌鸦从上面的平台扑打着翅膀降落下来,生生闸断了他们前进的道路。虽然尤利尔一路上小心再小心,尽可能不去招惹那些在大街上徘徊的堕落生物,但是面对这种拦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路障,除了战斗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些折翼的乌鸦由于并不具备多少飞行能力,体型又过于巨大,所以并不算难缠的对手,只要谨慎处理,不要贪图一刀击毙,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修女小姐,这次要麻烦你一下了。”尤利尔拔出生锈的鲨齿刀。全身酸痛难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有一只右手可以维持正常活动,否则就只能效仿热情的旧镇居民拿自己的牙齿去招呼这些不速之客了。   在连番被拒后,这还是猎人第一次主动请求她加持祝福,索菲娅眉眼间虽没有多余的情感流露,但从她略显仓促地动作来看,她似乎已经等待这一刻多时了。   感觉一股圣洁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四肢当中,尤利尔握紧了刀柄,跳上前去一刀劈裂了一只乌鸦的脑袋,伴随一声刺耳的凄鸣,尤利尔把鲨齿刀向左上方一挥,尸体的灰烬被强劲的刀风卷起,一只刚刚扑打翅膀准备飞过他头顶的乌鸦被锈迹斑斑的刀锋撕开了腹部。没有鲜血溅出,只有一大片漆黑的羽毛被生生剥落,犹如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接下来他只是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单调而乏味的过程,逐个清理掉了阻挡在台阶上方的乌鸦。这次猎杀一共给他带来了70点xp,但距离下次升级仍有一段不小的差距。好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不是根据等级高低,而是根据战斗经验和技巧的高下来决定。这也是为什么尤利尔能够以一个初出茅庐的堕落猎人的身份,带着两个毫无作战能力与经验的少女在险象环生的旧镇城区顽强生存下来的原因所在。   在猎人圈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年轻的猎人前赴后继死在狩猎的途中,唯有年迈的猎人长命百岁。而他恰好就是一个拥有年迈猎人的经验和技巧的新晋猎人。他一定会带索菲娅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对此他坚信不疑。   登上Z形台阶,他们来到一座悬空的石桥上,左右两列桥柱上蹲坐着形态各异的石兽,虽然大多已经被风化侵蚀得不成样子,但尤利尔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楠木教会教典中记载的御教八骑士。结合一路上所看到的各类极具宗教色彩的石头建筑,不难联想楠木教会曾在歌尔德地区铸就的辉煌功业。只可惜时过境迁,如今留给他们这些后来人的,也只有从那些腐朽破败的遗迹中一窥往日荣辉的无尽遐想。在时间的侵蚀下,石桥的部分桥面已经坍塌,向下俯瞰,旧镇的山区地形所形成的高低落差,在他们眼前呈现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唐娜朝下面扔了一块石头,历经数次碰壁的声音后,才从沟壑底部听见石块落地的回音。   “别玩了,快跟上。”尤利尔在前面催促她们。   穿过石桥,途径三个街区,一条笔直而宽阔的上升台阶出现在眼前。在这一百二十九级台阶的尽头,巍然屹立着一座气势恢弘的花岗岩建筑,乍一眼看上去与教堂有几分神似。这并不奇怪。一如今日的双子教会,楠木教会对歌尔德地区的影响曾深入各方各面,教典条例被列入法律章程中并不是多么难理解的事,无非是神权上位、君权妥协的一种体现形式罢了。   “霍尔格,是这里没错吗?”唐娜把鹅蛋般精致小巧的脸庞凑过来,顺便把手里那只光源玻璃瓶打过来,替尤利尔照亮视野。   “嗯,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我们直接从裁决大厅穿过,从法庭的后门出去,沿着阿洛德大街一直走,很快就能抵达英雄门。”尤利尔一边把地图卷起来收好,一边说道:“如果接下来顺利的话,我们应该能赶在下一个午夜到来之前赶到市政广场和费奇他们汇合。”   “那真是太好了,那咱们快走吧?”   “先等等。”尤利尔从战术箱里拿出最后几支备用的飞刀,塞进护臂里补充之前的消耗。遭遇战最大的特点在于其突然性,事先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   一百九十二级台阶可不是一段轻松的路程,途中为了照顾两个女孩子,尤利尔特地停下来几次让她们稍事歇息,然后继续攀登。约莫花了一刻钟的时间,他终于可以站在裁决法庭的大门外,回首俯瞰在黯淡的月色下显得不可名状的阴森古镇。   他深吸口气,让清冷的空气充斥在肺叶中。这份短暂的安宁实在是久违了。   “霍尔格?”   “没事,我们走吧。”   他们转头向那座宏伟的花岗岩建筑走去。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个难题是那扇高逾五米的巨型木门,边框用厚实的冷轧钢加固。大门上方的石面上雕刻着楠木教典所记载的一百零三名圣徒,或捧经书,或张开双臂,形神各异,同样在风化的侵蚀下,大部分石雕已经残缺不全,但是裁决法庭天然具有的肃穆与庄严感并不需要用这些石雕来维系。   在尤利尔咬牙用力推动下,沉重的木门缓缓开启,发出隆隆的震响,从横梁上洋洋洒洒落下的灰尘显示出这里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人造访了。   推开第一扇门,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大理石走廊,走廊的尽头还有第二扇大门。   月光从玻璃天窗照入,伴着走廊内令人心悸的脚步回响,他们穿过了这条由无数嵌在墙壁内的石兽注视下的走廊,来到了第二扇门前。   尤利尔又推开第二扇门。   在这扇门后面出现的场景,与第一扇门如出一辙。一条长长的大理石走廊,走廊尽头是第三扇门。   三个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某种宗教仪式?或者是地方特色?没有人知道这到底代表着什么,但尤利尔凭借本能感觉到了危险,他把光源玻璃瓶塞到唐娜手里:“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前面看看。”   “我们跟你一起……”   尤利尔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索菲娅也拉住唐娜,对她摇了摇头。   “那好吧,你自己要小心喔,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嗯。”   暂别索菲娅和唐娜,他手里握着鲨齿刀,在幽深的走廊里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直至来到第三扇门前,预料之中的埋伏与陷阱并未如期而至。   这太不寻常了。   尤利尔根据自己往常的经验来判断,像裁决法庭这种空间宽敞的室内环境,正是堕落生物筑巢休眠的最佳场所,在跨进第一扇大门前,他就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可是一路走来,他却连一只活尸也没看见。   他能想到的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法庭内的堕落生物们已经倾巢而出,转而在大街上游荡。但是从法庭周边过分安静的氛围来看,这个推断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   那么只能是第二种可能了……   这里是某个高等级堕落生物的老巢,所以在法庭周边才看不见活尸变异体这类低级堕落生物的踪影。   联想到这种可能性,尤利尔忍不住把手中的刀柄握紧了一些,极力调节着开始不受控制的呼吸节奏。他把冰冷的机械手轻轻放在覆盖着一层厚厚灰尘的门板上,然后咯吱一声,他用力推开了第三扇门。   随着门缝逐渐扩张,一间气势磅礴的裁决大厅在视野中豁然开朗。   寒冷的月光从天窗上倾泻而下,照亮了这个广大开阔的空间。他缓步走入大厅,左右两侧分别设置着三排旁听席,纵长足有二十米,尤利尔目测这间裁决大厅至少可以容纳一千人进行审判旁听。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隐约听见有人在低声言语。   乌鸦之眼对视觉系统的提升,让他捕捉到了正前方那个垂首坐在被告席中,双手被铁链固定在地面的枯瘦人影。那人穿着一件朴素的亚麻长袍,看起来很像修道袍,但略有区别——叛教徒。尤利尔看到了那人头上套着的麻袋,立即反应过来这里曾经进行过一场针对叛教徒的审判。只是审判台上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正上方三尊以圣徒波斯莱德、圣女薇尔妮、圣子萨塞尔为原型塑造的巨型石雕宣告着三大主审法官至高无上的威严与权力。   至于被告席上那个可怜的犯人,头发很长,几乎垂及地面,暴露在衣服外面的四肢苍白而枯瘦,谁也不知道这人究竟被禁锢在这里有多久。从背影来判断,尤利尔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名女子,她面朝着高高在上的审判席,嘴里念念有词不断说着什么,然而传回耳朵里的声音,却是一个略显嘶哑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康妮又躲起来了,以为哥哥找不到她……”   “康妮得到了一本新的故事书,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哦对,我得先帮她找回眼睛……”   “眼睛,康妮的眼睛在哪里……”   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波动而开始变得焦躁、仓促,枯瘦的背影开始挣扎起来,带动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尤利尔本能地察觉到事态不妙,正打算后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空的一声巨响。他连忙回头一看,只见裁决大厅的大门竟然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自行关上了。   “那些可怕的怪兽,它们穿着教会的长袍,拿着教会的武器……”   “它们不是人,它们夺走了康妮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尤利尔仿佛听见从两旁空无一人的旁听席上,传来山呼海啸的讨伐、唾骂声。被告席上的叛教徒惊恐地用双手抱住脑袋,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我没有杀人……”   “我不是……不是叛教徒……”   “康妮……康妮还在等着我回家给她讲故事……康妮……”   忽然间,他停止了挣扎,像是死去了一般,四肢无力地垂落下来。   头顶的月光,不知何时从霜白色,变成了血一般黏稠的实质,从天窗上流淌下来,浇在那具死去的尸体上。在鲜血的灌溉下,那人苍白干枯的四肢逐渐膨胀变得饱满起来,一股股狰狞的肌肉块从皮肤下爆出来,浑身汗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滋生出来,变成了尤利尔之前在变异狼人身上看见的那种灰褐色的刚毛。只见那具骨瘦如柴的尸体疯狂地扭曲起来,肩骨、背骨不断膨胀扩大,撑破了亚麻袍,手腕和脚踝上的锁链也应声断裂。凸出的颧骨与颌骨撕碎了套在头上的麻袋,从喷出白色雾气的口中,渐渐长出白森森的獠牙。   等尤利尔回过神来,那头三人高的庞然大物已经一脚踏碎了被告席,然后缓缓转过身来,用那双隐藏在一片灰褐色鬃毛下面的黄金兽瞳死死盯着这个闯入它领地的不速之客,喉咙中发出低低的沉吟。   在这种情况下,尤利尔好歹还没有因为恐惧而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如果这场战斗注定无法避免,他至少要做到对敌人的实力心中有数——   鉴定。   然而下一刻,反馈在视网膜上的信息却让他始料未及。   【裁决大厅的诉罪者隆斯特:???????????】   ————————————————   PS:话说新书榜卡挂在第25名没动过,有没有好心人投喂几张月票让咱往上挪一挪?   PSS:然后是交易:《狩魔猎人的异世之旅》,这个大佬文笔很有硬核奇幻的感觉,推荐阅读(说是交易,其实完全是占大佬便宜~╰(*°▽°*)╯ 第三十三章 猎人   那头由叛教徒堕落变异而成的巨型狼人——诉罪者隆斯特裂开嘴角,露出下面白森森的獠牙,常年与堕落生物对抗的经验告诉尤利尔把视角集中在它的双脚上,捕捉预备姿态能够有效预防对方的攻击。   在看到诉罪者后肢微微向下弯曲时,他已经做好了闪躲的姿势。他全神贯注把目光瞄准诉罪者那只缓缓舒展开来的左掌,很明显,它打算用自己引以为傲的利爪一次性解决战斗,然后他看见对方大腿上的肌肉块慢慢拱起。这是发力的前兆。   咔,大理石地板发出一个细微的碎裂声,几条蛛丝般纤细的裂纹在诉罪者脚下绽开。   来了!   “嗯?”那大概只是一眨眼的瞬间,或许更快,尤利尔的左脚还没来得及离地,诉罪者的巨掌已经在他瞳孔中迅速放大。   就像被一架飞驰的马车撞上,他的双脚随即失去了抓地力,连同着战术箱一起整个人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掌掀翻,不受控制地倒飞回身后的旁听席,顿时砸碎了一排长椅,扬起一大片灰尘与碎木屑。   尤利尔用袖子抹了一把唇角咳出的鲜血,握着鲨齿刀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刀尖因为肩膀负伤而不住地打颤。胸腔下传来的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的呼吸声变得愈发粗重,化作一团团白雾从口中喷吐出来。如果刚才不是他及时调整受力姿势,恐怕他的肋骨就无法幸免于难了。   弥漫在眼前的那片沉重的尘埃还未散去,地板剧烈地震动起来,尤利尔听见那个大块头又朝他冲了过来,连忙忍着疼痛向旁边一扑。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在他逃离旁听席的刹那,诉罪者的巨掌从天而降,直接把旁听席那一排长椅轰得四分五裂。   尤利尔从没见过攻击欲望如此强烈且频繁的堕落生物,每一次攻击都带着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浓烈杀意。发现自己一掌落空,诉罪者扬起长长的脖子,那双黄金兽瞳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只手撑着地板,艰难从地上站起来的入侵者。它张开裂至耳根附近的血盆大口,仰天长啸,恐怖的音浪一下子将头顶那一排天窗尽数震碎,玻璃渣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由于四周没有掩体,尤利尔只能用手护住脑袋,把身体蜷缩起来。所幸老天似乎不想让他以这么窝囊的方式死去,除了一些细碎的玻璃渣,那些尖锐的玻璃块儿并未落在他身上。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地板的震动向他表明诉罪者并不打算给他这个入侵者以任何喘息的机会。   接下来的事实则再一次向他证明,不论他的反应和应对措施来得有多快,拥有远超于狼类的力量与嗅觉的诉罪者行动总是要更快一步。在他出刀的前一刻,一双巨掌已经照着他的脑袋砸了下来。   尤利尔曾参与过无数场狩猎,猎杀的怪物不计其数,他知道该怎样杀死一只堕落生物,这是一个不断积累和进步的过程,他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负过很多伤,有的只是皮外伤,有的则是致命伤,断手断脚更是家常便饭。在游戏中不用过分顾及自己的性命而全力作战,让他早已习惯了与死亡作伴的感觉——   而此时此刻,他正清晰地感受到一片死亡的阴影从他头顶降落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呼吸的声音,狰狞的利齿,砸落下来的巨掌,一切感官能捕捉到的事物,就像以十六倍速放缓的电影画面一样,只有嘴巴里的血腥味依然浓烈呛鼻。就在他即将被巨掌拍成一团肉泥之际,空旷的裁决大厅里凭空响起唱诗班洪亮的判罪辞,几百人的声音汇成惊涛骇浪从大厅尽头那三尊巨型石雕席卷向整个大厅,隆隆震响:   What has come into being in him was life,and the light was the light of all people.(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The light shines in the darkness,and the darkness did not overcome it.(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毫无征兆的,一股强悍的重力从天而降,肩膀上就像压着一座大山,受迫屈膝跪倒在地,尤利尔嘴里咳出一丝鲜血。诉罪者虽然能够勉强维持站立,但在这股重力的压迫下它已经丧失了对入侵者的攻击欲望,愤怒地咆哮起来,试图挣脱判罪辞的桎梏。   Everyone who does evil hates the light.(凡作恶的便恨光)Everyone who sins is a sla,ve to sin.(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Those who ha,ve done good will rise to live , and those who ha,ve done evil will rise to be condemned.(行善的复活得生,作恶的复活定罪)   在大厅中犹如滚滚雷声响起的第二轮宣判,直接把这头庞然大物砸回地面,四肢伏地,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发出悲凉的狼嚎。尤利尔并非审判对象,只是遭到一定程度的牵连便难以站立,可想而知现在施加在诉罪者身上的重力是多么的可怕,若是换作凡胎肉体,恐怕早已被碾碎成渣滓。   但是不论如何,这对他而言都是一个不能错过的机会。   借着这个怪物被圣洁力量镇压住的时机,尤利尔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他把手里的鲨齿刀当作拐杖支撑起身体平衡,艰难地朝大门方向迈开双脚,然而双腿中仿佛灌满了铅一样,所走过的每一步都必须竭尽全力。   近了。   他离大门越来越近。   只要拉开那扇门他或许就能逃离这里……   尤利尔最终也没能走到那扇象征着生的希望的大门前,因为片刻之后,那股凭空施加在身上的重力一瞬间又消失不见,让他朝前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低沉的咆哮声在身后响起,他缓缓转过头,只见那个怪物甩了甩脑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面对这头悍然而起的庞然大物,尤利尔不能说自己完全没预见到这种情况。事实上他在踏足这间裁决大厅之前,就已经嗅到了一场战事在暗中酝酿、发酵的气息。可他毕竟还有经验,尽管连续作战已经让他的身体渐露疲态,但他还是有足够的理由把筹码压在自己丰富的经验和战斗技巧上。   但是现在,是的,他承认是自己失算了。   【裁决大厅的诉罪者隆斯特:??????】   看着那一连串大写的问号,他大概能想象得到这样一幅画面:掷出去的飞刀被覆盖着一层厚厚刚毛的皮肤弹开,鲨齿刀虽然切开了坚实如铁的皮肉,却在与更加坚硬的骨骼撞击中断裂,最后手无寸铁的他只能在这头巨型狼人的肆虐下被活活分尸。   当双方实力相差到几个回合的胜利也无法弥补的地步,经验和技巧就成了空谈,这是绝对力量上的差距。从刚才几乎是一面倒的交手经历中,他看不到获胜的希望,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也看不到。   不知为何,他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内心感受,恐惧?绝望?愤怒?好像都不是,因为这些情绪似乎无法解释此刻从唇角溢出的那一抹自嘲的苦笑。   是的,他对自己感到很失望。   在直面死亡的这一刻,尤利尔才发现来到这个世界的这短短一个多月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第二次月食的危机让他变得瞻前顾后、畏手畏脚,为了尽快查清真相给自己寻找一条后路,他不惜叛教、离家,用一段自以为善意的谎言从盲人少女那里骗来了自保的武器装备。明知普通级别的武器带得再多,到最后可能也只会沦落为徒增负重的累赘,他还是从炼金术师手里买下了这只机关箱,带足了补给与备用武器,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或许当他真正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游戏的那刻起,他就再也无法重拾往日在游戏中随心所欲的那份从容与享乐,脚下每走的一步仿佛都如履薄冰,生怕哪一步走得太快、太重,就把自己这条性命赔了进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他不选择直接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像个懦夫一样去南方讨生活?   关于这个问题的反思,好像让尤利尔一下子解开了心结,所有的顾虑和烦恼都豁然开朗……   要说是为什么……   理所当然的,难道不正是因为他内心中在渴求着这种刺激感吗?   这杀戮的黑夜才是猎人的归宿。   “呼……”尤利尔长吁一口气,卸下肩上的背带,把沉重的战术箱扔掉,把生死的顾及抛开。   诉罪者仿佛察觉到这个入侵者的气势和刚才相比已经截然不同,黄金兽瞳中除了杀戮嗜血的本性,此时又多出来一分谨慎,它把前掌落在地面上,匍匐着,摆出攻击姿态,糊满血浆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沉闷低吼。   扔去心理与生理上的双重负担,尤利尔从未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此刻一般轻盈过,他闭上眼深深呼吸一次,然后从绑腿的皮套里抽出一把匕首,挽起袖子,露出下面的机械手臂。   咔咔两声,他用匕首接连撬开了左右两条机械手臂上的主输血管,然后让双手自然垂落下来,鲜血顺着管道流淌而出,在他的指尖上凝聚成一条时而间断,时而连贯的细细血流,一片猩红的血泊在他脚下缓缓蔓延开来。   紧接着,他的血液开始升温,发出滋滋的声响,脸上苍白的皮肤渐渐发红,一股股食指粗细的青筋在他脖子上蠕动,全身上下的毛孔中缓缓溢出一缕缕血红的蒸气。蒸气的热浪卷其他的衣摆,吹走了他的射手帽,掀起他的刘海和脑后长长的马尾。   57%……56%……55%……撬开输血管后,他的生命状态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跌,而同时恶魔敕令反馈给他的力量正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四肢当中。   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要么赢,要么死,在尤利尔脸上流露出久违的坦然笑容:“来吧,这是两个叛教徒之间的战斗,你我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你觉得会是你吗?”   诉罪者似乎无法理解他前后行为的反差,兽瞳中浮现出一丝疑惑。   尤利尔唇角翘起一丝写意的弧度,他把手中的刀向下一挥,在大理石地板上洒下一道美丽的血弧,然后迈开双脚,朝那个庞然大物一步步走去。一次也没有停顿……   ————————————   PS:上文部分内容引用自圣经。然后非常感谢大家的月票。 第三十四章 死斗   三分钟。   尤利尔只给自己留了三分钟,三分钟后,如果无法打倒眼前这头巨兽,他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丧失行动能力。所以在这短短三分钟、一百八十秒里,或生或死,他们两者都会得到自己的归宿。   他真希望现在自己手上捏着一瓶白鲨强效药,或者宝鹿灵药,再配合上一身秘银强袭甲,一把神话级的海尔森圣剑,有了这几样东西,不要说一个诉罪者,就是一窝诉罪者也不够他热身的份儿。可现实却是,他只有一身抗物理击打能力近乎为零的猎装,以及一把稀有级别的生锈鲨齿刀。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慢慢试探,寻找敌方的破绽攻其软肋,所以接下来的战斗很原始,也很血腥……   尤利尔提着鲨齿刀一步步走向匍匐在地面的诉罪者,他似乎根本不担心诉罪者会一掌将他拍成肉泥,或者一口咬碎他的头颅,他就这样直挺挺、毫无防备地踏入了对方的攻击范围内。   在经过最初的试探和观察后,这个入侵者不知所谓的举动在诉罪者的兽瞳中逐渐变为一种挑衅的行为,它暴怒了,而它的发泄方式就是将不知死活的人类撕成碎片。   看着朝自己扑来的庞然大物,尤利尔不躲也不闪,降低重心快步迎了上去。他的策略并不复杂。在这个物竞天择、强者生存的世界里,很多时候实力的强弱都直观体现在体型的大小,尤利尔并不否认自己是弱势的一方,但他同样也拥有一个优势。体型越是庞大,往往就意味着防守的中空区域越大,所以只要有办法侵入敌方腹地,他就能围着对方那两条防御薄弱的后肢做文章。   发狂的诉罪者咆哮着,双手抱实,连续进行下砸攻击,所幸这种攻击方式预备姿势很容易看穿,配上恶魔敕令的加持,尤利尔总能赶在重锤落下之前闪开。每一次重锤落下,都会引发一场地震,可见其威力之恐怖,看着地上被砸出的一个个大坑,他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被一掌拍成肉泥真不是说着玩玩的。   经过一个前翻滚躲过又一次重锤后,尤利尔已经侵入敌方腹地,他照着诉罪者的右后肢的跟腱部位一刀挥过。   一。他在心头默数。   鲜血飙溅,跟腱被砍断,诉罪者哀嚎一声,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右倾斜。这个时候尤利尔抽出匕首,反手一刺,把匕首送入诉罪者翘起来的左后肢的关节当中。   二。   两条后肢的活动能力逐一被夺取,诉罪者踉踉跄跄的,试图靠右前肢维持住平衡,然后伸出左掌来爪尤利尔。双方几乎负距离的近身作战,体型小的一方行动更灵敏的优势开始体现出来,尤利尔矮身躲过利爪,向前冲刺,一个侧滑从诉罪者身下穿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诉罪者背上长长的刚毛,以此止住滑越的势头,并顺势在它背上划过一刀。   三。   接连遭受重创,诉罪者终于无力支撑平衡,发出一声悲怆的哀鸣,往前蹒跚了几步然后轰然倒地。与此同时,连续完成三次攻击的尤利尔,迎来了一决胜负的时刻——   伺机待发,激活。   手中的鲨齿刀开始被加热变红,氧化皮在高温的炙烤下纷纷破裂脱落,铁锈层松散剥落,一缕久违的金属锋芒从刀面上迸发出来,在刀锋上飘然升起一丝丝如丝带般美丽的白烟。   趁着诉罪者来不及起身,他踩着凸起的关节处,一跃而起跳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背上,踏着如碎石般粗糙的皮肤表面快速向诉罪者的头颅逼近。诉罪者咆哮一声,伸手来抓尤利尔,他低下头将一把长长的刚毛当作荡绳攥在手中,在诉罪者背上一蹬,直接荡到了对方骨骼嶙峋的左肩上。   他没有时间稳住平衡,脚尖落在肩膀上的一瞬间又是一蹬,让身体直接从诉罪者的头顶越过……   四。   尤利尔用尽浑身力气把手里的鲨齿刀送进了诉罪者的头颅里,自己的身体也因为失去平衡重重摔回地面。   被鲨齿刀贯穿头骨的诉罪者陷入狂暴状态,它用负伤的后肢摇摇晃晃地支撑起庞大的身躯,痛苦地嘶吼着把眼前能看见的一切障碍物统统摧毁,旁听席的长椅被巨掌拍成粉末,大理石承重柱在它连续冲撞下通体遍布裂纹、向内塌陷,连带着整个裁决大厅都剧烈地震颤起来。   “成功了吗……”看着被疼痛和愤怒冲昏头脑进而开始自残行为的诉罪者,尤利尔抱着已经失去知觉的左臂艰难地站了起来。   然而正如他担心的那样,事情不可能会这么简单的结束,那刺向头颅的一刀终究还是太仓促、刺得太浅。逐渐从狂暴状态中清醒过来的诉罪者,强忍着剧痛把刀身从颅骨里拔了出来,扔在一边,转过身来寻找罪魁祸首。   尤利尔意识到不妙,正欲后退,诉罪者已经高高跃起,双手抱实朝他砸下来。他虽然通过向后翻滚的动作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但他还是被巨大的冲击力震飞出去,背部硬生生地撞在三人合抱的大理石承重柱上。落回地面,喉咙中涌出一股浓烈的腥味,他咳出一大口鲜血……   生命状态27%……26%……25%……糟糕的伤势、撬开的输血管和恶魔敕令的燃血机制三重效果同时作用,生命力正在从他体内飞快地流逝。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尤利尔知道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站起来,否则一切都完了。   但是已经吃过一次亏的诉罪者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见这个入侵者还在喘气,它又猛扑而来,一掌扇过去,尤利尔的身体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砸在另一侧旁听席的长椅中。木制的长椅应声而断,他的骨头也好不到哪去,虽然堕落猎人的入职让他体质得到了强化,但这一次撞击仍然折断了他两条肋骨。尤利尔此时耳朵轰鸣、视线一片模糊,只是凭借着强悍的毅力,他死死抓住最后一丝意识不松手,因为他知道一旦这口气松下去,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直到咽气为止,尤利尔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他的对手亦然。这是一头没有怜悯与同情的嗜血野兽,在这场猎杀游戏决出一个结果之前,它都不会停止攻击。   眼睁睁地看着诉罪者发起对双方来说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亡命冲锋,尤利尔使出几乎把牙齿咬碎的力气,竭尽全力试图站起来,可他的双腿就像两截枯死的木头一样,根本不听使唤。   转瞬之间,诉罪者已经迫近至眼前,尤利尔抬起头,眼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打上了死亡的标签,而他的大脑里却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他的旅途就到此为止了吗……   ——————————   PS:第二更也发了,就在这章后面。 第三十五章 圣徒   鲜血不断地蒸发,思维从脑海中剥离,视野逐渐缩小,就像一扇门在他眼前关上,光明的世界正在离他远去。他感觉好累,好想闭上眼睛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哪怕再也醒不过也无所谓……   突然,就在黑暗即将把他残存的意志力侵吞殆尽时,裁决大厅里再次响起了那滚滚如雷的宣判:The lamp of the wicked is snuffed out , the flame of his fire stops burning.(恶人的光亮必要熄灭,他的火焰不必照耀)He who is pregnant with evil and conceives trouble gives birth to disillusionment,Forevilmenwillbecutoff.(恶人因奸恶而劬劳。所怀的是毒害,所生的是虚假,为恶者必被铲除)   判罪辞浩浩荡荡地扫过大厅的每个角落,一道无形的枷锁仿佛从天而降,把诉罪者的四肢牢牢钉在地面上,任由它如何咆哮挣扎都无法挣脱。尤利尔也好不到哪去,他同样没能逃脱审判的牵连,胸腔几乎快被那股可怕的重力压碎,喘不上气来。   但他还没有失败。   就在刚才,他一度已经快要放弃,但现在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他没有理由不去争取。他不清楚裁决大厅的重力效果遵循什么触发规律,高强度的战斗和紧迫的时间也不容他为这些琐事分心——   生命状态18%……17%……16%……   鲨齿刀就安静地躺在几步开外的大理石地板上,等待着它的主人。   微微张口,一种激烈的情感从干涸枯竭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尤利尔怒吼着,恶魔敕令把他身体变成了一个移动的发热源,地表的木屑与尘埃被蒸腾而起的血雾抛向半空,皮肤从他脸上、脖子上片片脱落,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深陷泥潭中,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他不断交替迈出双脚,短短几步,在他被高温燃烧得一片模糊的意识中被延伸成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   看着趴在地面上动弹不得,嘴里发出求饶般呜咽声的诉罪者,尤利尔这才恍然发觉自己手里多出来一把刀。生锈的鲨齿刀。奇怪的是,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捡起这把刀,又是怎么走到这头怪兽的面前……无所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能凭借最后一丝气力举起鲨齿刀,然后双手握住刀柄,狠狠刺进了诉罪者的头颅中。   诉罪者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抖,它就像一条脱水的鱼,在烈日的曝晒下扭动着、挣扎着,不论生前如何,在死亡面前,任何生命都显得卑微而脆弱。结局已经不可更改,等待这个叛教徒的只有死亡。   不知何时,裁决大厅又回归到最初的寂静中,只能听见两个虚弱的呼吸声在交替,但不同的是,他们一个垂危将死,一个劫后余生……奄奄一息的诉罪者,已经无法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尤利尔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无力地松开刀柄,缓缓跪地。   5%   生命状态停止在这一刻,尤利尔把输血管重回插入槽中,恶魔敕令的效果开始消退,体表温度迅速下降,回复到正常体温。虽然及时扼制住了生命力的流失,但体力的消耗却是实打实的,只不过在亲眼见证这个怪物化作一团灰烬散去前,他还不敢松懈。   只见诉罪者兽瞳中美丽的黄金光芒逐渐散去,不知为何而变得有些潮湿的眼睑,沉沉地合拢,尤利尔隐约听见从那狰狞的利齿间传来一个略带哭腔的低吟:“康妮……哥哥帮你找回眼睛了……”   “赫莱茵的骄傲……父亲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我不后悔……我不……”   垂死的挣扎么……尤利尔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康妮是谁,但这个故事或许并不像他双眼所见这般简单,这或许不只是一场关乎叛教徒的审判,谁知道呢,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正因为亲眼见证过太多的相似案例,他才会了解到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极限的,一个人的怜悯和同情改变不了这些从开头就注定将会走向悲剧结尾的故事。   没有谁会被拯救。人只能自救。   刷的一声,尤利尔抽出自己最后一把匕首,在最后的最后,至少了结这个可怜人的痛苦。他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落下时,诉罪者喉咙里的腔调突然由虚弱变得亢奋起来。   “那些披着人皮的怪兽,只能带来毁灭……”   “教会,教会饲养的恶魔,夺走了康妮的一切……”   一股可怕的能量在它的体内涌动,背部长长的刚毛倒竖起来,因为脱力而松懈的肌肉骤然绷紧、拢起,诉罪者口中的呼吸声从奄奄一息变得急促而粗重,从喉咙里喷出浓烈的血腥气息,回想起自己生前所遭受的种种不公与屈辱,它的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罪恶……罪恶只能用罪恶来惩治……”   轰然一掌,诉罪者用前肢撑着地面,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浑身毛发由灰褐色变成了桦树皮一样毫无生气可言的苍白色,从天窗流泻而下的月光给它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仿佛裁决大厅尽头那三尊宗教石雕般,显得纯洁而神圣。   不可置信地仰望着这个仿佛得到神明恩宠的,异样美丽的堕落生物,尤利尔一时间竟忘却了自己正身处新一轮的危机之中,因为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叛教徒的真实身份——   【楠木教会的传教圣徒隆斯特】   No weapon formed against me shall prosper, and every tongue that shall rise against thee in judgment thou sh alt condemn.(凡是为攻击我而造的武器都必将被摧毁,凡是在审判中诋毁我的言论都必将被定罪)   诉罪者张开长长的双臂,仰天长啸,这一刻,仿佛整个旧镇都在回应它的呼唤。   死寂的夜,活了过来。 第三十六章 决意   看着尤利尔推开第二扇门,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守候在原地的索菲娅和唐娜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屏住呼吸凝视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生怕那些月光无法触及的阴影角落里会突然冒出来什么可怕的怪物,直到他安全的抵达第三扇大门前,两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天呐,我还从没这么紧张过呢……”唐娜心有余悸地拍打着胸口。这一路上他们能逢凶化吉全要多亏霍尔格在前面替她们披荆斩棘,一旦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凭她们两个女孩子想要顺利穿过危机四伏的城区抵达市政广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位与她相识不到两天的自由猎人身上也不是多么难理解的事。   索菲娅虽然抿着嘴唇不说话,但她不会不明白,自己之所以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不是因为真主兹威霖格的庇护,而是这个一度令她嗤之以鼻的自由猎人,是他手中那把的剑一次又一次从危险中把她们拯救出来。   而这恰恰是她所无法接受的。这笔越欠越多的人情债俨然已经堆积成一座大山,快要把她身为圣职者的尊严压得抬不起头来。她是沙维大公的第五个孩子,自打出生那一刻开始,她就生活在周围人的赞誉与期许之中。兹威霖格钦点的传教徒、教会史上最年轻的圣修女、血统最优秀的圣职者,在她身上承载着赛格斯主教在内一众教会高层的厚望,在潜移默化中她也把振兴双子教会的历史使命视作了毕生的夙愿……   然而这一路走来,她不仅没能回应人们施加在她身上的那份厚望,反倒是在一个自由猎人身上,深深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与不成熟。   作为一名圣职者,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前方的长廊里回响起一个令人牙酸的开门声,腐朽的大门在尤利尔面前洞开,他走入了第三扇大门。   “好像是一间教堂……不对,是法庭。”唐娜拿着自己的单筒望远镜远远观察着尤利尔的一举一动。忽然间,一个巨大的身影在尤利尔面前拔地而起,紧接着,那扇大门轰然合闭:“糟了,霍尔格有危险!”   在她喊出这句话前,索菲娅已经跑了出去,唐娜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她的脚步。她们很快来到那两扇极目仰望才能看见顶部的大门前,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两人合力试图推开其中一扇木门。可不管她们怎么用力,那扇大门仿佛嵌入地面一般,始终纹丝不动。   “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封印住了……”索菲娅把手放在门板上,内在的气息流动反馈给她这样一个结论。   “索菲娅,你能打开它吗?”唐娜一脸急切地望着她。   既不忍辜负唐娜的期待,同时也又一次被深深挫败,索菲娅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旧镇在被巴姆之子吞入梦境之前,一直属于楠木教会的统辖范围,所以……对不起……”   这个时候,大厅里开始响起战斗的声音,隔着一扇厚实的大门,她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是剧烈震动的地板和头顶碎裂的天窗向她们充分展示了这场战斗的惨烈程度。   霍尔格很厉害,尽管索菲娅内心中一直在抗拒这个事实,但她不得不承认,不论经验或是技术,这名自由猎人都要远远胜过此行的任何一名圣职者。他可以轻松斩杀复数个活尸变异体,也能凭一己之力战胜一头凶恶的变异狼人,在见识过他出类拔萃的狩猎技巧后,她有理由相信普通的堕落生物不会是他的对手。   但是眼下种种迹象都在向索菲娅表明,这绝不是一个凡胎肉体的普通人类能够战胜的敌人。   “我去外面看看,应该还有窗户或是别的路能够进去……”说着,索菲娅便迫不及待地提起裙摆,转身往外面走去。但她刚走了两步,就被唐娜从身后拉住。   “等等索菲娅,外面太危险了!”   索菲娅怔了一下。唐娜此刻的冷静表现让她感到有些惊讶,毕竟在过去的两天里,这位记者小姐胆大妄为的闯祸精形象已经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因为危险而却步不前绝不是她的行事作风,除非,她已经有了更好的主意……   “唐娜,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索菲娅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声音仿佛突然卡在喉咙里,唐娜恍然惊醒,一下子松开抓住索菲娅胳膊的手,边摇头边后退:“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到处乱跑,不然待会儿霍尔格又该发火了……”   不知为何,索菲娅留意到唐娜的眼神变得游离不定,一个人只有在心虚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表现。很明显,她在隐瞒着什么。   “唐娜?”   在她极具审视意味的目光注视下,记者小姐闭上眼睛,有些气馁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有一个办法,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行得通喔……”   不管行不行得通,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们从长计议了。面对记者小姐充满不确定的口气,索菲娅焦急地咬着下唇,连忙点了点头。   “不过索菲娅咱们约好了喔,待会儿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能对其他人说起……就算是霍尔格也不行。不然回去之后我一定会被老师打板子的。”唐娜撅着嘴巴嘟哝道。   话音未落,大厅里突然传来一道撕裂空气的声音轨迹,从天而降,然后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一瞬间地动山摇,头顶的天窗纷纷被震碎,玻璃渣如暴雨落下,墙壁上出现一大片龟裂的痕迹,这座通体由花岗岩所筑,屹立数百年不倒的宏伟建筑在这次可怕的冲击中变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索菲娅拉着唐娜躲到一旁的掩体下,等到震动停歇,不再有玻璃碎片掉落下来,她把手搭在唐娜的肩膀上,急忙催促道:“快,唐娜!”   “喔好!”   唐娜撩开自己的袖子。只见在她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平实无奇的银色手环,黯淡的金属色泽和略显粗糙的做工无不显示出这个手环的价值或许十分有限,但是镂刻在手环表面上的那个酷似天平的花纹,却令索菲娅脸色大变。   “国王之剑,平衡教会?” 第三十七章 紫枪   尤利尔困在从地面掀起的一大团尘埃里,被灰尘呛得咳嗽不止,好在有乌鸦之眼的存在,他不必担心眼睛里面进沙子。他用袖子捂住口鼻,踩着脚下唯一一块还算完整的大理石地板,试着从地上站起来,但他的伤势比想象之中的更加严重,嘴里咳出一大口黑色的血,随即四肢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此时尤利尔脚下那一片地板已经被震得四分五裂,几乎寻觅不到一块立足之地,最可怕的是,这次巨大的冲击让这座固若金汤的花岗岩建筑一度接近崩塌的边缘,那些如蛛网般在墙壁上不断蔓延的裂痕正是这座古老建筑沉痛的呻|吟。   他很难想象要造成如此程度的破坏需要多大的能量。事实上,他连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都不知道。   在地板被撕裂的前一刻,堕落的叛教徒隆斯特正迎来第二次新生,它仰天长啸,向黑夜宣布它的回归,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从那遥远而嘹亮的嗥叫声中,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嘶鸣,以足可撕裂风的速度从天而降,他只来得及用余光在天窗附近捕捉到一道狭长的黑影,下一刻,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地板被震碎,墙壁被撕裂,而诉罪者痛苦的哀嚎贯穿了这个过程的始末。   不久之后,在地表附近翻滚的烟尘缓缓降下,视野范围逐渐扩大,他才终于得以看清这场冲击的真相。   他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只见那是一杆通体黑紫色的长枪,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冰冷而妖异的金属色泽,以略微倾斜的角度贯穿了诉罪者的右肩,血流如注,把枪身洗得一尘不染,而枪头几乎完全没入地面中。他目测这杆长枪的总长大约在十四英尺左右,或许更长,至于重量,凭借良好的兵器知识素养他几乎可以断定,以人类的力量是不可能让这杆长枪自如挥舞起来的。然而除了艺术收藏品,任何武器锻造的初衷都是以实战效果为第一考虑要素,没有人会将一把中看不中用的重型武器抬上战场,除了让你死得更快,它不会再有更多的价值。   被长枪死死钉在地上的诉罪者凄凉的呜咽着,刚刚迎来第二次新生的它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生命在绽放的那一刻就迎来了凋零。随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它抬起头,用那双溢出血泪的兽瞳仰望着天花板。   尤利尔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一个超出普通人类体格的魁梧轮廓,从七八米之高的天窗上一跃而下,轰然落地,掀起大片尘埃。待尘埃散去,一个身披金色全身甲的高大身影赫然屹立在眼前,足有十英尺的挺拔身材让他几乎与自然姿态的诉罪者齐肩高。   显而易见,这不是人类能够达到的高度,就算有接近的案例,大多数都是体型畸形的怪胎。在尤利尔的记忆中,只有那群生活在石林中的亚人符合条件——马斯坦人,尤其是成年的马斯坦男人,长到四米甚至五米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庞大的身躯并不会减缓他们的行动速率,奔跑起来像豹一样迅猛,力量像虎一样强劲,萨拉多二世甚至将马斯坦人比喻为战争之神的恩赐。在战事频发的东南两条战线,由马斯坦人组成的精锐部队向来是各方势力争相招揽的强大战力。   “赫莱茵的狮骑士……”那顶做成狮头形状的头盔瞬间拨开了尤利尔眼中的迷雾。   长久的岁月在那熠熠生辉的金色甲胄上留下一片片难以磨灭的锈迹,印着咆哮雄狮的紫色斗篷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这是一头饱经沧桑的老狮子,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尤利尔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从盔甲的缝隙间源源不断溢出来的腐败味道,更是让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些在大街上徘徊的死尸。   奇怪的是,尤利尔熟悉这种味道。   在码头外的那间小屋里,他曾隔着门闻到过相似的气味,而门外那人也宣称自己是一名狮骑士,并请求他们帮忙留意另一名拿着巨剑的狮骑士。   尤利尔不清楚前后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对方身上那股近似于堕落生物的腐败气味,让他本能地警觉起来。趁对方的注意力尚且集中在垂死挣扎的诉罪者身上,他强忍着肋骨断裂的疼痛翻过身来,鲨齿刀就静静地躺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只要再加把劲,他就能够到刀柄。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狮骑士扭过头来,头盔下面发出锈迹摩擦的刺耳声音。他转过身,几步走到尤利尔跟前,在他之前拿起了地上那把鲨齿刀,并放在手里端详了一阵子,似乎是对这把看起来早该报废的武器产生了兴趣。然后他把刀放下,慢慢蹲下身来。   从那黑洞洞的头盔下面,仿佛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叹了口气,尤利尔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然后抬起头来,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但是预料中的一幕并没有发生,等他回过神来,鲨齿刀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中。   尤利尔一脸错愕地盯着手里的鲨齿刀,旋即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狮骑士。   “它是你的……咳咳……我只要康妮的眼球……”一个虚弱而低沉的声音在金属头盔里轰隆隆的响起。   康妮,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尤利尔顿时提高了警惕。“康妮……康妮究竟是谁?”他努力调节着胸腔下紊乱的气息,忍不住问道。   “康妮不是谁……她是梦……”   “梦?”尤利尔眼底闪过一丝寒芒,“你是指巴姆之子的梦境?”   “是巴姆之子的,也是康妮的……一个在梦里做着梦的小女孩……”狮骑士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回答道。“年轻的猎人,不必心急……咳咳……你会见到她……不过你动作要快,有很多人已经走在了你前面……”   “有很多人?他们都是谁,有什么目的?”不仅是狮骑士的话,就连狮骑士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值得令人怀疑,更何况,这名狮骑士身上流露出来的腐败味道,让尤利尔不得不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一帮想从‘第三夜的晚餐’桌上分得一杯羹的贪婪之徒……比堕落之物更加丑恶的罪犯……”说着,狮骑士剧烈地咳嗽起来,魁梧的身躯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所以你是来阻止他们的?”尤利尔试着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的信息。听得越多,他越发感觉这趟旧镇之旅背后隐藏着一场牵动各方的巨大阴谋,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自身与索菲娅的安全考虑,他也有必要争取到更多的情报。   “不……我只是来了断一段罪孽……咳咳……一名狮骑士,手持巨剑……我的时间不多了,所幸的是我已经找到他了……吾友……”狮骑士虚弱地喘息着,“来吧……年轻的猎人,了结这个可怜的堕落之人……所有的战利品都是你的,我只要康妮的眼球……”   尤利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又转头看向一旁被长枪钉在地板上、只剩下一口气的诉罪者,不禁皱起了眉头,手中握紧了刀柄。   ————————————————————   PS:友情推两本书:《帝国核心》《圣剑使的迦勒底日常》 第三十八章 圣徒之泪   伴随着仿佛闷雷般沉抑的声响,被某种神秘力量封死的裁决大门在唐娜的掌心下缓缓开启。索菲娅本来有很多疑惑想要从这位记者小姐那里得到解答,比如她的手环,再比如她为何能推开这扇大门,但是当大门后面的可怕景象呈现在眼中,这些问题统统被她抛在了脑后。   大门后是被夷为一片废墟的裁决大厅,龟裂的墙壁、坍塌的石柱、满地的玻璃渣,还有几乎被掀了个底朝天的大理石地板,到处都是战斗留下的伤痕,狼藉一片。眼前的景象无非是用确凿的事实证实了她最开始的担忧,这的确不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类能够抗衡的敌人。   但奇怪的是,裁决大厅里并没有看见敌人的身影,索菲娅暗忖,难道说霍尔格他真的赢得了战斗?   “是霍尔格的战术箱。”唐娜指着被主人遗留在角落里,叫坍塌下来的石块砸得四分五裂的黑匣子。   连猎人赖以为生的装备库都被摧毁了,可想而知先前那场战斗有多惨烈,说不定连霍尔格本人也……想到这里,索菲娅的目光在废墟中焦急地搜索着,终于,在大厅的尽头,她和唐娜同时发现了倒在审判台下的自由猎人。   顾不得自己的裙子或衣摆被凸出的石块划破,她们匆匆越过废墟,来到了尤利尔身边。   首先入眼而来的是那把斜插在地板裂隙间的鲨齿刀,然后是他身下那一片猩红的血泊,汨汨淌开,出血口很显然不止一处,因为他前胸后背的衣襟都被浸透了。以这种程度的失血量,换作欠缺战斗素养的普通人差不多就该通知家里人准备后事了。事实上,尤利尔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去,他只是死死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去,眼睑就像铁闸一样沉重,几度落下,又在他咬牙坚持下生生撑开来。   所幸的是他终于等来了索菲娅和唐娜。看到她们平安无事,他总算松了口气,眼睑沉沉地闭上。   “不行,霍尔格你现在还不能倒下,”唐娜急得手足无措,连忙用手把他脑袋抬起来,“你这个时候倒下就起不来了!”   “……”要不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尤利尔现在就想直接把她那张乌鸦嘴给堵上。他纯粹只不过是太累了,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可惜的是,他嘴里已经吐不出半个音节,只能任由热心肠的记者小姐折腾他的脑袋。   “不行,他伤得太重了……我很难在短时间内治愈他的伤势……”索菲娅想要解开他的衣服,但不知为何猎人表现得十分抗拒,像是衣服下面藏着什么东西不愿让她看见。她狐疑的目光在对方那两只护臂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向了他的身上。事实上不用揭开他的衣服,只凭这浑身的血气她也知道猎人伤得有多重,和最开始那次腿伤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仅凭一时半刻是无法治愈的。而且不仅是外伤,她更加担心的是霍尔格的精神状态,这一路上他手上沾染了太多不洁之物的鲜血,这已经不是一瓶抑制剂能解决问题的程度了。所以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能全神贯注地对猎人进行治疗。   唐娜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霍尔格和他手里那把刀是她们唯一的倚仗,现在霍尔格倒下了,仅凭她和索菲娅能不能活着穿过一条街都是个问题,更不要说抵达市政广场了。眼轱辘一转,她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她把手探进尤利尔的怀里摸索起来……   “噢对不起,我摸错地方了……”见尤利尔疼得直咧嘴,唐娜小脸一红,一个劲儿地点头道歉。最终她还是摸到那个熟悉的轮廓,从尤利尔怀里把手抽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卷羊皮纸。那是佣兵费奇留给他们的旧镇地图。   在地板上展开地图,唐娜把圆润的拇指含在嘴里,皱着细细的眉头在地图上仔细地寻找起来。她用手指着距裁决法庭仅两条街之隔的一个用金币符号标注出来的特殊建筑,那似乎是一家商行:“索菲娅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高高的骑士,也许是叫汉斯什么的,他在码头小屋里拿出来的那份地图上,在一片附近画了一个红叉,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听她这么一说,索菲娅恍然大悟:“对的,我记得汉斯骑士对我说过,那家商行原先是原住民的避难所,后来为了方便统筹管理,他们就从那里搬走了……”   大概是联想到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就以失败而告终,为自己的无能,也为无法对那些可怜的原住民们提供帮助,她的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   唐娜小心翼翼地瞄了她一眼,谨慎地询问道:“不过,至少比咱们待在这里要安全一些吧?”   “我不知道,或许吧……”看着猎人一脸痛苦的神情,索菲娅觉得这多少都有自己的责任,如果她能再成熟一些,或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尝试一下不是吗,霍尔格你觉得呢?”   尤利尔无力地点了点头。说来可笑,一名参与过无数次猎杀、经验老道的猎人,居然沦落到需要两个菜鸟的帮助才能苟延残喘下去的境地,这在他狩猎生涯中还是头一遭,难免会感到有些窘迫。不过和这点无关痛痒的老猎人的脸面比起来,他更爱惜自己这条性命。   “战术箱……里面还有些药剂和食物……都带上……”尤利尔用自己仅剩不多的力气张开了嘴巴,黏稠的血丝挂在嘴角上。“还有这个……戴上它……那些低级的活尸就不会轻易靠近……”   他颤巍巍地把右手翻过来,只见黑色的鹿皮手套里静静躺着一条晶莹剔透的眼泪形状的银吊坠……   几分钟前。   诉罪者化作一团灰烬散去,而这一刀倾尽了尤利尔的全部气力,他把剑猛地插在石缝中,妄图支撑起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最终还是因为体力衰竭而倒下。   “原来他一直把康妮的眼球藏在胃里……咳咳……”狮骑士从地上捡起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在清澈的防腐液里浸泡着里一对鲜活的眼球。   “还有这个……年轻的猎人,这是你应得的……”狮骑士把一条亮晶晶的吊坠扔过来,尤利尔吃力地伸手接住,在掌心里摊开一看,竟是一条眼泪形状的银吊坠。凑巧的是,他认识这种东西。“圣徒之泪……咳咳……有了它……你在旧镇行走会方便很多……”   看着狮骑士把斜插在地板上的长枪拔出来,步履蹒跚地向大厅后方走去,尤利尔喉咙里混着血沫,含混不清地开口道:“至少……至少留下你的名字……”   狮骑士衰老却依然魁梧的背影微微一愣,随后从那头盔下面传来一个遥不可及的沧桑嗓音:“名字……狮骑士不需要那样的东西……咳咳……我们不必留下名字,我们不会带走荣耀……只有狮子的传说会永远地传颂下去……”   “传颂下去……”   背向月光,那个伟岸的背影渐渐没入黑暗当中。 第三十九章 避难所   圣徒之泪。   尤利尔以前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件传说级宝物的实用与稀有性,但它对堕落之物的驱逐效果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抛弃了沉重的战术箱,只带上必要的防身武器和补给品,索菲娅和唐娜一人架着他的一条胳膊,三个人用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的速度慢吞吞地接连穿过了两条街道,整个过程当中竟然连一只活尸也没有遇到。也不知该说是圣徒之泪效果卓越,还是单纯的走了狗屎运,但不论如何,他们总算是平安抵达了预定地点。   照着记忆当中的轨迹,唐娜把三人带到了一条幽深的小巷里,由于光线太暗,她不得不拿出光源玻璃瓶来提供照明。他们往巷子深处走了十几步,在右手边的墙壁上,一扇仅及肩高的矮门出现在火光里。   唐娜把尤利尔交给索菲娅,走过去用手推了推木门,突然触电般地把手缩了回来,手掌被木门上的倒刺扎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了口凉气。她揉了揉手掌,把光源照过去,只见门把上挂着一把铁锁,锁面已经被锈蚀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难看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造访过了。   唐娜把三眼手铳掏出来,准备一枪打碎铁锁,但是转念一想,要是枪声又把活尸吸引过来就麻烦了,毕竟她已经在这件事上吃过一次亏了,也该长点记性了。于是她把自己那把削铁如泥的德米雷斯钢剑拔出来,双手握柄,咬牙一剑劈下去,结果没砍到铁锁,直接把门把从门板上给削了下来。   “咳咳……反正效果都是一样的嘛……”唐娜有些尴尬地把剑收回鞘中,但是第一次没对准,第二次才收进去。   别磨蹭了,没看见我都快死了吗……尤利尔很想这么对她说,可现在他连张嘴的力气也没了,只能像海绵一样把身体无力地靠在索菲娅肩上。   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喷在自己脖颈上,圣修女的呼吸霎时间窒住,脸颊上那片白瓷般冰冷的肌肤微微有些发热。除了至亲手足,十九年来她从未和其他男性进行过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从心性修养到行为举止,父亲从小便把她当作圣职者来严格培养,哪怕贵族间礼节性的亲吻手背她也一次都没尝试过,并且也不愿尝试。   绝对意义上的纯洁,是得到兹威霖格垂青的唯一途径。   好在唐娜没有让她等太久,便率先推门走了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一张桌子,把光源玻璃瓶放在桌上后,转过身来从索菲娅怀里接过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尤利尔,与成年男子相差无几的体重压得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把尤利尔轻轻放在椅子上,让他保持趴在桌上的姿势。   索菲娅此时也走进门来,光源玻璃瓶的光照范围虽然十分有限,但借着从二楼上面的玻璃窗投入的朦胧月光,还是足以令她看清建筑的内部格局。在这片宽阔而幽暗的空间里扫视了一眼,如果判断没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商会的前门大厅,而那扇齐肩高的小门则是大厅的侧门。和他们之前一路上看见的风景有所不同,大厅里的布局十分整齐,柜台、长桌、椅子,这些东西都规规整整地摆放在原处,而没有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看得出来原住民从这里搬走时,时间上还很富裕,没有慌乱。只不过时间终究会通过别的方式在这间大厅里留下自己的痕迹,空气里那股浓烈的霉臭始终挥之不去,而她脚下走过的每一步多少都会带起地板上厚厚的灰尘,陈放在玻璃立柜里的一些金属物件大多也被锈层改变了原本的模样。   安置好尤利尔后,唐娜从皮套里掏出三眼手铳攥在手里,紧张兮兮地环视着四周:“索……索菲娅,我先到处去看看,你和霍尔格就乖乖待在这里喔……要是听见我大喊的话你就赶快带着霍尔格往外面跑,知道吗……”   听着记者小姐强装出来的成熟口吻,明明演技很蹩脚,但索菲娅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唐娜已经足够努力了,在霍尔格倒下后,她收敛了胡闹的心思,开始试着扮演一名领袖的角色,她应该对这份责任感报以敬佩,而非嘲笑。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点点头,让唐娜感受到来自她的信任。   “谢谢你,索菲娅。”唐娜微微咧了下嘴角。随后她把那张精致的小脸紧巴巴地绷起来,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朝二楼摸索上去。   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一个似有似无的虚弱喘息声。狭窄的空间令人窒息,而过于广阔的空间同样会让人没有安全感,尤其是光照范围无法遍及整间大厅,黑暗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   在恐惧心理的压迫下,即便明知道自由猎人已经陷入昏迷、自身难保,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过去。   昏迷之中的尤利尔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什么,索菲娅把手背凑过去在他额头上试探了一下,反馈回来的体温令她心里一惊。虽然已经对他进行过简易的止血处理,但是也只局限于肉眼可见的皮外伤,至于藏在衣服下面的那些伤口,由于他极度抗拒脱下衣服,一时间也没有办法进行处理。   不过,实际上除了前襟和裤腿有撕裂的痕迹,她并未在猎人身上看到多少皮外伤的痕迹。索菲娅估计他痛苦的根源大多来自于内伤,比如骨折……刚才抬起他胳膊时,从他弯腰收腹的举动中至少可以确定他伤到了肋骨。   索菲娅帮他拨开散落下来的刘海,注视着那张被镀上一层橘红色光亮的苍白面孔,尽管看不见眼睛,但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仿佛一朵玻璃花,一触即碎,就像是……   就像什么呢……   索菲娅瞳孔的焦距微微发散,一时间思绪仿佛脱离了脑海,飘离旧镇,飘回镜之城,飘回到白橡堡里,飘回那间被凝血蜡烛照亮的小屋,黑暗中只有两道目光交汇,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温暖得让她不想离开。   尤利尔。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气氛,还有藏在袖子下面那相似的坚实触感,索菲娅眯起双猩红色的眼瞳,把手伸向了那条暗红色的眼罩。 第四十章 一簇烛火   在指尖触及眼罩的前一刻,索菲娅突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就像玻璃瓶里那几枚愈发黯淡的血晶碎片,猎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衰弱,额头上渗出一排密密的汗水,任谁都看得出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这将是今晚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索菲娅意识到,只要有办法能挺过今晚,她就有很大的把握治好他。   话虽如此,但她仍然心存顾虑,如果现在采取强力措施,恐怕会对猎人的精神造成不可磨灭的巨大伤害。回顾这一路走来的经历,猎人已经制造了太多的杀戮,双手沾满了堕落生物的鲜血,血质浓度也非常接近临界点,而一旦突破这条底线,谁也说不清他会发生什么变化。   没错,摆在索菲娅面前就是这样一个残酷的选择,要么看着他被伤痛活活折磨致死,要么强行救他一命,但救回来的很有可能不是霍尔格本人,而是一个名为霍尔格的堕落生物。到了那时,不仅是霍尔格,连她自己的性命也会受到威胁。   到底该怎么办……   “咳咳……”尤利尔无意识的呻|吟唤醒了犹豫中的索菲娅,他痛苦的呢喃声仿佛鬼泣般在她耳畔回荡,不断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索菲娅紧紧抿着嘴唇,从猎人绑腿皮套里拔出匕首,然后把左手的袖口一叠叠卷起,把透着青色血管的手腕露出莱。   轻轻的,让匕首那道寒光闪闪的锋芒落在手腕上。然后她闭上双眼,手中用力一划。   很奇怪,预想中的疼痛感并未如期而至,反倒像是浸泡在一盆温水中,一股温热的感觉在她手腕上缓缓蔓延开来。   滴答滴答。一颗颗饱满红亮的血滴滑过她修长的手指滴落下来,索菲娅俯下身,用手轻轻垫起猎人的下巴,把被血染红的手指慢慢探入他干涩的唇间。那是一种与血腥味截然不同的芳香味道,比世上最甘醇的酒还要醉人,只是舌尖沾上了一滴圣修女的血,尤利尔便被这种诱人的芳香所俘获,他主动地活动舌头,在那滑腻的指尖上贪婪地吮吸起来。   那滚烫的舌尖令索菲娅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想要把手指抽回来,但猎人识破了她的意图,猛地抬起手来捉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逃走。   “放开我……快放开我……”索菲娅惊恐地试图推开他的肩膀,但已经被圣修女的纯洁之血奴役的尤利尔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径自将她的食指含入口中。   直到此时,索菲娅终于发觉事态正在朝她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但她越是拼命地挣扎,反而让猎人的反应越是激烈,他的嘴唇在光滑的手背上游走,用舌尖搜寻着血流的源头。终于,他找到了,然后深深吻了上去。   “不……”索菲娅忍不住低低呻|吟,恐慌在放大,逐渐剥离着她所剩不多的意志力。   她早该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太大意了。众所周知,长年累月的神性修行把圣修女改造成了一具容纳神的意志的活体容器,她们把神的福音传播给世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圣修女的血就是一种最纯粹的媒介,等同于连接神与现世的桥梁。   圣修女的血是世上最好的治愈药不假,并且效果卓著,但是擅自夺取旧神恩赐的代价是不可想象的,饮用者的血质浓度会随着饮用量不断上涨,直至肉体无法承担重负,进而崩溃。崩溃,堕落,这两个词在本质上是一个意思,没有人能真正揭开两者之间那层微妙的关联。   索菲娅记得自己曾听过一个可怕的言论,言论的开端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炼金术师的一篇学术论文,他在论文中详细阐述了堕落的始末与经过,他认为堕落的本质是人性从人的躯壳中抽离殆尽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而他也利用这个结论作为依据试图证明所谓旧神庇护的本质,实则是对人性进行定向的诱导,诱导论的根据来自于各大教会对人性本恶的判定,所以诱导的方向往往是人性中负面情感高度集中的区域,比如嫉妒、贪婪、暴虐,甚至是从逆悖伦理中获得的罪恶的快感,等等,进而达到巩固加强的目的……   在这篇论文发表后的一星期后,这名炼金术师被异端审判庭判定为异端,接受了绞刑,这篇让无数人唾弃的诡辩论文也被淹没在了炼金学不断追求进步与革新的汪洋大海中,再不会被人提及。   几年前,那时她刚刚进入神学院进修不久,在一次机缘巧合下阅读到了这篇论文。她永远不会忘记论文上那些用红字标注的醒目字眼对她的心灵造成了多么大的震撼,并在日后不断地回忆起来,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渐渐减少了回家的次数。   因为那座白橡堡就像她历经长久的神性修行后逐渐淡化的人性,外表变得坚硬而冷漠,然而在那座城堡里,也在她内心深处,存在着一个让她发自内心惧于面对的东西……   圣修女的血就像罂粟一样,汲取得越多,中毒越深,尤其对重伤在身,意志力正处于最薄弱时期的尤利尔来说更是如此。隐埋在血液中的那一股继承自昆尼希血统的吸血冲动,让他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新鲜的血液,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他会发现自己的面目变得比那些徘徊在大街上的堕落生物更加狰狞,而这正是倒映在索菲娅眼中的景象。   “放开我……霍尔格……”她拼命想要挣开他的手,纠缠之中,她一下没有稳住平衡,被尤利尔压倒在地上。   疯狂的猎人把她按倒在地,肆意蹂躏着她的身体。索菲娅在慌乱中用余光瞥见,那把精钢匕首就落在不远处,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到。霍尔格已经堕落了,这个后果是她一手造成的,现在自然也必须由她来亲手了结。   指尖悄悄握拢,刀柄在掌心里的触感是冰凉的,索菲娅急促地喘息着,心脏怦怦狂跳。她在犹豫,不仅仅因为眼前这名猎人救过她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他和自己熟知的那个人有几分莫名的相似,是的,尽管他们外貌不同,行为方式更是大相迥异,但不知为何她始终无法打消掉这份怀疑。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猎人的护臂上,只需要轻轻揭开他的袖口,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然而一个理智的念头阻止了她。不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堕落之人,很快就会变为一头嗜血的怪物,而她是双子教会的圣修女,她的职责就是拔除邪恶异端。没关系,她在心中告诉自己,没什么好犹豫的,等亲手终结了罪恶,自己就用这条命来偿还欠给他的人情。   于是她闭上眼睛,用颤抖的手缓缓举起匕首。   “索菲娅……”就在她即将把匕首刺入对方的后背时,从霍尔格口中传来的一声熟悉的呼唤,令索菲娅浑身力气一松,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   不知何时,怀里的人安静了下来,堕落的征兆从他身上渐渐褪去,趴在她柔软的胸脯上像是睡着了似的,均匀地呼吸着。   在这个瞬间,索菲娅仿佛感觉自己回到了白橡堡,回到了那间黑漆漆的、冷冰冰的小房间里,还有那一簇微弱的橘红色的烛光……   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顿时把她拉回到现实中。索菲娅垂下眼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与她记忆中的人有几分神似的面孔,眼神逐渐明朗了起来。良久,她忍不住叹出口气,然后轻轻张开双臂,无声地把熟睡中的猎人拥入了怀中。 第四十一章 对峙   库恩想起了在蒙泰利亚的日子。   蒙泰利亚属于山林地带,森林覆盖率超过百分之八十。外面的学者都这么说。只有他们蒙泰利亚人才知道这个数据是不准确的,因为库恩从没在蒙泰利亚看到过可以从东边的天际线一直延伸到西边而没有任何障碍物出现在视野中的澄澈星空,冷峻而挺拔的冷杉林,把天空分割着一条一条的形状,就像监牢里的铁栅栏一样,而他就是被关在铁栅门后面的囚犯。生活就像无处泻火的老处女,时时刻刻准备强|奸你,而你只能劝自己说反正蒙上眼睛都一样,认了吧。有了第一次妥协,就会有第二次,直到成为生活的常态,二十岁的库恩坐在高高的磐石上,望着老祭司领着众人跪在月树图腾前的样子,他忽然觉得生活不该是这个样子,于是第二天他收拾好行李,给父母留下了一封信,独自踏上了旅途。   之后的那些年里,他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风景,但终究没有找到心目中那片澄澈的星空,旷野上遍地都是嗜血的堕落生物,城墙下到处是披着漂亮皮囊的恶魔。   世界很大,但也很吝啬,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也不肯施舍给他。现在他累了,不想再走了,歌尔德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站,在这里挣到足够的路费,他就回家,回蒙泰利亚,回大山里,继承父亲的木匠手艺,娶一个不胖也不瘦的老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但是现在看来,就这么一个简单朴素的愿望,他或许都无法完成了。   轰——一声巨响之中,路旁一排路灯像麦穗一样在镰刀的挥舞下纷纷倾倒,砸在地上,幸亏人高腿长的佣兵在前面拉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被倒下来的路灯砸到。   “该死,简直就像疯狗一样,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甩掉他?”费奇大步跑在前面,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他……他都不会累的吗……月树之神保佑,我从没有见过……见过这么疯狂的圣职者……”蒙泰利亚人拼命交替着自己又粗又短的双腿紧跟在佣兵屁股后面,余光中瞥见身后那名挥舞着锁链镰刀的家伙还在紧追不舍。   “不是圣职者,是狂战士。真知教会联合那群热衷于尸体研究的沃纳森学派炼金术师搞出来的生化战士,除非把他们的脑袋从脖子上切下来,否则……”教会骑士汉斯为了提高奔跑速度,把盾牌挂回到背上,重剑也收回鞘中。虽然教会的圣职者和自由狩猎者天生不对付,但这次他和费奇罕见地达成了共识,决定战略性撤退。毕竟他们虽然很疲惫,但脑子还算清醒,没有人会选择和狂战士正面交锋,那和直接送死没什么区别,教会骑士的荣耀也不需要用这么鲁莽的方式来展现。   “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们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来着,不然为什么敢放这家伙进来?”费奇冷笑一声。   “我再说一遍,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们对真知教会的行动根本不知情,”教会骑士大步向前迈进,铁靴在地面踏得哐哐作响,“而且雾湖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教会不可能每一个地方都能监视到。”   “噢?这也就是说,除了追在屁股后面那条疯狗外,还有其他客人等着咱们去招待?”费奇一脸戏谑地问道。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就算带着头盔,从教会骑士冰冷的口吻中也不难想象他此刻的表情并不会比佣兵更好看。   事态,正在朝着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走这边!”在一个十字岔口,骑士在没有事先进行沟通的情况下率先调转了方向,朝左边那条小路奔去。佣兵和蒙泰利亚人也紧随其后。   “你认得路?”拔剑一下砍断了一头从墙角下扑来的活尸的脑袋,费奇几个大步追上了骑士的步伐。   “相信我,佣兵,我不是第一次到旧镇来了,尽管这里有很多地方我没去过,但旧镇的地图我全都存在了这儿。”骑士用两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脑门儿。“左转!”用不容置否的口气发号施令,他一转头钻入了一条幽深的小巷中。   佣兵看起来有些犹豫,这回是从后面追赶上来的蒙泰利亚人拉了他一把:“快,那家伙又追上来了!”   费奇回头一瞟,刚好看见狂战士挥舞锁链,把镰刀猛然投掷出来的一幕,丰富的猎杀经验让他的身体四肢在遭遇危险的第一时间就作出条件反射般的快速反应,他低下头向前一个翻滚,镰刀就擦着他的后背飞过,直挺挺地砸断了前方的一根路灯杆。   他不得不承认,蒙泰利亚人这次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在这里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除了跟上教会骑士,他现在别无选择。   “妈的,好想来一口酸果浆,我需要提提神。”费奇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朝蒙泰利亚人的背影追了上去。   ……   尤利尔呆呆地望着上面那块黑洞洞的天花板。   他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因为乌鸦之眼帮他省去了睁眼这个重要的步骤,等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苏醒过来的事实,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硬板床上,坚硬的质感膈得他浑身酸疼,不过和随后从胸腔下袭来的断骨之痛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嘶……”他疼得倒抽了口冷气,用手压住了胸口。   “醒了?”听到他发出的声音,坐在床边的那个身影从椅子上坐直起来。   床头柜上,那只光源玻璃瓶还在努力发挥着生命的余热,把黑暗从那张美丽的面容上驱散开来。   灰白色的睫毛微微上扬,索菲娅用那双标志性的赤瞳淡淡地看着他。那是一种将人性中的七情六欲沉淀下去的清冷眼神,也是索菲娅在进入神学院进修后逐渐表露出来的性格常态。   但是不知为何,尤利尔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这不是进入旧镇后,在重重危机中表现出身为圣职者的缺乏经验与不成熟的圣修女,反倒更像是在白橡堡,在床榻前对弟弟训话时的大公之女。   尤利尔强忍着疼痛,用手撑着床板慢慢坐了起来。目光在这间小屋里环视了一周,但并没有发现唐娜的身影。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当他试图回忆起之前的事,画面只到狮骑士转身而去的背影便中断了,至于他们是怎么离开裁决大厅,又是怎么到了这里,对这一段经历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一个废置多年的避难所。我和唐娜带着你横穿了两条街,从法庭到了这里。”索菲娅漫不经心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大腿上裙褶。尤利尔留意到她手腕上绑着一条医用绷带,看起来是受了伤的样子。“唐娜这会儿正在仓库里检查有没有遗留下来的血晶碎片,很快就回来。”   听完她的话,尤利尔猛然记起了一件事,他低头看了看,还好,手套没有被脱掉,袖子也用护臂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但他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微微撩开衣领,朝衣领下面瞄了一眼,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从胸膛上绑着一圈厚厚的绷带,并且肩膀也有被治疗过的痕迹……   显而易见,他的衣服曾被人脱下来过,说不定情况更糟糕,连眼罩也被摘下来过。虽然他服用过发色易容药剂,但是那双与索菲娅如出一辙的赤瞳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的。   喉咙有些发干,尤利尔抿了抿嘴唇,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头来:“那个,我身上这些伤……”   “唐娜在仓库里找到一些绷带和消毒药剂,我帮你简单处理了一下。”索菲娅波澜不惊地说道,她抬起头,迎向尤利尔:“有什么问题吗?”   “咳咳,没什么……”尤利尔身上穿着厚实的猎装,但他却感觉像是被人扒光了一样难受,“你在给我包扎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我是说……”   “怎么,我应该看见什么吗?”索菲娅微微偏了偏头,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那是隐怒的迹象。   一想到自己之前为了扮演好一名符合圣职者心理预期的自由猎人形象,没少对索菲娅毒舌,而在他的记忆里,索菲娅从小就是一个不易动怒,但绝对是会记仇的人,这一点在她进入神学院进修后也原封不动地延续了下来。此刻索菲娅那看似平淡的笑容在他眼中变得就像恶鬼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和她相比,外面那些面目狰狞的堕落生物简直比猫咪还可爱。   尤利尔忍不住低下头,用指关节使劲儿揉了揉眉心。   这下子麻烦了。   ————————————————   PS:今天因为在修改前文,花了不少时间,所以暂且一更,明天恢复双更。话说回来我好菜啊,怎么能这么菜呢,原本还计划每天三更,结果昨天尝试了一下,发现还是老老实实双更好了,真丢人,窝还是自觉褪裙吧w(?Д?)w 第四十二章 冷战   空气从未如此安静。   索菲娅把经书放在并拢的双腿上,却没有要翻开的意思,反倒好像对猎人脸上那条暗红色的缎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微微偏头,端详起对方眉间、嘴角上那些稍纵即逝的小细节。眼神始终很安静,看不出有情绪上的波动。彻骨的夜风从床边的百叶窗涌入室内,拥有三分之一昆尼希血统的尤利尔理应不会被这点寒冷打败,但他还是禁不住缩了下肩膀。床头柜上那只光源玻璃瓶里的光芒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他只能在心里盼着它早点熄灭。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拥抱黑夜,因为只有黑夜才能化解他的窘境。   索菲娅已经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了。从她前后态度的转变,尤利尔可以肯定地作出结论。   事实上,在雾湖岸边看见从帐篷里走出来的索菲娅时,他就隐约预感到了会有这一天,心里也早就做好了承受对方怒火的准备,甚至已经构思好了一套逻辑严谨的说辞来应付她的质问,譬如他的武器装备是哪里来的,他的战斗技巧又是从什么地方学会的。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不知是出于报复心理亦或是别的考虑,索菲娅既没有提出质疑,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没有要明确揭穿他的打算。   原本一个简单的问题,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最麻烦的是,以尤利尔目前的立场而言,由他来捅破这层窗户纸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何况索菲娅现在的情绪还算稳定,他也没有必要冒着惹恼她的风险不打自招。   对于他们两人而言,最好的结果自然是两人相安无事,都能平安返回镜之城,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发生在旧镇的一切都一笔勾销——而索菲娅之后的一番话也确实证明,她在这件事情上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   “霍尔格先生,请容我冒昧的问一句,您有家人吗?”索菲娅用冷淡而生疏的口吻问道,仿佛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尤利尔看了她一眼,不太明白她为何会问这个问题,难道是在试探?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舞台上的一个小丑,台下的观众全都在嘲笑他,可他除了配合表演别无选择。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摇摇头:“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自由猎人。”   索菲娅点点头,“我有五个姊妹,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她微微垂首,用修长的食指拨开书页,目光轻飘飘地在庄严的经文上游离,“大概就在几天前,我最小的弟弟闯了大祸,他擅自推脱掉了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以一种非常极端的方式,理所当然的,父亲大发雷霆,把他逐出了家门……”   “这是他自作自受,你大可不必为他感到惋惜。这种任性妄为的公子哥不多吃点苦头,是不会成长的。”尤利尔知道索菲娅就是在等他这句话,说她喜欢记仇一点不假。没办法,谁叫把柄落别人手里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数落了一通。   听完他的话,索菲娅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浅笑:“不过,虽然他被逐出了家门,但这只是暂时的。霍尔格先生可能有所不知,我家里的情况稍微有些复杂,在继承人的问题上父亲头疼了很久,大家都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太久,父亲就会把我小弟招回去,并且把他当做未来的继承人进行重点培养……”她轻轻把书合上,“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能安分一点别再惹出什么祸来,就最好不过了。”   原来如此。尤利尔总算是听懂了,索菲娅是在旁敲侧击地警告他,一旦他乔装打扮成自由猎人进入旧镇的事情被外人发现,他就会彻底丧失继承人的资格,这也是索菲娅没有选择当面戳穿他的原因所在。   他一下子有些语塞。索菲娅的良苦用心让他忍不住有些动容。他继承了尤利尔本人的全部记忆与情感,他清楚地知道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她和彼得对自己的关照是多么的无微不至。此次他不顾危险进入旧镇调查真相,不可否认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要偿还这个人情,不希望索菲娅和彼得被卷入这场灾难之中。   一言不发,尤利尔低着头,看着那两条交错纵横遍布着裂口的护臂,似乎在回味之前的战斗,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重现。突然,他皱起眉头来:“修女小姐,我记得自己应该伤得很重才对,你是怎么……”   话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只见索菲娅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把头扭开:“教会机密,恕我无可奉告。”   尤利尔不由地苦笑了一下。看来她是准备和自己冷战到底了。   “虽然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了,但你的伤势还需要时间来慢慢恢复,至少在你有能力下床走动以前,我们暂时会在这里住下。”索菲娅抱着经书站了起来,作势要离开。   “住下?”尤利尔心里一急,直接就要坐起来,但是接踵而至的,胸口下那股撕裂般的疼痛又把他强行摁回到床上。用手肘撑着床板,他抬起那张血色全无的苍白脸庞,有些无力地说道:“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必须要尽快赶往市政广场和费奇他们汇合,否则……”   “霍尔格先生,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才对,如果你连举起刀的力气都没有,我们真的能顺利抵达市政广场吗?”索菲娅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也是唐娜小姐的意思。请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唐娜小姐那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过一会儿会再来看你。”说罢,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房门咯吱一声轻轻阖上,尤利尔强提起来的一口气顿时在胸膛下消散开,他无力地摔回床上,慵懒的目光穿过床头柜那只行将熄灭的光源玻璃瓶,落在墙壁上那幅灰蒙蒙的陈旧挂画上。那是一幅肖像画,画面主体是一个扮相雍容的中年男性贵族,双目平视前方,炯炯有神,一只羽色丰美的猎鹰站在他肩膀上,不难看出这幅画是以狩猎为主题而作。   这人也许曾经是这栋房屋的主人,谁知道呢,这不是他现在应该关心的事。   一想到费奇他们很可能已经到达了市政广场,而自己什么也干不成,只能窝囊地躲在这间避难所里,尤利尔难免会有些心烦意乱。不过着急归着急,但他心里还是认同了索菲娅的观点,如果不养好伤,凭他现在这副半残废的鬼样子是不可能带着她们走到市政广场的。   他颇感烦躁地闷哼了一下,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把乌鸦之眼稍稍松开一些,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就在他背过身去的一刹那,床头柜上那只光源玻璃瓶终于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光荣退役,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好在还有月光,百叶窗把苍白的月光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形状,投映在对面墙壁的那幅挂画上。   条状的月光恰好落在画像上那名男性贵族的上半脸,将其轮廓分明的脸部细节映照得一清二楚。   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羽毛,轻缓无声地飘落在地上。   那双始终保持平视前方的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   ————————————————-   PS:白天有课,九点才开电脑,码一章先发出来,第二更较晚,建议明早看。 第四十三章 盛宴   “外面是个什么情况?”费奇舔着干巴巴的嘴唇,把长剑上的血迹在皮甲上揩拭了几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为了逃避真知教会的狂战士的追杀,他们一路东逃西蹿,要不是教会骑士一再强调他没有迷失方向,佣兵险些以为他们是在原地打转。毕竟旧镇这个地方实在是太邪乎了,所到之处无不阴森可怖,寒雾缭绕,一股不可名状的巨大恐惧始终笼罩在头顶上,挥之不去。   眼下三个人正躲在一条两人肩宽的小巷里,蒙泰利亚人利用他那双灵敏的大耳朵,仔细监听着外面大街上的风吹草动。   “那个狂战士没有跟上来,还好,咱们总算甩掉他了……不过还是有不少活尸在街上游荡,大概十来个的样子……”库恩胆战心惊地回答道。对于手无寸铁——其实是有一把割兽皮的小刀的蒙泰利亚人来说,一个活尸和十个活尸没有任何区别,一旦离开了佣兵和骑士的保护,他就成了送到堕落生物口中的丰盛大餐。   “十来个……”佣兵那张马脸上流露出一个复杂的神情,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教会骑士手中那把残缺不全的断剑,问道:“你确定原住民的避难所就在前面?恕我直言,就凭你手里这把断剑,走不出三条街我们就会被活尸生吞活剥。”   “我确定,就在前面。”教会骑士揭开头盔的面罩,把眼睛鼻子露出来。   “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欢迎空手而来的圣职者吧,不是吗?”费奇冷笑道。   “只要我们能回到镜之城,教会方面就能立马筹备物资运送,我们和原住民之间的默契已经维系了很多年,最起码的一点信任还是有的,我想从他们那里借来一把趁手的武器应该不会太难。”说着,骑士重新放下了面罩,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调节呼吸。   “但愿如此吧……”佣兵叹了口气,接着用手拍拍蒙泰利亚人的脑袋:“准备好了吗?”   库恩正想回答说没有,结果教会骑士和佣兵两个人二话不说便相继冲出了小巷子,迫不得已,他也只好跟着冲了出去。   大路上的活尸比他想象中要少一些,唯一对他们造成麻烦的是三头变异猎犬,连番冲击,险些让骑士的盾牌脱手,好在佣兵剑术超群,三两下削掉了它们的脑袋,三个人才得以顺利穿过这条大街,在转过一个拐角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一幢荒废的贵族宅邸,同时也是原住民的一个聚居点与避难所。   在那群受诅咒的原住民的不懈努力下,这座贵族宅邸的外围围墙比其他地方高出一大截,目测有五米左右,这个高度足以抵挡住绝大部分低级活尸的侵扰,而且墙壁本身也进行过一些加固措施,除非是他们之前在石桥上碰见的那头巨型变异狼人,否则避难所的防御措施很难被突破。   这些高墙的存在,不仅可以出色的完成防御工作,同时也在无形之中筑高了人们心中的安全底线。他们现在完全有理由相信,这里的原住民在足以自御的情况下,应该不会吝啬一把趁手的武器,甚至能够分享给他们一些储备干粮就更好不过了。   走在围墙下的三人,此时都抱着同样乐观的心态,直到他们抵达了避难所的正门外。   这是一扇由两道铁栅与一道用钢板加固过木门构成的防御工事,毫不夸张地说,哪怕四周的围墙全都崩塌,这扇大门也绝不会被攻破。   然而,这扇大门现在竟然是开启的状态。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意识到事情不妙,于是加快脚步,而之后出现在门内的景象令他们每个人都目瞪口呆。   院子里一片狼藉,冰冷的月光照在地上那堆触目惊心的白骨与散落一地的生锈兵备上,坍塌的内墙、让血染红的水池、被连根拔起而枯死的月树,到处都是战斗留下的伤痕,这些伤痕向他们清晰地呈现出一场发生在不久之前的惨烈战斗,而这扇豁然洞开的大门,就是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原住民们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灭顶之灾。   “我们来晚了一步吗……?”佣兵踩着脚下这条由白骨铺成的道路,心有余悸地问道。   “不,也许还没有。”教会骑士对他指了指前面那栋所有窗户都被木板加石砖封死,活似一幢鬼宅的主楼,那里的大门是紧闭的状态,说不定原住民在失去了第一条防线后,在那里成功阻拦住了活尸进侵的步伐。   当然,这或许只是骑士的一厢情愿,但费奇认为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也有尝试的价值。于是用脚尖扫清掉台阶上的那几具被活尸吃空、只余下一些肉丝还黏在骨骼上的骨架子,佣兵率先登上台阶,来到主楼的大门外,然后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听不清,你来。”他把位子让给蒙泰利亚人,后者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露出不太确定的表情,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好像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太小了,我听不清。”   “有声音就证明还有人活着。”教会骑士把盾牌反手挂在背上,径自走上前,用力敲响了大门。   砰砰砰。   砰砰砰。   他接连敲了数次,但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还有别的路可以进去吗?”光这么敲门也不是办法,费奇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你可以试试烟囱,如果你觉得自己有能耐爬得上去的话。”骑士挑了挑下巴,佣兵抬头一看,烟囱顶的高度少说有八米,主楼四面的墙壁光秃秃的,连个落脚的缝隙都没有,想要徒手爬上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要不然让我来试试?”蒙泰利亚人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佣兵和骑士异口同声地发出质疑。   “蒙泰利亚的旅者精通一切机关暗道,当然也包括开锁!”蒙泰利亚人为自己所受的不公正待遇而坚决抗议。   库恩难得一见的强硬态度,为他争取到了一次展示自我的机会,只见他把手里的血脂提灯放在地上,接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截铁丝和一根钢针,围着门锁忙活起来。   半分钟后,蒙泰利亚人不负众望,一声咔的清脆响声跃入耳际。但库恩并没有急于拉开门,反倒让开了位子,一脸骄傲地佣兵做了个请的手势。   “难怪我常常听人说,要是蒙泰利亚人改行做小偷,能把公主的内裤从王宫里偷出来……现在看来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啊。”佣兵用独具自我特色的方式狠狠夸赞了蒙泰利亚人一通,并成功得到了后者扔过来的两个白眼。他从库恩身边挤过,握住冰冷的门把手,用力拉开了这扇沉重的铁门。   一打开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便扑鼻而来,嗅觉灵敏的蒙泰利亚人险些直接呕吐出来,他不得已只能把鼻子死死捏住。另外两个人也不比他好过多少。佣兵在狩猎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他太熟悉这种味道,这是血腥与腐烂融合发酵的结果。   库恩举着血脂提灯走进来,三人在火光的帮助下逐渐看清了四周的环境,比起院子里那一片狼藉的景象,室内的情况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脚下那片被鲜血洗刷成深红色的地板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骑士把头盔摘下来抱在怀里,颇为感慨地长叹一声:“被诅咒的生命,愿真主宽恕你们生前的罪孽,带你们的灵魂去到极乐世界。”   骑士和蒙泰利亚人不约而同地驻足于门前,不愿入内,只有佣兵不在意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他从蒙泰利亚人手中接过提灯,独自一人步入了室内。   他首先看到了一张桌子。他把提灯照过去,只见血迹斑斑的桌面上,摆着几只银制的盘子,盘子里堆积着一大堆白骨,从形状来判断,从肋骨到腿骨,乃至于颅骨,一个人身上应有的部分,在盘子里都能找到。   “被诅咒吗……我看未必。”他从盘子里捡起一截指骨,很小,骨质也较为松软,不出所料的话这应当是一个小孩的食指或是无名指。佣兵像是明白了什么,扭头望向这股恶臭的源头。那是通往地下室的方向。“同类相食,看来咱们错过了一场丰盛的晚宴啊。”他忍不住冷笑道。   话音刚落,他又在桌上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   在桌子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白色信封。他把提灯放在桌上,随手拿起信封检查了一番。信封很干净,并且有被拆开的痕迹,而里面的信纸已经被人取走。不过,他虽然无法获知这封信的具体内容,但是信封上那一行娟秀的字迹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来自伯爵府的晚宴邀请,康妮·凡纳尔。 第四十四章 真相   “嘿,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佣兵吹了个口哨,回过头,冲着门口的两人晃了晃手中的信封。   蒙泰利亚人胆小如鼠,遇到麻烦溜得比兔子还快,但他们的好奇心可一点也不小,明明害怕得浑身发抖,但还是经受不住诱惑,库恩捏着鼻子怯生生地凑了过来。   “我去别处看看。”教会骑士留意到了桌面上那些盘子里的白骨,一股不好的预感萦绕在心头。不过他不愿去想这件事。再者说,现在没有什么比尽快找到一把趁手的武器更重要。没有剑的骑士不能称之为骑士,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变成像蒙泰利亚人一样的拖油瓶。   “一个人到处乱晃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我的骑士老爷,”佣兵抬起头,冲着背影即将穿过大厅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骑士喊道,“要找武器也不是这个时候,在看到院子里那堆骨头后你还认为这里是安全的吗?”   费奇不相信这个骑士,而后者也没有展现出足以让他信服的实力来,比起这个号称为圣职者小队头头的蓝斗篷骑士,他宁愿相信那个年轻的猎人,霍尔格,他有成熟的战斗技巧,同样也有勇气。佣兵不会把自己的信任分享给金币和佩剑之外的东西,但没有人会介意队伍里拥有一个像霍尔格般的厉害角色,不管怎么说,一名优秀的队友总是会让任务变得容易不少。   “至少把灯拿上,要是遇上麻烦,首先你得看得见自己的对手才谈得上反击。”   “不必,我有这个。”骑士把手探入胸甲下面,取出挂在脖子上的穿着一枚半透明晶体的吊坠。他用力捏碎了晶体的外壳,一团朦胧的银光从晶体内迸发出来,光亮甚至盖过了桌上那盏血脂提灯。   月之精华,炼金术师们利用月树果实制造出来的一次性光源,造价高昂不说,且时效很短,不足十分钟,优点是光亮够强,在应对一些特殊环境时非常奏效。   “好吧。”对方既然连这种宝贝都舍得拿出来,佣兵也不再自讨没趣,耸耸肩道:“遇上麻烦的话记得大叫,然后保护好要害部位。”   骑士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转身走开。一抹银色的光芒渐渐消失在拐角处的墙面上,没入黑暗。   佣兵和蒙泰利亚人留在大厅里对着一封来历不明的神秘信件琢磨起来,在与他两人分别后,汉斯骑士一改之前的稳健作风,独自走在这间阴森的孤堡中,步伐矫健,而盾牌自始至终都挂在背上。他好像完全不担心那些拐角处的阴影里,或者是头顶的横梁上会突然钻出来一个活尸,继而热情地抱住他的脑袋做些这样那样的事。   他唯一的凭仗就是手里那把断掉的重剑,断口上那些锋利的锯齿多少还有一些杀伤力。   空气中那股腐臭越来越重,他一度感觉自己吸进气管里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黏糊糊的泥巴,是硬邦邦的铁块,塞在气管里不上不下,让人呼吸困难。   在走廊里他看见了一些腐烂的尸体,躺在墙角下。尸体腐败得很厉害,看起来已经有段时间了,很难从那坍塌的面部细节中看出这些人的本来面貌,但从这些尸骨的体格来判断应当都是成年男子,而身上披着已经被利器撕咬得千疮百孔的制式皮甲,则说明他们曾是原住民中的卫兵。   骑士把吊坠上的银光照向两侧,烙印在墙壁上的那些痕迹告诉他走廊里曾发生过一场战斗。   不过,他们的对手显然不是活尸群。   首先,活尸不会放过新鲜的血肉,其次……骑士蹲下身,眯起眼睛,查看散落在地上的那些在战斗中被折断的长矛,他关注的焦点都集中在长矛的矛头。如果卫兵们的对手是活尸,那么金属矛头一定会被腐蚀性强烈的毒血所锈蚀,就像院子里看到的那些兵备一样,绝无例外。然而他手里捡起来的那个矛头却不是这么回事,虽然也沾上了一些锈迹,但这明显是因为没有及时保养造成的,而非来自于活尸血液的侵蚀。   在堡垒中发生的战斗,敌人却不是活尸。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指在矛头上轻轻摩挲,骑士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刚才在大厅里看到的那幅诡异画面,此刻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伴随着佣兵那句近似自言自语的讽刺在耳边回荡,那些被装在盘子里,仿佛呈上桌的美食的白骨,逐渐在他头脑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已经大概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了。   被活尸围困在堡垒中的诅咒之民们在耗尽了最后一粒粮食后,他们迫切地需要找到能够果腹的食物,可他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战神堡垒外面的活尸群,于是在饥饿与恐惧的侵袭下,他们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同伴……   汉斯摇了摇头,把那些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的场面抛出脑海。   墙角下,一具腐烂的尸体旁边躺着一把略有锈迹的铁剑,骑士把断剑随手扔掉,继而捡起那把铁剑,然后深吸口气,继续往走廊的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走,走廊上的尸骨数量越多,骑士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接近这场灾难的源头了,手里不禁握紧了剑柄。   走廊的尽头,连接着一条笔直向下的楼梯。骑士站在楼梯口,朝下方的黑暗俯瞰过去,这条狭窄的甬道仿佛通往着地狱,血腥与腐臭像洪水一样滚滚涌来,侵吞着他残存的意志力。   对未知之物的恐惧无法打到一名教会骑士,但是可以让他变得脆弱,当汉斯意识到自己在胆怯时,他照着自己的右脸狠狠地砸了一拳。   疼痛感有助于保持清醒,何况这下子鼻腔里灌满了新鲜的血腥味,他感觉舒服多了。   受制于月之精华在持续性上的糟糕表现,他不得不趁着光亮消失前,赶快弄清这间避难所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这些诅咒之民的生命已经归于尘土,但他总不能捧着一把骨灰回去然后告诉教会高层自己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需要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驱使他迈开疲惫的脚步,沿着楼梯向下走去。楼梯并不算长,他很快就走到了头。甬道的尽头是一道石砌的拱门,拱门背后是一间地势开阔的地下仓库——从脚步的回响声不难判断出这点。   仿佛一脚踩进泥潭里,靴底被什么东西给黏住,于是他把月之精华的光亮照向地面,这才发现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干涸的血迹。看来没错,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就是他一直在找的腐臭气味的源头。   他把铁剑攥在手里,一边倾听着四周的动静,一边继续往前走。他从两排高高的货架中间穿过,准备去仓库的另一端一探究竟,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停下脚步,把光亮照向右手侧的货架。   黑暗褪去,货架上的货物在银色的光芒中逐渐显现出来……   那是一排排被挖掉眼睛的头颅,整齐地陈列在货架上。 第四十五章 邀请函   房门在背后关上的那一刻,索菲娅听见雨水在敲打过道上的玻璃窗。   她走到窗边停下来。奇怪的是,原住民搬离此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地上那层厚厚的灰就是最好的证据,可是玻璃窗却意外的很干净,就像常常被人擦洗一样。这让她记起来一件事,炼金学术协会在几年前曾经对教会发出过合作邀请,准备确立一个以不同空间的时间流动差异为课题的科研考察项目,意在证明旧镇的时间流动要远远慢于现实世界,不过最后教会以涉及教会机密为由拒绝了学术协会的申请。到底旧镇的时间流动是否存在异常,索菲娅不得而知,但她认识一名在神学院里颇有威望的老资历的圣修女,她曾数次随行参与过运送物资的任务,索菲娅从她口中听到了一些推测,其中有一句话让索菲娅记忆非常深刻,那就是根据她的观察,旧镇里的原住民怀孕的孕期,似乎比现实世界里长了三倍不止,也就是三十个月。而新生的一代原住民在成长过程中也或多或少表现出符合时间差异论的迹象。不过这种影响似乎只单独作用于旧镇里的事物,对他们这些外来人不存在任何影响,他们的时间不会因为进入旧镇而变慢。   而这也就意味着,距离这一个白月季的结束已经不剩几天了,现实与旧镇的通道很快就会关闭,如果关于楠木教会遗址,关于传送阵的消息是假的,那么旧镇就将会成为安葬他们的坟墓。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把索菲娅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水流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淌过,她一时间分辨不清那水流到底是在里面还是外面,于是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接着,她看见手腕上那条浸着血迹的绷带,猩红的眼底泛起一丝不可察觉的波澜,手指渐渐合拢,她又把手收了回来。   小时候二姐西尔维娅在哄她睡觉时最喜欢讲的一个故事,就是卡尔德故事集里的《波波妮的小屋》,那同样是一间没有人居住的小屋,主人波波妮去了远方旅行,几年都没有回来,小屋想念自己的主人,于是把窗户变成了自己的眼睛,不管屋子里积起了多厚的灰,双眼都始终保持着明亮,不论白昼黑夜都心怀期望地守望着自己的主人归来。这是一个关于忠诚和友情的童话故事。索菲娅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个故事,她也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过西尔维娅了,听说她已经被国王聘为御用的宫廷乐师,负责在接待他国使臣等重要场合出席演奏。尽管父亲私下里对西尔维娅选择的道路颇有微词,但不管怎么说,西尔维娅在自己热忱的事业上取得了成功,卓越的成就。其实不止西尔维娅,大哥马科斯,三哥尼尔,乃至于她一直不太喜欢的四哥彼得,都在各自的领域做出了成绩,而她呢……   索菲娅抬起头,皎洁的月光把玻璃上静静淌过的水影投映在她脸上,但雨水的影子洗不掉她眼底的阴霾。   她顶着双子教会史上最年轻圣修女的光环,却在首次执行任务时搞砸了一切,她不仅没能帮上多少忙,如果不是有那名自由猎人……姑且认为是自由猎人吧,如果没有他的帮忙,恐怕自己连性命也丢了。她对自己失望到了极点。   微微叹了口气,索菲娅从窗外收回目光,转身朝楼下走去。   旧镇的气候和它所处的空间一样,多多少少都与外界存在着联系,而现实世界中正处在季节交替的时节,旧镇的这场雨恐怕也是一场席卷着瘟疫与腐蚀的毒雨。所幸他们找到了这间避难所,稍事休整,等毒雨停歇,霍尔格的伤势恢复一些,他们又将踏上旅程。   眼下这份安宁,实属来之不易。   索菲娅回到了大厅里,但她仍然没有看到唐娜的影子,想必后者应该还在仓库里折腾。联系之前发生的种种,索菲娅心头总是安静不下来,况且霍尔格有伤在身,她必须要担负起照顾队员的责任来。   她站在大厅里,回想了一下唐娜先前离开的方向,转身朝东面那条能够一眼看到尽头的走廊走去。   “唐娜。”雨水狠命敲打着玻璃窗,好像要把它敲碎似的,索菲娅不确定记者小姐能否听见她的声音。“唐娜。”她又喊了一次。   走廊里没有回音。   没有办法,索菲娅只能把走廊上的房门一扇一扇地推开,然后朝里面呼喊。由于这间避难所曾经是一家专业经销香料,同时副业繁多的大型商行,这些房间大多被充作仓库之用,从堆积在房间里的这些货物种类也大致可以看出这家商行做贸易的涉猎范围有多宽泛,原住民把对他们有用的货物统统搬走,搬不走的全都砸烂,比如陶瓷工艺品,而留下的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还不容易砸烂的木制、金属制的工艺品,其中钟表的数量占据大多数。传闻东方人对这些新奇玩意儿情有独钟,而且具有极高的社交价值,附带产生一系列相关利益,算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利行业。   终于,推开走廊尽头那扇门,索菲娅在窗户下面瞥到了一个人影。   唐娜正蹲在窗户下面,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检查着手里面的一个信封。   “唐娜。”索菲娅用有些责备的语气唤了一声,一面走进屋子里。   “小心脚下,索菲娅。”唐娜一下子回过头来。   索菲娅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她低头一看,地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不对,好像不是杂物。她随手捡起一个来,眯起眼睛仔细一瞧,发现这竟是一个穿着洋装的木偶娃娃,而地上、桌子和柜台上堆积着各式各样的木偶,足有数百个之多,简直就是一个玩具屋。联系这家商行繁杂的副业,这些木偶娃娃的来历倒不难解释,但很奇怪,这娃娃不管摸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像是新的一样,而且做工十分精致,上眼睑与下嘴唇还可以上下活动。她观察着木偶,木偶娃娃仿佛也在用那双黑眼珠看着她,不知为何,索菲娅感觉心里有点发毛,于是把木偶放回地上。   “索菲娅你快过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索菲娅小心翼翼地越过一地的木偶娃娃,来到唐娜身边。后者把手里那个信封递给她。   “这是什么?”索菲娅看了一下信封,信封被拆开过,但信纸还留在里面,大概是收信人看过后又把信纸塞了进去。   “翻过来看看。”   索菲娅依言把信封翻过来,只见信封的正面写着一行字:来自伯爵府的晚宴邀请,康妮·凡纳尔。   “康妮·凡纳尔……这人是谁?”索菲娅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唐娜,而后者只是摊了摊手,看样子也不明白这封信的来历,“那这封信是从哪来的?”   “抽屉里找到的。不过抽屉上了锁,我直接用匕首把锁给撬开了。”唐娜解释说。   索菲娅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信纸从信封里取了出来。信纸叠得很整齐,她借着窗外的月光把信纸慢慢展开,里面的内容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眼前。有些出乎意料,这并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张邀请函。   致无家可归的外乡人与徘徊在杀戮之夜的流浪者。来自凡纳尔家族的康妮小姐将在伯爵府举办一场盛大晚宴,诚邀各位前来参加,届时请带上足够数量的眼球。康妮小姐期待着各位的光临。 第四十六章 木偶   “你怎么想,索菲娅?”唐娜用那双像黑宝石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看过来。雨水砸在玻璃上发出炒豆子般爆裂的声响,几乎把她的声音盖过去。   “我不知道……”邀请函上的内容写得模棱两可,索菲娅只凭这只言片语很难理清头绪,而且分析和推理从来也不是她的强项。不过在文字以外的部分,她倒是有所发现:“这封信有点发黄,大概是因为受了潮的缘故吧,但不是太明显,所以……”   “所以这封信是近期才寄出来的?”   唐娜为自己的机敏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索菲娅笑着点点头。“我也不能确定,但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这里的原住民是什么时候搬走的,索菲娅你知道吗?”   “就在上一个血月季前夕,教会也有出力。”   “搬到伯爵府?”   “不,是另一个避难所,离这里很远,”索菲娅皱眉沉思,“至于这个伯爵府……旧镇地图上倒的确有一个伯爵府。”她想起不久前在码头小屋里的那次谈判,佣兵和汉斯各拿出一份地图,关于地图上的差异还引发过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或许佣兵的地图年代太久远,所以导致信息上出现了一些出入。其中就涉及了这个所谓的伯爵府,在佣兵的地图上,那里显示为一片贫民聚居区。这或许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但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思考方向。   “那么这个康妮·凡纳尔,听起来应该是个大贵族的样子,原住民当中有这样的人吗?”   “我不知道。”索菲娅摇头。   况且,在旧镇这般残酷的生存环境中,人们只会用最原始的方式,以拳头大小来分三六九等。贵族的话语权在这里不会太好用。   “唔……这可真是奇怪了。”唐娜苦恼地撅起小嘴,对她来说,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一个好玩的谜题就摆在面前,而她却解不开。“那眼球是怎么回事呢,举办晚宴为什么会需要眼球呢,总不会是拿来吃吧?”   “眼球……”索菲娅好像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泛白。   “索菲娅?”唐娜神情担忧地望着她,用手轻轻摇晃了一下她的肩膀。   索菲娅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灰白色的秀发在肩头扫过:“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关于楠木教会的传言,尽是一些没有根据的猜测。不用在意。”   “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拿给霍尔格看看,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找出答案的。”   “唐娜……”索菲娅一时语塞,用有些无奈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好像把自由猎人当成了救世主一般无所不能存在的小姑娘。索菲娅总觉得自己应该以年长者的身份对她说点什么,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一路上好像也没比她表现得好多少,于是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嘛,我也知道霍尔格不一定能解得开,我就是随口一说嘛,你干嘛要笑我。”唐娜一脸幽怨地抱着膝盖。   索菲娅茫然地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你刚刚不是在笑吗?我都听见了,虽然你笑得很隐蔽,但还是没有逃过战地记者一零七的耳朵。”   “我真的没有。”   “哇,圣修女居然也会耍赖喔……你听,还说没笑,这回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哦,休想赖账!”   不止唐娜,这回索菲娅也听见了。   那是一个稚嫩的,清脆的,犹如小女孩般的欢快笑声。那笑声不是从某处传来,而是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仿佛都回荡着那空灵的笑声,有一个女孩欢笑着在走廊里跑过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那笑声围着这栋古老的建筑打转,久久不散,令人不寒而栗。   房间里始终一片漆黑,连五步开外的景物都看不真切,只有一小片朦胧的月光穿过沉沉的雨幕,透过玻璃窗静静洒入室内。有这样一个瞬间,索菲娅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她的身影,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猛地回过头,寻找那些目光的来源,但视野中只有满屋子的木偶娃娃,他们坐在地板上、柜子上,用那双没有温度和情感的黑眼珠看向她们。   “咦,我刚才来的时候椅子上没有木偶啊,是你摆上去的吗索菲娅?”唐娜用手指着角落里一只坐在椅子上的木偶娃娃。那只娃娃穿着血红色的精致洋装,斜坐在椅子上,月光和阴影的分界线沿着鼻梁在她脸上刻下,深紫色的卷发把它的脸庞衬托得格外苍白。她的眼睑处于半闭合的状态,就像是眯着眼,只露出一半的黑眼珠。唇角下方有两道明显的裂缝,它的嘴巴是张开的,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它看起来是如此逼真,让索菲娅自然而然地把先前的笑声和它联系了起来。   “不,我没有。”索菲娅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玻璃窗上,隆隆作响,就像有什么人在外面拼命摇晃那扇玻璃窗想要闯进来。“唐娜,你说得对,我们应该把这封邀请函拿给霍尔格看看。”   没心没肺的记者小姐完全没有注意到索菲娅的脸色变化,还以为她终于认同了自己的观点,开心地点头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找霍尔格。说起来,他已经醒了吗?”   “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他刚醒不久。”索菲娅边说边带着唐娜往外面走。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停留。   她们从房间里穿过时,那些木偶娃娃的目光好像一直追随着她们的身影,缓缓扭转脖子,有的甚至已经扭成了负角度。索菲娅明知道这只是她的错觉,是恐惧心理在作祟,可她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嘛。”看着率先走出门,即将在拐角的索菲娅的背影,唐娜心里一急,脚下不慎被绊了一下,顿时控制不住平衡,迎面扑倒在地上。   已经回到走廊里的索菲娅听见后面传来一声惊呼,这才发现记者小姐摔倒在地上。她无奈地摇摇头,走回到唐娜面前,蹲下来,把手递给她:“下次走路的时候记得小心……”   声音好像突然卡在喉咙里,索菲娅豁然瞪大了双眼。   此时此刻,在唐娜的背后,有一只木偶娃娃正趴在门框后面,露出半个脑袋来,用那双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   ——————————   PS:rua!双更完毕,伸手要票~(自豪脸 第四十七章 月光   “索菲娅?”圣修女递过来的手在半空中僵住,唐娜有些奇怪地抬起头。   听到她的声音,索菲娅才恍然回过神来,再次将目光投向门边时,那个趴在门框后面的木偶娃娃却不见了。   难道真的是产生幻觉了?   索菲娅不敢确定,也许只是心理作用……不,但愿真的只是心理作用。如若不然,而是有别的东西对视觉系统形成干扰,进而让她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问题就比较棘手了。因为毫无疑问这正是她的血质浓度正在飙升的最佳证据,她的思想正在遭到来自外界的入侵。圣修女的心壁是抵抗狂化症最坚固的盾牌,如果连圣修女的心理防线都被突破,就足以说明一点——她们将要面对的对手,是比孪生双子神更高一级的存在。   而一个还未迎来降生,尚且处于胚胎状态的巴姆之子真的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吗?   “索菲娅,你又在发呆了,”不知何时唐娜已经自己从地上站起来,用手在索菲娅眼前晃了晃,试图把她从呆滞的状态中唤醒过来,“走吧,我们应该去找霍尔格了。”   “你说的没错。”索菲娅闭上眼,用手轻轻揉了揉眉心,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   “康妮·凡纳尔。”大雨在窗外呼啸。伤痛有所缓解,尤利尔此刻坐在床头,在橘红色的光亮下仔细端详着手里那封泛黄的信笺。“很遗憾,我不知道她是谁。不过我确实听说过这个名字。”   “真的吗?”唐娜和索菲娅并排坐在床边,她用肩膀撞了撞后者,“看吧,我就知道霍尔格一定有办法。”   “先别说废话,唐娜,把你用来煮茶的精炼血晶石再拿一块出来,一块提供的光线太弱了。”床头柜上的那只玻璃瓶里塞进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精炼血晶石,虽然这种能源体的主要应用范围是供给热量而非光照,但在没有更好的替代品时,用它来充当一下临时的光源也是绰绰有余的。   “喔好。”记者小姐很大方,直接拿了三块出来,逐一塞进玻璃瓶里,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不必催促,尤利尔知道她们正在等待他的回答,眼神传达的意义有时比言语更加直观可靠。事实上他也很想尽快作出回答,目前他已经确立了一个明确的思考方向,只需要一个契机,或者说一条线索,一条能把他脑海中的零碎片段全部串联起来的关键线索。   梦境里的一切看似独立,实则蕴含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能解开其中一个谜团,梦境的真相就会随之浮出水面。   这封邀请函,无疑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康妮·凡纳尔……”尤利尔把邀请函上的内容反复读了几遍,疑点固然很多,但是以他目前所掌握的线索,他只能率先从这个名字入手,“如果不是恰巧同名的话,我想我应该和她的兄长有过一面之缘。”   “康妮小姐的哥哥?”唐娜有些惊讶地问道。   尤利尔神色凝重的点点头。   裁决大厅的诉罪者隆斯特,他估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为了寻回妹妹眼球而堕入深渊的叛教徒。一面之缘?当然没那么简单,他只不过是考虑到两个女孩子的心情,不便详尽描述康妮小姐的哥哥究竟是如何热情洋溢地招待他的。   “他似乎想要为自己的妹妹寻回眼球,”尤利尔说,“他一直在说楠木教会饲养的恶魔夺走了康妮的眼睛。”   “那是什么意思,楠木教会为什么会夺走她的眼睛?”   尤利尔摇摇头。   眼球,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点。隆斯特为了夺回自己妹妹的眼球,被宣判为叛教徒,钉死在裁决大厅,随后出现的狮骑士也是为了康妮的眼球而来,而现在这封邀请函上又一次提到了眼球……   诚然,楠木教会的眼球研究他的确有所耳闻,不过随着旧镇被巴姆之子吞入梦境,楠木教会也在歌尔德地区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地,而那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了。教会的统治成为历史,城市化为一片废墟,尘归尘,土归土,从虚空中来的终究回到虚空中去,没有什么伤痕是时间的洪流无法抹平的,如果有,那必然是超脱时间与空间的存在。   答案呼之欲出。   巴姆之子。   一道光芒冲破心头的迷雾,尤利尔仿佛一时间豁然贯通,抓住了解开谜底的钥匙。   “康妮·凡纳尔,我们或许应该去见见这个人。”看到索菲娅欲言又止的模样,尤利尔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举手示意她先别着急打断,听自己把话说完,“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有种预感,如果我们能见到这个女人,关于旧镇,关于巴姆的梦境,乃至于第二次月食……”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他险些忘了,在这世上除了他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歌尔德地区将在第二次月食中毁于一旦,北大陆也将由此进入黑暗时代。邪神的剧本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而他所要做的就是逆转这个结局,“我是说,或许就能够解开梦境的真相,到时或许我们就能找到别的办法返回现实世界。”   “你确定吗,霍尔格……”就连一向富有冒险精神的记者小姐也表达出自己的担忧。   尤利尔没有着急解释,他先让唐娜把地图拿出来,在床上展开来,然后指着距离市政广场不远的一片标志性建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汉斯骑士拿出来的那份旧镇地图上,这里明确标注的是伯爵府。如果旧镇没有第二个伯爵府的话,我想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说着,尤利尔不着痕迹地瞥了索菲娅一眼。显而易见,两份地图的差异不单单是用年代二字就能解释得通的,双子教会对于旧镇、对于巴姆梦境的了解或许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不过从索菲娅的反应来看,她似乎并不知情。   希望这只是他多虑了。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等前往市政广场和费奇他们汇合后再作决定也不迟。”尤利尔把地图收起来,“不过我们的动作要快,我建议再休息三到四个小时,然后我们就出发。”   不容索菲娅提出异议,他直接宣布决定道。   “好吧,既然是霍尔格你决定的事……不过你的身体没问题吗?”唐娜看起来还是有些担心。   “放心吧,修女小姐的治愈福音很有效果,我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尤利尔当然不会告诉她实情。尤其刚才翻身时还不慎拧到了尚未伤愈的肩膀,于是在说这句话时他不得不咬牙强忍着疼痛,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话音未落,索菲娅毫无预兆地突然站起身来,随后头也不回地径自走出了房间。   “她……这是怎么了?”记者小姐一脸莫名地看了看尤利尔。   而后者只是回以她一个苦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   苍白的月光透过十二扇高大的落地窗,洒在薄如蝉翼的轻帘上,一片寒冷的幽蓝色在卧室里流淌开来。蛛丝般的冰晶在地板上蔓延,爬上墙壁,开出一朵朵漂亮的冰花,一株株透明的冰树拔地而起,树根蜿蜒,树干交错缠绕,以肉眼可见速度惊人生长的树冠很快触及到天花板,并沿着水平方向朝四周扩散,直到枝叶遍及房间的各个角落,冰白与幽蓝,构成一幅如梦似幻的神秘画卷。   在冰树与冰花的包围下,卧室中央的那张白色大床上,几十数百个造型各异的布偶娃娃正围着一个熟睡中的美丽少女跳舞歌唱:“嘀咚嘀咚,眼球在转,踢嗒踢嗒,马儿在跑,咱们的客人到齐啦~”   随着欢快的歌声,布偶娃娃们露出笑脸,犹如活物般生动逼真的眼神让它们的笑容看起来栩栩如生。   身着白色睡衣的美丽少女在睡梦中轻轻呢喃着,在柔软的大床上慵懒地翻了个身,似乎不愿就此醒来。   咚咚咚。   一阵阵沉郁的钟声撞破旧镇的夜幕。   十余辆拽着黑色车厢的马车呼啸着奔出伯爵府的大门,朝不同的方向分散开去。   钟声响起,晚宴开始。   今夜注定将会是一个喧嚣的夜晚。   ————————————   PS:看来各位pong友对昨晚那章非常满意,纷纷对咱大加褒赞,如mmp、cnm和cnbb等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搞得咱都不好意思了~嗯,今后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用更惊悚……哦不,用更好的作品来回报各位的厚爱~rua!╰(*°▽°*)╯ 第四十八章 秘密   “索菲娅?”唐娜从房间里追出来。索菲娅并未走远,尚且逗留在二楼的走廊里,望着玻璃窗外的瓢泼大雨,神情说不出的凝重。   “索菲娅,你还好吗?”唐娜轻轻走过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唐娜。”索菲娅摇摇头。但她愁眉紧锁的模样明显没多少说服力。   由于生长环境和成长经历等缘故,记者小姐或许在某些方面显得有些神经大条,但这不代表她不通人情世故,最起码的察言观色她还是懂的。“是不是霍尔格的伤势不太乐观……?”结合当下情况,她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索菲娅只是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而这恰恰说明霍尔格的真实情况只会比她想象中来得更糟。   记者小姐撇撇嘴:“好吧,其实我也看得出来霍尔格情况不太妙,不过自由猎人都是这样嘛,自尊心很强的。不是有句话这样说的吗,在女人面前的逞强心理是驱使男性不断进取的源动力之一,我觉得还蛮有道理的嘛,不是吗?”说着,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对方一下。   “这种歪理也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索菲娅被她这番谬论逗得噗嗤一下笑出来,抑郁的心情顿时缓解了一大半。“不过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唐娜。”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唐娜的眼睛说道。   也正是这时,索菲娅才发现记者小姐压根儿没听她说话,而是用双手在她的腰肢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番,随即得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结论来:“哇,索菲娅你的腰为什么能这么细的,相比之下我的腰简直好像水桶一样嘛。”记者小姐撅着嘴巴,一脸既羡慕又沮丧的模样,反复掐着自己的腰,好像天真地以为这样做就能把多余的脂肪掐掉似的。“老师说男人都喜欢胸大腰细的女人,唔,索菲娅你今后一定不愁嫁的。”   唐娜由衷的赞美,却是把索菲娅吓得不轻,脸上一片火辣辣的发红:“唐娜,这种话可千万不能乱说。我是圣修女,曾在真主面前发誓将永保纯洁,结婚,那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   “啊是吗?可是我们平衡教会的女圣职者怎么没有这么多规矩,老主教还天天催我……啊!”唐娜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心直口快,说漏了嘴,赶忙捂住嘴巴。   索菲娅朝一时失言的记者小姐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在裁决大厅门外看到那个刻有平衡教会教徽的银手环后,她心里就一直悬着块大石头。原本她不想提及这件事,一来是不想破坏队伍的气氛,二来也是考虑到平衡教会的特殊地位——国王之剑,负责中间调停各主流教会间的矛盾与冲突,与白狮鹫联邦属下的教会事务大臣所统御的教会事务司在权能方面有所近似,是最具公信力的裁决机构,而教会供奉的和平之神也是旧神当中罕见的既不偏向人类也不偏向邪神的绝对中立者,并同时享有调停、裁决和监督三项权力——考虑到以上两点,索菲娅才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份儿上,她心想,不妨就开诚布公地和唐娜谈谈。   况且,她正好有个疑惑需要被解答。   “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不会强求,毕竟平衡教会享有对一切教会的监督权,你有权力拒绝回答,不过……”索菲娅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如果你信得过我,唐娜,请告诉我,关于旧镇,平衡教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谈话的氛围急转直下,突然变得正经起来,让记者小姐有些无所适从。然而较之于此,那双乌黑眼瞳中流露出来的更多是疑惑:“索菲娅,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说吗……?”   “我应该听说什么?”索菲娅从口吻到神色,陡然间严肃了起来。   唐娜抿了抿嘴唇,迟疑片刻后才有些无奈地开口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老主教只是在早间例行祷告的时候跟我稍稍提了一句,他说歌尔德马上就要变天了……但不管我怎么追问,他都总是拿教会机密来搪塞我,后来还是我百般央求戈尔薇师姐,她实在没办法才跟我透露了一点风声,说各大教会都已经察觉到了北陆发生异变的前兆。她这么一说我当然就反应过来了,明显是指巴姆之子嘛。”唐娜双手抱胸,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想央求老主教,让他同意我和戈尔薇师姐她们一道来旧镇,可他说什么都不答应,还扬言要关我禁闭,所以……”   “所以你就自己偷跑出来了?”索菲娅皱着眉头接话道。   “唔,我就是很好奇嘛,”唐娜撅了撅嘴,“最开始乔安娜,哦,就是前哨日报的总主编,在湖畔边你应该见到过她。”   索菲娅点点头。   “其实最开始乔安娜知道我要进入旧镇的打算,也是坚决拒绝的,我软磨硬泡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征得了她的同意。不过话说回来,我没想到奥格威王族的身份在歌尔德也这么好用诶,她都没花多少功夫就说服了双子教会的主教们,同意让报社的记者随行,但条件是我们必须自己筹备护卫力量,所以才有后面那份征集护卫的悬赏令。”   “所以你的记者身份也是假的了?”   “如假包换。我可是有工作编号的,喏,你瞧!”唐娜义正言辞地从兜里摸出一块食指大小的胸牌,索菲娅接过来一看,上面确实清晰地刻着工作编号。“我都和乔安娜商量好了,等从旧镇回去,我就不回教会去了,天天念经好无聊的,我要跟着她去东线战场当一名实习战地记者!”   索菲娅没有理会唐娜的豪言壮志,她更在意对方刚才提到的另一件事。   “你刚刚说,各大教会都已经察觉到了异变的前兆……异变指的是什么?而且听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次不止平衡教会,还有其他教会参与了进来?”她急切地追问道。   “关于异变,老主教和戈尔薇师姐都不肯对我详说,所以我才想自己来旧镇一探究竟的。”说到这里,唐娜忍不住看了看索菲娅:“就是因为这样,我起初还以为索菲娅你们除了运送物资,这次肯定还带有别的目的来着……”   听完她的话,索菲娅再次陷入沉默,眉眼间少有地透露出些许焦躁的情绪。现在她的心情就好像那扇被雨点敲打得噼里啪啦作响的玻璃窗,难以平静下来。   如果唐娜没有撒谎,那么只能解释为针对这次计划,教会高层对她有所隐瞒。除了对教会所表现出的不信任而感到格外失落之外,索菲娅对此次旧镇之行的真实目的,甚至于那艘莫名消失的小船,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霍尔格说得没错,不论如何,他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前往市政广场与大部队汇合,这样一来,她或许也能从汉斯骑士口中得到问题的答案。   “谢谢,唐娜,谢谢你愿意对我说这些。”   “没关系啦,要真的涉及到教会机密的事,我也不能……”唐娜话说到一半,突然间,天边响起一阵阵遥远的钟鸣。   那钟声仿佛滚滚洪水般撞开了沉重的雨幕,席卷向整个旧镇,在钟声的冲击下,这栋古老的建筑仿佛摇摇欲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脚下的地板也跟着剧烈震颤起来,索菲娅和唐娜两人互相扶持才勉强站稳。   “索菲娅,这是怎么啦!?”   砰砰砰。   耳边传来一串恐怖的声响,索菲娅扭头一看,只见几头面目狰狞的活尸不知何时已经沿着墙壁爬了上来,正在外面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在接二连三的冲击下,裂纹迅速扩散,玻璃窗被凿出一个个大窟窿,窗框随时都会脱落下来。   索菲娅猛然惊醒,她连忙扶起唐娜,面对危险,几乎是下意识脱口叫出了那个名字:“快,去找霍尔格!”   ——————————————   PS:嗯,第二个副本正式拉开序幕。吃口香香鸡,继续码字,下一更可能会有点晚,勿等。   PSS:一个迟来的交易《我,旧日支配者》,这本也是猛男之作,脑洞max,欢迎品鉴。 第四十九章 激战   一只六足活尸砸破了玻璃窗,嘶吼着探出烧焦的树枝般枯黑的前臂,想要抓住从它面前跑过的两个人类,索菲娅的反应略微慢了半拍,不幸被它抓住了胳膊。她拼命挣扎,但活尸的力量之大,让她短时间内难以挣脱。情急中回头一看,她发现活尸已经把窗户连同窗框一并摧毁,纷纷鱼贯而入,前赴后继地涌进走廊里。   “别管我了,唐娜你快……”跑字还没喊出来,一道鲜血飙溅在她身上。索菲娅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记者小姐气喘吁吁地握着她的德米雷斯钢剑,剑刃与她的脸上都沾上了黑色的血。一截断臂无力地垂挂在她的胳膊上,而那头被斩断前臂的活尸则哀嚎着从二楼上跌了下去。   “索菲娅!”唐娜顾不得去擦脸上的血,神情焦急地把手递过来。   索菲娅愣了一下,旋即接住她的手,顺势起身。两人一前一后朝霍尔格所在的房间跑去,而身后越来越多的活尸涌入走廊,朝她们扑来,整个建筑内都充斥着可怕的咆哮声。   在绕过回型走廊的拐角时,跑在前面的唐娜忽然发现前面的走廊里有一大群黑影,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声响奔涌而来。从高度和轮廓来判断,她下意识以为是成群结队的人面黑蜘蛛,于是鼓起勇气举起手中的钢剑,准备迎敌。然而当她逼近目标,在窗外泻入的月光中逐渐清晰起来的,却不是什么丑陋的人面黑蜘蛛,而是一大群木偶娃娃。唐娜记得这些小家伙的造型,正是不久前她在仓库里发现的木偶娃娃。   “嘀咚嘀咚,眼球在转,踢嗒踢嗒,马儿在跑,咱们的客人到齐啦~”它们在走廊上欢快地跳着舞,当唐娜和索菲娅带着震惊的表情从它们身边经过时,这些木偶娃娃自动分散开来,给她们让出了一条路,“跑吧跑吧,快去花园,呼啦呼啦,马车带你们赴晚宴,钟声响起,杀戮开始,康妮小姐不喜欢丑东西,怪物们进不了伯爵府~”   眼前这幅宛如黑暗童话的诡诞场面没能让唐娜和索菲娅停下脚步,自从进入旧镇以来,她们已经领略过太多的不可思议。在生死面前,没有任何事物值她们得为之驻足。   木偶娃娃们欢闹的歌声没能持续多久,唐娜和索菲娅头也不回地从走廊上奔过,而随后涌入走廊的活尸顺道把这些可怜的小家伙碾碎得七零八落,木偶娃娃的脑袋从脖子上脱离,只剩下一张用活动木片制作的嘴巴还在机械地一张一合,却再也听不见歌声。   “霍尔格!”唐娜大喊道。走廊的另一端,自由猎人推门而出,手里握着生锈的鲨齿刀,快步朝她们迎了上来。他的步伐看起来还有些蹒跚,但显然比刚到这里时好了不少,至少下地走动是不成问题了。   “钟声!”尤利尔言简意赅地说道,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在这个时候钟声响起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霍尔格,是活尸!还有木偶,木偶娃娃在唱歌跳舞!”唐娜跑过来,一脸慌张地抓住他的胳膊,语无伦次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   但尤利尔在听完她的表述后,非但没有表现出疑惑,反倒像是一下子理清了头绪的样子:“这太疯狂了,我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你们刚才要是在场的话,真该看看画像里那个男人载歌载舞的模样,他唱着什么快去花园,马车带你们赴晚宴之类的……我一时没忍住,把它劈成了两半。”   “木偶娃娃唱的也是这首歌,所以晚宴到底是……”不等唐娜把话说完,尤利尔视觉中闪过一道黑影,随即他一把按住唐娜的头顶,迫使她降低重心。口中发出一声惊呼,唐娜刚刚用余光扫到一团黑影的从她头顶越过,尤利尔手里的鲨齿刀就贯穿了那团黑影。随后听见一声凄凉的犬吠,一头变异猎犬重重摔在对面的墙壁上,还未落地便化作一团灰烬散去。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这个吊坠可以驱赶活尸吗?”唐娜从衣兜里拿出那条尤利尔给她的圣徒之泪吊坠。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别愣着,快走!”眼见一大群活尸从走廊尽头涌来,尤利尔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绅士礼仪,动作粗鲁地一把将唐娜拽了起来,同时顺势让手穿过她背包的缝隙探入其中,然后猛地一握,从背包里抽出手时,手里多出来一支金色的药剂瓶——灰鲸药剂。危急关头,只好牺牲一下记者小姐的利益了,希望她事后不会抱怨。   尤利尔和唐娜错身而过,反手用刀柄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催促她迈开脚步:“往一楼大厅跑,从我们进来时的那个侧门出去!”见索菲娅踟蹰不决的样子,尤利尔来不及多作解释,大喝道:“动作快!”   “我们在侧门等你,霍尔格,你一定要追上来!”唐娜拉起索菲娅的手,两人转头向楼梯口奔去。   看着走廊尽头奔涌而来的尸潮,尖锐的嘶吼声回荡在耳畔,尤利尔面不改色地把手里的灰鲸药剂抛掷出去,玻璃瓶应声粉碎,黄褐色的药液流淌一地,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只光源玻璃瓶,砸碎在脚下,四枚散发着橘红色光亮的精炼血晶石滚落出来。他用脚尖轻轻一磕,一团朦胧的橘红色光亮骨碌碌地在地板上滚过,落入那片黄褐色的药液中。精炼血晶石的热量让灰鲸药剂当中沸点最低且具有强烈挥发性的腐骨草溶液成分迅速蒸发,一团具有超强腐蚀性的黄色烟雾骤然升起,在他与活尸间形成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屏障。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从浓雾中传来,不一会儿走廊里就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风雨在外面咆哮。   尤利尔没有闲情逸致去观赏活尸的惨状,他立马调头朝唐娜和索菲娅离开的方向奔去。剧烈运动让他的胸口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更糟糕的是,他感觉到自己左肩上那块来历不明的肉瘤似乎在不断吸食他的体力。不过疼痛再剧烈也是可以克服的,唯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索菲娅究竟是通过什么办法帮他接好了胸腔下那两块断骨的,按理来说治愈福音应该没有这么出色的疗效才对。然而还不等他细想,一楼大厅响起的阵阵嘶吼声令他心头一沉。   所幸的是,他来得还不算太晚,他很快就在二楼的楼梯口处发现了那两个被活尸群逼得节节败退的背影。   他从怀里掏出从战术箱里带走的最后一瓶诱敌血浆,反手抛向了一楼大厅。此时的一楼大厅里聚集了二十余只活尸变异体,它们合力冲破了大门,并且迅速分散为两股部队,一些活尸从楼梯口涌来,还有一部分则沿着承重柱爬上二楼的走廊来,这些自作聪明的活尸还没来得及翻过栏杆,就被尤利尔师势大力沉的一脚连同栏杆一并给踹了下去。与此同时,诱敌血浆则成功拖延住了还滞留在大厅里的十余只活尸,为他们争取到了脱身的时间。   “躲开!”尤利尔一挥手,前方的唐娜和索菲娅心领神会,连忙让出道路。只见猎人肩膀一沉,和正面扑来的几头活尸狠狠撞在一起,由于走廊与楼梯口的狭窄地形,让他得以一刀贯穿了三个目标,而他也用扬起的左臂抵挡住了一次撕咬。锋利的牙齿或许可以穿透护臂,但穿透不了机械手臂。要是被活尸那满布致命细菌的牙齿咬上一口,哪怕是体质最强建的教会骑士也不会好受。   在惯性作用下,后面几头活尸也哀嚎着纷纷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这次撞击让尤利尔胸口的疼痛感越发强烈,他忍不住朝前踉跄了几步,险些自己也摔下楼梯去。   “往回跑,另一边应该也有路,实在不行我们直接跳窗出去!”稳住平衡的尤利尔捂着胸口,忍痛站起身来,准备带着唐娜和索菲娅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时,一记枪声在一楼大厅里陡然响起。   尤利尔身影一颤,他顿时停下了脚步。望着突然僵住不动的猎人的背影,唐娜急切地呼唤道:“霍尔格?”   一股温热的感觉在右脸上渐渐蔓延开来,颤巍巍地举起手,尤利尔用指尖轻轻一抹,低头看时,被手套包裹住的指尖染上了一片黏湿的猩红。他缓缓扭过头,寻找那声枪响的源头,最终他在一楼大厅的正门口找到了让他流血的罪魁祸首。   一个手里端着燧发枪的执法巡逻队队员。   这种高等活尸和那些只懂得追逐新鲜血肉的低级活尸不同,它们一定程度上还保留了人类的意识,在一枪打中尤利尔后,它甚至兴奋地嘶吼起来。这毫无疑问是挑衅的行为,那畜生在试图激怒尤利尔。   “霍尔格,它们又来了!”听到原本沉寂下去的走廊另一端再次传来活尸的声音,唐娜知道原路返回的计划是行不通了。一旁的索菲娅更是满脸苍白,她口中默念着福音,但这点加持在数量庞大的敌人面前无疑是杯水车薪。   然而尤利尔就像没有听见似的,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披着人类的外衣,模仿着人类的动作,使用着人类的武器的堕落者,它愤怒的咆哮声,让那群趴在地上争相舔舐血浆的活尸开始清醒过来,诱敌血浆的效果正在逐渐减弱。   “好吧,我改主意了。”他的表情一瞬间冷下来。缓缓举起左臂,左手渐渐握拢成拳,随着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声,一团淡绿色的光芒被他捏碎,化作粉末没入掌心。击杀诉罪者隆斯特为他带来了一笔丰厚的经验回报,由于先前一直在思考接下来的行程,尤利尔并没有急于把它转化为实际收益。   当初那一连串不可鉴定的问号,现在尽数化作一笔丰厚的收益反馈回来,让他的等级瞬间来到了12级。   第二个职业专属技能,【克敌先机】,获得。   “往楼下跑,从大厅的侧门出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霍尔格,我们该怎么……”唐娜正想问一楼大厅里全是活尸,她们该怎样才能到达大厅侧门,下一刻,猎人便用实际行动作出了回应。   尤利尔用手撑着栏杆,从二楼的走廊上一跃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先前诱敌血浆炸开来的地方,落在活尸群的包围圈正中央。活尸群先是被他的举动吓得往后一退,随后立马收紧了包围圈,匍匐着身躯,口中发出警告的低吼声,随时准备把这个不要命的人类撕成碎片。尤利尔慢慢站起身,一时间大厅里所有堕落生物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这名年轻的猎人身上,面对这些张牙舞爪的丑陋东西,手里的刀刃一挥,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第五十章 克敌先机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猎人瘦瘦高高的背影就消失在走廊的栏杆后面,紧接着一楼大厅里响起阵阵嘶吼,唐娜和索菲娅此时则完全看得呆住了。记者小姐虽然酷爱冒险,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珍惜性命,而霍尔格的举动在她看来简直和送死没什么两样。这回倒是索菲娅率先反应过来,霍尔格的做法或许还有待商榷,但不可否认的是,效果十分显著,大厅里的活尸全都朝他聚拢过去,楼梯口的敌人则已经被他料理干净,现在正是她们逃脱的最佳时机。况且她们在这里多耽搁一秒,留给霍尔格自己脱身的时间就少一秒。   走廊的另一头,一度被腐蚀性雾气镇压住的活尸群此时也突破了屏障,蜂拥而来,索菲娅咬了咬牙,连忙拉起还在发呆的唐娜的手,带着她朝楼梯口奔去。   腿上的伤势让尤利尔踉跄了一下,但这点小伤痛还不足以击垮他的意志,在活尸群的包围圈中,他提着鲨齿刀,毅然起身。二十余只活尸形成的包围圈将他牢牢困住,它们舔舐着断齿,挥舞着利爪,企图用嘶哑而低沉的吼声来震慑这个显得过于傲慢的人类,而一旦他露出一星半点的恐惧,它们就能把这条恐惧的口子生生撕开,从心理到生理彻底摧毁这个猖狂的猎人。然而在尤利尔这具皮囊下寄宿着的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猎人的灵魂,这种小场面还吓不倒他。   他举起刀,朝刀身上呵出一口热气,刀面上随即浮现出一片水雾,随后他把手里的刀刃一挥,埋着头朝仍然抱着试探心态缓缓逼近的活尸群主动迎了上去。   被他这一举动彻底激怒,前排的几只活尸变异体尖叫着扑过来,就在双方即将迎头相撞的刹那,只见猎人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面前横挥而过,几只活尸仿佛撞上了一堵结实的墙体似的,连连倒退,一条豁口也在前方那道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中显现出来。   【克敌先机·横扫,精神震慑,对前方扇形区域内的敌人造成一定程度的击退并缴械的效果,缴械持续时间1.5s(等级差修正值±1),内置冷却16S】   由于这些活尸等级目前远低于尤利尔,因此击退之后,活尸随即陷入持续长达2.5秒之久的硬直状态,动弹不得,猎人挥动鲨齿刀,黯淡的金属光芒在黑夜中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随即他不做停顿,直接从包围网的破口中冲了出去。而被他抛在身后的那几只活尸全身抽搐了几下,丑陋的脑袋无声地从脖颈上滑落,掉在地上。   14……13……12……   尤利尔在心头默数着,一个翻滚越过包围网,活尸群被他甩在脑后,而那个披着执法巡逻队制服的畜生就在他正前方,没有任何阻碍挡在双方之间。   “吼!”一声怒吼,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猎人,电光石火间,猎人顺手抓起倒在地板上的一只椅子狠狠掷了出去。不像先前被他一刀枭首的低级活尸,执法巡逻队队员这种高级堕落生物姑且还保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而趁着它躲避飞来的椅子的空隙,尤利尔已经突入枪口的正下方。   10……9……8……   一刀横挥过去,只听见仿佛金币从钱袋里倾泻出来的清脆声音,刀锋在切开制服后,遇到了来自钢环甲的阻碍,反弹回来的冲击力险些让鲨齿刀脱手掉落。   果不其然,这些执法巡逻队都是全副武装,如果不直接命中要害,将很难对它们造成太大的伤害。   枪口再次转了过来,尤利尔朝左前方扑去,并顺势用刀锋在它的右腿上划了一刀,残留在刀刃上的黑血证明他完成了一次有效的尝试。手肘跪地,他在地板上快速地向前翻滚了一周。   枪声轰然炸响,子弹从他左肩附近穿过,瞬间打碎了后面的一排玻璃柜,碎玻璃哗啦啦地倾泻下来。   6……5……4……   余光扫向大厅的侧门,索菲娅她们遇到了两头变异猎犬的阻拦,唐娜闭着眼睛打出的一套王八剑法固然能在短时间内抵挡住猎犬的攻势,但考虑到她们所处的位置相当不妙,随时可能被前后包夹……而乌鸦之眼敏锐的洞察力很快捕捉到了藏身在楼梯口的阴影下,那几头蠢蠢欲动的活尸,那不是索菲娅她们能够对付的敌人。   他必须赶紧收拾掉眼前这个大|麻烦。   3……   趁着对方给燧发枪上弹的功夫,尤利尔调转方向再度朝它冲了过去。   2……   这个身披着执法巡逻队制服的畜生,很明显是这群袭击避难所的活尸的头子,在它上弹的间隙,几只活尸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想要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他手里的鲨齿刀。   可惜的是,尤利尔根本不打算和它们纠缠。   1……   执法巡逻队队员还没来得及把枪口抬起来,他一刀落下,直接砍在他有钢环甲保护的手腕上。而在这次正面冲撞中,稀有级的鲨齿刀还是略胜一筹,破开了最薄弱的甲胄部分,在手腕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豁口。   然而猎人的攻击还没有结束。   【克敌先机·连击,对敌方连续造成两次攻击,内置冷却6S(共享冷却)。冷却重置条件:触发伺机待发,并命中目标。】   没有锋芒闪过,第二次攻击凭空作用于第一次劈砍造成的伤口上,只见对方手腕上那道豁口骤然被撕裂,手掌从手腕上掉落下来,只留下一条平整的切口。燧发枪脱手掉落,它抱着流淌出黑血的手腕痛苦地哀嚎起来。   与此同时,一缕缕如丝带般轻盈的白烟从鲨齿刀的刀尖溢出,刀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加热成通红的颜色,让围聚在四周的活尸如坠火炉,不敢轻易靠近。   在第一次划伤对方的右腿后,又完成了一次连击,伺机待发的效果已经被触发。   或生或死,皆系于接下来这最后一击。   似乎感受到来自于猎人的强悍杀意,披着执法巡逻队外衣的畜生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在它的怂恿下,那些畏惧热浪不敢靠近的活尸突然发疯了一般,前赴后继地扑了上来。   刀刃一挥,尤利尔迈出右脚,从口中吐出的气息声仿佛在耳朵里被无限延长,一时之间,时间好像慢了下来,视野两旁,那些高高跃起的活尸就像在半空中停住了似的,下坠的过程缓慢得让人难以察觉,于是视野正前方那个目标,在他眼中变得无比清晰。他甚至能够数出那张被脓包和腐肉侵蚀得千疮百孔的面孔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根毫毛。   他双手握紧刀柄,全力一挥,一颗溃烂的头颅飞上了半空。   下一刻,在头颅应声落地的刹那,活尸群震耳欲聋的嘶吼声一下子冲入耳廓,停滞的时间陡然加速。尤利尔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些致命的断齿与利爪已经近在咫尺,立马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但是这一次,是他赌赢了。   【克敌先机,冷却重置】   他猛地转过身,左手往斜下方一挥,十余只活尸无一幸免,尽数被震飞出去。   手中的德米雷斯钢剑被撞飞出去,在地板上划出一记刺耳的声响,唐娜被冲力带着后退了两步,等她稳住平衡,两头变异猎犬已经从左右两个方向夹攻过来。   “小心!”一直被记者小姐护在身后的索菲娅见状,下意识搂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护在怀里,想要用自己的生命为她争取到一个逃脱的机会。   就在这时,左侧那头猎犬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撞飞出去,狠狠砸在墙壁上。紧接着黑暗中亮起一抹寒光,只见另一头猎犬往前跑了两步,然后不知为何突然慢了下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条切口从它背上显现出来,连哼也没哼出一声来,它的身躯便被一分为二,两截残躯顿时化作灰烬散去。   尤利尔把刀刃上的脓血甩去,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   “霍尔格!”唐娜挣开索菲娅的怀抱,惊喜地叫道。而索菲娅虽然没有像记者小姐一样激动地叫出声来,但猎人的到来显然是让她松了口气。   然而现在还没有到松懈的时候,先前被尤利尔横扫击退的活尸群已经重新振作,从大厅里追了过来。   “别管你的剑了,快跑!”见记者小姐准备回头去捡落在几米开外的德米雷斯钢剑,尤利尔懒得多费口舌,直接把她拦腰抱起,夹在胳膊弯里,然后一脚踹开面前那扇堪堪肩高的矮木门,带着索菲娅,埋头闯入了大雨中。   ——————————————————   PS:该准备存稿了,快上架了~(○` 3′○) 第五十一章 赴宴   暴雨倾盆而下,雨水凶猛翻搅着泥泞,把这条小巷变成了一片狂野的沼泽,尤利尔脚下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像深陷泥潭,非常吃力。不仅是泥浆,雨水把他身上的衣服变得越来越重,不断地涌入靴子里,仿佛给他双腿灌满了铅似的。   不过,和他们真正要面对的麻烦比起来,这点雨水根本不值一提。   活尸群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打乱了尤利尔的计划,好在他的决策十分迅速,赶在越来越多的活尸涌入避难所前,他带着两个女孩成功地从侧门冲了出去,避难所的正门已经被大量活尸和少数执法巡逻队占据,他们只能调头沿着小巷往大路上跑。   不仅有变异猎犬在身后追赶,还有不少行动灵活的活尸爬上墙头,从左右两侧扑下来。   尤利尔头也不抬地快速挥手,在横扫的作用下,那些活尸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纷纷震飞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趁着它们倒地不起的时机,他用手推了一把唐娜,催促她加快速度,然后拉起三人中行动力最迟缓的索菲娅,没命地向巷口奔去。   不多时,小巷的尽头处出现了一条大路,但记者小姐还来不及高兴,便发现前面有一个牵着三头变异猎犬在巷口徘徊的执法巡逻队队员。   “霍尔格!”   “我知道!”后面紧追而来的活尸群迫使他们不能停下,尤利尔边跑边梳理气息,然后降低重心,左手微握,准备用横扫起手来打响这场突围战。   巷口的怪物这时也发现了他们,三头变异猎犬顿时挣脱主人的铁链,向他们袭来。与此同时执法巡逻队队员慢慢抬起枪管,在如此狭窄的地形内,哪怕是闭着眼睛开枪也有很大几率能命中敌人,所以它有充裕的时间来瞄准。   三头猎犬已经迫近至眼前,尤利尔不假思索地放出了横扫,把它们震飞,“低头!”他大喝一声,提醒唐娜和索菲娅小心躲避子弹,而他自己则沉肩降低重心,加快步伐频率,这是从死神手里抢夺时间,他必须孤注一掷。   但一个人的速度终究是快不过子弹。执法巡逻队队员的枪口已经瞄准了他,在这条横宽堪堪有三人并肩之宽的窄巷里,命中一个被雨水和泥浆拖缓速度的目标并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尤利尔以为枪声将要响起,而他会被一枪命中胸膛或者更糟被直接贯穿头颅时,一匹拖四轮车厢的黑色大马突然从另一边冲出来,将执法巡逻队队员撞飞了出去。   黑色大马嘶鸣着,高高地扬起前蹄,最终让马车稳稳地停靠在巷口前方。而对于随后从小巷中跑出来的尤利尔三人,它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只是安静地低着头,任由雨水冲刷着它灰白色的鬃毛。   “霍尔格,你看到了吗,它刚刚救了我们一命!”从马车旁边跑过时,唐娜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当然也看到了,如果不是这匹黑马,他现在身上应该已经多出来了几个新鲜的子弹窟窿。他不知道这匹黑马为何会主动袭击活尸,他现在也没有富余为侥幸逃过一劫而感到庆幸,因为后面还有更多的活尸还在锲而不舍地追赶他们。   然而,对心思敏捷的尤利尔来说,这辆马车的出现无异于把一颗怀疑的种子深深种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相信凡事都是事出有因的,这辆马车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巧合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刻意,这简直就像是某人专程安排来迎接他们的……   突然间,一个诡异的念头在他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强烈,驱使他调转方向,朝马车奔去。“霍尔格你要去哪?”唐娜和索菲娅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犹豫片刻后还是跟了上去。围着车厢飞快扫视一眼,发现车厢里空无一人,尤利尔更加确信了他的想法。“我们上车!”面对两名少女惊疑交加的表情,他没有时间多作解释,直接拉开车厢的车门道:“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快!”   在共同经历过这么多事后,他们三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以信任为基础的默契,所以听到他这样说,唐娜和索菲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动作麻利地相继登上了马车。   尤利尔在她们身后把门关上,然后快步绕到车头,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辆马车根本没有配备缰绳,甚至连马鞭都没有,只有几条粗实的皮带把黑马和车厢捆绑在一起。   巷子里那群数量庞大的活尸如洪水般涌出巷口,在发现马车的第一时间,便纷纷调头朝这边扑了过来,情急之下,尤利尔正准备抽刀在马屁股上割一刀,这时黑马却长嘶一声,随后拖着车厢奔了出去。   一些距离较近的活尸飞身一跃,企图用利爪勾住车厢的边缘,绝大多数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哀嚎着滚落在地上,但还是有两只活尸成功搭上了顺风车。其中一只从车厢顶上越过,看样子打算直接扑倒黑马,迫使马车停下来。不得不说,这是一只头脑还算灵光的活尸,不过尤利尔早有防范,在它跃入半空时,在其正下方释放了一记横扫,只见它惨叫着跌入了后方的雨幕当中,再也没了踪影。   几乎在同一时间,身后的车厢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枪鸣,尤利尔猛地回头,发现另一只趴在车厢边缘的活尸被记者小姐的三眼手铳一枪打爆了脑袋,失去头颅的躯干还没落在地上,就化作黑色的灰烬被雨水拍碎。   “是我……是我打死的,霍尔格你看到了吗,我打死了一只活尸!”唐娜兴奋地说道,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索菲……修女小姐,你没事吧?”尤利尔没有理会唐娜,而是把目光径直投向了一旁的索菲娅。   “我……我没事……”索菲娅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裙子上到处都是划痕,头发也被雨水冲得乱糟糟的,脸上有几道细长的血口子,但好在没有受太严重的伤,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尤利尔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浑身无力地跌坐在车头上。   街道两旁的景色在视野中飞快倒退,车轮辗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隆隆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把他扔出去似的,猛烈摇晃着车身。雨水像是无数颗细小的石子狠狠砸在他的身上、脸上。带有轻微毒腐性的雨水刺激着他的皮肤,痒中带痛,但他却毫不在意,或者说,他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再爬进车厢里去了。   仿佛早已预设好行动轨迹,不需要车夫把控方向,黑马拖拽着车厢,沿着大路往前狂奔而去。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就像没有人知道这场梦境何时会迎来终结。不过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直到抵达预设的目的地之前,这辆马车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在把这个严峻的情况转述给车厢内的两名女乘客后,记者小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兴冲冲地拍手道:“啊我想起来了!索菲娅,你还记得我们在走廊上听见木偶娃娃们唱的那首歌吗,它们说马车会带我们赴晚宴,会不会指的就是这个?”   正在梳理凌乱不堪的头发,索菲娅不由地愣了一下。若是在昨天,唐娜这番荒谬的发言恐怕只会让她对其作为记者的职业素养感到担忧,但是在亲眼见证过那些木偶娃娃唱歌跳舞的诡异场面后,她现在已经没有底气再去质疑唐娜的观点。   事实上,自从进入旧镇后,他们已经领略过太多的不可思议,索菲娅意识到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不能以常识与公理来理解的奇异世界。   这是一场怪诞的梦。   巴姆之子的梦。   在幼神的梦境里,一切都可发生,一切即为合理。   “你说的没错,”猎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如果我没有记错方向的话,现在我们应该正朝着城区中心进发。”   “城区中心……”在猎人的提醒下,索菲娅的眼眸忽然一亮:“你是说伯爵府?”   “咦,是康妮小姐的那封邀请函上提到的伯爵府吗?”一向后知后觉的唐娜终于也反应了过来。   尤利尔严肃地点点头:“显而易见,这是个二选一的选择题。要么去伯爵府赴宴,要么在杀戮之夜中等待死亡。我想没有人会选择后者才对。”他靠坐在车头上,冰冷的雨水带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也带走了他的体温,四肢渐渐地快被冻僵。冷空气灌入喉咙里,让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不过,这么粗暴的邀请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伯爵府到底和幼神梦境有什么关联,我现在是越来越感兴趣了……还记得那封邀请函的开头吗,‘致无家可归的外乡人与徘徊在杀戮之夜的流浪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费奇他们应该也接到了同样的邀请。”   “这就是说我们有可能会在伯爵府和他们碰上吗?”唐娜欣喜地问道。   尤利尔微微掀开脸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把那双深红色的眼瞳露出来,雨水洗净了他眼里的浑浊,于是锐利的目光穿过大雨,穿透乌云,死死凝视着天空中那个酷似血月的猩红色胚胎。它在子宫中蠕动着,仿佛正要苏醒。   “前提是,我们能顺利到达伯爵府……”他微微眯起了眼。子宫内,覆盖在灰蓝色皮肤上那数以万计的复眼缓缓睁开,再度俯瞰向身下这座古老而神秘的城镇。   咚咚咚。   第二轮钟声撞破雨幕,响彻夜空。   钟声很快便被暴雨吞没,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可怕的嘶吼从四面八方传来。尤利尔把目光投向两旁,只见建筑物的阴影下涌现出一个个狰狞的轮廓,血红色的兽瞳在黑暗中频繁闪现。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扑打翅膀的声音,头顶的月光仿佛骤然黯淡下来,他抬起头,瞳孔中倒映出一团可怕的黑影,一头双翼展开足有十四英尺宽的巨型尸蝠从天而降。 第五十二章 雾门   【石像鬼:巨尸蝠种,Lv.21】   鉴定结果映入视觉的瞬间,尤利尔当即大吼道:“捂住耳朵!”   由于视线被顶棚挡住,车厢里的唐娜和索菲娅连石像鬼的影子都还没见到,但是基于对猎人的信任,只看见他迅速趴下的动作,便连忙如法炮制,捂住耳朵趴下来。   石像鬼扇动巨翼,仿佛在半空中骤然停住,一股上升气流随着翅膀的扇动从天而降,再向上卷起,如果不是用手死死抓住边缘,尤利尔几乎快被刮上天去。石像鬼似乎并不打算给这些人类喘息的机会,一种更为恐怖的攻击方式接踵而来。它张开血盆巨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携卷着一道恐怖的音浪袭来,音浪在雨水中描绘出一圈圈向外扩散的轨迹,范围几乎覆盖整节车厢。就像一柄无坚不摧的长矛,又如无数细小无形的根刺,连最坚固的盾牌也能穿透。   音浪轻而易举贯穿了尤利尔捂住双耳的手掌,灌入耳廓。耳畔持续轰鸣,耳朵里传来一股温热的感觉,鲜血顺着鬓角流淌下来。胸口越来越胀,他感觉就像坠入了无尽的深海当中,巨大的压强从四面八方涌来,随时都会将他压扁。   车厢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音浪不费吹灰之力便震碎了车厢两侧的玻璃窗,让两名少女暴露在狂暴的风雨之中,所幸两人早已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又有猎人挡在前面,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   假如石像鬼的攻击能再多持续几秒,或许尤利尔真的就扛不住了,然而经验再次救了他一命。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巨尸蝠种的石像鬼打交道了,他了解这种攻击方式的持续时间最长绝对不会超过十秒钟,所以心头默数着,在音浪戛然而止的刹那,他抬手一刀挥了出去,石像鬼来不及用钢铁般坚硬的翅膀包裹住自己,这一刀不偏不倚地砍中了正打算降落下来给予这个人类致命一击的石像鬼的后肢,鲨齿刀的刀锋,从关节部位直接将其后肢撕裂成两截。一声惨叫,身受重伤的石像鬼顿时在半空中拼命扑打着翅膀,企图逃脱,但车厢的边缘狠狠撞在它的左翼上,在巨大的冲力下,石像鬼顿时失去了平衡,哀嚎着坠落下来,庞大的身躯在地面上翻滚了几圈,记者小姐把头探出车窗回望时,它的身影已经被湮没在咆哮的暴雨当中。   “霍尔格你真是太厉害了,居然能单枪匹马打赢一只石像鬼!”唐娜惊喜而崇拜地望向扶着车板勉强维持住站姿的猎人。石像鬼,在赫莱茵时她常常听师兄师姐们提起这种可怕的怪物,他们将它形容为战争机器,任何一头石像鬼都不是单个的人类作战单位可以匹敌的,哪怕是马斯坦人组成的狮骑士团也不喜欢这些飞在天上的臭虫,而霍尔格居然以一己之力击退了它。   “我没有赢,它也没有输,只不过是跌倒了而已,很快就会再追上来。”尤利尔扶着车板,猛地甩了甩头,但轰鸣的感觉仍未消退。   原本他就是右耳失聪,石像鬼的恐怖嗥叫又夺去了他左耳的听力,只能勉强听清记者小姐嘴里吐露的几个关键词。被雨水冲淡的鲜血,顺着鬓角淌入唇角,他朝旁边啐了一口。   马车在大路上狂奔,不知是被雨水模糊了视野,还是头脑有些不清醒,尤利尔总感觉道路正在变得越来越窄,两旁的建筑逐渐逼近,他几乎能看清那些在房顶上追着马车狂奔的黑影。钟声唤醒了这座沉睡中的古镇,堕落生物纷纷从休眠的状态中醒来,走出巢穴,寻觅鲜血与杀戮,而他们现在就像是在丛林中与众多掠食者赛跑的羔羊,一旦被追上,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被分食殆尽的结局。   不过尤利尔既不认为自己是怯懦的羔羊,也不打算拿自己的血肉去喂养这些畜生。   “霍尔格,快看前面!”   不用唐娜提醒他也看见了,一群活尸从路边冲了出来,用肉身构筑起一堵路障,拦在大路中央,另外一部分活尸则争相爬上路灯,准备从上方对马车实施突袭。   “滚开!”在黑色大马即将一头撞在活尸形成的肉墙上时,尤利尔右手一挥,用横扫在这堵墙上生生凿开了一个窟窿。马车没有减速,直接从豁口冲了过去,但是右侧车轮不慎辗到了一头摔倒在地的活尸身上,车厢剧烈一震,牵着车头的黑马一时间失去平衡,拖着车厢左右摇晃,晃动幅度之大,让唐娜险些从车厢里被扔出去,还好索菲娅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谢谢,谢谢你索菲娅,我差点就……”唐娜连连道谢,一边惊魂未定地拍打着胸脯,但当车厢里的二人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车头上已经不见了猎人的身影。   “霍尔格!”记者小姐趴在前窗上匆匆地观望了一眼,但她满心期待的一幕并没有出现,相反,是一只缺了半边头颅的六足活尸出现在车头上。   听见声音,它扭转脖子,车厢里那两名手无寸铁的少女暴露在其血红色的兽瞳中,尤其是那名拥有一头灰白长发的少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诱人的血腥芳香令任何堕落生物都无法抗拒。它嘶吼着,猛地扑向了车厢。   唐娜惊呼一声,正欲后退,但活尸那枯黑的前肢已经探入了车窗,就在那只利爪即将撕开她毫无防备的胸膛时,在她的视野中,车窗的左下角骤然闪过一道寒光,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这条前肢。六足活尸惨叫着想要从车窗里退出来,这时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的猎人冲过来,狠狠一脚把它踹飞了出去,并砸倒了路旁一片正在追赶马车的活尸。   “抱歉,刚才耽搁了一下。”尤利尔对望着他突然间红了眼眶,一副快要哭出来模样的记者小姐说道。   为了不给这两名女乘客造成多余的心理负担,他特地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将刚才的险情一言带过,而事实上,要不是用手挂住了车厢边缘,恐怕他刚才就已经被马车的剧烈晃动给甩飞出去了。   不过,虽然他勉强挺过了这一关,但现在的情形丝毫不容乐观,在正前方的道路两旁,一排排路灯上挂满了可怖的黑影,就像是一大堆吸附在猎物身上的水蛭一样,当奔驰的马车从路灯下经过时,那些黑影纷纷坠落下来,砸在车厢顶棚上。   一只活尸恰巧落在尤利尔面前,他抬手一刀砍断了它的脑袋,但与此同时,更多的活尸已经爬上了车厢,它们拼命左右摇晃着车身,企图将马车掰倒。   尤利尔当然不会让它们如愿,他踩着前车窗的窗框,一跃而上,跳到了顶棚上,一记横扫释放出去,趴在车厢上的一大半的活尸都被震飞出去,剩余几只活尸则调头朝他扑过来。   “唐娜,小心右边!”索菲娅大声提醒道,只见一只活尸从车厢底部钻出来,沿着车窗爬了进来。见唐娜还在给自己的三眼手铳装填子弹,索菲娅抿了抿唇,径直从唐娜绑在大腿外侧的皮套里拔出一把精钢匕首,双手握住柄端,然后卯足全力刺在了活尸的眼睛上。眼球爆裂,脓血飞溅出来,活尸发出凄惨的尖叫,但它的利爪依然牢牢勾住窗框,不肯松开。这个时候,唐娜已经填装好了弹丸,正要举起手铳一枪崩掉这颗在车窗外面晃来晃去的丑陋脑袋,就像之前她曾做过的那样,然而前方迎来了一个大幅度的弯道,马车开始大幅度的转向,车身倾斜,唐娜一下子没把握住重心,连同索菲娅一起向后摔倒在地上。   见状,趴在窗外的活尸趁机从窗外钻进了车厢里,然后就像所有掠食者都爱玩的把戏一样,直立起来,在无路可逃的猎物面前展现自己健壮的四肢与躯干,好让猎物带着十足的恐惧死去。只见它张开三瓣状的口器,露出歪歪扭扭的黄褐色锯齿,吼叫着猛扑过来,唐娜吓得闭上了眼睛,心里以为自己这回死定了。一瞬间,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闪回,老师那张沟壑纵生的苍老脸庞,戈尔薇师姐那把永远都不肯让她摸一下的荆棘之刃,以及师姐的跟屁虫,那个始终都以一副盔甲面目示人的大块头卢纳德……还有很多很多,她忽然发觉在赫莱茵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印象中的那般枯燥乏味,相反的,她开始有点怀念老师做的蛤蜊汤了。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唐娜闭上眼睛等待,等待着她的结局,但是过了一会儿,依旧什么都没发生,没有疼痛,没有流血,什么都没有。她又是好奇又是害怕,耳朵里能够清楚听见自己那颗怦怦狂跳的心脏。她试着慢慢地睁开眼睛,随后呈现在眼前的一幕令她目瞪口呆。   一把点缀着几片红褐色锈斑的锯齿刀穿透车厢顶棚,笔直地刺进了活尸的头颅里,在它张开的口器中,隐约闪烁着一道寒冷的锋芒,昭示着这一刀直接从颅顶贯穿到了下颌。   活尸那张满是脓包与腐肉的面孔上写满了震惊,它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身躯忍不住抽搐了几下,狂风卷着冰冷的雨闯入车厢,黑色的灰烬被一吹而散。   此时的车厢顶棚上只剩下猎人孤独的身影,马车的大幅度转向把车厢外围的活尸全都抛了出去,而他情急之下一刀插|进木制的顶棚当中才避免了相同的结局。当马车驶过这个拐角,腾空的右侧车轮轰隆一声落回地面,他才把刀拔了出来。   暴雨灌耳,他隐约听见车厢里好像有啜泣的声音传来,随后是索菲娅安慰的话语,得知她们平安无事后,尤利尔不由地松了口气。   他们已经成功穿越了活尸大量聚集的区域,眼前是一条笔直而宽阔的大路,如无意外,他们应该能够顺利地抵达目的地。   正这样想着,忽然间,不知看到了什么,尤利尔用刀尖撑地,在车厢顶棚上缓缓站起身,眺望着远端,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严峻起来。   在暴雨冲洗的大路尽头,一片苍白的浓雾笼罩住了四周的一切,如同一扇无形的大门生生闸断了前路。   他们到了。 第五十三章 夕阳   从驶入雾湖开始,每当大雾出现,尤利尔都会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梦是怪诞的,不遵循常理的,不可描述的,亦没有具体的轮廓,因此它的边界就变得难以界定,在他的理解当中,这片雾的背后很有可能是更深层次一级的梦。   通往真相的阶梯。   雨水在雾门之前戛然而止,黑色大马率先俯首冲入大雾,紧接着拖拽车厢闯入了这片白茫茫的空间中。   大雾中的世界出奇的安静,尤利尔只能听见马蹄声和车轮在地面上碾过的声音。这至少证明他们还行驶在正确的方向上,不必担心会一头扎入湖水中之类的情况。   “霍尔格?”记者小姐不安的声音从车厢里飘来。   “别担心,不会有事。”   但愿如此。他在心头补充了一句。   大雾中的可见范围实在有限,在看不清前方道路状况的前提下,站得太高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于是他从顶棚上跳下来,落回到车头上。车厢里,唐娜从背包里拿出一卷医用绷带,在索菲娅的帮助下给自己不慎被划伤的胳膊进行包扎,所幸的是伤得不算太重,圣修女的治愈福音能够轻易地抹平皮外伤。不过,唐娜泛红的眼眶里隐约有泪水的痕迹,对此他并不感到讶异,毕竟再勇敢的女性面对如此可怕的遭遇,也难免会有顶不住压力而情绪崩溃的时候。   在这一点上,索菲娅的坚强表现倒确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马车在大雾中不知疲倦地奔驰着,但眼前依然是白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正当尤利尔感到奇怪时,前方突然有一抹橘黄中带着一丝血红的光亮跃入眼际,在浓雾的包裹下,犹如一只朦胧的灯笼——尤利尔起初以为是近似于血晶石路灯之类的一道光源,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随着马车不断向前,那团光亮在浓雾中扩散开来,光线强度越来越大,就像一锅暖洋洋的鸡汤洒了出来,他甚至开始能够感受到一股暖流在冻僵的脸庞上淌开,十分惬意。   “那是什么?”索菲娅疑惑地问道。一旁的唐娜则呆呆地注视着映照在自己手背上的那抹光芒,眼中写满了同样的困惑。   对于生活在世界的人来说,这道橘光或许只存在于他们祖辈的祖辈的传说当中,但对尤利尔而言,这种感觉却是格外的熟悉。   阳光。   马车猛地冲出了大雾,把那片苍白的景色甩在身后,一片与旧镇的阴冷与黑暗截然不同的绚烂场景霍然闯入视野当中。地平线的远端,浮现出一片面积广阔有如镜之城的美丽花园,而在花园的中央,有一座气势恢弘的宫殿拔地而起,仿佛一座盘踞在天地之间的雄山,在尤利尔的印象中,没有任何一座宫殿能够与它的规模相匹配,其棱角与边缘的细节都被一条亮黄色的线条清晰地勾勒出来,显得冷峻而华丽。宫殿背后的天空中翻滚着一团深红色的浓墨,流云如大河奔过天际,在这条滔滔奔涌的红色大河之畔,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都被衬托得无限渺小,唯有远处的那座宫殿,巍然屹立在红色的巨浪中,不动如山。   那是夕阳的颜色。   尤利尔缓缓站起身,唐娜和索菲娅也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对于习惯了幽蓝色月光的她们来说,泼洒在天际的那一片血红的光芒是如此耀眼。黄昏冷冽的风涌入眼眶中,像无数根刺扎在眼睛上,但她们宁可任眼泪流出来,也不肯错过这一幕奇迹。错过了这一次,或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见到这般令人动容的画面了。一时间,唐娜分不清自己是出于冷风,还是出于感动,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打湿了她的脸庞。   “霍尔格,我现在是在做梦吗……我看到了什么……”   “阳光,”尤利尔平静地回答道,“确切的说,是夕阳。”   “我就知道,真的是阳光……真的是……”唐娜感动不已,不由地忽略了尤利尔只选择性地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的事实。   因为第一个问题他本人也不得而知。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为何这光亮是如此耀眼,而这温暖又是如此真实。   如若不然,那为何在混沌的世界中会出现阳光?众所周知,世间的阳光与火焰被邪神夺去,从此只有月光给予世间万物以庇护,哪怕是在梦里,人们也无从回忆起阳光的颜色,无法勾勒出火焰的轮廓……   梦里……   不知为何,那个关于餐桌的怪梦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一群形态怪异的食客,一排颜色各异的火焰,而只是注视着那团白炽色火焰,内心中就有一股可怕的冲动涌现出来。   忽然间,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清醒过来。尤利尔不禁噗通一声跪在车板上,连忙掀开衣领一看,只见左肩上那块肉瘤好像长大了几寸,几乎快蔓延到胳膊上。   “是左肩的伤吗?”索菲娅关切地问道。在避难所里替昏迷中的猎人脱掉衣服,包扎伤口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那块奇怪的肉瘤,但任由她使用任何方法,都没有办法消除它。而且,它看起来不像是伤口,更像是某种寄生物,而后她又用刚刚学会不久,还不太熟练的驱逐福音尝试过几次,但对那团肉瘤依旧没什么太好的效果,不过这至少说明它不是由和堕落生物同出一源的黑暗物质构成的,一时半会儿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索菲娅原本想等对方休养好伤势,再做处理,但谁也没料到钟声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们不得不再度开始逃亡。“我当时就想问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会有危险吗?”   “不会……至少现在不会……”面对索菲娅关切的询问,尤利尔忍痛摇了摇头,重新用衣襟盖住左肩。   他很清楚,不管有没有危险,在这种时候,最好都不要把恐慌的情绪传染给索菲娅和唐娜。   至于这团肉瘤,如果能成功返回镜之城,总会有办法摘掉它。   但是现在,他必须把注意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马车拐弯驶入一条白石铺就的小路,小路径直通往宫殿外围的巨大花园。被修剪的方方正正的高大灌木,在花园里构筑出蜿蜒曲折的道路,翠绿交织着翠绿,交错纵横,每条路都通往不同的方向,犹如一座巨型迷宫,而迷宫的尽头,毫无疑问指向着地平线远端那座宏伟的宫殿。   迷宫。尤利尔不喜欢这个词,很不喜欢。因为那意味着麻烦,非常麻烦。   嘶鸣着,黑色大马开始放缓马蹄,让马车慢慢停在一座石拱门下方。   这里显然是花园的入口。准确的说,是其中的一个入口。   尤利尔回头看向车厢里,唐娜和索菲娅看起来有些迟疑不决,于是他率先跳下马车,把鲨齿刀攥在手里,一边谨慎提防着四周,一边缓步接近石拱门。   等走到石拱门下方,他把眼睛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稍稍揭开,抬起头,夕阳的余晖照射过来,让他忍不住偏了一下头。等到逐渐适应了阳光,他再度睁眼。   石拱门上那一圈半弧形的刻字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落日花园,永不日落。”   ————————————————   PS:第二个副本开张,黑暗童话风。顺带一提,最近几天因为回学校有事,所以更新时间不太稳定。不过现在手头捏了点存稿,等上架后我会尽量固定一个时间每天双更,看看各位是喜欢什么时间看更新~╰(*°▽°*)╯ 第五十四章 作弊者   “落日花园,永不日落。”   不知什么时候,记者小姐已经走下了马车,站在他身边仰望着石拱门上那一行刻字。   “这会是谜语之类的东西吗?”   “也许吧。”尤利尔把旧缎带重新绑好。对记者小姐的猜测,他姑且持保留意见。不过她的猜测也并非没有道理,迷宫与谜语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标准搭配。   看来这片诡秘空间的主人,不仅在邀请客人的方式上显得十分粗暴,招待客人的态度同样让人难以接受。   显而易见,目光之极的那座雄伟宫殿才是召开晚宴的场所,而要想参加伯爵府的晚宴,客人们就不得不穿越这片花园迷宫。   贵族们在盛大的宴会开始前,总会设置一两个有趣的小节目。出生于沙维家族的尤利尔,对这个套路再熟悉不过。   联系前后稍加思索,这位康妮小姐的性格特点一下子就变得鲜明而立体了许多。   恍惚间,他回想起以前自己邻居家的一个小女孩,鬼马精灵,十分调皮,其中她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从草地上抓几只蚂蚁,把它们放在自己用积木搭建的迷宫里,并在通往出口的路上设下重重障碍,只有最先闯关成功的三只蚂蚁能够重获自由,其余的倒霉蛋就算没有死在闯关途中,最后也会以失败者的身份惨遭肢解。   诚然,这是一个血腥而残酷的游戏,但他不能用残忍、不人道这些字眼来批判邻居家的小女孩,毕竟她的年纪还小,尚未形成成熟的是非观和道德价值观——哪怕日后长大成人了,她或许也不会为失足踩死了一只蚂蚁而感到懊悔,正如我们不会一边为惨死在屠刀下的生灵忏悔,一边又在餐桌上对着它们的尸体大快朵颐。   只是尤利尔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和蚂蚁的立场会颠倒过来,现在他们成了迷宫里的蚂蚁、餐桌上的美食,而这座迷宫的主人,才是屹立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嘶鸣,在索菲娅最后一个走下马车后,黑色大马拖着车厢调头再度冲入背后那片白茫茫的大雾中,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唐娜拔腿想要去追,但一旁的猎人伸手拉住了她:“不用追了,它是不会回来的。它已经完成了主人交付给它的任务。”   “可是……”唐娜还想说些什么,但尤利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自从进入这片滋养着幼神梦境的温床后,我们的计划部署就被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给彻底打乱了,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推着我们,拼命地向前奔跑,直到彻底迷失了方向。”   失去了往返雾门的交通工具,也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退路。唐娜望着黑色大马离开的方向,那扇不断溢出死亡气息的庞大雾门似乎正在不断地朝他们逼近,仿佛在催促这些外乡人进入迷宫。一时间有些不寒而栗,她忍不住抱紧了胳膊:“霍尔格……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现在感觉好害怕。我们能调头回去吗?”   “很遗憾,自打穿过雾门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退路了。”尤利尔冷冷地回答道。然后他回头看了眼缓缓走上前来的索菲娅,似乎在征询她的意思:“现在摆在我们眼前只有一条路,穿过这座花园,接受伯爵府的晚宴邀请。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离开这里的机会,不管祂是幼神还是别的东西,我都要尝试一下……当然,你们可以选择跟我来,也可以留在原地等我回来,毕竟谁也说不清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危险,不管怎么选择都是你们的自由,我无权干涉。”   说着,猎人拉紧护臂上的绳子,扼紧袖口,用实际行动向她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要么跟上,要么留下,她们没有时间犹豫。   “我跟你去。”让尤利尔有些吃惊,率先表态的竟是索菲娅,“就像你说的那样,或许汉斯骑士他们也接到了邀请,我没有理由不去……”似乎察觉到猎人的目光,她有些不情愿地别过头去。   尤利尔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现在,只剩唐娜了。   自从进入旧镇后,这一路的可怕经历已经将她的勇气消磨殆尽,比起充满未知威胁的迷宫,头顶那片翻滚着红云的美好夕阳似乎才更加让她留恋。   不知不觉间,身后那片苍白的雾门已经迫近至眼前,再耽搁一会儿,浓雾便会将他们彻底吞没。尤利尔可以告知唐娜被白雾吞没的可怕后果,并以此来胁迫她尽快表态,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背:“来吧,记者小姐,前面还有不少大新闻在等着你呢。”   唐娜抿了抿唇,然后用力地点点头。身旁的索菲娅露出欣慰的笑容,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没事的。”唐娜试着咧开唇角,但她的笑容看上去多少有些牵强,“谢谢你索菲娅,还有你,霍尔格。”   尤利尔笑了笑,没说太多,只是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准备好了?好,我们走吧。”   说罢,他率先迈开脚步。   然而就在他将要穿过石拱门,进入花园的时候,仿佛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面上,他的身体被狠狠地弹了回来。   “霍尔格,你没事吧?”唐娜及时上前搀住他,才让他避免了狼狈摔倒的结果。   “我没事……”尤利尔摆了摆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满是疑惑地盯着石拱门下方的通道,那里明明只有一团空气,但反馈回来的触感却比花岗岩砌成的墙面还要坚硬。胸口下隐隐传来疼痛,他忍不住咧了下嘴。   “你们看,那些字消失了!”索菲娅忽然扬手指着石拱门。   尤利尔循声抬头,果然看见石拱门上那一行刻字如被风沙掩埋般,渐渐消失在石面上,紧接着,一行新的文字嵌入石面当中。   “康妮的游戏谢绝一切作弊者。”唐娜一字一顿地念完,脸上浮现出一片茫然的表情来:“这是什么意思啊?”   “谢绝一切作弊者……”口中喃喃,尤利尔望着那行文字陷入了沉思。再一次,他回想起邻家女孩那个迷宫游戏,以及在迷宫中挣扎的蚂蚁,好像顿时明白了什么。于是他重新走到石拱门下,试着往里走了一步,毫无意外,他再次被弹了回来。不过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气馁的神色来,反而动作麻利地从护臂里掏出一把飞刀,掷向石拱门,随后听见一声清脆的碰击,飞刀被弹了回来。尤利尔又试着让飞刀从石拱门上方穿过,但是结果如出一辙,在即将越过拱门的水平线时,飞刀被一堵无形之墙拦了下来。   “唐娜,你来试试。”他回身对记者小姐招招手。   唐娜指着自己灰扑扑的小鼻子:“我?”   “不用害怕,不会伤到你的。”   唐娜背着自己的牛皮背包,半信半疑地走到石拱门下,犹豫片刻,还是迈出了自己的右脚。   下一刻,她也被无情地弹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抱歉,我忘了提醒你要做好应对冲击的准备。”尤利尔略含歉疚地笑了笑,随即把头扭向身后的索菲娅。   两人的默契似乎已经不需要用言语来维系,圣修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索菲娅慢慢走到石拱门下,随后深吸口气,闭着眼睛迈出了脚步。   她走了一步,又一步,接连走了两步,但发生在唐娜身上的一幕并未如期而至。索菲娅缓缓睁开双眼,面前是一条由两道灌木墙构成的花园小径,而视野当中已经找不到石拱门的影子。她有些不确信地左右环视了一番,直到确认自己真的已经顺利穿过了石拱门,她才带着不可置信地眼神转过身来。   “好吧……”看着石拱门后面,孑然一身的圣修女,尤利尔无奈地叹了口气:“谁叫咱们是客人呢,客随主便吧……”   刷的一声,他把鲨齿刀插|进松软的土壤当中,然后又掀开衣摆,把匕首连同皮套一并卸下来,扔在地上,“把你的背包,还有身上的东西,统统扔掉。”逐一取出护臂里的几支飞刀,扔在地上。在把自己身上掏得一干二净后,他又回头督促起记者小姐来。   猎人已经用实际行动给出了问题的答案,纵是唐娜神经再大条也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她把背包里的弹丸袋、几瓶抑制剂以及她的三眼手铳全都清理掉,然后挎上背包兴冲冲地往石拱门下跑去。   “还有。”尤利尔面无表情地伸手挡住她的去路。   唐娜嘿嘿一笑:“霍尔格……咱们没必要非得从这扇门经过嘛,说不定可以从灌木墙上爬过去……或者别的入口……”   “我刚才看过了,灌木墙上全是钢棘藤,如果你不怕死的话,嗯,可以试试。”尤利尔扬起唇角,“至于别的入口,我想在我们找到另一个入口前,雾门就已经将我们吞噬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唐娜十分委屈地撅起嘴巴,俯下腰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精钢匕首来,狠狠地插在泥土里。   “你背包里还有什么?”尤利尔仍然放心不下。   “只剩下一些茶具了,那些都是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攒零花钱买来的,总不会连茶具也算作弊工具吧?”唐娜看起来有些生气,不顾猎人的反对径直冲过了石拱门,这一次,她没有再被挡下来。   尤利尔无奈地摇摇头,紧跟在她后面穿过石拱门。但是他又一次被挡在了外面。“哦。”他突然反应过来,从大腿外侧的皮套里拔出最后一支幸存的匕首,反手抛出,然后不出意料地大步跨过了石拱门。   果然没错,迷宫的主人有意要让每一名进入迷宫的参与者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而从邻家女孩那场迷宫游戏中得到的经验告诉他,他们最终能否顺利走出这座迷宫,将要取决于迷宫主人为这场游戏定下的游戏规则。   康妮的规则。   在成功穿过石拱门后,一条由高大的灌木墙隔离出来的翠绿小径为他们勾画出了接下来的行进轨迹。   这时,乌鸦之眼帮助尤利尔在地面上那片一指高的草坪中,发现了一只藏得极为隐蔽的木盒子。   他走过去,捡起木盒。盒子约莫有一掌半宽,和贵族妇女的首饰盒子差不多大小,而掌心里传来的重量昭示着盒子里的内容并没有多少分量。   “那是什么,霍尔格?”唐娜眨巴着黑亮亮的大眼睛。索菲娅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尤利尔让盖子张开一条细长的缝隙,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慢慢揭开盖子。   只见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三枚形态各异的果实,果实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雪白信纸。   鉴定。猎人心头默念。   很快,三行字幕凭空浮现在三枚果实之上。   “看来我们的运气还不算太糟,对方并不打算让我们空着手进入花园。”尤利尔冷冷地哼笑一声。   只见每一行字幕分别对应酷似蚕茧的橡子果实、扁长状果实与椭圆形果实。   【迷宫果实·初始·脊木刃(武器):使用次数6/6(对迷宫生物与灌木墙有效,摧毁一面灌木墙需要耗费3次)】   【迷宫果实·初始·跳跃藤(工具):使用次数2/2,跳跃距离二十英尺,作用半径八英尺(不可越过水流与石墙)】   【迷宫果实·初始·肉果树(食材):使用次数1/1,结果数量2~4枚(近水修正值±1,迅速补给体能并缓慢恢复伤势)】   ————————————————————   PS:这章稍长,写久了一点。 第五十五章 花园迷宫   “果实?”唐娜从猎人手中接过那枚椭圆形的果实,嗅了嗅,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看起来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果实而已。   “不是普通的果实。”尤利尔捻起另一枚,形状酷似橡子的果实,通过鉴定,他识别出这是一枚非同寻常的果实。一枚具有武器属性,并附带使用上限及条件限制的果实。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他还是第一次通过鉴定看到这么古怪的物品信息。   但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这是一场梦,幼神的梦境,在这里不能过度依赖常识和公理,眼见,即为真实。   在亲眼见识过会唱歌跳舞的画像,以及头顶这片被霞光映红的天空后,他已经对这个构造原理极度不合乎现有认知的奇怪世界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抵抗力,至于这三枚小小的果实……   齿轮转动,手指逐渐发力,随后尤利尔听见咔的一声脆响,果实表面裂开一道缝隙来。   仿佛久旱逢春雨,在果实内里接触到空气的一刹那,果壳迅速被撑破,一株翠绿的幼苗破壳而生,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在记者小姐的惊呼声中,尤利尔把这株幼苗抛在地上,幼苗的根须犹如蚯蚓般扭曲着钻入土壤中,深深扎入地表之下,与此同时,幼苗本体很快长到了齐腰高,一株树木的体态逐渐成型,枝杈从树干上横七竖八地滋长出来,嫩绿的树冠在长到尤利尔肩高时,仿佛开|苞绽放的花一样,缓缓绽开,一把形似刀柄状的事物犹如果实般结出来,慢慢从树冠中心探出来。   尤利尔握住刀柄,将它抽了出来。那是一把通体呈深绿色的木刀。   【脊木刃-级别鉴定(失败):清理花园的好帮手,康妮小姐的最爱——使用次数6/6(对迷宫生物与灌木墙有效,摧毁一面灌木墙需要耗费3次使用额)】   一眼扫过鉴定信息,猎人让木刀在空气中挥过。嗯,实际质感比看起来要扎实一些,和鲨齿刀的重量不相上下。他又用指尖检查了一下刀刃的锋利程度,食指轻轻一触,手套上就被划出一条细不可察的割口来。   不可思议的成色。尤利尔心头微微一惊,根据他对武器装备的经验来判断,这把刀如果能够进行实物鉴定,评级比起鲨齿刀来只高不低。   只可惜,这把很可能达到传说等级评估的强力武器,只是一个迷宫道具而已。从它的使用次数限制不难看出这一点。而能够创造出一把传说级武器,并随意分发给外来者,尤利尔越来越坚信,他对迷宫主人身份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这位康妮小姐就算不是巴姆之子的本体,两者之间也必然存在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来,把另外两枚果实拿给我,进入迷宫后会有大用……”尤利尔正想从唐娜手里回收剩下的两枚果实,突然间,那枚椭圆形的果实在她的掌心中自行裂开了一道缝隙。   “不是我干的,果壳自己破开了,我……”唐娜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在索菲娅的提醒下,她才赶忙把那枚果实扔了出去。与刚才的一幕如出一辙,不多时,一株拥有六条分枝,并结出了三枚砂糖橘大小果子的小树挺拔地矗立在他们眼前。   “没关系,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尤利尔拍拍唐娜的肩,安慰她不必自责,然后踱步来到这棵果树下,抬手摘下了一枚金色的果实。   【金肉果-级别鉴定(失败):康妮小姐的下午茶水果清单,周三限定(结果数量2~4,近水修正值±1,快速恢复体力并缓慢恢复伤势)】   看来这是类似于强效白鲨药剂一类的恢复品,俗称血瓶。旧神遗产是一款强调生存真实性的游戏,是故诸如强效白鲨药剂之类的恢复品一向是稀缺物,大多数时候,狩猎者们只能通过互相协作来减少自身所承受的伤害。当然,教会职业通常不用为此犯愁,旧神庇护的好处体现在方方面面,其中最实惠的一条就是圣修女,有了圣修女的存在,狩猎团队能够十分有效地控制伤亡,减少损失。事实也证明,如果不是索菲娅,他现在恐怕连走路都成问题,更不要说战斗了。   这三枚金肉果可谓来得恰到好处。在通过毒性鉴定,结果显示为良性后,尤利尔毫不犹豫地把一只果实三两口吞了下去,一股舒适的温热感随即在他腹部蔓延开来。   身上的伤痛很快得到了缓解,尤利尔感觉好受多了,一度因为伤势过度而变得麻木的感官系统,也逐步苏醒过来。   虽然没有在水源边种下这株肉果树,让他白白损失了一个果实,但对于这个结果他已经不能更挑剔了。他把两个金肉果收入怀中,又将剩下那枚扁长状的果实拿在手中检查了一番。   从鉴定信息来看,这枚名为跳跃藤的果实能够提供两次跳跃机会,跳跃距离有二十英尺,显而易见,这是一枚让他们在危急时刻能够成功脱险的工具果实。   不得不承认,迷宫主人考虑得非常周到,几乎面面俱到。   现在武器有了,补给品也有了,一应俱全,游戏也该开始了。   “那么,就祝我们能顺利走出这座花园吧。”雾门迫近,尤利尔用一句半调侃性质的玩笑话完成了开场白,然后带着唐娜和索菲娅一头钻入了花园小径。   转过一个拐角,白雾被他们甩在了后面。他们行进的速度不算快,乌鸦之眼带来的感知提升,在进入迷宫后明显被削弱了很多,尤利尔只能依赖自己的左耳来预判危险。除了眼前这条路和头顶那片被切割成长条状的夕阳光景,视线的左右两侧都是高逾五米,攀满了锋利的钢棘藤的灌木墙,空气中充斥着未知的恐惧,仿佛两排大山争相倾压下来,不断压缩着内心中的安全感。紊乱而急促的呼吸,交织着零碎的脚步声。   花园小径笔直且狭长,远远就能看见尽头处一面高高耸立的灰色石墙。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一个丁字路口。   “我们该走哪边?”唐娜站在岔路口,左右张望,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左边。”尤利尔指着左手边那条稍显宽阔一些的绿径。   “咦,难道霍尔格你认识路吗?”唐娜兴冲冲地跟上他的步伐,一脸期待地问道。在她看来,猎人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只是直觉而已。”尤利尔说。   话虽如此,但这个决定也未必都是直觉使然。因为从小右耳失聪的缘故,对于左,他心中总是存在着一股化不开的执念。   索菲娅默不吭声地走在后面,望着猎人瘦高的背影,眼神莫名被刺痛了一下。而后在唐娜的呼唤下,她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他们沿着这条蜿蜒曲折的小径走了一段时间,但下一个岔路口仍然遥不可期。尤利尔深知走迷宫的要领,急是急不来的,所以他稍稍放缓了脚步,一边走,一边不时低头审视着手里那张雪白的信纸。   这张信纸是在装果实的木盒子里找到的,原本他还满心期望迷宫主人会好心的给出一些提示,毕竟这也是迷宫游戏的标准流程之一,不是么。   然而事实却令他有些失望,这张纸上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有价值的提示,而是一幅不明所以的铅笔画,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孩子的游戏之作,画得非常潦草,只能勉强辨认出纸上画着五张圆桌,每张圆桌周围摆着六张椅子,一共三十个席位。   尤利尔当然不会天真地把它当作是孩童的无心之举,这幅画明显在向他暗示着一个事实。   受邀参加此次晚宴的客人总数,极有可能是一个大于三十,或者至少是等于三十的数字。   这就意味着,除了双子教会的圣职者和他们赏金小队的四人,还有其他外来势力渗入了旧镇。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他恍然发现,画面左上角那张圆桌周围的六张椅子,像是被橡皮擦涂掉了一般,突然少了两张,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字迹歪歪扭扭的名字——   戈尔薇·斯芬克斯;卢纳德·卡夫特。   纸面上凭空浮现出来的这两个名字,令尤利尔微微皱起眉头来:“这究竟是……”   “嘘!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记者小姐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紧接着,一个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前面的拐角处传来。   咔擦咔擦。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用一把大剪刀修剪枝叶的声音。   唐娜忍不住躲到了猎人背后,趴在他的肩膀上瑟瑟地问道:“那……那是什么……?”   “慢慢后退,不要发出声音……”尤利尔同样也对声音的来源感到困惑,但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他开始后退。   咔擦咔擦,那声音越来越近。   片刻后,一个比人类高大数倍的身影,从前方的拐角处显现出来。   就在不久之前,尤利尔自认为已经适应了巴姆之子的怪梦,但当梦境把一个前所未见的怪诞场景摆在他眼前时,尤利尔才发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想象力。   这是一个充满了小孩子般奇思妙想的童话故事,一个用成人化思维无法理解的奇幻世界。   一个穿着灰色园丁制服,头戴尖角帽的怪人出现在小径尽头,手里拿着一把足以把一个普通人类拦腰斩断的大剪刀,剪刀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枝叶。这名勤劳的园丁体型瘦而长,站立起来,帽尖几乎超过灌木墙的水平高度。翠绿的发丝一条条垂落在帽檐下,遮挡住那张没有五官轮廓的灰色面孔,皮肤呈现出树皮般的干枯状态,原本属于眼睛的位置上,开着两条细长的黑窟窿,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那三个矮小的人类。   【低级园丁·柳树人:Lv.22(康妮小姐最喜欢勤劳的园丁,来吧,让我们把一切都剪得方方正正~)】   鉴定结果正如尤利尔双眼所见,这竟然是一棵只能在卡尔德故事集里看见的活生生的柳树人。   “剪得方方正正,不余枝杈,康妮小姐不喜欢丑东西……”低沉地咆哮声在空荡荡的躯壳里回响,面对不断后退的三人,它手里的剪刀缓缓展开,金属的锋芒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冷峻,“剃掉,多余的部分统统剃掉!”   “霍尔格……它……它要做什么?”唐娜躲在猎人背后,只露出一对乌黑的眼眸来。   “我猜它是打算给我们剃个头。”尤利尔脸色铁青地回答道。   “剃掉!脏东西全都剃掉!”柳树人咆哮着,朝他们冲了过来。 第五十六章 理发师   体积越大,相对的行动则越迟缓,在大多数时候,这条规则都是适用的。但眼前这怪物的速度之快,完全超乎了尤利尔的想象。   五米高的柳树人愤怒地咆哮着,挥舞着大剪刀向他们冲了过来。庞大的躯体仿佛一辆拉马克帝国的特产、用八头公牛牵引的三层式战车,在花园小径内摧枯拉朽、横冲直撞,地面随之震颤,左右两侧的灌木墙上的枝叶被纷纷震落。   “跑!”猎人审时度势,当即作出了最正确的判断,带着两名少女调头狂奔起来。   除非是像之前的数次突围战,他除了硬抗别无选择,但在更多的时候,在没有摸清对手的实力和攻击套路前,他是不会贸然选择作战的。而相比于四面八方涌来的活尸,猎人从不畏惧单个来袭的敌人——裁决大厅里那个连等级都无法鉴定的可怕对手除外。技术与经验固然能够弥补等级太低而带来的技能缺陷等各种劣势,但装备上的硬性差距是无法被抹消的,一把稀有级的武器对诉罪者的杀伤力太过有限。   但是现在不同了。   尽管他们的对手依旧强大,然而迷宫的游戏规则给了他们更多游刃有余操作的空间。   “霍尔格,这样下去它会追上我们的!”唐娜拉着索菲娅没命地跑在前面,而猎人负责殿后,刻意压下了速度。   事实上不需要记者小姐的提醒,笼罩在头顶上的那片阴影已经明确告诉了尤利尔,敌我双方的间距正在不断迫近。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枚名为跳跃藤的果实,攥在手心里。   “快来修剪得方方正正,你们这些脏东西!”   柳树人张开大剪子,准备把面前这三个小人像枝条一样拦腰斩断。   咔的一声挫响,两块刀片还没来得及合拢,就被一根拔地而起的粗壮树干给死死卡住。   柳树人表情呆愣地注视着这根如游蛇般钻出地表的粗壮树干,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标准的抛物线,在小径中架起一座长约二十英尺的空心拱桥,仿佛蛇头般的托盘状的树冠,托举着尤利尔三人,在短短一秒钟不到的时间里,将他们送到了二十英尺开外的地方,瞬间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猎人松开用以稳住平衡的臂粗的树枝,带头率先跳下树冠,落回地面。   “霍尔格,这枚种子真是太好用了,咱们多用几次不就能彻底甩开它了吗?”记者小姐第二个跳下来,一副惊喜交加的表情。看样子她倒是更倾向于留在树冠上。   “很遗憾,它只能用两次。”尤利尔简短地解释道,他连忙回头把手递给索菲娅,“别磨蹭,它很快就会追上来。”   柳树园丁这时已经用它的大剪子斩断了堵在路中央的树根,它看起来比刚才更加愤怒了,柳絮状的头发统统倒竖起来,把尖角帽顶落下来,“脏东西!康妮小姐最讨厌脏东西,勤劳的园丁要把你们统统修剪干净!”它在狭窄的小径里挥舞着锋利的刀片,草坪被掀翻,灌木被切割,带着一股绿色的旋风席卷而来。   在这头庞然大物的追赶下,一幕熟悉的场景又出现在三人眼前。   那堵石墙,丁字路口。   面对不断迫近的柳树人,猎人从背后轻轻点了下记者小姐的左肩:“往前跑,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停下来。”   唐娜忍不住扭头一看,猎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转身朝另一条路奔去。而在花园小径内肆虐的大剪刀已然快追上她们。   “索……索菲娅……霍尔格他抛弃我们了吗?”唐娜边跑边委屈地哭丧道。   “不会的,他一定是想引开那个怪物,为我们争取逃命时间,”索菲娅坚定地说道,剧烈跑动让她的脸颊变得比天边的红霞更鲜艳,“我了解他。”   “可……可是那怪物在追我们呀!”唐娜哭喊道。   “肮脏的女人,勤劳的园丁讨厌外乡女人,我要把你们的头发和四肢剃剃干净!”熟悉的咆哮声在背后如闷雷般滚滚而来。   索菲娅:“……”   咔擦!   两块巨大的刀片猛地合拢,所幸唐娜反应够快,弯下腰躲过一劫,刀锋刮下来几缕红色的发丝。她以手撑地维持住平衡,双腿交替用力蹬地,再次跑了起来。   “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要当记者了,我会乖乖回去念经,所以……”唐娜挥洒着热泪,一边左右闪避着柳树园丁手里的大剪子,索菲娅利用短暂的空隙读了一条加持福音,让记者小姐的行动灵敏了几许,但效果并不显著。在一次横扫攻击中,剪刀的前端刮到了唐娜的背包。她的身体如断线风筝般被狠狠地抛出去,摔在地上。几只茶杯从背包里滚落出来,砸得粉碎。   “唐娜!”索菲娅惊呼道,但那头庞然大物已经举起手里的大剪刀,只消瞬间,它就能把面前这个人类女性拍成肉泥。   正在这时,右侧的灌木墙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反应呆慢的柳树园丁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右手边那堵爬满钢棘藤的灌木墙上就被一道锋芒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一道瘦长的黑影横冲出来。   克敌先机·横扫——   怪物庞大的身型猛地一颤,朝左微微倾斜,虽然这个过程仅仅持续了一秒钟不到,但已经足够猎人踩着它用木头做成的粗壮膝关节,一跃而起,传说级别的利器有如镰刀挥过,怪物头顶那片竖立起来的柳絮仿佛麦穗般纷纷折断,飘落下来,只剩下一颗光秃秃的丑陋脑袋。   曾经用骑士号兼职理发师的尤利尔的剃头技术,绝对是毋庸置疑,手起刀落,一颗光头。   “啊啊啊啊——漂亮的绿色!勤劳的园丁不再美丽了!康妮小姐最讨厌丑东西!勤劳的园丁感觉很难受!”被削了头发的柳树园丁顿时陷入了疯狂状态,丢弃了手里的大剪刀,抱着头,痛不欲生地哀嚎起来。   面对嚎啕大哭的柳树园丁,尤利尔丝毫不感到愧疚。黑心理发师的内心毫无波澜。他面无表情地握着木刀,一记深刺,洞穿了对方那片坚硬如铁的胸膛。   一声惨呼,受到致命伤害的柳树人,身体犹如缩水一半骤然枯萎,最后只剩下一截六英尺长的枯死的柳木,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从猎人现身到屠杀猎物,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不到几秒钟的时间,而作为旁观者的索菲娅和唐娜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猎杀便已悄然落幕。   一枚六芒星状的扁平果实从空心柳木里,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   【击杀成就:花园清理者2级——脊木刃1/6,重置。脊木刃10/10】   在完成柳树园丁击杀的刹那,视网膜上浮现出这样一行字幕来。   他转动一下手腕,打量着手里的木刀:“原来还有击杀重置的机理。嗯,这倒算是一个好消息。”   把刀插在腰带里,他走过去,粗略检查了一下怪物的尸体。没有化作灰烬,证明它至少和旧镇里那群堕落生物不属于同类,而是遵循另外一套机制运转的生命体。   它就像是一个孩童心血来潮而随手在画纸上完成的泼墨画,没有根据,无从解释,一个完全独立于常识世界之外的幻想生命。   梦境的生命。   或许梦境的真相,就藏在这些奇幻的生物背后,藏在这座花园迷宫的深处,藏在那座恢弘的伯爵府中……   他们已经离得不远了。   从那节枯萎的柳木上收回目光,尤利尔俯身捡起脚边那枚六芒星状的果实。   鉴定。   【迷宫果实·清理要素·石榴炸弹(武器):使用次数1/1,一颗会爆炸的果实,爆炸作用半径十英尺(全都变得臭烘烘吧,来自康妮小姐的晨间恶作剧)】   “还真是一位会闹腾的大小姐啊……”猎人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转过身,走到还傻坐在地上的唐娜面前。他蹲下来,轻轻牵起少女的手腕,把那枚六芒星果实放在她手心里:“想想自己当初不远千里来到歌尔德是为了什么,记者小姐,我们不论何时都不该轻易放弃梦想。”   手心一凉,唐娜忍不住攥紧了手指,空洞的眼睛里逐渐找回了焦距,一张阴柔的苍白面孔倒映在黑瞳中。   “在我看来,你很有当记者的天赋。”尤利尔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起身走开,把时间留给索菲娅进行治疗。   两人擦肩而过时,修女微微一滞,抿着唇,用略显不甘的语气说道:“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希望你能把我们当作队伍的一份子。我们或许帮不上太多的忙,但至少能配合你的计划。”   猎人愣了一下,苦笑着点点头:“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谢谢。”   “不客气。”   ————————   PS:╰(*°▽°*)╯ 第五十七章 遭遇战(上)   “平衡教会?”走在寂静的花园小径里,猎人的背影突然一僵。他缓缓回过头来。   虽然唐娜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她还是能感受到一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自知理亏的记者小姐,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正视对方的视线。   在成功猎杀了柳树园丁后,接下来这一段路上他们都没有再遇到什么危险,唐娜在内心中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决定把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告知于猎人。不管这些信息有多少价值,她希望至少能对队伍有所帮助,而不是像之前一样只是一味的拖后腿。   “唐娜也不是故意想隐瞒什么,她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亲自告诉你。”这时,一旁的索菲娅站出来替她解围,“原本在避难所休整的时候是一个机会,但谁知道钟声恰巧在那个时候响了起来。”   听完她的解释,尤利尔这才意识到自己把气氛搞得太严肃了,用拇指揉了揉眉心,让紧绷的面部肌肉松弛下来:“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唐娜。你是我的雇主,我本没有权力过问你的身份,相反,我要感谢你的信任……”   唐娜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地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用紧张的神色望着他:“我刚才说的那些能派上用场吗?”   猎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唐娜给出的情报确实有一定帮助,但老实说,这些情报对现阶段的局势造成不了太大影响。   其实早在出发之前,尤利尔就从乔安娜女士的态度当中瞧出了端倪,不过他没有料到唐娜居然会是平衡教会的人。要知道平衡教会一向都是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典范,虽然顶着中间调停与裁决监督的名义,管束着以赫莱茵为首的人类世界中的各大主流宗教,但这项实权需要通过奥格威王室与教会事务大臣的权力来变现,直白的说,就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平衡教会的力量来自于白狮鹫联邦强大的军事能力,它只不过是给了世俗王权以一个涉足神权势力平衡与斗争的切入点。所以平衡教会在世间又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绰号,国王之剑。   国王的走狗。   过往当中,尤利尔对这个组织的了解并不算太深,他只知道平衡教会筛选圣职者的条件非常苛刻,所以该教会的圣职者向来是以少而精著称。以前他曾在猎人圈子里听到过一个说法,说平衡教会之所以能得到奥格威王族的鼎力支持,一方面是因为其在主流宗教中的特殊地位,另一方面,双方在别的领域也存在着密切合作——传闻平衡教会一直在向王室输送着一项宝贵的政治斗争资源,刺客。尤利尔不知道这个传闻有多少可信度,不过他确实曾和平衡教会的圣职猎人有过几次交手经历,那是少有的几次,能够称得上是势均力敌的战斗。   不可否认,平衡教会是一个极度神秘的组织,这一次他们把手脚伸向歌尔德,尤利尔相信绝不仅仅是出于监督和调停的名目。   而根据唐娜透露,这次不仅是平衡和双子两家教会,听她的意思,各大教会此次都把目光对准了旧镇,对准了襁褓中的新生幼神,其中猫腻,不言而喻。   这样想着,猎人不禁把目光投向了双子教会的圣修女,期望从她那里能够得到问题的答案。   “赛格斯主教只对我交代了运送物资的任务,至于汉斯骑士他们有没有得到别的指示,那不是我应该过问的事情。”索菲娅冷漠地回绝了他的试探。   然而,在她眉眼间流露出来的不甘与失落,却没能逃过尤利尔的眼睛。   很遗憾,看样子她并不知情。或者说,她被排除在了计划之外。   线索再一次断掉了。   “要是我能从老师那里打听到更多的内幕就好了,不然我们也不至于……”唐娜欲言又止,一副自责的沮丧模样。   “这不怪你,”尤利尔拍拍她的肩膀,“不论如何,这至少说明我们的探索方向是正确的。至于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走出这座花园迷宫。”   “这个破烂游戏我已经玩够了,让我们一鼓作气冲出去。”   黄昏照耀着前路。重新振作起士气,在猎人的带领下,他们开始加快行进的步伐。   几分钟后,道路前方又迎来了另一个岔路口。   站在路口中央的一尊石狮雕塑下方,猎人环顾四周,东南西北四条道路,沿不同的方向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于是他抬起头,仰望头顶那片又长又窄的黄昏。   在迷失方向的时候,跟着阳光的指引准不会出错。   “走这边。”确定了方向,他带头朝右边那条小径走去。   不过,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几分钟后他们又遭遇了第二个十字路口。   并且,路口中央依然伫立着一尊石狮雕塑。   尤利尔在还是新手的时候,就养成了时刻记录路标的好习惯,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石狮雕塑,它背上那几块灰色的斑痕,不论位置还是大小,都和几分钟前看到的那只石狮如出一辙。   抬头看了眼天空中那片深红色的长云,他摇摇头,得出了结论:“我们在原地兜圈子。”   “不然换一条路试试?”唐娜指着西边那条小径提议道。   “随意变更方向只会让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远。我有更好的主意。”尤利尔沿着右手边那条小径,用手里的木刀轻轻拍打着灌木墙。然后他停了下来,照着面前那堵环绕着一片钢棘藤的灌木墙连续挥出三刀,看似钝挫的刀刃干净利落地在绿墙上撕开了一条足以让两人并肩通过的豁口。在豁口的另一边,是与他们一路走来之所见,截然迥异的风光,没有高大的灌木,也没有锋利的钢棘藤,只有一条光秃秃的石板路。   “来。”他率先越过豁口,然后回头搭了把手,让索菲娅和唐娜相继翻过灌木墙。   在唐娜脚尖落在石板路上的瞬间,断裂垂落的钢棘藤如同一条条活生生的壁虎的断尾,卷曲着翘立起来,断口与断口重新接上,枝叶以惊人的速度飞快生长,眨眼功夫便抹平了灌木墙上那道豁口。   “别发呆,这边走。”猎人晃了晃手,把记者小姐落在灌木墙上的注意力拽了回来,带领她们顺着之前的方向继续前进。   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取代了柔软的草坪,密不透风的石墙代替了挥发着泥土清香的灌木墙,原本就略显狭窄的空间感再度被狠狠压缩,脚步声在光秃秃的石墙上来回徘徊,给人一种行走在密闭走廊内的窒息感觉。   不过空间越小,意味着感知范围能遍及的区域越广。在任何细微声音都会被放大的石砌走廊内,猎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回音,正由远及近,向他们靠近。   脚步声。   声音轻且零碎,这说明来者不止一人,并且对方明显在有意控制行进速度。   聪明的举动。   费奇?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   但如果不是。   他举手握拳,示意唐娜和索菲娅停下来,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脊木刃。   尽管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猎人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两名少女不禁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前面那个拐角。   频繁交错的脚步声在拐角后面响起,一个身披浅红色铠甲、手里提着一把精钢重剑的教会骑士,突然闯入到他们的视野当中,紧随其后,又有两名统一着装的教会骑士走了出来,在他们身后,还有两名身穿深红色修道袍的教会猎人,以及一名手持净化木杖的牧师……金发碧眼,柔和的五官线条。这竟是一名女性圣牧师。   双方在遭遇的刹那,同是一愣,似乎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撞上另一拨受邀而来的客人。   疑惑、错愕与惊疑,一时间几种情绪在双方的眼中一闪而过。   最终定格,是毫无保留的敌意。   浓重的杀气在冰冷的石壁间翻滚。   “抓住他们!”女牧师举起木杖,大喊道。 第五十八章 遭遇战(下)   在女牧师下达命令的那一刻,她身旁那名教会猎人的手里寒光乍现,所幸尤利尔反应迅速,向左一侧身,一把涂抹着绿色毒液的飞刀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只听乒的一声,距离唐娜只有半尺之隔的石墙上随即跳出几颗火星来。   “往回跑!”猎人大吼道,然后提着脊木刃,朝相反的方向迈出脚步,迎头与冲过来的一名教会骑士狠狠地撞在一起。   他不喜欢逞英雄,恰相反,量力而行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但这些教会的圣职者不同于智商有限的迷宫生物,他必须要为索菲娅她们争取逃跑时间,否则一起逃跑只能被一网打尽。   首当其冲的教会骑士怒喝一声,双手握剑,带着一股要将地板震碎的气势重重地劈砍下来,尤利尔顺势往右一个翻滚,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真知教会……”单膝跪地,他余光扫到了对方胸甲上那枚三叶状的徽记。   这下麻烦了。他心想。如果是其他教会的圣职者,或许还存在沟通和解的可能性,但是真知教会……这个曾经统治着西方大陆的宗教组织,是人类世界五大主流宗教之一,在杰尔德斯特教宗主事期间,一度享誉盛名,但随着鹰岭城的陷落,真知教会逐渐淡出了西方大陆的舞台,近些年来转而和臭名昭著的沃纳森学派的炼金术师勾结一气,致力于尸体改造工程,其麾下的圣职者十个里头有九个都是热衷血源论的狂信徒。   换言之,这是一个劣迹斑斑的邪教组织,且教徒众多,偏执的宗教理念,带来的是暴力与血腥的传教方式,和这些家伙唯一的沟通方式,就是真刀真枪的干一架。   察觉背后有一股凛冽的杀意袭来,他又是向前一扑,另一名教会骑士的重剑像割草的镰刀一样从头顶挥过,在石墙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剑痕。   没有任何沟通的必要,在双方相遇的瞬间,注定将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   在不确定有多少人在争夺那三十张宴会席位的情况下,顺手清理掉其他竞争者显然是个百利而无一害的正确选择。如果换做是他,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只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帮真知教会的圣职者是怎么带着这些制式装备穿过石拱门,进入迷宫的?   还不等他细想,两名教会猎人已经从左右两侧夹攻过来,他们的速度极快,猎人瞥到了袖口下面闪烁的寒芒。配合不错,不过还差了点意思。他把身体一倾,往后重重地一靠,正好撞在准备从后面攻来的骑士的胸膛上,在躲过教会猎人的突刺同时,也将骑士撞得连连后退。他刚刚稳住平衡,一抬头,脊木刃的刀柄猛地撞在他额前的头盔上。头盔里嗡的一声闷响,就像一口大钟在脑子里撞响,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骑士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像一截木桩似的直挺挺地昏倒在地上。   见自己的同伴倒下,两名教会猎人也不敢再怠慢,先后祭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一把锯齿镰刀与双手袖剑。   使用双手袖剑的教会猎人抢先攻来,尤利尔左右闪躲,避开突刺,趁着对方攻击来不及收势,刀锋一转,用刀柄狠狠撞在他的腹部。教会猎人噗地吐出一口鲜血,腹部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弯下腰,这一弯腰,正好撞上尤利尔扬起来的右膝。颌骨传来一记碎裂的声响,教会猎人脑袋往后一仰,摔了出去。   尤利尔正准备乘胜追击,举起脊木刃,用刀背使劲砸了下去,但一把锯齿镰刀带着铁锁飞过来,如毒蛇般死死咬住了刀身。   双方展开了一场纯粹力量的角逐,铁锁在巨大的拉力作用下痛苦地哀嚎着,仿佛随时都会断作两截。双方僵持不下,在女牧师的指挥下,一名教会骑士趁机杀过来。尤利尔不是莽夫,他懂得进退有度的道理,随着手指松开,脊木刃脱手飞出,尚未来得及撤力的教会猎人顿时失去平衡,后退数步。   【克敌先机·横扫】   尤利尔矮身避开骑士的斩首一剑,剑刃的风卷起他额前几缕发丝,视觉穿过发丝的缝隙,一个慢镜头掠过眼前,只见头盔里那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里写满了懊悔。骑士已经预料到这次失败的突袭将会迎来什么后果,但为时已晚。两根手指在他冰冷的胸甲上轻轻一点,后者随即被震飞出去,沉重的盔甲重重地砸在石墙上。   利用缴械的这短短一秒多钟,尤利尔不做停顿,快步上前,已经稳住阵脚的教会猎人连忙甩动锯齿镰刀,但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尤利尔料定他没办法使出横向扫过的大范围攻击方式,镰刀的运动轨迹在他眼中就像一条慢吞吞地长脚蜈蚣。在侧身躲过锯齿镰刀的瞬间,猛地伸手抓住铁链,用力一拽。拉力加上掷出镰刀的惯性,教会猎人不禁往前踉跄了一步,等他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时候,自由猎人已经捡起落在地上的木刀,朝前一个快速翻滚,一眨眼便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教会猎人还没转过身来,膝盖窝里传来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左腿韧带被木刀的锋芒生生撕开,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上。   在干净利落地料理掉四名敌人后,眼前只剩下被一名教会骑士死死护在身后的女牧师,她湖蓝色的眼瞳里充满了惊愕,似乎不敢相信一名自由猎人竟然能如此迅猛地击溃一支训练有素的圣职者小队。   在她眼里这或许是一场一面倒的战斗,但在尤利尔看来却不尽然如此。他经历过无数场战斗,决定胜负的不止有力量与技巧,精神的集中程度也是关键因素之一,这帮真知教会的圣职者在战斗时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脚,才是导致他们迅速溃败的真正原因。   而他们为何会表现得如此谨慎,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摆在他的面前。   “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什么价值,值得他们这样保护你。”刀刃一挥,猎人冲了出去。   “快!快拦住他!”年轻的女牧师惊慌失措地喊道。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面对猎人手里那把无坚不摧的木刀,教会骑士竟把头盔摘下,手里的重剑也扔在地上,转而拔出一把单手短剑,并取下挂在背上的圆形钢盾挂在手臂上,怒吼着,悍不畏死地向猎人发起了冲锋。前者如猛虎,后者似黑豹,力量与灵敏,冷峻如红岩的骑士盔甲与飘舞如絮的猎人风衣,两种截然迥异的战斗风格在这一刻激烈相撞,双方的身影在狭窄的石砌走廊内急速迫近,就在即将迎面撞上之际,骑士突然张口深吸气,胸腔骤然扩张,一股可怕的气流在他喉咙中酝酿,随时会喷薄出来。   “Fuck the……”但是声音刚刚漏出半截,只见猎人右手一挥。那不是暗器,而是一枚被捏破的六芒星状果实,在空中划过,并在飞行的过程中快速膨胀,最后化作一颗石榴大小的红色果实,精准无误地塞进了骑士张开的口中。骑士顿时露出生吞了一条蟑螂的表情,瞪着眼珠,但声音却被扼杀在了喉咙口。   放嘲讽?想太多了。   尤利尔抬手就是一拳,砸在骑士的腮帮子上。一拳过去,骑士的脑袋往左一偏,那枚红色果实携着一颗带血的牙齿从他口中崩落出来。   咔的一声,红色果实在半空中裂开一条口子,然后猛然炸开。无数颗细小的透明果肉如子弹般飞溅出来,触壁即碎,在狭窄的石砌走廊里掀起一大片深绿色的浓雾。浓雾卷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将众人的身影吞没。   浓雾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咆哮声,但等浓烟散去,愤怒的圣职者们重新集结起来,四下却早已不见猎人的踪影。   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名金发碧眼的女牧师。   ——————————————   PS:学校的事情告一段落了,今天双更。明天可能要出趟门,路上不知道会耽搁多久,所以先提前请个假。(??????)?? 第五十九章 女牧师   在石筑迷宫区域的一条死路尽头,有一片环形花园,以红黑色调为主观赏植物汇聚成一头蜷尾盘卧的巨龙,在钩刺钢索般的红荆棘环绕下绽放出不计其数酷似龙鳞般的黑色花瓣,这些黑色的鳞甲簇拥在一座圆顶的石砌凉亭四周,像极了一颗被叼在龙口之中的石珠。一些蜜蜂大小的蓝色瓢虫在低空盘旋,偶尔有长着三只耳朵的野兔穿过凉亭下方的石板路,竖起耳朵,用黄褐色的眼珠子打量着凉亭里的两个人类女性,然后从一片绿丛钻进另一片绿丛。   一名资深的新闻记者绝不会错过这些稀奇古怪的生物,甚至于,有了迷宫里的种种见闻,在娱乐版块博得一个长期专栏也是绰绰有余。可一度信誓旦旦,立志要成为一名专业记者的唐娜,此刻却没有闲暇去顾及花园里的奇观,她在凉亭下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不时把目光投向正坐在一旁闭目祷告的圣修女身上。   “我们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了,霍尔格需要我们的帮助。”   索菲娅没有急于回复她,而是等做完了祷告,才睁眼看向情绪显得有些激动的记者小姐:“我们待在这里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你应该知道才对。”   唐娜一时哑然。她知道索菲娅说得没错,凭她们两人的力量,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更有可能给猎人添乱。事实上,她们一路上都在干着诸如此类的蠢事。   “可是,如果他走得仓促,我是说万一,万一他没有发现你挂在岔路口的布条怎么办?”   “不,他看见了。”索菲娅下意识摸了摸残缺不全的袖口,那里少了一块布料。   “你能肯定吗?”   “我能。”索菲娅的目光视线从唐娜的肩侧穿过,注视着她身后那条小径,“因为他已经回来了,”微微起身,她眯起在阴影下显得越发深红的眸子,“而且不是一个人……”   “混蛋,快放开我!”一个年轻女人气急败坏的喊叫声从身后传来,唐娜循声回头,只见猎人大步流星地穿过花园,朝这边走来。黑色的长发从帽檐里披散下来,垂在肩上。看起来那些来历不明的圣职者并没能给他造成太大的麻烦。至于那场遭遇战的结果,显而易见,猎人不仅大获全胜,还俘获了敌方的一名女牧师。她像一只装满马铃薯的麻袋一样,被猎人扛在肩上,双手被一条血迹斑斑的淡灰色束发带绑在身后。赖以为生的法杖也被猎人缴获,失去了唯一抵抗手段的女牧师,只能像一条不幸闯入沙漠中的鱼一般,徒劳地挣扎着,双腿胡乱地踢蹬:“放开我!卑鄙的猎人,你死定了,我们的狂战士很快就会找到你,他会把你撕成碎片!听到没有,你这混蛋,我叫你放开我!”   “好吧,如你所愿。”尤利尔走进凉亭,把女牧师扔在地上,就像随手撂下一袋不会轻易摔坏的马铃薯。   马铃薯不会喊疼,但不代表她不会。背部重重磕在地面上,女牧师不禁痛呼出声。   任何时候,都不要企图和一个常年跟堕落生物打交道的猎人谈绅士风度。只是绑住对方的双手而没有施加其他更狠辣的手段,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宽容了。   “霍尔格!”唐娜欣喜地迎了上来,然后急匆匆地围着他转了一圈:“怎么样,有受伤吗?”   “我没事,只是浪费了一点体力,”尤利尔摇摇头,轻描淡写地扫了眼疼得流出眼泪来的女牧师,“比起我,你倒是应该帮这位牧师小姐检查下伤势……”   后者在察觉到他的目光后,由于双手被死死绑住,来不及起身,她只能用脚蹬地,快速退到凉亭的角落里,然后用猫一般警惕的眼神堤防着他和另外两个女人。   “那么,她是谁?”提问的是索菲娅。她在粗略检查过猎人的身体状况后,稍稍松了口气,随即把注意力转向了这个陌生的美丽女子。   从对方的服饰不难看出,这是一名来自真知教会的圣职者。   “一个能够为我们解答疑惑的知情人。”   “关于什么?”   猎人摊了摊手:“关于旧镇,关于这座迷宫,关于巴姆之子……我不知道她掌握了多少情报,但至少要比我们更多。”   能够带着制式装备进入迷宫,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再者,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真知教会的圣职者既然这么在意她的安危,就证明她身上具有非同寻常的价值。   “所以咱们现在是要严刑逼供吗?”唐娜兴奋地舔了舔嘴唇,颇有些磨刀霍霍的意思。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代表公正与和平的平衡教会教徒的发言。不过,一码归一码,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简便快捷,容错率高。   尤利尔还在等待另一个人的答复。   索菲娅却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再次把视线转向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女牧师。   她拥有一头罕见的漂亮金发,用束发带绑成两只短而小巧的马尾,搭在肩膀上。金色的刘海像纱帘一样从额头中间分开,露出白净的额头。细长的眉,湖蓝色的眼瞳,大约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面框整体显得消瘦,有几分病弱的美感。   然而再美丽的外表也无法掩盖她狼狈的现状,头发凌乱,脸上到处是灰和泥渍,身上的修道袍也被撕开了几道口子,其中一道分叉几乎把她修长的右腿全都暴露出来。   “她刚开始表现得很不安分,我也是迫不得已。”面对索菲娅投来的质疑的眼神,猎人耸耸肩,倒是很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圣牧师梅赛拉,紫衫圣职者!我是萨莱尼主教钦点的圣堂牧师!”女牧师愤怒地喊道:“卑鄙的外乡人,你们今天对我所做的一切,日后都将成为真知之神降下天罚的凭证!”   外乡人吗……   这个称呼倒是很有意思。   尤利尔笑了笑,把手里那根缴获来的净化法杖扔在她脚下:“圣牧师。我想释放一个驱逐咒令,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捡起它来,只要你能让真知之神回应你的召唤,我立马放了你。我发誓。”   “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而且猎人的誓言在我眼里一文不值……”嘴上依然要强,但自称为梅赛拉的女牧师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尤利尔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从腰带间拔出了木刀,“如果你想玩打哑谜的话,很遗憾,你挑错了对象。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更多的时候我更倾向于用我最熟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如果你认为这有必要的话。”   女牧师紧紧抿着嘴唇,随后两眼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绝表情。   “等等霍尔格……”这时唐娜悄悄拉住他的袖子。她眨了眨大眼睛。“让我来试试。”   尤利尔听罢,忍不住回头打量了她一下,“你能行吗?”猎人语气中充满了怀疑,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其实也不怪他不信任,只是这位女牧师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块好嚼咽的软骨头,难道记者小姐的牙口还能比他手里这把传说级的木刀更坚实?   不过让她试试也无妨,多一个选择总是好的,何况不到逼不得已,他也不愿轻易动用武力。尤其对象还是一名手无寸铁的女性。   “好吧,不过你只有五分钟。真知教会的人正在到处搜寻我们的踪迹。”尤利尔把木刀交付到她手中。不见得一定要使用,威慑力所带来的紧迫感,也是形成有效交涉的不可或缺的一环。   索菲娅有些放心不下,但在唐娜的再三担保下,她只得无奈接受,跟随猎人步出凉亭,在花园里安静地等候结果。   看着提刀向自己走来的红发少女,女牧师缩了缩肩膀,但背已经抵在了石柱上,她没有后路可退。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柔声安慰道,唐娜在她跟前蹲下来。   “那……那你为什么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女牧师声音有些发抖。   “噢,不要在意这些小细节嘛,我们来谈谈正事。”   “……”   唐娜故作老成地清了清嗓子:“咳咳,为了节约大家的时间,我就长话短说了,你知道把你虏来的那个男人是谁吗?”   “一个卑鄙的自由猎人,还能是谁?”女牧师恨恨地咬着牙。   “是啦是啦,猎人是他的主业没错,不过你知道自由公会里的人都怎么称呼他吗?”   “怎么称呼他的?”   唐娜抬起头,左右张望一番,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用手掩着嘴巴,神神秘秘地说道:“歌尔德种马王……”   女牧师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男人是一种喜新厌旧的动物,在厌倦了普通的男女关系后,进而就会开始寻求更刺激的体验。”唐娜用手指着花园里那名灰发赤眸的美丽少女,后者正和猎人交谈着什么,看起来甚是亲密,“看见她了吗。原本一个好好的圣修女,前途无量,结果就是被他盯上,唉,太可惜了……”她连连摇头叹息。   “你是说他……”女牧师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脸错愕。   唐娜点点头:“专挑女圣职者下手,胸大者优先……”说着,她的目光在女牧师丰满的胸前,若有所思地游曳起来。   “你……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谎话吗?”话虽如此,但任谁都听得出女牧师声音中的动摇。这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而是身在敌营,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联想到刚才猎人将自己修道袍撕碎的场面,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忍不住蜷起双腿,挡住胸口,像刺猬一样蜷缩起身子,似乎这样能让她更有安全感。   “我只是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而已,信不信由你啦,反正到时候他会对你做些什么,我也不敢担保。”唐娜撇撇嘴。   女牧师深吸口气,回头朝花园里看了一眼。正密切关注着凉亭内动向的猎人,恰巧与她视线交汇。   难不成唐娜真的成功了?   尤利尔心头一阵疑惑,但不管怎么样,姑且还是配合一下她的工作吧。   于是他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善的微笑。   凉亭中,女牧师的眼眶里涌出一片泪光,“变态!”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道。   ——————————   PS:刚到家,先码一更,醒了再写第二更。 第六十章 洞察   五分钟。   记者小姐很守时,带着满面胜利的笑容走进花园里来,得意洋洋地冲他们挥手:“搞定啦,她答应开口了。”   猎人不由地转过头,和索菲娅交换了一个迟疑的神色。   她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这么快就成功撬开了对方的嘴巴?   带着相似的疑惑,他们跟随唐娜回到了凉亭下。猎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索菲娅:“修女小姐,接下来可能需要请你回避一下。”   索菲娅微微一怔,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这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理解。”谁也不知道从女牧师的口中能套出多少关键信息,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将会有一部分涉及到双子教会高层对内对外死守多年的机密,为了不对她造成多余的心理负担,让她回避,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面对猎人突然诚恳而郑重的请求,索菲娅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我在花园里等你们。”说着,她看了唐娜一眼,情绪有些低落地转身走开。   “一定要这样吗?”记者小姐有些心疼地瞧着修女走远的背影。   “她会理解的。”尤利尔叹息道,然后转身步入凉亭。   名叫梅赛拉的女牧师已经离开了冰冷的地板,坐在六角的环形石椅上。老实说,她的待遇可比一名俘虏好上太多,至少双腿还是自由的。只是不知为何,在看见猎人时,出于自卫的本能,女牧师不自觉地往角落里挪了挪。   “你干了什么好事?”尤利尔皱着眉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唐娜。   “嘿嘿……”记者小姐吐着舌头憨憨一笑,似乎打算靠装疯卖傻糊弄过去。   不过即便唐娜不说,他差不多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逼供归逼供,如果能在避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让对方开口,他倒也不介意唱一次白脸,让唐娜来唱红脸。   尤利尔无言地摇摇头,绕过唐娜走到女牧师跟前,双手抱臂,尽职尽责地扮演起自己的角色来:“听说你愿意开口了,很好。不过有句话先说在前头,我劝你最好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如果想用谎话来搪塞我,相信我,我会知道的。到时别怪我没有给过你机会。”   女牧师抬起头,用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碧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把身体侧过来,扬了扬被绑在背后的双手:“先放开我,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   猎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怎么,难道你在害怕一个失去法杖的牧师吗?”梅赛拉略带戏谑地挑了挑眉毛。   尤利尔淡淡一笑。   蹩脚的激将法。   但是,这句话本身没有什么毛病。他既然能单枪匹马挑落一整支训练有素的圣职者小队,的确没道理会惧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   “唐娜。”他原本打算亲自帮对方松绑,但女牧师就像防贼似的紧紧盯着他。迫于无奈,他只能让记者小姐代劳。唐娜心领神会,走过去替女牧师松了绑,然后把那条淡灰色的束发带递给他。   猎人把披散下来的黑发随意地一拢,三两下扎起一个马尾:“那么,现在可以说了吗?”   “你想知道什么?”女牧师气冲冲地问道,一边揉着红肿的手腕。   “不必着急,我有很多问题需要你来解答,我们一个一个来。”事实上他们的时间并不如他所说一般充裕,真知教会的圣职者此时一定在四处搜寻他们的下落。但明知如此,尤利尔表面上就必须表现得更加镇定,不能让对方看出了破绽。“首先,你们是怎么进入旧镇的?”   “自然是乘船而来。”女牧师没好气地回答道。   关于这个问题,尤利尔看得出她没有撒谎,也没必要撒谎,因为雾湖的湖畔跨度之广,双子教会就是动员全部圣职者也不可能监视得到每一个地方。   于是他点点头,接着问道:“你们来旧镇做什么?”   “你们又来做什么?”女牧师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过,“赏金小队?受谁雇佣?你们的雇主难道没告诉你们来旧镇做什么?”   “小心说话。如果不想丢掉你的舌头,最好记住一件事,现在是我在提问,你只负责回答。”猎人压低声音警告她。   女牧师有些不甘地抿了抿嘴,尽管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场问答的主导权不在她,而是掌握在猎人手中。   “是和巴姆之子有关?”他继续问道。   “我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女牧师冷哼一声,脸颊上的肌肉微微蠕动了一下。   这个小细节没能逃过猎人的双眼,不禁微微皱眉,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忍不住挑了下唇角。   接下来,他把关注点再次放回到谈话上。   “的确,一个足以改变现今宗教世界局面的幼神,你们没理由不关注……我也确实听到过一些传闻,关于巴姆之子降生之日的预言。抢占先机很重要,这点我同意。”   “不仅是关注,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猎人。”她刻意拖长了猎人的尾音,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她了解自己的价值,所以才有恃无恐。   猎人也了解她的价值,所以不和她一般见识。   “只派出五名圣职者外加一个三流女牧师参与其中的战争?”尤利尔冷笑道,“至于你口口声声宣称的狂战士,抱歉,至少现在我还没有看到他。”   “太多的人只会引起双子教会的警惕。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些道理才对。”女牧师不甘示弱地顶撞回来。   “所以还有多少像你们这样的圣职者小队渗透进了旧镇?他们也进入迷宫了吗?”猎人提高嗓音追问道。   “你认为这个问题我还有回答的必要吗?”女牧师有些隐蔽地用手揉了揉左脸颊、她的舌头似乎顶在口腔上膛,嘴巴里发出一些细微的奇怪声响。   确实没有回答的必要。   既然真知教会已经出现了,那么五大主流宗教中的其余四者没道理会置身事外。   真知教会、双子教会、安息教会、白橡教会、圣冠教会,以及以监督公平与神圣为名的平衡教会,尤利尔可以肯定这六方势力均已渗入旧镇。   他们都是冲着襁褓中的幼神而来,为了争夺巴姆之子的归属权,一场恶战将不可避免。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可以确信,双子教会的圣职者小队根本不是为运送物资而来,巴姆之子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只不过,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更大的疑团如阴云般笼罩在他头顶上。   多股势力渗入旧镇,双子教会不可能没有预见到这一点,可他们仍然只派出了仅仅由十五人构成的圣职者小队,他们到底有什么底气能在这场争夺战中赢得最后的胜利?   难道是有后续支援?   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猎人猛地扭头,望向停留在花园中的圣修女,好像一瞬间把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血淋淋的真相,浮出水面来。   难道他们是打算利用索菲娅……   “嚯?看你的表情,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嘛。”女牧师冷笑道。   “你们不是在等巴姆之子降生,而是要人为提前这个过程……”猎人眼角一阵痉挛,他带着可怕的神情缓缓扭过头,直勾勾地注视着眼前的女牧师。   一旁的唐娜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人类欲望膨胀的可怕之处,巴姆之子的降生,将成为人类对神明最直白的亵渎,等待你们的注定只有一死,卑鄙的外乡人……”忽然,女牧师收缩两颊的肌肉,抿住嘴唇,看似要把什么吐出来似的。   但猎人早在一开始就洞穿她的诡计,一步上前,猛地探出如虎钳一般有力的机械手,死死掐住她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巴。女牧师疼得惊呼了一声,想要挣脱,但猎人紧接着就把她放倒在地,用膝关节顶住她的腹部,另一只手牢牢压住她的肩膀。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记者小姐连忙捂住嘴巴,才没有让声音漏出来,进而被停留在花园里的索菲娅注意到。   “外乡人,这是你第二次使用这种称谓了……”相比于迅猛地行动,猎人的口吻依然是波澜不惊,虎口渐渐收紧,女牧师被迫张大了嘴巴,“可能你认为自己的身份,除了当初和你们达成合作协议的真知教会的三大主教,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但是很可惜,我恰好是那个提前读过剧本的人,圣牧师梅赛拉小姐,哦不……”   他探出两根手指,从对方口中夹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骨片。骨片上刻画着一个复杂的法术符文。   “不是圣牧师,我应该称呼你为……”猎人把夹在指缝间的骨片在她眼前晃了晃,女牧师顿时流露出惊恐的表情来。   “Witch(女巫)……”   ——————————   PS:张嘴求票。话说编辑通知周五上架,好慌w(?Д?)w 第六十一章 谈判   传闻毕竟是传闻,在亲眼见证事实之前,猎人从不妄下论断。   尤利尔在过往的游戏岁月中,与歌尔德地区,乃至北大陆都没有太多的瓜葛,一来北陆太过贫瘠,地理风貌远不如其他三片大陆,何况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对这里的生活习气也十分不喜欢。二来,他对孪生双子之神这对旧神兄妹的两面派作风一直存有看法,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是否会原封不动地继承游戏剧情,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在诞下新生邪神“贪婪的基尔”后,祂们的立场就开始由守序中立,向混乱邪恶过度。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急于叛出双子教会的原因之一。   不过,虽然他本人很少拜访北陆,但在他曾经的公会当中,有不少选择在歌尔德地区出生的战友,在和他们交流游戏经验时,尤利尔获知了不少关于北陆的信息。包括北陆的政治格局、宗教形势,乃至风土人情,笼统或有听闻,当然,一些奇事逸闻也是他们打发旅途的不错的消遣方式。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第三次版本更新,官方首次在游戏中引入了海岸女巫的概念,用作拓展的游戏背景。在迷雾石林遭到邪神染指后,焦土蔓延,海岸女巫们失去了家乡,流离失所,尤其石骨学派分支的海岸女巫一度濒临灭绝,在这支历史最悠久的学派的危急存亡之秋,失去对鹰岭城的控制权后,进而转战中部地区的真知教会向她们抛出了橄榄枝。   以帮助石骨学派女巫收复迷雾石林为条件,真知教会胁迫女巫们签下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新生代的石骨派女巫被分派到普通圣职者无法深入的高危地区执行各项机密任务,尤利尔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一份统计,三十岁以上石骨派女巫的存还率比自由佣兵还要低。   考虑到真知教会和沃纳森学派的炼金术师合作的尸体改造项目,针对女巫的不平等条约已经算是非常温和的手段了。   不管是深入秘血森林,抑或是被送入旧镇负责监视幼神胎动的石骨派女巫,在收复家园面前,她们没有拒绝的权力。   石骨派女巫。在确定对方的身份后,尤利尔也想通了他们为何能带着制式装备进入迷宫。   单向投骰。   一天可以释放三次的单向通行法术,一定概率破解机关封印。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中此类法术的触发机制是否与游戏相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眼前这名石骨派女巫是一名会使用单向投骰的绿袍女巫。   “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被送入旧镇的?”猎人死死捏着女巫的脸颊,她的眼泪没有为自己博得哪怕一丝的怜悯,她越是挣扎,对方的力道就越是紧迫,“像你一样被送进来的石骨派女巫还有多少?还有多少人活着?”   看着女巫一脸震惊的模样,他自顾自地摇摇头,“不对,我不应该这样问,自从你们被送进旧镇的那一刻起,铸就过海岸辉煌的石骨派女巫就已经和你们无关了,你们注定逃不过梦境的诅咒,你们已经成为了原住民的一份子,永远也逃不出这座囚笼……所以你才痛恨着我们这些外乡人,我说的对吗?”   “石骨派女巫受了多少苦难,才终于在迷雾石林里复辟出一片新的家园,你又知道我们什么,卑鄙的外乡人!”女巫拼命挣扎着,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淌入耳廓里。   尤利尔抬头望向唐娜,记者小姐蓦地楞了一下,然后赶紧调头,小跑着离开了凉亭,去花园里找索非娅,把这片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我当然知道。”猎人重新低下头来,把手稍稍松开,让她能正常说话,“确实,我并不了解海岸女巫,但我了解真知教会,我知道他们对海岸女巫做了什么。老实说,你们不值得同情。”他语气冷淡地说着,一边捻起手里那枚法术骨片,“收复家园不是你们成为真知教会帮凶的借口,想想吧,这些年他们都干了什么,多少无辜的平民死于他们的血腥传教?”   “哈……哈……你是在和我谈论道义吗,猎人?”女巫狠狠瞪着他,口中喘着粗笑声。   “道义。猎人从不和人谈论道义。”尤利尔摇摇头,慢慢松开了掐住她脸颊的手指:“我是在和你谈合作。”   女巫猛地一愣,泪水仿佛关闸般骤然收止在眼角。“合作……?”她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横流。等到笑够了,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盯着猎人那张略显冷峻的脸庞,口里喘着粗气说道:“你说得没错……我在旧镇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我时常会照镜子,但是镜子里的人太吝啬,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在避难所里见证过人性最黑暗的一面,我在血月里经历过最深沉的绝望,你以为死亡真的会让我惧怕吗?”   “关于迷宫,关于旧镇的秘密,关于康妮的……不管是什么,你休想再从我嘴里得到一个字!”她咬咬牙,然后高傲地昂起头颅,把如天鹅般白皙修长的脖子露出来,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面微微鼓动。“来吧,猎人,你知道该从哪里下刀。”   “一个字也不会告诉我,是吗……”尤利尔叹了口气。海岸女巫比他想象中要有骨气的多。他由衷欣赏着自立自强的女性,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个时候。“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我换一个说法吧——你明白迷宫的规则,但你却没有把这些规则告诉给你那些真知教会的朋友,为什么?”他一字一顿地问道,言语中透露出强大的压迫感。   “你……你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女巫像是被戳中了要害一般,目光变得有些闪烁起来。   负隅顽抗。尤利尔哼笑一声。“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以为我真的没有发现吗,被你藏在靴子内侧的那三枚迷宫果实?你知道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不是吗?”   女巫听罢,极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脚尖。   除非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穿越者,并且她同样具有将这个世界的信息数据化的能力,也就是俗称的鉴定,否则在使用果实并亲眼见识到使用效果前,她不会懂得这些果实的价值。但事实证明,她不仅懂得,而且正因为明白它们的价值,她才选择将其藏了起来。   至于理由,显而易见。   “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真知教会得手。”   在听到这句话后,女巫霍然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猎人,湖蓝色的眼瞳中掀起一股汹涌的波澜。   不但知道海岸女巫和真知教会的秘密合作,还了解石骨派女巫的施法步骤,现在又准确无误地猜中了她的计划,这个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用这么惊讶,我说了,我只是一个恰好提前看过剧本的猎人罢了……”读出她眼神的含义,尤利尔耸耸肩道。   从震惊到狐疑,再到最后的平静,梅赛拉只用了几秒钟便恢复了镇定,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尤利尔提出自己的条件。真知教会让女巫在旧镇潜伏多年,为的就是在争夺巴姆之子时抢占信息优势。掌握了信息优势,就等于掌握了先机。   没人知道她手里究竟攥着多少秘密。   女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撇开了眼睛:“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将得到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回家。”猎人盯着她的眸子说道。   女巫的肩膀轻轻一颤。   回家。   她已经快要忘记家乡的样子了。   “不,那不可能……”女巫冷笑,“就算能逃离旧镇,我也逃不出真知教会的手掌,我在进入旧镇之后才明白,这里的秘密太多,他们是不会让我活着离开的……所以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上几个人陪葬!”她紧紧捏着拳头,冷冽的嗓音从牙缝间一丝丝挤出来。   “他们伤害不了你,我向你保证。”尤利尔坚定地说道。此时他已经从女巫身上挪开了膝关节,让她能自由活动。   “一个自由猎人的保证能值几个钱?”女巫无奈地摇头,“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仅凭一把刀是反抗不了这个世界的。从很早以前我就学会这个道理了。这句话现在我也送给你。”   猎人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气馁,反倒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如果一个自由猎人的保证不够分量……那么公国继承人怎么样?”   女巫诧异地抬起头,只见猎人缓缓揭开脸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   一双猩红的眼眸渐渐睁开。   ————————————————   PS:上架前这两天先维持一更,每更3K,上架当天5更或者以上,上架之后每天稳定两更,嗯~φ(゜▽゜*)? 第六十二章 交涉   赤瞳。   当日光还普照着大地,这是最高贵的旧神眷属的标志。绝无仅有。独一无二。   “昆尼希的后裔……你来自歌尔德沙维家族?”女巫的嗓音里透露出些许讶异的嘶哑。   猎人点点头。   “出于某种原因,我现在不能以灰发赤眸的形象示人。”他重新拉下缎带,遮住眼睛。挺拔的鼻梁,剑削般的颌骨,鬓角与下颌没有一丝多余的胡茬,这是一副冷峻到有些妖异的轮廓。正如他们的祖先,吸血鬼始祖,昆尼希一族。“也许你对我还有很多怀疑,没关系,我能理解。不过我希望你明白,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抢夺巴姆之子,也不是为了参与宗教势力的斗争,我是为拯救我家人,拯救我家人所在之所而来……”   他口中所说的家人,不是那些远亲外戚,也不是几位对王权虎视眈眈的叔叔,更不是他那个恶魔般的父亲,而是马科斯,是西尔维娅,是尼尔,是彼得,是索菲娅,是于他有偿还不清的恩情的五名兄长。   他继承了尤利尔的记忆与情感,所以他不能对这份血脉亲情视而不见。他来到旧镇不仅仅是为了寻求一个真相,也是为了报恩。他期望能扭转历史的进程,让歌尔德的人类文明的香火得以继续延续下去。   不过,他无意将一己私欲上升到国家人民的高度。他不是英雄,他也没有那份觉悟。   “所以刚才那个小姑娘说的话全都是骗我的……”名叫梅赛拉的女巫皱了皱眉。不管怎么看,这个猎人都不像是一个淫乱的男人,至少表面上不像。她心头有了答案。然后缓缓转过头,斜望着驻足在一片荆棘丛旁的圣修女,“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也是沙维家族的人,是吗?”   灰发,赤眸。不难辨认。   “家姐。”尤利尔坦率地承认道。   “你不想叫她认出来?”女巫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然后笑了起来,“可她已经认出你来了,对吗?”   “无可奉告。”猎人板着脸说道。   “你很狡猾,但你骗不过我。这是女人的直觉,她看你的眼神很不自然。”女巫自信地说道。猎人的表现在她看来十分有趣,她就像是发现了一样有趣的玩具,笑容变得暧昧起来:“她是双子教会的圣修女。你呢,你不是圣职者,是怎么和她走到一起的,她的同伴呢?”   “我们有一支三人赏金小队,负责护送前哨日报的实习记者进入旧镇取材。双子教会的圣职者小队不久前曾和我们结伴而行。”谈话的气氛慢慢缓和下来,这是一个好消息。当然,压迫式的谈话姿态自然也要随之调整。尤利尔从她身上挪开,盘起右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在确定这名猎人不是一言不合就要将俘虏开膛破肚的疯子后,女巫得以从地上坐起来,一边揉着被他掐得红肿的脸颊,一边还有些埋怨地瞪着他:“不久前?所以他们翘辫子了吗?巴姆之子接近苏醒,旧镇里的堕落生物很活跃,不是谁都能活着走到这里。康妮的马车不会给无趣的废物准备。”   “老实讲,我不知道。路上发生了点意外,我们被迫只能分头前进。”   “她看起来很年轻。年轻就代表着不成熟、没有经验,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对团队而言只能是累赘。”   尤利尔微微皱眉,“你在说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猎人,”女巫眯起湖蓝色的双眸,“回答我,你觉得双子教会为何会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派一名年轻的圣修女随行?”   猎人陷入沉默。   “看来你是明白的。为了得到一名新生的幼神,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在传教时,教会无不宣扬博爱、公平和正义,但又有多少人知道,没有利益和权力,靠什么来支撑公平和正义?”女巫了然一笑,“我也不妨给你透个底,真知教会这次也拿出了大手笔。不过比起双子教会还是略逊一筹。一名昆尼希后裔的圣修女,高贵而纯粹的血液,她会成为绝佳的祭品,如果他们的计划顺利,现在巴姆之子应该已经是双子教会的囊中之物了。”   “是的,我的运气不错。在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之前,他们的计划就被一场意外打断了。”尤利尔几乎不敢想象,要是当时那座桥梁没有被损毁,他们按照预定计划按部就班地向城区中心挺进,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所幸的是,索菲娅还安然无恙。   “她知道吗?”女巫努努嘴。   尤利尔摇摇头。   女巫抿了抿嘴,“这会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我见过很多因为信仰崩塌而陷入疯狂的宗教徒,如果你不想让她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我会照看好她。”猎人把木刀握在手里。   似乎发现这柄木刀有些异于常物,女巫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她点点头:“当然,你很厉害,在我见识过的猎人当中,没有人的身手比你更好,我相信你会照看好她的。”女巫说,“不过你们已经身处在迷宫当中,迷宫的尽头隐藏着这个梦境世界的全部真相,她迟早会反应过来,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跟她解释。”   “那不关你的事。”猎人突然伸出手去,女巫啊的叫了一下,她的靴子被生生扯了下来,三枚形态各异的果实滚落出来。女巫张开手扑过来,想要抢夺果实,但下一刻她的额头就撞在了坚硬的刀柄上,一下子跌坐回地上。她捂着红红的额头,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这个卑鄙的家伙。“话题扯得太远了,现在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同意合作,或是拒绝,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他把果实捡起来,收入自己的囊中。   “这算是威胁吗?”   “这不算是威胁吗?”   噢的一声,猎人想起来一件事,他扬起木刀,把刀锋架在女巫细长的脖子上。“嗯,这下好多了。”他满意地点点头。   女巫睥睨着脖子上的木刀,刀锋看起来有些顿挫,不过她不会被木刀温和的外表所迷惑,她亲眼看到猎人用它撕裂了一名圣职者的韧带。毫无疑问,它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撕开她的喉咙。   女巫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度睁开时,眼中却带着一丝让尤利尔愕然的嘲笑。“你差一点就说服我了,猎人,只可惜你忘记了一点,石骨派女巫和自由猎人是天生的宿敌……”眼睛笑弯成了两道湖蓝色的月牙。   一阵风携卷着一股恐怖的血腥味,从背后吹来,让猎人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缩紧了。   “霍尔格!”   唐娜惊恐的叫声,催促他猛然起身。   只见被黄昏笼罩的花园小径的另一头,一名身披深红色修道袍,手里提着一把巨型锁链镰刀的真知教徒向这边缓步逼近。   猎人本能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握紧了手中的木刀。   狂战士。   ————————————————————   PS:周四的更新,先放出来,然后白天要准备周五爆发的稿子。那个谁,@骑士TX,要记得自己的承诺啊,如果五更你就吃键盘,我等着你直播哦~╰(*°▽°*)╯ 上架感言   周二的时候,编辑告诉我要上架了。   那天晚上我脑子里开始思考着三个字。   为什么。   读者为什么要来买你的这本书看。   一下子,我陷入了有些惶恐的情绪,等我静下心来梳理,发现自己写的文好像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爽快吗?不爽快。欢乐吗?不欢乐。代入感?或有或无。趣味性?不知道,我只是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来了一锅大乱炖,杂糅了多种风格的创作。   事实上,在去年9月第一次开始创作网文前,我对网文的认知基本只停留在诸如亵渎、风姿物语等老作品,以及一小撮口碑不错,但可能不怎么卖座的网文上。我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网文行文节奏,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虐主,我就是按部就班照着预设好的剧情线一点点地写,直到不时有读者跟我说,哇,你这脓包主角怎么这么惨,我才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我发现他或许应该更惨一点才对……旧镇副本是全书最独特的一个副本,也是难度最高的三个副本之一,加之男主对这个副本完全不了解,梦境世界又毫无套路可言,才造就他现阶段相对难过的情况,但是进入迷宫后,他的对手变成了人类,经验和技巧的优势初步得到体现。旧镇副本源自于神的阴谋,以及一个小女孩悲痛情感与美好愿景的延伸,童话世界的外壳里包裹着一个无比黑暗的内核,我要做的只是一点点剥开这层外壳,所以有读者说第一个副本会不会太长了,其实我想说一点都不长。就像我说的,我并不是很懂得网文所谓的节奏,也许循序渐进,把高|潮放在中后段才是明智的选择,但我把全剧最大的高|潮之一放在了这个开头上。这个副本将引导今后一系列剧情,关于邪神的晚餐,关于火焰,关于男主的血统,关于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东西可以讲。   今后主角会离开他的故乡,去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是游记,也是冒险,当然,也不仅仅是出去观光,他还背负着沉重的历史使命,在这里就不过多的剧透了。   有心的pong友应该不难看出,这是一本更侧重画面感和独特的异世界地理风貌的冒险类小说。   鉴于本书的画风,它很难成为一部酣畅淋漓的爽文,不是英雄史诗,也不是骑士小说,就像我一开始说的,这只是把我脑子里的想法一锅乱炖出来的作品而已。前些日子,写皮皮虾的作者杜康和我说,钢铁王座的作者风月在微博上推荐了我的书,风月本人在微博里说他目前正在探索变种克苏鲁题材在网文创作上的可能性。事实上这也是我在动笔之初就考虑过的一个问题,纯粹的克苏鲁是很难写成长篇网文的,尤其定位为三百万字左右的冒险题材小说,光靠这一种元素是难以支撑起来的,所以我往里头掺入了很多其他的元素,在第一个副本的后半段也会尝试综合黑暗童话的风格。只不过这种尝试一定是会有阵痛期的,作者在摸索它的可能性的同时,也许读者就会提前丧失耐心,动笔之初我就想到过这种结果。   所以我很感谢给了我很多推荐,让这本书能够以一个还算不错的成绩强行续命到现在的编辑老大,还有那些给过我推荐的作者大佬,支持这本书走到今天。   我不能担保今后的剧情一定能让所有读者都满意,事实上这也是做不到的,但了解我的pong友知道我是一个计划性写作的作者,剧情精彩与否我不能保证,我能保证的是我不会在某一天陷入没有剧情可写然后强行续命导致崩坏,这本书会按照计划中的那样,一步步走向结局。   至于加更的问题,我想了想,因为上架后至少要满足每天两更的任务量,加上本人写作注意力时常各种发散,时快时慢很难有个定数,所以加更悬赏就只开放到这周周日为止吧,然后我会尽量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内还完,再多就会影响文章质量了。   以下是加更悬赏:   月票200   推荐票2k   打赏1w   截止到周日为止(简直阴险,三天时间月票和推荐票根本涨不了那么多,计划通!╰(*°▽°*)╯   周五,也就是明天开始上架,会有一个五连更,连更不算加更悬赏。当然,这些东西都是锦上添花啦,一个个订阅才最实在啦,我也会尽力写出让大家觉得物有所值的文字来。   最后。   哦,差点忘了,昨天扬言要吃键盘的那个兄弟,唔,怎么说呢,我昨晚梦见你了……   RUA!   (??????)?? 第六十三章 狂战士   注视着行迹如幽灵,又似一团不可名状的烟雾悄然飘入花园里的狂战士,唐娜和索菲娅第一时间就调头朝凉亭跑来。他身上弥漫着的死亡气息,让沿途的花丛枯萎凋零,观赏植被一片片倒下去,枯萎发黑,仿佛一朵朵死亡的涟漪以那道深红色身影为中心漾开,随着悄无声息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凉亭所在的花园中心。   “你干的好事!”尤利尔恼怒地转过身,狠狠抓住女巫的胳膊。   “呵……我可从没说过我只有一块施法骨片。神鹰之眼,身为自由猎人的你应该很了解这种法术才对,它让你们即使在密林与沼泽中也无处可藏……”光着一只脚的女巫疼得咧开嘴角。   尤利尔低下头,只见自己的后鞋跟上有一团朦胧的淡蓝色印记缓缓浮现出来,一个六芒星标志中间一只人形眼球呼之欲出。   神鹰之眼。   该死,被摆了一道。   花园中,狂战士漫不经心地靠近。这是一片封闭的环形花园,从上方俯瞰形状酷似一只油瓮。而这意味着,没有第二个出口。他就像把猎物追赶到死角的掠食者,有很多富裕来慢慢折磨这几个异教徒,因此显得从容不迫,甚至是玩味。   唐娜和索菲娅已经回到了凉亭里,面对不断迫近的敌人,她们焦急地等待着猎人下决定。是战斗,还是逃跑,不管他如何抉择,她们都会一如始终地信任着他。她们也只能相信他。   猎人此刻很愤怒。他一把拎起女巫的衣领,让她脚尖几乎离开地面。他声色俱厉地低喝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还需要我来给你提个醒,你那些替真知教会卖命的女巫同僚最后都是什么下场吗……还是说你也想被剥掉外皮,成为尸体改造的实验品?”   “当然不需要。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女巫面无惧色地看着这张因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的脸庞。她的声音里没有情绪的起伏。眼神亦然。仿佛暴风雨前夕的湖面,安静得让人心悸。   猎人知道她只是在阐述事实。而事实总是冷酷得令人胆寒。   那不是一个渴望求生之人应该流露出来的眼神。   “我必须承认,你承诺的条件很诱人,我差点就动心了,但是……”女巫摇摇头,“不。我不能答应。在拉上真知教会的人陪葬前,我还必须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我答应过一个朋友,要去伯爵府里帮他做一件事,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的确很厉害,但你终究只有一个人,你不可能带着三个女人穿过这座迷宫。哪怕我告诉你迷宫的捷径,就算你能躲过其他教会的圣职者,最后也一定会倒在【红茶男爵】的茶桌上……你的力量远不足以战胜康妮童话书里的五个守护者。”   童话书。守护者。尤利尔又听到了几个新鲜词汇。新鲜的线索。   “守护者?什么守护者?你还知道什么!?”情急之下,猎人把刀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只需要稍稍一送力,那漂亮的脖子上就会多出一道血淋淋的窟窿来。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你是走不出这座迷宫的……”女巫看了看脖子上那把木刀,“你不会杀我的,猎人。你不是那样的人。”   尤利尔微微皱眉。他不喜欢被人挑衅,事实上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让那张叫人心烦意乱的嘴巴永远地闭上。刀尖在她皮肤上压出一块凹痕,先是一颗血滴在刀尖上逐渐凝聚胀大,然后一股血流溢了出来,顺着修长的脖子淌下,染红了衣领。   让这个傲慢的女巫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血的代价。是的,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   “放过她吧,霍尔格!”记者小姐突然冲过来抱住他的胳膊,焦急地催促道:“我们该走了!”   她的话让尤利尔从怒涛的回响中猛地惊醒过来。   他差点就下了杀手。   当愤怒的情绪开始膨胀时,他明确感受到体内的血质浓度在飞快上升。一旦开始用杀戮的方式来思考和解决问题,他离堕落就不会太远了。一口凉气吸入肺中,猎人感觉清醒了不少,他摇摇头,挪开了刀刃。   “谢谢,”女巫用袖子擦了擦脖子上的血迹,就像擦掉汗渍一样随意,“关于你和她的事,我不会跟任何提起,如果你们有机会离开,请尽快。这是我最后的忠告。”她从一旁的索菲娅身上收回目光,然后捡起自己的靴子穿上。法杖被她留在了原地,身份被人戳穿后,她也不需要再披上这层蹩脚的伪装了。   她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了凉亭。   请尽快离开。这是最后的忠告。   她面对面地迎向朝这边走来的狂战士。   前提是,你们能活着挺过这一关。   看到女巫从凉亭中走出来,披着深红修道袍的身影在花园小径中加快了脚步,伴随着低沉的兽吼,帽檐下飘出一缕从利齿间泄露出来的苍白|浊气,大镰刀在石板路上拖行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急促起来,火星在刀尖上跳跃,压抑着,酝酿着……   然后骤然炸开。   “等等,你搞错了,你的敌人不是我……”   看着突然俯身冲向自己的狂战士,女巫呆愣当场。   “趴下。”余光扫到一道瘦长的身影冲了上来,梅赛拉还没来得及转身,冰冷的手掌从她头顶重重地压下来,迫使她失去重心,狠狠地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道可怕的嘶鸣在半空中掠过,那是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女巫只看到一抹苍白的寒光擦着她头顶横扫而过,下一刻,四周的荆棘丛被拦腰斩断,枝叶被劲风卷起抛向空中,然后暴雨般倾落而下。   在那道黑与红的雨幕中,趴在地上的女巫艰难地抬起头。狂战士挥舞起巨大的锁链镰刀,如龙爪般锋利的镰刀在空中发出呜呜的嘶吼,掀起一股以他为中心的强风漩涡,把纷纷落下的枝叶再度卷入空中。   “看来你那些真知教会的朋友们已经抛弃了你……”猎人冷笑着,松开按住她头顶的左手,一边谨慎提防着敌人的攻击动作,率先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对,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一定是这样……”女巫呆呆地摇了摇头,不肯相信猎人的说辞,但不论她的语气或是眼神,都不再像之前那般坚定。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真知教会的作风,那些崇尚血源论的狂信徒绝不会把信任分享给任何异教徒,更何况还是一个沦为俘虏的女巫。如今他们已经获知了走出迷宫的路径,就算少了她的帮助,无非也只是让这个过程变得稍微繁复了一些,对最终结果造成不了多少影响。   在锁链镰刀砸下来的刹那,猎人猛地提起她的后领,用力地往后一拽。身体腾空而起,不受控制地向后坠落,在这个短促却又漫长的过程中,她看见镰刀不偏不倚地砸在自己刚才所趴的地方,石板被轰然震碎,碎石乱溅,卷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埃。那声音本该像雷声一样沉闷,但从她心底传来的却是脆弱如玻璃般的碎裂声。   比一簇烛火更卑微的希望,在这一刻破灭了。   ————————————   PS:第一更。 第六十四章 新队员   “站起来!刚才那个发誓要拉着真知教会那帮畜生陪葬的海岸女巫去哪了!”   就在她感到万念俱灰地时候,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猛烈地冲入耳廓,把她从深渊拽回到现实世界中。猛地倒抽了口气,女巫惊讶地回过头,一只被黑色手套严实包裹的手掌在她面前摊开,顺着这只手,她看到猎人那张如死鱼皮般紧绷而苍白的面孔。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如果在这里丢了性命,一切都是空谈!”   他大声喝道,一边把手递了过来。   “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猎人铿锵有力的话语仿佛一只极具穿透力的箭头,顿时洞穿了女巫的心理防线。看着面前那只手,她眼底闪过一丝迟疑和挣扎。随后似是下定了决心,她狠狠咬破下唇,让刺激的血腥味倒灌回鼻腔里。疼痛,助她恢复了冷静。然后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大手。   轰!   镰刀砸下,掀起一片遮天蔽日的尘埃,以为成功命中目标的狂战士,兴奋地仰天长啸。然而等到尘埃落下,他才发现小径上空空如也,除了满地的碎石和残枝落叶,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而在视野的远端,在猎人的带领下,一男三女,四人的身影已经穿过凉亭,径直冲向花园尽头那堵高大的灌木墙。   “吼——”狂战士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拖着镰刀追了过去。   “你最好有一个行得通的计划!”冷风刮得脸生疼。随着奔跑,花园尽头那堵高大的灌木墙正在视觉中飞快放大,女巫几乎能够看清如蛇一般爬在灌木丛上的钢棘藤的钩刺。她希望猎人的计划不会是徒手从这面墙上爬过去,因为这些钩刺能够轻而易举地贯穿他们的手掌和脚掌。   “不要离开我身边超过八英尺。”   “什么?”   没有作出任何多余的声明,尤利尔不动声色地从怀里取出那枚扁长状的果实。   这句话不仅是对女巫说,同样也是对另外两名队员的。   已经有过一次使用跳跃藤经验的唐娜和索菲娅显然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她们彼此靠近,紧跟在猎人背后。热心的记者小姐甚至回头拉了女巫一把。   “我自己会走,放开我……”   女巫一向独来独往,她们不喜欢和任何外人打交道,当她试图挣开唐娜的手时,脚下的石板突然开裂,不计其数的绿色触须从石缝间钻出来,直至将整块石板掀起来。   “站稳!”猎人大喊道,迅速双膝跪下,并用手掌撑着脚下的石板,借此稳住平衡。唐娜和索菲娅也如法炮制,唯独毫无准备的女巫小姐,幸得唐娜及时拉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被甩出去。   “跳跃藤……”口中喃喃着,她用一种不太雅观的姿势趴在石板上,金色的发丝被风卷进眼睛里,可她始终睁大湖蓝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发生在脚下的一幕。一根两人合抱的粗壮枝干从地表下钻探出来,仿佛一条扭动的大蛇,伞状的树冠托举着石板,也托举着石板上的四人,直接从灌木墙上方一越而过,犹如凭空搭建起一座树桥,树桥的尽头一直延伸到灌木墙另一端的石砌走廊里,才停止了生长。   随着树干停止生长,跳跃藤果实也结束了自己的使命,随即化作一片粉末,在尤利尔摊开的掌心中被风吹散开去。他略感惋惜地吁了口气。   猎人照例是第一个落地的,紧接着是索菲娅,然后是唐娜。   女巫花了好几秒钟才搞清楚状况。她有些仓促地试着站起来,但是对跳跃藤准备不足的她此刻双腿有些发软,一下子没站稳。她跌入了一个轻柔的怀抱中。   抬起头来,一头短发鲜红似火的少女正咧开嘴角,对她展露出与当下紧迫氛围格格不入的友善的笑容。“原来你是女巫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巫呢。欢迎你的加入,我叫唐娜,唐娜·斯梅尔。一名实习记者。”   唐娜自作主张地起了头,尤利尔也趁机三两句话快速阐明了情况,省去了谈判当中的诸多细节,只是告知她们这名女巫接下来会与他们同行。   梅赛拉匆匆挣脱对方的怀抱,脸上的神情显得十分窘迫。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她先是露出有些茫然的眼神,随即由茫然变为抗拒。然而记者小姐期待地眨巴着大眼睛,目光灼灼地望过来,让女巫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只饥肠辘辘的小松鼠盯上的美味松果。她一时间觉得喉咙有些干涩,抿了抿嘴,不太情愿地伸出手去:“梅赛拉……海岸女巫……”   只是简单地握了一下,随即松开。   不过,已经重新找回乐观心态的记者小姐不会在意这些小细节:“太好了,我们的小队正在不断壮大……”新队员的加入让她很是兴奋,而她灿烂的笑容和一旁索菲娅冷漠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在观察女巫时,眼神中始终带着一丝打量的意味。她服从猎人的抉择,却不代表她会轻易选择信任。   突然间,背后响起一声巨响,那堵灌木墙仿佛遭受了重击般猛地一颤,枝叶簌簌震落。尽管隔着一堵厚厚的灌木墙,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来自墙体另一边的愤怒。尤利尔应该庆幸沃纳森学派的炼金术师在研制出这种可怕的生化兵器时,没有赋予这些怪物太多的智慧,在顺着跳跃藤的枝干就能翻过这堵灌木墙的情况下,狂战士还是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决定用镰刀直接在墙面上撕开一条口子。   然而钢棘藤可不是那么脆弱的植物。   “别废话,我们先离开这里。”尤利尔知道钢棘藤有多坚固,但他永远不会低估一名狂战士的破坏力。所谓一人成军,能够拥有这等称号的战斗单位,除了马斯坦血统的狮骑士,只有真知教会的狂战士配得上。   他用刀刃在后鞋跟上使劲刮了两下,把神鹰之眼的记号连同一层皮革剥落下来。擦掉追踪印记后,他们在石筑走廊内奔跑起来。黄昏依旧没有消退的迹象,夕阳在天空中泼洒出一幅瑰丽的深红画卷。石壁间回荡着整齐的脚步声,偶尔有虫鸣声闯入,行军氛围显得安静而融洽,似乎给人一种不是在迷宫里穿梭,而是在乡野间漫步的错觉。   一路上尤利尔都没有向女巫搭过半句话,既没有询问她任何线索,也没有责怪她引来了狂战士,四个人俨然就像配合多年的队友,让后者感到有些意外。   信任感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利尔深谙此理,多给她一点时间来适应新的环境,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至少在确保彻底甩掉真知教会的人之前,他并不着急从对方口中套取信息。   很快,他寻觅的机会就来了。一个十字岔路口如期而至。   带着询问的神色,猎人把脸转向金发少女。   在接住他递过去的手时,女巫就已经用实际行动阐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盟友,而共享信息是双方形成合作的基础。   梅赛拉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往南走。”她用手一指,那是与尤利尔之前所定下的行进方向完全错开的一条路。   “我们进入迷宫的位置是在伯爵府的东面,理应沿着由东至西的方向行进,不是吗?”尤利尔刚想开口,索菲娅就代他提出了异议。   罕见的现象。   他忍不住瞥了索菲娅一眼。   ————————————   PS:第二更。 第六十五章 抽丝剥茧   女巫看了索菲娅一眼。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和唐娜·斯梅尔截然不同的,一个戒心极重的女人。   圣修女和女巫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竞争对手,双方关系类似商学院优等生之于自主创业的社会青年,谁也瞧不上谁。于是梅赛拉双手抱胸,语气不善地回答道:“朝西走或许找得到出口,但这样太浪费时间了,我们必须赶在太阳下山前走出迷宫。如果夜幕降临前我们到不了伯爵府,就将永远被困在这座迷宫里。”   见索菲娅还欲争辩,尤利尔走上去,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把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能为自己说的话做担保吗?”他问道。   “凭我一个人可走不出迷宫,我没理由会骗你。”女巫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她知道,猎人对她的信任也正是来源于此。“之所以走这条路,是因为石筑迷宫区域里是没有通往出口的通道的,我们必须顺着边缘绕出去。”   绕行。   这或许是尤利尔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字眼。   “我希望你是对的。”   一行四人重新上路,顺着女巫所指的方向前进。   猎人手里握着木刀,带头走在最前面,以便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由于不确定木刀的重置机理对人类是否有效,之前在面对真知教会的圣职者小队时,他刻意只使用刀柄和刀背来造成钝击,唯一一次斩击成功撕裂了一名教会猎人的韧带,现在他还有六次使用额度。这意味着接下来每一次挥斩都要更加慎重。   “脊木刃,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   尤利尔闻声回头。或许是唐娜和索菲娅的小圈子让她感觉难以融入,不知何时女巫已经来到他的身侧,与他并肩而行,两只小巧的金色马尾随着急促的步伐而甩来甩去,不断击打着肩背。不过在女巫身上还有晃动幅度更明显的东西——出于礼貌,他尝试着把视线集中在对方锁骨以上的位置。   “我是说你手里那把木刀,那是它的名字。”女巫努努嘴。她以为猎人没听懂,于是换了一种更直白的方式来解释。   女巫的问题让他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盯着女巫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突然冷不丁地问道:“你的眼睛也能鉴定物品信息?”   “鉴定物品信息?你在说什么?”女巫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   “不,没什么。我只是很好奇,你好像认识这把刀的样子,还有刚才我手里那枚果实,你也叫出了它的名字。”他道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   在不具备将物品数据化的能力的情况下,女巫对于这座迷宫的了解程度,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是这座迷宫出自于她的设计一般。   而她给出的回答,让尤利尔大感意外。   “因为我读过康妮的童话书,我们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在她的童话书中都能找到原型,迷宫果实,伯爵府,黑色马车……”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梅赛拉的眼神忽然黯了下去,“一个可怜的小姑娘,你或许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她的邀请是你之所以能来到这里的原因。你也是乘坐一辆黑色马车来到这里的,我说的对吗?”   尤利尔本想说他听过这个名字,而且不止一次,从裁决法庭的诉罪者到避难所的邀请函,还有那幅能歌会舞的画像,康妮这个名字仿佛就是旧镇的化身,她无处不在。   “康妮,伯爵府,童话书……你最好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切都是巴姆之子布下的一个骗局。”女巫摇摇头,“祂利用了一个可怜小姑娘的幻想,利用她的童话故事为自己搭建出一片舒适的孵化温床。”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谎言、残酷,毫无怜悯之心,这就是神的本来面貌,没有例外。”   “所以巴姆之子的本体就藏在这里,藏在迷宫的尽头,那座伯爵府里?”尤利尔追问道。   女巫表情凝重地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是的,祂应该就躲在这里。祂把康妮的梦变成了杀人工具,我到现在仍然不敢回想那天在避难所里发生的一切,被诅咒的人们像是疯了一般,互相挖取对方的眼球,像野兽一样撕咬着他人的喉咙,如果不是老波特拉着我躲进阁楼里,我或许早就死了……一个善良的老人,虽然遭受了可怕的诅咒,但他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我只能躲在阁楼里,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分食殆尽……”   说到这里,女巫有些哽咽,眼底闪烁着泪光。   这段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可怕经历,只是耳闻,便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在这种环境中,普通人恐怕早就崩溃疯掉了。猎人看了看她,左手几度抬起,又放了下来:“被诅咒的生命,死亡对他而言或许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你说的没错,”女巫吸了吸鼻子,“老波特正是这样对我说的。他和康妮一样,他们都是第一代诅咒之民,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挣扎了太久,这是他应得的。他希望康妮也能挣脱诅咒的枷锁,收获一份安宁的归宿。在康妮接受巴姆之子的邀请,离开避难所之前,老波特一直悉心照看着这个双目失明的可怜姑娘。”   康妮是谁,老波特又是谁,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尽管存有很多疑问,但在这个时候打断对方的情绪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所以尤利尔只是静静聆听,时而附和着点点头。   “她向老波特讲述了她的童话故事,老波特把它记录成册,他对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数家珍,一遍遍跟我复述着这个美好的故事,好像离开了避难所的康妮真的已经过上了童话般的生活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成为了幼神的杀人工具。祂让康妮发出邀请函,将原住民骗出避难所,来她的童话城堡里作客……但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城堡,他们全都变成了巴姆之子孵化的养料。现在祂已经获得了足够充分的滋养,胎动愈发活跃,新神即将诞生。”   女巫扭过头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眼神看着他。   “这将是最后的晚宴。”   ————————————   PS:第三更。剩下两更有些剧情细节需要修改一下,饭点左右发布。 第六十六章 孕母   一时间,空气安静的可怕。   尽管还有诸多细节没有得到证实,但女巫的讲述,已经足够让尤利尔看清整个事件的大致轮廓。不出所料,一切的始作俑者果然是巴姆之子。这是神的力量,足以扭曲混沌与现实的强大能量。而那个名叫康妮的少女,似乎在祂的阴谋中充当了刽子手的角色。   难怪这一路走来,他连一个原住民的影子都没看到。就算还有幸存者,恐怕他们也不会再轻易走出避难所了。他无法想象发疯的原住民自相残杀的景象有多么血腥与恐怖,这将是留在生还者心中的一片挥之不去的可怕阴影。   抽丝剥茧,这座古老的城镇正在渐渐露出它狰狞的本来面目。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尤利尔没有想明白。   “巴姆之子,祂不会不知道这些圣职者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还要引导他们接近自己的本体,这不合常理。”猎人摊手道。   “别忘了,神都是傲慢的。对祂们来说,人类就像蝼蚁一般渺小。更重要的是,巴姆之子不会忘记人类曾经对祂做过什么,对祂而言,这恐怕只是一场庆祝祂诞生之日的小游戏,作为奖赏,我们当中的胜利者将有幸亲眼见证祂的诞生……没有人在目睹神之本貌后还能活下来,祂将用一场血腥的屠戮来为这场晚宴收尾。”   “不难想象。”猎人撇撇嘴,但内心中已经认可了这个说法。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理由很充分。”猎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个肉体凡胎的人类,对上一个初生的新神,前者不会有任何胜算。   女巫转过头,瞥了一下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索菲娅,然后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来:“不过我必须要承认,双子教会这次的确是有备而来,如果不是发生了你口中所说的意外,利用一名昆尼希血统的圣修女发动献祭仪式,再配合上一些别的手段,或许他们真的能捕获巴姆之子……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万幸?”听她似乎是松了口气,尤利尔露出狐疑的表情,压低声音道:“你既然不希望真知教会得逞,那如果双子教会成功捕获了巴姆之子,对你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听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猎人?”   尤利尔愣了一下。   “康妮的童话世界是巴姆之子孵化的温床,新神的降生,就意味着她的肉身与灵魂将会被混沌所吞噬,她永远都无法得到一个安宁的归宿。”女巫用有些悲怆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半边脸被夕阳涂上了一抹凄冷的橘红。“康妮正是巴姆之子的孕母。”   幼神的孕母。   仿佛一道电光在脑海中闪过,猎人恍然惊醒:“原来你是打算……”   女巫紧抿双唇,沉重地点点头:“我答应过老波特,一定会亲手终结康妮的痛苦和这场噩梦。在进入迷宫前,我准备了十二个施法骨片,就是打算在巴姆之子降生前,设法亲手杀掉康妮……”说着,她微微垂首。她的眼神正在渐渐死去,仿佛一片枯竭的湖泊,“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没有真知教会的帮助,仅凭我的力量是见不到康妮的,不,或许连这座迷宫都走不出去……”   女巫兀自沉浸在无能为力的哀痛与沮丧之中,低着头一个人走在前面。   望着那道在夕阳映照下显得无比落寞的背影,尤利尔陷入了沉思当中。杀死巴姆之子的孕母,阻止祂的降生。在终结一个可悲生命的痛苦的同时,又能避免新生诞生带来的灾难,这确实不失为一个绝佳的解决方案。   前提是,他们能够见到康妮。   他快步追了上去,问道:“除了杀死孕母,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吗?”   女巫想了想,回答说:“确实还有一个办法。如果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这个童话世界也会随之崩塌,失去孵化温床的巴姆之子就只能另寻孕母。但这个方案实施起来难度太大,要唤醒康妮,就必须找回她丢失的眼球。根据老波特提供的线索,加上我之后又进行过一番细致的调查,我发现康妮的眼球被存放在旧镇的裁决大厅里,而巴姆之子为了不让任何人得到那对眼球,用康妮在睡梦中落下的一滴银色眼泪唤醒了深埋在地底的一具圣徒之尸,并派他看守着康妮的眼球……”她心有余悸地舔了舔发白的嘴唇,接着说道:“我曾经不慎闯入过裁决大厅,不过好在我是石骨派女巫,能用单向投骰打开封闭的大门,否则我早已死在那怪物的爪牙之下了。那是凭人类力量所无法战胜的堕落之物,这个方案是无论如何都行不通的。”   “你是说,诉罪者隆斯特……康妮的哥哥?”猎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信。   “你怎么会知道隆斯特的事?”女巫先是一愣,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惊讶地张了张嘴:“你……你该不会是进过去那间裁决大厅?”   尤利尔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一条眼泪形状的银色吊坠。   “圣徒之泪!?”女巫立即认出了这条吊坠,忍不住惊呼一声,“不可能,你居然打败了它,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不,不对,眼球呢!康妮的眼球在哪儿!”她激动地抓住猎人的肩膀,眼睛上覆盖着一片狰狞的血丝。   跟在身后的唐娜和索菲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惊疑交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尤利尔低头,看着情绪几近崩溃的女巫,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没有看到什么眼球。只有这条吊坠。”   “你撒谎!”女巫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   他确实撒谎了。   他不仅见过那对眼球,还知道它们被狮骑士拿走了。   但就算把这些事告诉了女巫,除了徒增忧虑,对现在的情况不会形成任何帮助。与其把赌注压在一对下落不明的眼球上,猎人更愿意相信手里的这把木刀。   “虽然我没有眼球,但我或许可以让你和康妮见上一面。”   ————————————   PS:第四更。第五更还得摸个几十分钟。 第六十七章 协作   “不,那不可能,你到不了伯爵府,甚至连这座迷宫也不一定能走得出去……”女巫缓缓松开抓住他肩膀的双手,摇着头,慢慢倒退。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   猎人随手一抛,一道美丽银线在空中划过,落入对方的怀中。女巫摊开手掌一看,那枚由康妮的眼泪凝聚而成的银色吊坠,在她手心中闪动着冰晶般寒冷的光泽,让她忍不住稍稍握拢了五指。   “我已经完成了一次你所谓的不可能,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   尽管其中或许存在着一定的运气成分——   狮骑士。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那名马斯坦血统的狮骑士也来到了这里。如果女巫所言不假,那么在他手里就握有着足以粉碎巴姆之子阴谋的强悍武器。至于对方会如何使用康妮的眼球,尤利尔目前还看不透彻他的立场,只能希望他至少不会是巴姆之子的帮凶,否则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从圣徒之泪中散发出来的淡淡寒意,令梅赛拉逐渐平复下心情,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掌中的吊坠,沉默不语。或许正如猎人所说,他已经完成了一次不可能的任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既然他能够在和诉罪者隆斯特的战斗中存活下来,为什么不能战胜落日迷宫的守护者?   或许他们真的能走出这座迷宫。   手指用力握紧,女巫抬头看了看正双手抱臂,静待着她回复的猎人,又看看站在一旁静静观望的索菲娅和唐娜。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她闭上眼睛,慢慢点了点头:“好吧,我会给你们指路,至于能不能走出迷宫,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运气了。”   她把手递过去,将圣徒之泪交还给对方。   猎人也伸出手,但两只手却交错而过。他没有接住吊坠,而是径直抓住了女巫的手腕,把她往前用力地一拽。“诶?”梅赛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直直撞入猎人的胸膛中,同一时间,她身后那堵厚重的石墙便轰然炸裂,碎石块像子弹一样四处飞溅。   尤利尔抬头在一片浓烟之中搜寻起另外两人的身影来。只见唐娜和索菲娅正猫着腰,躲避飞溅的石块,一边飞快朝这边奔来。   浓烟中,响起一连串金属在地面上拖行的尖锐声音。   狂战士。   “女巫小姐,我已经展现过我的诚意了,现在该你了。”望着那道在烟雾中显现出来的黑影,尤利尔一把将女巫推出怀抱。   无须猎人赘述,梅赛拉很快理解了状况。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扫而过,她咬咬牙,说道:“走这边!”   在女巫的指引下,一行四人快速穿过浓烟,朝南面的走廊奔去。   一把巨型镰刀从浓烟中呼啸着飞了出来。猎人似乎没有拔刀的迹象,女巫不禁迟疑了一下,飞快地从领口下取出一枚刻有法术符文的骨片,嘴唇迅速翻动,念出咒语,然后咔的一声捏碎了骨片。镰刀就像撞到了一堵无形之墙上,在快要击中她时,于半空中被弹了回去,撞在另一侧的石壁上,镰刀在坚硬的石壁砸出了一个水桶大小的窟窿来。   “你……你是故意的!”女巫恨恨地瞪向跑在前面的猎人。为了应对这次行动,她千辛万苦才筹备出十二枚施法骨片,现在还没走出迷宫,却已经白白损失了两枚。每减少一枚施法骨片,她就少了一分自保的底气。   “我希望你认清楚一点,女巫小姐。你现在已经不是真知教会的圣牧师了,没有人有义务保护你。要证明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合作伙伴,你知道该怎么做。”冷峻的嗓音从前面传回来,猎人头也不回地说道:“别忘了,我前后救过你两次,你现在还欠我一次。”   “那你绑架我那次怎么算!?”   “你也暗算了我一次。”   争吵间,他们拐过一个丁字路口,眼前的景象令众人骤然止步。   灌木墙夹道的通道内,五个三米来高、外皮呈现出死鱼白质感的树人园丁正欢快地挥舞着大剪刀,修剪着灌木丛,并用树皮在沙子上刮过一般难听的声音,齐声哼唱着一首怪异的童谣:“方方正正,漂漂亮亮,勤劳的园丁爱绿色,康妮的花园……”   愉悦的歌声瞬间停止,树人园丁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剪刀,用那对挖空的黑窟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岔路口前的四个人类。   【中级园丁·桦树人:LV.25(康妮小姐最信赖的花园清理工,来吧,让我们把一切都修剪得方方正正~)】   尤利尔心头一沉。   一个22级的柳树园丁已经够他折腾的了。这回算是撞头彩了,五个桦树人园丁。   “我有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讲……”尤利尔深深皱眉,他张开左臂,示意众人慢慢后退。   “什么建议……”女巫同样紧张地注视着那些高大的怪物。   “走另一条路!”   伴随着他一声大喊,众人调头就跑,那些反应和外表同样迟钝的树人园丁又愣了两秒钟,才挥舞着大剪刀,踏着隆隆的脚步声,朝他们追杀过来。   “快来修剪得方方正正,康妮小姐讨厌丑东西!”   尤利尔感觉今天自己可能是触了什么霉头,才导致他各种不走运,尤其是在遇到这个叫梅赛拉的女巫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霍尔格,快想想办法,它们要追上来了!”唐娜的喊叫声才背后传来。   这时,猎人忽然想起他从女巫那里缴获的三枚果实,他把手探入怀中,将三枚果实取出来,低头一扫。   【迷宫果实·初始·打结绳(工具):可以自动打结的结实藤条(康妮小姐和玩具娃娃们的绳结游戏)】   【迷宫果实·初始·清水果(食材):大量补充体力与水分】   【迷宫果实·初始·泥泞草(工具):在地面上制造出一滩泥泞,让路过的人统统滑倒(来自康妮小姐的恶作剧)】   鉴定信息一出来,猎人的脸直接黑掉了。   “你要用这些果实吗?”紧跟在他身侧的女巫,发现了他手里的果实。   猎人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问道:“我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去非洲当酋长?”   “那是什么意思?”女巫一脸茫然。   猎人摇摇头,没有多做解释,把果实重新收入怀中。   身躯庞大的树人园丁并不善于奔跑,被他们渐渐甩开了的距离。沿着眼前的道路,一直跑到了道路的尽头。尤利尔一度担心他们跑进了死胡同,但情况恰好相反,前面不仅不是死胡同,反而是一片更加开阔的地势。   “快看,是河道!”   道路尽头,是一条横向流经的河道,河水呈现出淡淡的透明的红色,深不见底,河道宽约十米,在河对岸耸立着一排高高的石墙,没有道路。猎人站在岸边观望了一下,发现这条河沿着由东至西的方向,笔直地通往落日花园的腹地,他甚至可以隐约望见花园中心那座如雄山般耸入深红云涛之中的伯爵府。   “是红茶河。”女巫附和道,“记得我之前提过的红茶男爵吗,这条河会一直流经他举办茶会的秘树花园。花园的尽头就是迷宫的出口。只要我们沿着河道的方向走,就能节省很多时间!”她指着左手边那条平行于河道的花园小径,示意接下来该走这条路。   然而猎人仍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河岸上,丝毫没有要挪步的意思。   “既然这条河会一直通往出口,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走水路?”他回过头来问道。   “可是我们没有船,总不能游着过去吧?”唐娜耸耸肩,然后看了看索菲娅,后者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不,我们有。只不过不是现成的。”猎人挑了挑下巴。   三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只听后方的道路传来一阵隆隆的震响,愤怒的树人园丁们咔擦咔擦挥舞着大剪刀,朝他们追了过来。   “唐娜,带修女小姐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很快就完事。”   见猎人提着木刀,迎向树人园丁走去的举动,女巫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打算。   ——要证明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合作伙伴,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当然知道。”梅赛拉深吸口气,不顾唐娜出声阻拦,她快步跟上了猎人的步伐。   “当心别把它们弄断了,这可是珍贵的造船用材。”余光扫到身后的女巫,猎人出声提醒道。   “担心好你自己吧。”梅赛拉从领口下取出两枚施法骨片,紧紧攥在手心里。   “勤劳的园丁,把一切都剪得方方正正!”   迎着高举剪刀朝他们愤怒扑来的树人园丁,两人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   PS:书客技术部GANK我!为什么突然搞了个双倍月票补偿,动不动就是各种4张月票砸在脸上!还有啊,平常你们投票都没这么积极的,突然搞事!以神父为首的女装劝退团也步步紧逼,我感觉好难受……(截止目前为止,已经欠下19更o(*≧▽≦)ツ┏━┓) 第六十八章 乘船   笔直流往西方的红茶河,在夕阳的照射下仿佛一条波光粼粼的红宝石河,河水清澈透明,覆盖在河床上的水草随着水流摇曳。如绸缎般平整丝滑的河面,随着一条木筏的经过,而泛起了一叠叠褶子般的涟漪。   这是一条简陋到极点的木筏,十根被削得光秃秃的桦树干被并排捆绑成一条木筏,空心的树干提供了优秀的浮力,坚韧的钢棘藤配合上打结绳果实,足以确保这条木筏不论遇到多么湍急的水流都不会轻易散架。首尾两端则用从树干上砍下来的臂粗的木棍层层叠叠进行加固,以避免不同的树干间出现上下浮动。   这确实是一条简陋的木筏,且只能顺流漂行,连怎么停下来都是一个问题,不过这已经是他们当下能够弄到最好的交通工具了。事实上,尤利尔感觉这条木筏坐起来比双子教会的摆渡船省心多了,至少不用他自己来撑船,盘腿坐在船头上,望着夕阳,惬意的凉风拂面而来。在他左手边的河岸上是茂盛的灌木墙,右手边是灰白的石墙,不管迷宫构造有多复杂,都已经和他们没关系了,他们将乘着这条木筏一直通往落日花园的尽头。   在经历了自进入旧镇以来最倒霉的一天后,现在看起来歌尔德的猎人终于要时来运转了。   唯一的问题是……   “咕噜咕噜……园丁感觉肚子里装满了臭烘烘的茶水。”   “咕噜咕噜……卑鄙的外乡人抢走了园丁的剪刀,还把勤劳的园丁泡在水里。”   “咕噜咕噜……我感觉很难受!”   脚底下那条木筏——实际上正是在一番苦战过后落败,进而被猎人加工成造船用材的桦树人五兄弟。考虑到木筏的平衡性,猎人和女巫一边提防着再次被狂战士追上,一边在迷宫里又顺道收拾了五个桦树园丁和一些路过的倒霉蛋柳树人。这些呆头呆脑的大家伙出人意料地容易对付。或者说有了女巫的帮助,狩猎的步骤不用再像之前那般繁琐,一个定身咒定住目标,猎人只需要像挥着镰刀收割麦穗的农夫一样挥舞利刃,就能轻松搞定目标。同时为了保证木筏的强韧度,他没有选择杀掉这些大家伙,而只是逐一削去了它们的四肢……   不过,现在他有些后悔了。   因为这些智力低下的迷宫生物实在是太能唠叨了。   “闭嘴,我比你更难受……”坐在船尾的女巫狠狠跺了下脚,让可怜的桦树人发出一声哀嚎,“我可能晕船了……”女巫脸色铁青地捂着嘴巴说道。   尤利尔抬了抬手,婉拒了索菲娅要给他检查伤势的提议,回头瞥向金发碧眼的少女,说道:“你不是晕船,而是耗费了太多精神力的缘故。定身咒一天只能施放两次,你应该更有计划地使用施法骨片。”   “如果我没有计划的话,早在第一次遭遇时我就该请你吃一个混乱咒。”   “你不会那么做的。要是让真知教会的人发现你私藏法器,相信我,你的下场不会比现在好过。”   我当然知道。女巫不甘心地碎碎念。   “我们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到秘树花园?”尤利尔又问。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刻钟左右。落日花园的迷宫区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只是路况十分复杂而已。”梅赛拉强忍着恶心感,拍着胸口说道,“你真正应该担心的是进入秘树花园后该怎么办,光是红茶男爵就够喝一壶了,你最好祈祷我们不要遇见另外几拨教会圣职者,不然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那么你最好和我讲讲这个红茶男爵,还有秘树花园,有捷径或者秘密通道可以直接穿过去吗?”   “我不知道,老波特给我看过的那本童话书里没有那么详细的记录。至于红茶男爵,你一定要当心这个家伙,她是康妮的花园守护者,我不确定他和隆斯特相比谁更难对付,但毋庸置疑他是一个棘手的敌人。非常棘手。”从女巫再三强调的语气中,猎人能够感受到这个敌人的强大。而他也从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傲慢是远比堕落之物更可怕的敌人,就算一具尸体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掉以轻心。   “你提到康妮的童话城堡有五个守护者,除了红茶男爵,另外四个是谁?”   女巫摸着有些脱皮的下唇,稍事回忆,然后点点头,回答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除了秘树花园的【红茶男爵】,在城堡里还有【无面的女仆长】,【黑国王】,【歌剧伯爵与演乐的夜莺小姐】……”   这些奇怪的称谓让猎人越听越奇怪,一旁的索菲娅和唐娜也互相交换着眼神,满是茫然。   “这里才四个,还有一个呢?”   “很遗憾我不知道,”女巫摇摇头,“老波特的书上只写了这四个。其中后三者,我也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我说了,这只是一个小姑娘不成熟的幻想而已,老波特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东西远比你们想象中的更荒诞,如果它没有被毁掉的话,你们只要看一眼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你不能要求我知道每一个细节。”   听完她的讲述,猎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只是一言不发地,用苍白的脸孔面朝着她。   女巫看不到那条旧缎带下的猩红双眸,但她能感觉到一道犀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仿佛一把足以剖开谎言的利刃,让人莫名胆颤。她突然感觉有些不舒服,转头趴在木筏边痛苦地干呕起来。   尤利尔摇摇头,“给她一点水。”唐娜把手伸进背包里,拿出一只牛皮水袋,正要起身,索菲娅却按住她的肩膀,“我去吧。”说着,她接过水袋,转身朝船尾走去。   “唐娜,看看咱们还有多少干粮。”尤利尔问。   “大概还够吃一天的……”从记者小姐愁眉苦脸的表情来看,情况只会更糟。   自从他的战术箱被损毁后,他让唐娜只带走了干粮和清水,但堪堪也只够两人储备,而现在,他们有四张嘴要喂。把手探入囊中,猎人低头数了数手心里的果实。运气不大好,击倒桦树人十兄弟并没给他带来多少收益,只有三枚食材果实和一枚没什么用的工具果实。如果必要的话,这些食材果实倒能用来充饥,至少足够支撑他们走出这座迷宫。   “嗯?”尤利尔感觉袖子动了动,他好奇地偏过头,看见唐娜那张精致的小脸突然凑了过来……   ——————————————   PS:晚上还有2更。努力还债! 第六十九章 细作   梅赛拉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跟随真知教会小队穿过迷宫,抵达伯爵府,成功获得参加晚宴的名额。原本的计划很简单。而越简单的计划就越是不容易出错。当然,她没有忘记,他们还有很多不容忽视的竞争对手,但兽化药丸和狂战士将是真知教会走到最后一步的底气。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在脑海中反复排演了无数遍,在伯爵城堡顶层的冬眠大厅里见到熟睡中的康妮的情景,是的,她一定会像老波特口口声声描述的那样美丽动人——老波特是个既诚实又可靠的老头——除了双目缺失,她完美得就像一个天使。沉眠的天使。在计划的最后一个步骤,趁着圣职者们忙于为巴姆之子的归属权而大打出手,趁着巴姆之子破胎而出的前一刻,在混战中她会利用藏起来的十二枚施法骨片,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带着她回旋走廊般永无尽头的童话美梦,安详地睡去。让她获得一个真正安宁的归宿。至于她本人。从立誓要完成老波特遗志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出去。失去孕母的幼神会像失去水分滋养的幼苗一样,枯死在子宫里,混沌将会彻底吞噬这个被诅咒的城镇。没有人会幸免于难,所有怀揣着自私目的来到旧镇的外来者,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他们死有余辜。尤其是真知教会,她一定要让这些畜生付出血的代价。   可是现在,情况变得愈发不受控制了。   一个拥有沙维血统的自由猎人,带着同样血统的圣修女和一个脑子好像有点问题的傻姑娘,就想要穿过落日花园,而且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没有点到即止的打算,这些贪婪的家伙还觊觎着伯爵府内的巨大财富。   实在是太荒唐了。   或许从一开始,除了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关心康妮的死活。   所有的人,都是敌人。   淡红色的红茶河就像一面光滑的镜子,镜子里那个披头散发、略显狼藉的金发少女,狠狠咬住了下唇,手里攥紧了仅剩下的七枚施法骨片。必须想办法筹备新的施法用材了。   “你还好吗?”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梅赛拉迅速把骨片塞进怀里,转过身去。   圣修女把手里的牛皮水袋地给她,“来吧,你需要喝点水。”   女巫谨慎地打量了一眼水袋,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索菲娅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拔出木塞,仰头喝了一口,清水滋润了她干枯的唇色。当她再把水袋递过去时,女巫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并仰头连灌了数口才肯罢休。   “谢谢……”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把木塞重新塞好,然后将水袋递还给对方。   圣修女接过水袋,顺势俯下身来,凑到梅赛拉耳边:“我会一直看着你。”   那声音就像阴魂般钻入耳朵,女巫不禁愣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时,圣修女已经缓缓起身,用灰白睫毛下那双冷漠的赤瞳,留给她耐人寻味的一瞥,然后转身离开了船尾。   “你说有问题?什么有问题?”猎人及时地用手掌啪的一下拍在记者小姐的小脸上,拒绝了她想继续靠近的意图。   “唔……就是那个女巫啊……”唐娜把脸贴在那只冷冰冰的手掌上,肉肉的脸颊被揉变了形,声音也变得含混不清。   “哦?你觉得她有问题?”尤利尔双手抱臂,一脸好笑地望着她。   “不是有问题,而是非常有问题。”唐娜用手挡着嘴巴,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和索菲娅都觉得她很可疑。”   尤利尔嘴角微微有些抽搐,看起来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我洗耳恭听。”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唐娜抱着膝盖蹲下来,然后觉得还不满足,又朝他身上挤了挤,直到确保船尾的女巫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才开口说:“我觉得她是真知教会派来的细作!”   猎人一愣。忍不住回头瞄了她一眼。“那你刚才看起来还对她很热心的样子?”   “那是演技啦~”唐娜老气横秋地摆摆手:“干我们这行的,不光要有敏锐的新闻嗅觉,还得有矫健的身手和出色的演技。乔安娜在批准我入职的时候就是这么跟我讲的,我也只是干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啦。”   尤利尔听罢,差点没克制住要吐槽。但还是算了,看她说得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有点不忍打击她的积极性,只好强憋着笑意,点了点脑袋。   “咦,你也认同吗!我就知道一定是这样的,他们的计划太明显了,我一眼就看破了!”唐娜得意洋洋地晃着小脑袋,火红的头发随之摇摆。“所以你是打算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利用她打真知教会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咱们现在是掌握着主动权呢,对吧?”   猎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表示你说了算。   “嗨呀,我好后悔,刚才不该拦着你的,一刀一个小细作(二五仔),多省事呀!”唐娜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你真的是平衡教会的圣职者吗?”她的血性发言让尤利尔不得不产生这样的怀疑。   “确切的说是预备役啦,我才不干呢。”唐娜撅着嘴巴嘟囔道,“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其实也没差啦。我知道的,你一定是打算先从她口中套取信息,等回头把她和她的同伙一网打尽,对不对!?”一边自顾自地导演大戏,她一边兴奋地舔舐着嘴唇,“到时候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不要跟我客气哦。”   见猎人扶着额头不说话,记者小姐以为自己又要被排除在外了,忍不住用肩膀撞了撞他。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会的。”   在记者小姐再三要求下,尤利尔只好无奈地接受了这项并不存在的任务。至于接下来是会撞见真知教会,还是其他教会的圣职者小队,这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事了。   “霍尔格,你觉得我们能走得出去吗?”不知是不是前方的夕阳太遥远,遥远到让人觉得不真切,突然间,唐娜就收起了兴奋劲,就像一只被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下去。她耷拉着脑袋,把脸枕在膝盖上,眼神忧郁地盯着被木筏破开的淡红色水流。   “当然。我向你保证。”尤利尔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把她头发弄成了一团火红的乱鸡窝。   至少在走出落日花园之前,女巫的话都是可以信任的,毕竟双方目的一致。   他们的合作也只会持续到走出迷宫为止。   “我相信你,霍尔格。”唐娜用那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认真地望着他,然后站起身来,拍拍膝盖:“我去看看索菲娅那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说着,她转身离开了船头。   而猎人脸上的笑容,也就持续到这一瞬间为止。   在唐娜离开后,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他拉开领口,只见领口下方微微泛出一丝不寻常的光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的锁骨与右胸之间,长出了一些类似于龙鳞般灰白而坚硬的皮肤。   重新整理好衣襟,他表情有些痛苦地紧绷着双唇,然后深吸口气,并在心头默念。   随后,一行鲜红的数字慢慢浮现出来。   ……   血质浓度31%(高度危险)   ————————————   PS:章推《外乡人日记》,猛男之作,大家都爱。 第七十章 石桥   “你在看什么?”索菲娅正打算询问猎人要不要喝点水时,从背后瞄见他手里攥着的一张雪白纸片。   “不,没什么……”尤利尔连忙收起了那张画有三十个席位的邀请函。现在,已经有十二张席位被名字所取代。如果这是一场竞速游戏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已经有十二个人走在了他们前头。   换言之,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谢谢。”他从索菲娅手里接过水袋,回头看了一眼,记者小姐正在不遗余力地和一副随时会吐出来样子的女巫聊着什么。她正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的监视任务。但从后者的表情来看,她的话题并不怎么有趣。   “不用这么防着她,在走出迷宫前她还需要我们。”他拔开木塞,喝了一口。   索菲娅盯着水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不自然地转到了一旁。   “这样太冒险了。”   猎人嘴里含着袋口,缓缓放下水袋,用有些诧异的表情看着她。而那双美丽的红瞳似乎也在他那条旧缎带上寻找着四目相接的机会。   这是索菲娅第二次对他的决策提出意见。而且和上次比起来,这回她明显带有比较强烈的主观倾向性。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水袋递回去:“我不太想在你们面前提起这件事,不过我们的时间非常紧迫。我们需要她。”   索菲娅没有多说什么,双手接住水袋。在情感表达方面,她始终显得含蓄而克制,乃至于让人感到过分的沉郁。但是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或许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尤利尔像是听到某种坚固的盔甲,又或者说是城墙松动的声响,他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最后却发现那是索菲娅蓦然变得柔软的眼神。   “怎么了?”他问。   “不,没什么。”索菲娅怀抱水袋,低着头转身走开。   尤利尔正奇怪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头顶上方忽然降下一阵翅膀高速煽动的声音,让他本能地警觉起来,握着木刀猛然起身。   单薄的木筏因为他的动作而摇晃了几下,其余三人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中,一只成年男子大小的巨型红色瓢虫,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高速振动着半透明的薄翼,缓缓降落,并稳稳地落在了岸边的灌木墙上。它伏在墙头上,只露出一个盘子大小的脑袋来,脑袋上是一张苍白的人脸。不,与其说是人脸,倒更像是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两个不对称的黑色眼球,无鼻无口,面部轮廓平整得就像是一张平铺在桌面上的白纸。   但猎人感觉得到,它那双恐怖的黑色眼珠正锁定着河道里的这条木筏,以及木筏上的四个人类。   “不用紧张,它不会伤害我们。”开口说话的是女巫。“那是红茶男爵的宠物,在落日花园里负责监视我们这些外来者。它不会干扰到我们的行动。”   话虽如此,不过猎人还是倾向于一刀了结它。不因为别的,就因为那对让人感到背脊发凉的黑色眼珠,看着它,便有一种被深渊吸入的可怕感觉。   等他回过神,四肢已经变得有些僵硬了。   “不过,既然是监视的话,这种恶心的东西有一个就足够了,那另一个又是怎么回事?”他抬起手里的木刀,指着在不远处落下的第二只人面瓢虫。   突然,身后一片死寂,只能听见潺潺的水流声。   尤利尔缓缓回头,注视着女巫脸上的警惕神色,他瞬间明白了。   “有人在岸上跟踪我们。”   话音未落,他已经听到从灌木墙背后响起的脚步声。   整齐到几乎完全重叠的脚步声。并且很轻。仿佛枯叶飘然落地。   这是一支在纪律性和执行力方面都要盖过先前遇到的真知教会的圣职者小队。   而更糟糕的是,河道在不远处的前方,被一堵横跨过左右两片迷宫区域的石桥给生生闸断了。   “你说过这条河能够直接通往秘树花园!”猎人有些克制不住情绪地稍稍抬高了音量。   “但我还说过,你不能指望我了解迷宫里的每一个细节。我怎么知道河道上会突然冒出来一座桥梁?”对于这座拦河桥的出现,梅赛拉也是十分意外,因为老波特在书上画的迷宫图里没有见到过类似的设计。这只能解释为康妮在睡梦中,又丰富了她的童话故事的细节。   只不过,对他们这些外来者而言,这简直就是画蛇添足的一笔。   “站稳,要靠岸了!”尤利尔弯曲膝盖,双脚一前一后踩住木筏,以应对靠岸时的冲击。其余三人也依葫芦画瓢照做不误。   空的一声,伴随着已经给淹个半死的桦树人的惨叫,木筏在靠岸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尤利尔稳住平衡,一跃而起,率先跳上了石桥,然后连忙转过身来,把木筏上的三人相继拉上了岸。   就在唐娜右脚踏上石桥的刹那,石桥连接的灌木小径的拐角处,瞬间冒出来几个漆黑的人影。只见几名犹如把乌鸦皮披在身上,用黑色修道袍严实包裹住身上每一个角落的黑衣人,迈着如同在湖面上飞过的蜻蜓般迅捷而轻盈的步伐,悄无声息地朝他们飞快逼近过来。鬼魅的身影仿佛徘徊在黑夜中,无情掠食着无辜灵魂的幽鬼。   虽然服饰上经过了伪装,但他们手中统一使用的制式武器还是出卖了这伙黑衣人的真实身份。   环形割喉刀。   安息教会。   但是为什么只有教会猎人?   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尤利尔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一把将唐娜拽上岸。针对这种突发状况,索菲娅已经形成了良好的自觉,带着唐娜调头就往另一边逃跑。不在战斗时给猎人造成多余的负担,就是她们能提供的最大帮助了。   看着唐娜和索菲娅跑远的背影,猎人风衣的衣摆向后掀起,转身朝那几名追杀而来的教会猎人,他迈开了脚步:“待会儿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这些家伙又是怎么把武器带进迷宫里来的。”   “这个问题我建议你待会儿直接去问他们。”女巫把剩下的七枚骨片中的五枚都攥在了手中,紧随着猎人的脚步。   这个被笨蛋小姐称作霍尔格的自由猎人,是她现在走出迷宫的唯一指望,决不能让他在这里倒下。青筋暴出,梅赛拉用力捏紧了手中的骨片。   近了。   尤利尔看到一道刺目的寒光在环形割喉刀上划过,首当其冲的两名教会猎人从左右两边夹攻过来,其余几人紧跟在后,速度之快,犹如一支脱弦而出的黑箭。猛地将一口冰冷的河面空气吸入肺中,一股凛冽的杀意在胸腔下翻涌,他提着木刀,大步迎了上去。   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女巫的身影出现在他背后,一块施法骨片在她手中捏碎,白色的粉末从指缝间泄露出来。   打头阵的两名教会猎人在咔的一声脆响声中,如同撞上了一堵墙壁般骤然止步,低头一看,从地底冒出来的几条犹如树根般的苍白雾蛇缠绕住了双腿,令他们动弹不得。   趁此机会,猎人重心一低,迎面撞碎了敌方的箭头。   ————————————————   PS:哇,白天忙惨了,不过第三更还是熬出来了。实况转播还更记录(1/28) 第七十一章 援军   猎人降低重心,一记沉肩狠狠撞在了那两名被定身咒缠住的教会猎人身上,巨大的冲力令两人节节败退,尤利尔扬起木刀,用刀背砸下来,颅骨传来一记细微的碎裂声,一名教会猎人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另一名教会猎人稳住平衡,手中那把环形割喉刀横扫过来——安息教会的猎人是出了名的热衷用毒,刀锋上附着的一片毒液干涸后的淡绿色痕迹,一旦在皮肤上撕开个口子,毒液就能迅速侵入血液系统,或死或残,败在他们手下的对手几乎很难讨到一具全尸——不过作为曾用安息教会职业单通鹰岭城的老猎人来说,这些老套的路数实在谈不上多新鲜。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满脑子阴损招数的家伙还是没什么长进。   看见对方直接抬起手臂作格挡状的愚蠢行为,教会猎人黑色的兜帽下传来一声得逞的冷笑声。环形割喉刀只需要轻轻撕开他的护臂和袖子,在他手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口子,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下一刻刀锋打在手臂上,伴随一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反馈在刀柄上的却是钢铁般坚硬的触感,令教会猎人不禁一愣。   只见在对方结出一层又干又硬的黑色血壳的袖口下面,冰冷的机械手臂乍露峥嵘。   “下午好。”   尤利尔反手一拳砸在他的面门上,直接砸断了他的鼻梁。教会猎人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紧跟在猎人背后迎向后方的敌人,女巫在路过的时候又照着教会猎人的脑袋狠狠地补了一脚,这下他终于可以放心地躺下了。   率先料理了两只出头鸟后,余下还有五名教会猎人。很明显,这支由行动灵敏的教会猎人组成的斥候小队,只是给大部队开路的头先锋。尤利尔明白自己必须尽快清理掉这些烦人的乌鸦,否则等到对方的大部队赶来,数量与装备上的巨大劣势会让他们变得举步维艰。   两名同伴倒下,并没有削减教会猎人们的攻击欲望,反倒彻底激发了他们的杀意。   不需要交涉,也不必试探,多干掉一个竞争对手,就多一分获得晚宴席位的概率。   ……   晚宴剩余名额,十八席。   ……   狭路相逢,双方在石桥上迅速拉近距离。   “混乱咒需要多久?”   “半分钟。”   “你只有二十秒!”   教会猎人如鬼魅般的身影在视觉中急速迫近,尤利尔闭上双眼,随即睁开,漆黑的衣摆像是乌鸦的羽翼,在浑身蒸腾而出的猩红色蒸汽中摆振,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根根剥离,倒竖起来。   恶魔敕令。   面对摆开阵型,仿佛野兽的利爪向自己合围而来的敌人,刀刃一挥,他迎头冲了进去。面对他这种几乎等同于送死的行为,斥候小队的猎人们毫不客气地朝他掷出手里的环形割喉刀。刀锋上涂满致命剧毒的环形刀仿佛快速旋转的轮盘般飞了过来,但尤利尔没有作出任何防御的姿态,而是竖起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乒乒乒!数声连响,投掷而出的环形刀在即将触及目标的刹那,于半空中被弹开,只见在猎人的面前,隐约浮现出一道圆拱形的防护墙。   两秒内,禁止一切物理形式入侵。   圣盔咒。   不久之前女巫曾在他们面前亲自示范过这种高等巫术的实用性,不需要尤利尔开口指挥,石骨派女巫天生就是最优秀的战场辅助,她们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   在圣盔咒生效的同时,猎人的克敌先机也已经准备就绪,左手一挥,正前方的三名猎人如同被一记重锤轰中胸口,连连倒退。然而他们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圣职者,横扫的效果并没有想象中来得显著,他们只是后退了几步,便从击退附带缴械的负面效果中挣脱出来。   这点时间根本不足以实现他逐个击破敌人的作战计划。   左右两侧的两名教会猎人,与正前方三人,再度形成合围之势,攻向尤利尔。   好在他留有后手。   他没有减速,迎面与敌人相撞,同时手里捏碎了一枚果实。泥泞草。从来自非洲的女巫小姐那里缴获的劣质战利品,现在派上了用场。   离他最近的一名教会猎人看准时机,挥出手中的环形割喉刀,但是被猎人矮身躲过。正当他打算踩住地面,收回攻击动作带来的惯性时,却发现脚下坚实的石筑桥面变得像冰面一样湿滑,于是他宛如芭蕾舞演员般原地转了两个圈,然后一个没站稳,从桥上惨叫着摔入了淡红色的河水中,在夕阳的余辉下绽放出一朵晶莹剔透的水花来。   其余四名教会猎人也陷入了一时难以稳定平衡的困境,唯独早有准备的尤利尔,在地面变成一滩湿滑的泥泞时,向前一跃,侧着身子在泥泞上滑过,从两名立足未稳的教会猎人脚边穿过,瞬间将他们铲倒在地,并且返身一刀砸下来,打算重现刚才的一幕。这时,意料之外的,弱侧一名教会猎人迅速调整好姿态,将手里的环形刀投掷而出,随着一记清脆响声,火星四溅,不偏不倚地撞在急速下坠的木刀上,并迫使刀背偏离了预定轨道,与击打目标擦肩而过。   尤利尔被环形刀的撞击力带着往右一偏,踉跄了几步,幸而在行将坠桥的前一秒刹住了车,才不致于重蹈刚才那位芭蕾舞演员的覆辙。   终于扼制住这名猎人如黑豹般迅猛的攻击势头,教会猎人们本打算趁此机会组织反击,但忽然间,其中一人莫名地浑身抽搐起来,片刻后,他停止了抽搐,毫无征兆地挥刀砍向了身旁的同伴。   “混乱咒!”一名经验丰富的教会猎人很快反应过来,用手指着躲在远处的金发女巫,“杀了她!”   两名教会猎人留下来对付不受控制的同伴,其余两人带着如恶狼般狰狞的表情,杀意汹涌地扑向了那个意图让他们自相残杀的罪魁祸首。   糟了。尤利尔心头一沉,他原本打算以一己之力牵引住敌方全部火力,为女巫争取到足够的施法空间。   事实上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梅赛拉大惊失色,失去尤利尔的保护,她现在就像一只暴露在旷野中的猎物,在教会猎人的环形割喉刀面前根本无处可藏。   危急关头,尤利尔凭借恶魔敕令的激励效果,如同一团黑影在长逾十米的桥面上一闪而过,眨眼功夫就追上了那两名教会猎人。   “拦住他!”两名教会猎人分头行动,其中一人掉转头,与紧追而来的尤利尔缠斗在一起。   或许明白自己不是自由猎人的对手,他索性孤注一掷,以进为退,气势凶猛地连续挥动手里的环形割喉刀,步步紧逼。其目的不在于命中目标,而在于最大限度发挥致命毒液的威慑力。   可正如尤利尔最初的评价所言,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总是热衷于把自己打扮得跟乌鸦一般黑的家伙,还是没有学会吸取教训。   他猛地探出左手,机械手臂仿佛强劲的虎钳般死死掐住了环形刀的刀口,教会猎人似乎预料到了下一幕情景,嘴角隐隐抽搐。下一刻,他被自由猎人横扫的一腿砸在肋骨上,哀嚎着坠入河中。   不做停顿,他提着木刀转过身。   “不准动!”一声怒喝响起,他骤然停下脚步。   他还是慢了一步。   只见女巫已经被另一名教会猎人成功擒获。他一只手从背后揽住女巫的肩膀,并把环形割喉刀架在她修长的脖子上。只需要轻轻一划,她的迷宫之旅就将在此宣告结束。死亡的威胁令梅赛拉不敢反抗,只是死死地闭着双眼。但惨白的脸色与抖动的面部肌肉,却无不显示出她内心中的恐惧。   是他的失误,导致了这个局面。   “把刀放下,不然我就杀了她!”教会猎人恶狠狠地威胁道。   背后的三名圣职者还在缠斗,如果动作够快的话,说不定……   “我只说一次!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教会猎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打算,刀口一抬,女巫的脖子上随即被压出一道凹痕来。   缴械投降,只会让他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而已。尤利尔知道自己绝不能放下武器,可如果不照着对方的意思来做,女巫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他必须要想办法拖延时间。   就在他脑子飞快转动思考着对策时,出于对这名自由猎人的畏惧,教会猎人的耐性已经达到了极限,他口中喘着粗气,慢慢加重了握住刀柄的力道,刀锋一寸寸迫近女巫的咽喉。   冰冷的刀锋上蔓延着死亡的气息,女巫带着愤怒与绝望,深深闭上了双眼。   情急之下,尤利尔正打算冲上前无差别地释放一记横扫,将女巫和教会猎人一并震飞出去。忽然,教会猎人喉咙里响起一声闷哼。随后只见他瞪直了眼珠子,带着一脸不甘的表情,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一声口哨响起,一个熟悉而轻佻的嗓音,从女巫身后传来。   一个浑身披着亮银色铠甲的瘦高男子,手里提着一把寒光熠熠的单手钢剑,从女巫背后慢悠悠地踱了出来。瘦长的马脸,一头油腻的黑发,配合上那副总是比上一秒更欠扁的表情,毫无疑问是佣兵费奇。面对一脸错愕的尤利尔,他把额前的头发往脑后潇洒的一抹:“怎么,换了身儿行头就不认识你的老朋友了吗?”   被他击倒在地的教会猎人则痛苦地呻|吟着,手掌撑地,试图爬起来。突然,一个比佣兵更耀眼的黄金战士从他身后跳出来,随着一声怒吼,手里的狼牙棒重重砸在教会猎人的背上,让他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接着老老实实地趴回到地面上。   穿着一身亮金色盔甲的蒙泰利亚人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狼牙棒,头上那顶严重不合乎其身材尺寸的金色头盔,一度歪得快要掉落下来。他像战士一样忘情的咆哮着。   “ruaaaa!”   ……   欧洲势力登场。   ————————————————   PS:这章字数超了1k多,今天尽量三更吧。 第七十二章 重逢   尤利尔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会以这样一个方式与佣兵和蒙泰利亚人接上头。   老实说,在过去的几天里,高强度的战斗和紧迫的行程,让他很难有精力去顾及身外之事,甚至一度忘记了这两名队友的存在。而似乎是为了惩罚他的疏忽,他们决定用一种效果卓著的方式来帮他巩固一下印象——   有了他们两人的加入,安息教会残存的斥候被风卷残云般迅速击溃。佣兵倒也罢了,尤利尔清楚他的能力,剑术老辣,哪怕以一敌多也不会吃亏。让他有些不能理解的是,久别重逢后,蒙泰利亚人好像突然激发了野兽的天性,喉咙中永远充斥着愤怒而沙哑的嘶吼,双目充|血——当然,所谓的兽性也就仅此而已了。他的战斗素养实在是不怎么样,说是并肩作战,实际上基本是捡猎人和佣兵剩下的漏网之鱼。不过他好歹还把握得住一个度,只是将斥候敲晕泄愤,佣兵下手要狠一些,但也留了对方一条狗命。   “库恩,给我们留一个还能吭声儿的。”在蒙泰利亚人准备用狼牙棒砸晕最后一名还保留着意识的教会猎人时,尤利尔出声制止了他。   库恩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被他踩在脚下的黑衣人,拖着狼牙棒,一边扶着歪掉的头盔,悻悻地走开了。   “严刑逼供环节,天呐,我爱死这个节目了。”佣兵朝地上啐了一口血痰,把剑插回剑鞘里。   “待会儿记得跟我说说你们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猎人从他身边经过时,拍了拍他被银色钢盔覆盖住的肩膀,又打量了一下不知为何显得热情不高,甚至是表现出疏离之意来的库恩,“还有你们这身装备又是从哪来的,其他的人又去哪了……我会问很多的问题。”   “我敢保证那真是一段惊险刺激的故事,尽情期待吧。”佣兵挑了挑嘴角。他回头看了眼独自远远站在一边的金发少女,狐疑地眯起了双眼。而女巫也用同样警惕的眼神打量着他和蒙泰利亚人。她记得猎人曾说过,他们之前是一支四人赏金小队,因为一场意外而走散了,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就是这两个人了。   虽然有很多疑惑,不过她明白,现在不是发问的时候。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来处理自己的事,至于现在。   猎人绕过像一坨倒扣在地上的金块样闪闪发亮的蒙泰利亚人,来到那名幸免于难的教会猎人跟前,然后缓缓蹲了下来:“我想我没必要把刀搁在你的脖子上,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做才能活命。”   身上被佣兵砍出几道剑伤,大半个身子几乎都被鲜血染红的教会猎人,艰难地把眼珠子转过来,血泡梗塞在喉咙里,让开口说出的话语也变得含糊不清:“你……你们……走不远的……我们的人很快……很快就会追上来……”   “七名斥候。我可以想象你们队伍的规模。”猎人点点头,赞成他的观点,“恕我多此一问,你们这么多人,是怎么躲过双子教会的监视进入旧镇的?”   教会猎人张了张嘴,但在发出声音之前,一股鲜血先从嘴角溢了出来。   “雾湖很大。好吧,这个说法我已经听腻了,事实总是这么无趣。”猎人知道他要说什么,兴致索然地耸了耸肩。   他原本准备了很多问题,譬如他们是怎么应对那扇石拱门的,譬如他们有没有在迷宫里遇见其他客人,不过现在看来,对方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允许他提出太多的问题。加上安息教会的大部队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来,他只能选择性地挑出几个关键点来提问。   “你们为什么来到旧镇?对于巴姆之子你们又了解多少?针对这次行动,你们都做了哪些准备?”尤利尔食言了。为了提高效率,他还是拔出了刀来。“关于这座迷宫,关于伯爵府,关于梦境世界,我要知道你们所筹备的每一个细节!”   教会猎人喉咙里咳出一口鲜血,他急促地喘息着,慢慢咧开唇角,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容来:“不是我们来到这里……是巴姆之子……祂在呼唤……呼唤着我们……”   说完,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看起来随时都会昏死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尤利尔用刀尖使劲按压在他左胸的剑伤上,疼痛扭曲了他的面庞,嘴巴拼命张大,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脸部的肌肉剧烈痉挛着,教会猎人瞪直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球,注视着眼前这张苍白的面孔。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尤利尔的衣襟,虚弱而嘶哑的嗓音伴着腥臭的浊气从紧闭的牙缝中断断续续地渗出来:“这是一场……一场交易……人和神之间的交易……火焰终会照耀人世……火之圣徒,将会开启新的……新的世代……摒弃旧神庇护的可悲之人啊,你们不会明白……不会明白……”   说罢,他脑袋往后一仰,重重地砸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能到这种鬼地方来的,必然都是经过各种严酷训练培养出来的精英——或者说是疯子。你没法子从这些不怕死的狂信徒口中套出太多有用的消息来。”看着犹自陷入沉默的猎人,全程旁观了这一幕的佣兵忍不住叹息道。   “你说得对。”尽管他感觉得到,教会猎人那番话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然而就像无形之间有一股阻力,总是在他试图接近真相时,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线索。尤利尔有些失望地摇摇头,站起身来:“来吧,把有用的东西搜刮干净,没用的留下。我们该走了。”   在三人合力之下,他们很快把斥候小队搜刮一空,除去对方统一装备的环形割喉刀,战利品包括两把短刀和几只匕首,包裹中还有一些消耗和补给品,包括淬炼毒素瓶,诱敌血浆和不少干粮。作为轻装上阵的斥候小队而言,他们的装备已经算非常豪华了。尤利尔由衷庆幸自己作出了一次正确的判断,如果不是采取闪电战,而是变成了拉锯战,让对方有富裕的空间来调整战术,胜负就难说了。   “走吧,该去和剩下的人汇合了。”在猎人的带领下,他们一行人离开了石桥,重新将行踪隐埋入错综复杂的迷宫中。   梅赛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但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如今脱离了真知教会的她,就像是一条闯入陌生大海里的鱼,处处都充满了危险,她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   转过一个拐角,他们看到了正在通道中焦急徘徊的索菲娅和唐娜。在看到佣兵和蒙泰利亚人的时候,唐娜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给他们一人来了一个友爱的拥抱。   索菲娅也是喜出望外,正要迎上前来,佣兵突然投来的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令她陡然退却。直到此时她也才注意到,汉斯骑士和弗雷德骑士并没有在他们同行之列。   正忙着把缴获来的干粮转交给唐娜,猎人尚未留意到空气中突然涌现的一股火药味,他走上前去拍拍佣兵的肩膀:“来吧,让我们边走边说,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佣兵扯着嘴角,狠狠地笑了笑:“当然,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们……”   说完,他刷的一声拔出钢剑,搭在尤利尔的肩头。   后者微微一愣,表情阴冷地睥睨着肩头那把随时可以割断他喉咙的利剑,“你就是这样庆祝和老朋友的重逢的?”他引用佣兵的原话,冷冷地回敬道。   “朋友?”佣兵点点头,嘿然一笑,“不错,我和库恩刚才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现在,该你们了……”   听完他的话,尤利尔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事实上,双子教会的人没有与他们同行,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明了。   他把脸缓缓转向一直以来都对他信任有加的蒙泰利亚人。意料之中,库恩表情有些挣扎地别过了脸去,没有回应他的询问。   翻滚在空气中的怒意持续沸腾着,置身其间的梅赛拉,一度以为双方将要上演一场兵刃相见的火并,不由地在手里捏紧了仅剩的四枚施法骨片,随时准备给予猎人援助。   双方僵持不下,四周的空气仿佛冻结住一般,安静的可怕。   一向活泼好动的记者小姐在努力坚持半分钟后,终于憋不住,出声打破了压抑的气氛:“我有一个提议,与其这样站着——”   所有人动作一致地转过头去。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只见唐娜蹲下来,伸手在背包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一脸憨乖的笑容,不紧不慢地从里面拿出两只茶杯来。杯沿轻轻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不如让我们坐下来喝杯茶吧?”她笑眯眯地提议道。   ————————————————————   PS:今天其实字数已经达标了,和昨天三更一样……不过好吧,少一章就是少一章,我会在明天继续还上~RUA!┗|`O′|┛ 第七十三章 记忆回响   一只乌鸦嘶鸣着,孤零零地从落日花园上空掠过。   夕阳如旧,仿佛一幅深红的泼墨画,始终垂挂在天际。   黑夜好像永远都不会提前赴约。   落日花园,东南区,感知敏锐的蒙泰利亚人在一片灌木墙后面找到了一扇隐藏门,隐藏门后面是一座石林花园,光秃秃的,除了几尊残缺不全的石雕,什么也没有。不过作为临时的歇脚点来说,只要安全方面有所保障,就已经足够了。   女巫照例一个人远远地待在一旁,她不属于这伙人,她只是一个被敌人假借合作之名绑架的俘虏而已。双目微闭,坐在一尊残破的石狮雕塑下方。连续作战让她消耗巨大,她必须要抓紧时间利用冥想来回复精神力,以及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进入冥想状态的梅赛拉,兀自沉浸在神秘而伟大的巫术世界里,殊不知在不远处,有一道灼热如火的目光始终在监视着她。   “唔,没想到霍尔格是这样的人……”唐娜有些负气地用小巧的虎牙咬着下唇,一边守着跟前那只在火炉上咕噜噜冒出热气来的水壶,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石雕下的女巫。   “为什么这么说?”坐在她旁边的索菲娅,端起那只精致的瓷杯,放在唇边抿了一口热茶。味道很淡,比家里的茶叶稍微差了点,不过能在这种地方啜上一口沁人心脾的茶香,她已经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霍尔格一定是瞧她长得漂亮,而且胸又大,才执意要带上她的。师姐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唐娜不太开心地嘀咕道。   “那是因为我们需要她所掌握的情报。”索菲娅有些无奈地轻叹道。   “我知道,我知道……这和我说的完全是两码事嘛。”唐娜用嘴型无声地咕哝道。然后她回头瞄了眼圣修女如硕果般饱满的胸脯,不由地撅起嘴来:“要我说,索菲娅你才是最大的叛徒呢……”   索菲娅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不理会她的胡闹,转而把视线投向另一侧。猎人他们已经谈了快一刻钟,也不知道情况进展如何了。现在她最关心的一件事情,是汉斯骑士和弗雷德骑士的下落,如果能和他们对上话,或许这一路走来的种种遭遇都将得到一个解释……但是回想起刚才佣兵那个充满敌意的眼神,她便不自觉地轻轻捏紧了杯把。   “不知道他们谈得怎么样了,”猎人那边愈发严肃和沉抑的谈话氛围,仿佛传染了整个石林花园,连唐娜也流露出忧虑的神色,“索菲娅,我有些担心呢。”   圣修女微微一怔,望着正与佣兵和蒙泰利亚人交谈的自由猎人,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说道:“他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   谈话仍在继续。   放在三人面前的茶杯,已经不再有热气升起。   “所以说……你们这几天也并不怎么好过。”佣兵掐着几天没有打理变得胡子拉碴的下巴,眯眼打量着猎人腹部那一块儿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的伤口。不难看出,在与他们分别后,猎人经历过不少场苦战。自由佣兵从不听信一面之词,但眼前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是不会说谎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有一名血统高贵的圣修女在,你们现在恐怕已经见不到我了。”尤利尔苦笑着,放下撩起来的衣襟,重新盖住伤痕累累的腹部。   接下来,他从裁决大厅的诉罪者隆斯特讲起,再到避难所的惊魂之旅,一直讲到他们乘坐马车穿过雾门,尽管他没有刻意凸显这段经历是多么艰难与危险,但对于同处旧镇之中的人来说,这并不难想象。于是,忍耐多时的蒙泰利亚人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摘下头盔,痛哭流涕地扑进猎人怀里:“好了别再问了,混账费奇,我快听不下去了……噢,原谅我,霍尔格。是我错怪了你。但是请相信我,我绝不是有意想要刁难你……”   “我能理解。”尤利尔并不介意蒙泰利亚人在他肩头挥洒鼻涕和泪水,笑着拍拍他的背。手掌一下下拍打在盔甲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好吧好吧,你大可以把这事儿全赖我头上,谁叫我欠你一个人情呢。”佣兵一脸无奈地举起双手,作认罪状。   猎人一边安抚着懊悔不已的蒙泰利亚人,一边敛起笑容,把脸转向佣兵:“该你了,佣兵。说说吧,在和我们分别后,你们究竟都遇到了什么事?”   “如果你指的是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么我可以一口气不歇地连讲一天一夜。”佣兵摊了摊手。   只不过,他们的时间远没有充裕到可以随意浪费的地步。尤利尔想了想,说:“就从那两个教会骑士讲起吧。”   佣兵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   暴雨持续地下着。   “没有眼球的头颅?”躲在一条小巷的巷口后面,费奇用那双仿佛燧石生凿出来的深陷的眼眶,面朝着外面那条被暴雨隆隆冲刷着的大路。在听完汉斯骑士对避难所地下室里的情况的讲述后,他歪着嘴角回过头来,那滑稽的表情就像是在说,Are you♂kidding me(你他妈在玩儿我)?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调头回去。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可以亲自去求证。”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铁制头盔上,几乎盖过了从那下面传出来的声音。   “不要。千万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去,算我求求你,费奇,可怜可怜我这颗再也承受不住惊吓的心脏吧。”蒙泰利亚人满脸无辜地拽住佣兵的袖子,央求他不要因为这种无谓的争执而以身犯险。   佣兵舔了舔在雨水里泡得发白的嘴唇,摇摇头道:“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不回去了,不过……”他回头瞥了教会骑士一眼,“别指望我会相信你那番鬼话。老实说,自从我们遇到真知教会的狂战士,还有你那个叫弗雷德的小跟屁虫失踪后,从你嘴里说出的任何一个字眼都不能再让我相信。”   “既然如此,那我劝你们趁早改道,因为这条路也是我给你们指的。”骑士冷冷地说道。   “呸!”佣兵狠狠啐了一口,“你当真以为就你的脑子里装着地图?实话告诉你,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每天都在琢磨那张旧镇地图,如果你指的路是错的,相信我,现在你的脑袋已经从脖子上搬家了。”   “好啊,既然你认得去市政广场的路……”骑士冷笑着,对他摊开手掌,示意接下来由他领路。   “庆幸吧,傻佬,要是在外面,想让本大爷当向导,两枚狮鹫金币是起步价。”佣兵又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从鞘中刷的拔出剑来,“跟上!”   说罢,在他的带领下,三人一头扎入了暴雨当中。   ——————————————   PS:第一更。吃完饭继续写。 第七十四章 败露   从离开陷落的避难所到市政广场,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遇到任何活尸或敌人,这本应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联想到之前的经历,库恩反倒对眼下的境况愈发地感到不安起来。   蒙泰利亚人生活在森林中,他们对危险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大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座充斥着尸臭和血腥的古老城镇,但空气里那股腐败的气味却越发浓郁,卷着暴雨袭来,几乎快要让人窒息。   “哈!看我说什么来着,市政广场!”佣兵指着在大路尽头出现的圆形广场。   “干得漂亮,佣兵。”骑士的恭维话里满腔都是嘲讽的语气。   面对他的嘲讽,佣兵这次竟罕见地没有进行反击。尽管他犀利的言辞不会因为被大雨冻得唇齿瑟瑟而变得迟钝,但现在明显不是打嘴仗的时候。毒雨持续侵害着他们敏感而脆弱的皮肤,不知名的威胁更有可能藏在视野无法遍及的每一个角落——在霍尔格一行人赶到之前,他们必须要找个地方落脚。   库恩独自躲到了附近的一片屋檐下,拍打着背包上的雨水,同时环顾着周围。这片圆形广场,地势相当开阔,四周都是三到四层的高大的木石建筑。广场中央有一座高逾五米的骑士铜像,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骑士剑指天空,弗莱德二世的伟大征服正是从这里开始,而歌尔德与北陆的繁华也恰是终结于此。只是从旧镇规模宏大的建筑群与错综复杂的城区通道还能一窥歌尔德公国往日的荣辉,尽管如今看来,这只是重新被黑色的尸血粉刷过的一片残垣断壁罢了。   “我们不能傻站在大雨里等他们!”佣兵捂着耳朵,在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同意!”教会骑士左右张望了一番,指着骑士铜像正对着的那栋房屋:“那里!”   佣兵明显对他的意见有所顾虑:“这里有这么多房屋,为什么偏偏是那一栋?”   “因为它全是用石头垒砌起来的,还有楠木教会的标志。堕落生物通常不会轻易靠近这些教会遗址。”   “解释得不错。”佣兵点点头,“小矮子,别忙着管你的背包了。走了!”他朝屋檐下的蒙泰利亚人招招手。   三人穿过市政广场,来到了那栋石头建筑的正下方。首先登上几级台阶,石筑的屋檐把暴雨阻隔在外面。   “平时我可以两个月不洗澡,但是该死……这场雨叫我浑身痒得厉害!”佣兵好像永远不会停止抱怨。他站在屋檐下抖了抖衣服,在地上洒下一大片水痕。   “两个月不洗澡……”听到他的话,一向爱好干净的蒙泰利亚人回想起在过往的旅途中,曾有过几天洗不上澡身上长出虱子的恐怖经历,忍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骑士提着剑,率先走向门口。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咯吱一声缓缓转开。   “去给咱们的骑士老爷掌灯。”佣兵拍拍库恩的肩膀,后者立马从背包里拿出那盏已经被掐灭的血脂提灯,让橘红色的火光在玻璃壁内重新亮起。   首先是一股刺鼻的霉臭味扑面而来。光线照入室内,一间广阔的大厅在灯光中显现出来。只见大厅里一片狼藉,像是倒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椅子桌子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从屋顶掉落下来的全铜吊顶将几排三米高的木架压垮,就像是穿梭于地貌崎岖的山林地带,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穿过大厅,来到楼梯口下。   “上去看看?”   “找一间窗户开向广场的房间,方便观察情况。”   骑士点点头,然后率先朝楼上走去。脚步声交错着,在腐朽的木楼梯上留下一连串令人不寒而栗的可怕呻|吟。库恩走在两人中间,在快要抵达二楼时,他忽然驻足不前。   “嘿,发什么呆呢?”走在后面的佣兵拍了拍他的胳膊。   库恩恍然惊醒,看了看四周,然后摇摇头说:“不,没什么……”   “那就别挡着道,快走。”   “喔。”   他们来到了二楼上。光源照入狭长的走廊,但光线范围仅仅能照亮附近几米的地方,而走廊的两端仿佛一直深入至无尽的黑暗中。   骑士判断了一下广场的方位,然后指着左手边那条走廊说:“这边。”   “你是路痴吗?广场在这边,傻佬。”佣兵直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骑士没有提出异议,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了几步,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   佣兵左右张望一番,点点头道,“就这里吧。准备好。”说着,他把剑握在手中。骑士也紧跟着摆出了攻击姿态。   小心驶得万年船。尤其在旧镇这种鬼地方,狂热的原住民很可能会给你来一个出其不意的爱的拥抱,或者是爱的吮吸,然后你就等着命归西天吧。   佣兵把手放在覆盖着一层厚灰的门板上,正要发力,突然间,他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拽了一下。他转过头来,发现蒙泰利亚人正用一种前所未见的可怕表情看着他,后者无声地摇了摇头,似乎在告诫他不要推开这扇门。   佣兵把视角转向这扇门的正下方,幽蓝色的月光从门缝中流泻出来,一些不可名状的阴影在这道狭窄的月光中一晃而过。   心跳加速,佣兵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原本应该待在他身后的骑士,不知何时仿佛隐入了黑暗之中,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深吸口气,极力克制着动作的幅度,然后慢慢的,悄无声息地开始后退。   “怎么了,为什么不进去?”黑暗中响起的骑士低沉的嗓音,犹如一团阴鸷的寒风,拂过佣兵的脊梁。   突然间,佣兵反手一把抓住蒙泰利亚人的胳膊,“跑!”一声大吼,库恩被他用力扔出去,等骑士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紧跟在库恩背后朝楼下跑去。   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在雾湖上失散的另一队双子教会的圣职者,这时纷纷从屋内鱼贯而出。   “追!绝不能让他们逃掉!”汉斯骑士气急败坏地大吼着,带领众人向那道在走廊内仓促远去的灯光紧追而去。   “然后我们在旧镇里展开了一场惨烈的追逐战。”佣兵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抹了一把嘴角,继续说道:“我和库恩一直往城镇中心逃,最后你猜猜我们跑到了什么地方?”   尤利尔想了一想,摇摇头。   “哼,你绝对不会想到,我和库恩一直跑到了他们所谓的那个楠木教会的遗址。”佣兵冷笑一声,“骗局。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传送阵,有的只是一片坍塌的废墟,和满地的活尸。” 第七十五章 信仰与谎言   “说说之后的事。”   只要不是聋子都听得出来,佣兵有意要以楠木教会的遗址为节点来终止这段话题,同时开启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议题。一个关于背叛者的话题。但猎人却好像对他的冒险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佣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斟酌片刻后,还是开了口:“在双子教会的人快要把我们逼上绝路的时候,我听见钟声响起。大雨中,一辆黑色马车从道路尽头冲了出来,之后的事,就像你先前描述的一样,它带着我们穿越了大半个城镇,来到了这里。”   “这么说,你们果然也接到了康妮的邀请。”尤利尔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   “康妮的邀请?”   声调陡然一升,佣兵转过脸和蒙泰利亚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看样子你们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没错,我们在沦陷的避难所里发现了一张邀请函……康妮·凡纳尔,我记得是这个名字没错。”佣兵回忆道,“你知道她是谁?”   “巴姆之子的帮凶。”   猎人省去了很多无意义的解释,直接阐明了结果。他不关心康妮是谁,也很难从只言片语中切实体会到她的身世有多么凄凉,从女巫的讲述中他只听出了一件事,那就是康妮的梦造就了这个童话世界,而她是将原住民引出避难所,进而让巴姆之子得以残忍屠戮了这些无辜生命的罪魁祸首。在沉重的罪业面前,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该成为抵消恶行的免罪金牌。   蒙泰利亚人吓得缩了缩肩膀。而对于这个解释,佣兵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惊讶的表情在眉间稍纵即逝。他耸了耸眉毛:“呼——看看我们头顶这片夕阳吧,我过去只在古书的插画上见到过这样的景象。这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来理解的鬼地方,我早知道,没关系,你就是说康妮是巴姆之子,我也相信。不过这样一来,我算是明白那些家伙在盘算什么了,是和巴姆之子有关,对吗?”   尤利尔点点头。“他们相信巴姆之子即将诞生。一个新生的幼神,对于意图巩固神权地位的教会来说,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他们……?”佣兵抓住了他话里的小尾巴,“所以不止是双子教会,对吗?还有刚才我们遇到的安息教会的斥候……对了,我在雾门外面还见到过真知教会的人,一个疯狂的镰刀哥,我们被追杀了好几条街才甩掉他。”   “那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说的这位镰刀哥,他现在就在这座花园迷宫里。”面对佣兵和蒙泰利亚人写满震惊与错愕的脸庞,猎人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而且我必须要举双手赞同你的观点,他的确是个疯狂的家伙。我差点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噢年轻人,你命可真是够大的……”佣兵一巴掌拍在额头上,重重地感慨道。一旁的库恩也连连点头附和,看来他们一路上也没少受苦。   “彼此彼此吧。”猎人笑了笑。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一只乌鸦惨叫着,从头顶慢悠悠地飞过。似乎留意到猎人微微转头的动作,佣兵顺着他眼睛的方向看去,拥有一头灰白秀发的圣修女正独自一人站在石雕旁,面朝夕阳双手合十,闭目祷告着。夕阳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瑰丽的橘红色,像是要把这道美丽的倩影融入在那幅动人心魄的画卷当中。“你早已经看穿了双子教会的目的,对吗?”佣兵问道。   “我知道你们在怀疑她,不过我可以向你担保,她对双子教会的行动毫不知情。”尤利尔平静地说道,“事实上,恐怕她的那些同僚,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着离开这里。呵,一名拥有沙维家族高贵血统的圣修女,你该明白她有怎样的价值。”   经过他的提示,头脑敏捷的佣兵顿时明白了双子教会的计划,忍不住惊呼道:“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打沙维血脉的主意!”   “牺牲一名沙维血统的圣修女,这个计划想要在主教会议上得到半数以上的赞成票,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计划只能暗中进行。想想在船上突然疯掉的圣牧师,还有你说的莫名失踪的弗雷德骑士吧,所以我认为这里面可能还存在着教会内部势力的较劲。”猎人不住地摇头。不论现实或是游戏,一旦涉及财富与权力的斗争,事情总是会变得非常复杂,所以他才厌倦了这些东西,转而投身于冒险事业当中。“答应我一件事。”他用郑重地口吻对两人说道,“这件事情,我希望你们能对她保密。”   在成功化解了误会之后,猎人已经重新赢回了佣兵和蒙泰利亚人的信任。在圣修女的问题上,他们不会再提出异议。不过,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佣兵读懂了在他脸上发生的那一系列微妙的表情变化,忍不住吁了口气:“你应该知道,所谓纯洁的信念与理想是不存在的。”   “那么我愿意为了维系她的信念而付出一些代价。”   尤利尔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诚然,他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神的真实面貌的人,站在上帝视角,他可以公正客观地对祂们的立场进行审判。但他毕竟只是特殊案例。在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带着对神的不切实际的崇高信仰与美好憧憬,直至离开人世。他知道一个虔诚信徒的信仰一旦崩塌,会引发多么可怕的后果,他不敢想象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索菲娅身上会怎么样。索菲娅已经涉足太深。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只要能带索菲娅活着离开这里,他愿意出力协助赛格斯进行一场后者期待已久的内部清扫行动,铲除掉教会内部那些胆敢觊觎沙维血统的狂信徒,为索菲娅塑造一个安全而清净的环境。至少在她有生之年里,她不会看到双子之神叛变立场的那一天,她会带着美好而崇高的理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但谎言终归是谎言,它不会长久。”佣兵劝诫道。   “如果谎言能维系一生,伪物便能成为真实。”手里端起茶杯,直到放在嘴边,才发现杯子里早已空空如也。猎人放下杯子,带着有些苦涩的笑容说:“我们在这个话题上已经聊得够多了,到此为止吧,费奇。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佣兵一愣,随后笑着点点头,认同了这个观点,不再对他和索菲娅的关系刨根问底。   ————————————   PS:第三更。还债记录(2/28)(??????)?? 第七十六章 战前动员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从他们进入石林花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半个钟头。邀请函上仍然显示为空缺状态的十八个席位,让尤利尔并不用表现得太急躁。收集和整理情报,也是为了更好地应对接下来的行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猎人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接下来,他催促佣兵讲起了进入迷宫之后的事。   “马车穿过雾门后,一直拉着我们来到花园迷宫,就停在一扇石拱门。雾门不断地向我们逼近,我们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但我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了回来,看到石拱门上浮现的‘康妮的游戏谢绝一切作弊者’我立马反应过来,让库恩扔掉了他的背包,我也卸下了自己的武器装备……好吧,让我没想到的是,它连一把匕首都不肯让我带上。于是我们只带着必要的水和干粮穿过了石拱门。”说起这段经历,佣兵露出了和尤利尔之前如出一辙的无奈表情。   “不错,我们也被缴械了。”故事进行到这里为止,都在猎人的预想之中。   看来不止是他,在缴械自带的武器装备这点上,花园迷宫对所有的外来者都一视同仁。只不过,真知教会利用女巫的单向投骰解决了这个麻烦,至于安息教会……渐渐的,他脑海中浮现出一道神秘的轮廓来。   安息教会和海岸女巫不存在业务上的往来,按理来说没有单向投骰,他们解决不了这个棘手的问题。但是,他们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快捷有效的方法。   寂静之刃。   安息教会压箱底的三大不朽级圣器之一,每间隔三分钟可以主动释放一次大面积全领域沉默咒,作用范围极广,且沉默范畴涵盖一切战技与法术,持续时间八秒钟。利用寂静之刃的沉默效果,他们毫无疑问可以轻松突破石拱门。现在回想起来,刚才那名教会猎人所言果真不假,如果被持有寂静之刃的安息教会的大部队追上,他们确实是必死无疑。至少以猎人目前的等级和装备,还不具备能挑战不朽级圣器的实力。   “所以你们现在这身装备,是在进入迷宫之后得到的?”尤利尔冲他扬了扬手里那把木刀,“就像这把木刀一样。”   佣兵点点头:“没错。进门之后,我们在地上捡到一只木盒子,里面有三枚果实,其中两枚刚一见光就自行破裂了。不过,既然你已经见识过了,我想应该就不需要我再描述那两枚果实是如何扎根入土,又是如何在一瞬间长到两三米高的,然后就像衣柜的两扇门一样,树干从中自动分开,嘿嘿,它的肚子里装的可全都是宝贝啊。”他用手拍拍胸前的铠甲,声音清脆,质感优秀,“听听这声音,老天爷,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高品质的铁甲……还有库恩的那件,比起我的来只好不差。”   一旁的蒙泰利亚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敦实的金色铠甲把他的身材衬得又短又粗,活似一坨倒扣在地上的金矿石。   “然后我们在沿途的一路上还收拾了几个嘴里叫嚣着丑东西的木头人,喏,这里还得到了一些果实,我不确信它们有什么用,所以就一直捏在手里没用。”佣兵摊开手,手心里静静地躺着四枚形态各异的果实。   甚至不需要鉴定,尤利尔就知道这四枚果实绝对不是一般货色,至少是与跳跃藤不相上下的工具果实。   “快过来,我的朋友,快让我沾沾你们的好运。”猎人苦笑着一把搂住了他,用脸颊在他软乎乎的头发上磨蹭起来。朋友间真诚的拥抱总是让蒙泰利亚人喜笑颜开,同样也张开双臂,热情洋溢地回拥住他。   正如尤利尔之前所猜想,这座迷宫的主人似乎在试图给这些外乡来客创造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他们虽然被缴除了武器,但却获得了三枚极为实用的果实。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三枚果实的帮助,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很难带着索菲娅和唐娜走到这里。而反观人数与装备都占据着绝对优势的真知教会,在初始阶段抽到了三枚只适合在饭后余兴节目里表演杂耍的鸡肋果实。   现在,他终于开始相信女巫对康妮的描述了。种种迹象都在向他表明,这只是一个满脑子都是不成熟幻想的小姑娘。在一场注定要掀起腥风血雨的杀戮游戏中寻求所谓的公平,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幼稚的行为。更何况,她无法做到杜绝一切作弊手段,女巫和寂静之刃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们现在究竟该怎么办?”佣兵摊手道,“你已经看到了,我和库恩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迷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千万别告诉我你们也是一样。”   “不。当然不是漫无目的,费奇。”猎人拍了拍从他怀里离开的蒙泰利亚人的肩膀,然后转过来看着佣兵:“我已经找到了离开旧镇的方法。”   “你说的是真的吗,霍尔格?”库恩惊喜不已地摇晃着他的肩膀。他们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呆了太久,以致于蒙泰利亚人已经对返回外界失去了信心,听到猎人这样说,他内心中忽然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八九不离十。”面对佣兵投来的怀疑的目光,猎人点点头,“前提是我们要找到这个梦境世界的源头,也就是康妮·凡纳尔。”   对旧神遗产的游戏玩家而言,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原理,最终BOSS通常都守在返回副本初始点的传送门前,只要能见到伯爵府的康妮,他们就有机会逃离旧镇。   佣兵的脑子里虽然无法像玩家一样形成直观印象,但听尤利尔一说,他便理解到了这层隐藏含义。梦境的源头与现实世界,存在一座无形的桥梁,桥的一端是雾湖,而另一端,就在梦境的尽头。   “所以我给咱们找来了一个向导。”见佣兵很快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冲佣兵挑了挑下巴。费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转头,只见一尊石狮雕像的正下方,那名身穿深红色修道袍的金发女巫正在闭目冥想。   尤利尔简短地讲述了一下之前的经历,包括他和女巫之间的谈判细节也略有涉及,最重要的是让佣兵和蒙泰利亚人理解,尽管女巫的话里到处都是漏洞,和自相矛盾的冲突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要想走出这座迷宫,她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我猜得没错,在那只木盒子里,你应该还收到了这样一件东西。”然后,猎人拿出那张邀请函。佣兵也拿出他的那一份。很显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张仿佛小孩子涂鸦般的画纸的重要性,胡乱揉作一团塞在怀里,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接下来,猎人针对邀请函上出现的名字和空缺的席位,简明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在过去的这一刻多钟里,空缺席位又减少了三席。目前还剩下十五席。他们必须要立即行动起来。尽管目的不尽相同,但就结果而论,他们已经站在了各大教会势力的对立面。   双子、安息、白橡、圣冠、真知、平衡,以及一支混编赏金小队,七方势力在康妮的梦境世界齐聚一堂。   这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混战。   佣兵听罢起身,忍不住摩拳擦掌起来:“喔喔~我突然感觉热血沸腾了起来。争夺晚宴席位,生死竞速什么的,这不是很有趣吗,我早就看那些道貌岸然的圣职者不顺眼了,伙计们,让咱们来大干一场吧!”   在他的怂恿下,一向胆小怕事的蒙泰利亚人此刻也像打了鸡血一样嗷嗷叫喊着,亢奋地挥舞着手里的狼牙棒。   就好像两军对垒,为了鼓舞士气,总要擂鼓吹号来渲染一番战前氛围。而这种时候又怎么能少得了喜欢凑热闹的记者小姐,只见手里还提着水壶的她,也兴冲冲地加入到佣兵和蒙泰利亚人的行列当中,把蒙泰来利亚人那顶不合尺寸的头盔夺过来,戴在自己的头上,然后和蒙泰利亚人手挽着手原地转圈,跳起了傻乎乎的战舞。   或许是太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猎人也无意破坏他们的兴致,只是背靠着石柱站在一旁,插着双手,哭笑不得地摇着脑袋。   然而这个时候,一个冷漠的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等等!我们不能就这样直接去秘树花园!”   闹哄哄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回过头来,不知何时女巫已经结束了冥想,站在猎人背后,面朝着众人说道:“如果你们想顺利从红茶男爵的茶桌上溜走,光靠武器杀伤是不够的……”说着,她摊开手来,只见掌心里安静地躺着四枚施法骨片。“两个定身咒,一个混乱咒,一个圣盔咒,仅凭这点积蓄,说不定在抵达秘树花园前就会耗尽。我必须要补充施法用材。”   佣兵不屑地扬了下嘴角,正要反驳,猎人却忽然抬手制止了他。   “你想要怎么做?”   他深知女巫的控制与辅助法术对于团队的重要性,之前的两场战斗已经充分证明了这点。   “红茶河被闸断,我们现在只能走树洞隧道前往秘树花园。在进入树洞隧道之前,我们只需要小小的绕一段路……”女巫说道。“在回旋花园里,有一些精英级的树人园丁,它们的树皮会是不错的施法材料。”   ——————————————————   PS:~树人园丁:mmp!o(*≧▽≦)ツ┏━┓ 第七十七章 团队合作   夜幕将至。   晚宴所剩席位,十五席。   ……   落日花园,东南区。   从灌木迷宫区域到位于树洞隧道,或者被称为树洞走廊的出口前,有一个非常醒目的三岔口,三岔口的一条路通往树洞走廊的入口,而另一条,通往回旋花园。   这里是树人园丁的大本营。在偌大的落日花园里劳碌了一整日的树人园丁们会回到这里,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工作节奏的树人们,在日落后会蜕下园丁的外皮,在回旋花园柔软的泥土中扎根、休憩,在黑夜中吮吸月光的精华,等到黎明来临,它们又将拿起剪刀,兢兢业业地替康妮小姐打理她的后花园。康妮小姐不喜欢丑东西。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康妮小姐更加开心。   “蠢东西,你把它剪成三角形了!康妮小姐喜欢方方正正!”   “可它已经方方正正了,勤劳的园丁不知所措。”   “那就去剪其他地方,笨园丁。”   “噢没错!园丁应该去修剪其他地方。”   “去吧去吧,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园丁们要把一切都修剪的方方正正!”   三个头发茂盛到几乎戴不下园丁尖帽的柏树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埋怨着,走在螺旋状的灌木小径里,准备在日落之前,把回旋花园北面那些生长欲望茂盛的灌木墙修剪整齐。突然,从小径的拐角,几个远比它们矮小得多的人影蹿了出来。树人园丁们的反射弧通常都和身高成正比,于是隔了两秒钟,它们才被这些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怪家伙吓得尖叫起来:“丑东西!快剪掉这些丑东西!”   “我剪你姥姥!”佣兵仿佛一条滑泥鳅,头一低,躲过锋利的剪刀,下一刻就已经钻到了柏树人脚下。接着一个回旋斩,一剑砍在柏树园丁的腿上,让它惨叫着单膝跪下。   “不是圣盔咒,”头先锋完成了第一轮突袭,作为第二轮攻势的主力,猎人提刀冲过去,“给那大块头来个混乱咒!”一边指挥女巫将混乱咒施加在另一个柏树人身上,他一边高高跃起,左手抓住从柏树人脑袋上垂下来仿佛发丝般柔软且坚韧的枝条,踩着它因为跪倒而凸出的膝关节,用力一蹬。等柏树人张开双臂来抓他时,他已经利用枝条像荡秋千一样荡到了它的后背上。   气急败坏的柏树人把手伸到背后来抓这只弄得它浑身瘙痒的虫子,但此时它背部那片茂密的枝叶成为了猎人的绝佳掩护,同时也为攀爬提供了的绝佳落脚点。   女巫的混乱咒生效了,一个柏树人摇摇晃晃地栽倒在灌木墙上,看起来短时间是爬不起来了,记者小姐捡起脚边的石头狠狠地朝它脸上砸去,疼得它连声哀嚎。   见其他两个柏树人昏倒的昏倒,挠痒的挠痒,好不热闹,另一个柏树人也不甘被冷落,咆哮着挥动剪刀扑了过来,准备将爬在同伴背上的猎人拦腰斩断。   然而尤利尔动作十分敏捷,仿佛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般,在茂盛的枝叶间露了一下头,然后又迅速消失在绿丛中,让它剪了个空。不过它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至少这一刀下来成功替它同伴剪掉了大半的头发。   “嘿!蠢东西,你剪到园丁漂亮的头发了!”惨遭削发的柏树人怒吼道。   “噢,园丁感到非常抱歉!”蹩脚的理发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可怜巴巴地道着歉。   “库恩!”佣兵回头一声大喊。   黄金战士库恩举着狼牙棒从斜刺里杀了出来,卯足劲儿狠狠砸下,正忙着给同伴道歉的柏树人突然惨叫一声,顾不得脱手而落的剪刀,抱着自己被砸扁的脚掌,痛苦地跌倒在地上。   佣兵提着钢剑,库恩挥舞着狼牙棒,记者小姐搬起一块儿脑袋大小的石头,三人各司其职,一拥而上,对着柏树人脆弱的头部一顿胖揍,不一会儿就再也听不见勤劳园丁的惨叫声。   等他们料理完手里的麻烦,猎人那边也搞定了自己的任务。只见唯一还没倒下的柏树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轰的一声砸在地上,猎人从它肩上一跃而下。索菲娅以为他会摔在地上,作势往前一迎,但猎人只是顺势一个翻滚,便稳稳落在地上。   “多谢你的好意,修女小姐。”猎人用木刀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索菲娅抿了抿唇,没有回应他的道谢,径自绕过了他去检查另外几人的情况。   这一仗打得十分漂亮。   不论是从过程,还是结果来看都是如此。他们在没有任何一人受伤的情况下,成功击溃了三个28级的柏树园丁,尽管这一次没有得到任何果实奖励,但是团队作战的威力已经初见成效。   自从进入旧镇后,尤利尔还从没感觉这么省心过。几乎都不用他怎么出力,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怎么样,这些家伙的树皮能作施法材料吗?”他走过去,看到女巫正在从一个死去的柏树人身上刮取树皮。   女巫摇摇头,“不太好……不过凑合还能用。”   “到底是凑合,还是完全不行?说实话。”猎人追问道。   女巫犹豫了片刻,然后无声地摇摇头。   “我们继续往里走,总会遇到适合拿来作施法材料的树人,”猎人说着,又从怀里掏出那张邀请函瞄了一眼。空缺席位仍旧停留在十五这个数字上。“抓紧时间,我们走。”   对于一个战斗团队来说,统一且高效的执行力是保证任务能够顺利完成的重要因素,而执行力不仅仅需要队员们互相协力,形成默契,一个值得所有人信赖和仰仗的决策者也是让团队得以产生凝聚力的关键因素。   而尤利尔的存在,成功让这个看似四不像的古怪团队拧成了一股绳,众人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力,自然能事半功倍。在脱离公会、并习惯一个人在游戏世界中旅行很多年后,他在这里,再一次肩负起了一个领袖的职责。这是他在进入旧镇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不过,还不算太糟,在指挥队伍方面他还没有变得生疏。   在猎人的带领下,一行六人在螺旋绿径中快速行进,但奇怪的是,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碰到任何树人园丁,只有那只烦人的人脸瓢虫始终嗡嗡地飞在头顶,监视着这些外乡人的一举一动。   “等等,霍尔格!”蒙泰利亚人忽然出声叫停了队伍。   “怎么了?”猎人回过头。   “我听到有战斗的声音……”库恩摘下头盔,竖起耳朵隔着右手边那面灌木墙仔细倾听起来:“嗯……有很多人……比我们多得多……”   “我们怎么办,霍尔格?”记者小姐自然而然地从蒙泰利亚人手里拿过头盔,扣在自己脑袋上,用那双黑眼珠紧张兮兮地望着猎人。   尤利尔思忖片刻,低声道:“你们留在这里。费奇。”   佣兵心领神会,点点头,然后两个人迅速脱离队伍朝前面奔去。   不一会儿,螺旋通道就走到了尽头,在两堵高大的灌木墙形成的入口后面,是一片地势广阔的花园,花园里聚集着数以几十计的树人,但它们已经褪去了衣物,扎根入土,还原了树木的本来面貌。但尤利尔依然能听见树人们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因为此时正有两伙教会势力在花园里火并,战斗殃及了这些无辜的树人,削掉了它们茂盛的树冠,折断了它们纤长的四肢,枯黄的落叶铺满地,鲜血再将它染成一张湿淋淋的红毯。   他们躲在一片茂密的灌木后面。花园中拔地而起的高大树木遮蔽了他们的视野,只能依稀看见人影在树荫下闪过。   “是安息教会!”佣兵认出了一些人的服饰。正是他们之前遇到的安息教会的黑色修道袍。   “还有圣冠教会。”尤利尔则分辨出了那些身穿墨绿色修道袍的圣职者。   花园里至少有二十到三十人,战斗的声音在花园的各个角落里响起,不绝于耳。   “好极了,等他们自相残杀去吧,正好替我们减少竞争对手。”佣兵压低声音说道,悄然起身,“走吧霍尔格,我们没必要卷入教会势力的争斗中。”   “你说的没错,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尤利尔点点头。   然而正要起身时,一个从树影中掠过的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视线穿过那些碍眼的枝叶和杂草,死死地锁定在对方手里那把散发着奇异的黑色金属光泽的短刀上。它就像是在黑夜中仍然闪耀着星辰般耀眼光泽的黑宝石,轻而易举就捕获了猎人的全部注意力。   寂静之刃。   安息教会三大不朽级圣器之一。   它果然被带到了这里来。   下一刻,只见那名安息教会的圣牧师从黑色的刀鞘中,拔出了利刃,一抹冷冽的光芒脱鞘乍现。   一瞬间,整个花园中,不论是树人的嚎叫声,还是刀剑相撞的战斗声,都陡然静止,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安静下来,只有一股冰冷的寒意在寂静之刃苍白的刀身上静静流淌,然后席卷整个花园。这种可怕的寂静持续了八秒钟,而后战斗双方再次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费奇……”尤利尔突然伸手拉住起身的佣兵。   佣兵也看到了刚才那不可思议的一幕,而猎人在这个时候拉住他,意义为何,不言而喻。他忍不住连连摇头:“这太困难了……霍尔格我必须要提醒你,他们不管哪一边,都是我们人数的两倍之多,我们赢不了的……”   “谁说我们要和他们正面交手?”猎人嘴角泛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我们的目标只有那个圣牧师,还有他手里的东西……”   “可是我们要怎么做才能……?”   猎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惑,而是从怀里拿出佣兵刚才转交给他的四枚果实中,一枚呈浅绿色的三角形果实。 第七十八章 惊喜   “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一个嗡里嗡气的声音说道。   仿佛是从一个狭小而密闭的油翁里面响起的人声,还带着回音。   “看到他们的人了吗?”   另一个纤细的声音问道。   “还没有,不过他们就潜伏在那些高大的林木后面。”   “这模样真是蠢透了,难道我们就这样直挺挺地走过去?”   “躲躲藏藏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嘿,你踩到我的脚了,小矮子!”   “噢噢,对不起费奇!”   “安静!”   接下来的半分钟里,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在花园里响起的激烈的战斗声音。   “霍尔格,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大好……我们可不是强盗啊。”一个瑟瑟发抖的声音说道。   “我们不是要当强盗,库恩。这只是降低风险的一种手段。要是之后再遇上安息教会的人时,他们用寂静之刃来对付我们……”嘎吱一声,不远处的一株桦树被从半空中掠过的环形割喉刀一分为二,不偏不倚地砸在他们的脚下,“看到了吗,这棵柏树就是我们的下场。”   “这是桦树,霍尔格。”   “……抱歉,口误。”   “先生们,我们到底是在潜行,还是在聊家常?干什么不带上唐娜小姐一起呢,说不定还有茶喝?”   “……”   “全都安静,我看到目标了。”   “我们上。”   ……   “斯洛尔,那帮家伙是打算和我们同归于尽!”一名安息教会的猎人咬牙拔出插在肩膀上的飞刀,捂着流血的伤口,跌跌撞撞地退回到花园战线的后方。“我们已经损失了一队斥候,不能再和绿袍子(圣冠教会)纠缠下去了!”   三名全副武装的教会骑士守护在名叫斯洛尔的圣牧师身边,他是这支圣职者小队的领袖、指挥,以及绝对的战术核心。斯洛尔揭下黑色兜帽,抬起那双铁灰色的眼眸,视野被花园中紧密排布的林木切割成一条条的干瘪形状,头顶那片遮天蔽日的树冠更是让下方空间变成了一片敌我难辨的阴晦战场,他只能看见许多人影在林荫下面掠过,时而激烈碰撞,火星四溅,金石交击与树人痛苦的嗥叫声纠缠着,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突然间,斯洛尔两眼一眯,只见两道黑影借着林荫的掩护,如鬼魅般飞快逼近过来。   很显然,敌方已经摸清了他们的战术布置。利用大部队和安息教会的主力部队周旋,同时绕过主战场,让两柄尖刀径直刺向敌方的咽喉,战术发起与运营的中枢。   面对突然袭来的敌人,教会猎人手持环形割喉刀,悍不畏死地迎了上去,然而肩部与左腿的伤势让他的动作不再灵敏。四把飞刀同时掷出,他躲掉了其中三把,最后一把飞刀准确无误地插入了他的胸膛里。   “干掉他们。”见同伴牺牲,斯洛尔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冷漠地下达指令。   两名教会骑士拔剑迎敌。从树冠缝隙间投下的余晖照亮了敌方的身影。两名绿袍的教会猎人。   叮——一簇火星在骑士坚固的铠甲绽开,飞刀只在盔甲表面留下了一道浅痕,便被弹飞出去。   敌人的行动轨迹在空地上划出了一个圆圈,企图绕过两名骑士的防御,直取帅首。   突袭。教会猎人的惯用伎俩,这项固有战技令他们能够在短时间内大幅提高移动速度与攻击频率。但斯洛尔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手里握着通体如墨的寂静之刃的刀鞘,拇指轻轻一弹,一道刺目的寒光从刀鞘中溢出。以安尔莱德圣诗班三百六十八名圣修女齐声咏唱为灌注的一道神圣铭文,在刀身上亮起火焰般的红纹,如同一只黄金巨蟒缠绕在苍白的刀身上,伴随着一道强悍的精神冲击波以斯洛尔圣牧师为中心骤然炸开,气势磅礴的圣诗合唱犹如惊涛骇浪卷向四面八方,三百六十八名圣修女清冽而神圣的嗓音在所有人耳畔汇成短短一句整齐而洪亮的宣判——   “肃静!”   一瞬间,整个回旋花园里一片死寂,喧嚣的世界臣服在神圣的威严之下,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从头顶上飘然落下。寂静之刃强制结束了两名圣冠教会猎人的突袭状态,骑士们轻而易举捕捉到了他们的轨迹,一剑挥出,一颗头颅从脖子上倒飞入半空中,另一人直接被削下了半个肩膀,在血泊中挣扎着渐渐死去。   “这些该死的绿袍子!总是咬着我们不放!”看着地上那两具残尸,斯洛尔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行,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伯爵府的晚宴很快就要开场了,我们不能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了!”   “阿莱德,让特纳他们撤下来,重新整顿,准备突围!”   接到命令,一名骑士转身消失在花园的林荫中。   “斯洛尔,那边好像有几个树人在墙角下游荡。”剩下两名骑士中的一人指着身后那片灌木墙,只见墙角下有几个又短又粗、乍一看就像是几只酒桶的树人慢悠悠地朝他们靠近过来。它们的速度不会比乌龟快多少,根本无法对训练有素的圣职者造成多大伤害。   “一些杂鱼而已。波兰,赶紧收拾干净。我们马上准备突围。”斯洛尔不耐烦地对年轻的教会骑士挥挥手。   真正能够对他们构成威胁的树人,目前全都在回旋花园的土壤中扎根入眠,他现在真正应该考虑的是如何了结这场战斗。自从第三次莱古拉斯遗迹战役遭受惨败之后,圣冠教会与安息教会的盟友关系土崩瓦解,双方都把败因归罪于对方,而之后臭名昭著的尤里西安叛教事件则彻底点燃了双方矛盾导火索,新百年来,这对宿敌的战争从海尔森打到赫莱茵异端审判庭,从未有一刻停息过。   斯洛尔很清楚,这些疯狂的绿袍子哪怕是放弃巴姆之子的归属权,也要拉着他们一起同归于尽。   他绝不能让这些卑鄙的绿袍子得逞。   “斯洛尔……”尚且留守在牧师身旁的骑士战战兢兢地唤道。   “闭嘴,沙里奇,你打扰到我思考了!”斯洛尔用手死死摁着太阳穴,愤怒地低吼道。   “斯洛尔,好像有点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怒吼一声,圣牧师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却正好看见沙里奇骑士闷哼了一下,然后瞪直了眼,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看着滚落到自己脚边的头盔,斯洛尔一脸惊愕地抬起头。只见在沙里奇骑士的背后,正是他先前派遣波兰骑士去着手清理的那几个木桶形状的树人。而在圣牧师的怂恿下,自以为只是去料理几只杂鱼的波兰骑士,此时正犹如一块破布般倒挂在不远处的一株山毛榉的树枝上,早已失去了知觉。   “你……你们……”情急之下,圣牧师抓住寂静之刃的刀柄,猛地一拔,却发现刀锋像是死死嵌在了刀鞘里一样,无论他如何使力也拔不出来。   ……   冷却时间,一分二十秒。   ……   在圣牧师惊恐而绝望的表情中,一个状似酒桶的树人突然掀掉了自己的外壳,一个瘦高的身影直起腰杆,露出一身亮银色的铠甲,和一脸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Surprise,motherfucker(给你他妈的一个惊喜)!!!”   佣兵一拳砸在圣牧师的面门上。 第七十九章 追逐   “撤回来!都撤回来!”遵照斯洛尔圣牧师的指示,阿莱德骑士带着安息教会的主力部队边战边退,以图回到空旷地带重新整肃阵型,向圣冠教会发动总攻。   “简直就是一群疯狗!”一个被齐肘砍掉左手的教会猎人在两名骑士的夹护下,惨叫着从前线撤了下来,负责队伍补给与治疗的圣修女在检查过他的伤势后,忍不住低低咒骂了一句。   “你说的没错,伊凡娜,圣冠教会和真知教会一样盛产疯子。”阿莱德一把将准备给断手伤员施救的圣修女从地上拽了起来,“他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快退到空旷地带去!快,别拖慢回撤的队形!”   在他的指挥下,分散在回旋花园各处的安息教会圣职者井然有序地撤离前线,退回到本方阵营的高地上。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阿莱德,斯洛尔牧师在哪儿!?”一名骑士大喊道。   负责殿后的阿莱德骑士姗姗来迟,他站在高坡上焦急地张望了一周,却也没有发现斯洛尔牧师的踪影。   一个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头升起。   难道敌方趁他离开斯洛尔牧师身边的空隙,偷袭得手了?   斯洛尔是这支任务小队无可替代的领袖与战术指挥,一旦他遭遇意外,那么在这场争夺巴姆之子的宗教斗争中,安息教会没有任何意外将会成为第一个出局者。   但是……   不。他摇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除了他以外,还有波兰与沙里奇两名身手矫健的骑士守护着斯洛尔,何况后者手上还握有寂静之刃,而圣冠教会的大部队一直在和他们作纠缠,仅凭一小股突袭部队是绝不可能得手的。   “阿莱德,这里!”一名教会猎人的高喊声,让所有人都朝不远处的一株山毛榉聚集过去。   “让开!”阿莱德粗鲁地推开人群,挤到最前排,眼前的一幕顿时令他目瞪口呆。   只见三个被揍得鼻青脸肿,几乎认不出本来面貌的圣职者,肩并肩被一捆结实的青藤绑在山毛榉的树干上。尽管从那一张张浮肿不堪的面容已经很难辨清他们谁是谁,但是圣牧师与教会骑士鲜明的着装差异还是让他认出了斯洛尔牧师。   “快!把他们放下来!”   “斯洛尔!”几名猎人开始着手给他们松绑,而阿莱德兀自蹲下身来,望着满身伤痕的圣牧师,一时间不知所措,“这……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圣牧师嘴里咳出一口血来。他艰难地撑开快要被一团浮肿的淤青压垮的眼睑,努力撑开了一条眼缝:“强……强盗……一伙卑鄙的强盗……”   强盗?阿莱德不由地愣了一下。随后,看着圣牧师空空如也的双手,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寂静之刃!寂静之刃呢!?”他顾不得对方伤势有多严重,情绪激动地抓住牧师的肩膀,双目充|血:“千万别告诉我你把它弄丢了,斯洛尔!”   圣牧师努力张大嘴巴,却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然后他闭着眼睛,脑袋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   众人围聚在山毛榉下,注视着阿莱德骑士因为极力克制着怒火而不住颤抖的背影,仿佛火山爆发的前一刻,四周的空气瞬间沸腾起来。   “卑鄙的家伙,别让我逮到你们,否则……”   由于过度压抑,得不到情感释放而逐渐变得扭曲怪异的嗓音,在骑士的喉咙里像一团火焰似的翻滚着。   猛然间,他站起身,身后的众人不禁往后一退。伴随着大手横挥而过,阿莱德骑士转过身来,将那张被怒火扭曲的狰狞面孔朝着众人,发狂般的嘶吼道:“给我追!要是追不回寂静之刃,你们全都给我在这里陪葬!”   ……   正当安息教会的圣职者们在为遗失了圣物而抓狂时,斯洛尔牧师口中那伙卑鄙的强盗已经乘风而去,在夕阳照耀、并且迎面有泥土清香吹来的灌木小径中飞快地奔跑着。   “哈,真是太过瘾了,刚才谁看到我砸中他右腮帮子那一拳!”佣兵兴奋地挥舞着自己的铁拳,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痛击圣职者的愉悦当中。   “别忘了,我也狠狠敲打了他的屁股!”蒙泰利亚人也不甘落后,举起手里的狼牙棒争相邀功。金色的铠甲随着他的步伐哐当哐当地震颤着,犹如催促众人加快行军的战鼓声。   听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和圣修女一起被排除在此次偷袭行动之外的记者小姐,此时则只能一个人暗自懊丧。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偷袭是一项容错率极低的战术,非成则败,让非战斗人员参加偷袭行动无异于自取灭亡。在这一点上,索菲娅就要表现得成熟和明事理得多。   “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听我的,用混乱咒来解决问题,我们能节省很多时间。”作为这次偷袭行动的一员,女巫梅赛拉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很遗憾,在我眼里海岸女巫就是一帮只会演杂技的小丑,我宁可相信手里这把剑也不会相信你。”佣兵耸耸肩。剥皮,抽骨,熬煮脑髓,在人类国度广泛流传的邪恶巫术的传说,让师出同门的海岸女巫在过去的数百年间饱受非议与偏见,世人甚至将海岸女巫视作与沃纳森学派炼金术师齐名的极端势力组织,除了臭味相投的真知教会,这些只会在自己身上试验巫术的女学究者在人类国度中,几乎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一般的存在,也难怪佣兵会对她的观点嗤之以鼻。   “喔?那你是想要见识一下石骨派女巫的杂耍咯?”女巫挑起眉毛。   “你大可以试试。”佣兵针锋相对。   “好了,都闭嘴,现在不是让你们像三岁孩童一样拌嘴的时候。”眼看佣兵和女巫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要演变成一场真刀实枪的碰撞,身为领袖的猎人及时制止了他们的行为。“离树洞走廊还有多远?”   女巫冷冷地瞪了佣兵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回答道:“快了,照这个速度,一刻钟内应该就能到。”   得到了女巫的确切答复,尤利尔下令众人加快行军速度,一行六人朝着树洞走廊的方向继续赶路。   “霍尔格,它还是不能用吗?”紧跟在猎人背后的库恩,忧心忡忡地瞧着握在他手里的黑色短刀。号称安息教会三大不朽级圣器之一的寂静之刃,此刻就像一位害羞的姑娘,躲在刀鞘里连一个暧昧的眼波也不肯施舍给这个浑身血气的猎人。   “这需要一点时间。”尤利尔说道。不同于随取随用的普通品质武器,寂静之刃的定位是高于一般不朽级的不朽级圣器,从原持有者过渡到现持有者,需要一系列非常繁复的程序,只凭三言两语是解释不清的。   趁着所有人都没有注意,他撩开左手的袖口,轻轻撬开了机械手臂上一条输血支管道,然鲜血顺着手指流淌下来,慢慢浸入寂静之刃漆黑的刀柄之中。同时口中默诵着一段古老而神秘的咒语,这是善于强取豪夺的堕落猎人间的秘密。   一刻钟。   如果不被打扰,在抵达树洞走廊前,寂静之刃就将成功易主。   然而,事情注定不可能如此顺利。   “霍尔格!”负责殿后的佣兵大喊一声,猎人猛地扭过头,只见一排人头攒动的黑色人影涌入了后方的通道中。   阿莱德骑士高举手中的钢剑,几名动如脱兔的教会猎人化作一团几乎无法看清行动轨迹的黑影,从他两旁掠过。   “抓住他们!夺回圣器!”   ——————————————————   PS:第三更大概在一小时后。等不及的pong友可以明早看嗨~ 第八十章 兽化   发动战技“突袭”朝他们追来的教会猎人,犹如天边铺来的一团鬼魅黑云,阴影的触手遍布花园小径的每个角落,刀刃的锋芒则犹如在黑云中翻滚的电光一般刺目。   他们的速度实在太快,尤利尔心想,一味的逃跑只会让敌人有更充裕的时间来观察并寻找他们队伍的薄弱点,进而一点点将他们蚕食殆尽。所以他当机立断,从怀里掏出佣兵转交给他的四枚果实中的其中一枚,咔的掐破果壳,头也不回地反手抛出。   那是一枚淡绿色的方块果实。记者小姐讷讷地仰起头,只见果实在众人头顶上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恰好越过殿后的佣兵的头顶,掉落在地上。果实落地,伴随着一声脆响,果壳应声崩裂,紧接着一团墨绿色的浓烟从果壳的缝隙中滋滋喷薄出来,并迅速向四周扩散开,转瞬间就在狭长的花园小径里形成了一堵厚厚的雾墙。只不过,一堵没有实体的雾墙还无法阻挠教会猎人们追击的决心,他们扬起胳膊掩住口鼻,一头钻进了浓雾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几道如猎豹般迅猛的身影便已出现在雾墙的另一头,墨绿色的浓烟犹如藕丝般一缕缕黏在他们修道袍的每一处褶子上,随着他们快速拉开距离,这些墨绿色的丝线被不断拉长,直至断裂。   “这根本就没用嘛!”蒙泰利亚人沮丧地仰天哀嚎起来,一边坚持不懈地交替着小短腿,努力跟上众人的脚步不掉队。   话音刚落,背后随即响起教会猎人们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库恩匆匆回眸,那些教会猎人不知何故一个个抱着脑袋惨叫不止,他心中正值疑惑,只见猎人们的黑色兜帽被掀开,而他们脑袋上的头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向上生长,并很快就在他们脑袋上筑起了一座墨绿色的高塔。而随着这座墨绿色的高塔越筑越高,高塔的重心开始发生倾斜,猎人们终于不堪重负,哀呼着,被自己的头发压垮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迷宫果实·花园清理者·蓬蓬果(工具):使用次数1/1(变得像面包一样蓬松吧,来自康妮小姐的午间恶作剧)】   “噢霍尔格,请接受我的道歉,它真是太管用了!”   “别说废话,他们还没有放弃!”   ……   “一群不中用的废物!”阿莱德骑士抓狂般地咆哮着,带领主力部队从瘫倒在地上的教会猎人们身边穿过,径直追向那伙盗走教会圣物的强盗团伙。   谁也靠不住。一个愤怒的声音在他心头高喊。不论是斯洛尔,还是这些号称精英中的精英的教会猎人,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废物没有一个能派得上用场。   望着道路前方,那伙卑鄙强盗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股股狰狞的青筋攀上骑士的额角。拳头猛地攥紧,指关节劈啪作响。   “保持这个速度,不要停下!”他大吼道。   “阿莱德!”眼见骑士从腰带上的皮套里取出一支淡褐色药剂,队伍中的伊凡娜圣修女忍不住惊呼出声。但她没能阻止阿莱德,后者用牙咬开瓶塞,接着仰头一饮而尽。大手挥过,空药瓶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应声炸裂。   片刻过后,在背后一众圣职者的瞩目下,教会骑士的盔甲下面响起一阵阵肌肉组织膨胀扩张,并不断压迫着铁甲的声音,覆盖在他身上的每一片铁甲都在痛苦地呻|吟,好像随时会被撑破一般。与此同时,阿莱德骑士的背影在所有人的眼中陡然膨胀了近三分之一,犹如一头直立起来的棕熊般魁梧。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响起,骑士强健的左腿在地上猛地一蹬,铁靴陷地三寸。随着他如猛虎扑食般飞奔出去的身影,大片泥土被他扬起的脚底掀上半空,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已经将大部队远远甩在背后,并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前方的目标快速迫近。   “那是什么!?”听见女巫的惊叫声,正全神贯注抹去残留在圣物上的原持有者痕迹的猎人,不得不把注意力投向队伍后方。   在视野中飞速放大的,那体格犹如野兽般粗犷的身影,让他蓦地愣了一下。   如果不是覆盖在身上的那一片片铁甲,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头发狂的怪物曾是一名信仰忠贞的教会骑士。   兽化血浆。   满脑子都是疯狂的改造人体实验的沃纳森学派炼金术师,在历经多年的苦心研究后终于在堕落之血的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他们利用从多种堕落生物身上提取的堕落之血研制出的一系列兽化强效药,以失去人性理智为代价,赋予使用者以堕落生物般强悍的肉体。在他们眼前的,正是用兽化血浆催生出的一头集力量与敏捷于一身的可怕怪物。   虽然在它之上,还有用兽化药丸催生出的生化战士,以及天生为杀戮而改造出的究极人体,真知教会的狂战士,但仅凭它一己之力已经足够击溃这支临时编制的赏金小队。   就在它即将追上落在最后的佣兵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撕裂空气的尖锐声音,兽瞳的余光,在左手边那片灌木墙茂密的枝叶间捕捉到了一道寒冷的亮光。下一刻,一把巨型镰刀霍然撕开了灌木墙,并笔直砸穿了对面那堵灌木墙。   毫无准备的兽化骑士来不及降速,被紧紧绷住的镰刀的铁链一绊,然后重重地摔了出去。   “狂战士!”在蒙泰利亚人嘶哑的喊声中,众人看见一道猩红色的人影从灌木墙的豁口蹿了出来。晃了晃脑袋,重新振作起来的兽化骑士愤怒咆哮着,双手持剑,调头朝狂战士扑了过去,曾为人类的双方,此刻犹如两头在山林间狭路相逢的猛兽,狠狠地撞在一起。病变的皮肤是天然的铠甲,镰刀与利剑是他们的利齿和尖爪,带着要将对方生撕活剥的浓烈杀意,两头怪兽在鲜血浸染的夕阳下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厮杀。   “别愣着,快走!”尤利尔嘶声大喊,催促众人不要停下。   狂战士的出现不单单意味着它对鲜血和杀戮的渴望,它的出现还向在场之人传递了另外一则重要信息——真知教会的大部队要来了。   果不其然,趁着狂战士与兽化骑士撕咬在一起,一队身披深红色盔甲与修道袍真知教会圣职者拍马杀到,他们没有理会从背后追赶来的安息教会的大部队,而是径直朝着消失在前方拐角的那几个背影追去。   他们是为杀人灭口而来。   ————————————   PS:第三更。还更记录(3/28)(??????)?? 更新预告   今天依然是三更保底,可能会有四更,这部分剧情因为是一个由数个长镜头组成的场景,为了保证连贯性,所以等到写完之后一起发布,所以今天下午的第一更会延后,在晚上一起发布,特此通告。   BOSS【红茶男爵】上线倒计时中…… 第八十一章 顺风车   天色越来越暗,黄昏的潮红开始在天边褪去,一抹冰冷的黯蓝色从东方的天际线升起,不计其数的星辰在朦胧的夜幕后方若隐若现。黑夜与黄昏的边界线正在变得模糊。   天空中逐渐蔓延的夜色,催促着赏金小队在迷宫中奋力前行。   “我们好像甩掉他们了?”回望后方空荡荡的花园小径,蒙泰利亚人欣喜若狂地叫道。   “别大意,他们是不会放弃的。”冷风携卷着猎人警告的声音,从后方众人的耳畔刮过。   以真知教会的狠辣作风,这些崇尚血源论的狂信徒绝不容忍异教徒觊觎他们的财产,而被他人之手玷污的财产也必将被一并销毁殆尽。泄密者、背叛者与亵渎者,三者皆为真知大教典上所记录的至恶之徒,应受火焰、剥皮与挖眼之刑,不过尤利尔很清楚,同时身兼三大罪责的女巫不会经受这三样酷刑中的任意其一,她会直接被处死,没有赎罪或伸冤的机会,女巫将连同她所知道的秘密一起长眠于地下。而作为与她串谋的同伙——至少在那帮狂信徒看来是这样——尤里尔等人更是罪加一等。在三大罪之外,他们还将被追加一条诱骗罪,因此在死刑的基础上,他们所有人的尸体都会被分割成六块,供乌鸦啄食,令野狗饱餐。   虽然适当的恐吓有助于集中精神力,但他不认为蒙泰利亚人和唐娜经受得起剥皮分尸的惊吓,所以他只是一再敦促众人加快脚步,而没有向他们具体说明被敌方追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们到了!”   女巫指着前方花园小径的出口。蜿蜒曲折的迷宫走廊似乎就到此为止,一抹胜利的曙光在出口处陡然亮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随后白光大作,耀眼的白光犹如潮水般涌入狭窄的走廊内,转眼间,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已将众人包围。他们没有减速,径直闯进了那片白光当中。   “唔……”刺目的白光令库恩睁不开眼,他用手臂挡在眼前。跟随着前方反馈回来的脚步声,他又向前跑了几步,双眼逐渐开始适应光亮的强度。于是他放下胳膊,试着缓缓睁眼,白光在视觉中消退,一片开阔的景象渐渐浮现出来。   接着,毫无征兆的,他迈出去的右脚一下子踏空,然后双手挥舞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下去。视野随之飞速下降,眼前的景物像幻影般匆匆掠过,飞过头顶,他吓得闭目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喔!”下一刻,蒙泰利亚人的惨叫声被紧紧勒住喉咙的衣领,卡在了咽喉里。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抓住他的盔甲和衣领,及时扼制住了他下坠的势头。   此时他的身体几乎已经和地面平行。悬空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于是他尝试着睁开眼,寄希望于朴实而厚重的土地能够给他带来一些安慰。但是他的目光穿过黄澄澄的盔甲,穿过膝盖,穿过铁靴,仍然没有触及尽头,而目光沿着一面灰白色的笔直的峭壁一直往下延伸,延伸……直至将这幅险峻而陡峭的画卷尽收眼底,他才恍然惊醒,顿时瞪大了眼珠。   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裂谷,犹如一道野兽的爪痕斩断了他脚下的道路,而他此时就悬停在峡谷垂直的峭壁上。只要身后的人稍一松手,等待他的就将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猎人猛地发力,提着衣领将蒙泰利亚人从悬崖边拽了上来。后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拍打着胸口:“谢……谢谢你霍尔格,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客气。出去之后记得请我喝杯酸果浆。”为了安抚胆小的蒙泰利亚人,猎人勉强笑了笑。只是一转身,笑容就在他脸上消失。他迈开步子,慢慢走到悬崖边,低头俯瞰着下方那道深谷。峡谷两边的峭壁仿佛剑削一般平整,几乎呈现出垂直上下的态势。峡谷不算太深,但高低落差目测也有十米左右,普通人从这里跌下去,恐怕是十死无生。而后,他在谷底发现了一条宽阔的道路,沿东西方向延伸,但不论顺着道路的哪一方望去,都看不到尽头。   “霍……霍尔格?”唐娜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身边,生怕一步不慎就跌落下去。她的脚尖踢到一些碎石子,石子从悬崖上滚落下去,许久之后才从谷底传来回音。   显而易见,这是一条死路。   “恕我直言,不过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猎人长吁一声,双手抱臂,扭头看向同样站在悬崖边焦急张望着什么的女巫。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霍尔格,这婊子在撒谎!该死!”佣兵把手里的剑狠狠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地怒吼道,“她根本就没打算带我们出去!我们被骗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席卷过来,佣兵的一席话令众人面面相觑。从他们脸上流露的表情来看,佣兵的观点无疑正是他们此刻内心想法的真实写照。只有索菲娅避开了猎人的视线,似乎不希望让自己的态度影响到他的判断。   没有人说话。   但所有人脸上都写着两个字。   骗子。   而令人费解的是,明明身陷怀疑风暴的风眼中心,女巫却似乎无意辩解,或者说无暇为自己开脱,她依然只是站在悬崖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峡谷以东的那条道路,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的出现。   “反正被那群疯子追上也是一死,让我先宰了这个臭婊子!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佣兵俯身拾起长剑,杀意汹汹地朝女巫一步步逼近,打算一剑结果这个女骗子。但是旁边突然伸出了一条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霍尔格?”   面对佣兵的质问,猎人只是摇摇头。   这时,女巫凝重的脸色瞬间冰释,欣喜地叫道:“来了!”   “什么来……”佣兵还没来得及发问,脚底的地面忽然震颤起来。   地震?   不对。   尤利尔顺着女巫的目光望向东方,只见一股巨大的雪白色洪流在峡谷尽头涌现,犹如山洪倾泻一般,卷起滚滚尘烟,猛然汇入陡峭的谷壁间。浪花翻滚着,沿着峡谷底部那条仿佛野兽爪痕般的狭长道路,滚滚奔涌而来。无数碎石从悬崖上崩落,地面的颤抖愈发剧烈,隆隆震响。   等那雪白色的洪流逐渐迫近,猎人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山洪,而是数以百计的,比普通的象类体型还要大上一圈的飞奔的兔群。这些巨型的兔子拥有三只耳朵,四只眼睛,左右各一对,它们的皮毛白似严冬的霜雪,奔跑起来如同一片片跳跃的白色浪花,一片连着一片,最终汇聚成眼前这道庞大的雪白色的洪流。   一时间,众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即便是曾在游戏世界中游离四方的尤利尔,也从没有见过体型如此庞大的兔子。这让他恍然想起了在非洲草原上长途迁徙的角马群,而巨型兔群从峡谷中席卷而过的画面比起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们是负责给红茶男爵和康妮小姐送茶点的搬运工,每天傍晚都会载着从百果园新鲜采摘下来的水果送往秘树花园!”兔群在峡谷下方奔过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令女巫不得不捂住耳朵说话。   猎人踩着悬崖边缘,俯瞰下方奔过的兔群。果然,在每一只巨兔的身子两侧,都用几条臂粗的麻绳固定着两个足够容纳五六个成年人的巨大竹筐,竹筐里面装满了不计其数的葡萄、苹果与樱桃。从成色来看,它们不仅足够新鲜,而且果肉丰实饱满,恐怕就连赫莱茵的国王陛下也吃不上这么好的水果。   突然间,猎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带着震惊的表情回过头来:“等等,你该不会是想……”   “我们可以搭顺风车。”女巫捂着耳朵点点头,确认了他的猜测。   “不不不,这太疯狂了,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如果你只是想说笑话,女巫,我必须要诚实地告诉你,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烂的冷笑话!没有之一!”佣兵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慢慢后退。   猎人往下望了一眼。费奇说的没错,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除非他们能准确空降到那些装着水果的竹筐里,汁水饱满的水果会像一张柔软的天鹅绒垫子一样接住他们。并且白兔的皮毛也是一张不错的缓冲垫,只要不落在地上,坠崖的生还几率或许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大。   “你们没有时间犹豫了!要么被那些狂信徒抓住饱受折磨而死,要么从这里跳下去,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这时,峡谷中那股白色的洪流就快结束了,就像一列呼啸而过的雪国列车,车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而尤利尔已经能看到列车的尾巴了。   “霍尔格,他们来了!”在记者小姐的喊声中,猎人回头一看。真知教会的大部队已经出现在后方走廊的尽头,双方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百码,而在他们之后还有安息教会的追兵。   没有时间犹豫了。   听过女巫的提议后,因为放心不下而正站在悬崖边目估峡谷深度的索菲娅,突然间感觉身子一轻。口中轻呼一下,等她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被猎人拦腰抱起。   “费奇,你负责唐娜。库恩,女巫归你了。”   说完,他们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悬崖上。   唐娜赶忙跑到悬崖边张望,发现霍尔格他们正从一个装满樱桃的竹筐里挣扎着探出脑袋来,并随着兔群向西而去,不由地稍稍松了口气。   “该死的!”真知教会的人越来越近,佣兵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把剑插回剑鞘里,“小矮子,千万别摔死了!”然后他快步冲向悬崖。如梦方醒的蒙泰利亚人蓦地抬头,只见佣兵一只手搂着还在发呆的记者小姐的腰,伴随着后者的惊叫声,两人坠下了悬崖。   现在悬崖边只剩他和女巫两人。   真知教会的人已经拍马杀到,而沦为这些狂信徒的俘虏通常只有两个下场,惨死,或者被改造成一头泯灭了人性,只懂得追逐鲜血与杀戮的怪物。   虽然此时蒙泰利亚人内心中充满了恐惧,甚至于他认为就算被那些狂信徒抓住,都好过摔成一团肉泥。但是回想起刚才猎人的嘱托,库恩的内心陡然涌上一股勇气和责任感。是的,尽管他个子不高,力气也不算大,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名男子汉,他应该像一个男人,一个绅士,履行起保护女士的职责。   “好吧,我准备好了,来吧女巫小姐,让我们……诶?”他摩拳擦掌正打算在女巫面前展现一下子自己的男子气概,然而话音未落,他就被女巫搂着腋下凌空抱起,两人朝着悬崖飞奔而去。   一把飞刀从走廊里射出来,命中了女巫的左肩,她脚下踉跄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在男子汉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中,两人以倒栽葱的姿态直直地坠下了悬崖。   他们的身影被淹没在滚滚的白色洪流中。   ——————————————   PS:本来说好今天也要三更的。但是今天码字有点不在状态,写写删删好几次,强写的话质量太差了,这一更差不多有4k字,先放出来,我休息一会儿,看看能找回点状态不。 第八十二章 生死狂飙(上)   狂风无休无止地灌进耳朵里,陡峭的崖壁在视野两侧飞快掠过,索菲娅感觉自己的心脏紧贴着胸膛,被肋骨挤压得变了形,仿佛随时都会从胸膛下跳出来一样——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在这个实则只有短短数秒,但在感官世界却仿佛被延伸为永恒的瞬间里,一张熟悉而冷峻的面孔近在咫尺。她甚至能数出对方的鬓角有多少根发丝。   峭壁在飞速上升,或者说他们正在不断地坠落,头顶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渐渐缩小、拉伸,最后只剩下一道仿佛被锯齿撕裂的猩红缝隙,一直延伸至落日花园的尽头。   在那里,有一座雄山般的宫殿矗立在深红色的云海中。   然后,他们坠入了一片冰冷的海洋中。   在巨大的冲击力中被碾碎的樱桃,仿佛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拼命挣扎着,但樱桃汇成的海洋仿佛在不断地分裂、膨胀,越来越多,要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渊中。她快要窒息了。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拽出了水面,索菲娅努力仰起头,张开嘴巴深深地吸了口气,当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肺叶,窒息的感觉随之消散。她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受伤了吗?”在兔群奔跑引发的隆隆声响中,一个急切的声音在她耳边问道。   “很好,看来没什么问题……”长吁口气,满身狼藉的猎人就盘腿坐在一层樱桃铺就的垫子上。他的头发、脸上和衣襟都被樱桃汁染红,发丝上还挂着些许樱桃皮。很少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索菲娅在庆幸于得救之余,莫名地感到有些愧疚。她不知道自己能为对方做点什么,或许只是伸手替他拨弄下头发的樱桃。但很显然,当下的气氛不允许她如此悠哉,于是她只能像往常一样,默默摇头。   “真是危险,刚才大概只差了一米,我们就和水果篮子擦身而过了。”狂风在耳边呼啸。坐在剧烈颠簸的樱桃篮子里,尤利尔忍不住抬头扫视四周。   兔群并没有因为这两名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减慢速度,数以百计的巨型三耳兔汇成一股股滔滔洪流,在狭长的峡谷间席卷而过。正如女巫所说,他们已经成功搭上了这趟前往秘树花园的顺风车。而他们现在正在经历一个长长的上坡路段,悬崖与谷底的距离正在缩短。   “我看不到其他人。”索菲娅捂着耳朵,把风声挡在外面,有些紧张地张望起来。她没有看见其他人从悬崖上坠落的情景,所以她不敢确信其余人是否像他们一样平安着陆了。   “霍尔格,我们在这里!”在斜后方一只巨兔的左侧竹篮里,记者小姐从一堆葡萄里探出脑袋来,高声呼喊着,冲他们挥了挥手。满脸都是紫红色的葡萄汁,而她嘴角还挂着几块葡萄皮,仿佛刚刚饱餐过一顿的样子。至于佣兵,此刻正忙着在葡萄堆里四处寻找着不知掉落在哪里的钢剑,在经过一段凸出地形时,兔群纷纷跃起,弯腰寻剑的佣兵一下子被抛上半空,随后狠狠地跌回葡萄堆里。   “该死,这些畜生赶着去投胎吗!?”他骂骂咧咧地坐起来。环顾四周,他看到了猎人和修女,但却没有看见蒙泰利亚人和女巫的身影。   “他们在那儿!”唐娜指着斜后方大喊道。   众人一致转头看去,只见在这列由数百只巨型三耳兔组成的白色列车的尾端,蒙泰利亚人正在一只装满苹果的竹筐里,奋力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而在巨兔的背上,两名真知教会的猎人正一边试着稳住平衡,一边耐心寻觅着攻击时机。就在这时,一直躲在右侧竹篮里的女巫突然现身,一个定身咒,从背后成功抓住了他们。于是两名猎人就像一截死木桩般傻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蒙泰利亚人挥舞着狼牙棒,将他们挨个击飞,惨叫着,相继从兔背上跌落下去,被卷入滚滚尘烟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不过他们没有时间庆祝胜利,因为有更多的真知教会与安息教会的狂信徒也效仿他们的举动,悍不畏死地从悬崖上跳了下来。一些未能得到旧神眷顾的倒霉蛋没能赶上这趟开往秘树花园的直通列车,摔得粉身碎骨,但还有不少的圣职者顺利搭上了末班车。他们距离蒙泰利亚人和女巫不会超过五米,一名真知教会的骑士试着跳到女巫他们所在的巨兔的背上,但是旁边两名安息教会的猎人直接举起手里的十字弩,扣动扳机,把他从半空中射了下来。   “夺回圣器!”   “杀掉他们,一个不留!”   两方教会高喊着不同的口号,同时发难。在互相厮杀的同时,也展开了对蒙泰利亚人和女巫发起了攻势。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尤利尔记得女巫的施法骨片已经所剩无几了,仅凭她和一个完全不懂得战斗技巧的蒙泰利亚人,要同时应付两边敌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尤利尔回头看了索菲娅一眼,后者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情急之下竟伸手想要抱住他的胳膊。但她的双手却扑了个空。   “费奇!”猎人大喊一声,呼唤佣兵,然后率先行动起来。   手里提着木刀,他踩着柔软的樱桃堆,从竹筐里一步跨到了巨兔的背上。在凹凸不平的地势上奔跑,巨兔的身体剧烈晃动着,他不得不半蹲下来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   看准时机,他左腿用力一蹬,整个人随即飞上了半空。重心开始下坠,抢在落地之前,他右脚踏在紧随其后的一只巨兔的脑袋上,顺势一个翻滚,在身体即将失衡之际,他左手死死抓住巨兔头顶那长长的第三只耳朵,止住了后跌的颓势。   只听巨兔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开始大幅度地左右摇晃起来,似乎想要把猎人从它身上甩出去。而他则乘势跳到了左手侧那只巨兔的背上。这时佣兵也如约而至,只是落地时的动作不怎么雅观,若不是猎人及时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恐怕他已经被卷入巨兔的足底,被碾碎成渣滓了。   “哦,感谢你,我的朋友……”   “佣兵的友谊可真是得来不易。”猎人拍拍他的肩膀,“来吧,我们的背包客先生需要帮助。”   说罢,他又飞身一跃,跳到了另一只巨兔背上。   被两方教会围攻的蒙泰利亚人和女巫已经近在咫尺,在那附近聚集了数以十余数的圣职者,如果再晚一点,恐怕他们就该顶不住了。   “怎么说,我倒还挺想看看这家伙吓得尿裤子的样子……不过,还是算了。”佣兵自言自语了一句,紧跟在猎人背后跳了过去。   库恩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了,不合尺寸的头盔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根本看不见东西,只能胡乱挥舞着手里的狼牙棒,敌人畏惧着高速行进的巨兔而不敢轻举妄动。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圣职者挤到了他们这节车厢上来,巨兔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吃力,速度渐渐的慢了下来。   “小心背后!”女巫大喊道。   他蓦地一回头,只见一名凶神恶煞的教会骑士正举着手里的钉头大锤,猛地朝他砸了下来。忽然间,一道迅猛的黑影从旁边冲了出来,狠狠地撞在教会骑士的盔甲上。后者惊呼着,从巨兔的背上倒飞了出去,转眼便被湮没在滚滚的白色洪流之中。   “别把自己的车票弄丢了,背包客先生。”   蒙泰利亚人颤巍巍地抬起头,猎人的微笑出现在他眼前。   “来吧,让我们来清理一下这些非法逃票的坏家伙们。”   ——————————————   PS:第一更。 第八十三章 生死狂飙(中)   “霍尔格!”蒙泰利亚人扶正头盔,惊喜万分地迎了上去,而此时猎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拉,迫使库恩的身体向前倾斜,让他躲过了从后面挥砍过来的一剑。   姗姗迟来的佣兵从斜刺里杀出,一脚踹在那名教会猎人的肋骨上。教会猎人向后跌去,在快要从兔背上掉下去时,他眼疾手快抓住了一名同僚骑士的斗篷,期望对方能拉他一把,而结果是骑士为了免遭拖累,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斗篷,眼睁睁地看着同僚被卷入巨兔的足底,至于后者还活不活得成,就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了。   “寂静之刃!”隶属安息教会的骑士指着尤利尔挂在腰带上的黑鞘短刀大吼道,“杀了他!”   远处两名猎人端起十字弩瞄准目标,但是射击环境太过险峻,兔群的行动轨迹一直在随着路径与地形的变化而变化,时而剧烈颠簸,时而大幅转向,难以在短时间内进行高效射击。瞄了半天射出来的一支黑弩却从对方的肩膀上擦过,却机缘巧合地命中了一名高高跃起,正准备从背后对尤利尔施展跳劈绝技的真知教会的猎人。   尤利尔只来得及听见从背后传来一声闷哼,随即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女巫捡起竹筐里的一个苹果用力扔了过去,正好砸中那名半蹲在兔背上试图再次瞄准尤利尔等人的教会猎人的脑袋,后者身体不由地往后一仰,两只手像是在空气中仰泳一般徒劳地画着圆圈,但依然无法挽救他已经失去平衡的身体,随即从兔背上跌落下去。   “给你满分。”尤利尔说着,回首一脚踹在抓住竹筐边缘正准备爬上来的教会骑士的头盔上,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后者表现得相当有韧劲,任他如何踢踹就是不肯撒手。没办法,尽管不喜欢刀刃沾上人类的鲜血,他也只能一刀挥下去,干净利落地削掉了对方几根手指。骑士大叫一声,脱手坠落下去。   他只能祈祷教会工匠在打造盔甲时没有偷工减料,这样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小心!”   又一名安息教会的猎人试图跳上他们这节车厢,库恩照着女巫的路子如法炮制,拿起一颗苹果砸过去,可惜的是差一点命中。好在佣兵早已经在对方的落点等候多时,只等他一落地,就像挥舞着斧头的伐木工人般,一剑拍在对方腹部的锁甲上,让他从哪里来回到了哪里去。   “意志驱逐!”尤利尔指着斜后方一名躲在水果篮子里准备释放“意志驱逐术”的圣牧师大喊道,“快阻止他!”   女巫立即响应了他的命令。圣牧师的意志驱逐术能够让单个敌人在三秒钟内(护甲修正值±1)丧失作战能力,强制效果无法被任何类型护甲完全抵消。尽管意志驱逐术根据圣牧师修行深浅会有五到八秒钟的吟咏时间,然而一旦被这个法术命中,尤利尔等人辛苦维系的防御线就会迅速崩溃,所以他在发现敌方的企图时,第一时间就对具备远程控制能力的女巫下达了指挥。   不需要吟咏时间的定身咒,在女巫捏碎施法骨片的瞬间便已经贯穿圣牧师的躯体,让他双手脱离法杖,两臂紧贴着大腿两侧,宛如一具僵直的木乃伊,直挺挺地摔回到水果篮子里。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必须往前移动!”   躲过头顶飞过的一支黑色箭矢的同时,尤利尔大喊道。   “我同意!”   佣兵一掌打在蒙泰利亚人的肩甲上,后者控制不住平衡在原地转了一圈,手里的狼牙棒随之横扫而过,把身后一名趁乱跳上兔背的教会骑士打飞出去。蒙泰利亚人原地转了两圈,佣兵才摁住他的肩膀让他停止了旋转。   “谢……谢谢……呕!”库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过后,忍不住弯腰作呕吐状。但除了口水外什么也没吐出来。   猎人把手递过去,将水果篮子里的女巫拉了上来。   “费奇,带他们过去!”说完,手掌在女巫的肩膀上轻轻一推,猎人背向三人,转头迎向分别从左右两侧跳上“车厢”的安息与真知教会的两名圣职者,三个代表着不同势力的战士在微微隆起而狭窄的兔背上展开了一场不分敌我的混战。   “听到他的话了,我们走!”   佣兵率先腾空一跃,跳到了右前方一只巨兔身侧的水果篮子里,然后对蒙泰利亚人和女巫挥挥手,示意他们跳过来,他会负责接住他们。   “咳咳,这种时候都是女士优先,所以……噢噢噢噢!”再一次,一半男子气概还噎在喉咙里的库恩双脚离地,被女巫凌空抱起。也不知一个常年待在实验室里搞巫术学究的女巫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于是他脚尖只是轻轻松了一点力,然后整个人就被扔了出去,并不偏不倚地撞进佣兵的怀里。   “噗!”费奇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连谁是弱势群体都搞不明白,果然男人就是男人,不分种族。”女巫嘴里恨恨地碎碎念着,随后也是纵身一跃,准确地跳进了水果篮子里。从爆裂的果肉中飞溅出来的葡萄汁,顿时洒了佣兵和蒙泰利亚人一脸。   “霍尔格,快过来!”   佣兵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转身发现猎人已经成功料理了手头的敌人,连忙高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快看,那是什么!”   突然,库恩似乎在悬崖上发现了什么,惊恐失色地指着头顶。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只见因为此前一段上坡路段而开始呈现持续下降趋势的悬崖上,有一名身披深红色修道袍的真知教会猎人正奋力追逐着兔群,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高速奔跑中的猎豹,身后甚至出现了幻影。   他稍稍偏了一下头,尤利尔在兜帽下捕捉到了一双血红的兽瞳。那是某种可怕异变的前兆,结合此人不同寻常的速度,他立即得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兽化药丸!”   那双血红的兽瞳锁定了目标。   兜帽下面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教会猎人奔跑的身影突然抽搐了一下,痛苦地弯下腰。兽化变异的第一步是从骨骼开始,首先是一连串可怕的骨骼膨胀的咔咔声,他的背部突然高高隆起,顿时撑破了衣衫,与此同时,肩骨也迅速扩张,将修道袍从中撕裂成两截,突变生长的颌骨从帽檐下探了出来,面部轮廓特征开始由人类向狼人过渡,后肢弯折,并在脚踝处生长出第三个活动关节,紧接着指(趾)骨开始疯狂生长,尖锐的利齿轻易撕开了皮靴。一头巨型野兽的轮廓已经初步显现,而皮肤的病变与毛发的滋长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宣告完成。   一头皮肤如钢甲般坚固,利齿与尖爪如长矛般无坚不摧的可怕怪物呈现在所有人眼前,而整个兽化过程都是在高速行进中完成的。它扭过头,低吼着,用那双猩红的兽瞳瞄准了目标。   突然间,兽化为狼人的怪物猛地调转方向,强劲有力的脚掌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然后它纵身一跃,从悬崖上猛扑而来。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它的目标是谁了。   “霍尔格!!”   ————————————   PS:今天码字状态还成。于是等会儿还有一更。   PSS:推一本书《为这美好的世界献上勇者!》,有兴趣的pong友可以去看看。 第八十四章 生死狂飙(下)   索菲娅远远看到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悬崖上飞扑下来,犹如一枚炮弹重重地砸在三耳巨兔的身上,巨兔哀嚎着翻滚在地。然而这列开往秘树花园的白色列车不会因为少了一个车轮而停止前行,巨兔前赴后继地踩在同伴的尸体上,持续向前奔跑。   索菲娅忍不住捂住嘴巴,才没有让惊呼声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她在白茫茫的洪流中焦急搜寻着那道身影,终于,她发现了猎人。后者正用左手死死抓住水果篮子的边缘,身体完全悬空,随时都有可能在一次颠簸中被扔出去。   他原本有充裕的时间完成转移。但是这头圣职者怪兽来势太快、太猛,如果不是他反应够快,及时向后腾翻出去,恐怕现在已经成了它的爪下亡魂了。   他把木刀扔进竹筐里,然后让一只脚卡在竹筐的缝隙间,双手抓住竹筐边缘,接着一个翻身跳进了竹筐里。他正要俯身去拾木刀,脚底一下没有踩实,右脚卡在了苹果堆里。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狼嚎,来不及回头观察情况,猎人本能地一低头,一团狰狞的黑影从头顶扫过,等他捡起木刀,那头圣职者怪兽就匍匐在巨兔的背上,用那双兽瞳死死盯着他,从满布利齿的口中喷出的腥气,在巨兔雪白的绒毛上掀起一阵阵涟漪。   “原来如此。”尤利尔自顾自地点点头。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策略,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他在这里倒下,失去领袖指挥的赏金小队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不远处,真知教会与安息教会的狂信徒们还在绞杀,所有人都已经杀红了眼,口中高呼着唯一真主的名号,制裁罪恶的利器成为了制造屠戮的帮凶,他们把自己与敌人的鲜血一股脑泼洒在那一片片比霜雪更纯洁的白色绒毛上,企图用这种方式来抹黑这篇美好的童话篇章。   不,或许这个童话本身就是黑暗的。   “不过……再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一个人类了,”猎人口中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站起了来,“那么就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了。”   他一跃而起,跳上巨兔的背部。圣职者怪兽高扬前掌,交错挥过,猎人娴熟地躲过了前后两次攻击,摊开手掌,对准它病变皮肤盔甲最薄弱的腹部使用了一记克敌先机。   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胸口,怪兽庞大的身躯往后倾斜,但是强悍的杀戮欲望让它转瞬间便挣脱了缴械的负面状态,只是后退了两步,一脚踏入竹筐里的苹果堆中,止住了后退的趋势。怒吼着,它再度挺直了身躯。   一掌砸下,尤利尔不躲也不闪,扬起左臂格挡。它的利爪虽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撕开了护臂与袖筒,却不能在坚固程度可以与龙鳞相媲美的机械手臂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爪痕。由鹰眼炼金工坊最顶级的锻造大师打造的机械手臂,犹如一面铜墙铁壁阻挡在圣职者怪兽面前。   堕落猎人从不畏惧一对一的战斗。   顺势侧身,尤利尔巧妙卸掉了对方施加在他手臂上的力量。攻击的惯性让它难以保持平衡,在身体前倾的一刹那,猎人把握住了这万分之一秒的机会,把木刀的刀刃直端端地送进了它的左胸膛里。刀柄缓缓拧转,心脏的起搏在这一刻被他无情地扼制住。   抽出木刀,把刀刃上分不清是红还是黑的血浆挥洒在脚下那片雪白的绒毛上,猎人抬起头,静静注视着曾为圣职者的堕落之物缓缓而绝望地仰起脖子,向后倒下。   它重重地摔进了装满苹果的巨大竹筐里,带着巨兔的身子也往左偏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衡,继续朝着秘树花园的方向奔去。   教会的厮杀还在继续,神圣的祷词在狂信徒们的口中变成了狂热的喊杀声。不过这些都和尤利尔没有关系,他见过太多因为不同信仰,或者只是因为一点小小的利益冲突而引发的自相残杀的案例。这种血腥味对他而言并不陌生。而他只需要洁身自好,谨慎避免被亵渎之血沾染,至于这些人是死是活,他并不关心。   踩着圣职者怪兽的肩膀,猎人面无表情地扬起手中的木刀,准备了结掉这条还在苟延残喘的污秽的生命。   但是。   “不……不……不要杀我……”   突然从双血红的兽瞳里涌出的泪水,令他手里的木刀僵在了半空中。   它还保有着人类的意志?   不。   这不可能……   “不要杀我……请不要……”   它呜咽着,向猎人求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求生的本能唤回了它遗失的人性,趋势它不顾一切地挣扎下去。尽管之前搅碎它心脏的那一刀已经足以夺走它的生命。   人类。   尽管它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外表,但在尤利尔看来,此刻这就是一个在死亡面前表现出怯懦本性的,活生生的人类。   ——你不能对人类下杀手。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猎人心头响起,仿佛一滴水落在静止的湖面,又似盘旋在钟壁之内的沉闷回响。它就住在尤利尔·沙维的心底,十七年来从未离去。   刀尖在颤抖。喘息声在加重。   ——你知道为什么。   是的,我知道为什么。   ——你一直在回避它。   ——它是你内心中一切恐惧的根源。   ——你永远都无法战胜它。   不知过了多久,当尤利尔回过神来,他的木刀已经刺入了圣职者怪兽的头颅,黑色的血流淌出来。   黑色的血。非人的血。   他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但是他试图把木刀从对方的头颅里拔出来时,却不论如何用力,都没有办法将它拔出来,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刀刃牢牢吸住了一般。   然后,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这头来自于真知教会的圣职者怪兽仿佛被某种东西附身了似的,猛地抽搐了几下。随后,从伤口中流淌出来的黑血,就像时间倒流一般,沿着圣职者怪兽狰狞的面部轮廓开始回溯,直至一滴不剩地全都涌回伤口中。   下一刻,它睁开了双眼。   但那不是泯灭人性与理智的猩红色。   而是另外一种,近似月光般神圣的霜白色。   苍白的眼球中空无一物,却又蕴藏万物。   鼻孔微微吸气。   “熟悉的气味。继承自昆尼希氏族纯粹之血的芳香。你的双手,你的右耳,噢,伟大的阿尔格菲勒(真知之神)品尝过你的味道,我不会忘记它的香气……”苍白的眼珠在眼眶内转动,祂看向猎人。只是一眼,如同一场大雪扫过,后者用发色药剂渲染的黑发,一瞬间全都变回了原本的灰白色。一种熟悉的恐惧感席卷而来,令尤利尔骤然停止了呼吸。“十七年前,一个愚蠢的女人从主人们的晚餐桌上救下了她还未出生的孩子,代价是她的灵魂……”   嘴角缓缓咧开,祂露出恐怖的獠牙。   “那么这一次,你又往哪逃,人类?”   ——————————————————   PS:第三更!哇,我好强诶~还更记录(4/28)噢~摸鱼去咯,大家晚安!ヾ(≧▽≦*)o 第八十五章 深海的盛宴   那么这一次,你又往哪逃,人类?   ……   在与那双苍白眼球对视的瞬间,在历经旧镇毒雨的反复冲刷后依然顽固附着在头发的黑色染发炼金药剂,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每一根发丝上剥离、褪去,仿佛一夜大雪扫过,血污与泥泞随着黑夜的颜色一并被洗去,只留下黯淡的灰白色。   从那生命力几近枯竭的喉咙里传来的尖锐笑声,就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海水,拼命灌进尤利尔的耳朵、鼻子与眼睛里,他甩开刀柄,在剧烈颠簸的兔背上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然后不慎一脚踩进了身后的水果篮子里。   身体开始下坠,冰冷的海水抓住了他。他努力抬起头,夕阳的余晖在头顶那片平静水面上摇曳,而他在不断地下沉,下沉。仿佛这是一个如日升月落般不可回溯的过程,以某种比自然法则更高一级的法则按部就班地运行着,让被选中的灵魂脱离陆地的庇护,坠入无尽深海的殿堂。   渐渐地,光线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深邃的黑暗。如钢铁般紧密的海水挤压过来,仿佛要把他碾碎。胸腔下的空间急剧缩小,肺部被挤压着,让他难以呼吸。   他惶恐地挣扎起来,手脚在水泥般黏稠的海水中吃力地挥舞着,双手在脸上用力地抓扯。他抓住眼睛上那块暗红色的旧缎带,覆盖在乌鸦之眼内层数以百万计的触须被生生扯断,最终从眼睑上脱离。   然后,他猛地睁开双眼。   一抹熟悉而温暖的光亮跃入眼际,他忍不住侧过头去。但很快,他适应了光亮,慢慢转过头来。   冰冷的海水消失了,黑暗被明亮的烛火驱赶到了角落里,眼前是一张长长的餐桌。望着餐桌上那一排焰色各异的烛火,由近及远,一直通往餐桌的尽头。而烛火的颜色则似乎是因为所含杂质多少而呈现出由浅到深的变化趋势。讷讷注视着离他最近的一簇白炽色的烛火,他才终于明白。   他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只不过这一次,餐桌边再也看不见那些古怪食客的身影,长长的餐桌上只有他这一位客人。   在他上桌之前,丰盛的晚餐已然准备就绪,似乎是为了保证食物的新鲜,避免热量流失,餐盘被一只铁制的保温盖盖住。然而保温盖不能完全锁住流失的热量,诱人的芳香随着热腾腾的蒸汽从保温盖与餐桌的缝隙之间一点点渗透出来。   尤利尔在海水中挣扎时已经耗尽了气力,他感觉自己现在饿极了。那芳香的气味引诱他拿起刀叉,缓缓揭开了保温盖。   餐盘里是一只油汁饱满的烤火鸡。   他从没见过这么大一只的烤火鸡,浓郁的肉香与油亮的色泽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甚至于,这名贴心的厨师还在餐盘里点缀了些许开胃的炖梨与苹果。   尤利尔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在食欲的驱使下,脸上流露出贪婪的表情。但就在他即将下刀的时候,左肩忽然传来一阵绞痛,左手的银叉应声落地。他咬着牙倒抽了口冷气,接着忍痛扒开了衣领,目光穿过衣领下方,看见了那团寄生在左肩上的丑陋肉瘤。它仿佛是活着的,随着宿主的心跳声微微胀缩,就像是在呼吸一样。   眼神茫然地注视着这团肉瘤,尤利尔顿时陷入了困惑之中。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附着在他身上的?   当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时,一段记忆的画面在眼前一掠而过。   地牢。   是的,那是在一间地牢里,活尸群还在外面愤怒地敲打着铁门,唐娜正在烹煮一杯花茶,索菲娅则独自在一旁小憩,而他,好像正从某个诡怪的梦里醒来……   那是一个不可描述的奇怪的梦。   没错,他想起来了,那是一个梦。   可是等他试图回忆起那个梦境的内容时,关于那段记忆,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不余一物。   于是他深深呼吸,迫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餐盘里的烤火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如同鼓槌般狠狠敲打着他的胸膛。他屏住呼吸,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抱起那颗黏糊糊的头颅,将它的脸转了过来。   尤利尔一下子愣住。   因为这张脸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尽管血污把这张脸涂抹得面目全非,头颅上开出了几个拳头大小的黑窟窿,乳白色的脑髓慢慢流了出来。右耳与鼻子仿佛也被某种怪物啃食过一般,残缺不全,可他依然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   因为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他曾在镜子中见过它无数次。   “尤利尔……”   他口中正要唤出那个名字,但是一眨眼后,餐盘上的头颅却不见了,只有一个灰蓝色的丑陋的人性胚胎,静静地躺在餐盘里,等待着这名尊贵食客的垂青。   它就像是一个发育不全的胎儿,如水球般半透明的脑袋比身体大出了足足三倍不止,躯干四肢仿佛枯死的树枝,皱巴巴的灰蓝色皮肤覆盖在纤细的骨骼上。它趴在餐盘里,安详地呼吸着,不时在梦里发出轻微的呢喃,好像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吃掉它,自己就能逃离这座深海的牢笼,再也不会回来。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如此催促道。   催促着他拿起餐刀,扼杀掉这条脆弱的生命。   但他始终犹豫着,手里的餐刀几度举起,又放下。   突然,在那灰蓝色的脑袋上,突然裂开一道缝隙,紧接着,更多的缝隙张开,形成一团巨大的复眼,牢牢锁定住眼前这个年轻而怯懦的人类。   “吃掉我……旧神的眷属……巴姆的力量将助你摆脱祂们的囚笼……毁掉祂们的盛宴……这是你的宿命……”   一个如婴儿般稚嫩的嗓音在他耳边呓语着。   尤利尔眼角抽搐着,僵硬地摇了摇脑袋:“不,我不能……鲜血只会让我更快的堕落……我不属于祂们那边,你不能逼我……”   听完他的话,那些丑陋的复眼中忽然溢出一些不明所以的透明液体。   那是眼泪。   “来吧,寻找吧,反抗吧……我会在那个童话梦境尽头等着你,火之圣徒……”   复眼缓缓闭合,那个人形胚胎在餐盘中迅速干瘪下去,转瞬间,就只剩一张皱巴巴的灰蓝色死皮。   下一秒,冰冷的黑暗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但这一次不再是下沉,而是上浮,很快,一抹橘红色的光亮在头顶显现,并在视野中由一枚光点,迅速蔓延至整个海面。   猛地吸一口气,是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部。   看见意识本应深陷在深海殿堂中的猎人,从竹筐里慢慢地坐了起来,那头圣职者怪兽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不……一个新生的幼神,你有什么资格从主人们的餐桌上抢走食物……”   在不断颠簸的兔背上,猎人手撑着地,慢慢地,艰难地站起身,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脚踩在圣职者怪兽的肩膀上,右手再一次握住了插在它头颅里的木刀的刀柄。   “你们都是主人们的晚餐,不论是新生的旧神还是祂们的眷属,你们一个都逃不了……”祂咧开嘴角露出獠牙,恶狠狠地威胁道。   “很遗憾,我不是很懂邪神的事……”从深海殿堂中醒来的猎人仿佛换了一个人,冰冷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毕竟我只是负责送祂们回老家。”   “愚蠢的自信,区区人类,卑微的虫子!”怪物发出尖酸的狞笑,“你谁也杀不了,人类。畏惧鲜血之人,注定被鲜血淹没,一个不敢挥刀的猎人,软弱的鼠辈,你的刀伤不了主人,甚至连我也杀不了……”   “不过是一个给阿尔格菲勒跑腿的狗仔。”猎人冷笑着,加重了力道,把它狠狠踩在脚下,“回答我,你是什么时候产生了不朽级圣物连一个邪神代理都杀不掉的错觉?”   怪物愣了一下。随即祂似乎明白了什么,惶然睁大了双眼。   只见猎人不紧不慢地从腰带上取下那只黑鞘短刀,然后右手轻轻握住刀柄,一道火焰般明亮的红纹随即浮现出来,犹如游蛇般从刀柄一直延伸至刀鞘的顶端。   随后,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动,在圣职者怪兽惊恐万状的眼神注视下,寂静之刃在新主人的手中,涌现出一道神圣的白光。 第八十六章 燃烧   在真知之神的授命下,失去鹰岭城的真知教会为了重整旗鼓,联合沃纳森学派炼金术师展开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他们改变了原本温和而保守的传教方式,转而以血腥与暴力来征服平民,强制吸收信徒,并开始加大镇压同地区异教徒的力度。鲜血染红了方托斯德河畔,真知教会在梅尔让地区建立起了一个以圣职者为统治阶级,以三主一宗为最高统治者的新政权。并且在新百年的王国会议上,时任教宗马罗尼三世要求白狮鹫联邦承认梅尔让地区永久独立,在新梅尔让宣言草案中提到包括赋税、司法、军事,乃至于外交等多个项目。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以时任教会事务大臣格隆为领袖的上议院一度把利用军事手段收复梅尔让地区的提案摆上了会议桌,不过事情最终也没有演变到那一步。平衡教会出面调和了双方的矛盾,梅尔让地区将享有部分自治权,除了外交与赋税,其他项目均在协商之后达成一致。然而真知教会这么多年虽然饱受争议,但鉴于他们所占据的梅尔让地区是对西战线的桥头堡,为了稳固多尔多罗斯山脉以西至堕落荒原以东的广大地区的稳定与和平,白狮鹫联邦对于这颗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没有太好的办法。毕竟,不论如何,真知教会依然代表着旧神。而旧神的臂弯,是世间万物的庇护所。   然而,就在今天之前,恐怕不会有人想得到,阿尔格菲勒(真知之神)早已背叛了人类。   在寂静之刃的圣辉脱鞘而出的刹那,附身在圣职者怪兽体内的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痛苦地尖叫起来,圣光对于堕落之物而言就犹如一支扔进柴堆里的火把,祂脸上粗糙的灰褐色皮肤滋滋作响,冒出缕缕青烟,黑色的血泡就像鞭炮一样在脸上不停地炸开。祂嘶声尖叫着,蜷缩身躯,把头埋在双臂之下,企图能阻挡圣辉的洗礼。   “哈哈哈哈……是的,没错,就是这样……释放你的怒火吧,人类,你已经压抑了太久…”   面对嘲讽,猎人只是让更多的圣光从刀鞘里涌出来,就想把一团液态火焰浇在这个怪物身上,瞬间引燃了这具形容枯槁的身躯。尽管没有明火,但覆盖在它体表的温度已经足以令它的血肉融化,一块块黏稠的黑色肉块从它的前臂上脱落下来。   ……血质浓度37%   ……血质浓度38%   尤利尔胸前那片犹如龙鳞般灰白色的病变皮肤开始向颈部蔓延,剧烈的疼痛令他眼角微微痉挛起来。但他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打算。   “噢……你很生气……咯咯咯咯……但是你什么也做不了,人类,就像十七年前你那愚蠢的母亲一样……”怪物尖锐的狞笑声里混着血泡炸裂的声音:“主人们分享了她美味的灵魂,哦,伟大的阿尔格菲勒品尝到了最美好的部分,甘甜而滑腻的乳|房……咯咯咯咯……你真该听听那女人绝望的惨叫声,直到最后她才明白,不论她献身与否,她那宝贝儿子都不可能逃出主人们的手掌心……”   虽然身为穿越者,但尤利尔完整继承了本人的记忆与情感,所以在听到关于温德妮公主,关于他那连一幅肖像画也没有留下,只存在于兄长们悲痛回忆之中的母亲时,猎人不由地停止了拔刀的动作,刀刃上那如月光般皎洁的圣光骤然间黯淡下来。   怪物慢慢抬起头,从交错的手臂间用那双苍白的眼珠凝视着他,它满脸戏谑地笑了起来:“让我来猜猜看,人类,你的童年一定像是一场噩梦般不堪回首……在所有人看来,你的母亲是因为难产而死,而她的死换来的却是一个丑陋的畸形儿……你的父亲一定非常憎恶你,甚至无时无刻不想要亲手杀了你,我说得对吗……”   说着,祂忍不住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快要断气。   “是伟大的主人们。主人们就像品尝着一杯葡萄酒,慢慢蚕食了你那个愚蠢父亲的心智,让他羞辱你、折磨你,但是他不会杀了你,因为等到你心智崩溃的那一天,你就会再次回到主人们身边。到时候主人们会好好品尝这份饱含痛苦的美味灵魂……你们不过是主人们沙盘上的一只蝼蚁,可怜而卑微的虫子……”   猎人没有听祂把话说完,圣光重新在刀刃上迸发,灼烧着怪物的肉体。   ……血质浓度41%   ……血质浓度42%   尤利尔本人悲惨的童年经历仿佛潮水般涌回脑海,那是一段充斥着屈辱与哀伤的痛苦回忆,随着祂的言语,仿佛一团干柴撞上了烈火,瞬间便被点燃。随着血质浓度不断逼近临界值,灰色的病变皮肤顺着修长的脖子,逐渐爬上了他的脸庞。   “伟大的阿尔格菲勒押注你只能活到十五岁……伟大的主人早已为你设计好了结局,在你亲手杀掉你父亲的那一刻,你将迎来‘新生’……但你让主人失望了,愚昧的善良让你又苟活了两年……但是不会太久了,你已经快撑不下去了,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咯咯咯咯……你注定是属于我们这边的……人类……”   突然,怪物的声音戛然而止,祂狰狞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木刀贯穿了祂的颅顶,一直刺穿到下颚,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失去了对这具肉体的控制权,苍白的眼球缓缓闭合。怪物停止了呼吸。   巨兔奔跑的速度太快,振幅剧烈,为了看清后面的情况,索菲娅好几次想要站起来,最后却又摔回竹筐里,最后她好不容易用脚卡住竹筐的缝隙,用手抓住竹筐边缘,艰难地直起了身子,朝着后面望去。   她看到了正在往这边移动的佣兵、蒙泰利亚人、女巫以及唐娜,却唯独没有看见猎人。   在白色列车的尾部,安息教会与真知教会的圣职者们仍在缠斗,但是人数已经比刚才减少了很多。她仰起如天鹅般修长的脖子,努力搜寻着每一个角落。终于,她在斜后方一只巨兔的竹筐里瞥见了猎人的身影。   一头被圣光焚烧得千疮百孔的圣职者怪兽被猎人踩在脚下,已然死透。但是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麻木和惘然。只见他用刀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单薄的身影就像狂风里的一根麦穗,好像随时都会被折断。   然后,猎人慢慢抬起头,怅然所失地望着天空。系住马尾的缎带一下子松开,狂风卷起他灰白色的长发。或许是自进入旧镇之后,压抑的情绪一直得不到释放,又或许只是想用自己的双眼来确认些什么,他扬起手,摘下了眼睛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   “不,尤利尔,你不能……”   喃喃着,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索菲娅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就好像听见了她无声的呼唤,远处的猎人缓缓转过头,索菲娅一直以来等待着的四目相接的机会,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   只是两人间的对视仅仅持续了不到几秒钟,猎人便疲惫地闭上双眼,向后跌落下去。   索菲娅失去了他的身影。   ——————————   PS:(○` 3′○)晚!安! 第八十七章 回忆走廊,杀戮开幕   “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一个身上好像藏着无数秘密的神秘女人……”   温德妮·沙维。尤利尔想起彼得在谈及这个女人,他们的母亲时,语气中总是透着一丝无奈和失落。   “事实上,我一直认为这世上除了父亲,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不能,尼尔也不能,至于马科斯……你知道,他甚至不愿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为此他还和父亲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不瞒你说,在很多时候,她对我们而言就像挂着母亲头衔的陌生人,她总是把自己关在那座花园里,除了父亲,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戴斯姑妈和乳母承担起了养育的职责,父亲则身体力行地教育我们如何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沙维家族的后裔——尽管方式方法有些偏激,但你不得不承认,站在大家长的立场上,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也许就像马科斯说的那样,温德妮身上流着豪森里尔的血,豪森里尔是更纯粹的旧神眷属,冷漠才是他们的天性。一个对自己有生养之恩的家族都没有丝毫眷恋的人,你又能指望她对自己的孩子奉献多少关爱呢?”   那大概是他的十三岁生日,也许是十四岁,他记不清了,在继承原主人的记忆时或许是出现了一些混淆,不过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彼得借着酒劲吐露出来的每一个字。好像把一杯苦涩的臭血浆洒在了他的新闻稿上,那是一个又一个充斥着委屈与控诉的字眼。豪森里尔与沙维家族的联姻,是一场功利式婚姻,还是真如坊间传闻所说,是真情实意的结合,尤利尔不得而知,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场联姻让沙维进一步巩固了在北方的霸权地位。而温德妮与吕克的孩子们,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背负着一项沉重的历史使命,不单单是香火的延续,他们的出生更是沙维与豪森里尔联盟的见证。温德妮从未在她的孩子们身上倾注过任何关爱,关于童年的回忆,彼得最多提到的是两个人,每天上床之前都要一遍又一遍给他们灌输家族意识与荣誉感的戴斯姑妈,还有一个尤利尔闻所未闻的表亲,他在造访白橡堡时总会给吕克的孩子们带来一些新奇玩意儿,尼尔和彼得都喜欢他。   在彼得的口中,温德妮的形象似雾又似风,她躲在彼得每一段童年回忆的角落里,吝啬的,连一个正脸也不肯露出来,让尤利尔越发的捉摸不透。不过或许这就是母亲在彼得心中的真实写照,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象。   只是,他在结束这段艰涩的讲述时,却给尤利尔留下了一条宝贵的线索。   “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她的话,就试着去了解西尔维娅和索菲娅吧。西尔维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聪慧,还有那近乎于顽固的执着,她们在音乐方面有着同样卓越的天赋……至于索菲娅。如果说西尔维娅继承了温德妮的外在表现,那么索菲娅一定是继承了她的灵魂。尤其在不说话的时候,她们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同样的生性冷漠,同样的沉默寡言,我和尼尔曾经也想试着对她好一些,但她的冷淡最终让我们败退了,所以我们现在关系变得这么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和温德妮在骨子里就是一种人,冷血,漠视亲情……不,除了对你,尤利,或许是旧神眷属天性里对弱势群体的怜悯,才让她放下身段,如此地关照你。在她的身上,我能看到温德妮的影子。那个冷漠的女人。对不起,我本不该这样,但是我做不到……看到索菲娅我就好像看到那个女人,对不起尤利,请原谅我……”   于是在这段回忆的结尾,变成了彼得的啜泣,间杂着醉醺醺的酒嗝声,模糊不清。   抱着像个孩子似的哭哭啼啼的兄长,一下子,关于温德妮的形象在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尤利尔的脑海中清晰了起来。他不了解他的母亲,但他了解索菲娅。就像彼得所说,索菲娅隐忍而内敛,从不会过分表露自己的情感,但正因如此,当她付出感情时,才会让人印象更加深刻。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十一岁生日那天,在那间小黑屋里亮起的十三簇血凝蜡烛的光亮,索菲娅的眼神平静如水,却又饱含着某种担忧与期待。这是她第一次从神学院翘课,第一次脱离父亲为她划好的人生轨迹,只是为了让弟弟在生日那天不用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而她确实做到了。不过,索菲娅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从街上买来的那只栗子蛋糕里面已经有些发霉了,因为弟弟就这样当着她的面,一勺勺把蛋糕送进嘴里,满足得就像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让索菲娅不忍心从他嘴里克扣下来哪怕一小块来品尝。那天晚上,尤利尔吐了整整一宿。   而这件事也是后来身为穿越者继承尤利尔记忆的一个起点,就像一场无声的细雨,关于索菲娅的片段,以及更多的回忆一点点浸入他的脑海里。   这不是单纯的以新的灵魂取代了旧的灵魂,而是两个不同的灵魂相互交融,记忆、人格与感情,两者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融为一物。在记忆的回廊中探索得越多,两者就越是密不可分。而他也并不排斥这种融合。他不能逃避灵魂另一半中存在的软弱,这样做只会削弱他的意志力,而这会让他在面对邪神的蛊惑时变得更加容易被动摇。   ……就像十七年前你那愚蠢的母亲一样,主人们分享了她美味的灵魂。   他看见的是索菲娅在烈焰与鲜血中痛苦挣扎的身影。   ……哦,你真该听听那女人,你真该听听那女人绝望的惨叫声,直到最后她才明白,不论她献身与否,她那宝贝儿子都不可能逃出主人们的手掌心。   他听见的是索菲娅在狞笑与咀嚼声中绝望哭喊的声音。   ……你的母亲是因为难产而死,而她的死换来的却是一个丑陋的畸形儿,主人们就像品尝着一杯葡萄酒,慢慢蚕食了你那个愚蠢父亲的心智,让他羞辱你、折磨你。   一个模糊的形象,逐渐在尤利尔的头脑中清晰起来。   “温德妮……”   好想听见了他的声音,独自坐在花园里仰望着夜空的女人缓缓转过头来。   手伸出去,想要抓住那团幻影,它却像一团缥缈的烟雾,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手心里空空如也,望着眼前那片被夕阳染成一片深红色的天空,尤利尔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兔群奔跑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一些凶恶的叫喊声在他四周响起。   强忍着浑身的酸胀与疼痛,他咬着牙从地上缓缓坐起来,只见峡谷的尽头,已经不见了兔群的踪影,而一群身披深红色修道袍的真知教会圣职者正将他团团包围。脑袋还有些眩晕的感觉,不过还算是可以克服的程度。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在失去圣职者怪兽的身体后,转而又附身在了另外一个狂信徒身上,他鼓出那双狰狞的苍白眼球,指着猎人下令道:“不用去管那个愚昧的女巫,主人要他。抓住他!”   在他的命令下,圣职者们手里攥着还在滴血的利器,慢慢收紧了包围圈。   猎人瞥了眼静静躺在自己手边的木刀,还有那条灰蒙蒙的旧缎带,忍不住吁了口气,摇摇头。手指在冰凉的刀柄上握了握,他撑着膝盖慢慢起身。   明显忌惮于对猎人此前所展现出来的强悍战斗力,看见他竟还有力气站起来,狂信徒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害怕,他已经是灯枯油竭,制造杀戮只会让他主动投向主人的怀抱!他不敢那么做!抓住他!”   代理人的话无异于给狂信徒们打了一针强心剂,一名教会骑士咆哮着,悍不畏死地冲了上去。   半空中闪过一道弧形的锋芒,骑士的头颅连同头盔一齐滚落下来,而那具失去头颅的残躯还借着惯性往前跑了几步,才踉跄着倒下。   甚至来不及看清挥刀的动作,等狂信徒们把惊恐的目光投向猎人时,他的刀尖就像刚才一样,斜指着地面,仿佛从未挥动过。但顺着刀刃颗颗滴落的鲜血,已经向众人阐明了地上这具无头尸的由来。   鲜血喷溅在猎人那张被灰白色鳞片覆盖的脸庞上。只见他伸出舌头,舔舐着唇角的鲜血。大概味道不是很好,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随后,他迈开了脚步,一边微微低头,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重新绑在眼睛上。   “不许后退!伟大的阿尔菲格勒忠诚的信徒,我命令你们,抓住他!”代理人气急败坏地嘶吼着。   然而看着逐步逼近的猎人,狂信徒耳朵里却听不进代理人的命令,只是一味的退缩,因为在亲眼见证同伴凄惨的死状后,没有人愿意再重蹈覆辙。   绑好缎带,猎人满脸冷漠地抬起头,“滚开,你们挡着我的道了。”刀尖斜指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线。   “为了阿尔格菲勒!”   终于,退无可退的狂信徒们声嘶力竭地高呼起唯一真主的名号,挥舞着手中的凶器,杀向了猎人。   面对人数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敌人,灰白的发尾向上扬起,猎人猛地沉下重心,只身冲进了那片刀光剑影里。   下一刻,刀与剑狠狠相撞。   ————————————————   PS:第一更。吃个香香鸡,晚上继续~rua! 第八十八章 秘树花园   看着猎人向后跌落下去的瞬间,索菲娅下意识地往前一迎,好像自己伸出去的双手能够在相隔十余米之外的地方接住他。但这一次,伟大的兹威霖格没有响应她的呼唤。猎人就这样消失在了视野中,而她也险些因为没有控制住平衡从竹筐里跌出去,所幸此时佣兵已经率先移动到了她的身旁,及时伸手接住了她。   “你在做什么,你不要命了吗!?”佣兵怒不可遏地冲她大吼道。   索菲娅忍不住用愤怒的眼神狠狠瞪了他一眼,企图挣开他的手。一路上,费奇都没有见到这位年轻的圣修女如此失态过,而这更加坚定了他阻拦对方的决心。   “太晚了,你救不了他……”死死抓住圣修女的肩膀不放手,佣兵摇摇头,“我们不能回头,否则到时候搭上的就不止他一条命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修女小姐。”   这句话让索菲娅顿时安静了下来。   私欲或信仰,这个曾令无数虔诚的圣职者都困扰过的问题,现在就摆在她的面前。而结果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在几经犹豫之后,对兹威霖格的忠诚还是让圣修女选择了后者。她是双子教会的圣修女,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要求无辜之人赔上自己的性命,这有违兹威霖格的训诫。更何况,从那里跌落下去,就算猎人没有被踩死,最终也难以逃过那些狂信徒的围追堵截。   见索菲娅双目无神地,慢慢跌坐回竹筐里,费奇忍不住叹了口气。诚然,天下佣兵十成十都是视财如命的赌徒,但这不代表他是无情无义之人,相反,霍尔格的恩情他发誓会牢牢记在心头。而代替霍尔格照看好修女小姐,就是他最好的回报方式。   这时蒙泰利亚人和女巫以及唐娜也相继到达,而安息与真知教会的斗争也接近尾声,随着双方最后两名圣职者在一次碰撞中双双落地。这列仿佛从雪国驶过的白色列车上,最后只剩下五名乘客。   夕阳的红潮逐渐在天边退去,白色列车依然在峡谷中有条不紊地行驶着,就好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远方那座巍峨的宫殿在他们的视野中越来越近。   “有这个功夫伤感,不如赶紧做好准备,我们马上就要抵达秘树花园了。”   女巫冷冷瞥了一眼瘫坐在地上仿佛丢了魂似的,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的唐娜,和坐在一旁掩面而泣的蒙泰利亚人。而后者根本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越哭越伤心。众所周知,蒙泰利亚人胆小、谨慎,他们对一切外来者都充满敌意,他们是人类国度中最讨人嫌的独行者、背包客,甚至很多带有种族情节的地区将蒙泰利亚人视作灾星,对他们避之不及,你在坊间总能听到不少关于蒙泰利亚人的可怕流言。两个种族间的隔阂由来已久,蒙泰利亚人和人类交好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了,但还有一些像尤利尔一样的人,仍然记得蒙泰利亚人对待朋友是多么的信任与忠诚,他们曾是最好的旅途伙伴。毫无疑问,他已经赢得了库恩最诚挚的友谊,只可惜,这份友谊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抵达了秘树花园,然后呢?”   在失去了团队的领袖后,作为队伍中仅剩四人里狩猎经验最丰富的人,佣兵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领导队伍的重任。失去霍尔格,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但他们的旅途还要继续。最起码,他需要确认接下来的行程,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秘树花园里到处乱撞。夕阳正在慢慢退去,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进入秘树花园后?呵,那就很简单了,【红茶男爵】和其他几名守护者不同,他是一名优雅的绅士,你可以向他提出请求,看他会不会大发慈悲放你离开他的茶桌。”一边说着,女巫咬牙捂住肩头,之前被飞刀刺穿的伤口,此时还在不断地溢出鲜血,浸湿了衣衫。   “如果你不能正常说话的话,我不介意帮你矫正一下你那条顽劣的舌头。”佣兵用剑指着她。   面色苍白的女巫,有气无力地冷哼一声道:“如果你们那位猎人朋友还在这里,他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来。秘树花园里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么干掉红茶男爵,走出迷宫,要么被他干掉,葬身于此,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很好,这正好是我最擅长的方式。”佣兵冷冷地回敬道,把剑插回到剑鞘中。动手能解决的问题,对自由佣兵来说从来就不是问题。   不多时,峡谷迎来了尽头,这趟直通秘树花园的列车开始慢慢减速。而在峡谷外,是一片遮云蔽日的广袤森林。随后,白色列车冲出地势狭长的峡谷,驶入了地形更加复杂的森林地带。   白色列车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中穿梭,四周都是拔地而起的高大树丛,蜿蜒的巨大树根覆盖在地表,有的像是跨度极大的台阶拦在路中央,有的则在空中架起了桥梁,形成一座巨大的拱门,但是矫健而灵活的三耳巨兔依然能载着水果篮子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地形中穿梭自如,只是速度稍稍减慢了一些。   带着泥土清香的风扑面而来,佣兵抬起头,茂密的树冠犹如一顶盖子罩在上面,夕阳的余晖难以触及地面,橘红的光柱在枝叶的缝隙间倾斜穿过,打在那些三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上,一些白色的光点在光柱中上下游曳,他眯眼仔细一看,发现那竟是一个个翅膀薄如蝉翼的精灵。他们就像所有童话中描绘的那样纯洁而美丽,在空中飞舞嬉戏着,如银铃般悦耳的孩童欢笑声在森林中回荡,那些上了年岁的老树则用如闷雷般低沉的呻|吟为精灵们的舞蹈伴奏。   这是一个充满美好遐想的童话世界,每一个细节都在康妮的手指上被精心雕琢,仿佛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清香,就像美酒一般使人沉醉。这是吟游诗人与空想家的圣地,诗意与妄想,充斥在你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里。   只可惜,此时他们之中却没有人有闲暇来欣赏这番美景。除了女巫,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失去猎人的沉痛当中,就连对新奇事物毫无抵抗能力的唐娜此时也像霜打的茄子般,耷拉着脑袋,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我们到了,快跳!”在这列雪国列车慢慢停驻在森林里的一块空地中央时,女巫催促起众人道:“待会儿会有一些树人园丁来搬运水果,如果不想卷入无谓的战斗中,你们的动作最好快点!”说着,她从背后推了还沉溺在悲痛情绪中的蒙泰利亚人一把。   到达终点后,这些三耳巨兔显得格外安分,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偶尔动动耳朵,证明它们还活着。佣兵率先跳了下去,然后接住了跳下来的蒙泰利亚人和修女还有唐娜。在女巫最后一个跳下竹筐后,森林深处突然响起一阵阵如巨石落地般沉甸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头顶树叶被纷纷震落,如雨飘下。   那是某种超出人类既有认知的庞然大物,正在向这边缓缓走来。   “它们来了,动作快,这边走!”   女巫挥了挥手,在她的带领下,众人径直穿过了这片林间空地,钻进了一条林荫小径当中。   ——————————————————————   PS:第二更。第三更在后面 第八十九章 红茶男爵   一缕阳光穿透树冠,照在佣兵的脸上,他不禁微微眯起眼睛。   “该死!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路!?”在又一次挥剑斩断阻挡在面前的一片荆棘丛后,佣兵忍无可忍,出声抱怨起来。此时在他脸上的手背上到处都是被荆棘或植被的倒刺划出的血痕,而从那些倒刺上分泌出的毒液,让他的伤口又痛又痒,很不舒服。   大概在一刻钟前,从地表探出的几条交错的巨型树根,截断了他们脚下的路。   “我们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在回答佣兵的问题时,女巫微妙地改变了一下措辞。正如她之前对猎人所说,她不可能知晓童话世界里的每一个细节。秘树花园占地广袤,大路上危机四伏,而林间小径又如迷宫般错综复杂,谁也不知道它们通往何处,所以她只能迎着阳光的方向前进。一路向西,迟早会走出这片森林。这就是她的打算。不过她不打算这么跟佣兵解释,因为这样显得她太过一根筋。或者说脑子不好使。   “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佣兵猛地朝头顶上挥过一剑。几个从刚才起就盘旋在他头顶上,仿佛在嘲笑他狼狈模样的森林精灵的笑声戛然而止,锋利的剑刃吓得他们四散而逃。   “放心吧,我比你更想离开这里。而且,你现在需要担心的问题不是有没有走对路,而是怎么解决守在花园尽头的那个大|麻烦。”靴子踩在湿滑的泥泞上,女巫险些没站稳,佣兵顺手扶住了一把她的肩膀。女巫满脸不悦地挣开他的手,瞥他一眼道:“你最好有一个行得通的计划。”   “当然,不管他是什么红茶还是绿茶男爵,我都会一剑削掉他的脑袋。”佣兵一剑挥开面前的荆棘丛,用鞋尖拨开脚下的树枝。“我没理由会输给一个嗜好红茶和猜谜游戏的蠢蛋。你称他为绅士,抱歉,用我的话来说,这种男人就是娘娘腔……猜谜游戏,这是三岁小孩儿的把戏吗?”   “和我斗嘴没有任何意义,佣兵。想想之前你在花园迷宫里的遭遇,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个对手的分量。”女巫不屑地嗤笑一声,“现在你倒是还能嘴硬,就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吓得尿了裤子才是。”   佣兵扯了扯嘴角,不再和她进行无谓的纠缠。   费奇心里当然明白这个对手的分量有多重。花园迷宫里那些树人园丁已经足够难缠了,而作为秘树花园的主人,迷宫的守护者,这名红茶男爵绝不会像他的绰号一样温和。只不过,他现在身为这支队伍的领袖,需要担负起更多的责任和压力。他不能把紧张情绪传染给其他人。就像霍尔格之前所做的一样。   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条下坡路段,路面湿滑泥泞,稍有不慎就会滚落下去。佣兵回头对一路上都沉默不发的蒙泰利亚人交代道:“打起精神来,小矮子,现在不是让你哭鼻子的时候。”见库恩一脸落寞地点点头,佣兵摇摇头,收起了以往对蒙泰利亚人惯用的轻佻模样,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果你觉得有愧于霍尔格的话,就替他照看好修女小姐。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   看着佣兵,库恩不禁愣了一愣,然后猛地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来吧,修女小姐,把手给我,这段路不会太好走。”他转过身,把手递给走在他身后的索菲娅。蒙泰利亚人是世界上最善于长途跋涉的旅者,没有任何地方是他们的双脚不敢踏足的,他会照看好修女小姐。正如佣兵所言,这是他唯一能为霍尔格做的事。   猎人从兔背上跌落下去的画面,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看着蒙泰利亚人递过来的手,索菲娅微微有些失神。就在她刚想伸手接住那只手时,忽然,只见她脸色一变,递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在其余四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索菲娅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脚底那片被枯叶和残枝覆盖住的泥土,然后,就像平滑的沙面上出现了一个漩涡,那片泥土骤然向下陷落,转眼间,一个巨大的兔子洞出现在她脚下。   “索菲娅!”离索菲娅最近,同时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唐娜已经伸出手,但还是慢了一步,圣修女的身影一眨眼就滑入了洞口中。   混杂着泥土腥味的冷风从脚下呼啸着刮来,索菲娅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飞快下坠。光线无法照入这条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地下隧道里,于是仿佛跌入到无底深渊中,眼前一片漆黑。索菲娅死死屏住呼吸,但失重状态让她感觉心脏好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的双手在面前胡乱挥舞着,试图抓住点什么,但是全程犹如冰面般湿滑的隧道内壁让她的希望破灭了。   在之后一段时间里,她好像是在地下隧道里连续经历了数个大幅度转弯,时而背部紧贴着隧道内壁滑过,时而又侧着身子撞在隧道内壁上,就像一枚钉子不慎掉入了下水管道里。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突然传来一抹光亮,索菲娅还没来及反应,黑暗就被夕阳的余晖所取代,隧道的洞口从她眼前一掠而过,飞上头顶,视野陡然变得开阔起来,而她的身体则稳稳地落在了一块柔软的天鹅绒垫子上。   就像是一篇惊悚故事刚刚进行到一半,当你怀揣着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翻过下一页时,呈现在你面前的确实一幅美丽动人的风景画。这就是索菲娅此刻的所见所感,前一秒,她还在深邃黑暗的地下隧道里挣扎,下一秒,她却来到了一片美丽如画的花园中。   菖蒲、木槿,月见草,不计其数只在古老书籍中出现的观赏花卉,犹如一片五彩缤纷的海洋簇拥在花园四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惊起花丛中的蝴蝶与瓢虫。在花园的中心,四座面朝不同方向的石狮正张口喷出清澈的水柱,水柱汇入下方的圆形水池中,形成一道优美的喷泉景观。   而她本人,此刻正坐在一张精致的红色天鹅绒座椅中,面前是一张用白漆粉刷得洁白无瑕的榆木茶桌,在余晖的映照下,泛出深红色的光泽。茶桌中央放置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壶,而她手边那只精致的瓷杯里空无一物。   很显然,这场别出心裁的茶会才刚刚开始。   她把视线转向两侧。她的座位背东朝西,但对面那张椅子却是空缺状态。而在南北两侧,两名分别身穿白橡教会浅灰色修道袍与圣冠教会墨绿色修道袍的男性圣职者也正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目光打量着她。他们面前同样摆放着两只空茶杯。   他们紧张而警惕的目光,令索菲娅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她就发现了让他们感到紧张的原因。两名圣职者的左手都被一条死死钉在地面里的铁锁牢牢拴住,红肿的手腕与满头的热汗,证明他们曾尝试过挣开锁链,结果却是以失败告终。   花园、茶桌与两名素未谋面的异教徒,共同构成了索菲娅眼前这副无比诡异的场景。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她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一时间种种困惑让她忍不住痛苦地拧起眉头。正当她打算向另外两人询问时,忽然间,喷泉后面响起一阵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   只见一个头戴礼帽,并将帽檐压得极低,身穿一袭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向他们走来。他的个子并不高,身材却显欣长,在他的左肩上,站着一只黄黑相间,并且同样穿着燕尾西服的鹦鹉。一只手拄着黑色手杖,修长的双腿迈着如贵族般优雅的步伐,男人不疾不徐地来到茶桌边。   夕阳的余晖晃得索菲娅有些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睛,试图看清帽檐下的那张面孔。阴影覆盖住了他的脸庞,但是从他脸畔两侧,却有几根仿佛猫须般长长的白色胡须探了出来。   “猜谜游戏一定要四个人参与才会有趣……”   说着,他用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缓缓摘下帽子,一张流露出迷人微笑的猫脸随即映入索菲娅的眼帘中,那光滑丰满的黄褐相间的皮毛让索菲娅联想到了戴斯姑妈那只被称作“王子”的漂亮花猫。   “初次见面,鄙人名叫塞巴斯蒂安·舒尔茨,是这座秘树花园的主人。”   他微微低头,向三人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漂亮的长尾巴从背后卷翘起来。肩膀上那只鹦鹉则用嘶哑而尖锐的嗓子重复了一遍主人的名字。   “欢迎各位前来参加我的猜谜茶会。”   ————————————   PS:哇,第三更!终于搞定了!还更记录(5/28) 第九十章 猜谜茶会(上)   夕阳在地平线上抛下一团烈火,一条横跨视野两端的火焰正在逐渐皱缩,火焰的亮度越来越黯。   黑夜,不久将至。   脱帽致礼后,名为塞巴斯蒂安·舒尔茨的猫人将礼帽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杖敲了几下身旁那张红色天鹅绒木椅的椅腿。只见椅子的靠背上一双惺忪睡眼慢慢睁开,看到来访者竟是尊贵的花园主人,它连忙打着哈欠,像个又老又肥的酒鬼一样哐哐地扭动着老迈的身躯,四条椅腿交错着慢慢后退,给对方腾出一个入座的位置来。   “请原谅。”   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眸,猫人微笑着欠了欠身,从睡梦中醒来的椅子此时已经移动到他的身下,只见他用爪子潇洒地撩起燕尾服的后摆,然后优雅落座。   “想必各位一路走来,一定十分辛苦。从你们狼狈的脸庞和衣服上不难看出这点。”猫人用爪子轻轻磕了磕桌面,头顶上顿时降下一片白色的光芒。那是数以百计的森林精灵簇拥在一起,欢快嬉笑着,降落在茶桌上。“来点厄多斯红茶吧,相信我,你们会喜欢这个味道的。”   那些精灵汇聚成一团白雾,那团白雾渐渐变成一只手掌的形状,然后凌空提起了茶桌中央那只热气腾腾的茶壶,开始给三位客人的空杯子里斟茶。好似花园中央那座喷泉,哗啦啦地冲刷着水池。   看着杯子里清澈透明的茶液,一些细小的黑色茶渣残留在杯底,索菲娅不禁抬起头,与另外两名圣职者交换了一个眼神。尽管他们三人此前并不认识,而且就立场而言,他们不仅是竞争对手,更是要殊死相抗的死敌。但是现在,面对这等莫名而诡异的情况,他们不介意摒弃前嫌,暂时达成合作。   “请吧。”说罢,猫人率先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流露出惬意的表情来,闭目轻叹一声:“波尔弗,替我转告费施勒斯女仆长,今天的红茶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无面的女仆长!”燕尾服鹦鹉在他肩膀上尖叫道。   两名男性圣职者依然表现得十分警惕,索菲娅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被锁链死死拴住了左手,他们或许已经忍不住要动手了。她在左边那个男人的衣领下面,瞥到了一只匕首的前端。   不过,索菲娅不认为这种武器能够对这位优雅的猫人先生造成多大的伤害。   ——红茶男爵。在他脱下帽子露出脸庞并作出自我介绍前,她就已经把女巫所说的秘树花园的主人和他对上了号。   美丽的皮毛,琥珀宝石般漂亮的眼睛,温和而优雅的举止与谈吐,仅凭外表甚至很难让人把他和花园迷宫里那些凶神恶煞的树人园丁联系在一起。但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索菲娅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圣修女,至少在甄别危险方面的嗅觉正在变得越来越敏锐。在她看来,不止是这个如绅士般谦和优雅的猫人,还有那些天使般纯洁的森林精灵,甚至连同这座美丽如画的花园,无不散发着如坟场般浓烈的腐败气息。   那是死亡的气息。   而那双从刚才起就在她身上徘徊的琥珀色猫眼,让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要效仿另外两名圣职者,像个木头人似的傻坐在椅子上。   “噢是的,就是这样,尝尝这清新的茶香,你会爱上它的。”红茶男爵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里,双手交叉搭在大腿上,饶有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令他略感讶异的是,最先克服心理恐惧端起茶杯来的,竟是三人中唯一的一名女性。事实上,出生于北陆最大权贵家族的索菲娅·沙维,直到进入神学院进修后依然保持着喝下午茶的习惯。这不仅是对贵族习俗的一种延续,并且品茶也相当有益于修身养性。“非常优雅的姿态,美丽的白发姑娘。恕我冒昧,请问你的名字是……?”   “索菲娅。”   她抿了抿嘴,从容不迫地放下茶杯。尽管此时她满身狼藉,头发上挂满了乌黑的泥渍,衣服上到处是刮痕和破口,但这并不影响她展现出自身良好的贵族涵养。   “善德与智慧。真是个好名字。”猫人笑了笑,“顺带一提,我喜欢你的眼睛,它们就像血翡翠一样迷人。”   “漂亮的眼睛,康妮小姐的最爱!”燕尾服鹦鹉高声叫道。   “谢谢。”   两人旁若无人地,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聊了起来。索菲娅又喝了一口茶。在兼顾对话的同时,她一直在悄悄观察着四周,搜寻着一切逃脱的可能性。在茶桌的上方,有许多从斜坡上延伸下来的中空的树干,就像一条长长的隧道,蜿蜒着,通往上方。她就是从那些树洞中落下来的,不用想,这条路显然是不可能的。而在花园的四周都被围墙般高高的灌木与荆棘丛封锁住,而唯一的一条通路,就是喷泉后面那条红茶男爵曾走过的花园小径,它笔直地延伸出去。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宏伟的伯爵府仿佛一座雄山盘踞在地平线上,看似遥远,却又好像触手可及。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猫人微微翘起唇角,白色的胡须随之翘起:“太阳就要下山了,客人们也快到齐了,康妮小姐的晚宴很快就会开场。我想在座的三位也都是应邀前来赴约的,所以不妨让我们抓紧时间,赶紧进入正题吧。”   说罢,他拍拍手(爪子)。   森林精灵们提着四张苍白的死鱼皮降落在茶桌上,连带红茶男爵在内,一人一张。等精灵们嬉笑着散开,索菲娅低头一看,才惊讶地发现那根本不是死鱼皮,而是人皮。很显然,这是从人的背部扒下的一整块皮肤,反馈在指尖的细腻触感证明这块皮肤刚刚才脱离肉身不久。   “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康妮小姐的晚宴,作为秘树花园的主人,我有义务替小姐筛选我们的客人……”猫人微微一笑,然后顺手抓住了半空中飞舞的一只精灵,在同伴们的欢呼雀跃中,它被猫人轻轻拧掉了头部,绿色的汁液从脖子的断口处流淌出来,而它的残躯正在渐渐石化,纤细的身体变得愈发僵直。很快,它就变成了一支合格的书写用笔。“来吧各位,这将会是一场非常有趣的猜谜游戏。胜者,将获得参加晚宴的资格,而败者……”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不必紧张,女士先生们,这只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小游戏,事实上,在你们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成功了……当然,失败者也是有的。”   他用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抚摸着面前那张人皮做成的“纸”。   “那么,祝你们好运。”   ——————————————   PS:今天有点发烧,脑子不是很清醒,请允许我摸一天。然后昨天看到有pong友说我短,其实这个月我更新非常勤快了,上周还进了周更新榜的前二十,要知道榜单前列都是一群人形打字机,身为小萌新的我瑟瑟发抖。(°ー°〃) 第九十一章 恶鬼   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抱着被剑锋撕裂的右臂,踉踉跄跄地后退。   “不用留活口,杀了他!”看着猎人在包围圈中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祂终于放弃了讨好主人的念头。毕竟,伟大的阿尔格菲勒从没说过要留他一具全尸,主人们只想要他的灵魂,至于肉身,就任其殒灭吧。   得到代理人的诛杀命令,此前一直小心翼翼不敢下重手的狂信徒们终于可以解放压抑已久的杀戮欲望,他们虽然保持着人类的样子,但尤利尔从他们血红的双眼与极度亢奋的表现判断出,他们同样也服用过某种以堕落之血为原料的激素,能够在短时间内最大程度发掘人体的潜能。在面对其他教会势力时,与沃纳森学派炼金术师联合研究的成果无疑将会成为他们的制胜法宝。   只可惜,当他们把矛头调转过来对准堕落猎人时,迎接他们的将注定是以一场血淋淋的惨败而告终的结局。   低头避开一名教会骑士横扫过来的剑芒,尤利尔用克敌先机扫开了眼前的障碍,径直冲向了在孤零零落在包围圈外的指挥官,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   “拦住他!快拦住他!”代理人惊恐地尖叫起来。祂只不过是给真知之神跑腿的马仔,更多时候是以代理人与传话人的身份降临人世,神格浅薄,再加上附身会带来一系列排斥的副作用,祂现在的力量不会比普通圣职者强大多少。   至少对尤利尔来说,杀掉祂和杀掉一名服用过激素的教会骑士,两者在难易程度上并没有多少区别。   只见离他最近的一名教会骑士张开口深吸一口气,仿佛在黑云后隆隆涌动的闷雷声,一股可怕的能量在他的胸腔下翻滚,似乎随时要从喉咙中喷薄出来——战争嘲讽;而几名教会猎人也从四面合围而来,在战技“突袭”的加持,他们的身影仿佛猎豹般迅猛,四把涂毒短刀从不同的角度刺来,几乎封死了他的逃生路线。在包围圈外面,还有一名圣牧师即将完成意志驱逐术的咏唱,随时准备击溃他的意志,扼制他的行动。   他已经无路可逃。   但面对腹背受敌的险境,尤利尔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刀光与剑影向他迫近,而他只是在心头默默倒数着,静静等待着反击的时机。   三分钟。   在心头数完一百八十秒中的最后一秒,同时也是教会猎人的包围圈即将收拢的前一刻,他左手反握住挂在腰带上的寂静之刃的刀柄,轻轻一提。   “肃静!”   以安尔莱德圣诗班三百六十八名圣修女齐声咏唱为灌注的一道神圣铭文,在苍白的刀身上如同一条游曳的黄金巨蟒,蓦然涌现,一道无形却无坚不摧的精神震荡波,仿佛在平静海面上骤然掀起的一股惊涛骇浪般席卷向四面八方。被劲风卷起的尘土,用灰与黑的画笔描绘出了这道震荡波以猎人为中心散开的画面,范围极广。   随着圣牧师吟咏而汇聚在法杖上的精神力量,被神圣审判的光芒死死压制住。得不到释放的精神力量就像一颗注水过多的水球般,轰然炸开,圣牧师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残叶被掀飞出去,狠狠砸在峭壁上,不知死活。而教会骑士刚要怒喝出口的战争嘲讽,就像一枚没有嚼烂的栗子似的卡在他的喉咙里,咯咯作响。教会猎人们也从突袭的状态中被生生拽了出来,运动的惯性让他们控制不住平衡,互相撞在一起。   趁着教会猎人们还未稳住阵脚,为了加大挥斩的力度,猎人以左脚脚尖为中心,旋身之后踏出右脚,锋利的木刀就像在麦田中扫过的农夫手中的镰刀一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鲜血喷出,四名教会猎人的人头飞上半空。然后他顺势夺过一具残尸还握在手里的短刀,回首一掷,刀锋没入教会骑士的咽喉中。只见他张着嘴,嘴里咕咕地涌出带着泡沫的血浆,迎面摔倒下来。   电光石火间,六名圣职者便已经光荣“殉职”。   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不敢置信地注视着这一幕,连连倒退。猎人背对着祂,静静地伫立在一片血泊与残尸当中,沐浴着黑色的血浆,浑身散发出阴鸷的死亡气息。就像阿尔格菲勒地狱篇章里描述的那棵枯死的圣树般,他的头发是一尘不染的灰白色;那些在炼狱之海中挣扎的罪恶灵魂,就是他滴着血的湿淋淋的黑色衣摆。他的背影仿佛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狰狞。   似乎听见背后的声音,猎人慢慢回过头。代理人脚下一绊,不慎跌倒在地,看着迎面向自己走来的“恶鬼”,祂手脚并用惊恐地向后倒退。   先前已经错失了离开这具肉身的机会,尽管代理人不愿承认,但是祂很明白,自己现在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而祂的行刑者,是一名曾被祂视作蝼蚁的人类。“不……你不能这么做,我是伟大的真知之神阿尔菲格勒的代理人,你无权审判我……卑微的人类!”祂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猎人追上了祂,一脚踩在祂的胸口上,面无表情地扬起了手中的木刀。   “哈……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我真想让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人类……你已经完蛋了!你注定属于我们这边,我……”   话音未落,代理人的脑袋离开了脖子。   “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剩下的话留到你主子面前去慢慢说个够吧。”猎人挥了下刀刃,把鲜血洒在地上。   他扬起手,想要揩拭一下溅到脸上的鲜血,可就在他指尖触及脸颊前,那些鲜血就自动渗入了覆盖在脸庞上的那些灰色鳞甲的缝隙中。堕落与渴血就像一对共生体般密不可分,对鲜血的渴望将加速堕落的过程,而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开始主动地渴求献血,堕落,或许已经离他不远了……   长长地吁出口气,他从脚下这具仍在抽搐的残尸上收回目光,投向远方的夕阳。   “好吧,现在我该怎么追上他们……”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就像一片在烈日下曝晒的小河,河水迅速蒸发,暴露出干裂的河床。他需要一些东西来滋润下喉咙。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这是一种渴望鲜血的表现。   忍不住摇摇头,他跨过代理人的尸体,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前走去。双腿已近麻木,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走出峡谷。在峡谷中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听见一阵嗡嗡的高速振翅声在他头顶上盘旋。抬头一看,那只足有成人大小的人脸瓢虫仍在尽心尽力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飞在半空中监视着地面上的这些外乡人的一举一动。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猎人微微勾起唇角。   ————————————————   PS:今天感冒稍微好了一些,所以晚上还会有更新。≡ω≡ 第九十二章 猜谜茶会(中)   “夜幕光临,星光盘旋,我们在盲目中追逐希望,又在无法触及的希望中变得绝望,最后在绝望的尘埃中卑微地殒灭。黄沙掩埋了森林,汪洋又侵吞了沙漠,溪谷干涸,群山升起,那些用鲜血与欲望堆砌起来的渺小之物,注定埋葬在时间的流沙里。流沙过处,森林不再,山谷倾覆,那些曾经从尘土中来到的,都化作尘土离开。等黄沙散尽,是镂刻文字在蒙尘的石板上翩跹——拉菲耶·斯图塔的《敬畏与无畏》送给各位。”   红茶男爵微微抬手,盘旋在茶桌上方的森林精灵们嬉笑着散开,与飞舞在花丛中的瓢虫与蝴蝶结伴而舞,它们用奇怪的语言齐声高唱着什么,然后从那些插满花卉根茎的泥土中,数以千百计的细长的深褐色触须破土而出,蜿蜒着,汇聚成几股臂粗的触手,顺着两名男性圣职者座下的椅子的椅腿,盘旋着往上攀爬。   “正如我之前所说,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游戏。却又不仅仅是游戏。一段寥寥数字组成的谜语中,蕴藏着无数前人的智慧与巧思。对于文字与语言,我们应当时刻保有一颗敬畏而真诚的探知心。”红茶男爵交叉着毛茸茸的爪子,脸上始终保持着谦和的笑容。“而保持敬畏的最好方式,就是把它们和生命捆绑在一起,当你对生命怀有敬畏,自然也会敬畏它。”   “敬畏!敬畏!”燕尾服鹦鹉嘶声尖叫道。   但他们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只是惊恐地挣扎起来,想要起身,但是座下的椅子像是活过来一般,两侧的扶手弯曲起来,就像两条结实有力的臂膀,牢牢箍住他们,再加上一条臂粗的锁链死死拴住他们的左手,让他们无法挣脱。那些深褐色的触手顺着椅腿往上爬,爬上椅背,宛如毒蛇般弓起身体,然后猛地一刺,尖锐的头部瞬间洞穿了两名圣职者的后颈、左右臂、左右大腿,像水蛭一样紧紧吸附在皮肤表面,蠕动着身躯。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感觉在伤口下蔓延,它让鲜血凝固在伤口表面,并未造成多少失血。尽管没有太多的痛楚,但是未知的恐惧瞬间让他们安静下来,因为无谓的挣扎只会让这些触手在身体里钻得更深。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一共七轮猜谜,答对四题者将获得前往伯爵府的门票,听起来很容易不是吗?让我看看……噢,在你们之前已经有二十二人成功做到了这点,所以就像我说的那样,这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打发时间的小游戏。”红茶男爵将一份名单叠起来,重新收入怀中,“不过,如果答错了……”他展露出一个迷人的温和笑容来,“正如各位所见,我这里有许多美丽的花朵需要滋养,你们的鲜血将会成为最好的养料。请当心,你们只有三次答错的机会,第四次,你们的鲜血将会从身体里被抽干。而我也正缺少一些用来写字的纸,希望各位对皮肤的保养还算到位。我不太喜欢粗糙的纸面。”   说着,他用毛茸茸的爪子在面前那张死人皮做成的纸上轻轻摩挲起来。   “这不公平!”圣冠教会的圣职者喊叫道,然后带着愤怒的眼神回过头来看着还有闲情逸致品尝的双子教会的圣修女。她手上既没有沉重的镣铐,也没有丑陋的触手扎进她的肉里。“为什么唯独她没有被铐起来!?”   “因为她是女士。善待美丽的女士是每一名绅士都应当恪守的原则。”红茶男爵用极富磁性的嗓音悠悠答道,耳廓里覆盖着一片雪白绒毛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与你们二位相比,这位修女小姐对自己的性命并不怎么看重。我的双眼能看到在座各位心率的每一次震颤与变化,我分得清胆怯与坦然的区别。”   索菲娅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所以,针对这位非同寻常的美丽女士,我们需要加上一些别的筹码。”   红茶男爵又拍拍手。   只听喷泉背后那条花园小径内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三名无比高大的冷杉园丁扛着三面两米多高的铜框镶边的落地镜缓缓走来。然后在红茶男爵的指示下,它们将镜子轻轻放在地上,面朝着茶桌的方向。   索菲娅差点忍不住从座椅中站起来。   “很好,看来你认识他们。”红茶男爵别过脸,用爪子饶有兴致地轻轻捻着嘴角的白色胡须,打量着被关在镜子中,正在拼命挥舞手中武器把镜面捶打得砰砰作响的佣兵、蒙泰利亚人与唐娜。他们就像被压缩成了一张纸片般,被分别禁锢在这三座由铜制镜框圈起来的牢房当中。而且他们似乎看不到镜面以外的世界,徒劳地企图挣破牢笼,但不论他们如何敲打,那面比城墙更加坚固的镜面始终纹丝不动。   “忠诚的守卫们发现了这些偷偷溜进我花园里老鼠,把他们抓了起来……”一些精灵在男爵耳边盘旋,轻声耳语着什么,然后男爵点了点头,“还有一只老鼠跑掉了,不过不用担心,我那些勤劳又可靠的园丁们迟早会抓住她。”   索菲娅无力地跌坐回座椅中。她原本还寄希望于佣兵等人能够趁着红茶男爵把注意力都放在这张茶桌上时,找到离开秘树花园的路,顺利逃出去,而她将遵照入职洗礼时所发的誓言,将生命与忠诚奉献给伟大的双子神。尤其是当猎人,不,应该是说尤利尔,她现在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了,当尤利尔从兔背上跌落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也随之坠入了深渊。她最在乎的亲人在她面前死去,而她却无能为力,巨大的愧疚与绝望把她的心撕咬得千疮百孔,前所未有的,她对死亡产生了强烈的归宿感。   但是现在,她必须收起这样的念头,因为此刻在她手指上还牵系着另外三个人的性命,圣修女的责任感驱使她重新振作起来。   见她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成功让自己平静了下来,红茶男爵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来:“请容许我来为你介绍一下游戏规则,索菲娅小姐。与这两位先生相同,只要你能答对七道谜题中的四道,你就将获得进入伯爵府的门票,不过在此基础上,你每多答对一道题,我就将释放你的一位朋友,让他与你一道离开,答对全部七道,你们四人就可以一起前去参加康妮小姐的晚宴。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实惠 ?”   “但是?”索菲娅微微偏头,冷冷地看着他。   “我喜欢聪明的女人。”微微一笑,他扬起一根又短又粗,长有尖利爪子的手指,“但是,倘若你答错任意一题,这三面镜子中就会有一面被敲碎。当然,一旦镜子碎了,你的朋友自然也小命难保。”   “很公平。”索菲娅平静地点点头。“不过你还没有告诉我,如果我失败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你认为会有怎样的后果?”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他笑眯眯地反问道。   “不难想象,我也会变成这片花园的养料。”索菲娅答道。   听完她的回答,红茶男爵开心地笑了起来,张开双臂道:“当然,为了保持花朵的鲜嫩,我需要很多养料,不过花朵再美也无法排解寂寞与忧愁,但是一名聪慧而美丽的女性可以办到。”一边说着,他单手抚胸,诚恳地低下头来,“我,塞巴斯蒂安·舒尔茨,秘树花园之主,真诚而又热切地向您发出邀请,美丽的索菲娅小姐,我希望你能够成为这座秘树花园的女主人,与我共享余生。”   ……   ……   “我拒绝。”   ————————————   PS:流着鼻涕的我滚回被子里去了,各位晚安!ヾ(′?`o) 第九十三章 猜谜茶会(下)   花园里响起阵阵掌声与欢呼。掌声来自树人园丁们枝桠状的手掌、花朵们互相拥挤、碰撞的花瓣和燕尾服鹦鹉扑打的翅膀;喷泉的白色石基上的喷水石狮兴奋地发出吼叫——尽管为了保持水流通畅,它们始终都张着嘴巴——森林精灵们在茶桌上欢快地跳起舞来,瓢虫和蝴蝶穿插其间,仿佛森林中演奏的一曲轻快的童谣。   “没错,答案正是‘牧师’,恭喜二位,你们拥有一颗非常善于思考且思绪灵活的大脑。”红茶男爵毫不吝啬地为这轮猜谜游戏的获胜者献上掌声。在索菲娅和圣冠教会的圣职者面前那两张翻过来的人皮纸上,他们用扭掉脑袋的精灵笔在上面写下了正确答案——牧师。“在短短一生中,他参加了上百场婚礼,却没有老婆和孩子……没错,答案就是牧师,很简单不是吗?正如我之所言。收债人(舒尔茨)绝无谎话。噢,当然,我们必须排除掉楠木教会的牧师,他们依然是可以结婚的。”   精灵们嬉笑着,盘旋落下,提起热气腾腾的茶壶,为两名优胜者斟上清香甘醇的红茶。而失败者,那名来自白橡教会的圣职者,则开始两眼翻白,浑身抽搐起来。插入他身体内的五条深褐色触手,就像水蛭的吸盘一样,从他体内吮吸着生命力,并将它们灌溉在松软的泥土中。那些花朵满足地摇曳着,看起来比刚才更加娇艳欲滴了。   “留给你的机会不多了,灰袍的修士。你还有两次答错的机会。”   注视着他被抽取血液时痛苦而扭曲的模样,绿袍的圣职者不禁暗自庆幸,并在内心中祈祷自己能够成功答对接下来的三道谜题。而反观一旁的索菲娅,她却丝毫没有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而感到庆幸,因为对她而言,任何一次失败都是不能允许的,否则就会有一面镜子在她面前被打碎。而一条无辜的生命也会随之逝去。   被关在镜框中的三人,在经过最初的激烈抗争后,现在似乎已经累得连站也站不稳了,一个个都瘫倒在地上,武器扔在一边,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只有蒙泰利亚人还竖着耳朵,企图捕捉到风的流动,从而沿着风的流向找到出口。只是他很快就发现这是无用之功,悻悻地放弃了。   红茶男爵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欢快而喧嚣的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它用琥珀色的双眼扫视了三人一番,微微张口,似笑非笑,露出白色的啮齿:“看不见,摸不着;没有耳朵,它却听见,没有嘴巴,它却回答,你在欢喜,它也发笑,你在怒吼,它也咆哮……”说罢,他慢慢摊开手掌,把问题抛给三位客人。   两名男性圣职者立刻陷入沉思。大多数时候,至少对普通民众而言,圣职者与贵族们同样代表着统治阶级,区别在于前者没有封地,却能在贵族的封地内征收税金,没有司法权,却能裁断与否决罪恶。但他们终究与贵族不同。尤其是下层的圣职者,他们大多出身贫寒,他们的童年大多始于贫民窟和垃圾场,而非富丽堂皇的文化课堂。除了流浪四海的传教士,一把趁手的武器和一本尚且辨认得清字迹的破旧教典就足以让他们完成自己的工作。况且,信仰能使他们忠诚而充满希望,但信仰同样也会束缚思想的自由。他们是忠贞不二的修士,却绝非猜谜游戏的好手。   正在两人苦思不得其解时,另一边传来了沙沙的书写声。在红茶男爵满意的微笑中,索菲娅已经写下了她的答案。深绿色的墨汁随即浸入纸中,没有在纸面上留下任何一丝痕迹。在红茶男爵宣布答案揭晓前,没有人能看到她究竟写了什么。   “聪明的女人。但不止于此。”男爵用爪子轻轻挠着右脸颊上几根又长又细的白色胡须,饶有意味地点头道:“你看起来很得心应手,这说明你很熟悉这种游戏。亲爱的索菲娅,你不是一名普通的圣修女。”他用亲昵的称呼呼唤着对方。在委婉的求婚遭到无情拒绝之后,这位谦和的绅士并未感到丝毫的懊恼,反倒渐渐地,他开始从外而内的,越发喜欢上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了。   经他提醒,两名圣职者似乎在恍然,过分专注于猜谜游戏让他们忘却了圣修女那头招摇的灰色长发和那双猩红眼眸。她来自沙维家族。   “我有一个不善与外人打交道的弟弟。在最初的那几年里,他甚至不愿和家里人说话,每天都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所以我试着学会了一些能让他愿意主动交流的小技巧。”索菲娅用修长的手指撩起鬓角那些被泥泞与灰尘拧成干硬条状的发丝,露出白里透红的耳朵。   “结果如何?”   “至少在猜谜方面,很多年前我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索菲娅,你是一名好姐姐。”红茶男爵由衷地赞叹道。   “不,我不是。”索菲娅的手指在杯把上微微捏紧。她轻咬着下唇,眼底涌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我不是。”她像是自言自语地重复道。   红茶男爵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阵子,然后拍拍手道:“来吧,让我们揭晓答案。”   “回声!回声!”燕尾服鹦鹉在他肩膀上欢快地叫起来。   墨绿色的字迹在三人面前那张人皮纸上慢慢浮现出来。索菲娅的纸上用一行漂亮而工整的字迹写道:回声。而另外两人的纸上,分别写着“镜子”,以及充满自暴自弃情绪的“妓女”。   “恭喜,然后,很遗憾。”男爵微微咧开唇角,露出和善的微笑。   连接着花园土壤的触手开始从两名圣职者体内吮吸生命力,他们两眼翻白,犹如触电般全身激烈地抽搐起来。在接连答错两题后,白橡教会的圣职者体内的生命力正在飞快地流逝,或许是对自己那堪忧的文化素养心知肚明,又或许只是单纯地认为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猫人已经放松了警惕,只见他忽然把手探入怀中,匕首的寒光在衣领下乍现。   下一刻,匕首的光芒就被另外一道在茶桌上横扫而过的锋芒所吞噬。白橡教会的圣职者喉咙中发出咕咕的血泡声,然后头颅慢慢旋转着,从脖子里掉落下去。   犹如蜈蚣般布满尖利锯齿的黑色长鞭,在饱饮过圣职者的献血后,以螺旋姿态缓缓收拢,锯齿与锯齿互相咬合,将缝隙一一填补上,最后它变回了最初的形态。一根通体光滑且细长的黑色手杖。   红茶男爵缓缓垂下右手,把手杖放回原来的位置上。落在地上的头颅与那具无头尸,被花的根茎形成的巨大触手缠绕起来,犹如蟒蛇缠住猎物,将它们拖入松软的土壤中。不一会儿,土壤上就只剩下一只沾满血与泥渍的靴子。森林精灵成群结队地飞向花园中心的石狮喷泉,从水池里舀来清水,把水洒在残留在地上的那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上,不一会儿,鲜血混着清水淌入石板的缝隙里,顺着地势的起伏,缓缓流入花园的土壤中。每一滴养料,都不会被浪费。   森林精灵们欢快的歌声,让索菲娅猛地回过神来,她带着惊魂未定的眼神看向桌对面的红茶男爵。那双如宝石般美丽的琥珀色眼眸正直直地望过来,而他如月牙般翘起的唇角上,依然挂着谦和而友善的笑容。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来吧,让我们继续下一题。”   ————————————   PS:第一更。 第九十四章 不速之客   “它在山上,它在河边,它爱哭泣,它有长发,夏日蒙荫,寒冬凋谢,它比花高,它比草绿。”   第三轮谜题公布,红茶男爵懒懒地靠回椅背上,手里端起那杯热腾腾的红茶,轻轻啜饮,等待桌上剩下的两位竞猜者给出自己的答复。   圣冠教会的圣职者在听完这段扑朔迷离的谜题后,眼角忍不住抽搐起来。很显然,这个谜题比之前的两个都要困难。他被难住了。下意识地,他把目光悄悄投向了不远处的圣修女,只见她不假思索地在纸上写下了答案。他微微仰头,正打算头盔纸上的字迹,但那些深绿色的墨汁一转眼就浸入了纸面下,不见痕迹。   “如果我是你的话,先生,我会管好自己的眼睛。”红茶男爵悠然晃动着手里的茶杯,清澈的茶液在光滑的杯壁间轻曳转动,“如果你还记得刚刚那名违规者的下场的话。”   “违规!违规!”燕尾服鹦鹉高声重复着主人的话。   圣职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连忙收回了视线,然后颤巍巍地举起那只精灵笔,犹豫不决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答案。   “波尔弗,为我们公布答案。”男爵说道。   “垂柳!垂柳(weeping willow)!”鹦鹉尖着嗓子宣布。   “让我们看看结果如何。”   男爵拍拍爪子,一行墨绿色的字迹率先在索菲娅的纸上显现出来,上面清晰地写道:垂柳。“很好,索菲娅小姐,距离伯爵府的晚宴你只差最后一道题……”   精灵们发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在茶桌上环绕飞行,撒下一片荧光闪闪的粉尘,为优胜者献上祝福与歌声。   “当然,如果你想要捎带上另外三名伙伴的话,则还需要四题。”   男爵说着,伸出猩红的舌苔舔了下嘴唇,然后把脸转向另一位竞猜者。一行字迹在人皮纸上浮现出来。还不等男爵念出上面的答案,圣冠教会的圣职者便气馁地闭上了双眼。   “我很遗憾。”男爵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   吸附在他血肉里的触手开始蠕动身躯,只听咕噜咕噜的声音,鲜血灌入触手的肠道内,流向花园的土壤中。圣职者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眼眶下陷,眼球爆出,两颊凹陷,凸显出颧骨与颌骨的轮廓。经过两次抽血后,他的生命征兆明显在衰退,头发开始变得枯黄,犹如一把干枯的稻草,一阵风吹过来,发丝就从头皮上纷纷脱落下来。   索菲娅不忍心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把脸转向了一旁。   “你只有最后一次答错的机会了,绿袍的修士,祝你好运。”黄昏已然快要从地平线上坠落,星辰开始在夜空的薄幕中闪动。红茶男爵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下一题。”   精灵们停止了盘旋,静静地悬停在茶桌上方,动作一致地托着腮帮仔细聆听着第四道谜题。   “它无声,还哭嚎;无翼,却扇动;无齿,还啃咬;无嘴,却咕噜。”   听完这段描述,索菲娅罕有地陷入了沉思。但只是片刻的功夫,她就得出了答案,在人皮纸上沙沙地写下。而此时,圣冠教会的圣职者已经变得有些意识模糊了,双目空洞无神。他张开干裂的嘴唇,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就像老年痴呆症患者一般脑袋不停地前后摇晃。过了一会儿,他在纸上匆匆写下一个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却让他很不满意,于是拼命用笔尖划掉它。然后又写下,再划掉。如此循环往复了数次,他终于没有力气再挣扎,硬化的精灵笔脱手落在桌面上。   “还没有到放弃的时候,绿袍的修士,就算这一题你答错了,只要之后能全对,你依然可以过关。”红茶男爵微笑道,“来吧,让我们看看答案是什么。”   “风!风!”鹦鹉宣布答案。   听到答案,索菲娅不由地松了口气。她给出的回答正是“风”。而另一名竞猜者,很不幸,他又一次答错了。错得十分离谱。   触手贪婪地吮吸起来,但此时圣职者体内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榨取的营养了,因此这一次它只吸了很少的一部分。圣职者的肌肉开始急剧萎缩,仿佛一个漏气的气球般,身体的轮廓渐渐缩小,褶子密布的蜡黄色皮肤松散地覆盖在骨头上。花白的头发,纷纷飘落下来,露出一颗光秃秃、皱巴巴的脑袋。他无力地瘫倒在桌上,枯瘦的脸颊贴着桌面,嘴里痛苦地呢喃着什么。此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垂危将死的老人。   “这不会成为一张好用的书写用纸。”红茶男爵露出有些鄙夷的眼神,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亲爱的索菲娅,你已经成功答对了四题,现在,你可以离开茶桌,从花园的大门走出去,去参加康妮小姐的晚宴。这是你的权力,我绝不会阻拦。”   面对他的诱惑,索菲娅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三面关押着同伴的镜子,摇摇头道:“我选择继续。”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他们。善良的女孩。”男爵笑得更加开心了。笑得就像一只暗算猎物得逞的狐狸,琥珀色的大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缝隙。“第五题。”   这一回,谜题的描述者不再是红茶男爵,而是那些盘旋在头顶上的森林精灵。她们嬉笑着降落下来,围着索菲娅打转。其中一只落在她的鼻尖上。   “它什么都吞!”   说完,它便飞走了。然后又一只精灵趴在她左耳朵上,就像朝着山洞里大声说话一般,朝着她的耳孔中大喊道:“飞禽、走兽……”   同样的声音也从右耳朵传来:“树木、鲜花……”   她低下头,发现一些精灵正扮着鬼脸,假装用牙齿去咬铁制的木椅扶手:“它啃钢、咬铁……”另一些精灵则从地上抱起一块块小石子,然后狠狠砸在地上,扬起一些粉尘:“它还要把硬石磨成粉末!”   “它是什么?回答我们!”完成描述的精灵们纷纷飞到茶桌上,在桌面上手拉着手跳起舞来。索菲娅被这道题难住了,深深皱起眉头,而她越是皱眉,精灵们越是高兴,并不断地催促着:“回答我们!回答我们!”   看着她苦苦思索的模样,红茶男爵满意地扬起唇角。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扬起右手。冷杉园丁把那面关押着蒙泰利亚人的镜子高高举起来,看起来是要打算把它砸得粉碎。   索菲娅惊慌地抬起头来:“等等!请再让我想想……我再想想……”   红茶男爵手指微微一握,冷杉园丁停止了动作。   “你有半分钟。亲爱的索菲娅,这是收债人(舒尔茨)给你的特别关照。”男爵笑道。突然,不知听到了什么,黑色的竖瞳猛地一转,他表情阴狠地眯起眼睛来。   就在这时,索菲娅想到了答案,她甚至忘记了游戏的规则,脱口而出道:“是时间,时间!”   “聪明的姑娘,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老实说,哪怕是使用一些非常手段,我也盼望着你能留下来与我相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之间的小游戏不得不要暂停一下。”在索菲娅疑惑的表情中,男爵的声音变成了阴鸷的冷笑,他反手握住手杖,“我需要清理一下那些跑进我花园里来的肮脏的老鼠。”   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传来一阵响动,索菲娅抬头一看,十余名身披墨绿色修道袍的圣冠教会圣职者顺着陡峭的斜坡滑了下来,朝着红茶男爵扑了过去。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令森林精灵们凄厉地尖叫起来,与男爵的鹦鹉一起逃往空中。   面对迎头杀来的圣职者大军,红茶男爵龇开唇角,亮出锋利的啮齿。随后,他从座椅上一跃而起。   “卑鄙的盗贼,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我的茶桌!”   ——————————————————   PS:第二更。第三更快的话12点以前能出。   PSS:后两个谜语引用自霍比特人第一集意外之旅。 第九十五章 我只是问个路   十余名圣冠教会的圣职者就像从山崖上滚下的落石般,沿着陡峭的斜坡滑下,并在斜坡的尽头一跃而起,从茶桌的上方越过,稳稳落在了花园中。红茶男爵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地低吼,他一脚踹开身下的椅子,转身朝那群没有礼貌的入侵者步步逼近过去。   “我发誓,你们将会为自己的无礼行径付出惨痛的代价!”   “杀了这个怪物!”   双方同时迈开脚步,冲向了对方,金铁交击的乐声在花园中奏响,喷泉为之助兴,五彩缤纷的花海在清脆的鸣响中起伏摇曳。而笨头笨脑的冷杉园丁们在得到主人命令前依然像木桩一样抱着镜子,傻傻杵在原地,脑袋跟着在人群中灵活跳跃闪躲的红茶男爵左右摇晃。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显然不在索菲娅的意料之中,被众人晾在一旁的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被关押在镜子里的同伴,急忙就要起身。但这时,她身下的椅子却突然折弯铁制的扶手,将之牢牢箍住。索菲娅努力尝试挣扎了几次,但无奈她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拧断坚硬的钢铁。她不肯轻易放弃,目光在茶桌四周飞快地搜寻起来,突然,她看见了在那名垂危将死的圣职者的袖口下,有一道黯淡的蓝色光芒在闪烁。   她立即意识到,那是圣冠教会的心视之环,佩戴者不需要言语,也无需面对面,它就像一块磁铁,在有效距离范围之内,能让持有者之间相互感应到对方的存在。难怪圣冠教会的大部队能够及时杀到,原来茶桌上这名圣职者是他们派出来的探路的斥候,而心视之环又将他们引至此处。   红茶男爵震怒了。   诚如外界传言,他是一名温文尔雅的绅士,无论何时他都保持着谦和的微笑。然而,在这世上还有两种人是他所不能忍受的。那就是打断他茶会的人,以及打断他与美丽女士聊天的人。而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圣冠教会圣职者,恰好符合以上两点。他没有任何理由会手下留情。   “醒来吧,我美丽的姑娘们!”他扬起左手高呼道。   花海之下,那些深深扎入土壤中的根须,此刻相互纠缠盘绕着,汇成一股股手臂粗细的长鞭,在半空中张狂的挥舞起来,狠狠鞭挞起这些闯进秘树花园里的不速之客来。   圣冠教会的猎人与骑士们配合默契,不需要任何指挥,他们的队形井然有序地不断变换着,时而化作一堵牢不可破的城墙,时而变成一柄突刺而来的尖锥,时而又像水蛇一般,死死缠住红茶男爵。他手杖变化出的黑色锯齿长鞭,一次又一次被骑士的钢盾挡下,猎人们则游走于左右两侧,伺机而动。而队伍中的两名圣牧师正在吟唱静默术,打算让花园里那些不安分的触手安静下来。   “没有人!能在我的花园里!念出那些肮脏的字眼来!”一团烈火从红茶男爵琥珀色的眼底腾升起来,如剧毒蜈蚣般的长鞭呼啸着挥过,骑士们的盾牌尽数被震碎,他们口中喷着鲜血倒飞出去,后排的圣职者们正打算填补上队形的缺口,但一道迅猛的黑影如闪电般从那条缝隙间钻了过去。轻巧灵活的黑色长鞭就像毒蛇的蛇信一样,温柔地环绕住两名圣牧师的脖子,覆盖在长鞭上的无数细小锯齿则是致命的毒牙,在他们即将完成静默术的吟咏时,撕开了他们的咽喉。   鲜血喷洒在娇嫩的花瓣与花蕊上,携卷着浓烈血腥的微风在这片猩红的海洋上掀起一叠叠浪涛。   长鞭扫过,两名教会骑士惨遭斩首,但身手敏捷的猎人们却抓住机会杀到红茶男爵腹地。长鞭的攻击范围大得可怕,几乎是无死角、全方位笼罩住秘树花园中央这片空旷地带。但是优秀的攻击范围,同样也伴随着一个致命的缺陷。过长的攻击前摇让它在近身作战时显得异常迟钝——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圣职者们绝不会错失这个绝佳的机会。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条黑色长鞭在对两名教会骑士完成处决的瞬间,便像绷直的弹簧般猛地缩了回来,只听见叮叮数声,锯齿与锯齿紧紧咬合,长鞭一瞬间变回手杖形态,几名猎人来不及闪躲,在红茶男爵横扫而过的动作中,他们的脖子上被划出一条连贯的血线,鲜嫩的喉咙被逐一撕开,大量鲜血喷洒出来。   “肮脏而卑劣的老鼠,你们弄脏了我的花园,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声音因为磅礴的怒意而像暴雨洗礼的湖面般,每个字都带着愤怒的回响。面对再度包围过来的圣职者们,红茶男爵微微垂首,拄着手杖,一步步走入他们的包围网中。“我会亲手扒掉你们的皮,做成毯子,我会亲手拆掉你们的骨头,做成桌子和椅子,我会亲手榨干你们的血,当作花园的养料……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说完,他把手杖往斜下方一甩,长鞭落地,溅起一串红亮的火星。   大战,一触即发。   但是就在圣职者们准备收拢包围网,给予红茶男爵致命一击时,突然,半空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嘶鸣,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被削去半边翅膀的人脸瓢虫,惨叫着坠落下来,正好砸中了一名冷杉园丁的脑袋。后者闷哼一声,立足不稳而撞到了旁边的冷杉园丁。   看见关押着佣兵的那面镜子从冷杉园丁的手中脱离,向前倾斜着,直直地坠向地面,索菲娅惊恐地睁大双眼,好像心跳也骤然停止在这一刻。   然而,那一记清脆的响声并未如期而至。一只黑色靴子的脚尖,轻轻托住了镜面,让它缓缓而平稳地落在地上。   刀光与剑影凝固在半空中,众人纷纷扭过头来。   只见一道修长的漆黑侧影,出现在花园的正中央。夕阳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另一道属于他手中的木刀。在众人的瞩目当中,只见他歪着下巴,侧过头来,灰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张苍白而冷峻的面孔倒映在他们的瞳孔中。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伯爵府该怎么走?”   ——————————————————   PS:第三更。还更记录(6/28)(??????)?? 第九十六章 两线混战   他回来了。   索菲娅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几乎曳地的黑色风衣、暗红色的旧眼罩、无锋而利的木刀,似乎一切都保持着原样。然而有些地方却已不再相似,那头乌黑的长发犹如被霜雪席卷般变成了一片灰蒙蒙的白,脖子、脸庞,但凡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都覆盖着一层可怕的灰色鳞甲,只是凭借面部轮廓才能勉强分辨他本来的样子。而他周身散发出的一股浓烈的腐败气息,几乎比旧镇上一整条街的堕落生物加起来还要放肆,不禁让花园里所有的圣职者本能地警觉起来。甚至盖过了对红茶男爵的警戒程度。   “今天还真是热闹,又有一位贵客光临我的茶会。”红茶男爵警惕的眯起琥珀色的眼眸,相比于这些圣职者,他在这名来历不明的猎人身上感受到了更大的威胁。   只见一团肉眼可见的将空气扭曲的高温包裹住那道漆黑的身影,在风衣表面凝结的一层又干又硬的血痂开始渐渐融化,融化的血液从风衣表面向上剥离,并在剥离的瞬间化作猩红的蒸汽飘然升空,宛如无数条深红色的丝带牵连在他身上。   定定注视着这一幕,索菲娅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惊喜,毫无疑问。但与此同时,更大的惶恐与忧虑又盖过了这份重逢的喜悦。   她不知道在暂别的这几个钟头里,在尤利尔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把他变成如此骇人的模样。尤其是笼罩在他周身的那股浓郁的腐败味道,索菲娅知道它来自何处。它来自于无尽的深海。哪怕是信仰最坚定的圣职者也难以抗拒深海殿堂的召唤。他已经在血腥与杀戮中接近迷失。但是,他还没有堕落。或者说,他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深海殿堂的大门。   尤利尔知道索菲娅就在那里。他也知道,她已经看到了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丑陋模样。他并没有回应她的眼神,因为花园里有一些棘手的家伙已经盯上了他。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红茶男爵,他不能容忍自己秘树花园之主的地位被外人所侵犯,在停留于树梢上的鹦鹉尖锐的鸣叫声中,他再度挥舞起手中的黑色长鞭。前排的教会猎人迅速后退,两名圣冠教会的骑士冲当在前,双手握拳,交叉于胸前,只见一团淡红色的光芒如铠甲般附着在他们身上,黑色长鞭击碎了那层无形的铠甲,而骑士们只是受了一点轻微的震伤便成功挡下了这次攻击——刚硬之躯。圣冠教会的骑士们用行动证明了他们无愧于安洛里之盾的称号。随后,几名猎人一拥而上。   “杀了他!”   圣职者的主力部队利用骑士的刚硬之躯暂时拖住了红茶男爵。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必须速战速决,尽快清理掉花园里的一切障碍。看着一支朝自己扑来的猎人与骑士的混合小队,尤利尔明白了他们双线作战的策略,而且从两线投入的兵力来看,对方也的确给予了他以足够多的尊重。   猎人用脚尖轻轻一撩,把脚下那面镜子立起来,然后抱着它迅速后退。虽然他不知道佣兵为什么会出现在镜子里,但他大概猜得出这面镜子一旦被打碎会有怎样的后果,所以在开战之前,他决定优先把镜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一名教会猎人追上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双手重剑。只见剑身上迸发出一道熹微的白色光芒。那是旧神祝福的神圣力量。尤利尔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原来他们把自己当成堕落之物了,打算用圣洁的力量来驱散污秽。随后他向后纵身一跃,剑锋重重砸在地上,在石板上震出一片蛛网般的裂痕。   随着猎人的靠近,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竟让花海下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战战兢兢地缩回到土壤里,不敢再探出来。于是他得以将镜子轻轻放在一片柔软的菖蒲花上,然后转过身来,迎向敌人。侧身躲过两把飞刀,在恶魔敕令的染血效果激发下,他犹如一团猩红的魅影飘入敌群中心,然后一道寒光切开血雾。两名圣职者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便相继殒命。   “不要和他硬拼!镜子,利用那些镜子和他周旋!”一名骑士大喊道。   猎人之前的举动毫无疑问已经暴露了他的顾忌。那些镜子。有资格参与本次旧镇行动的圣职者,每一名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身经百战的老手,他们知道如何利用与放大对方的弱点,进而击溃他们的敌人。   两名骑士企图复刻刚才的一幕,利用刚硬之躯与战争嘲讽拖住猎人,而另外三名身手矫健的教会猎人则直扑镜子而去,而冷杉园丁们还傻傻地杵在原地,等候着主人的命令。危急关头,尤利尔下意识把手伸向了挂在腰间的寂静之刃,全领域沉默能够助他轻而易举地突破骑士的防线。但是略一迟疑,他又把手收了回来,转而探入怀中,取出剩下的最后一枚迷宫果实,也是曾被他称为只有非洲酋长才配拥有的杂耍果实——   他冲向骑士,在他们身躯即将被一层淡红色铠甲笼罩时,他捏破果壳扔了出去,只见果壳迅速破裂,在半空中飞快生长,延伸出一条数十英尺长的藤条。藤条在触及骑士的盔甲表面时,立即就像蟒蛇缠绕住猎物般,自动缠绕住他们的躯干四肢,最后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打结绳】,在制作木筏的时候他曾使用过一次,没想到用来对付肉盾角色同样效果卓著。   被绑成粽子的两名骑士无济于事地怒吼着,相继倒地,猎人从他们身旁越过,径直冲向朝另外两面镜子扑去的教会猎人。他们似乎没有料到黑衣猎人能够如此迅速地突破骑士的防线,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猎人一刀洞穿了后背。剩下两名教会猎人企图抵抗,最终,一人被割喉处决,另一人结局稍好于前者,被一记铁拳砸在腮帮上,直接倒飞出去,摔进了喷泉的水池里。   而战场的另一边,圣职者的大部队仍然在与红茶男爵进行着艰苦缠斗,双方互有往来,难分胜负。   猎人回头看了一眼,乌鸦之眼上随即浮现出一排与之前诉罪者隆斯特相同的,一连串问号的鉴定失败的字幕信息。这证明那名穿戴一袭黑色燕尾服的猫人,不会比隆斯特更容易对付,只不过在面对准备充分的圣冠教会的圣职者大军时,单兵作战的他很难占得多少优势。如果不是自己临时加入战局,以圣冠教会的兵力投入,恐怕此时已经成功突破秘树花园了。   但是现在,不管他们两者间是哪一方最终取胜,那也只会是一场代价惨重的险胜。而到那时,幸存的胜者将很难再有余力来对付他。   看来这一次,幸运女神是站在他这边的。摇摇头,尤利尔挥去刀刃上的鲜血,转身朝那两名还在与打结绳作斗争的教会骑士,之前的经历已经给过他惨痛的教训了。为了确保所剩不多的晚宴名额,他不会再心慈手软,给敌人留下任何一条活口。   看着朝自己步步逼近的猎人,被打结绳封住口鼻的两名骑士惊恐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求饶的呜咽声。然而死神从不会因为怜悯而放下手中的镰刀,猎人的刀刃已经轻巧地落在了一名骑士的喉咙上,只需要轻轻往前一送,疾苦也好,恐惧也罢,这些都将与他再无瓜葛。   “卑劣的老鼠,我发誓要挖去你们的双眼,摆在我和索菲娅女士婚礼的宴会桌上,让宾客品尝你们的鲜血,咀嚼你们的骨头,吃掉你们的血肉!”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一声怒吼,让刀尖在嵌入皮表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死死屏住呼吸,骑士惊恐万状地注视着他。   然而不知为何,那把木刀最终也没有割开他的喉咙。   眼前那名如恶魔化身般的黑衣猎人,忽然耐人寻味地挑起了眉毛,然后只见他缓缓直起腰,黑色的衣摆被掀起来,甩在身后。他径直朝花园里的另一块战场走去。持刀的右手,从肩膀上无力地耷拉下来,被血染红的刀尖在地面上拖出一条笔直的划痕。   火星,在刀尖上跳跃。   ——————————————   PS:第一更。 第九十七章 混淆的战局   浓稠的夜色宛如一块漆黑的帷幕沿着东方的天际线铺展过来,负隅顽抗的夕阳正在被迫逐步让出这片天空的主导权,深红色的潮水慢慢褪去,留下来的那片惨白色的沙滩,转眼就被黑夜侵吞。   伴随着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刀光剑影在花园里闪过,被锋芒斩断的花瓣犹如绵绵细雨从半空中抛洒下来。落下的是花雨,但溅起的却是鲜红的血浆。浑身散发着纯洁白光的森林精灵们惊叫着在花雨下穿梭,纷纷逃进树冠里、花丛中。   精灵们从没见过如此愤怒的男爵,他咆哮着冲入人群中,长鞭就像割草的镰刀一样在那片墨绿色的枯草中扫过。然而就像所有跟随预言的征兆步入这座古老城镇、追逐新生幼神的教会势力一样,圣冠教会亦是有备而来,在红茶男爵的攻击欲望再度飙升上一个台阶后,教会骑士的刚硬之躯不再有效,反而像纸片一样脆弱,根本经不起锯齿长鞭的撕咬。   但他们还有另外一样武器。   心视之环。   所有人都撩开袖口,露出手腕上镶有蓝色宝石的银色手环,在齐声吟诵的审判词中,每个人的手环都亮起了蓝色的光芒,光束如同在纺织机上穿梭的丝线,线与线互相串联,形成一堵严丝合缝的透明的蓝色壁垒,进而墙面再与墙面互相拼接,构成一个密闭的牢笼,将红茶男爵困在其中。当他试图冲破面前这片蓝色的壁垒时,他尖叫着缩回左手,一片滚烫的焦痕覆盖在皮肉表面,冒出丝丝青烟。   然后圣职者们迈开脚步,开始缩小互相间的距离,而这座蓝色的囚牢也随之急剧压缩。   “愚昧之徒!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秘树花园之主!?”面对从四面八方一点点挤压过来,如烙铁般灼热的蓝色壁垒,红茶男爵露出锋利的啮齿,恶狠狠地吼道:“狂妄的老鼠,看我把你们撕成碎片!”   燕尾服下,一条花色的长尾巴渐渐卷翘起来,竖立起来毛发形成锯齿般的外观。红茶男爵摊开毛茸茸的左手掌,只见尖锐的利爪猛然伸长,犹如钢铁钩刺般,猛地一挥,就在心视之环构筑起来的牢笼中生生撕裂了一面墙壁。   “当心!”   一名猎人惊呼道。但圣职者们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红茶男爵仿佛敏锐的猎豹纵身一跃就蹿出来,就近扑倒了一只试图反抗掠食者的狂妄的猎物,“我的双耳抓住你胸腔下颤抖的心跳,我的利爪捕捉到在你喉咙上跳跃的绝望。很好!”在圣职者忽然变得卑微而软弱的乞求的目光中,他狞笑着,用利爪轻而易举就撕碎了那条鲜美的喉咙。   圣职者们被他迅猛的攻势震慑住,巨大的恐慌麻痹了他们的感官,双腿之中亦如灌满了铅般,动弹不得。   夕阳在红茶男爵脚底投下一片恶毒的黑影,仿佛一片死亡的阴影笼罩过来。“祈祷吧,老鼠,祈祷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被舒尔茨(收债人)盯上的猎物。”猩红的舌苔在附着着新鲜血液的爪子上舐过,红茶男爵眼中翻滚着浓烈的杀意。褪去一直以来披在身上的谦和而优雅的绅士外衣,他此刻终于原形毕露,揭开顶级掠食者的狰狞外表,“噢,不过那并不会有什么用,因为你们今天全都要死在这里。一个也别想逃掉。”   说罢,强健的后肢在地上一蹬,他猛地冲入人群中,开始大肆屠杀,鲜血越多,恐惧越多,他的笑声越是张狂。在红茶男爵迅猛的攻势中,圣职者们节节败退,再也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等待他们的将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这时,一道寒光突入。它比教会猎人们的短刀更快、更狠,比骑士们的钢剑更猛、更直接,它轻而易举就突入到圣职者们无法企及的地步,红茶男爵只来得及用余光扫到一道锋芒,下一秒,它就已经到了眼前。   “——啊啊啊啊啊啊!”伴随着男爵的惨叫声,一只漂亮的猫耳朵被削了下来,落在地上。它抱着血流不止的左侧断耳,踉踉跄跄地倒退,而此前在他连番猛攻下毫无招架之力的圣职者们也趁机重新整顿阵型。   一道漆黑的身影从分散的人群中,显露出来。   “你……是你!卑鄙的!肮脏的!杂碎!”红茶男爵咬牙切齿地怒吼道。   对于他的抱怨,猎人面无表情地往前踏出一步,然后用靴子的脚尖轻轻一踢,把那只还在不断渗出鲜血的耳朵踢到对方脚下,以示尊敬。   “很好……很好……你会为此付出代价……”这下红茶男爵浑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他被彻底激怒了。   “没错,猎人,聪明的举动,我们现在应该携手合作。”一名教会骑士在尤利尔身后低声耳语,而圣职者们都默契地躲在他的背后,既没有要从背后偷袭他的打算,也没有要支援他对抗红茶男爵的意愿。很显然,坐观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才是最聪明的做法。于是骑士继续怂恿道:“晚宴的名额还剩八席。只要干掉那只野猫,我们可以平分席位,你说……”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成噎在喉咙里的咕咕声。一些离得较近的圣职者看见了黑衣猎人收刀的动作,但由于他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来,于是所有人都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挥刀,直到骑士颤巍巍地抬起双手,试图拖住自己的下巴,但最终还是没能挽救那颗从脖子上滑落下去的头颅,怔怔注视着滚落在地上的那颗头颅,以及随后迎面倒下的尸体时,众人才恍然惊醒,挥舞利器,齐声高呼着旧神的名讳,朝那道血淋淋的背影扑杀过去。   与此同时,猎人也动了起来。不过,他没有回头理会那些从背后袭来的圣职者,而是径直奔向了红茶男爵。后者早已恭候多时,他将手中的黑色长鞭狠狠抽打在地面上,溅起一团火星,恶狠狠地狞笑道:“来吧,老鼠,杂碎,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所!”   ——————————————————   PS:第二更。第三更的话,我感觉字数可能会比较多,所以不能保证零点前一定能出,等不及的friends可以明早再看。   PSS:话说看在最近更新还算勤快的份上,求点月票吧,虽然月底不见得还能挂在月票榜前十就是了。 第九十八章 意志的博弈   一团包裹在猩红蒸汽中的黑影在花园中掠过,与正前方像猎豹一样匍匐着身体,旋即如脱弦之箭般蹿出去的另一道黑影狠狠相撞,但转眼间,那两道纠缠的身影就被圣冠教会大部队形成的墨绿色浪潮吞没。   三方在花园中央上演了一场交织着剑光与血影的厮杀。   远远坐在茶桌边,被座椅死死箍住的索菲娅,只能焦急地张望。好几次她都捕捉到猎人在刀光剑影中穿梭的踪迹,但他的身影总是转眼即逝。   终于有一次,猎人似乎在一次同红茶男爵的正面碰撞中胸膛遭到重击,从人群中倒飞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索菲娅忍不住倒吸口冷气。下一刻,她就看见几名身披墨绿色长袍的圣职者将他团团围住。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用心视之环的【湮灭牢笼】困住猎人,将其诛杀。红茶男爵能够挣脱牢笼,是因为他本身体质太过强悍,但眼前这个男人,他只不过是一名人类,而人类脆弱的血肉之躯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湮灭牢笼的。   不过,猎人并未给他们留出足够充裕的准备时间,他只是晃了晃头,就从行将晕厥的疼痛中清醒过来。发觉他作势就要起身,圣职者们非常明智地放弃了湮灭囚笼的吟唱,三名教会骑士相继发动刚硬之躯,并将自己的身躯当作一块倾塌下来的巨石,把自身以及刚硬之铠的重量尽数施加在他身上,同时手脚并用,死死钳住他那两条碍事的手臂,将其牢牢镇压在地面上。   与此同时,猎人们早已瞄准他那颗漂亮的脑袋,正举起刀刃,准备一刀枭首。   忽然间,只听一记犹如玻璃被捏碎般清脆的咔擦声,一团淡绿色的光芒在黑衣猎人的手中被捏碎,荧光闪烁的粉尘转瞬便没入掌心之下。   从离开避难所一直到此刻为止,不计其数的堕落之物与迷宫生物把魂魄的碎片葬送在他的手上,而他一直没有将它们转化成实际利益,等待的,就是这一刻。随着等级飙升,尽管没有习得新的技能,但是恶魔敕令的天赋却迎来了一次飞跃性的提升。   血液开始沸腾,猩红的蒸汽滋滋地涌出皮表,灰白的长发被热浪卷起,可怕的高温把皮肤烧成烙铁般通红的颜色,在他修长的脖子与脸庞上撕开一道又一道血肉模糊的裂口,而飞速新生的细胞又将裂口缝合、填补,然后再裂开,再缝合。   骑士们忍受不了如此可怕的高温,惨叫着试图从他身上离开,一名骑士在仓皇之中护臂不慎勾住了猎人的眼罩,旧缎带微微倾斜,让他紧闭的左眼暴露出来。   力量,伴随着渴血的欲望,正源源不断地灌入猎人体内,反复冲刷着五脏与六腑,打磨着每一块骨骼,点燃了每一寸肌肤,把它们变成一台熊熊燃烧的战争机器。   在骑士撤离的瞬间,两名猎人瞄准空隙,从左右两侧,同时朝他的后颈挥下刀刃。但是,他们慢了一步。猎人睁开了左眼。他们错失了最后的机会。而代价就是两名猎人失去了自己握刀的右手,刀光以倾斜的角度切入肘部,整齐地截断了他们的前臂。   惨叫响起,鲜血从断肘中喷洒出来,溅到了尤利尔的左眼里。眼角顿时痉挛起来,而乌鸦之眼为右眼提供的视野好像也受到了一定影响,开始不停地闪烁起来,难以视物。   趁着他立足未稳的间隙,已经损失了不少兵力的圣职者们决定殊死一搏,强行发动湮灭牢笼抓住他。猎人似乎也没有举刀反抗的打算,而是把手伸向了腰间。一名骑士发现了他的意图,那柄挂在腰间的黑鞘短刀让他惊恐地大叫起来:“快阻止他!”   话音未落,一道圣洁的白光从黑色的刀鞘中迸射出来。   “肃静!”   耳畔整齐地响起一声由三百八十六名圣修女嗓音汇成的庄严审判,紧接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将众人包围。圣职者们在强光的逼迫下不得已纷纷遮住双眼,耳边响起一些可怕的尖叫声,石砌建筑塌陷的隆隆声,还有水流在干旱的地表飞快蒸发的滋滋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消失了,强光渐渐退去,圣职者们放下手臂,缓缓睁眼,而随后出现眼前的场景,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美丽如画的秘树花园消失了,只剩曾经葬身在火海中的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五彩缤纷的花海消失了,在那片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树立着一座座冰冷的黑色墓碑;茂密的森林也消失了,只有一片焦黑枯萎的死木,在卷起黄沙的冷风中战栗着。   宛如童话的梦境花园,在寂静之刃的神圣审判下,峥嵘毕露。   夕阳之下,是一片风光凄凉的荒漠。   而在这片光秃秃的荒原上,有一座与此间风景大相迥异的华丽宫殿拔地而起。它就坐落在视线的远端,好似触手可及。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亮光,欢快的音乐声从那里传来,一场盛大而豪华的晚宴正在静静等候着剩下的八位客人。   索菲娅猛地回过神,看着眼前那张白漆粉刷的精美茶桌已经变成了一截枯死的树桩,而她座下的天鹅绒座椅,则是数具人形骷髅互相纠缠而成,骷髅的手臂死死抓着她,不让她从座位上离开。这番恐怖的景象,险些令她晕厥过去,但是一连串惨叫声又将她拽回到冰冷的现实当中。   只见以猎人为圆心,一片残缺不全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的甚至还在抽搐,鲜血在干裂的荒漠土地上流淌,浸润着那些几百年都不曾享受过雨水滋润的裂痕。   喧嚣的世界仿佛突然间陷入某种死寂的氛围中。   一阵冷冽的风呼啸着掠过这片荒漠,尤利尔缓缓转过身,缺了一只耳朵的红茶男爵就静静地伫立在那些圣职者的尸首与血泊之中,狞笑着,用那对属于掠食者的琥珀色双瞳,紧紧地盯着他。   双方在沉默中对视了片刻。   仍然停留在树梢上——如今只是一截腐朽的枯枝——那只燕尾服的鹦鹉用一声尖锐的啼鸣,为这场决战拉开了序幕。   眨眼过后,双方已经进行过第一次接触,黑色长鞭的锯齿在木刀上划过,溅出一片粉末状的木屑来。   “愚蠢!落日花园里的一切都属于舒尔茨,一切都听令于舒尔茨,而你,肮脏的杂碎,竟敢用我的东西来对付我!?”红茶男爵猛地一拽,长鞭的锯齿就像猛兽的啮齿一样在木刀上狠狠撕开一个豁口。那道豁口迅速扩大,然后就是咔的一声,木刀断作两截……   失去了与之相抗衡的唯一手段,猎人只能选择向后一跃,快速拉开双方间的距离。   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尤利尔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断刀,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相对的,红茶男爵则得意地扬起唇角,露出白森森的利齿,显示出获胜者的从容姿态。   “寂静之刃,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盗取了安息教会的圣物,我也不关心。卑劣的小偷,你不仅擅自闯入我的花园,还毁掉了它……那么,请回答我,我应该如何惩治你这个入!侵!者!?”   随着一声低沉的怒吼,男爵手中的黑色手杖变形为锯齿长鞭,向猎人横扫过去。   然而,他期待的对方人头落地的一幕却没有发生,只见猎人竟忽然抬起手臂,一把反握住那条长鞭。锯齿刮破了手套,在机械手臂上擦出一团火星。它就像一条灵活而迅猛的游蛇,但是猎人用钢铁之手死死掐住了它的七寸,成功扼制住了它的行动。   男爵瞥见了在手套下泛出的机械光泽,但他只是冷冷一笑。不论钢铁之身又或血肉之躯,他的宝贝从不挑食,锋利的锯齿将会撕碎一切,吞噬一切。随即他握紧长鞭,用力一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任凭他如何用力,这条宛如黑色毒蛇的长鞭却如同死去了一般,不再响应他的命令。当他眯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猎人的机械手臂上,有一条输血管不知何时撬开了来,并且正在缓缓地向外溢出鲜血,浸入黑色长鞭的锯齿缝隙间。它仿佛臣服在这股纯粹而芳香的血液当中,丑陋的身躯开始慢慢蠕动起来。   此前一直沉默不言的猎人,慢悠悠地开口说道:“这世界上有三种脱离公理与常识的存在,堕落、诅咒和幻想……”   “该死!你在说什么鬼话!?”男爵依然在努力尝试着收回他的手杖,而他越是想要掌控,手杖挣脱的意愿就越是强烈。锯齿,咬破了他的手背,鲜血染红了那片漂亮的绒毛。   尤利尔不理会他的愤怒,依然静静地叙述着:“邪神支配了堕落之血,可怕的人性则催生出诅咒之物,而天真的妄想,为幻想产物提供了生长的土壤。越是幼稚的心灵,则创造出越是荒唐不羁的妄想世界。幻想是无形的,难以捉摸的,所以它往往是最难被击溃的,但是……”突然加重语气,他右手猛地一拽,从手掌中划过的锯齿令男爵惨叫一声,随即只见那条黑色的长鞭在空中欢快地盘旋着,每一颗锯齿都紧紧咬住下一颗,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叮叮声,它最终收缩成为一根通体光滑的黑色手杖,温顺地依偎在猎人的手心里。“但是幻想终究诞生于人的意志,而薄弱的意志始终屈从于更强韧的意志,就算有巴姆之子的帮助,也掩盖不了康妮只是一名普通少女的事实。”   诞生于平凡少女的幻想,无论把它装点得多么富丽堂皇,它的内核依然是一只脆弱的玻璃鸟,一触即碎。不同于他。他拥有着伟大的初代旧神眷属的高贵血脉,为了抵挡深海殿堂的入侵,他需要克服比常人更多的困难。他从邪神的餐桌上诞生,又从邪神的魔爪中逃脱,然后,在不久的将来,他或许又将以这具行将堕落的身躯,直面邪神。   在这场纯粹意志力的博弈中,一名普通少女的妄想,是远远不足以击溃他的。   而从这种美好而脆弱的妄想中脱胎而出的真实产物,必然也会屈从于更高一级的意志。   红茶男爵,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手杖。   现在,它的新主人正慢慢迈开脚步,拄着手杖,越过尸骸,趟过血泊,朝他一步步走来。   “不……不……这不可能……”男爵终于开始惶恐起来,他抱着流血的手掌,紧张地左右张望着,想退,却无处可退。   只见猎人那只被鲜血染红的左眼,正在渐渐睁开,不知是敌人的鲜血,还是从眼眶中溢出的血泪,一道殷红的血柱顺着眼角慢慢流淌下来,勾勒出颌骨的线条。   灰白的睫毛下,那只猩红的眼瞳锁定了它的猎物。   ——————————————————————   PS:第三更(7/28)。好吧,果然多写了将近一章的字数。咱去躺尸了,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第九十九章 本体   战斗的号声尚未息止。   红茶男爵还没有放弃抵抗。   面对不断向自己逼近的猎人,这个卑鄙的窃贼、强盗,身为秘树花园之主,落日花园的守护者,塞巴斯蒂安·舒尔茨亮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你马上就会为自己的无礼行径感到后悔,猎人!没有人,没有人能从收债人手里夺走任何东西!”忽然间,男爵修长的躯体开始膨胀,嗤嗤数声,扩张的背部与肩膀撕裂了燕尾服,露出下面倒竖起来的黄褐相间的漂亮毛发,后肢从裤腿下面生长出来。随着不断膨胀的体型,原本恰好贴身的燕尾服顿时变得小了几号。一条臂粗的大尾巴在后背来回扫动,在地表附近掀起一片尘埃。   但是体格突变的男爵没有让尤利尔停下脚步,因为同样的场面,他已经在裁决大厅里见识过一遍了。那时,苍白圣徒·诉罪者隆斯特的体型是红茶男爵的两倍。如果正面硬碰硬,恐怕变异男爵的破坏力不会比隆斯特差多少,至少以他目前的状态——虽然利用眷属之血成功俘获了对方的手杖,但尤利尔明显感觉得到,这件幻想级宝物仍在抗拒他的掌控,不断发出咔咔的撕咬声。想要彻底擦净原主人的痕迹,从而再打上自己的烙印,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而他现在没有这么多时间来完成这项工作——因此就目前而言,他想要在与红茶男爵的正面较量中取胜,简直是难于登天。   不过,他倒也不至于束手无策。毕竟此两者在构成原理上是截然不同的。堕落之血虽然畏惧圣物,但具有实体的堕落生物通常只能以物理手段,譬如斩首、刺穿心脏等方式消灭,否则在深海殿堂的呼唤下,它们极有可能会死灰复燃。而寄宿在幻想世界的生物,它们则必定需要通过一个载体来将幻想具现化,犹如迷宫果实之于树人园丁。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却不是人人都懂。   凑巧的是,这里恰好有一位博闻多识、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尽管他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我有一个提议,如果你肯接受的话,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快要走到红茶男爵的面前时,猎人忽然抬起头,露出和善的微笑来。   “狂妄之徒!我决定要把你做成一张毯子,挂在我的收藏室里!”   咆哮一声,红茶男爵猛冲过来,右爪如闪电般横扫而过,但是处在恶魔敕令效果下的猎人从容不迫地躲开了它的必杀一击,轻盈地跳到了他的背后。   “在别人说完话之前不要随意打断,这是最基本的礼貌。”猎人皱了皱眉头,举起手杖在他背上抽打了一下,就像杖责不听话的宠物一样。力道并不算重,连皮层都没有撕开,只是刮下来几撮绒毛。   “混账东西!”红茶男爵被他羞辱式的举动激怒,仿佛掠食者扑杀猎物一般,返身猛扑过来。   而猎人就像优雅的斗牛士一样,轻巧地侧身,避开了这头愤怒中的“公牛”。男爵庞大的身躯撞进背后那片墓林当中,将一排黑色墓碑连根拔起,一时间,尘土漫天飞扬。   “如果你愿意当我的向导,带我去见康妮小姐本人的话,我可以向你担保,你会拥有一个充实而安逸的下半生……”在进入秘树花园后,尤利尔始终没有再看见过女巫的身影。就像他之前所预想的一样,他们之间的合作只能维持到秘树花园为止,于是接下来,为了防止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他必须为自己物色另一位向导——是的,这位暴怒中的男爵看起来正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噢当然,那只断掉的耳朵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过,这样正好。你绑架了我的朋友,甚至还擅自决定要迎娶我队伍中的一名重要成员,可能外表看起来不太像,不过我的确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你给出一个承诺,这笔账我可以一笔勾销——如何?”   猎人等待着回复,而红茶男爵也非常配合地给出了他的答复,他从那团尘烟中冲出来,强健有力的后肢顷刻间就把这具庞大的身躯送到了猎人跟前。眼见两只巨大的利爪交错挥来,尤利尔向后一跃,但是紧跟着转身甩来的那条粗壮尾巴,犹如镰刀般扫在他的左脸上,让他整个人都侧过身去。   “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塞巴斯蒂安·舒尔茨,秘树花园之主,落日花园的守护者,不是你的宠物,狂妄的猎人!收债人绝不向任何人妥协!”看着猎人脸上那几道长长的,如同猫须般的血痕,红茶男爵露出阴狠的笑脸来。   在它阴冷的目光凝视下,猎人慢慢直起身子。他用手在脸上轻轻抹了一把,低头一看,手套上沾满了新鲜血迹。“所以这就是你的回答了……”垂下手臂,猎人神色阴沉地转过脸来。   “收债人绝不向任何人妥协,杂碎!”红茶男爵后腿在地上猛地一蹬,再度朝他扑来。   这次猎人没有躲闪,而是迎着这头咆哮的野兽冲了过去,在双方行将正面碰撞的一刹那,他忽然向左一个翻滚,跪地向前滑出数米,同时蓄力握住手杖,在鞋底的摩擦力成功止住滑行的瞬间,猛地一挥。锯齿分离,顿时化作一条拥有百余节身体的黑色蜈蚣飞出。但它不是朝着男爵飞去的,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在那里,有一节枯萎焦黑的死木,一只燕尾服鹦鹉呆呆地站在树梢上。   “不!”回首间,男爵终于明白了猎人的意图,绝望地大叫起来,但是为时已晚,长鞭就像扑向猎物的毒蛇般,精确无误地抓住了鹦鹉。随着长鞭收拢,羽毛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鹦鹉凄惨嘶鸣着,落入了猎人的掌心中。   尤利尔一把捏住鹦鹉,钢铁之手宛如虎钳般紧紧掐住它的身体,于是那嘶哑的悲鸣声逐渐变得断断续续,直至最后完全消失:“把自己的本体做成活物,你不是第一个想到这种办法的人。”说罢,他用力一捏,燕尾服鹦鹉就像一只水球般被生生捏爆,红色的血浆在掌心里爆裂开来。   “不——!!”在一阵震耳欲聋的痛苦尖叫声中,只见一片滚滚浓烟从男爵的体内涌出,就想将一把火扔进了稻草堆里,浓烟转眼就将他庞大的轮廓团团包围。   等到血浆流尽,猎人的手心里只剩下几片被染红的羽毛,以及一串用铁链穿起来的三枚乳白色兽牙。而这,正是让红茶男爵这一形象得以具现化的载体,亦是秘树花园的起源。   一阵冷冽的狂风扫过荒原,浓烟散去,原本红茶男爵所站的位置上,如今只剩下一堆破烂不堪的燕尾服残襟。拄着手杖,尤利尔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忽然间,一道小巧的黑影从衣服下面飞快地蹿了出来,而猎人早有准备,一步上前,狠狠踩在了那条漂亮的尾巴上。   “喵呜~!”一声凄惨的惊叫,被踩住尾巴的花猫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发觉它还想要挣扎,猎人直接把手杖的尖端抵在了它的脖子上。   于是乎,躺在地上的花猫,非常干脆地就把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举过了头顶。   “不要杀我!我投降喵!”   “早这样多好,浪费我的时间……”尤利尔冷冷地哼道。然后,不知道在花猫那片白绒绒的腹部看见了什么,脸上随即流露出浓浓的鄙夷之色。   啧,居然是阉过的。   ————————————————   PS:第一更。 第一百章 姐弟   “该死!该死!我早说那个女巫不可信,居然利用我们对付守卫的空隙,一个人溜掉了!我发誓,如果让我抓到那个臭娘们儿,我一定亲手剁了她!”   从铜镜牢笼中出来的费奇嘴巴一直没停过,抱怨个没完——实际上,作为旁观者的尤利尔,认为那更近似于呕吐的行为。三面镜子就像吃坏肚子的酒鬼一样,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不断发出咯咯的颤抖声音,然后将佣兵、蒙泰利亚人和唐娜从肚子里吐了出来——而这都要归功于他成功破解了秘树花园的幻境,并逮住了让他们在落日花园中饱受折磨的罪魁祸首,红茶男爵。   这位秘树花园之主已经失去了光鲜亮丽的燕尾服和手杖,以及一只耳朵,只剩下那一身黄褐相间的皮毛依然光泽饱满。曾经它拥有整座落日花园,而今,它只不过是一只穷酸落魄的花猫而已。   “我们之所以受了这么多苦,全都是因为这个小家伙吗?”蒙泰利亚人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被唐娜提起两只爪子,犹如一匹床单般随风飘摆的花猫:“老天,说真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我才不是什么小家伙,我是塞巴斯蒂安·舒尔……嗷呜~!”正愤愤不平为自己辩解的花猫,被唐娜一把揪住尾巴,不禁惨叫起来。报复的快感让记者小姐咯咯地笑个不停。   “谁说不是呢!?”佣兵朝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的目光环视着周围,森林不再,花园倾覆,眼前尽是一片光秃秃的戈壁荒漠。“这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妈的,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谢天谢地,还好我们有霍尔格——之前我还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月树之神保佑。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那片坟林中恐怕又将多出四块墓碑来。”说到这里,蒙泰利亚人忍不住抱着胳膊发起抖来。   “嘿嘿,这里会不会多出四座墓碑来我不敢肯定,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不久之后你就会改变这种看法。”被记者小姐掐着腋下抱起来的花猫回过头来,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珠阴恻恻地盯着库恩。   “你……你是什么意思?”   “霍尔格,这是那个猎人的名字吧——喂,臭丫头你在扒哪!”花猫连忙在半空中蜷缩起身体来,阻止了记者小姐想要一窥其胯下的企图。然后又咧着嘴,转过来继续对蒙泰利亚人说道:“你们该不会没有看见他脸上那些可怕的灰鳞吧?”   库恩一听,忍不住抬头看了佣兵一眼,但后者却只是面色凝重地低着头,一味的沉默着。   实际上,霍尔格的情况远比它所描述的更加不妙。自打他回归之后,整个人不仅外观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灰鳞、白发,更加让人感到忧虑的,是他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来的那股浓烈的腐败气息。佣兵这一生都在和金子与堕落生物打交道,他对那种气息再熟悉不过,他没办法骗自己说那或许是在死鱼堆里泡了个澡而残留的味道。那是堕落之血。毫无疑问,霍尔格正在逐渐变成他曾不得不刀刃相向的可怕怪物。   他由衷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至少不是用他的剑。   尽管佣兵依然不露声色,但是他的真实情感却逃不过那双能够洞察心率的琥珀色猫瞳,于是它又趁热打铁道:“抑制剂?圣修女的祝福?那些都不管用啦,他已经没救啦,你们最好……”   “闭上你的嘴,如果不是霍尔格要留你一命,你的脑袋现在已经从脖子上搬家了!”佣兵刷的一声拔出铁鞘中的长剑,指着花猫的腹部。“我没空听一只被阉掉的花猫唠叨,你要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割掉你的舌头。我发誓。”   花猫撇了撇嘴,不再说话。它不得不认清现实。如今猎人手上握着它的命门,曾经风光无限的秘树花园之主,现在已经彻底沦为砧板上的一块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而它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自己所掌握的关于伯爵府的信息,能够为它换来些许苟延残喘的时间。   这样想着,它把视线转向另一边。   拥有同样发色的猎人和圣修女此时正在一棵枯树下谈论着什么。   “停下吧,索菲娅,这只是在平白浪费你的精神力而已。”尤利尔摇摇头,让索菲娅停止了吟咏福音的行为。   事到如今,双方一直谨慎维系的那层两人间的窗户纸,已经变得千疮百孔,没有再自欺欺人的必要。于是在这场谈话中,两人回到了彼此间最初的关系与称谓。姐弟。   “不行。”索菲娅用熟悉而严厉的口吻,断然拒绝道,“难道你还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尤利,你身上染了太多的血,这样下去就算你的意志没有崩塌,你的身体也迟早会崩溃的……你知道,我可以……”   但是尤利尔再次挡开了她试图触摸自己脸颊的手,别过头去。覆盖在他皮肤表面的那层灰鳞已经蔓延到了他的眼角附近,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亮红色的光泽。“我没有办法,索菲娅。你知道我们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没有办法。”   这句话让索菲娅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尤利尔说的没错,如果不是他手里的刀一次又一次为他们披荆斩棘,杀出生路,他们早已经殒命于危机四伏的旧镇,又怎么走得到现在这一步?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但我现在不能回答你,我们也耽误不起这个时间,”猎人重新拉下眼罩,遮住眼睛,“我会没事的,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回到镜之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我向你保证。”   “相信我。只要不离开我身边,我一定会带你们离开这个鬼地方。”用坚定的语气承诺道,尤利尔一边用手拢起披散在肩头的灰发,并用一条从内衬的袖管上撕下来的布条,重新扎起一个马尾。   索菲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无言地点了点头。尽管她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有些事既成事实,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就像他以一名自由猎人的身份走进旧镇,制造了一场又一场血腥的屠戮,原来那个沉默而胆怯的尤利尔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一个谎言,接着另一个谎言。尽管他们都知道这只是那条谎言锁链中的其中一环,但是却只能选择相信。   “太阳就快下山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雄伟宫殿背后的天空,夕阳的红潮正在逐渐没入地平线下。   “晚宴很快就要开场了,我们走吧。”   ——————————————   PS:第二更。第三更在后面。 第一百零一章 伯爵府   夕阳下,一行五人的身影行走在荒漠中,犹如这片黄褐色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他们奋力地向前划动,只为摆脱从身后追来的黑夜。   随着众人快速行进,伯爵府已经越来越近了。在仓促的脚步声与交错的喘息当中,是花猫的嗓音在响起:“没有别的方法离开,除非你们能让康妮小姐结束这场梦,否则你们永远也无法离开。至于该如何才能见到康妮小姐,听好了,首先,你们必须要出席晚宴,因为康妮小姐不会允许任何客人缺席她的宴会。不过,我想你们应该也不会天真到把这真的当作是一场其乐融融的晚宴会,康妮小姐喜欢热闹,但是,她更喜欢客人们新鲜的眼球,如果你们不想在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躺在康妮玩具屋里的一只玩偶,我奉劝你们最好不要贪恋宴会桌上的美食与酒水,适当果腹就可以了。在这之后,你们必须要设法穿过费施勒斯女仆长以及黑国王率领的众多棋子卫兵巡逻把守的二楼和三楼的走廊。穿过三楼走廊之后,接下来将会有两条路摆在你们面前。一条是通往玩具屋的,另一条,则是通往音乐大厅,老实说,我很少有机会去到三楼——哼,毕竟我只是康妮小姐的一只看门狗……没错!没错!我知道我是一只猫,我不需要你这小丫头片子来提醒,这只是一个比喻,谢谢!咳咳,咱们刚才讲到哪了……哦对,两条路,是的,我很少有机会去到三楼,所以不能确定到底哪条路的守卫更严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两条路都可以通往四楼,而在四楼走廊的尽头,就是康妮小姐的寝室。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简单?”   滔滔不绝地讲完一大通,蹲在猎人的肩膀上断耳花猫,用猩红的舌苔舔了舔肉肉的爪子,然后用湿哒哒的肉球揩拭起头顶被记者小姐揉得乱糟糟的毛发。冷冽的风迎面刮来,左耳上的伤口疼得它低沉的呻|吟起来。   尤利尔忍不住侧头瞄了一眼这只毫无俘虏自觉的花猫,皱眉道:“就这你也好意思自称为守护者?”   花猫悻悻地撇了撇嘴:“我只是空有一个守护者的头衔而已,但是什么好事从来都轮不上我……康妮过去常常举办宴会,不过以前邀请的都是她的旧相识,那些旧镇居民。那些贪婪的诅咒之民在康妮的晚宴上流连忘返,然后康妮就真的让他们永远留在了伯爵府。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康妮拿走了他们的眼球,安放在她漂亮的玩偶上;黑国王则拆掉他们的骨头做成一个个忠诚的卫兵;费施勒斯女仆长扒掉他们的脸,给自己制成新的面具;而歌剧伯爵和夜莺小姐,那对儿疯子拿走了剩余的部分,而我呢……我什么也得不到。”   “喔,那还真是可悲,”猎人讽刺道,“不能成为杀人犯的帮凶,令你感到十分沮丧。”   “呸!要我说,既然已经得到我们想要的情报了,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小恶魔就应该就地处决,免留后患。”跟在身后的佣兵提议道。而这个提议也得到了蒙泰利亚人的点头赞同。索菲娅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她和唐娜一样,早已把决定权全盘托付给了猎人。   “一个自由佣兵没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而且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有杀过任何人,我甚至还在花园里给那些被掏得支离破碎的残骸立起一座又一座的墓碑。没有人能理解我的痛苦,每天只能和那些愚蠢的精灵和树人玩猜谜游戏,那可真是要命,天亮的时候我对一个红橡树人说出谜题,它直到日落都没答上一个字来。康妮和那些自私的家伙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求,连一个活口都不肯留给我,而我还得尽职尽责地替他们看护花园!”长年遭受上司冷眼外加同僚排挤的守护者愤慨难当地反击道,“我多想要一个聪明的女人陪伴我啊,哪怕只是说说话……”   “你也干不了别的事。”猎人冷哼一声,握紧了手杖。   花猫突然感觉胯下一凉,忍不住趴在他肩膀上打了个哆嗦。   “别把我当傻子,你说的这些话究竟有多少是真的,你我心里都有数。”   “这句话也同样送给你。我也不是傻子,猎人。你不能指望我一次性把所有情报全盘托出——”花猫扬起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在我的脑子里,装着一张详尽的伯爵府构造图,你需要我给你带路。”   “自作聪明,”尤利尔伸手拉出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串乳白色兽牙,“知道吗,我只需要轻轻一捏,你就将随着这些兽牙载体一并化作粉末……”只见他手指渐渐用力,乳白色的兽牙在其指间发出轻微的呻|吟,似乎随时都会碎裂,花猫不禁咕咚咽了口唾沫下肚,紧张得几乎快要窒息。但是接下来,猎人却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的确还需要你……”   见他把兽牙项链重新收回衣领下,花猫不由地松了口气,赶忙假惺惺地谄笑道:“没错。没错。聪明的猎人,你大可以放心,其他守护者从没见过我这副模样,你不用担心我会暴露的问题……”   忽然,唐娜指着前方大喊道:“快看,是大门!”   众人抬首望去,果不其然,伯爵府的前庭大门已经近在眼前,那是一扇安插在左右跨度超过五百米,高逾六米的围墙中间的铁栅门,并处于完全敞开的状态。而在大门背后,二十名着装整齐的女仆分列两侧,正垂首恭候着客人们的光临。   听见脚步声,统一着装蓝白相间制服的女仆们动作一致地抬起头来。   那是二十张无眉无眼也无鼻,只有一条弯成月牙儿般嘴缝的苍白笑脸,就连嘴角弯曲的弧度也是如出一辙。   “欢迎光临康妮·凡纳尔的府邸。”她们齐声道。   ……   “伯爵府又迎来了一批新客人。”一个清冷的女人嗓音,在血脂提灯照亮的屋子里回荡。   “谁?”头盔下面传来闷雷般的隆隆声。   “霍尔格。”   “那是谁?”   “新客人。”   “哦。”   “费奇。”   “那又是谁?”   “也是新来的客人。”   “索菲娅。”   “我猜这也是新来的客人。”   “你变聪明了,卢纳德。”女人说道。只是从那冷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有多少夸赞的成分。   “嘿嘿,师姐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那隆隆的闷雷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笑。   随后,女人清了清嗓子。   “库恩。”   “又一位新来的客人。唔,这下晚宴只剩四个席位了。戈尔薇师姐,我好饿,晚宴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呢……”   女人没有回答,而是突然陷入某种沉默。   血脂燃料在玻璃灯壁内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师姐,这些人又是哪个教会的?是真知教会吗,还是安息教会?”   “都不是。”   “咦,师姐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惹祸精的名字。”   “惹祸精?”   屋子里传来纸张易手的声音。   下一刻,屋子里炸响了惊雷。   “小唐娜!?”   ————————————————   PS:第三更。还更记录(8/28) 第一百零二章 开场之前   温暖的水将他包围。   泡沫漂浮在澡桶的水面上,覆盖在他那块犹如久经菜刀蹂躏的砧板般伤痕累累的胸前,濡湿的灰白发丝自然垂落下来,漂浮在水面上。旧神眷属的血脉让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年轻人过早地显露出第二性特征,修长的脖子上有一块微微凸起的地方,沿着脖子往上,从下颚到嘴唇四周分布着一些细碎的胡渣。就一名男性而言,他的胡须还远远达不到浓密的程度,而且在硬度上还及不过覆盖在脸庞上的那些灰鳞。毕竟他的生理年龄只有十七岁。   尤利尔躺卧在澡桶内,用自己的双眼仰望着头顶那块悬挂着水晶吊顶的天花板。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感觉到如此真实。水是温暖的,还冒着蒸汽,尽管灰鳞已经侵占了他大半个身躯,但翻滚在胸腔下的那股焦躁却在渐渐平息,暖烘烘的蒸汽,叫人昏昏欲睡;澡桶下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干结的树脂,还垫着几层丝滑的绸缎,躺在上面十分舒服;寒冽的月光在穿过那几扇落地窗后,变成了幽蓝色的冷泉,在这间装潢奢华的卧室里静静流淌,光线之明媚,让任何人工照明系统都显得多余且破坏气氛;隔着房门,他能够隐约听见徘徊在走廊里的管弦交响乐声,那明快而嘹亮的乐声是从宴会厅里传来的,仿佛在催促着客人们尽快入席。   如果这是一个梦。他对自己说。那么这个美好的梦确实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他终于开始理解红茶男爵——现在是一只正趴在卧室牛皮沙发上假装打呼噜的花猫——它所说的话。一旦旧镇居民走出那些阴暗而肮脏的避难所,来到如梦境般温暖华丽的伯爵府,没有人会选择再回去。而康妮也的确遂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永久地留在了这里。   这时,敲门声在背后响起。对方十分礼貌,只敲了三下。   不过还未等尤利尔回应,她们就推门而入。几名身着蓝白相间制服的女仆嬉笑着涌入房间,围着澡桶忙碌起来。有的提起水桶,向澡桶里添加热水;有的则拿起剃刀,开始为他清洁面容——猎人的本能让他对这些锋利的玩意儿难以放下警觉,直到趴在沙发上装睡的花猫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才不情愿地躺回澡桶里,让那位拥有资深理发师般娴熟手艺的女仆替他仔细打理起面容来;还有的一些,则忙着替他搓洗身上的泥渍和血迹,她们的动作百无禁忌,仿佛果冻般柔软而冰凉的小手挑逗着左肩上那块丑陋的肉瘤、抚摸着胸膛上那片坚硬如铁的灰鳞,并一直顺着结实的腹肌慢慢往下,往下,直到被猎人一把抓住手腕,她们才坏笑着逃开。尤利尔听见她们在屋子的角落里窃窃私语,那是一些对于普通女孩来说非常放肆且放|浪的话,她们嘲笑说那些从水面下飘起的青烟,是因为客人的下|体在澡桶里持续发热,还打赌说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忍不住的。   听在耳里,猎人只是撇了撇嘴,不予理会。   事实是,哪怕他是坊间传说中那些精欲过剩的魅魔,也很难像个正常男性一样,对这些身材惹火的姑娘们样产生点什么不洁的念头。   因为这些“可爱”姑娘的脸上,既没有眉毛也没有眼睛和鼻子,宛如一张白纸的面孔上只有一条仿佛用刀子划出来的狭长缝隙,伴随着她们的窃窃私语而微微舒张。   尽管她们没有眼睛,但尤利尔始终能感受到许多贪婪的目光,在这具泡在水面下的精壮的身躯上游曳。   这让他莫名想起了第一次逛妓院时的情景。   ……   大约半个钟头前。   在两列女仆夹道恭迎之下,一行五人怀着忐忑而惶恐的心情走进了伯爵府的前庭。   “跟着它走,这是规矩。”在花猫的耳语中,尤利尔回头和其他四人交换了一下脸色,随后跟着一只看起来像是猎犬,但却拥有两个脑袋和三只尾巴的奇怪生物,朝着伯爵府的前门走去。   当他们穿过长长的花园走廊,穿过那些比秘树花园更加鲜艳的花海,来到灯火通明的伯爵府下时,夕阳正好从天际下褪去最后一抹红光。   紧接着,黑夜占据了整个天空。   在这场与时间和死神赛跑的较量中,他们最终有惊无险地赢得了胜利。当然,是阶段性的胜利。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落日花园只不过是重重阻碍的第一道关卡,真正的难关,就在眼前这扇十六英尺高的橡木门后面。   在一串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中,大门缓缓开启,橘红色的光亮从门缝中溢出来,然后逐渐扩大,直到伯爵府奢华而开阔的前门大厅展现在众人眼前。无数橘红色的光点从天花板上降落下来,那是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在飞舞,它们汇聚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厅。一条仿佛绘制着全天下所有童话故事的红色地毯从脚下延伸出去,这些美妙的童话故事穿过长长的大厅,爬上一级级大理石阶梯,在二楼中沿着左右两侧走廊延伸出去,不见尽头。   一阵笃笃作响的脚步声从二楼上传来,嗅觉敏锐的佣兵立马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快停止你那愚蠢的行为!”坐在猎人肩膀上的花猫压低声音警告道,“康妮小姐不会介意客人随身携带的小玩意儿。前提是你不能把它亮出来。至少在晚宴开始前,你们还不能这么做,否则黑国王的巡逻兵立马就会找上门儿来,把你们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如狗熊般魁梧的女仆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大厅里的五人。那是一张干瘪的、没有棱角轮廓的死人脸皮挂在她的脸庞上,看起来像是从某个倒霉蛋的脸上生生扒下来的。   无面的女仆长,费施勒斯。   “五位客人。很好,我代表美丽的康妮小姐欢迎各位。”她俯下身,对众人行了个大礼,“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洗浴和礼服——当然,你们也可以坚持自己的穿着,康妮小姐宽宏大量,她从不介意穷酸的客人。来吧,我的姑娘们,带客人们去自己的房间。”   她拍拍手,紧接着,一大群无面的女仆嬉笑着涌入大厅,不顾客人的强烈反对,簇拥着众人朝二楼上走去。   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猎人睁开眼,摇摇头,强迫自己从温暖而舒适的热水与泡沫中清醒过来。服侍他完成洗漱的女仆们,已经离开了有一阵子了。他长吁口气,从澡桶里站起来,月光照在背部那片灰鳞上,泛出钻石般的冷冽光泽。他伸手取下挂在架子上的浴巾,跨出澡桶,将浴巾裹在身上。   卧室的茶几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他的黑色猎装,以及那根黑色手杖。不同的是,他的猎装已经被精心洗刷与缝补过,不再有血腥和腐败的味道——但是,相似且更加浓烈的气息却从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尤利尔好几次想要确认自己的血质浓度,最后却又放弃了,因为这样做除了给自己徒增多余的心理负担,不会再有任何积极作用。   懒洋洋地睁开右眼,猎人正把那对机械手臂扬过双肩,在后脑勺上给乌鸦之眼打结,若有所思地瞄了眼他挂在脖子上的那串乳白色的兽牙,花猫冷冷地笑起来:“干得很好,年轻的猎人,你抵挡住了诱惑。你做到了很多男人都难以做到的事。”   “你是说那些满嘴污言秽语的无脸女仆?”尤利尔毫不掩饰讥讽之意。   “你不能否认,她们的身材很棒,如果你试过的话,你会发现她们是你上过最出色的妓女,你知道的,和你不知道的姿势和技巧,她们全都会,并且炉火纯青。她们会让你飘飘欲仙,流连忘返,然后——”   “——然后让你永远地留在这里。”猎人接过它的话,“这句话我已经听你说过不下三遍了。”   “所以我夸你做得好。”花猫试着动了动耳朵。但只有右边耳朵回应了它。   “你的夸奖对我毫无用处,”猎人开始穿戴内衬和皮裤,“我只关心索菲娅他们是否安全。”   “放心吧,我已经说过了,康妮小姐不会让任何一位客人缺席她的晚宴,所以至少在晚宴开始之前,你们是绝对安全的——你会在宴会大厅里见到他们的。”说到这里,花猫顿了一下,“当然,你最好祈祷你那两位男性朋友能够像你一样,在女仆们的诱惑面前把持得住自我。”   猎人坐在沙发上,把穿好棉袜的双脚套进靴子里,“老实说,我不认为有谁会对那些可怕的女人产生兴趣,”用手拍拍帽子上的灰尘,戴在头上,白色的羽毛在半空中轻轻跳跃,“尽管,是的,我必须要承认她们的身材很棒,而且似乎有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她们身上散发出来——不过我相信他们最起码还分得清妓院和敌营的区别。”   “哦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花猫望着窗外,冷笑起来。   猎人蓦然转头。窗外的夜风送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的眉梢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那是一条走廊之隔的某个房间里,佣兵发出的阵阵惬意的呻|吟声。 第一百零三章 伯爵府的晚宴(一)   尤利尔关上窗户,把那越来越响亮的呻|吟声阻隔在外面,然后返身走回屋内。   “不是人人都能抗拒欲望和诱惑,我说过的。”欣赏着猎人精彩的表情,花猫得意洋洋地站起来,懒懒地伸了两下后腿,然后卷起尾巴坐回沙发上,“我建议你待会儿在宴会上见到他后,最好什么都别问,先照着他左脸来上一拳再说,让他好好清醒一下。因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会在你面前眉飞色舞地描绘那些女仆的技巧是多么出色,她们的乳|房是多么的柔软,她们的小舌头是多么滑腻,并劝你加入他们的小游戏……如果你没有抵挡住诱惑的话,那么明早康妮又可以为自己的玩具屋增添两件新玩偶了。”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在他右脸上再补上一拳。”拉紧护臂,猎人握了握被黑色手套包裹起来的右拳。随后,他把寂静之刃用长绳系在腰带上。   “先礼后兵,这是康妮的一贯套路。你该庆幸她没有在你们刚进门的时候就下令让黑国王的军队把你们五马分尸。直到宴会结束之前,你们都有相当充裕的时间休整和补给,为之后的战斗做好准备。”   “不止是我们。”猎人纠正它的说法。他用两根手指,从怀里夹出那张邀请函,轻轻抖了两下。只见那幅画有六张宴会桌的铅笔画中,已经有二十七个席位被赴宴者的名字所取代。而他的化名,霍尔格也赫然在列。不过让他有些担忧的是,除了他们五人以外,这些人的名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没有看到双子教会的人。任何一个。老实说,他不相信落日花园里那些反应迟钝的树人能够绊住他们前进的脚步。而女巫的名字也没有出现在名单上,利用新增席位的名额数排除掉了她使用化名的可能性后,猎人随即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妙的念头。   “除了秘树花园,这里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进入伯爵府吗?”他转过头问。   “没有。”花猫想了一想,又换了一个更妥当的说法:“至少就我所知,没有第二个入口。”   “就你所知?”嗓音陡然压低,猎人抄起了桌子上的手杖。   花猫二话不说,直接举手投降,浑身毛发都倒竖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喵!我只是替康妮看守花园的门卫,伯爵府内的机密事务我是没有资格接触的喵!”   见它吓得口癖都冒出来了,全然没了秘树花园之主的威严,应该是没有撒谎的,尤利尔不由地摇摇头,放下了手杖:“我不管那些圣职者想要做什么,我现在只想带着我的朋友们安全地离开这里。”   花猫赶忙点头附和道:“我看得出来,猎人。你们和那几伙人不是一路货色。至少你们的动机不同。但是,最终结果其实是一致。不论是对康妮有所图谋也好,还是想要离开这里也罢,这一切都建立在你们能够见得到康妮的基础上。况且,在康妮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位不得了的大人物——猎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祂的复眼就在旧镇上空监视着地面上的一切。那些家伙就是为祂而来的。”   猎人无言沉默。   巴姆之子。   他回想起在深海殿堂的餐桌上,在餐盘中看见的那个灰蓝色胚胎,祂的低语声仍然回荡在他的耳畔。   喉咙微微蠕动起来,他感觉自己嗓子里仿佛是一片干旱的戈壁,到处都是龟裂的痕迹。他迫切渴求着甘甜的雨水——或者准确点说,血液。   脸上那些灰色的鳞片就像活物一般,细微的活动起来,就像昆虫的口器般,慢慢咀嚼着什么,一些鲜血从那下面渗透出来,勾勒出灰鳞上那些狰狞的间隙。猎人捂着脸庞,痛苦地弯下腰去。花猫看着他脸上那一道道被鲜血描画出来的可怕血纹,听到他喉咙里响起的阵阵低吼,不禁往角落里缩了缩,确保自己能在遭遇危险的第一时间逃掉。   但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敲响。猎人用力甩甩头,恢复了清醒,脸上的血纹随之消失。只听见一个欢快的声音飘了进来:“尊贵的客人,晚宴马上就要开场啦,请您尽快穿戴整洁,随我一道前往宴会大厅。”   他把那串乳白色兽牙项链塞进衣领里,然后深吸口气,站起身道:“走吧。”   花猫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从沙发上一跃而下,紧接着非常娴熟地就顺着猎人的裤腿爬了上来,一眨眼功夫已经蹲坐在他的肩上。   “虽然这句话我刚才已经对你所有人都说过一遍,但是以防万一,我认为有必要再对你重复一遍。”花猫低声说道,翘起的毛茸茸的尾巴在猎人的马尾旁来回扫过,“绝不能,绝不能在宴会大厅里动武,一切行动都必须要等到客人们开始自发离场才能开始进行,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意思就是说,就算你在晚宴会上遇见了你的杀父仇人,你也必须得克制住,否则黑国王的士兵会将你当场击毙。”   “如果真像你所说,恐怕我不仅不会杀了他,我还会向他敬酒才是。”猎人偏过头,对它露出一个阴狠的狞笑。一个不再含有人性的狞笑。   花猫不由地愣了一下。   随后,猎人收起残忍的笑容,拄着那根黑色手杖,迈开脚步,推门而出。   门外是一名无面的女仆恭候在侧。“尊贵的客人,请这边走。”   “我的那些朋友呢?”跟在她的身后,尤利尔问道。   “我们已经将他们送达宴会大厅了,现在只差客人您了。”女仆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跟在女仆的身后,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左侧是一扇扇玻璃窗户,右侧的墙壁上则挂满了各种油画,大多以肖像画为主,千篇一律的贵族老爷和贵夫人,甚至当你仔细辨认,不同肖像画上那些人物的面部轮廓及五官特征基本一致,唯一的不同在于场景和服饰的变化——这是想象力的一种极限。一名普通的少女的想象力不足以将梦境世界的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无与伦比。   那些画像中的贵族,随着走廊下走过的人影而微微偏头,甚至隔着画框窃窃私语起来,一些贵族少女在看见猎人那张满布灰鳞的脸后,吓得尖叫起来,飞快地躲到了画框下面。而血气方刚的男性贵族们则大多流露出鄙夷的神态来,甚至还有人冲他扔东西,只不过这些东西最后全都砸在了画框上。当然,也有不少性情温和的贵族妇女,她们似乎对猎人肩膀上那只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兴致勃勃地趴在画框上观察起它来。   而这让红茶男爵倍感羞辱。它可是堂堂秘树花园之主(过去式),而不是被关在笼子里供人玩弄的畜生。所以它决定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它咧着嘴角,猛地回过头对她们威慑性地低吼了一嗓子,见女人们吓得全都跑开了,它才满意地晃了晃尾巴,坐回到猎人的肩膀上。   随着走廊渐渐到达尽头,他们最终停在大门前,只见一条条笔直而纤细的幽蓝色线条勾勒出门框的轮廓。那些喧嚣的人声交织着欢愉的管弦乐,仿佛永远不会干涸的生命之泉般,源源不断地从门缝下面溢出来,让人即使隔着一扇门,也能感受到宴会的热烈氛围。   随后,女仆恭敬地退让到一旁,微微颔首。   “欢迎光临,康妮·凡纳尔小姐的晚宴会。”   嘎吱一声,伴随两扇大门缓缓开启,一片明朗如昼的月光将他包围。 第一百零四章 伯爵府的晚宴(二)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尤利尔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闯入陌生大海中的河鱼,背后那条狭长的走廊就是拥挤的河道,而跨过这扇门后,眼前赫然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广阔海域。   和他之前所想象的,只有二十七名外乡客人参加的凄冷宴会截然相反,此刻的宴会大厅里人声鼎沸、摩肩擦踵。从各种童话故事中脱胎而出的拟人生物齐聚一堂,不论是四眼三耳的孪生猫人兄弟,无头的森林公主,抑或是直起腰杆足有十英尺高的半人马男爵,他们就如所有传统贵族一般仪表堂堂,衣着讲究,彼此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般相谈甚欢,并为这场盛大的晚宴举杯欢庆。在活泼轻快的音乐助兴下,宴会氛围一度达到了高|潮。   从宴会大厅圆形拱顶的玻璃天窗上倾泻而下的月光,仿佛随风摆动的幽蓝色丝带,又似在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随着管弦乐的律动而荡漾。穿着各色晚礼服的人偶少女,犹如五彩斑斓的海鱼在那些犹如珊瑚礁般高高耸立起来的堆满几层美食和甜点的餐桌间穿梭,快活欢笑,她们青春靓丽的容姿吸引着在场所有绅士们的瞩目。   而在这幅富丽堂皇的画卷中,猎人的出现活似被画家不慎泼洒到画纸上的一团墨点般不堪入目,他粗陋的打扮与这场极尽奢华的晚宴会格格不入,简直就像是一条从乡下来的河鱼般丑陋而不起眼,没有谁会因为他的到来而驻足回眸。   “让一让,请让一让!”   两名端着摆满高脚杯的餐盘的木偶侍应在人群中匆匆而过,尤利尔连忙侧身避让。仓促之间,他不慎撞到了一名正在餐桌边取食的贵族绅士。   “抱歉……”   “噢,没关系,”绅士转过头来——那是一张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英俊面孔,“要来点草莓蛋糕吗,秘树花园的草莓又大又甜,你会喜欢的。”友好地微笑着,石雕绅士为他让出餐桌旁的位置。   尤利尔正在酝酿措辞,一名或许是整个会场最美丽出挑的人偶少女,提着粉色百褶裙的裙摆从过道间跑过,仿佛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般优雅,绅士们无不为之完美无瑕的容颜所倾倒。石雕绅士也不例外。他再也没有看过这只乡下丑鱼一眼,端着堆满各种美食的餐盘,径直走开了。   “嘿,你最好早点习惯。你们在这里可不是主角,别期望得到太多的关注。”似是认为对方的举动伤害到了猎人的自尊,花猫忍不住多嘴解释了一句。   “这样最好不过。”猎人回道。这里是敌人的大本营,而非什么乡绅举办的歌舞晚会,在其乐融融的表象之下,潜藏着各种致命的威胁。上一个敢于在敌方老巢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家伙,名叫桑德里克,是一名圣牧师,最后他在本方团队一个前排都没倒的情况下,被敌方领主撕成了碎片。   尤利尔可没打算步他的后尘。他压低了帽檐,化身一道魅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群之中。   随后的一刻多钟里,他在宴会大厅里几乎绕了大半个圈子,拥挤的人潮和吵闹的音乐声正在逐渐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呼吸声开始变得粗重起来。   “不必心急。会场这么大,人又这么多,一时半会儿你是找不到你那些朋友的。”花猫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捉迷藏,这也是康妮的小把戏之一。它不会造成什么危害,但是却十分考验耐心。你需要表现得更沉稳一些,年轻的猎人,你越是焦躁,找到他们的可能性就越小。”   “哦是吗?”猎人不以为然地冷哼道,然后用右手握住了腰带间那把黑鞘短刀的刀柄。然而,不管他如何用力,刀鞘与刀身却仿佛粘连在了一起似的,纹丝不动。   “别挣扎了,猎人。伯爵府不同于秘树花园,这里才是康妮的地盘,也是祂的老巢,你的寂静之刃能够破除秘树花园的幻象,却很难对他们造成多少伤害。”花猫无奈地摇摇头,“这是等量级的差距,你明白吗,你要面对的对手可不是一把不朽级圣物可以撼动的玻璃鸟。”   在接连尝试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后,猎人终于认同了红茶男爵的观点。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并非每一次都能奏效,尤其是在巴姆之子的眼皮子底下。更何况,祂之前已经在秘树花园吃过一次亏,没道理会在同一道坎上绊倒两次。   尤利尔忍不住吁了口气,摇摇头,继续在会场里搜寻起其他人的踪影。   “看到了吗,那些披着黑色盔甲的棋子士兵,它们一直在盯着你,”顺着花猫所指的方向,猎人投去目光,只见在宴会大厅的角落与楼梯口附近,散布着数十名身着黑色铁甲的士兵,腰系重剑,佩戴圆形头盔,造型酷似国际象棋里的圆脑袋禁卫军。它们的双脚被固定在一块圆形的石砌底座上,因此只能依靠跳跃来移动。“尤其是你刚才试图拔刀的时候,楼梯口附近的守卫都靠了过来……所以我才让你们千万不能在宴会大厅里动武,与这些家伙为敌简直就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一边谨慎留意着那些棋子士兵的动向,猎人一边退到了一张餐桌附近,提起精美的银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他不敢喝得太多,只是微微嘬了两口,稍稍滋润一下干涩的喉咙。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餐桌的另一边高谈阔论。只见换上一身燕尾服,打着漂亮领结,并用发油把那头乌黑浓密的黑发全部梳到脑后的佣兵——不,现在是一名活脱脱的贵族绅士。费奇爵士正眉飞色舞地与几位青春靓丽的人偶少女说着什么,并不时在那张满是褶子的马脸上挤出滑稽可笑的鬼脸来,逗得她们咯咯直笑,花枝乱颤。   “当时那头变异狼人大概有十二英尺高,是的,我的小可爱,比那位半人马男爵还要魁梧。它当时就那么站在我的面前,冲我露出獠牙和尖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好似鬼泣一样的可怕声音,就像是在说,‘噢好吧,滑稽的老鼠,看我怎么把你撕成碎片’!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家伙一个脚滑,自己把脑门儿送到了我的剑上,哈哈哈哈……噢,看看是谁来了,我的好兄弟,霍尔格!”看到向自己迎面走来的猎人,费奇爵士喜上眉梢,热情地张开双臂拥住了他。“快来,我的好兄弟,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些可爱的姑娘们,这位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猎人便不由分说一把夹住他的胳膊,把他从餐桌边直接拽走了,留下人偶少女们神情茫然地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将佣兵拖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中,尤利尔才松开他。   “嘿,你这是做什么,你没看到那些姑娘们……”   佣兵醉醺醺地张开嘴,刚准备抱怨两句,猎人便扬手一记重拳砸在他的左脸上。   费奇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撞到墙上,两只眼睛直冒金星:“你……你在做什么……我的兄弟……”他不停地打着酒嗝,一脸纵欲过度的疲惫模样。   于是尤利尔追上去,一把揪住他那条引以为傲的漂亮领结,把他那犹如一滩烂泥的软绵绵的身子拎起来。“就是这样,再来一拳,再来一拳!”在花猫嚯嚯挥拳(爪)的怂恿之下,他又照着佣兵那张像贵妇一样浓妆艳抹过的漂亮脸蛋,献上了第二记重拳。这一拳直接将佣兵的脸砸变了形,一层白粉从他脸皮上震落下来,露出下面蜡黄干燥的皮肤。   两道血柱立刻从佣兵的鼻孔中涌了出来,那双空洞迷离的眼睛正在重新找回焦距。“我……我这是怎么……”他如梦方醒,一脸痛苦地捂着额头,靠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尤利尔松开佣兵的衣领,满脸笑容地问道:“这下清醒点儿了吗,尊敬的费奇爵士?” 第一百零五章 伯爵府的晚宴(三)   尤利尔花了大概十分钟的时间,才让佣兵彻底从他的荒唐行径中醒悟了过来。并详尽阐述了他是如何假扮一名贵族绅士,用俏皮话挑逗那些貌美如花的人偶姑娘,只为了把自己的小兄弟塞进那些可能塞满了木屑和残渣的孔洞里——当然,也有可能是全封闭的。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尽管猎人的措辞不怎么恰当,甚至还有人身攻击的嫌疑,但是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罪证的佣兵,就算想赖也赖不掉。他只好一边使劲儿用袖子刮蹭涂抹在脸上的脂粉,一边满脸无辜地诉苦说自己是被洗脑了。不过当猎人直言戳破他在卧室里干的那些龌龊事时,他却拒不承认,并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对那些无脸女仆根本提不起半点兴趣。   尤利尔当然不会听信他的鬼话,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好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我不关心你上了几个无脸女仆,也不想和你探讨人偶娃娃的内部构造。听着,费奇,我们现在时间非常紧迫,我们必须赶在宴会结束之前找到剩下的人,你明白吗?”   抄起桌上一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砰的一声将高脚杯狠狠砸在桌上,此时已经彻底恢复清醒的佣兵,严肃地问道:“我该怎么做?”   “找到其他人,把他们带过来。”猎人伸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你负责楼梯口到侧门那片区域,我负责这边,十分钟后,不管有没有找到其他人,我们都回到这里碰头。还有,小心那些黑卫兵。”   “没问题。”佣兵郑重地点点头。   他转过身,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潮当中。   大厅里,一曲新的轻快欢愉的圆舞曲开始演奏。   “好了,我们也……”尤利尔刚刚转过身,却被一名陌生男子挡住了去路。   该男子左手捏着一只猫眼面具,恰到好处地遮住眉眼轮廓,只露出一对乌黑透亮的眸子,鼻翼两侧则点缀着一些细小的雀斑。他身穿一袭笔挺的深棕色军礼服,肩膀上挂满了各色肩章,胸前用金色丝线纹着一只脚踩王冠的三头狮,下身则是一条束腿的浅灰色马裤,配以黑色长靴。男子的身高并不高,如果算上从脑袋上翘起的那撮顽劣的红毛,也只是略高于猎人的肩膀而已,但是修长而笔直的双腿却令其显得十分高挑。   两人对视片刻,只见黑色的猫眼面具下,那张不及一片柳叶大的小嘴微微咧开,露出皓齿:“美丽的女士,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共舞一曲?”   随后,男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良好的贵族涵养。他微微低着头,右手犹如削直的铅笔般伸出来,白净的手掌摊开向上,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女士?这家伙脑子烧糊涂了吗?”蹲坐在猎人肩膀上的花猫忍不住耸了耸鼻子,不知为何,它总感觉面前这个男人的气味闻起来有些熟悉。   用余光瞥见那只递过来的被黑色手套严实包裹住的右手,男人欣喜地咬了咬下唇,迫不及待地打算接住它,却突然发现那只手径直穿过自己的手臂,来到了面前。   猎人用拇指抵住蜷曲的中指,然后照着对方那块裸露的额头用力一弹。   “嗷呜~!”一声痛呼,男人双手捂住红红的额头,猫眼面具脱手而落,让“他”那张精致小巧的脸蛋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猎人眼前。   “我就知道。”看着满脸委屈地捂住自己额头的记者小姐,尤利尔双手抱臂,用严厉的口吻责备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胡闹?”   “嘿嘿,不要生气嘛,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嘛。”唐娜揉揉额头,露出憨乖的笑容来。   尤利尔无奈地摇摇头。对于这个神经大条又喜欢到处闯祸的记者小姐,他始终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而且说到底,她还是自己的雇主。   “只有你一个人,没看到其他人吗?”尤利尔对着她的新装束端详了一番,然后左右张望起来。   唐娜摇摇头。看样子她应该也正在大厅里寻找其他人,只不过是碰巧先遇到了他而已。   “那好,唐娜,你听好,我交代给你一个任务。”   “什么!?”一听有任务交给她,记者小姐兴奋地眨了眨眼。   “从现在开始,你要仔细搜寻宴会大厅东南区域……从那座雕像开始,一直到正门附近,每一个角落都要仔细搜索,刚才我也吩咐费奇去做同样的事了。一旦找到索菲娅和库恩,就立马把他们带过来。当然,如果没有找到他们,十分钟后你也必须赶回这里来集合,明白吗?”   为了确保唐娜不会因为疏忽大意而闹出什么岔子来,之后尤利尔又反复交代了两遍,并再三警告她不要去招惹那些黑卫兵后,才放她离开。   他特地把靠近楼梯口两侧的区域分配给了佣兵和唐娜,而把最艰难的工作留给了自己。他负责搜寻的区域,是以一尊奔马石雕为中心的圆形区域,也是宴会大厅的中央区,这里人群更加密集,并且有一整队的黑卫兵在附近巡逻监视。为了不引起黑卫兵的怀疑,他手里端着一只餐盘,假装游走在各个餐桌之间取用美食。   “你注意那些黑卫兵的头盔朝向,他们好像在那边发现了什么。”尤利尔假装在餐桌边为自己的高脚杯里续酒时,花猫低声提醒道。   他抬头一看,果然看到楼梯口附近的黑卫兵不知何故而集结了起来,并且一小队黑卫兵正在往西侧门方向移动。   “你认为是什么?”   “不知道,或许是那些圣职者闹出来的动静,要知道他们可没有一个精明的参谋提点他们。”花猫得意洋洋地翘起尾巴来,就好像它不是被俘获的,而是尤利尔三顾茅庐请来的卧龙居士。   猎人冷冷勾起唇角,没有搭腔。他已经在高脚杯里续上了满满一杯紫红色的葡萄酒,正打算离开,这时,无头的森林公主在数名绅士的簇拥下从他身旁经过,其中一人用花岗岩做的结实肩膀蹭到了他,他一下没控制住平衡,不慎碰倒了倚在桌子边的那根黑色手杖。   然而,那根手杖却没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因为一只深褐色的皮靴接住了它。而在这只皮靴旁边,尤利尔看到了一柄倾斜垂下的微微弯曲的灰色刀鞘,上面镂刻着一些繁复的古老咒语,浑圆的鞘尖几乎触及地面。只见那只靴子的主人轻轻一抬脚,手杖在半空中旋转起来,在即将达到抛物线的最高点时,一只包裹在铁手套中的左手稳稳握住了它。银色的锁甲随之从深棕色的袖口下面泄露出来。   对方在手上掂量了一下,然后把手杖递了过来。   “多谢。”   “不客气。”   一边接过手杖,尤利尔不禁抬起头来。   一名将全身包裹在一件深棕色猎人风衣里的年轻女人,正从高高耸立的衣领与微微压低的黑色帽檐构成的那条狭窄缝隙中,用一对铁灰色的眼眸打量着他。   在她笔挺如剑的左肩的肩章上,有一个天平形状的银丝刺绣。   国王之剑,平衡教会。   ————————————   PS:最近两天有点忙,晚上睡眠严重不足,所以这两天暂时先两更,大概周二能恢复三更节奏。 第一百零六章 伯爵府的晚宴(四)   在过往的岁月中,尤利尔对平衡教会并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一来他一直在各个大陆间过着旅居的生活,很少会在某处定居下来;二来平衡教会也不同于其余主流宗教,他们没有教典,没有教义,甚至有人说芙里德神殿内供奉的和平之神亦是虚构之物,因为在任何遗迹的历史碑文上,都找不到关于和平之神的记载。它更像是在神权与王权对立局面下应运而生的一种特定时期的历史产物。   平衡教会从不传教,也不需要在俗世间发展教众,因为他们的服务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赫莱茵,奥格威王室。他们的圣职者皆选自于赫莱茵权贵氏族,尤其是拥有初代旧神眷属血脉的氏族,自创教之初,教会内部就始终遵循且延续着最古老的师徒传承制度,部分特殊圣职,譬如圣修女,甚至是一脉单传,因此平衡教会的圣职者数量十分稀少,只有当宗教世界发生足以改变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时,他们才会以裁判与监督者的身份登场。   不过相比于裁判、监督者这些称号,尤利尔倒是更赞同一位老前辈对平衡教会的评价。他称平衡教会为独立于历史大潮之外的观察者、撰写者。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干预历史的进程,只是在一旁冷漠观测变革的发生,并将它记入史册。就算他们在芙里德神殿中提前得到了天灾的预兆,他们既不会作出干预,也不会对世人作出警示,他们只会躲在芙里德神殿之臂的庇护下,静静地等待灾难结束,然后将这场吞噬了无数平民与王国的悲剧,用冰冷的笔尖记录下来。   他们把这称之为命运之辙。世间万物都在命运之轮上转动。   翻译过来就是,这是一帮只看热闹,不干实事的家伙。尤利尔对这些自诩平衡于天平两端的清高之徒向来没什么好感。   “多谢。”从女猎人手中接过手杖,他讪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你身上没有佩戴教徽,”女猎人冰冷的嗓音从背后响起。“你不属于任何教会势力。一名自由猎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看着缓缓转过身来的黑衣猎人,她微微抬起下巴。帽檐扬起,高高耸立的衣领下面露出一张寒冷如霜的苍白面孔。女猎人的面部轮廓线条仿佛剑削般笔直而冷峻,眉眼间带着一股军人出生的英气。她的皮肤是冷霜的颜色,从帽檐两侧垂落下来的长发亦是桦树皮一般的白色,眉毛、睫毛、纤薄的双唇、悬挂在左右耳垂上的银色十字架,乃至于眼瞳,她就好像是生长在高尔达斯雪山上的冰晶树,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处不是白色。只不过,那绝非浑然天成的白,而是经过千百道复杂而残酷的工序——那是用语言无法言喻的痛苦过程——改造而成的白。那是相比于纯洁的霜色,更趋近于死亡的惨白色。唯有双目中那两道犹如月牙般的猩红瞳仁,勾勒出了些许生命的色彩。   “那么又是什么风,把本该镇守于芙里德神殿的国王之剑吹到了偏僻的歌尔德来?”手里拄着拐杖,猎人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唇角,似笑非笑。   绝大多数人都会把国王之剑与平衡教会混淆在一起,不过尤利尔很清楚,国王之剑并非泛指平衡教会这个组织,而是特指教会中一个圣职——裁决者。又称苍白之剑。与圣修女同为教会中遵循一脉单传制度的圣职阶。   管弦齐奏,歌尔德特色,小步舞曲,空气中仿佛有无数音乐的精灵在跳舞,晚宴氛围随着轻快的音乐旋律,再一次达到高|潮,喧嚣的人声不绝于耳,但在两名猎人所处的这块狭小空间里,却安静得仿佛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以及无形的剑锋碰撞发出的清冽声响。花猫似乎从女猎人那双诡异的月牙眼瞳中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浑身毛发倒竖起来,嘴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   “失去巴姆之子的庇护后,立马就表现出畜生的奴性了吗?”女猎人冷冷扫了眼他肩头的花猫。她一眼就认出了它的真实面貌。“圣冠教会全军覆没也没能击败的花园守护者,最后却落入了一名自由猎人的手中。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在那道冷冽的目光逼迫下,花猫很快失去了与之对抗的勇气,夹起尾巴,呜咽着逃到了猎人脚下,躲在他身后不敢再露头。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国王之剑’,在对自由狩猎者的认识上也未见得比那些顽固迂腐的狂信徒好多少啊,”尤利尔耸耸肩,“不过没关系,我早已习惯这种偏见了。”   “这是地方笑话?”女猎人微微偏头,银色十字架在耳垂下摇晃起来,“还是沙维家族的特产?”   果然,她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放眼整个歌尔德地区,灰发都是一个异常显眼的标志。   “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被逐出家门的流浪汉的自嘲。”猎人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我理解。”女猎人点点头。一名端着摆满高脚杯的餐盘的木偶侍应从他们身旁匆匆而过,她扬手握住一只高脚杯,紫红色的酒液从杯沿下荡出,溅在她冷灰色的铁手套上。随着她转身的动作,风衣的一侧微微敞开,露出挂在腰带上的那柄灰色刀鞘,只见刀鞘上紧紧缠绕着几圈红绳,红绳的另一端则绑在刀柄上,并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看起来,这把刀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出过鞘了,刀鞘几乎快要盛不下满溢而出的剑芒,在刀鞘的缝隙中描出一圈淡淡的银辉。   “敬康妮。”女猎人举起高脚杯。   “敬巴姆之子。”尤利尔同样举起酒杯。   当他低下头时,酒杯中突然出现了一滴鲜血。它迅速在酒液中扩散,将紫红色的酒液染得更加浓郁。紧接着,另一颗血滴也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下巴上凝聚成为一颗饱满的血珠,然后滴在酒杯里,毫不留情地搅碎了酒水中的倒影。   传说中,国王之剑的继承人必须出自军人家庭,在十二岁之前,他们必须要经过无数场残酷的试炼,在那些淘汰率极高的试炼中,只会有一小撮天赋异禀的孩子幸存下来,而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将是最终试炼。在这场终极试炼中,他们必须徒步穿越布达斯加幽灵谷,据传这座阴雾缭绕的山谷中居住着曾在七月战役中葬身于此的数万亡魂,它们对每一个从山谷中经过的人都施下最恶毒的诅咒,而残留在沿途数以千计的剑冢中的剑锋意志,则会争相把他们撕成碎片。最终,只会有一个孩子能活着走出山谷,或许一个也没有,又或许会有两个,没关系,他们在走出山谷前将会用在山谷中学会的生存方式,决出唯一的一名幸存者。最后的试炼者、裁决者,或又称国王之剑,他们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类,他们的血肉乃用诅咒重塑,他们的骨骼乃是剑锋所筑,他们的意志在鲜血与杀戮中淬炼。   无需利器,剑锋的意志与死亡的诅咒存在于他们每一个举手投足间。于是为了防止这种力量的泛滥,他们不得不把身体包裹在特质的锁甲下,把双手藏匿于厚厚的铁手套中,用圣水浸泡过的红绳死死锁住剑鞘下涌动的锋芒。   聚集在楼梯口附近的黑卫兵无动于衷,没有任何人捕捉到那道犀利的剑锋。   一滴滴鲜血滑过脸颊,逐渐凝聚成一道血柱,不断地落入酒杯中。尤利尔缓缓抬手,一片被整齐切下的灰鳞,从他右脸颊上脱落下来,留下一块血淋淋的伤疤。   确认灰鳞下是一张属于人类的面孔后,女猎人才缓缓放下翘起来的食指,再度扬起手中的酒杯:“戈尔薇·斯芬克斯。”   用袖子逝去血迹,就好像逝去灰尘一样随意,猎人一脸冷漠地举起酒杯。   “尤利尔·沙维。” 第一百零七章 预言   混着血腥的葡萄酒味儿残留在舌根上,让尤利尔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留意到猎人脸上那些仿佛活物般微微咀嚼着什么的灰鳞,戈尔薇眯起那双铁灰色的眼眸:“这就是你能带着一支赏金小队穿越大半个旧镇,后又成功走出落日花园的原因?”说着,她的目光又转移到对方腰间那把黑鞘短刀上——寂静之刃,“当然,还有窃贼才会使用的下流手段。”   听完她的话,猎人笑了起来:“你们不是把这称为命运之辙吗,什么时候平衡教会从观众席里站起来,开始干预让你们一直敬而远之的‘历史进程’了?”   “这不是历史进程,这只不过是命运之轮碾过的一块碎石子罢了——我们更习惯把它称为意外因素。”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块意外的小石子,那么你现在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还要请我喝混着我血液的葡萄酒。”尤利尔毫不犹豫地戳穿了她的掩饰。   女猎人微微一怔,随后点点头:“不错,这确实不止是一颗意外的石子。”她微微偏头,铁灰色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某个穿着一身笔挺军礼服、正在人群间来回穿梭的红发少女身上,“相信我,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又是受雇于谁,这件事的起因确实称得上是一场意外。不过,这支临时组建的新闻取材小队也差不多到该解散的时候了。她没有成为记者的资质。”   尤利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在几个餐桌之隔的另一端,身穿军礼服的唐娜被一名虎背熊腰的男子拦住,后者头上戴着一顶非常醒目的木制头盔——与其说是头盔,不如说是一只酒桶,酒桶上被挖出两个孔,让他能够看清眼前的事物。而在他魁梧的身上披着一件破旧麻衣,露出手臂与胸前坚如磐石的肌肉块。他的突然出现,令唐娜流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他们两人似乎是认识的,并且在经过一番交谈,或者说争执之后,唐娜似乎做出了某种妥协,然后气馁地低下头去。她跟着那名高大男子离开了会场,向门外走去。   “化名霍尔格的自由猎人,你,还有你的同伴,保护了她,我代表国王陛下,代表平衡教会,由衷地感谢你。”女猎人低了低头。谢意和歉意都有。   看着唐娜离去的背影,猎人一言不发。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她好像抓住了这道目光,但他还没来得及看见她回眸的样子,她的背影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唐娜·斯梅尔属于赫莱茵,属于芙里德之臂,她是国王陛下钦点的下任圣修女,我们必须把她带回去。希望你能理解。”   尤利尔放下高脚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事实上,在听到唐娜不会因为私自出逃的鲁莽行为而被逐出教会后,他内心中不由地松了口气。唐娜是一名普通的教会修女,还是地位崇高的平衡圣修女,这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也不关心。重要的是,只要她还是平衡教会的一员,她就会得到庇护。平衡教会独立于一切纷争之外,从现在开始,没有人再能伤害得了她。这份如释重负的安心感,甚至超过了别离的遗憾与惋惜。   至少,他曾期待过一个分别时的拥抱。   不仅是对唐娜,对佣兵,对蒙泰利亚人都是如此。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猎人已经打心底里将他们视作同生共死的伙伴。   看着猎人沉默而若有所思的样子,戈尔薇淡淡地开口道:“不过感谢归感谢,裁决与监督者却不能做出任何干预命运之辙的抉择,你和你的同伴们,依然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寻找生存的可能性。这是规则,也是宿命。”   “不用自作多情。”猎人回以一个冷笑,“拯救无辜群众于水火?快省省吧,没有人会对平衡教会产生这种期待。”   两人再度举起酒杯,对饮而尽。   “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说这不是命运之辙下的一块意外石子,没错,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女猎人用手掌擦了擦唇角,“你知道‘交汇线法则’吗?”   “你是说把意外因素和宿命论绑定起来的那个谬论?”猎人嗤之以鼻。   “那不是谬论,自由猎人,这是符合命轮规律的定理,”女猎人用那双铁灰色的眼眸盯着他,盯着他脸上那些可怕的灰鳞,盯着乌鸦之眼,月牙形状的瞳仁仿佛一把锋利的弯刀,企图撕破那条将其所有真实情绪掩藏起来的旧缎带。“除了平衡教会,五个教会势力,五支圣职者部队,他们都是带着使命而来,他们应巴姆之子呼唤而来,为颠覆宗教世界的格局而来,他们的碰撞与厮杀是无可避免的宿命。但是你不同……”   “我只是一条不慎闯入大海里的河鱼。”猎人插话道,“所以这的确不是意外。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   在这句话中,尤利尔暗示了她这一理论的不正确性。这确实不止是一场意外,前哨日报的悬赏令只是给了他一个进入旧镇的借口而已,而他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调查第二次月食,歌尔德地区覆灭的原因。所以准确的说,这是一场误打误撞的巧合,让他撞破了这场宗教世界的暗战。   “这就是交汇线法则,自由猎人,这不是巧合,当关乎到许多人,多到足以对历史进程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的宿命重叠为一条线、一条命运之辙时,任何一颗落入这辙下的石子都不是意外。”女猎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必然。”   这种荒唐的言论,令尤利尔忍不住冷笑着摇起了头,但当他试图用言语来反驳时,脑海中却蓦然回响起一个黏腻的声音,一个他曾在深海殿堂的餐桌上听到过的声音:   ——吃掉我,旧神的眷属……   ——巴姆的力量将助你摆脱祂们的囚笼……   ——毁掉祂们的盛宴,这是你的宿命……   ——火之圣徒……   “看来你终于理解了我的话。”看着猎人用手捂住额头,满脸惨白的模样,戈尔薇苍白眼瞳中那两道月牙状的猩红瞳仁迅速开始扩散,就像一滴红色的浓墨落入热水当中,血色的红潮转眼就席卷了整个眼球。“知道吗,在离开赫莱茵之前,我在芙里德神殿里听到了另外一个预言,一个关于苍白炽焰,关于火之圣徒的预言……”   “像‘国王之剑’这种老不死的怪物也会相信预言吗?”尤利尔抬起头,冷漠地凝视着那张被霜雪覆盖住的面孔,它可以掩盖住很多东西,伤痕、情感,还有年龄。地狱般的试炼让国王之剑的继承者获得了超乎常人的意志与体质,除了受到来自外界的致命伤害,他们几乎不会自然老死,只会慢慢变钝、腐朽,直到被年轻的、崭新的剑锋所取代。据传国王之剑的平均任期都在一百七十到两百五十年之间,谁也不知道眼前这名看似年轻的裁决者究竟走过了多少圈年轮。“我一直以为智慧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累积而不断提升的,但是现在看来……”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耸了耸肩。讽刺的意味却更加明显了。   女猎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讽刺而失态。“如果你亲眼见过芙里德神殿降下的预兆,你会为今天的言行感到懊悔的,自由猎人……不过,那也没关系了,因为你并非预兆之人。”她看了看猎人的眼罩,“楠木教会的圣物,”又低头看看他腰间的黑鞘短刀,“安息教会的圣物。我必须承认我差点看走眼了,差点将你认作了预兆之人……但很可惜,你不是。因为你行将堕落。”   注视着猎人脸上那些可怕的灰鳞,它正在逐渐侵蚀颧骨以上的部分,灰色的触手已经蔓延到了额头附近。   “已经太晚了,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延缓或阻止你走向堕落的过程,昆尼希的血统会把你变成一个不亚于康妮的可怕怪物,”说着,女猎人的铁手套轻轻触碰着那柄用红绳绑起来的刀鞘,“现在,我读懂了那个预言。它降临在我的面前,所以这是我的使命……堕落猎人,我会亲手了结你的性命。”   猎人同样握住了手杖。   在弥漫着食物与美酒香味的空气中,一股冷冽的杀意席卷而过。   躲在餐桌下的花猫夹紧了尾巴,不敢出声,而聚集在楼梯口附近的黑卫兵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它们粗暴地推开人群,向这边赶来。   然而,就在尤利尔准备先发制敌时,一个慌张的身影却突然闯进这片战场当中。   是库恩。   戈尔薇随即让指尖离开了刀鞘。   只见蒙泰利亚人扶着餐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不好了……霍尔格,修女……修女小姐她……”   “索菲娅她怎么了!?”尤利尔一听索菲娅出事,直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索菲娅被双子教会那帮家伙抓走了!”一个沙哑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尤利尔震惊地回过头,只见佣兵一脸歉疚地摇摇头:“她当时正在侧门附近徘徊,我和库恩还没来及……对不起,我……”   “双子教会?这怎么可能!?”尤利尔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入伯爵府的?而且大厅里有那么多黑卫兵看着,他们怎么可能直接对索菲娅动手?”   “他们穿着制服!黑卫兵的制服!”蒙泰利亚人叫道。   “你说什么!?”   “是真的,我亲眼所见,”佣兵插嘴道,“他们全都穿着黑卫兵的制服……他们成功穿过了那些黑卫兵把守的侧门,我和库恩没有武器,闯不过去,只能回来找你……”   “哪个门?”   “东侧门!”   这时,那些循着火药味赶来的黑卫兵已经找上了门。宴会尚未结束,但他们必须要行动起来了。猎人匆忙回过头唤了一声,正藏在桌布下面瑟瑟发抖的花猫,此时犹如一支利箭般,一下子就蹿了他的脚下,并飞快爬上他的肩头。   仓促间,他的目光扫到那名平衡教会的女猎人仍然伫立在餐桌旁,用冷漠的眼神凝视着他。   “我会在走廊的另一头等着你,自由猎人,然后我们会知道那究竟是命运,还是意外。”她冷冷说道,然后转过身,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之中。   “霍尔格,它们过来了!”   猎人深吸口气,然后摇摇头,把那些琐碎的杂念抛出脑海。在客人们惊恐的尖叫声中,一名黑卫兵跳上了餐桌,高举起手中的重剑,尤利尔右手一挥,手杖变成锯齿长鞭,绞碎了它坚硬如石的头颅。黑卫兵的残躯倒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大理石地板上,顿时在人群中引发了一场骚乱。   “就是现在!”尤利尔一声令下,三人迅速混入了翻滚的人潮之中。   ————————————————————   PS:第二更有点长,写得久了点。然后惯例求下月票~╰(*°▽°*)╯ 第一百零八章 黑色军团   此时的宴会大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刚才那个嚣张的女人是……是他妈的谁!?”费奇努力从两名花岗岩绅士的肩膀间挤过,整张脸都快挤变了形。   “国王之剑。”猎人低着头,把身形极好地隐藏在混乱的人群中。尽管他十分迫切地想要追回索菲娅,但眼前的局势迫使他不得不谨慎小心。那些黑卫兵正在人群中到处搜寻他们的身影。而身旁的蒙泰利亚人则省去了隐蔽这个步骤,因为就算他跳起来,也很难有黑卫兵会注意到他。   “平衡教会!?”   “他们带走了唐娜。”   佣兵不由地愣了一下。   “呵,这可有意思了,奥格威居然连这种怪物都派出来了。”佣兵冷嘲道。他一脚踩碎脚下的餐碟,恶狠狠地说道:“我上个月还听说,奥格威王室有意要延长试炼周期的间隔,听说前年一共有一百三十六个候选者参加了试炼,结果到最后一个也没活下来……”   “以二十年为一个试炼周期,这个损耗其实完全可以接受。”当然,是站在那些迷信命运的疯子角度来看。   “但你别忘了,这些候选者都来自于那些古老而高贵的旧神眷属氏族,国王之剑的殊荣确实值得他们不惜代价去争取,但前提是不至于动摇家族的根基……尤其是近些年东南两线战场的损耗与日俱增,那些老顽固再提及命运之辙的时候,恐怕也得多掂量掂量自己的家族是否还承受得起命运之轮的碾压。”   “别说废话,它们过来了!”   只见那些手持重剑与盾牌的黑卫兵就像这片幽蓝大海中最凶猛地掠食者,毫无顾忌地撞进那片像沙丁鱼群般密集的人群中。欢快的管弦乐仍在鸣奏,大厅里的人群作鸟兽散,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餐桌被撞倒,紫红色的酒液洒了一地,一些身材矮小的玩偶娃娃甚至被撞倒在地,在人群的踩踏中变得四分五裂。   【府邸卫兵·黑棋子·兵(禁卫军,Black pawn):Lv.31~构成鉴定成功(91%大理石,9%精铁盔甲),物理减免修正-18%~23%】   混在人群中的猎人快速扫视了一眼大厅周围的黑卫兵,不出所料,这些沉甸甸的大家伙就和外表看起来的一样硬朗。只有一两个的话还能利用速度优势来应付,而它们一旦聚集起来,就会变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钢铁堡垒。至少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突破黑卫兵的防御线的。   “费奇,小心右边!”   一个黑卫兵掀开餐桌,杀入了人群中,佣兵眼疾手快,利用刚才缴获来的一把钢剑横扫过去,直接击飞了对方的圆形头盔。一颗光秃秃的大理石脑袋露了出来,尤利尔长鞭一甩,锯齿直接咬穿了它没有盔甲保护的颈部,在咔咔的崩碎声中,那颗石头脑袋轰然落地。   “妈的,这剑太重了!”费奇大声抱怨着,一边弯腰捡起黑卫兵落在地上的鸢形铁盾。   “这就是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后果。”猎人一脚踹翻了身旁一张堆积了六层餐架的餐桌,满载美食的餐架顿时像一株被伐倒的树木般倾塌下去,压倒了两名气势汹汹朝他们杀来的黑卫兵。   混乱还在持续,此时宴会大厅的正门已经开启,人群如潮水般汇聚过去,东西两道侧门所在的区域一下变得宽敞了许多,猎人的视野也得以越过那些翻倒一地的餐桌与美食,发现了正在东侧门与一队黑卫兵激战的身影。   他们褪去晚礼服的伪装,亮出藏在下面的黑色修道袍和手中寒光熠熠的利器。   “是安息教会!”尽管人群淹没了矮小的蒙泰利亚人,但他响亮的嗓音还是顽强地穿透了拥挤的人潮,在猎人耳边响起。   “该死,这怎么可能,安息教会那群疯子不是被咱们甩在峡谷里了吗!?”佣兵大吼道,一边极力试图在汹涌的人潮中站稳脚跟。   很显然,安息教会为这次行动下足了血本,派出了两支精锐队伍,分头行动。这队人的运气明显要好于另一队,从他们的人员数量来看,这队人在落日花园中几乎没有受到多少战斗损耗。   他们正在试图突破由十余名全副武装的黑卫兵把守的东侧门,双方缠斗在一起,拥有一名圣牧师辅助的圣职者队伍很快占据了上风,被意志驱逐术缠上的黑卫兵被挨个击溃。黑卫兵的防御线马上就要崩溃了。   “我们趁机冲出去!”尤利尔大喊一声。   这是一个绝佳的突围机会。利用双方纠缠不下,无暇旁顾,而负责其他区域守卫工作的黑卫兵又被骚乱的人群拖住脚步,来不及支援的空隙,他们有很大的机会一举突破东侧门。   就在这时,在一声尖锐的嘶鸣中,东侧门被轰然撞塌,一列骑着黑色战马的、全身包裹在密不透风的黑色板甲中的重装骑兵加入战局,他们手中举着长枪冲入敌阵,黑色的旗帜在枪头下飘舞。   全速奔跑的战马犹如一记重锤,在教会骑士拉起的横向阵线上狠狠凿开了一道豁口,两名骑士口中喷吐着鲜血,倒飞出去,砸在五人合抱的大理石承重柱上,没了喘息。苹果木制成的枪身,在第一次撞击后纷纷折断,几名圣职者相继倒在血泊之中。教会猎人手中的环形割喉刀打在骑兵坚固的盔甲上,却只留下了一条浅不可察的刮痕。骑兵勒住马缰,纷纷从蓝色的鞍布下面抽出佩剑、斧头以及钉头锤,然后调转马头,再度冲入敌方阵中,挥舞着利器,大杀四方。   【府邸巡逻队·黑棋子·马(骑兵,Black knight):Lv.37,构成鉴定,失败。】   “霍尔格!”看到骑兵队犹如一阵黑旋风扫过战场,佣兵不禁放慢了脚步。   “不要停!”猎人一边向前跑,一边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视起来。几乎不用怎么费工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名半人马男爵十英尺高的尺寸,在人群当中犹如鹤立鸡群般醒目。   “不!你简直是疯了!我绝不同意你这么干!”似乎领会到了他的意图,花猫满脸惊恐地叫起来。   但是猎人并不理会它的抗议,左脚猛地踏地,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跳到了一张餐桌上,然后就像在玩跳房子游戏般,猎人的身影轻盈地越过人群上方,从一张餐桌跳到另一张餐桌,迅速逼近半人马男爵所在的位置。佣兵和蒙泰利亚人紧随其后。 第一百零九章 未来门神   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就好像有人往这座童话森林里扔进了一支火把,转眼间所有事物都开始燃烧,熊熊烈焰追逐着那些千奇百怪的森林居民,让他们尖叫着四处逃窜,而更多的火焰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这片混乱的林地中——更多的黑色骑兵与禁卫军从正门闯进了混乱的会场,他们丝毫不顾及客人们的安危,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四处搜寻着他们的猎物,马蹄与铁靴所过之处,尽是一片凄厉的哀嚎声。   而灾难还远未结束。   人群中,那名十英尺高的半人马男爵突然就像发疯了一般,嘶声尖叫着,扭动着庞大的身躯,高高扬起后踢,铁蹄碾过脚下那些如稻穗般脆弱的生命,留下一具具四分五裂的残尸。这头狂暴的怪物很快就引起了卫兵和巡逻队的注意,一名黑骑士抬起左臂,用手指着趴在半人马男爵背上的三道身影:“扫除垃圾!黑国王要他们的脑袋!”   在黑骑士的命令下,黑卫兵们迎着汹涌的人潮,用盾牌和盔甲覆盖的坚硬肩膀,粗暴地撞开人群,在混乱的人潮中生生挤出一条道路来,迅速向半人马男爵逼近过去。   “霍尔格!快让它停下来,我快坚持不住了!”受到惊吓的半人马男爵就像愤怒的公牛一样拼命甩动着身躯,而蒙泰利亚人显然没什么当牛仔的天赋,只能拼死抓住它后颈上那层厚厚的鬃毛,才不致于被扔下去。他粗短的身材就像在狂风中颤抖的风筝般,在半空中甩来甩去。   与蒙泰利亚人有着相似境遇的花猫,此刻就趴在猎人的肩膀上大叫:“疯子!你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闭嘴,你要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把你阉掉!”猎人恶狠狠地威胁道,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愣了一下。“噢抱歉,我忘记你已经没有了。”   “我要下车!”花猫撕心裂肺地惨叫道。   “霍尔格,那些卫兵过来了!”佣兵用手抓着半人马男爵的衣领大喊道。   尤利尔转头一看,果然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正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他们必须马上开始突围。   “没办法了。抓稳!”   只见猎人扬起右臂,手杖在半空中变形为一条漆黑的多足蜈蚣,啪的一声清响,锯齿长鞭狠狠抽打在半人马男爵的臀部,锋利的锯齿撕开了它漂亮的燕尾服,鲜血喷溅出来,一道三英寸深的口子出现在长鞭下。   半人马男爵一声惨叫,剧烈的疼痛驱使它猛蹬后蹄,开始向前飞奔。几名黑卫兵阻挡在它身前,举起手里的盾牌试图拦住这头被疼痛与恐惧支配的野兽,但是下一刻它们就像在棋盘上的棋子般被巨大的冲力扫翻在地。   “你确定他们是从东侧门离开的!?”狂风灌进耳朵里,让猎人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我亲眼看到他们带着索菲娅从东侧门出去,绝不会错!”佣兵的声音传回来。   半人马男爵宛如一台狂暴的战车,撞开人群,掀飞餐桌,隆隆驶向东侧门。原本正朝正门方向汇聚过去的人群,在这头发疯的野兽的驱赶下,犹如受惊的兔群般四散而逃。而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所有人都只顾着逃命,只有那些木偶侍应仍在敬职敬业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替康妮小姐打理着已经是一片狼藉的会场。   一名正拿着笤帚扫除地面上的残渣,并且嘴里还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什么的木偶侍应,不幸被卷入了逃散的人潮之中。等他从地上坐起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脑袋从脖子上搬家了。无头木偶感到十分惶恐。他连忙趴在地上,在那些交错而过的双腿间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脑袋。   “我在这里,笨家伙!”   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怒吼道。无头木偶欣喜地回过头,只见他的脑袋完好无损地躺在餐桌的一条桌腿下,并正用蚀刻在眼眶里的那双大眼睛,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你还在等什么,蠢东西,别把我浸泡在一堆食物残渣和酒液里!”   无头木偶连忙跪下来,兴冲冲地从桌子下面爬了过去。刚刚爬到桌腿下面,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去,人群中不知哪里探出来一只脚,恰好踢在那颗脑袋上。只听它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像皮球一样滚出老远。   木偶惊慌失措,赶忙追了上去。   “嗷!”   一个踢黑脚的。   “嘿!”   又一个踢黑脚的。   “这回他妈的又是哪个混蛋!”   皮球转而被传到了球场的另一边。   “别让我看见你的脸,混球,不然我一定会和康妮小姐告状,说你们虐待员工!我发誓!”   今夜,人人都是巴西国家队。   终于,就在无头木偶好不容易挤开人群,视线牢牢锁定那颗落在空地上的脑袋,张开双手,弯曲膝盖,作扑球姿态。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布冯、卡西利亚斯和舒梅切尔等传奇门将灵魂附体,那两条木头做成的双腿中灌注了无穷的力量,然后他以一个鱼跃飞扑的姿势扑了出去,准备那颗皮球收入怀中。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附身在他身上传奇门将不止有布冯和卡西利亚斯,还有黄油手巴特斯,一下子没抱稳,脑袋从怀里脱手而出。这时仿佛感受到他的号召,一名后防中坚——某逃命中的石雕绅士——拍马杀到,当即就是一个大脚解围。这回再也听不见惨叫声,只有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只见那颗头颅在空中划过一道贝氏弧线,稳稳地落入了骑着半人马男爵呼啸而过的猎人手中。   “这玩意儿哪来的?”佣兵回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猎人手中多出了一个奇怪的球状事物。   “不知道,”猎人也是一头雾水,他只是余光扫到一道黑影飞了过来,顺手就抓住了。“不过正好。”说着,他把那颗脑袋在手里掂了两下,然后朝着一名盘旋在东侧门附近的黑骑士猛地扔了出去。   只听见嗡的一声,黑骑士应声摔落马背。   “抓稳了!”猎人大喊一声,随即降低重心,在马背上伏下身子。   半人马男爵庞大的身躯犹如一辆不可阻挡的战车,在圣职者与黑卫兵绞杀成一团的战场中横冲直撞,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撕开了一条道路,在一队扛着盾牌的黑卫兵行将封锁住东侧门前,它猛蹬后蹄,腾空而起,一团巨大的黑影从它们头顶上掠过。在花猫一连串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中,半人马男爵稳稳地落在了走廊里,然后继续向前飞奔。   尤利尔在马背上缓缓直起身子,望向前方。   走廊的另一头,更多的黑骑兵正迎面杀来。 第一百一十章 狭路相逢   数十名黑骑兵出现在足以令十匹战马并排通过的走廊尽头,他们手里平端着漆黑的长枪,战旗在枪头下迎风飘扬。他们不是笔直地冲向目标,一道道黑色的身影犹如在草丛中快速游动的毒蛇般,蜿蜒交错前行,速度极快。   面对在号角声的鼓舞下发起冲锋的骑兵队,发狂状态的半人马男爵丝毫没有减速,双方就像两头在独木桥上狭路相逢的猛兽,败者饮恨,胜者通行。   “蛇形走位?障眼法?”骑兵队诡异的行进轨迹令佣兵大感困惑。   “是癫痫病!我老家有个得了癫痫的老婆子也是这么走路的!”蒙泰利亚人喊道。   “这不是战术也不是癫痫,是骑兵只能这么走位!这是棋盘规则!”尤利尔高声道。在国际象棋中,马(骑兵)只能走类似日字形的对角线,而不能走直线,类似于中国象棋,不过前者是跳三个格子。   “我们要撞上了!”库恩尖叫起来,双手死死抓住半人马男爵后颈那撮鬃毛。   “霍尔格,我们的计划是什么!?”佣兵伏在马背上,兀自握紧了手中的重剑,准备迎接冲击。   “追回索菲娅,碾碎那些双子教会的杂种!”猎人几乎用快把牙齿剁碎的力气在说话,怒潮在他胸腔下翻涌。   “嘿你知道吗,我就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计划!”   尤利尔知道双子教会打算利用索菲娅来做些什么。他们会像对待牲畜一样,割开她的喉咙和手腕,但不会割得很深,因为他们要慢慢放干她的鲜血,把她当作活祭品一样摆放在阵眼上,用圣修女最纯洁的血液,以及昆尼希血统那令人无法抗拒的鲜血芳香来招揽巴姆之子的青睐。他们企图用这具比起身为诅咒之民的康妮更加完美的母体,来加速并完成这位幼神从胚胎到降生的过渡,而从双子教会圣修女的子宫中降生的巴姆之子,将会毫无悬念地成为兹威霖格这对双胞胎兄妹的附庸。   这也就是说,一旦他们的阴谋得逞,那么巴姆之子降生之日,就是索菲娅肉身殒灭之时。至于她的灵魂又将在无尽的混沌之海中经受多少折磨,尤利尔根本不敢去想。   近了。   骑兵队已经近在咫尺。   猎人掀开眼罩,睁开双眼。   怒火烧红了他的双目。   “跳!”   在双方即将相撞的前一刻,只见他手中的黑色手杖瞬间变形为一条锯齿长鞭,向上一抛,锯齿长鞭就像蟒蛇一样紧紧缠住头顶上方那盏巨型的水晶吊顶,然后他向后一跃,离开了马背。佣兵和蒙泰利亚人此时也相继飞扑过来,前者抱住了他的腰,后者的双手则死死抠在前者的腰带里。三个人就像钟摆一样在半空中来回摆荡,而那辆奔驰的战车则和骑兵队猛烈相撞,长枪尽断,地面上顿时人仰马翻,惨叫一片。   “你他妈的就不能换个地方抓吗!我的裤子,我的裤子!”左手抱住猎人腰身的佣兵,忍不住咆哮起来,因为蒙泰利亚人正挂在他的大腿上,两手把他的皮裤连同内裤一并扒了下来,让两瓣白花花的屁股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还在保持匀速旋转。尽管他们的观众只有围聚在走廊下,磨刀霍霍的黑卫兵们,但佣兵仍然觉得羞愤无比:“快放手!你这白痴!”   “我……我快坚持不住了!”话音未落,只听见嗤的一声,蒙泰利亚人手里抱着撕碎的皮裤,从半空中跌落下去,并且不偏不倚,恰好就摔落在黑卫兵的包围圈中。   眼见黑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利器扑向蒙泰利亚人,佣兵大喝一声:“左边归我!右边归你!”   尤利尔点点头,随即利用身体的摆动,让他们像钟摆一样摇晃起来,然后在钟摆到达左侧的最高点时,下半身只剩下一条花内裤的佣兵突然松开左手,任由身体极速坠落。他口中怒喝着,双手持剑,犹如天降神兵般狠狠撞进了那片黑压压的盔甲当中,巨大的冲力顿时掀翻了数名黑卫兵。   猎人也在荡到右侧最高点时,右手猛地一挥,锯齿长鞭立刻松开了水晶吊顶,随着他腾空而起,固定在天花板上的灯座剧烈颤抖起来,顿时在墙面上撕开无数道细小的裂纹,白色的墙漆如暴雨般纷纷落下。   “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了,长鞭形态不适合这种空间狭小的乱斗。适当给它一点奖励,相信我,它会还你一个惊喜的!”在锯齿长鞭咬碎了两名黑卫兵的盔甲后,紧紧抓住猎人肩襟的花猫大叫起来。   面对迎面杀来的五名黑卫兵,尤利尔顿了一下,随即采纳了花猫的提议,拔开机械手臂上的一条副输血管,鲜血顺着手臂流淌下来,慢慢浸入黑色手杖表面那些锯齿状的缝隙中,在那些狰狞的裂缝中勾勒出一道道亮红色的纹路。   随着血质浓度的飙升,猎人目前的体质正在逐渐向堕落之物靠拢,他现阶段的自愈能力甚至超过了开启恶魔敕令的燃血效果时的细胞增生速度,造血干细胞的更新和分裂频率之快,让他根本不必为鲜血的储量担忧。只是随着鲜血的渗出,覆盖在体表的灰鳞仿佛正在逐渐向体内蔓延,他甚至清楚地感觉到,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他的肋骨,不断往胸腔下钻透,并开始入侵他的五脏六腑。   猎人忍不住咳嗽起来,黑色的鲜血从唇角溢出。他艰难地稳住平衡,然后右手一扬,黑色手杖再度变形,这一次它却没有变成一条锯齿长鞭,而是一把通体漆黑,刀刃上萦绕着一条条仿佛活物的红色符文的黑刀。犀利的锋芒一扫而过,五颗大理石做成的头颅应声落地,其中一颗骨碌碌地滚到了佣兵脚下。   砰的一声闷响,佣兵抬腿将那颗包裹在黑色头盔里的脑袋踢了出去,正好砸中一匹战马的腹部侧面。黑色大马身体一倾,惨叫着撞到墙壁上,将黑骑兵摔下马背。   “库恩!”内裤也被削掉一半,露出一块屁股瓣来的佣兵,一脚踹飞了一个迎面扑来的黑卫兵,转头把手里的剑扔了出去。   蒙泰利亚人顺势接过长剑,闭着眼睛,用力劈砍下去,成功干掉了一个被砍去下半身却仍然试图抓住他脚踝的黑卫兵。然而,宴会大厅里有更多的黑卫兵涌了出来,围聚在走廊下,企图将蒙泰利亚人和另外两人隔开,并将他们逐个击破。   正在这时,只听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那顶水晶吊灯发出一声可怕的哀嚎,黑卫兵们纷纷停下了动作,抬头观望,只见灯座从天花板上挣脱,水晶吊顶直直地坠落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猎人俯下身子,撞开人群,一把提起趴在地上的蒙泰利亚人的后领,然后两人顺势往前一扑。   下一刻,在轰隆一声巨响之后,喧嚣的走廊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黑与白的王国   他们三个人——还有一只表现出晕车症状,趴在墙角下干呕的花猫——正躲在一楼的楼梯口拐角下。在巴姆之子的力量影响下,教会圣物一律不再奏效,尤利尔只能把乌鸦之眼当作围脖一样挂在脖子上。蒙泰利亚人则把脑袋从拐角后面探出去,利用他那双天生的好眼睛和大耳朵仔细监视着走廊上的风吹草动。   “他们……太多了,霍尔格,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撇下我的话,也许还能……”库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我们不会丢下你,库恩。除非我死在这里。”猎人摇摇头,语气诚恳而坚定。   “好吧,还有我。”佣兵耸耸肩,然后用手抓了抓只有一条花内裤覆盖的裆部。   “呕——”花猫则依然在用扎耳朵的干呕声附和着他们。   好吧,这确实有点肉麻。   “噢,我的好朋友,你们……你们真是……”库恩偷偷抹起眼泪来。   “他说的没错,霍尔格,光凭我们三个人是冲不过去的,”佣兵接过话来,并让目光在猎人腰间那把黑鞘短刀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咱们缴来的这些宝具在这儿完全派不上用场。”   猎人陷入沉思。   急切想要追回索菲娅的心情,并没有让他丧失理智——至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明白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况且,构筑混沌大门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至少在混沌大阵构筑完成前,他们不会让索菲娅这个优秀母体受到任何伤害。   尤利尔现在只能祈祷,祈祷巴姆之子不会那么积极地回应双子教会的召唤。因为一旦当祂游过混沌之海,进入索菲娅的子宫中,一切就都结束了。   “说真的,既然双子教会那些混球能披着黑盔甲蒙混过关,咱们干什么不试试呢?”库恩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别干蠢事,小个子,”结束呕吐的花猫用毛茸茸的爪子擦拭着嘴角,一边用那张好像纵欲过度的圆脸对着蒙泰利亚人,“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披上一层龟壳就想装王八,这种异想天开的蠢事想想就行了,我可不想看着你们大摇大摆地走进黑卫兵的包围圈里,然后被乱剑砍死——好吧好吧,没错,不需要你来提醒我,猎人,他们也会顺带把那串兽牙项链披个粉碎,我知道这个……”看着猎人冲它晃了晃脖子上那串兽牙项链,花猫没好气地哼哼道。   “那么让我们听听你有什么高见,男爵大人,”猎人冷笑着,将一颗兽牙把玩在手中。这个小小的恶作剧足以让花猫端正自己的态度——事实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球都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了,“我之所以留你一命,不是让你在休息的时候表演单口相声。”   “当然,当然,谢谢你的提醒。”花猫不耐烦地点点头,“在进入伯爵府之前我就给你们打过预防针,二楼和三楼的走廊间都有重兵把守,其实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准确的说,黑国王把三分之二的兵力都投入在二楼,至于三楼,他是个傲慢的家伙,他不相信有入侵者能活着到达三楼。而且无面的女仆长也把守在三楼,相信我,那个可怕的怪女人比你之前遇到的任何敌人都要可怕,她这一辈子收集了太多张脸,有教会的圣职者,有从童话中脱胎的可怕怪物,也有能够让每一名男性都神魂颠倒的森林公主——没错,那个无头的森林公主的脑袋正是被她拿走的。她就像变形怪一样,可以根据那些脸的主人变成不同的样子,而且……”   “等等,你跑题了,我们现在在探讨该怎么穿过二楼的走廊。”猎人探出头,在走廊里张望了一番,“这里难道就没有别的路通往上面?”   “没有。你应该注意到了,我们头顶是两层环形走廊。到二楼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从二楼通往三楼的螺旋阶梯却在另一端,所以无论如何你都绕不开走廊里这些巡逻兵。”   尤利尔顺着它所说,让目光穿过被从天窗倾泻而下的月光照亮的空旷大厅,落在了近百米之隔的二楼的走廊里。这座伯爵府的内部空间大得令人咋舌。每一层楼目测都有十米之高,天花板高得吓人,走廊则成正正方方的回形状,以两道凌空架设的螺旋阶梯层层相连,螺旋阶梯的底部是伯爵府宽阔无比的中厅,也就是他们目前所处的地方,一些不可名状的幽魂在大厅里徘徊。而螺旋阶梯能到达的最高楼层,就是三楼走廊。   根据红茶男爵的说法,在三楼内有一条岔路口,一条通往玩具屋,另一条则通往音乐大厅。而这两个房间的尽头都连接着通往四楼,也就是康妮·凡纳尔寝室所在的楼层。   “好吧,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穿过有重兵把守的二楼走廊?”说着,猎人拳头抵着嘴唇,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他脸上那些灰鳞又开始了犹如咀嚼般的细微蠕动。   “很简单,”花猫挠挠右耳,“干掉黑国王,他忠诚的士兵将会随之一同殉葬。”   “那么……咳咳……我该怎么找到这位国王?”   “很简单,”花猫重复着先前的论调,“干掉沿途所有的巡逻兵。黑国王就守在螺旋阶梯的入口。而且你最好别指望我会知道他的载体藏在哪,守护者之间是竞争关系,而非同伴,这一点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了。”   微微皱起的眉头,在眉心上挤出一些可怕的褶皱来。猎人缓缓抬起手杖。   这招依然管用。花猫的语气很快就软了下来:“你……你不知道那个家伙有多么疯狂,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你之前也这么评价我。”   “那不一样,猎人,你不知道那家伙干过什么。一个狡猾而不择手段的阴谋家。”   “挑重点说!”   两名负责巡逻的黑卫兵从走廊间踱过。   等他们走开,花猫才满脸凝重地说道:“其实‘黑国王’原本不是国王。她甚至不具备继承黑棋子王国的王位的资格。但是这位心狠手辣的黑皇后谋害了她的丈夫,又设计杀死了两位主教(Black bishop,象),成功篡夺了王位。”   “女人?”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疑。   花猫摇摇脑袋:“确切的说,是黑国王用人骨为自己捏出来的美丽妻子——黑骑兵也是这样诞生的,只有黑卫兵是用大理石炮制的——她在上位之后,成功拉拢了无面女仆长,并背着康妮发动了一系列讨伐战争。而讨伐对象正是他们曾经最亲密的盟友——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黑卫兵和黑骑士都负责维护府邸,而康妮的亲卫一直是由白骑士和白卫兵担当。老实说,和那些一身漆黑的野蛮人比起来,我一直更喜欢白骑士,他们才是真正的骑士,而白国王更是一名优雅且风趣的绅士,我常常邀请他来参加我的茶会,他的夫人,噢,白皇后恐怕是我今生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但是他的丈夫因为怀疑她出轨,把她打进了冷宫……”   “你又跑题了。”猎人不满地提醒道。   “噢抱歉,情绪有些激动了,”花猫用毛茸茸的爪子揉了揉喉咙,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但是很不幸,这一切都被那个恶毒的女人给毁掉了。黑皇后以生日宴会的名义,邀请白国王去她的‘王宫’里作客,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不需要我多说,你们也应该知道了。”   “鸿门宴。”猎人点点头。蒙泰利亚人则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白国王死后,黑皇后迅速集结军队,击溃了白骑士团的主力部队,在这场领土归属权的战争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从此以后,黑皇后和无面女仆长就联手控制了整个伯爵府,她们背着康妮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还……”   “等等,”猎人打断了它的话。“你用的是‘击溃’,而非‘剿灭’,所以还有幸存者?”   “不错,”花猫点点头,“幸存的白骑士在白皇后的领导下,组织了几场有效的反击,不过双方兵力悬殊太大,在宽阔的楼道间他们没有任何胜算,所以他们占领了地牢——入口就在那儿,看到了吗,有几只幽魂徘徊在那附近,你走近一看就能……不对,等等,”突然间,它好像终于反应过来,用一种胆战心惊的眼神望向正露出阴冷笑容的猎人,“你……你该不会又想……”   “你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猎人眯起眼睛,用那双猩红的眸子凝视着大厅对面那扇有幽冷蓝光溢出的地下通道入口,“既然光凭我们的力量没办法穿过二楼走廊,那么我认为有尝试一下的必要。”   佣兵和蒙泰利亚人没有表态,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紧张而又期待。   “好吧,我必须要更正之前的错误,你确实是一个疯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花猫欲哭无泪地抱着脑袋,像是要找一面墙直接撞死似的。   “多谢夸奖。”   猎人冷漠地扯了扯嘴角。   ————————————————————   PS:如果不卡文的话,第三更大概在1点之前发布~(??????)??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地牢之中   在狭窄的甬道间,冰冷的墙壁仿佛在拼命地挤压过来,让人感觉快要窒息。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会在这条幽邃的地下通道里被无限放大,风声、水滴声、极力抑制的脚步声,以及紊乱而交错的喘息声。   “说真的,这实在称不上是一个明智的抉择……”咕咚咽下一口唾沫,花猫踮着脚尖,亦步亦趋地跟在猎人身后,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好像从那些密不透风的石壁中会突然钻出来什么可怕的鬼怪似的,“那个小个子只会成为佣兵的累赘,你让他们去当诱饵,就等同于把他们往火坑里推!要我说,很明显,你只是看起来还保持着冷静,但实际上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所以你认为自己是更优秀的诱饵?”猎人冷笑道,一边仔细倾听着前方的回音。幽蓝色的冷光弥漫在通道间,但是可见范围却近得可怜。不过,他的脚步声正在变得越来越急促。   他努力试着不去想索菲娅的事,但他做不到。一想到那些畜生将要对索菲娅做的事,他的身体仿佛就要被一股巨大的恐慌与愤怒所支配。就在刚才,在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时,他和佣兵因为执行细节发生了口角。在争吵当中,有那么一个瞬间,理智的高墙似乎塌陷了,他甚至差点克制不住直接单枪匹马杀进二楼走廊里的冲动。最后是佣兵拦住了他。并且就像他之前所做的那样,佣兵照着他的左脸狠狠来上了一拳,才迫使他冷静下来。   仅凭他们三人的力量是追不上索菲娅的。   他们必须寻求支援。   “当然,如果是我和佣兵搭档的话,我们能够轻易将二楼走廊里的黑卫兵引到螺旋楼梯口附近。”花猫严正地重申道。   “男爵大人,我希望你始终牢记一点。我的朋友被人抓走了,而那帮卑劣的畜生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折磨她……等折磨够了,就会让巴姆之子杀死她。如果……咳咳……如果她出了什么意外,”毫无征兆,猎人突然扭过头来,用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球怒视着它,“你,还有那帮卑贱的杂种……你们都将成为她的陪葬品!”   怒火点燃了潜伏在他体内的堕落之血,而堕落的力量就像顽皮的孩童般,拼命在他那张苍白的面孔上挤出厉鬼般可怖的表情来。看到他那张狰狞的脸庞上,那些象征着深海殿堂呼唤的血纹在灰鳞的缝隙中若隐若现。花猫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走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从它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会成为压垮猎人意志的最后一棵稻草,让他坠入堕落的深渊。   “听着,我不关心那帮该死的白骑士在战争中遭受了多么惨痛的失利,我也不关心是哪个不要命的混蛋操了白国王的老婆,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只有你认识那个烂婊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我弄来一支援军,然后我们去宰掉走廊里的那帮黑卫兵!”咆哮声犹如滚雷般在狭窄的甬道中回荡,久久不息。猎人口中重重地喘着粗气,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痛苦,一些黑色的血液从他唇角流淌出来。   “好……好的,我……我明白了,我会尽力去说服她……”花猫惊恐地退缩着,试图用言语稳住他的情绪,“你……你先冷静一点……你现在的情况很不妙,猎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明白,不需要你来提醒,”猎人又猛烈地咳嗽几声,“在追回索菲娅之前……咳咳……我绝不会……绝不会让深海殿堂里那帮傲慢的食客如愿以偿……咳咳……”只见他仰起头,将一口冰冷的空气长长地吸入肺中。随着咳嗽声戛然而止,灰鳞缝隙间那些血纹也慢慢消退下去。随后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把衣摆甩在身后,提着手杖,大步向前走去。   花猫不由地长吁了一口气,摇摇头,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甬道仍然看不见尽头,但是,两侧墙壁上开始出现了一些枯竭的血脂提灯。人工的痕迹,随着他们不断深入,逐渐在甬道间变得明显起来。很快,他们抵达了这条甬道的尽头,尽头处有一扇无人看守的铁栅门。吱呀一声,推开那扇铁栅门后,他们进入了地牢内部。   地上零星铺着一些稻草,大多已经在肮脏的泥泞里泡烂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而令人作呕的霉臭味。低矮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列血脂提灯,昏黄的光线摇晃着,投落下来。借着熹微的光线,可以看到在过道的两侧,是一间间狭小而漆黑的牢房,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木箱子和满地的稻草。   湿冷的风迎面吹来,可猎人在那里头嗅不到一丝人烟的气息,只有霉臭、更多的霉臭、血腥,以及腐败的味道。而除了霉臭之外,其余的气味都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确定是这里没错?”他一边摸索着前进,一边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我非常确定,就在半个月前我还收到过她派人送来的信笺,可是……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花猫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只是一个看门人,总不能指望那些笨头笨脑的树人园丁能对抗得了黑皇后的骑士大军吧,那简直就是在痴人说梦,所以我……”   “等等。”猎人打断了它的话,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脚下这只满口谎言的花猫,“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和这位高贵的女士很熟的样子,那我刚才让你来当说客的时候,你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抗拒?甚至还一反常态,主动请缨去当诱饵?”   “呃……这个嘛……咳咳,怎么说呢……”   从它顾左右而言他的表现中,猎人似乎得到了答案。他眯起双眸。   “我记得你刚才说过,白国王怀疑他老婆出轨,那么她出轨的对象是谁?要知道,这类丑闻的传播速度甚至比瘟疫还要快,千万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咳咳……咳咳……”花猫更加用力地咳嗽起来,就好像得了肺结核一般,恨不得咳出血来才好。   就在这一连串咳喘声中,忽然,尤利尔听到黑暗中传来一记清冽的声响,他猛地转过身,却还没来得及抬手,一把寒光熠熠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与此同时,还有五六杆长枪的枪头,也对准了他的胸膛。男爵企图仗着自己小巧灵活的优势转身逃跑,结果直接被一只包裹在铁手套里的大手狠狠地按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来。   阴影之中,盔甲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十余名身着银色铠甲的白骑士将一人一猫团团包围。   然后,在前方那片深邃而潮湿的黑暗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女仆长的狗腿?”   那脚步声仿佛在深渊中回响。   “黑皇后的间谍?”   它越来越近。   “还是一只误入牢笼的小麻雀?”   那冰冷而高傲的嗓音,连同脚步声一起步出黑暗,来到眼前。   在四名白骑士的簇拥下,长裙曳地的白皇后扬起那条挂满珠宝首饰的纤臂,拖住下巴,唇角扬起一丝冷笑:“看来都不是呢,”她的目光在猎人满布灰鳞的脸上游走,“这只是一个可悲的,即将失去自我意识的怪物,以及……”   沉吟着,她把目光转向猎人脚边,一只被骑士按在地上的花猫,正努力从那张涂满泥泞的滑稽圆脸上挤出一个更加滑稽的笑容来:“好……好久不见啊,伊莎菈……”   “哼,以及一个随意玩弄女人感情的臭混蛋……”   嗓音陡然抬高,白皇后回给它一个咬牙切齿的狞笑。   ————————————————   PS:第三更。还更记录(9/28) 第一百一十三章 老情人   作为地牢而言,这间小厅的装潢和布局显然有些超过规格了。   填满血晶石的壁炉持续挥发着热量与光亮,把令人不适的阴影与湿气驱赶到角落里,舒适的温度让人忽略了那些沿着墙角跑过的蟑螂和六条腿的老鼠。从桌上那只铜镂熏香炉里飘出的略微刺鼻的青烟,很好掩盖住了弥漫在空气里的那股霉臭和腐烂的味道,驻留在鼻腔内,就像是给头脑中每根紧绷的神经做了一场按摩,叫人昏昏欲睡。地板上再也见不到泥泞和被泡烂的稻草,取而代之是一张用雪白兔子皮缝制而成的奢华地毯。一只和红茶男爵毛色相近的小猫就趴在沙发脚下,白皇后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白净圆润的脚趾轻轻揉弄着它背上的绒毛。小猫口中持续发出的惬意的呢喃声,令只能坐在冰凉的牛皮沙发上的红茶男爵火冒三丈。   同样火冒三丈的,还有与它邻座的猎人。   “看在康妮和她那个怪物老哥的份儿上,说点什么!我们已经这么干坐了快五分钟了!我不是来这里看一只被阉掉的蠢猫和它情人表演哑剧的!”伴随着抖腿时靴子在地板上敲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尤利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只有男爵能听见的懊恼声音。他已经快被逼疯了。如果不是手杖被缴掉,他大概早就忍不住要和那些像死人一样面无表情的白骑士一决雌雄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来了吗。男人可以有很多老情人,但女人可没那么念旧情,她们只会记得你在离开的时候是多么决绝,而不会记得你曾为了经营好这段感情付出了多少心血……和代价……”   男爵注视着那只轻轻揉弄着小猫的玉足,眼神变得悲伤起来,就好像在说,那曾是属于我的殊荣。而它的表情越是难过,白皇后脸上的笑容就越是恣意。显而易见,她正以此为乐。   “你以为自己在表演舞台剧吗?需要我为你抛花助兴吗?”猎人喋喋不休地抱怨道。索菲娅的事让他心绪难宁。哪怕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深陷敌营,任何过激的举动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听着,我这里有个主意,越是精明的女人就越是招架不住真情的告白,所以你应该直接告诉她,‘伊莎菈,不管你相信与否,但我依然还爱着你,毫无保留。就算在你丈夫发现了他最好的兄弟撬了他的墙角,并且为了泄愤从我这里取走了某样东西后,我对你的爱仍然忠贞不移,我回到这里就是想亲口告诉你,我爱你,然后给我这位朋友一支军队,让他去干掉我们的宿敌’。”   “这……这会有用吗?”花猫有些犹疑地看了他一眼。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否则就按我的方法来做。”猎人威胁道,一面攥紧了脖子上那串兽牙项链。而且,他已经在脑海里充分模拟了在这间小厅里和对方开战的后果,最好的结果是他能够在撂倒两名亲卫后,一举擒获白皇后,然后胁迫她出兵。这绝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最烂的。但是为了追回索菲娅,他不介意铤而走险。   “好吧,但愿你是对的,猎人……”说着,花猫深吸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用专业舞台剧演员也难以匹敌的演技,在干燥的眼眶里硬生生挤出来一些泪水来,然后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向白皇后:“亲爱的伊莎菈,不管你相信与否,但我要说的是,我依然还深爱着你,无论……”   “连自己小兄弟都丢了的软蛋,你拿什么来兑现你的爱?”白皇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表演,冷漠地笑起来:“就凭你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吗?”   花猫不由地一愣。它满脸尴尬地抬起头来,和猎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者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女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一开口就堵死了这位老情人的所有退路。   “唔……我的舌头倒确实是很灵活,你是知道的。”男爵摊了摊手(爪)。   “你!你!简直不要脸!”白皇后满脸涨红,羞愤得说不出话来,“来人,给我把这个满口污言秽语的杂毛抓起来!我要亲手割掉它的舌头!”   在白皇后的命令下,守候在沙发边的几名白骑士纷纷围了上来,一名骑士伸手去抓它的尾巴,但男爵的身手异常灵活,直接顺着他的臂膀,爬到了他的肩膀上。眼见背后两名骑士作势扑上来,尤利尔抄起桌上的熏香炉,狠狠地砸了过去,一名骑士应声倒地。   毫无疑问,这场谈判已经宣告破裂。   “果然让你们坐在这张昂贵的牛皮沙发上是个错误的决定,囚犯不需要沙发,你们需要的是臭烘烘的牢房!”白皇后愤怒地拍桌而起,头顶那盏水晶王冠随之倾斜。她尖锐的吼声吓得沙发脚下的小猫一下子蹿了出去。“去和老鼠还有蟑螂作伴吧,抓住他们!”   “如果你还想活命,你知道该怎么做!”猎人跳起来,一脚踹翻沙发,撞倒了三名白骑士。男爵借此机会从其中一名白骑士的头盔上,一跃来到他的右肩上。“放心吧,我也早就看不惯黑皇后了。掩护我,猎人!”说完,它跳到茶几上,径直朝白皇后冲了过去。   听到小厅里的动静,更多的白骑士涌了进来,挥舞着手里的利剑,尤利尔只好利用恶魔敕令和他们绕着石柱周旋起来,试图为男爵争取到更多的时间。而男爵此时灵巧地避开了从桌子两侧扑来的白骑士,让他们的头盔砰的一声重重相撞,它则踩着其中一人的背甲,腾空而起,而跳跃的落点正是白皇后所在的地方。   只见它柔韧的身躯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身体的轮廓迅速膨胀,四肢伸长,当它用双足稳稳落在白皇后身旁时,男爵已经变回了举止优雅的拟人形态。尽管如今它已经失去了守护者的力量,但是变换形态这等小事还是不成问题的。   仓促间,张皇失措的白皇后被拱起的地毯绊了一下,身子随即向后倾倒下去。但是男爵眼疾手快,直接将她搂入怀中,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对着那张暌违已久的柔软唇瓣深深吻了上去。   它知道,这是决定成败的一吻。   这是一个无比短促,却又无比漫长的吻,长到令人窒息,长到大厅里只能听见血晶石蒸腾的声音。   白皇后表现得就像一个初次接吻的小女孩,在经历最初的抗拒后,她逐渐开始接纳、变得享受,并试着回吻它。   男爵欣喜地抬起头来。   “伊莎菈!”   在结束这个吻之前,它曾满心期待地以为这个高傲的女人终于舍得放下矜持,就像所有为情所伤的女孩一样痛哭流涕着,扑进他的怀里。然后在一场老套的哭戏中,之前种种的矛盾与误会都将在泪水的冲刷下淡去,双方将会冰释前嫌,重拾旧爱。   可是它错了。   它在怀里看到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以及白皇后高高扬起右手。   而后,大厅里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   ————————————————————   PS:今天九点过才到家,更新来晚了,抱歉。我喝点水缓一缓,然后修仙继续写第二更。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女王的决意   “找到那些虫子!黑皇后要他们的人头!”   “注意你的称谓,士兵,现在是黑国王。”   一队身负重甲的黑卫兵在两名黑骑士的带领下,踏着钢铁洪流般隆隆震响的步伐,从走廊上扫荡而过。等到脚步声走远,从一个工字岔口的拐角后面,一颗脑袋悄悄探了出来。在走廊里警惕地环视一周后,蒙泰利亚人迅速缩回墙角下,捂着胸膛大口喘气。   “走廊里有二十二名黑卫兵和四名黑骑士。”他用最简短的言语准确描述出自己双眼所见。   “楼梯口附近呢?”佣兵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地问道。   “太远了,我看不到,但那里的守卫只会更多……”蒙泰利亚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连连摇头道:“你、你不能那么做,我们应该在这里等霍尔格他们过来接应!”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该怎么做,小矮子,”佣兵用手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臀,忍不住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妈的,我从没这么窝囊过!你明白吗,来自拉马威亚的雇佣兵只接受两种死法,要么醉死在酒桌上,要么溺死在女人的乳|房里!”   “你、你想做什么?”蒙泰利亚人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一路上,佣兵和猎人已经给了他太多惊喜,他那颗脆弱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住更多的“关爱”了。   “自然是完成一名诱饵应当完成的任务。”佣兵用舌头在掌心上舔过,然后用沾满唾液的手,将垂落下来的黑发重新抹到脑后去,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黑眼睛,“至少在霍尔格回来前,我们应该对敌人在楼梯口附近的兵力布置有个数,免得到时候一头撞在别人的枪口上。”   不顾蒙泰利亚人的反对,佣兵作势就要贴着墙角溜进走廊里,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整齐而响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黑骑士高喊道:“你们,所有人,马上赶去螺旋阶梯集合!”   “陛下要求我们搜索走廊!”另一名负责该区域搜索工作的黑骑士严肃地反驳道。   “这是国王的命令!”前者又说道,“陛下在螺旋阶梯附近逮到了一群乔装成我们人的外乡杂种,那些狗杂种刺伤了陛下,然后就不见了踪影,陛下现在正暴跳如雷,她下令全军集结!立刻!”   黑国王的命令是绝对的。抗旨不从的,哪怕只是稍微延误时机,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这里的每一名士兵都是经受过黑国王残酷统治手段洗礼的精兵,他们明白国王的旨意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眼中,黑国王高于康妮,她的命令就是一切。   “听到他的话了!这是陛下的旨意!士兵们,集合,立即集合,我们出发!”   伴随着盔甲与长枪碰撞的声音,徘徊在走廊里的黑卫兵只用半分钟就完成列阵,在黑骑士的引领下奔赴集合地点。   片刻过后,当佣兵再把脑袋伸出来时,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四周安静得可怕。   蒙泰利亚人匆匆跑进走廊里,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片影影绰绰的背影,那些黑卫兵随即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处。   “费奇,你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吗?”他回过头来看着佣兵。   “一字不漏。”佣兵点点头。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双子教会那帮混蛋搞的鬼。”费奇径直走到栏杆边,趴在栏杆上,极目向前眺望,他隐约能够听见一些打斗的声音,在前方那片月光无法穿透的黑暗里回荡。“看来那些家伙也不是一帆风顺。这是个好消息,至少说明他们还没来得及对索菲娅下毒手。”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佣兵把剑换了一只手,“跟我来!”   蒙泰利亚人愣了一下,然后赶忙追了上去:“我们……我们真的不等霍尔格了吗?”   “等不了了。”佣兵转头望着有打斗声传来的方向,眯起眼睛,“现在我们只能祈祷,他能给咱们带回来一支足够和黑卫兵抗衡的援军……”   ……   “你们休想从我这里讨到一兵一卒!”白皇后在地毯上狠狠地跺着脚,并气急败坏地把王冠摔在沙发上。王冠从弹性十足的牛皮沙发上蹦了出去,两名白骑士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赶在它在坚硬的花岗岩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前,接住了它。“你们擅自闯进我的领地,打伤我的卫兵,甚至还……还肆意地羞辱了我,现在你们竟然胆敢向我提出要求?”白皇后扭过头,用那对怒火熊熊的双眸,瞪视着被白卫兵牢牢摁在地上的猎人和红茶男爵,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   “我以为她对我多少还有点感觉……”被白卫兵摁着脑袋,男爵艰难地侧过脸来,作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永远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尤其当你不能再靠下半身来解决问题的时候。”猎人压低声音道。他试着活动了一下下颚,冰冷的地板几乎冻僵了他的面部肌肉。   “你不能把责任全都推卸给我。”   “不,事实上你做得还不错。”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个吻已经开始奏效了。”猎人扬起视线,猩红的眼瞳一半没入了上眼眶内。只见白皇后正独自坐在沙发上喝闷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修长的脖子淌落下来,浸湿了衣领,她却浑然不知,嘴里不停嘀咕着什么:“离开了这么久,突然又回来……还带着一个陌生的怪胎……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妓女吗……混蛋,不得好死……”很快,一瓶烈酒见底,两朵红云攀上了白皇后那张人为打磨出来的漂亮脸蛋。接着,她又命人打开了第二瓶酒。   “你没搞错吧?我怎么感觉她好像比刚才更生气了,看她的架势,估计过一会儿就该磨刀了……”男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脑袋现在已经从脖子上搬家了。”猎人冷冷一笑,“看,她过来了。”   白皇后端着一杯酒,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双白皙剔透的赤足在兔毛地毯上踩过,然后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没错……我确实不喜欢那个恶毒的女人……不,不对,我恨她……”她明显喝高了,“她杀了……我的丈夫……夺走了我们的家园……我恨不得把她千……千刀万剐……”   “不仅如此,而且她还亲手摧毁了一段美好的恋情,”猎人看准时机附和道,“她和女仆长联手掌管了伯爵府,不仅狠命压迫着你们本就所剩不多的生存空间,还让你的爱人塞巴斯蒂安与你天各一方。”   男爵一脸错愕地看了过来。   猎人赶紧冲它使了个眼色,让它不要插嘴。   “没……没错……这全都是她的错……”白皇后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看到塞巴斯蒂安的左耳了吗,那就是他依然还深爱着你的证据,”猎人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有些时候,谎言是最好的催情|药,“他闯进伯爵府,想要带你远走高飞,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但是黑皇后抓住了他,还残忍地削去了他的左耳,警告他不准再回来。可他今天还是回来找你了,不顾死亡的威胁,这难道不能说明他对你的爱吗?”   男爵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几乎快从眼眶里蹦出来。它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正打算出口反驳,白皇后却心疼地抱着它的脑袋,失声痛哭起来。   旁观的白卫兵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尤利尔则趁机挣脱了他们的控制,掸掸袖子,站起身来。   趁着男爵被白皇后丰满的胸脯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趁热打铁道:“我可以为你手刃仇敌,你的老情人见识过我的本事,他知道我言出必行,但我没办法对付她手下那么多士兵。我需要一支军队,一支足够让我穿过重兵把守的二楼走廊的军队。”   白皇后抬起头来,用那双溢出愤怒泪水的眼睛瞪着他。尽管她知道从头到尾这都是猎人设下的一个圈套,可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自己的痛处。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过落日花园里的夕阳了。白王国的子民都是勇敢而忠诚的战士,这座阴冷潮湿的地牢不该是他们的归宿。身为统治者,她有责任与义务,带领她的子民追寻更好的生活。她能够从周围那些白骑士眼中读出同样的渴望,对自由和重返家园的向往。   白皇后紧紧咬住下唇,斟酌片刻,她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作为回礼,你要亲手为我奉上那个贱|货的人头!”   “这是我的承诺。”猎人郑重地点点头。   “等拿到那个婊子的人头,夺回我们曾经的家园之后,我们再回头和亲爱的塞巴斯蒂安算算以前的旧账……”   “我建议你割掉他另一只耳朵,那么这个男人将会永远忠诚于你。”   “唔唔……!”白皇后不顾在她怀里拼命挣扎的红茶男爵,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你的口才不错,年轻的猎人,如果你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我可以考虑将你纳入未来的王国建设计划中。当然,前提是你到了那时还没有被堕落之血腐蚀的话。”   “这是我的荣幸,女王陛下,不过我还有一位朋友在等着我去接她。我的时间不多了。”尤利尔不卑不亢地回拒道。   白皇后对他的后半句话深信不疑。他那张已经完全被灰鳞侵占的可怕面孔就是最直接有力的证明。随后,她闭目深吸口气,稍微平复下心绪,冲着门外大喊道:“施尔雷德!”   随即,一名体格魁梧,身披蓝色斗篷的白骑士大步走了进来。   “陛下。”   修长的手指在眼角拭过,白皇后站起身来,长裙扫过地毯,她从屈膝跪地的骑士手中接过那顶属于她的水晶王冠。   “施尔雷德,我要你马上召集白骑士团,找到你能找到的每一名白王国的子民,告诉他们,证明自己忠诚的时候到了,我们要去夺回属于我们的家园,属于我们的荣耀。”   重新戴上王冠的白皇后转过身来,在那张残留着泪痕的脸上,再也看不见软弱与伤悲,只有冰冷的火焰在眼底燃烧。   “这是复仇之战!” 第一百一十五章 黑国王   脚跟率先着地,紧跟着才慢慢放平脚掌,干燥的棉麻混织而成的地毯让脚步声变得像踩在枯树叶上一般,清晰可闻。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   这太不寻常了。佣兵心想。刚才他明明听到这边有打斗的声音,并且黑骑士宣称的集结地点就在这附近,可是现在走廊里却空无一人。确切的说,只有他和蒙泰利亚人两个人。   通往三楼的螺旋阶梯入口就在不远处,无人看守。它就像妓女大方敞开的双腿一样,挑逗着他们紧绷的神经。库恩难掩兴奋地用肩膀撞了撞他,但佣兵却无动于衷,反而停下了脚步。在他看来,那道螺旋阶梯就像是一条盘旋在大理石柱子上的巨蛇,它敛起毒牙,张开嘴巴,正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去。   “等等,我感觉有问题。”   佣兵抓住库恩的肩膀,警惕地环视起四周。走廊的右侧面向中厅,走廊外围设有一排石砌栏杆,视野开阔,几乎能够望到百米之隔的中厅的另一端。而左侧则是一堵十米高的墙壁,白漆粉刷,墙上等间距悬挂着各种形式的贵族肖像画,题材丰富,色彩浓艳,人物表情栩栩如生,尤其是眼睛。有好几次,佣兵像是看见他们的眼睛在转动。   相似的情景和氛围,让费奇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他刚刚入行不久,尚未脱离拉马威亚佣兵团,他们在一座叫波夫隆的村庄里接到了当地领主发布的委托,酬金丰厚,而委托内容是去西边林地里的一座废弃古堡里干掉一只被诅咒的狼人。他们当时那支小队里虽然大多是入行三四年的新手,但是人数众多,而对手只是一头落单的狼人,他们没有理由错过送到嘴边的肥肉。当地领主在交付委托时,曾再三叮嘱他们真正应该提防的不是那头被诅咒的狼人,而是那座古堡本身,拉马威亚的佣兵当晚却照例喝掉了三大桶葡萄酒才上路,就好像他们坐在酒馆里,那头狼人就会尸首分离,古堡的诅咒就会自动解除了一般——直到他们在古堡里亲眼看到那些活过来的画像和石兽。最后的结果是,佣兵小队,一共十七人,最后只有他和一个随行的,打算将他们猎杀狼人时的英姿谱写进曲子里的吟游诗人活了下来。   此情此景,让他仿佛感觉又回到了当年那座受诅咒的古堡里,一股不祥的预感始终萦绕在心头,并驱使他开始慢慢后退。   “库恩,我们退回去……”   “可是,楼梯就在前面,而且还……”   “闭嘴,照我的话做!”   难得看见佣兵如此谨慎的模样,库恩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只好跟着他原路回撤。   突然间,佣兵似乎听到什么动静,扭头一看,只见一幅距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隔的挂画中,原本端坐在画框中央的贵族少女突然惶恐地从椅子上跳开,并抱着耳朵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随后,一道寒光在画布上划过,嗤啦一声,画布被撕碎,一匹全身披着铠甲的黑色战马从画面里一跃而出,落在走廊里。   “这是圈套!”蒙泰利亚人大惊失色。   骑在马背上的黑骑士勒住缰绳,让马头调转过来,挥舞着手里的利刃,朝向走廊下的两人冲了过来。   “还愣着做什么,跑啊!”   与此同时,更多的画像开始尖叫起来,画像里的场景开始崩塌,木桌被掀翻,断裂的横梁掉落下来,有的画像人物甚至还没来得及逃到画框的角落里,就连同画布一并被撕成了两半。身后不断传来画布被撕破的声音,更多的黑骑士闯入了走廊里,加入到追杀的行列里。   佣兵没有功夫回头去看有多少人在追他们,只是不断催促蒙泰利亚人加快脚步:“快!再快点!”   “我……我不行啦,别管我了,你快走……”库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望着蒙塔利亚人又短又粗的背影,不知为何,佣兵突然想起了那个在诅咒古堡中幸存下来的吟游诗人。在那场变故的半个月后,他还是没能逃过死神的魔爪,最终死于破伤风的折磨。   “这是还你之前的人情!”费奇咒骂一声,随即从背后一把搂住库恩的腰,直接把他扛在肩上,迈开双腿在走廊里狂奔起来。   尽管他的速度比蒙泰利亚人快了不少,但人力终究是有极限的,为数众多的黑骑兵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洪流,在走廊内席卷而过,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佣兵试图砍倒墙壁上的一幅挂画,高达六米的金属画框倒塌下来的效果不会比一堵石墙差多少,至少能一定程度上延阻黑骑士的步伐。可是正当他举起剑时,那幅挂画却突然破开一个大洞,一条巨大的黑色手臂从洞口下探出来,拥有五根桌腿般粗壮手指的巨掌抓住了佣兵的右腿,把他凌空提起。蒙泰利亚人则从他肩上摔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落地时,库恩那只曾被扭伤的脚踝再次受到重创。他再也站不起来,只能无助地趴在地上,利用胳膊肘艰难地撑起身体。下一刻,他看到一个庞然大物从画框里跳出来,轰然落地,墙面上顿时被震出不计其数的细小裂痕来。   黑骑士纷纷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库恩惊呆了。就像吟游诗人的奇幻诗歌里所描述的那样,他面前这个臃肿的怪物,仿佛是用各种野兽的零部件拼凑起来的,它有着蛇的脑袋,蛇头上戴着一顶锈迹斑斑的黑色王冠,它的体格比象更魁梧,肩上披着一袭用乌鸦羽毛缝制而成的曳地长袍,从卷曲的袍摆下,他看到了一对犹如山羊蹄般的健壮后肢。尽管它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一位贵妇,但其全身上下唯一一处称得上人形的,只有那双比树桩还粗壮的手臂,而它的右手此刻正死死抓住佣兵的右腿,把他倒悬在半空中。   佣兵用剑砍在它坚如磐石的手指上,溅起一片火星,却连一道剑痕也没留下。   “瞧瞧,瞧瞧!是谁闯进了我的王国里?”怪物狞笑起来,那阴阳怪气的强调仿佛怨毒的老巫婆,“两只可爱的小老鼠!”它把脸凑近,用那双恶毒的蛇眼凝视着在它手心里挣扎的佣兵,“提醒我一下,我忠诚的骑士,偷渡者的下场是什么?”   “分尸,我的陛下。”一名黑骑士回答道。   “没错,分尸。”怪物咧开嘴角,吐出一条猩红的蛇信。随后它用另一只手抓住佣兵的左腿,两只手开始同时用力,就像是在撕扯一条鱿鱼干。佣兵疼得大叫起来,拼命挥舞手中的利剑砍在它的手指和手腕上,但却无济于事。   在黑皇后张狂而尖锐的笑声中,疼痛逐渐模糊了佣兵的意识,视野变得浑浊,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间铺满杂草的小屋,被破伤风折磨了半个月的吟游诗人就躺在那堆干燥的杂草里,眼里满是不甘的泪水。   但那不是吟游诗人,而是趴在地上的蒙泰利亚人,那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此刻正愤怒地吼叫着,拼命想要站起身来。那张总是流露出怯懦表情的脸庞,居然也能扭曲成如此可怕的模样,真是让人意外。   他竟然真的站了起来。   他想做什么?   不,那真是蠢透了。   在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值得人为之付出生命。   美酒,和女人。   是的,拉马威亚的佣兵只接受两种死法。   “不……不……”库恩睁大双眼,表情呆滞地摇着头。   他看到佣兵那张瘦长的马脸上,那些总是挤成一团的难看褶子,随着那个坦然的表情慢慢舒展开。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   快跑。   库恩从他的口型中读出了他想说的话。   下一刻,一道裂缝从他双腿间撕开,瞬间把他的身体分割成了两截,大量的鲜血喷溅出来。   ——————————————————————————   PS:昨天回家太晚了,码完两更直接凌晨5点了,彻底把我作息打乱了,今天一整天脑子都是懵的。今天我早点睡,明天会有三更。 第一百一十六章 银色洪流   佣兵死了。   他的身躯就好像两块用胭脂红浸染出来的破旧亚麻布,了无生气地耷拉下来,血淋淋的肠子从洞口大开的腹内滑出来。鲜血倾盆而下,黑皇后仰起长长的脖子,张开嘴巴,饱饮过后,满足地用猩红的蛇信舐过嘴角,然后随手将那两截残尸抛下了走廊,任它们坠落到一楼中厅里。徘徊在那附近的幽魂嗅到血腥的香气,顿时像兀鹫一样围聚过去,争相把佣兵的尸体咬得千疮百孔。   “去死吧,怪物!”从地上爬起来的蒙泰利亚人,捡起佣兵掉落在地上的长剑,一瘸一拐地冲向了黑皇后,后者随即转身,粗壮的尾巴扫过来,正中蒙泰利亚人的左肩。他的身体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摔在几米开外的走廊里。   “无知鼠辈!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向我发起挑战!?”   黑皇后扭动那颗丑陋的脑袋,恣意欣赏着蒙泰利亚人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他几度蹒跚着站起,又摔倒,模样滑稽之极。她以肆虐弱小为乐,她以制造混沌为生。她是黑皇后,是统治伯爵府与黑骑士团的国王。   “卑微的蠕虫,我甚至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碾碎你!就像碾碎刚才那条杂碎!”   健壮的后蹄在地面上踩出一连串凹坑,粗壮尾巴扫过之处,碎石激飞,黑皇后拖着庞大的身躯来到库恩面前。库恩慌乱之中跌坐在地上,但他双手仍然握着剑柄,他坚毅的眼神证明了他的斗志。黑皇后伏下身子,让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他,用那对充斥着轻蔑与戏谑的黄金眼瞳打量着这个如尘埃般卑微的生命。   “那么现在,回答我,蠕虫,他们都躲在什么地方!?”黑皇后侧过脸,只见其左眼角下有块被掀翻的绿色蛇鳞,鲜血填满了鳞片间的缝隙,勾勒出一道蜿蜒的血痕,“那些乔装成黑卫兵的小老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来吧,告诉我,告诉伟大的黑国王,仁慈的国王或许可以饶过你的小命!”   蒙泰利亚人动了动嘴唇。   但他没有说话,而是朝黑皇后脸上吐出一口混着血的浓痰。黑皇后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拂袖擦去脸上的唾液。它的模样引得蒙塔利亚人哈哈大笑,他咧开嘴,露出两排已经残缺不全的牙,笑得喘不过气来。   面对他的挑衅,黑皇后的嘴角抽搐起来,黄金眼瞳里那道漆黑的竖瞳微微收缩,磅礴的杀戮欲望犹如闷雷般在其喉咙里低沉地翻滚着。没有人敢挑战她的威严。曾经有个愚蠢的男人以为能掌控她,他死了,曾经有一个对立的国家,企图分割她的权力,她不仅杀死了对方的国王,还亲自率军击溃了他们的军队,碾碎了他们的信仰和勇气,让他们沦为在地牢里与蟑蛆为伴的老鼠。她是伯爵府与落日花园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她的威严不容挑衅。   她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冲动,要像撕碎佣兵一样撕碎这个身材畸形的亚人。   不过,她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你以为自己是一名战士?不,我亲手摧毁过比你更出色的战士,黑色军团所过之处,白骨遍地,寸草不生!”黑皇后张开双臂,狞笑着,露出利齿,“来吧,拿起你的剑,让我瞧瞧你的勇气!侏儒战士!”   它把黑色的衣摆甩在身后,层层叠叠乌鸦羽毛犹如漆黑的海浪,随着它远去的步伐起伏摇曳。在走廊上整齐列阵的黑骑士们纷纷退向两侧,为黑皇后让出道路。   “不要立刻杀了他,让他好好品尝一下在孤独和绝望中死去的滋味。”   黑皇后离开了。骑士团重新布阵,迅速填上了空隙。黑色的战马低吟着,原地踏蹄,马背上,乌黑如墨的盔甲连成一片,犹如一座无法逾越的黑色大山横亘蒙泰利亚人面前。   他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   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蹩脚的笑话。   可他还是选择握紧了手中的剑,直面黑压压的骑士军团,一瘸一拐地迈开了脚步。   不知何时,走廊上升起了一团寒冷的白雾,每一口吸入肺叶里的空气都是如此的冷冽,好像要冻僵他的肌肉和骨骼。蒙泰利亚人知道那是恐惧在作祟,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是那个生活在大山里,抱着不切实际妄想的胆小鬼。什么也没有改变。唯一的不同是,他此刻的心中充满了愤怒。愤怒是浪涛,轰然拍打在岸礁上的巨浪是他声嘶力竭的怒吼;愤怒是火焰,它把眼底的怯懦点燃,它把冻僵的骨骼烧红,它让藏在每一团紧缩起来的肌肉下的恐惧沸腾,化作冲锋的勇气与动力。   他咆哮着,踉跄着,摔倒了,又站起来。勇气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抚平了脚踝的伤痛,他越跑越快,一个人面对整个黑骑士团,悍不畏死地发起了冲锋。   白雾席卷过来,像海浪在翻滚,视野里白茫茫的一片,他好像在自己的吼声中,听见了嘹亮的号角,他感觉自己背后有千军万马,随他摧毁仇敌!   看呐,黑骑士们开始慌乱了。   他们的战马惊恐地嘶鸣起来,阵型散乱。   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发起了冲锋。   黑色军团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顷刻间就要吞没那个孤独的战士。蒙泰利亚人怒吼着,举起自己的剑,正准备迎接冲撞,突然,从他身后的白雾中冲出一匹雪白的战马,一名身披银色铠甲的白骑士威风凛凛地乘坐在马背上,背影显得无比高大,他手里端着一杆骑枪,白色的旗帜在枪头迎风飘摆。   “为了白国王!白骑士团,冲锋!”   蒙泰利亚人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他紧跟在那名白骑士身后,保持着最炙热的愤怒。   号角声响彻天地,狂风扫过,数量庞大的白骑士团撞破白雾,在这名勇敢的战士背后涌现出来。   气势磅礴的银色洪流,在这片狭长的战场上奔涌而过,与迎面冲来的黑色军团狠狠撞在一起。   ————————————   PS:第一更。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利箭   黑色与白色的洪流轰然相撞,一排排长枪撞在厚重的板甲上,冲击力让枪身尽数折断,木屑飞溅,而枪头又在敌方的板甲上凿出一个个凹坑,即便无法穿透盔甲,巨大的冲击力也足以撞碎这些骑兵用人类血肉捏成的肋骨与心脏。双方打头阵的两排骑兵在撞击中纷纷人仰马翻,紧跟着后续部队越过前排的尸体,在狭窄的战场中绞杀起来。   蒙泰利亚人被身后呼啸而过的白骑兵掀翻在地,马匹粗重的喘息交织着马蹄声在耳畔持续掠过,惨叫声与喊杀声混淆不清,利刃与盔甲相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等他好不容易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赶到战场时,地上已经堆满了人和马尸体,血已流成河,残尸泡在猩红的血泊里。黑与白两种颜色在战场上穿梭,但更多的猩红色却将战场渲染得无比惨烈。那些用人类血肉炮制出来的士兵并非钢铁之躯,他们同样会受伤,会流血,面对死亡亦会恐惧。一名被战马压在身下的白骑兵,躺在血泊里哀嚎着,蒙泰利亚人想要拉他一把,但他随即被另外一匹奔驰而过的黑色战马碾碎了颅骨,直到诡异的蓝色脑浆喷溅出来,才令他意识到这些家伙并非人类。   库恩仓惶倒退了几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下跌坐在地上。只见一名被拦腰截去了下半身的黑骑士正死死抓住他的脚踝,喉咙里发出混着血泡的咕咕声,大概是在表达自己的愤怒。于是蒙泰利亚人一脚踹在他面门上,紧接着爬起来,一剑刺进了他的喉咙里,让他把未说完的话统统咽回到肚子里。   正当他想要喘口气时,一名骑着雪白战马的白骑士迎面冲来,白骑士双腿一踢马镫,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高高跃起,蒙泰利亚人顺势往后一仰,倒在地上。这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白骑士背向月光,战马的阴影从库恩眼前掠过,他看见长枪上的旗帜在飘舞。下一刻,马蹄落地,白骑士的长枪狠狠撞飞了一名企图从背后偷袭蒙泰利亚人的黑骑士。   蒙泰利亚人飞快地爬起身,用力揉了揉被血糊住的睫毛,眯着眼睛努力寻找着自己该去的地方。但是此刻战场上已经一片混乱,强弩的箭矢杂乱无章地飞过战场,拖着尸体的战马从他面前奔过,黑与白就像在琴键上激烈相撞的音符,演奏出一场浩浩荡荡的战争交响。他就像被遗弃在这个世界里的孤儿,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杀戮,秩序倾覆,混沌的回响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里,惨叫与哀嚎不绝于耳。   冷静。库恩。冷静。   他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睁大双眼努力地搜寻着。   终于,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瞳穿过满地残尸,穿过漫天的箭矢,穿过黑与白交织的战场,牢牢锁定了在一群黑骑士掩护下慌忙撤退的黑皇后。   一股炙热的火焰涌上心头,库恩咬紧牙关,忍着脚踝的剧痛,猫着腰,快速穿行在尸山与血海之间。相比于牛高马大的骑士,蒙泰利亚人小巧的身材在战场上并不十分显眼,他灵巧地避开了那些战火接触最频繁的区域,飞快地向黑皇后追去。   突然,一名黑骑士骑着战马从斜刺里杀出,他手里挥舞着流星锤,准备给予这名战场上的潜行者以致命一击。也许是战场的血腥太过刺鼻,蒙泰利亚人从未感觉自己的头脑像此刻一般清醒过,他的双眼清楚地捕捉到了战马的行动轨迹,然后他向左一闪,躲过猛冲而来的马头,然后单膝跪地,双手握柄,让利剑在马腿上深深地划过。   鲜血飙溅,战马凄厉地哀鸣着,狠狠地摔了出去。库恩握着剑,快步追上去,但那名从马背上坠落下来的黑骑士已经站了起来,飞舞的流星锤在空气中发出低沉的闷吼声,库恩举剑抵挡。脆弱的剑身被流星锤应声撞碎,他的身体也倒飞出去,摔在两米开外的一片血泊里。   库恩倒在地上,满脸痛苦地捂住胸口,口中喷出血来。   他感觉自己的肋骨像是折断了,连最轻微的呼吸都会引发仿佛将胸口撕裂般的剧痛。   但是黑骑士不会在意他有多疼,也不会在意他究竟断了几根肋骨,他一心只想要尽快完成黑皇后下达的指令,拖着流星锤一步步向这边逼近过来。这时,一名白骑士从角落里杀出来,趁着黑骑士注意力全都落在蒙泰利亚人身上的空隙,连同他的头盔一起,一剑砍飞了他的脑袋。   库恩张着嘴巴,看得呆住。   白骑士也发现了他,刚想回过头来对他说些什么,突然间,一支弩箭飞过来,正中他的眉心。箭矢穿透了颅骨,撞在后脑勺的盔甲上,发出嗡的一声清响,白骑士高大的身影也随之倒下。   战斗仍在继续,杀戮仍在继续,而混乱同样也在蔓延。库恩余光瞥见身旁有一只被护臂包裹住的残肢,那条残肢手里还握着一把血淋淋的钢剑。他咬咬牙,一把夺过那柄钢剑,以剑拄地,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鲜血顺着额头淌下,在眼眶里翻滚,染红了他的视野;疼痛麻痹了他的感官,他的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感觉自己的步子正在变得越来越沉重,好似灌满了铅一般,只要稍微松懈一口气,他或许就会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朝着黑皇后离去的方向,坚定地迈开了步子。   在历经一番鲜血的洗礼过后,黑白骑士团这场宿命对决的形势,正在渐渐变得明朗起来,人数占据上风,并且还不断有援兵加入战场的黑骑士团开始占据上风,负隅顽抗的白骑士团仍然死守着阵地,不肯退缩。然而,这只会让他们的有生力量被慢慢蚕食殆尽,把一场结局注定的溃败,变成无人生还的死局。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坚持什么。   黑骑士们脸上流露出胜利者的姿态,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落单的白骑士被逐个清理。蒙泰利亚人自然也不会例外。几名全副武装的黑卫兵将他团团包围。这一次,不会再有白骑士来拯救他了。即便是幸运女神,也不会把筹码压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   然而。   只听见一声嘹亮的号角响起,战场后方,一支由十余人组成的白骑兵突击队,犹如一支离弦之箭般迅速穿过战场,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黑骑士团甚至来不及重新拉起阵线,就被这支突击队杀入腹地。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   几支箭矢飞过,蒙泰利亚人身边的一排黑卫兵中箭倒地,随后,从马背上伸出来的一只手提起他的后领,猛地将他拽上了马背。库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坐在了马背上,朝着前方飞奔而去。   在那呼啸的狂风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让你久等了,我的朋友。”   是霍尔格。   “抓稳!我们冲过去!”   战马飞驰,这支银色的利箭在那条黑压压的阵线上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致命伤口,在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哀嚎声中,一排头颅在挥舞的黑色长鞭下整齐地飞上半空,一具具新鲜的无头尸摔下马背,这支突击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黑骑士的整条防线。   箭头,直指黑骑士团的心脏。   黑皇后。   ————————————————   PS:这几章有点难写……顺便求求月票,挂在总榜第十名,看起来有点危险的样子诶,拜托各位啦~(??????)?? 第一百一十八章 水银泻地   “保护国王!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们!”   被冲成一盘散沙的黑骑士团试图重新集结起来,将那支笔直射向黑皇后的银箭拦下来,哪怕为此将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也在所不惜。因为黑皇后是这个王国的支柱,她是这个狭义世界里的造物主,一旦她的生命受到威胁,整个王国都将毁于一旦。   然后背后的危机让他们忽略了眼前的对手,白骑士团的主力部队一度冒着被全歼的风险,依然死守着阵地。他们的坚持终于得到了回报,在那支银色之箭的引领下,白骑士团重新振作,号角声冲天而起,月光从头顶洒下,气势正盛的银色军团再度发起了冲锋。双方的残余部队再一次兵刃相接,犹如冰与火碰撞,迸发出最灼热的生命气息。   “为了白国王!”   “为了自由!”   银色的利刃,撕开黑色的甲胄,在鲜血冲刷的这条道路上,是白骑士团一往无前的英勇身姿。纵然黑骑士团坐拥数量更庞大的骑兵团,依然无法抵挡住将阵型化作一杆锐利骑枪冲锋而来的白骑士团,充当枪头的白骑兵接二连三地倒下,却有更多的白骑士前赴后继地顶上前去,将肉身化作利刃与盾牌,在黑色的海洋中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这些黑骑士从不知道这些流离失所的落魄骑士因为一声号令而重新集结起来,将会爆发出多么巨大的能量,正如他们不会明白荣誉与自由的可贵。他们被白骑士团勇往直前的气势震慑住,他们的勇气被那震天的喊杀声吞噬殆尽,那一道道黑色的阵线被撕咬得四分五裂。   白骑士团用生命牵制住了黑骑士团的大部队,那支银色的利箭终于得以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战马越过地上的残尸,尤利尔已经能看到在一队黑卫兵掩护下朝螺旋阶梯撤离的黑皇后。   那是一个用言语无法形容的丑陋怪物,如巨象般魁梧的身躯被包裹在一条用乌鸦羽毛缝制的曳地长斗篷下,只露出一颗布满绿色鳞片的恶毒蛇头,以及一条树根般壮硕的大尾巴。这头畜生如果出现在野外,势必会引得吟游诗人蜂拥而至。不过,尤利尔相信,哪怕是最天赋卓绝的诗人,也没办法把它谱写进曲子里,因为那副丑陋到极致的外表,就算用尽字典里能找到的所有恶毒字眼来形容,依然显得不够分量。   黑皇后扭过头,那双黄金蛇瞳捕捉到了他们。   “就是它!霍尔格,费奇就是被它……”   “不必说,库恩。”手里攥紧马缰,猎人压低嗓音,“我都知道了。”   当他跟随白骑士团穿过一楼中厅时,清楚看到了发生在二楼走廊上的那一幕。佣兵是如何被黑皇后生生撕成了两半,又如何被抛出走廊,坠入中厅,沦为幽魂的盛宴。他全都看到了。   他的内心中没有像库恩一样熊熊燃烧的怒火,只有冰冷的杀意。   堕落之血正在侵蚀他的意志。费奇的死就像一颗坠入井底的石子,他循着那噗通的一声,低头看去,心底那口行将干涸的枯井里头却只有冰冷的涟漪。等涟漪敛去,水面上倒映出来一张更加冷漠的脸庞。不论悲伤也好,愤怒也好,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灰鳞持续肆虐着这具残破的肉身,而人性的活力,也正渐渐从这具麻木不仁的躯壳下剥离。   两道宛如蛇类的漆黑竖瞳,在猩红的虹膜内缓缓张开。   一瞬间,尤利尔感觉自己的视野好像能够穿透外壳,直视敌方的心跳与脉搏。   黑皇后抬起手臂,指着他们,愤怒地尖叫起来。悬挂在走廊墙壁上的挂画纷纷撕裂,数十名黑骑士从挂画后面的通道内鱼贯而出。原来,战场上的黑骑士并非全部兵力,后续部队尽数埋伏在沿途的走廊上,诱敌深入,再一举歼灭,这就是他们的战术。   “施尔雷德!”   在猎人的呼唤中,一名高大威猛的白骑士随即调转马头,率领几名白骑兵从突击小队中分离出去,迎向从画框里杀出来的黑骑士。一柄长枪掷出,一名还没来及从画框里跳出来的黑卫兵就被长枪贯穿胸膛,像活标本一样被钉在了墙上,在半空中痛苦地踢蹬着双腿。尤利尔等人则沿着走廊的栏杆一侧,迅速穿过了重兵埋伏的走廊,几名黑骑士策马追赶上来,尤利尔头也不回,用左手并拢的食指与中指在半空中向下划出一道斜线,克敌先机没能洞穿那层具有出色法术抗性的黑色盔甲,但他们的马就没那么好运了,在精神震荡波的冲击下,纷纷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摇摇晃晃地勉强跑了几步,便与相邻的战马撞在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跟随在猎人身后的骑兵当中,又有几人调转马头,试图阻挡住黑骑士追击的步伐。尤利尔得以带着另外三匹轻骑成功突出重围,将纷乱的战场远远抛在背后,直奔黑皇后而去。   “你们胆敢冒犯伟大的黑皇后!伟大的伯爵府与落日花园之主!”那怪物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粗壮的尾巴在背后扫过,将石砌而成的栏杆拍得粉碎,“忠诚的士兵,给我把这些卑劣鼠辈的人头统统割下来!”   “是我们要割下你的头颅!”   坐在马背上的蒙泰利亚人握紧了手里的长剑,在与黑卫兵轰然相撞的那一刻,一剑打飞了一名黑卫兵的头盔。相比之下,猎人下手可没有那么温柔,不止是头盔,他的锯齿长鞭直接搅碎了黑卫兵那条用大理石做成的脖子,让头盔连同脑袋一起,从脖子上搬了家。正面有十二名黑卫兵,高举着盾牌,组成一道双重防线,企图抵挡骑兵的冲击。四名骑兵能够形成的冲击力十分有限,除非他们选择绕行,而这样只会把薄弱的侧面暴露在对方的利刃之下。于是三名白轻骑兵端起重弩,箭矢飞出,三名黑卫兵中箭倒地,防线露出破绽,猎人直接双腿夹住马镫,催促战马直接从那道破口中冲了过去。完成了自己使命的三名轻骑兵,转眼就被黑卫兵拉下了马背,在乱剑中被捅成了筛子。   眼看黑卫兵的阵线被突破,黑皇后懊恼地咒骂了一声,转身快步登上了通往三楼的螺旋阶梯。   “坐稳!”   尤利尔大喊一声,蒙泰利亚人连忙俯下身子,紧紧抱住马脖子。   只见白色战马在月光如水银流泻而下的走廊上飞驰,雪白的鬃毛与马尾如丝带般在半空中飘舞,宛若一道白色的幽灵,一个腾身,便轻巧地飞上了那条如巨蛇般缠绕在大理石柱上的螺旋阶梯,直追黑皇后而去。   ————————————   PS:第一更。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夹缝中的王宫   白色战马一跃而起,跳上了螺旋阶梯的台阶。   这时,一道黑影从走廊下蹿出来,等尤利尔回头一看,惊魂未定的红茶男爵正趴在他的肩膀上大口喘气。   “怎么这么慢,”猎人皱着眉头,“我还在想,要是你再不出现,我就准备直接捏碎那条兽牙项链了。”   “你、你还好意思说!”它不可置信地睁大琥珀色的双眼,“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简直就像患了失心疯一样,你建议她剪断我的耳朵,她却更狠,她直接下令让人把我的四肢剪断,这样我就永远都没办法从她身旁离开了!”   “可你还是逃出来了。”   “我用熏香炉把她砸晕了,一时半会儿估计是醒不来了。”   “干得漂亮。”猎人撇撇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现在正要去找黑皇后算账。”   闻言,蒙泰利亚人朝手心里呵出一口热气,暗自攥紧了剑柄。夜风可以冻僵他的双手,却无法让他的内心中炽热的愤怒冷却下来。   马蹄踏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但就算是作为一支乐曲来说,它也太过单调且冗长了。螺旋阶梯仍然在盘旋上升,不见尽头。   “这是通往三楼的唯一路径的确没错,但这绝不是一条普通的螺旋阶梯,”面对猎人投来的质问的目光,男爵不耐烦地解释道,“在康妮无法发现的二楼与三楼的夹缝间,黑皇后为自己打造了一座奢华的王宫,这座回旋走廊的尽头就是王宫的正门……快看,就是那儿!”   猎人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上方,螺旋走廊的尽头处,出现了一座高大的石拱门。白色战马从阶梯上一跃而起,稳稳落在石拱门下方。他手里勒紧缰绳,控制马匹的速度,一面警惕着四周,一面小心翼翼地穿过了这条总长不超过十米的走廊。走廊尽头耸立着两扇十六英尺高的巨大橡木门,铜框嵌边。大门紧紧关闭。门板上镂刻着一系列繁复而美丽的树冠图案,寓意不明,又或者单纯只是装饰之用。门环上镀着一层金,被一个镶金狮头咬在嘴里,狮头的眼睛是两颗鹅蛋大小的绿宝石。   尤利尔抬起左腿,转身跳下马背。库恩如法炮制,但是落地的姿势不怎么雅观,等他匆忙爬起来时,额头上又多了一块新鲜的血印。   他一手提着黑色手杖,慢慢走到大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起来。随即,他听到一个愤怒的咆哮声,在大殿里回荡。不难听出,黑皇后对今晚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气恼。而且大殿里没有别的回声,这说明她把全部兵力都投入在了那场与白骑士团的宿命对决中。如果她还没聪明到设下双重埋伏,那么显而易见,她现在正是孤身一人。   把左手放在门板上,尤利尔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回过头看着蒙泰利亚人:“库恩,你没必要跟着我一起来……当然,这是你的权利,我不会阻止你。”   库恩愣了一下,随后摇摇头,“你知道吗,霍尔格,如果我在这里止步不前的话,我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是的,蒙泰利亚人,绝不会背叛朋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并对此深信不疑。   尤利尔深吸口气,然后咬紧牙关,猛然发力。在一连串低沉的闷吼声中,大门缓缓开启。随着旋转而开的橡木大门,灰尘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随着灰尘一并洒下的,还有一团墨绿色的粘稠液体。   “躲开!”猎人眼疾手快,一掌推开了站在他身旁的库恩,随即他向后一跃,让那团剧毒的黏液擦着他的前襟飞过。黏液没有命中他们二人,却命中了他们身后的白色战马,剧毒的黏液就像液态火焰一样引燃了马匹的肌肉组织,它尖叫着想要逃跑,但是被剧毒侵蚀的血肉已经开始溃烂,从骨骼上一块块地掉落下来,当它拖着一条触目惊心的黑色血迹跑到走廊的尽头时,已经只剩一具苍白的骨架,然后它从阶梯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可笑的蠕虫,你们来到伟大的黑皇后,黑国王的面前,把腰杆挺得笔直,作出一副挑战者、复仇者的模样?”猎人循声抬头,发现黑皇后巨大的身躯就像壁虎一样趴在宫殿的大理石承重柱上,嘴里吐出猩红的蛇信,“我会让你们明白自己是多么的弱小和无力,可悲的老鼠,我会用毒液融化你们的血肉,用利齿剁碎你们的骨骼,再把你们的五脏六腑压榨成美味的果汁,”蛇信在唇边舐过,那双黄金蛇瞳里流露出贪婪的神色,“就像刚才那个瘦小的男人一样,噢,新鲜的血液,那可是不容错过的上好补品。”   尤利尔冷冷地望着它。他知道对方在挑衅,试图引诱他们走进那座王宫。那里是它的主场,猎人绝不会随意踏入陌生的领域与敌人交战。   然而,蒙泰利亚人显然不如他冷静。或者说,堕落之血已经让尤利尔连最基本的情感起伏都抹去了。   “受死吧!怪物!”库恩握着剑,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大殿里。   “愚蠢!愚蠢!”男爵连连大叫,但却无济于事,蒙泰利亚人的身影已经跨入殿内。黑皇后脸上露出得逞的奸笑,它张开血盆大口,将一团墨绿色的毒液喷吐出来,库恩打算就地翻滚躲开,但是他脚踝上的伤势令他的动作速率慢了很多,在地面上溅起的毒液抓住了他的小腿,并迅速在裤腿上撕开一条口子,腐蚀掉皮层,并开始入侵他的肌肉组织。一块血淋淋的烂肉从小腿上脱落下来,露出森森白骨,库恩惨叫着摔倒在地。   “现在是谁受死?狂妄的老鼠!?”黑皇后围绕着大理石柱迅速向下爬行,眨眼功夫就来到了蒙泰利亚人面前。它探出手臂,想要抓住这个矮小的亚人,但当她试图控制手指时,却突然发现手指不听使唤了。确切的说,它完全感受不到前臂的存在了。缓缓地,在那条绒毛丛生的黑色手肘上,一条环绕手肘的弧形血痕浮现出来,下一刻,她的前臂从手肘上掉落下来。   “我的手!我的手!”黑皇后发出尖锐的哀鸣,抱着血流如注的手臂连连倒退,直至撞到一根五人合抱的大理石石柱。这一次,没有忠诚的黑卫兵来替她解围了。在这座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她这位高傲的独裁者孤身面对强敌。   “没事吧?”一个阴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库恩颤巍巍地抬起头,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是猎人那张没有表情的苍白面孔,灰色的鳞片仿佛在咀嚼着他眼中残存的温度,“没事就好,接下来就交给我吧。”说罢,他朝前迈开修长的双腿,黑色的衣摆从地上那摊属于黑皇后的黑色血泊上一扫而过。   “当心,黑皇后虽然是黑骑士团的统帅,但她本身的力量并不强,”男爵蹲在猎人的肩头,警惕地竖起了尾巴,“不过,她或许要比无面女仆长更难对付,因为她有……”   “因为她有六颗心脏。”   “你……你怎么会知道……”   猎人冷冷一笑,没有回答,在猩红虹膜内张开的那两道漆黑竖瞳,正在逐渐向外侧扩散。堕落之血正在燃烧他的人性,把他引向兽性的深渊,但与此同时,堕落之血也让他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强大感官。   冰冷的视线穿透黑皇后丑陋的外壳,牢牢锁定了体内那六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来吧,丑陋的爬虫,你有六次向我挑战的机会,”快步向前的猎人挥动手杖,漆黑的长鞭狠狠抽打在地面上,溅起一团火星,“祝你好运。”   黑皇后愤怒地仰天长啸,庞大的身躯化作一辆重型战车,向他凶狠地冲撞过来!   ——————————————————————   PS:听说三更是求月票的标准姿势,所以待会儿还有一更~╰(*°▽°*)╯ 第一百二十章 王国的倾覆   这不是人与幻想的战斗,而是一个怪物与另一个怪物之间的残杀。   宫殿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战斗留下的痕迹,铺在地面上的石板被掀起,倾斜的石柱上满布蛛网状的裂痕,待尘烟散去,黑皇后庞大的身躯正横躺在一片废墟里。而那顶锈迹斑斑的黑色王冠,则早已被一块坠落的巨石压扁了。   “第三颗心脏。”尤利尔一脸冷漠地从黑皇后的胸腔内拔出化作一柄黑色利刃的手杖,黑血从伤口下飙溅出来。这是他碾碎的第三颗心脏,也是黑皇后的第三条命,只要再杀死它三次,一切都会结束。余光瞥见一条粗壮的尾巴从侧面扫过来,他向后一个翻滚,落在地面上。   “干得好,猎人,还差三颗心脏,这个疯婆子就玩儿完了!”男爵躲在附近的一根大理石承重柱后面给他助威。“不过切忌,一定要确保每一次都切实杀死它,否则心脏就不会减少,而它也会不断重生……”   话音未落,尤利尔便踉跄着跪倒下来,趴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吐出异样的深红色鲜血来,并且那颜色还在逐渐变得更深,或者说某种程度上已经是黑色的堕落之血了。男爵在惊讶之中瞄见猎人左脸上出现了一道可怕的伤口,伤口几乎撕裂了他的左脸,一些鳞片连着肉丝,挂在伤口边缘。黑皇后的尾巴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伤痕。   “霍尔格!”   背后传来蒙泰利亚人喊叫声,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然后他撑着手杖艰难地站起身来。   此时黑皇后刚从损失第三颗心脏的震惊中缓过劲来。它万万没想到,一名人类猎人,居然能对它造成如此重创。但当它眯起那双恶毒的蛇眼,它得到了答案。打量着猎人脸上那条正在迅速愈合的伤口,黑皇后狞笑起来:“这就是你力量的来源吗?真是个可悲的家伙,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把灵魂出卖给深海殿堂,就算你能活着离开这里又有什么用呢?你终将沦为一具没有人性的行尸走肉!”   “活着离开?”猎人狠狠地咳嗽几声,气喘吁吁地用袖子拭去唇角的血迹。当他抬起头来,脸上那道伤痕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灰色的鳞片依然在咀嚼。“我从没想过要活着离开这里。”他从肺里吐出长长吸入的那口气,但还没来得及挪步,暴怒的黑皇后就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那就埋葬在这里吧,堕落的猎人!”   它的尾巴横扫过来,但猎人不会再同一道坎上摔倒两次,他向后一跳,躲过巨尾。黑皇后的尾巴砸在石柱上,掀起一片碎石和尘埃,而那条粗壮的尾巴似乎卡在了石缝间,他抓住机会,踩着那条尾巴形成的道路,直接蹿到了黑皇后的背上。它扭过身子,想要用那只黑色的巨钳抓住他,但猎人一个翻滚就越过它的肩头,伴随着下坠的趋势,他将手杖化作黑刃,在黑皇后胸膛上划过,留下一道深至肋骨且长达二十英寸的豁口。   黑皇后惨叫着,还来不及用手捂住伤口,刚刚落地的猎人便把手杖化作一条笔直的长鞭,直直刺入了那道豁口中。在他接近兽化的视野感官中,那颗被穿透的心脏在跳动了两次后,渐渐失去了红色温度,皱缩成皱巴巴的一团,变成了冰冷的蓝色。   第四颗心脏。   一团墨绿色的毒液喷吐过来,猎人连忙抽回手杖,旋身躲避,一些从地上溅起来的毒液落在他的袖子上,迅速在护臂上啃出几个圆孔,烧毁袖筒,火一样炙热的毒液碰触在冰一样寒冷的钢铁上,顿时发出滋滋的声响,扬起一团青烟来。待青烟散尽,钢铁手臂依然完好无损,只是留下了几道墨绿色的痕迹而已。   “卫兵!我忠诚的卫兵在哪里!?”在接连失去了四颗心脏后,黑皇后的理智开始暴走。它不顾伤痕累累的身躯,对猎人发动了一系列迅猛的攻势:“在什么地方!我的卫兵,我忠诚的骑士!快来护驾!”伴随着怒吼声,它的巨爪掀飞石板,它粗壮的尾巴撞倒石柱,它灼热的吐息令绚美的壁画黯然失色。   猎人被它尾巴击中胸膛,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墙面上。这一击足以令普通人类肋骨尽碎,但他只是从口中吐出一口黑血,然后扶着支离破碎的墙面缓缓支起了身子。   “你!你羞辱了一位伟大的国王,卑微的虫子,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黑皇后咆哮着冲了过来。它的理智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尽管它的动作依然迅猛,尽管它的毒液依然致命,但它已经失去了和猎人抗衡的资本。尤利尔向旁边翻滚躲开,然后手中的锯齿长鞭紧追着擦肩而过的那道庞大身影,在它那条如山羊蹄般强健有力的右腿上撕开了一条血口。黑皇后仰天尖叫,轰然跪倒在地。猎人把自身的全部重量压在它的后背上,让它迎面倒下。然后他的双眼瞄准了胸腔下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右手手指弯曲,犹如猛虎张口,只听噗的一声闷响,机械手臂贯穿了血肉,从骨骼的缝隙间,抓住了那颗心脏。   机械手臂传回的激烈震颤,向他诉说着黑皇后的震惊、惶恐,以及无以复加的绝望。不过猎人不会对这头丑陋的怪物有丝毫怜悯,手指渐渐握拢,他用力抽回右手,伴随着黑皇后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大量的鲜血从伤口下喷洒出来。猎人沐浴着漫天的血雨,踉跄着,退到一根倾斜的石柱边,低头注视着手里那颗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他认得出,那是人类的心脏。跳动频率不断减缓,它正在失去生命力。   喉咙微微蠕动,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感觉口渴极了。而这颗心脏在他眼中就像是一枚汁水饱满的水果,一口咬下去,牙齿挤破果肉,血汁在口腔内迸溅的感觉,一定很棒……是的,没错……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贪婪的眼神就像是找到一座金山的龙类,那条漆黑的竖瞳里仿佛有原始的火焰在涌动。   然而,正当他张开嘴,想要尝一尝这颗心脏的鲜美时,黑皇后痛苦地低吟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卫兵……忠诚的卫兵!快来护驾!”发疯般尖叫着,只见它拖着那具伤痕累累的残躯,就像一个喝醉的酒鬼般,摇摇晃晃地走向宫殿大门,沿途它撞塌了挡在面前的一根石柱。   它的叫喊声令尤利尔猛然惊醒,他扔掉手里那颗枯死的心脏,转头朝黑皇后追去。这时,一队黑卫兵从宫殿正门闯入。   “快、快来护驾!杀了他!杀了那个怪物!”黑皇后欣喜若狂地叫道,它甚至拒绝了想要搀扶它的士兵,以确保全部的兵力都投入到围剿猎人的作战中,“哈哈哈哈哈!就是这样!他气数已尽了,杀了他,杀了他!”看着被黑卫兵团团围住,孤立无援的猎人,黑皇后得意地尖笑起来。但是它的得意仅仅维持了不到半分钟,随着黑卫兵在猎人的黑刃下接二连三地倒下,它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想要逃跑。   但是它伤得太重了,跑了没两步,便摔倒在地上。强烈的求生欲望趋势它手脚并用,像一只丑陋又卑微的爬虫,拼命地爬向宫殿大门。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是……我是伟大的黑皇后……我是伯爵府与落日花园之主……我不能……”   突然,它混着哭腔的呻|吟戛然而止。   一只套在皮靴里的脚,踩在了它那颗伤痕累累的蛇头上。   黑皇后颤巍巍地抬起视线,只见那名曾经被它当作虫子般肆意戏弄的矮小亚人,正像一位真正的王者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它。   “一个畸形的……侏儒战士!你……你胆敢冒犯伟大的黑皇后!”黑皇后用愤怒的声音低吼,而它所能做的也只是吼叫。   “你错了,”蒙泰利亚人摇摇头,“我不是侏儒,也不是战士,我叫库恩·左左里斯,我是一名旅者,仅此而已……”说着,他扬起手中的利剑,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灌注在双臂之中,眼底燃起怒火。   “这一剑,为了费奇!”   他像野兽一样嘶吼着,用尽浑身力气,把利剑送入怪物的头颅中。   黑皇后不可置信地尖叫起来,它疯狂扭动着身子,从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它不敢相信,一只在它看来连碾死的价值都不存在的虫子,最后却成了被它亲手推上断头台的刽子手。他亲手终结了它的最后一条生命储备。喉咙中发出不甘的低吼,鲜血在流失,生命在流失,它能够感觉到体内最后那簇卑微的焰火在狂风中战栗,行将熄灭。   不,这不是她的结局。   她是伟大的黑皇后!伯爵府与落日花园的统治者!   大门,大门就在不远的前方,它眼中充满了如孩童般真挚的希望,拖着那具千疮百孔的残躯,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口中甩出剧毒的唾液,焚烧着沿途的一切,粗壮的尾巴四处扫荡,摧毁着沿途的一切。   它就那样,一直跑出了宫殿大门,跑过长长的走廊,当它来到那座连接着螺旋阶梯的石拱门下时,欢欣鼓舞地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时,它看见一面白色的旗帜在月光下耀武扬威般地迎风飘摇。   它的王国破灭了。它失去了一切。   它眼底最后那丝顽强的火焰,终于熄灭。   库恩就静静地伫立在宫殿的大门下,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看着那具丑陋的身影,从栏杆边无可挽回地坠落了下去。   ——————————————   PS:第三更字数有点多,写得稍微久了点。然后,大家端午节快乐~╰(*°▽°*)╯ 第一百二十一章 离别与重逢   黑皇后的暴政结束了。   白骑兵在施尔雷德的带领下正在打扫战场。一些诞生于黑皇后篡权当政之前的黑卫兵,没有因为造物主的死亡而消失,他们的血肉和骨骼都是取自那些无辜而贪婪的旧镇居民,他们是寄生在这座伯爵府里的顽疾,需要用更直接的方式来清理。不过白皇后最终会如何处置战俘,是奴役还是直接坑杀,新的政权又该如何自立,那些都和尤利尔没关系了。他也没有时间为战胜强敌而欢呼雀跃,因为在黑皇后从高楼坠落的那一刻,在王宫的尽头,一扇石门霍然洞开。   “从那出去就是三楼的走廊了,也是无面女仆长管辖的区域。”男爵轻巧地蹿到了猎人的肩膀上,刚说了两句话,从后者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愈发浓烈的腐败味道便令它不得不捏起鼻子来:“喔,看在康妮的份儿上,就算是行行好,你在堕落之前请务必知会我一声,我好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伤及无辜……不过我会躲在角落里暗中观察,并把你堕落后那副丑陋的模样编成故事,让你遗臭万年。”   “那还真是谢谢了……咳咳……”猎人扭了下脖子,分布在下颌附近的灰鳞不安分地蠕动了几下。他跨过脚边那堆黑卫兵的残尸,咳嗽了几声。回过头,看着依然伫立在宫殿大门前的蒙泰利亚人,猎人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库恩,你在看什么,我们该走了。”   库恩一瘸一拐地转过身来。对他而言,这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他的左小腿在毒液的侵蚀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用剑撑着身体,他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他张了张嘴,虚弱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黑皇后之前撞到过双子教会那伙人,他们应该还没走远,你只要抓紧时间的话,就……”   “库恩,你在说什么胡话?”猎人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提着手杖向他走去。   “就到这里吧,霍尔格,别再过来了。”库恩连连后退,就好像一个滑稽的瘸子,举着手示意他不要再靠近了。   尤利尔停下脚步,用那双猩红的眼瞳审视着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库恩叹了口气,摇摇头,“意思就是,很遗憾,虽然我也很喜欢和你一起冒险的感觉,但我想我的旅程大概就到这里结束了。”   “库恩。”   尤利尔带着压迫性的气势往前走了一步,蒙泰利亚人随之退了一步。他停了下来。   “别再过来了,就这样吧,霍尔格!该死的!”库恩把手里的剑狠狠砸在地上,又凭空挥了下拳头,埋着头低吼道:“至少让我像个体面人一样,难道非得要我说‘我的腿已经不行了,跟着你我只能变成累赘’?别骗自己了,霍尔格,这一路上你们都在分神保护我这个连挥剑都不利索的蠢蛋,费奇甚至还为此搭上了自己的命……月树之神在上,我是蒙泰利亚人,我不需要人类的怜悯!所以就这样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就此别过!”   猎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感觉在这个时刻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至少别让脸上的肌肉表现得这么僵硬,像个死人一样。   可他做不到。他的心中空无一物。没有伤感,没有遗憾,什么都没有。   “他说的没错,你不可能带着一个残废去见康妮,那无异于送死。”男爵在他耳旁附和道。   “闭嘴。”   “我并不是让你抛弃他。你依然有办法可以拯救他。”猎人扭过头来。男爵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是的。   梦境世界遵循着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运行与构成原理,它没有实体,没有能量的流动,它只是在混沌之海上漂流的一叶扁舟。   只要让这场噩梦终结,所有的幸存者都将回到原点。理论上,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库恩把脸埋在袖子里,使劲儿擦掉眼泪,然后抬起头来,满脸笑容:“你还在等什么,快去吧,索菲娅还在等你。”   猎人抿了抿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地转过身去。   “等等……”   猎人停下来。   “最后,告诉我你的真名吧……作为朋友的请求。”库恩用风中残烛般颤抖的声音问道。   “尤利尔。”猎人低声说道,“尤利尔·沙维。”   “啊……所以索菲娅是你的……原来如此……”   “保重,我的朋友。”   说罢,猎人迈开了脚步,径直走向了王宫尽头那扇石门。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   化作废墟的宫殿被他抛在身后,他穿过石门,步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内的装潢与二楼并没有太显著的差异,依然是红色的地毯,彩色的玻璃窗,不过墙壁上悬挂的不再是油画,而是形态各异的青铜兽首,愤怒咆哮的狮首,骜角大张的鹿首,甚至还有硕大无朋的象首。   “费施勒斯女仆长在收集头和脸方面有种异样的执着,这大概和她诞生的经历有关。不过这些兽首都没有什么危害,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脸皮收藏品,你绝不会想要见识她是如何从活人的面骨上直接取下脸皮来的,那非常的……非常的粗鄙,我只能这么形容。”男爵敬职敬业地解说道。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猎人冷漠地说道。   男爵舔了舔嘴唇,不悦地回答说:“我已经重申过很多遍了,守护者之间不是同伴,而是竞争关系,他们不会把自己的载体挂在脖子上招摇过市,你明白吗?我和这位女仆长的交情并不算深,我只知道她烹茶的功夫还不错,再一个就是喜欢收集人脸,而她可以利用这些人脸来……”   忽然,猎人抬起食指,示意它闭上嘴巴。   他微微仰头,耸了耸鼻尖。   血腥味。   就在前面。   他就势一个翻滚,来到墙角下,然后猫着腰,紧贴墙角快速向前推进。那血腥味越来越浓烈,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只见正前方出现了一个十字岔口。   他转过拐角,拔出手杖,令其变化成一柄锋利狭长的黑刃,但是预想之中的敌人并未如期而至。   鲜血蔓延至脚下,勾勒出皮靴的轮廓,猎人皱着眉头抬起头来。只见走廊的地摊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余具尸体,激烈的战斗让尸体损坏得太过严重,几乎无法通过面部特征来辨别死者,但是对比鲜明的服装还是帮助他分辨出了死者的身份。一部分是双子教会的圣职者,还有一部分属于那些身材窈窕的无面女仆,不难看出这场遭遇战让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走进那片血泊里,目光在四周那些尸体中来回搜寻着,最终,一声轻微的啜泣,把他的视线引向了走廊的角落下,在那里,一名灰发少女正瑟缩在角落里,抱着衣衫褴褛的身体轻轻啜泣,两只白皙的玉足|交叠着,脚趾紧紧地蜷缩起来。   突然,啜泣声停止了。少女那双猩红的眼瞳也捕捉到了猎人的身影。   “索菲娅……”猎人一脸麻木地踏过脚下的死尸,向她走去。   “等等,有些不对劲,你……”   男爵正要劝阻,突然,少女从角落里飞奔而来,迎面扑进了猎人的怀里。   ————————————————————   PS:旧镇副本正式进入收官阶段,接下来的几天会有一系列描写难度很高的剧情,所以今天暂且一更,调整下状态。   PSS:下一个剧情会涉及一些音乐方面的描写,这里推荐几首曲子,方便各位届时有个直观印象。【1、G大调第一大提琴组曲,小步舞曲】【2、G大调第一大提琴组曲,库郎舞曲】【3、G大调第一大提琴组曲,古格舞曲】【4、D小调第二大提琴组曲,小步舞曲】By:巴赫。当然,曲子都非常棒,很好听。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逐渐冷却   尤利尔对这个拥抱毫无准备。索菲娅用双臂环住他僵硬的腰肢,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身子像是在风中战栗的树叶,又像是扑向火焰的飞蛾。   但猎人的内心里没有火焰,冷峻得仿佛一座冰山。   索菲娅轻声抽泣着,似乎不愿看见脚下那些触目惊心的尸体,于是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圣修女的心壁并非钢铁所铸。事实上过于接近神的意志,所需要支付的代价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圣修女也会有因承受不住压力而情感崩溃的时候,往往此时,年长的嬷嬷会运用经验之谈来耐心地开导她们,帮助她们重归正轨。不过,尤利尔既不是神学院的嬷嬷,他也没有引经据典疏导他人的口才,他所能做的只是效仿小时候索菲娅曾经对他做的那样,轻轻拍打她的肩膀,说一些安慰的话。“没事了,不用害怕,我在这里。”他的语气就像身体反应一样迟钝而僵硬。他不确定那有没有效果。   好在索菲娅终于停止了哭泣。她用手背擦拭着眼角,慢慢退出了这个冰冷的怀抱。   这时尤利尔才注意到,她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和淤青,衣服上的窟窿显然都是被利刃刮破的,泪水和血水混淆在一起,就像一个顽皮的孩童,把颜料胡乱涂抹在她的脸上。地上那摊浸泡在血泊里的尸体令她脸色发白,险些双腿发软摔倒在地。尤利尔把手臂借给她。尽管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这里显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浓烈的血腥味正在走廊间蔓延,他们不能长久逗留于此。   他上下端详了索菲娅一番,皱眉问道:“还能走路吗?”   索菲娅倔强地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好,我们先离开这儿。”男爵似乎想要插话,但随即遭到猎人一个眼神警告,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他搀扶着索菲娅,两人跨过满地的尸体,沿着他来时的方向走去——随着黑皇后失势,白皇后势必将重新接管伯爵府下层。尤利尔不奢望她能为黑皇后的人头支付多少报酬,但是看在双方曾结盟共抗强敌的份儿上,为他们提供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想必堂堂女皇,也不会介意在臣民面前适当地展现一下自己的度量。   但是在返程的路上,他们碰到了麻烦。十余名无面女仆镇守在三楼的走廊出口。她们的制服从最开始的蓝白相间的女仆裙,换成了一袭深红色的战斗装,配备的武器是双手短刀。从索菲娅惶恐的表现来看,她已经亲眼见识过这些战斗女仆的可怕之处了。敌方数量太多,尤利尔不敢冒这个风险,他们只能退回走廊里,另寻出路。   走廊下不时有负责巡逻的女仆经过。   “这层唯一不受女仆长管辖的两片区域,一个是玩具屋,一个是音乐大厅。离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都很远。”男爵说,“前者是康妮收藏玩具的地方,旧镇居民的眼球都被她存放在那些木偶娃娃身上。我没去过那个房间,所以没法给你建议。”   “那就说你了解的。”猎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音乐大厅。歌剧伯爵和夜莺小姐的地盘,那是一对儿疯子,我应该早就告诉过你,”男爵摇摇头,“不过他们没什么危害,唯一的兴趣就是奏乐,然后喜欢强迫进入他们领地的客人参加他们的舞会。只要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放你们通过。玩具屋和音乐大厅,这两条路都可以通往四楼。”   “康妮就在四楼。”猎人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没错,所以我劝你在行动之前先考虑清楚,一旦到了四楼,你可就没有后路可退了……”   又一队女仆从走廊下经过,猎人在拐角下试着转了个身。索菲娅紧张地攥着他的袖子,好像生怕被丢弃一般。   等女仆走过,他们两人重新回到走廊里。走廊的一侧有许多扇房门,样式统一,尤利尔随便选择了一间,推开门后,先是一个翻滚进入室内,然后握着手杖在屋内警惕地巡视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对躲在门口的索菲娅招招手,示意她赶紧进来。   这是一间普通的客房,和他之前洗漱用的那间客房没有太多的差别,布置十分简洁。他点亮了陈放在桌上的那盏血脂提灯,油槽内的燃料几乎见底,但多少还能撑个半钟头一小时的。   他搀着索菲娅在桌旁的一张木椅上坐下,然后蹲下身,捧起她光溜溜的右腿,把她脏兮兮的脚掌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替她仔细地检查起伤势来。男爵则蜷着尾巴,趴在桌面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始终没有从索菲娅身上离开过。   “这里已经肿起来了。”猎人用冰凉的指尖轻触她脚踝上的淤青,后者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右腿不自觉地想要缩回去,但他用左手牢牢握住了她的膝关节,让她没法反抗。   双方僵持了片刻,最后索菲娅还是选择了妥协。“谢谢……”她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喃喃道。   猎人愣了一下,然后继续埋头检查伤势,“谢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又一次……”索菲娅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清。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借着桌上那簇熹微的火光,索菲娅微微阖目,用那条窄长的眼缝观察着猎人。他看起来很不安分,脸上的肌肉微微蠕动着,像是在作出各种表情。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拥有丰富表情的人。那不是面部肌肉,而是覆盖在皮表的灰鳞,它们在不断地咀嚼、吞噬、消磨着宿主的人性。猎人的双眼宛如一口封冻的枯井,波澜不惊。而在他的额角两侧,似乎有两颗漆黑的尖角正在生长出来。堕落的进程正在有条不紊地向下一阶段推进。   “我……我感觉有些冷……”在猎人替她检查脚趾时,索菲娅红着脸说道。   尤利尔抬起头来,看了看她。   “我有些冷……”   她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   猎人皱了皱眉头,眼底浮现出一抹挣扎之色。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把身上那件黑色风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嗯。”索菲娅左手搭在右肩的肩襟上,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猎人点点头,再度蹲下,一丝不苟地为她检查起伤势来。   猎人沉默着,审视着,并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双腿上的精致细节,浑圆的脚趾,骨骼分明的脚踝,笔直而修长的小腿,看到的越多,他的眼神越是沉抑。   “谈谈吧,”他冷漠地开口道,“和我们分开之后你都遇到了什么,走廊里的那些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索菲娅有些犹疑地问道。   “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猎人抬起头,用不容置否的语气说道。   ————————————————   PS:第一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拙劣之处   “他们是这么对你说的?”尤利尔一边从内衬的袖子上用牙撕下布条,帮索菲娅左腿上的伤口包扎,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是罗勒斯骑士的原话……”索菲娅打量着他那对灰沉沉的机械手臂,看得有些出神,直到他在伤口上打结,她才回过神,疼得咧了咧嘴。   “那只脚。”   “嗯?”   “包扎。”   “喔……”   索菲娅把另一只脚搭在他的膝盖上,被冰冷的指尖碰触时,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猎人低着头,沉默地注视着那片微微泛红的脚背,骨骼的线条看上去十分纤细。他轻抚着那些光滑圆润的脚趾,微微眯眼,漆黑的竖瞳在虹膜内骤然收束,化作一道狭长的黑线。   看来双子教会不到最后一刻,也不打算彻底撕破脸皮,不过这种伎俩还是太过低级,只有善良到愚昧的圣修女才会上这种当。就像当时在雾湖上一样,索菲娅不顾生命危险,试图拯救那名已经堕入深渊的圣牧师。他们太了解索菲娅,拿住了她的软肋,知道只要把旧镇居民被骗到伯爵府的事实告诉她,她一定会无条件地响应他们的行动。不过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些来到伯爵府作客的旧镇居民根本不打算离开,而且他们也永远无法再离开。康妮摘掉了他们的眼球,其余守护者则分享了剩余的部分。当她跟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到见到熟睡中的康妮,她才会恍然惊醒。不过到了那时,一切都晚了……   尤利尔的右手虚握了一下,机械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终于看到从他嘴角流露出的一丝反应,索菲娅耐人寻味地挑了下眉梢。   “喔对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罗勒斯骑士还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尤利尔把布条缠在她还在往外渗出鲜血的伤口上,谨慎地控制着力道,免得把她弄疼。   “他问我还是不是处女……”   猎人的动作微微一滞。   “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呢?”索菲娅咬着嘴唇,表情显得有些痛苦。痛苦中又有困惑、愤慨。“他明知道圣修女要保持一生忠洁,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这样的……而且还是当着其他同僚的面……”   “处女……”男爵听到这里也不禁低声喃喃,他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惊讶地望向猎人:“喂,该不会是他们想……”   猎人在索菲娅看不见的角度,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男爵随即用两只爪子捂住嘴巴,不敢再吭声。   “你……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索菲娅犹豫不决地询问道。   “我不知道。”猎人的声音就像一块铁板,硬邦邦地把她的问题顶了回去。   他当然知道。   拥有昆尼希血统的圣修女无疑是最佳的母体。这句话其实是不完整的。确切的说,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用一种神秘的仪式来让她变成合格的母体,她必须失掉处女之身。想要完成这个转变,需要构筑一个献祭法阵,献祭法阵将会以她的处女之血来激活。这也是自古以来活体献祭的标准流程。不过对于分秒必争的双子教会来说,他们不可能耗费大量的时间来构筑献祭法阵,如果他们采用另外一种更原始且更粗暴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他也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猎人低着头,沉默起来。   仔细品味着他眉眼间那些稍纵即逝的情绪细节,索菲娅微微抬起下巴,嘴角挑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弗雷德骑士是怎么说的?”他突然开口问道。   索菲娅不由地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弗雷德……?”   “他好像一直都很关心你,难道他没有对你说些什么吗?”猎人把包扎好的布条打上一个结。   “没……我没有和他说得上话……”   “是吗。”   猎人慢慢站起来,然后俯下身。看着那张不断迫近的灰白面孔,索菲娅的身子不由地往后倾倒。但是一只强劲有力的机械手,握住了她的脖子。那力道十分的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慑力。   “尤利尔,你……你做什么……”索菲娅有些惊慌地躲闪着他的目光。   “别动,我看看你脸上的伤口。”   猎人用双手牢牢箍住她的下颌,让她无法动弹,然后那双藏匿在猩红虹膜内的竖瞳,开始在那张精致无暇的容颜上游走起来。半晌后,不知为何,他忽然叹了口气。带着如释重负的感觉。   随后,他抬起头来,正视那双赤瞳。   “你知道这场拙劣的表演当中,最让我无法忍受的一点是什么吗?”   “你……你在说什么,快放开我。”索菲娅试着挣扎了两下,却无法挣开那双有力的大手。   “最拙劣的地方不在于你精心复刻了一张面具,却没有考据细节,或许你们只是在仓促间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你才没有留意到耳垂下那两颗痣……”   在猎人平淡的叙述中,“索菲娅”的脸庞渐渐僵住。   “最拙劣的地方也不在于你尝试复刻了一段记忆,却连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都没有照顾到……”   索菲娅的表情开始剧变。   “最拙劣的地方在于,你扮演了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却妄图用这种拙劣的演技来欺骗最熟悉她的人,”猎人用怜悯的眼神睥睨着她,“你知道吗,索菲娅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叫我‘尤利尔’,那就是当我彻底激怒她的时候。”   “你失败了。你没能拦住他们。”猎人顺势从她身上扒去风衣,披在肩上。   索菲娅怒吼着,剧烈挣扎起来。但猎人没有给她那个机会,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血脂提灯,砸向桌面,只听一声脆裂的声响,玻璃灯壁碎裂成一块块尖锐的碎片。他顺势抓起一块最大的锥形碎片,然后把对方一只手按在桌上,照着她的手背狠狠地刺了进去。   锋利的玻璃块犹如一柄尖刀,贯穿了她的手掌,深深地扎入木板当中,鲜血顿时在桌面上淌开。   “索菲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后面部肌肉开始如沸腾的水面般鼓出一团团肉瘤,让面部五官开始浮肿并疯狂地扭曲起来。   “那不是人皮面具,是女仆长的伪装面具!”男爵嗖地一下蹿到尤利尔的肩膀上,震惊地叫道:“她没能拦下双子教会那伙人!”   看到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终于脱离了索菲娅的特征后,猎人面无表情地抓起桌旁的手杖,锯齿分裂,手杖化作一柄黑刃,照着她的脖子用力地砍了进去。   轰!   伯爵府的三楼走廊里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房门坍塌,一道黑影从浓烟滚滚的房间里倒飞出来,重重地砸在走廊的墙壁上。   尤利尔趴在地上,咳出一口黑血。   “女仆长和黑皇后在单体战斗力上不是一个等量级的,你不能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双子教会肯定也不是从正面突破的……”   撑着墙壁,猎人艰难地站起身。“你说的没错,”他用袖子拭去唇角的血迹,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   双子教会的人通过了女仆长的管辖区,如果没有意外,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快到达四楼了。情况更糟的话,说不定他们已经抵达康妮的卧室了。   从房间滚滚溢出的浓烟里,女仆长暴怒的咆哮声几乎快把走廊上的玻璃窗全都震碎。   “玩具屋和音乐大厅都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尤其是音乐大厅,伯爵和夜莺是出了名的会折腾客人,他们不会走得太远,”男爵灵活小巧的身躯一下子蹿到了前面去,它回过头喊道:“这边走!”   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骚动,猎人回头一看,只见一大队身着深红色战斗装的无面女仆,此时正从走廊的另一头赶来。他连忙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手杖,紧跟在男爵的身后,向前奔去。   ———————————————   Ps:本月最后一天,诚收月票呀~ 第一百二十四章 命轮的交汇   颤抖的双手用力掐住脖子,但鲜血还是从指缝间缓缓溢出来,顺着修长的脖颈淌下,最后一名无面女仆仰天倒下,在地板上抽搐了几下,失去了呼吸。   站在几名无面女仆的尸体与血泊中央,猎人仰头望着天花板,大口喘着粗气:“呼……呼……”连续高强度作战,让他即便是被堕落之血强化过的躯体也难以负荷。当他试图跨过面前的尸体时,双腿却一阵痉挛,身体顿时失衡,踉踉跄跄地撞在了走廊的墙壁上。   “快,你不能停下来。”男爵在前面一个路口焦急地呼喊道。   猎人用肩膀倚着墙壁,吃力地撑起身子,接着他感到胸口一热,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喉咙,他弯下腰哇的一下吐了出来,黏稠而浑浊的黑血里携裹着一些不可名状的腐烂肉团。它看起来像是肝脏,或是别的什么内脏,但已经被堕落之血腐蚀得不成样子了。在过去的一刻多钟里,额头上那两只黑色的犄角又往外生长了半寸,变得十分显眼。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摆在眼前,他会发现自己除了整体轮廓,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的外貌,爬行动物般暗灰色的鳞片、深红与漆黑相间的蛇瞳,黑色的犄角,他现在的样子倒更像是黑暗童话里四处掠夺人类灵魂的恶魔。   不过在堕落之血的汪洋中,还有一片尚未被吞没的孤岛。   最后一簇理性之火。不会太久,它最终也会熄灭。   猎人已经没有办法阻止死亡的到来,他现在只不过是苟延残喘,就像在沙滩上搁浅的鲸鱼。   男爵在路口等了片刻,发现猎人依然没有跟上来,它匆忙跑回去一看,顿时被他身上的异变征兆吓了一跳。   “不行……以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根本撑不到抵达康妮卧室的那一刻,你、你必须要找个地方休……”   猎人动作粗暴地拭去唇角的黑血,手掌撑着墙壁,让自己重新站了起来,并且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带路!”   男爵咕咚吞了一口唾沫。现在它和猎人的命运犹如唇齿,唇亡则齿寒,它相信猎人就算在濒死的最后一刻,也不会忘记捏碎那条兽牙项链。他绝对干得出这样的事来。于是它看了看前方的路口,略一思忖,说道:“好吧,但我们不能顺着现在这条路走,女仆长知道我们想去玩具屋,这一路上一定会有重兵把守,我们必须改道,去音乐大厅……”待猎人站起来后,它率先跑了出去,“走这边,跟上!”   之后,果真如男爵所料,在从玩具屋改道音乐大厅的路上,他们又遭遇了另一拨在走廊里巡视的战斗女仆。更糟糕的是,费施勒斯女仆长也在她们中间。此时已经褪去面具伪装的女仆长,恢复了原本如狗熊般壮硕的身材,并且换上了一张新的人皮面具,她指着猎人弯腰奔跑的背影尖声怪叫道:“抓住他们,那个狂妄的猎人,我要活口!我要亲手撕下他那张病变的怪脸!”   同一时间,从十字路口的其余三条走廊里,近百名身穿深红色战斗服的无面女仆蜂拥而至,手持双刀,朝猎人追杀而去。   “快!再快一点,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男爵在前面拼命地飞奔,而尤利尔也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步伐频率越来越快。   但那些无面女仆的动作速率却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极限,她们就像是变异的丧失般,以极度不符合运动规律的姿态奔跑着,有的甚至像蜘蛛一样徒手爬上了墙壁和天花板,脑袋在脖子上灵活地转动着,只有一张嘴的面孔激烈地扭曲着,咆哮着,仿佛一群扑向猎物的恶狼。她们越逼越近,几乎就要追上猎人。   这时,男爵带领他转过一个拐角,只见一条笔直的走廊在前方延伸出去,而在一百码开外的走廊尽头,是两扇紧紧闭合的十六英尺高的大门。   “就是那儿!”男爵高喊道。   猎人咬紧牙关,把全身所有力量都灌注在双腿中,口中低吼着,开始全速冲刺。身后的走廊内,从地面到墙壁,再到天花板,每一寸空间都被无面女仆所侵吞,她们就像一股深红色的巨浪,紧追在猎人身后,随时准备将他碾成碎片。一名女仆的刀锋几乎快要够到他的衣摆,但随即便被恶魔敕令卷起的热浪掀飞出去。   尤利尔深吸口气,侧过身子,猛地向前一跃,用肩膀狠狠地撞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上。砰的一声巨响,大门霍然洞开,而他也重重地摔在音乐大厅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滑出去数米才慢慢停下。   无面女仆们不甘的咆哮声在那条门线前戛然而止。猎人手肘撑地,艰难地抬起头来,发现她们正在门外作出各种威胁性的凶狠表情和动作,却无法踏足音乐大厅半步。随后,那两扇大门伴随着嘎吱一声牙酸的声音,缓缓自行关闭。在门缝合拢的那一刻,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哈……哈……居然真的成功了,我们……”男爵不知是哭还是在笑,俨然就像一只废猫似的,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尤利尔没有管它。他摇摇头,尽量让头脑保持清醒,然后从冰冷的地板上坐起来,眯着眼睛打量起这间无比开阔的大厅来。幽蓝色的月光从大厅西侧那沿着大厅纵深出去的二十四扇高大的落地窗照入室内,让这间长逾百米,横宽超过四十米的大厅显得异常宽敞且明亮。而大厅的布局简洁而大气,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没有繁冗的装饰。尤利尔站起身,发现在距离他不到五米的前方,正对着他陈放着一张椅背高度超过六英尺的黑色铁椅,它被笼罩在一团寂静的阴影当中,轮廓细节显得十分模糊,视线难以穿透。尤利尔索性不再理会那张椅子,转而打量起别处。只见天花板上悬挂着几盏彩色的琉璃吊顶,与落地窗对应的墙面上耸立着几尊半身的裸体女子雕塑,通体呈乳白色,她们张开双臂,仰头开口,作出仿佛高歌一般的姿态。而大厅的尽头,则矗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形石雕,由于距离太远,尤利尔看不清它的造型。   然而当他锐利的目光穿过那座石雕,立马在它背后那面墙壁上,发现了一扇与这间大厅大气的布局格格不入的单开门。想必那里就是通往四楼走廊的入口。   “等下,我还没告诉你音乐大厅的规矩,你不能……”尤利尔将男爵的劝阻置若罔闻,迫不及待地迈开了脚步。   忽然间,他听见脚边传来咔的一声脆响。   身体僵住,他缓缓低头,注视着脚尖前面几厘米处那条嵌入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豁口。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以致于猎人根本就没有捕捉到那道锋芒的轨迹。   在他了解或不曾了解,甚至是只存在于传说的人物当中,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能力。   她把这称为命运之辙。   尤利尔眯起眼睛,漆黑的竖瞳在虹膜内扩散,让他的目光得以穿过那团寂静的阴影,抓住了深嵌在漆黑铁椅中的那道身影。   她低着头,黑色的帽檐描绘出她如剑削般的颌骨线条,如桦树皮惨白的发丝从帽檐后面垂落下来;她翘着二郎腿,深褐色的皮靴悬在半空中;深棕色的猎人风衣的衣摆几乎曳地。她把手肘放在冰冷的扶手上,用铁手套武装起来的十指相互交错着,双手搭在膝盖上。她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等待着她的宿命。   现在,宿命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等你很久了,堕落猎人。”   戈尔薇抬起头,阴影之下,她的双眼里有寒冷的锋芒在闪烁。   ——————————————————   PS:第一更。今天会有三更。然后这是本月的最后一天了,快把月票献祭了吧~不然就该清零了~(○` 3′○)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宿命之战(上)   那团阴影仿佛寄生物一般,与漆黑的铁椅融为一物。直到国王之剑戈尔薇放下二郎腿,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覆盖在她身上的那团阴影顿时被月光驱散。她背向着月光,月钩状的瞳孔里释放着更加冷冽的光泽。一层寒薄的白雾,从大理石地板下袅袅升腾,盘旋在不及靴沿高的地表附近。   一场恶战已经不可避免,为了确认自己手里还有多少筹码,尤利尔再次尝试拔出寂静之刃,但铁鞘依然死死抓住刀身,不为所动。于是他又微眯左眼,心头默念了一声“鉴定”。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在眼周血管里沸腾的堕落之血,让他的眼角剧烈痉挛起来,视觉里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他弯下腰,呕出一口黏稠的黑血来。他呕吐得十分厉害,像是要把灵魂给呕出来,额角爆出一股股狰狞的青筋,红色的血纹再度从鳞甲的缝隙间浮现出来。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戈尔薇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寒雾如丝般在笔直的小腿两侧滑过,“我看到人性的火焰在你眼底熄灭,你现在已经几乎沦为一具麻木不仁的活尸。你失去了情感,失去了激情和愤怒,亦无恐惧。你就像一台冰冷的机器,机械地运营着。但那都是徒劳,你的灵魂已经被深海殿堂的锁链所束缚,堕落猎人。”   尤利尔捂着剧痛的胸口,抬起那张被痛苦扭曲的脸庞,声嘶力竭地说道:“你在这里讲这些狗屁道理的时候……你知道双子教会的人……在做什么吗……嗯?公正的使者?”   “我代表神圣的裁判与监督者,没有任何事能逃过和平之神的双眼,”戈尔薇不理会他的讽刺,面无表情地又往前走了一步,“我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而且我也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尤利尔·沙维,这是交汇线法则,就算没有那个圣修女的存在,你也会以另外的方式踏上同样的道路。我就在这里,寸步未移,而你有两条路可选,最后却偏偏选择来到我的面前。不管你如何否认,这都是遵循命运之辙的必然结果,我在芙里德神殿里听到的预言,将会在这里被鉴证它的真伪。”   说着,只见她右手的食指微微一翘,尤利尔便听到咔的一声,额角随即传来一股灼烧般的疼痛感。右额上的那块黑色犄角被生生切断,落在地上。断角的切口处缓缓溢出涌出黏稠的血浆来,顺着额角淌下,滑入眼角,在他眼底勾勒出一条黑线来。   他的眼角痉挛着,却依然保持睁开的状态,任由黑血侵入眼眶,然后像泪水一样划过灰鳞密布的脸庞。   “我会亲手终结这场悲剧……”戈尔薇漫不经心地向前踏出第三步,紧接着第四步。   “然后看着一个无辜的少女死去,看着巴姆之子从混沌之海里带来毁灭,看着歌尔德在新神的诞生中化为废墟、成千数万的人类随之陪葬!?”   “这是命运之轮,是历史进程,我无权干涉。”   “去你妈的命运。”猎人迎着她走去,把手杖在地上猛地一戳,大理石地板瞬间被火星点亮,“滚开,我赶时间。”   “不巧,我也赶时间。”戈尔薇冷漠拒绝。   “等等,你们不能在这里动手,这儿是伯爵和夜莺的地盘……”双方都把男爵的劝阻抛到脑后,快步迎向对方。猎人右臂低垂,手杖饮血,化作黑刃,地表的寒雾在刀尖上分割两侧。   在两人间的距离迫近到三步之内时,戈尔薇右眼里那道月牙状的瞳仁,在苍白的眼眶里转了半圈,她意念一动,一道无形的锋芒随即撕开了目标的右腿。   尤利尔已经有所防范,但还是没能躲过这一记斩击,只见右大腿上,皮裤被撕开了一条裂缝,鲜血从那下面涌出来。国王之剑的躯壳与意志皆为剑冢的诅咒所铸,她能够在任意时间,任意地点,以任意一种方式发动斩击,无需拔刀。这也是她为何会用圣水浸泡的红绳封住刀鞘的原因。没有对手值得她拔刀相向。   然而,她的斩击只是让猎人踉跄了一下,随后他左脚用力蹬地,黑刃从侧面横扫过去。   戈尔薇依然伫立不动,眼中的月牙则迅速转动,抓住了黑刃的轨迹,紧接着一道无形锋芒与黑刃骤然相撞,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响彻大厅,半空中炸开一片火花。   利用这短短一瞬的间隙,猎人摊开左掌,准备利用克敌先机来为下一次攻势争取时间,但国王之剑似乎洞穿了他的意图,在那道精神震荡波释放出来之前,便率先向后一跃。正前方那张沉重的黑色铁椅应声被掀翻在地,而那道深棕色的身影则飘然降落在更远的地方。尤利尔不做停顿,径直追了上去。   戈尔薇包裹在铁手套下的右手掌向上一抬,一股由数道锋芒构成的螺旋剑意仿佛平地刮起的龙卷般,拔地而起,瞬间绞碎了猎人脚下那块大理石地板。猎人勉强地往前走了两步,随后咚的一声单膝跪地。鲜血仿佛一团滴入热水中的黑墨,在他身下悄然蔓延开。只见他的双腿上浮现出十余道裂口,每一道都侵入皮下半寸之深。如果换做普通人,这时早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但是猎人的身体机能在堕落之血的激发下仿佛一台熊熊燃烧的机器,衰老与死亡的细胞迅速被新生的细胞所取代,伤口眨眼之间就自动愈合,只留下一道道黑色的血痂。   然而等尤利尔抬起头来寻找国王之剑的踪影,大厅里却空空如也,他下意识转过身去,同时激发恶魔敕令,但戈尔薇抬起的右腿轻而易举破开了那层足以扭曲视野的高温盔甲,正中他的胸膛。手杖顿时脱手而出,猎人的身躯则仿佛在狂风中折断的麦穗,重重地摔了出去,在地板上滑行出去好几米才渐渐停下。   口中猛地咳出一团黑色血浆,他努力从地上站起来,朝落在几步开外的手杖扑去。   然而国王之剑的速度更快,她一脚将手杖踹飞出去,紧接着旋身一转,深棕色的衣摆飞起,她的左脚像是镰刀般横扫过来,坚硬的皮靴后跟狠狠砸在猎人的左脸上。这股强悍的冲击力让尤利尔在地面上接连翻滚数圈,直到大厅的正中央才止住。他好不容易稳住颓势,努力克服严重的眩晕感试图站起身,国王之剑已经拍马杀到,一脚踩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躺回到冰冷的的地板上。   “结束了,堕落猎人。”戈尔薇扬起冷峻的下巴,俯瞰着他。   ————————————————   PS:第二更。下更应该在零到一点左右。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宿命之战(中)   戈尔薇的眼底没有怜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芙里德神殿降下的命运指示,无论是作为监督者来到旧镇,以第三方的立场全程观测这场新神归属之争,抑或是遵从预言来验证火之圣徒的真伪,她谨慎而恪守国王之剑的准则,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命运之轮的辙下。在过往那些漫长到她已经记不真切的岁月里,她亲眼见证过太多试图抵抗命运洪流之人的下场,所以她选择成为命运的奴仆,选择顺从历史的选择,而这也是历任国王之剑不容逆改的使命。   她满脸冷漠地举起右手。   如果他是预言之人,那么他将幸存。   如若不是,那么她就只当做是顺手清理掉了一条已经堕落的生命罢了。   与此同时,尤利尔也攥紧了左拳,打算瞄准她出手的那一刻进行反击。   然而就在她即将挥下右手时,大厅里忽然响起一记短促而低沉的声调,那是琴弓撞击在琴弦的声响。   尤利尔猛地扭头看去,只见耸立在音乐大厅尽头的那樽人形石雕,突然动了起来。此刻,他终于看清那樽石雕的造型,一名身穿燕尾服的男子,把一台大提琴依靠在肩头,左手揉弦,右手则握着一条精美的琴弓。戈尔薇似乎也在寻找那声音的源头,趁着她微微失神的间隙,尤利尔右手划出克敌先机的轨迹,她一时间准备不足,被精神冲击波震得往后退了一步。虽然她强悍的精神属性让克敌先机对她所能造成的影响非常有限,但就是这短短不到半秒的时间,已经足够尤利尔脱离她的掌控范围,大步冲出去,就势一扑,将落在地上的黑色手杖拾起,然后迅速转身。通体光滑无切痕的手杖表面,立刻浮现出一排排狰狞的锯齿,转眼间便化作一条迅猛的毒蛇,朝国王之剑扑去。   戈尔薇右手一挥,一道刚硬的剑意就撞碎了猎人的攻势。她冷哼一声,脚底的寒雾聚集成一个漩涡,下一刻,她的身影化作迅捷电光,在宽阔的大厅内骤然掠过,一眨眼便迫至猎人面前。漆黑的瞳孔在虹膜内收束,尤利尔抓住了她的踪迹,随后两人同时起势,他扬起长鞭,而国王之剑抬起右手。   忽然,就在双方行将激烈碰撞的瞬间,那短促而欢愉的曲调再次奏响。这次不再是一声孤鸣,琴弓在急促揉动的琴弦上跳跃起来,碰撞出一系列短促明快的曲调,仿佛音乐精灵在大厅里飞舞,一度在冷峻杀意中凝固的空气,刹那冰释,大厅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热烈而欢快的气氛。尤利尔很确定自己不是个喜好古典乐的人,他身体里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潜在音乐基因在作祟,但他无法解释自己莫名迈出的脚步,那是在歌尔德地区盛行的斯罗乔斯特小步舞,一种非典型的小步舞。与他一道起舞的还有国王之剑,从她错愕的表情来看,她显然也不明白自己的双脚会不受控制地挪动起来。在同样的困惑和惊疑中,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左臂和对方的左臂相互交错,随着像是波浪起伏的明快节奏,莫名其妙地绕起圈子来,坚硬的靴底在大理石地板上踩出清脆而连贯的节奏。   尤利尔感觉自己现在就好像个白痴,而且还是无法控制手脚的白痴,曲调的快慢起伏,仿佛操纵木偶的提线,指挥着他的四肢躯干翩跹起舞。   “该死的!给我停下来!”他用力咬破舌尖,让刺鼻的血腥味灌入鼻腔,让他被大提琴搅成一团浆糊的大脑重新恢复一丝清醒。他咬紧牙关,极力抑制着体内渴望附和音乐起舞的冲动,反手将黑刃挥向国王之剑的后颈时,同样刚刚回过神的戈尔薇也用一个犀利的眼神进行还击,空气中撞出一团耀眼的火花。   “你的运气不错,这些有趣的小把戏或许能让你苟延残喘几分钟。”戈尔薇冷冷说道。纯粹依靠意念发动的斩击无法对猎人造成致命伤害,而且以他夸张的恢复能力,委实没有浪费精力的必要,不如静待乐章完结,再干净利落地了结他。   随着乐曲进入下一篇章,有着音乐贵妇之称的大提琴在歌剧伯爵手里展现出了无穷的可能性,曲调由明快短促,变成低沉而饱满的沉吟,犹如绵延不绝的水流,又像平缓起伏的群山,由强减弱,再迅速攀升,时而悠长、深情,时而伴随着琴弦上发出急促而连贯的颤音,陡转之下,两人的舞姿也从双臂交缠,变成了并排协行,前进两步,后退小步,然后转身,月光将两人的身影在大理石地板上交错。   砰!   又是一次锋芒的交击。   转身的时候是两人为数不多能够发动攻击的机会,他们没有理由会错过,只不过在这次较量中,依然是国王之剑占据上风,她整齐地削掉了猎人一块衣领。而猎人的黑刃在距离她脖子几寸的地方被剑意形成的坚固屏障弹开,反馈回来的巨大冲力险些让柄端脱手而出。   低沉而饱满的琴声紧随而至,再度控制两人并排协行,在月光的映照下迈出与他们行装打扮极不相称的优雅舞步。   “公允的裁判和监督者,你难道还不明白,双子教会想要做什么?”猎人一边踏步,一边从牙缝中挤出颤抖的声音,“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在郎特洛建立教区,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他们一开始就打算放弃歌尔德,把宗教中心迁向中西部。”   “他们在得到巴姆之子的同时,歌尔德会被混沌的力量毁灭,这原本就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戈尔薇的嗓音依然是波澜不惊,但在平静的水面下,酝酿着汹涌的杀意,只待声调坠入谷底的那一刻,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斩杀这名堕落猎人,“逃亡的难民会大量涌入中西部地区,这是一场信仰的入侵,改变宗教格局的战争。他们一直觊觎着中西部那块肥沃的土地,和它比起来,歌尔德这片偏僻而贫瘠的土壤实在难以下咽。”   “呵……”猎人忍不住冷笑出声,“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却什么也不做?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公正?”   “这是历史的进程,年轻的猎人,”戈尔薇与他双臂交缠,向前踏出一步,“国王之剑也好,平衡教会也好,我们只是见证者,是历史的记录官,我们无权干涉命运,只能遵从命运的指示行事。”   “包括杀了我?”猎人露出阴狠的表情。   “这是芙里德神殿降下的预言,我只能选择遵从,你究竟能否幸存,不取决于你我的意志……”   突然,琴声骤止,大厅陷入可怕的寂静。   两人似乎都没有想到音乐结束得如此突兀,皆是一愣,然后又在同一刹那攻向对方。   黑刃再次撞在国王之剑牢不可破的剑意壁垒上,手杖直接被弹飞出去。   “愚昧,没有剑刃能伤到我。”   在戈尔薇扬起右掌,打算直接切开猎人的喉咙时,后者突然一步踏前,闯进她无坚不摧的剑意螺旋内。   戈尔薇一惊,随即发现猎人的身躯呈现出犹如紧拧的橡皮般的蓄力姿态,随着在他喉咙里爆发出的低吼声,他仿佛把全身的力量都汇聚在下一次攻击中。   “我说了,没有剑刃能够……”   但戈尔薇的话只说到一半,尤利尔肩膀便迅速一转,把全部力量倾注在另一侧。   而后,在她不可置信的表情中,只见这记钢铁铸成的重拳轰然击碎了她引以为傲的剑意螺旋,狠狠砸在了她的脸上。   ——————————————————   PS:第三更!儿童节快乐!╰(*°▽°*)╯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宿命之战(下)   仿佛一面脆弱的玻璃被打碎,戈尔薇看着环绕在自己周身的剑意螺旋在那记铁拳的轰击下变得四分五裂。这一幕是她前所未见的。当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躲闪时,已经来不及了,钢铁铸就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她的左脸上。砰的一声闷响,拳头的冲力让她的身体向右侧剧烈倾斜,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尚未稳住阵脚,猎人的第二拳便接踵而至。   情急之下,国王之剑连忙试图将溃散的螺旋剑意再度凝聚起来,然而那道在利刃前牢不可破的壁垒,再度被钢铁重拳击穿。   “陨铁!?”在那一瞬间,机械手臂上镂刻的那只鹰眼令她蓦地一怔。   这竟然是鹰眼炼金工坊打造的合金装备,所以剑刃才无法穿透……   这是一记下勾拳,带着强劲的上升势头,重重地撞在她的下巴上。戈尔薇在重拳的追击下连连倒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疼痛与眩晕的双重作用,最终令她的大脑失去了方向,一下跌坐在地上。听到飞快迫近的脚步声,身为裁决者的本能让她抬起了左手,但她的斩击偏离了目标。这一次她甚至连剑意螺旋都来不及凝聚,猎人一脚飞踹,正中她的胸膛。   戈尔薇倒飞出去,后背直直地撞在墙壁上,顿时在墙面上震出数条裂痕。   “为什么……鹰眼炼金术师会和北陆的沙维扯上关系……咳咳……”胸腔下像是有火焰在燃烧,她忍不住趴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来。   她大口喘着粗气,定定地注视着地上那摊殷红的血迹,不禁呆住了。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在战斗中流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剑冢的诅咒摧残并磨灭了她身为人类的七情六欲,但同时也赋予了她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自当她步出布达斯加幽灵谷,荣膺国王之剑的称号与使命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与凡胎肉身的人类战士的较量中流过哪怕一滴血。她是天平使者,更是国王斩敌的利剑,奥格威的荣誉不容玷污。   “历史的记录者?”   伴随着冰冷的嗓音在大厅里回荡,猎人一步步走向国王之剑。   “命运之辙的践行者?”   他把残破不堪的袖子挽起来,将钢铁手臂的全貌展现出来。   “公正的裁判与监督者?”   国王之剑猛地回过头,用那双燃起怒火的白瞳瞪向快步逼近的猎人,握紧了颤抖的拳头。   “开什么玩笑,你,平衡教会,你们不过只是奥格威王室拴在脚边的一条走狗,王权的附庸。一个连教典和教义都没有的教会,也配和我谈什么狗屎命运?”   尤利尔极尽冷嘲热讽之事,他希望对方愤怒,希望对方失去理智,在这场宿命对决、输死博弈当中,任何一次疏忽都有可能会葬送掉自己的性命,对他,对国王之剑都是如此。然而,国王之剑不是人类,她只是一柄冷冰冰的利刃,对于任务的忠诚远高于自我意志。于是眼底的怒火迅速被冰冷的杀意扑灭,戈尔薇用袖子拭去下颚的血迹,慢慢站起身。   “你会为自己口无遮拦的行为付出代价,堕落者。”   猩红与苍白的目光对峙,双方之间的空气仿佛急剧压缩、颤抖,然后在某一刻骤然炸裂。   衣摆掀起,两人同时俯身冲向对方,两道倒影在被打磨得光亮的大理石画卷上迅速迫近,猛烈相撞。   戈尔薇抬起右手,猎人用双臂护住脖子,于是剑锋在颈侧咬开一道豁口,鲜血喷溅出来。但这道斩击不够深,后者迅速调整姿态,一拳轰出。面对铁拳的再度来袭,国王之剑不再以剑意螺旋来抵挡,而是直接抬起左臂挡开了他的拳头,紧接着反手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猎人的面门上。这不是一记单纯的拳击,拳风里携卷着数以百计的锋芒,就像绞肉机一样,瞬间撕碎了猎人右脸。灰鳞连同肌肉一并从骨骼上被撕下,露出白森森的颌骨与粘黏在骨骼上的红色肌肉纤维。不过从伤口被撕裂的那一瞬间开始,堕落之血的自愈效果就开始发挥功效,断裂的肌肉纤维迅速重连,飞快修复着那条血肉模糊的伤痕。尤利尔低吼着,向后退却了半步。戈尔薇趁胜追击,右手一挥,剑锋撕开他的膝盖,让他身体向左一歪,紧跟着大步上前,一脚踹在他毫无防备的腹部。   但她随即便发现这一脚的劲道被对方巧妙地卸掉了,只见猎人弯着腰,左手死死钳住她的右脚脚踝,令她无法逃脱,然后猛地挥出右拳。戈尔薇故技重施,再度扬起手臂抵挡,但这一次猎人挥出的不再是单向拳,而是组合拳,他迅速松开抱住对方脚踝的左手,踏前一步,把全身力道灌注在左拳之上。如闪电般迅猛的拳势直接从对方双臂之间的缝隙穿过,直直地打在她如剑脊般挺直的鼻梁上。   伴随着鼻梁碎裂的声响,又是一道鲜血从鼻孔里飙出。尤利尔单膝跪地,捂着像是被踢断了的肋骨痛苦地喘气,只见国王之剑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在地板上留下一连串猩红的血滴。   这时,大提琴的声音再次作响,但是琴弓只来及在琴弦上撞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闭嘴!”只听戈尔薇一声沉闷的怒喝,右手一挥,无形的剑锋直接切断了歌剧伯爵的头颅。失去头颅的石雕,双手仍然操纵着大提琴,优雅的乐声持续在大厅里回响,但是它已经不再能干扰她和猎人的意志,只是一曲纯粹而悠长的舞曲。   在一个上扬的音符中,原本相隔数米的双方,再度碰撞出激烈的火星。   这是最终决战。   宿命的对决。   只有最后站着的人才配得上命运使徒的顶礼膜拜。   于是双方都放弃了防守,全力攻击。   尤利尔一拳打过去,戈尔薇咬紧牙关,生生承受住拳击的冲击,反手一拳打在他脸上,无坚不摧的剑冢诅咒就像无数剃刀把他那张脸庞撕得破烂不堪。具有强烈刺激性的黑血溅到眼睛里,猎人低吼着,然后又是一拳打在他鼻梁上。尤利尔被掀翻在地,用拳头拼命捶打地板,犹如一头暴怒的困兽,无声地咆哮着,想要打破牢笼。国王之剑双腿颤抖着,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她努力睁开被淤青压迫的右眼,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重新站起身的猎人。又一次,他又一次站了起来,好像怎么打也打不倒他。“一个堕落之人!一个被深海殿堂凝视的灵魂!你不可能是预言的真相!”她咬牙切齿地吼道。   猎人的身影仿佛风中残烛,摇晃着,踉跄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但他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尽管他的样子是如此狼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但他却像一个高傲的胜利者般,用怜悯的眼神睥睨着国王之剑。   “你还在等什么……我说过……我赶时间……”   戈尔薇一拳砸在地上,犀利的拳风直接在地板上凿开一个浅坑。命运驱使着她,愤怒激励着她,她用那两条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拖着沉重的残躯,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冲向猎人。   拳拳到肉的闷响声,与悠长深情的琴声协奏,每一拳都在双方身上添上新的伤痕,每一道新的伤痕都有可能成为压垮双方意志的最后一颗稻草。这不再是一场能力与技巧较量,而是毅力的博弈。   双方几乎是你一拳,我一拳,交替着攻防之势。就在两人的体力都接近告罄之际,尤利尔抓住了一次机会,连续两记重拳砸在那张已经被淤青和鲜血涂抹得面目全非的国王之剑的脸庞上。   在那一刻,戈尔薇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败北带来的恐惧。   我要输了吗?   不,国王之剑不容失败。   她很清楚,一旦国王之剑经历失败,就不再是一把完美的利刃,而是一把有缺口的钝刀,这意味着她会被新的国王之剑所取代。   生而为剑,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她把颤抖的右手伸向了被封印的刀柄。   然而这时,一个声音制止了她。   那是她在芙里德神殿听到的预言。   一旦她拔刀出鞘,她就会失去鉴别预言的资格。   她是命运的奴仆,她不能干涉命运。   ……   但是,她身为国王之剑的自尊,不允许她在这里败北。   她握住了刀柄,用圣水洗礼过的红绳在剑意的压迫下开始根根寸断。   但就在刀锋行将出鞘的前一刻,猎人追了上来。她在命运与自我意志中迷失,尽管那只是短暂到一个眨眼的瞬间,但她作为一名战士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了。猎人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一脚踹飞挂在她腰间的佩刀,然后猛地探出右臂,用虎钳般强力的手指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随着手指渐渐用力,生命力在戈尔薇的双眼中流逝,她愤怒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回答我……你的命运老爹有没有告诉你,失败者的结局是什么?”猎人张开嘴,活动了一下下颚。只见那张被剑锋撕得七零八落的脸庞,伤口正在迅速愈合,白骨再次被肌肉组织覆盖,灰色的鳞片武装起他的面孔。黑色的犄角长到三寸长,漆黑的竖瞳占据了整个虹膜。   这已经不再是人类。   他是恶魔。   “败者……坠亡……”戈尔薇用窒息的腔调道出她的结局。败者的结局。她呻|吟着,双目开始翻白。   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必死无疑时,猎人忽然松开了钳住她脖子的手,在她惘然的目光注视下,一记势大力沉的铁拳砸在她的脸上。   这是粉碎意志与身躯的最后一击,戈尔薇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从脑海中抽离,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摇摇晃晃地走到猎人面前,“你……你不是……预言的……”她举起右手,试着抓住猎人的肩膀。但下一刻,她的身体就倒在猎人的怀里,然后顺着他的胸膛慢慢滑落,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琴声骤止,冰冷的雾气在脚下散去。没有理会倒在脚下的失败者,猎人长长地吸了口气,让冰冷的空气洗尽肺里的浊气,用舌尖品尝着刺鼻的血腥和胜利的滋味,然后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鲜血,混着一颗断裂的牙齿,还有所谓的狗屎命运,被他恶狠狠吐在地上。   “去你妈的命运。” 第一百二十八章 睡梦中的少女   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变得均匀而平缓,于是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引起了猎人的注意,他慢慢回过头,只见男爵远远地站在那里,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靠近。   尤利尔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现在自己这幅模样有多丑陋。怪物,他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形容词。曾经他是狩猎怪物的人,现在,他自己倒成了怪物,这是何等的讽刺。忍不住摇摇头,他从脖子上扯下那串兽牙项链,回手一掷,扔在它脚下。   “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说罢,他面无表情地跨过国王之剑的身体,捡起落在不远处的手杖,然后径直朝音乐大厅尽头那扇门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来,回头问道:“话说回来,我只看到了歌剧伯爵,那个所谓的夜莺小姐呢?”   男爵愣了一下,苦笑道:“夜莺是那台大提琴的名字。你知道,守护者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儿特殊……特殊癖好。”   那颗滚落在角落里的石雕头颅颤动了几下,像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原来如此。”尤利尔笑了笑,“再见。”   “再见。”   男爵蹲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猫眼,静静目送猎人离去的背影。   他推开门。   他消失在门后。   ……   在嘎吱一声牙酸的声响中,木门在猎人背后关上。   他以为自己面前会出现一条长长的走廊,或者是一段看不见尽头的螺旋阶梯。   但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如梦似幻的房间——穿过落地窗投入室内的月光,如静谧的溪水般静静流淌,水的影子在雪白的墙面和天花板上流转。在寒冷的薄雾中,一些树木的影子若隐若现,当尤利尔把敏锐的视线穿过阻碍在眼前的那层寒雾,才发现那竟是冰晶形成的树。蛛丝般的冰晶在地板上蔓延开去,爬上墙壁,开出一朵朵漂亮的冰花,一株株透明的冰树拔地而起,树根蜿蜒,树干交错缠绕,树冠高及屋顶,并沿着天花板以水平方向朝四周扩散,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开满了透明的水晶花,交错着透明的树根,幽蓝的月光如织丝在冰晶花园里穿梭,让尤利尔仿佛置身于冰雪女王的童话世界。   但是过分的美丽,只会给人带来不祥的感觉。   他立马就意识到,自己很可能闯入了一片凶险的领域。   他回过头,发现自己来时的那扇门竟然消失了,背后是一面被冰晶覆盖的墙壁,萦绕着寒雾。   没有办法,他只能选择往前走。   脚下的靴子,小心翼翼地踩在被冰晶覆盖的地板上,发出玻璃裂开般细微的声响。   索菲娅在什么地方?   双子教会的圣职者又在什么地方?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他跨过一条弯曲的树根,双眼谨慎地观察着四周,轻微的呼吸变成一团白雾从嘴唇间泄露出来。   突然,他看到一道像猫一样的影子从树根间钻过。他猛地回头,发现一只穿着洋装的木偶娃娃正躲在一簇冰晶花丛后面,悄悄打量着他。那是一双栩栩如生的眼睛,仿佛活物。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尤利尔循声转头。许多形式各异的木偶娃娃或躲在树根后面,或躲在花丛下面,对着闯入这片冰晶花园的外乡人窃窃私语起来。   “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怕。”   “头上还长着一对角。”   “不会是恶魔吧?”   它们的窃窃私语令猎人感到十分不快,他不禁加快了脚步,以图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他就是康妮小姐等了十七年的人吗?”   “就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   “啊,是了,小姐一定就是睡美人了。”   越来越多的木偶冒出头来,它们的声音就像苍蝇一样,在猎人灵敏的听觉里嗡嗡地叫个不停。终于,他忍无可忍,准备转身捉住几只木偶来杀鸡儆猴,让它们安静下来。   但是转过身他才发现,那些木偶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座寂静若死的冰晶花园,和些许冰冷的月光。   见鬼,是产生错觉了吗?   他有理由怀疑自己的人性已经泯灭,堕落之血开始入侵大脑,造成了这场美轮美奂的幻觉盛宴。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摇摇头。他转回身,继续向前走。   这好像是一间没有尽头的房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有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茂密的足有五英尺高的冰晶花丛。他有些不耐烦地扬起手杖,准备直接将它们打碎,但就在这时,那片冰晶花丛犹如舞台帷幕般,缓缓地退向两侧,给他让出一条通路来。   尤利尔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作着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梦里的一切看似触手可及,但你却始终无法触碰。   他正游离、徘徊在真实与混沌的边界线上。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   那是真相。   一切的真相。   于是他加快脚步,追寻那个声音的源头而去。   然后他看见,那是一张依偎在如母亲臂弯般温柔的冰晶树根里的白色大床,冰晶花的花茎像藤蔓一样环绕在床柱上,露出一朵朵微小而透明的花蕊。而在那层如轻纱般半透明的床帐后面,他看到了一位熟睡中的少女。   猎人被一股不知名的冲动推搡着,不自觉地迈入了床帐内。   躺在一张白色床单上的少女,含混不清地梦呓着,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白色的蕾丝睡衣被掀至大腿以上,那双如艺术品般光滑白皙的长腿微微蜷缩起来。她呼吸的声音很轻,睡得很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猎人的到来。哪怕他身上那股腐败与血腥的味道是那样的刺鼻。   尤利尔绕着床柱,悄无声息地从床尾走到床侧,与此同时手里握紧了手杖。而它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意志,开始轻缓地分裂,露出锯齿般可怖的獠牙,随时准备扼杀掉这场可怕梦魇的源头。   但当他来到少女面前时,紧握着手杖的手指不自觉地慢慢松开。   从如柳絮般垂落的发丝间,猎人看到了一张精致无暇的容颜。白瓷般的肌肤,细长的眉,卷曲而纤细的睫毛,薄如叶片的双唇。这或许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   但这绝非是他杀戮欲望陡然熄灭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尤利尔感觉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或者说,她和他熟知的某个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索菲娅。   她长得很像索菲娅,却又不是索菲娅。   “温德妮……”他用略显痛苦的嗓音叫出了记忆中的那个名字。   为什么会这样?   躺在这里的明明应该是那个叫康妮·凡纳尔的少女,梦魇之主,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誓必屠戮的对象。   但为什么躺在这里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一个早该在十七年前死去的女人?   当猎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时,他猛地扬起手杖,妄图斩杀这场噩梦。   然而……   锋利的锯齿像是枯萎的花朵,疲惫地收缩起来,变回一根通体光滑的黑色手杖,随后悄然落地。   终于,在这稍纵即逝的犹豫中,最后一簇理性之火,在猎人的胸腔下悄然熄灭了。   瞳孔的焦距开始放大。   失去自我意志的猎人,在一股原始本能的驱使下,缓缓俯下身。   他低下头,亲吻少女被发丝覆盖住的侧脸。   少女呢喃着,慢慢翻过身。   猎人吻上她的双唇,把滚烫的舌头探进她温暖的口腔内。   一切都发生得非常自然、平静。   熟睡中的少女开始回吻他,懒洋洋地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   两人越吻越深。   生命的源泉在两人交缠的舌尖上传递,滚入喉咙,坠入那口本已干涸的枯井内。   咚咚。   胸腔下传来心跳。   康妮睁开了双眼。   “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的骑士……”   “我的……第五位守护者……”   ————————————————   PS:原本我以为上个月完全是走狗屎运才混进月票榜的,没想到这个月各位依然这么gay力!爽到!非常感谢各位的月票嗨!嘛,伯爵府的剧情由此正式进入收官阶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守望   咯吱……   门开了。   一个脚步声走了进来。很谨慎,没有拖曳,干净利落,只能听见纤细的冰晶被踩碎。   月光给所有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幽蓝色。她从冰晶树之间形成的通道内娴熟地穿过,很快就来到了卧室中央那张白色大床附近。轻纱般的床帐里传来一阵嬉笑声,只见一大群木偶娃娃正围着一名熟睡中的陌生男人欢笑嬉戏。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件黑色的高领猎人风衣里,只露出小半张被灰鳞覆盖的脸庞,以及额角那对漆黑的犄角。灰白色的长发在柔软的枕头上散开,他双目轻闭,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木偶娃娃的骚扰,看上去睡得很熟。   她慢步走到床头,从猎人身上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而投向不远处那个坐在一面落地镜前的少女身上。后者背对着她,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睡衣,一头与猎人十分相称的灰发盘卷在腰上,勾勒出她窈窕的腰臀曲线,柔顺的发梢一直触及她骨骼分明的脚踝。几名木偶娃娃正抱着梳子,仿佛玩滑梯般顺着她的长发滑下来,欢快的笑声不绝于耳。少女偶尔附和着轻笑几声,但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倒影,用修长的手指在脸畔划过,端详、欣赏着这张精致的面孔。   而她就像忠诚的管家一样,低着头,在少女背后恭谦地等待着,直到对方的目光通过镜面传递过来。   “你迟到了,老波特。”少女空灵的嗓音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很抱歉,小姐……我在路上耽搁点时间……”她清清嗓子,让嗓音恢复本来的样子——十分沙哑,比起她的外貌苍老了许多。   “如果不是我的骑士大人及时赶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小巴姆’或许已经得逞了,”少女用食指卷起一缕灰发,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祂想要离开混沌之海,想要挣脱深海殿堂的束缚,却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呢……祂帮我一手搭建起这座宫殿,如今又想要亲手拆毁它。我现在对祂感到很失望。”   “双子教会的圣职者一度已经很接近这里了,他们还带着一个更加成熟的母体,”女管家低声说道,“但是小姐醒了,这群迷途的羔羊将永远徘徊在无尽走廊里,直至死亡……”   “但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少女慵懒地说道,“不过我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小巴姆的想法。我关心祂,就像关心自己的孩子。”   “毕竟祂如今已经发育成熟。就像胎动一样,祂正渴望着脱离母体。”女管家回答道。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木偶娃娃塞到她手里的梳子,不禁笑了笑,然后挽起耳边的长发,细致地梳理起来:“我还闻到了一些别的气味。刺鼻的气味。真知教会,他们也有一些圣职者进入了伯爵府,像老鼠一样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寻觅着血腥和腐肉。”   “他们无足轻重。我了解那些崇尚血源论的狂信徒。”   “是呢,毕竟在你我相遇之前,你曾为他们效力。”   “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是我最信赖的人,老波特。我的骑士大人,尤利尔,你把他送到了我的面前,我由衷地感激你。”   女管家迟疑片刻,摇摇头,低声回答说:“这是您苦候十七年的回报,小姐。他的到来与我毫无关系。就算没有我引路,我相信他最后还是会来到您的面前。”   “没错,这是命运使然。”少女一下又一下,漫不经心地划动梳子,“十七年前,当我在深海殿堂第一次看见他时起,我就开始了孤独而漫长的守望。”   “这么说,巴姆之子也曾在深海殿堂看到过他?”女管家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忧虑。   “那又如何?”少女稍稍抬高了嗓音,但梳理头发的动作依然显得慢条斯理,“一个被摆上餐桌的灵魂,小巴姆是瞧不上他的。祂需要的是一个能帮助祂挣脱深海殿堂枷锁的预言之子。尤利尔不是祂在等的人。他只是一个和小巴姆同病相怜的可怜人。”她顿了顿,用坚定地口吻说道:“他谁也不是。他是我的因缘。”   女管家没有接话。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这个童话故事应该有个结尾了,老波特,”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在月光的映照下宛如银河,“我等来了第五位守护者,我的骑士大人。我已经等待了太久,我累了,现在,请用你的笔给我一个结局吧。”   “可是……”女管家的语气有些挣扎,“可是……他现在已经彻底沦为了堕落之血的奴隶,深海殿堂随时会带走他的灵魂,小姐你……”   “没关系,我会用另一种更强有力的契约,把他留在我的身边。”   “王子和公主,婚礼和蛋糕!”木偶娃娃围在她脚边快活地跳起舞,唱起歌。   镜子里的少女笑了起来。   在教会和圣职者眼中犹如恶鬼般的梦魇之主,此刻就像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平民少女,在情诗般浪漫的因缘面前变得有些无措,白瓷般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抹淡淡的红晕。   “他会接受吗?”管家仍然放心不下,又追问道。   “他一定会接受。”少女慢慢转过身,女管家看到月光和阴影在她挺直的鼻梁上分割,她的一半存在于光明,一半存在于阴影,就像真实与混沌的冲撞,任何秩序与理智都会沉溺在那双淡红色的眼眸里。她绕过凳子,赤足踩在冰晶上,好像冰湖上的白色幽灵,一步步走来:“我是守望者,是鉴别谎言的镜子,是欲望的投影……他无法拒绝这张脸。”   女管家谦卑地低下头,就好像直视少女是罪不可恕的亵渎,是对纯洁之物的玷污。   “我等不及婚礼开场,我等不及要让他全心全意地接受我,”少女清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然后,我将不再需要其他守护者。我的骑士会替我将伯爵府里的老鼠统统清扫干净。”   “是的,他一定会的。”女管家真诚地附和道。   “所以,为我完成那个故事,好吗?”少女顿了顿,然后叫出了那个名字:“梅赛拉·波特……”   “……如您所愿。”   女管家,同时也是海岸女巫,全名梅赛拉·波特的女人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冰晶的花园里,木偶娃娃们欢脱的歌喉响彻在月光遍及的每个角落里,仿佛这个美好的故事永远都不会结束。   梅赛拉推开房间尽头的大门,当她转身关门时,她看见康妮·凡纳尔的背影跪坐在床上,跪坐在猎人的身上。雪白的睡衣从她如丝般光滑的肩膀上退去。   然后,在空的一声闷响中,门缝合拢成一条竖直的黑线。   ————————————————   PS:今天太忙了,现在才有空码字。明天在家休息,争取多更一点。 第一百三十章 守护者   壁炉里的血晶石发出如沸水般咕咕的声响,暗红色的光芒在粗糙的石砌地板上紧紧皱缩成一团,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陈放在室内的各类石兽珍藏,像是顽皮的孩童般,用影子在墙壁上作出张牙舞爪的造型。梅赛拉坐在一张堆放着各种杂物和文献资料的长桌后面,借着一盏血脂提灯提供的微弱光线,用羽毛笔在一本泛黄的旧书上书写着什么。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游走,偶尔灯壁内的血脂燃料会冒出细微的血泡炸裂声。   「血月与黯星交辉,噩梦蜕下童话的外衣。阳光消逝、森林倾覆、河水干涸,美好的事物不复存在,欲望淹没理智,罪恶颠覆秩序。那些无知的、贪婪的、残忍的外乡人,他们被所谓的预兆蒙蔽了双眼,他们在混沌之海里潜得太深,他们触碰到了梦境的根源。那里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除了死亡。那是一片深红色的血池,它像湖泊一样广阔,成千数万的眼球漂浮在血海之中。那是康妮的许愿池……」   月光盘旋在无法触及的高空中,在那里悬挂着一口半径超过四十英尺的巨大古钟,覆盖在上面的深红色锈迹像是一张无所不吞的大嘴,贪婪地咀嚼着月光。月光憎恶它的贪婪,于是像水流般蜿蜒着穿过钟口的边缘,照在古钟下方,雕刻在环形拱顶周围的三尊白色雕像上。每尊雕像都足有十米高,并且半边身子嵌入在墙面当中,两男一女,皆身着修道袍。三人原型为楠木教会圣典中记载的圣徒波斯莱德、圣女薇尔妮和圣子萨塞尔,三者皆张开双臂,俯瞰着下方大厅里的血池,神态庄严而神圣。他们的双眼犹如镜面,把幽蓝色的光柱投入大厅里,照亮了下方幽暗的空间。一名赤裸着上半身的少女斜卧在血池边,一只手挽着灰白的长发,另一只手从靠近岸边的一片血泊里捞起两颗新鲜的眼球,眼球背后还连接着一串包裹在血丝里的神经。两只手掌上各放着一只眼球,随后只见她埋下头,让手掌覆盖在眼眶上。   「赤身裸体的少女宛如白色幽灵,卧倒在血池边,她的双眼是两道黑漆漆的窟窿,仿佛深渊,猩红的罪恶从眼眶里流淌下来,直到鲜活的眼球将它填堵。那是旧镇居民的救赎,这些被诅咒的生命将得以逃过噩梦的追杀,在她的双眼中继续延续下去。她就像圣女薇尔妮的化身,怀着一颗悲悯之心。但那些贪婪的外乡人利用了她的仁慈,用她的宽恕来纵容自己的恶行,而自私的守护者也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纷纷弃她而去。然后,在孤独的困境中,康妮等来了她的救赎和希望……」   猩红的血池,安静得像是一口古井,少女睁开那对血淋淋的双眼,静静注视着平静的水面。突然,血红的水面上泛起了一阵涟漪,眼球随着波浪的褶子摇曳。   一连串血泡在水面上噗噗炸开,高温令鲜血开始迅速蒸发。   「他是旧神的眷属,他在深海殿堂的诅咒中降生,他在狩猎与杀戮中堕落,然后,他将在新的契约中挣脱桎梏,迎接新生……」   只见一对漆黑的犄角从水面下探出来,然后是一对赤瞳、挺直的鼻梁和嘴唇,剑削的颌骨,附着着一块畸形肉瘤的双肩。最后,是那具包裹在灰鳞中的身躯。   「他从血池中走来,他是敏锐的狩猎者,他是康妮的救赎骑士……」   黏着在灰发上的血丝在高温下飞快地蒸发掉,那道修长的身影登上从池底一直延伸到岸边的台阶,一步步走出血池,在用白瓷铺就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血淋淋的脚印。他走到一张嵌入地板的石桌面前,他的手杖和寂静之刃就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从穹顶反射投下的一束月光笼罩住他的背影,无数漆黑的颗粒从他身上的鳞甲间脱离,漂浮在幽蓝色的光柱里。而后,几名拿着干燥衣物的无面女仆迎了上来,簇拥在他身旁,替他着装。灰白的长发首先被束起,扎成一个马尾。   「他的脚步悄无声息,他的行踪鬼魅无常……」   深棕色的皮靴,带着陈旧的皮革质感,黑色皮裤紧紧贴合着修长的双腿。一条棕色皮带穿过腰间,纽扣自下而上一颗颗扣紧,一件丝织内衬覆盖住他的胸膛,淡灰色的纱巾落在衣领上。   「他是不可捉摸的幽魂,他是肆虐黑夜的掠食者……」   他抬起双手,让袖筒穿过他的手臂,伴随哗啦一声,漆黑的衣摆被高高抛起,黑色的猎人风衣仿佛乌鸦张开的双翼,最后渐渐收敛,只留下一道幽邃的背影。   「钢铁的双臂是他无坚不摧的武器……」   皮革在拉扯中发出轻微的呻|吟,被黑色手套包裹的修长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灰色的鳞甲是他牢不可破的盔甲……」   扭动脖子,颈椎骨咔咔作响,一道道血色的红纹在鳞甲的缝隙间浮现,从脖颈一直延伸到眼角。   「任何狡猾的猎物,也逃不过那双直视死亡的兽瞳……」   漆黑的竖瞳猛地皱缩,随后在虹膜内慢慢扩散,直至覆盖住整个眼球。一道暗红色的布条落下来,遮住了他的双眼。   「他像毒蛇一样游走在阴影之下……」   装饰的灰色羽毛轻轻抖颤,黑色的帽檐微微压低,只露出鼻梁以下的冷峻轮廓。   「喧嚣在他漆黑的刀鞘中消弭,丑恶在他锋利的锯齿下毁灭……」   寂静之刃,螺纹手杖。   「亵渎、救赎……」   一条红色的斗篷以艺术般的针脚缝在右肩上,下摆曳地,把他的背影切割成红与黑的两半。   「恶念、仁慈……」   他转过身,背向月光,走入阴影。   「罪恶、善德……」   长袍拖地,冰冷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除了杀戮,他什么也没有……」   “就在前面,梦境的源头!”一名真知教会的骑士大吼道。   几道深红色的身影在走廊里急速掠过,朝着走廊尽头那扇大门迅速逼近。   「除了守护者,他什么也不是……」   空隆一声,大门缓缓开启,在真知教会数名圣职者惊讶地注视中,一道修长的黑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杀了他,巴姆之子就是我们的了!”   「任何胆敢擅入梦境的外乡人,都将被制裁;任何企图染指康妮的入侵者,都将被毁灭……」   噗的一声,血脂提灯的光线摇晃了一下。梅赛拉用笔尖在磨瓶里蘸了一下,然后在这一页的最后一行颤巍巍地写下:   「钟声响起,一切就从梦境的根源开始……」   沾满鲜血的锯齿缓缓咬合,收束为一根通体光滑无痕的黑色手杖,猎人踏着钟声的余音,从满地的圣职者尸体上跨过,被鲜血浸湿的斗篷在地上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   PS:第一更。话说这章写了居然3个小时……果然这种高难度描写今后还是量力而行的比较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 恶魔降临(上)   “这些怪物简直是没完没了!”身披蓝色斗篷——只剩下一块被撕得千疮百孔的破布——的罗勒斯骑士,对着地上一颗刚从脖子上新鲜扭下来的无面女仆的头颅,愤怒地踹了过去,头颅砸在被鲜血涂满的走廊墙壁上,滚入满地的血泊里。   在众人脚下,倒着十余具无面女仆的尸体。尽管这次作战没有人员死亡,但是损失是不可避免的,团队里唯一一名圣牧师失去了他的右臂,作为圣修女的索菲娅正在替他给伤口止血。在经历层层难关之后,如今他们这支团队从最初十四人的规模,骤减到只剩五人。其中还有一名非战斗人员——不,现在圣牧师也应该被排除在外了。   看到罗勒斯骑士表现得如此焦躁,身为此次行动领袖的汉斯骑士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一边,沉声警告道:“记住你的职责,罗勒斯,我们还没有失去希望!”   “不……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已经没有希望了!”罗勒斯回头瞪了正在给圣牧师治疗的灰发少女一眼,后者似乎也在用余光观察他们——她那双像猫一样敏锐的眼眸里始终带着强烈的质疑——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咬着牙懊恼地说道:“从刚才开始我们在原地打转!我们被耍了!我们根本到不了梦境的根源!”   “我们还有索菲娅。”汉斯两眼微眯,露出毒蛇般残酷的眼神,“不一定非得抵达梦境的根源,我们现在距离根源已经足够近了,只要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随时都可以开始计划……牺牲了那么多人,我们也应该得到回报了。”   罗勒斯骑士一愣,“你是说直接在这里……?”   “当然不是在这里,在刚才经过的那些走廊里到处都是空闲的房间,我们可以随便挑一间,然后……”   “别怪我没提醒你,汉斯,从我们强行把她带离宴会大厅开始,她就已经起疑心了。”   “不是疑心,罗勒斯,这个贱|货在演戏,”汉斯阴狠地说道,“那个佣兵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他没理由不和索菲娅进行对峙,她早就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了!只不过是为了自保,在我们面前装傻罢了!”   圣牧师一声低沉的痛呼,让有些分神的索菲娅陡然一惊:“抱歉,我弄疼你了吗?”   圣牧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沉默地摇摇头。索菲娅抿了抿嘴,继续为他治疗。   自从在宴会大厅里和双子教会的同僚们再度相逢,她就越发地感到心绪不宁起来。虽然在她的询问下,汉斯骑士终于和盘托出了斯玛特主教的指示,她才知道这次旧镇之行根本不是为了运送物资,而是为了即将降生的幼神而来。她知道斯玛特主教和赛格斯主教向来不合,而汉斯骑士等人作为斯玛特主教的附庸,最开始对她有所隐瞒,她也能够理解。双方毕竟在同一教会效力,在得知了他们的具体计划后,她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但是她现在越来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汉斯骑士扬言只要能见到梦魇之主,不仅可以拯救深陷康妮囚笼的旧镇居民,并且在噩梦终结之后,他们所有人都能返回现实世界。但由于此事涉及教会机密,且众多教会也卷入其中,所以当她在宴会大厅里提出拉拢尤利尔等人助他们一臂之力时,被汉斯骑士强硬地拒绝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几乎是被他们强行带离宴会现场的,她甚至有理由怀疑,当时如果明言拒绝汉斯骑士的邀请,情况只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正在角落里密谋着什么的汉斯骑士和罗勒斯骑士。在战死这么多同僚后,他们那种狂热的眼神依然没有消减,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为什么当初在落日花园里重逢时,佣兵会对她表现出那么强烈的敌意?   这个疑问就像一根扎在心底的顽刺,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尤利尔好像也有意无意地在对她隐瞒着什么,这更加让她感到怀疑。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内心深处催生出来,并不断发酵,直至膨胀到她已经无法忽视的地步。   难道说,汉斯骑士他们是……   还不等她细想,忽然,只听负责监视岔路口的教会猎人大喊道:“它们来了!”   所有人一致扭过头去,只见一大群身穿深红色战斗装的无面女仆,从前方的十字岔口涌了进来,紧追在教会猎人背后向他们袭来。   “汉斯!”罗勒斯骑士大叫一声。   只见汉斯骑士把手探入腰间,从皮包里取出一块用血晶石碎片炮制的银色晶体,“圣光碎屑”。他用手指捏破晶体外壳,用力地抛了出去。   晶体从教会猎人脚下穿过,随即在他身后炸裂开来,耀眼的银辉破壳而出,瞬间填满了走廊的横截面,形成一堵刺目的光墙。只听光墙后面传来阵阵愤怒的嘶吼和撞击声,一小块圣光碎屑只能起到暂时延阻敌人的作用,它很快就会被毁坏。情急之下,汉斯骑士径直冲过去,拉起正打算把重伤的圣牧师负在肩上的索菲娅,大吼道:“别管他了,我们走!”   “可是……”   不等她说完,汉斯骑士回手一剑捅穿了圣牧师的胸膛,一脚把他的尸体踹倒在地。   在索菲娅震惊的表情中,汉斯骑士直接一把将她扛过肩头,跟在罗勒斯骑士和教会猎人身后朝前飞奔起来。   直到这一刻,索菲娅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汉斯骑士早已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稳重可靠的圣职者了,他和这些斯玛特主教的附庸早已堕为向权利臣服的奴隶,为达目的他们可以不择手段。   他们配不上圣职者的称号。   他们是不折不扣的恶魔、异端。   于是她拼命地挣扎起来,捶打着对方的背部,双腿在半空中胡乱地踢蹬。对她来说,信仰高于一切,就算是死,也好过与这些邪恶的异端为伍。   突然间,汉斯骑士停了下来。不止是他,另外两名圣职者也停了下来。   索菲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停下,但肯定不是因为她。由于视线被汉斯骑士宽厚的斗篷和盔甲挡住,她看不清前方的状况,只能听见一个清脆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悬荡,由远及近而来。   “那……那是什么东西……?”耳边传来教会猎人惶恐不安的颤音。   “一个堕落的恶魔而已……”刷的一声,罗勒斯骑士拔出自己的佩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摆出架势,严阵以待。   咚咚——   从天而降的巨大钟声撞破了黑夜,响彻在整座伯爵府。   只见前方的走廊里,黑衣裹身的堕落猎人踏着沉闷的钟声缓步走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恶魔降临(下)   钟声响了三次,当最后一次钟声的余音消散,那道黑影在距离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圣职者们眯起眼睛,企图窥探藏身于阴影下的真实面貌,但是更多的阴影像潮水一样从他背后涌来,如烟似雾,在他四周形成一道黑暗的漩涡,红色的斗篷被掀上半空,猎猎摇摆。他的身影仿佛在黑夜里展翼的乌鸦,阴影就是他的双翼。   手心里一片汗湿,罗勒斯忍不住握紧了剑柄,甚至不敢让呼吸的声音泄露出来,因为他能感觉得到,对方正在观察他们,就像掠食者在捕猎前捉弄猎物的小把戏。他的鼻息寻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胆怯,他的双耳聆听着唇齿间颤抖的呼吸,他的双目捕捉到血管下激烈的脉搏。他追逐血腥和杀戮,猎物的恐惧与绝望就是他的食物。   罗勒斯明明感觉自己浑身都被冻僵了一般,肌肉像石头一样绷紧起来,但是越来越多的汗水却爬上了他的额头。随后他猛然意识到,一股浓重的湿气在走廊里席卷而过。   突然间,窗外的夜空中,白光大作,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大的雷鸣,走廊里一片惨白。罗勒斯被强光晃得眯了下眼,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当他重新睁开眼时,再度陷入幽暗的走廊里却不见了堕落猎人的踪影。   “罗勒斯,你后面!”身旁的教会猎人尖叫道。   然而还不等教会骑士转过身,只听见非常连贯、以致于耳朵只能捕捉到一次声音的闷响,像是从身体里面传来。罗勒斯颤巍巍地低下头,看到漆黑的刀尖从胸前的板甲下面穿透出来,鲜血还没来得及滴落,就被镶嵌在刀刃上的锯齿红纹咀嚼吞噬。随着刀尖从他体内抽出,罗勒斯口中噗地喷出大口鲜血,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见堕落猎人扬起手中的黑刃,准备一刀枭首,教会猎人大吼着,挥舞着袖剑冲了上去。但是他锋利的袖剑却刺中了一团阴影,那团黑暗物质像是浓墨一样在他剑尖上被搅散。他试图抽回袖剑,但那团阴影仿佛一个强力漩涡,死死吸住了他的剑刃。那是一只被黑色皮手套包裹起来的枯瘦手掌,堕落猎人抓住他的袖剑,让他无处可逃。   见势不妙,汉斯骑士不得不放下索菲娅,加入战局,混沌大门的仪式至少也要三个人才能完成,他们已经经受不起任何的损耗了。“去死吧,怪物!”抢在那怪物把黑刀刺入教会猎人的心脏前,他猛地从斜刺里杀出,双手紧握重剑,一道弧形寒光从天而降。   然而,他同样也只砍中了一团无形的阴影,但反馈回剑柄上的实感又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堕落猎人化作一团不可名状地黑烟在走廊里席卷而过,退到了距离圣职者十步开外的地方。汉斯骑士低头注视着地板上,那一片似羽毛,又似衣襟的黑暗物质,随后只见它化作一团黏稠的黑色液体,仿佛丑陋的蠕虫般在地板上爬过,最终汇入主人脚下那片黑影里。   “那不是堕落之物,汉斯……”身受重伤的罗勒斯骑士痛苦地弯着腰,和教会猎人一起退到了汉斯骑士身旁。   “你说的对,那不止是堕落之物……”汉斯骑士眯起那对毒蛇一样狠毒的双眼,“那是比堕落更深层次的变异,堕落和诅咒的混合体……”   “前所未有的怪物……”   索菲娅因为先前治疗圣牧师消耗了大量体力与精力,此时亦无力地瘫坐在墙角下,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那道隐藏在黑暗漩涡里的身影。尽管他的模样已经面目全非,化身为彻头彻尾的恶魔,但她还是立马就认出了他。   “尤利……”她用手捂住嘴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又是一道电光,撕开夜幕,与此同时,她听见一声高喊:“来了!”只见一团黑影在被电光映得惨白的天花板上掠过,率先做出反应的教会猎人朝他掷出两把飞刀,但飞刀就像石沉大海一般,连一丝水花也没掀起,就被那团无所不吞的黑影所吞噬。   她看见罗勒斯骑士想要后退,但从黑影里骤然射出的两道寒光瞬间洞穿了他的脚掌。随着教会骑士撕心裂肺的惨叫,索菲娅看到刺入他脚掌中的,正是教会猎人的飞刀。随后,仿佛火山口喷薄而出的岩浆般,一大团黏稠的黑色物质坠落下来,灼热的黑暗四处飞溅。一只大手从那片黑影中猛然探出,抓住了罗勒斯骑士的脑袋,然后向右一撇,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罗勒斯骑士的头颅像钉子一样陷入墙面当中,颅骨已经完全变形。他死了。   “该死!”慌乱之中,汉斯骑士从皮包里取出最后一块圣光碎屑,捏破晶体外壳后朝那怪物扔了过去,企图复制刚才的那一幕,利用光墙暂时延阻敌方,然后趁机逃跑。   然而,那块圣光碎屑滚到堕落猎人脚下,神圣的白芒刚刚破壳而出,就被像黑洞一样无限吞噬、无限膨胀的黑暗物质所淹没。   咔擦一声,那是圣光碎屑被鞋底碾碎的声响,汉斯骑士还没来及反应,他的眉心上就多出了一道黑洞洞的窟窿,鲜血从里面缓缓溢出来。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他浑身抽搐了几下,迎面倒在地上。   眼看两名同僚相继惨死,教会猎人崩溃地大叫起来,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逃。   堕落猎人没有急于去追杀那条卑微的生命,他希望更多的恐惧和绝望。他有充裕的时间来慢慢折磨并残杀他的猎物。所以他只是站在汉斯骑士的尸体边,静静欣赏着黑暗物质将他分解,然后慢慢咀嚼、吞吃掉的场景。   突然,听到一个脚步声在向他靠近,猎人缓缓转头。   索菲娅感觉恐惧快要将自己压倒,她的双腿在颤抖,她的肩膀在颤抖,她浑身都在战栗。她亲眼目睹了两位教会骑士的惨死,目睹了这个恶魔是如何戏耍并残忍地猎杀,她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很有可能会为自己招致同样的下场。   但她不能逃避,她是双子教会的圣修女,她曾在入职洗礼仪式上郑重宣誓,对抗堕落与异端是她义不容辞的使命,拯救苍生是她毕生追寻的崇高理想……   不,这不是使命,也不是什么理想,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只因为他是她最珍视的家人。   索菲娅极力压抑着内心里的恐惧,踉跄着,来到了猎人的面前,然后艰难地抬起头,“尤利……”浓烈的血腥和腐败味道几乎就要夺去她的意识,她凭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强大毅力,才能勉强保持站立的姿态,“是我……我是索菲娅……”   猎人微微低头,从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后面打量着这个女人。那些贪婪的黑暗物质此时就像温顺的宠物一样,安静地趴在猎人脚下,用仿佛毒蛇信子般的细长触手,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脚踝和小腿。   “不用害怕……我会治好你……”索菲娅看着他那张灰鳞密布的脸庞,还有额头上那对可怕的黑色犄角,眼神痛苦得就像是死去。她颤巍巍地伸出右手,猎人没有躲闪,任由她冰凉的手掌抚过脸畔。“相信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然后我们就回家……”   话音未落,在轰隆一声巨大的雷鸣中,覆盖在猎人脸庞上的阴影被强光驱散,但那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随即又没入黑暗当中。   狂风卷起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就像一头暴怒的猛兽,拼命想要闯进走廊里来。   索菲娅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坠入冰窟,汹涌的寒流在她体内翻滚。她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眉心一阵痉挛,她慢慢地低下头,目光茫然地看着那根穿透她小腹的黑色手杖,一片鲜红的血迹在衣襟上迅速蔓延开来。   手杖抽回,鲜血瞬间从伤口下喷溅出来。索菲娅捂着血淋淋的腹部,噗通跪倒在地。   猎人没有再看她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迈开脚步,与她擦肩而过,朝教会猎人逃跑的方向走去。   滚烫的生命力,在索菲娅指尖上流逝,冰冷的痛苦和绝望将她包围,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摔倒在血泊里。   在被鲜血染红的视野之中,那道漆黑的背影越来越远,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抓住它,却只抓住一团冰冷的空气。   “尤利……”   紧接着,黑暗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第一百三十三章 根源   寒冷和潮湿的感觉从每根毛孔侵入体内,像是无数根刺扎在肉里,又像是全身都浸泡在冰窟里,冰冷的刺痛感渗入骨髓。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呢喃,索菲娅吃力地撑开双眼。眼睛像是被一块毛玻璃挡住,视野里模糊一片,迟钝而缓慢地眨了两下眼后,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排漆黑的铁栅栏,外面的过道上悬挂着血脂提灯,光线很暗,但足够她看清四周的环境。脖子以下的身体似乎还没有恢复知觉,她只能在冰冷而潮湿的地板上,艰难地转动脑袋。脸颊上涂抹着泥泞和稻草,不过她现在也没有力气去擦拭。她在这片阴暗而狭小的空间里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是一间牢房。   索菲娅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来到这里的,时间概念也变得模糊不清。她痛苦地拧起眉头,想要回忆起什么来,至少让她明白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但是脑海里始终是空白一片,就像把一颗石子扔进漫无边际的大海里,连一朵水花也看不见,直到她尝试着从地上坐起来,腹部传来的剧痛像是一道电流掠过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并伴随着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回。   随后,在将深深吸入肺中的浑浊空气,用力地呕出来后,她记起了一切。   尤利尔。她的弟弟。用一柄利器刺穿了她的腹部。   又是一阵绞痛,索菲娅吃疼地低吟了起来。等到疼痛感稍微缓解,她翻了个身,把背靠在墙壁上,急促的呼吸化作一团团白雾从口中喷出。她咬牙强忍着衣襟与血肉分离的疼痛,把衣服上的那道豁口强行撕开,露出伤口的全貌。那一刀似乎恰好没有伤到内脏,没有对她造成当即致命的打击。但让索菲娅有些难以理解的是,她尚未对自己进行过任何急救措施,为何伤口会自行愈合?   因为按照当时的出血量,她几乎不可能活下来,除非……   索菲娅摇摇头,把那些杂念抛出脑海,眼下的境况容不得她在这些无谓的琐事上分心。她随即把手掌按压在伤口上,治愈福音能够提供的治疗效果非常有限,但好歹能够缓解伤痛,也能一定程度防止伤口被感染。   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后,她用手捂着腹部,咬紧牙关,扶着墙壁努力地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铁栅栏边,用手轻轻一推,她原本只是抱着侥幸心理尝试一下,没想到那只挂在铁栅门上的锈锁竟应声而断,落在地上,铁栅门也缓缓转开。   索菲娅一只手抓着栅栏,小心翼翼地走出牢房,借着过道内血脂提灯的微弱光线,她的目光在前后两条道路之间表现得有些犹豫。这是一条开辟在牢房间的狭窄过道,她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出口。她听得见水滴,却不知道声源来自何处,她能感觉到风,却抓不住它的流向。   最后,她选择了正前方那条路。她的直觉告诉她应该走这边。   血脂提灯的光线在头顶上摇晃,照出血迹斑斑的天花板,石缝间似乎还挂着一些腐烂的肉块儿,淡黄色的脓液混着血水,从天花板上滴答滴答地落下。索菲娅捂着腹部,每走几步,她都必须要停下来缓口气,然后再迈开脚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好几次她都感觉自己快要倒下,是疼痛让她坚守着最后一分意志。这疼痛既是身体的,也是内心的。   这条路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尽头,她途径一间又一间的牢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耳边渐渐传来一些低语声。声音从过道两侧的牢房里传来,索菲娅看不见他们,却能感受到从黑暗里投来的视线,那些声音就像是躲在深渊里的恶鬼在呻|吟。   “看呐,一个活人……”   “她身上没有诅咒的烙印,她不是从旧镇来的……”   “她不是我们的一员……”   “我闻到了鲜活的气息……”   “这里只有腐烂的灵魂,败坏的肉身……”   那些声音越来越多,从地面八方涌进脑海里来,索菲娅愣在原地,有些无措地四处张望。她看到一个藏在阴影下的轮廓,连忙追过去,趴在栅栏上说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应该怎么出……”   然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那个骷髅般消瘦的人影就抱着脑袋,蜷缩回牢房角落里,躲进阴影之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外乡人,离开……离我远点……”   之后不管索菲娅如何尝试,他都不愿意再回答半个字。其他人的态度也大同小异,偶尔有人愿意和她多说两句,也只是劝她赶紧离开这里,但对这是什么地方,又该如何出去,却是只字不提。在接连碰壁之后,她遗憾地意识到,这些人是不会向她透露任何信息的。没有办法,她只能继续往前走。   她在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深,腐败的迹象已经从单纯的气味,上升到了视觉效果,空气中的颗粒感越来越严重。那些黑色的颗粒犹如液体般,从潮湿的地板上剥离,飘浮在半空中,一触及到她的皮肤,就瞬间化作一团黑色的气体散去。就在不久之前,她曾在尤利尔身上见识过这种可怕的黑暗物质。它们就像一张贪婪的大嘴,疯狂吞吃着能够看到的一切。   这是诅咒的力量。   环境的异变,令索菲娅陡然察觉到,她非但没有远离黑暗,反而还在不断地深入诅咒的根源。   这条路不是通往出口,而是死亡。   毫无疑问,任何一个保有理智的人都该明白,现在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立即停下,然后转身离开。   然而,索菲娅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双腿就像被某种原始的冲动驱使着,推着她不断向前迈进,直至来到了一扇石拱门前。   她站在石拱门下,把目光投向下方。石拱门后面是一条通往地下更深处的阶梯,甬道两旁悬挂着血脂提灯,橘红色的光线一直触及到十余米开外的地面。索菲娅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一只手扶着冰冷的石壁,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情况,一边摸索着向下走去。   很快,她就走到了头。   阶梯的尽头,是一扇漆黑的铁门。   显而易见,这是这座监狱里最深,同时也是最坚固的一座牢房,里面关押着最危险的囚犯。   伤口的疼痛渐渐麻痹了索菲娅的感官,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她急促地喘息着,扶着石壁,有些踉跄地走到铁门前。在与双眼平高的地方开着一条两英寸宽,八英寸长的小窗口,幽冷的月光从那里面溢出来。   她用手扶着冰冷的铁门,微微踮起脚尖,从小窗口望了进去。   牢房里的可见范围非常有限,一道从天窗投射下来的幽蓝色光柱,在牢房中央画出一个半径不超过两米的圆。只见一个浑身包裹在金色狮头铠甲里的男人,盘腿坐在月光里。他好像已经在那里坐了几百年,背影仿佛化作石雕,纹丝不动。而在他的面前,是一把七英尺高的双手巨剑斜插在石板的缝隙间。   索菲娅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巴,放轻脚步,慢慢后退。   但是她只顾着眼前的危险,而忽略了脚下。她的后跟不慎磕到了一块碎石。尽管声音很小,但是在这片密闭且安静的空间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放大。   索菲娅随即屏住呼吸,不敢轻易动弹。四下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滴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谨慎地等待了片刻,直到确定没有危险后,才再度挪动脚步。   就在这时,牢房里突然响起一串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那顶灰蒙蒙的金狮头盔,在狮骑士的肩膀上缓缓转动起来。   冰冷的月光下,一对苍白的眼球从头盔下显现出来。   它发现了索菲娅。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名狮骑士   “克雷格尔?”   从牢房里传来的声音令索菲娅愣了一下。她没有在牢房里看到其他人,那个低沉的声音显然是出自那名狮骑士之口。   透过小窗可以看见,对方依然坐在那片月光里,并没有起身的意图,只是静静等待着门外之人的回复。   但尽管如此,索菲娅却没有要回应他的打算,而是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去。诡异的地牢,疯癫的囚犯,弥漫在空气里的黑暗物质正在逐渐升温,这里的一切都充斥着不祥的气息,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越快越好。   “……还是康妮?”   对方口中叫出的名字,令索菲娅蓦地怔住。   她缓缓回过头去。   “看来都不是……”狮骑士的声音有些失望,“克雷格尔总有说不完的话,他的话痨症就像他的体格一样不可救药……至于康妮……呵,康妮怎么会来见我呢……因此恕我冒昧,请问你是谁?”   索菲娅谨慎地聆听着,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倦怠,似乎并没有敌意的样子。   于是她强压着心头的不安,走回到铁门边,透过小窗口轻声回答道:“一名误入根源的圣修女……”腹部的疼痛令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似乎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犹疑,狮骑士平静地说道:“这样就足够了,谢谢。”他没有追问她的名字,“所以……你是从外面来?双子?真知?还是安息?”   “是双子教会……”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狮骑士咳嗽了几声,气息变得愈发微弱了:“新生的幼神,而且是混沌开化以后第一代旧神的子嗣,祂拥有能改变宗教世界的力量……这个可怜的孩子,祂就像一头刚刚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多看这个世界几眼的小鹿,四周到处都是凶恶的掠食者……咳咳……”   对方模棱两可的话语,令索菲娅有些焦虑地皱起眉头,她忍不住插话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该怎样才能出去?”   诅咒的根源之地,不是大街上的石板路,只要沿着道路的方向就一定能走到出口。在她看来,这些被关押在根源之地的人或多或少一定知道些什么。   “出去?”狮骑士又咳了几声,“你从未进来过……圣修女……这是生与死的夹缝,童话和诅咒的根源之地,原本只有被诅咒的生命在失去肉体之后,才会被关押在这里,坐等灵魂慢慢腐朽……而你现在就在外面,你的灵魂尚未脱离肉身,所以你只是一片从完整灵魂上剥落下来的残破游魂,被什么人送到了这里来……只要想离开,你随时都可以离开……咳咳……你知道该怎么做,别撒谎,小丫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离开……但你没有,你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我的面前……”   索菲娅渐渐地沉默下去。   “问吧……问出你心中的疑惑,趁我还有开口的余力……”狮骑士说完这句话,头盔下的呼气声突然变得粗重起来。他喘了会儿气,才慢慢恢复平静。   索菲娅抿着嘴唇,挣扎了片刻,随后妥协般地叹了口气,简明扼要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在对话开始之前,首先打探清楚对方的底细是十分必要的,这将成为她判断对方回答是否真实的重要依据。   “卡姆尼……如你所见,我曾是一名狮骑士……关于我们的‘丑闻’想必你应该有所耳闻……咳咳……有人将我们形容为丧家之犬,咳咳,那真是……真是十分贴切的形容……”狮骑士苦笑一声,“就我所熟知的同僚,几乎无一幸免,全都沦为了堕落之血的奴隶……我们在海尔森堡经历了一场溃败……那场虐杀是邪神传达给全人类的一个信息……人类只是祂们圈养在后院里的牲畜,祂们想杀则杀,想吃则吃……咳咳……”   听到这里,索菲娅多少打消了一些顾虑,至少对方狮骑士的身份不会有假。   接着,他继续说道:“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啊,我本该接受异端审判庭的裁判,受酷刑而死……咳咳,这是我们证明忠诚的唯一办法……但我最后离开了赫莱茵,在几名朋友的帮助下……在成为一名狮骑士之前,我首先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尽管我曾为了所谓的荣誉和功勋,抛弃了我的妻女,还有我那勇敢而坚强的儿子……”   “我为了终结这场噩梦而来,为了迟到百年的使命而来……”狮骑士长叹一声,悲凉而绝望:“但我失败了……咳咳……就像我没有预料到这场失败,巴姆之子也没有料到自己选择了一位多么可怕的宿主,祂已经失去了对梦境的掌控权……康妮·凡纳尔,她是楠木教会造神计划的第一序列实验体,她被夺走了眼球与人性,成为了旧神之血的容器……巴姆之子利用她的欲望为自己建立起这座坚不可摧的城堡的同时,祂也不慎激发了隐藏在康妮体内的神性……旧神的意志最终颠覆了祂的统治,而我……咳咳……没有人类能够战胜旧神……没有……我失去了肉身,被囚禁在此……狮骑士的血统让我获得了长生的恩赐,但现在这种力量只会让我饱受折磨……”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阻止这场噩梦了吗?”索菲娅急切地追问道。   “不论是美梦,或是噩梦,当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一切都会消泯……”狮骑士回答说,“我在离开赫莱茵之前,为我的好友,一名马斯坦血统的狮骑士,留下了一封信……克雷格尔,他是一名正直而勇敢的骑士,他不会容忍我叛逃的行为……咳咳……他将追逐至此,他的正义感将会驱使他终结这场噩梦……但愿……但愿他已经拿到了康妮的眼球……”   宴会大厅的大门在轰隆一声巨响中坍塌,一名身形伟岸,提着一杆黑紫色长枪的狮骑士径直闯入了大厅。正在忙于为康妮小姐大婚布置婚礼现场的众多无面女仆和木偶侍应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齐刷刷地朝门口望过去。   只见在大门后面的走廊里,满地都是尸骸,那名狮骑士把长枪的底端重重砸在地板上,整个大厅仿佛都为之震颤。随后,他左手一抛,一团球状的黑影脱手而出,滚落在餐桌边的一名无面女仆脚下。后者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那竟是费施勒斯女仆长的人头!   “康妮……在什么地方……”狮骑士用嘶哑的强调质问道,并气势汹汹地向前踏出一步,“卡姆尼·凡纳尔,那个叛徒……又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他。   大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暴雨还在不遗余力地敲打着天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   突然间,有什么人从侧门走进了大厅,簇拥在过道间的无面女仆与侍应恭敬地退向两旁,让出一条道路。   狮骑士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了在众人夹道之中走来的堕落猎人,他像是收拢双翼的乌鸦,把全身藏在漆黑的羽毛之下,每一步都踏在一股黑暗物质形成的漩涡里,悄无声息,仿佛从深渊里走来的恶魔。   “是你……”狮骑士认出了他的轮廓,“原来你是康妮的守护者,我早应该杀掉你……咳咳……”他压低嗓音,然后从地面的凹坑里拔出紫枪,迎面向猎人走去。“不过,现在也不晚……”   滴答滴答,黑色的血液在地上连成一条直线,手杖变化为红纹镶嵌的黑刃。   头顶上,雷光大作,大厅里顿时亮如白昼。   帽檐下,猎人的唇角翘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   PS:第一更。 第一百三十五章 血色婚纱   索菲娅用指关节轻轻顶着眉心,艰难地消化着自己听到的内容。   “你是说……伯爵府的主人不是康妮?”   “她是康妮内心中潜在欲望和冲动的化身,她就像是一面镜子,会呈现出你希望看到的样子,巴姆之子正是利用它们搭建起了自己的城堡……咳咳……祂以为躲在这里,就能逃过深海殿堂的追踪……”狮骑士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但是巴姆之子太贪婪,祂在康妮的内心挖掘得越深,就越接近她的内核……那是被旧神之血重塑的灵魂……祂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了代价,沦为了那个伪康妮的阶下囚……”   “祂为什么要那么做?”索菲娅不理解,“祂难道不能像第二代旧神那样降生在混沌之海吗?”   狮骑士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开口道:“巴姆一共诞下过三个孩子,这是祂的第三个孩子……咳咳……你知道这三个孩子的父亲都是谁吗……?”   索菲娅用沉默作出回答。   “他们都是人类。”   “人……类?”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你听过火之圣徒的故事吗……噢,我真是多此一问,不是吗……咳咳……英雄的传说总是万口相传……”狮骑士笑了起来,然后那断断续续的笑声被咳嗽声所取代,“咳咳,巴姆的三任配偶都是人类……邪神以狩猎旧神眷属的子嗣为乐,而巴姆和人类结合诞下的子嗣,更是深海殿堂不可多得的美味大餐……咳咳……这是一场伟大的牺牲,他们的子嗣将会从深海殿堂的晚宴桌上窃来原初之火……这就是传火之旅的开端……咳咳……当世间六座火焰圣杯被点燃,阳光与火焰,将会重临人世……而火之圣徒的丰功将会镂刻在不朽石碑之上……咳咳……”   “我以为那只是……传说,是童话故事。”索菲娅一面努力平复着震惊的心情,一面小心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以防冒犯到对方。   “知道真相的总是少数人,不是吗……我曾与平衡教会一位教会猎人私交颇深,这些都是他在芙里德神殿里听到的预兆……”   “那么,那些火之圣徒……”   “失败了。”狮骑士异常干脆地回答道,“在过去的数百年里,巴姆的两任子嗣带来了两道原初之火,但传说中的英雄,火之圣徒,他们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是邪神阻挠了他们。”   “不仅如此……咳咳……善良的小姑娘,回答我,你曾见过火焰吗?”   索菲娅愣了一愣,略显气馁地回答说:“我曾在古籍上看到过对火焰的描述……”   “文字,无法描述它的美丽……它是造物主最杰出的作品……”狮骑士的声音里透露出向往、渴望,以及贪婪……“相信我,孩子,没有人能拒绝它的魅力,当火之圣徒跨越高山和河流,越过冰川和沙漠,将散布在世界角落的火焰圣杯点燃,当他一点点失去原初之火……欲望,对于火焰的原始欲望,会将他逼疯……这就是第二位火之圣徒的结局,在点燃了四座圣杯后,对于原初之火的占有欲逼疯了他……他最后死在了一座无人问津的深山里,胸腔下的火焰早已在他死去之前熄灭……”   听到这里,索菲娅不禁陷入沉默。火之圣徒的结局令人唏嘘,火焰是荣誉,但传火之旅绝非一条光荣之路。这是一条残酷的试炼之路,任何一丝软弱与犹豫,都会让英雄堕为罪人。   “现在,第三个巴姆之子也携带着同样的使命,准备降临人世……但是伪康妮想要阻止祂,她打算把祂永远囚禁在这座伯爵府里,囚禁在这座孤岛上……咳咳……这样康妮就能将自己的统治永久地延续下去……”   索菲娅眉头紧锁,她几度张开口,又闭上,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知道答案……”狮骑士咳嗽起来,喉咙里混着鲜血,“你来到这里,这不是巧合,从没有破碎的游魂能抵达这里,你是带着某种使命而来……”   突然,耳边传来可怕的滋滋声,索菲娅扭头看去,发现如鲜血般黏稠的黑暗物质从左右两侧的石壁内涌现出来,仿佛怪物的触手,一点点向她逼近。她连忙趴在铁门上,向月光下那个孤零零的背影追问道:“如果我完成了使命,这个噩梦就会结束吗?”   “我不知道……咳咳,但你最终会得到一个答案……”   “我该怎么做!?”黑暗物质越逼越近,几乎要将整个甬道填满,它们爬上她的小腿,覆盖她的肩膀,钻进她的眼球,慢慢将她吞噬。   “她在更深的下一层,根源之地的底部……”狮骑士的声音渐渐变低,最后几乎成为自言自语的呢喃声:“真正的康妮……我的女儿……”   索菲娅张开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下一刻,黑暗物质仿佛冰冷的湖水,拼命地涌了进来,将她拽入了无底的深渊。   她失去了那个背影。   ……   在那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有脚步声响起,水晶鞋在走廊的地板上敲击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喧嚣和吵闹,还有欢快的音乐,从走廊尽头那道被月光勾勒出来的门缝里溢出,隔着很远就能感受到宴会大厅里的热闹氛围。   一名无面女仆搀扶着她的右手,另一名女仆在身后替她拾起长长的红色裙摆,火一样鲜红的裙摆扫过铺撒在地板上的玫瑰花瓣,银色的耳坠在脸畔轻轻摇晃。随着大门缓缓开启,会场内的谈话与音乐声戛然而止,所有宾客齐齐回头,拖着一袭猩红婚纱的康妮·凡纳尔在数百名宾客的注目礼下,面带笑容,款款走进了宴会大厅。   她美丽的容颜仿佛一件艺术品,低垂的领口露出雪一般白皙的肌肤,她是这个童话故事当之无愧的公主,现在,她的王子就在红毯铺成的道路尽头,静静等候着她。他依然把自己藏在厚实的风衣下,把脸庞掩盖在漆黑的帽檐下,脸上无喜亦无忧。他就像是黑夜的化身。但是在康妮的眼中,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耀眼。他是她等了十七年的因缘,她的骑士。   礼服加身的红茶男爵等候在红毯边,它缺了一只耳朵,但依然是一位优雅的绅士。它面带微笑地,从无面女仆手上接过康妮包裹在白色蕾丝手套里的纤手。   “您今天真是美极了,我尊贵的康妮小姐。”红茶男爵由衷地赞美道。   “谢谢。”康妮微微一笑,随后,她注意到了摆在旁边餐桌的餐架顶端的一个装饰物。那是一顶狮子形状的头盔,里面还饱含着一颗新鲜的头颅,鲜血顺着架子流淌下来,流进玻璃酒杯里,混在紫红色的酒液当中。   “那是尤利尔先生献给您的结婚礼物。”红茶男爵解释道。   “嗯,我很喜欢。”康妮回以微笑。没有什么比新鲜的血液更能装点这场盛大的婚礼了。   “那么……”红茶男爵的目光环视四周。在场的所有宾客都翘首以盼,他们的眼神热切似火。于是它轻声提醒道:“小姐,我们该走了。”   “嗯。”   康妮轻轻吸了口气。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紧张起来。这是她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她觉得很新鲜,同时却也有些不安。   她慢慢抬起头,用那双淡红色的眼眸,凝视着红毯尽头的堕落猎人,只见他双手交握,在月光下静候着新娘的到来。   而后,低沉而悠长的管弦奏响,在男爵的引领下,她的水晶鞋踏上了红毯。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幼神之桎   独具北方风格的歌尔德赫特婚礼进行曲在大厅里奏响,管弦相偕,沉抑而深情。   如水的月光下,新娘康妮拖着一袭红色长裙,在红茶男爵的引领下,缓步走过通往仪式台的红地毯。纯洁无暇的森林精灵飞舞在会场上空,洒下细碎的花屑,犹如一场纷纷飘落的花雨。两旁的宾客纷纷对她致以注目礼:无头的森林公主、四只眼的布偶猫小姐,甚至连从不离开壁炉的黑烟爵士也来了,尽管他那张黑得像煤炭一样的脸总是没多少表情。   到齐了。都到齐了。她所熟知的童话故事人物,今日都悉数到场。在一座美丽的童话城堡里举办自己的婚礼,是她自儿时以来最大的梦想,现在,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看着站在红毯尽头,负手而立的堕落猎人,康妮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微笑。   伴随着悠长婉转的歌尔德赫特婚礼进行曲,她放开红茶男爵的手,款款登上台阶。猎人向她伸出手,她温柔地接住。那手指的触感冷得令人心惊,但她却浑然不在意。   这是一场非常特殊的婚礼,没有牧师证婚,新人之间也不必进行任何形式上的宣誓,因为他们之间早已缔结过更深层次的契约。他们属于彼此,即便是堕落之血的力量也不能将他们分离。他们是同病相怜的受难者,同样受深海殿堂的桎梏,同样是命运的抗争者。这是一场天造地设的完美结合。   他们彼此牵手,来到陈放在仪式台的那口巨型石棺面前。它被摆在天窗的正下方,月光把它粗糙的外表打磨得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   猎人抬起右臂,康妮扬起左臂,他们同时摘下手套。前者拔开了机械手臂上的一条输血管,让鲜血流入石棺表面的镂刻符文里,后者用指甲划破指腹,任鲜血将符文的纹路填满。随着鲜血不断地注入,一个繁复无比的古老符文在石棺表面清晰地显现出来,那是三条衔尾蛇,被注入献血后,那三条衔尾蛇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沿着顺时针方向慢慢转动。与此同时,只听见空隆一声闷响,二十英寸厚的棺盖从石棺上缓缓移开。   “回来吧,回到我这里,回到我们的城堡里。”康妮张开双臂,仰望上空。她的目光穿过幽邃的黑暗,穿过如水的月光,穿过玻璃天窗,注视着那轮悬挂在仿佛触手可及的低空中,正逐渐由苍白色转变为猩红色的满月。在康妮的呼唤下,它逐渐褪去月亮冷酷的外表,变成一团好似行将坍缩的子宫,在子宫里面寄宿着一个拥有灰蓝色皮肤的畸形胎儿,祂凄厉地嚎哭着,伴随着一阵剧烈的蠕动,子宫外膜上突然破开一道裂口,好似泥浆般黏稠的鲜血从里面喷涌出来。仿佛一颗饱满的水球被戳破,一时间鲜血大量地奔涌而下,此时天窗已经尽数敞开,血流犹如一道猩红的瀑布,从天而降,灌注入石棺当中。   巴姆之子企图挣开她的束缚,但紧接着从石棺里突射而出的四条银质锁链仿佛毒蛇一般扑向上空,牢牢缠住了祂的身体,这是一场纯粹力量上的角逐,紧绷的锁链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断裂。但是这样僵持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巴姆之子只是一个未成形的胚胎,祂的力量并不足以与旧神之血抗衡,很快祂就露出了疲态,口中发出非人类的哀嚎声。然后只见祂的轮廓在视野中不断放大,越来越逼近伯爵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巴姆之子降临石棺的那一刻。那将是整场婚礼的最高|潮。   被诅咒之链死死抓住的巴姆之子在挣扎无果后,陷入暴怒,祂将怒火泼洒在伯爵府上,从口中喷出的灼热黏液烧毁了屋顶,祂狂怒的吼叫震碎了天窗,掀飞了屋顶上的瓦片,厚重的铅云在祂背后的天空中凝聚成一个可怕的黑色漩涡。而见到真神之貌的宾客们,在如深海般磅礴的精神压迫面前,相继开始发疯般地尖叫起来,伴随着优雅而深情的婚礼进行曲,有的人用手挖出自己的眼球,把手指伸进眼眶里拼命地向内挖掘,挖得脑浆横飞;有的人则拼命抓挠手臂,抓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更多的人则相互纠缠在一起,从对方身上啃食新鲜的血肉,掏出对方的内脏,咀嚼对方的骨骼。负责维护会场秩序的白骑士和无面女仆们把那些堕入深海的客人逐一清理,很快,会场就被血泊所淹没。这些鲜血就像拥有自我意志一般,朝着会场中央的台阶上涌去,那些猩红的触手争相爬上台阶,攀上石棺的侧壁,最后全都注入在石棺里那片深不见底地血海当中。   最终,在音乐戛然终止的那一刻,巴姆之子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尖啸,只见诅咒之链像蟒蛇一样在祂的身体渐渐蜷紧,于是祂那颗如同水球般饱满的脑袋在挤压下变得越来越大,脑膜应声而破,祂的身体被撕裂成无数块鲜血淋漓的肉块,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砸进石棺的血池里。血池翻滚着、沸腾着,一只枯瘦的灰蓝色手臂从血池里伸出来,颤巍巍地伸向天空,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但是下一刻,在轰隆一声闷响中,厚重的棺盖压了下来,封死了石棺。   “这是你我大婚之日,也是伯爵府的新生之时。”   不计其数的森林精灵盘旋在这对新人头顶上,嬉笑着,洒下花屑,庆祝他们的结合。   康妮牵着那只冰冷的手,把它放在心口上,把自己的心跳传递给那只没有触觉的手臂。那是她的真心。然后她踮起脚尖,向对方索求一个甜蜜的亲吻。   猎人回应了她。双方依偎着、相拥在这座被诅咒的孤岛上,四周是一片血腥的汪洋。冰冷的、滚烫的唇瓣互相轻抚着,康妮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在这幸福的梦境里,努力地踮起脚尖,试图环住他的脖子。   突然间,康妮的身体蓦地一僵,她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两人唇瓣分离,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那只被她亲手放在心口上的机械手,五根漆黑的手指已经刺进了肉里,鲜血从伤口下缓缓溢出。她想要挣脱,但猎人的另一只手已经环住了她的腰,让她无处遁逃。   “你……你不可能……”康妮颤巍巍地抬起头,表情显得无比痛苦。   她凝视着猎人那张早已失去情感和人性的冷漠面孔,试图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猎人早已在堕落之血中彻底沉沦,他不会做出任何回答,冰冷得仿佛一台没有情感的机器。   终于,康妮知晓了真相。   “梅赛拉!!”   伴随着那撕心裂肺的、蕴含着无穷怨念与恨意的尖叫声在大厅里响起,猎人的右手狠狠刺进了她的胸腔。   ——————————————   PS:第一更。   PSS:已删除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反噬   「那是暌违了十七年之久的重逢,他们在血色的婚礼中结合,诅咒之棺在鲜血缔结的契约中开启,无辜的神子沦为这场梦魇的牺牲品。但那些虚伪的愿景终将会崩塌,那些卑劣的谎言终会被戳穿,那座美丽的童话城堡只是虚浮的泡影,它将随着这场噩梦在宿命之剑的锋芒下逝去。康妮等来了她的因缘,她的骑士。猎人为拯救而来,他的利刃将会赐予她真正的解脱……」   「那是噩梦的终结。」   ……   “叛徒……叛徒!”康妮捂着血肉模糊的胸口,跌跌撞撞地退下台阶,红色的长裙在鲜血的浸染下,变得更加鲜艳了。   几名白骑士急忙想要上前,却被站在一旁的红茶男爵伸手拦下:“安静看着就好,如果你们不想死的话……”它露出绅士般谦和的微笑。   口中咳出鲜血,康妮勉强保持着站立,用伤心欲绝的目光仰视着伫立在台阶上的堕落猎人,他背对着月光,把冷峻的身影藏匿在阴影之下。   直到此刻,康妮才知道梅赛拉篡改了那个既定的结局,后者没有违背誓言,但她用一段巧妙地言辞设计,让整个故事的走向发生了天翻地覆地转变。   她打算借猎人之手,彻底终结这场噩梦。   康妮震怒了。但让她感到如此愤怒的原因,却不是梅赛拉的背叛,而是后者竟然利用了尤利尔,将她等待了整整十七年的因缘改造成了一把捅进她心窝里的利剑。梅赛拉曾是她最信赖的朋友,最可靠的友人,无论她犯下多么严重的过责,康妮都可以原谅她。但唯独这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这时,猎人拔出藏在风衣下的手杖,锯齿咔咔分离,化作一条锋利的长鞭横扫过来,然而康妮只是一伸手,就抓住了它的轨迹。她不顾被锯齿刺痛的手掌,猛地一拽,力量之大,让猎人瞬间从台阶上跌落下来。康妮撕开碍事的裙摆,露出修长的双腿,三两步就来到了猎人跟前。发觉他身下那片黑暗物质迅速凝聚成一个黑洞般的漩涡,康妮立马就明白他的意图,抢在他化作一团烟雾散去之前,势如闪电般一只手掐住了猎人的脖子,将他牢牢按压在地。另一只手只是轻轻一撇,他手里的手杖就被打飞出去,砰地一声深深刺入了一根五人合抱的大理石承重柱里。   “是我……是我抑制住了你体内的堕落之血……”康妮用愤怒,却更加伤痛的眼神,恶狠狠地瞪向猎人,“也是我,赋予了你诅咒的力量……你怎么能用它来对付我……你怎么能……”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了怨毒的哭腔。   但是对已经彻底丧失自我意志的猎人来说,那一颗颗滴落在脸上的滚烫眼泪,却无法换来他哪怕是一句话的反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然后再一次毫不犹豫地洞穿了康妮的腹部。   康妮咳出一大口鲜血,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从指尖上流逝,为了维持住这具虚伪的躯壳,她不得不寻觅补充。而覆盖在猎人体表的那些黑暗物质,那些诅咒的力量,恰好就是最适合她的补给品。   随着黑暗物质从猎人身上抽离,他犹如触电般浑身痉挛起来,与此同时,康妮的伤口也在黑暗物质的修补下,迅速愈合。她谨慎地把握着力度,吸噬的过程可谓十分温柔,不至于让尤利尔感到太过痛苦。康妮所需要的,只是让他陷入沉睡,让他摆脱梅赛拉的蛊惑。她不希望伤害尤利尔,哪怕在后者接连两次对她下死手的情况下,她依然狠不下这个心。   不多时,黑暗物质大部分已经脱离了猎人的身体,他渐渐地停止了挣扎。   康妮目光温柔地端详着那张从最开始的痛苦、逐渐转为平静的面庞,就像曾过去的十七年那样。她躲在谁也看不见的阴影里,孤独地守望着那个背影。   猎人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和下来,像是陷入熟睡的婴儿。康妮俯下身,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用指尖轻柔地抚过他脸庞上那些粗糙的灰鳞,好像不管他变得多么丑陋和狰狞,她也永远不会感到厌倦一样。她不会和任何人分享这个故事,就像是一个不知满足的孩子,悲伤也好,喜悦也好,她渴望独占一切,谁也别想拿走。   随着黑暗物质完全离开了猎人,康妮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她把脸靠进猎人的怀里,想要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等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然而她的美梦很快就被腹部传来的一阵剧痛绞得粉碎,她仓促地起身,发现本该被黑暗物质修复的伤口,竟然再度开裂,鲜血瞬间喷涌出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康妮拼命用手掌按压住伤口,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狠命地往她身体里钻,她越是按压,鲜血越是不可遏制地向外奔涌。   那是两只眼球。经由猎人的双手送进了她的体内。它们仿佛贪婪的寄生物,血肉、内脏、骨骼,它们什么都不放过,疯狂吞吃着周围的一切,直至将宿主吃为一具空壳。   猎人从地上坐起来,麻木不仁地看着那个身影单薄得令人痛心,蜷缩在地板上不断抽搐着的红裙少女,目送她带着不甘和悔恨,慢慢走向生命的终点。   突然间,背后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震响,他回过头,发现台阶上那座石棺剧烈地震颤了起来。巴姆之子察觉到了康妮的力量正在变弱,束缚祂的枷锁也因此变得不再牢固,祂每一次愤怒地挣扎,都扯断一条诅咒之链。直至四条锁链尽数断裂。祂挣脱了血海的桎梏。鲜血从石棺和棺盖的缝隙间渗透出来,随后,在轰隆一声巨响中,重如山岳的棺盖被掀飞起来,一团不可名状的巨型黑色肉瘤,如同一滩烂泥般,缓缓爬出了石棺。祂无足亦无手,犹如黏腻的肥虫般在地面上蠕动,而它所过之处,都会留下一条宽度超过十二英尺的焦黑烧痕。   几名白骑士试图拦住祂,但是他们的剑砍上去,便直接陷入了摊烂泥里,紧接着,烂泥里猛地刺出来几根钢铁般坚硬的黑刺,瞬间洞穿了骑士的板甲,撕碎了他们的胸膛。然后,那几名白骑士的尸体缓缓沉入了那摊蠕动的烂泥里,被那怪物吞噬殆尽,连一片铁屑也不留下。其他人都被这丑恶而残忍的怪物震慑住,不敢再靠近,唯有猎人从石柱里拔出了自己的手杖,迎面走了上去。他是追逐杀戮和鲜血的堕落之徒,他的心里没有恐惧。   然而那团肉瘤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敌意,径直转向,扑向了孤零零地倒在那里的康妮。   黑色的触手缠住她纤细的脚踝,然后那堆烂泥一拥而上,将她整个包裹住。她娇小的身躯就像被卷入流沙漩涡中一般,渐渐地下沉。它们像是汹涌的海流,但又比海水更密集、更灼热。康妮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火焰引燃,她想要挣扎,但她的四肢躯干都已经完全陷入在烂泥里。它们漫过腮部,灌进耳朵,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在黑暗彻底吞噬她的前一刻,她看到向这边走来的猎人。   她曾在过去的无数个梦里见到过那个身影。   她的骑士。   她的因缘。   她张开口,叫出了那个名字。   然后,漫无边际的黑暗将她吞噬。   ————————————   PS:第二更。我去试着写下第三更,就算发出来的话也应该很晚了,勿等。另外,如果明天也是三更的话,旧镇这部分剧情应该就会迎来结局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吸血鬼   它比血脂提灯的光更加耀眼。   它不是橘红色,也不是任何带有杂质的颜色,它仿佛月光一样纯粹。   它就像是黑夜里闪烁着光芒的钻石。   但索菲娅很确信那不是钻石,因为它有温度。   那是一簇火焰。白炽色的火焰。它摇曳在一根红色蜡烛的棉线上。干净、纯粹,不带有一丝杂质。   她在古籍上看到过这样的轮廓,不被规则所拘束,像是海鸥的翅膀,在天空中自由翱翔。   索菲娅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来到这里的,等她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被那造物主的杰作迷住了,潜藏在内心中的那股原始冲动,驱使她颤抖地伸出手去。火焰的温度萦绕在指尖上,快了,她就快要碰到它了。   就在这时,从对面传来了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令索菲娅恍然惊醒。她眨了眨眼,让视线从火焰上方穿过,落在了对面那张被火焰照亮的稚嫩小脸上。那是一个双眼紧闭的少女,她的年纪看起来不大,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面色有些黄萎,两颊深陷,颧骨凸出。她的样子很普通,索菲娅在贫民区里见过很多这样的孩子。而从她破烂的衣襟和裸露的赤足也不难看出,她的家境并不是很好。   这一点也可以从四周的环境里得到作证。借着火焰的光芒,索菲娅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一间破旧的小屋,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角落里挂满了蜘蛛网。屋子里没多少家具摆设,只有一张用天蓝色破布遮起来的立柜,靠窗边则陈放着一张小桌子。屋外面正下着雨,狂风卷着大雨,把那两扇木窗摇来晃去,时而又狠狠撞在窗框上,仿佛随时会脱落一般。但奇怪的是,索菲娅既听不见雨声,也听不见窗户的撞击声。室内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烛泪发出的滋滋声。   小女孩和她一样,面对着那簇白炽色的火焰,抱膝而坐,把小脸枕在膝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幽怨,就像是心爱的玩具被人夺走了似的。小孩子的情绪总是发泄在这些在大人看来无关紧要的琐事上。索菲娅不确定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所以她决定直接向对方寻求答案。   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好让小女孩听见,但这个举动同时也触动了她腹部的伤口,令她嘴角的微笑变得有些牵强。   “谁?是谁在那儿?”小女孩抬起头,作出看向这边的举动。但她的双眼依然紧闭着。   “你好,我叫索菲娅。”索菲娅用尽可能柔和的嗓音回答道。   “索菲娅?我没听过这名字,你认识我吗?”小女孩奇怪地问道。   “我想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   “是吗……我家里很久没来过陌生的客人了。”小女孩嘟囔道,睫毛的影子在火光下轻颤。“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索菲娅微微一愣,然后笑起来:“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康妮。”好像生怕她没听清楚,小女孩又重复了一遍:“我叫康妮。康妮·凡纳尔。”   索菲娅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只不过在对方察觉到异样之前,她就移开了视线。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作为圣修女,她不是很常和人打交道,但适当问候一下对方家人是礼貌且必要的交际行为。   “我妈妈,我……”小女孩明显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把这段话续接下去:“还有我哥哥。我妈妈前些年得肺痨死了,现在家里就只有我和哥哥。”   “我很遗憾……”   “没关系。”小女孩淡淡地说道。除了面前那簇火焰,其他的事她好像都漠不关心。   “你在照看‘它’吗?”索菲娅盯着那簇白炽色的火焰问道。   “对啊,”小女孩面朝着火焰,就好像能看见它似的,“有人拜托我看好它,这样我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什么愿望?”   “你看不见吗?”小女孩反问。很奇怪,她明明才是闭着眼睛的人,却反问始终睁着眼睛的索菲娅。   “我应该看见什么吗?”索菲娅有些不解地问道。   “愿望,都在火焰里,我以为你能看见……”小女孩的语气里透着失望。   小孩子总是忍不住想要向他人炫耀自己的新玩具,索菲娅心想,这恐怕也是同样的道理吧。于是她怀着善意的心情,顺着她的意愿问道:“你能为我描述一下吗。火焰里的情景?”   小女孩兴冲冲地点点头,开口说道:“那里有一座城堡。很漂亮很漂亮的城堡,就像卡尔德故事集里,松鼠先生在森林里遇到的那座仙女云宫一样。城堡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有许许多多勤劳的园丁,还有像马车那么大的三耳兔子,爱喝茶的猫先生会替咱们看守着花园……”   外面的大雨持续地下着,而索菲娅静静地聆听着。最初,她还能保持冷静,但是越往下听,她就越是煎熬。终于,当这个名叫康妮的小女孩热情洋溢地为她介绍起她的玩具,和里面那些活蹦乱跳的木偶娃娃时,她终于忍不住插话道:“这些幻象都是你在火焰里看到的吗?”   “那不是幻象!”小女孩不满地纠正道。   “可它只是火焰里的虚像,你摸不着,也碰不到,不是吗?”索菲娅罕见地表现出了一丝焦躁,而且还是面对一个小孩子。“它欺骗了你,那里没有城堡,也没有花园,这是一场噩梦,康妮……”   这句话还没说完,索菲娅就后悔了。她真是太鲁莽了。   而后,不出所料的,康妮情绪激动地大喊起来:“我知道了,你是来抢走火焰的!你这卑鄙的小偷,我绝不会让你夺走它!”   ……   一场不为人知的对话,正在梦境根源之底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而在梦境根源表层,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正在伯爵府的宴会大厅里上演。   大厅里到处都是被战斗毁坏的痕迹,石柱倾塌,地板掀翻,墙面上尽是大片大片的龟裂,这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惨烈战斗,令整座伯爵府都变得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在吞噬掉宿主康妮的欲望化身后,巴姆之子正在一点点找回自己的力量,祂的身型已经由一滩不成形的烂泥,变成了一团膨胀的肉瘤。仿佛一颗布满脓包的鲜活心脏,表面上长满了尖锐的倒刺。那些倒刺都带有诅咒的剧毒,它所制造的每一道伤口都是致命的。   巴姆之子此时正攀附在一截倾塌的大理石柱子上,而在祂下方是一片残垣断壁,到处都是尸体、鲜血和坍倒的高墙。   猎人就倒在数米开外的血泊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死去。   但巴姆之子表现得十分谨慎,祂知道自己的对手不会这么轻易地缴械投降,祂能感觉到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猎人体内涌动。   在失去康妮契约的保护后,猎人再度面临着被堕落之血吞噬的局面,而被堕落之血盯上的猎物,注定逃不过深海殿堂的追逐。   但是,现在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   堕落之血在猎人的血管里潜伏了太久,它的爆发来得太晚,沉寂在猎人体内的古老的昆尼希眷属血统,在堕落之血的刺激下,正悄然苏醒。   只见倒在地上的猎人,手指突然动弹了一下,他的面部肌肉抽搐着,咧开的唇角下露出两对锋利的尖牙。伴随着喉咙里发出的阵阵嘶吼,他蜷起双腿,跪在地上,用额头上的犄角顶住地面。他的身体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异变,骨骼开始扩张,背部渐渐隆起,撕裂了衣襟。   异变的症状变得愈发显著,猎人用双手撕开前襟,隐藏在灰鳞缝隙间的红纹发出像血脂提灯一样暗红色的光芒,把他的胸膛变成了一只忽明忽暗的灯笼。他双手抱实,用钢铁铸就的重拳,疯狂地捶打着地面,好像这样就能缓解异变所带来的痛苦。在隆隆的震响声中,地板上的龟裂,以他为圆心,不断向外扩张,古老的建筑在他的怒火中不住地哀嚎着,巴姆之子所攀附的那节石柱也随之轰然倾塌,顿时扬起了大片的尘埃。   巴姆之子把它发育未全的丑陋躯体,转移到了附近一片尚未被战火殃及的平地上。   曾被人类胁迫的经历,让这个新生的幼儿比起其他旧神,少了一分傲慢,多了一分谨慎。祂警惕地等待着,没有轻举妄动。   待四周的尘埃渐渐降下,祂看到一道远比人类更加魁梧的身影显现出来。   随着猛禽振翼般哗啦的一记声响,猎人身周的尘埃被瞬间吹散,在圣洁的月光下,一个拥有着一对漆黑蝠翼,鳞甲加身的可怕怪物出现在巴姆之子的眼前。他的胸腔仿佛火山,灰鳞下忽明忽暗的红纹就是在火山口下翻滚的岩浆,从他那两排锋利牙齿中喷出的气息,不仅灼热,且呈现出强腐强毒性的黑紫色。作为一度仅次于旧神存在的高贵生物,他高傲地昂起头颅,漆黑的犄角在月光下显得不可一世,巴姆之子丑陋的躯壳在他面前亦相形见绌……   他从深渊中诞生。   他是昆尼希王族。   他是始祖吸血鬼。   ——————————————   PS:第三更。算上前两次的三更,现在还债记录应该更新到:(12/28) 今天更新会有些晚   如题,今天更新大概会比较晚,原因是今天有些发低烧,状态很差,睡了一会儿稍微好些就起来码字了,但速度肯定不会太快,建议各位明天再看吧~   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 一百字。 第一百三十九章 真实之火(上)   “这么说……你真的不是窃火的盗贼?”   火光之中,女孩的脸庞上写满了狐疑。   “就像我刚才所说,我是一名圣修女。你说你哥哥也在楠木教会任职,你应该知道偷窃对圣职者来说可是重罪。”   索菲娅花了大概一刻钟,反复地向这位名叫康妮的小女孩解释自己并无恶意,为了打消对方的顾虑,她甚至还背诵了一段双子教会的神职教典。不过现在看来,效果并不怎么好。索菲娅知道问题的根源不是出在自己身上,而是康妮,她对于火焰表现出了一种几乎病态的执着。然而另一方面,她对火焰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绝不会轻易伸手去触碰,正如神明之于信徒,神圣不可触犯。   “好吧,我相信你……”小女孩有些不情愿地嘟囔道。   听到这句话,索菲娅不由地松了口气。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白炽色的焰尖在夜风中摇晃了几下。   “康妮,你为什么会把眼球献给教会,你明明不是圣职者,不是吗?”   在过去的那一刻钟里,索菲娅从康妮口中套出了很多信息,尽管方法并不十分光彩。   “哥哥告诉我,被教会选中的女孩,在献祭眼球和人性之后,日后有很大机会前往南方深造……”为了避免在货真价实的圣职者面前出糗,康妮小心斟酌着字词,“然后我们会成为很特殊的存在,就像平衡教会的圣修女一样。”   “那么结果呢?”索菲娅追问道。   “结果……”那似乎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令康妮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结果是……”   “不必说了,康妮,”索菲娅摇摇头,不愿再为难她,“不必说了。”   楠木教会的造神工程。关于这个传闻,她曾听过很多版本,但大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毕竟楠木教会在歌尔德的统治已成历史,一方面因为年代久远,所有证据也都随着旧镇的陷落化为乌有,另一方面楠木教会在主流宗教里一直享誉清名,索菲娅很难相信他们曾干出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但是现在,活生生的证据就摆在她面前,让她无话可辩。   康妮默默抱紧了膝盖,把身体蜷缩得更紧,“那段时间,哥哥的情绪很不稳定,他总是发脾气,还在家里乱砸东西……自从妈妈去世以后,我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后来有一天,哥哥告诉我,他要上裁决法庭去讨个公道,他的语气很激烈,我很害怕,我抱着他不让他走,然后哥哥把这个放在我的手心里,让我保管好它,他还跟我保证他一定会回来……”   说着,康妮伸展开蜷缩起来的手指,把手心里一枚锈迹斑斑的铁徽展示给索菲娅。那是楠木教会的教徽,既是圣职者的凭证,也是圣职者的荣耀,虔诚的圣职者会将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索菲娅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摘下了教徽,也就意味着,他不是以一名圣职者的身份前往裁决法庭。而是以一名兄长。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他。”康妮的声音很难过,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索菲娅心口没由来地一阵绞痛。她紧紧抿着双唇,脸色有些发白。她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不知是火焰太贪婪,吃掉了太多的氧气,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像是窒息一般难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房间外面,一个开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随着嘎吱一声,屋外的暴雨像是一头咆哮的野兽,闯进了屋子里来。一个湿哒哒的脚步声走进来,然后又是嘎吱一声,门关上了,同时也把暴雨和狂风关在了外面。索菲娅眯起眼睛,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她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在外面晃悠。那人褪去被雨水浸湿的大衣,挂在椅背上,然后拿木瓢从水缸里舀了一些水来喝。随后他从墙上的挂钩取下一张有些发霉的旧毯子,裹在身上,轻轻走进了房间里来。   索菲娅看着他走到康妮身旁,旁若无人地盘腿坐下,然后就像康妮一样,面朝着那根蜡烛,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端详着在棉线上燃烧的白炽色火焰。他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另外两人存在,任由索菲娅疑惑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   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湿漉漉的头发搭在额头上。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好像除了火焰以外,再没有任何事值得他关心。   索菲娅从他和康妮的眉眼间,瞧出了几分相似之处。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向沉默中的康妮问道:“康妮,你有没有想过,在城堡建成之后,你要邀请谁来你的城堡里作客呢?”   这个问题像是难住了康妮,她撅着嘴巴,仔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道:“我第一个想要邀请的人,大概是……”两抹红霞飞上她的脸畔,“大概是……我梦中的那位骑士吧……”   ……   仿佛拧断一条鲜活的喉咙般,漆黑的锯齿长鞭绞碎了一根五人合抱的石柱,令石柱轰然倾塌下来,正好砸中那道从半空中急掠而过的黑影。   吸血鬼来不及闪避,被一块沉重的巨石击落,碎石如暴雨般坠落下来,掀起一大团浓重的尘埃,在大厅里如尘暴般席卷而过。   在那翻滚的尘暴中,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闪过。祂一脚踩在被巨石压在下面的吸血鬼的头颅,扬起了化作黑刃的手杖,照着吸血鬼心脏所在的地方狠狠地刺了过去。突然,隐藏在灰鳞缝隙间的那一道道暗纹,陡然间红光大作。他的鳞甲仿佛铁铠般坚不可摧,刃尖撞在灰鳞上,伴随着清冽的声响,火花飞溅,手杖脱手飞出。   大厅里响起吸血鬼尖锐的咆哮,只见钢铁铸就的手臂掀开碎石,五指如猛兽的利爪般蜷曲,霍然洞穿了对方的胸膛。   那道身影如遭重创,从碎石堆积起来的高坡上滚落下去。   化身始祖吸血鬼的尤利尔,从石碓下,振翼而起,在半空中挥舞着破布一般满是窟窿的蝠翼,稳稳降落在石碓的顶端。仿佛屹立山巅的雄鹰,他高傲又冷漠地俯瞰着山脚下,那道正从地上艰难爬起身来的身影。一阵夜风扫过,尘埃拭去,只见一名黑衣裹身的猎人,拄着手杖,颤巍巍地站起了身。祂的胸口上开着一个黑窟窿,鲜血狂涌而出,致命的创伤令祂几乎无法站稳。   在嗜血饥渴的始祖吸血鬼眼中,这名猎人就像是一道唾手可得的美味大餐,浑身散发着诱人的血腥芳香。   谁也不知道祂为何要舍弃旧神的躯体,把自己变成一个脆弱的人类。   唯一的解释是,祂寻求着死亡,渴望着死亡。   祂想用这双人类的眼睛,来鉴证预言的真伪。   口中喘着粗气,猎人努力撑住发抖的膝盖,缓缓抬起头来。   化身吸血鬼的尤利尔,和化身猎人的巴姆之子,他们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死亡的沉寂中,无声地对视了片刻。随后,双方同时暴起,灰鳞与猎衣,利齿对手杖,咆哮与怒吼交织着,他们悍不畏死地扑向了对方。   ——————————   PS:第一更。睡了一天,精神好多了。今晚会有三更。 第一百四十章 真实之火(中)   这是一次致命的搏杀,双方都赌上了自己的所有,但褪去旧神之躯的巴姆之子还是稍逊一筹,螺纹手杖从灰鳞的缝隙间钻了进去,刺透了吸血鬼的胸腔,但是这一击却偏离了心脏的位置。而吸血鬼则用利齿从祂脖子上恶狠狠地扒下了一块肥美的血肉,漆黑的蝠翼横扫过来,黑衣猎人从乱石堆上摔了下去。   但战斗还没有结束。   只见烂泥一般的黑色黏液从猎人脖子的伤口下涌现出来,就像一张反噬的大嘴,把祂整个吞了下去。紧接着,那团烂泥迅速升温,直至沸腾起来,气泡不断炸裂,那摊趴在地上的烂泥突然间耸立起来,勾勒出另外一个人形。当黏稠的黑暗物质从祂身上慢慢退去,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站在那里。他的面孔是惨白色的,深邃的眼眶仿佛是用燧石凿出来的,颧骨和鼻梁高高凸起,显得很不协调。他浑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皱巴巴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像是一片挂在晾干上的死鱼皮。   祂的模样看起来弱不禁风,不仅又瘦又小,还不停地咳嗽着,纸片般单薄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仿佛马上就要散架。在高贵的始祖吸血鬼面前,祂简直就像是一条微不足道的丑陋虫子。   但就是这样一个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枯虫,却让化身为吸血鬼的尤利尔感到惶恐不已,在老人那双鹰一般锐利的赤瞳注视下,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起来。   “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你也配得上沙维这个高贵的姓氏!?”老人用嘶哑的嗓音训斥道,一边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向这边走来,“你太让我失望了!”   吸血鬼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但他没有选择进攻,嗜血的渴望被恐惧牢牢镇压,他不甘地怒吼着,开始倒退。   另一边,老人却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你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耻辱!你的存在是整个沙维家族的污点!你这个丑陋的、卑鄙的恶魔!你杀死了你的母亲!”   吸血鬼尖啸着,从乱石堆上滚了下去,像是一只受伤的雏鸟,把颤抖的身体蜷缩在羽翼之下。   “逃吧,懦夫,尽管逃吧,逃到天涯海角去,逃到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去,然后一个人在孤独和自责中的折磨中,慢慢老死!”老人恶毒地狞笑着,快步追了过去,“这是你欠温德妮的,也是欠我的,你这畸形的爬虫。知道吗,你活得越是痛苦,我就越是开心,我每年最期待的时刻,就是在家族宴会上,让所有来宾欣赏你畸形的丑态,他们当然也会在背地里嘲笑我,但没关系,只要能让你饱受折磨,我便快活得不行……”   老人走到吸血鬼面前,抬脚踩在他的翅膀上,朝他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吼道:“如果你不是温德妮生下的孩子,要不是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你,把你的骨灰撒在温德妮的墓前,把你……”   老人的话最终没能说完,暴怒的尤利尔用利爪切开了祂的胸膛,将祂撕成了碎片。   胸腔下翻滚的那团怒火,将恐惧点燃,将支配了他十七年之久的心理阴影烧毁殆尽。   这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展开双翼,想要仰天长啸,但是接踵而至的一个清冷嗓音,让他的心情瞬间降到了冰点。   “尤利……?”   他猛地回过头,发现一个身穿黑色修道袍的少女站在老人死去的地方,用冷漠而戏谑的眼神打量着他。   “原来只是一头丑陋的怪物……”少女不屑地冷笑道。   ……   “他一定像所有童话故事里的王子那般英俊。”   索菲娅怔怔地盯着那些顺着红色蜡烛滴落下来的烛泪,那簇白炽色的火焰已经吞掉了一半的蜡烛。通过康妮细致入微的描述,她好像在那火焰里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形象,他有一张比女人更精致的面庞,他有不逊色于真正骑士的气概,在康妮的描述中,他几乎无所不能,完美得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脱胎的妄想存在。   但索菲娅知道那不是妄想。   她比任何人都熟知那位骑士。他的鬓发十分稀疏,耳周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双唇比男人更加纤薄,思考问题时会嘴角会抿起;他的嗓音有些低沉,语速加快时显得更加沙哑。索菲娅相信自己如果深究下去,她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在康妮的描述中得到证实。所以她选择了放弃,用一句违心的夸赞搪塞了过去。   但康妮对此却十分满意。她又说了些关于那名骑士的事情,然后开始介绍她的第二位来宾。   她的兄长,隆斯特·凡纳尔。   好像生怕索菲娅错过什么似的,她讲得十分细致,从性格理想,到无足轻重的口癖。而当索菲亚把那些关于外貌的细节,拿去与坐在她身边的那个陌生男子比较时,无一例外都得到了证实。显而易见,现在坐在康妮身旁的这个男子,正是她失踪的兄长,隆斯特·凡纳尔。后者把身上的毯子裹得紧了一些,继续盯着火焰发呆。   “然后是我妈妈,哥哥说她这辈子都过得很辛苦,尤其是在……”康妮顿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索菲娅知道她在刻意回避什么,但没有立马戳穿。过了一会儿,康妮才继续说道:“她会住进我为她搭建的漂亮房子里,不用再干那些粗活儿累活儿,勤劳的无面女仆们会为我们代劳。衣柜里放满了漂亮衣服,可以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不重样,还有珍珠和银制的首饰,她一定会喜欢的……”   房门又开了。   索菲娅抬起头。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她看见一个女人走进屋。女人的脚步声又重又急,单薄的身子被一个装满石头的竹篓压得弯成了虾米。索菲娅的目光追随她走到角落里,见她把竹篓从肩膀上卸下来,然后揉了揉肩膀,又活动了一下脖子。她俯下身,从那口上半部分已经破碎的水缸里舀起一捧清水,拍打在脸上。随后她又在屋子里到处走动起来,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实,把那件挂在椅背上的湿衣拿起来使劲儿抖了两下,随手挂在了墙上。   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后,女人才走进房间里来,隆斯特坐在康妮的左边,她则坐在右边。与其说是坐,倒不如说是跪,她跪在火焰前,双手合十,表情虔诚,作祈祷状。   随着康妮不断介绍着她的来宾,从旧镇居民,到森林公主,她的客人越来越多,而伯爵府的空余也越来越少。   听到这里,她终于可以确信,康妮从一开始就没有给那个人留下任何位置。   索菲娅深吸口气,忍不住打断她道:“康妮,我想你可能还漏掉了一个人……”   康妮愣了一下,旋即板起面孔,坚决地否认道:“没有,我邀请的来宾只有这些人。”   “那么,你的父亲呢?”索菲娅看着她,“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听你提起过他。”   “我没有父亲。”康妮硬邦邦地回答道,好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   “你当然有父亲,康妮,别骗你自己,你的火焰没有告诉你,他已经来到了这里吗?”   “我没有父亲!”康妮提高嗓音,再次严肃地重申道。   “不,你有,”索菲娅也同样坚定地否决了她的谎言,“他已经来了,他就在这里。”   嘎吱一声,房门第三次开启,一个男人的身影走了进来。   ————————————————   PS:第二更。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实之火(下)   那是一张被脓包和腐肉肆虐过的脸庞,索菲娅甚至不敢相信那是一张人脸。他的双眼被浮肿挤压成两条扭曲的缝隙,鼻子像是被野兽啃过,烂肉下面是森森白骨,溃烂的腐肉覆盖在两颊上,随着他微微张嘴的动作,被拉伸为黏稠的纤维。毫无疑问,这是堕落的症状,但他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某种信念还在支撑着他这具残破不堪的身躯。   索菲娅曾在地牢中见过的那名狮骑士,此时就坐在康妮身侧,与隆斯特肩膀靠着肩膀,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火焰。   “他不在这里,他从来就不在!”康妮崩溃地大喊起来,“他抛弃了我们,为了他口中的荣誉,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不,他回来了,就在这里,”索菲娅提醒道,“他为了迟到的救赎而来,是你拒绝了他。”   “我为什么要接受他!?一个……一个骗子!一个杀人凶手!”康妮极力压抑着悲伤和愤怒,她的声音犹如风中枯叶般颤抖不休,“是他的自私害死了妈妈!”   “可你还是想见他,不是么?”索菲娅轻轻说道,“楠木教会会把选中的女孩送往赫莱茵,至少他们是这样对外宣称的,对吗?别骗自己了,康妮,你想去见他,你从没有忘记过他。”   “是啊,我想去见他,我只是为了在他脸上吐口水,然后告诉他,我们过得很好!”   索菲娅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看着泪水在她瘦小的脸庞上泛滥。   “可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她哭哭啼啼地说道,“妈妈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她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哥哥……哥哥去了教会,总是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好冷,好饿……我不要住在贫民窟里,我也想要漂亮的大房子,我想要温暖的食物,我想要好多朋友……我想要……”   “你想要什么?”索菲娅平静地问道。   “我想要……”康妮把脸埋进膝间,抽泣着回答说:“我想他回来……”   “他回来了,就在这里。”索菲娅说,“睁开眼吧,康妮,看看周围,他们都在这里。”   “可是我没有眼……”   “睁开眼吧。”索菲娅语气柔和地重复道。   康妮犹豫着、惶恐着,渐渐睁开那双紧闭的眼睑。那是一对又黑又亮的漂亮眼睛,白炽色的火焰在瞳孔中跳跃。   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然后缓慢地转动脑袋,环视四周。   与此同时,坐在火焰边的三人也转过头,迎向她的目光。   “哥哥……”   年轻的圣职者对她点点头,他总是这样不苟言笑。   “妈妈……”   憔悴的妇人对她露出微笑,慈祥而怜爱。   “爸爸……”   凭借坚强的意志力,拖着这具堕落之身来到这里的狮骑士,张开双臂,将女儿拥入怀中。   康妮嚎啕大哭着,扑进父亲的怀里。   火焰一晃。   索菲娅失去了凡纳尔一家的身影。   她孤独地乘坐在一叶扁舟上,在漫无边际的河流上漂泊,船头那簇白炽色的火焰是她在这个黑暗世界里的唯一寄托。   “谢谢你。”   索菲娅循声回头,发现一个沧桑的老妇站在自己身后。她披着朴素的麻袍,手里抱着一本破旧的牛皮书,面容十分衰老,如果不是她胸前那枚石骨派女巫的徽章,索菲娅几乎认不出这是名为梅赛拉的海岸女巫。   她既是这场噩梦的见证者,也是童话故事的撰写者。   “现在,康妮不必再为火焰里的虚像所束缚,她已经从那个噩梦中醒来,谢谢你……”梅赛拉用浑浊不清的嗓音说道,“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你该走了。去吧,带着火焰,回去他身边……”   “你是……”   索菲娅还来不及回话,突然间,一阵狂风卷来,推着小舟径直闯入了前方那片更加幽邃的水域中。   ……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那个“索菲娅”就站在化为吸血鬼的尤利尔面前,得意洋洋地拨弄着那头灰白的秀发,“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想要怎么做?”   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吸血鬼咧开唇角,露出尖牙。   “不,你不想吃我,你当然舍不得就这样吃掉我……”祂妩媚地轻笑着,把手伸向后背,一颗接一颗地解开纽扣,然后,黑色的修道袍沿着她如丝般柔滑的肌肤,滑落在地上。“索菲娅”抬起修长的腿,跨过那堆衣物,扭动着曼妙的腰身,一步步走来:“喜欢吗,我这样?”   吸血鬼惊恐地大叫一声,扇动蝠翼,飞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   “为什么要逃开,我就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蹂躏我,而你也知道我不会拒绝你……只要你开口……”在尤利尔失神的刹那,祂已经来到了眼前,用那只冰冷的纤手轻抚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冰窟般寒冷的身体里,仿佛有一股火焰在熊熊燃烧,瞬间点亮了灰鳞间那些美丽的暗纹。“开口吧,向我索求……你知道我不会拒绝,永远不会……”   说完,“索菲娅”踮起脚尖,吻在了尤利尔唇间。   他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但是对方的双臂牢牢环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逃脱。   那火焰在血管里蔓延,像是要把每一滴血液都蒸干,他感觉自己喉咙里像是被扔进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对于鲜血的饥渴驱使他开始回吻。尤利尔用长长的舌头舔舐她如果冻般丰满的唇,舔舐她如玉石般冰冷的颌骨,舔舐她天鹅般修长的脖子……   粗重的喘息,逐渐变成痛苦的呜咽。   温柔的吻,最终变成了杀戮的撕咬。   他张开血盆大口,凶猛地咬住她的脖子,头颅疯狂甩动着,瞬间从脖子上撕下一大块肉。滚烫的泪水滚过脸庞,钢铁的双手撕开那片脆弱的胸膛。他悲痛欲绝,又残忍恶毒,直到把这具虚伪的躯壳彻底撕碎,一团白炽色的火焰从巴姆之子的身体里,从梦境根源喷涌出来,瞬间引燃了他的身躯。在那尖锐的悲鸣声中,俨然化作一团火焰的尤利尔,痛苦万分地跪倒在地。那可怕的高温足以焚毁一切,让整个空间都剧烈扭曲起来,房顶撕裂、石柱倾塌,深渊的入口在地板下张开。   一切事物都在那团美丽的白炽色火焰中化为乌有,巨大的蝠翼被烧毁,犄角被熔断,灰色的鳞甲被烤得焦黑、卷曲,从他身上一片片地脱落下来。   尖叫着、挣扎着,在炙热的灼烧中,尤利尔渐渐恢复了人类的形态。   在火焰即将吞噬他肉身的那一刻,寄生在他肩膀上的那团肉瘤突然张开,变为一张肉色的薄膜,将尤利尔的身体包裹在里面。白炽色的火焰无法穿透那层来自旧神的馈赠,但它在胸前寻觅到了一丝空隙,瞬间化作一条火蛇,钻进了他的胸腔里。火焰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无所不吞。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尤利尔仰头望天,张口欲喊,但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火焰引燃他的内脏,撕裂他的肌肉,淬炼着他的骨骼,最后又在他心脏上钻出千百个孔。   尤利尔杀死了巴姆之子的三个化身。杀死猎人,让他战胜迷惘。杀死父亲,让他克服恐惧。杀死索菲娅,让他不再被软弱的情感所绊住。   这具身躯,用烈火淬炼,这颗心脏,以炽焰重塑。   堕落之血亦在火焰中蒸发殆尽,化作一缕缕黑烟从毛孔下面渗透出来,被狂风吹散。   愤怒的咆哮响彻在深海殿堂,伟大而自负的邪神们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在这一天,祂们永远失去了这个人的灵魂。   火之圣徒从巴姆的第三个孩子手中,接过了照亮黑暗的火炬。   白炽色的火焰停止了肆虐,它在本属于心脏的位置蜷缩起来,化作一团静静燃烧的生命之火。   尤利尔用冒着青烟的双手扒去脸上的眼罩,仰头望天,将冰冷的空气深深地吸入肺中,尽情感受着重获新生的喜悦。   长长吐出肺里的浊气,尤利尔颤巍巍地弯下腰。地上是一滩烂泥般丑陋不堪的尸体,巴姆之子用自己的牺牲带来了原初之火,也把独自深入梦境根源的索菲娅,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   索菲娅此刻就安详地躺在他的脚边,均匀地呼吸着,对四周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失去了巴姆之子的力量,梦境世界也等于失去了支柱,伴随着地震般猛烈的摇晃,墙面上的裂痕越来越宽,这座承载了一个美好愿望与无数卑劣谎言的城堡,即将走向它的终点。   “搞什么,就跟做了一场噩梦似的……”尤利尔弯下腰,将她深深地搂进怀里。   而后,在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中,伯爵府轰然坍塌。狂暴的混沌之海怒吼着,顷刻间就吞没了这座孤岛。   这是一段噩梦与诅咒的终结。   这也是一段传奇之旅的开端。   ——————————————————   PS:第三更。 第一卷问题集中回复   这个副本因为有些长,所以文里有些线索不少朋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里主要就帮各位稍微梳理下关于巴姆之子的剧情。   巴姆之子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七章,男主和彼得的对话里,从这里可以得知,巴姆之子是在发育成熟之前,就被人类强行召唤了下来,所以祂只能吞掉旧镇作为自己发育的温床。由于这片空间和现实世界是相连的,所以为了保护自己,巴姆之子利用康妮为自己搭建起了一座城堡。   但是康妮是楠木教会造神工程的实验体,身体里有旧神之血,这也是她为什么能够和巴姆之子一样,在深海殿堂看到男主的原因。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巴姆之子在释放康妮内心里的欲望时,被她欲望的化身,也就是那个伪康妮所控制住了。   前文有提到,巴姆的三任配偶都是人类,祂的三个孩子都肩负着携带火种来人间的使命,祂们一出生就会成为邪神的盘中餐,祂们通过献祭自己的方式,从深海殿堂窃回火种,转交给火之圣徒,也就是国王之剑在芙里德神殿里面听到的预兆,只不过当时戈尔薇认为男主已经要堕落了,根本不可能是预言之人,所以对他极力阻挠。但其实在此之前,男主和巴姆之子就已经在梦里有过好几次接触了,其中一次甚至直接明示他,让他来吃掉自己,获得火种,粉碎深海殿堂里的邪神盛宴(第八十五章)。   伪康妮同样也知道巴姆之子的想法,一旦巴姆之子献祭生命传递火种,她的梦境城堡就将不复存在,所以她决定将巴姆之子囚禁起来。到了这里,后面应该就不用多说了,男主反杀了伪康妮,解放了巴姆之子。巴姆之子已经在男主最开始进入旧镇的时候,就给他上了一道保险,就是肩上那团肉瘤。最后祂用火焰给男主洗掉身体里的堕落之血,让生命之火取代了他的心脏,所以男主确实是符合预言的传火者,而被男主吃掉的巴姆之子也得以摆脱了深海殿堂的追逐,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最后,由于双子教会的计划(第一百二十六章)宣告破灭,歌尔德地区也逃过了被毁灭的结局。 第一章 继承人   白月季,小暮,阴。   北陆风平浪静的一日。   ……   索菲娅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人正在往水壶里添热水,水流汇入铁壶的声音从最开始的沉闷,逐渐变得尖锐,热气从壶口内一涌而出。   借着血脂提灯的光线,她望着那人的侧脸,眼神显得有些呆滞:“彼得……?”   男人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没有回话,只是从玻璃罐子里抓了几颗干制的罗兰草,放进水壶里,用银勺快速搅拌了两下,然后盖上壶盖,往瓷杯里倒了半杯罗兰草药茶。   “需要我搭把手?”   “不用……”索菲娅用胳膊肘撑起软绵绵的身体,把背靠在床头上。她从彼得手里接过药茶,轻轻啜了一口,苦涩的茶液令她微微皱眉。半杯药茶下肚,她顿时感觉清醒多了。把空杯子递还给彼得后,她慢慢环视了一下四周,不禁露出困惑的表情来:“这是……我的房间?”   “不然你以为是哪儿?”彼得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了她一下,随后又往杯子里斟了半杯药茶,“波斯弗家那对儿双胞胎兄弟昨晚刚到,今天一大早就吵着要来拜访老头儿。我也是回来之后才听总管说起你的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顺道过来看看。”他把热气腾腾的茶杯递给索菲娅,“这种事本来不该由我来多这个嘴……不过,你平时也应该多注意下自己的身体,当心积劳成疾。”   “到底出什么事了?”索菲娅听得一头雾水。彼得和她的关系向来不怎么好,兄妹俩很少会像这样说话。所以彼得一反常态的表现,才会更加让她感到怀疑。   “待会儿你自己去问费力克斯吧,是他在吊桥附近巡察的时候发现你的,”彼得无奈地摇摇头,“不过说真的,倒在自己家门前昏睡不醒,你还当自己是三岁的小孩子吗?而且,萨玛妮嬷嬷说你是中午时分离开学院的,这整整一个下午你都跑什么地方去了?”   “我为什么会……?”   话还没说完,头脑中突如其来的一阵绞痛,令索菲娅捂着额头,痛苦地弯下腰去。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闪过,记忆的纽带就像被一把利刃拦腰斩断,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想不起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神学院的。   等等……   神学院?   索菲娅感到有些不对劲,她回过头看向彼得:“彼得,我们最近是不是在神学院里见过面?“   彼得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从怀里的铁烟盒里夹出一卷皱巴巴的血苋烟,叼在嘴里:“你是说前天那件事?”   “前天?”索菲娅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就是尤利被老头儿轰出家门的第二天,我不是去神学院里找过你吗,你还一个劲儿地嘱咐我要看好尤利……”彼得用特制的燧石打火器制造出高温,点着了这种特殊的烟草。那味道酷似血脂燃料,但又带着一点清香。“当时你可是恨不得立马就要翘课跟我去找尤利,别告诉我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我还记得,只是现在头脑有些不清醒……”索菲娅摇摇头,“对了彼得,你还记得我当时和你说过什么吗?”   “比如?”   “比如……比如修行课业之类的。”   “你我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个份儿上吧,我的好妹妹。”彼得扯了扯嘴角,惬意地吐出一口白雾,“不过,我倒是记得你随口提到过最近好像有个什么任务,需要出城一趟……”   “是什么任务?”索菲娅急忙追问道。   彼得耸耸肩。正如他所说,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无话不说的地步。   索菲娅却感觉自己抓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她用指关节顶着眉心,在记忆的潮水中努力地搜寻着,她感觉自己就快要记起些什么来了。   “血月季。”她脱口而出。   “什么?”彼得一愣。   “血月季,是什么任务会选在季节转换这种特殊时期?”一边说着,索菲娅掀开厚重的鸭绒被,不顾彼得的反对,下床快步走到窗边。   答案就在这扇窗户外面。她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她。于是她推开窗户,匆匆望向天空。   只见深空中铅云厚积,一轮白月在缓缓流动的云层后面若隐若现。   索菲娅呆呆地望着天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里应该有什么东西存在,就在触手可及的低空。但那里除了厚厚的乌云,什么也没有。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不由地用手按住了心口,细眉痛苦地拧紧。   片刻后,看着从窗边走回来的索菲娅,彼得本来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气想要倾倒,但看到她那一脸失神的模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别想太多,你现在还是病人。好好睡一觉吧,我晚点再过来看你。”等索菲娅躺回被窝里,彼得替她拽了拽被角,盖住肩膀,“至于现在嘛,作为一名沙维家族的成员,我得去谒见咱们的新任大家长了,否则他就该发火了。”   “新任大家长?”索菲娅微微蹙眉,“父亲不是想让马科斯长期驻守赫莱茵吗,为什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所以谁告诉你说是马科斯了?”彼得一本正经地扯了扯衣领,又调整了一下领结的位置,“老头儿这些年一直在盘算御前会议的席位,马科斯现在在赫莱茵干得风生水起,又是议会领袖又是教会事务大臣,你觉得老头儿会舍得在这个时候把他撤回来?”   索菲娅不解地摇摇头:“不是马科斯,那也不会是尼尔,他已经接受过洗礼仪式,不再具有继承权……”   “你把我当傻子了吗?”彼得把眼珠鼓得像铜铃般大。他没好气地掐灭了烟头,把半截血苋烟塞回铁烟盒里。“我们家里就四个男人,马科斯回不来,尼尔没继承权,至于我……你觉得我可能会答应这种事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结果已经一目了然了,索菲娅有些讶异地张了张口。   “是尤利。”彼得替她说出了答案,“我早就说过,老头儿不出三天肯定会后悔,不管他有多厌恶这个小儿子,但在家族利益面前,他别无选择,老头儿还没有大方到将自己的家业拱手让人,尤其是他那几个贪得无厌又一事无成的兄弟……”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那声音是从中庭传来的。   屋内的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毫无疑问,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尤利尔回来了。   ——————————————   PS:第二卷开始。这几天我要梳理一下细纲,所以更新速度不会太快。 第二章 被补全的预言(上)   白月季,小暮,阴。   时间倒回至上午十点。   在阿道夫公馆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里,尤利尔坐在膈人的硬木板床上,正盯着床头柜上那盏亮光朦胧的血脂提灯发呆。他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宿了。他也没有在思考什么事情,只是单纯地盯着那簇橘红色的光芒,耐心等待油槽里的血脂燃料耗尽的那一刻。然后,在噗嗤一声中,房间骤然暗了下来。   他在黑暗里静静等待了片刻。   随后,黑暗里响起一记低沉的响指声。   一簇白炽色的火焰从他食指的指尖上涌现出来,尽管它的轮廓还不及指甲盖大,但是耀眼的光亮瞬间照明了整片空间,连缩在角落的老鼠都被它从阴影里给揪了出来。受到惊吓的老鼠贴着墙边飞快跑过,打算钻进墙缝里去。就在这时,此前一直趴在枕头上的一只断耳花猫一跃而下,用爪子按住了老鼠的尾巴,令它叽叽地尖叫起来。   “再让它发出声音我就把你丢出去。”   花猫悻悻地松开爪子,一脸可惜地看着那只小老鼠钻进了墙缝里。   房间里安静下来,尤利尔得以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那簇白炽色火焰上。   鉴定。   他在心头默念。   他得到的反馈信息只有短短四个字:原初之火。   没有任何详细介绍。用途、背景、副作用,统统都没有。这点也与他前世的记忆相吻合。   在旧神遗产这片大陆上,火焰早已被世人遗忘。它不是玩家必须攻略的故事流程之一,也不是背景设定,只是一条官方从未给出详尽解释的模糊线索。至少在他所经历过的版本中,在炼金术师的不懈钻研下,血晶石与血脂燃料的开发与利用已经做到了极致,能够应对一切状况,因而火焰这个元素几乎从未被提及过,虽然不少人推测今后某个版本中火焰会以主线补完的形式登场,但至少他没能等到那一天的来临。   尤利尔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巴姆之子在那个怪诞的梦里提到过的火之圣徒,以及国王之剑宣称自己在芙里德神殿里听到的预言是指什么——巴姆的使徒。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偏差的话,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没错。   过往的旅行生活中,他到过很多地方,重要的、无关紧要的,从卷入上万人的战争,到农夫家的日常琐事,他见识过很多人和事。他记得是在罗德森林附近,他曾听一位老萨满提到过巴姆使徒的概念。但当时或许是官方还没有打算深挖这项设定,他所知道的巴姆使徒又名守密者,即守护秘密之人,但也仅此而已,并未涉及到火焰这个层面。毕竟当时整个游戏正处在蓬勃的上升期,大陆上可以开拓的元素数之不尽,地图广大,他从前光是清理中南盆地的诸多任务就花了差不多快大半年的时间。   所以他只能想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当这个世界不再是以完成度尚有缺陷的游戏的形式存在,而是以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世界存在时,这个世界诸多不完善的空缺都会被所谓的历史进程所填补。正如同旧镇一样,巴姆之子和康妮的苟合就完全不在他所掌握的信息范围之内,否则这种难度的副本根本不会设立在歌尔德这样的新手城镇。   “你又在想旧镇的事了?拜托,你不累我都累了,就算是行行好,让我睡会儿行不行?”花猫纵身一跃,又跳回到床上。   “我好像没有让你跟过来?”尤利尔冷冷地瞥了它一眼。   “难道你忍心看我流落街头,与那些脏兮兮的野猫为伍?”花猫蜷起尾巴,趴在床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诶,不要这么无情嘛,我们好歹也是共患难过的战友,不是吗?”   尤利尔无奈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红茶男爵。这只狡猾的花猫在梦境坍塌之时,居然利用巴姆之子的遗体和从他身上脱落下来的鳞片,为自己炮制了一个新的生命载体,从而逃过了被梦境吞噬的结局。当他和索菲娅被混沌大门传送回雾湖之畔时,这家伙就挂在他的裤腿上,一个劲儿地傻笑。后来他先把索菲娅送回了白橡堡,再返回阿道夫公馆时,它也理直气壮地跟了过来。   “别想了,想得再多又能如何,”它探出粉红色的小舌,梳理了一下那条漂亮的尾巴,“康妮的梦结束了,旧镇从混沌之海里消失了,也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尤利尔盯着指尖的火焰,皱眉说道。他还有很多疑惑尚未解开,比如梦境世界坍塌之后,现实世界的时间为何出现了回溯现象;又比如自己为何会保留着堕落之后的记忆,从和康妮上床,到吞噬巴姆之子,每一个细节都深刻在他脑海里。但他并非参与者,而是旁观者。堕落之血占据他的身体,把他的意志驱赶到观众席上,让他目睹了从那之后发生的每一幕。   他不相信这只是巧合,既然巴姆之子一开始就盯上了他,那么这一切或许都是祂设下的一个局。   不仅仅只是为了把原初之火传递到他手上。   尤利尔还清楚地记得,当堕落之血被一点点地排出,直至完全消失时,那种如获新生般的畅快感觉,仿佛挣脱了沉重的镣铐,浑身轻松。   而在那一刻,他从深海殿堂里,听到的那阵阵不甘的嘶吼,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深海,邪神也无法再染指他的身体。   数据板面上,血质浓度被永久固定在了1%上。   如果说穿越者的灵魂解开了心理上枷锁,让他获得了超然的知识与价值观,并摆脱了懦弱的性格,那么原初之火则是真正意义上,从生理上让他彻底摆脱了堕落之血的束缚。尤利尔完成了由心到身的全方位重塑,从现在开始,他将不必再拘泥于这个世界的规则,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传火人、破局者。而他所要破的局,是被无尽的黑夜所占据,在深海殿堂里的四十七位邪神虎视眈眈之下存在的这个世界。   他鄙视预言,蔑视命运,但讽刺的是,他现在也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但是不论如何,他是绝不会轻易接受这种强加的安排的。他憎恨被人掌控的感觉。   “如果这不再是一场游戏,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轻哼一声,尤利尔吹了口气,将指尖的火焰掐灭。在把手杖和寂静之刃,以及乌鸦之眼打包放进了旅行箱后,他用脚把旅行箱推到了床板下面。   紧接着,黑暗里,响起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男爵动作麻利地蹿到了他的肩膀上,问道:“你真的要去见那些家伙?你就不怕待会儿再打起来?”   “他们不会动手,也不敢动手……平衡教会,命轮之辙的奴仆,他们在预言面前只能选择臣服。”尤利尔轻描淡写地说道,“况且,我也有些问题需要这些高高在上的监督者来证实。” 第三章 被补全的预言(中)   现在还是早上,但是公馆一楼大厅里已经是人满为患。   临近血月,不论是行商或是自由狩猎者,都要给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来挨过漫长的血月季。从早晨到中午这段时间,光顾者大多是在光照农场干活,持有铁执照的农夫和一些刚刚进城的行商。前者每天的生活都是从吃完午饭的那一刻算起,他们几乎整个下午和晚上都要在有人工照明条件的农场里劳作;而后者需要赶在更多的竞争对手到来,交易所价格开始浮动之前,把从中南部拉来的上等皮草和脂粉等货物出手,运气好的话,他们就不用再为返程的路费提心吊胆了。   喧嚣的大厅里人来人往,食物和酒的香气混淆不清,尤利尔感觉自己去旧镇走了一趟后,忽然有点不适应这种嘈杂又拥挤的环境了,更糟糕的是,大厅里还有一名诗兴大发的吟游诗人,那琴声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决定去柜台要一杯冰镇的酸果浆来醒醒神。   “两个波尔多银币。”狮子大开口的时候,老板完全是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   不过尤利尔也不是不能理解,血月到来,物价疯涨,这是必然规律,所以他也没有吝啬这点花销。付了钱后,他端起冰镇酸果浆,仰头灌了两口,整个人都感觉舒服多了。   男爵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但尤利尔看也没看它一眼,端着木杯转身往大厅里走去。   在路过一张餐桌旁时,一个突然起身的小个子不慎和他撞了个满怀。   “我很抱歉。”对方有些烦躁地抓了抓乱鸡窝一样的头发,低头对他鞠了一躬,以示歉意。   尤利尔不禁愣了一下。一般而言,这种小事是不需要鞠躬致歉的。除非双方社会阶级相差甚远。除非……这是一个蒙泰利亚人。   有人把这些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亚人比作拥有自由民身份的奴隶,在充满偏见和鄙视的人类社会中,为了讨生活,他们不得不对自己见到的所有人都卑躬屈膝。   “没关系。”他回答道,一边眯眼打量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蒙泰利亚人把椅子上那个夸张的大背包扛起来,背在肩上,见尤利尔仍然挡在他面前,不禁抬起头来问:“这位老爷,还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我想应该没有了……”尤利尔笑了笑,然后侧过身子,为他让开一条路。   “多谢……”蒙泰利亚人若有所思地瞄了他一眼,然后略显遗憾地耸了耸眉毛,扛着背包从他身旁穿过,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公馆。   “怎么,感到惋惜吗?”男爵在他耳边轻叹道。   尤利尔望着蒙泰利亚人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不,这样就好。”   就像是把时针拨回零点。除了身体留下的创伤,一切都倒回最初的起点。在这场记忆的大清洗中,只有极少数人幸免于难——身为预言者的自己,构成原理特殊的男爵,以及肩负监督与裁判职责的平衡教会圣职者。   蒙泰利亚人活了下来,尽管他不再记得这段友谊,歌尔德成功避免了被毁灭的结局,尽管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拯救了他们。如果这就是巴姆给予预言者的奖励,那么他将欣然接受。至少,这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走吧。”他完成了自己的感谢和道别,从蒙泰利亚人背影消失的门口收回目光,转身向大厅的角落里走去。   在角落那张桌子旁,有个异常显眼的大块头,仿佛一座用肌肉块堆起来的小山般耸立在那儿。但这并非是他如此引人瞩目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戴的那顶木制头盔,倒扣在脑袋上,活似一只从路旁捡来的破酒桶,身上的衣物则仿佛两片用粗劣针脚缝合起来的烂麻布,周围几张酒桌上的顾客都在对着这个怪人窃窃私语。他的存在无疑就是最好的指路牌,尤利尔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的目标。   他没有去看坐在桌对面的那个大块头,和大块头身旁那个把脸藏在衣领和帽檐之下的女人,而是径自将木杯放在了桌上,并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男爵从他肩膀上跳下来,趴在长椅的另一端,然后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自顾自地打起盹儿来。   尤利尔留意到桌上摆着一些食物,但基本上没怎么动过,装牛骨汤的木碗里已经结出了一层厚厚的油膜。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尤利尔笑了笑,解开了衣领上的那颗纽扣,呈现出十分放松的姿态。猎人风衣已经在之前堕落变身的时候被毁掉了,他如今换上了一件淡红色的棉织束腰上衣,贵族的标准样式,尽管他不太喜欢这种紧巴巴的装束,但碍于条件所限,他也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你确实应该感到抱歉,我们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宿。”女人冷冰冰地说道。   “这位是……?”尤利尔故作困惑地把目光投向那个憨厚的大块头。   “呃……这是我的师姐,戈尔薇·斯芬克斯,”大块头耿直地回答道,他的声音就像是在木桶里面翻滚的闷雷,隆隆作响,“咦?你们……你们不是在音乐大厅里见过,还打了一架,然后……”   “闭嘴,卢纳德!”女人懊恼地低喝道。卢纳德笨拙地挠挠头,不敢再吭声。   “噢。”尤利尔这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挤出一个阴恻恻的笑脸,“既然大家都是认识的,何必还要把脸藏起来呢,你知道,我可是对你脸上的每个细节都如数家珍……”   国王之剑搭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看得出她在极力压抑内心中的怒火,在音乐大厅一战后,让她找回了些许身为人类的感情,比如挫败感,还有从挫败感中延伸出来的不甘和愤怒。   不过,尤利尔丝毫不担心她身为国王之剑的职业素养,相反,他现在倒是倍感享受。   “摘下帽子,这是最基本的礼节,”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酸果浆,“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施舍给你。”   戈尔薇猛地握住了刀柄,与刀鞘碰撞出一串激烈的声响。   “师……师姐,别生气,别生气啊……”从未见过师姐如此冲动的一面,名叫卢纳德的大块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老主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   尤利尔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品尝自己的酸果浆。同时,他也用余光打量着国王之剑的反应。   最终,在一声妥协的轻叹声中,戈尔薇缓缓低头,伸手摘下了黑色的猎人帽,露出那张满是淤青和血痕的脸庞。   听见杯沿下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讥笑,她恶狠狠地瞪了尤利尔一眼:“这下你该满意了,我们的谈话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敛起笑容,尤利尔放下杯子,“洗耳恭听。” 第四章 被补全的预言(下)   葛隆小龙虾是自由公会里的招牌菜,几乎每个自由狩猎者在挣到一笔可观的佣金后,都会来这里点上一锅葛隆椒特制小龙虾犒劳自己。   公会里大厨的手艺则一直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为了保持虾肉的鲜嫩,这些新鲜捕捞上来的小龙虾会先经过反复刷洗,清理掉虾腹和钳弯附近残留的渣滓,捏住中音抽掉虾肠,头部不需要全部剪去,只需要剪掉眼睛以上的部位就足够了,”尤利尔从盘子里提起一只色泽油亮的小龙虾,拭去上面的香料。机械手在完成拨虾这种细微动作时显得稍微有点吃力,不过好在他很有耐心,而且还找厨房要了一把小刀,方便剥壳。看着虾壳裂开,红亮的油水从里面溢出来,卢纳德那木桶样式的头盔下面传来响亮的咽口水声。“接下来就该下锅了,葛隆椒、姜和蒜是必不可少的,前者只在赫莱茵的大型光照农场有出产,量少价高,所以北陆的厨师更青睐罗兰草,辛辣味稍弱,更适合泡制药茶。然后是盐、少许胡椒、茴香以及两勺德玛酒,最后加少许歌尔德蜜糖提鲜,高温收汁……”   咔擦一声,他掰开虾壳,露出下面油汁饱满的虾肉。男爵不知何时坐到了尤利尔的怀里,并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手里的虾肉,努力挥舞着爪子企图引起他的注意。然后,尤利尔就在它一脸期盼的目光中,把虾肉径直送进了自己嘴里,惬意地咀嚼起来。   吃完一只,他伸手去拿另一只时,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对面二人:“你们不吃吗?别担心,这顿由我请客。”   “真的吗!?”卢纳德一听,兴冲冲地就伸出大手去抓虾,但戈尔薇在旁边瞪了他一眼,他便悻悻地把手收了回去。   “我们是来和你谈正事,不是来陪你吃午饭的。”国王之剑把冰冷的目光投向尤利尔。   “吃饭和谈事并不冲突,不是吗?”他把虾壳剥去,把虾肉放在手心里,男爵心领神会,立马叼走了那块虾肉,大快朵颐起来。   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个作风散漫、对于命运毫无敬畏可言的贵族公子哥,如果不是在他眼底看到了火焰的痕迹,戈尔薇始终不愿相信,这人竟然真的是芙里德预言中的火之圣徒。她不禁转过头,和卢纳德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在谈话开始之前,我想有件事应该要告知你一声。”   “我在听。”尤利尔自顾自地拨虾。   “今天一早,我们已经派人将唐娜送出城了,血月期间,她会在里斯城度过,等血月结束,我们会立马将她送回赫莱茵。”戈尔薇声色冷漠,仿佛在说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嗯,”尤利尔点点头,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条淡蓝色绸巾,擦了擦手,“看来她也没有丧失记忆。”   戈尔薇蓦地一愣。   “你们没必要像防贼一样的防着我,其实这样没有什么意义,”尤利尔重新戴上手套,皮革在拉扯中发出轻微的呻|吟,“她和赏金小队的其他队员一样,我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人……”说到这里,他稍微顿了顿,“恕我直言,你把沙维家的男人想得太廉价了,国王之剑小姐。”   果不其然,随后从对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反应来看,他确实没有猜错。事实上,这也不难理解,是否经历过入职洗礼对一名被国王钦点的圣修女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从进入旧镇开始尤利尔就注意到了,当那艘小船驶入雾湖时,唐娜·斯梅尔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巴姆之子影响的人。她的天赋将会是平衡教会,乃至奥格威王室所拥有的一笔可贵财富。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至少让我知道唐娜平安无恙。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说他对佣兵的死毫不介怀,那无疑是在自欺欺人。他知道在今后的很多年里,自己都会时常回想起那一幕。那是遗憾,也是警示,警醒他日后凡事都要学会量力而行。正因如此,唐娜和库恩的幸存,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救赎。   “不客气。”国王之剑生硬地回答道,“你可以接着问,任何你想知道的事,只要是在许可范围之内,我会尽力回答。”   尤利尔撇了下嘴角,冷冷一笑。很显然,国王之剑的回答自然不会是免费的,他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为了那短短一句话的承诺,平衡教会可以拿出任何东西来交换。只要他肯遵照预言所说,踏上传火之旅,他们必定会遵照芙里德神殿降下的指示,尽一切可能扫清他的后顾之忧。   这是一场银货两讫的公平交易,所以他也没必要表现得太谦让。   “首先,我要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如果原初之火降临人世的消息散播出去,不难预见,巴姆之子现在的下场,就是他今后的结局。尤利尔了解人性的贪婪,尤其是对真知教会这样的宗教组织来说,他们无法抗拒火焰的魅力,因此一旦他携带火种的消息泄露出去,不论最后传火之旅是否成行,各大教会的暗杀者很快都会找上门儿来。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戈尔薇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巴姆是掌管时间的旧神,你和祂第三个孩子的接触全都是在祂的监视下进行的。时间回溯,就是巴姆给予火之圣徒的奖励。你难道没有发现,不仅旧镇完全消失,就连现实世界的时间被拨回到你们正式进入旧镇的前夕了吗。除了作为监督与裁判方参与本次事件的平衡教会使者,也就是我和卢纳德……当然,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唐娜,除了我们三人以外,这世上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男爵不满地喵了一声,不过她也没有说错,确实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   “就连你们平衡教会的人也不知道?”   “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戈尔薇严肃重申道,“并且芙里德神殿的预言只有我一人知晓。我说过,我是带着鉴别预言真伪使命来到这里的。”   尤利尔暗忖片刻,问道:“那么,那些死去的人……”   “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戈尔薇回答道,“他们都和旧镇一起,从这个世上被彻底抹消了。”   “所以没有人会记得巴姆之子,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被扼杀在襁褓之中,于是我们大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蒙上双眼,捂住耳朵,继续活在其乐融融的假象里……?我想,应该不是这样的吧?”话锋陡然一转,尤利尔两眼微眯,冷冽的杀意从他眼底涌现出来。男爵低低地惊叫一声,从他的怀里逃了出去。   大块头卢纳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拿手搓了搓胳膊。戈尔薇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问道:“你想做什么?”   尤利尔笑了笑,双手合十,翘起二郎腿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我想要的不多,我只是希望自己吃饭的时候不用担心菜里被人投毒,睡觉的时候不必顾虑会有刺客趁夜来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样会死很多人,歌尔德承受得住那么多鲜血吗?”戈尔薇质问道。   “你可能弄错了一件事,国王之剑小姐,我不是在这里征求你的同意,我只是单纯地告知你我的决定而已……对了,你们把这称作什么来着,命运之辙?没错,这就是命运之辙,这就是历史进程。”在戈尔薇无言的沉默中,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这里是歌尔德,不是赫莱茵,我是尤利尔·沙维,不是你们的火之圣徒。”   话音未落,公馆大门被人粗暴地撞开,只见一大群全副武装的城防军卫兵蜂拥而入,顿时在大厅里引发了一场骚乱,人群惊恐地逃散,桌子被狠狠掀翻,餐盘与酒杯倒落满地,连公会的管理人员也躲在后厨不敢露头。   当喧嚣与骚乱再度归于沉寂,城防军卫兵整齐排列在餐桌旁。   尤利尔拍拍袖子,从椅子中站了起来。   “双子教会对我和我的家人做过什么,我就会对他们做同样的事,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连三岁孩童都知道被人打了要还手,否则只会换来对方更变本加厉的欺凌,不是吗?”他回过头来,睥睨着戈尔薇那张到处是淤青与血痕的脸庞,“至于仁慈和宽恕,那是你们该做的事,而不是我的。”   “那么,我下午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他对两人点点头,在城防军夹道恭迎下,转身朝公馆外走去。男爵嗖地一下从椅子上蹿了出去,三两下就爬到了他的肩膀上。   见尤利尔要离开,一向有些后知后觉的卢纳德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想要起身拦住他。这时,从旁边伸来的手臂挡住了他。“师姐……”卢纳德回头看向戈尔薇。   “让他走吧。”戈尔薇摇摇头。   “可是……可是他还没给咱们回复呢,万一他突然改主意了怎么办……”卢纳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会的,”戈尔薇胸有成竹地说道,“如果他不想履行火之圣徒的义务,他今天就不会来这里……”她微微低头,重新把黑色的猎人帽戴上,“不会太久,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第五章 回归   当尤利尔走出公馆大门时,外面的大街上正停靠着一辆边角镂刻出狮头形状的黑色马车,一面紫金配色的三狮荆棘旗帜迎风飘扬,车头由两匹毛色雪白的纯种里斯马牵引,象征着马车主人在歌尔德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这辆自白橡堡驶来的马车与大批城防军、红衣亲卫队的出现,在镜之城街头形成了一道庄严的风景线,一时间阿道夫公馆门外的大街上聚集了数以百计的围观群众,对着马车窃窃私语。一袭红衣的亲卫队队长约纳斯·科奥瑟爵士双手背负,翘首等候在马车之侧,见尤利尔在城防军卫兵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连忙上前迎接。   “小少爷,让您久等了,在下奉费力克斯总管之命,前来接您回白橡堡。”约纳斯·科奥瑟恭谦地俯首行礼,任那头棕色的卷发垂落下来。   奉费力克斯之命,而非吕克·沙维之命,这一“别具匠心”的说辞立马引起了尤利尔的兴趣,忍不住多看了这位亲卫队长一眼。   不难理解,对沙维这样的大姓氏族而言,尤其还是昆尼希血统的后裔,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低姿态,更何况是那头偏执到极点的老狮子。一想到吕克·沙维在家臣会议上大发雷霆却又万般无奈,最后在群臣的建议下只能强忍着恶心把他这个小儿子请回去的画面,他便感觉身体里的疲乏和困顿瞬间一扫而空。“今天真是个好天气,约纳斯。”在对方满脸疑惑的表情中,他从这位亲卫队长身旁径直穿过,登上下人早已在马车边设好了木梯,钻进了车厢里。   “还有,约纳斯爵士,”他伸手撩开车帘,亲卫队长循声转回身来,“麻烦叫人把我放在客房里的行李箱带走,等我回到房间,我要看见它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如您所愿,尤利尔少爷。”约纳斯恭敬地低下头。   在将小少爷的要求分派给手下之后,约纳斯宣布启程,这队由二十名亲卫队卫兵与六十名城防军士兵护送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离了阿道夫公馆。   “诶,你们家看起来好像很有权势的样子嘛,旧神眷属的血统真是好啊……”男爵趴在车窗边吹风,一边感慨,一边欣赏着街道两边的建筑风景。车轮碾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隆隆作响,令整个车厢不断地摇晃着。   “老家伙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堵住我的嘴罢了,”尤利尔背靠着柔软的天鹅绒背垫,闭目养神,“排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接一个被踢出族门的‘丧家犬’,你认为我有拒绝的权力吗?”   “你不是很能打吗?”   “……”   “好吧,我承认,他们人是有点多。”男爵回过头来看了看他,“所以,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你指什么?”尤利尔懒洋洋地问道,继续闭目养神。   “当然是指火焰,指传火之旅,”男爵对他说道,“你知道,平衡教会那两个家伙是不会放弃的,他们很快还会找上门儿来。”   “这件事不用着急,也着急不来,”尤利尔微微睁开右眼,从车窗望向头顶的深空,那轮白月的轮廓已经被镀上了一层血色,“不出意外的话,血月最迟下周就会到来,到时堕落生物遍布野外,我还没有奢侈到再拿自己这条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性命去当赌注。所以直到血月结束这段期间,我最少有两个月的时间来好好整理一下头绪……”   “包括对双子教会的清洗?”   “这件事暂时不急着提上日程,”尤利尔双目微阖,“老家伙不会放松对我的警惕,至少在正式掌握继承人的实权之前,我还没有能力做这种事。”   “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男爵好奇地问道。   “时间回溯。”   “时间回溯?”   尤利尔睁开眼,表情略显凝重地点了点头:“就我所知,巴姆不是掌管时间,而是监管时间的旧神,祂是守钟人,我不明白要完成时间回溯这种庞大工程需要支付多少代价,但就目前来看,这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地善后方案……”说着,他把目光投向了男爵那只断耳,“时间没能抹消掉所有痕迹,你的断耳,库恩的腿伤,死去的佣兵……这就相当于巴姆将时针拨回了原点,但齿轮的消耗仍然是客观存在、不可抹去的,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信号。如果我们能把未来的痕迹带回到现在,这就证明现实与那段未来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见的隐形桥梁……你明白吗,迟早有一天,这些痕迹会成为揭穿巴姆瞒天谎言的直接证据。”   “我觉得是你多虑了,”男爵用爪子挠挠脸颊,“参与这次事件的各大教会圣职者,虽然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但他们在旧神的力量面前还是太过渺小,除非是像你一样,拥有古老的眷属血统,或许有朝一日能够从巴姆编织的谎言梦境里醒来……”   “像我一样……”不知想到了什么,尤利尔微微皱起眉头。   车队在路过集市附近时,在大街上引发了一阵骚乱,不过尤利尔没有理会那些平民的欢呼声,兀自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还有深海殿堂,邪神的晚宴会,”他用手捂着胸口,尽管手指没有触觉,但是胸腔下的震动通过机械手臂传回到了胳膊上。那跳动频率极其缓慢,远低于人类的正常水平,“虽然原初之火重塑了我的身体和灵魂,从深海殿堂抹消了我的存在,让邪神再也无法直接染指我的灵魂,但这不代表祂们就束手无策了。别忘了,祂们在人间还有使徒,那些怪物迟早会找上门儿来……还有安息教会,他们遗失了自己的圣物,寂静之刃,巴姆的谎言能够蒙蔽他们一时,却不可能蒙蔽他们一世,或许他们会是最先找上门儿的一批人。”   听到这里,男爵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忍不住咕咚咽了口唾沫:“你、你可以把它藏起来,或者干脆直接丢掉,比如……啊对了,比如扔进雾湖里,一沉到底,神不知鬼不觉……”   尤利尔饶有兴致地扬起唇角,偏头打量着这只狡猾又胆小的花猫:“你害怕了?”   “谁、谁说我害怕了,我……我只是忽然感觉回归大自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我已经不再拥有守护者的力量了……”死鸭子嘴硬的男爵自然不肯轻易承认自己胆小。   这时,在空隆一声闷响中,马车停了下来。   白橡堡到了。   隔着车厢的厢门,马车里都能清楚听见外面嘈杂的人声。三天前,当尤利尔被逐出家门时,只有寥寥数名下人为他送行,而今天,白橡堡内大到总管、城防军司令,小到女仆和马僮,几乎倾巢而出,在大门下排队恭迎下任大家长的回归。   车夫为他打开厢门,一名年轻马僮连忙把木梯搬来。   “尤利尔少爷,请。”   尤利尔用手摁住颈侧,活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然后从柔软的座垫上站起身。下车之前,他回过头看了眼犹自陷入挣扎的男爵,说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这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想说的是,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男爵大人……”   男爵抬头看向他,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不,那太危险了,我可不想……”   “去我家可以天天吃小龙虾。”   话音未落,男爵已经嗖的一下麻利地蹿上了尤利尔的肩头,跃跃欲试地挥舞着毛茸茸的肉球,活似一名骁勇的战士:“你还在等什么,我已经闻到虾肉的香味了!动起来,快动起来,我要生吃一斤葛隆椒!!”   在美食的引诱下,男爵终于原形毕露,让尤利尔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现在已经过了吃饭的点了,等着晚宴开席吧,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说罢,在众人整齐的注目礼下,他缓步走下了马车,以继承人的身份再度回到了白橡堡。   ——————————   PS:第一更。今晚还有。然后顺便新的一卷求求月票~ 第六章 日程表   约纳斯·科奥瑟爵士是一位忠诚的家臣。   回到暌违三日之久的房间——实则算起来已经有半个月了——尤利尔果然在自己的桌子上看到了行李箱。男爵从他肩上一跃而下,堂而皇之地跳到了他的床上,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就着柔软的鸭绒被惬意地趴了下来。尤利尔没有理会它,径直走到桌边,打开了行李箱。他的衣物还有从旧镇缴获的战利品都完好的存放在箱子里,没有被挪动过的痕迹。螺纹手杖可以当做伴身物随时携带在身边,但他如今身份不同,作为北陆名副其实的统治者,堂堂沙维家族的继承人,不可能随时带一把短刀在身上,尤其这还是从其他教会那里窃取来的圣物,所以只能暂时把寂静之刃,连同乌鸦之眼一并压在箱底。   咚咚咚。   房门被叩响。男爵动了动耳朵,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谁在外面?”尤利尔问道,一边把行李箱合上,塞到床板下。   “尤利尔少爷,是我。”老总管费力克斯那口总像是含着一口浓痰的沙哑嗓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   随后进门而来的,却不止老总管一人,数名年轻女仆跟在他背后,抬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澡桶进入了房间。   “有这么着急吗?”尤利尔看了老总管一眼,“在阿道夫公关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呆了整整三天,我需要安静地歇息一会儿。”   话虽如此,不过尤利尔并不会真的把一整个下午都浪费在睡觉上,首先,他要去探望一下索菲娅,确认她醒来之后是否还保留着旧镇的记忆,如果不记得是最好的,倘若不然,他们姐弟之间则必将会有一番促膝长谈。其次,他听说彼得今早也回家了,两人也是要见上一面的。   但是,老总管费力克斯直接否决了他的安排。   “洗澡就是最好的放松,尤利尔少爷,”他保持着一贯谦逊而温和的笑容,但笑容之中又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态度,“在昨天下午的家臣会议上,老爷已经决定,等到下个白月季的初露之日就会正式对外宣布您下任大家长的身份,并将举办一场隆重的册封典礼,所以我恐怕留给小少爷您的时间,远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充裕……来吧,咱们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说完,不等尤利尔回话,他便对身旁的女仆们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拥而上,开始为小少爷宽衣解带。   尤利尔知道这只是常规流程,所以他也没有拒绝,在女仆们的簇拥下,他裹着一条白色浴巾,跨入了盛满热水的洗澡桶里。   几名女仆一人负责一边,用猪鬃毛制成的软刷,一丝不苟地为他仔细刷洗着身体,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任何一撮泥渍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其余人则负责替他修饰脚趾甲、鬓角,以及刮胡子——在歌尔德并不流行续髯之美,一般贵族男性都会把自己的面庞打整得干干净净。沙维大公的御用理发师,正在他脸上涂满蓬松的泡沫,在清水里涮洗了一下剃刀后,开始了他的工作。   剃刀在脸颊上划过,发出令人舒服的细微声响,老总管的声音也在这时插入进来:“下面我为少爷宣读一下接下来两个月的日程表,请务必仔细听清。”只见他抖开手里那张卷起来的牛皮纸,清了清嗓子,然后郑重地宣读道:“每天早晨七点钟起床,用过早膳后,八点到九点是您的第一堂课,安德烈爵士会在礼仪课上规范您身为一位家族继承人的言行举止;然后是九点半到十一点,约纳斯爵士的剑术课,在他的训练下,相信小少爷您不出两个月就能成为一名优雅的贵族剑士……”   房间里响起一声用鼻息发出的冷笑,尽管那声音很小,但耳朵灵敏的老总管还是捕捉到了它,随即向躺在澡桶里享受女仆们按摩的尤利尔,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有什么问题吗,尤利尔少爷。”   “没有,继续念吧。”剃刀在腮边刮过,尤利尔闭着眼回答道。   老总管点点头,把目光放回日程表上,继续念道:“午膳结束后,下午一点到三点是军事理论课,老爷精心为您挑选了两位优秀的老师,分别是城防军总司令德罗恩伯爵与马孛里夫教授,后者是老爷专门从泰席勒军事学校聘请来的军事理论专家,马孛里夫教授去年已经从学院退休,并在里斯城的别墅养老。预计将在三天后,也就是血月来临前夕,您就能够见到他。军事理论课结束后,下午四点到五点,是宗教学习时间……鉴于您之前在神学院犯下的过错,老爷经过与赛格斯主教协调之后,决定收回对您开除教籍的惩罚,但是,您需要进行为期一年的再学习,一年后只要能通过考核,尤利尔少爷您的处罚就会被彻底撤销。”   灰白的睫毛轻轻抖颤,尤利尔微微睁眼,用那双猩红的眸子打量了一下老总管手里的日程表,随后默不作声地重新阖上双眼。   随后,老总管又宣读了一系列课程安排,包括历史、领地管理、外交等诸多项目,时间表一直排到了夜里十点,可谓将速成班的形式演绎到了极致。不过尤利尔完全不会因为繁重的课业而感到慌张,因为他的兼职之一就是学者,初级技能【一目十行】能够大幅提高他的学习效率,哪怕再加上几项科目,他也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   “最后,十点到十一点,是艺术鉴赏课,这是临时新增的科目,老爷希望将尤利尔少爷培养成由内而外都完美符合家族气质的继承人……”   “那么负责艺术鉴赏课的老师呢?”尤利尔从澡桶中站了起来,经过一番细致的打理后,他的面容与身体都已经焕然一新,皮肤表面冒着丝丝热气。女仆们拿着柔软的浴巾开始为他擦拭身体,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老爷还没有告知于我,”在女仆们为小少爷穿戴衣物时,老总管始终保持着颔首的恭谦姿态,“不过您不必心急,一周之后您就会见到那位老师。”   “那么现在呢,是父亲要见我吗?”尤利尔从女仆手里接过黑色的鹿皮手套,套在五指上。   “不,您现在将要和彼得少爷一起,与波斯弗家的两位公子共进下午茶。”   “波斯弗?”这个姓氏听起来异常耳熟,但不知为何,尤利尔一下子记忆有些断链,没能想起来。   “是的,他们二位都是来自贝奥鹿特的波斯弗王室成员,”费力克斯稍稍抬高嗓音,“他们也是玛利亚·波斯弗公主,也就是您现任未婚妻的兄长。” 第七章 来自波斯弗的“问候”   自从第一次月食之灾后,随着海尔森堡与莱古拉斯遗迹等人类要塞的陷落,人类世界的格局已经基本定型。古老而高贵的眷属氏族完成了对大陆的瓜分。以奥格威家族为领袖的白狮鹫联邦雄踞中原大陆与中南盆地,针对被邪神侵占的东南广大地区,而持续进行的领土收复战争,以及随着炼金学术协会不断取得新兴科技成果而逐步攀升的综合实力,使得联邦政体在过去的两百多年间一直维持着相对稳定的态势,尤其在十三号法令颁布后,奥格威家族也由此坐稳了人类世界的头把交椅,并不断通过政治联姻与支援协议等方式吞并周边势力,扩大版图。   但是,奥格威与白狮鹫从来就不缺乏挑战者,以北陆歌尔德公国为例,还有很多不愿臣服于他人麾下的古老氏族,仍然顽守着自己的领土和主权。而贝奥鹿特的波斯弗家族,无疑是这些反抗势力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以贝奥鹿特为中心的萨尔尼同盟的十三国,牢牢盘踞着中北至东北区域的河谷地,此地土壤肥沃,矿藏丰富,尤其血晶矿藏十分丰沛。贝奥鹿特的血晶石加工技术与钢铁产量在世界范围内都是首屈一指,军工业十分发达,他们拥有全世界第三著名的炼金术师学院,与第二大的黑山炼金工坊,仅次于赫莱茵的鹰眼炼金工坊。   而现在,财力雄厚的波斯弗家族正在迫切地寻求同盟伙伴,企图动摇奥格威与白狮鹫的统治地位。   很显然,作为与萨尔尼同盟接壤,雄踞北陆的沙维家族,无疑是他们当前最心仪的对象之一。   “这可真是一门好婚事啊,沙维家族的继承人,与波斯弗家族的小公主,可谓是天作之合,先生们,你们说是吗?”来自波斯弗家族,威尔伦王的第四个儿子,波利耶塔·威尔伦·波斯弗王子侃侃而谈道。   他的双胞胎弟弟,波利耶尼亚·德莱斯·波斯弗王子适时地接腔道:“玛利亚是父王最疼爱的女儿,原本她在十四岁那年,就应该像她的姐姐们一样,从诸多候选人中挑选出一位心仪的对象,结婚生子。但正如我所说,玛利亚是父王最疼爱的一个女儿,她坚持要完成在圣安妮学院的学业,为此整整耽误了三年的时间。”他端起茶杯,犹如敬酒一般把目光抛向坐在桌对面的尤利尔,耸眉笑道:“不过现在看来正好,二位新人都是十七岁,你们不必担心年龄差距带来的代沟——我那位大姐曾为此伤透了脑筋——并且,玛利亚是个聪慧而美丽的女孩,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她的。没人会不喜欢玛利亚。”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波斯弗两兄弟冗长而乏味的自吹自擂环节终于告一段落,尤利尔提起有些昏沉的精神,微笑着客套了一句。   一旁的彼得也没有好到哪去,看似在闭目品茶,实际上有好几次尤利尔都听见了轻微的鼾声,所幸波斯弗兄弟只顾着吹牛皮,根本没空搭理这个前哨日报的小主编。   家族继承人和政治联姻,基本上就是一套不分家的捆绑名词。原本吕克·沙维为他这个小儿子安排过一场纯粹羞辱目的的联姻,但是在他荣升为家族的继承人后,像里希特这样的法官世家很显然已经不够资格进入候选名单了。以家族利益为考量,与波斯弗家族的联姻,毋庸置疑是最好的结果。只不过这样一来,长子马科斯在赫莱茵的发展势必就会受到一些阻碍,但着眼于长期发展来说,吕克·沙维始终坚信奥格威与波斯弗两家会在今后的某个时期打破坚冰,形成合作——稳居北方的统治者,有足够的资本与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不过我的好妹夫,我可得提醒你……”年长的波斯弗突然改口叫妹夫,让尤利尔顿时从昏沉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我亲爱的妹妹,玛利亚,她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女孩,她和你在贵族圈子里所结识的所有女性都不同,千万别把她当成甘愿相夫教子的温良妇人,否则你今后的日子将会很难过。”   尤利尔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不善,于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迎向了那双寒意凛然的眼眸。他知道,波斯弗兄弟提前抵达镜之城,一方面是出于礼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审度妹妹的未婚夫。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会以波斯弗的名义,来给这位新郎官施加一点压力,好让他明白这场联姻中谁才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一方。   尤利尔有理由相信,这个名叫玛利亚的公主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就他所熟知的历史中,被女人架空权力的君主不在少数。   波斯弗做梦都想着吞并掉歌尔德,从此在中北地区一家独大。   不过,他们也就只是在做梦而已。   “是吗,既然波利耶塔阁下将玛利亚公主描述得如此优秀,那么我就拭目以待了。”尤利尔拿起放在桌边的手杖,站起身来,“那么二位,请容我先走一步。”   “尤利,去看看索菲娅吧,她很高兴你能回来。”这时才如梦方醒的彼得,抬起头对他说道。   尤利尔点点头,然后对波斯弗兄弟行了个礼,转身朝茶厅外面踱步而去。   年长的波利耶塔眯起那对阴冷的眼眸,一直目送尤利尔走到门口,才被弟弟的声音拉回了注意力。   “索菲娅?”年轻的波利耶尼亚兴致盎然地问道,“就是那位拉小提琴的美人儿?老天,自从上次我在德芬克宫廷里欣赏过她的表演后,一直对她的美貌……哦当然,还有她出色的表演念念不忘。”   “您说的是西尔维娅吧?”彼得回答说,“索菲娅是我父亲的第二个女儿,她目前任职于双子教会,是教会历史上最年轻的圣修女。”   “啊,是这样吗……”波利耶尼亚一脸惋惜地摇摇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满脸贪婪地咯咯笑了起来:“不过圣修女也不错,男人总是乐于征服那些看似不可亵玩的女性,不是吗?”   尤利尔没有听到彼得的回答,茶厅的大门在他背后空隆一声重重合拢。   不过隐约之间,他还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波斯弗兄弟放|浪的笑声,肆无忌惮,不知收敛。   尤利尔的脸色随即一沉,他用力拉扯了一下紧勒住脖子的衣领,随后冷哼一声,在走廊里迈开了脚步,朝索菲娅的房间快步走去。   ————————————   PS:第一更。 第八章 见微知著(上)   “我听说了你在吊桥下昏倒的事,”尤利尔用铁钳往壁炉里添了几块抛过铁灰的血晶石,让室内温度升高到一个舒适的程度,“刚开始还以为你是在路上遭遇了歹徒之类的,把我吓得不轻。”   “我也不记得是怎么回事了……”索菲娅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杯罗兰草药茶,肩膀上搭着一条棉绒披肩,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大概是最近神学院的课业比较繁重,让我精神上有些疲劳……嗯,这个温度好多了,谢谢你,尤利。”   “没关系,我应该做的。”尤利尔又把铁架支起来,将水壶吊在挂钩上,就着壁炉里的高温烧起热水来。自打走进这间屋子开始,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背对着索菲娅。索菲娅是个非常敏感的人,如果自己在对话中稍微表现出一些异样,都会引起她的注意。   要从索菲娅口中套话,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她眼下精神比较疲乏,并没有察觉到弟弟的真实意图。   果然,尤利尔心想,索菲娅的记忆被清洗掉了。但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巴姆的善后工作留下了太多疏漏之处,人的记忆是有连贯性的,如果往回追溯,许多细节都会出现偏差。尤其对索菲娅这样拥有眷属血统的人来说,尤利尔不敢担保巴姆的谎言能撑多久。   或许是有意为之,又或许只是能力所限,巴姆留给他的缓冲时间并不算充裕。   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妥善并高效地利用起接下来的每分每秒。   “我听说那位玛利亚公主,美丽、聪慧,在人才云集的圣安妮学院里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看着转身走来的弟弟,索菲娅语重心长地说道:“但是,尤利,女孩子的心思都是比较纤细的……其实这些话本该是彼得来跟你说的,但他那个人满脑子都是歪念头,我放心不下……”她把空的茶杯递给尤利尔,“我的意思是,身为男人你应该主动一点,不能像自己呆在家里时那样,整天都闷着不说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算是经验之谈吗?”尤利尔笑着打趣道。   “这不是玩笑话。”索菲娅声色俱厉地说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会多加注意的。”尤利尔连忙举手作投降状,“再来一杯吗?”   索菲娅摇摇头,把披肩往上拽了拽,灰白的长发病恹恹地耷拉在她苍白的脸畔,把她的脸庞衬得精致小巧。   尤利尔放下茶杯,在床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索菲娅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交谈的人,但在自己这个年幼的弟弟面前,她就像所有担心孩子的母亲一样,时常也会在某些问题上喋喋不休,直到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或者,至少口头上愿意服软为止。在那之后,她又假设了很多情景,来叮嘱尤利尔身为一名家族继承人应该在哪些方面表现得更加审慎,其中被逐出教会那段“黑历史”更是被反复地拿出来批斗。   两人聊了差不多快两小时,内容涵盖范围之广,让他对索菲娅展现出来的学识素养略感诧异,以致于他一度认为继承人最合适的人选就坐在自己面前。   在谈话的最后,尤利尔聊到了下午那场并不算太愉快的茶会,以及狂妄傲慢的波斯弗兄弟。   “他们……他们或许只是无心之言,你不用放在心上……”索菲娅在听完他对于波利耶尼亚关于征服不可亵玩的女人那番话的转述后,微微皱起眉头。   “无心之言?”尤利尔摇摇头,“索菲娅,你觉得波斯弗家让这对双胞胎来打头先锋的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想在玛利亚公主抵达之前,提前来审度一下你这位新郎官。”   “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他们是来给我们施压的,同时也想试探一下我们的底线。”   “底线?”索菲娅问道。   “意思就是,他们最多也就只是在嘴巴上逞逞威风,试探一下我们的态度,”翘起二郎腿,把下巴搁在手背上,尤利尔歪着身子坐在椅子里,“他们不敢真的对你做什么,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   “那么你想怎么做?”索菲娅用略显忧虑的眼神看过来。   “他们什么都不会做,所以我也什么都不会做,”尤利尔摊开手,“这场联姻我们毫无疑问是弱势方,和他们闹掰没有任何好处,要知道我们那几位拥有合法继承权的叔叔一直对大家长的位置虎视眈眈……噢,不知道你听说过‘科尔温之变’没有?”而后,索菲娅脸上的表情变化告诉他,她显然是知道这一著名的私生子篡权的历史案例的,“所以这场联姻的主导权,或者说选择权毫无疑问是握在波斯弗家族手上,而不是在我们手上,如果他们转头和沙维家族的旁系缔结盟约,内忧外患之下,我们真的有能力抵御萨尔尼同盟的侵袭吗?”   索菲娅沉思片刻,说道:“但他们也有敌人,不是吗?”   “白狮鹫?奥格威?”尤利尔笑着摇摇头,“萨尔尼同盟的边境和歌尔德接壤,挡在他们钢铁大军面前的只有一条门威列河,而奥格威的军队远在天边……更何况,我并不认为一个小小的歌尔德值得让奥格威单方面和波斯弗家族撕破脸皮,尤其是前者百分之四十的血晶石能源都要依赖于后者出口,这怎么看都是一笔稳亏不赚的买卖。”   “那我们就这样被他们吃死了吗,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只是一场打着联姻旗号的入侵与吞并,对吗?”尤利尔的一席话犹如拨云见雾,令即便是不善权谋的索菲娅也看清了波斯弗家族的阴谋:“难道我们真的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吗?”   “倒也不是绝对没有办法……”手指富有节奏地敲打在座椅的扶手上,显示出尤利尔正在进行思考。   “你已经有方向了吗?”索菲娅追问道。   “差不多吧……”尤利尔点点头,“毕竟波斯弗兄弟表现得那么张扬,我想不注意到他们都不行。”   ————————————————   PS:第二更。第三更已发。 第九章 见微知著(下)   “波斯弗兄弟?他们和这件事也有关系?”   “有。而且有很大的关系。”原本时间隔得太长,他对于波斯弗家族以及整个中北河谷地区的事情,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多亏波斯弗兄弟不遗余力地表演,让他成功想起了那段游戏经历。而他所掌握的这些关键信息,将会成为扭转局面的那把金钥匙。“波斯弗兄弟好歹也是威尔伦王的儿子,拥有贝奥鹿特的合法继承权,你觉得这样的大人物不好好待在贝奥鹿特经营自己的势力,为争夺王储做准备,偏生要把自己扮得像小丑一样,跑到白橡堡来炫耀孔雀羽毛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索菲娅不解地问道。   “当然是为了活命。”尤利尔懒洋洋地回答道,“你应该听说过,威尔伦王的长子和次子为了一个平民女子在白马广场上决斗的事,最后的结果是长子当场中剑死亡,而次子也在半个月后因破伤风离世……”   “是的,我听闻那名女子因为伤心过度,最后也跳河殉情了,但仁慈的河流之神不愿让她尸骨无存,于是用石头在门威列河边堆砌了一座半身冢,”索菲娅神情黯然地摇了摇头,“不少人都说,这是一场浪漫的悲剧。”   “不,这不是什么浪漫的悲剧,这是一场残忍的谋杀。”尤利尔抬起食指,纠正了她的说法,“但是我们的凶手很聪明,她明白舆论的力量,所以在这场血案发生之后,她立马花重金雇佣了一批享有盛名的吟游诗人,让他们把这个故事编造成一段跨越社会阶级的禁忌之恋的凄婉悲歌——为了爱情互相竞争的王室兄弟,为了爱情自甘牺牲的平民女子,还有河流之神与半身冢,所有的诗歌要素都这下都齐全了。现实总是无趣又枯燥的,人们都爱听动人的故事,不是吗?”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语气陡转直下:“安瑟妮王后也是这样想的。”   “威尔伦王的现任妻子?”索菲娅微微一惊。   “前任王后为威尔伦王留下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最年幼的是玛利亚公主,原本按照河谷地沿袭千年的继承法,长子科菲……名字我有些记不太清了,总之威尔伦王的长子有第一顺位继承权,”尤利尔用手指压住太阳穴,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那些任务细节和背景描述,渐渐描绘出一幅波斯弗家族“正统之争”的概貌,“但是,在安瑟妮王后入主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位来自萨尔尼同盟第二大势力,拉姆蒂法家族的女强人,不会允许前任王后的子嗣登上王位,只要她能生下一个儿子,这位新诞的嫡长子就能顺理成章地赢得继承权,而威尔伦王迫于拉姆蒂法家族的压力,只能选择将自己另外几个儿子分封出去……但可惜的是,安瑟妮王后接连生下的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而威尔伦王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留给这位王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所以你是说……威尔伦王两个儿子的死,全都是安瑟妮王后在背后捣鬼?”在尤利尔三言两语间揭露的巨大阴谋,令索菲娅的脸色更加惨白。   “恐怕情况更糟……”尤利尔摇摇头,但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游戏与现实不同,他不确定那位心狠手辣的王后是否像任务剧情里描述的那样,已经对自己的丈夫,对贝奥鹿特的国王下了蛊毒,利用恶毒的巫术操纵了国王的意志。但就目前来看,有拉姆蒂法家族在背后撑腰的安瑟妮王后很可能已经是大权在握,波斯弗兄弟为了自保不得不扮小丑、给安瑟妮当马前卒。   “这不合情理,”索菲娅经过一番缜密思考后,提出了不同看法,“如果真的像你所说,安瑟妮王后是一位不择手段的野心家、阴谋家,她怎么会放心将前任王后的女儿,玛利亚公主嫁到歌尔德来?”   尤利尔摇摇头,索菲娅天性中的善良令他忍不住叹息:“索菲娅,也许嫁到歌尔德来的不是一位美丽的公主,而是一只可悲的笼中鸟也说不定呢?”   这世上不止有带给人救赎与治愈的福音,还有恶毒而残忍的诅咒,安瑟妮有很多方法可以控制这位公主。   “当然,这些全都是我的假设,至于具体情况,等我见到那位玛利亚公主之后,自然会有一个答案。”   噼啪一声,壁炉里的一颗血晶石在高温下断裂成两块。   这记声响粗暴地打断了尤利尔的思路,等到他再想开口时,空气里那股微妙的氛围适时地制止了他。索菲娅沉默不言,并用略显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弟弟。尤利尔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屋内的二人相对无言,任由沉默延续下去,直到某个时刻……   索菲娅深吸口气,看着自己的弟弟问道:“尤利……这些东西你都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   自幼生长在歌尔德,十七年来从未离开过镜之城的尤利尔,却对贝奥鹿特的王室秘辛了若指掌,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而之后他所展现出的清晰思维与逻辑推理能力,更是索菲娅以前从未见到过的。眼前的尤利尔,仿佛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怯懦而软弱的弟弟。这种变化,令她感到有些不安,还有一些惶恐,就好像……   就好像他在渐渐远离,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只是学以致用而已,毕竟我这些年读的书也不是白读的。”尤利尔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在听到水烧开的声音后,他起身走向壁炉。   尽管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得十分平静,但事实上,索菲娅的质疑着实令他暗自捏了把冷汗。之前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分析问题上,让他完全忽视了自身的前后反差,险些露出了破绽。好在索菲娅今天精力不济,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的意愿。她的目光追随尤利尔一直走到壁炉边,才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看着尤利尔提起水壶往茶壶里倾注滚水,她把后脑勺枕在柔软的天鹅绒垫上,有些疲惫地问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尤利尔的回答十分随意,却是言简意赅。   “但愿如此吧……”索菲娅从他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把它搁在圆形的瓷质杯垫上,“答应我,尤利,不要太冒险,照顾好你自己。”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尤利尔,认真地说道。   尤利尔愣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我会的。”   “嗯。”索菲娅略显倦怠地扬了扬唇角,露出憔悴的笑容,随后低下头,往茶杯里轻轻吹了几口气。   “嗯,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尤利尔把水壶留在袖珍铁炉上,拍拍残留在袖子上的血晶碎屑,“费力克斯估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就……怎么了?”突然,听到一声轻吟的他,蓦然回过头去,只见脸色苍白的索菲娅轻轻咬住下唇,脸上浮现出两抹不自然的红晕。   “烫……”她细若蚊声地喃喃道。   ——————————————————   PS:第三更。理直气壮求月票~╰(*°▽°*)╯ 第十章 餐桌上的战争(上)   尤利尔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老总管已经在房间里等候了快一个钟头了。   “我们为少爷定制的新衣,今天下午裁缝铺已经让人给送来了。”说罢,老总管拍拍手,两名女仆便提起放在桌面上的那件红色修身长袍走来,前襟上绣着沙维家族标志性的三狮荆棘纹章。   “把衣服放在那儿,我待会儿再穿。”他有些不耐烦地对女仆挥挥手,径直走到床边,把疲惫的身躯扔在了柔软的大床上。熟睡中的男爵被惊醒,倦怠地抬了下眼皮,看到是尤利尔后,又懒懒地阖上眼睑。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有些不对劲,抬起头一看,老总管费力克斯仍然像一截死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还有什么事?”   “今晚老爷要设宴款待波斯弗兄弟,您和彼得少爷也被要求出席晚宴……正装出席。”他特地强调道。   男爵耳朵动了动。   尤利尔倒回床上,闭上眼睛,沉吟片刻后,他叹息道:“我知道了,给我十分钟。”   老总管露出满意的微笑,对他低头致礼,然后带着女仆们静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你看起来很累。”男爵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尤利尔用鼻孔重重地出了口气,算作回答。   “嗯,怎么说呢,好歹我也曾是一名响当当的男爵,我能够理解你的辛苦……”男爵老气横秋地叹息道,一副过来人的做派,“但是,人是铁饭是钢,不管再苦再累,饭总还是得吃的……话说回来,你不会想把我丢在房间里,然后一个人去享用大餐吧?”   最后一句话终于还是出卖了这只狡猾花猫的真实用意,尤利尔摇摇头,从床上坐起来。他麻利地换好了衣服,用一条弹韧的水牛皮带收束腰身,再在右肩的镀金铁环上系紧披肩,与其说是披肩,这其实更类似于一条靛青色围巾,只不过它是搭在肩上的,任两头垂落下来,美丽而繁复的昆尼希王族纹章以金银丝线相互穿梭的形式绣在上面。随后他站在落地镜前,用手扯掉绑住马尾的缎带,让灰白色的长发以自然姿态垂于双肩。   收拾好行头后,他拿起手杖,转身往门外走去。男爵生怕自己被丢下,相当利索地从床上蹿了下来,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背后。但尤利尔在拉开门后,却忽然停了下来,正在憧憬北方风格美食的男爵不慎撞在了他的脚踝上。   “喂,怎么了?”它看到尤利尔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封信,那封信在开门时,从门缝间滑落下来。   没有署名,信封上是一片空白,封口处用火漆封住,没有被切开过的痕迹。   显而易见,这封信是在老总管走后这短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被人塞进门缝间的。   “谁的信?”   尤利尔拆开信封,将信纸取出,两指夹住一角,轻轻抖动两下,信纸被摊开来。   “署名是卢纳德·卡夫特。”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信里的内容说道。   “平衡教会那个大……”男爵跟在他背后,看到走廊的正对面有两名女仆迎面走来,它赶忙闭上了嘴,等她们经过后,才继续说道:“这不是平衡教会的那个大块头吗?他是什么时候溜进城堡的?”   “潜行对于那种规格的体型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亲卫队的人不是瞎子,”尤利尔两眼微眯,“而且字迹也不符合他粗犷的外表。”   “万一别人粗中带细呢?”   男爵有意找茬,尤利尔也懒得搭理它,将信上的内容大致扫了一遍后,在路过一条露天走廊时,随手一抛,信纸被风卷入半空的同时,也被一团白炽色的火焰,转瞬燃烧殆尽,化作灰烬随风而散。   “信上说什么?”男爵好奇地追问道。   “一些无聊的阴谋论,政治家的小把戏。”尤利尔淡淡地回答说,并未多作解释。   来信的人很明显是戈尔薇,而非卢纳德。她在信上告知自己,他们二人这两天有紧要事务会暂时离开镜之城,该事件涉及到一起针对白狮鹫联邦,王下三大直辖机关之一的平衡教会的阴谋,而涉事双方,都是尤利尔认识的人。平衡教会下任圣修女唐娜·斯梅尔,以及奥格威王室的远方亲戚,前哨日报的老板乔安娜。   不过,信上的内容也就到此为止了,对方并未透露太多,想来戈尔薇也只是考虑到他对唐娜有过救命之恩,所以出于礼节性的考量才寄出了这封信。   但尤利尔还是能够通过这三言两语的简短描述,大致还原出整个事件的概况。无非是乔安娜顺水推舟,将唐娜送进旧镇,在她的预想中,唐娜就算不死于旧镇里的凶恶怪物,也很难在各大教会势力的混战中存活下来。但她显然低估了自己花钱临时聘请来的这支赏金小队,他们最终真的把唐娜活着带了回来。虽然巴姆利用自己的力量,一定程度上抹消掉了这场变故带来的影响,但乔安娜的动机已经形成,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许多,国王之剑只需要顺藤摸瓜追查过去,以她的能力想要撬开乔安娜的嘴不会是什么太难的事。至于后面的事,就该奥格威王室去伤脑筋了,尤利尔也不想参与这些麻烦事。   经过庭院,又穿过主堡搂长长的走廊后,守在走廊尽头的女仆们已经为他推开了那扇通往宴会大厅的大门。不出所料,男爵被老总管无情地拒之门外,它在走廊里发出悲惨的哀鸣声。   尤利尔穿过大门,走进一片暖烘烘的橘光之中,大厅里到处都点上了昂贵的血凝蜡烛,橘红色的光芒仿佛火焰一样在蜡烛上摇曳生姿,但尤利尔知道那不是火焰,那不过是炼金术师的小伎俩而已,单纯只是为了满足贵族老爷们对于稀有的奢侈品的追求罢了。长长的餐桌边,一位叫不上名字的年轻的女吟游诗人正抚弄着琴弦,吟唱着优雅的诗歌,而在摆满了烤乳猪、烤鸡肉和各色水果的丰盛餐桌边,他看到了盛装出席的吕克·沙维,他的父亲,以及开怀畅饮的波斯弗兄弟……哦,还有一脸颓丧,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根无人关注的木桩的彼得。后者在看到尤利尔的到来后,顿时如蒙大赦,好像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能够从这场无聊到让人直打瞌睡的宴席中离开的理由。   “坐下。”瘦弱的吕克·沙维发出暮年雄狮般低沉的警告,让刚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的彼得,又闷闷不乐地坐了回去。   “哈,瞧瞧是谁来了,咱们的新郎官阁下!”波斯弗兄弟中的弟弟,波利耶尼亚像是喝醉了,突然拍手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十分粗鲁,令正在专心抚琴的女吟游诗人微微蹙起眉来。   “请原谅,波利耶尼亚王子,这身繁冗的装束花去了我不少时间,希望我没有来迟。”尤利尔面带微笑地走到餐桌旁。宴席的主办者与沙维家族的大家长,吕克·沙维居于上席,佣人替他拉开了侧席的一张座椅,就在吕克·沙维的右手边,紧靠着彼得的座位。   “如果让你这样毫无时间观念的人接手三狮军团,恐怕等你这位指挥官提着裤裆跑上战场时,我们的士兵早已沦为那些肮脏的堕落之物的丰盛晚餐了。”吕克·沙维用那双鹰一般锐利的赤瞳盯着他。或许是碍于波斯弗兄弟在场,他的讽刺并不如以往听起来的那般令人恶心。   “多谢您的提醒,父亲大人,以后我会尽量穿着裤子在军帐里睡觉。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穿着盔甲睡觉。”尤利尔脸上的笑容不减,言语中透露出的讽刺意味却毫不逊色。   吕克·沙维不禁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这个懦弱到极点的小儿子,一向是任打任骂,从不反抗,但是尤利尔今天的表现,却令他大感错愕。   “你这……”   彼得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这父子二人间的微妙气氛,还不等父亲发作,他便连忙高举酒杯,高声提议道:“来吧,各位,让我们举起酒杯,为波斯弗与沙维家族世代和睦干杯!”   “敬新郎官!”波斯弗兄弟立马举杯响应。   “敬玛利亚公主。”尤利尔也笑着举起酒杯。   而吕克·沙维,这头在邪神意志的影响下迅速衰老的暮年雄师,只能将满腔怒火咽回肚子里,缓缓举起自己的酒杯。   “敬贝奥鹿特的波斯弗长盛不衰。”他仰起头,将烈酒灌进肚子。   ————————————   PS:提前请个假,这本书写到现在基本上很少会请假,哪怕状态很糟也起码会有一更,但是这周情况有变,有两场婚宴要赶……是的,周四和周六,这两天可能会断更,所以提前请个假。嗨呀好气,连着两场,有种被人合伙算计了的感觉,接下来的半个月怕不是要吃土度日了。o(≧口≦)o 第十一章 餐桌上的战争(中)   晚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用餐氛围也比想象中来得更加和谐,波斯弗兄弟虽然依旧健谈,口若悬河,但大多谈论的都是和贝奥鹿特与歌尔德的国家大事不相干的琐事,譬如玛利亚公主在十六岁时就取得了圣安妮学院的高等学位,又譬如安瑟妮王后新诞下的小公主并不如传言中所说有三头六臂,只是一个普通的棕发女孩儿。除了波利耶尼亚王子偶尔突发奇想,或为玛利亚公主漂亮的长发,或为这顿丰盛的晚餐而提议举杯致敬之外,女吟游诗人几乎很少会被打断,美妙的歌喉像是黄鹂的啼鸣声,在空旷的宴会大厅里盘旋。   但尤利尔不会被这其乐融融的假象所蒙蔽,同样,身为大家长的吕克·沙维也不会天真到把波斯弗兄弟当作人畜无害的食客。   波斯弗兄弟提前一星期到镜之城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他们是揣着一大堆筹码来压秤的精明商人。   不出所料,在宴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年长的波利耶塔王子放下酒杯,抬起右手,女吟游诗人随即停下了拨弄琴弦的手指,抱着玫瑰木制的曼朵拉琴退出了大厅。   “这真是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大公阁下,我代表贝奥鹿特的威尔伦王与波斯弗家族,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波利耶塔皮笑肉不笑地向沙维大公致谢道。   “只是一顿简陋的晚餐而已,波利耶塔王子过奖了。”吕克·沙维微笑道。   尤利尔坐在一旁,双手搭在腿上,饶有兴致地观赏着父亲精湛的社交演技。自从接任家长之位后,他已经在外交场上混迹了三十余年,对这种恰如其分的笑容可谓运用得炉火纯青。   “大公阁下太客气了,无论如何,这也算不得是一顿简陋的晚餐,”波利耶塔用银叉戳起一块用牛油炸过的土豆块,上面撒着切碎的欧芹屑,“不过,蔬菜的口感比起肉类来说,确实略有逊色。”   此前昏昏欲睡的彼得,在听到这句话后,就像听到了预警的钟声,一下子从椅子里坐直起来。   尤利尔面无表情地盯着反光的餐盘,注视着一颗饱满的油滴从边缘滑落至盘底,好像正以此为乐。   而吕克·沙维脸上的微笑亦僵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被他用老练的演技掩盖。   “这应该是从多夫多进口的上等土豆,但就算商会的车队快马加鞭,它们也要在崎岖不平的北陆平原上颠簸近三四天的时间,口感很难谈得上有多新鲜……”稍显年轻的弟弟在一旁笑了起来,波利耶塔将土豆块扔回盘子里,“恕我一问,黑玫城这个季度的收成如何?”   “比起前几个季度,确实算不上太理想。”吕克·沙维微笑着回答说。   “恐怕不是不理想吧?”波利耶塔冷笑道,“大公阁下,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们正好就在黑玫城做客,可敬可亲的舍罗德爵士‘热情’地向我们展示了城内的光照农场,我在那里却连一颗土豆都没有看到……光照设备完好无损,持有铁执照的职业农夫们依然敬业,而这个季度你们却颗粒无收……?”   听到这里,尤利尔忍不住侧目,原来波斯弗兄弟早在这场婚约定下之前,就已经开始对歌尔德进行考察了……而那个时候,自己正要被指婚给法官世家的里希特家族。这也就意味着,与波斯弗家的这场联姻,早已开始筹备,并且不是为他准备的。只不过,后来出于某些特殊状况,吕克·沙维在仓促之间,迫不得已将歌尔德的继承权,以及与波斯弗家族定下的一纸婚约,转交到了他的手中。   尤利尔深深皱眉,回头看了眼彼得。后者似乎从他那愤怒中又带着强烈质问意义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不禁一脸歉疚地笑了笑。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彼得当初会答应他那种荒谬的请求,甚至不惜借用职务之便来煽动舆论,将里希特一家赶出了歌尔德。原来彼得是为了甩掉自己身上的家族重担,并把这些东西一分不少的全都转嫁到了他的身上。这也能够解释,为何他刚刚被逐出家门不到四天时间,就被父亲匆匆召回,而且还急不可耐地把他推上了继承人的位置。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和波斯弗家族的联姻能够顺利进行……至于继承人究竟是彼得,还是尤利尔,对吕克·沙维这头精明算计的老狮子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们都是维系家族繁荣昌盛的工具,随时都可以被替换掉,而在彼得表达出强烈的抗拒意愿后,更听话、更容易被控制的尤利尔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求你,尤利,别这样看着我……我不只是为了我自己,这个位置是老家伙欠你的……”为免惹人注目,满脸痛苦的彼得用唇语的方式,无声地向他道歉。   但尤利尔没有再看他一眼,神情冷漠地别过脸去。   “波利耶塔王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吕克·沙维稍事措辞后,坦然地回答道,“自然是因为红桥堡被那些肮脏的堕落之物攻陷,我们的水源遭到了污染,土地也被剧毒所侵蚀。”   “那可真是糟糕了,黑玫谷拥有整个北陆最大的三块光照农场,要是一直没有粮食产出,整个歌尔德上万民众都得跟着挨饿,”波利耶塔摊手说道,“难不成大公阁下要指望多夫多王的救济过一辈子吗?恕我直言,要是黑玫谷在半年之内无法恢复生产,贵国与多夫多的友好联盟恐怕就将不复存在了,多夫多王是位慷慨仁义的君主,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作为一国之君,绝不会坐视北方饥民拖垮他的国家。”   “不需要半年,等到这个血月季结束,三狮军团就会开赴红桥堡,收复我们失去的领土。”吕克·沙维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噢,战争,没错,我们需要一场战争来解决问题,不过……”波利耶塔露出犹如商贩般狡诈的笑脸,那不是谄笑,而是赤裸裸的讥讽,“我想不需要我来提醒,大公阁下应该明白,战争不是在市集上买菜,要动员一场上千人参与的大规模战争,所需经费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光是收购抑制剂和筹措粮草的支出就足够压垮一个小国,而以贵国目前的财政状况……”他耸耸肩,没有再说下去。波利耶尼亚在一旁抱着酒杯咯咯发笑,满脸通红。没有人会去责备一个醉鬼。至少他看起来是真的喝醉了。   “这点波利耶塔王子大可不必担心,拉维涅银行会很乐意资助这场战争,”吕克·沙维笑了笑,“那些银行家一直觊觎着黑玫谷西边那片富饶的林地,这将会是一场双赢的合作。”   “拉维涅银行?难道大公阁下还没有听说那件事吗,这真是太糟了……”波利耶塔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巴。   “听说什么?”吕克·沙维有些懊恼地皱起眉头。   “拉维涅银行在上个月和萨尔尼同盟的拉姆蒂法家族达成了一项关于海格尔矿山开采的合作,前者为这个项目总共投入了超过两百万卢克(含金量仅次于狮鹫金币的金币,在中北及东北的河谷地区通行),”在吕克·沙维愈发苍白的脸色中,波利耶塔露出如胜利者般高傲的笑容,“所以我很遗憾,大公阁下,恐怕拉维涅银行这次没有富裕来开拓黑玫谷外的那片林地了。”   ————————————————   PS:哇,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但还是赶在彻底昏迷之前搞了一章出来,我没断更!明天是正常双更,然后周六……是的,周六还有一场地狱试炼在等着我~o(≧口≦)o 第十二章 餐桌上的战争(下)   歌尔德公国虽然坐拥北陆第一大要塞与大型粮仓黑玫谷,但相比于白狮鹫联邦和萨尔尼同盟这样的一方霸主而言,沙维家族这个北陆统治者的头衔多少显得有些名不副实。   尽管歌尔德公国的国土面积与萨尔尼同盟十三国的领土总面积不相上下,但北陆大部分地区都是寸草不生的荒原,物资极度匮乏,南部洼地和黑玫谷以西的广袤林地间更是盘踞着大量的堕落生物。尤其是在第一次月食灾难过后,北陆十六座要塞相继陷落,沙维家族的统治空间被进一步压缩。而可用土地的大量流失,也让沿袭了上千年的君主封建制度受到了诸多客观因素的阻碍与冲击,新百年过后,歌尔德中央集权帝国已经初具雏形。   对目前的歌尔德公国来说,最大的问题是耕地的大量缺失。虽然将光照农场搬到要塞内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粮食储备的压力,但在堕落生物活动频繁的血月季,由于资金短缺、炼金技术落后等因素,水源与土地的污染问题一直是这个国家不得根治的顽疾。以这个季度为例,因为红桥堡的陷落,黑玫谷受水源污染的影响,三块大型光照农场竟然颗粒无收。而更糟糕的是,一直与沙维家族保持着密切合作的拉维涅银行,“凑巧”把大量资金投入在了矿山开采上,使得三狮军团的远征计划胎死腹中。   事已至此,波斯弗家族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果不其然,波利耶塔王子随后在餐桌上提到了同盟协议,只要沙维家族同意加入萨尔尼同盟,那么他们就将得到来自于其他十三个同盟国的慷慨资助。   “我不得不承认,波利耶塔王子的提议十分诱人,”吕克·沙维不卑不亢地笑道,“但是早在上古纪元,我们的祖先昆尼希王族就是这片土地无可争议的统治者。沙维是北方的沙维,我们不会是河谷地的波斯弗,也不会是萨尔尼同盟的附庸,希望波利耶塔王子始终牢记这点,如果方便的话,也请转达给贝奥鹿特的威尔伦王与安瑟妮王后,今后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类似的提议。”   “我想我已经充分了解大公阁下的意愿了,我会将您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父王与王后。”唇角微微抽搐着,波利耶塔勉强维持着笑容。尤利尔有理由相信,如果这不是在白橡堡,这位王子殿下早已忍不住要发作了。   “当然,我希望这件小事不会影响到我们两家的友谊。威尔伦王是一位英明强干的君主,我十分敬重他,过去在教导长子马科斯时,我甚至常以威尔伦王少年时的经历来激励他……”   “毫无疑问,”波利耶塔王子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连连点头道,“这件事不会对玛利亚和尤利尔的婚礼造成任何影响,诚信和友善是波斯弗家族得以在河谷地立足的根本,我们谨慎恪守着契约精神,在这一点上,大公阁下大可不必担心。”   随着同盟协议的谈判不欢而散,这场丰盛的晚宴也失去了继续下去的理由。   吕克·沙维径自举起酒杯,“来吧,让我们今晚最后一次举杯。为威尔伦王的健康。”   尤利尔目光扫到波斯弗兄弟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错愕。这头看似老态龙钟的老狮子在用这样的方式警告波斯弗兄弟,贝奥鹿特的宫廷秘辛在他这里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比起他们这些口无遮拦的毛头小鬼,他更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只见波利耶塔面色铁青地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两位王子是第一次来镜之城,有空的时候不妨出去走走,东城区那边还保留着一些巨石古迹,原汁原味的北陆特色,这在别处可是看不着的。”在波利耶塔王子勉为其难的点头附和之下,吕克·沙维迅速敛起笑容,神色淡漠地转过来头,对尤利尔说道:“这几天暂时把课业放下,你现在是家族的继承人,招待贵客是你的工作。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罢,他从衣领里掏出餐巾,擦了擦嘴,又与波斯弗兄弟走过场般的寒暄了几句后,他兀自站起身来。佣人替他拉开椅子。   “二位慢用,晚上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瞪了一眼彼得,后者立马正襟危坐,“还愣着做什么,难道需要我抬轿子来接你?”   吕克·沙维冷哼一声,转身往大厅外走去,那具略显佝偻而消瘦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仿佛一头意气风发的壮年雄狮。   彼得好几次作势起身,但愧疚和自责最终还是将他按回到椅子上。“尤利,等我有空再跟你解释,好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他满腹酸楚地对弟弟说道,但尤利尔只是漠不关心地端起酒杯,目视前方:“父亲在叫你。”   他的口吻冷漠得就像对待陌生人,令彼得一阵痛心。眼看沟通无果,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然后冲波斯弗兄弟挤出一个微笑,转身向父亲的背影快步追去。   “多么感人的兄弟之情啊,”波利耶尼亚打了个酒嗝,直到现在,尤利尔终于可以确信这个白痴是真的喝醉了,“还是说你握住了他的什么把柄,逼着他从继承人的宝座上退……嗝……退下来?哈……一定是这样,只有蠢材才不想要王位……”   “你喝多了,德莱斯!”年长的波利耶塔厉声喝止道,“不要忘记,我们答应过沙维大公,不能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件事,难道你想让玛利亚背上易夫而侍的骂名?”   “嗝……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波利耶塔殿下,”尤利尔微微一笑,“这里不是公开场合,作为家族的继承人我也不会去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没错,请把它当做流言一笑置之吧,就好像报纸上那些充斥着无端猜疑与诋毁的不实报道,”波利耶塔往酒杯里斟上一杯葡萄酒,紫红色的酒液在杯壁内旋转激荡,“玛利亚代表着整个波斯弗家族,这是两个古老氏族的盟约,至于她的丈夫是谁,那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姓沙维,并且还是这个家族的继承人。这就足够了。”而后,他举起酒杯,声音高亢地说道:“敬未来的北方之主。”   “敬玛利亚公主。”   仰起头,让冰冷的葡萄酒淌入喉中,尤利尔将凛冽的目光藏在杯沿的阴影之下。   未来的北方之主吗……   未来的北方究竟是姓沙维,还是波斯弗,亦或是拉姆蒂法,等到这个血月季结束,自然会见分晓。   另一边,巴姆留下来的一大堆烂尾工程也在等着他去善后。尤利尔在心中叹息道。看来接下来的两个月,又要忙碌起来了。   ————————————   PS:第一更。 第十三章 暗潮之雨   血月季,暗潮,小雨。   低空中的月亮,仿佛一颗在血池里浸泡过的湿淋淋的眼球,悬挂在白橡堡主堡楼的塔尖上,那两道深红色的圆环仿佛虹膜的轮廓,深刻在崎岖的月面上。那两道圆环状的深红色物质,被气象学和神秘学专家们称为暗潮。每个血月季的第一天,深红色的暗潮都会在月面上席卷而过,一般而言,在暗潮之后的几天里,平原、盆地及河谷地区都会迎来一场绵绵阴雨。这通常是一场毒雨,虽然除了红疹和腹泻,它不会对人体造成太大的伤害,但对土壤的破坏却是毁灭性的。所以这几天往往也是持有铁执照的职业农夫与佃户们最忙碌的时候,他们要赶在毒雨侵入土壤之前,将一种名为费根炼金药的中和药剂喷洒在耕地与耕地的农作物上,以防止毒雨的侵害。   “这个季度外来的避难人口总数已经超过了两千,比上个血月季多出了近三分之一,其中行商数量比前一个季度略有上涨,想必在我们正式和南方商会确立合作后,这个数目将会有大幅增长。”老总管拿着一张统计表,对坐在壁炉边闭目养神的吕克·沙维汇报道。   “仓库那边怎么样?”吕克· 沙维闭目问道。   “加上昨天下午入库的一批黑麦,我查了下四个仓库的粮食谷物的储量,应付这个血月季应该是绰绰有余了。”老总管回答说。   “很好,我不希望在波斯弗家族造访期间出现任何意外,任何的……”吕克·沙维倦怠地点点头,然后他突然睁开眼睛,用锐利的鹰眸盯着老总管,“还有,叫那个小混蛋立马收拾包裹给我滚蛋,他乐意在报社呆一辈子就任他去,玛利亚·波斯弗的车队最快三天后就会抵达镜之城,那个高傲的小公主不会想见到这个拒绝了婚礼的白痴出现在她眼前。”   “我中午去见彼得少爷的时候,看到他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了。”   “那他还在等什么,等我派骑兵队给他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送别?”吕克·沙维恶狠狠地嚷道。   “彼得少爷说他等傍晚就离开,”老总管顿了顿,“不过,我猜他是在等尤利尔少爷回来,毕竟自从尤利尔少爷回府后,他们还没能好好说过话……”   “一个自甘堕落的窝囊废还有什么可说的,告诉他,让他直接滚蛋!立刻!”   “是。”   “等等……”在老总管退出房间之前,吕克·沙维叫住了他,“尤利尔今天上哪去了?”   “尤利尔少爷遵照您的意思,这几天都在招待波斯弗兄弟,今天他们好像是上北城区去了。”   “北区?”老狮子白眉一皱,但随即就松缓下来,因为微眯而拉长的皱巴巴的眼角,与唇边那抹讥讽的弧度相得益彰,“废物始终是废物,难堪大用……行了,你下去吧。”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老总管低下头,快步退出了房间。   ……   “危险?哈,你太小瞧贝奥鹿特的波斯弗家族了,年轻的继承人,如果说血月之下的旷野中只有一支军队能够畅行无阻,那一定是贝奥鹿特的白狼军团。”马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石板路面上,隆隆的车轮声几乎盖过了波利耶塔王子的自吹自擂。车厢里的空间十分宽敞,年轻的波利耶尼亚斜躺在柔软的座垫上,品尝着从彼得那里得到的血苋烟,悠闲地吞吐着云雾,清香的气息在车厢内弥漫不散。   尤利尔就坐在波斯弗兄弟的对面,一边用包裹在鹿皮手套下的手指摩挲着手杖,一边饶有兴致地听取着那些他在游戏中不曾领略过的历史细节。男爵则趴在他身旁的垫子上,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条咸鱼干。   外面正下着小雨,路上行人不多,但在路过市集时,窗外的喧嚣依然不逊往日。   “原来负责护送玛利亚公主车队的,是贵国的白狼军团,”尤利尔微笑着点点头,“看来我的担心确实是有些多余了。”   “你的确没有担心的必要,如果有不怕死的堕落之物敢在平原上偷袭车队,白狼骑士的荆棘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洞穿它们那可悲的脑仁儿。”嘬着烟嘴的波利耶尼亚王子无精打采地笑道,“黑山工坊的炼金术师和圣冠教会的祭司们联手打造了这种武器,它拥有一套繁复的咒文,在对抗堕落之物时效果十分显著……当然,这只是战略合作,河谷地的统治者和北方蛮……”尤利尔几乎听到一个“北方蛮子”的蔑称就要脱口而出,但对方及时捕捉到了兄长投来的一个警告的眼神,连忙干咳两声,改口道:“河谷地的统治者和你们北陆不同,我们绝不会允许教会干涉王权事务,宗教只是我们用以统治平民的手段……恕我直言,贵国在某些方面的表现还是太过保守,或者说是迂腐……”   听到这里,尤利尔的眼神顿时冷却下来。   不出所料,该来的总是会来。   他虽然一早就猜到,波斯弗兄弟一定不会错过任何挑拨离间的机会,但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着急。对吕克·沙维来说,自己这个继承人不过是他用以维持统治的外交工具,是提线木偶。而对波斯弗家族来说,也是同样如此。   这几天来,波斯弗兄弟一直在试探他的态度。对这场政治联姻的态度,以及对吕克·沙维的态度。   显而易见,他们在来到歌尔德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   不过,让波斯弗兄弟大感失望的是,无论他们如何旁敲侧击,尤利尔的回应总是滴水不漏。   “正如波利耶尼亚殿下所说,我们和河谷地的统治者不同,当波斯弗、拉姆蒂法这些名字还没有在河谷地出现之前,我们的祖先就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建立起了国度。我们接受过繁荣的洗礼,也经历过低谷的沉淀,从昆尼希王朝到歌尔德公国,唯一不变的是,古老的血统依然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波利耶尼亚殿下称之为迂腐,而我认为这是对历史和传统的尊重。”尽管这些传统很快就要被颠覆了。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在听到这样的回答后,波斯弗兄弟明白,今天他们注定又要败兴而归了。   波利耶塔摇摇头,叹息道:“你知道吗,你现在让我怀疑,当初我从情报贩子手里买到的可能全是假货……”   “所以我一直相信眼见为实。”尤利尔笑了笑。   “我只是心疼买情报花掉的那两百卢克。”波利耶塔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黑玫谷的佃户们劳作了一整个季度,最后却颗粒无收的那种无助感,他感到有些疲惫,不禁闭上眼睛,把头枕在靠垫上。   过了一会儿,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波利耶尼亚听到车厢外面传来的女子的嬉笑声,顿时从座位上直起了身子。随后,那笑声变得尖锐,和更多年轻女子的笑声混淆在一起,那里头还掺杂着男人粗犷的嗓音。   “来吧,二位殿下,我既然答应过父亲大人会好好招待两位,就一定会做到。沙维家的男人从不食言。”尤利尔把帽子戴上,压低帽檐。他回过头对波斯弗兄弟,露出神秘的微笑,“相信我,你们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   PS:第二更。所以明天就是周六了,提前请个假。 第十四章 未雨绸缪(上)   从焚香炉里飘出来的迷烟,弥漫在大厅各处,在血脂提灯的映照下,仿佛半透明的橘红色丝带在半空中旖旎盘旋,迷离似幻。但纵使是具有刺鼻气味的焚香,依然无法驱散空气里那股强烈的情欲,它被那些在事业上无所建树的男人狠狠地发泄出来,换来妓女们虚情假意的恭维。   “我们不应该来这种地方。”波利耶尼亚谨慎地斟酌着用词,但是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却直勾勾地盯着趴在一张毛毯上的裸体女郎,几名佣兵打扮的嫖客正在用鱼生装饰她犹如瓷器般白皙滑腻的背部,黏稠的黑色酱汁顺着她浑圆挺翘的臀部滑落下来,只见一名佣兵趴下来,用舌头舔掉了那些碍事的酱汁,他的同伴们顿时爆发出响亮的大笑声。大厅里到处都充斥着放荡的尖笑声,以及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我们是贝奥鹿特的王子,而你是玛利亚的未婚夫,这不是……不是我们应该来的地方……”一名把裸体裹在一条披肩里的金发妓女从他面前嬉笑着跑过,扫过鼻尖的那股女子幽香令他有些目眩神迷。   “放轻松,波利耶尼亚殿下,这里是歌尔德,不是贝奥鹿特的王宫,卸下你王室继承人的担子来吧,在这儿没有人会监视你,更不会有人来督促你的言行举止……”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在这种地方,嫖客们通常也没有闲暇关注别处——但为了保险起见,尤利尔将帽檐压得很低,浅灰色的头发都拢在帽子里。他褪下外套,一名侍者连忙迎了上来,他把外套递过去,并附耳交代了两句。在侍者离开后,他又转向正警惕观察着四周的波利耶塔王子,“还有波利耶塔殿下,不必这么拘谨,今天是属于单身男士的狂欢派对——希望我这么说不会冒犯到玛利亚公主。”   “在你和玛利亚正式完成订婚仪式之前,我无权干涉你的事。”波利耶塔王子冷笑道。   当踏入这间妓院大门的那一刻,与尤利尔几日接触下来所形成的良好观感,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他本以为身体上的残疾会让这个年轻人展现出更多令人期待的特质,但他现在感到很失望,歌尔德的继承人和那些整日沉迷酒色的贵族子弟不过是一丘之貉。当然,这是站在玛利亚兄长的立场上。而作为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的代表,他却由衷地希望尤利尔的颓靡不是装出来的。毕竟他的家族是河谷地,乃至整个中北地区的首富,只要是能用钱财与酒色收买的对象,波斯弗家族就一定会让他俯首称臣。   那名侍者离开不到两分钟后,年过四十却仍旧风韵犹存的老鸨桑格兰,扭动着水蛇一样的腰肢,热情地迎了上来。   早在两天之前,尤利尔就已经派人知会过桑格兰,要她准备好迎接两名从河谷地来的贵客,但没有向她透露这两位贵客的具体身份。看在两袋埃尔隆银币的份儿上,老鸨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并许诺一定会让自己这里最好的姑娘来服侍贵客。果不其然,那对拥有同样美丽的栗色长发的双胞胎姐妹,几乎没费多少口舌,就将波斯弗兄弟各自带回了包厢。   尤利尔一直目送波斯弗兄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他费再多口舌,最终也抵不过双胞胎姐妹花的一个媚眼、一记轻笑。   这就是男人。   在波斯弗兄弟走后,尤利尔脸上的笑容如潮退般,瞬间只余一片冷峻的暗礁。“他在什么地方?”   老鸨被他冰冷的眼神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指着二楼:“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包厢……”   尤利尔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钱币在那里头叮当作响,“管好自己的嘴巴,如果你还想在这里继续做生意。”冷冷说道,他把钱袋扔给老鸨,头也不回地穿过拥挤嘈杂的大厅,径直朝二楼上走去。   ……   床身剧烈摇晃着,在一片昏暗的室内环境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亲爱的,用力抱紧我!”女人喘着粗气。   “我不是你亲爱的,我是你的主人!是你的神!”男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在她耳旁恶狠狠地低语道。   “是的,主人,尽管折磨我吧,我是你的奴隶……”   “没错,你是我的奴隶,臭婊子!”   男人的喘息声变得越发急促,尽管他内心中那头狮子依然雄壮,但身体的衰老让他很难再像以前一样尽情放纵,酸痛难忍的腰椎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他开始最后的冲刺。随后,在两声交织的悠长的叹息声中,战斗结束了。   男人心满意足地松开像握着马缰一样攥着女人头发的双手,在她肩上用力一推,让其香汗淋漓的柔软身躯倒在床上。一番酣战过后,他感觉口干舌燥,嗓子眼几乎快冒烟了。“该死的……”他对自己这不中用的腰椎抱怨了一句,然后转身下床,光着脚在地板上哒哒走过,来到桌边,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桌面上的酒壶。   “啊,你躲在这里……”疲惫感稍得缓解,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他在黑暗中捕捉到了酒壶的轮廓,欣喜地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只银色的酒壶突然飞上了半空,与此同时,一只倒扣在桌面上的高脚杯也凭空翻了个跟斗,立在桌上。紧接着,他听见葡萄酒从壶口中倾泻而下,咕噜噜地注入高脚杯中。   男人不可置信地向后倒退,双手在背后胡乱地摸索着,但他只摸到自己的屁股。   “去找自己的裤子吧,我已经花了半个钟头来欣赏你那无聊的主仆把戏,不会在意多等这几分钟,”一个波澜不惊的嗓音在桌边响起。“不必惊慌,如果我想要对你不利,在你忙着对那可怜的姑娘宣扬主权时,你的脑袋已经从脖子上搬家了。”   躺在床上的女子惊叫一声,抱着自己的衣物匆匆跑出了房间。   走廊里的灯光流淌进来,男人终于得以看清藏匿在黑暗里的人影。   对方就坐在桌旁的那张椅子里,悄无声息,仿佛无形的幽魂,他甚至不知道这人是何时进入房间的。当他警惕眯起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时,一声嘶哑的惊叫顿时脱口而出:“尤……尤利尔少爷!?”   只见尤利尔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低头轻轻抚摸着一只懒卧在他怀里的花猫。他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小口,然后放下,黑夜的剪影挡住了他的面庞,只有冷漠的声音从那漆黑的帽檐下传来:“下午好,赛格斯主教。”   ————————————   PS:嗯,今天开始恢复更新了。   PSS:婚宴真无聊。 第十五章 未雨绸缪(中)   正如波利耶尼亚王子所说,宗教不过是统治者治理国家的一种手段,针对的目标是中下层阶级人民,而真正的上层统治者大多都是纯粹的利己主义者,虽然也不乏心怀家国社稷的政治家,但很显然弄臣出身的赛格斯主教不属于后者。尤利尔曾见过在妓院里宿醉,第二天一早被平民发现于自家猪圈里的地区主教、私生子不计其数的教宗冕下,以及擅自代理领主行使初夜权的牧师,跟这些人比起来,赛格斯已经算是相当收敛了。至少他还懂得舆论的威力,进出妓院时都是走的后门。   “今天是什么风把尤利尔少爷吹到这里来了?”赛格斯匆匆忙忙地提上裤子,扣好内衬,用手在那头凌乱而稀疏的白发上胡乱抹了几下。   “今天我是陪波斯弗兄弟来的,顺道来看望一下主教大人,”屋子里依旧很黑,主教分辨不清仿佛嵌入在椅子当中的尤利尔的轮廓,只能听到那里时而传来猫咪惬意的呢喃声,“看到主教大人年过六十,却依旧龙精虎猛的样子,想必父亲大人一定会感到很欣慰。”   “尤利尔少爷就不要再取笑我这把老骨头了……”赛格斯坐在床头,面色窘迫地扯了扯衣摆,“您也在神学院里待过一段时间,应该知道教会的日常是多么的冗长又乏味。在被大公推上主教之位前,我不过只是一介弄臣,我从小学的都是如何讨好和恭维自己的主子,那些逗趣的俏皮话可不是讲给愚民听的……老天呐,您能想象我每天都要面对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务的情形吗,除了我自己和我那妓女老妈,还有沙维大公的名字,我几乎是目不识丁,但是为了报答大公的恩情,我又不得不硬着头皮……”   “赛格斯,我不是来这里听你发牢骚的。”椅子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尤利尔稍稍坐直了起来。   “噢,当然,我明白。”赛格斯尴尬地搓了搓手,像个精明的商人一般,用试探性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不知道尤利尔少爷有什么指示?”   “不是我的指示,赛格斯。”尤利尔慵懒的回答道。   “那么,是沙维大公……?”赛格斯的语气变得更加谨慎和恭谦。   尤利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任由对方去猜测。   而他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等同于在无形中向赛格斯透露了一个信息:这件事不论是否出自沙维大公的意愿,但它都必须和沙维家族划清界限。   他曾经从大公的密探那里接到过同类型的任务,他知道什么是自己该问的,什么又是自己必须三缄其口的。   “我明白了,我会让人盯紧他们的……”赛格斯点点头道。   “你明白了?”尤利尔哼笑一下,“别自作聪明,主教大人,我从没说过这件事和波斯弗家族有关。”钢铁所铸的手指微微合拢,把手杖捏得咔咔作响,锯齿分裂。主教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要尝试从我嘴里套话。赛格斯,记住,没有第二次。”   “是是,我……我明白了……”看到尤利尔把手杖靠回桌边,赛格斯不由地松了口气,使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竖起你的耳朵仔细听清,接下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如果你敢撒谎,相信我,我会知道的。”   “少爷尽管提问,我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赛格斯连忙表忠心道。   尤利尔点点头,随即摘下帽子,把满头灰发放下来,任其自然垂落。墙角下好像有一只老鼠跑过,男爵在他怀里睁了下眼,看见那只小老鼠钻进墙缝里,有些倦怠地呢喃了一声。   “最近教会高层有什么动静吗,我是指主教会议上,你有听到过什么风声?”他没有提及旧镇和巴姆之子这些关键词,而是旁敲侧击地问道。   “动静?”赛格斯有些困惑,“您是指半年前,斯玛特主教等人在会议上提议在朗特洛兴建教区的事?这件事我不是已经向沙维大公报备过了吗?在得到大公的批示后,教会方面已经在朗特洛修筑起了两间中等规模的教堂,新的神殿不日也即将竣工。”   听完他的话,尤利尔用手指捏着下巴,垂眉沉思起来。   朗特洛是位于河谷地、拉菲格勒平原以及白隼峡谷三个地界的交汇点,也是歌尔德公国和萨尔尼同盟的共有边境——沙维和拉姆蒂法家族就边境线如何界定的问题,已经僵持了近百年之久,但朗特洛到底隶属哪一方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此地律法混乱,人口|交杂,沙维和拉姆蒂法的税务官每年都要在朗特洛农田间用男人的方式一决雌雄,胜者将会享有当季的朗特洛地区的赋税,所以被派去朗特洛的税务官中不乏黑市拳击手、亲卫队卫兵,或者是获得临时编制的雇佣兵。不过,以该地区人民的生活水平,这点赋税对两大家族而言基本上是九牛一毛,因此这场边境归属权的战争或谈判一直悬而未决。这等奇观也算是中北地区为数不多的特色之一。野蛮、混乱,这也是为什么尤利尔在作为玩家时,很少会踏足北方领地的原因所在。   在识破了双子教会捕获巴姆之子的诡计后,尤利尔已经对他们的计划有了一个大致了解。双子教会想要在朗特洛设立教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们正是看中了朗特洛特殊的地理位置,企图将该地区作为进军河谷地,乃至整个中部地区的跳板。在里斯城和黑玫城都设有据点的双子教会,在牢牢占据歌尔德南部地域的同时,将会利用巴姆之子的降生毁灭歌尔德北部,引发一场大规模的难民迁徙。这是一场宗教信仰的侵略战争。   当然,这所有的前提,都是双子教会能够得到巴姆之子,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圣冠教会有波斯弗家族的鼎力支持,你们就这么贸然把手伸向河谷地,就不怕挑起纷争?”尤利尔顺着逻辑轨迹,引导着赛格斯主教的思维。   赛格斯张了张口,像是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但是声音到了嘴边,他却苦恼地皱起眉头来:“我记得斯玛特主教在会议上提到过……提到过一个什么计划……他说只要攥住这个筹码,我们就能轻易颠覆圣冠教会在河谷地的统治地位……”他用指关节使劲揉了揉眉心,“他说的是什么来着,我一下子有些记不清了……好像他提到过一个圣修女……哦对了,他在会议上好像还拿出来了一份计划书,但是……也许那天是我喝了酒的缘故,我对那份计划书也记不太清,只是依稀记得最后有超过半数的主教都否决了那份计划书,并把这份计划书锁藏在了地下铁库里,再也无人问津。”   果然,就算关于旧镇和巴姆之子的记忆都被抹消了,但现实当中还是残留下了很多关键性的线索与证据,巴姆的谎言锁链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或者说,巴姆原本就没有打算彻底销毁这些线索。   正如尤利尔之前所猜测的那般,巴姆虽然给他留出了一些缓冲时间,但这时间不是无限的。祂费尽心力,让祂的三个孩子将火种传递到了火之圣徒的手中,自然不会允许火之圣徒偏安一隅。   “给我一个名单。”   “什么?”赛格斯一愣。   “给我一个名单,为斯玛特主教的计划投出赞同票的都是哪些人,我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尤利尔声色阴冷地说道,“一个不漏。”   ————————————————————   PS:第一更。今天有三更。为了弥补上周两天空缺,这周我会尽量每天都三更。 第十六章 未雨绸缪(下)   “只有这些人?”尤利尔又确认了一遍赛格斯报上来的名单,除了斯玛特主教,还包括另外四名主教和若干祭司在内。   “我……我不确定……”赛格斯紧张而迟疑地摇了摇头。从刚才开始,小少爷怀里那只花猫不知为何蹿到了床尾,一直蹲坐在那里,用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眼睛仿佛可以撕碎谎言的利爪,让他不得不更谨慎地斟酌自己的言辞。“尤利尔少爷恐怕有所不知,如今双子教会内部党派割据,以斯玛特主教为首的党派,我们称之为‘处刑党’。他们的思想非常激进,手段残酷狠辣,在教会内部附庸众多,我提供的这份名单,基本都是处刑党的骨干……啊当然,如果这是大公的要求,我可以派人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能将处刑党的组织结构摸得一清二楚……”   “不用了。”尤利尔摇摇头,“这些就足够了。”   双子教会就像是一棵盘踞在北方大陆上的巨树,根深蒂固,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想要对教会内部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是绝无可能的。在吕克·沙维正式放权给他这个继承人之前,他只能选择性地剔除那部分危害性最大的顽疾——斯玛特主教将会是他的第一个目标。紧接着,是另外四名主教。至于那些祭司,还有待考察,如果牵涉的人太多,他就不得不进行风险评估,尤其波斯弗家族在这个时候又横插了一脚进来,莽撞行事只会给自己招来无穷的祸患。   完成了自己使命的男爵,打了个哈欠,不再关注赛格斯这个战战兢兢的可怜老人家,飞快地跳上床头,穿过窗台,一溜烟就消失在了阳台上。   “小少爷,大公他为什么突然又开始涉足教会的事务了,他之前不都是全权交由我来代理吗?”赛格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凭良心说,虽然教会的枯燥生活让他难以忍受,但没有人能拒绝权力和财富的诱惑,在品尝过主教的崇高地位带来的甜头后,他再也不会怀念在白橡堡里费尽心思只为博主人一笑的卑微日子。   尤利尔慢慢放下酒杯,脸色略微泛红。他的体质有些不胜酒力,也许可以尝试着利用原初之火来抵消进入体内的酒精,不过,那都是后话了。他抬起头,冷冷地看向一脸局促的赛格斯:“只问你该问的事,赛格斯,牢记一点,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沙维家族施舍给你的,我们既然能把一个目不识丁的弄臣送上主教的位置,也能用另外的人选来替代他。”   “我……我明白……”面对尤利尔不动声色的威胁,赛格斯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微笑,以致于面部肌肉剧烈地痉挛起来,“大公对我的恩泽,我赛格斯没齿难忘……请相信我,尤利尔少爷,不论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都是沙维家最忠实的奴仆,伟大的兹威霖格将会为我作证。”说着,他满面肃然地举手作发誓状。   尤利尔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无比滑稽,一个毫无信仰可言的人,却敢堂而皇之地对着双子神宣誓。“兹威霖格会不会为你作证,我不知道,”他放下翘起的右腿,“不过,你有两个月的时间来证明自己的忠诚,赛格斯。”   听到事情还有转机,主教不假思索地低下头,仿佛一位忠诚的士兵:“任凭您差遣,尤利尔少爷。”   尤利尔把手搁在桌上,手指在桌面上富有规律地划着一个圆圈,证明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最终,划圈的手指在圆心轻轻一点,他开口道:“首先,在血月结束前的这两个月时间里,动用起你能调动的一切资源,给我牢牢监视住两个城门,每天派人在各城区间加紧巡逻,最好让他们都佩戴上银石项链,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马向我汇报。记住,是直接向我汇报。”   “但是,小少爷,有本事能在血月季进出城的人寥寥可数……”察觉到对方投来的冰冷目光,赛格斯立马住了嘴。   尤利尔不会计较血月季有多少人进出城,他在意的是这些人当中是否会混进安息教会的圣职者,或者更糟糕的是伪装成人形的邪神使徒,就像他在落日花园里碰到的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一样,而银石项链能够帮助赛格斯派出的圣职者鉴别出邪神的痕迹。不论如何,至少这两个月他必须要设法保障自己的安全,加固自己的堡垒,否则之后不论是传火之旅,还是继承家业,一切都无从谈起。   “还有,关于你之前提到的处刑党,暂时不必理会,盯着他们就行了。记住,一旦他们有任何异动,立刻向我汇报。”接下来的几周时间,他一方面要处理繁重的课业,另一方面还要疲于应付波斯弗兄弟和他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在如此局限的条件下,很难做到面面俱到,因此他不得不把一些任务分派给赛格斯去完成。   “我明白了,”赛格斯连连点头,生怕惹得对方不耐烦,“尤利尔少爷,还有其他指示吗?”   尤利尔想了想,摇头道:“指示倒是谈不上,不过,我听说教会的库房里囤积着很多炼金素材?”   “没错,除了那些产地偏远的,或者极其稀有珍贵的原料,基本上您能叫得出名字来的炼金素材,在教会的库房里都能找到。”   “很好,我现在急需几样炼金素材,要麻烦主教大人替我向教会库房申请一些。而且最好以你个人的名义。”说着,尤利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口的信封,放在桌上。   旧镇之行已经让他充分品尝到了鲁莽和仓促的苦果,为了应对今后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他必须要在物资储备上做好充足的准备。   尽管尤利尔不是炼金术师,但现实不同于游戏,炼金学的难点在于炼金配方和制作方法,只要拥有这方面的知识,再辅以练习,他终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炼金药剂。而且,他要制作的几味药剂,基本都是只在小撮玩家中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偏门药方,副作用和实用效果同样显著,经过正规炼金学教育的炼金术师是不会认同这些配方的。所以鉴于这种情况,从选取用材到提炼药剂,全过程都需要他一手包办。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主教大人,再迟一些你恐怕就要赶不上晚间祈祷了。”尤利尔拍拍手,作为这场谈话的收尾。他把信封留在桌上,拿起帽子,并把手杖夹在腋下,径自站起身来,“那么,我先告辞了。”说罢,他转身往门外走去。   “尤利尔少爷,今天的事我一定会守口如瓶,包括对沙维大公。我以我母亲的名字发誓!”在他走到门边时,身后传来赛格斯主教迫切的嗓音。   尤利尔站住,回过头来,微笑着说道:“你是个识时务的人,赛格斯,不过你太爱自作聪明了。今天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每一个细节,你都可以原封不动地转告给我的父亲,这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从今天这场对话内容中,吕克·沙维只会得到一个信息,那就是他的小儿子正在恪尽职守地履行着一名继承人的职责,仅此而已。   “最后再奉劝你一句,赛格斯,要想在主教的位置上坐得长久且安稳,你最好学会少说多做。”尤利尔把帽子戴在头上,礼貌地对呆坐在床上的赛格斯点了点头,随后一转身,便消失在了房门外。   ——————————————   PS:第二更。 第十七章 未见之人   推开门,尤利尔进入预定好的包厢里。桌上那盏血脂提灯即将寿终正寝,他打开玻璃罩,往油槽里添了一些燃料,令光亮重新变得充裕起来。然后他转身走到窗边,把蒙着一层厚厚灰尘的紧闭的玻璃窗掀开,一道欣长的黑影随即钻了进来。一并闯入屋内的,还有潮湿的寒风和毒雨。   男爵一落地,就拼命地甩动全身的毛发,把那些附着在皮表的腐蚀性毒雨甩掉,然后又蹿到床上,就着被褥来回翻滚了两圈,直到确认自己漂亮的皮毛不会受到损害后,才满脸嫌弃地哼道:“在恶劣环境下开工是要加薪的,你知道吗?”   尤利尔笑了笑,“等回去之后,我会通知厨房多做些小龙虾来犒劳你。”   男爵这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一共有三个,一个藏在马厩后面的巷子里,盯着你的马车;”它漫不经心地舔了舔爪子,“另一个把自己扮成乞丐,监视着妓院的前门;还有一个就待在一楼大厅里,和一群佣兵混在一起,不过来的时候我没有发现他,应该是之后混进来的。”   “都是波斯弗家的眼线?”尤利尔皱眉问道。   “八九不离十吧,毕竟雨水冲淡了很多气味……”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尤利尔嗓音一沉,“我是问,这三个人是不是一路的。”   贝奥鹿特王宫里的局面有多混乱,这些眼线的来历就有多复杂,他们既有可能是来自于安瑟妮王后的,也有可能是来自其他反抗势力的,他现在必须要尽快弄清楚,萨尔尼同盟对歌尔德的渗透已经进展到了哪一步。他之前在旧镇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最后让歌尔德落入他人之手。   “这有什么关系吗?”男爵奇怪地问道。诚然,它的嗅觉很敏锐,它的目光也很尖利,但它在应对这些繁复的阴谋策略上显然没什么经验。   “这关系到我接下来的行动,是要把这些眼线尽数剔除,还是保留下一些对我们有利的,抑或全部放置不管,这些都要根据他们所属的阵营来判断。”尤利尔尽量简明扼要地解释说。   男爵无奈地摊开爪子,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尤利尔坐在椅子上,略显忧愁地用手撑着额头。他沉吟了片刻,最终却是摇摇头,轻叹道:“看来只有暂时先放置了,反正等波斯弗家那位小公主到了,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不是吧,你还真打算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小丫头结婚?万一是个肥婆,或者满脸肉疙瘩的丑女怎么办?”男爵惊讶地问道,好像要和肥婆还有丑女结婚的人是它似的。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我自有安排。”说完,尤利尔伸手抓起桌上的铜铃,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在干嘛?”只见他走到门口,冲着走廊里摇响了铃铛,男爵不解地问道。   “既然要演戏,就要演得足够逼真。波斯弗兄弟差不多也快厌倦装傻充愣的日子了。”尤利尔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随后,男爵看到一个把披肩裹在身上的金发女郎,扭动着诱人的腰肢,牵着尤利尔的手,款款步入了屋内。   ……   离开妓院的时候,已经是夜里时分了,佣人撑着伞将尤利尔从妓院门口迎到了马车边,并替他拉开车厢门。他迅速钻进了车厢里。波斯弗兄弟正坐在对面的位子上,用不怀好意的笑容对着他,尤其是波利耶尼亚王子,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像之前那般病恹恹的苍白,挥洒雨露之后,他整个人都仿佛焕然一新了。   “尤利尔爵士真是生龙活虎啊,我和波利耶塔从走廊里经过时,都能听见从你包厢里面传来的声音……”波利耶尼亚和兄长对视了一眼,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段时间城堡里事务繁多,每天都被堆积如山的公务压得抬不起头,”尤利尔用手拽了拽衣领,好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一些——这些小动作都没能逃过年长的波利耶塔的眼睛。“压力积攒得太多,总是需要发泄一下的,难道波利耶尼亚殿下不这么认为吗?”   “不,我认为你说得有道理,”满面红光的波利耶尼亚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过,你知道的,我和波利耶塔最近几个月都在到处赶路,几乎没多少歇脚的时候,所以嘛……”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尤利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想必波利耶尼亚殿下一定积攒了相当多的压力,发泄一次恐怕是不够的……也许我们可以在后天挑个时间再来一次,就是不知道波利耶塔殿下意下如何?”   尤利尔把目光抛向这个心机深沉的对手。看得出来,自己在妓院里的表现,一定程度上打消了波利耶塔的怀疑,但他不会这么草率地就对吕克·沙维挑选的继承人妄下论断。他用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凝视了尤利尔片刻,在弟弟波利耶尼亚不厌其烦的怂恿下,他终于松口道:“为什么不呢,至少跟河谷地的妓女相比,我更喜欢北方姑娘身上那股泼辣劲儿。”波利耶塔耸耸肩。   几日下来,波斯弗兄弟和尤利尔一起游览过东区的巨石遗迹,参观过北区的光照农场,同吃同住且同行,现在又在同一家妓院里抛洒过雨露,三人也算得上是交情匪浅了,毕竟论关系,今后尤利尔还得叫他们一声大舅哥,所以他们说起话来也不如初见时那般拘谨和审慎,聊天的话题也从家国社稷,过渡到了一些日常琐事。而在这些方面,波利耶尼亚总是会提出各种独到的见解,这位酷爱旅行的王子殿下,见闻十分丰富,听他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的旅行经历,倒也不乏趣味。   正在波利耶尼亚讲得兴起时,尤利尔好像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转头望向窗外。   “怎么了?”波利耶塔警惕地问道。   “不,没什么……”尤利尔微微眯眼,注视着天空那个小小的黑点,“我只是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乌鸦才能够在毒雨天里飞行……”   下一刻,一团乌云飘了过来,让他失去了那道黑点。   ……   暗潮的阴雨,直到两天后的清晨才算彻底平息,一扫阴霾的深空中,密密麻麻的星辰连成一条璀璨的银河,指引着维尔特平原上的车队。   与其说是车队,这更像是一条交织着金与银,还有钢铁的磅礴洪流,浩浩荡荡地驶过空旷的维尔特平原。维尔特,在通用语中的意思是枯萎的,腐朽的;而在北方人的语言中,维尔特这个发音意指恩赐,神明的恩赐。   身披银色铠甲,头戴断耳狼头盔的白狼骑士,为这支开往镜之城的车队保驾护航,他们的盔甲乃精钢所铸,且附有强驱散福音,对堕落之物而言,那银色的光辉无比刺眼,而白狼骑士手里的荆棘枪更是能轻易穿透它们的血肉。血月季的维尔特平原上应该是异兽横行的景象,但是这股钢铁洪流的出现,令那些怪物都瑟缩在地底洞穴中惶恐地呜咽。只有由邪神使徒率领的堕落军团,才能抵挡这支人类之师,双方已在河谷地的东北边境抗衡了数百年之久,依然难分伯仲。在东线战场上缔造的赫赫战功,也使得这支新贵之军,收获了不亚于白狮鹫联邦的王下四骑士团的威名。从朗特洛到维尔特平原,这支由白狼军团护航的车队一路畅通无阻,比起原计划提前一天进入了北陆最高统治者的直辖地界。如果不出意外,这支车队明天中午就将抵达镜之城。   不过,虽然白狼军团的护航让车队免受侵害,但连续一周的急行军,还是让整个车队都显露出了一丝疲态。马匹不再昂首阔步,而是低着头,鼻孔中喷着粗气,扬蹄的动作也变得不再轻盈,沉重得好像随时会嵌入土地里,再也拔不起来似的。车队里几乎听不见任何交谈的声音,沉默的氛围在疲惫的人群中蔓延开来,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波斯弗家族的雄鹰旗帜还在骑士高举的旗杆上迎风飘扬。   “快看!”   突然间,一个响亮的喊叫声,令车队上下都为之一振,所有人齐齐抬头,只见一个漆黑的墨点从天而降。   很快,众人就发现那不是墨点,而是一只羽翼乌黑的乌鸦,它扑打着翅膀,稳稳地停在车队中央一架马车的窗柩上。一只挂满了各类兽骨首饰的纤手,掀开了车帘。乌鸦歪着脖子,打量着坐在车厢里的人。那是一名棕发褐瞳的少女,一席深绿色束身军服,扮相干净利落,唯一算称得上其尊贵身份的,只有用以束起马尾的那条镶金丝缎带。   “谢谢你,科罗尔。”少女用手指轻轻挠了挠乌鸦的脖颈,后者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她的抚慰。   随后少女捏住乌鸦的右爪,取下了一卷绑在右腿上的密函。乌鸦随即振翅,飞上了半空,在车队上方悠哉地盘旋着。   少女摊开蜷卷的纸条,而后不知看到了什么,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能让波利耶塔一筹莫展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她笑了笑,收起纸条,然后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   乌云散去,猩红的赤潮在月表上翻涌,与闪耀深空的星河交相辉映。   明天,应该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   PS:第三更有3k字,所以稍微晚了点。嗯,三更完毕,各位晚安~(○` 3′○) 第十八章 无眠之夜(上)   亲爱的玛利亚,我恐怕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未婚夫就像贝奥鹿特的城墙一样密不透风,不论我和波利耶尼亚如何敲打与试探,他始终犹如一块柔软的海绵,只吞不吐,我们的投入没有得到任何回报。连续几日接触下来,我们仍然无法看清这位王储的真实面目,他只给我们看我们希望看到的东西——傲慢、怠惰以及糜烂混乱的私生活,你能在他身上看到北方传统贵族的所有特质。   但我有理由相信,这只是对方用以混淆视线的烟雾弹。你若是看到尤利尔在漫长的军事理论课上埋头大睡,就擅自以为他当真如情报贩子所描述的那般不可救药时,那么你最好在晚餐桌上打起精神来,因为吕克·沙维在餐桌上随口考问的每个知识点,他都能对答如流——而这对父子的关系也远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更加和睦。至少他们希望让波斯弗家族看到这样一幅父子和谐的画面。   歌尔德,维尔特平原,镜之城,这里除了一望无垠的荒野,就只有石头、石头,以及更多的石头,这个古老的氏族亦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在这里,我和波利耶尼亚尚有泼辣的北方女子为伴,但是你呢,我亲爱的玛利亚,今后深居白橡堡中的你,或许将一无所有——不,自从安瑟妮入主贝奥鹿特的王宫后,我们早已一无所有。想想大哥和二哥的下场吧,那是拉姆蒂法家族给予我们的警告。父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雄鹰旗帜在城头上奄奄一息,河谷地的统治者,萨尔尼同盟的领袖,这些荣誉与波斯弗将再无瓜葛,除非你能打破眼前的迷雾,用河谷地女性的独特魅力去征服你那位油盐不进的未婚夫,并唆使他反抗吕克·沙维的管束,如此一来你才有可能得到这个国家……   如此一来,你才能拯救我们的家族。   ——你的哥哥,波利耶塔·威尔伦·波斯弗   ……   “你的曾祖父当年如何夺回白隼城的?”   “‘四分旗’战术,弗里安爵士率领的第二师团绕过隘道,从白隼谷长驱直入,击溃了敌军。”面对吕克·沙维在晚餐桌上的惯例考问,尤利尔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念出了标准答案。他的叉子上还挂着一块烤野猪肉。   “没错,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将领,你需要学会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实战经验固然重要,但理论知识能够帮助你尽快掌握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尽管表面上依然不苟言笑,但自己这个小儿子的表现委实让吕克·沙维有些惊讶。这些天来,尤利尔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陪波斯弗兄弟四处游玩,甚至还两度光顾了城北的一家妓院,就连每天见缝插针给他安排的唯一一堂军事理论课,他也常常在课堂上开小差、打瞌睡,为此,马孛里夫教授几乎每天都要来告状,这让吕克·沙维大为肝火。所以他决定在餐桌上给小儿子一个教训,同时也好让波斯弗兄弟明白,这个家的话语权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上。他已经受够了这两兄弟无休无止地挑拨,这对愚蠢的双胞胎,竟然真的以为尤利尔胆敢反抗他这个父亲,那个懦弱、自卑的……   不,吕克·沙维心想,随着年龄的成长,终归有些东西是会变的。   他从酒杯的杯沿后面,悄无声息地打量起小儿子。后者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享用着自己的晚餐。就在不久之前,他甚至都不敢坐在自己的身边。   这种变化,令老狮子的内心隐隐感到了不安。   同样的顾虑,也写在同桌的波斯弗兄弟眼中,尤其是心思缜密的波利耶塔,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茫茫浓雾之中,哪怕只有几步之隔,他却看不清沙维家这对父子的真实面目。他不禁为自己的妹妹担忧起来。尽管玛利亚从来没有令他失望过。   “蛤蜊汤你已经喝得够多了,别让你的历史课老师久等。”看着尤利尔慢条斯理地用勺子舀汤喝,吕克·沙维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不仅是历史课,往后你每天都要按照费力克斯给你的那张日程表来规划作息。就从今晚开始。”   “如您所愿,父亲大人。”尤利尔用餐巾擦了擦嘴,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波斯弗兄弟草草行了个礼后,他转身径直离开了大厅。   不过,他没有立马去主堡楼的书房,尽管在露天走廊下,他能够看见书房里,被提灯光线投在玻璃窗上的人形剪影正在焦躁地来回踱步。适当的翘课是必要的。对继承家业表现得太过热忱,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样做只会引起吕克·沙维的防范。况且,学者兼职也让他不必在课堂上耗费太多的时间,从书本上获取的理论知识已经足够他应付父亲的考核。   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刚回到房间,他就拿出自己的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晚间七点十六分,如果动作够快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九点钟的外交课。   房间的窗户是敞开的,现在是男爵的外出工作时间,在午夜之前,它都会待在视野开阔的房顶上,监视城堡四周的风吹草动。   他首先锁好房门,紧接着关上房间里的窗户,拉起窗帘,然后返身走到床边,从床下面拖出来一只沉甸甸的黑木箱子。随着箱子在地板上滑动,里面传来叮叮咚咚清脆的碰撞声。随后,他从床垫下面摸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锁,将沉重的箱盖揭起来,只见箱子里放满了炼金药剂标准规格的玻璃瓶,每个小瓶都用木塞或棉布塞住,每只瓶中的炼金素材各不相同,有极为常见的60%浓度的臭血浆、牛舌紫藤和赤蝎尾,也有在炼金配方中极少被运用的,具有强烈腐蚀性的鬼耳草溶液,以及一部分副作用显著的烈性原料。   在妓院里的那场谈话可谓效果斐然,赛格斯主教只用两天时间就凑齐了他清单上所列的全部素材,包括一些相当罕见的炼金原料。有了这些东西,接下来尤利尔只需要照着记忆中的配发和制作流程按图索骥,就可以开始着手炮制炼金药剂了。   他俯下身,把另一只同等体积的黑木箱子也拖了出来,这里面装的是各种金属仪器和玻璃器皿,都是标准规格的炼金器材。   然而,就在他要打开箱子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尤利尔警惕地问道。   “是我,索菲娅。”   ——————————————————   PS:第一更。今天回家快8点了,更新来晚了,抱歉,喝点水继续去写第二更。 第十九章 无眠之夜(中)   再见到索菲娅时,她已经换回了那身素黑色的束身修道袍,但没有佩戴修女帽,任由长发披散在肩头。   她的脸色看上去仍然显得有些憔悴,神色疲惫地坐在桌旁,仿佛一朵在秋风肆虐下萎靡不崛的栀子花。这让尤利尔心中有些愧疚。当时他曾许诺过会再去探望索菲娅,但这些天他忙得不可开交,一边要忙着应付心怀鬼胎的波斯弗兄弟,一边还要为之后的行动筹备物资,连坐下来喝点水的空闲都没有,因而探望索菲娅的计划也不得不搁置了下来。   “来点热茶?”尤利尔轻声询问,好像自己说话声音稍大,这朵奄奄一息的栀子花就会枯萎似的。   索菲娅无声地摇摇头。   “来一杯吧,你需要这个,”尤利尔走到壁炉边,用铁钩吊起滚烫的水壶,往茶杯里注入热气腾腾的茶水,清新的茶香满溢而出,“让身子暖和一些吧,你的肩膀都在发抖。”说完,他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条棉绒披肩,搭在她纤细的肩头。   索菲娅用手攥住披肩的一角,抿了抿有些脱皮的干燥嘴唇,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算作回应。   尤利尔略感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但他没有急于追问,他留意到索菲娅嘴角含着一缕灰色的发丝,伸手替她拭去,然后在桌对面坐了下来。   尽管箱子盖得很严实,但空气里还是闻得到些炼金草药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和茶的香气混淆不清。   尤利尔坐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等到杯中的茶水也冷却下来,见索菲娅迟迟没有开口的打算,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沉抑的氛围:“这两天感觉身体好些了吗?”   索菲娅点点头。“好多了……萨玛妮嬷嬷最近每天都会来看我,我原本前天打算回神学院开始静修,但她告诉我在血月季结束之前我应该待在家里好生静养。”   “她说的没错,这段时间就别再想着你的课业了,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互相寒暄过后,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之后索菲娅问了下他最近的日程安排,除了一些不方便提及的事情,尤利尔基本上是如实照答。   “这么说来,你应该对波斯弗兄弟多留一个心眼,如果在你这里打不开突破口,他们或许会从其他地方寻求机会……”   “他们不会表现得那么激进,”尤利尔摇摇头,“说到底,他们也只是派来打探敌情的头先锋,我们真正需要当心的是那位玛利亚公主,还有她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索菲娅疑惑地眨了眨眼。   尤利尔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他不希望索菲娅参与到这些复杂的阴谋斗争里,她的善良会成为敌人用来伤害她的利器。她只需要像从前那样,一心当好自己的圣修女就行了,而自己会尽可能为她扫清一切障碍。不论是潜伏在教会内部的危害分子,抑或是企图侵吞歌尔德的萨尔尼同盟,他都会利用这两个月来处理好这些麻烦。   “我听说玛利亚公主的车队预计明天午后就会抵达镜之城?”索菲娅双手捧着茶杯,寒冷的感觉令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老总管从昨天开始就在着手安排迎接事项了,他们又给我做了一套新的礼服……而且又是红色的。”说到这里,尤利尔苦恼地摇了摇头。   “红色是沙维家族的象征,你不应该为此抱怨。”   “我知道,我只不过是厌倦了每天都穿同一个颜色。”   “你从小就不喜欢红色,”索菲娅露出有些虚弱的笑容,血脂提灯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错落有致的阴影,“以前西尔维娅跟着姑姑们学习织女活儿时,专门还给你做过一件红袄子,结果彼得拿一袋水果软糖就从你那儿骗走了袄子,你忘了吗?西尔维娅因为这件事,足足两个星期没和你说过话,我很少看到她会那么生气。”   “有这回事吗,我记不太清了……”尤利尔有些窘迫地挠了挠脖子。   “彼得后来为了跟西尔维娅赔罪,把马科斯那条红袄子偷出来,拿剪子剪成了适合你的大小……当然,你最后也没有穿那条被剪得七零八落的袄子,倒是彼得又被马科斯追着好生揍了一顿……”忽然,索菲娅像是有些哽咽,尤利尔抬起头,发现她正用那对猩红色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然后,她拿出了那封藏掖多时的信笺,放在桌上,缓缓推到尤利尔跟前。   “这是什么?”尤利尔问道。   “这是彼得留给你的信……”索菲娅艰涩地说道,“他今天下午已经回报社去了,父亲不允许他继续逗留在城堡里……离开之前,他来找到我,委托我把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他说看完这封信,你就会明白他的所作所为……”   “没有这个必要,”尤利尔脸色一沉,眼神仿佛坠入冰窟般瞬间冷却下来,“收起来吧,索菲娅,我是不会看的。”   “尤利,你不能这样对他……”索菲娅略显痛苦地拧紧眉头,“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无法想象他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当着父亲的面拒绝王储之位,他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切,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彼得·沙维这个名字了……”   我当然想象得到,尤利尔心说,他们那几位拥有合法继承权的叔叔,近年来不仅在自己的封地内,在河谷地、多夫多等地活动都异常频繁,而吕克·沙维这头雄狮已近迟暮,为了延续自己的血脉,与强亲联姻已是迫在眉睫的事。很显然,彼得的继承权和波斯弗家的亲事是同时敲定的,而彼得的突然反悔打了吕克·沙维一个措手不及,他能想象得到,吕克·沙维是如何威逼利诱,而彼得又是如何抗命不从。   最后的结果已经很明确了,尤利尔得到了继承人的位子,而彼得被永久地逐出了家门。   这才是让他不可容忍的真正原因。他需要继承人的位子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不是不能接受谎言的馈赠,而是彼得的行为,让他猛然发觉自己也在对索菲娅做着同样的事……   擅自剥夺了索菲娅的选择权,不论是否出于善意,这都让他感觉自己很卑鄙。   “好了,索菲娅,不要再说了,我们会没事的……”尤利尔神情疲惫地捂着额头,闭目沉吟。   “尤利……”索菲娅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他的样子,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回去休息吧,索菲娅,我的屋子里太冷,你会受凉的。”他委婉地下达了逐客令。   索菲娅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那封信,随后轻叹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晚安。”   “晚安。”   门开了,又关上。   屋子里又只剩尤利尔一人。   茶杯里的热气变得愈发稀薄,难以捕捉,而提灯里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直到玻璃窗外传来一声猫叫,才把他生生拽回现实当中。   尤利尔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上锁的窗户,在窗台上等候多时的男爵,一下子钻进了温暖的屋内,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   “嘿呀,还是落日花园里好啊,四季如春,我在屋顶上蹲了半个钟头,骨头都快冻僵……咦,你在做什么?”男爵一回头,看到正站在落地镜前换装的尤利尔。那是一件深棕色的套帽长袍,几乎将他的背影尽数笼罩其中。   尤利尔拴好衣颈上的细绳,把脸庞藏在兜帽之下,然后握着手杖转过身来。“我需要出去透透气。”他口吻淡漠地说道。   “出去透气?”男爵一愣,“你要去喝酒吗?”   “是鲜血,”尤利尔推开窗户,凛冽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掀动他的长袍,“罪人的鲜血。”他低声重复道。   下一刻,一阵劲风扫过,卷起窗帘猎猎飞舞。   等到风声息止,窗前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第二十章 无眠之夜(下)   对于克劳斯·卢瑟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在结束枯燥乏味的晚间祈祷后,他拖着被风湿折磨得仿佛锈蚀殆尽的膝盖,踉踉跄跄地跌入了城区的夜色之中。作为双子教会的祭司兼学院教授,他理所应当拥有一间独栋的小屋,就在距离神学院三条街之隔的地方,比邻城中河,商会的车队不会从那里经过,吵闹的市集远在北城区,而贫民窟的野孩子也不会擅自跑来这么远的地方戏水——是的,在劳碌了一整天后,他迫切地渴望着安静的环境,还有温暖的壁炉,那能让关节的酸痛得到些许缓解。   暗潮带来的阴雨已在今早停歇,地面还是湿漉漉的,他提着袍子蹚过巷子里的泥泞,回到了大街上。微凉的河风扑面而来,不过那只会叫他浑身酸痛。他骂骂咧咧地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家房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好在还有些许血红色的月光从灰蒙蒙的玻璃窗上透入,在地板上洒下一片朦胧的红雾。他把钥匙留在门边的柜子上,在台阶上蹭掉靴底的泥泞,然后快步穿过客厅,来到壁炉边,并拿燧石点着了一块血晶石。这颗血晶石仿佛一支丢入稻草堆里的火把,瞬间点亮了堆积在炉膛里的血晶石堆,随着淡红色的光亮从晶壁内溢出,屋子里的温度开始节节攀升。   他褪去长袍,随手挂在衣架上,然后把自己丢进了壁炉旁那个柔软的牛皮沙发里。皮革有很多地方已经破损了,到处都能看到补丁的痕迹,不难看出,修补者一定是个外行,针脚粗劣到足以让裁缝骂娘。不过克劳斯·卢瑟从不拘泥这些细节,他把瘦长的身体缩在沙发里,发出一声惬意十足的叹息。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感觉少了些什么,于是起身走到餐桌旁,翻起倒扣在桌上的木杯,然后提起桌上的酒壶,放在耳边摇了摇,听见里面有清冽的水声,他的嘴角立马满足地翘了起来。他决定奖励自己一杯贝奥鹿特产的葡萄酒,算是犒劳自己这一天以来的辛勤工作。   喝完了酒,他感觉脑子清醒了许多,那双铁灰色的眸子也变得有神起来。克劳斯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警惕地张望了一番,随后又把门关上,并上好锁;然后他又走到窗下,把窗帘严丝合缝地拉起来,不留一丝空隙。做完这些步骤后,他迫不及待地走回沙发前,但他没有坐下,而是努力将沙发从地毯上挪开。克劳斯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揭开藏在地毯下面的那道暗格。暗格嵌入在木地板里,上面固定着一个生锈的铜环。他抓住铜环用力向上一提,暗格打开,灰尘也纷纷扬起。克劳斯屏住呼吸,闭着眼睛,弯下腰在用双手在里头摸索了一阵,直到手指扣住箱底的棱角,他才陡然发力,将那只存放在暗格底部的木箱子抱了出来。   “我可爱的孩子们,爸爸就在这里……”克劳斯满脸贪婪地搓动着手掌,缓缓揭开了箱盖。   只见箱子里堆满了黄澄澄的金币,仿佛一座金山。这是一座混杂着多国金币的金山,有狮鹫金币,亦有河谷地的卢克,里面还间杂着一些诸如金勺、金盘之类的金器。橘红色的光芒照在上面,让金堆闪耀着异样魅惑的光泽。克劳斯睁大眼睛,张开嘴巴,犹如一条守护着金矿的恶龙,眼神中充斥着无尽的贪欲。   “噢,我可爱的孩子们,快到爸爸的怀里来……”他俯身抱住箱子,欣喜若狂。   但他的贪婪太多,多到箱子已经无力负担,在山顶上不断有金币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克劳斯大惊失色,连忙跪在地上四处搜寻那些亮闪闪的小东西。他看到一枚竖立金币,骨碌碌地滚向客厅的角落里,他就像一个尚未学会走路的婴孩般,张皇失措地在地上爬行,追逐着那枚金币。最后,它滚到一张椅子前,撞到了一只漆黑的军靴,顿时翻倒在地。   克劳斯爬到那只靴子前,霍然停了下来……   他颤微微地抬起头,发现一个把自己藏在深棕色兜帽长袍下的男人,正从阴影中凝视着他。壁炉里的光芒把那对眼瞳打磨得像金属一样,闪闪发光。猩红的光。   “啊……”克劳斯刚想开口大叫,但对方突然扬起的手杖,狠狠抽打在他的下颚,令他猛地咬在了自己的舌头上。   克劳斯捂着嘴巴,跪倒在地上,不住地发出痛苦的闷哼。等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把漆黑的利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肩膀上,刀锋一侧正对着他的脖颈。   “克劳斯·卢瑟,农夫出身,十九年前加入双子教会,如今位列十二祭司,兼任神学院教授,同时也是掌管地下铁库钥匙的人之一……请问我找对人了吗?”兜帽男人礼貌地询问道。   克劳斯又惊又怕,他本想矢口否认,但在这片刻的迟疑之间,他已经失去了机会。   “很好,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兜帽男人点点头,“别紧张,祭司大人,我只是来求教几个问题,问完我就走人。”   克劳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捣蒜般连连点头,生怕一犹豫就让对方动了杀心。   “第一个问题,地下铁库的钥匙在你这儿吗?”   “不、不在我这里……”克劳斯跪在地上,慌忙摇头,“地下铁库的钥匙是由五个人轮流掌管的,三周之后钥匙才会轮到我手上。”   “那么现在它在谁的手里?”兜帽男人追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感觉到冰冷的刀锋贴在了脖子上,克劳斯下意识举起了双手,“每周一,当周的值班者都会把钥匙留在大教堂的神像下方的凹槽里,我们向来是如此交班的,只有斯玛特主教和安托万主教有轮班表,只有他们才知道守职者都是谁……”   兜帽男人沉吟片刻,似乎是认为他没有在撒谎——毕竟这位祭司大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随后轻叹一声,抛出了今晚的第二个问题。   “克劳斯大人,请问你听说过处刑党吗?”   ————————————   PS:第一更。 第二十一章 罪状   在提及处刑党这个名字时,尤利尔看到克劳斯祭司明显犹豫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才用有些低哑的声音回答道:“除了教会高层,阁下,很少有人会用处刑党这个称谓……那毫无疑问是恶意诋毁,党派斗争的核心思想就是抹黑敌人、美化自己,这样才能得到教会中坚——那些中下层广大教众的支持,不是吗?”在回话的过程中,克劳斯一直用那对铁灰色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方的情绪,并努力试图在那张皱巴巴的长脸上挤出笑容。   “但据我所知,处刑党的行事作风不可谓不激进,尤其以斯玛特主教为首,”尤利尔按部就班地将谈话延续下去,“我听说朗特洛教区的建设即将竣工,下一步就该派遣一名主教常驻该教区了吧?”   “为、为什么你会……”克劳斯蓦地一愣,对方对于双子教会的了解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想。   “但是仅仅建立教区是不够的,朗特洛是三地交界的边境地带,律法、赋税,甚至是当地居民的口音都混淆不清,你们在那里缺乏根基,缺得很多……”尤利尔挑了挑刀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克劳斯祭司那条因为恐惧而不住抖动的面庞,“而歌尔德的北部地区囤积着北陆近三分之二的人口,上万张嘴嗷嗷待哺,压得四座要塞喘不过气来……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什么办法,把这些人口资源利用起来吗?”   然而,不出所料,他很快就在克劳斯的眼中,看到了与赛格斯主教同样的困惑与茫然。   克劳斯捂着额头,面色惨白,冷汗从额头上滴落下来。巴姆从他们的记忆中生硬地抹去了关于旧镇和巴姆之子的信息,进而造成的记忆断链,令他痛苦不堪。“斯玛特主教好像曾在某次主教会议上提到过这样的概念……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斯玛特主教好像曾拟定过一份……一份计划书……”   “这份计划书在什么地方?”尤利尔不给他喘息机会,穷追不舍道。   “在……在地下铁库……那份计划书好像已经被否决了,被永久冻藏在了地下铁库……”克劳斯给出了与赛格斯如出一辙的回答。   “是吗……”尤利尔喃喃道,看来这个地下铁库是必须要去一趟了。   见对方突然陷入沉思当中,克劳斯用余光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桌底,并一边开始悄无声息地后退。   就在这时,兜帽男人的声音再度打断了他的动作:“不要着急,祭司大人,还有最后两个问题,回答完这两个问题你就自由了。”   克劳斯身子猛地一僵。   “我要知道,当年你为了祭司之位,向斯玛特主教行贿时的具体数额……”尤利尔把刀锋往左偏移了半寸,嵌入了克劳斯的脖子里,一缕鲜血沿着刀锋流淌下来,“一个铜板也不能漏。”   克劳斯浑身战栗起来,犹如风中残烛,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粗重,把他的声音切割成断断续续的音节:“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会想起来的。”尤利尔又让刀锋偏移半寸,死亡的气息压迫着克劳斯的呼吸,终于,不堪重负的祭司咚的一声,将额头砸在地上。“一共是……一共是一千六百三十二卢克和两箱埃尔隆银币……一分也不少……”他的声音里混着惶恐的哭腔。   企图颠覆王权统治的处刑党骨干成员,克劳斯·卢瑟对自己贿赂的罪行供认不讳。   刀锋依旧架在祭司的脖子上,尤利尔慢慢起身,俯瞰着这个卑劣的罪人:“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在祭司欣喜万分的泪目注视下,尤利尔以法官宣读审判结果的口吻问道:“克劳斯·卢瑟,你承认自己有罪吗?”   听到这里,克劳斯就是再迟钝也该看懂局势了,他忍不住崩溃地大叫起来:“你是……你是安托万主教的人!不不,你、你是来抢我的金子的,你这卑鄙的小偷,我是不会叫你得逞的!”   突然间,他埋下脑袋,躲过对方的刀锋,调头往客厅中间跑去。尤利尔两步就追上去,一刀洞穿了他的后背。克劳斯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撞翻了客厅中央的桌子,几只封装在玻璃瓶里的炼金药剂从桌子下滚了出来。   “鼠尾烈酒?”尤利尔立马就认出了那几只药剂瓶里的溶液成分,但为时已晚,克劳斯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抓起一瓶鼠尾烈酒砸向地面。   玻璃瓶应声炸裂,鼠尾烈酒遭遇空气立马蒸发成气态,深红色的浓雾顿时席卷了整个房间。   ……   克劳斯死了,死得很透彻。   当鼠尾烈酒的烟雾散去,他的尸体就躺在地板上,怀里抱着他最喜爱的金子,鲜血把那座金山染得血红。   尤利尔走过去,冷漠地打量了一下克劳斯的尸体,随后,他走到衣架边,取下那件象征着祭司身份的修道长袍,扔在尸体旁边。他用手杖的底端,在地板上蘸取了一些鲜血,转身走到正对房门的墙壁下,用罪人的鲜血在那上面写下了属于克劳斯·卢瑟的认罪状——叛国、贪污、行贿,以及“谋杀”。当第二天人们发现这间屋子里的惨案时,他们也会看到那些染血的金子,和满墙的罪证,歌尔德的人们在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谈资。   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后,尤利尔没有再看地上那具尸体,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把血腥的气味关在门后,重新回到大街上的尤利尔,提起自己的衣领,闻了闻身上的气味。鼠尾烈酒是一种标记型炼金药剂,通常是用以追踪和移动侦察,尽管它的气味极其稀薄,但异常顽固,极难抹消,并且只要佩戴有银石项链,圣职者们就能轻而易举地捕获他的行踪……他必须要尽快想办法抹消掉这股味道。   物理方法对鼠尾烈酒是没用的,他需要一种极为罕见的中和性炼金药剂来解决这个问题。万幸的是,在他的炼金素材清单里,正好有用以炼制这种药剂的四种原料。   尤利尔当机立断,决定马上返回城堡。   趁着黑夜,他套上兜帽,快步行走在街道上,血红的月色和墙角下的阴影,都是他的绝佳掩体。   但不巧的是,在行至广场附近时,他迎面遭遇了一支城防军巡逻队,领头的正是城防军总司令的副手,詹姆·费莱恩爵士。他们从大路的另一头行来,而大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数,尤利尔知道自己若是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过去,一定会被发现,他索性调头钻进了一条小巷里。由于行迹匆忙,他一时没有留意到从拐角后面走出来的人,不慎和对方擦肩相撞。   在女子一声轻微的惊呼中,尤利尔听到木盒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一些闪闪发亮的细小金属物件随之洒落满地,那是扣子,各式各样的扣子。他余光瞥见一个瘦弱的年轻女子瘫坐在地上,一只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摸索着什么,像是要找一面墙壁,支撑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似的。   尤利尔很想帮助她,但巡逻队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容不得他多做逗留。   “抱歉。”他伸手拉了拉帽檐,匆匆转身,一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幽深的小巷中。   这时女子已经找到了墙壁的所在,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身来,然后扭过头,面朝着尤利尔离开的方向,像是在注视着什么。然而,她的双眼始终是闭合的状态。   “那个人的声音,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随后她摇摇头,俯下身,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努力摸索着那些掉落在地上的扣子,并将它们一个不落地全都装回到盒子里。然后她一手抱着盒子,另一只手扶着墙壁,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小巷。   ————————————   PS:第二更。 第二十二章 深夜授课   男爵在屋子里焦躁地踱着步,自从尤利尔离开后,这两个小时里它一直备受煎熬,在走廊里听见的任何一丝响动都会令它绷紧神经。   突然,它听见阳台上传来一阵铁鞭晃动的声音,下一刻,尤利尔从栏杆外面跳到了阳台上。只见他推开窗户,急匆匆地步入屋内,与他一并入屋而来,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这种气味对人类的嗅觉来说是十分微弱的,但在嗅觉灵敏的男爵看来,这就好像是一颗榴莲炸弹,威力惊人,以至于它直接躲进了被窝里,不满地嚷嚷起来:“你是掉进粪坑里去了吗,这身怪味是从哪弄来的?”   “闭上你的嘴。”尤利尔脱去全身衣物,并把它们全都压在衣柜底部,又从衣柜里拿了一套崭新的红色棉衣配黑色马裤出来换上。   “你身上有血腥味。”男爵眯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尤利尔自衣柜边走来,而后又俯下身从床下面拖出那两只分别装有炼金素材和实验器材的黑箱子,并直接在指尖上引燃了原初之火,白炽色的火焰瞬间照亮了箱子里的格局。他从各种瓶瓶罐罐中,迅速挑选出了其中三样原料,30%浓度的臭血浆、变异罗兰草和捣成碎末的赤蝎尾巴,现在他还缺少最后一味素材。不过,在最初版炼金学药草百科书上都被炼金术专家弄混淆过的红鼬果和龙蟹眼,不是凭眼力就能分辨出来的,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用鉴定的方式选出了红鼬果。   接下来就是炼制了,尤利尔循着记忆里的样子,在桌子上搭建起了实验台。原本炼金药剂炼制过程中,反应温度的控制一直是个难点,但现在尤利尔省去了用可控炉膛来调节血晶石的热量输出的步骤,原初之火足够他应付绝大多数的药剂炼制——尽管他还需要学习如何掌控这种力量,避免火力过衰而熄灭,或者过猛而直接烧毁了实验器材——但是被鼠尾烈酒缠上的他,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熟悉使用实验器材,他必须赶在处刑党有所察觉之前,抹去身上的标记。   但就在这时,他又一次被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   “谁在外面!?”尤利尔犹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来到门边,用手撑着门板,警惕地聆听着走廊里的动静。   “是我,尤利尔少爷。”外面传来老总管费力克斯的声音。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尤利尔不耐烦地问道。   “老爷让我来提醒您,马上就快夜里十点了。”   “所以呢?”   “艺术鉴赏课的老师正在小厅里等您。”   “艺术鉴赏课?不是说艺术鉴赏课的老师要过几天才到吗?”   “对方在听闻尤利尔少爷时间紧迫后,快马加鞭,已于今日傍晚时分抵达了城堡。”   老总管不依不饶,让尤利尔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今天我累了,代我转告那位老师,让他回去休息吧,我明早会亲自登门拜访他。”   “尤利尔少爷,我恐怕要很抱歉地告诉您,您没有拒绝这堂课的权力,”费力克斯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只要他腿还没断,就算瘟疫缠身也必须给我去上课’,这是老爷的原话。”   尤利尔听得一愣。他不理解,区区一堂艺术鉴赏课,在王储的诸多课业中好比鸡肋,为什么老狮子会如此看重这堂课?难道说自己那位未婚妻在这方面有什么特殊喜好?   但不论如何,看来今晚自己要是不去上这堂艺术鉴赏课,老总管很可能会一直在门外候到明早。   “好了,我知道了,我收拾一下马上就过去。”   得到他的亲口承诺后,老总管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尤利尔知道自己今晚是没办法处理鼠尾烈酒这个大|麻烦了,他走回桌边,动作麻利地将实验器材收入了箱子里,然后拔出装有红鼬果的玻璃瓶的木塞,从里面倒出一颗表面长满倒刺的红壳果实来,并微微用力一捏,果壳顿时应声破裂。他剥去果壳,把那乳白色的果实直接放进嘴里,强忍着苦涩的滋味,快速咀嚼了几下,直接吞进了肚子里。红鼬果的气味能够稍微抵消一些鼠尾烈酒的效果,尽管中和作用十分有限。   “你还真是简单粗暴。”男爵四腿朝天地躺在柔软的鸭绒被褥上,懒洋洋地作出评价道。   尤利尔没有理会它的讽刺,把箱子塞回床下,然后推门走出了房间。   艺术鉴赏课的授课地点,选在了距离后花园很近的小厅里进行,尤利尔离开主堡楼,穿过两条露天走廊,进入西堡楼后,一楼走廊的尽头就是小厅的正门。   他在门外停留了半晌,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又不自觉地闻了闻身上的气味。红鼬果已经开始发挥功效,鼠尾烈酒的味道和残留在身上的血腥味,几乎都已经闻不到了,他这才放下心来,在小厅的大门叩响了三声,随即推门走了进去。   小厅的布局和城堡里其余房间有所差别,这里基本是按照南方宫廷的格局布置的,没有粗犷庄严的石兽雕像,也没有色彩绚烂的宗教壁画,装饰上追求小巧而精致的格调,墙壁上悬挂着各类栩栩如生的铜兽和瓷器,水晶吊顶上点满了造价高昂的高级血凝蜡烛,橘红色的光线将整个小厅映衬得紧凑而温馨。尤利尔很快就在陈放在小厅中央的那台羽管键琴旁边,找到了他的目标。   那个纤细的轮廓显然是属于女性的。这多少让尤利尔有些惊讶,在重男轻女的封建社会中,女性一般是没有资格担任重要的社会职位的,更不用说宫廷老师这样地位崇高的职业。   对方在那台羽管键琴上流连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初次见面,尤利尔少爷,我是多夫多的艾希·格文,从今往后将由我来担任您的艺术鉴赏课老师。”说着,女子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   尤利尔颇为敷衍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而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对方的衣着打扮上。女子拥有一头棕色的长发,以一条镶金丝缎带竖起高马尾。她算不得多漂亮,但样貌也算清丽,真正引得尤利尔瞩目的,是她那一身深绿色的军服,还有那长及膝下三寸的厚实军靴,与其简练利落的气质相得益彰。   “哦……实在抱歉,”女子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浅浅一笑,“因为来得匆忙,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请勿见怪。”   ——————————————   PS:第三更。   PSS:话说这本破书也能炒股的friends,我敬你们是条汉子~ 第二十三章 艺术与谎言的鉴赏(上)   “授课时间到十一点为止,我们现在还剩下……不到四十分钟,”自称艾希·格文的年轻女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色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尤利尔留意到表盖上镂刻着一朵绽放的山地玫瑰,“所以事不宜迟,如果尤利尔少爷没有别的疑问,我们就开始上课吧。”   说完,她领着尤利尔走到露台附近,那里放置着一块画板和一张矮脚凳。她对尤利尔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入座。待尤利尔坐上凳子,艾希·格文揭开靠放在画板上的一幅油画的盖布,将一幅画风略显怪异的纤夫图呈现在他眼前。这是一幅在色彩和线条表现上极具巴洛克风格的画,摒弃了传统的重素描结构,用大量的曲线、弧线代替了直线、水平线,用极富张力的运动感和戏剧性取代了追求稳定性的保守作画,打破了庄重、和谐与清晰的结构,追求复杂而多变的画面表现力。白橡堡里珍藏着诸多名家名作,但这种风格的作画,他还是头一次在北陆见识到。   “梅里·拉维亚,赫莱茵艺术学院的荣誉教授,奥格威王室的御用宫廷画师,他的作品就是我们今天的主要学习对象。”艾希·格文扶着画框说道。   “这是南方的艺术画派,”尤利尔摊了摊手,“我是歌尔德人,恕我直言,多夫多的艾希·格文女士,激情、创新和潮流,北方人不需要这些,我们更倾向于尊重传统。而传统就是庄严、均匀,线条分明。”   “作为一名德艺双馨的大国王储,我认为多吸取一些先进思想和理念,对尤利尔爵士来说未必然都是坏处。”面对尤利尔的质疑,艾希·格文面带微笑。   “在我印象当中,多夫多王并不是一位思想开明的主君,尤其是在文化和信仰方面,他可比沙维家的男人固执得多,”尤利尔说道,“别告诉我,前些年多夫多王下令让军队在境内大肆捕杀新教徒的时候,艾希女士不在现场。”   “那毫无疑问是一个残忍的错误,再英明的君主也会犯错,”艾希·格文撩开耳发,露出一对半月形的银色耳坠,“不过我相信尤利尔爵士不会是下一个多夫多王,而我也不是新教徒,我无意向您灌输任何独断的理念和思想。”说到这里,她稍事停顿,随后笑容渐露,“我们今天学习梅里·拉维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您的未婚妻,贝奥鹿特的玛利亚·波斯弗公主,她对南方画派有着浓厚的兴趣。”   “你怎么知道?”尤利尔微微皱眉。   “我是您的艺术鉴赏课老师,沙维大公花重金聘请我来,不是为了教尤利尔少爷一大堆华而不实的东西。您上的是速成班,而非长期培训,我们必须要把握要点,着重攻克。”艾希·格文双手背负,笑容依旧,但尤利尔越发觉得那笑容里别有深意。   但不论如何,艾希·格文女士说得没错,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艺术鉴赏不比那些能直接从书本中获取要点的理论知识,学者天赋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而艺术涵养这种需要长期培养的东西,更不是他一朝一夕能够获取的。这一点在他与艾希·格文的谈吐表现上,对比鲜明。尽管后者的年龄看上去并不比他年长多少。   艺术鉴赏课和尤利尔想象中的一样无趣,不论艾希·格文如何引经据典,对线条和色彩的运用进行解释,但他依然很难从这幅死气沉沉的画卷里看出什么意蕴,如果一定要他对这幅画作出一个评价,他只能说:纤夫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艾希女士是跟随军队一起入城的?”比起艺术鉴赏课,尤利尔显然对她这身深绿色的军服装束更感兴趣。   “多夫多的粮草队,有军队护送,”艾希·格文涵养极好,她没有对尤利尔屡次打断教学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在穿越维尔特平原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小麻烦,我们损失了两匹马和一名骑士。”   “愿他安息。”尤利尔低了低头。   “愿他安息。”艾希·格文点点头。   “从多夫多到歌尔德的路十分凶险,尤其是血月季,异兽遍布荒野,堕落之物、诅咒之物,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凶兽,它们潜伏在密林里,隐匿在洼地间,随时准备把它们的猎物拖回洞穴里大卸八块,”尤利尔望了眼头顶的血月,乌黑的铅云环绕着汹涌的赤潮,“艾希·格文女士,我应该怎么奖励您的随从,那些五大三粗的粮草军可没有照顾女艺术家的本事,想必这一路上他一定忙坏了。”   艾希·格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缓缓地、笑容漠然地回答说:“我没有随从。”   “难道是侍女?”尤利尔故作疑惑,“恕我冒昧,艾希·格文女士可有爵位?”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艾希·格文的语调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依旧从容,但不再和蔼。亦如她的表情。   “当然,女巫不需要爵位,没有爵位,自然也不会有侍女。”尤利尔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   艾希·格文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女巫?尤利尔爵士说的是我吗?”   “难道我看错了吗?”尤利尔微微扬起下巴,直盯着她厚实的袖口下面,手腕上那数串用细绳串起来的兽骨首饰,乳白色的兽牙和骨片上都刻满了符文。尤利尔在另一位石骨派女巫的施法骨片上看到过近似的符文,但梅赛拉铭刻符文的手法明显要高超得多。而随身携带消耗品的数量,也是识别初学者的标志之一。   艾希·格文留意到他的目光,下意识把手腕藏在了袖口下。她用那双浅褐色的眸子观察了尤利尔一会儿,随即恢复了从容的微笑,“我以为石骨派女巫在北方并没有多少知名度……至少在我的国家,海岸女巫一直被视作不实的传说,他们说吟游诗人歌颂的不过是在海岸边盘旋的黑海鸥……”   “她们只是濒临灭绝,但还未完全消失。”尤利尔盯着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瞳,一字一句地说道:“相信我,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人记得这支古老的巫术学派。”比如真知教会。   “这可真是失算呢,”艾希·格文俏皮地撇了撇嘴,歪着脑袋,“那么,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叫尤利尔爵士为我保守秘密呢?”   说着,她伸手揭开了衣领上的第一颗纽扣。 第二十四章 艺术与谎言的鉴赏(下)   “需要做什么?”尤利尔嘲弄地笑了笑,对她解开纽扣的动作和那充满挑性意味的眼神视若不见,“你大概是会错意了,艾希·格文女士,那只不过是用来打发这无聊到让人直打瞌睡的艺术鉴赏课的几句闲谈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同样,我也不会放在心上。”说完,他把目光放回那幅纤夫油画上,若有所思地琢磨起天上那只和整幅画面显得格格不入的信天翁。   尤利尔坐怀不乱的表现并没有令艾希·格文感到失望,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重新扣好了纽扣,用衣领遮住白皙修长的脖颈。   “再者,我想也没有人会对一个刚刚学会铭刻符文的菜鸟女巫感兴趣,扒皮挫骨、火刑绞架,在成为真正的女巫,并获得巫师联盟认可之前,这些东西离你还很远,艺术家小姐。”用套着鹿皮手套的手指摩挲着画纸上早已干涸的颜料,尤利尔漫不经心地说道。   艾希·格文微微一怔。“尤利尔爵士对巫师这个行业好像很了解的样子……”她两眼微眯,试探地问道,“要知道,巫师可比人类所熟知的任何一种濒危物种都更加稀少,关于他们的文献资料更是少之又少,这也是他们之所以会被民众妖魔化的主要原因。”她转过身,慢步踱至阳台上,扶着栏杆,微微仰视着赤潮翻涌的夜空,“人们只愿意相信双眼所见、双耳所闻,教会建立教堂、神学院和救济所,颁布教典,把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宣扬为神的旨意,所以人们深信不疑。但巫师不会这样,巫术不是廉价的信仰,他们也不会将宝贵的财产分享给无知而贪婪的愚民,特立独行的作风,让他们的社会圈子与世隔绝,所以他们才被视作异端。”她转回身,把棕色的马尾抛在脑后,笑盈盈地看着尤利尔,“所以,我不得不怀疑,尤利尔爵士是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巫师联盟和石骨派女巫的?”   尤利尔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曾经走南闯北时,结交过好几任女巫队友,并且那些穿着性感、身材火辣的女巫十有八九都是由男人所扮演的,而他们浑厚的烟嗓会让你所有的妄想都幻灭。“那么你又是从什么地方了解的?”他反问道,“巫师从不纳徒,他们只会收养流浪的孤儿。他们会调查这些孤儿的来历,一旦发现这些孤儿还有亲人在世,尚未彻底与人类社会划清界限,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些孤儿丢弃在森林里。”   “是救济院。”艾希·格文纠正道。随后,她用修长的手指拨开额前的刘海,从容不迫地开口道:“我的职业。尤利尔少爷应该能够想象,我的职业使我常常有机会能出入很多学士梦寐以求的皇家图书馆,多夫多、贝奥鹿特、爱森维尔,在这些图书馆中,想要找到关于巫师的书籍并不是什么难事。”微微一笑,她冲尤利尔眨了眨那对皎洁如月的眼睛,“多看书的好处。”   “这也是我的回答,艾希女士。”尤利尔点点头,“在来到这里之前,你应该听说过不少关于我的事,在得到这对机械手臂之前,我每天的生活都是与图书为伴。”   “所以这是两个学者之间的对话?”艾希·格文偏头一笑。   “是不称职的老师和心猿意马的学生。”尤利尔慵懒地回答说。这堂艺术鉴赏课让他精疲力竭,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大床上,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很遗憾,尤利尔少爷,您还要再忍耐十分钟,”艾希·格文说着,一边把怀表收入口袋里,“对我而言,嗯,我已经在鼠尾烈酒的气味下忍受了三十分钟,再多十分钟也没什么差别。”   看着之前还一副心不在焉模样的尤利尔,猛然间用猎豹一般精悍的目光朝自己瞪了过来,艾希·格文满意地扬起了唇角。   “虽然我只是一个‘菜鸟’女巫,但我好歹分辨得清新制皮革和鼠尾烈酒在气味上的区别。”尽管她没有直接表露出来,但从她的话语中不难听出,尤利尔先前的讽刺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忍耐,往往是为了更猛烈的反击。艾希·格文抬起光洁如玉的下巴,在空气中轻嗅了几下。“嗯……红鼬果?尤利尔爵士打算制作昂赛药剂?别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嘛,与书为伴的可不止尤利尔爵士一人,尤其关于巫师的书籍实在少得可怜,我偶尔也会读读炼金学著作来打发时间……”艾希·格文就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般,她的目光留恋着尤利尔紧拧的眉头和冰冷到足以冻结空气的眼神,并乐此不疲。“嗯呣,所以尤利尔爵士今晚才会表现得这么焦躁,是我打扰到您了吗?”   此前的疲惫与困顿瞬间一扫而空,尤利尔用猎鹰般锐利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人。然而,除了那始终如一的微笑,他什么也没得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而且夜晚还很长,我不会差这一个小时或是四十分钟。”他的回答和脸色都像石头一样又冷又硬。   “一个小时或许不够炼制昂赛药剂,但足够您洗一个温暖的热水澡,并将身上的血腥味冲刷干净。”艾希·格文用温和而友善的语气提醒道。   只见尤利尔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背过身去,作势就要离开小厅。但他走了不到两步,又停了下来。   “我不关心一个女艺术家为什么会对巫术如此上心,也没兴趣四处招摇。”尤利尔侧过头,用猩红的余光瞥视着驻留在阳台上的身影,“今晚我会当作没有来过这里。”   “这也是我的承诺,尤利尔爵士。”艾希·格文尚有闲情对他行了个贵族礼。“请相信,我只是一个珍惜生命的普通人,还没有胆大妄为到企图要挟一位王储的地步。”   “最好如此。”尤利尔冷哼一声,大步朝小厅外行去。他犯不着用暴力来解决这件事,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利益瓜葛的女人。他只要赶在克劳斯祭司的尸体被人发现之前,连夜赶制出昂赛药剂,洗净身上的鼠尾烈酒,艾希·格文就是有那个胆子,她的威胁最终也不过只是一纸空谈。更何况,这里是歌尔德,是沙维家族治下的国度,没有任何人胆敢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将怀疑的矛头对准大公钦点的继承人——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喜欢这个女人。很不喜欢。   艾希·格文嘴角的笑容渐渐收敛,她目送尤利尔的背影走出小厅,然后,她听见大门被重重地摔上。   城堡的上空中,传来一声乌鸦的嘶鸣。   夜晚又回归了最初的宁静与祥和。   ————————————————   PS:顺手求月票 ~(??????)?? 第二十五章 调查   男爵试着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沦在小龙虾和柠檬蛋糕的梦乡里,可没过一会儿,从桌子那边持续传来的足可称得上是粗暴的动静,令它满腹困惑地抬起眼睑来:“你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尤利尔头也不回地反问道,而是继续把碾成粉末状的赤蝎尾一点点地掺入正在加热的溶液中——不出所料,要精确掌控原初之火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他花了近半个钟头才将堆在炉膛里的鹿油草点着,而不是直接把这些上好燃料直接烧成灰烬——鹿油草不是草,而是一种天然的可燃石料,在门威列河流下游很常见,消化系统强悍的野生六角麋鹿十分喜爱吃这种含有少量矿物质的石头。尤利尔不太清楚它的生成机理,但它的燃烧效果不会比煤炭逊色多少,而且燃烧产生的废气很少。在火焰和白昼尚存之息,在煤矿和森林资源稀缺的北方,依附于昆尼希王朝的北方诸国十分青睐这种燃料。而现在,鹿油草和火焰就像一对同病相怜的双胞胎,逃不过被世人遗忘在史书的角落里的命运。   “你看起来有些焦虑。”男爵眯着眼,壁炉里的光亮与炉膛里的火光交织着,把它琥珀色的双眸打磨得如金属般光亮。   尤利尔没有理会它的评价,聚精会神地提取出反应溶液里的有效成分,淡蓝色的药液,在透明的玻璃管里流过,缓缓地滴入接在管口下方的玻璃瓶里,一滴一滴,清脆悦耳,与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彼此交替。   他承认,男爵说的没错,他现在确实感到心烦意乱。这也许是因为和索菲娅的谈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只是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对方;或许也是因为克劳斯祭司那副贪婪的嘴脸让人心头不适,而鼠尾烈酒也确认给他制造了不小的麻烦;还有老总管费力克斯,老狮子,波斯弗兄弟……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为自己的心烦找出一百个理由。但他知道那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帮我做一件事。”他盯着在玻璃瓶里缓慢上升的淡蓝色液面,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说吧。”男爵摇摇头,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艾希·格文,负责我艺术鉴赏课的老师,自称是来自多夫多的艺术家庭,你去查一下她。”   “查完之后呢,”男爵问道,“你打算怎么做?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女人是你老爹找来的,而且看样子他还非常看重这位女艺术家。”   “你只管把结果带回来,之后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尤利尔冷冷道。   “你现在自己都一身的麻烦,偶尔还是消停点吧。”   “在解决完这些‘麻烦’后,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男爵知道自己劝的再多也是白费口舌,它明白尤利尔目前的处境是身不由己,所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床上一跃而下,乘着夜风,顺着阳台一转眼就蹿到了屋顶上,不见了踪影。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尤利尔盯着锥形瓶里咕咕沸腾的溶液,犹自陷入了沉思当中。   关于艾希·格文这个女人的来历,他只能想到三种可能。   第一,是老狮子派来监视他的。但艺术鉴赏课在日程表里的时间占比太小,因此这个可能性是最小的。   第二,正如艾希·格文本人所说,她只是一个被重金聘请来的女艺术家,深受各国宫廷青睐,如此一来,关于巫术研习的解释也能够成立。这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合理,且没有逻辑漏洞的说法,但对于研习巫术的动机却缺乏一个值得信服的解释。   至于第三个可能性,是尤利尔目前最不愿看到的——如果对方是从贝奥鹿特乔装潜入歌尔德的间谍,这件事就变得非常棘手了。一旦自己的把柄落入波斯弗家族手中,这不仅会威胁到他自身安全,还会让他的家族在双方关系中处处受人掣肘。   如果是第三种可能,尤利尔心想,那么事情就只会有一个结果。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女人活过今夜。   ……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却又无比短促的夜晚,当尤利尔最终得到一支标准剂量的昂赛药剂时,摆钟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清晨六点。   他正奇怪男爵为什么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时,突然间,他听见阳台上传来一阵异响,回头一看,满身狼狈的男爵正一瘸一拐地步入屋内。让它引以为豪的那身漂亮皮毛,像是被某种利器刮蹭过一般,显得凌乱不堪,在它脖子上还有几道十分醒目的抓痕,右前肢也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挫伤,走起路来颠簸得厉害。细心的尤利尔甚至还在它嘴角边发现了一撮漆黑的羽毛。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把自己搞成……搞成这副模样?”尤利尔皱着眉头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男爵愤怒地回瞪了他一眼,龇牙咧嘴,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那个小丫头还随身带了一个保镖!?”   “保镖?你在说什么东西?”   “那只乌鸦!”男爵愤慨难耐地吼道——尽管它努力压制着声音,但依然难掩愤怒,气得浑身发抖,“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只狡猾的、卑鄙的、毫无职业道德可言的臭鸟,在我溜进那女人的房间里调查的时候,它就一直藏在房顶上,等我从窗户里翻出来,这只臭鸟瞬间就俯冲下来,把我从房顶上丢了下去……好在本爵爷身手矫健,用爪子勾住了房檐,否则……抱歉,脑子气昏了,忘记我自己是猫了……但不管怎么说,就算摔不死,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啊!”   尤利尔捂着额头,不耐烦地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本爵爷当然不能怂,爬回房顶上就和它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互殴,我左手一个……”   “没人问你这个,我是问调查结果,艾希·格文,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在最精彩的地方被打断,男爵显然有些不悦,用幽怨的眼神瞪了尤利尔一眼,愤愤不乐地说道:“放心吧,我把房间里能翻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她的行李我也仔细检查过,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除了……”   “除了……?”尤利尔抬高嗓音。   男爵突然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唇,略显窘迫地说道:“除了喜欢躺在地板上裹着地毯裸睡以外……嗯,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   PS:深夜食堂贼好看(注:日版)~(○` 3′○) 第二十六章 发酵(上)   安德里圣牧师正在指挥教会骑士搬来几道木栅,将以案发现场的小屋为中心,直径超过五十米的区域严密地封锁了起来,并把大量的围观群众驱赶到了石桥附近。但一排排木栅封锁得了案发现场,却封不住好事民众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只消一个早晨的时间,神学院教授兼十二祭司之一的克劳斯·卢瑟的死讯就传遍了镜之城的大街小巷,染血的金币、满墙的罪证,以及克劳斯本人凄惨的死状亦不胫而走。民众仿佛嗅到腐臭的兀鹫,蜂拥而至,一位教会祭司的惨死,无疑是今年以来最值得在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生活的谈资。   “石桥附近的围观民众越来越多,安德里牧师,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   “你在想什么,西罗斯骑士,我们是圣职者,不是欺压人民的暴徒!斯玛特主教希望将这件事的影响降至最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西罗斯骑士,去完成你的工作吧,我可以再调十个人给你,把封锁线扩大到河岸。”   “安德里牧师!”身后又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又怎么了?”   “德罗恩伯爵到了。”   “谢天谢地,城防军总算来了。”   安德里匆匆挤过人群,步伐仓促而焦虑。他感觉糟透了。不仅是克劳斯·卢瑟,他的同僚惨死于歹人之手,更加让他心烦的是,这件事无疑会对教会的声誉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想想看吧,一位清廉的教会祭司,家里却藏着足以媲美一位北地小领主的资产,而杀人凶手还用他的鲜血在墙上写下了罪状——他以为自己是谁?民意代表吗?克劳斯是否有罪,应当在王家法庭或是异端审判庭来裁断,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僭越王权与神权?   好在城防军终于到位了,否则教会可负担不起与民众发生直接冲突的罪责。   是的,说到底,北方的领土是沙维的领土,人民是歌尔德公国的人民,而双子教会的立足之本是声誉。声誉就是一切。   当安德里满怀期待地在案发现场的小屋外见到城防军总司令德罗恩伯爵时,却错愕地发现对方几乎是空手而来。   “您走得太着急了,我都没来得及和您说,德罗恩伯爵只带了两名随身扈从……”安德里圣牧师的小学徒在他身旁,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老师的情绪。   安德里没有说话,而是板着面孔,朝着翻身下马的城防军总司令快步迎了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伯爵阁下,城防军在什么地方?”略过无谓的寒暄,他冷冷地向对方质问道。   德罗恩伯爵年近五十,但他的身手依然像三十岁时那般矫健,不用扈从搀扶,右腿从马臀上扫过,一个翻身就跳下了马背。   “瞧瞧您说的话,安德里大人,城防军不在城墙上还能在什么地方?”德罗恩伯爵浑身唯一符合他年龄的特征,就是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但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和一个健壮的年轻小伙并无差别。双肩宽阔,身板魁梧,两腿欣长且步履轻盈,撑起那身三十六磅重的通体赤红、且雕刻有三狮纹章的制式铠甲完全不是问题。他拥有一张典型的军人面孔,棱角分明的方脸让他故作谦和的笑容也变得十分有压迫力。   但安德里牧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他是双子教会的十二祭司之一,神学院圣牧师分院的校长,自然也是不甘示弱,他指着克劳斯的小屋,怒不可遏地说道:“一名教会祭司在他的屋子里,在城防军管辖的范围内被人残忍的杀害,这毫无疑问是一起恶性|事件!这个杀人犯不仅冒犯了神圣的兹威霖格,也在挑衅沙维大公的权威,而你,伯爵阁下,作为城防军总司令,竟然企图和这件事撇清干系?”   “稍安勿躁,安德里大人,这是血月季,不是白月季,就在半个钟头前,我们的士兵才在城墙下击毙了五条黑蜈蚣,试想一下如果城墙上守备空虚,让这些肮脏的堕落之物趁虚而入,到时候遭殃的可不仅仅是一名教会祭司了……”德罗恩伯爵豪迈地笑了笑,拍拍对方的肩膀,“来吧,安德里大人,我们别为了这些无关痛痒的琐事而漏过了将凶手绳之以法的线索。”   安德里牧师黑着一张脸,跟在德罗恩伯爵后面步入了屋内。刚一进屋,一股怪异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对常年在血泊里打滚的德罗恩伯爵而言,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根本不值一提,他挥挥手,招呼扈从掌灯,后者连忙提着一盏血脂提灯走到躺在已经干涸的血泊之中的克劳斯祭司身边。遗憾的是,德罗恩伯爵迟来了一步,他没能看到这位祭司抱着金币箱子致死不休的滑稽场面——斯玛特主教已经派人将那箱染血的金币收入了救济院的库房。不知道哪些悲催的倒霉蛋会摊上这些被诅咒的金币,而救济的善行也会因为这些污秽的金币而褪色。   德罗恩蹲下来,察看了一下尸体,饶有兴致地摩挲起下巴上刺手的胡茬来:“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凶手下手够快、够准,也足够狠辣,这一刀显然已经足够了结克劳斯祭司的生命……但还是不如一刀枭首来得简便快捷……”随后,他发现了地上那一摊深红色的印记,那不是血痕。他用手指在地上抹过,放到鼻前嗅了嗅,“这就是克劳斯祭司最后的挣扎,这个气味是……?”   “鼠尾烈酒。”安德里插话道。   “这么说我们已经抓住凶手的尾巴了?”   “我已经派出三十名教会猎人,让他们佩戴上银石项链,在城内进行地毯式搜索……”安德里圣牧师面色凝重地说道,“但是凶手很狡猾,我们的人几乎翻遍了大街小巷,还是没能……”   “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吗?”德罗恩伯爵站起身,径直走到那面血书罪状的墙壁下,借着扈从手里的提灯,仔细观察着那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几乎都找遍了。”   “几乎?”   安德里顿了一下,“除了白橡堡。”   ——————————————   PS:第一更。 第二十七章 发酵(下)   “当心你的舌头,安德里大人,”德罗恩伯爵声色俱厉地警告道,那双乌黑的眼眸里闪烁着骇人的寒光,“我是大公钦点的城防军总司令,而你却当着我的面恶意诋毁王室成员?”   “我没有别的意思,伯爵阁下,”安德里圣牧师面不改色,“只是鼠尾烈酒的气味极难消除,只有昂赛药剂可以做到在一夜之间抹消掉鼠尾烈酒的痕迹,否则,凶手就只能铤而走险,因为整座城市只有白橡堡是处于监管盲区……”   德罗恩伯爵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你应该通过入城人员的登记表去追查逗留在城内的炼金术师,我可以给你这个权限。”   安德里扯了扯嘴角,没有作声。   德罗恩伯爵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涉及自身利益,他也无意与教会闹得如此不愉快。“谈谈这张‘罪状’吧,安德里大人,”他把话题转回到这场凶杀案上,“叛国、贪污、行贿,还有谋杀……我们这位祭司大人可真是罪孽深重啊。”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安德里当然没笑,“这很明显不是仇杀,凶手对金钱也不感兴趣。”他作出论断,“有人想要抹黑教会的功绩,企图用这等低劣的手段煽动民众来破坏教会的声誉。这才是事实。”   “所以安德里大人是否认这几项罪名的?”   “不,我并不完全否认,至少在确认这些金币的来源之前,仅仅一箱金币还不足以给克劳斯祭司定罪,而且叛国?谋杀?”安德里冷笑着摇摇头,“那家伙简直是疯了。”   “我同意,这的确是一个疯子。十足的疯子。”德罗恩伯爵望着墙上狰狞的血字,若有所思。正如安德里牧师所言,这个凶手实在太过猖狂,这一排血字不仅是对神权的诋毁,也是对王权的藐视。他跃跃欲试地握了握包裹在铁手套中的五指。诚然,他已经快五十岁了,但他还没有老到对一个杀人犯的挑衅无动于衷的地步。“让我们来抓住这个猖獗的家伙吧,安德里大人。”   “伯爵阁下有何高见?”安德里牧师谨慎地询问道。   “高见倒是谈不上,不过这件事让我稍微想起了很多年前,我还在里斯城任职时经手过的一起连环杀人案……”在安德里牧师震惊的表情中,德罗恩伯爵用手轻轻握住挂在腰间的佩剑的剑柄,“他还会再出现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持耐心。”   “他一定会再出手的。”   ……   为了昂赛药剂而折腾了一整宿的尤利尔,终于在早晨获得了小憩片刻的空闲,洗掉了鼠尾烈酒的气味后,他回到了自己柔软的大床上。但在九点钟的时候,敬职敬业的老总管费力克斯就来催促他起床洗漱。负责剑术课的约纳斯队长可不像礼仪课的安德烈爵士那么好说话,身为歌尔德第一剑术高手,他自然不会允许名师出高徒的惯例在自己这里出现意外。   “打起精神来,尤利尔小少爷,您这样出剑就好像张开双臂欢迎对方把剑送进你的胸膛里一样,”一袭红衣的约纳斯·科奥瑟爵士轻而易举就用自己的剑挡开了尤利尔挥过来的,那绵软无力的一剑,“注意看我出剑时的起势,剑术是讲究人体协调的搏击艺术,所以我们往往能够通过观察,提前捕捉到对方的下一步动作。料敌先机,这很重要,这让我们有充裕的时间来防御或反击。我们再来一次。”   校场上,亲卫队的卫兵们正在进行晨间操练,呼喊和大笑的声音不绝于耳。这里人多眼杂,尤利尔也无意显摆自己的剑术,就连以前在老骑士古德温那里学来的古剑术也弃置不用。所以在约纳斯看来,自己这回是摊上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笨学生,为了矫正他的不规范动作,约纳斯不得不从最基础的部分重新教起,顺带也对那位享誉盛名的古德温剑士颇有微词。于是不出意外的,整整一个上午下来,剑术课的进展可谓十分缓慢。   在剑术课结束之后,约纳斯和尤利尔并排站在武器架前,他一边脱去护臂和手套,一边对尤利尔说道:“小少爷您在休息的时候,最好多在脑海里梳理一下我今天教给您的东西,基础的部分虽然简单易学,但要熟练掌握,继而培养成一种身体的自然习惯,是需要持之以恒的长期训练的。”虽然没有明确表达出来,但看得出,约纳斯还是很担心尤利尔砸了他的金字招牌。身为大公的亲卫队队长,他时常会接到大公的授课委托,教学的对象往往都是名门子弟,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而尤利尔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并承诺自己会多加练习。   在送走了约纳斯后,尤利尔把长剑搁在旁边的矮脚桌上,独自坐在校场的长凳上,观看亲卫队的卫兵们操练。他听见一些卫兵在议论今早在城区里发生的一起命案,由于事情牵涉到双子教会的一名祭司,于是很快更多的人也加入到议论当中。不过,他们很快就为开小差付出了代价,全员被勒令绕场二十周负重奔跑。   尤利尔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犯困。剑术课结束后,就是午餐时间,午餐结束后又是长达两小时的军事理论课,再接下来是宗教学习。从早上七点开始,一直到半夜十一点,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所以在剑术课到午餐在这短短不到半小时的间隙里,是他一天之中难能可贵的放松时间。加上近来诸事缠身,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因此往往这种时候,他更情愿放空头脑,就算什么也不干,坐着发半个小时的呆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就是如此微小的愿望,也因为一名不速之客的到来而被打破。   “我听说玛利亚公主的车队下午就会抵达镜之城,尤利尔爵士还坐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尤利尔循声转头,发现艾希·格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微笑地看着他。她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干练的深绿色军服,配上了一双崭新的军靴。   而与昨晚授课有所不同的是,在她的腰间,多出了一把细长的多夫多蝴蝶剑。 第二十八章 多夫多的剑舞   人与人之间是有相性的。尤利尔对此深信不疑。因为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自己面前。   他和这个名叫艾希·格文的年轻女艺术家既不存在利益上的纠葛,也没有价值三观上的明显冲突,而艾希·格文的外在条件也让他很难从审美方面来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他可以在吕克·沙维面前曲意逢迎,也能对波斯弗兄弟的挑衅视若无睹,但是这个女人,只是看到她那双仿佛隐含笑意的浅褐色眼瞳,他心头就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   所幸尤利尔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他现在的身份是王储——至少在这两个月里,他必须以这种身份暂居——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喜好无足轻重。于是他始终将视线放在校场的卫兵们身上,装作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嗯呣,鼠尾烈酒的气味已经闻不到了,看来尤利尔少爷成功了呢,恭喜您。”艾希·格文笑眯眯地望着在校场上进行负重练习的卫兵们,丝毫不在意尤利尔的刻意无视,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不过据我所知,昂赛药剂的配方比例一直都是炼金学术界秘而不宣的机密,而且其中一味原料,变异罗兰草更是需要人工栽培……镜之城内好像没有这样的培植园吧?”   “你懂得很多呢,艾希·格文女士。”尤利尔不动声色地目视前方,不禁让人怀疑刚才那句话是否出自他之口。   “多看多学总会收到回报。”艾希·格文作出与昨晚相同的回复,“啊还有,请叫我艾希就好,在课堂之外,尤利尔爵士不妨将我看作年龄相仿的朋友,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   尤利尔回头瞥了她一眼。遗憾的是,他分辨不清,那微笑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高明的伪装。这让他恍然想起了自己在餐桌上时的表现。   “你的友谊还真是廉价,艾希小姐。”他皱了皱眉,别过脸去,继续观赏被教官折磨得叫苦不迭的卫兵们的狼狈姿态。   “如果这种廉价的友谊,能够换取让我进入白橡堡图书馆的资格,我认为是非常值得的,”艾希·格文微微噘嘴,挑了挑柳叶般细长的眉,“毕竟尤利尔爵士的表现,让我对白橡堡图书馆的库藏充满了兴趣,那里面真的会有记载了昂赛药剂的炼金学著作吗?”   “那么我祝你好运,艾希小姐,希望你早日得到进入图书馆的资格。”尤利尔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对方不加掩饰的刺探。   艾希·格文留意到身旁的一只训练用的稻草人,在它身上裹着两层厚厚的红色麻布,局部着装盔甲。那到处都是凹痕的盔甲和满身的草屑恰如其分地说明了它的敬业程度。艾希揭开它头盔上的面罩,居然在用稻草塞满麻布制成的脑袋上,看到了一对用纽扣缝制的眼睛,那模样看起来甚是滑稽。“请容许我回到刚才的话题,尤利尔爵士,下午的接待仪式您不打算出席吗?”   “下午我还有两堂课,”尤利尔从长凳上站起身,“父亲和老总管费力克斯,还有我那些殷勤的堂亲们会接待好玛利亚公主的。”说完,他作势转身离去,但艾希·格文不温不火的嗓音从后面追了上来:“尤利尔少爷生就了一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好皮囊呢。”   尤利尔顿了一下,不解地回头看向她,不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艾希·格文漫不经心地走到武器架边上,“如果尤利尔少爷想在这场政治联姻中把握主动,您需要掌握更多的信息。”   “我不知道艾希小姐还兼职情报贩子?”尤利尔戏谑道。   “我曾在贝奥鹿特王宫里任教,和那些出售虚假参半情报的无良情报贩子比起来,难道我不更应该值得尤利尔爵士信任吗?”艾希·格文挑中了一把没有开锋的练习用单手剑,回首一抛,尤利尔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剑柄。“这是什么意思?”他皱眉问道。   “这就是我的要价,”艾希·格文从腰间那柄漂亮的银色剑鞘里,拔出细长的多夫多蝴蝶剑——这种观赏价值远大于使用价值的细剑,是多夫多贵族间必备的一种社交艺术,并且不限男女。“怎么样,听起来很划算不是吗,只需要挥挥剑,您就能得到关于玛利亚公主的一手情报,稳赚不赔喔。”她露出红唇下洁白如贝的皓齿。   尤利尔犹自掂量了一下剑身的重量,然后抬起头,用寒冷的目光看向艾希·格文:“希望作为情报贩子的你比作为艺术家更称职一些。”   艾希·格文柔和一笑,对他行了个多夫多贵族礼,尤利尔也摆正姿态,继而回礼。   随后,二人倾斜剑身,让剑脊互相倚靠、交错,然后滑动步伐,顺时针转动两圈,再逆时针旋转一圈。尤利尔对多夫多这项社交艺术的了解非常有限,只知晓一些基本规则,大抵都是跟随艾希·格文的引导,依葫芦画瓢照做。不得不说,循循善诱的艾希·格文显然比约纳斯爵士更适合成为一名剑术指导老师。紧贴四肢躯干的军服,也使得她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简洁、干练,赏心悦目。唯一的遗憾是,这里没有音乐协奏,在散发着泥土和汗臭的校场上,只有卫兵们粗犷的呼喊声为他们伴奏。   “第一条建议,如果尤利尔爵士能在艺术方面表现出更多的兴趣——哪怕只是照本宣科,您也会更容易给玛利亚公主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艾希·格文用剑脊轻轻撞退他的剑,往后退了半步,尤利尔也随之后退半步,“玛利亚公主在圣安妮学院的主修课当中,就有绘画和琴艺,而我昨晚向您介绍的梅里·拉维亚正是玛利亚公主最青睐的一名当代画家。”   “布鼓雷门的做法除了让我在被揭穿时显得更加窘迫之外,不会有任何好处。”尤利尔冷静地反驳道,随即让剑锋和她的剑轻轻一撞,而后使剑锋交错划过,发出一串绵长而清脆的声响。   “这是社交的艺术,尤利尔爵士,您明明可以在餐桌上对波斯弗兄弟曲意逢迎,却不肯为了讨女孩子的欢心而委曲求全?”   “如果这位玛利亚公主不远千里来到歌尔德只是为了几句虚情假意的奉承,那她也不值得我区别对待。就让它彻底沦为一场功利性的婚姻,我不会为此感到惋惜。”尤利尔面容冷峻地挡开对方斜挥而来的蝴蝶剑,紧接着向前迈进一步。   艾希·格文听罢却是微微一窒,随后那双浅褐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唇角泛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诶,是吗,尤利尔少爷还真是不近人情呢……”   而后,两人的剑再次相接,发出一声令人毛孔皱缩的冷冽的碰撞声。 第二十九章 刺探与还击   “那么在玛利亚公主面前又有什么忌讳?”在接连听取了来自艾希·格文的五条建议后——其中有四条都是在阐述玛利亚公主的嗜好,艺术、历史古迹、剑艺和马球。尤利尔只需要拿着金币在黑市上向情报贩子求购,就能得到同样的回复。他希望艾希·格文在贝奥鹿特王宫任教的经验能够变现成更加有用的信息。   棕发少女让蝴蝶剑倚着尤利尔的剑,在半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半弧,携着小步舞般细碎轻快的步伐向他迈进。两人肩膀交错,尤利尔几乎能闻到棕发之下,从那白皙的脖颈间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尤利尔爵士看待问题的方式很新颖呢。我始终以为,贵族间的交际应该遵循浅尝辄止的原则,尤其当您和玛利亚公主还未正式完成订婚仪式之前,”艾希·格文浅褐色的眼瞳被弯如月牙的眼阔压缩成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她的声音也有微妙的变调,“我认为男女之间适当保持距离,能够对双方关系起到一定程度的保鲜作用,悸动、暧昧,爱情最美好的阶段在于婚前,而非婚后。婚前是爱情,婚后则是责任,一旦从单纯的二人关系,上升到家庭的高度,所有的美感都会丧失殆尽。”   “看起来艾希小姐在这方面经验相当的丰富。”尤利尔对她侃侃而谈的表现作出评价,随即用剑锋接住对方借着优雅的探步而递过来的蝴蝶剑。   “这只是一个未婚女子对爱情的合理憧憬而已。”艾希·格文用余光端详着那张没有多少血色的俊朗面孔,含蓄地笑了笑。不论如何,一旦涉及男女之|事,女人总会适时地展现出矜持的一面。艺术家也不例外。   “你可以追求爱情,艾希小姐,这是你的自由,没有谁能对你说三道四。”尤利尔主动后退了半步。艾希·格文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审慎的意味:他只花了几分钟就掌握了这项社交艺术的流程。“但是你仅代表你个人,而玛利亚公主代表的是波斯弗家族和整个贝奥鹿特数十万民众,我们之间的婚姻无关乎主观意愿——你说婚前是爱情,婚后是责任。很可惜,这场政治联姻从一开始就只有责任。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必有。”   “不解风情的男人是不会讨女孩子喜欢的。”   “讨女人欢心不是我的义务。那是宠物和宫廷小丑该干的事。”尤利尔不容置疑地回绝道,然后又向前迈进一步,艾希·格文也同时向前迈进,两人再次交肩而立,呼吸声交错在一起,“回到刚才的问题,你既然在贝奥鹿特王宫待过一阵子,就应该对宫廷局势有所了解。”   “忌讳,没错。不管过了多久,宫廷秘辛永远不会过时。”艾希·格文点点头,“我在贝奥鹿特王宫里也确实听到过一些风声。”   “有人说威尔伦王的长子和次子的死,是有人在背后刻意操纵的结果。”   “无聊的阴谋论罢了。”   “但拉姆蒂法家族和波斯弗家族间的隔阂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阴谋论在某些时候也是符合现实情况的一种合理猜测。”   艾希·格文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打量着尤利尔,稍事停顿,开口说道:“那么关于安瑟妮王后架空国王、谋害王子等种种不实诋毁,尤利尔爵士也是照单全收?”   “在这些言论得到证实之前,我会始终保持谨慎观望的态度。”尤利尔滴水不漏地回答道。   所以并不否认吗。艾希·格文沉默着,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隐晦、不可捉摸。“如果尤利尔少爷想要利用玛利亚公主来做文章,那么您恐怕要失望了,她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控制的对象。”她平和的语气里隐隐透着一丝高傲和不屈。   “不,恰恰相反,”尤利尔扬起手中的剑,“我反倒希望她是一名个性独立且具有抗争精神的女性。”如果玛利亚公主和安瑟妮王后的不和传言并不属实,那么他的计划就要搁浅了。   “人们都说太过精明强干的女人不适合作妻子,看来尤利尔爵士在这方面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呢。”艾希·格文微微一笑,两人的剑尖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完成了这场剑舞的最后一幕演出。   “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恕我直言,艾希小姐,你也一样。事实上我认为这和化妆是一个道理,她们希望将自己的某一面展现给他人,无关虚荣和自主意识,这只是迫于男权社会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的自卫手段。”尤利尔垂下自己的剑,单方面结束了这场社交活动,“比起那些在温室里成长的花朵,或许这样的女人更值得去关爱。”   晨练结束了,卫兵们高声交谈或放声大笑,忙着把校场上的靶子搬进仓库,有人把铁盔掉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声音,一时间嘈杂的喧嚣扰得艾希·格文有些神情恍惚。等她从尤利尔那番话语中回过神时,发现对方已经收起了自己的剑。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剑舞就结束了,甚至来不及回味。“嘿诶,我可以把尤利尔爵士这番话理解为告白吗?”她很快就找回了熟悉的微笑,把它挂在唇边,一边将那把寒光熠熠的多夫多蝴蝶剑收入鞘中。   “很遗憾,我不需要情妇。”尤利尔冷着脸说道,转身朝武器架走去。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艾希·格文仍然停留在原地,似乎在等他一起离开校场。尤利尔径直从她身旁穿过,大步往城堡方向走去。   “如果尤利尔少爷改变主意的话,您随时可以来找我。”艾希·格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一改此前故作含蓄的作风,自顾自地说着俏皮话。“哦对了,”在城堡入口,行将分别之际,她出声叫住尤利尔,“尤利尔少爷,给您一个免费的忠告,最近两天您最好不要再离开城堡,今早的时候我发现一些双子教会的圣职者在城堡周围徘徊,他们胸前都佩戴着银石项链……”   尤利尔皱起眉头,回过头来盯着她。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这个狡猾的女人将自己的真实意图藏得极好,她假借交换玛利亚公主情报的名义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剑舞的方式来刺探虚实,让自己在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对于剑术的熟练程度。毫无疑问,这是艾希·格文对他昨晚派男爵去刺探情报的还击。   “那么,我先告辞了,晚上再见,尤利尔少爷。”她面带微笑地低了低头,转身离去。   尤利尔沉默地注视着艾希·格文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他才在从走廊另一边匆匆赶来的老总管费力克斯的催促下,转过身,大步朝中厅走去。   ——————————   PS:第一更。 第三十章 入侵   一条交织着金与银的钢铁洪流,缓缓地、庄严地踏过护城河上的吊桥,穿过高达十六米的城门,驶入了城区。   走在队伍最前列的是由十六名白狼骑士组成的仪仗队,左右两侧的鞍囊上都悬挂着用梨型玻璃瓶盛装的血晶石,红光携行,而象征波斯弗家族的蓝色雄鹰旗帜,在白狼骑士高举的旗杆上猎猎飘扬,其后是玛利亚公主和随行的波斯弗王室堂亲的马车——围观群众被城防军拉起的封锁线隔离在街道两侧,他们争相踮起脚尖,高声呼喊,一些小孩甚至坐在父亲的肩头,希望能一窥玛利亚公主的美貌。有一次,人们看见车厢左侧的窗帘动了一下,于是人群中传来一阵激烈的骚动——走在车队末尾的是辎重和背挂金色钢盾的重型步兵,以及三辆满载着来自贝奥鹿特的诚意而来的豪华礼车。   关于河谷地的统治者贝奥鹿特王国,在北陆流传甚广的一则传闻便是,在贝奥鹿特的山谷里,到处都是流淌着金水的河流小溪,那里的人吃饭全都用金子做成的餐具,洗澡用的是镀金的桶子,连马车的车轮也必然要镶金嵌钻。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整支车队最显眼的部分当属白狼骑士那身亮银色的铠甲和他们手中号称可以洞穿一切堕落之物的荆棘长枪,除此之外,甚至连国王陛下赐给玛利亚公主的御辇上也只有几片铜箔作为装饰。关于贝奥鹿特金河的传闻自然也是不攻自破了。   在围观民众及城防军的簇拥之下,这支车队驶过喧嚣吵闹的街头,在德罗恩伯爵的引领下,径直开赴白橡堡。在那里,玛利亚公主的车队将会得到全歌尔德最高规格的隆重接待。   车队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汇入广场,围观群众也慢慢散去,只有一些流连于白狼骑士威严的男孩,在父母的催促下依然不肯离去。而在散开的人潮中,混淆着一些乔装成平民的圣职者,他们奉赛格斯主教之命秘密监视城门口的动向,一旦发现有任何异常之处都要及时向主教大人汇报。秘密汇报。   只见一名乔装成商人的中年男人从棉质的领口下面,掏出了一条银石项链——这种天然造物,对神秘力量拥有微弱的感知力。而此时,镶嵌在凹槽中的那枚棱角刚硬的银石正闪烁着忽明忽暗的银光,那光亮强度令在场的每一名圣职者都见之色变。   “快,去报告赛格斯主教。”乔装成商人的中年男子满面肃然地下令道。“有不干净的东西混在玛利亚公主的车队里进城了。”   ……   卢纳德犹如擀面杖一样粗大的手指对于结构纤细的血脂提灯来说,显然有些超规格了,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一块固态血脂塞进油槽里,继而点亮了提灯,然微暖的橘红色光芒充盈在旅店的小房间里。一只蜘蛛从床头柜上快速爬过,他不假思索地一巴掌拍了过去,在一声将趴在窗外的野猫陡然惊醒的闷响中,床头柜应声四分五裂。“啊……”卢纳德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一堆碎木板,有些不知所措,随即朝坐在对面床上的师姐投去一个歉疚的眼神。   然而戈尔薇只是漠不关心地望着窗外,浅灰色的眼瞳中倒映出血色的赤潮,沉凝的面色显示出她的思考。自从前天回到镜之城后,她就一直是这样。卢纳德明白师姐如今重担加身,而他能提供最大的帮助,就是尽可能地保持安静,不要去打扰她。   大街上传来的一阵骚动,令她从沉思的状态中苏醒,涣散的瞳孔重新恢复了冷漠的焦距。“玛利亚·波斯弗的车队到了。”她低声说道。   “就是那个……那个猎人的未婚妻?”卢纳德对师姐突然发声有些准备不足,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他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猎人,卢纳德,”戈尔薇用敏锐的听觉捕捉着来自街道上的声音,有兴奋的呼喊、小孩的笑声和女人嗓音尖锐的抱怨声,“他是沙维家族和歌尔德公国的继承人,名副其实的大国王储。”   “那……那他要是和那个叫玛利尔的女人结婚了,他是不是就永远不会离开北方了?”卢纳德那在木桶头盔里翻滚的闷雷般的嗓音里,隐隐透着一丝不安和忧虑。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权力去揣摩预兆者的心理。”戈尔薇不紧不慢地摘下左手的铁手套,露出那只焦黑的左手,它像是被烈火炙烤过一般,皮肤上残留着触目惊心的烧痕,“只不过,他在婚礼上当着牧师的面宣誓忠于妻子和婚姻之前,这件事都还存在回旋的余地……”   “师姐……”卢纳德有些悲伤地看着她,“你又想起那个人了吗……”   “没什么,卢纳德,我只是想要提醒自己,”戈尔薇把手套戴回手指上,她指尖微微有些发颤,亦如她故作冷漠的声音,“这一次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我会遵守自己在芙里德神殿许下的誓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这是我唯一能赎罪的方式。”   师姐眼神中那种罕见的动摇之色,令卢纳德恍然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幕场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几乎已经记不清那个男人的样子了。那曾是上一个被称为火之圣徒的预兆者。卢纳德张了张口,却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连一个勉强通顺的句子都组织不起来。很遗憾,他只学过如何用斧头砸烂怪物的脑袋,而不明白该怎么运用自己这条笨拙的舌头来安慰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难掩失落地耷拉着脑袋,像是一头受伤的狗熊。   就在这时,卢纳德忽然感到自己那坚如磐石的胸膛下,传来一阵诡异的心跳声。他猛然站起身,大叫道:“师姐!”   戈尔薇依旧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窗外,望着城门的方向,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渐渐眯成一条剑锋般寒芒毕露的细缝,“我感觉到了,”她微微点头,“祂已经来了,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芙里德预言里的第一个使徒。” 第三十一章 入席   “请少爷尽快更衣,夜宴将于今晚六点准时开场。”老总管费力克斯一如往常地双手背负,毕恭毕敬地伫立在房门前,对刚刚结束宗教学习、正躺在床上暂歇的尤利尔说道,“今晚的夜宴已经得到了来自赛格斯、安托万与斯玛特三位大主教的一致许可,尤利尔少爷和索菲娅小姐被允许破例入席——并且老爷特地批准,今晚小少爷您可以带上那只您从外面捡回来的‘野猫’。”他特地加重了野猫一词。   原本尤利尔躺在床上连眼睛也懒得睁一下,但对方的最后一句话令他产生了些许兴趣,顿时从柔软的床垫上坐了起来。同样愤然起身的,还有浑身上下都缠着绷带,活似一具木乃伊的男爵——尤利尔只懂得最简单的应急处理,包扎手法确实也谈不上多美观。   老总管交代完后便退出了房间。尤利尔瞟了一眼摆钟,发现离六点只剩半个钟头不到。恹恹地叹了口气,然后翻身下了床,他走到桌边,抓起女仆们事先准备好的用金丝绣着三狮纹章的红色礼服,随意地套在了自己的贴身内衬外面。披肩斗篷穿起来则要麻烦得多,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将披肩的锁扣嵌进镀金铁环里。他站在落地镜前,稍事整理了一下翻褶的衣襟,兴味索然地随手拨弄了两下灰白的刘海。   “你应该表现得高兴一点,没人爱看你这张像是被冰层封冻了一个多世纪的苦脸。”男爵把自己缠满绷带的尾巴抱在怀里,坐在床尾打量着他的背影。   “我在人前已经笑得够多了。今晚更是如此。”尤利尔被窗外飘过的漫影吸引住,转头一看,外面竟然飘起了雪花。歌尔德固然算不得北方最严寒的地方,甚至于在白月季时而还能感受到天干地燥的暑气,但在血月季,整个北方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下雪。歌尔德也不例外。“降温了。”无声轻叹,他走回衣柜边,拉开柜门,动作利索地从里面拣出了一条浅棕色、领口周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雪狐绒毛的厚袄子,披在了肩上。袄子的下摆几乎触及他的膝盖。   “为什么那个老头儿要强调让你带上我一起参加夜宴?”男爵回味着刚才老总管那番略显刻意的发言,不得其解。这一次,它的好奇心甚至盖过旺盛的食欲。   “大概是为了迎合客人的喜好?谁知道呢,老家伙向来都很注重这些外交技巧。”尤利尔拿起搭在书桌边的那双黑色鹿皮手套,套在五指上,并微微拉紧,令皮革发出细微的呻|吟。原本按照北陆的地方及宗教习俗,贵客到访的第一个夜晚,将由本地领主与同辈分的堂亲和地区主教及负责洗礼仪式的大祭司共同接待,这个仪式被称为“多拉格的夜宴”,由兹威霖格《降临福音书》里提到的第一位圣徒设宴款待众神使徒的段落引申而来。不过很显然,老狮子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能撮合这对新人的机会,有了他的授意,赛格斯主教才敢冒着忤逆教条的罪名为他破了这个例,而索菲娅则是作为抹消刻意之处的陪衬品登场的——为了家族繁荣,个人利益无足轻重。   尤利尔抄起倚在桌旁的手杖,“走吧,别让我们的贵客久等。”   ……   隔着宴会大厅外那扇厚达九英寸并用铁片加固的橡木门,尤利尔依然能够听到从宴会大厅里面传来的,祭司高亢宣读《降临福音书》第八章第十六小节的朗诵声,并伴随着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与宫廷乐师们恰如其分的协奏。这是多拉格夜宴开场前的惯例,作为领主的吕克·沙维将用掺入牛血块的葡萄酒招待来宾,以表欢迎,其后,负责主持洗礼的大祭司将要完成他的工作——替尊贵的来宾洗尽风尘和晦气,并祈求兹威霖格像庇佑自己的子民一样,庇佑他们。三大主教将会作为见证者,全程旁观整个洗礼仪式,并会在仪式结束之际,为来宾献上教会的祝福。事实上,与其说是祝福,在尤利尔看来这更类似于是一场隐晦的宗教入侵,双子教会将不遗余力地在这极为有限的一刻钟时间里,向波斯弗家族展示双子教与圣冠教的优劣对比。不过不难预见,这通常都是无用之功。   “多拉格·德安德莱恩·霍克斯,双子指引伟大的先灵降临于此,我们把你的鲜血盛在杯里,我们将你的骨骼与血肉陈于盘中,我们向尊贵的宾客分享你的博爱与仁慈,愿世人聆听兹威霖格的教诲。双子在上。”附和着从门缝里传来的宣读声,索菲娅双手合十,闭目颔首,轻轻跟诵着降临福音书里的段落。在仪式结束之前,她和尤利尔不得不等候在门外。   “你在紧张吗,索菲娅?”尤利尔看了眼结束祈祷后仍然闭目沉思的索菲娅,后者比前些日子看起来有精神多了。男爵坐在他的肩膀上,罕见的显得很安分。   “我从八岁起就再也没参加过家族活动……”索菲娅睁开眼睛,灰白的睫毛轻颤着,修长的十指亦不自觉地虚握了一下。今天她是代表沙维家族出席宴会,理所当然褪去了那身素黑的修道袍,换上了一条深红色的礼裙,领口低平,露出漂亮的锁骨。窗外飘着雪,寒冷的空气冻得她的指关节和踝关节微微泛白。她把灰白的长发盘起来,淡青色的血管在白净修长的脖颈上清晰可见。   “整天待在讲经堂里念经,偶尔出来活动一下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尤利尔目视前方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为何有些熟悉……”索菲娅转过头,用略显幽怨的眼神,皱眉盯着他,“这是我以前劝你多出门走动时说过的话吧?”   “瞧,你这不是挺有精神的嘛。”尤利尔耸耸肩。   下一刻,宴会大厅的门豁然洞开,侍从退居两侧,为他二人让出道路来。   “需要我帮你提裙摆吗?”尤利尔笑问道。   “不用。”索菲娅抿了抿嘴,兀自提起长长曳地的红色裙摆,动作出人意料地有些笨拙。   她与尤利尔并肩携行,一同步入了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   ————————————————   PS:第一更。 第三十二章 两张纸条(上)   尤利尔几乎是踩着宫廷乐师演奏的洗礼乐的尾音步入大厅的。   他和索菲娅来的恰是时机,洗礼刚刚结束,宗教人员开始撤场,而沙维大公正领着波斯弗家族的人入席。尤利尔留意到,今天的宴席上多出了很多张生面孔,有沙维家的堂亲,也有一些不请自来的远房亲戚,他或许曾在家族宴会上见过这些人,是如今却连一个名字也叫不出口。不过,好在今晚的主角不是这些讨人嫌的亲戚。   索菲娅对迎面走来的三位主教大人和大祭司欠身致礼。尤利尔如今的身份是歌尔德王储,被勒令重新加入教籍,照理来说他也应当对三位主教行礼。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只是相当敷衍地点了点头,并始终用审慎的余光打量着那名身材高大的红袍主教,直到对方穿过大门,消失在走廊里。   斯玛特·盖席恩,双子教会三大红袍主教之一,同时也是尤利尔正在寻找的处刑党党首。两人的首次会面只有短暂的一瞥而已,尤利尔也没指望能从这匆匆一瞥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慢慢渗透、了解这位神秘的主教大人。他将始终保持耐心,不会为了眼前的短利而自乱阵脚。   “赛格斯大人,请留下来,这里应当有你的一席之位。”今日盛装出席的吕克·沙维显得精神矍铄,一对鹰目炯炯有神,他冲着正要离开的赛格斯主教说道。   “既然大公阁下发话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弄臣出身的赛格斯并不是一个懂得收放自如的人,尽管在外人面前,他很少会显露出下臣的谦卑姿态,但尤利尔还是听得出他的嗓音在微微发颤。   “还有我亲爱的孩子们,别干站着,客人们已经饥肠辘辘了。”吕克·沙维用难得带有调侃意味的口吻招呼尤利尔和索菲娅,催促他们赶紧入席。他的笑容要比在场的每个人,包括波斯弗兄弟都还要真诚,或者说逼真得多。   赛格斯匆匆迈开脚步,从他二人身旁经过时,向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大概是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方便,只见赛格斯主教突然脚下拌蒜,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一旁的尤利尔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搀住了他。   “啊……谢谢,谢谢你尤利尔爵士,”赛格斯满怀歉疚地干笑了两下,“请原谅我这老迈的双腿,最近它们变得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扶着尤利尔的胳膊直起腰来的同时,赛格斯非常隐蔽地将某样东西塞进了他那条厚袄子的口袋里。   两人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尤利尔随即摆出一张大度的笑脸来,“不客气,主教大人。”   餐桌很长,足以容纳四十人同桌就餐。吕克·沙维照例居于上座,沙维系的族人则按照与血缘远近的关系分列右侧席位,索菲娅理所当然被安排在了右列次席。遵照传统,身为王储的尤利尔应当居右列首席,但现在那个位置被沙维大公分配给了他的亲信,赛格斯主教。而尤利尔则被见缝插针地安排在了波斯弗兄弟与他的未婚妻、玛利亚·波斯弗公主之间的位置。   还未落座,此前一直很安静的男爵喉咙里突然发出警告意味的低吟,浑身毛发亦倒竖起来,引得在座之人纷纷侧目。   “看来你还没有教会它如何分辨场合。”吕克·沙维压抑着怒火,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手指上那枚醒目的绿宝石戒指。   “它还在学习,”尤利尔环视全场,向众人赔笑道,“毕竟花猫的血管里可没有古老而尊贵的眷属血统。”他不着痕迹地将在场的每一名贵族都奉承了一番。从贵族们的反应来看,这番恰到好处的恭维令他们很是受用。而尤利尔的急智为他自己赢得了从容落座的机会。   入座之后,他把手杖靠在桌旁,并褪下厚重的袄子,候在一旁的女侍伸手来接,他却摆摆手,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兀自将袄子挂在了椅背上。邻座的波斯弗兄弟与他彼此点头致意,经过几日相处,三人也算泛泛之交,不过,现在还没轮到他们相互碰杯的时候。宴会正式开始,在白橡堡的主人、歌尔德大公吕克·沙维的号召下,在场众人第一次集体举杯。   “敬歌尔德与贝奥鹿特长盛不衰!”   “敬沙维与波斯弗家族友谊长存!”   尤利尔虽向来不胜酒力,但这两杯酒他却是非喝不可。桌上只有两种酒,贝奥鹿特产的金葡萄酒和黑玫谷产的枪酒。他特地选择了酒精含量小的金葡萄酒,但是两杯下肚,浑身仿佛火烤一般燥热难耐。或许待会儿可以尝试着用原初之火来蒸发掉进入体内的酒精——怀着这样的想法,脸色泛红的尤利尔,用手扯开衣领,试着让自己舒服一些。酒精和烤肉的香气相互缠绵,宴席的喧嚣搅得人头昏脑涨,一名沙维家的堂亲正向波斯弗家的一位漂亮小姐吹嘘自己的骑术,结果被人当场揭穿,顿时引得满堂哄笑。在这种主张开放和热闹,不必过分拘泥规矩和礼数的晚宴场合,吕克·沙维可以对自家亲戚那些不堪入目的愚蠢行径置若罔闻,也可以纵容这些醉鬼在晚宴上欢歌悦舞,因为他们只不过是这场晚宴的陪衬,用来炒热气氛的无足轻重的小丑。   吕克·沙维装作端起酒杯,用目光悄然打量了一下他的小儿子。令他略感失望的是,后者却正忙着对付餐盘里的蘑菇汤,不时与波斯弗兄弟攀谈两句,而对就坐在他身旁的俏佳人却视若无睹。也许是故作矜持,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胆怯,不过那都无所谓,因为夜晚还很长,他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这对年轻的新人来熟悉彼此。   对餐桌上形形色色的美食,尤利尔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他一边小口啜饮着自己的蘑菇汤,一边用柔和的指尖安抚着趴在他怀里,躁动不安的男爵。究其原因,男爵之所以会变得如此暴躁不安,自然是因为餐桌上那只正伫立在一节工艺木雕上的黑色乌鸦。后者收敛着漆黑的羽翼,正好整以暇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歪着脖子,用那双乌黑如墨的圆眼珠盯着男爵。而乌鸦的主人,也正做着同样的事。   “我听人说尤利尔爵士从外面捡回了一只断耳的野猫,出于好奇,我才特地请求大公阁下让我见识一下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一个纤细的声音从尤利尔视而不见的邻座席位中传来,“难道说我又给尤利尔爵士惹麻烦了吗?”   “如果你还知道自己给我惹麻烦了的话,下次请不要再做同样的事。”对尤利尔来说,浸泡在汤盘里的银勺比任何事物都更加令他感兴趣,以致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了好一阵子。   “我以为我们之前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但作为朋友来说,尤利尔爵士的表现还真是冷淡得令人心寒呢。”   “朋友?”尤利尔轻呵一声,随后今晚第一次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左手侧。邻座的席位上,一名身着浅蓝色礼服的棕发少女正双目含笑地望着他。“你的友谊真是廉价到令人怀疑啊,艾希小姐。”   “为你的健康干杯,尤利尔爵士。”她笑眯眯地举起酒杯。   “也为你的健康干杯,”尤利尔面无表情地举起自己的空杯子,“玛利亚公主。”   ————————————   PS:推荐一首曲子,A大调奏鸣曲k208,棒~(??????)?? 第三十三章 两张纸条(中)   “尤利尔爵士的为人比我想象之中更加坦率,”玛利亚公主并不计较尤利尔拿着空杯子敷衍她的无礼行径,兀自用银叉戳中一枚酸果,放进嘴里,“我以为你至少会适当地表现出一些……一些情绪,就算是假装出来的。”她轻轻咬破酸果,飞溅出来的酸浆在她口腔里横冲直撞,令她露出一副牙酸难忍的俏皮模样。   “公主殿下为何这么肯定你现在看到的就不是伪装?”尤利尔放下餐具,用餐巾仔细地擦拭着嘴角。多拉格的夜宴很漫长,通常要进行三到四个小时,现在他们吃的这桌食物被称为迎宾宴,也是多拉格夜宴四餐里的第一餐,在这场宴席上,地主宾客可以开怀畅饮、纵情享乐;热情开放,这亦是圣徒多拉格有生之年一直提倡的待客之道。而在迎宾宴之后,下面还有交结宴、祝福宴和平安宴。   “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玛利亚微笑着抬起双手,把后背靠回椅背上,好让女侍们能更方便地干活儿。   “你要怎么想都可以,随公主殿下高兴。”尤利尔用冷漠的目光玩味着男爵那条始终保持倒束状态的尾巴,无论如何也不肯给这位公主殿下一个正眼。   勤勤恳恳的乐师们的伴奏,于此刻开始变调,变得悠长深远,好似高山流水。女侍们开始着手撤去餐桌上的餐盘和收拾食物残渣,不多时,只见老总管费力克斯领着几名侍从,分别推着六辆琳琅满目的餐车进入了宴会大厅,并将交结宴的第一道菜“黑罗鳟鱼汤”逐一呈上桌。这种鱼汤酸辣爽口,令初至北地的波斯弗族人们赞不绝口,吕克·沙维由衷表露出满意的笑容。今晚将会有几名厨子得到大公的重金犒赏,尤利尔心想,将一勺辣鱼汤送进了嘴里。   “我还是很好奇,尤利尔爵士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玛利亚咬着汤勺,向他抛来一个打趣意蕴远胜于问询的眼神,“是剑舞的时候吗?还是授课的时候?”   “是你的棕发和褐眼,还有那双黑鳄蜥皮靴。多夫多可没有鳄蜥。”尤利尔看着桌对面,索菲娅握着汤勺,眼盯汤盘却犹豫不决的样子。她讨厌鱼腥味,打小如此。   玛利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恰巧看到抬起头的索菲娅,两人不约而同地互相点头致意,“这些只是线索,却称不上证据。”她回应道。   尤利尔放下汤勺,“没错,但这些线索会让我在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时变得更加审慎。”   玛利亚漫不经心地将一小块鱼肉放在勺子里,递到她那只宠物乌鸦的跟前,爱怜地看着它吞咽下去,发出满足的低吟声,才转过头来:“恕我冒昧,尤利尔爵士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未婚夫妻?还是师生?”   “提线木偶,和另一只提线木偶,”尤利尔一字一顿地说道,“仅此而已。”   交结宴的氛围显然比迎宾宴时安静了不少,尽管在吕克·沙维的无言授意之下,他们没有受到众人过分的瞩目,也没有不识趣的人擅自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而乐声依然悠扬悦耳,但那种无形的拘束感却仍然如影随形,那是被打上家族烙印的囚笼,令餐桌上的这对新人如履薄冰。两者之间的相同之处在于,他们都同样面对着内忧外患的局面,而不同之处在于,尤利尔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主动选择了束缚,而玛利亚·波斯弗从一开始就是被家族利益绑架的笼中鸟。   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被尤利尔戳中了痛楚,只见玛利亚的脸色有些泛红。公主下意识用手指捏了捏略微发烫的耳垂,试着找回自己惯用的笑容,“我记得尤利尔爵士说过,这样的女性更值得关爱,不是吗?”   “公主殿下不辞辛劳来到寒冷的北地,难道只是为了一个曾受尽耻笑的残疾人的怜爱?”尤利尔嗤之以鼻。   “你什么都不了解,尤利尔·沙维,”玛利亚·波斯弗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但她的未婚夫依然连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把她视作一团空气,从始至终。她的自尊心从来就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但她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何会发抖。“你没有生活在贝奥鹿特,你不明白富丽堂皇的王宫背后隐藏着多么丑陋的阴谋和诡计,你更不知道我为了来到这里付出了多少努力……还有我的兄长,波利耶塔和波利耶尼亚……你什么都不知道,沙维。”   出色的演技,尤利尔心想。不过他也不会轻易上当。“我当然不了解,我也没兴趣了解,”第二道菜上来了,尤利尔的余光留意到波斯弗兄弟和上座的老狮子正在审视他们之间的对话氛围,于是尽可能把语调放得更加平缓,一边用刀叉从烤鹌鹑肉上扯下一条腿来。和乌鸦较劲了一整晚的男爵终于得到了它的第一份犒赏,立刻大快朵颐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学习巫术,而且是最偏门的石骨派巫术,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了这只通智的乌鸦,又打算利用它来做些什么,我同样不知道你的兄长为何会甘于给安瑟妮王后当马前卒……那都是你的事,玛利亚公主,不是我的,我的任务只是迎娶某个来自威尔伦王血脉的公主,至于她名字是叫玛利亚还是海伦娜,那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宴会大厅里辉煌交织的灯火晃得玛利亚有些睁不开眼,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却,只见她深吸口气,很快就恢复了从容的微笑:“请原谅我刚才的失态,不过,你也绝非现在所展现出来的这般坦然,不是吗,尤利尔爵士?”她压低声音,把话题引向了之前一直令二人讳莫如深的秘密,“那个名叫克劳斯·卢瑟的祭司的死,任谁看来都不会是一场偶然……请相信,我无意以此为要挟,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单凭口头指控也无法对尤利尔爵士造成任何危害,我只不过是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停止这种无意义且浪费时间的刺探,我相信我们可以通过更温和委婉的方式来了解对方……尤利尔爵士,你还在听吗?”话未说完,她突然发现尤利尔好像对盘子里那只烤鹌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并用银质餐刀把玩着烤鹌鹑那油汁鲜亮的腹部。   “不,没什么,请继续说下去,公主殿下的这番发言非常有趣。”话虽如此,但尤利尔的双眼未曾有一刻从那只烤鹌鹑上离开过。   他用餐刀轻轻顶开鹌鹑腹部上的那条切口,出现在切口之下,深藏于鹌鹑腹中的隐秘之物,令他警惕地眯起双眼。   那是一张被悉心折叠起来的纸条。   今夜的第二张纸条。   ————————————   PS:明早要早起,今天暂时只有一更。一到暑假天,文化中心的工作简直忙到吐血,明天或后天我会找个时间三更把今天欠的这更补回来。 第三十四章 两张纸条(下)   “尤利尔爵士真是一个精明到狡猾的人。我不得不承认,您很善于利用气氛。”玛利亚·波斯弗在宫廷乐师协奏之中一个令人为之抖擞的上扬音调中,见缝插针地说道。“不过,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衡量彼此——请原谅我的措辞——今晚属于沙维和波斯弗,就让我们抛却那些烦恼和琐事,好好享受宴席吧……嗯,黑玫谷的枪酒真是意蕴非常呢……”自顾自地说着,她流露出有些微醺的神色。不过在尤利尔看来,这位要强的公主殿下更像是在利用酒精来为自己的失态辩解。   “玛利亚公主需要的是一位志同道合的盟友,而非婚约对象。我想我大概听懂了。”尤利尔衔续之前的话题。他并非有意要拆玛利亚公主的台,只不过是想借此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进而动作利落而隐蔽地,将那张大半都被油汁浸湿的纸条捻了出来,藏在袖口下面。   “今晚我们不该谈论这些话题,请容我为之前的失礼致歉,我既冒犯了尤利尔爵士,也冒犯了大公阁下。”玛利亚·波斯弗用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浅褐色眼瞳看着他,并诚恳地致歉,从她的声音里尤利尔听不出丝毫刻意或伪装的成色。   不论前嫌,尤利尔心想,这毕竟是贝奥鹿特王的掌上明珠,她良好的教养无需质疑。   不过……   “请恕我不能接受你的道歉,玛利亚公主。”他抽出塞在衣领下的餐巾,擦了擦嘴,“你知道原因,玛利亚殿下。你和你的两位兄长,带着罪无可恕的冒昧来到北地,你没有资格祈求任何人的原谅。”他转过头,今夜第一次直视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倘若不聚精会神倾听就会错漏的地步:“尤利尔·沙维让您失望了吗,我不是情报贩子所描述的那个怯懦又愚蠢的残废?”   “玛利亚殿下需要一个唯她马首是瞻的懦弱蠢蛋,可她的愿望落空了,所以退而求其次,开始寻求‘合作’?”   “你把这称为合作,可我除了公主殿下那一腔滴水不漏的外交辞令外,什么也没看到。恕我直言,玛利亚殿下,您并不是一名合格的生意人。”   玛利亚·波斯弗被这一连串质疑与否定压得喘不过气,张口欲言,却又发现自己无从辩驳。悠扬的乐声在这一刻变成了咆哮的滚雷,震耳欲聋,令人双耳轰鸣,目眩神迷。就在她以为事情已经再无回旋余地之时,却听见尤利尔话锋一转,尖锐的讽刺好像在拉动琴弓中,不着痕迹地消弭于颤抖的琴弦之上。“不过您至少还是猜中了一点,克劳斯·卢瑟的死的确并非偶然,”他点头道,“多读书的好处,我同意。您那浅尝辄止的炼金学储备为您赢得了一个重启谈判的机会,玛利亚殿下。”   玛利亚微微一愣。酒精的效力持续发作,在玛利亚·波斯弗那张如鹅蛋般小巧的脸庞上肆意造作。   “我想一个晚上应该足够您理清头绪了,那么明早我会在小厅里静候玛利亚殿下的光临,”说罢,他对玛利亚点点头,径自起身,男爵踩着他的膝盖一跃而下。对列席在侧的波斯弗兄弟点头致礼过后,尤利尔将挂在椅背上的袄子取下,披在肩上,大步朝宴会大厅外行去。   “大公阁下,尤利尔爵士他……?”尤利尔率先离席的举动,让波利耶塔立马察觉到了玛利亚异样的脸色,在惊讶于妹妹居然没能拿下她的未婚夫的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不必紧张,波利耶塔殿下。”波利耶塔激动地站了起来,紧接着满堂寂然,在场宾客纷纷侧目看了过来。处变不惊的吕克·沙维只用一句话就平息了这场骚动:“尤利尔目前正在接受保留教籍一年再观察的处分,所以他没有资格参与下面的祝福宴和平安宴。”   “是的,波利耶塔殿下。”赛格斯主教不假思索地附和道,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教规里是否有这样一条。   得到了赛格斯主教的亲口澄清,波利耶塔这才放下心来,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热烈的宴会氛围并未受到这出小插曲的影响,欢笑与乐声交织,酒气与肉香混淆,灯火尚且充裕,仿佛这场狂欢永无休止。   然而作为在场少有的几个尚未沉沦物欲的人之一,索菲娅清醒地意识到,尤利尔的离开无关教规,一定是他在和玛利亚公主的交涉中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这时,她留意到父亲无声递来的一个严厉眼色,像是在责备她不懂得察言观色,索菲娅只好低下头,继续品尝那盘令她感到苦涩不已的黑罗鳟鱼汤。灯火摇曳,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惚从那浓稠反光的汤面上看到了一道朦胧而漆黑的人影,他好似收敛羽翼的乌鸦,又似黑夜里的幽灵……   索菲娅忽然感到右颅一阵绞痛,等她回过神时,却发现那只不过是漂浮在汤水里的一片黑色的葛隆椒而已。   ……   离开宴会大厅后,尤利尔马不停蹄立刻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锁好门窗,拉起窗帘,确保自己处于所有监视之外,这才点亮了桌上的血脂提灯。   就着灯光,他从袄子的口袋里取出那两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其中一张是赛格斯主教给他的,而另外一张,因为塞在烤鹌鹑的腹中,虽然足够隐蔽,却令纸条大半已被油水浸透,好在字迹尚未被模糊,他勉强还能分辨纸条上的标志——那是平衡教会的教徽,一盏天平,而在天平的下方,对方用醒目的红色墨汁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叉。显而易见,这是来自于自诩监督和裁判者的戈尔薇和卢纳德的警告。但仅凭这一道红叉,尤利尔根本无从下手。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张纸条上。   他迅速摊开赛格斯塞给他的那张纸条,只见上面用两个言简意赅的名词写道:波斯弗,内鬼。   ——————————   PS:接下来三天是休假,开始疯狂补更,争取下月中旬之前完结这一卷。月末最后一天,献祭月票吧pongyou!╰(*°▽°*)╯ 第三十五章 潜行   又是一夜无眠。   在收到来自平衡教会和赛格斯主教的两张纸条后,尤利尔刻不容缓,立即换好了方便外出的行头。为了以防万一,他把压箱底的乌鸦之眼和寂静之刃也一同带上。看门的任务照例交给了男爵,尽管今晚与仇敌同桌,让它在宴席上吃得并不怎么尽兴,但看在尤利尔事务紧急的份儿上,“善解人意”的男爵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你最好在天亮之前回来,那个小丫头说得没错,最近城堡周围到处都是双子教会的眼线。”   “我会想办法避开他们。”尤利尔把乌鸦之眼绑在头发上。   “不是避开,我的小少爷,在这阵风头过去之前,你必须要收敛一些。”   “那不可能,”他卷起深棕色的长袍,用兜帽盖住头顶,“我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这是事实,时间一天天地流逝,尤其是气象学和神秘学专家都在竞相推测这轮血月季恐怕只会持续五十天左右的当下,他不得不把行程安排得更加紧凑。   男爵无奈地摇摇头,它明白尤利尔心意已决,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那我就祝你好运吧,小少爷,别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丢了自己的小命,至少我还能帮你收尸。”它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盯着阳台上那道仿佛融入血色苍穹的背影。   尤利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只手撑着栏杆,从阳台上纵身跃下。   白橡堡内防御森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亲卫队的红衣卫兵在城堡内和瞭望塔上值守,而要从这些战斗素养略胜于教会骑士的卫兵眼皮下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城堡,绝非易事。不过好在尤利尔从男爵那里“借来”了一样潜行神器,可以任意变幻形态的手杖使他得以翻越徒手无法攀爬的高墙。由于降雪的缘故,湿滑的花岗岩壁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大幅拖缓了他的攀爬速度。最后,他还是从瞭望塔西侧顺利登上了城墙,并且避开下方的守卫,直接从石窗钻进了塔楼内部,顺着螺旋阶梯一路往上。从走廊尽头蔓延而来的灯光令他蓦然驻足,但紧接着从上方传来的那交错的鼾声,不由地令他松了口气。   负责站岗的两名红衣卫兵架不住雪夜的困顿,响亮的鼾声此起彼伏。尤利尔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瞭望塔,他动作灵敏地翻出瞭望窗台,用锯齿长鞭缠住塔尖的石狮底座,轻盈地登上了塔顶。深棕色的长袍是其绝佳的掩护色,他单膝跪在立足点不及两英尺宽的冰冷石台上,取下头发上那条红色的旧缎带,绑在眼上。被乌鸦之眼加强的视野,穿过了霜幕皑皑的黑夜,一丝不苟地扫荡着城堡四周。   他在城堡大门外那些分布着鳞次栉比的矮舍的幽深乱巷中,隐约瞥见了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影,他们将自己的身形融入黑夜、融入墙角下的阴影与喧嚣的闹市之中。拥有如此出色的侦察和反侦察技术与经验的圣职者,只可能是侍奉于双子殿堂的教会猎人。视野开阔的制高点、乌鸦之眼,倘若尤利尔的侦察工作缺少二者中任意其一,都很难发现这些狡猾的黑夜猎手。   尤利尔现在的处境要求他必须回避和教会方面的正面冲突,他只能选择从监视薄弱的城堡西面潜入城区。   一名蹲守在一栋弃置废楼二楼上的教会猎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的街道,和街道尽头那堵高耸的花岗岩城墙。突然,他似是捕捉到了一道可疑的身影,立马飞奔下楼,与同样从街道对面那栋民舍背后仓促赶来的另一名教会猎人,在飘着细雪的街头上迎面相遇。“人呢!?”两人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色,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一架挑着血脂提灯的马车,仿佛老态龙钟的巨龟般缓缓驶过,除了赶车的老车夫冲他们展露出的一个满是黑窟窿的残缺笑容,再无所获。   “去那边看看!”两名教会猎人一头钻入了小巷中,朝着广场的方向追去。   “就差一点……”尤利尔伸手撩开车厢尾部的黑色车帘,透过玻璃窗注视着那两名教会猎人离去的背影,不禁稍稍松了口气。   “请、请问……”一个怯生生的嗓音从怀里传来。被他粗鲁地揽入怀中的年轻贵妇,正用那对比她脖子上那串黑珍珠项链更加乌黑明亮的眼眸,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我……我们认识吗?”车厢内的光线异常昏暗,加上对方披着一件兜帽长袍,又以缎带遮眼,年轻贵妇只看得清那剑削般冷峻的下颌线条,和纤薄如锋的双唇。   强盗?刺客?抑或变态杀人魔?年轻贵妇想也不敢去想,因为对方冰冷的指尖正在把玩她的脖子,令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错过了您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毫无疑问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希望今夜我能有幸弥补自己的罪过?”尤利尔微微颔首,年轻贵妇灼热的呼吸喷薄在他冰冷的面庞上。   “戴安。戴安·特斯卡……”尤利尔随性不做作的恭维,令年轻贵妇脸色微微泛红。对打破陈腐而刻板现实的浪漫的憧憬,是年轻女贵族的特权,任何出人意料的奇遇都让她们无法抗拒。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留意到对方的袖口下面藏着一把黑鞘短刀。   车轮空隆空隆地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两人在无言间沉默了半晌,年轻贵妇以不协调的姿势卧在这个陌生男人的怀里,只觉得浑身酸胀,快要支撑不住。但在马车驶入贝里安大街时,对方忽然松开了箍住她肩膀的手臂,只见他从袖口下面拔出短刀,年轻贵妇吓得闭上了眼睛,“得罪了。”他用刀锋轻巧地割开了她的胸襟,顺带挑断了束胸衣的绳带,丰满白皙的胸脯顿时呼之欲出。年轻贵妇正要惊呼出声,尤利尔猛地用手捂住她的嘴巴,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安静,戴安小姐,如果不想自毁清誉的话,您明白自己该如何对人说起今晚的事。”   年轻贵妇惶恐地连连点头,尤利尔稍微松开手,让她能够说话:“是我不小心刮到了车厢里的挂钩……不管谁问我,我都会这样说……”戴安·特斯卡浑身抖如筛糠。   “很好,”尤利尔微微一笑,随后将短刀收入鞘中,径自起身,推开了车厢门,“再见,戴安小姐,多谢你载我一程。”在贵妇惊魂未定的目光注视下,那道深棕色的背影消失在车门外纷飞的细雪当中。   ——————————   PS:第一更。 第三十六章 狮鹫旅店   除了夜市和妓院,今夜这场温和的细雪,令南方人望而却步的维尔特平原要塞——镜之城,陷入了祥和的安眠中,大街上人迹寥寥,唯有夜风和霜雪还缠绵在这片北地最古老的城区。贝里安街区大多都是在残垣断壁上复辟的单调且重复的木石建筑,作为研究昆尼希王朝的重要考据,历史学家称之为传承回廊,而这也正是尤利尔先前向波斯弗兄弟宣扬的北人注重传统的真实写照。   要从满篇浓重的历史痕迹中辨别出新添的墨迹,并非难事,事实上,尤利尔很快就找到了它:格里芬旅店。它的招牌上也确实印着一只酷似猫头鹰的狮鹫。   尤利尔来到旅店门前,拉拢帽檐,站在台阶上,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之后,这才叩响了旅店的大门。   门很快就开了,但没完全敞开,一条咵咵作响的指粗的铁链妨碍了店主的热情。出来接客的是一条骨瘦如柴的黑皮老狗。它用凶神恶煞的圆眼与滴着清涎的利齿表示亲切欢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直到它的主人拿鞭子在它背上狠狠抽打了一下,它才呜咽着缩回到黑暗里。“是谁在那儿?”旅店老板举起手里的提灯,在门缝后面用那双浑浊的灰色眼珠打量着门外之人,“游侠?我没看到你的剑。”   “外面在下雪,先生,我需要温暖的壁炉。”尤利尔把手杖夹在腋下,用力地搓了搓手。尽管他的手根本察觉不到寒冷。   “我们这儿没有壁炉,只有烧得滚烫的猪油。”旅店老板叫嚷道。过了一会儿,见尤利尔没搭理他,悻悻地撩开铁链,把门打开。“这是一个古老的笑话,南方佬不养猪,咱们土生土长的北地人都懂。我很高兴一个穷酸的游侠不是昆尼希的后裔。”他闷闷不乐地抱怨道,然后一脚踹在那条黑皮老狗的臀上,恶狠狠地叫骂起来:“滚开,老皮克,滚回自个儿窝里去,别挡着客人的道。”老狗委屈地呜咽着,跑开了。   眼下还不到夜里九点钟,旅店的大厅里却已熄灯,四下漆黑一片,唯有壁炉里还跳跃着劣质血晶石的熹光。   “我们不提供啤酒、葡萄酒,我们也不接纳佣兵和自由狩猎者……那些浑身血气的倒霉鬼只会带来噩运和灾难。”旅店老板锁好门后,从后面跟了上来。他的腿脚看起来不怎么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茶?还是热奶?自家养的羊,混着鼠尾果浆,尝起来有点酸,但完全没有腥味儿,这儿的客人都爱这个。”   “不用了,一壶热茶就好。”尤利尔说着,自顾自地走到壁炉旁,干燥温暖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他摘下兜帽,褪去长袍,在一张面朝壁炉的皮质沙发上坐了下来。几只蟑螂从皮革的破口下面钻出来,逃到了沙发下的阴影当中。他刚坐下没多久,旅店老板就提着一只热滚滚的铁壶走了回来,翻开桌上的木杯,然后从袖口下面掏出一袋用羊皮纸包裹起来的干茶,往杯子里抖了一些——其实只有几颗不会比砂砾更有分量的茶屑。热水注入进来,淡淡的茶香瞬间充盈在四周的空气当中。“我把房钥匙留在柜台上,房间是二楼左侧走廊的第三间……”旅店老板接过尤利尔递来的几枚银币,并且偷偷打量了一下他钱袋里那些金光闪闪的小家伙,“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叫我,我一整晚都在后面。”说完,他把铁壶挂在壁炉的铁架上,用余光观察了下坐在旁边另外一张沙发上的彪形大汉,然后瘪瘪嘴,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   “我以前在隆多斯一个领主的城堡里见到过养猪的猪圈……”那彪形大汉盯着壁炉里的橘光发呆,它们就像害羞的女子,躲在炉膛里不肯出来,“它们还哼哼唧唧,我敢打赌那肯定是肉猪。”   “没错,卢纳德先生,南方人确实会养猪,”尤利尔啜了一口热茶,苍白的脸庞上渐渐浮出些许血色来,“那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师姐说我没什么讲笑话的天赋……”卢纳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是在挠木板。尤利尔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个性情耿直的大个子就算在睡觉的时候也会把木桶套在脑袋上。   “所以你的师姐现在在哪儿,卢纳德先生,我不认为把一封警告信塞在烤鹌鹑里纯粹只是为了好玩。”尤利尔拿出那张被油汁浸透的纸条,放在面前的桌上。   “不,不是师姐……那是我放进去的,”卢纳德慌忙说道,“师姐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什么纸条,也不知道什么使徒,总之师姐说她对今晚的事一概不知……将圣徒阁下叫到这里来,全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没错,就是这样……”他坚定地点点头,表明态度。   尤利尔一脸无语地扶着额头。卢纳德不仅在讲笑话上没什么天赋,撒谎亦然。逼着这样一个老实人撒谎,竟让自己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罪恶感。“好吧,我姑且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吧,”置身命运之外,国王之剑的一贯作风。“说说吧,卢纳德先生,今夜叫我到这来的目的。”   卢纳德点点头,“师姐说……哦不,是我,是我,”他呆板地干笑两声,“是我在下午的时候,在进城的玛利亚公主的车队里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我的外应也给出了同样的解释,”内鬼。尤利尔知道银石项链所能给出的信息十分有限,而对方又是波斯弗家的随行人员,教会无权染指,因此赛格斯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警告。至于这个内鬼是什么来头,则需要他自己来缜密盘查。“安瑟妮王后的间谍?邪教徒?女巫?”接连提出数个符合实情的可能性,但尤利尔没能从卢纳德那里得到任何反馈,于是,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性,也是最糟糕的结果:“是邪神的使徒吗?”   “确切的说是第一使徒,圣徒阁下。芙里德预言里的第一个使徒。”卢纳德艰难地说道,“祂为熄灭火种而来。” 第三十七章 冷却的壁炉   喀拉一声,壁炉里某块血色的结晶因为耐受不住高温的侵袭而断开,趴在大厅角落里那个用稻草和几块破布铺就的小窝里的黑皮老狗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在黑暗中凝视着壁炉旁的二人。   “预言,又是预言啊……”尤利尔摇摇头,面露惫色。自从得到原初之火后,他对这些自神秘领域衍生出来的附属品,少了几分偏颇,多了一分审慎——这毕竟不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尘烟滚滚的历史进程填补了他记忆之中的诸多空缺,而旧镇之旅引发的蝴蝶效应,也足以扭改历史的轨迹。至少,他希望自己的无畏不是建立在无知的前提上——但不同于盲从预言与命运,这就像气象学家可以通过诸多天文迹象来推测节气的变化一样,他只是把预言作为一项参考标准,方便他未雨绸缪,提前作出相应的决断。   “芙里德的预言,圣徒阁下,”卢纳德重申道,他的口吻并不像戈尔薇那般狂热,但又多了几许坚实而单纯的肯定,“那预言说,将有九位使徒覆火而来,火之圣徒是时间之神巴姆的恩赐,而覆火使徒则是深海殿堂的恶犬……”   “这些恶犬渴望咬断我的喉咙。”尤利尔有些讽刺地插话道。   “不,圣徒阁下,祂们不为杀戮而来,”卢纳德摇摇头,“祂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熄灭火种,仅此而已。”   “我不明白。要扼止火焰蔓延,最简单快捷的方式就是掐灭火种,不是吗?”   “巴姆的恩赐,圣徒阁下,原初之火抹灭了灵魂的气息,令深居深海殿堂的四十七邪神无法直接染指火之圣徒,”在谈及预言与命运时,卢纳德变得不再结巴,睿智得仿佛一个活了几百岁的贤者。或许不是仿佛。“使徒不是邪神的代理人,祂们不可捉摸,不可估测,祂们可以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令火之圣徒深陷温柔乡不可自拔,祂们亦可是一场瘟疫,叫火之圣徒在拯救苍生的路上疲于奔命,祂们还可以是罪恶的源头,在火之圣徒心底催生出可怕的贪欲……”   “堕落的圣徒……”不知为何,尤利尔突然想起了裁决大厅里的隆斯特。他没有被堕落之血所沾染,却沦为了比堕落之物更加可怕的存在。那是更深层次的堕落。“那么这位第一使徒是什么来头?我该如何找到祂?”   “很抱歉,我不知道。”预言不是白纸黑字的确切答案,它往往是隐晦的、并根据听兆者的理解或许会产生偏差的一种暗示。卢纳德无能为力地摇摇头。“而且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告知圣徒阁下,平衡教会的监督者被赋予引导传火之旅的使命,但我们不能直接对芙里德的预言作出干涉……那样会引发非常……非常可怕的灾难……”   尤利尔留意到,这位像山一样魁梧的圣职者肩膀在微微颤抖。“但我今晚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不就是你们作出干涉的证据?还记得你的师姐在音乐大厅里对我做过什么吗?自清于命运之外,恕我直言,你们从未做到过。”   “我理解您的怨气,圣徒阁下,但那是戈尔薇师姐不容拒绝的职责,作为芙里德预言的甄别者,她必须要尽可能减小预言的误差……”卢纳德歉疚地说道,“在当时的情况下,恐怕没人会认为一个行将堕落的猎人最终能浴火重生……我承认那是我们的疏漏,但我们不得不那样做,因为一旦预言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将会引发不可想象的可怕后果……”他顿了顿,叹息道:“我们曾因为对预言对象的过度保护,铸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过,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才得知了使徒的真正面目,祂们的可怕之处在于祂们并不局限于实体,对心灵的污染和入侵是难以防范的……”   “所以,我不是第一个得到原初之火的人。”尤利尔从对方欲盖弥彰的解释中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您是第三位火之圣徒,”卢纳德艰难地承认道,“或许,您也不会是最后一位。”   “这可真是个高风险的活计,”尤利尔冷笑一下,“你口中那位伟大的巴姆,在我的身上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我需要面对的敌人不仅是深海殿堂的使徒,还有来自人类的威胁,我大概想象得到,一旦我身负火焰的消息走漏出去,必然会招来数之不尽的杀身之祸。”   “所以您必须谨慎使用这份力量,切忌沉沦于火焰——用得越多,您就会越沉迷于这股力量所带来的益处。至于使徒,您不必担心祂们会拿着火种的秘密四处招摇。邪神花了成百数千年的时间来让世界陷入黑暗,祂们不会让人类看到哪怕一丝的希望的曙光。”   茶杯水温渐凉。尤利尔沉默了半晌,“我猜你们连那六座火焰圣杯在什么地方也不会告诉我。”   “我们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们无权获知,”卢纳德点头,“芙里德的预言不会无端降临,圣徒阁下,您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几座圣杯在什么地方。”   尤利尔再度沉默。他知道卢纳德不是在诡辩,因为他头脑中确实留存着一些模糊的线索,关于那些神秘之所的线索……那是自前世的游戏经历当中承继而来的记忆,但在这里,他的这份记忆却成为了预言降临的重要凭证。   真是讽刺。   “卢纳德先生,我确实感受到了你的诚意,但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承诺。至少现在不行。”说着,尤利尔提着长袍站起身,准备辞别。今夜他还有另外一个地方要去。   见他去意已决,卢纳德略感惋惜地摇摇头:“我知道圣徒阁下在做什么,您想要捍卫自己和亲人的安身立命之所,但是请相信我,太多的牵绊和顾忌只会成为使徒刺向您胸膛的利剑,有资格踏上传火之旅的只能是孤独的行者……如果您愿意相信我和师姐,作为预言的唯二引导者,我们必将竭力排除您的后顾之忧,让您能够安心踏上旅途……不过在那之后,一切就只能依靠圣徒阁下自己的力量了……”   “我会好好考虑卢纳德先生的提议,那么……”尤利尔对他点点头,然后戴上兜帽,提着手杖,径直穿过大厅,消失在通往旅店后门的走廊里。   大厅里,壁炉里的光芒渐渐冷却,直至最后一抹橘光越出晶体表面。   黑暗占据了一切。   ————————————————   PS:第一更。 第三十八章 以物易物   自打从宴席回到房间,波利耶尼亚王子就一直在小厅里焦急地来回踱步,时而停下来看看坐在桌旁沉默不发的哥哥和妹妹,寄希望于他们能拿出几个有建设性的提议来,而不是一言不发地呆坐着。“我早就说过那家伙很难对付!我早说过!沙维的族徽是狮子,但那小子毫无疑问是一头狡猾的狼,尽管他跛了腿,但牙齿尚且锋利……我们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停止你那无休无止的抱怨,德莱斯,让我们安静一会儿,”波利耶塔苦恼地用手摁住眉心,“今夜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这都是我的错。”玛利亚低声说道,浅褐色的眼瞳中空无一物。   “这不怪你,玛利亚,是我们太小看这位继承人了。”波利耶塔摇摇头。   “我们应该派人找到那个反馈假情报的叛徒,然后绞死他!”波利耶尼亚恶狠狠地说道,但没人理会他那气急败坏的抱怨。   “我会试着和他谈判,开诚布公的,也许他会回心转意,”玛利亚抿了抿略微发白的唇,“至少我们还可以在他和吕克·沙维的关系上做做文章。”   “别再勉强自己了,玛利亚,该说的话,我和德莱斯已经对他说得够多了,尤利尔·沙维已经向我们昭示了他的态度,尽管还没有明确拒绝,但他不会让歌尔德卷入萨尔尼同盟的内斗漩涡里。我们没办法代表波斯弗和他谈判,我们没有那样的话语权,也没有足够的筹码来打动他。”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对这些短视的北方人抱有希望!”   “我再说一遍,闭上你的嘴,德莱斯,你今晚喝得太多了。”   “不,我要说,你一直不让我说,我们干什么不直接雇杀手做掉王后,就像她对我们兄长所做的那样?”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德莱斯,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在说血债血偿!”   “莱娜曾经动过和你同样愚蠢的念头,回答我,她现在在哪儿?”   波利耶尼亚不再吭声,怨愤地别过脸去,望着窗外。   “我来告诉你,她被押送到了边境大牢,整日与蟑螂、老鼠为伴,谁知道那些狗娘养的狱卒每天要强|奸她几百遍才肯施舍给她一块脏兮兮的黑面包!?”波利耶塔克制而愤怒的低吼声,令血脂提灯里的光芒也随之颤抖起来。   “那……那是因为父王被那恶婆娘控制了心智……”波利耶尼亚不甘心地辩驳道。   “你忘记三年前在市集前被绞死的马里西安牧师了吗?连他也没办法证明父王被人控制了心智,你又如何证明?就凭一张嘴?”波利耶塔冷冷地看着弟弟,“人们只会以为一世英名的威尔伦王已近迟暮,老得糊涂了,现在全国人民都指着王后赶紧诞下一位小王子来继承他的衣钵。”   波利耶尼亚被说得哑口无言。   玛利亚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手腕上那串兽骨首饰,眼中闪烁着寒芒。   似乎读出了她眼神之中的考量,波利耶塔忍不住摇摇头:“放弃吧,玛利亚,使团里到处都是安瑟妮的眼线,现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处在拉姆蒂法家族的监视之下,我们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机会……”他握住妹妹放在桌面上的冰凉的右手,“我会试着博得沙维大公的许可,让你在订婚仪式结束之后,暂时留在北方,直到你和尤利尔·沙维正式完婚。”他温柔地说,“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当你的大公夫人吧,永远不要再回到河谷地来。忘了贝奥鹿特吧,忘了在那里发生的一切,玛利亚,你将在歌尔德开始新的生活,这是你应得的。”   新的生活。玛利亚无言品味着这句话,却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的曙光正如玻璃灯罩里的光芒,越来越黯。   ……   “我这里不兴赊账。一物抵一物,这是规矩。”金葡萄酒馆的老板朗力奥托·杜尔德用肥胖的手指捻了捻嘴角那撮翘起来的八字胡,那胡须的造型活似高傲翘立的羊角。   作为今夜行程的第二站,金葡萄酒馆又吵又脏,前来声色娱乐的自由狩猎者和行商把这间拥挤的小酒馆塞得满满当当,曼多拉琴尖锐的鸣奏和酒客粗鲁的大笑声,几乎盖过了奥托·杜尔德的声音,在尤利尔的要求下,他只好强忍着不耐,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这里不兴赊账,游侠小子。”   尤利尔这身扮相让他今晚第二次被人认作了独行四方的游侠,这让他省去了不少麻烦。“当然,”他点点头,“我会付钱。”他把那袋沉甸甸的钱袋搁在桌上,清脆悦耳的钱币声引得四周顾客纷纷侧目。   然而奥托·杜尔德并不像狮鹫旅馆里那名见钱眼开的老跛子,他双手抱臂,嗤之以鼻地哼道:“钱可是好东西,能把马尿变成佳酿,还能让妓女把你那糟糕透顶的床上功夫吹得天花烂坠,但在奥托·杜尔德的金葡萄酒馆里,你的钱什么也买不到。”臃肿的身体微微前倾,奥托·杜尔德用手肘撑着台面,冲尤利尔指了指他背后那桌酒客,“看到那几个佣兵了吗,他们没为这顿丰盛的晚餐支付一个子儿,因为他们给我捎来了一节狼人的腿骨;”然后他大手一挥,又指向角落里的一桌客人,“那些从南方来的行商,给我带来了两匹纯血的多夫多小马驹,所以我免了他们这个季度的酒饭钱……现在你明白了吗,游侠小子,奥托·杜尔德不收钱,在我这里向来是一物抵一物。你说你想要白沼蜥的毒牙,很凑巧,我上个月刚好从一名自由佣兵那里收了几颗,那可是南部洼地里仅存的一个白沼蜥群落里,成年蜥群首领的毒牙……这可是极其罕见的炼金素材,别以为我不识货,小子,想要这宝贝,你就得拿出诚意来。”   尤利尔皱了皱眉。金葡萄酒馆的大名,在他以前还没踏足北地的时候就有所耳闻,不过他从不知道这地方居然还遵循着以物易物的古老法则。“你想要什么?”他问。   “好问题。”奥托·杜尔德咧嘴一笑,赞许地指了指尤利尔,“下个月就是我的露丝小宝贝的六岁生日,我请全城最好的布偶匠,准备给我的露丝小宝贝做一个等身大小的布偶娃娃,但我们还少了一样材料。我的露丝小宝贝最爱卡尔德故事集里的月树小姐,她想要布偶娃娃的衣服上也有月树叶子做成的纽扣,但城里的裁缝铺我基本跑了个遍,仍然一无所获,你有办法给我搞来这些纽扣吗?”   “月树叶?月树的叶片怎么可能做得了扣……”尤利尔刚想反驳月树叶片是不可能做成扣子的,但是忽然间,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沉吟起来:“不,我知道有一家扣子店,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第三十九章 外出   玛利亚站在小厅门外,莫名踟蹰。她心情有些忐忑地用手拉了拉裙摆。自从进入圣安妮学院进修后,昨晚多拉格的夜宴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穿裙子。阿拉隆老师宣称这些虚荣又臃肿的贵族把戏是阻挠学术进步的最大障碍,所以入学的第一天她就拿剪子剪碎了自己的裙子,因为厚冗的裙袖和披肩会妨碍她翻阅书籍,没有口袋的上衣会让她无处存放阅读笔记,而曳地的裙摆更会拖慢她在书架间行走的速度。   她渴望着知识。无休无止的阅读,占用了她本该消耗在针织活儿和交际晚宴上的时间,让她不必在纺纱和滥交中虚度一生。她读得越多,通往求学殿堂的台阶筑得越高,知识让她在充斥着女人读书无用论调的贵族中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异类。读书使她懂得季节的更迭,读书亦让她明白国家的兴衰,读书还令她知晓了巫术的隐秘和神奇,让她看到了父王心智康复的曙光……但书本不是万能的,知识亦存在其局限性,而玛利亚现在将要面临的,正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难题。   玛利亚深吸口气,敲响了厅门。听到里面传来回应,她推门而入。   “欢迎,玛利亚殿下,不过你迟到了二十分钟。”只见今日身穿一件淡红色束身绵织衣的尤利尔正坐在阳台的餐桌前,打理着自己的早餐,他的那只宠物花猫正在对付盘子里的几条腌鱼干。“请坐吧,羊奶最好是趁热喝。”他摊开手,冲玛利亚指了指桌对面那张空缺的席位。   “很抱歉,尤利尔爵士,为了打理这条裙子花去了我不少时间。”玛利亚面带微笑地来到桌边,提着裙摆姿态雍容地落入席间。   “要盘起那股发髻也不是三两分钟就能完成的。”尤利尔专注于汤盘里的热羹,头也不抬地说道。   “所幸我的侍女拥有全贝奥鹿特最巧的双手。她是父王赐给我的。”玛利亚摸了摸后脑勺上那股点缀有金银饰物的发髻,含蓄地笑了笑。“不过看起来,我好像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她看着尤利尔,语气有些失落说道。   尤利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玛利亚殿下将自己的诚意用在了错误的地方,长裙和高跟鞋不适合今天的场合。多吃一些培根和鸡腿肉吧,到晚饭之前我们恐怕都得饿着肚子。”   玛利亚拿着刀叉的手僵住,“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请换回长靴和军服吧,长裙和高跟鞋并不适合您,玛利亚殿下。”尤利尔说,“我们今天将要外出。”   ……   早晨十点,天空中尚且飘着蒲公英般的细雪。   尽管尤利尔不用忍受冻疮带来的痛苦,但如此寒冷的气候还是令他浑身的关节隐隐作痛,直到他试着将囚禁在心室里的白炽火焰稍稍释放出来,才感觉身上暖和了一些——在学会熟练掌控这种能力之前,他告诫自己应当更加谨慎——他坐在马背上,拽了拽肩上那条用狼皮装饰领口的黑色披风,从口中呵出的气息瞬间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团仿佛实质般的白雾。“那小丫头怎么还不来,想要冻死本大爷不成?”男爵从他怀里露出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小脑袋,愤愤不平地嚷嚷起来,“还有,你干什么不用马车,骑着大马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引起女人和小孩的尖叫会使你感到快乐吗?”   “别再抱怨了,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今天是你出工的日子。”尤利尔勒住马缰,同时跨在马镫里的脚跟在马肚子上轻轻一踢,催促马匹转一个身,面朝着城门以里。他看到身上披着一条套帽红斗篷的玛利亚·波斯弗,腰身笔挺地坐在一匹毛皮乌黑的贝奥鹿特騸马背上,随着踢踏踢踏清脆的蹄声,棕色的马尾在左右两肩上晃来晃去。玛利亚·波斯弗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军人气质,与这身简练的扮相相得益彰。   “这样看起来好多了。”尤利尔毫不吝惜地赞赏道。   “不用马车,也不带侍从,”玛利亚·波斯弗环顾四周,确定吊桥上只有他们两人两马——以及一只断耳花猫。“尤利尔爵士这是打算带我去什么地方?”   尤利尔勒紧缰绳,让在降雪天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马匹安静下来,“玛利亚殿下和你那两位兄长斟酌了一个晚上,想必你们应该作出了决断……无妨,我不急着听你的答案。今天我邀玛利亚殿下外出,只是为了履行我的诺言。”在玛利亚·波斯弗怀疑目光的审视之下,他调转马头,说道:“我们出发吧。”   他们二人驾马,几乎并肩穿过了长长的吊桥,进入了城区。尤利尔高坐马背,目视前方,留意着路况,对从道路两旁平民百姓投来的视线,以及“歌尔德万岁”的欢呼声置之不睬。至于那些藏身在巷角和摊贩之中的监视者,他更加有理由选择无视。但是嗅觉敏锐的玛利亚·波斯弗却没有错过这份违和感,她把脸庞藏在绒毛边的兜帽下,细长的眉微微皱起:“我之前说过,教会的眼线无时无刻不关注着你。”   “不是我,玛利亚殿下,是白橡堡,”尤利尔好整以暇地回应道,“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们不敢妄下论断……更何况,谁会怀疑一个可悲的残废?”   他总是把残疾挂在嘴边的自嘲精神,令玛利亚心中略感不适。她在想,如果自己一出生就被打上畸形儿、怪胎标签,她是否还能做到像尤利尔这样坦然地面对。“德莱斯说得对。尤利尔爵士,你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她摇头叹道。   “玛利亚殿下的恭维话向来都是这么直白?”   “这是真心话。”   尤利尔无言的笑了笑,没有接腔。他好歹不希望从玛利亚的口中听到和波利耶塔一样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奉承话,那不适合她。就像高跟鞋和礼裙出现在她身上一样不合适。   他们穿过了两个街区,和繁闹的市集,那尊高大醒目的孪生双子雕像,昭示着他们已经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兹威霖格神学院。由赛格斯主教和副院长罗尔夫、圣修女院的萨玛妮嬷嬷领衔的接待队伍早已在大门外等候多时。   “尤利尔爵士,这是……?”玛利亚转过头,对尤利尔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就是我的诚意,玛利亚殿下,”尤利尔翻身下马,抬头迎向她那对浅褐色的眼眸,“你已被获准进入兹威霖格大书库,我相信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   PS:第一更。月初照例求月票。 第四十章 人情债   众所周知,兹威霖格大书库是北陆现存规模最大、藏书最多的图书馆。该图书馆始建于第二月历167年,由白橡堡和兹威霖格神学院共同管理,并且只面向神学院学生、经过正式洗礼进阶的圣职者与沙维王室开放。兹威霖格大书库的库藏种类之丰富,从哲学到工程,从建筑艺术到王国历史,几乎涵盖了从昆尼希王朝兴起到歌尔德统治北地之间所诞生的众多学术类书籍,兹威霖格大书库因此也被无数学者与致力昆尼希王朝研究的历史学家视作梦想中的朝圣地。   听着副院长罗尔夫热情洋溢的介绍,玛利亚跟在一行圣职者身后,穿过庭院,登上了星象阁的螺旋阶梯,步入长长的拱廊。拱廊的尽头,就是通往星象塔上层大书库的青铜大门。罗尔夫对双子神的吹嘘和隐晦的传教意图令她有些不胜其烦,忍不住回过头,只见不知何故落在队伍最后面的尤利尔,正快步追赶上来。   “尤利尔爵士刚才去什么地方了?”很显然,玛利亚对他把自己一个人留给这些异教徒的行为颇有怨词。   “遇到了一名熟识的学生,闲聊了几句。”尤利尔随口应道。   “那只花猫,”玛利亚在他周身左右打量了一番,狐疑地问道:“它跑哪去了?”   “大概上哪儿摸鱼去了,谁知道呢?”尤利尔不甚在意地耸耸肩。   事实上,就在几分钟前,故意滞留在队伍末尾的尤利尔,在途经通往星象阁的庭院时,悄悄放下了藏在他斗篷里的男爵,并交代给了它一项重要任务。“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他问。   “反正今天没小龙虾吃。”男爵闷闷不乐地说。   “好吧,没小龙虾吃的日子是周几?”尤利尔只好换个问法。   “当然是周一,”男爵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珠瞪着他,“喂,你把我当白痴了吗,小子?”   尤利尔笑了笑,“不错,正是周一。今天是地下铁库的守职者交班的日子……”说着,他抬起头,扫视了一下四周。庭院下空无一人。“听着,我要你偷偷潜入小教堂,看看是谁从神像下面拿走了地下铁库的钥匙。”他今天不仅是为了向玛利亚·波斯弗展现自己的诚意,同时也是为了求证的克劳斯·卢瑟的供词而来。他已经错过了一次获得地下铁库钥匙的机会,决不能再错过第二次,否则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   “这就是你所说的工作?”男爵蹲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挠挠胡须。潜行作业对它这种规格的体型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尤利尔严肃地点点头,“你最好当心点,这里是神学院,不是那些能随进随出的妓院。避开那些穿戴制式服饰的圣职者,这是我唯一的忠告。”看着男爵不耐烦地点头应承,他最后又补充一句道:“还有,待会儿我有事会暂时离开神学院,我们傍晚的时候在中庭的喷泉下汇合……”   “尤利尔爵士在想什么?”他从微微出神的状态中,被玛利亚的询问声唤醒过来。   “不,没什么。”尤利尔摇摇头。   只听空隆一声巨响,副院长罗尔夫将铁钥匙插入了青铜大门的钥匙孔中,并缓缓扭转。随后,在喀拉一声脆响中,右侧的大门张开一条窄长的缝隙,玛利亚从那门缝间看到了一抹仿佛蕴藏着无穷希望的橘红色的曙光。她几乎难以抑制自己因为激动而加快的呼吸频率,“我敢打赌,尤利尔爵士是故意的,”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在完全敞开的青铜大门,那道笔直通往上层大书库的阶梯,她几乎能闻到纸张的霉味和那令人心醉的墨香,不由地两颊染红,“先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再往我嘴里塞上一颗甜得发腻的糖果,尤利尔爵士深谙恩威并施之理呢……”   “所以我的诚意足够打动玛利亚殿下吗?”尤利尔双手插袖,偏头问道。   “也许吧……如果我今天能有所收获的话。”玛利亚回以微笑,跟在副院长罗尔夫的身后,径直登上了通往上层书库的阶梯。   “很遗憾,你什么也得不到……”尤利尔伫立在青铜大门下,眯着猩红的双眸,望着玛利亚充满坚毅和希望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解救威尔伦王的答案不在这里。不在这间包罗万象的大书库里。他要给予玛利亚以希望,再让她从无法触及的希望里收获无以复加的绝望,唯有在最绝望的关头施以援手,他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他需要的不是一纸空谈、随时会因利益冲突而翻脸的合作,而是玛利亚的感恩,和她所代表的波斯弗家族的忠诚。   这将是玛利亚·波斯弗欠他的第一笔人情债。   “尤利尔少爷,您不上去吗?”尤利尔循声回头,只见圣修女院的萨玛妮嬷嬷正一脸谄笑地望着他,慈祥得仿佛圣母一般。   遗憾的是,尤利尔并不是一个健忘的人,他还记得对方之前是如何在审判厅里对着还未晋升王储的自己大呼小叫,而现在,她笑得活似一只老迈的陆龟,眼角挤出的褶子足够夹死整个神学院里的蚊子。“不了,我待会儿还有事,傍晚的时候我会来接玛利亚公主回去。”他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走开。   接下来他要去的地方,距离神学院只有几条街之隔,他索性将马留在了马厩里,步行上街。冒着细雪,街上行人的头发上都覆满了白霜,尤利尔亦然。若不仔细分辨,几乎很难看出其发色与白霜的差异,因此步行上街也使他显得并不如骑马时那般显眼。他循着记忆的路径,穿过几条街道和吵闹的河畔,来到了城北一家鲜有顾客光临的扣子店门外。这家店依然保持着他熟悉中的模样,没有招牌,但橱窗却被店主人擦拭得一尘不染,货架上摆满了装着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纽扣的玻璃罐子,然而路过的行人大抵很少会像尤利尔一样,为那些亮闪闪的小玩意儿驻足。哪怕只是片刻。   尤利尔几乎能够想象到,用手推开门时,门铃发出的悦耳声响、蹲在高高的货架上打盹儿的小猫、略显狭窄却十分温馨的室内格局,还有那个埋首于工作台的单薄背影……   但突然间,从店里传来的玻璃罐被砸碎的响声就打破了脑海中那幅平和的画面。尤利尔推门的手略微一僵,紧接着,他听见里面响起一个男人粗鲁的叫嚷声:“把货架上那些罐子给我统统砸掉,一个不留!” 第四十一章 自食苦果   当尤利尔推门而入时,一只玻璃罐子就在他脚下应声碎裂,飞溅起来的玻璃渣在他的皮靴上留下一道道刮痕。   “还有那边货架上的,统统砸掉,一个也别留下!”店铺中央,一名头戴羊毛毡帽的瘦高男人指挥另外几名服装风格有些眼生的男人,协力推倒了陈放在橱窗边的一个货架,伴随一连串清脆的碎裂声,玻璃罐子碎了一地,那些五颜六色的漂亮扣子也随之洒落满地。戴羊毛毡帽的男人注意到了尤利尔,态度恶劣地嚷道:“看什么看,北方佬,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就赶紧滚蛋!”   从对方的穿着、口音,以及连特征显著的沙维族人都认不出来,尤利尔随即断定,这几个人都是从南方来的避难者。行商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南方商人钟爱羊毛品,尤其是帽子,这是他们用以区分自己和“贫穷且野蛮”的北方人的重要标志。   “北方佬,别考验我的耐心!”见尤利尔踩着满地的碎玻璃,拄着手杖,漫不经心地步入店内,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戴羊毛毡帽的男人咧着牙齿,恶狠狠地威胁说。其他几个南方人也拎着手里的玻璃罐子,纷纷围聚过来。   “请别在意,我只是随便看看,顺便……”尤利尔声音一顿,他在一处倒塌的货柜旁边,发现了正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儿。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对店里发生的暴行置若罔闻。但尤利尔没有听见哭声,只看见她怀里抱着那只小猫。后者被这群暴徒吓得不轻,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顺便,我想请教一下,这位小姐对你们做过什么,致使你们采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来报复?”   少女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肩膀轻轻颤动了一下。但她依旧埋着头,不肯让别人看见她的脸。   “她什么都没做过,但她和那个叛徒的拥有同样的姓氏!她是那个怪物的女儿!”戴羊毛毡帽的男人义愤填膺地高喊。“可怜我的妹妹,我那善良的小妹妹,连一只蚂蚁都不肯伤害,却被那嗜血的怪物撕成了碎片……”在尤利尔审视的目光注视下,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不再如之前那般有气势——有一名见多识广的南方人在他背后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他们所有人都面露惧色。他们好歹还是认出了自己,尤利尔心想,这样最好不过,他向来不喜欢用暴力来解决问题。“舍夫尔。楠木教会想要封锁那个怪物的死讯,但我花大价钱买通了一个牧师,他告诉了我那个堕落之徒的名字,还告诉我他在北方有个女儿,所以我们来到这里,来为我那无辜的妹妹讨还公道!”   尤利尔一怔。他顿时感觉自己的肩膀僵硬如铁,双腿重如灌铅。他的谎言被戳破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毫无挽回余地的方式。他应当为此感到羞愧,但他的歉疚更甚于此。那是沉重的负罪感在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略显痛苦地拧紧眉头,“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他低声问道,带着不容拒否的压迫感。   “你以为我们是谁,暴徒?还是流氓?”戴羊毛毡帽的男人两眼通红地怒吼道,他的愤怒甚至盖过了对尤利尔的畏惧。“我们能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儿做什么?我们只能砸掉这些该死的罐子、推倒这些该死的货架来泄愤,然后向那杀人犯的女儿控诉她那怪物父亲都干了什么好事,除此之外我还能为我那可怜的妹妹做什么!?”说完,他抓起柜子上的一只玻璃管,狠狠砸碎在地,又在玻璃渣上用力跺了几脚,然后气冲冲地撞开门,甩袖而去。另外几个南方人也不敢久留,生怕尤利尔追究起他们的罪责,赶忙丢下玻璃罐子,跟在他身后匆匆离开了扣子店。尤利尔觉得自己应该留下他们,至少让他们赔偿店里的损失,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死一般的寂静,在这家曾经温馨平和,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小店里静静地蔓延。   过了一会儿,尤利尔听到背后有细碎的玻璃渣被踩踏的声音,才动作稍显生硬地转过身去。只见面容消瘦、头发枯黄的少女抱着肩膀,倚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来,小猫从她粗劣的麻衣上跳开。在飘雪的寒天里,她的衣着未免太过单薄,双手上到处都是青紫色的冻疮。“抱歉,让客人先生见笑了……”她的双眼看不见,只能用双手寻找工作台的所在,将那盏行将枯竭的血脂提灯再度点亮。她不需要光,但她不能让客人处在同样阴冷的环境里。“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在不久之前,尤利尔曾听到过同样的问候,但彼时的问候是热情洋溢的,而此时,清冷得就像窗外的白霜,“我需要几枚用月树叶编成的纽扣。”他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少女说道。   “月树叶做成的纽扣……”少女抚摸着被逐渐升温的光芒加热的玻璃灯罩,喃喃道,“以前也曾有过一个奇怪的客人提出过同样的要求,我花了两天时间如约做好了六枚扣子,得到了十二枚埃尔隆银币的报酬……”她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渐渐微弱,到最后,尤利尔几乎只能听见她颤抖的哭腔。少女双手撑着桌面,才不至于让身子抖得太厉害。“对不起,我可能再也做不出月树叶扣子了……不,我再也不会做扣子了……”   “抱歉。”尤利尔低声说道。   “为了什么?”少女颤声问道。   “我对你说了谎,”尤利尔从未感觉张口说话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关于你的父亲……关于我和他曾并肩作战,关于他的五年役,关于……他的死……”   “这些全都是谎言。”少女十指蜷曲。   “全都是谎言。”尤利尔重复她的话。事实上,他的确认识那位姓舍夫尔的教会圣徒,在舍夫尔堕落之前,他们也曾一起出过任务。但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游戏经历,而现实太过沉重,尤其在经历过旧镇之行后,他已经不会再拿那些无足轻重的个人经历去亵渎为信仰献身的逝者。   不论当初的谎言是否出于善意,这句话却最终成为了压垮少女的最后一棵稻草,她默默垂首,无声地啜泣起来。   ——————————   PS:好吧,虽然有些晚了,但这是第三更~(??????)?? 第四十二章 真正的名字   “玛利亚公主希望明早能邀小少爷您共赴大书库,交流阅读心得。”夜里七点,结束一天行程的尤利尔披散着头发,倦怠地斜倚在靠椅中,望着落地窗外血色的夜空,听老总管费力克斯转达来自玛利亚·波斯弗的邀约。   “知道了,明早我会准时赴约。”玛利亚·波斯弗在兹威霖格大书库里待了一整天,尤利尔心想,她或多或少会查到一些有关“蚀魂蛊”的信息,毕竟这门邪恶巫术正是起源于早已灭绝的北地沼泽女巫,北地古籍里多少会留下一些线索。不过,尤利尔很确信,她从这些古籍中找到解开蚀魂蛊方法的几率趋近于零。当初为了完成贝奥鹿特的支线任务,他几乎跨越了大半个河谷地,才在秘血森林边境的一座遗落祭坛里找到蚀魂蛊的解药配方,从而解救了被安瑟妮王后控制的威尔伦王,完成了任务。因此在那座遗落祭坛被人发现之前,他或许是这世上除了下蛊的安瑟妮王后外,为数不多知道如何解开蚀魂蛊的另一人。   而要炼制蚀魂蛊解药,他就需要白沼蜥的毒牙……   白沼蜥的毒牙。   月树叶的扣子。   “还有,”老总管和蔼微笑,“老爷对您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尤利尔少爷,但老爷还是希望您和玛利亚公主的接触可以进行得更频繁一些……‘必要的时候,课业可以为婚约大事作出些许让步’,这是老爷的原话。”   听出老总管的暗示,尤利尔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今夜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老总管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随后他弓着腰,面朝尤利尔的背影,恭敬地倒退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老总管前脚刚退出房间,此前趴在床上假装打盹儿的男爵立马就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瞳里寒光流转,“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谁掌握着地下铁库的钥匙,要动手吗?”   男爵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它于午后成功潜入了神学院的小教堂,并在那里蹲守了近四个钟头,最终在傍晚时分,等来了尤利尔的下一个猎物——圣牧师,安德里·施瓦茨,圣牧师学院院长兼教会祭司。一个棘手的人物。“这个人和克劳斯·卢瑟不一样,先别急,”用指关节抵着下巴,尤利尔微微眯眼,“这两天你盯紧他,看看他每天都会去什么地方,又和什么人接触……一旦证实他和处刑党有瓜葛,再动手也不迟。”   “你不是一直强调时间紧迫吗,怎么突然又不着急了?”男爵奇怪地打量起他。尤利尔一味的沉默令它有所察觉。“今天下午你去做什么了?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感觉你有些不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它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尤利尔皱了皱眉,望着夜空中翻涌的红潮,一时无言。   “我把它还给你,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它理应由你来保管,”尤利尔解下头发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然后轻握住少女骨瘦如柴的手掌,将缎带放在她的掌心里。今天过来这里之前,他特地好生清洗过一番,确保那上面不会残留下令人心梗的血腥味。“还有这个,这是我的赔礼,为了那套猎装……还有谎言。”他从怀里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钱袋,放在工作台上。拿着这笔钱,不说后半生无忧,但少女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要好过很多。至少她不必再经营这家入不敷出的扣子店,不用再忍饥挨饿,在飘雪的寒天里,她也有富余来为自己添置一些厚实的衣物抵御严寒。   “这条缎带……”少女低下头,像是在用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看着父亲的遗物,五指渐渐握拢,将缎带攥在手里,“父亲把它和那套猎装放在一起,他告诉我,有一天,我要亲手把它转交到一位真正需要‘它’的人手里……”她颤巍巍地抬起头,用泛红的眼眶朝着尤利尔,“它有帮上什么忙吗?”   “它救了我的命。救了我很多次。”旧镇之旅,从始到终,尤利尔数不清有多少次因为乌鸦之眼的帮助才让他逃过劫难。   “它足够偿还我父亲的罪孽吗?”少女痛苦而又满怀期待地问道。   尤利尔张开口。他想说足够了。正如上次一般,他可以用另一个善意的谎言来弥补前一个谎言的过失。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你的父亲……曾经是个英雄,他是我所认识的教会猎人中,最忠诚的圣徒……但他手里沾染了太多鲜血,堕落之物、无辜的人类,他制造了太多杀戮……”   少女陷入沉默。小店里的空气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蹲在她脚边的小猫不安地呢喃了一声。   尤利尔知道自己无权干涉什么,只能静静地等待。他心里希望少女能坦然地收下那袋钱,接受他的补偿,也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投入一段新的生活。   但是,少女却用手推开了那袋钱。   尤利尔愣了一下,不解地望向她。   “如果这还不够偿还……”少女抿紧嘴唇,像是用尽浑身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那嘶哑的声音,“我会代替我的父亲赎罪,我会加入教会……”   尤利尔一惊,“别做傻事,你不能加入任何教会,他们也不会接纳你。”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盲人,想要成为圣职者几乎没有可能,更因为她是罪人之女。教会不是慈善组织,他们会彻查每一名圣职者的底细,一旦她被发现是堕落圣徒舍夫尔的亲生女儿,被逐出教会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更甚者,她也会被打上潜在异端的标签。“你是你,你的父亲是你的父亲,那不是你该背负的罪孽,你应该放下过去,去过自己的、新的生活……”   “那么我就去当一名自由猎人。”少女不甘心地咬着嘴唇,执拗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   “你不能!”尤利尔忍不住抬高了嗓音,厉声说道。自由狩猎者是多么危险的行业,他再清楚不过,有多少初出茅庐、天赋异禀的自由狩猎者死在追逐前人的道路上,更何况一个目不能视的盲人少女?“不一定非要成为一名猎人……”少女固执的态度,终是令他松了口,“你还有别的方式,还有别的方式来赎罪,你可以在救济院去当一名护士,那里全是饱受饥饿与病痛折磨的流浪汉、孤儿和老人,”没有老猎人会愿意接手她这样一个学徒,无关怜悯与金钱,这是每个自由狩猎者都会遵守的底线。她没有狩猎的天赋,没有在杀戮中浴血求生的强烈意志,仅凭一时冲动,只会让她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或者去当一个产婆,在楠木教会的宗旨里,接生是一项神圣的仪式,你的功绩会被记录在册,总有一天能够赎清你父亲的罪孽,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就可以介绍你去艾尔伯学士那里当学徒……”   突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只颤抖不止的手攥住了他的衣襟。尤利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少女,还有那不知何时被她系在眼睛上的暗红色缎带,“你……看得见我?”他只觉自己喉咙里像是被扔进一块烙铁,热得发烫。   少女摇摇头,“但我能感觉得到,你就在这里。”她将尤利尔的衣襟攥得更紧,在无言中向他传递着自己的意志。   “这怎么可能……”乌鸦之眼竟然奏效了。这也就是说,她不仅继承了舍夫尔的姓氏,还继承了她父亲的猎人血统……虽然那会非常艰难,但她确实证明了自己有机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猎人。   尤利尔看了看工作台上那袋孤零零的钱币,又回头看看紧攥着他衣襟不肯松手的少女。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索菲娅,想起了自己的专断。难道这一次,他又要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对方,逼迫对方接受自己的善意,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擅自干涉他人选择人生的自由?   “我知道了……”良久,满目狼藉的小店里才响起一声轻叹。少女闻声抬头。尤利尔认真地看着她,看着她眼睛上那条旧缎带。“我会教你,如果这样就能弥补我的罪过……我不确定能持续多久,也许只有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但我会教你……”   “我会让你成为一名猎人……”   “而这将是只存在于你我之间的秘密……”   “我还在等你的回复。”男爵不满地嚷道,将尤利尔从神游的状态生生拽回冰冷的现实中。   “不,没什么,”尤利尔疲惫地摇摇头,从天鹅绒椅子里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床边,“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需要整理一下头绪。”   男爵看了看他,无奈地摇摇头,往边上挪了挪,“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还有的你忙。”   “晚安。”   “晚安。”   尤利尔拉过被褥,盖在身上,但寒冷就像无孔不入的针,扎得他浑身发麻。他把头枕在柔软的鸭绒枕头上,在疲劳的驱使下,眼睑渐合。   “芙琳,芙琳·舍夫尔……”少女的声音像是从飘着细雪的窗外飘来,在他耳畔回荡。   “你可以叫我霍尔格……”   “不,不是霍尔格,那不是我的名字……”   “尤利尔。尤利尔·沙维。”   “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他闭上眼,陷入沉眠。 第四十三章 第一课   清晨,三声嘹亮的钟鸣撞破了沉寂的黑夜。   “那个小公主约你早晨九点见面,现在才六点钟,表现得太过热情可是会宠坏那个高傲的小丫头的……”男爵忍不住在寒冷的薄雾中打了个哆嗦。它睁大那双在夜里会发光的琥珀色眼睛,打量起四周。这是一座废弃的庄园,但到处都收拾得很整洁,院子里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月光草还没来得及野蛮发育。他们从用木板封死的后门进来时,在门边看到了一块竖立的木排,上面写着“拉维涅银行私有财产,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尤利尔告诉它,这座府邸曾属于一位富商,但由于今年黑玫谷颗粒无收,给他造成了惨痛的损失,无奈只能将宅邸抵押给拉维涅银行换取贷款——听说上月初,那个富商从里斯城的钟塔上跳下来,摔成了一滩肉泥。时运不济,他不仅没能补上之前的窟窿,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他完蛋了,他的妻儿最后也离他而去。现在,这座宅邸是拉维涅银行的财产,预定将于白月季的初露之日前后进行公开拍卖,所以在这个血月季期间,这片宽敞的空间暂时处于空置状态。   “我从没说过这件事和玛利亚·波斯弗有关。”尤利尔摘下长袍上的兜帽,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扭开瓶塞,仰头啜了一小口。随后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他灰白色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被染黑。   “啊哈,发色药剂,而且还是短效的?”男爵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打趣着他,“你今天又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是这样吧?”   “收起你那些龌龊的想法来,”尤利尔把小瓶收回怀中,“你认为我会为了这些烂事而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   “那好吧,你倒是说说到底是……”男爵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从后院的方向传来一声猫叫。那是母猫的叫声。它回头一看,如血的月光下,一名身着灰色猎装、身材略显消瘦的黑发少女,跟在一只毛色丰满的母猫后面,朝这边走来。“喂,小子,那个是……?”男爵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眼睛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那曾是尤利尔的所有物。   “行了,闭上你的嘴,这世上会说话的猫可不常见,你会吓到她的。”尤利尔慢步迎了上去,男爵撇撇嘴,悻悻然地跟了上去。   芙琳·舍夫尔站在他面前,有些局促地拽了拽衣摆,又摸摸手套和护臂,确定自己的行头符合猎人的标准。“你适应得很快……现在走路还会被障碍物绊倒吗?”尤利尔上下打量着她。   芙琳·舍夫尔赶忙摇摇头,抿了抿嘴,怯生生地回答说:“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有东西出现在我面前,我大概就能感觉得到……”   视力没有得到恢复,所以乌鸦之眼是强化了其他感官吗?尤利尔捏着下巴暗忖片刻,却始终不得其解。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乌鸦之眼确如鉴定信息所说,能够替代双眼。猎人的双眼。   尽管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尤利尔不会对此表示祝贺。他从未听到过任何人为他获得了机械手臂而道贺,因为这无法改变他是残疾的事实。同样,芙琳也没能重见光明,只不过是找到了一个替代品罢了。喜剧般的开头,往往只是为了衬托悲剧式的结尾和主题,作为一名理性的看客,应当宠辱不惊。“你的衣服,从哪来的?”尤利尔留意到她这身猎装略显宽大,在肩、袖子与腰身部分有明显的改制痕迹。   “这、这是我父亲以前还在神学院进修时穿的猎装,妈妈一直将它保存在箱子里……稍微有些大,所以我把它改了改……”芙琳·舍夫尔脸颊一红,在货真价实的猎人面前卖弄小心思,让她感觉如履薄冰,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它并不合身。穿着不合身的装备去狩猎,等于士兵穿着不合脚的铁靴上战场。你应该在背上再插一个五颜六色的小旗,方便你死得更快。”尤利尔不留情面地批评道,“明早,我希望看到你已经把它改得足够贴身。”   “对不起……”芙琳低下头,任凌乱的发丝垂落在消瘦的脸庞上。   尤利尔瞟了一眼她挂在腰间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鞘,里面那柄利刃的品相不难想象会有多么粗劣,“抬起头来,你昨天的气势上哪去了,”他冷冷道,“还是说你的决心也就只够维持一个晚上的程度?我昨天的承诺依然有效,如果你想去救济院,或者去艾尔伯学士那里当学徒,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不,我不要!”芙琳喊道。“我……我只是……”她很快又低下头,习惯性地揪着自己的衣摆,为自己鼓气,“我只是没想到您来自白橡堡,更没有想到我的老师会是未来的大公阁下……”她的勇气只持续了不到几秒钟,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就是蚊子哼哼。   “现在才想起来要害怕,晚了。”尤利尔轻哼一声,背过身去,把兜帽罩在头上。   “我、我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可以发誓,如果——”   “——如果你敢对他人告密,你这条命就归我了。”尤利尔替她补完道。他回过头,看着那张因惊愕而变得惨白不堪的面孔,淡淡说道:“这就是你的第一课,芙琳·舍夫尔,量力而行,永远不要去招惹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说罢,他迈开脚步,往宅邸外走去。男爵似乎被那只小母猫给缠上了,在极力试图阻止对方那条热情的舌头无果后,无奈只能逃回他的肩上,而小母猫还可怜巴巴地跟在尤利尔身后不舍地叫唤。同样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还有芙琳,她不敢跟得太近,谨慎地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她只是一个身份卑贱的贫民,而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大公之子,两人地位相差太过悬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但她不能后悔,不能退缩。机会只此一次,她绝不能错过。   “老、老师……我们今天要练什么?”芙琳咬咬牙,鼓起勇气,快步追了上去。“我的父亲以前教过我一些……一些基础的脚步……”   “今天什么也不练。”尤利尔头也不回地答道。   “什么都不练?”芙琳一愣。   “我不觉得你那两只瘦成麻杆的手臂能自如挥剑,在学会用剑之前,先学会如何填饱自己的肚子吧,”尤利尔说,“我们今天去吃肉。”   ————————————————————   PS:第一章。 第四十四章 大餐   “老、老师,这些都是给我的吗……?”在一张不足五英尺宽的小餐桌上,满目琳琅的食物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一整只烤鸡肉,一锅李子炖兔肉汤,小半只烤乳猪,各种新鲜水果,而且金葡萄酒馆的女侍还在往桌子上呈菜。这顿丰盛的大餐羡煞了周围一票佣兵和行商,他们的桌上大多只有几块硬邦邦的黑面包,配上一杯漂浮着残渣的涩口啤酒。两只猫已经对着烤鸡肉大快朵颐起来——有一次尤利尔甚至看到小母猫把自己的肉用嘴拱到男爵面前,以后者的不要脸程度,自然是却之不恭;如果,他心想,如果这只一见钟情的小家伙发现自己的心上人不能和自己作情侣,甚至可以作姐妹,那该是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啊——芙琳·舍夫尔却还在犹豫,几度拿起餐叉又放下,“我、我没有那么多钱来给这顿饭买单……”她红着脸,满面困窘。   “后悔昨天没有收下那袋钱了吗?”尤利尔也没吃,只是不紧不慢地啜饮着一杯酸果浆。酸的东西能够提神,尤其是在身体机能尚未完全苏醒的清晨。   “我没有那个意思……”芙琳捏着餐叉,低下头去。   “放心吃吧,这顿饭是你用劳动成果换来的,”尤利尔放下酒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用黑布缝合起来的容物袋,摊开袋口,只见袋底安静地躺着几颗乳白色的白沼蜥毒牙,成色罕见之好,绝对的有价无市之物,“这也是用你给我的那六枚月树叶扣子换来的。这是一种极其稀有的炼金素材,价值高昂,为表答谢,在授课期间,我会负责你的一应生活开销。”   “那只是我花一个晚上赶制出来的劣质品……它不值那么多钱……”芙琳惭愧地绞着手指。   “那不是劣质品。你没听见奥托·杜尔德刚才的话吗,‘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精致的纽扣,我的小宝贝儿一定会爱死爸爸的礼物’,”尤利尔轻叹,敛起严肃的脸色,用平和的目光端详着桌对面那名与自己年龄相仿,乃至身高也差不上多少的少女,“所以抬起头吧,这是你应得的。作为一名猎人,你毫无疑问是只菜鸟,但作为一名扣子匠,你是我见过手艺最棒的扣子匠。别把自卑当作习惯,芙琳,现在,吃吧,多吃一点,在训练的时候你要是跟不上我的进度,我可是会狠狠训斥你的。”   芙琳迟疑了片刻,最后无言地点了点头,用餐叉摸索着,从烤鸡身上割下了一大块肉,塞进嘴巴里,一边咀嚼,一边哽咽了起来。她又哭了。算上昨天,这是自从母亲逝世之后,她第二次哭。连和父亲道别时,她都没有流过一滴泪。她告诉自己要坚强,否则残酷的生活就会轻易击垮她,可就在昨天,她失去了一直以来坚守的东西。她失去了一切。   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他只能一味地沉默,喝着自己的酸果浆,好像自己从未出现在这里。   这顿饭吃得比他参加过的任何一次家族晚宴都更加漫长,早晨九点的钟声在城市里回荡。现在,他该动身去赴玛利亚·波斯弗的约了。芙琳不知是一口气吃了太多肉,还是伤心过度的缘故,走出店门后,一直用手捂着嘴巴,不让打嗝的声音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尽管尤利尔觉得那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粗鲁。   “老师你现在要去别的什么地方吗?”终于不再打嗝,芙琳用手往红得发烫的脸颊上扇了扇风。她还没有完全适应乌鸦之眼,在小巷里窜来窜去的孩童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好在尤利尔会不时停下来等这个笨学生跟上。两只把肚皮吃得圆滚滚的猫跟在她后面,你喵一声,我喵一声,大概是说那烤鸡肉很棒之类的吧。他猜。   “我要去一趟神学院,今天大概一整天都会待在兹威霖格大书库里。以后每天早晨六点到九点,是你的授课时间,不要睡过头,也不要因为太紧张睡不着觉。你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来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猎人,多浪费一分钟,你就少一分成为猎人的机会。”   “两个月……”芙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老师两个月后就会离开这里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天空中又飘起了细雪,尤利尔扬起头,冰冷的雪花在他脸上融化。   “啊,下雪了。”芙琳摘下自己的手套,和街上那些小孩一样,摊开手掌试图抓住从天而降的雪花,但当她展开手心时,却空无一物。   在历经三小时的持续作用后,黑色的伪装渐渐从尤利尔的发丝上褪去,露出一块块灰白的斑纹。他随手拂去覆盖在头顶上的霜雪,重新戴上兜帽,“芙琳,你接下来要去哪?”他问。   “我想要回店里整理一下东西……”芙琳低声说道。   “去吧,”尤利尔点点头,“但是你要从市集那条路走。”   芙琳不解地偏过头。   “那里到处都是摊贩的店铺,人流杂多,多在这些地方走走,你会更快适应乌鸦之眼。”在对方恍然醒悟的表情中,尤利尔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明早记得准时。”   芙琳用力地点点头,带着依依不舍于男爵的小母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个单薄却坚定的背影,一次也未停顿驻足。   “你给自己找了一个大 麻烦,也给我找了一个大 麻烦。”男爵见清冷的大街上四下无人,三两下蹿到他的肩膀上,在饱受小母猫爱的舔舐后,它今日的皮毛可谓容光焕发,“那小家伙大概是把我当成她老爹了,因为她老爹也断了一只耳朵——我说,这年头小孩子搭讪都是这么不讲究的吗?”   “我又没有要求你跟来,是你自己在家里坐不住。”尤利尔耸耸肩,朝神学院的方向行去。   ————————   PS:各位晚安~(?ˉ?ˉ?) 第四十五章 兹威霖格大书库(一)   “尤利尔爵士昨夜失眠了?”玛利亚·波斯弗细心地留意到了对方眼睛里的血丝和浮肿的下眼袋。   “大概是想到今早和玛利亚殿下有约的缘故。”尤利尔闭着眼,用手指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从眼角挤出一些眼泪来。   “是好的方面多一些,还是坏的方面的多一些?”玛利亚调侃着笑了笑。   “无所谓好坏,”尤利尔睁开眼,余光瞄见男爵正蹲在一个书架下面,歪头打量着一本由匿名作者所著的诗集,看得入神。“我正好也有几年没来过这里了。”   他们二人漫步在兹威霖格大书库的底层大厅,四周都是高耸如山的巨大书架,最上面的书架需要借助一台最长可伸展至十二英尺高的梯子才可够到。大书库里的藏书总量以六位数起记,并且这个数目还在不断增加,尤利尔曾粗略算过,一个人仅仅是要把底层大厅里的书读完,至少需要四十五年的时间。而这还不算二层至四层的藏书,那里的书籍大多是年代久远的古籍,以繁复的古代文书写,阅读难度大大提高。“我昨日将底层大厅西半区的书目大致浏览了一遍,”玛利亚信步走在反射着血红烛光的大理石地板上,清脆的脚步声忽然一顿,转过来对尤利尔点头致谢,“略有所获。”   “那是再好不过了,但愿玛利亚殿下今日也能有所斩获。”底层大厅里有几本关于北地沼泽女巫的古籍,这点他很清楚,这还要多亏从前苦读不缀,即便已有几年没来过大书库,脑海中多少或还留有印象。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北地沼泽女巫是一支比石骨派女巫更加隐秘的族群,有传言说她们是沼泽鱼怪化身而来的巫婆,专以在旷野上游荡的孤魂为食。尤利尔不确信北地沼泽女巫究竟是人类或是异物,他对这个神秘族群的了解也仅限于某些稀有任务道具附带的信息线索,最叫人诧异的一条是,沼泽女巫被证明有极大可能是被阉割的男性,专以吸食生物精魄为生,并始终致力于邪恶巫术研究,而臭名昭著的蚀魂蛊正是北地沼泽女巫的代表杰作之一。   底层大厅那几本关于北地沼泽女巫的书籍,对玛利亚·波斯弗而言,并没有多少实际价值。但尤利尔不会点破这一点。他乐于看到玛利亚重燃希望,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中,陷入更深沉的绝望。   他们在北区的一个大书架前停下,玛利亚从第二排书架上取下一本厚重且蒙灰已久的古籍。黑色的封皮上,嵌入一行用钢条制作的题目:“维尔特简史。”他念道。该书所撰字体用的是亚莱希文,发源于西部大陆,照理来说尤利尔是无法准确读出书名的发音的,但鉴定功能让他省去了不少繁琐的——往往需要数年,乃至数十年才能达成的步骤。   “在圣安妮学院,亚莱希文是语言分科当中的高等科目,我最为敬重的一名老教授,便是亚莱希文学的专家。我不得不承认,尤利尔爵士的知识素养确实令人惊叹,不仅在炼金学,甚至语言学也有所造诣。”玛利亚由衷地赞许道,用纤长的手指仔细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在来到北地之前,我曾听到过不少关于歌尔德的流言,他们说北方人都是茹毛饮血的蛮族,说北方人至今仍在石板上刻字,说北方人一年只洗一次澡,说北方人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说北方人和北方贵族的唯一区别在于只有贵族老爷能娶到牙齿尚且健全的姑娘……”   “所以你才称之为‘流言’。”尤利尔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无名书,翻开一看,才发现是一本情诗集,里面大量充斥着以不文雅的字眼为押韵的段落。甚至还有配图。活见鬼了。“以玛利亚殿下的睿智,应该也不会采信坊间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他把书合上,放回书架,随后又取下另一本书。这是一本讲述乐器变迁和各地乐曲风俗的学究类书籍。   “不会轻易采信,”玛利亚纠正他的措辞,“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她笑了笑,“比方说你,尤利尔爵士,我听到过很多关于你的传闻,也一度取信于那些充斥着大量详实细节的传闻,不过现在,这些流言全都不攻自破。”   “想来玛利亚殿下对我兄长彼得的了解程度,应该更甚于我才对。”   “不错,我甚至知道他有多少个情妇。”玛利亚承认道,坦率的笑容不掺有一丝杂质。“像令兄这样洒脱的人,继位之后恐怕也很难闲得下来,忙于和女性贵族们滥交、游猎、打马球,而这正是我乐于见到的。”   “掌握实权的王后,这在历史上并不罕见。”尤利尔像是对手里那本音乐学究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不在焉地搭腔道,“我很遗憾,玛利亚殿下的计划已经宣告破产。”   “那么尤利尔爵士想要的又是什么呢?”玛利亚眯起那对明亮的浅褐色眼眸。   尤利尔翻书的手一僵。他没想到玛利亚·波斯弗的摊牌来得如此仓促,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皱了皱眉,合上书本,“这种话题,玛利亚殿下应该去和我的父亲讨论,而不是我,一个还没正式即位的王储。”   “看来我还没有完全得到尤利尔爵士的信任呢。没关系,我可以等。”玛利亚微微一笑,把书放回书架上,“但是请别让我等得太久,时间拖得越长,对我们越不利。”   “我们?”尤利尔冷冷瞥她一眼。   “没错。是我们,你……”玛利亚指指他,有指指自己,“和我。”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开始就笃定尤利尔和吕克·沙维这对父子间存有不可调和的间隙,并以此为谈判基础。这是赌博,一场压上身家性命的赌博。   “玛利亚殿下现在先想办法把随行使团里的眼线清理干净再说吧,我不希望今后我们之间的每一次谈话,都像今天这样做贼一般。”   “请相信我,尤利尔爵士,我一直在为此而努力。为自由而努力。”玛利亚略有疏远之意地,对他点点头,然后转身向南区的书架走去。这里已经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就在玛利亚转过身去的一刹那,尤利尔的眼底寒光闪过,抬头望向大书库的上层。   “你感觉到了吗,”不知何时,男爵悄然出现在他身后,与他动作一致地望着大书库上方,那里血色的烛光如潮,翻涌不止,“这座书库里隐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我感觉到了。非常清晰。”尤利尔双目微眯,渐渐握紧了手杖。   ——————————   PS:第一更。 第四十六章 兹威霖格大书库(二)   登上通往平台的长阶,然后再登上一段Z字型阶梯,尤利尔带着男爵来到了大书库的第二层。   这里的空间不如底层大厅开阔,却更复杂,环形走廊连接着六块独立区域,这些区域又存在互通的捷径。你永远猜不到当你利用滑轮移开一组书架,那背后的小道究竟是通往何处的。在每个区域的入口正上方,都钉着一块铁牌,深红色的锈迹将上面的字迹侵蚀得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勉强辨认出了用古代文书写的“艺术”字样。尤利尔小时常常被告诫不要擅自登上大书库二层及以上区域——他相信玛利亚公主也得到了同样的忠告——但很明显,求知欲望强烈的他并未恪守规矩。大书库伴随他度过了最孤独难熬的那几年岁月,他沉醉在知识的海洋里的同时,也避免不了总是会在上层区域迷失,每一次来到这里,他都感觉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某个书架移动了位置,或是某条捷径改变了方向。而每次当他在上层区域迷失,最后都是索菲娅提着从赛格斯主教那里借来的灯铃找到他,并把带他回家。   “我看到了迷雾的漩涡……”男爵站在艺术古籍区域的入口处,凝望着前方的黑暗,两眼发光,“这里被设下了某种强力的禁制。”它作出结论。   “防止外来者入侵的手段。话说回来,索菲娅以前常常陪我来这里消磨时间,那时她还不是圣职者,”尤利尔从入口旁边的储物柜里取出一盏血脂提灯,点亮了橘红色的光芒,“有一天,她告诉我,大书库里有个声音在和她说话,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彼得,再后来……”他提着发出刺耳锈声的拉环,举起提灯,让光亮侵入前方那片黑暗中,两排书架出现于左右,书架间那条笔直的路通往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再后来管不住嘴巴的彼得,把这件事泄露了出去。接着,红袍主教们发疯了,说索菲娅得到了兹威霖格的垂青,说她会成为流芳千古的圣修女……之后的事你可以想象,老头子二话不说便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拱手送给了双子教会。”   说到这里,尤利尔表情冷漠地扯了扯嘴角,迈开脚步,借着熹微的灯光踏入了艺术分区。   书架上既收藏有《d小调“赤蝎”弦乐四重奏》、《圣修女颂》、《埃尔文的悲咏》这样举世闻名的乐谱原稿,亦有《琴弦上的哲学》、《西方音乐通史》和《曼朵拉圣经》这样的学术类书籍。音乐是尤利尔身为贵族并不怎么擅长的领域之一,绘画亦然。不,应当说他在艺术方面天赋稀缺——而他也不会把宝贵的兼职席位让给无关痛痒的艺术修为。他走完了书架间的通路,出口外却是更多、更高的书架,沿东西方向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尤利尔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广袤且凶险的黑暗森林,散发着橘红色光芒的提灯仿若微小的萤火,它无法给予孤独的猎人以丝毫慰藉,反而只会引来凶猛的掠食者。   “那股不详的气息越来越明显了,一股寒冷的、血腥的气息……”男爵不安地说道,“你确定还要往前走吗,小少爷?”   有一天,索菲娅或许也会踏足这片区域。到时候谁又提着灯铃来找她,带她回家呢。   他和索菲娅,和彼得,和赋予他新生的三哥尼尔,和西尔维娅,和马科斯,他注定和他们不是同路人;总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为他们留下一片安全的栖身之所。   “走吧。”尤利尔提着手杖,举着提灯,大步朝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穿过一排又一排高大的书架,终于抵达了尽头。尽头处是一面冷漠的萧壁,上面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这幅色彩鲜明的画面所表现的,是一名捧着水壶济世的圣修女。圣修女体态丰盈,神态慈祥,将壶中仅剩的清水分给了一匹骆驼、一个旅人,和一棵枯萎垂危的幼苗。而她的旅途,尚在浩瀚无垠的沙漠。从这幅画中所流露出来的悲壮情感,很难不令人动容,尤利尔站在油画下面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低了低头,算作致敬。   “这里,有条路。”男爵发现了开在墙壁上的一条走廊,尤利尔过去一看,走廊的另一头笔直通往另一片深邃的区域。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尤利尔率先走入了这条狭窄的甬道。甬道很短,只消片刻,他就来到了一片更加广阔的空间里。这里不再是一味的黑暗和沉寂,高墙之上开着四四方方的小窗,令血色的月光能够透入。唯一不变的,是那一排排如高山般横亘在眼前的书架。尤利尔在被书架压缩得只有两人并肩宽的拥挤过道里穿行,目光警惕地留意着四周。他在各个书架上粗略扫了几眼,发现这里的书籍大多是历史类,王国历史、冶金历史,还有收录了大陆上著名氏族族谱的族系史。而他越是深入,那股不祥的气息就越是浓烈,他几乎可以感受到空气里有无数狂躁不安的因子在暴动,它们相互冲撞、诋毁和厮杀,令浑身毛孔皱缩,令血管里沉寂的血液沸腾,好像在向卑劣的血脉宣告眷属血脉的正统地位。“该死,有个该死的声音在我脑子里搅动,”男爵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一下子跌倒在书架下,“它在抗拒我……这里有股力量在抗拒我,抗拒我的血液……”   “待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回来。”尤利尔感觉到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于是握紧手杖,快步行去。   最终,当他终于来到那股不祥之感的源头时,却发现是玛利亚·波斯弗出现在他面前。她站在两排书架之间,手里捧着一本红色封皮的古书。封面上出现“北陆神秘发源”的字样,在封面的角落里,还印有一个模糊的星月徽记——   尤利尔心里一惊。他认出了那个徽记,那是真知教会的教徽。   “玛利亚殿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埋首专注于书本的贝奥鹿特公主,后者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玛利亚·波斯弗循声,缓缓抬头,那双浅褐色的眼瞳里充斥着前所未见的狂热,“啊,是尤利尔爵士。我刚才正在底层大厅里闲逛,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里……那并不重要……”她颤微微地低下头,轻柔抚摸着泛黄的书页,仿佛怜爱孩子的慈母,“重要的是我就快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了……快看,尤利尔爵士,害我父王失去心智的是这种叫蚀魂蛊的邪术……”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不停地眨着眼,好像看不清东西似的,“我需要找到六种炼金素材,六种,可这里只记录了四种……还有两种,它们在哪……”她拼命用手背揉眼,越揉越用力,动作也越揉越暴躁。   “快停下,玛利亚,你会弄瞎自己的眼睛!”尤利尔快步上前,想要阻止她。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一滴纯正的波斯弗家族的血液,混着眼泪从她龇裂的眼角滴落,落在那篇泛黄的书页上。   尤利尔握着她的手腕,只感觉她的身体突然猛地一阵抽搐,便向后跌倒下去。   “玛利亚殿下,玛利亚殿下,快醒醒!”尤利尔抱着玛利亚瘫软的身子,摇晃着她的肩膀,试图唤醒她。   片刻后,他看到玛利亚缓缓睁开双眼。   但那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双浅褐色的眼眸,而是一对血淋淋的黑色眼球,黏稠漆黑的血浆顺着眼角淌出。   “我们又见面了,黑衣猎人,”玛利亚露出阴狠的笑容,“伟大的阿尔格菲勒让我捎来问候。”   ————————————   PS:上一章标题有误,修改了一下。感觉这个月能全勤的样子,希望不是错觉。   PSS:求月票口牙~(○` 3′○) 第四十七章 兹威霖格大书库(三)   神学院小教堂,钟声间歇而鸣,烛光摇曳,宏伟的孪生双子雕像耸立在讲经台后方。其造型为一对裸身男女,相拥缠绵,姿态、神貌浑然天成,庄严而慈爱。血色的月光,穿透宗教色彩浓烈的彩窗,随庄严的诵经声,如水流般静静流淌在萧然的寒壁上。   “愿世人聆听兹威霖格的教诲,双子在上。”一袭红袍的斯玛特·盖席恩完成了今日的祷告,缓缓睁眼,仰视前方那座高大的双子雕像,平静的眼神中充满了狂热的渴望,仿佛暴风雨前夕的湖面。他有一副区别于其他主教或羸弱或臃肿的健壮体魄,身高超过六尺三寸,孔武有力,双目炯炯有神,一头稀疏的淡金色长发倒梳在脑后,露出饱满宽阔的额头,鼻梁犹如笔挺的剑脊,烛光掩映,在其高高凸出的左眼眶下投出一片轮廓坚毅的阴影。   小教堂里除了他和讲经台上的牧师以外,只有一名老迈的杂役抱着笤帚勤勤恳恳地扫除着地面上的尘埃。两人视线相遇,斯玛特·盖席恩向他点头致意,老杂役则连忙回给主教大人一个庄重的鞠躬礼。   这时,小教堂的门开了,一名圣牧师扮相的中年男子提着黑色的修士长袍,匆匆步入教堂,很快就发现了长椅中那道魁梧的背影,快步来到斯玛特主教身旁。   “主教大人。”圣牧师低头致礼。   “安德里圣牧师。”斯玛特·盖席恩点点头。   安德里圣牧师抬起头,他有一张平平无奇的国字脸,和一对铁灰色的眸子。“主教大人,西罗斯骑士刚才向我报告,说他们在神学院内侦测到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嗓音道:“侦测到了异端入侵的痕迹。”   斯玛特·盖席恩挑起那道小指粗的浓密黑眉毛,“哦,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暂时还不确定对方的身份,”安德里圣牧师摇摇头,“我已让西罗斯骑士带人在学院里展开地毯式搜索,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斯玛特·盖席恩满脸冷漠地宣布:“你们只有一个小时。”   安德里圣牧师一愣,他本想辩驳几句,但在主教大人无言怒火地胁迫下,只能吞声作罢。他正打算告退,斯玛特·盖席恩却又叫住他。“等等,”他似乎想起什么,“今早我听赛格斯和几名主教谈及波斯弗家那位小公主,不会是闹出了什么变故?”   “并非如此,”安德里圣牧师回答说,“是玛利亚公主近来两天都有造访兹威霖格大书库,并且在书库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一个人?”   “昨天只有她一人,但今日有尤利尔·沙维爵士陪同。”   “尤利尔·沙维……”斯玛特·盖席恩用粗壮的手指,摩挲着轮廓刚硬的下颌上的胡茬。他想起了在白橡堡的宴会大厅里,那匆匆的一瞥。那个年轻的眷属后裔,拥有着一双纯正的赤瞳和灰白的头发。“对了,杀害克劳斯·卢瑟的凶手还没找到吗?”   “我们加大了对白橡堡的监视力度。”安德里圣牧师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斯玛特·盖席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用粗壮的手指捏着下巴,凝望双子雕像,“告诉西罗斯骑士,让他带人去大书库走一趟,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他冷冷地勾起唇角。   ……   尤利尔略显仓促地向后倒退两步,但只消眨眼功夫,他就稳住了心神。   “啊哈,你胆敢直视真知之神的代理人了,”被邪神代理入侵的玛利亚·波斯弗,缓缓起身,嘴角挂着一丝狠毒的笑容,黑血从眼角淌下,“堕落之血被蒸发殆尽……果然是你,巴姆之子的共犯,窃火的盗贼。”   尤利尔面容冷峻地退后一步,通体光滑的黑色手杖表面浮现出一道道螺旋状的裂纹,那裂纹上嵌着不计其数的锐利锯齿。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火之圣徒’?”玛利亚·波斯弗狡诈地讥笑起来,张开双臂,大方地迎向尤利尔,“来吧,用你引以为傲的利刃,杀了这女人,否则你奈何不了我。”   锯齿慢慢咬合,手杖恢复通体漆黑的原貌,尤利尔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离开她,我可以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玛利亚·波斯弗捧腹大笑,她笑得眼泪横流,然后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只见她抬起头,用那血淋淋的黑眼珠瞪过来,“愚蠢的人类,我是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我穿行于真知与智慧之间,我寄居于文字与大脑之中,一个卑鄙的窃火贼也妄图能伤到我?”   “我或许不能杀掉你,”尤利尔踏前一步,眼中红光闪过,“但我可以请你泡圣水浴,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那种温暖的感觉。”   “那这个女人就死定了!”她尖锐地怪叫一声,用手猛地拽开衣领,铁制的圆形纽扣狠狠崩断了棉线,从衣襟上脱落下来,“回答我,卑鄙的小偷,你看到了什么?”她撩开内衬,露出玛利亚·波斯弗浑圆小巧的白嫩胸脯,让尤利尔得以立刻注意到其左胸上那块不及拳头大小的诡异黑脓。它的触须就像树根一样,钻入皮表,深入胸腔,从血管中掠夺养分,那块黑脓就像一块寄生物,又像是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胀缩着。“看来你认识这东西,黑衣猎人,你的见识比我想象更广,没错,这是坐标……原初之火让伟大的主人们失去了你的踪迹,但并不代表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狞笑道,“我好不容易才逮到你,岂能让你轻易逃脱?”   她用力握紧那块黑色的脓包,受到刺激的黑脓将触须钻入更深的血肉当中。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玛利亚·波斯弗虚弱地摔倒在地。   四周的景物开始变幻,书架倾覆,但那纷纷落地的却非书本,而是一颗颗或鲜活或只剩白骨的头颅。它们的下颌一张一合,发出整齐而渗人的咔咔声,越来越多的头颅,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耸起一座血肉模糊的小山。而玛利亚·波斯弗痛苦地蜷缩在山顶,神志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真知之神阿尔格菲勒正在响应代理人的召唤,企图将此地化为鲜血宫殿。尤利尔见此情形,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快步穿过满地的血泊,登上那座由头颅堆垒的小山。一旦坐标深入玛利亚·波斯弗的心脏,她的灵魂就将被献祭进入深海殿堂,沦为一块活体指路牌,将可怕的灾厄引向歌尔德。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努力化作泡影。   尤利尔登上山巅,身下白骨森森。他一只脚踩在玛利亚·波斯弗的肩膀上,双目凝视着她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扬起化作黑刃的手杖,“原谅我。”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然后,他照着玛利亚·波斯弗的心脏所在,狠狠地刺了下去。   ——————————   PS:第一更。(打错了,打成第三更了) 第四十八章 兹威霖格大书库(四)   精准,没有一丝的偏差,力道足以贯穿胸膛,尤利尔将锋利的刀刃送进了那颗狰狞的、并且在不断膨胀的黑脓之中。黄褐色的脓液瞬间爆裂开来,四处飞溅,具有强烈腐蚀性的脓液溅在他的脖子上,伴随着滋滋的声响,一块完好的皮肤瞬间变得焦黑。疼痛并未令他哪怕皱一下眉,他握紧刀柄,猛地发力,利刃穿透了黑脓的根部,穿过玛利亚的胸腔,迅速接近心脏。   只要抢在坐标完全侵占灵魂之前,破坏掉这颗心脏,阿尔格菲勒代理人的阴谋就将宣告破灭。   然而,就在刀尖触及心脏表面之际,覆盖在心脏表面的坐标触须仿佛嗅到猎物的猎手般,蜂拥而来,将坚韧的黑色触须缠绕在刀身上,制止了其刺穿心脏的意图。   “你露出破绽了,狂妄的猎人。”玛利亚·波斯弗猛然睁开双眼,徒手握住锋利的刀刃。从那黑色脓包中喷涌而出的黑血,仿佛活物一般,缓缓爬上漆黑的刀刃,迅速侵入它的内在意志。   尤利尔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捂着胸膛,痛苦地跪倒在地。只见一条条黑色的触须,沿着他胸膛下的血管,渐渐蔓延至脖颈之上,并开始向头颅进发。以他的鲜血为桥梁,他与手杖之间缔结了密不可分的契约,而擅长入侵意志的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抓住了这个空隙。她从胸腔下拔出那根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的手杖,随手一抛,手杖从头颅山上滚落下去。不屑地冷笑道:“结束了,卑劣的小偷,是时候偿还你的罪孽了。”   只见尤利尔的双膝渐渐沉入那些翻涌的头颅中,那些头颅用空洞的眼窟窿注视着他,用嗑嗑作响的下颌音呼唤阿尔格菲勒的降临。头顶上,鲜血宫殿正在逐渐成型,无数人形骷髅从血泊里爬出,它们以极度不协调的姿势互相交缠、重叠,汇聚成八根巨型的白骨承重柱,托起鲜血宫殿的穹顶。以鲜血为染料,以指骨为笔触的阿尔格菲勒的壁画,正在那圆形的拱顶上被描绘出来,不可直视的神之真貌即将显现。   “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竟敢妄图颠覆主人们的伟大统治,真是可悲的笑话!”她尖笑道,“巴姆押错了注,又一次押错了注。渺小的蝼蚁没有资格负担起原初之火,白昼与火焰不过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唯有黑夜与血月永垂不朽!”   尤利尔紧抱双臂,额头触地,身子犹如风中残叶般不住地颤抖。黑色的触须贯入他的下颚,犹如一股股狰狞的青筋在其面庞、额头上显露出来。它们贪婪地吮吸着宿主的意志,侵吞他的神智,然后,浓稠的黑血开始在眼球上蔓延,直至黑暗主导了一切。与此同时,玛利亚·波斯弗眼中的黑暗顷刻褪去,如同海潮褪尽,只余下一片凄冷的礁石。胸口上传来的剧痛唤醒了玛利亚,她猛吸一口气,从混沌的梦中惊醒。她瘫倒在头颅山上,四周是白骨与鲜血的神殿,捂着鲜血汨汨的胸口,她艰难地扬起下巴,看向正一脸爱怜地抚摸着自己脸庞的“尤利尔·沙维”。   “太棒了,太棒了,这就是火之圣徒的躯体……”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享受着原初之火所带来的,那仿佛足以挣脱世间所有桎梏的自由快感,兴奋难已地大笑起来。他笑得越发猖獗,那尖锐的狂笑声,令玛利亚又惊又怕,内心犹如刀绞般疼痛。但那不是为利刃所伤的疼痛。她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尤利尔本有机会一刀洞穿自己的心脏,但他却在最后一刻手下留情了。   “别着急,愚笨的小丫头,仁慈的阿尔格菲勒会留给你一个和爱人一起殉情的机会,但不是现在。”祂用手指捻了捻额角垂落的一丝灰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将要吞噬掉圣徒的一切,他的思想,他的知识,他的悔恨和不甘。这是伟大的主人对我的恩赐,我不断侵吞,不断吸纳,终有一天我将获知世间一切,我将成为神位之下唯一的全知者……”祂表情贪婪地伸出猩红的舌尖,舐过唇角的血渍,“这一切,就从巴姆钦点的预兆者开始。”   说罢,他张开双臂,仿若拥抱某物,下一刻,触须在颅腔内疯狂地蠕动起来,他的双目渐渐翻白,神智变得模糊。   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化作无形之物,沿着黑色触手的指引,深入尤利尔的脑海,就像一张无所不吞的大嘴,拼命吮吸着储藏在大脑中的记忆信息。记忆的片段犹如一幅幅油画般,走马观花的一闪而过,祂看到了一个身型略微佝偻的严厉老人,看到了一个吊儿郎当、嘴角叼烟的俊朗男子,看到了一个黑色修道袍的美丽少女,还有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不计其数的宾客举杯宴饮,刺耳的讥笑和嘲弄此起彼伏,然后,祂看到一个蹲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啜泣的小男孩。   祂看到越来越多的负面记忆和情绪,巴姆钦点的圣徒,在祂眼中仿佛渺小的蝼蚁般不堪一击。   于是祂变得愈发得意,愈发肆无忌惮,朝着他大脑的最深处不断钻探,直至遇到了一堵由花岗岩所筑的坚固城墙。此墙高不见城垛,长不见尽头,坚如钢铁,牢不可摧。祂感到十分愤怒,没有人类可以阻挡祂的入侵!没有!于是祂驱使坚韧的黑色触手,粗暴地撞向那堵城墙,但那城墙太过坚固、厚重,祂费了很大力气才终于凿穿了一个不及指甲盖大的破口,一抹金色的亮光从破口处溢出。   祂欣喜不已地扑了上去,伏在冰冷的墙壁上,窥向洞口。   仅仅看了一眼,祂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强大漩涡,吸入其中。当祂睁开眼时,周围是一片黑暗的汪洋,寂静无声,唯有祂漂流期间。正当祂茫然四顾,一群乳白色的蝌蚪突然从身旁游过。祂连忙追上那群蝌蚪,寄希望于它们会引领自己找到出口。它们在黑暗的汪洋中,漫无目的地游动着,不知过了多久,祂忽然开到前方出现了一道窄长的白光,于是拼命向前游去。   转瞬间,刺眼的白光将祂包围。   祂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于是尝试着睁开眼。但那不是出口,而是一道雪白的湍急洪流,那是由无数以白色蜡块塑就的数字模型,汇聚而成的滔滔洪流,顷刻间就将祂吞没。不可计量的庞大数字灌入祂的脑海之中,各种无法理解的定理与数学公式像咆哮的怒涛般,撕扯着祂的四肢躯体,仿佛要将祂碎尸万段。祂怕极了,惊恐地尖叫着,向上游动,企图逃脱。   然而,当祂终于浮出水面,等待祂的却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祂坠入了浩瀚的宇宙当中,祂穿过星际的尘埃,无数的恒星与行星,红矮星、白矮星、中子星,庞大的天体就像在海里游过的鱼,从眼前疾掠而过,快到祂来不及理解,便粗暴地塞进祂那颗因不断被新鲜知识撑大的脑袋里。祂后悔极了,痛苦地哀嚎着,希望这一切都可以停止。终于,在祂头脑膨胀到不可衡量之大时,祂在旅程的尽头,遇到了一个肉眼无法捕捉的巨大黑洞。祂顿时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当中。   好像只过了一瞬间,又好像经过了漫长的几百个世纪,祂疲惫不堪地睁开双眼。在不远的前方,出现了一簇火光,它是那么脆弱又渺小,却像是希望的曙光,驱使祂奋不顾身地奔去。   祂就像在浩瀚的沙漠中等来了一片绿洲的绝望旅者,狂喜地扑向那簇火焰,将它捧在掌心,口中不住地呻|吟着:“我的,这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温暖的火焰,渐渐平复了祂惊惶的情绪。忽然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祂颤微微地抬起头来。   四下一片死寂。黑暗褪去,祂孤身跪在一张白色的餐桌上,四十七名邪神列席左右,冷漠地注视着这个狂妄的窃火者。   终于,那些不可直视之貌,令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彻底崩溃了,祂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尤利尔的脑海。鲜血宫殿开始崩塌,巨大的白骨承重柱轰然倾塌,血海翻滚着,带走了属于阿尔格菲勒的一切。   当虚幻的景象逝去,一切再度归于平静,化作一团不可名状的白色肉瘤的代理人,颤抖地匍匐在尤利尔脚下,“不,那不可能……那些知识……它们不属于这里……你究竟是什么……什么人……”   尤利尔只是冷冷地俯瞰着这团丑陋的、并不断膨胀的肉瘤,“一个猎人。仅此而已。”他说。   “一个无知的人类,你竟敢算计我……”祂越胀越大,表层的薄膜开始撕裂。“不,这不是我的结局,不是!”   在一声绝望的嘶吼中,阿尔格菲勒,真知与智慧象征者的代理人,因无法承受数量庞大且无从理解的高等知识,被生生炸成了碎片。 第四十九章 兹威霖格大书库(五)   随着阿尔格菲勒代理人本体的陨灭,以及鲜血宫殿的崩塌,真知之神再次失去了尤利尔的踪迹,祂向深海殿堂许诺的赠礼也宣告落空。   尤利尔满脸厌恶地轻踏了两下地板,一股白炽色的火焰仿佛从地板之下涌现出来,瞬间引燃了代理人的残尸和满地的血浆。他没有刻意去控制,任由火焰肆意地翻滚,一眨眼功夫就将尸体和血迹抹灭,留下的那些不可燃尽的黑色灰烬,也被他拂袖挥散。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这里是双子教会的大本营,一个邪神代理擅自闯入,不可能逃过感应水晶的侦测。他必须趁圣职者赶到之前,把代理人残留下来的痕迹清理干净,在这种敏感时期,他不想给自己招致不必要的嫌疑。   尤利尔来到玛利亚·波斯弗身旁,蹲下身,用手撩开她棕色的长发,露出她苍白的脸庞。嗯,还有气息。不过,黑脓的残余物虽然堵住了她胸前的伤口,但她还是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晕厥过去。   随后,尤利尔拾起地上那本红色封皮的古籍,上面印着“北地神秘发源”的字样,但这些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所关注的重点在于封皮角落里那枚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星月徽记——真知教会的教徽。并且他在那上面确切感受到了神秘源的波动,而但凡经过正规的省察流程,这本由异教徒所著的书籍绝无被收纳的可能。这也就意味着,这本书不是经过正规流程存入书库的。   “就怕你不肯露出狐狸尾巴……”尤利尔冷笑一下,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那本古籍,塞入怀中。只要能查到这本书的入库时间和省察负责人,就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黑手。老实说,他已经厌倦了敌暗我明的局面,只希望这次能钓到一条足够分量的大鱼。   “发生什么了……我闻到了一股腐败的味道,就好像康妮的……”经过一段时间休整过后,男爵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倚着书架,循着声音,蹒跚赶来。它刚拐过书架,便看到尤利尔将玛利亚搂在怀里,并用手撩开她内衬的禁忌画面,顿时把头缩了回去。“这是什么情况!?”男爵背靠书架,一脸惊疑,“老天,我错过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它心有不甘,于是又偷偷摸摸地探出头去,这次它总算看了个清楚。尤利尔正把手指探入玛利亚胸前一道两寸长的伤口里,随着鲜血不住淌出,后者吃痛地低吟起来。   “坚持住,马上就好。”尤利尔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同时用探入胸膛里的两根手指,精准地勾住了坐标残留她体内的一团根须,然后渐渐用力。根须扎得太深,有一部分甚至缠在了她的肋骨上,倒刺划过,让玛利亚从昏厥中疼醒过来。“听到下面的声音了吗,教会的圣职者已经进入底层大厅里,”尤利尔一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一边加快了动作频率,“咬紧牙关,玛利亚殿下,不想给你我找麻烦的话,就不要出声。”   玛利亚果然是个精明的女人,她很快就找到了克服疼痛的办法,那就是一口咬在尤利尔的肩膀上。不同于钢铁所铸的机械前臂,他的肩膀乃是实打实的血肉。天知道这女人下口有多狠,尤利尔疼得眼角直痉挛。   最终,随着最后一根黑色触须被拔出,尤利尔成功解除了坐标,而玛利亚也因为脱力而再次晕厥,倒在他怀里。紧接着,随着一团白炽色的火焰在他掌心燃起,邪神的造物转眼便被焚为灰烬。   当尤利尔背着玛利亚回到底层大厅时,教会骑士西罗斯·汉萨正带人在迷宫一样复杂的书架间仔细搜寻着感应水晶侦测到的异端痕迹。   “尤利尔爵士,”看到尤利尔从上层书库下来,西罗斯昂首阔步地迎了上去,另有两名佩戴银石项链的全副武装的教会骑士紧随其后。“玛利亚殿下这是怎么了?”西罗斯·汉萨有一双敏锐的浅色碧瞳,狐疑地打量着陷入昏迷中的贝奥鹿特公主——其浑身上下都被一条深棕色的套帽长袍严实捂住,除了那张虚弱苍白的面孔,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尤利尔摇摇头,叹道:“是我一时大意,忘了提醒玛利亚殿下不能在上层书库呆的太久,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昏倒了。”   “看来尤利尔爵士还是没吸取小时候的教训啊,您在上层书库迷路的次数恐怕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次了。”西罗斯笑了笑,敛起刻板的做派。说起来,两人也算熟识了。“据我所知,能在上层大书库待上超过两小时的,只有令姐索菲娅,就连斯玛特主教也办不到。”   “所以她才被称为天才,而我被人诟病为庸才,”尤利尔耸耸肩。男爵懒洋洋地喵了一声,表示赞同。“话说回来,”他站在阶梯上,扫视了一眼正在底层大厅里进行搜寻工作的圣职者队伍,“西罗斯骑士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哦,没什么,例行检查而已,”西罗斯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但却一直用那双浅碧色的眼瞳观察着尤利尔的表情变化,“尤利尔爵士可能有所不知,像大书库这样的地方,是最易藏污纳垢之所……眼下时局动荡,我们不得不慎之又慎。”   尤利尔知道他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却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敷衍着附和了几句。西罗斯自负观察敏锐,但从那张写满仿佛纵欲过度的倦怠的脸庞上,却一无所获。   “如果遇到什么麻烦,我的父亲会很乐意向贵教伸出援手,那么,西罗斯骑士……”   “一路走好,尤利尔爵士,请代我慰问玛利亚殿下,兹威霖格大书库的大门将永远为她敞开。”   “我会的。多谢你的好意,骑士。”   西罗斯骑士背手而立,目送尤利尔的背影远去,热情的笑容迅速冷却,“贵教……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   而后,他转过头,严肃地看向身旁那名教会骑士。“有反应吗?”   后者提起胸前那条死气沉沉的银石项链,摇了摇头。   ————————————————   PS:今天太忙了,快十点钟才回家,更新来晚了抱歉。这是第一更,休息一下继续写第二更。 第五十章 携霜而返   车夫将鞭子一次次狠狠地摔在马臀上,马车在道路上飞速驰骋。经过一条长长的坡道,马车终于驶回平坦路段,那令人目眩作呕的摇晃感稍得缓解,但嘈杂的风雪仍旧不厌其烦地拍打着窗户。   “你得赶紧想办法给这丫头止血,否则这样下去她会没命的。”男爵紧张地盯着尤利尔手上的动作——他替躺在座垫上的玛利亚褪去长袍,动作麻利地解开纽扣,揭开那层被黏稠的血浆糊住的衣襟,露出血淋淋的伤口。伤口被撕裂的剧痛,令昏迷中的玛利亚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先得给伤口消毒,然后是缝合,我们需要盐水、医用缝合线还有……该死,我们现在上哪去找这些东西!?”   “不用那么麻烦,我有更好的办法。”说着,他从长袍上撕下一条破布,绑在玛利亚的眼睛上,防止她突然睁眼。然后,他一只手按住玛利亚虚颤的肩膀,另一只手的指尖上,噗的冒出一股白炽色的火焰来。杀菌、止血,一步到位,这确实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方案,至于伴随而来的化脓和破伤风,就不是他现在能考虑的事了。   “咬牙忍住,玛利亚殿下,马上就好。”他一边安抚着对方的情绪,一边将火焰移向伤口所在。额头上汗如雨下,把控火焰温度对现阶段的他来说还是太过困难,但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否则一旦火势过猛,造成多余的烧伤就麻烦了。   火焰未至,火焰周围的高温便足以让淤积在伤口下的鲜血沸腾起来,发出滋滋的声响。突然间,本该昏迷不醒的玛利亚却突然伸出手,捉住了尤利尔的胳膊,“会……会留下疤痕吗……很丑的……疤痕……”她口齿不清地呢喃道。   “命重要,还是美貌重要,玛利亚殿下不会分不清楚。”她是如此虚弱,尤利尔没怎么费力就挣脱了她的手。   “不要……不要疤痕……”她固执地用手臂挡住胸口,不肯妥协。   “疤痕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只是大小的区别而已。你已经烧糊涂了。”尤利尔握住她的手腕,试图移开她的手臂,却意外地遭遇到了玛利亚的顽强抵抗,后者拼尽全力推开了他,“玛利亚·波斯弗,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怒不可遏地瞪着这个不要命的女人。   “波斯弗从不亏欠他人……从不……”玛利亚虚弱得仿佛一只折翼的黄鹂,声音抖得厉害,每说一句话,都要喘上好几口气才缓得过劲来。   “带着高傲死去毫无意义,玛利亚·波斯弗,你的自尊心在我看来就好像小女孩在撒娇。”尤利尔毫不留情地驳斥道。   “你或许更适合成为多夫多王的儿子……你狡猾得像是一匹狼,而非……而非狮子……”玛利亚无力地笑了笑,“你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也不喜欢你……但不论你我是否愿意,这场联姻都不可更改……你可以不计前嫌地帮助我,甚至不顾危险救了我的命……是因为你想用人情来收买……收买我……”尤利尔默然垂首,一言不发,而玛利亚把这视为默认,笑得愈发得意,脸色却愈见惨白,“你看,我明知道这是个……是个圈套,但还是义无反顾地钻了进来……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大书库里没有……没有我想要的答案……现在你可以得意了,沙维,我失去了谈判的筹码……从你得知贝奥鹿特宫廷里那诸多隐而不宣的秘密时,我就已经失去了和你谈判的资本……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驶过市集,人声的喧嚣被抛在车尾,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猛烈地摇晃着车身,车轮隆隆作响,令他几乎听不清玛利亚有些哽咽的声音:“我救不了我的父王,我救不了我的家族和国家,如你所见,我现在只是个一无所有的联姻工具……”她浑身滚烫发红,神智被烧得模糊不清,她或许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将一生都活在拉姆蒂法的阴影之下……所以,我除了自己,还有什么能偿还给你呢……请别剥夺我最后的……最后的自尊……”   玛利亚·波斯弗用手攥住尤利尔的袖口,倔强地向他传达着自己的意愿。   她的双眼被蒙住,风雪在窗外呼啸,而她只能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等待。   半晌,她等来了一声短促的叹息,“既然你执意找死,那就随你的便吧。”随后,她又听见嗤嗤数声,尤利尔用撕碎的布条粗略地为她包扎了一下伤口。   光是攥住他的袖子,玛利亚已经竭尽全力,她没有力气再笑了,“请陪我说说话吧……我如果休克昏迷的话,恐怕就永远……醒不来了……”   尤利尔沉默片刻,“我在听。”   “你能告诉我……刚才那个怪物……”玛利亚几乎已经无力组织一个完整的句子。   “邪神的代理人。”尤利尔如实告知。   玛利亚微微一愣,“祂是怎么……怎么死的……”   “祂吸收了自己无法理解的知识,自爆而死。”这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世界遵循的法则不尽相同,归根结底,代理人并非全知的神,祂太高估自己了。   “尤利尔爵士的秘密……还真是多呢……”   “所以在你打算做和祂同样的事之前,最好考虑清楚自己有没有那个承受能力。”   “我见过真正的滥杀之人……你和他们……不是同类……”   “你不了解我。”   “你不用……刻意孤立自己……”   听到这里,尤利尔忍不住皱起了眉,“我以为受了这么重的伤,多少能让你安分一点。”无休无止的刺探和陷阱,这仿佛已经成为二人间的日常。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只好……只好用真情实意来感动尤利尔爵士了……”玛利亚略有调侃意味地说道,又或是借玩笑话来表真心,但不管是其中哪一者,尤利尔都不想再去揣测。   此时,马车已经驶过吊桥,白橡堡近在眼前。   身旁的玛利亚再度陷入了昏迷,而尤利尔仿佛浑然不觉,“你不了解我……”低声重复着刚才的话,他抬起头,望车窗外,那堵在风雪中犹自傲立的花岗岩城墙,亦如维尔特平原以北那千年不化的冻土。   “一点也不。”   ————————————   PS:成功保住全勤!(??????)?? 噩耗   收到加班通知,社畜无惨,今天回家恐怕会比昨天更晚,最近熬夜不能超过三点,否则第二天直接陷入瘫痪状态,所以今天的两更可能有点悬了,明天晚上三更补偿一下。   PS:第一次使用积分兑换请假条,好紧张,要怎么才能显出经常咕咕的样子,在线等,急(;′??Д??`) 第五十一章 噩梦与预兆   血月悬于正空,她被弃置于一片荒芜的戈壁,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只有少许几簇黄褐色的籽蒿点缀。枯萎的杨木像是信仰枯竭的圣徒,匍匐在她赤裸的双足边,在寒风中瑟瑟战栗。一只乌鸦盘旋在低空,伴着在旷野上扫荡而过的鬼嚎一般的风,发出尖锐的啼鸣。可怕的狼嚎在戈壁上回荡,凶恶的狼群追逐鲜血而来,她抱着单薄的长袍,在荒野中只身亡命。戈壁的夜晚是如此寒冷,冻得她踝关节发麻,锐利的砂砾割破她细嫩的足底,在荒漠中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足印,可她不敢停下。风沙迷了她的眼,但她还可以循着乌鸦的叫声前进。它一路向南,对北方毫无眷恋。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渐小,狼嚎不再,她在一座光秃秃的山丘上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孤塔。   她就像一名在大海上漂泊了数年,终于看到灯塔曙光的水手,拼命划动船桨,迫不及待地奔向陆地。没有人会呵斥她推开大门的动作有多么粗鲁和急切。塔楼底层堆满了杂物,各种麻袋和木箱,她在这里找到了很多熏肉干和面包,还有满满一壶清水,足可解决燃眉之需。在填饱了肚子后,她对走出戈壁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将剩下的熏肉干、面包和清水打包,准备再次踏上旅程,这时,塔楼上方传来一声乌鸦的啼鸣,振翅声在又长又窄的螺旋阶梯里徘徊。   我应该向它道谢,她心想,否则自己不死于狼口,也会因为缺水和饥饿而倒下。于是她用手扶着冰冷的石壁,在黑暗中摸索着,登上台阶,向塔楼上方寻去。   她听见乌鸦不断地振翅,像是要逃离什么,它的啼叫逐渐变成了凄厉的哀鸣,那里头还混杂着别的声音,野兽的怒吼和毒蛇的吐信。她心头顿时一紧,不禁加快了登楼的步伐。   很快,她走到了螺旋阶梯的尽头。那里没有乌鸦,只有一名黑衣裹身的男子迎面倒在血泊中,鲜血染红了他灰色的长发,他的颅骨已被利齿咬碎,断无存活的可能。而在不远处,杀人凶手——一头老迈的金毛雄狮,正在与一条巨型黑曼巴蛇互相厮杀。然而,与其说是厮杀,不如说是垂死挣扎,雄狮的颈部和前肢上留下了几处触目惊心的咬痕,它跌跌撞撞地追上黑曼巴,那条狡猾的毒蛇却迅速钻进了一条印有三狮族徽的地毯下,躲进了地板的缝隙下。最终,在一声不甘和咆哮中,雄狮摔倒在地,毒素的持续侵袭,令其浑身痉挛不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垂危的雄狮用含泪的目光向自己求救,但她又惊又怕,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迈的雄狮含恨而终。那条恶毒的黑曼巴此刻才不慌不忙地从地板的缝隙间游曳出来,露出那颗狡猾的脑袋,咧开嘴角,仿佛在朝着她微笑。   目睹了这血腥而怪诞的一幕,她惊恐的想要逃离这里,逃出这座北方孤塔,逃到什么地方去都好。但她的双脚却仿佛灌满了铅一般,寸步难移。她颤抖着低下头,这才发现,那具黑衣尸体不知何时翻了一个身,正用那双猩红的眸子凝视着自己,他的眼中流淌着血泪,面容溃烂。   “你为什么不救我。”   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索菲娅从荒唐的噩梦中惊醒,她猛地坐起身,捂着胸口大口喘息,浑身大汗,浸透了那条雪白的睡衣。   正在壁炉边向炉膛里添燃料的老女仆听到声音,赶忙提着臃肿的裙摆回到床边,关切地询问道:“小姐您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阿蕾妮……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她无力地摇摇头。   噩梦,未必,索菲娅对自己能清楚记得梦中的诸多细节而感到忐忑不安,乌鸦、狮子、毒蛇,戈壁和北方孤塔。这已经是她一周以来,第三次梦到同样的场景了。第一次是在五天前,那时她只来得及看到孤塔;第二次就在昨天,她梦见了毒蛇和狮子在缠斗;而今天,她看到了双方缠斗的结果。比起噩梦,那更像是某种预兆。可怕的预兆。   “小姐,您可吓坏我了。”老女仆一脸担忧地端详着那张苍白的面孔,问道:“要不要我去请萨玛尼嬷嬷来?”   “不要去麻烦萨玛尼嬷嬷,她每天要管理圣修女学院已经很累了……”索菲娅慢慢调顺了急促的气息,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仍紧紧攥着被角。她恍然又想起梦中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庞,肩膀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阿蕾妮,尤利这会儿在家吗?”   “小少爷刚刚到家,和玛利亚公主一起从神学院回来,不过……”老女仆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索菲娅忍不住追问道。   老女仆犹豫了一下,“不过小少爷和玛利亚公主的样子有些奇怪……小少爷直接让马车停在了主堡楼下面,玛利亚公主是被他搀扶着走下马车的,而且还用长袍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费力克斯总管问他,他回答说玛利亚公主在上层大书库呆的太久,有些疲惫,然后就直接带她回屋休息了。”   “回的哪个屋?”   “当然是小少爷的房间。”阿蕾妮说,“总管告诉他这不合规矩,所以他刚才又匆匆忙忙地去见老爷了,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波斯弗兄弟没说什么吗?”索菲娅有些奇怪。   “没有。他们倒是乐意见到这样的局面。”   索菲娅想了想,忽然掀开被子,“不行,贝奥鹿特的使团还驻留在城堡里,他这样做只会给波斯弗家的人留下话柄。”随后,她不顾老女仆的劝阻,下床换好衣服,连头发也没来得及打理,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索菲娅本打算直接去父亲的书房,她知道父亲一定会为此事把尤利批个狗血淋头,但如果有她从中调和,两人间的气氛也许能缓和一些。现在正是两家交涉的敏感时期,她自知就算不能为家族做出多少贡献,但也不能全然置身事外。   然而,在途经尤利尔的房门外时,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门缝下,残留在地板上的一块污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俯下身,手指在地板上拭过,低头一看,竟是一团黏稠的鲜血附着在指尖上。这血迹尚且新鲜,应该是不久之前留下的。   “这是……”玛利亚公主是被他搀扶着走下马车的,脑海中顿时回响起老女仆的话,索菲娅两眼微眯,扭头看向了那扇紧锁的房门。   ————————————   PS:今晚慢慢写,有三更。(??????)?? 第五十二章 血痂   “恭喜小少爷。”尤利尔退出被北地封臣们塞得水泄不通的书房,老总管费力克斯一脸微笑地迎了上来。他的笑容比之以往,少了一分轻视,多了几分谄媚和奉承的意味。   “哦,你都听见了啊……”尤利尔故作冷淡地瞥他一眼,转身往回走。   “这次的册封礼,北地的封臣几乎悉数到齐,就算有不能亲自到场的,也都派出了自己的继承人,以表忠心。”老总管把两手拢在长长的袖子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册封礼要等到白月的初露之日,他们表现得这么着急,叫人不得不怀疑他们的动机……”尤利尔以冷笑来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他现在正急着回屋,虽然拿自己储备的止血和消毒药帮玛利亚暂时处理了一下伤口,但她的情况仍然称不上乐观,他在离开房间的时候,玛利亚正在发高烧,这说明她体内的坐标残留物还未彻底清除。而清洗血液用的古朗炼金药的配制方法极其复杂,他固然记得配方所需的素材和配置比例,但炼制步骤异常繁复,而玛利亚的伤情又在逐渐恶化,如果……   “考察小少爷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出席小少爷与玛利亚殿下的订婚仪式。”   尤利尔骤然止步,回过头来盯着老总管那张皱纹丛生的马脸,“这么说,”他皱起眉头,“已经定下来了?”   “就定在册封礼半个月后的梅雨之日,这是昨天老爷和波利耶塔殿下共同商议之后敲定的结果。”老总管含笑低头。   尤利尔暗忖片刻,哂笑着摇摇头,然后拍拍老总管的肩膀,径自加快步伐离开了走廊下。   看样子,老狮子为防生变,也不打算让玛利亚再回到贝奥鹿特去了,今天他在书房里会见的北地诸封臣,想必也是在老狮子的授意之下,快马加鞭从封地赶到镜之城的,就是为了尽早落实这场联姻。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老家伙的眼线并没能渗入贝奥鹿特宫廷,对王权易姓的内幕所知不深——波斯弗兄弟的演技也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他的判断,以为波斯弗家族仍然大权在握,同时也对威尔伦王的身体状况持有乐观态度。当然,就算最后拉姆蒂法家族真的成功上位,河谷地与北方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于吕克·沙维而言,也不过只是换一个合作人而已。   而尤利尔也从这件事中获益不小,在北地封臣逐一觐见过后,他基本上已经坐实了继承人的位置,接下来只要能想办法拿到老狮子的授权,他就有能力调动王室直辖军队。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歌尔德需要一场腥风血雨来扫清异党。   尤利尔一边沉思,一边疾步穿梭在走廊下,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回到了房门外。他从袖袋里取出门钥匙,打开了紧锁的房门,进入房间后立即关上了门,并且上锁。   这时,他错愕地发现,男爵也正从房檐跳到阳台上,“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在房间里看着吗?”   “我闻到了一股堕落之血的气味,就在城堡里。”男爵望了眼窗外,警惕地说道。   使徒,尤利尔心说,使徒果然就藏在城堡里,混迹在波斯弗的使团当中,在看到他和玛利亚从兹威霖格大书库全身而退后,祂显然有些坐不住了。不过,尤利尔现在对这位使徒的来历倒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竟然拉上了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给自己打头先锋,这里毕竟不是邪神统治的地域,祂难道就不怕目标太大,引起双子教会的注意?   不论如何,现在至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名使徒毫无疑问侍奉着比阿尔格菲勒位格更高的某名邪神。   “有眉目了吗?”尤利尔快步走回床边,一面查看玛利亚的状况,一面问道。   男爵摇摇头,“没有,那家伙很狡猾。”   “不是狡猾,”尤利尔掀掉被褥,又拿开玛利亚神智模糊间下意识抱住胸口的双手,准备给她换药,“使徒想要在得到旧神庇护的人类世界里自由走动,就必须要善于伪装,且目标不宜过大……这就和平衡教会宣称的传火之旅一样,当圣徒不得不深入某些由邪神统御的地界时,一个人行动反倒是更加安全有效。”   “这可不是一回事,我的小少爷,”男爵对他这套苍白而略显刻意的辩词,毫不留情地反驳道,“你的敌人不光是邪神,凡觊觎火种者,皆是敌人。从你得到火种的那一刻起,不论你是否接受传火的使命,你都将孤独终老。你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才对,所以停止那些无谓的狡辩吧。”   尤利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慢慢拆下了裹在玛利亚胸口上的布条。在看到伤口的刹那,他突然脸色一变。   “怎么了?”男爵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禁问道。   “已经结痂了……”尤利尔不可置信地盯着玛利亚胸前那条两寸长的血痂,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模糊,也不见脓肿,有的只是一条细细的血痂,犹如医师手中的缝合线,严丝合缝地补全了这条创伤。   “这怎么可能?”男爵不相信他的话,跳上床一看,随即露出了不亚于尤利尔的惊讶表情:“这伤口那么深,怎么可能不到半个钟头的功夫就自行止血结痂了?你给她涂抹的止血药有这么好的效果吗?”   “我给她用的只是应急止血药,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的效果……”说着,尤利尔摘下手套,用冰冷的铁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条伤疤,昏厥中的玛利亚忍不住呢喃了一声,两只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尤利尔像是猜到了什么,从床下的木箱子里翻出来一瓶抑制剂,撬开瓶塞,将药剂灌入玛利亚口中。果不其然,她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尤利尔得以捉住她那双不老实的手,塞回被褥里,然后替她拉了拉被角,盖住颈部以下的部位,以免风寒入侵。“你出去之前,有谁进来过房间吗?”他转过头,面色凝重地看着男爵。   “你不是在走之前把门锁上了吗?”男爵疑惑道,“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尤利尔把自己扔进冰冷的木椅子里,坐在那里,略显焦虑地摁着眉心,“就目前我所知道的炼金药和治愈术里,没有任何一种药剂能在半小时内令两寸宽的剑伤完全愈合,除了……”   “除了?”   “除了圣修女的血。” 第五十三章 尾巴   事情至此,尤利尔大概也了解玛利亚的伤势是如何痊愈的了,但眼下他暂时没有精力去追究这件事。波斯弗兄弟虽然乐见其成,但还不至于看着玛利亚在未婚夫房间里留宿而无动于衷的地步,人言可畏,里希特家族正是前车之鉴。   为了赶在夜深之前,清理掉残留在玛利亚血液系统里的坐标碎片,尤利尔放弃了炼制古朗炼金药的打算。一来是古朗炼金药的炼制步骤太过繁琐,操作难度大,成功率太低;二来既然玛利亚伤势已见好转,那么在用药副作用方面也就不必顾忌太多,他直接用60%的臭血浆混合一瓶红草抑制剂液,然后加入半枚分量的白沼蜥毒牙粉末——白沼蜥的毒素具有主动融入血液,并排除掉血液内所含杂质的功能,排毒效果卓著,但杀伤力也同样惊人,所以为了中和毒性一般都会辅以大量止痛与解毒溶液使用,而尤利尔为了提高效率,省去了这个步骤,直接改用了烈性药剂来强制杀毒。   “张嘴,玛利亚殿下。”玛利亚陷入熟睡,不论尤利尔如何呼唤都不肯醒来,无奈之下他只好抬起她的脖子,直接用瓶口撬开了她的嘴巴,把药剂灌了进去。   玛利亚被烈药呛得连连咳嗽,眼泪横流,片刻过后,只见她周身皮肤红如烙铁,烫得吓人。尤利尔没有因为她痛苦地呢喃而心慈手软,从箱子里取出了一根炼金银针,在左耳下面的血管上扎开了一个小洞,令鲜血缓缓溢出。最开始,流出的血还是红色的,没过一会儿,就变成了紫黑色。尤利尔拿出一只拇指大小的药剂瓶,用瓶口抵住出血口,将混着血液的坐标碎片收集起来,以备后用。随着血液里的紫黑色逐渐稀释,玛利亚浑身高温开始退却,苍白的脸庞上满是汗水。   流出的血液最终变回了正常的颜色,正当尤利尔以为坐标碎片已经排除干净时,忽然,从出血口中冒出一滴混杂着铜锈色的鲜血,立刻引起了他的关注。   “这个是……”尤利尔在完成贝奥鹿特王宫的支线时,亲眼看到过从威尔伦王体内排除的毒血,正是这种诡异的铜锈色。尽管玛利亚血液内所含此毒的浓度低到难以察觉的程度,但这已经足以成为她曾服毒的铁证。   “那是什么?”男爵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咧嘴龇牙,浑身汗毛倒竖起来。   “猛毒。”尤利尔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蚀魂蛊的毒性很烈,如果不采取强行灌毒的手段,非常容易被察觉,尤其是具有炼金学和巫术知识的人。当然,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将此毒混合在其他良性药剂里混淆视线。   “这小姑娘被人喂毒了?”男爵诧异。   “我们会知道的。”玛利亚究竟是被人下毒,还是她为了探寻解毒方法而以身试毒,这个问题,只要稍后向她亲自确认就能得到答案。   然而这一等,就是两个钟头。两个钟头后,伴着一声沉痛的呻|吟,玛利亚终于苏醒。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无外乎是找水喝,尤利尔早已给她备好了一壶凉开水。他耐心地等着玛利亚一杯接一杯,喝掉了半壶水后,才不疾不徐地问道:“感觉好些了吗,玛利亚殿下?”   听到他的话,玛利亚才倚着柔软的靠背,虚弱地坐起身来,眼神稍显茫然地打量起四周来。在苏醒之后最开始的那几分钟里,思维难免会有些迟钝,尤利尔也很有礼貌地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等待着开口的信号。这个信号是玛利亚忽然把胡乱发散的目光,聚焦回自己身上的举动,只见她顺着靠背,慢慢滑进被窝里,然后在被褥下面撩开自己的衣襟,检查起伤口来。   “没有很丑的疤痕。”玛利亚用被子遮住鼻梁以下,只露出那双浅褐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桌旁,闲适地翘着二郎腿的尤利尔。   “没有疤痕。”尤利尔点点头。   “衣服也是新的。”   “浸血的衣服我已经处理掉了。”   “谢谢。”床头摇曳的烛光,在玛利亚·波斯弗的脸庞上映出鲜明的血色。她本想问尤利尔是怎么做到的,但后来考虑到伤口的位置太过敏感,索性还是不要再深究下去。   “不用谢我,”尤利尔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我只是在维护属于自己的财产罢了。我没有忘记玛利亚殿下之前所说的,唯一的偿债方式。”   “尤利尔爵士一定要用这么生硬的说法吗?”玛利亚微微蹙眉。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尤利尔将趴在他脚边的男爵抱起来,安放在腿上,“最先将这场婚姻数字化、利益化,并且不断衡量能从对方那里榨取到多少价值的,难道不是玛利亚殿下?”   玛利亚在被窝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   “然后呢?”   “然后你该回自己房间了,玛利亚殿下,已经夜里九点钟了。”尤利尔轻轻挠着男爵的后颈,令它舒服地呢喃起来。最近通过不断地摸索,他已经在男爵身上发现了好几个敏感点,这也不失为一个解闷排忧的好法子。“我对家里人说,今天玛利亚殿下在上层大书库呆的太久,以致精力不济。所以不管伤口再痛,都请你咬紧牙关忍耐,不要漏出马脚。”   “尤利尔爵士用不着多此一举,我明白该怎么做。”玛利亚有些气恼地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从她蹒跚的脚步来看,尽管伤口愈合,但疼痛并未随之消退,大量失血所带来的虚弱感也没有减缓。不过,要强的贝奥鹿特公主并未请求尤利尔的搀扶,而后者也没有这样的意图,只是在她推门离开之前,在身后出声叫住了她:“哦对了,玛利亚殿下,我还有一件小事求问。”   玛利亚扶着墙壁,回过头来。   “北地受暗潮影响程度要远甚于河谷地,由血月引发的病症数不胜数,不知道玛利亚殿下近来身体可曾抱恙?”尤利尔含蓄地问道。   “没有。”玛利亚干脆地回答说。   “那有无旧疾复发?”尤利尔又问。   玛利亚想了一想,回答说:“在进入维尔特平原之前,大概是旅途劳顿的缘故,有过一次偏头痛,但在接连服用过两天煎药后,就好多了。这也是跟随我多年的顽疾了,父王曾为我遍访名医,但一直不得根治。”   “进入维尔特平原之前……”这个时间还真是巧,刚好在车队经过离开萨尔尼同盟边境前,“那殿下现在还有服药吗?”尤利尔追问。   “没有。”接连发问,令玛利亚心中生疑,她随即向尤利尔投去一个审慎的目光,“尤利尔爵士为什么会这么问?”   尤利尔在手中把玩着那只盛有毒血的药剂瓶,自顾自地笑道:“没什么,我只是看玛利亚殿下和你那两位兄长,对拉姆蒂法家族安插在使团里的眼线一筹莫展,所以给你提供一个思考方向罢了。”忽然间,他敛起笑容,在玛利亚略微错愕的表情中,一字一句地说道:“下一次主动向你提供煎药的人,或许就是你要找的人。”   ——————————————   PS:哇,修仙入魔,第三更还是搞完了,还好有半天假,不然又扑街了。入坟前求一波月票。?(? ? ??) 第五十四章 训练课   由于在兹威霖格大书库发生的那场异端入侵的变故,以及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克劳斯·卢瑟祭司的谋杀案,双子教会内部一时间草木皆兵、行动频频,眼看距离下周一地下铁库钥匙交接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尤利尔索性决定偃旗息鼓,等这阵风波过去再做打算。   于是繁重的日子一下子闲适下来,尤其在与玛利亚·波斯弗的关系得到缓和之后,他与波斯弗家族的接触也逐渐变得游刃有余起来,每天的生活就是在餐桌和课堂间两点一线地度过,谈不上多有趣,但足够充实,而这也正是吕克·沙维乐意见到的局面。老头子从最开始极度厌恶且排斥这个继承人,到主动向他引荐北地诸封臣,并常常假借负责军事理论课的城防军总司令,德罗恩伯爵之口,向他暗授机宜,阐明如今的北方各大氏族中,有哪些是值得他今后在王室重臣的位置上委以重任,又有哪些是需要削弱打压,这样的转变在大多数人看来或许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但尤利尔却不这么认为。   吕克·沙维一日不死,他就一日是沙维家的实际掌权人,他之所以如此急切地将自己的小儿子推到众人眼前,不过只是为了方便行事罢了。与萨尔尼同盟的联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中央集权所引发的仇恨锁链也被这个狡猾的老狮子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当初他从阿赫莱安爵士手中收回紧靠门威列河的尖峰谷,就是一边放任朗特洛地区律法混乱,一边又打着与萨尔尼同盟边境划分尚待商榷的旗号,直接派遣军队入驻,强征赋税,并许诺会尽快与贝奥鹿特方面进行协商——而这场协商最后变成了一纸婚约,负责该事后续交涉与协商的,也就从吕克·沙维,变成了威尔伦王的女婿,尤利尔·沙维。而诸如此类的事,今后只会越来越多,这也是他想要上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过,尤利尔本人对此倒并不在意,反倒是老狮子拿他树靶子的行为,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但那都是后话了。   眼下,他除了繁冗枯燥的课业外,还有别的任务在身。   “多少了?”尤利尔坐在枯竭多年的石雕喷泉的台阶上,借着血脂提灯的光芒,翻阅着手中一本名为《抑制剂发展史》的炼金学书籍,头也不抬地问道。   “一百……一百零三……”废弃庄园杂草丛生的后花园里,一身灰色猎装的芙琳·舍夫尔正满头大汗地,不懈挥舞着一把两公斤重的长剑。她的小猫在花园里追逐着一只蝴蝶,男爵则懒洋洋地蹲在墙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过了一会儿,尤利尔又问:“多少了。”   “一百……一十九……”这是第六组挥剑训练,每组二十次的最后一组的最后一次,芙琳·舍夫尔练到双臂已经酸痛到几乎失去了知觉,但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挥出了最后一剑。“一百二十……”说完,她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热汗如雨般洒在贫瘠的草地上。   她从三天前尚且只能完成四组,且每做完一组都要休息一刻多钟,到今天只花了半个钟头就完成了六组,对于一个没有长期锻炼基础、体质孱弱的少女来说,芙琳·舍夫尔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过这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并不值得夸耀,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新手猎人,臂力与耐力的优先级要在技巧之上,毕竟大多数时候,一对一的战斗,更考验的是胆魄和纯粹的力量,所以体质锻炼是不可忽视的重要环节。   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没有捷径可走。   好在芙琳·舍夫尔虽然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猎人学徒,但她足够坚韧和勤奋。   没过一会儿,只见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步履有些蹒跚地登上喷泉的台阶,在尤利尔身边坐下。尤利尔从书本中微微抬头,用余光瞟了眼芙琳,她此时满身的泥渍,湿润的脸蛋上还黏着几颗草屑,模样颇为狼狈,“喝点水,休息一刻钟,然后就去给神学院送货。”尤利尔拿出一瓶烈性臭血浆给她。   芙琳接过去时,明显有些抵触情绪,“老师……我对酒精真的有点不太适应……”她抱着酒瓶嘀咕道。   “只要你不是对酒精过敏,”就像我一样,“那么你迟早会适应的。这是我特地调配过的,37%浓度的臭血浆,杂质成分很少,作为血质浓度的抑制剂,臭血浆廉价又好用,真正的炼金抑制剂造价太过昂贵,不是普通的狩猎者能负担得起的。”   芙琳自知不占理,抿了抿嘴,扭开瓶塞,仰头灌了两口下去,“咳咳咳,老师,这个……咳咳……有些不对劲……”她用手背拭去嘴角的残液,脸色涨红地朝向尤利尔。   “哦,我好像记错了,这个大概是42%浓度的……”话音未落,芙琳已经跑到一边去呕吐了,她脆弱的胃囊显然还无法消受如此烈性的抑制剂。但她并没有因为这点小挫折而退却,吐完之后,她又向尤利尔主动要求喝下了一些42%浓度的臭血浆,这次,尽管仍然被呛得眼泪也流了出来,但她却成功克服了在胃里翻江倒海的烈性药剂,没有再吐出来。这让尤利尔颇感欣慰,毕竟想要从要求严苛的猎人速成班成功毕业,自觉性和坚韧性是缺一不可的。   休息结束后,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二十分,芙琳即将要完成今日的最后一个训练项目:推着一辆满载鲜鱼和新鲜蔬菜的沉重板车,前往神学院。   这项颇有油水可榨的工作本来归市集管理分配,尤利尔稍微动用了一点私权,外加一些贿赂,成功揽下了这个向教会供给资源的肥差。不过,他可一点也没有克扣物资,满打满算,全都压在了板车上,好让芙琳在充斥着各种上坡与拱桥路段的运送途中,得到充分的身体锻炼。   当然,这只是目的之一,揽下这个活儿自然还有别的用途。   “老师,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始进行真正的训练……”芙琳在离开之前,怯怯地向尤利尔问道。她自知没有资格对老师的安排指手画脚,但是课程进度之缓慢,难免会让她感到有些焦虑。   “芙琳,你认为猎人的职责是什么?”尤利尔用手指夹住书本,提着血脂提灯,站起身来。   “帮助他人。”芙琳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尤利尔被她质朴的回答逗得一笑,随后却摇摇头,“是杀戮。”他说,“事实就是,我们杀掉的堕落之物越多,人类世界就越是和平稳定……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论动机是赚钱,或是别的也好,仅以结果而论,猎人的利刃,是从鲜血中带来和平。你问到真正的训练,真正的训练就是学习掌握杀戮的技巧,你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吗?”   芙琳迟疑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点点头,“我有。”   尤利尔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砰地一声,合上书籍。“那好,明早六点,你在北区市集的泥门前等我,我就带你去见识下你想要的真正的训练。” 第五十五章 速成方法   第二天清晨,天空中又下起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雪。面团般的雪在漆黑的伞面上越积越厚,随着尤利尔抖伞的动作,纷纷落下。   尤利尔今天穿得很暖和,却不奢侈,一件普通的棕色旧夹克,里面套了一件胭脂红的羊毛衣,再把头发染黑,便是标准的南方商人扮相。蜷在他怀里打瞌睡的男爵,也穿上了一款绣有金丝的棉织衣,还配有翻领的细节,匠心独运,这是尤利尔拜托裁缝铺帮它做的,主要是考虑到男爵从未离开过温暖宜人的落日花园,对北地寒冷的气候有些敏感的缘故。   在六点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响起时,芙琳·舍夫尔准时出现在了泥门下。她冒雪而来,走得很匆忙,生怕迟到,单薄的双肩和头发上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面色发青。“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芙琳为自己没能赶在钟鸣之前赴约,显得异常愧疚。   尤利尔不着痕迹地倾斜伞檐,替她挡住飘雪,“没关系,我也刚到。”男爵懒懒地抬了下眼,没有在芙琳身边发现那只痴情的小母猫,令它安心地重新闭上眼。“这是给你的,看看吧。”尤利尔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大容量的鞍袋交给她。   芙琳一脸疑惑地接过去,打开袋口才发现,里面竟是一大堆护具和衣物。羊毛织的护肘、护膝和袜子,两件棉麻内衬,一条外皮内绒的马裤,以及两双崭新的鳄蜥皮靴,其中任意一物,都不是一个单靠经营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家业,多年来入不敷出的扣子匠能够轻易负担得起的。“老师,这些是……?”芙琳抱着鞍袋,略显局促地望向尤利尔。   “要是你冻坏了关节,会大幅拖慢授课进度,我说过,我的时间很有限,”尤利尔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单纯的少女总是把情绪写在脸上,“不用在意,这些都是借给你,等白月天气转暖过后,你再还给我就是。”为了让芙琳坦然收下,他特地补充了一句。   芙琳又何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见她用冻得青紫的手指抠紧了鞍袋,艰涩地点了点头,“谢谢老师……我会爱护好自己的身体。”   “这样就好,我们走吧。”   “喔。”   “你离得那么远做什么,这把伞容得下两个人。”   “喔,好……”   芙琳抱着怀里那只沉甸甸的鞍袋,忐忑不安地步入伞下,与尤利尔并肩携行。他们穿过市集的泥门,闯进喧嚣的街头。北区市集的一天是从清晨四点开始的,新鲜的渔货和肉类大量涌入市集,让此地充斥着一股令人不适的腥味,其中又混淆着粪便和尿骚味儿;摊贩的叫嚷声不绝于耳,搅得只能依赖乌鸦之眼来辨别方向的芙琳有些找不着北;脚下覆盖着一层厚厚泥泞的道路,更是令她举步维艰。她实在有些不明白,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怎么会有她想要的真正的猎人训练。   尤利尔与一个抱着水箱,粗鲁地从身旁挤过的渔夫擦肩相撞,为了避开从箱子里洒出的水,他不慎撞到了芙琳的肩膀。芙琳贴心的扶了他一下,尤利尔拍了拍右肩上的积雪,索性顺势问道:“对乌鸦之眼适应得怎么样了?”   “至少不会在路上撞到行人了……”芙琳没什么底气地回答说。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出一周,你就能彻底适应这种感觉。”尤利尔说,“还有,昨晚我给你布置的那些锻炼任务都完成了吗?”   “嗯,全都做完了。”芙琳点点头,因为肌肉酸涩而微微发抖的指尖证明她所言非假。由于尤利尔决定加快授课进度,所以将基础的身体锻炼都挪到了夜里,他相信以芙琳的自觉性,一定不会偷工减料。   “我给你的那本异种图鉴呢?”尤利尔之前花大价钱,从黑市上淘来了一本图鉴类的盲文书,字母与图皆由凸点所书,只需手指触碰就能阅读。当然,缺点也很明显,由于成书年份过早,所收录异种数目有很多缺失,但是诸如变异猎犬、堕落狼人、诅咒狼人之类,这些狩猎者所需面对的最主要的异种大多都有详细记载。对狩猎者来说,战斗技巧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对敌人做到了如指掌,才能在残酷的狩猎场上成为胜利者。   芙琳有些犹疑地开口道:“老师,其实……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在还没有患上眼疾之前,我曾阅读过一本由楠木教会出版的异种图鉴,比您给我的这本收录的异种要更丰富一些,那是我父亲在神学院时,学院分发给学生的,妈妈一直保存着那些东西……”   “楠木教会出版的异种图鉴确实很全面。”尤利尔点点头,“这么说,你还记得那本图鉴上的内容?”   芙琳红着脸,点点头,“全都记得……那是我童年时期唯一的一本图书。如果老师不相信的话,可以随便考我一个问题。”   这是芙琳第一次主动要求考核,尤利尔自然也没有拒绝,便随口问了一个关于堕落狼人的问题。   芙琳果然立马就答了上来,尽管她遗漏了堕落狼人的唾液中带有致死剧毒这点,但其他要点几乎都没有错漏。原来她从小就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尤利尔心想,难怪他总觉得芙琳像是接触过兵刃的样子,对长剑的运用掌握得很快,想必她曾经也把父亲当作过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为之奋斗过,只是现实生活远比理想更加残酷,她的理想随着双目的失明,而化作了泡影。   察觉到自己在无意识中,竟肩负起了一个陌生少女的整个人生,而自己又极有可能无法善始善终,这种沉重的压抑感,令他不安地皱了皱眉头。   一名合格的狩猎者,不等于一名合格的老师,更何况,尤利尔本人的狩猎技巧全都是来自“非法途径”,难以作为经验之谈来教导芙琳。现实中的学徒亦不同于游戏,不是出门做几个低级任务就能出师的,现实中永远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考虑到授课时间有限,尤利尔也很难按照古德温剑士那样的培训方式,一板一眼地、通过长期的基础巩固、进阶训练来教导芙琳,他要争取在有限的时间里,让芙琳达到能够被自由佣兵团接纳的最低门槛——即便需要花上一点钱——毕竟以芙琳目前的状况,尤利尔就算挥舞着大把金币,也没有佣兵团会接纳一个毫无战斗经验的菜鸟,这是自由狩猎者中不成文的规矩。   而要培养作战经验和战斗直觉,最好的方式,自然是实战,一场实战,胜过千百次与打不还手的稻草人博弈,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老师,这是什么地方?”尤利尔带着芙琳来到了一间大型的废弃仓库外,仓库里面传来的喧嚣声令芙琳有些退却。   “这就是你要的真正的训练。”尤利尔简短地解释道,随即从钱袋里拿出两枚埃尔隆银币的入场费,交给把守在仓库门外的一名赤膊大汉,后者打量了一下他身旁的蒙眼少女,说:“最低押注额是四枚埃尔隆银币。”   “我们不是来看戏的,”尤利尔笑了笑,一把抓住芙琳的胳膊,把她推到身前,“我们是来参赛的。”他拍拍芙琳的肩膀,示意她挺直腰杆。   “就这小姑娘!?”赤膊大汉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珠,盯着这个大腿还不及自己胳膊粗的瘦弱少女。   芙琳怯生生地举起鞍袋,把自己的脸藏在后面,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来。 第五十六章 角斗场   “老师,我有些紧张。”听到用帷帐隔离的通道外,传来的仿佛要将天花板掀过来的震喊声,芙琳不由地浑身紧绷,她紧张地左顾右盼,四下搜寻喧嚣的源头。   “别害怕,不过只是一场角斗罢了,猎人的职责比这凶险百倍。”尤利尔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安抚道。头一次上战场的士兵大都是这般一惊一乍,这并不可笑,因为芙琳没有把恐惧当作怯场的理由。   芙琳一听,以为他要把自己一个人扔在这儿,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但又慌忙松开,“老师,我……我应该怎么做?”她用央求的语气问道。   尤利尔叹了口气,放在她肩上的手稍稍加重了力道,期望她能感受到其中所包含的信任和期许,“芙琳,你明白狩猎和战斗的共同本质是什么吗?”   芙琳坦诚地摇摇头。   “那就是在你被放倒之前,放倒你的敌人。记住我的话,一切以获胜为目的,不用计较方式方法——技巧,那是你今后要学的东西。”尤利尔从她手上接过鞍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去吧,别让我输得太多,我在你身上压了六枚埃尔隆银币的赌注。”说罢,他对等候在通道旁的穿着暴露的女侍点点头,不容芙琳犹豫,后者便过来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去后场做准备。   这时,黑市角斗赛的幕后大老板,大腹便便的鲁尔夫·戴恩,在一名女侍的带领下来到了尤利尔面前,一条耀眼的金链十字吊坠,在胸前那两块赘肉间左右摇摆,与其锃亮的地中海相得益彰。“听说你找我,小子?”比尤利尔足足高出一头的鲁尔夫,双手掐腰,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那个叫芙琳的女孩儿是我带来的人,请鲁尔夫先生帮我多照看她一下……”尤利尔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袋钱币。   鲁尔夫听得出钱袋的分量,不动声色地朝女侍挑了挑下巴,后者连忙从尤利尔手中接过来钱袋。   “相信我,小子,你不是第一个向鲁尔夫·戴恩提这种请求的人,我们有最专业的角斗好手,保证能做得不露痕迹。”   尤利尔听罢,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想鲁尔夫先生是会错意了,我并不是要求假赛,相反,我希望你的朋友不要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儿就手下留情……我唯一的要求是,尽量避开关节部位,点到即止,毕竟她今后还有很多场角斗要打。”   鲁尔夫一脸恍然地点点头,“既要点到为止,又不能手下留情,我想我已经听得很明白了,”他咧开肥厚的嘴唇,露出满口黄牙,“我这里有一个叫黛波利的好姑娘,就让她来做芙琳的对手吧。”   ……   某位著名的社会学家宣称,黑市角斗场的人才产出率,要远高于正规学院,尤利尔深以为然。   在北地闻名遐迩的朗特洛区第六任税务官安杰洛·豪尔留斯正是里斯城黑市拳赛的八连冠得主,精通各类搏击技巧,并陆续在朗特洛田野间干趴了来自贝奥鹿特的八名税务官(拳击手),为歌尔德赢得了连续八个季度的赋税权。同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在军中和教会司所,亦不乏出自黑市角斗场的佼佼者,因为在这里没有骑士精神,只有疯狗主义,这里没有虽败犹荣,只有成王败寇,成名的佣兵、自由狩猎者在此榨取酬金,籍籍无名者则渴求着一战成名的机会,各展所能,这就像一方凶险的池塘,弱肉强食,竞争残酷,也唯有这种鱼龙混杂的场所,才能成为绝佳的育才基地。   偌大的仓库,被高大的木墙分隔成数个角斗场,以角斗等级划分为六个档次,从围观群众的数量不难看出,靠近仓库正门的那块角斗场是最受欢迎的。在那里进行角逐的,大都是一些在佣兵团和自由狩猎者中成名已久的角斗好手,竞猜押注者远多于其他几块角斗场,同时这和危险程度也是成正比的,因为获胜悬赏丰厚,这里不乏有往日仇敌同场较量的好戏,经双方同意,时常会出现真刀实枪的厮杀,竞争可谓惨烈。   此时,正有两名来自同一佣兵团的两名高级佣兵正在同台竞技,台下欢呼雷动,然而尤利尔却不屑一顾,径直穿过人群,去往了最冷清,观众最为稀少的最后一块场地。场边的观众席上,只有零星的几名看客,而在场下,此时正有两名年龄相仿的少年,在场中赤膊较量,他们瘦若枯柴,很显然是从贫民窟里出来讨生活的孩子,身上只着单薄片甲,尽管他们使用的是没有开锋的练习用剑,但仍能对裸露在外的纤细肢体造成严重伤害。身材略高的少年巧妙地避开了一剑,一步跨到对方身后,一剑砍在对方的膝盖弯里,成功击倒了对方。迎接他的则是观众们零碎的嘘声,这场角斗委实谈不上精彩,倒不如说无聊透顶。   这让尤利尔不得不怀疑这些观众的目的不纯,毕竟有虐童癖的成年人在北地并不罕见。他登上用木台搭建的简陋观众席,在倒数第二排挑了个位置坐下,等待芙琳的登场。不知道那个身材酷似酒桶的鲁尔夫,会给她安排一个怎样的对手。   场上那名腿部遭受重挫的少年,被人粗暴地拖下了场,看台上所剩不多的几名观众中,又有两人起身离席,好在随后便有一名路过的看客,走上了看台,深紫色的套帽长袍,给冷清的观众席增添了些许别样的色彩。   “这不是一个见面的好地方。”她在尤利尔身旁坐下,那头醒目的霜白色头发,令她不敢轻易摘下自己的兜帽。   “我不是每天都有闲暇跑去狮鹫旅店享受壁炉和清茶,希望你能谅解。”尤利尔眯眼打量着通道方向,戈尔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名皮肤黝黑、扎着股辫的女角斗手从帷帐内走了出来,她身上不着片甲,赤手光足,凌厉的眉眼间透着一股异域风情。她的出场瞬间点燃了观众们的热情,听着他们高呼“黛波利”,尤利尔顿时明白了这些看客还逗留在观众席上的理由。   而抱着一把细剑的芙琳·舍夫尔,就紧跟在她身后,战战兢兢地步入了角斗场。   ———————————   PS:Ψ( ̄? ̄)Ψ 第五十七章 角斗与谈判   黛波利是红鲤佣兵团的一名战斗员,来自遥远的沙漠之乡维特·扎得,上个月刚刚度过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作为一名待字闺中的女子来说,她已经是树梢上熟得烂透的苹果,但以自由狩猎者而论,她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不过,此菜鸟非彼菜鸟,她和从未涉足过凶险的狩猎场合的芙琳有天渊之别,她十九岁便跟随父亲加入了佣兵团,并在父亲的要求下,当了四年的预备役,后又经过了两年实战磨练,如今已是佣兵团第二梯队的常驻战斗员之一。由于女性的自由狩猎者,比世俗中获得封邑的女骑士还要罕见,所以不仅在佣兵团中颇受照顾,黛波利在角斗场上也是十分吸引眼球的存在,加上其健康的黝黑肤色和一身精壮紧绷的肌肉,使她成为了角斗场上备受瞩目的人气选手。   但是在这里,在镜之城,黛波利再一次体会到了久违的不忿。她想要和高手过招,挣大笔的酬金,但那头令人恶心的肥猪,鲁尔夫·戴恩却因为性别歧视,而把她分配到了全是女人和小孩的场子里。在血月季结束之前,佣兵团都会驻扎在城内,黛波利知道自己不能游手好闲,坐吃山空,为了钱,为了修理装备和购置储备物资的钱,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份让人感到耻辱的安排。   “该死。”黛波利暗骂一声,没有理会观众席上零星且狂热的呼喊声,从武器架上挑选了一把长剑。她知道那些臭男人不会在意她的战斗技巧有多么出色,他们只会盯着浑圆的臀部和结实的大腿流口水,令人作呕。她把剑插在沙土场地里,抓起裙摆,利落地在大腿边打了一个扎实的结,为了方便行动,裙摆几乎只够遮住臀部。随后她拔出剑,直面抱剑立于不远处的那名少女。   黛波利从不在意鲁尔夫·戴恩给她安排的对手是谁,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输给饭都吃不饱的毛头小鬼和弱不禁风的城市女人,所以直到上了擂台,面对着面,她才发觉不对劲。   “你就拿这个和我打?”芙琳手里那把“绣花针”一样的细剑,令黛波利皱起了眉头。   “其他的武器都太重了……”芙琳面露窘迫,细若蚊声地回答说。她说的是实话,这里的兵器都是给角斗好手准备的,拿得动,和自如使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黛波利瞟了眼她那纤细如枝的胳膊、笨拙的站姿,以及那副毫无战意的胆怯表情,“我希望你搞明白一点,我之所以和你打,是因为有人在你身上下了一笔可观的赌注,鲁尔夫把它许诺给了我。”她回想起鲁尔夫·戴恩刚才交代给她的话,既不能手下留情,又要点到即止,真是麻烦。她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来吧,让我们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话音未落,芙琳立足未稳,黛波利就仿佛一头矫健的猎豹,一个翻滚就来到了她的背后,当芙琳意识到要躲避时,已经为时太晚,黛波利用剑身狠狠拍在她的左腿上,令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呵,原来不是装饰,”黛波利冷哼一下,盯着单手撑地、勉强维持住跪姿的芙琳,还有她眼睛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小姑娘,你看不见我,对吗?”   “喔,关节技,真是罕见……”尤利尔撑颌观看着场下,丢掉自己长剑的黛波利,转而空手扑向了芙琳,利用灵活柔韧的四肢躯干,仿佛蟒蛇般死死缠住她,只用这一个回合就制服了芙琳。正当尤利尔以为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时,芙琳兴许是想起了他之前那番“一切以获胜为目的”的告诫,一口咬在了黛波利毫无防备的大腿上。黛波利痛呼一声,她应该绞住对手的脖子。她为自己的手下留情付出了代价。芙琳得以挣脱她的束缚,重拾细剑,踉踉跄跄地朝她冲了过去。   “说正事吧,不要耽误时间。”戈尔薇口气冰冷的催促道。   “时间,没错,我确实耽误不起了,”芙琳在方向感上的把握稍有偏差,立马就让黛波利抓住机会,乘隙而入,一把搂住她的腰,再次把她掀翻在地,“你们真不厚道,巴姆也是,把这一摊子烂事扔给我,也不会在意我的死活。”   “伟大的使命,需要伟大的意志,砥砺而行,”戈尔薇说道,“能够得到巴姆的垂青,是你的光荣,圣徒。”   “光荣,所谓光荣,给我带来的就是腹背受敌的窘困处境?”尤利尔冷哼,“在我的前路上,只有敌人,和敌人的敌人,邪神要掐灭火种,世俗则会视我为异类,旧神们也觊觎着火焰的力量……别着急否认,我劝你最好别把我当成是一无所知的白痴。世人皆知血脂燃料是由教会提供,但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些燃料都是穷人承担不起沉重赋税的代价,教会从穷人家里抱走了他们的孩子,把这些孩子当做牲畜一样圈养在教会司所中,把烈性炼金药当作饲料来喂养他们,再从他们身上榨取变异的鲜血,作为血脂燃料的原料,卖给炼金协会,以此大肆敛财,而无知的民众还愚信着炼金学术协会宣扬的血脂燃料乃是从矿山中发掘出来的天然燃料。”   看台上欢呼迭起,芙琳第三次被撂倒在地,脸上被狠狠撞出了两块血肿,可她还是撑着颤抖的膝盖,跌跌倒倒地站了起来。   戈尔薇面色发白,双唇紧绷。   尤利尔稍事停顿,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你瞧,你们所谓的伟大而仁慈的旧神,并非皆是善类,事实上主宰着主流宗教的几大旧神,从一开始就和王权狼狈为奸,邪神企图用黑夜主宰世界,旧神又何尝不是利用黑夜和血月来囚禁人类。旧神与邪神相互对立皆因利益,自然所处的立场就会因利益而改变,就算有歌恩·赛伦托的契约限制,两方神明不可直接干预人间,但祂们的使徒和代理人,仍在人类世界里肆意横行、群魔乱舞,”他摇摇头,“难怪在我之前的两位圣徒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因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不用说这些给我听,如果你真的想要拒绝这项使命,你今天就不会叫我来这里……”戈尔薇剑眉微蹙,闭上双眼,妥协般的叹出一口气:“说吧,你要我做什么。”正如她此前所承诺,为了将尤利尔送上预言之旅,平衡教会可以做出适当的让步和妥协。   但这无关乎使命,尤利尔心想,因为芙里德神殿里供奉的那位不可知的旧神,正是巴姆一系的某位旧神。祂和祂的信徒们,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平衡教会,公正的监督与裁断者,我需要你们下达一道强召令,对象是……兹威霖格,孪生双子的神。”尤利尔眼帘低垂,凝视着台下第四次倒下的芙琳,轻轻摩挲着鹿皮手套。在戈尔薇一脸惊骇的神情中,他微笑道:“我手头有一笔不错的买卖,要和那对兄妹面对面地谈谈。” 第五十八章 信任的人   “停下吧,你的坚持毫无意义。”黛波利盯着不知第多少次重新站起来的少女,她那近乎愚蠢的坚持为自己赢得了全身而退的机会,黛波利没有再选择粗暴地撂倒她,“你连我最慢的动作也抓不住,你不该出现在这儿。”   “我虽然看不见你,但我感觉得到……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强烈的感觉到……”芙琳吐出一口淤血,用细长的剑身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   黛波利一时沉默。要击倒一个人有很多种方法,她明白自己只需要重挫其关节部位,这个女孩儿就再也无力反抗。但根据鲁尔夫·戴恩的交代,她不能做到那一步。另外一个让她不忍下手的原因是,这个女孩儿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父亲说,鲜血和狩猎是男人的专属,女人的归宿是纺纱机和洗衣桶。而现在,她成为了红鲤佣兵团唯一的一名女性战斗员,期间经历了多少磨难和挫折,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黛波利认为自己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不是因为天赋,至少在她十六岁以前,从未有人夸她耍玩木剑的架势有多么天资异禀。她靠的是坚持和勇气。   “回答我,小姑娘,为了一场注定要输的比赛,你到底在坚持什么?”黛波利叉腰问道。   “我不想让老师输钱……”芙琳摇摇晃晃,勉强站稳,并重新举起了手里的剑,“还有……我想成为一名猎人……”   前一句话让黛波利感到莫名荒唐,后一句话却又叫她蓦地一愣。这句话听上去是如此熟悉,她也曾对自己的父亲许下过同样的壮志,但自己除了满腔热情,好歹还有一副健全的身板,而眼前这个少女,缺少了成为狩猎者最基本的一样东西。她不知道那条暗红色的缎带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它注定无法代替双眼。“胡扯!”黛波利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降低重心,俯身冲向芙琳。   “对不起,我没能赢……”尤利尔看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垂头丧气站在自己面前的芙琳,细细端详了一番她那张伤痕累累、满是血肿的脸蛋,满意地点了点头:“第一次这样就足够了,回去用我给你的创伤药自己处理下伤口,明早我们再来。”尤利尔本想对她说,第一次挨揍到这种程度就足够了,后来想想,为了照顾芙琳脆弱的自卑心理,便改换了一个更委婉的说法。   没有谁一生下来便会舞刀弄枪,如果有,那种人也只存在于小说里,就是尤利尔本人,也经过了古德温剑士两年多的不缀训练,才能保证身体能跟得上意识的速度。累积实战经验的第一步,就是学会挨揍,在挨揍中学习如何防御和反击,学习如何判断出手时机。在与可怕的异种战斗之前,芙琳必须学会如何与人战斗,因为在狩猎场上,失败就意味着死亡,所以每一名猎人在加入狩猎之前,就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我明天一定会帮老师把输掉的钱赢回来!”芙琳从他手里接过鞍袋时,口吻坚定地发誓说。   “嗯,我期待着你的表现。”实际上尤利尔已经兑换好了两百枚埃尔隆银币,准备这个月一输到底了。这也是培养一名速成班学生的必要开销,吝啬不得。   “等等,你去什么地方?”刚一走出仓库的大门,尤利尔就发现芙琳作势往回走。   “老师不是让我回去处理伤口吗?”   “我没说是现在,”尤利尔掏出怀表一看,“现在是八点二十分,芙琳,到时间了。”   “可是,我的左腿有些……”芙琳欲言又止,一脸为难的模样,她相信尤利尔也看到了自己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样子。   尤利尔当然没有忽略这一点,但他相信这点疼痛还在可忍耐的范畴内,“斯玛特主教每天的早餐桌上都要有一条烤鱼,芙琳,我们不该让主教大人失望,”他走上前,面无表情地替芙琳整理了一下衣襟,“去吧,回家换身干净衣服,把渔货送到教会去。”   “我知道了……”芙琳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与他道别之后,抱着鞍袋,一瘸一拐地走进漫天细雪中。   尤利尔则没有着急离开,他撑着伞在仓库的后门外等了一会儿,只听见雪地里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男爵从另一边飞快地跑了回来,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张叠起的纸条。尤利尔弯腰掐住它的腋下,将它抱了起来,从它嘴里摘下那张纸条。男爵则娴熟的钻进他的衣领下,利用人体的温度来暖和自己冻僵的四肢。“在什么地方接头不好,非得在桥下,可冻死本大爷了,”男爵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那个叫赛格斯的老头儿,把这纸条塞在石缝里就走了,走得很匆忙,疑神疑鬼的,搞得好像有谁在跟踪他似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然赛格斯一介目不识丁的庸人,为什么能在主教的位置上坐得这么安稳?”   “目不识丁?那这纸条上的字是谁写的?”   “因为他只需要写一个名字就足够了。”尤利尔边说边展开纸条。   “谁的名字?”男爵好奇地问。   “把阿尔格菲勒的代理人送进大书库的人的名字……”纸条上面的名字令尤利尔挑起了眉梢,冷笑起来,“意料之中的名字。”他随手抛弃了纸条,转身离开,任它在身后的风雪里,化作一团白炽色的火焰,黑色的灰烬随风散去。   ……   白橡堡,玛利亚·波斯弗的卧室。   房间里只有玛利亚和她最倚赖的兄长,波利耶塔·威尔伦·波斯弗王子,后者赶走了房间里的侍从,和方才正与玛利亚下棋的小侄女艾诺薇·波斯弗。偌大的房间,顿时冷清了下来,只有挂在壁炉上的水壶呜呜作响,滚滚热气从壶口溢出,玻璃窗上浮现出一片薄薄的水雾,模糊了窗外的雪景。   波利耶塔今天过来找她,一方面是下雪了,一般这种阴冷天气玛利亚常常会犯头疼,所以特来探望一下妹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妹妹转达今早从贝奥鹿特接到的密报,密报上说,威尔伦王病情持续恶化,他推断安瑟妮王后很可能会借此大做文章,所以打算和弟弟波利耶尼亚一起提前返回贝奥鹿特,做最后的努力,并悉心嘱咐玛利亚今后一个人在北方生活,一定要安分守己,说到动情处,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玛利亚印象当中从没见波利耶塔哭过,他是一个坚强且有主见的王子,深得父王喜爱,威尔伦王曾数度向自己的亲弟弟,也是国务大臣的汉塞克爵士感慨,如果波利耶塔是他的嫡长子该有多好。   他是一位好王子,好兄长,是玛利亚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我曾以为我可以相信拉姆斯和泽文,但他们被安瑟妮奸计陷害,自相残杀。”玛利亚神情冷漠地低下头。   波利耶塔无言地摇摇头,两位兄长的惨死一直是他们胸中挥之不去的心结。   “后来,我以为我可以相信莱娜,因为她比谁都聪明……但她的下场却比拉姆斯和泽文更惨,在边境大牢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现在,我只有你和德莱斯可以相信了,我可以相信你们吗……?”玛利亚抬起头,用那双疑惑的、茫然的、没有焦距的浅褐色眼眸,看向波利耶塔。   波利耶塔欣慰地笑了笑,“德莱斯那小子,酗酒成性,让他办的正事没一件能办成,最近几天他都快忘记自己千里迢迢跑来北地是干什么的,隔三差五就跑妓院去鬼混。”   “是啊……我只有你可以相信了,只有你一个人了……”玛利亚低声喃喃,声音里饱含痛苦。   “怎么,又头痛了吗?”波利耶塔眼神一沉,连忙把面前那碗已经放凉的煎药推到她面前。这是他来之前,特地嘱咐下人熬好的。“快把药喝了吧,然后回床上好好睡一觉,等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一切都会好起来吗……”烛光摇曳,玛利亚轻垂着长长的睫毛,盯着那碗碧幽幽的煎药,嘴角挑起一抹讽刺而绝望的苦笑。   ——————————————   PS:全勤依然在!(??????)?? 第五十九章 首胜   接下来的几天里,尤利尔暂时把其他事都放在了一边,专注于对芙琳的特训——特别是玛利亚公主近几日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躲避他,他虽然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无意主动点破。   而芙琳在黑市角斗场的几日特训下来,已是满身伤痕。挨揍是一项体力活儿,为了保证芙琳营养跟得上,每早开始训练前,尤利尔都会带她去饱餐一顿,食谱则是以牛肉和鸡胸肉为主,尤其鸡胸肉,他会特地吩咐厨房用白水煮,避免爆油和糖分过度。尽管白水煮出来的鸡胸肉有些难以下咽,但芙琳从无怨言,只要是对训练有益,她统统照单全收。   尤利尔原本曾担心,在角斗场里难以觅得一个适合芙琳的训练对象,毕竟真正的角斗好手大多都是各支佣兵团里的中流砥柱,恃才自傲,未必肯认真应付芙琳,而如果训练对象太弱,又达不到预计效果,所以他对鲁尔夫·戴恩一分钱一分货的生意原则感到十分满意——红鲤佣兵团的黛波利,确是现阶段最适合芙琳的训练对象。她身手矫健,技术全面,打法自成一格,并且拥有两年的狩猎经验。最开始的那两天,一方面碍于鲁尔夫·戴恩的要求,另一方面,黛波利看在芙琳是新手,且目不能视的份儿上,一直有所保留,没有下狠手;但这个固执的女孩儿不顾她的忠告,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起不自量力的挑战,令她愈感烦躁。   黛波利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怂恿芙琳,或许是她口中的那个老师,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那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亲身领略过狩猎是多么的血腥而残酷,稍不留神就会身首异处,多少经验老辣、身手出众的老兵在野外送了小命。她敢断定,像芙琳这样的女孩儿是绝对无法在野外幸存下来的,她的归宿应该在墙内,而非墙外。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执拗的女孩儿并没有这份自知之明,为了让她知难而退,黛波利决定亮出真本事,给她点厉害尝尝。   “你见识过变异的猎犬吗,它们的动作比猎豹还快,”黛波利重重地前踏一步,让芙琳以为她要正面突入,连忙举剑防守,但她却一剑低扫而过,钝锋狠狠撞在胫骨上,疼得芙琳咬紧了牙冠,“它们会用覆满致命细菌的利齿撕开你的喉咙,咬碎你的颅骨,只要有一次失误……”语气陡然加重,黛波利趁芙琳重心未稳,飞快绕至其背后,一脚踹在她的肩膀上,让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要有哪怕一次失误,就是万劫不复,而你现在还可以躺在地上,一边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懊悔,一边又不自量力地思考起下一个回合的对策来。你之所以还活着,不是因为你那愚蠢的坚持和勇敢,是因为鲁尔夫向我许诺的报酬,让我留你一条小命。”   黛波利以为这番话能让对方有所觉悟,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她皱起眉头,怒瞪着又从地上爬起来,好似对她的诸般劝诫都置若罔闻的芙琳·舍夫尔,低吼道:“狩猎者的天职是猎杀异种,我们靠的是用双眼去看,用两耳去听,用鼻子去闻,用利刃去斩杀。我见过太多自命不凡的人,你猜现在他们都在哪儿?我来告诉你,他们都在坟墓里。小姑娘,听我一句劝,收起那份天真的志向,回家去好好过日子吧,你根本不是当狩猎者的料。”   场外嘘声四起,看客们对黛波利迟迟没有了结这个拙劣的挑战者而宣泄着不满。芙琳用袖子拭去额角的汗水,在此起彼伏的嘘声中抬起头,用那张满是血肿和伤痕的脸庞面对着黛波利,唇角牵起一丝艰涩的笑意,“谢谢你的忠告……”   “小姑娘,你真的不怕死?”黛波利强忍着怒意问道。   “如果被变异猎犬咬上一口,那一定很疼……可我还是想试一试……”芙琳几乎快站不稳,却再度举起了自己的剑,剑尖颤抖不止。   “狂妄的臭小鬼!”黛波利怒不可遏,拔腿冲向了芙琳。她的速度快如闪电,一眨眼就来到了芙琳眼前,芙琳心里一惊,连忙后退一步,“太慢了!”黛波利大喝道,势大力沉的一剑劈向了芙琳的右肩,最好的情况是,这一剑劈下去,能叫芙琳一个月内再也提不起剑。她已经受够了这个女孩儿笨拙又生疏的模样,简直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黛波利被怒火冲昏了头,等她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圈套时,这一剑已经从芙琳转身闪过的肩侧掠过,巨大的惯性驱使她身体前倾。芙琳在最快的时间里作出了最正确的判断,她放弃了细剑,双手抱住黛波利的右臂,脑海中回闪过此前无数次的交手经历,然后迅速伸脚勾住对方的小腿,抱着黛波利的前臂顺势往前一送,成功将她掀翻在地。   场边观众寥寥的看台上,零星地响起来几声惊呼,黛波利呆呆地望着仓库的天花板,冰冷的地面令她背脊发麻,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摔倒了。而更让黛波利始料未及的是,她竟然是以自己最擅长的方式,被芙琳所击倒。尽管芙琳所展现出来的关节技是如此的拙劣不堪,双腿就像两条一挣及断的细绳,软绵无力地缠绕在她身上,毫无压迫力可言;尽管这都是因为自己一时大意和轻敌,疏忽了防范,才让对方有机可乘,然而,不论用有多少理由来批驳,都不能否认一个事实:“这次算你赢了,小姑娘。”黛波利苦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腿。   芙琳听罢愣了好一会儿,才欣喜若狂地松开手脚,飞快从地上爬起来。获胜之后的第一反应,芙琳是在看台上搜寻那道熟悉身影,但那里早已没有尤利尔的气息,直到听见从嘈杂的仓库飘来的钟声,她才恍然惊觉,调头就往外跑。   “等等小姑娘,你去什么地方?”黛波利见她走得如此匆忙,忍不住叫住了她。   “我……我再不快一点的话,又要挨老师的骂了。”芙琳匆匆回眸道。   黛波利略一迟疑,朝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喊道,“明天如果你还来的话,我教你一些真正的好东西!”   芙琳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黛波利摇头轻笑。 第六十章 败北之人   时间一晃,就到了周日。这个新百年来最为短促的血月季,已经度过了它的三分之二,而外面依然下着小雪。玛利亚坐在小厅的落地窗后面,用手拂去玻璃上那层冰冷的水雾,只为多看几眼窗外的雪景。河谷地也会下雪,但不像北地的风雪这么放肆。她估计这场雪会一直下到血潮褪去,白月新生的那日。   作为艺术鉴赏课的老师,玛利亚已经在小厅里等了快半个钟头,但她的学生仍未出席。这是尤利尔连续第四天翘掉艺术鉴赏课了,玛利亚不知道这几日他都在忙什么,也无暇探问,只是偶尔睡不着觉的清晨,她会伫立在窗边,看到早早起床的尤利尔从庭院的拱廊下快步穿过。最近几日,在接到贝奥鹿特传来的关于威尔伦王病情恶化的消息后,玛利亚一直心绪难宁,每一天当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小厅里,备受煎熬,直到挨过了夜里十一点,如果没有见到尤利尔,她都不由地会松一口气。   玛利亚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几天前的那个夜晚,波利耶塔和她促膝长谈,直到清晨,等那碗只喝了一小口的煎药也冷却凝固,他突然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只羊皮纸卷轴。羊皮纸很厚,起码有六到七层。   玛利亚立刻意识到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羊皮纸,而是一份神圣的契约书。   契约书名为【德·范隆伯】,这是与人神协议【歌恩·赛托伦】、君臣契约【洛亚里托提】并称为三大契约之一的,婚约书。与著名的人神协议歌恩·赛伦托不同,君臣契约与婚姻契约仅具有仪式与象征意义,而歌恩·赛托伦具有真实且强大的约束力,禁止神明直接染指人类世界。   波利耶塔把羊皮纸在桌面上摊开,他的眼神在烛光中变得莫名狂热起来,“我的好妹妹,你知道这是什么?”   玛利亚谨慎地观察着波利耶塔,点点头,“德·范隆伯,婚约之书。”   “不愧是我聪明的好妹妹,不错,这正是婚约之书,”波利耶塔用手指颤巍巍地抚过嵌入在羊皮纸上的,那一行行用液态金书写而成的神秘文字,就像爱 抚着一样宝物,“它将会成为这场联姻的鉴证,神圣而不容更改的鉴证,在我和德莱斯返回贝奥鹿特之前,我会恳请沙维大公让你和尤利尔在契约书上,用血字签署下姓名,完成这项古老而神圣的仪式……他会怜悯一个兄长的苦心的,他一定会的。”   玛利亚缓缓摇头,“我不认为仅凭这一份契约书,就能让这门婚事安稳无忧,波利耶塔,你难道不了解吕克·沙维吗,就算他同意签下这份契约书,回头他就可以利用双子教会来废除这份契约书,这种小把戏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约束力。”   “不,它有!”波利耶塔突然抬高嗓音,猛地伸手抓住玛利亚的手腕,迫使她身子前倾,两人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到不足一尺之隔。玛利亚在他狂热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低沉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在他喉管里翻涌:“我的好妹妹,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契约书,一旦尤利尔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用血写下的名字,他就再也不能离开你……你已经回不去贝奥鹿特了,玛利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今后的人生考虑,所以来吧,现在写下你的名字。”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尖锐的羽毛笔,放在桌上。   “波利耶塔,这份契约书是从哪来的?”玛利亚从未见过兄长如此面目狰狞的模样,她有些害怕地缩回了手。   “它是从哪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让你的婚姻幸福美满,只要尤利尔在上面签下名字,他就再也离不开你,再也离不开北方,他会在歌尔德终此余生……就像一只笼中鸟,再无自由可言。”波利耶塔的表情莫名欢愉起来,他拿起桌上那只羽毛笔,轻轻放在玛利亚的掌心里,“来吧,玛利亚,完成它,完成你身为贝奥鹿特公主的使命。”   波利耶塔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玛利亚明知自己不该屈服于这股力量,否则就会沦为和父王相同的下场,但在这场意志的交锋中,她最后还是陷入沉沦,不自觉地握紧笔杆,将尖锐的笔尖深深扎进了手指里,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桌面上……   那个细小的伤口在过了这么多天后,依然在指尖上隐隐作痛,把遥远的思绪又带回到当下,带回到这个寒冷的雪夜里。玛利亚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视线低垂,用修长的手指抚慰着指腹上的伤口,觉得又痒又疼。听到小厅里的摆钟,敲响十一点的钟声,她才如梦方醒。   今夜,尤利尔依旧没来。   玛利亚像是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又像是一堵高墙轰然倾塌。只见她面色平静地起身,用帆布盖好画架上的那幅油画,那本是今夜的授课内容。然后她把小厅里八扇落地窗的窗帘都放下、拉拢,最后再将椅子归位。在有条不紊地收拾完这一切后,她才走出了小厅。离开小厅后,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改道去了主堡楼,一路上她都在留意守卫和可能存在的跟踪。此刻,有一名衣衫不整的女侍从楼上下来,匆匆穿过堡楼下的拱廊。很明显,她是从大公的房间里出来的,于是玛利亚躲在拱廊的石柱后面,等她经过,并确认四周没有监视之后,才重新回到拱廊下。玛利亚还记得那个房间在什么地方,她快步穿过走廊,最后停在了一扇有亮光从缝隙间溢出的房门外。   玛利亚深吸口气,叩响了房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下一刻,门开了,却只开了一道不及掌宽的缝隙。   “这么晚了,玛利亚殿下有事?”出现在门缝里的是尤利尔,他用猩红色的眼瞳警惕地注视着这位深夜的来客。   “这么晚了,尤利尔爵士又在做什么呢?”玛利亚在从房内流出的空气里,隐隐嗅到了一丝炼金药的气味,她边说边往门内迈了一步,但尤利尔却始终拿脚抵着门板,寸步不让。   “没什么,在为明天出行做准备而已。”尤利尔泰然自若地回答道,“玛利亚殿下半夜登门,应该不是为了来和我讲这些废话的吧?”   玛利亚见他不肯放自己进去,有些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你一定要这样吗?”   “一码归一码,我希望玛利亚殿下能分清楚上下关系,这样更有利于我们之间的合作。”尤利尔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冷风在走廊里肆虐,发出狼般呜呜的哭嚎声。   玛利亚咬了咬唇,表情看上去有些挣扎,半晌,只听见她一声无可奈何的苦叹:“是你赢了,尤利尔爵士。”玛利亚终于低下了波斯弗山巅雄鹰般高傲的头颅,“我代表贝奥鹿特的波斯弗家族,恳求你的帮助。”   听到这句话,尤利尔打量了她好一阵子,又在走廊里环视一番,才挪开抵住门板的左脚,敞开了房门。   “请进吧,玛利亚殿下,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第六十一章 静默日   周一,波德·亨弗斯起了个大早,蹲在街边上拿劣质牙刷在嘴里把牙粉搅出泡沫来,接着再把苦涩的牙粉和满腔怨念都狠狠地吐在地上,路过的人和他打招呼,换来的都是他的恶言相向、以及喋喋不休的抱怨。市集上的摊贩对这一幕早是习以为常,通常只是一笑置之,毕竟波德是市集总管的儿子,没人愿意得罪他。   但商贩们不敢得罪他,不代表所有人都不敢,就在前些时日,波德的钱袋因为给教会派送物资的肥差易主的缘故,而大幅缩水,为此波德还和他那便宜老爹大吵了一架。但不论他如何央求或抱怨,老爹都不肯透露对方是谁,只告诫他那是一个他们家招惹不起的大人物。波德却感到很奇怪,要真是大人物,岂会贪图这点蝇头小利?   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料,对方完全瞧不上这点油水,每天都用新鲜渔货和肉类蔬果把板车塞得满满当当,看得波德心都在滴血。更加让他不解的是,对方派来送货的,竟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以前这差事都是他带着渔夫家的儿子,那个虎背熊腰的哈莱去跑,哈莱是个智障儿,只知道傻笑和流口水,却有一副健壮的身板,有他跑腿,往返一趟也要不了一刻钟。但自从拉车的人换成那个叫芙琳的小姑娘后,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波德每天不得不忍受她那蜗牛一样的工作效率,和时常像是眼盲一般的糟糕方向感,她要足足花上四十分钟才能穿过那几条通往教会的上坡路,才能将板车拖到教会门口,甚至有时她使不上劲,波德还得在背后帮着推车,真是倒霉透顶。   今天抵达教会的时间,比往日早了一些,波德听到城市上空响起的九点的钟鸣,冲跟在背后,拖着板车吃力地爬上最后一段上坡路的芙琳挥挥手,催促道:“动作快,别让主教大人们错过新鲜的早餐!”   “你这老板当得可不怎么称职啊,亨弗斯。”在神学院大门口值守的门卫调侃道。   波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芙琳脸上那些丑陋的挫伤,不高兴地咕哝道:“又不是我弄的。”随后,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起来,虽然还是早上,但神学院里到处都是圣职者在巡逻,“还没解除警戒吗,都快一周时间了。”他问。   “异端入侵可不是小事,亨弗斯,”门卫摇摇头,“再加上前段时间克劳斯祭司遇害的事,最近主教大人们的神经都有些敏感,前天安托万主教又下令增派了巡逻人手,就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来。”   “那你们需要增派的不是巡逻人手,而是驱虫剂。我看这完全是在瞎折腾。好了,汉尼,放我们进去,耽搁了斯玛特主教的早餐,你麻烦可就大了。”说着,波德悄悄把几枚形状极度不规则的劣质银币塞进门卫手里。   后者摊开掌心一看,顿时面露不悦,“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   “拜托,汉尼,最近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波德挤眉弄眼地紧紧握住他的手,帮他合拢了手指,将银币攥在掌心。   门卫瞥了眼那辆盖着一条棕色帆布的板车,又看了看拉板车的少女,和她脸上那些糟心的挫伤,忍不住撇撇嘴,“走吧走吧。”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放二人通过了大门。   芙琳已经跟随波德·亨弗斯来过教会好几次了,轻车熟路地将板车拉到了后院,炊烟从厨房上面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波德吩咐她在外面等着,便独自一人从后门进入了厨房,过一会儿,教会的杂役就会来清点和搬运货物,这些工作和芙琳无关,她索性利用这点时间,温故起今早黛波利教给她的那些战斗技巧——与其说是教,倒不如说她只是在单方面的挨揍罢了,额头上的那块挫伤就是今天的学费。   突然间,她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异响,芙琳猛地回头,走到板车边,用手一摸,才发现盖在板车上的帆布不知何时被掀开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冰冷的感觉顿时在脸颊上蔓延开,是丝丝雪沫正从屋檐上洒落下来。而在地面视野无法触及的地方,在积雪皑皑的房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新鲜的脚印。   ……   周一,是双子教的静默日,在这一天,神学院里的所有学科都要停休一日,所有教徒不得祷告,不得从事一切宗教活动,再加上戒严令的缘故,不少本地学生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因此今日的神学院显得格外的萧瑟和冷清。   血色的月光下,一道颀长的身影快步穿过小教堂外的拱廊。刚刚打扫完毕的老杂役,正从小教堂里退出来,与他迎面相遇。   “安德里圣牧师。”老杂役深深鞠躬。   安德里对他点点头,然后不作停顿,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步入了小教堂的大门。   教堂里空无一人,不计其数的血凝蜡烛,在嵌入石壁的铁盏里、在悬于头顶的青铜吊顶上宣泄着生命的余辉,他仿佛听见有成千上万的孤儿在这座古老的石头建筑里哭嚎,令人毛孔皱缩,等回过神时他却发现,那不过是寒风在肆虐罢了。随风摇曳的烛光,照亮了他脚下那条由大理石铺就的路,安德里圣牧师轻叹一声,一边解开修道袍领口的纽扣,一边向教堂尽头那尊宏伟的双子雕像走去。   他解开纽扣,从领口下面拽出来一条挂着一把铁钥匙的细绳。那是地下铁库的钥匙,而他是负责轮守钥匙的四名守职者之一,如今,守职者却只剩下三人,代替克劳斯祭司的新候选,将于下一个静默日前,由三位红袍主教共同协定。   安德里圣牧师来到双子雕像的正下方,将铁钥匙放进了石雕底座后面的第二块石砖与第三块石砖之间的一个活动凹槽里。随后,他面朝神像,退下台阶,举目仰望神圣的真主,尤其是双子之中,那位美艳动人的子神,眼中充满了虔诚而狂热的渴望。那旖旎的姿态和曼妙的身段,令安德里恍然想起了一首诗歌,情不自禁地张开口……   突然,伴着他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音节,寒风呼啸着闯入教堂,在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小教堂的大门轰然关闭。   安德里心里一惊,猛地回过头,但教堂里空空如也,除了萧冷的石壁和一排排木椅,什么也没有。   这时,他忽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阵犹如猛禽振翼般的哗啦声,骤然抬头,只见一团不可名状的黑影从天而降。   安德里圣牧师情急之下,脱口念出一段咒文。但咒语还没来得及生效,黑影已至眼前,猛禽利爪般的五指从黑色的斗篷下探出,死死掐住他的颅骨,安德里整个人的重心也随之后倾。下一刻,带着从高空急坠而下的势头,对方用掌心抵住他的额头,将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第六十二章 降临阵   那是一只乌鸦。不,安德里心想,作为一只杂食的飞禽来说,它太大,太快,快如猎鹰,快到他来不及完成自己的高等圣盔咒,便被那只迅猛强劲的“利爪”逮到……   安德里听见自己脑海里响起砰的一声闷响,温热的脑浆好似在颅骨内飞溅,缠住了每一条神经,麻痹了他的五官和四肢,他只能像一截树桩般麻木地躺在地上,嘴里咕咕地吐出血泡,血泊自后脑勺在震出一片龟裂的地板上缓缓蔓延开。意识逐渐涣散,眼睑沉如铁闸,安德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努力睁开眼:“你……你是……”   只见那羽翼漆黑的“猛禽”松开利爪,摘下自己的面罩,从漆黑的兜帽下吐出一口寒冷的白雾。紧接着,他褪去兜帽,从黑色长袍下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孔。   “原来……原来是你做的……沙维……”他拼尽最后一分力气,颤抖着抬起右手,想要捉住尤利尔的袖子。   “安息吧,圣牧师阁下。”尤利尔反抓住他的手腕。   安德里张开口,但没能说出话,取而代之是鲜血长流。   他死了,死的时候双目圆瞪,像是要将此刻的悔恨和不甘带到地狱里去。   “我曾经尊敬你,”尤利尔把他的手放回胸前,替他合上双眼,让这位圣职者保持最虔诚的样子,“但你选错了阵营。”   空旷的小教堂里,回荡起孩童天真的笑声。尤利尔环顾四周,却只看到一尘不染的石头、石头和更多的石头,苍白、庄严、神圣、无情,往日的污秽没有残存下一丝痕迹,正前方那尊裸身相拥的双子雕像面带微笑地望着台阶下的他,仿佛在嘲笑他的无力。世人不需要真相,世人只需要生存,没人会追究这间小教堂在落成之前,教会曾在这里进行过多么,成百上千的孩童被当作囚犯般监禁于此,日复一日被烈性炼金药剂所折磨,教会谨慎而吝啬地使用着每一分资源,在不杀死这些活体血仓的前提下,最大限量地榨取鲜血,直到血仓的造血干细胞彻底被炼金药所腐蚀,变成可怕的传染源,这些残次的血仓就会在一堵名为“萨弗什”,意为死亡叹息的白墙前统一处决。而这座小教堂,正是用拆除的白墙的石块重筑而成。何等的讽刺。   尤利尔不打算为谁伸张正义,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讽刺双子教会劣迹斑斑的历史,因为同样的悲剧,每一天都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上演,优胜劣汰,这是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   他离开安德里圣牧师的尸体,返身登上台阶,在双子雕像的底座下方搜寻了一阵子,最后在两块石砖中间,发现了一枚微不可查的双子教徽,从而找到了那个存放地下铁库钥匙的活动凹槽。他取出钥匙,并将石砖归位。如果上次男爵的侦察无误,那么下一班守职者会在傍晚左右来取走钥匙,这也意味着他有六个小时的可操作空间。   不过,地下铁库位于感知水晶的正下方,把守森严,潜入和强闯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好在,他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剑走偏锋的方法。   他把钥匙收好,走回安德里圣牧师的尸体旁,取下挂在腰带上的螺纹手杖,用杖端在血泊里轻蘸了两下,像是挥舞着一支羽毛笔般,以安德里圣牧师的尸体为阵枢,画出一个简易的降临阵。每位旧神的降临阵形态都大相迥异,不过好在双子的降临阵形态,比起远古旧神千万年来形成的繁复阵纹,要简单得多,尤利尔只用一刻钟就画好了血阵。图形为圆形阵环内嵌九芒星,九个四棱角内分别书写八个旧月历暗潮爆发的年份,空出的那一格即为降临坐标。   现在降临阵有了,祭品也是现成的,接下来就该进行降临仪式了。参照楠木教会召唤巴姆之子真身,一共牺牲了十五名圣牧师和五位主教的性命,如果尤利尔要召唤双子,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然而,他所准备的方案,可以完美回避损耗过大的问题。   尤利尔把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竹筒,揭开筒盖,从里面倾倒出来一卷羊皮书——由神圣的监督与裁断者,平衡教会签发的强召令,召令即出,人神听审。   “算我欠你的人情。”尤利尔自顾自地说着,双膝跪地,将羊皮书摊开放在膝前。要从戈尔薇那样恪守陈规的圣职者手中求到这份强召令,其难度可想而知,好在火种给了他足够的筹码来完成这笔价值不菲的交易。   随后,他撩开两边袖子,露出那双机械手臂,分别拔开了左右两条输血支管,细细的血流顺着管道,连成两条猩红的血线,淌落下来,浇灌在那张印有平衡教徽的强召令上,鲜血浸没了羊皮纸和上面密密麻麻的繁复的古老文字。   尤利尔闭目垂首,双手用力握拳,肩膀颤抖,一股庞大的能量在他体内酝酿:“兹威霖格,冻土与荒岭、慈悲与恩善的双子,聆听持召者的诉求,”他用尽浑身力气诵读,两颊肌肉不住地痉挛,只见在他膝前淤积的鲜血,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在地面上化作一对利爪狰狞的血手,伸向五步开外的降临血阵,直至两股鲜血融为一体,于是血泊开始沸腾,冒出滚滚青烟,“繁衍与伦理的子神,我以鲜血斟满你的圣杯,我以祭品丰满你的骨骼与肉胎,我向世人歌颂你的伟业,我在混沌之海呼唤你的名字,芙尔泽特·普拉松·沙克斯格文!”他猛地抬起头,双目中燃烧着火焰,怒视着正上方那尊双子雕像。   安德里圣牧师的尸体,缓缓沉入滚烫的血泊里,血肉融化,骨骼碎裂,降临阵顿时红光大作,深红色的九芒星以可怕的高温,融化了大理石,缓缓嵌入地表,一时间浓烟肆虐,尤利尔迫不得已只能把脸埋在臂弯里,避免高温灼伤自己的双眼。   忽然间,他听见血泊里响起一阵狂暴的沸腾声,血泡不断炸裂,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现身。   尤利尔连忙放下手臂,试着睁开双眼,在浓烟中辨清来者的身份。一道身影在浓烟中闪过,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掀翻在地。   那是一只娇小细嫩的赤足,踩在他的右脸上,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愚昧的人类,你将为自己的狂妄付出惨痛的代价。”浓烟散去,尤利尔用余光看到了这只赤足的主人。那是一个赤裸着身体的金发小女孩,正用那对没有瞳孔,却蕴含着无穷神性的双目俯瞰着他,俯瞰着脚下这只卑微的蝼蚁。   双子神之一,司掌繁衍与伦理之神,芙尔泽特。 第六十三章 献祭   白色的浓烟仿若丝带般飘舞着,从芙尔泽特的脸庞、双肩上随风而逝,灼热的红晕勾勒出祂小巧而精致的脸蛋,然而双目之中寒冷的神性却未见消融。它像无数条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住尤利尔的四肢躯干,令他动弹不得,迫使他不得不抬头正视自己。正视旧神,哪怕只是正视旧神在人间的虚伪载体,亦需要承受无法言喻的可怕代价。血液感知到旧神的召唤,犹如愤怒的猛兽般横冲直撞,让血管从他的脖颈与下颌附近浮现出狰狞的轮廓来,然而血液里的狂暴因子还来不及传播,瞬间便被席卷全身的原初之火焚烧殆尽,一丝丝青烟自浑身毛孔下释放出来,将他的皮肤加热为烙铁般的通红状态。   黑夜瞬间席卷了窗外的血月,让小教堂进入了无尽的黑暗之海。可怕的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小教堂里的烛光惊恐地战栗着,光芒越来越小,世界越来越暗。芙尔泽特将小教堂和外部世界彻底隔绝开来,祂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祂对这个狂妄人类的审判。   “啊哈,火之圣徒,巴姆钦点的使者,吞噬幼神的猎人,”芙尔泽特一口气念出他的诸多名讳,带着浓浓的嘲讽之意,“不过是蝼蚁。”祂冷冷地勾起唇角,随即俯身抓起尤利尔的头发,将他提起,就像抛开一片残破的麻布,头也不回地将他扔了出去。尤利尔仿佛一只折翼的黑鸦,倒飞出去,猛地砸在双子雕像上。尤利尔重重地摔在地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重逾千金的石雕在如此强烈的冲击下,依然不容动摇。   尤利尔感觉自己的脊椎骨好像快断掉,肋骨仿佛从胸腔下刺穿出来,重压之下他几乎喘不过气,面色涨得紫青。“呵——呵——”他气息粗重地喘笑起来,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让自己背靠着石雕的底座,从地上坐了起来,无力地耷拉着双臂,“你比我想象中的有礼貌多了,芙尔泽特,我本以为你要用本体的样子来见我……谢天谢地。”他随意地抹去嘴角的血迹,虚弱却不示弱地反嘲道。   芙尔泽特盯着脚下那块降临阵,还有血泊里那些尚未熔化的骨骼,一想到自己的身体是用这个肮脏人类的血肉所塑,不免厌恶地皱起了细细的眉,“你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人类,你错估了自己的力量,”祂踏过血泊,娇小的双足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道猩红的脚印,一步步向尤利尔逼近过来,“巴姆的恩赐让你得意忘形了,你似乎忘记了这里是我的地盘,北方人,你是我的臣民,我想杀则杀,宽恕或惩治就在我一念之间……”   “没错,伟大的芙尔泽特啊,北方是你独裁的领域,维尔特平原的歌尔德是你的宫殿,你接受北方人的供奉,就有义务守护北方的统一稳定。”尤利尔铿锵有力地回应道。   芙尔泽特步伐一顿,祂打量着尤利尔,忽然轻笑出声:“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自作聪明的蝼蚁,你想借我之手来替你铲除敌人?”   “这是你不容推辞的责任,如果失去了北方人的信任,你现在不过还是一枚缩在卵巢里的胚胎……”话音未落,尤利尔就因为胸口下难以忍受的绞痛而咬紧牙关,汗如雨下,黑暗的剪影骤然紧缩,只剩小小的一圈,刚刚足够容纳他们两者。   “注意你的措辞,人类,别逼着我这么快杀掉你,我还想多折磨你一会儿。”芙尔泽特松开攥成拳头的五指,冷冷笑道。“使徒,那只是预言的一个组成部分,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威胁,我犯不着弄脏自己的手,那是你应该面对的命运,狡猾的小鬼……”   说着,祂忽然话锋一转,等尤利尔调顺呼吸,重新抬起头,仰视芙尔泽特光洁的下巴,和白璧无瑕的美丽躯体。“你杀了我两名祭司,现在,为自己的狂妄赎罪吧。”   注视芙尔泽特缓缓抬起右手,皮肤开裂,纤细的手指化作一条条猩红的触须,轻柔地抬起尤利尔的下巴,贪婪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就在芙尔泽特的表情突然发狠,触须猛然将要刺进他的眼窝里时,尤利尔突然笑起来,边笑边咳,嘴角溢出鲜血也没能阻止他的嘲笑。“芙尔泽特,你在自己的窝里沉眠了太久,大概不知道你的教徒们都背着你干了什么好事吧?”   芙尔泽特双眸微眯,阴狠地问道:“什么意思?”   “你口中的这两名祭司都是处刑党的同谋,他们密谋摧毁歌尔德在北方的根基,引发一场难民大迁徙,对河谷地进行宗教入侵……”尤利尔玩味着芙尔泽特骤变的神色,享受至极,“这些愚蠢的狂信徒,还以为他们的双子神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们可猜不到,伟大的繁衍与伦理之神,芙尔泽特·普拉松·沙克斯格文违背了自己的职责,和祂的同胎兄长乱|伦,并怀上了一个幼神,自此开始了不知期限的沉眠。”   如果尤利尔所熟知的这段历史进程不曾改变,那么此时的芙尔泽特已经怀上了幼神:贪婪的基尔。一名降生于本该被毁灭的北方的幼神,邪恶的土壤侵蚀了祂的神性,将祂转化为了一名彻头彻尾的邪神。基尔的降生,也是双子从守序善良方——至少表象如此——过渡到混沌中立方的一个重要契机。而从芙尔泽特隐怒的表现来看,他果然没有想错。   鲜血在身下蔓延,顺着台阶流淌而下。   “所以你应该感谢我才对,芙尔泽特,我挽救了北方,让你幼子未来的温床不被邪神所染指。”尤利尔懒懒地挑起唇角,毫无惧色地迎向芙尔泽特愤怒的眼神,人类的模样让祂得以栩栩如生地展现出自己的真实心境。   “不,你什么也不会得到,除了死亡。”芙尔泽特冷漠地宣布。神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神憎恶一切形式的胁迫。黑色的触须开始在尤利尔的脸上钻孔,从额头开始,祂要尝尝圣徒的脑髓在濒临死亡那一刻是什么滋味,恐惧、悔恨、无助,那一定美味至极。   “你在这里没有力量,芙尔泽特,歌恩·赛伦托契约,你不能直接对人间进行干预,”尤利尔冷笑道,“你能杀死我的肉身,却夺不走我的灵魂。”   “我要的只有毁灭,至于是以哪种形式,我不在意。”芙尔泽特知道他只是在逞强,恐惧已经让这个人类抖如糠筛,就算是歌恩·赛伦托的契约,也无法阻止祂宣泄自己的愤怒。“还有平衡教会那两个小鬼,他们擅自坏了规矩,这笔债我稍后也会一并讨回。”   “不,你错了,”触须钻入皮表,鲜血顺着棱角分明的鼻梁,滑入眼窝,猩红之血在尤利尔的眼底流淌,“芙尔泽特,你猜我为什么唯独用强召令召来了你,而漏掉了你那同胎的兄长?”   芙尔泽特忽的一愣。   “这当然不是失误,我把你那无所不吞的贪吃老哥留在神殿里,就是为了让祂饱餐一顿,”尤利尔抬起双臂,双拳紧握,鲜血顺着手臂,流淌而下,“你忘了么,我是一名叛教徒,而现在,我将要为自己亵渎神明的恶行赎罪!”   听到这里,芙尔泽特终于明白他想要做什么,盛怒之下,企图侵入他的灵魂,但歌恩·赛伦托的契约仿佛一堵牢不可破的无形之壁,阻隔在祂与这个人类的灵魂之间。   “想想看,你的老哥在神殿里看到一个圣徒的灵魂时,会是多么的狂热,祂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吃掉我,以及……灵魂中心的原初之火。在那一刻,火焰将会熊熊燃起,向深海殿堂的四十七名邪神标记出双子神殿的所在,那番场景,想必一定很壮观!”看着在人间无能为力的芙尔泽特,尤利尔不禁咧开嘴角,露出染血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猖獗。血越流越多,几乎已经到了休克的临界点,尤利尔深吸口气,下一刻,涛声在黑暗里愤怒地翻滚,他洪亮而庄严的嗓音在陷入黑暗的小教堂里,如雷声滚滚震响:“伟大的迪恩尔·威厄森·赫伯斯特,负罪者尤利尔·沙维,向你献祭我罪恶的肉身与灵魂!”   “你敢!” 第六十四章 双重仪式   在蛮荒的北部平原,双子教会向世人孜孜不倦地宣扬着兹威霖格兄妹的仁慈与慷慨,所有罪恶皆有救赎,只要你怀有一颗忏悔的心和无畏的献身精神,仁慈的双子便会赐予你安宁的归宿。   祂们许诺的归宿在神殿之上,笼统而美好,据说在神殿里能够看见朝升日落,那是混沌之海里的一片孤岛,是天堂。但尤利尔作为或许是仅有的几位知情人之一,他知道那尽是一派胡言,神殿里或许有日光沐浴,但吝啬的旧神不会把光明分享给本性顽劣的人类,双子神中的母神(双子分子母神,芙尔泽特是子神,位格低于母神,神性也稍弱,是双子中理性的一面),丰收与贪食之神的迪恩尔,将用祂那张贪婪的大嘴来迎接渴望获得救赎的罪人灵魂,双子许诺的归宿,正是迪恩尔那可纳海川的无底胃囊。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尽管尤利尔承认,和其他旧神许诺的归宿比起来,双子神已称得上慷慨仁慈,至少祂们只是将人类的灵魂转化成孵化幼神的养分。   而尤利尔由衷相信,他的灵魂一定会成为其中最美味的一个部分,贪吃的迪恩尔绝不会错过这顿丰盛大餐。   “迪恩尔·威厄森·赫伯斯特,贪食、慈悲与丰收的神,”他双手握拳,并臂而立,口中高呼迪恩尔的名讳,“负罪者尤利尔·沙维,向你献祭我罪恶的肉身与灵魂!”   “你敢!”芙尔泽特咆哮道,猩红的触须化作一杆血枪,意图直接洞穿尤利尔的头颅,阻止献祭的进行。   但歌恩·赛伦托的契约令她来不及展现自己力量的万分之一,居于混沌之海的双子神殿内的迪恩尔听到了来自圣徒的呼唤,粗暴地折断了芙尔泽特探入尤利尔额头的食指。芙尔泽特以人类的血肉塑造身躯,降临人间,祂在这里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对抗祂的兄长迪恩尔。一只骇人的巨眼在流动于上方的黑色潮水中显现出来,凝视着下方的圣徒,从眼球表面渗出的黏稠脓液,滴落在尤利尔的肩头、右腿,迫不及待地开始侵蚀他的肉身。   “不,迪恩尔,你不能吃了他!”芙尔泽特怒吼着,呼唤黑暗之海的怒涛前来助阵,它们翻滚、咆哮,用巨大的海浪拍打着这座古老的小教堂,黑暗的触手在双子雕像上延伸,触碰到了被烛光投在石雕底座上的尤利尔的影子。用力地拉拽、拥挤,芙尔泽特企图用黑暗掩埋尤利尔的灵魂气息,大理石地板被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泽取代,将他缓缓拽入深渊。在被黑暗淹没的前一刻,尤利尔努力地朝天空伸出右手,像是要抓住什么。然后,他陷入深渊。迪恩尔一瞬间失去了那芳香的气息,不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暴怒之中,祂将目标转向了芙尔泽特。后者忽然感到喉咙一紧,几乎窒息,祂捂着喉咙,痛苦地跪倒在地。“除了他,迪恩尔……”芙尔泽特艰难地喘息,上气不接下气,“除了他,我可以给你数之不尽的灵魂,除了这个人……”   一切都结束了。   黑暗沼泽平息下来,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芙尔泽特立马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在浩瀚如海的黑暗沼泽上,突然浮现出一簇不及拇指大的白炽色火焰。它仿佛一朵百合花瓣,在微风中旋转着,慢慢降落,落到沼泽上,仿佛火之遇油,顷刻间,沼泽化作一片熊熊火海,火光滔天,黑暗退避。虚无的黑潮仓皇落逃,从教堂的石壁、大理石地板和彩窗上迅速褪去,四周的景物一瞬间回归原本的面貌,而尤利尔还坐在双子雕像下方,在挑衅般微扬的食指上,点燃了一簇白炽色的火焰,照出芙尔泽特惨白的脸色,和他充满讽刺意蕴的冷笑,那笑容仿佛在说:你输了。   黑暗尽褪,天花板上那只属于迪恩尔的巨眼,再次捕捉到圣徒的踪迹,欣喜若狂地将眼球缩回眼睑里,两排层次不齐的可怕尖牙自眼睑下冒出,本属于眼球的位置上,一条满布脓包与眼球的巨舌缓缓探出,腐蚀性的脓液顺着舌尖滴下,触地生烟,并迅速在大理石地板上侵蚀出一个个深坑。眼即是口,口即是眼,迪恩尔闭上眼,张开了口,巨舌犹如一条浮肿的绿蛇,蜿蜒、盘绕,顺着大理石承重柱游曳而下,寻觅圣徒的气息而来。   一旦让它抓到尤利尔,一切就全完了。没有多少时间给芙尔泽特犹豫了,只见祂挣扎片刻,猛然睁眼,快步登上台阶,来到尤利尔面前。   “你是第一个敢威胁我的人类。”芙尔泽特冷漠地睥睨着他。   “是吗,我很荣幸……”尤利尔疲惫地笑了笑。大量失血,已经让他有些神智不清,浑身瘫软地倚靠在冰冷的石雕底座上。   迪恩尔的巨舌已经近在咫尺,要阻止尤利尔的献祭,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芙尔泽特知道该怎么做,虽然祂满不情愿,对自己不得已的妥协感到无比厌恶和鄙夷,但祂别无选择。尤利尔艰难地睁开眼,看着赤身裸体的芙尔泽特蹲下来,将右手掌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上,然后闭上双眼。“负罪者尤利尔·沙维,我以芙尔泽特·普拉松·沙克斯格文之名,接受你的忏悔,宽恕你的罪,双子的恩泽与你同在。”   话音刚落,芙尔泽特的手掌忽然皮开肉绽,祂摒弃了人类的躯壳,让右手化为一节拥有三根锋利触手的溃烂腐坏的前肢,恶臭无比。那三根锋利的触手,猛地扎入尤利尔的胸膛,令他痛苦地拧紧了眉头,不住呻|吟。   芙尔泽特未作停顿,继续进行第二个仪式:“我以芙尔泽特·普拉松·沙克斯格文之名,接纳你,尤利尔·沙维,我之眷族,向混沌之双子敬献你的忠诚与灵魂,即日为始,末日为终。”   在芙尔泽特完成眷族仪式的那一刻,迪恩尔的巨舌化为一滩绿色脓血,可怕的巨眼在天花板上疲惫地合拢,最终收束为一条狭长的漆黑缝隙,消失无踪。   芙尔泽特收回已经变回人形的右手,在尤利尔被烧出一块窟窿的衣襟下,从伤口下溢出的青烟慢慢散去,只见双子的眷族标志,一道三蛇衔尾的环形印记,已然深深烙印在他的胸膛上。   ——————————————   PS:最近工作忙爆,订阅也有点炸,心情低落,给点月票安慰下可怜的社畜吧~ 第六十五章 诉求   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尤利尔从一个短促的、不可名状的噩梦中惊醒,地板上黏稠的血泊令他用以撑地的手一滑,又跌了回去,坚硬的石雕底座膈得他背部生疼。他睁开眼,发现芙尔泽特就盘腿坐在他的对面,地上的鲜血顺着祂骨骼分明的脚掌,温柔舔舐着祂纤细的脚踝,液态的鲜血变作一缕缕红丝绸,丝线互相穿梭、编织,为祂披上一条简约而华贵的红裙。芙尔泽特抬起光洁如璧的手臂,细细端详着袖口处的蕾丝细节,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随后叹了口气:“你献上的祭品太次,人类,叫我只能以这副软弱的模样来聆听你的祈求。”   “下次我会考虑献祭给你一个主教。”血已经止住了,但尤利尔的笑容依然显得很虚弱。他毫无非分之想地打量着这位子神的容貌,尽量用那清秀的眉眼来麻痹自己,好让自己暂时忘却芙尔泽特的本体有多么糟糕和令人作呕。   “瞧瞧,你现在是多么的与众不同,独一无二,连和神说话的口气也是,”芙尔泽特冷笑地望着他,“身上流着昆尼希王族的血,又是巴姆钦点的圣徒,现在,你倒成了我的眷族,今后你该如何在人前自称?”   “一个外乡来的猎人。”尤利尔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外面好像又在下雪了,他能看见玻璃彩窗外飘过的雪影,却听不见教堂外的任何声音,芙尔泽特把这片空间从现实中剥离了出去。   “外乡,有趣的说法,那么你到底来自何处?”芙尔泽特用鲜血凝出一串玫瑰红的珠子,连成一串,挂在手腕上。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尤利尔试着坐起来,好让自己舒服一些。   “你想要回去?”芙尔泽特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我不知道,但我很肯定我不属于这里。”尤利尔摇摇头,“我现在就像一只受牧羊人驱使的羊羔,被硬逼着向前跑,我不知道路向何方,但我或许可以期待一下,在路的尽头,有我熟悉的景色——没有阳光的下午茶,简直糟透了。”   “孤独,没错。”芙尔泽特嘴角翘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为巴姆选中之人,必将孤独此生,这种孤独可以是后天形成,也可以是与生俱来,就像你一样,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缺乏归属感……你知道你这句话,在我听来有多么的傲慢?这种孤独不属于一个卑微的人类,它是如我一般的上位者才配拥有的礼物,是权力的象征。”   “所以我从未高看过你们一眼,芙尔泽特,如果我现在对着你鞠躬作揖,你恐怕也只会觉得古怪。”尤利尔慵懒地笑了笑。“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慷慨,接纳我成为眷族的一员,希望你日后也能履行自己的誓言,保卫我的族人和这片土地……那么我也会以我的方式,来完成对混沌双子的效忠。”   “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傲慢的家伙。”   “不,我只是想在离开之前,为自己做点什么。”保护他最爱的家人,解决他的后顾之忧,那么在这融合的灵魂之中属于尤利尔·沙维的那部分,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更多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彼此的界限,把这当作了自己应当履行的义务。这既是责任,也是桎梏,这是他必须要挣脱的枷锁。   “无谓的惆怅,你也没能摆脱人类的软弱。”芙尔泽特不耐烦地哼道,“让我们赶紧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吧,千万别以为当上了我的眷族就能高枕无忧了,人类,我给你的印记,你只有三次使用机会,我会以不触犯歌恩·赛伦托契约的形式,响应你的三次诉求。记住,只有三次。这是你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恩典,现在,谈谈你打算怎么回报这份恩赐吧。”   “我会替你铲除掉教会内部的不安份子,我会保证北方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不被战火所侵扰——至于这个时限有多长,则要取决于河谷地能闹出多大程度的内乱,而我也正在为了避免拉姆蒂法家族一统河谷地而努力——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安稳地待在自己的神殿里孕育子嗣,不受外界纷争的打扰。”尤利尔简明扼要地回答道。   “听起来很公平。”芙尔泽特点点头。   “北方人在生意场上一向很有信誉,我可以作证,那些关于野蛮和茹毛饮血的证词,统统都是偏居一隅的南方人的污蔑和诋毁。”   “别跟我耍嘴皮子功夫,小鬼。”芙尔泽特站起身,鲜红的裙摆自膝间坠落,盖住脚踝,只露出那双微微泛红的脚掌。她用那双没有温度的霜色眼眸,冷冷地看着尤利尔,“献上你的祭品,然后我就会响应你的诉求。”   尤利尔听罢,故作恍然地晃了晃食指,从长袍下的腰带上,取下那把看似朴素、实则蕴藏着无穷神圣力量的黑鞘短刀。安息教会的圣物,寂静之刃。他虽然有些不舍,但是把这东西带在身边,只会给自己招致无穷的祸患,得不偿失。不过,作为祭品,这却是一个分量十足的筹码,“诉求者,尤利尔·沙维,愿将此物献祭给混沌双子。”   “狡猾的臭小鬼。”芙尔泽特满脸嫌恶地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寂静之刃,祂鲜红的袖筒仿佛一个无底之洞,将圣物不留痕迹地吞噬殆尽,“现在,我以芙尔泽特·普拉松·沙克斯格文之名回应你的诉求,我‘忠诚’的眷族。”   “守卫你的疆土,芙尔泽特,铲除外敌,”尤利尔说,“祂就在白橡堡的地下墓穴。”   芙尔泽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地下墓穴……你倒是很会挑地方。”   “逢场作戏而已。”尤利尔笑了笑。   “别指望我会配合你蹩脚的演技。”芙尔泽特不屑地冷哼一声,转身走下台阶,鲜红的长裙在染血的台阶上曳过。   “等在这里,人类,”她回过头,“我们的谈话还未结束。”   说完,她赤裸着双足,举步踏入那块鲜血尚未干涸的降临阵。尤利尔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飘飞的猩红裙摆,以及那头灿金的长发。   芙尔泽特消失在原地。   ——————————————   PS:今天瞄了眼凡人修仙传的CG电影预告,貌似还不错诶,虽然没看过原作,不过感觉制作还蛮精良的。 第六十六章 陵宫   “沙维的地下陵宫。”波利耶塔王子伫立在通往地底的螺旋走廊,回望上方那座被神秘力量封印的石门,在石门缓缓嵌入门框,塞满石壁间的缝隙时,他听到空隆一声低沉的闷响,紧接着,螺旋阶梯里的血凝蜡烛逐一亮起,血色的光芒拾级而上,将走廊和地下陵宫串联一体。“你为什么会有地下陵宫的钥匙,玛利亚。”他扭头看向提着一盏血脂提灯,向台阶下走去的玛利亚。   “从我那未婚夫手里得到的,我提出想要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地下陵宫,他就为我弄来了钥匙,这不算什么。”玛利亚轻描淡写地说道,可话中所蕴藏的信息却一点也不轻巧。事实上,一旦尤利尔将钥匙交给她、并允许她私入陵宫的事情被发现,以吕克·沙维的为人做派,必然不会容忍自己的继承人做出此等忤逆之事,最好的情况是,尤利尔会受到重罚,最坏的情况,他甚至有可能被剥夺王储的地位——他堵上了自己的一切来履行二人之间的协约,这份沉重的信任感,令玛利亚如履薄冰。   “地下陵宫是安葬沙维先灵的禁忌之所,那家伙会这么轻易地答应?”波利耶塔显然不大相信,但对地下陵宫的好奇驱使他跟上了妹妹的步伐。   “事实上,我们之间进展得还算顺利。”从地底深处席卷而来的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令玛利亚缩了缩肩膀,四周的火烛纷纷战栗。“而且在我那位未婚夫看来,地下陵宫并不是什么值得隐藏的地方,远比不上送我一个顺水人情。他对这个由吕克·沙维掌控的家族缺乏归属感和荣誉感——尽管他表面上掩饰得很好,但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在逢场作戏,他不想给我们离间他和他的家族的机会。”   “啊哈,没错,尤其是从大书库回来的那天,你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待到深夜,我相信你们一定进展得很不错。”波利耶塔的语气有些懊恼,但他还算克制,毕竟狭窄的通道会将声音里的任何情绪都放大数倍,他不想让玛利亚察觉到这一点。   玛利亚刻意顿了一下,故作出于矜持的犹疑姿态,含蓄地笑了笑:“是很不错。”   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波利耶塔,他大步上前,抓住玛利亚的肩膀,把她压在冰冷的石墙上,压抑着愤怒低吼道:“我的好妹妹,千万别告诉我,你已经和他上过床了!”   玛利亚疼得拧起了眉头,忍不住低吟:“快放开我,波利耶塔,你弄疼我了……”   “疼?那小子在搅弄你的下|体时,没有弄疼你吗?”波利耶塔怒不可遏地挥开她的手,径自将右手探向了玛利亚军裤的腰带间,“回答我,你们上床了吗!?”   “没有……”   “如果你在骗我……”   “我没有……”玛利亚几乎窒息。   看到妹妹惨白的脸色和前所未有的惊恐眼神,波利耶塔皱了皱眉,一下子松开了她,动作粗暴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最好如此,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我的好妹妹,婚约之书的生效前提是,双方在缔结契约之前,没有进行过性行为,”他用警告大于忠告的口吻说道,“那小鬼十分狡猾,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那不过是一张毫无约束力可言的废纸罢了,波利耶塔,你把它看得太重了……”玛利亚揉了揉泛红的脖颈,喘着粗气。   波利耶塔冷哼一声,“别对我的安排指手画脚,玛利亚,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别再用那种口吻和我说话。”   玛利亚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什么。这只是一段不太愉快的小插曲。他们二人继续往陵宫深处行进,螺旋阶梯已至尽头,一条长长的甬道出现在眼前,笔直地延伸出去,不见尽头。昆尼希王族的血脉在这块贫瘠而忠诚的土地上延续了多久,这条甬道就有多长。这里没有人造光源的痕迹,取而代之是镶嵌在不及三米高的天花板上的天然发光晶石,散发出的璀璨蓝光,让地底墓穴少了一分阴森可怖,多了一分天然去雕饰的庄重之感。在甬道的两旁,沙维的先灵以竖立的石棺形式,嵌入在花岗岩的墙体中,棺材盖即是墓碑,每一块墓碑上都有一段墓志铭,简要记述了逝者生前的功业。   他们最先看到的,是昆尼希王朝的奠基功臣,庞勒·昆尼希,他的顺位甚至优先于第一任君主。玛利亚对北地的历史颇有考究,这里的每一块墓碑对她而言,都是历史书上厚重的一段篇章,人们对于北方的偏见有多狭隘,这段历史就有多伟大。但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观光,所以只是匆匆略过了这些伟人的丰碑。   “众所周知,沙维大公对爱妻温德妮感情至深,所以一直对害死了妻子的小儿子怀恨在心,”玛利亚举着提灯,行走在冷风嗖嗖的甬道中,“老实说,我不认为我们从情报贩子那里买到的消息有误。”   “所以你想从这些躺在石棺里的死人口中求证真伪?”波利耶塔不加掩饰地讥讽道。玛利亚是他的妹妹,不是威尔伦王和某个侍妾生下的杂种,他很确信,因为玛利亚和他一样绝对的理性,一样追求高效的行事作风。这也是他为何对玛利亚舍近求远的做法嗤之以鼻的原因。   “我听闻,温德妮公主死后,沙维大公并未遵循传统,将爱妻下葬陵宫,而用极其残忍的手段,用炼金溶液分解了她的尸体,连一缕骨灰也没留下,只是为她在陵宫里塑立了一座雕像,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那头老狮子不过是忍受不了丧妻之痛,失去理智罢了,”波利耶塔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忘记我们的莱昂叔叔了吗,坊间盛传他曾举办过一次秘密家宴,在宴会上用亡妻的尸体款待宾客,让宾客们分食了他的亡妻,只是因为他相信把妻子的肉身切割成无数块,她的灵魂就不会升入神殿。”   经过一段漫长的路程,他们穿过了昆尼希到沙维的悠久历史,来到了甬道的尽头,那里安放着吕克·沙维的兄弟,安泽洛·沙维爵士,与多梅朵·沙维夫人的石棺,而在本该安放着温德妮·沙维的遗体的位置上,却耸立着一尊赤身裸体的女子雕像。波利耶塔走近一看,才恍然发觉,那根本不是温德妮,也不是沙维家族的其他女性,甚至于,那根本不是人类的雕像……   “混沌双子……”波利耶塔立马认出了那是芙尔泽特的造型,因为祂的脖子上环绕着三条衔尾蛇。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意识到,玛利亚带他来这里的目的,动作木讷地回过头去,“玛利亚,你……”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妹妹。   “原谅我,哥哥。”玛利亚满脸歉疚地往后退了一步,痛苦万分地说道:“原谅我。”   ————————————————   PS:又是一通惨无人道的加班……更新来晚了,抱歉。(ρ_?).。 第六十七章 不可亵渎   玛利亚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意味着什么,波利耶塔心知肚明,他猛地扑过去,却被一堵无形的壁垒给挡了回来,踉跄地跌退了两步。   他已经踏入了芙尔泽特的力量范围,后者已经感知到了异端的存在,封锁了这块以石雕为中心的扇形空间。波利耶塔无措地趴在那堵空气墙上,惊疑交加地望着退到墙角边的玛利亚,“你在干什么,玛利亚,快让我出去!”   “不,波利耶塔,我没有能力放你出来,”玛利亚沉痛却决绝地摇了摇头,拒绝向自己的哥哥伸出援手,“你冒犯了混沌双子,你应当向祂们请求宽恕。”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波利耶塔眼含泪光,声音哽咽,“我可是你的亲哥哥啊,玛利亚,你要对我做什么?”   “你是我的哥哥,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但这些都已成为过去……”玛利亚不忍去看,低着头喃喃道,只有在她身后安息的多梅朵·沙维夫人能听见她悲伤的低语,“不,也许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我,只有愚蠢的小妹妹还天真地期盼着哥哥的帮助。”说着,她抬起头,直面那张急剧扭曲起来的骇人面孔,“波利耶塔,我不会再任你摆布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波利耶塔就像换了一个人,眼泪一眨而逝,只剩下冰冷的讥讽。这才是他的本来面貌。“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他冷笑一声,“真奇怪,我明明只用了很少的量,安瑟妮那个老婊子还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只要混着煎药里一定不会被察觉……这是你逼我的,玛利亚,我原本不打算用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这是你逼我的。”波利耶塔再三强调自己的初衷无害,但他阴狠的表情却截然相反。   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火柴盒大小的铁盒,轻轻摇动两下,里面立刻传来尖锐刺耳的虫鸣声。那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令玛利亚的四肢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蚀魂蛊是集蛊毒与邪恶巫术的大成者,它对中蛊者有着不容置疑的强大支配力,理论上而言,就算玛利亚只服用了很小的剂量,依然也难以抗拒这股力量。然而,在兹威霖格的神圣领域内,一切异端邪术都将为贪食之神迪恩尔所捕获、吞噬,蚀魂蛊在这里无法发挥它原本的力量,尽管玛利亚在那尖锐的虫鸣中备受煎熬、浑身瘙痒难耐,但她姑且还保有一丝理智。   她颤巍巍地抬起头,用那双满布血丝的褐色眼瞳看向波利耶塔,带着某种决绝之意,一字一顿地重申道:“我说过,我不会再受你的摆布了!”   “你这万人骑的臭婊子!”波利耶塔暴怒地将铁盒砸在地上,双手握拳,狠命地捶打着那面空气墙,表情疯癫地怒吼道:“放我出去!你这烂婊子,看我出去不操烂你那张骄傲的小嘴!我早就该这么干了,要不是那个该死的老糊涂执意把你送去圣安妮学院当什么狗屁学士,噢,是啊,我早就抓着你那头引以为傲的棕发,骑在你的两腿间,就像在维尔特平原上纵马驰骋!”   他的言辞越是肮脏,玛利亚的眼神越是哀伤,从这一刻起,她失去了曾经拥有且珍视的一切。没有什么再值得她去努力,贝奥鹿特已经不再是她的家,那里已经不再有她怀念的故人,她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儿,抱着耳朵不敢去听,心若死灰地跪坐在地上,任由波利耶塔,这个她曾最敬爱的兄长用尽各种污秽不堪的字眼来羞辱她。   波利耶塔愤怒的吼声,摧毁了玛利亚的意志,同时也为他自己招来了灾厄。只听咔的一声,他背后那尊芙尔泽特的石雕的手臂上,忽然裂开一道指宽的缝隙,波利耶塔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一股臂粗的黑色触手猛地射了出来,瞬间贯穿了他的右腿。波利耶塔哀嚎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裂纹在石雕上蔓延,越来越多,越来越宽,不计其数的可怕触须,仿佛猛扑出洞的毒蛇,撕咬他的肩膀、手臂和双腿,缠住他的腰身和脖颈,像拧压一块海绵般,从他身上拼命地榨取鲜血。愤怒的狂吼,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嘶哑哀鸣,玛利亚心里一颤,忍不住让额头离开冰冷的地面。她看到被黑色触手贯穿的波利耶塔,脖子被拧成了一股麻花,面目肿胀,七窍流血,两只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她不敢再往上移动视线,她不敢触怒神威,仅仅是这匆匆一瞥,就险些让她失去意识。   黑色的触手缓缓缩了回去,死相凄惨的波利耶塔摔倒在血泊里,一只精致小巧的铁筒从他怀里滚落出来。黑色的触须撬开铁筒的盖子,从里面取出那张名为德·范隆伯的婚约之书,任之浸泡在血泊当中。忽然间,一声非人类的凄鸣响彻地窖,只见泡在血泊里的羊皮纸上,那些古老繁复的文字从纸面上纷纷脱离,互相纠缠,逐渐形成一条条长满绒须的绿色节肢、然后塞满一个圆滚滚、长满无数灰色复眼的腹部、头部,最后是锋利的口器。那是一只手掌大小的绿色巨蛛,它尖叫着从羊皮纸上逃开,玛利亚看着它飞快地奔向自己,惊恐的声音还未冲破喉咙,突然间,只见一只细嫩的脚掌凌空踏下,将那绿蜘蛛饱满如水球般的腹部踩爆,顿时浆液飞迸。   被浆液溅到脸上的玛利亚,惶恐欲起,但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响起:“跪下。”这声音纤细如稚童,却又仿佛咆哮天际的雷霆,煌煌天威,令大地震颤,命狂风肆虐,它几乎让整个地窖陷入崩塌的边缘,碎石如雨点从上方倾泻下来。玛利亚立时感到仿佛有一座巨山压在肩上,让她重新把额头抵在地上,保持最谦卑的姿态。   渐渐地,地面停止了晃动,一切又归于平静。但玛利亚身上的重压丝毫未减,她感觉自己浑身骨骼快要碎裂,她咬牙忍耐着剧痛,努力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她看不到对方的样子,却能听见一双纤细的赤足在血泊里漫步的哒哒声。   “也许是我太久没有离开神殿的缘故,人类似乎已经忘记他们为何能在黑夜中幸存,他们已经失去了感恩和敬畏之心,就像他,”波利耶塔的尸体缓缓沉入血泊里,不余丝毫,“还有你,蝼蚁之目,胆敢亵渎伟主。”   那脚步声来到她面前,玛利亚努力扬起视线,在凌乱的刘海缝隙间,她看到那双完美造物的赤足,那饱满圆润的、仿佛玉石匠手里精心雕琢出来的脚趾。“你知道我的名讳。”   只看了一眼,玛利亚只觉得头脑快要炸裂,她撑开酸涩的下颌,艰难地呼唤出祂的名讳:“繁衍与伦理之神,冻土与荒岭之母,伟大的……芙尔泽特……”   ——————————————————   PS:这一更本来昨晚早就码好了,准备检查一下就发布的,结果书客后台又又又崩了……早上起来发现好了,赶紧发布出来。 第六十八章 赌注   玛利亚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心跳和呼啸甬道的风声,在颅腔内横冲直撞,似要把她的颅骨撕裂,这种痛苦甚于蚀魂蛊百倍,令她头疼欲裂,快要丧失意识。   芙尔泽特漫不经心的脚步声在近处游曳,她几乎能够想见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身披红裙的金发小女孩儿,负手踱步于陵宫中,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些刻满碑文的古旧棺盖。玛利亚明白这是对自己擅闯禁地的惩罚,或许还远不止于此,她知道芙尔泽特自何处而来,芙尔泽特有充分的理由赐她一死,一如波利耶塔的下场,或者用极端的酷刑来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我本没有理由会放过你,胆大妄为的入侵者,你和波斯弗使团全员都应当被埋葬于北地的冻土之下……”就在玛利亚即将晕厥之际,那个纤细的嗓音令她陡然惊醒,“但我决定宽恕你的罪过,你可以回到自己的故乡去。”   “仁慈的双子,仁慈的芙尔泽特,我代表贝奥鹿特的波斯弗家族,感激您的恩赦……”玛利亚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不,你不应该感激我,你的罪过本无可赦免,”芙尔泽特走到玛利亚跟前,冷冷地说道,“只不过,有人愿意代你受过,所以我宽恕你。”   这句话犹如一颗惊雷,在玛利亚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令她头晕目眩,耳畔轰鸣。我不是圣职者,更不是祭司,但我有办法唤醒神殿里沉睡的子神,只需要支付一点代价。直到此刻,玛利亚才终于理解尤利尔那晚在轻描淡写之中给予自己的承诺,是有多么沉重。神是不可直面、亦不可触及的存在,要让芙尔泽特响应凡人的诉求,所要支付的代价是不可想象的。他成功了,因为玛利亚知道这将是一笔自己穷极一生也无法偿清的人情债。   “那他呢……他会怎么样?”玛利亚声音不可遏制地发抖。   “我原谅你的罪,却不代表我会容忍你的傲慢,”随着芙尔泽特冷漠的声音渐渐升上半空,玛利亚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揪紧,不能呼吸,“如果你是个聪明人,蒙上自己的双耳,别去探听不该听到的事,就当做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件事已经和你没有干系了,玛利亚·波斯弗,带着你的罪孽,离开这里,离开歌尔德,永远不要再踏足北方的土地……”那声音越升越高,直到完全没入在蓝光璀璨的天花板中,施加在玛利亚身上的压力也随之消逝一空,她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芙尔泽特离开了,墓窖里的风也停歇了,四周又陷入最初那死一般的寂静之中,石棺望着石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失声喃喃,在冰冷而死寂的墓窖里,玛利亚缓缓抱住自己的胳膊,蜷缩起身子。   “什么也没发生过……”   ……   “我以为你差不多快把我给忘了……”芙尔泽特通过降临阵再次返回小教堂时,尤利尔正在用安德里圣牧师的遗骸装饰那尊神圣的双子雕像,献祭仪式几乎吞噬了圣牧师大半个身躯,他索性将剩下的那一半挂在母神迪恩尔的臂弯上,并用黏稠的鲜血在地板上书就一行罪状:叛国、渎神,以及“谋杀”。   “亵渎神像,你所犯下的罪已经足够你死一百次的了。”芙尔泽特冷冷地撇过地上那行血字,却没有制止他,只是把一张被血浸透的契约扔在他脚下。   仅仅是书写几个字,就已经让失血过多的尤利尔难以站稳,他用手扶着石雕的底座,低头看了看脚下那张空无一物的羊皮纸,“这是什么?”他皱眉问道。   “你要的使徒。”芙尔泽特简明扼要地解释道,自顾自地在一张长椅上悠闲落座。   “我以为你们通常都没什么幽默感可言。”尤利尔不加掩饰地讽刺道。   芙尔泽特不屑一顾地回应道:“祂就寄宿在这份德·范隆伯之书里,你那个未婚妻已经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旦你再在上面签下血字,这份契约书就会立即生效,而你就将永远被囚禁于北地,直至死亡。”   尤利尔听完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不是波利耶塔?”   “他只不过是一个善于权衡利弊的投机者罢了,在使徒找上门之前,他就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家族。”   “你杀了他?”   “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尤利尔愁眉紧锁,果然,他心想,指望芙尔泽特会循规蹈矩地办事,无异于痴人说梦。“我希望你没有在我未婚妻面前展现你这多余的幽默细胞。”   “你害怕我坏了你的好事?”芙尔泽特翘起脚趾,两手托腮,兴致盎然地打量起这个胆敢对祂说三道四的人,“你还真是个阴险的坏家伙,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赌上自己的命来算计她。”   “你是在谴责我吗,伟大的繁衍与伦理之神,冻土与荒岭之母?”尤利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冷笑着问道。   “不,恰恰相反,我是在赞赏你,在寒冷而贫瘠的北地,只有最狡猾凶狠的恶狼才能活到最后,而非折翼的雄鹰。”   “是不是折翼的雄鹰,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尤利尔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了。他放下袖子,戴回兜帽,汨汨鲜血染红了衣襟,顺着袍摆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我唯一能给你的保证是,沙维家族不会参与到河谷地的内斗中,北地依旧是原来那个北地,你可以在自己的神殿里安心地孕育子嗣。”   将袍摆甩在背后,尤利尔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小教堂大门,此刻,芙尔泽特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别忘记你的另一个承诺,肃清乱党,我不希望在神殿中沉眠的时候被人打扰。”   尤利尔没有停顿,快步穿过教堂,冒着漫天细雪,推门而出,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六十九章 讽刺   一阵急促的警钟,将芙琳·舍夫尔从自己的小世界里拽回到现实。   当时她正在脑海里复原黛波利今天那一记绝杀的挑剑,一支圣职者巡逻队响亮的、整齐划一的踏步声随即将脑海里的画面撞得支离破碎。“快,跟上!都跟上!”芙琳循着那粗暴的吼声回过头,忽然间,她只觉得一道电流从眼球后方的神经里钻过,下一刻,她看到一团团互相交织的、密密麻麻的线条从眼前闪过。那些线条大多是白色或灰色的,灰色的线条静止不动,白色的线条从天上纷纷飘落,酷似落雪的轨迹,还有很多处于流动状态的蓝色线条,就像是素描草稿的线条,凌乱、粗厚,勾勒出一个个人形的轮廓,从庭院下匆匆行过。   芙琳最初还以为自己头脑不太清醒,因为在睡梦中,她也常常会看到相似的线条,然而一旦从梦中醒来,她的世界唯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这或许就是老师所说的,她正在逐步适应乌鸦之眼的证据。芙琳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接住那些从天上飘落下来的白线,细雪入手即化,让她忍不住微微蜷缩手指。一时间,她竟分不清,令自己颤抖的是这刺骨的寒意,还是无法克制的激动心情。   “这是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波德·亨弗斯骂骂咧咧地从后厨走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芙琳的憧憬。看样子货物的交接进行得并不怎么顺利。芙琳刚才听见后厨总管叫嚷着说,今天的渔货比平时少了三分之一,波德费了很大劲才说服了对方,让杂役们把仅有的两箱新鲜渔货从板车上卸下来,搬进了厨房里。   芙琳满脸无辜地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手里面还攥着一团化开的雪。   波德张手拦住了一名路过的教会骑士,“我刚刚听到了警钟,这是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听他们说是小教堂那边出事了,现在正召集所有在值守的圣职者赶过去。”骑士不耐烦地回答说。   “所有的?”波德有些错愕。   “没错,是所有的。”骑士调头汇入一支赶往小教堂的巡逻小队里,匆匆离去。   “来回折腾,没完没了……”波德挠挠头,回头发现芙琳正鬼鬼祟祟地杵在板车边,伸手准备揭开盖在板车上的帆布,不禁懊恼地道:“你又在做什么,赶紧推上车走人,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   “可是,我刚刚听到什么声音,好像有东西钻进去了……”   “多半是从哪蹿出来的野猫,别去管它,赶紧走人。”   波德态度十分强硬,芙琳也不好再争辩,拉着板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往教会大门走去。   在大门口,他们遭到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守卫阻截,波德没能在里面发现汉尼的踪影,很显然,这些人都是警钟敲响之后临时增派的。   “你是什么人?车上都有什么?”一名额头上有块狰狞刀疤的守卫走上前来,把手里那把寒光锃亮的重剑,哐的一声砸在板车上。   这些人和汉尼明显不是一丘之貉,善于察言观色是波德·亨弗斯为数不多从老亨弗斯那里继承到的优点,他半弓着腰,连忙毕恭毕敬地回答说:“回大人的话,小人名叫波德·亨弗斯,是市集总管乔尔·亨弗斯的长子,负责每早向贵教派送新鲜渔货和蔬果肉食,我和我家伙计刚从后厨回来,车上只有一些空桶和木箱子。”   “波德,”刀疤守卫笑容阴沉地点点头,“我听说过你,你们送来的渔货都很新鲜,就是量不太够。”   “大人多体谅,最近大家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波德满脸谄笑地说着自己的口头禅:最近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是啊,最近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刀疤守卫绕着板车慢慢踱步,经过芙琳身旁时,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她眼睛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尤其是最近几周,克劳斯祭司的死,和前些日子的异端入侵事件,闹得教会上下人心惶惶,每个人都绷紧了脑袋里的那根弦。”   波德悄悄观察着另外几名守卫,不断在剑柄上摩挲的手掌,他知道这些守卫的本事,紧张得直吞口水。他留意到刀疤守卫的剑锋已经探入了帆布之下,而对方也留意到了他异样煞白的脸色,笑容阴鸷地道:“这里头当真只有几个空桶?”   芙琳好奇地偏了偏头,她看到一条条红色的细线,从貌似波德的白线轮廓中汨汨而下。他在流汗,满头的冷汗。   “看来你不太老实啊,好吧,那就让我们来看看这里头到底都有什么好玩意儿……”刀疤守卫话未说完,这时,教会外的大街上响起一阵骚动,他回头一看,竟是德罗恩伯爵带着上百名城防军驰援而来。他连忙丢下波德和他的板车,快步迎了上去,“伯爵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他带着几名守卫堵住门口,拦住了城防军的去路。   德罗恩伯爵骑在马背上,背挺得像剑一样笔直。“我奉沙维大公之命,前来维护城区秩序。”   “可这里是教会的管辖区域,你不能……”   “闭上你的嘴,蠢货,然后立马带上你的人给我滚蛋,否则我就以妨碍军务之罪,把你打入大牢!”   刀疤守卫果然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指挥手下给军队让道,又冲着挡在路中间的波德嚷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伯爵大人的话吗,还不快滚!”他把满腔怨愤都发泄在了这个无辜的人身上。   波德这才如蒙大赦,赶紧跑到板车后面,和芙琳一个人拉,一个人推,匆忙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在走出三条街区后,波德突然对芙琳说:“小姑娘,今天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还要绕道去东城区置办些农具。”   芙琳却没有立马答应,反倒是犹豫了一会儿。毕竟平时她都要把车送回市集,波德才肯放她离开,甚至偶尔还会要求她帮忙搬运一些重物,今日波德无故献殷情,难免叫她暗自起疑。不过,考虑到今早在角斗场挥洒了一通汗水过后,她现在已是精疲力竭,最后半推半就地同意了波德的提议。   在那之后,波德一直目送芙琳的背影消失在飞雪的街头,才收敛起那副和善的笑脸,默不吭声地推着板车,驶入了旁边的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子里。   他四下张望了一番,随后朝着那块被水桶和木箱撑得拱起来的帆布,窃窃私语道:“尤利尔少爷,咱们已经安全啦……”   话音刚落,那块帆布便被猛地掀开,波德还来不及发出惊叫,漆黑的刀锋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扼杀了他喉咙里的呼吸与声音。脸色苍白的尤利尔,目不转睛地逼视着这个满面油光的胖子,刀锋又往其脖子里深入了半寸。眼看自己的行动竟被外人识破,他很明显没什么耐心和对方兜圈子,单刀直入道:“你是受谁指使?回答!”   “小人……小人是受老爷安排,前来接应小少爷的……”波德惊恐不已,颤抖的裤腿下面流出来一片黄色的液体。   “老爷……?”该不会,尤利尔心头一紧。   “您的父亲,吕克大公……”波德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小巷的出口,尤利尔回头看到,那里停靠着一辆黑色马车。   老家伙。他心头暗骂。而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一向与教会划清界限的德罗恩伯爵,会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带领城防军闻讯赶到,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然而,这件事他连芙琳也没有透露,老狮子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风声?尤利尔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现了纰漏。他猛地松开手,让波德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后者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殷勤地在前面领起路来:“小少爷,这边……这边请。”   尤利尔略一迟疑,还是跟了上去。事已至此,他心想,躲是躲不过去的。事实上,自从他被接回白橡堡,他就一直在等这一刻,等待这样一个谈判机会,但吕克·沙维一股脑把所有关于继承人的事务都推给了总管代劳,始终对他避而不见。现在,这个机会来了,然而尤利尔没有料到会是在这样一个窘迫的场合,又是以这样一种近乎于挫败的方式。   波德领着他来到马车前,替他拉开了车厢的门,“小少爷,请。”   尤利尔皱眉看了看他,然后掸了掸肩膀上的积雪,低头钻进了车厢里。他一下子愣住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此刻就赤裸裸地摆在他的面前。   出乎意料的,车厢里不止有他的父亲,身着一系素黑修道袍的索菲娅就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一触及尤利尔的目光,她便不自然地把脸别向窗外。   “你先回去,索菲娅,我和你弟弟有些话要说。”吕克·沙维羸弱的身躯被裹在一条厚厚的狼皮袄子里,但他的声音依然铿锵有劲,不容置否。   索菲娅忍不住看了尤利尔一眼,不禁抿了抿嘴,随后从车厢的另一边门下了马车,在随从的护送下离开了。“索菲娅很担心你,尤其是在你和玛利亚公主从大书库回来后……她把玛利亚公主受伤的事告诉了我,希望我能让你悬崖勒马。她很爱你。”吕克·沙维目送着女儿离开,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尤利尔则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吕克·沙维用那双猩红的眸子,凝视了对面的小儿子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依然还守在门外,翘首期盼着什么的波德·亨弗斯,“你做得很好,亨弗斯,这是你应得的。”大公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钱币,扔给他。   波德·亨弗斯感恩戴德地收下,欣喜若狂地连连鞠躬,然后朝着小巷的另一端飞奔出去。尤利尔冷漠地注视着波德·亨弗斯那滑稽到极点的臃肿背影,联想到他今夜会在某家妓院或酒馆里大肆挥霍,向不知情的妓女吹嘘自己又干了一笔叫那些南方商人眼馋的买卖,不禁觉得十分讽刺。   但是,这个充满讽刺的故事,最后却是以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方式划上了句号。   波德·亨弗斯最终没能离开这条小巷,蹲守在左右两侧房顶上的弩手,把漆黑的弩矢送进了他的头颅里。鲜血和金币,洒在冰冷的雪地上。   “我们将重任委以亲信,把秘密托付给死人,如此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吕克·沙维拽了拽肩头的袄子,语气平静得可怕。   尤利尔默不作声地扯了扯嘴角。   随从为他们关上了车厢的门,把寒冷的风霜阻隔在外面。马鞭清脆地抽打在騸马结实的臀上,马车静静驶出了小巷。   ——————————————————————   PS:话说最近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新番么,最近忙如狗,没什么时间关注新番资讯,有没有哪位好心的同学推荐两部的~╰(*°▽°*)╯ 第七十章 城墙之上   马车缓缓停下,尤利尔望向窗外,一堵高耸入云的黑色城墙映入眼帘,仿佛维尔特平原上拔地而起的一座雄峰。它是歌尔德民谣里牢不可破的万军之盾,亦是波隆传世诗篇里的审判之墙、不朽丰碑。   三狮墙。通体由花岗岩砌成,面朝广阔的维尔特平原,高约二十六米,纵长超过八英里,厚达五十五英尺,是镜之城梯形城墙的第一道墙,也是首当其冲抵御异种的第一道防线,在防御体系中占有绝对重要的地位。在它之后还有咆哮墙、独立墙和忠诚墙,但名气最大的仍要当属象征着北地最大统治家族的三狮墙。   吕克·沙维咳嗽几声,提了提肩头的袄子,率先走下了马车。尤利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寒风扑面而来,纷纷细雪模糊了视野,他抬起头,眯眼望着峭立在风雪中的三狮墙,心中狐疑老狮子带他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们在这里等着。”吕克·沙维对随行的亲卫吩咐完,又转过来看了看尤利尔,然后将厚重的毛织衣摆甩在身后,径自登上了通往城墙上方的台阶。尤利尔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谨慎地保持着五到六级台阶的间距。因为他二人的到来,守候在台阶两侧的城防军,纷纷退避。   当他高居于白橡堡时,他是统御整个北方的家族领袖,是三狮墙的守护者、歌尔德大公和北地之主,诸多头衔与无数荣誉加身的独裁者——尤利尔静静凝望着那个蹒跚而瘦弱的背影,在呼啸的风雪中犹自战栗——但在此时此刻,吕克·沙维只是一名敬畏严寒、体力衰弱的老人。在尤利尔的印象中,他的父亲应当是在家族晚宴上,当着众多来宾对自己冷言奚落时的残忍和绝情,是在家臣会议上,在众口铄金的阻挠下毅然下令发兵尖峰谷的强硬和果决。他以为狮子至死也是峥嵘毕露的狮子,从未想过在某一个时刻,吕克·沙维会显得如这般脆弱、不堪一击。   在攀登最后几级阶梯时,他明显已是力不从心,尤利尔眼看他的背影摇摇欲坠,连忙快步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   吕克·沙维在小儿子那年轻而结实的臂膀下,喘息了片刻,而后又挣开他的手臂,独自登上了最后的那几级台阶。伫立在高耸的城墙上,维尔特平原的雪景一览无余,光秃秃的原野上是一片惨白的寂寥景象,荒芜而颓败,毫无生机可言。只有一群腐烂的人形异种,在围墙下尖啸,企图用自己的獠牙和利爪来摧毁这堵坚固的花岗岩城墙。它们的狂欢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分钟,尤利尔便看到城楼上射出一排密密麻麻的箭矢,把那些异种扎成了刺猬。圣水浸泡过的铁箭头对这些堕落生物有着强力的杀伤效果,不一会儿地上就只剩下一滩墨绿色的脓液和一堆森森白骨。   同样的场景,对守卫城墙的城防军来说已经屡见不鲜,尤其是在异种活跃的血月季,护城河甚至会被异种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所阻塞,所以待到季节更迭,组织人手疏通护城河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寒风撩拨着他头顶上那撮稀疏的白发,吕克·沙维缓缓踱步至城墙边缘,一只手扶着覆满积雪的城垛,遥望着远处,嘴里呵出一口白雾:“在我二十二岁那年,我的父亲为我举办了一场册封礼。噢,那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册封礼,高朋满座。我至今仍记得,他拔出自己的佩剑,交到我手中的时候,我是多么的激动和光荣。”   尤利尔默默地走上前,以免他的声音为风雪所掩埋。   吕克·沙维眯起眼,他的语气,他的神态,都让尤利尔身临其境,仿佛陷入了一段真实可触的回忆:“然后,父亲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指着校场上的一节矮木桩,在我耳边说:‘听着,吕克,待会儿你要在那里,亲手砍下派拉威爵士的脑袋。’当时的我手足无措,在我的册封礼上,我被勒令亲手杀掉我最敬重的叔叔兼老师。‘罪名呢,罪名是什么?’我惶恐不已地向父亲追问。“罪名是和大公夫人通奸。’他如是说。父亲那时看向我的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母亲通奸生出来的杂种,我怕极了,也恨极了,可宾客们都看着呢,所以当派拉威爵士被五花大绑着押上来时,我毫不犹豫地斩掉了他的头颅。”   吕克·沙维又咳嗽了几声,寒冷的空气令他唇齿发颤,但他的声音仍如脚下这座风雨不摧的三狮墙,平稳而坚实。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关于叔叔和母亲的流言,作为嫡长子的我顺理成章地赢得了继承权。那时我二十五岁,意气风发,志向远大,父亲带着我来到三狮墙的墙头,就像你我今日一般,他扶着我的肩膀,指着维尔特平原遥远的北方,然后又指了指南方,对我说:‘从你目光所不能及之北,到你目光所不能及之南,都是北方,这里有数之不尽的石头、冰封的河流和凋敝的遗迹,我们的祖先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建立过辉煌的伟业,每一块冻土下,都埋葬着昆尼希的英魂,每一块砖石上,都镂刻着北方人的傲骨。我们是北方人,我们是北方的沙维,是咆哮冰原的雄狮,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是。’我重复着他的话,父亲嫌我声音太小,于是我用更响亮的嗓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喉咙枯竭,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三个月后,父亲病重去世,从此我接过了家族和国家的重担,背负起三狮旗帜的荣誉。”   说到这里,他突然回过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眼神盯着尤利尔,“所以,你觉得我的叔叔,派拉威爵士真的和大公夫人通奸了吗?”   大概是没料到,在这样一段厚重的回忆之后,吕克·沙维竟问了一个与当下气氛如此格格不入的问题。尤利尔不禁愣了一下,皱着眉头回答说:“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没错,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吕克·沙维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因为父亲已经死了,而我继承了他的事业。世人不惜以野蛮和茹毛饮血的偏见来诋毁北方,是因为他们心中充满了畏惧,他们畏惧的不是冰封的厚土,而是在沼地和平原上横行的异种,他们畏惧的是北方这支古老而尊贵的血统,和肩负着三狮旗帜的北方铁骑。所有人都把这称为是老沙维那荒诞昏庸的一生里唯一一次英明的抉择,他们称我为荆棘诞生的冰原雄狮……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忽然间,老狮子话锋一转,语气陡转直下。他抬起头,用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眸,逼视着尤利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旧是那个昏庸而软弱的男人,他把整个王国和沙维家族的名誉,毫无保留地托付给了一个他甚至不敢确定是否继承了他血脉的年轻人……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他的软弱令整个家族蒙羞!”   他迈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尤利尔逼近过来,有如毒蛇般凶恶的眼神仿佛扼止住了尤利尔的气管,令他无法呼吸;寒风和冰雪亦麻痹了他的四肢,令他无法动弹。   “而我,不会犯和他同样的错误……”吕克·沙维咬牙切齿地低吼道,颤抖的声音里蕴藏着无法遏制的磅礴怒火,“在过去整整十七年后,你最终还是向我证明了,你不是我的血脉……至少不完全是……尽管你有和我一样的灰发和赤瞳,但你不属于沙维……你这……温德妮和邪神乱交搞出来的小杂种!” 第七十一章 北国的雪(上)   风雪在躁动,尤利尔感觉到有股不安分的力量在自己体内涌动。他知道这是什么,不是恐惧,也不是某种片面的情绪,它就像堕落之血一样充满了狂暴的破坏力,而它的源头,正是出自于向他步步紧逼而来的吕克·沙维。   这是尤利尔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父亲被邪神侵蚀到了什么地步。伴随着他无可压抑的愤怒,不详的气息从他的每一根毛孔下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它浓烈得就像一团火,燃烧掉了空气里的每一分氧气,让尤利尔呼吸困难。他用手扯了扯衣领,想让自己好受一些,下意识想要远离这块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不慎将藏在袖筒里的那卷火漆封口的羊皮纸漏了出来,掉落在地上。   吕克·沙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俯身拾起,直接撕开了封口,将羊皮卷展开来。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不消片刻就重新卷起了羊皮纸,拿在手里晃了晃。“这个东西,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尤利尔平静地退到城垛下,不顾跑进嘴巴里的雪,狠狠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教会的地下铁库。”他不假思索地答道。事情至此,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你杀了两名教会祭司,把他们的罪状公诸世人,挑起了社会舆论,动摇了他们的根基,现在,你又为我们拿到了处刑党叛变的证据,干得很漂亮……”吕克·沙维面无表情地“夸赞”。尤利尔对此丝毫不感到惊讶,以老狮子对政务的把控力度,他不可能会漏掉这些叛乱分子。“尽管这份罪证当中还有诸多疑点,但我们不必去一一证实,仅凭他们意图献祭我女儿、动摇国家稳定这两条,就足够送他们上绞刑架了。”   “没有绞刑,没有审判,”尤利尔纠正道,“我们要的是快刀斩乱麻。”   “快刀斩乱麻,没错,我早就该怎么做。”吕克·沙维的口气冷若冰霜,他打量着尤利尔的表情,读懂了那个眼神,这让他时时刻刻都保持如岩石般冷峻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讥讽的笑意,“你在怀疑我的话,你在怀疑我并不是一早就知道教会内部的秘密,你在怀疑我称你为邪神的野种只是又一次恶意的诋毁,你甚至还在怀疑我,你的父亲如今只是一个被邪恶的力量侵蚀得失去理智的白痴,而你现在的反应告诉我,我说得没错。”   寒风冻僵了尤利尔的脸庞,细雪在他眉心上融化,却化不开他紧皱的双眉。   “你自认为知晓了一切,而他人都被蒙在鼓里?”吕克·沙维用那双仿佛渗着血的赤瞳,紧盯着他,“好吧,自作聪明的小鬼,如果你真的无所不知,那么回答我,你知道地下墓窖里为什么没有你母亲的墓碑、石棺,甚至是一捧骨灰?”   尤利尔默不作声。他不回答,不代表他一无所知,但坊间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并不足以切实的证词。   “回答我,你知道为什么我曾打算把白隼谷分封给你,还为你安排了一门叫你厌恶至深的婚事?”   吕克·沙维步步紧逼,不给自己的儿子以任何喘息机会。他的提问深入了尤利尔未曾接触过的细节,超出了他的记忆范畴,令他无从回答。   “回答我,你知道为什么你从小到大,我从不准许你踏出城内半步?”   “回答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接受兹威霖格的传教,并赋予教会前所未有的权力,并且还一定要让你和索菲娅加入教会?”   “再回答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惜马科斯的前程,让他恳请诺威伦六世赏赐你这对机械手臂?”   尤利尔诧异地抬起头,吕克·沙维看着他的脸,唇角那抹嘲弄的意味更加明显了,“噢,你不会直到现在还天真地以为,那是你哥哥尼尔赠与你的一份大礼?一个白银级的猎人,他有什么能耐让奥格威王室的直辖机关‘鹰眼工坊’为他服务?”   尤利尔的眉头越皱越紧,老狮子的这番话让他脑海里那些根深蒂固的记忆,突然变得混乱起来,连同关于三哥尼尔、大哥马科斯的记忆也模糊不清。仿佛一段虚实参半的信息被植入了他的头脑中,让他一时间混淆了真与假的界线。   “整整十七年,我花了整整十七年时间来否定温德妮,最后她的儿子却甩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吕克·沙维的咆哮声,盖过了呼啸的风雪,令尤利尔背脊一阵发麻。他眯起眼睛,狐疑地凝视着那张尖锐的苍老面庞,“你在说谎。”他声色坚决地否定道。   “你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怯懦而自卑的男孩,但不论你成长到了什么地步,有些事单凭想象,是永远无法甄别真伪的,因为你未曾亲身经历。”吕克·沙维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告诉我,你的兄长们曾与你提起过你那位母亲吗?”   尤利尔很想直接否认,以结束这段令人焦躁的谈话,但对于温德妮的好奇,又制止了这股冲动。在他的印象中,彼得是唯一和他提起过母亲的家人,但从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中,他所能了解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少。因为彼得不喜欢她,马科斯也不喜欢她,他没有机会向尼尔征询,但他猜尼尔的回答也是大同小异。他们的母亲是个孤僻的人,一个每日都把自己关在花园里独处的奇怪女人,这便是他从彼得那里得到的全部答案。   “她是沙维大公此生的挚爱。”他如是答道。   “你又如何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吕克·沙维问。   “我从小到大,每一段与你相关的经历,都在告诉我真相有多残酷。”尤利尔平静地说道。   吕克·沙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两人在无言中对视了许久,久到寒霜挂满发梢与肩头。“很好,”他点点头,“那么现在听好,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相。真相就是豪森里尔家族从上古时期就在尝试与神建立起远超于宗教信仰的直接联系,而你的母亲,温德妮·豪森里尔是这些研究者中最狂热,同时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员。在她嫁入白橡堡的二十余年间,她从未有一刻尽过妻子与母亲的职责,而我为了维系和豪森里尔家族的关系,并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对她百般容忍。”   吕克·沙维单薄瘦弱的身躯像是风中残烛,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残酷的割痕,唯有那双眼眸依然锐利。他用它们眺望着荒芜的维尔特雪原,以及更辽阔的疆域。从二十五岁开始,他就在眺望,现在他五十二岁,他依然在眺望。   “温德妮把自己关在她的小花园里,彻日彻夜醉心于自己的研究,终于,在她生下尼尔后的第二年,她在拜访过一位沼地巫医后,得到了自己穷极一生追求的答案……当费力克斯终于在她的小花园地窖里,发现献祭仪式的微型祭坛,并慌忙回来向我禀报时,索菲娅已经两岁有余了,我甚至没有机会得知,她是否已经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完成过这等邪恶的试验——她是沙维大公此生的挚爱。”他重复着尤利尔的话,不屑地冷笑起来,“我恨不得亲手宰了她,把她挫骨扬灰,可我不能,因为她已怀有身孕。”   ————————————————————   PS:早安,这是今天的第一更,是不是很意外?╰(*°▽°*)╯ 第七十二章 北国的雪(下)   狂躁不安的风,在耳畔呼呼作响。   吕克·沙维的讲述还在继续。   “在此后的四个月里,我派人日夜监管她的起居三餐,我甚至违背了祖训,在命名日那天,请安托万主教赐予这个无辜的孩子一个名字。尤利尔,在斯塔格斯古语中,这个名字的含义是“愚善勿施”,但用昆尼希古语翻译过来,就是‘坚韧的石头’,我希望他像维尔特平原上那些数之不尽的石头一样顽固而坚强,我希望这场噩梦能够终结于此,但我错了,我错在低估了温德妮的狂热程度,这一次,她竟打算把自己一同献祭。”吕克·沙维漠然地抬起手,慢慢摘下那双外皮内绒的鹿皮手套,挽起那两条如他般一丝不苟的厚实袖管,接着,尤利尔看到了一双仿佛接受过烈焰洗礼的枯黑手臂,“温德妮害死自己,但我不容许她带走我的血脉,我命伊冯学士放开顾忌,保住孩子,但当他看到温德妮肚子里的孩子时,他惊恐地尖叫起来,大喊着:‘这是异种,邪恶的异种’!学士把自己吓得瘫坐在地上,而那孩子还在哇哇大哭,没有人敢碰那孩子,他没有双臂,体态畸形,浑身上下被一股诡异的褐色黏膜包裹住。那个时候,我想起了父亲在城墙上对我说过的话,我想起了北方的冰原,和城墙上那面三狮旗帜,尽管你是如此丑陋,但你是沙维的血脉,不是被邪神沾染的异种,我发誓要穷尽一生来证明这点,所以我抱住了你,就用这双手。我撕开了那层褐色的黏膜,在那一刻,那些邪恶的声音,通过你灌入了我的脑海,邪恶侵蚀了我的双臂,并在之后长达十七年的时间里不断折磨着我,每个夜晚,祂们都在我耳边重复着同样一句话,‘他是属于我们的’,而我对祂们说:‘不,他属于沙维’。”   吕克·沙维放下袖子,重新戴回手套,口吻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今年我五十二岁,可我已经老得快要死去。这,就是我为此付出的代价。”   过了好一会儿,尤利尔才耸耸肩,表明自己还在听,“一个精彩的故事。”他用一个酷似局外人的口吻评价道。   吕克·沙维没有像以往那样,严厉斥责他的轻浮,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讲述道:“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你拥有一头浓密的灰发,和一双明亮的赤瞳,但我却从未有一刻敢放松警惕。我疏远冷落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听见折磨了我无数个夜晚的邪恶低语;我不惜放任背地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当着所有族人的面讽刺你,是因为你出生于白橡堡,你是我的合法继承人,我要叫那些心怀鬼胎的宵小之徒打消接近你的念头;我用禁足令控制你,因为我曾一度就要失去你,我不能容忍你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只有在这里,在我的直辖领地,我才能保护你不受异端侵害……于是,你就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下长大,你逐渐变得沉默,变得不敢和生人说话,哪怕是面对自己的亲兄弟,你也习惯于躲避他们的眼睛,你变得怯懦、软弱、自卑,但我知道,你至少还是一个人,是沙维的血脉,我的血脉。只要你能平安度过成年,一切都会好起来……”   吕克·沙维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尤利尔下意识想扶他一把,但忽然刮起的寒风,又令他缩回了手。   过了一会儿,老狮子渐渐平息下来,他扶着冰冷的城垛,稳住身子,喘着气开口:“看着你平安度过了前十二年,我也足足忍受了邪神的耳语十二年,短暂的安宁,让我变得麻痹大意,在你十三岁那年,长久以来的愧疚,令我做了一个或许会让我懊悔终生的愚蠢决定——”他盯着尤利尔袖口下那双手,那双被手套包裹住的铁手,“我给予了你自由。我容忍你在校场上挥剑,我容忍你跨上马背奔驰,我容忍你一步步成长为了一名优秀的继承人,因为你已经到了可以加入教会的年龄。我以为只要让你进入双子教会,成为一名圣职者,得到兹威霖格的庇护,这场噩梦就会彻底终结,我十七年来的煎熬与忍耐也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可是你!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   毫无征兆,吕克·沙维猛然回身,用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赤瞳盯着尤利尔。   “从你叛出教会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后来我打算用婚姻来捆绑你,但你同样又想方设法推掉了我给你安排的婚事,直到现在,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你已经不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尤利尔了,你比他更聪明,比他更冷酷,比他更不像是一个人。你亲手杀掉了两名教会祭司,我甚至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学会了如此残忍的杀戮手段,而你对处刑党的了解,就好像你曾亲眼见证过他们的阴谋一样,还有波斯弗家的小公主……不合常理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在你身上发生,为什么?”   面对他的质问,尤利尔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何况,他又能说什么呢。事实上,他的经历确实也和老狮子讲述的过往,有着一部分契合之处,他确是诞生于深海殿堂,诞生在邪神的餐桌上,而这也正是之后这一系列故事的开端,旧镇、巴姆之子和康妮,以及白炽色的火种……还有更多的部分,那些是他一生也不能与外人所分享的秘密,他不会为了满足一时的虚荣心而改变初衷。他将要带着这些秘密,和这些秘密所引发误解,一同长眠于石棺之中。   见尤利尔沉默不言,吕克·沙维终于坐实了自己的猜测,“所以我只能把这种转变归结为,你已不再是我所熟知的尤利尔·沙维,你也不再是我的儿子……”   “不再是了。”尤利尔轻声附和道。   “那么你是谁?”吕克·沙维问,“邪神的使徒?那些可怕的东西本不该存在于人世。”   尤利尔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将要离开故土的人。”   “你怎么证明自己被没有被侵染?而且,你凭什么认定我会放任你离开?”吕克·沙维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就像一场瘟疫,他只是亲手触碰了那个婴儿,便一生都活在恶魔的阴影之下。   “因为父亲你和祖父是同一类人。”   软弱的人。吕克·沙维攥紧了发抖的手指,他把那张写满处刑党罪证的羊皮书丢给尤利尔。“做完你要做的事,然后去找个无人的山岗埋了自己,再也不要回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尤利尔一个人伫立在寒风瑟瑟的城墙上。他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羊皮书,卷好,收入怀中。   他在凛冽的风雪中缩了缩肩膀,把手揣进上衣口袋,好像他的手能感觉到寒冷一样。   “孰真孰假……真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啊。”尤利尔望着头顶那轮血月,朝半空中呵出一口白雾。但他的内心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尤利尔”,那只是维尔特平原上的一块石头。他的心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团冰冷的火在静静燃烧。   ————————————————   PS:这是今天的两更,算是提前更了!(○` 3′○) 第七十三章 一个名字   “灾难,这是一场灾难,不知收敛的贪婪惹怒了双子,这都是惩罚,惩罚……”打扫大教堂的老杂役在角落里低声嘀咕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挥动着笤帚。索菲娅已经是第三次听他这么说了。   这个老人已经在兹威霖格的神像下服侍了三十余年,索菲娅原本听说他若明年没有被肺痨搞垮,教会就将为他举行一场典外洗礼,接纳他成为一名真正的教徒。但在上月初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威伦堡,他的小女儿和两个外孙无一幸免。这个以往精神矍铄、积极乐观的老人一下就垮掉了,索菲娅已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今日再见时,他已是一副霜发满鬓、垂危将死的模样,神神叨叨,咕哝不休。   “真是个可怜人,他的时日所剩不多了。”她听见前面一排长椅的见习牧师对自己同伴窃窃私语。   教堂里只有寥寥几名神学院的学生还有资格履行自己当初在入学仪式上立下的誓言,低不可闻的祷告声里,时而间杂着轻微的啜泣,一名三十出头样貌的圣修女捂面快步穿过了大门。留在教堂里的人越来越少。   这是静默日之后的第一个祷告日,但有资格进入这间大教堂的学生寥寥可数。原本西区小教堂是专门供学生使用的,但发生昨天那起令人震惊的命案后,学生们已经对神学院的治安失去了信心,好在赛格斯主教当机立断,赶在事件影响扩大之前,下达了禁足令,严令学生在未来一周时间里,不得擅离学院。然而,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在经过一天一夜时间的发酵后,安德里圣牧师惨死教堂的消息,迅速在社会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前哨日报的今日头条,连续用了三个大写的“真相”来质疑与谴责教会在过去多年的诸多劣迹,克劳斯·卢瑟祭司的死向人们揭示了教会高层藏污纳垢的现象,而安德里圣牧师的死,则直接把矛头转向了日益激化的教会内部斗争。   随着教会内部愈来愈多的恶性 事件被重新挖掘和曝光出来,以斯玛特主教为首的处刑党,渐渐在世人面前被揭露出来,以赛格斯主教为首的保守党,在这场社会舆论之争中,显然已经牢牢占据了有利形势。尤其当日城防军总司令带军入驻教会的举动,让越来越多的民众意识到,两名祭司相继惨死,不过只是为这场权利之争揭开了那小小的冰山一角而已,更大的骚乱,或许就在不日。   老杂役又开始念叨起来,索菲娅心烦意乱地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祷告词,这对她本人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且不容原谅的错误。她抬起头,望向嵌入在石壁当中的宏伟的双子雕像,曾经,它是那么的神圣,洁白无瑕,但是现在,索菲娅却觉得它有些变质了。她只想寻觅一处安静且圣洁之所,潜心修行,仅此而已,但她直到今日才明白,教会也不过是一个世俗组织,它终究避免不了会卷入世俗的纷争里,而真正的神圣,是不容丝毫玷污的。   “迷惘、挣扎,还有一点点焦虑……”索菲娅听到那个温和且慈祥的声音,转头一看,一身红袍的安托万主教,正两手插袖,面带微笑地站在长椅的另一端,“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但你得学会更自如地收敛自己的情绪。”   来者是三大红袍主教之一,与赛格斯主教、斯玛特主教平起平坐的安托万主教,三主教之中最年长的一位,索菲娅意欲起身行礼,但对方微笑着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拘谨。   “安托万主教。”索菲娅面色惭愧地低下头。   “抬起头来,我的好孩子,侍奉双子的仆人,我们的双膝只为信仰而曲。”安托万用布满老茧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头,然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索菲娅在这位智慧的老者身上闻到了一丝泥土的腥味,不禁问道:“主教大人刚从花园回来吗?”   “今季血月虽短,但暗潮频发,我那几株蒲阴草今年大概是很难看到开花了。”安托万主教惋惜地摇摇头。   它们一定会开花的,索菲娅心想,安托万主教每日不顾教会事务,在自己的后花园里专心务农已有多年,上一次由他代表教会出面,还是因为给大公即将诞生的小儿子命名。   安托万主教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微笑着望向前方的双子雕像。如果说索菲娅是以目不转睛的专注来证明自己的虔诚,那么他的虔诚则是一种看淡世俗的平和,平和的眼神,平和的谈吐,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索菲娅,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花草吗?”他问。   索菲娅微微蹙眉,思忖片刻,她坦率地摇了摇头。   “你有试着触摸过蒲阴草的花瓣吗?你知道在暗潮到来时,粉嫩的花瓣会皱缩成一个小小的花苞吗?”   “学生不知。”   “噢,它们会缩起来,就像害羞的小姑娘,”安托万主教露出温和的笑容,“又像是受到惊吓的刺猬,会蜷曲自己的身体,用尖刺保护自己。”   “可是蒲阴草不会害怕,它们没有那样的智慧。”   “这无关智慧,我的好孩子,这是本能,是自然赋予它的原始本能,通过观察它,你会看到更多、更纯粹的东西。”   “更纯粹……”索菲娅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有信心保证自己的信仰纯粹无瑕吗?”安托万主教问。   索菲娅欲言又止。她本想大言不惭地承认,但一个拥有无瑕信仰的人,怎么可能连祷告词也会忘记?   她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听见安托万主教轻叹道:“我没有那样的信心。蒲阴草活在同它一样纯粹的土壤中,而我们却活在物欲横流的人类社会里,蒲阴草只需要担心暗潮的侵袭,而我们却不得不面对金钱、权力乃至性的诱惑。欲望,没有人能摒弃欲念,至少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所以我和我的蒲阴草待在一起,待在那座安静的后花园里,每日祈祷着,祈祷自己不被卷入世俗的纷争,祈祷自己在明天依然保有着一颗敬畏之心……敬畏,使信仰纯粹。不幸的是,与我熟识的许多同僚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多么的不幸。”他摇头叹息道。   烛光轻曳着,教堂深处响起若有若无的歌咏,关于不知名的远方的诗歌。   灰白的睫毛微微低垂,索菲娅沉默了一阵子,轻声开口道:“主教大人,我认为自己并不是一名合格的圣修女。”   “你当然是,我的孩子,你是教会史上最年轻的圣修女,你是真正有天赋的人。”安托万主教亲切地宽慰她。   “可我没办法让自己静下心来……甚至就在刚才,我还忘记了祷告词。”索菲娅羞愧地抿紧嘴唇。   “那么,你知道原因所在吗?”安托万主教谨慎地引导着这个陷入迷惘的学生。   “我知道……”有太多让索菲娅难以静心的原因,而最让她感到焦虑的,是她的弟弟,尤利尔。今早,她才从下人口中得知,不日之后,玛利亚公主就将随波斯弗使团回到贝奥鹿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两家的联姻受阻。她焦虑着,为她的家族,为这个国家的前程而焦虑难安。正如安托万主教所说,她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她的信仰里掺杂了太多的瑕疵。“不,不是这样的……”索菲娅忽然又摇头否认。这些都不是让她数周以来,一直寝食难安的最主要原因。“是一个梦,几周以来,多少个夜里,我都在反复经历着一场噩梦,它……”   “别害怕,孩子,抬起头,看着双子,告诉仁慈的兹威霖格,你梦到了什么?”   索菲娅抬起头,声音发颤,“我……我梦到了一片荒漠……”   “什么样的荒漠?”   “就像在三狮墙上望见的维尔特平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枯萎的树木、石头和漫天的飞沙。”   “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了一座孤塔。”   “一座孤塔。”安托万主教重复她的话,试着安抚她的心绪。   “我口渴极了,于是在塔里翻找,找到了许多清水和干粮,这些补给足够我再度踏上旅程。”   “旅程。你要去什么地方?”   索菲娅苦恼地皱起眉头,“我……我不知道……”   “我想这个梦还没有结束?”   “是的,没有结束……接着,我听到头顶上面传来的声响,我顺着一条螺旋阶梯,登上了塔楼顶端,我在那里看到了……看到了……”   “不要逃避,孩子,看着双子,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头狮子在与一条毒蛇缠斗,狮子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索菲娅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腕,深深呼吸,“狮子死了,那毒蛇却在冲我微笑,毛骨悚然的微笑……”   “索菲娅,”安托万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你刚才挪开了自己的目光,为什么?”   “我……”   “你在看着双子,双子也注视着你,不要逃避你的责任,这是预言,是双子的垂青,你明白吗,索菲娅?”   安托万主教的声音在耳畔徘徊不休,索菲娅神情痛苦,颤巍巍地把脸埋入了交叠的手背之中,“我看到了一个人……但他已经死了,身上到处都是被撕咬的伤痕,是狮子杀死了他……”   “在毒蛇杀死狮子之前,狮子杀死了他。他是谁,索菲娅,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索菲娅努力回忆着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庞,却一无所获。   “但你知道自己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他……”   “他的衣服上有什么标志吗,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名字……”   “没错,名字。”   没有理由,毫无根据,在某个瞬间,索菲娅感觉一个陌生的名字却要脱口而出。   在安托万主教关切的眼神注视下,她缓缓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那尊宏伟的双子雕像,讷讷地张口道:“霍尔格……他好像是叫霍尔格……”   在她念出这个名字的刹那,无数画面在她脑海里闪回,它们就像在草原上疾驰而过的野马,来去匆匆,等索菲娅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抓住,脑海里只留下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仿佛在荒野里独自盘旋的乌鸦。她在梦里追寻而永不可及的那只乌鸦。   看到索菲娅痛苦难已的模样,安托万主教万分自责,而他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抚慰她颤抖的肩膀,“没事了,我的好孩子。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 第七十四章 礼物   “小姐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女侍提着滚烫的铁壶,朝杯子里斟满一杯热奶。   “这么早她上哪儿去了?”尤利尔往自己盘子里夹了一块有点焦的培根。早上他惯例去旁观了芙琳的训练课,所以错过了早餐时间,此时桌上只有两条冷掉的烤鳟鱼和一块煎羊排。   “据说是去神学院了。”女侍回答说。   “这个时候?”餐刀在盘子上刮过,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尤利尔捏紧刀把,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越来越不懂索菲娅在想什么了,目前教会内部形势异常紧张,保守党与处刑党间的矛盾已经激化至一触即燃的地步,城防军的巡逻范围更是涵盖了整个神学院外围,而她竟然选择在这种敏感时期返回教会。“去,告诉约纳斯队长,让他带一队人去把小姐接回来,就说这是大公的命令。”他切下一截培根,塞进嘴里,焦干的肉质令他声音也变得低沉。   “是。”女侍匆忙退了下去。   她前脚刚刚走出大厅,玛利亚·波斯弗后脚就走了进来。她今日依旧穿着那身紧致的军服,打扮得干净利落,但不同于往日的是,玛利亚的眉宇间少了几分精神气,多了一分莫名的疲惫。   “早上好,玛利亚殿下。”你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照例是该有这样的下半句,不过纵然是客套话,也得分场合。   “早上好,尤利尔爵士。”玛利亚显然也错过了早餐,声色俱疲地拉开椅子,在他对面落座。侍从给她送来了一个丰盛的果盘——比起油腻多脂的肉类,玛利亚一向更青睐于清爽多汁的水果作为早餐。   尤利尔则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的早餐,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听见银制刀叉在盘子上划过的锐利声响。直到听见桌面上传来的一声异响,他才从餐盘里抬起头。只见桌子中央摆放着一只不及手掌大小的精致锦盒,而玛利亚正若无其事地享用着酸甜的葡萄。他伸手拿过锦盒,打开一看,在一条昂贵的紫绸缎上,白橡堡墓窖的铁钥匙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下人们怀疑的眼神注视下,尤利尔不动声色地收起锦盒,微笑着点点头:“很棒的礼物,请代我多谢波利耶塔殿下的好意。”   玛利亚神色黯然地点点头,“我会把话带到的。”   就在昨晚,城内民众看到一列由白狼骑士团护送的车队,匆匆出城,护送对象正是贝奥鹿特的三王子,波利耶塔·威尔伦·波斯弗。据传在得到威尔伦王病重的消息后,这位孝顺的三王子便归心似箭——至少他们对外是如此宣传的。事实上,那辆马车送回去的只是一具空壳,真正的波利耶塔王子早已在白橡堡的墓窖里给自己安置了一个新家,只不过这位外姓王子没有荣幸与沙维先灵一并被安葬在石棺里,根据玛利亚自己的说法是,尸骨无存,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芙尔泽特的工作效率还是值得肯定的,尤利尔心想,想必祂的同胎兄长迪恩尔一定会惊喜于这个被邪神使徒浸染过的鲜活灵魂。   “过几天,我也会跟随使团一道返回贝奥鹿特,对于不能留下来参加尤利尔爵士的册封礼,我表示很抱歉,同时也很遗憾。”玛利亚随便吃了点葡萄,便将餐盘推到了一旁,食欲全无。   “我能理解,血月季就要结束了,生活又要忙碌起来了,对我们来说,都是如此。”尤利尔又喝了点热奶。   “我们要赶在父王还能开口说话之前回去,安瑟妮没有儿子,但她一定会通过别的方法来为干预继承权。”   “比方说篡改遗诏?”   “我太了解拉姆蒂法和他们的野心,他们就像一群贪婪的恶狼,一旦咬住猎物就绝不会轻易松口……”玛利亚抬眼看了看他,“相较之下,尤利尔爵士接下来的工作则要轻松许多,你已经成功将对手逼到了死路,差不多也该是时候收网了。”   对于她的提议,尤利尔却是摇了摇头,“收网的最佳时机不是在将鱼群逼进死路的时候,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意志会给予它们反抗的决心,稍有不慎就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结局,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所以我会保持耐心,耐心等待,等待它们在绝境中煎熬,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叫它们心惊胆战,直到被惶恐和绝望折磨得身心俱疲,这时候……”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一刀切下了烤鳟鱼的鱼头。   玛利亚心领神会,赞许地点了点头,“那么尤利尔爵士接下来这段时间有何打算?”   “大概就是每早出门散散步,回来吃过早餐,然后在城堡里无所事事地闲度整日。”尤利尔耸耸肩。他从衣领下取出餐巾,擦了擦嘴。“话说回来,玛利亚殿下既然决定返回贝奥鹿特,这也就是说,你是不准备向安瑟妮王后妥协了?恕我直言,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抉择,令兄波利耶尼亚恐怕很难为自己拉拢到多少支持者。”   “他姓波斯弗,他是威尔伦王的亲生血脉,且目前还是贝奥鹿特的第一顺位合法继承人,这就足够了。”玛利亚有些倔强地绷紧下巴,企图掩饰自己颤抖的唇角,“当波利耶尼亚回到贝奥鹿特,那些古老而忠诚的家族便会响应他的号召,民众也会拥戴他……”   “别再自欺欺人了,玛利亚。”这是尤利尔少有直呼她名字的时候,带着不容置否的坚决。   玛利亚咬着牙,“贝奥鹿特是波斯弗的贝奥鹿特,不是拉姆蒂法的,就算世人忘记,河谷地却终会记得。”   河谷地终会记得。哪怕折翼的雄鹰,也依然保持着那与生俱来的高傲和骨气。尤利尔不由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餐巾,“贝奥鹿特是波斯弗的贝奥鹿特,这一点我同意,但仅凭你和令兄两人的力量,还不足以给偌大的河谷地留下什么‘永不遗忘’的痕迹……事实上,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说着,他从上衣的内包里,拿出一个质感厚重的铁盒来,盒面上雕刻着三狮族徽。   “倘若威尔伦王能恢复如初,重振朝纲,安瑟妮王后和她的家族还能在贝奥鹿特的兴风作浪吗?”   在玛利亚惊疑交加的表情中,尤利尔缓缓揭开铁盒,只见两支墨绿色的药剂瓶,静静地躺在盒底的黄帛里。   ——————————   PS:不知不觉,这一卷也已经接近尾声。这卷由于是过渡卷,事件也比较密集,所以基本没多少打戏,不过卷末会有一场血战。之后几卷基本就是一卷一个地图,从地图设计到战斗风格,别的不敢保证,不过绝不重样。   另,昨天一大波月票突然又让咸鱼混进月票榜前十了,为了不掉出前十,只好继续求票了~φ(≧ω≦*)? 第七十五章 诅咒循环   四天后,血月正式结束,赤色的暗潮从天际悄然褪去,新生的白月高高悬挂在深空之中,俯瞰着积雪初融的辽阔北地。   紧闭两月的城门再度敞开,镜之城在迎来一批以粮食商人为主的新造访者同时,也送走一大批满腹牢骚的北地行商和大大小小的自由狩猎团体,疏通护城河的工作也在德罗恩伯爵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正所谓新季节,新气象,不论对个人,还是这个古老的王国来说都是如此,颓败的景象也随着血月的消逝而一去不复返。   今日白橡堡外热闹纷呈,护送玛利亚公主的车队整齐排列着驶过吊桥,由形容彪悍的白狼骑士团与公国继承人尤利尔·沙维领衔的红衣亲卫仪仗队,为车队牵头,浩浩荡荡地向城区进发。送行仪式上,但凡叫得出名号的沙维族人几乎悉数到场,然而隶属教会组织的索菲娅却不在其列。虽然不能亲临现场,但她仍然在以自己的方式密切关注着家族的前程,她此时就伫立在主堡搂二层的拱廊下,静静凝望着在围观民众的簇拥下,缓缓驶离城堡的波斯弗车队。这出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联姻大剧,最后竟是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收场,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你在遗憾自己不能和那些堂兄妹们站在一起吗?”索菲娅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的父亲,沙维大公不知何时穿过静谧无人的拱廊,来到了她的身旁。   “父亲。”这两日父亲对外告病,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养,今天看上去他的脸色似乎比前两日红润了些许,但最要命的咳嗽还是如影随形与他相伴。   他咳了几声,搂着一条厚实的狼皮,把单薄的肩膀往袄子里缩了缩,“索菲娅,你最近对家族的事情表现得有点太过上心了。”他看了索菲娅一眼,后者却避开了他审慎的目光,“哼,如果你那废物兄长彼得有你一半的责任心,我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拖着一具垂死的病躯整日操劳。”   “父亲……”   “老狮子已经没几年可活了,外面的人都这样说。”吕克·沙维自嘲道,“我这一生都在与世人的偏见和质疑斗争,但这次我却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对了,我没几年可活了,也许只有几个月,几周。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从前,我为了一时意气,便敢赤膊骑行在雪原上,而如今,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皮毛里,寒冷却依旧可以侵蚀我的五脏六腑,毁掉我的关节……你是圣修女,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索菲娅沉默着,眼神不可遏制地变得哀伤。从小到大,她都很少有机会能像此刻这样,和父亲面对面地说话,尤其在开始宗教学习后,这些年来,她和父亲见得上面的时候几乎寥寥可数。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发现,父亲已经苍老得令人感到陌生,稀疏零落的白发,眼窝深深下陷,眼阔发黑,些许暗沉的色斑点缀在那张干瘪瘦长的脸庞上。   “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但我对你的期望,与你的兄弟们是截然不同的,索菲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吕克·沙维微微昂起下巴,车队的前列已经穿过了吊桥,玛利亚·波斯弗的御辇在民众的夹道欢送之下,从城门下缓缓驶过。   索菲娅略微迟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吕克·沙维问,“担心我们会错失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索菲娅点点头。   “这不是你所擅长的领域,索菲娅,所以别再深究,让玛利亚公主随团返回贝奥鹿特毫无疑问是当下对我们最有利的决断。”吕克·沙维若有所思地望着南方,“河谷地很快就会发生一起大动乱,而我们只需要守着维尔特平原,让我们的军队驻扎在门威列河以北,然后静观其变。”   “如果最后是拉姆蒂法取代波斯弗成为河谷地之主,我们又该何去何从?”索菲娅忧心忡忡地道。   “那样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这场动乱最后只会以两种结果收场,第一,波斯弗雷霆手段,迅速对反动分子完成镇压,至于第二种可能……如果波斯弗和拉姆蒂法真的撕破脸皮,必然是两败俱伤,一方惨胜,届时我会另觅一门婚事,”老狮子用枯瘦的手掌轻轻抚过从肩上垂下的狼皮,“比方说萨尔尼同盟的第三大家族,沙赫伦的雷提恩家族,我记得雷提恩伯爵有个小女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索菲娅听罢一怔,她就算不通权御之术,听到这个份儿上却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我们要的不是一统河谷地的强力盟友,而是要河谷地永无宁日,只有让贪婪的狼群互相撕咬,北方才会永远是沙维的北方。”吕克·沙维微微眯眼,声色渐沉,“你的大哥马科斯跟在我身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悟到这个道理,而有的人,只用了两个月就已经能运用自如了……”   索菲娅听出父亲话里有话,忍不住朝城门下投去担忧的一瞥。   两人并肩而立,任由沉默的氛围在瑟瑟寒风里延续,直到波斯弗车队的两辆辎重车,最终也缓缓驶出城门,老狮子又轻咳了几声。   “索菲娅,你听说过‘孪生金币’的故事吗?”   父亲突如其来的问题,令索菲娅露出疑虑的神色,“父亲说的是死神赐给一对双胞胎两枚金币的那个故事?”   “没错,”吕克·沙维点点头,“那是一个在阿尔维斯半岛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传说曾有一对猎户出生的双胞胎兄弟,某天在森林中打猎时,不慎误闯进死神的洞窟,但死神没有立马杀掉他们,而是各给了他们两人一枚金币,并告诉他们,这金币能买到世上的任何东西,但你们当中的某人一旦用掉了自己手里的金币,我就会取走另外一人的灵魂。后来,兄弟俩回到了树林小屋,洞窟一行的经历让他们又惊又怕,他们互相约定好谁也不能使用金币。但弟弟知道哥哥是一个贪心的人,而且哥哥还看上了山脚下一个农户的女儿,有一天夜里,弟弟听见哥哥在梦里对那姑娘说,要拿金币给她当聘礼。之后的每一天,弟弟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重压之下,他终于忍无可忍,趁哥哥熟睡之际,偷走了他的那枚金币,并把金币抛进了河里。但不幸的是,这件事最后被哥哥发现,他愤怒地用草叉刺穿了弟弟的胸膛,并在弟弟死后,夺走了属于他的金币,并拿着那枚亮闪闪的金币,迎娶了农户家的女儿……讽刺的是,最后死神如约夺走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却完全不必由祂亲自动手。”   “因为这是诅咒循环。”这个故事令索菲娅略感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没错,这是诅咒循环,是无论以何种方式也会应验的诅咒,如果不想被诅咒所束缚,我们就不能效仿弟弟软弱的行径,拘泥于循环的死局……”说着,他忽然转过身,将枯瘦的手掌轻轻搭在索菲娅的肩头。她在那骨骼嶙峋的手掌上,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深意,“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慎踏入同样的境地,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前者。”   吕克·沙维捧起女儿的脸庞,眼底浮现出一抹隐忍不发的怜爱,“答应我,索菲娅,答应你的父亲……”   “父亲……”索菲娅惘然若失地看着老父亲,在气氛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而此刻的她,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应允了什么。   得到女儿的亲口承诺,吕克·沙维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笑容,温和的笑容,他轻吻了女儿的两颊,并将她深深搂入单薄的怀抱中。   ————————————   PS:摸鱼偷更一章,晚上加班,估计没有第二更了,只能明天休假争取补一更吧。 第七十六章 践行(上)   翠绿的恩赦之焰,化作无数条互相缠绵的碧蛇,引燃了护城河边堆积如山的堕落生物尸骸,冲天而起的浓烟将月空染得灰黑。   人类自古以来就有崇拜火焰的传统,即便真正的火焰早已销声匿迹,技艺卓越的炼金术师还是有办法模仿火焰的轮廓与温度,并利用致幻药草来制造出近似的视觉效果。血凝蜡烛和用以焚烧堕落尸骸的恩赦之焰药剂,便是按照此种方法炮制出来的,同时,这也是北地才有的特色,仁慈的混沌双子给予万物以恩赦、救赎,堕落之物也不例外。尸骸在药剂的作用下,迅速融化,并持续发出如鬼嚎般尖锐的嘶鸣,好在宫廷乐师们用更整齐嘹亮的演奏盖住了那可怕的爆裂声。   手里握着缰绳,一袭红衣加身的尤利尔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灰白的马尾在风中飘摆,由他和约纳斯队长领衔的仪仗队呈两列纵队整齐排布,波斯弗的使团则在其后。乐声戛然而止,在骑手们嘹亮的号角声中,恩赦仪式正式结束。车队再度启程,沿着驰道向西缓行,皎洁如瓷盘的银月隐入一片厚云之间,若隐若现,仿佛一个害羞的姑娘,躲在百叶窗后面眨眼睛。城市离他们越来越远,最终完全不见踪影。约莫一个钟头后,车队抵达了雾湖,与仪仗队一同前来的宫廷厨师们,开始围绕着辎重车忙碌起来,骑手们也纷纷下马,在随行侍从的帮助下开始就地扎营。按照王家使团来访的招待规格,沙维将为从贝奥鹿特来的客人们准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野外践行宴,尤利尔则将代表自己身体抱恙的父亲,以主人的身份款待贵客。   尤利尔那些有过一面之缘或素昧平生的堂亲们,和波斯弗使团的年轻家眷打成一片,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穿过营地,花枝招展的女孩们仿佛白橡堡后园里争奇斗艳的百花,四处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声,营地里热闹非凡。不过对喜好独处的尤利尔来说,营地里实在是吵闹过头,由于待会儿还得在宴会桌上卖弄口舌,此时他显然更愿意找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譬如说湖畔的一棵枯树下,那里有一块盘状的圆石,正适合休息。然而,纵是这片刻的安宁,也被一位不请自来的年轻人所打破。   “尤……尤利尔爵士。”一个青涩的声音打断了他正拿貂尾逗弄男爵的动作,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相貌稚嫩,脸颊上长着许多雀斑的少年,一脸局促地站在他身后。少年不敢走得太近,粗重的呼吸显示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又一个为家族利益所绑架的可怜孩子,尤利尔心中感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亚伦男爵的儿子,格兰特,我有叫对你的名字吗?”   少年兴奋地点点头,“您竟然还记得我,没错,我是格兰特,我在多拉格夜宴上为您斟过酒。”   尤利尔笑了笑,没有拒绝少年把这个枯燥话题进行下去的意图,格兰特向他介绍了自己的父亲和他的家族,并盛情邀请他有机会一定要去贝奥鹿特做客,尤利尔没有立马应允,但也没有推辞,毕竟他明白,这少年是带着家族使命前来向他搭讪的,他的一言一行都不得不更加审慎。名为格兰特的少年失望而去,另一名带着任务前来的骑士又接踵而至。对方声称自己是奉玛利亚公主之命,前来邀请爵士入帐一叙,尤利尔假意问询,实为婉拒,但骑士却坚称玛利亚公主有要事相商,请他务必赴约。尤利尔见推脱无果,只好带着男爵,慢吞吞地穿过喧闹的营地,途中还停下来欣赏了一下两名年轻骑士的南北剑术之争,最后的结果是北地骑士不负所望,用一记足够砸断鼻梁的重拳好生犒劳了河谷地骑士一番。   “我以为尤利尔爵士在营地里迷路了。”大约一刻钟后,看到姗姗迟来的尤利尔踱进帐内,玛利亚挥挥手,让两名女侍把这片空间留给他们这对未婚夫妻独处。   “好在我会听风辩位,”尤利尔语气慵懒地嘲弄道,指了指自己的左耳,“虽然只有一只耳朵能用。”他留意到女侍离开时,顺带也把门帐给放了下来,帐篷里点着几支血凝蜡烛,橘红的光芒恰到好处地衬出略显暧昧的气氛。就连男爵也十分自觉找了张椅子,自己远远地蹲在一旁。   “我这里有些贝奥鹿特的美酿——酒精含量不算多高,还有果酒特殊的甘甜。”一身紧致军装的玛利亚,腰背挺直地坐在一张堆满公文的桌子后面,看起来正在提前适应自己的新角色。不过,这在尤利尔听来,只是在为自己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红晕找的蹩脚托辞罢了。   “谢谢,但我还是希望把自己寥寥无几的酒量留在待会儿的宴会上。”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尤利尔倒很喜欢她握笔伏案的姿势,微卷的棕色长发自左肩垂下,和坐在马背上的她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新鲜感。“你的脸色看起来比前些日子要好多了,这几天还有犯头疼吗?”一边说着,他也给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托尤利尔爵士的福,好多了,”玛利亚把羽毛笔放进墨瓶里,但浓郁的墨汁气息依旧充盈在整个帐篷里,“如果不是服用了尤利尔爵士给我的解蛊药,我可能还以为是偏头痛在作怪。”   “你涉毒较浅,所以解蛊药服用一次应该就足够了,剩下的部分都是为威尔伦王准备的,至于如何避开安瑟妮王后的耳目,那就是你要做的事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任务?”玛利亚眉梢微扬。   “不难想象,威尔伦王恢复健康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置安瑟妮王后,波斯弗和拉姆蒂法两家也会因此而彻底撕破脸皮,因萨尔尼同盟协约而迎来短暂和平的河谷地又将再度陷入纷乱之中,而门威列河以南的混乱,则为维尔特平原带来了可贵的和平与安宁。”尤利尔耸耸肩,“你瞧这个计划怎么样?”   “你一定要这样不可吗?”玛利亚皱起眉头,“接受我的谢意对你而言就是这么不可忍受的一件事吗?”   “这是生意,是利益的往来,玛利亚殿下,把你的感谢留给波利耶尼亚吧,感谢他没有像你另一个哥哥那样背叛你。”尤利尔说。   “除了利益往来,我们之间还有婚约。”玛利亚严肃地提醒他。   “是‘一纸婚约’,”尤利尔纠正她的措辞,“而且等玛利亚殿下返回贝奥鹿特,说不定很多事都会朝着你预想之外的方向发展。”   “我知道你们还和沙赫伦的雷提恩家族有瓜葛,众所周知,雷提恩伯爵的小女儿还待字闺中,尤利尔爵士不妨考虑一下。”玛利亚抬高嗓音。   “多谢玛利亚殿下的提议,我会认真斟酌看看。”   “不客气,毕竟这都是生意。”   “没错,生意就是生意。”   “那么,尤利尔爵士,我由衷期待着我们的下一次合作。”玛利亚霍然起身,隔着桌子伸出自己的右手,用冰冷的眼神凝视着他。   尤利尔知道这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了,于是他站起来,走到桌前,握住了那只手,“和你合作是一次很愉快的体验,玛利亚殿下,我也由衷期待着我们的下一次合作。”嘴上挂着一副客套的笑容,回敬了一番客套的说辞。   突然间,尤利尔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握手的时间长得过头了,而对方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甚至越握越紧。他皱着眉头,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料玛利亚竟直接越过桌面,顺势把他扑倒在地。紧接着,尤利尔就感觉到左肩传来一股剧痛,玛利亚·波斯弗仿佛用尽浑身力气,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 第七十七章 践行(下)   又是肩膀,而且最该死的还是同一个位置。在兹威霖格大书库,玛利亚就曾为了克服疼痛而咬了他的左肩,现在还留着疤痕,这次她却咬得更狠,就像一头穷凶极恶的饿狼,要从他的肩骨上撕下一块肉来。   帐外马蹄与人声交错迭起,营地里人多眼杂,尤利尔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忍痛咬紧牙关,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进而用另一只手从后面抓住玛利亚的衣领,想要把她推开。谁料到,这位倔强的公主反过来用手环住了他的腰和脖子,像一条拼死缠住猎物的水蛇,不管尤利尔又推又拉,就是死不松口。   尤利尔闷哼一声,紧接着用胳膊肘撑住地面,同时腿部发力,带着挂在自己身上的玛利亚一并翻了个身,将她反压在身下。“你疯了吗!?”   与她狂热的表现相比,玛利亚的眼神却冷得吓人,“你忘了吗,我中了这世上最奇特、最稀有的一种蛊毒,我猜它现在大概是发作了。”   令人丧失神智的蚀魂蛊。   尤利尔的眼底闪过一抹寒光,“我给你的解药呢?”   “我一滴也没喝。”   玛利亚欲要起身,尤利尔随即却用手掌抵住她的右肩,将她按在地上,“你这白痴,你知道我为了制作那两支药剂费了多少功夫?”   “你想利用我的个人情感来绑架整个波斯弗家族的利益,尤利尔·沙维,你才是那头最狡猾、最贪婪、最不择手段的恶狼。”玛利亚的口吻冷若冰霜。   幼稚的自尊。尤利尔不禁冷笑出声:“噢,你不说我差点快忘记了,你是威尔伦王的亲生女儿,你们的族徽便是一只高傲的雄鹰,宁死也不肯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我猜,你大概已经忘记那晚你是如何低头向我求助的了,你大概也忘记了,我作出多少牺牲才帮你除掉了身边的威胁,还有最重要的,蚀魂蛊的解药……”   “你在紧张吗,尤利尔爵士,你害怕投入在我身上的付出最后全都化作泡影?”玛利亚盯着尤利尔的脸,“如果我真的用这条命来偿还欠你的债务,你又该怎么办?一旦我死了,我的父王就再无可能摆脱安瑟妮王后的控制,看着波斯弗彻底失势,而拉姆蒂法在河谷地一家独大,你的北方又变得岌岌可危了,不是吗?”   “你是不会那样做的,波斯弗,你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并且,我要奉劝你一句,倘若你从未经历过死亡,就不要轻易把它挂在嘴边……”尤利尔两眼微眯,用皮革手套包裹的铁手指,在其纤薄的嘴唇上划过,“那样只会让你显得更加幼稚。”   话音未落,忽然间,玛利亚用修长的双腿缠住他的腰肢,奋力一推,又一次占据了较高地势,她坐在尤利尔平坦的腹部,用手撩开额前凌乱的发丝,自上而下睥睨着他。“我讨厌你居高临下的眼神,和那种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口吻,尤利尔·沙维,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很讨厌你,没有任何理由,我猜这可能是同极相斥的原理。”   “很遗憾,生意场上不谈喜好,只谈利益。”   尤利尔试图抓住她的肩膀,却低估了玛利亚长期锻炼培养出的灵敏身手,被她灵巧地避开。她飞快地俯下身,一口又咬在尤利尔的颈侧,疼得他闷哼出声。趴在椅子上打盹儿的男爵,听见烛台掉在地上的声音,懒懒地抬了下眼,看到在地毯上衣衫凌乱,正扭打作一团的二人,满是倦怠地打了个哈欠,看着他们从桌角缠斗到门帐,然后又纠缠着滚回桌脚下,男爵百无聊赖地咂咂嘴,又再度垂首入睡。   “公主,里面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守在帐外的女侍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异响,在外面问道。   “没事,我刚刚不小心碰倒了烛台!”玛利亚一边竭力保持着若无其事的语调,一边迅速抓起掉在地上的烛台,朝压在她身上的尤利尔砸过去。   拥有钢铁手臂的他,根本不用顾忌烛台有多坚硬,直接扬起左臂挡开,一掌打在她的手腕上,玛利亚低吟一声,烛台脱手砸在她的额角上,额头顿时浮现出一道血痕,殷红的鲜血从额角流淌下来。与此同时,尤利尔另一只手猛然掐住了她纤长的脖子。原本看在她是贝奥鹿特公主的份儿上,尤利尔一直隐忍退让,他终归不可能用狩猎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女人。但此刻的玛利亚不同于往常,在蚀魂蛊的影响下,她已经很难做到完全保持理智,尤利尔不得不采取强硬措施,迫使她冷静下来。   然而,这种程度的恐吓对情绪不能自控的玛利亚来说,很难快速奏效,随着尤利尔的手指在她脖子上渐渐收紧,玛利亚面目充 血,嘴巴微张,传出断断续续的气息,但她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反抗,不断地用脚踢踹尤利尔,用拳头捶打他的脸和胸膛,不过,不论她如何挣扎和反抗,尤利尔都没有再给她喘息的余地。然后,在久久僵持不下之后的某一瞬间,玛利亚突然停止了挣扎,双臂无力地垂下,似是陷入了昏迷。   尤利尔慢慢松开手,正打算坐起身,玛利亚毫无征兆地蜷曲膝盖,照着他的腹部用力一顶。尤利尔终究还是大意了,玛利亚的偷袭令他一阵气短,四肢麻痹,又一次被她翻过身来。此时两人都已是满脸挂彩、狼狈不堪,不肯轻易屈服的波斯弗傲鹰,气喘吁吁地爬到他身上,任由额角的鲜血滑进眼窝里,玛利亚俯下身,双手死死揪住尤利尔的衣领,用那染血的褐眸恨恨地瞪着他。“你太可恶了,你不能就这样让我回去……这一点也不公平!”   “我们之间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了,波斯弗,我们各取所需,如果你想要回报我,今后不妨在双边贸易上多给北地商人一些优惠政策。”尤利尔波澜不惊地说,但他能感觉到两人的呼吸正在彼此交错、逐渐靠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生意,又是生意,既然尤利尔爵士这么喜欢谈生意,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契约精神!”说罢,她揪着尤利尔的衣领,用滚烫的双唇堵住了他那张叫人心烦意乱的嘴。   这个吻既不至于短促到令人毫无察觉,又不至于漫长到使人窒息,它就是那么的恰到好处,等玛利亚再度挺起她高傲的腰背时,满口甜腻的尤利尔,在她脸上却没有看到任何羞怯或是惊惶,反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没有雷提恩伯爵的小女儿,也没有别的女人,尤利尔·沙维,你的婚约者是我,我把自己给你,你就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贝奥鹿特,这才是公平的交易。”她为那个吻,理直气壮地辩解道。   外面似乎有两名骑手正在较量骑术,马蹄踏踏经过帐外,引来阵阵嘘声和女孩们欣喜的欢呼,而此时在贝奥鹿特公主的帐内,翻滚在二人呼吸间的热辣空气,毫不逊色于帐外。   “你这是在哪学的?”   尤利尔的话还没问完,玛利亚却毫不在意他避重就轻的诡计,再次吻了上来,滚烫的舌尖相互交缠,又分离。   “我不像你们这些不知检点,没事就跑去在妓院鬼混的男人,但我有自己的途经来获取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别把我当成一个无知的少女。”玛利亚立刻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名成熟的女性,不论是心理,或是身体。她解下发带,晃了晃头,使一头微卷的棕发自然散落,随后用手一颗颗解开军服的纽扣,露出漂亮的锁骨,拉开白色胸衣的绳带,袒露出白皙饱满的胸脯。玛利亚握住尤利尔冰冷的铁手腕,让他的手掌轻覆在自己的胸前那道隐约可见的伤口上。   “没有留下疤痕。”尤利尔确认说。   “当然,因为这是公平交易。”   两人再度相吻,但这次不再是玛利亚单方面的宣誓主权,尤利尔正面回应了她的挑衅。他提起玛利亚缠在他腰上的双腿,把她抱起来,扔在了那张堆满公文的橡木桌上,然后蛮横地欺压了上去。玛利亚两眼紧闭,她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努力不让声音从紧绷的双唇泄露出来,她抱着尤利尔的头,感受到火热的唇在敏感的脖颈和耳根附近游走,仿佛要引燃她体内沉寂的火山。   此时,帐外呼声迭起,还有号角助兴,那场骑术之争显然已经分出了胜负,从那众口齐唱的歌尔德民谣不难得知,胜者是来自北地的优秀骑手。   然而不论帐外有多热闹,此刻帐内二人的眼中,他们只有彼此,这是一场只有两个人的战争,就伴着帐外那肆意而欢快的歌声,他们仿佛化身为两头饥肠辘辘的恶狼,互相纠缠、撕咬,谁也不肯认输。   ——————————————————————   PS:第二更。就这个程度,对奇幻小说来讲应该算口味很淡了吧,应该不会被举报吧,嗯~(○` 3′○) 第七十八章 漫长的早餐   “他们做了,一定狠狠地做了,我敢肯定!”一个光头雇佣兵和自己同伴在隔壁桌吹嘘,令尤利尔切面包的手僵了一下。   “老师?”芙琳·舍夫尔端着自己的盘子,过分漫长的等待让她好奇起来。   “多吃一点,把杯子里的羊奶喝干净,一滴也别剩下。”尤利尔把整块面包放进她的盘子里,又给她切了一截油香四溢的驴肉香肠。这是对她今天优异表现的嘉奖,她在与黛波利的对决中,头一次站着熬到了最后——当然,他并不知道此前芙琳还曾打败过黛波利一次,尽管那次侥幸成分更多,不过这女孩儿确是足够刻苦和努力,脸上那些淤青和血痕便是最好的证明,她已经习惯于受伤,并学会从中汲取教训,只冲这一点,她便当得起这些微不足道的奖励。   “但我听说那公主是个男人婆,她从不穿裙子,也不放下头发,可女人不穿裙子还能叫女人吗?”另一个佣兵嘟囔说。   “听着,埃里克,你对女人的审美就是一坨狗屎,所以你只能操农户的女儿和鱼贩的老婆,并且还引以为豪,”醉醺醺的光头佣兵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声音响亮得足以让整个旅店听见,“你只扒过女人的裙子,所以无法理解一颗颗解开纽扣,那对儿饱满的胸脯从胸衣下呼之欲出的刺激感,你口中所说的男人婆,就意味着这个女人拥有更紧致的大腿和腰臀,她会像一头饥饿的猎豹,回应你的索求,而不是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等着你赶紧完事。”   “那一定棒极了。”他们的同伴异口同声地大笑起来,还有人吹口哨助兴。   芙琳一边咀嚼着颇有韧劲儿的驴肉香肠,一边盯着尤利尔所在的方向看,“老师,你的脸上有一些红色的线,那代表什么?”她的老师一贯披着一条带兜帽的披风,如果她能分辨颜色,她会看到老师的头发总是会染成了黑色,以防外人认出他来。   “那代表你该闭上你的嘴,乖乖吃你的饭,”尤利尔脸色阴沉地喝着一杯酸果浆,“别在这些讨人嫌的方面展现自己的天赋,记住,只有足够谨慎,才能让你在残酷的狩猎场上活下来。”   “喔。”芙琳乖乖地埋头吃自己的东西。   一支南方商会的商队吃完早餐,匆匆离开了旅店,直奔交易所而去,但很快又有新的客人接踵而至。直到深夜,这里的喧嚣才会息止,这意味着在芙琳料理完她盘子里堆积如山的食物之前,尤利尔不得不继续忍受隔壁那桌佣兵的污言秽语。   “不过我得说这真是一个愚蠢的决定,咱们的小王子定是精虫上脑了才会要了那女人,我听说威尔伦王已经快不行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   光头佣兵正得意洋洋地打算发表自己的英明见解,但旁边那个醉鬼不假思索地就抢过了话头:“这意味着安瑟妮那女妖怪会把贝奥鹿特变成她家的牧羊场,波斯弗一直占据着河谷地最好的土地……嘿嘿,这可是一只大肥羊,有足够多的羊毛给她薅。”   “没错,波斯弗已经失去了两位王子和一个公主——莱娜·波斯弗至今还身陷囹圄——现在,他们即将失去整个家族的脊梁骨,失去了威尔伦王,波斯弗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光头佣兵头头是道地分析说,“在安瑟妮王后入主后宫之前,他们曾有一位精明强干的宫相,后来他死了,安瑟妮的叔叔科林·拉姆蒂法得到了铁手徽;在安瑟妮为自己诞下的第一位公主要求举办国宴之前,贝奥鹿特国库丰盈,并且他们还有一位精于计算,能把每笔烂账都转亏为盈的财务大臣,现在,但这个位子归了沙赫伦来的一位下等贵族出生的银行家,而他的老东家,拉维涅银行,现在手里握着波斯弗两个亿的债务;威尔伦王曾经的亲信,如今死的死,散的散,波斯弗也成了一盘散沙,这个歹毒的女人,只用了短短十年时间,就把河谷地的霸主给掏了精光,如今只剩下一具空壳,而咱们那个残废小王子现在却迫不及待地把这身空壳披在自己的肩上,急着向所有人炫耀自己的新衣呐!”   “说不定他没那个胆子呢,”有人反驳说,“我听说咱们的小王子害羞得像个小姑娘,他老爹有教过他怎么把那条小香肠喂给女人吃吗?”   “得了吧,若非如此,那你该如何解释,那小公主昨天在湖边午宴上的发言?”光头佣兵反诘道,“所有人都听见了,她当着众人的面问,‘亲爱的尤利尔爵士,请你相信,我从现在就已经开始期待我们的下一次见面了,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所以请问你打算把这个时间定在什么时候’?我们那小王子回答说,‘尊敬的玛利亚殿下,我猜那不会太久的,尽管我要务缠身,但我定会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为你寄去真诚的问候’。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咱们的小公主满意,于是她又问,‘具体是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   说到这里,不知是有意卖关子,还是真的口渴了,光头佣兵抱着酒杯自个儿啜饮起来,围坐在旁边的佣兵不耐烦地催促起来:“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对啊,他是怎么回答的?”   光头佣兵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接着说:“咱们的小王子回答可是有意思极了,他回答说,‘今后我们会努力和贝奥鹿特开展更多的合作项目,届时我想我们应该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嘿,他还真当自己是在妓院里逍遥,以为爽完之后提上裤子就可以走人,不曾想小公主可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烂婊子妓女,她可精明得像只狐狸,一早就差遣两名圣冠教会的牧师赶来宴会,在现场请他们做个鉴证,亲笔书就了一张婚姻契约,然后自个儿先签上了姓名,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毕竟双方有过婚姻之约,也许还有了夫妻之实,总之众目睽睽之下,咱们的小王子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签了字。小公主这才心满意足地收起契约,并宽宏大量地许诺给他两年的期限,如果尤利尔不去贝奥鹿特接她,她就……”   “另择贤夫?”有人插话道。   光头佣兵摇摇头,一脸坏笑道:“小公主说他要是不来,她就舍弃公主之位,来歌尔德的神学院作一名修女,天天在他耳根子下面念经,到时除非咱们的小王子有胆魄亲手拆了教会,否则他就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想想那画面吧,一个缺了双臂的残废和一个发誓孤独终身的修女。”   精彩的手段,听到这里,众人开始为玛利亚公主的睿智齐声拍手喝彩。那个能说会道的佣兵,还适时地向众人展现了一下卓越的表演天赋,他模仿的对象正是缺了一对手臂的歌尔德王储,尝试着只用嘴巴完成喝酒的壮举,最后却不慎把酒呛进了鼻子里,滑稽之极,逗得满堂哄笑。   此时此刻,芙琳只恨自己为何不是两耳皆聋,桌上的气氛窘迫得她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埋头一个劲儿地扒食,直到无食可扒,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老、老师……恭喜你……”她对着面色阴翳的尤利尔说。   尤利尔皱眉端起酒杯,打算用酸味洗洗苦涩的舌根,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插嘴。”他冷冷回道,放下了酒杯。   芙琳撅了噘嘴,认为这是偏见,“我之前一直很好奇,老师你懂得这么多,又是一名很厉害的猎人,那你今年该有多少岁了?”   “这和实际年龄无关,”尤利尔黑着脸说,“那你呢,你又多少岁了?”   “十五。”为了防止他没听清,芙琳还特地用手比划了一下。“今年就该满十六岁了。”   “果然还是个小屁孩。”尤利尔二话没说,从兜里拿出两块劣质埃尔隆银币,拍在桌上,起身扬长而去。   芙琳不由地怔了一下,直到尤利尔已经出门而去,她才反应过来,“老师你不是说和实际年龄无关的吗!”她连忙抱起扔在椅子上的一堆护具,匆匆追了上去。 第七十九章 饯别礼   最近的歌尔德很热闹,金葡萄酒馆的杜尔德对客人们说,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大街上看到这么多马车了,车上满载着谷物和南方的新鲜玩意儿,街上的每家旅店都是人满为患,而同样的盛况大概还要追溯到快三十年前,在北地十九大家族的共同见证下,意气风发的吕克·沙维拔出家传蓝狮宝剑,宣誓继承歌尔德,并许诺会将曾属于昆尼希的荣耀带回到这片失落的土地上。   热闹和喧嚣并非北地的常态,更多的时候,这里是寒冷而贫瘠的。在送走了波斯弗的使团后,一周之后的初露之日,镜之城又将重现三十年前的光荣景象,北地十九大家族——如今已有两家更名易主——齐聚首都,前来出席下任沙维大家长与歌尔德大公的册封礼。由于吕克·沙维已近迟暮,力不从心,近来关于沙维大公病重、恐时日无多的流言纷纷四起,有学者甚至分析猜测,这次的册封礼或许还包括了即位典礼,而新君,就意味着新令,吕克·沙维已经在尖峰谷展示了一次自己的野心,他或将借此机会,实现他在即位时立下的豪言壮语,让昆尼希的荣耀重回北地——只不过是以中央集权帝国的方式。   这个大课题在很多年前就引起过学者们的争论,北地要从根本上脱离现有制度,和平推进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北地资源贫瘠、交通闭塞,想要打压、剥削地方领主,就只能以足够浸染整个北地的鲜血来作为润滑剂化解阻力。不过,得益于日益严重的土地流失问题,堕落生物对于人类要塞的威胁越来越大,地方领主在缺乏军队与物资的情况下,已经很难再维系自己领地的统治,吕克·沙维坐视自己的封臣们受难,并在最合适的时机,以合适的报酬——譬如尖峰谷——“施以援手”,以此来逐步收回分封权。而在剥削领主权力的同时,他也在大力发展教会,赋予了双子教会前所未有的权力,并鼓励商人家的孩子和下等贵族家的孩子,甚至是平民家的孩子进入神学院,接受高等教育,为将来的集权制度储备人才。当然,为了避免死灰复燃,学者们还是更愿意相信,那把悬在北地领主们头上的刀,迟早有一天会落下来,将他们和他们的家族、姓氏连根拔起,唯有斩草除根,才能后顾无忧。   尤利尔不知道悬在领主头上的那把刀会不会落下,他只知道老狮子这些年杀的所谓博学多识的学者,已经够组建一支羽毛笔中队了——这些好事份子大多不满足于在学院和学术集会所里和同僚们进行辩论,还把他们那套“谬论”带到民间大肆宣扬,随后争相入土,现在他们唯一能和同僚们争的,就是谁的坟头草更高。   只要北方还是沙维的北方,尤利尔便会尽可能不去插手和干预这些事,更何况,他已经解除了对北地而言最大的一个外来危机,现在,只需要解决剩下的那一个,他便可以放心离开了。   “我可以把你这话当作是肯定的回复?”戈尔薇很善于关注并归纳重点。她和尤利尔此时正并肩站在废弃宅邸的二楼阳台上,下面的花园里不时传来铁剑打在木头上的声音。   “你可以。”尤利尔点点头,一边扶着栏杆,俯瞰着正在花园里把一个练习用稻草人当作假想敌——一头变异狼人——来锤炼剑技的芙琳。   “可你看来起来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戈尔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那小姑娘眼睛上戴着尤利尔之前用过的乌鸦之眼,她一看到那东西,便不由自主会回想起在旧镇发生的一切。   “我从一开始就告知过她,我们的课程随时都有可能会提前结束,”尤利尔说,“今早她告诉我,说她在角斗场新结识的朋友觉得她学得很快,很有天赋,正好红鲤佣兵团——我相信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去年他们在秘血森林里损失了几个队员,队伍里正好在征聘打杂的新人,问她有没有这个意向,她的新朋友可以向团长引荐她。”在经历过角斗场的实战锻炼后,她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进步,因为起步阶段往往是最简单的,就连从未接触过兵刃的人,也会在遇到危险时展露出战斗的本能,而如果把芙琳的猎人之路划为十等,那么她现在是从零进步到了三,并且这还要得益于她的猎人血统出身。至于剩下的七成,则需要她耗费上百倍的时间和努力才能逐一进阶。“她似乎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能够去见识新的朋友,新的世界,不过她是一个善良又谦逊的好姑娘,她不会把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所以我告诉她,‘究竟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个决定权在你的手上’。”这是一段漫长而残酷的成长之路,很多人甚至还来不及成长就半路夭折,尤利尔也明白自己能够对芙琳提供的帮助是极其有限的。   “那位贝奥鹿特的公主呢,我听说她逼着你签了一份契约书,这又该怎么解释?”   “退一万步讲,那只是一份没有约束力的羊皮纸罢了,”尤利尔摇摇头,“而且未来我或许有机会路过贝奥鹿特,毕竟它就在秘血森林的边缘。”   戈尔薇听到这里,明白他已经对行进路线有了一个大致规划,这也是他决心离开的有力证据。然而,她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透。“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的父亲还要召集封臣来参加册封礼?”   “那你又是否留意到,最近在教会外围巡逻的城防军数量,伴随着民间的质疑风波而与日俱增?”尤利尔反问道。   戈尔薇听罢一愣,面有忧色地道:“你终于准备要动手了?”   “就当是送给你的饯别礼吧,”尤利尔平淡地回应道,“毕竟我从你那得到了一份强召令,总不能叫你空着手回去交差。”   戈尔薇沉默了片刻,“我会在初露之日前离开,所以在那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我都不会知道,我也不会向主教大人汇报。卢纳德会负责之后的监督工作。”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尤利尔似笑非笑地扯扯嘴角,“太血腥的演出,并不适合观看。”   之后,沉默持续了一阵子,直到芙琳以一记响亮的劈砍,打在稻草人的头盔上。   “最后一个问题……”戈尔薇扭过头,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你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不久前在小教堂里的经历,”尤利尔留意到戈尔薇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很显然她知道在神学院的小教堂里发生了什么,“那时芙尔泽特也问了一个相似的问题,而我当时给出的回答是,我好像遗失了某样东西,现在就像是一只受牧羊人驱使的羊羔,被源源不断的外界压力硬逼着向前跑,我甚至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处,但我或许可以期待一下,在路的尽头,有我熟悉的景色……”   说着,他微微垂下眼帘,像是在注视着下方的花园。然而,谁也看不见那冷灰色的睫毛下藏着什么。   “我只不过是厌倦了没有阳光的下午茶。”   ——————————————————————   PS:话说新一集里,攸伦简直就像开挂了一样,说好的多恩姐妹花武器带毒呢,心疼雅拉一秒。 第八十章 故识   她又做了个那个梦。   乌鸦的凄鸣戛然而止,索菲娅从梦中惊醒,坐立起来,浑身大汗。然而这一次,梦中的某些感觉似乎延续到了现实世界里,她感觉自己浑身酸疼,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场艰苦的长途跋涉。   她忽然感觉手腕一阵难以言喻的瘙痒,挽起袖子一看,只见在可以看见几股淡青色血管的白净手腕上,残留着一道十分隐蔽的疤痕。由于伤口愈合得很好,疤痕太浅,若不刻意观察很难发现。索菲娅感到很奇怪,她完全不记得这道伤痕是如何来的。这很不寻常,作为圣修女,她非常清楚自己血液里所蕴藏的力量有多么珍贵和危险,每一名圣修女都把这视作旧神的恩赐,因此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爱护,绝不会错漏任何一次受伤的经历。而这伤口的位置又是如此的恰到好处,若非外来伤害,只有在施血救人的时候才会在这里留下一道割口,且必定是足以致死的重伤。   索菲娅想起不久之前,她曾在尤利尔的卧室里帮助过重伤昏迷的玛利亚公主,那次的情况已算是十分危急,但玛利亚只饮用了几滴她戳破指尖放出的鲜血,便消退了高烧,伤口也开始愈合。但仅仅是这几滴血,就已经足以让玛利亚的血质浓度飙升到一个极度危险的地步,好在对方求生意愿强烈,又有她从旁施予静息福音相助,才挺过了那一关。由此可见,一旦到了需要她割腕放血的地步,就说明伤者的情况已经恶劣到了极点,让她只能选择优先保住伤者的性命。至于接下来,不难预见的是,伤者的血质浓度会节节攀升,并迅速达到临界点——圣修女的血是这世上最精纯的媒介,没有人能消受过多的圣修女之血,伤者的意志和身躯会逐渐崩溃。   崩溃,堕落,她曾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女那里听闻,这两个词在本质上或许是一个意思,两者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微妙关联,正如旧神与深海殿堂之间那时而明确对立,时而暧昧不清的关系一样。索菲娅自知修行不足,不敢随意涉足这些敏感区域,也不愿去想象那副可怕的场面,她将吸入肺里的空气长长吐出,也排空脑海中繁杂的思绪,摇摇头,翻身下了床。   洗漱过后,她在梳妆台前打理好那身一成不变的素黑修道袍,又在烛光下默了几篇经文,然后收拾好东西,出门去了。在途经二楼拱廊时,她遇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快瞧瞧这是谁,索菲娅,我的乖侄女!”   “格莱斯叔叔。”   黑玫谷伯爵,同时也是沙维大公最倚重的重臣,时年四十八岁的格莱斯·沙维依旧健步如飞,上前便给了索菲娅一个大大的熊抱,其六尺三寸的魁梧体格,几乎让索菲娅脚尖离地。   “伯爵大人,你的侄女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有六岁的小姑娘了。”黑玫谷伯爵的长子,威廉·沙维及时出言提醒自己的父亲道,制止了这个老顽童想要抱着索菲娅原地再转上几个圈的幼稚打算,一边低着头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尽量不叫路过的旁人注意到自己有多尴尬。   “哈,没错没错,你说得对威廉,索菲娅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格莱斯大笑着放下侄女,和她行了个贴面礼——这原本也是不合规矩的。   索菲娅虽然也觉得被自己叔叔当作小孩子一样举起来很不好意思,但本性里的自敛和矜持依然如故,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忍败坏叔叔的热情。她愿意亲近这位叔叔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是和父亲同辈的沙维之中,唯一一个从没在他们几姊妹动过歪脑筋的好人。并且,他对尤利尔也很好,长子威廉和他的几个兄弟也很有绅士涵养,至少从没拿尤利尔身体上的残缺来开过玩笑。   “威廉爵士。”   “好久不见,索菲娅,你比以前……呃……更漂亮了。”威廉不自觉地避开了那双美丽的赤眸,拨了拨额前细碎的刘海。他希望自己之前做的功夫没有白费,从服饰到发型花去了他不少时间。   “白橡堡好久也不见这么热闹过了!”格莱斯贯彻了自己不解风情的随性哲学,大喇喇地插入到年轻人的寒暄当中,“恩瑞尔来了,维尔纳和雷曼也来了,连弗雷德里希也把自家的‘花斑猫’旗给带来了,这下子十九家全都到齐了!”他望着在白橡堡城头上飘舞的那十九面色彩形式各异的旗帜,拍着被一根皮带勒紧的浑圆肚皮,哈哈大笑起来。“咱们未来的大公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叫他出来和叔叔见见,我已经等不及要看那小子长得有多高了,看看他的胳膊够不够结实,到时候可千万别拿不起蓝狮钢剑,在册封礼上丢了咱家的脸。”   格莱斯对自己这个蹩脚的笑话感到十分满意,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随后,由于格莱斯还要去见父亲,索菲娅才得以逃脱他的冷笑话和那些在她听来颇为伤风败俗的调侃。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这位叔叔的敬爱,只要对方不总是拿自己来开玩笑的话。   正如格莱斯伯爵所言,白橡堡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距离初露之日还有三天,北地十九大家族已经悉数到齐,并且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来访使团都暂时驻扎在城堡里,校场里扎满了帐篷,各个家族的旗帜交相呼应。白橡堡很大,但尚不足以容纳这么多的来访者,好在镜之城是北地最大的人类要塞,所有的来访者都会在城内得到妥善安置。   “看到你们的小少爷了吗?”索菲娅拦住了两个抱着装满衣物的箩筐,从营地外围匆匆路过的女侍。   一个女侍摇摇头,她的同伴则回答说:“我刚才看到尤利尔少爷去了炉厅。”   “他在接待领主们?”   “没有,是彼得少爷在接待,尤利尔少爷他……”   “等等,你说彼得?”索菲娅愣了一下,可彼得不是已经被父亲逐出家门了吗。“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下午。”   得到答案的索菲娅,调头便大步往炉厅方向赶去。   ————————————   PS:第一更。 第八十一章 受害者   根据下人的说法,彼得昨天下午就返回了城堡,并且还在负责接待领主们,索菲娅心想,所以他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偷跑回来的。   为什么。在她心里有个质疑的声音。为什么在这种特殊时期。她想不通父亲此举的用意,唯有希望在见到彼得之后,所有的疑惑都会迎刃而解。   当她匆匆赶到炉厅时,正好碰见推门走出来的尤利尔,他此时是一副便于出行的打扮,而亲卫队队长约纳斯·科奥瑟跟在他身后,看样子两人正准备要外出。在门被推开的刹那,两人曾有过短暂的对视,但索菲娅却迟疑了一下,等她再想开口叫住自己的弟弟时,尤利尔却视若不见般和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远了。最后,她只来得及和紧随其后的约纳斯队长,相互点头致意,不过她不确定自己的笑容在对方看起来是否有些牵强。   自从上次的事后,索菲娅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和尤利尔之间的隔阂正在日益加深。这是她一手造成的。不过索菲娅并不打算为此而后悔,她并不清楚尤利尔和教会的事有多少瓜葛,但她希望自己的弟弟不要在这些危险的事情上牵涉过深。她在用自己的方法保护自己的家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稍事平复心情之后,索菲娅开门步入了炉厅,看到了正在指挥下人往壁炉里添血晶石的彼得,应付恩瑞尔家族和操着一口浓厚乡土口音的弗雷德里希家族的使者,让他的面色显得有些憔悴,完全被那身光鲜亮丽的金狮长衫所掩盖。尽管彼得对家族事务总是兴致索然,并坚称世上最伟大且也是唯一值得他上心的事业,便是俘获女士们的芳心,但他的外交天赋在几个兄妹间却是鹤立鸡群,他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好皮囊,还有一张能说善辩的巧嘴,弗雷德里希家的几位公子极具攻击性的言辞,也被他三言两语之间轻易化解,最后这场会谈因为索菲娅的到来而不了了之。   “他们想要回弗赖堡,还要我们的士兵和盔甲,并宣称这是我们的义务。”送走了几家使者之后,又赶走了随侍后,彼得终于可以放下架子,毫无形象可言地瘫坐在椅子里,对着索菲娅抱怨道:“我告诉他们,如果弗雷德里希的骠骑有能力守住它,尽管拿回去,但想要我们的士兵和盔甲,抱歉,我们的军队下月初就要开赴黑玫谷了。”   “可你很擅长这些,不是吗?”索菲娅返身走到壁炉下,盯着橘光闪烁的炉膛,微微出神。   “擅长?”彼得苦笑着摇摇头,“你就别打趣我了,索菲娅,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所以为什么是彼得你在接待客人,这本是尤利应该要做的事吧?”   “马上就要到初露之日了,现在城里到处都不太平,他最近几天都在带着城防军在外巡视,毕竟谁也不希望册封礼上闹出什么乱子来。”彼得耸耸肩,“话说回来,刚才你在走廊里没碰见他吗?”   索菲娅的背影微微一僵,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哥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彼得。”   彼得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大概是老头子还是觉得与其让我在外面败坏家门,不如继续让我为家族发挥有限的余热吧……你知道的,毕竟我已经被赶出家门好几次了,除非老头子真的找来主教主持仪式,恐怕我是永远都逃不出他手掌心的。”彼得努力让这番话听起来更有怨气一些,但他下意识用右手去摸左边袖口的动作却没能逃过索菲娅的眼睛。她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彼得在撒谎的时候,总习惯去摸袖边的扣子。   尽管此时他的袖边并没有扣子。   ……   “史隆德干得好事。”亲卫队长约纳斯看着在法院台阶下跪地哭诉的几名商人,对策马在侧的尤利尔解释道,“史隆德家一共带来了三十六口人,包括史隆德爵士一家和他一大堆堂亲,还有他的厨师长。他们不满意彼得少爷给他们安排的住所,私自抢占了一间旅店,赶走了所有的住客,砸掉了住客带来的货物,还擅自宰杀了店家的牛羊。”   “是矮背山的那个史隆德?”尤利尔问。   “没错,他们在北地声名狼藉,没有家族愿意与他们为伍。”约纳斯队长说。   “可他们毕竟还位列十九家臣其一,况且史隆德还有矮背山。给这些商人和那家店主一些补偿,没有人会拒绝金钱的致歉。”尤利尔拽着缰绳,让騸马调转脑袋,带领这支由六名亲卫队成员与二十二名城防军组成的巡逻队,途经法庭,继续沿着大路缓行。   由于临近初露之日,天气转暖,北地冻土初融,又恰巧赶上王储的册封礼,与日俱增的人流量,给这座城市带来了远多于往日的治安问题,这也是他一连几日都带队上街巡逻的原因所在。   “我们去教会吗?”行至岔路口时,约纳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在过去的几日里,尤利尔都会带队在教会外围逛一圈,适当地给本就一触即发的教会内部形势添点柴、加把火。据赛格斯秘密汇报,教会已经将神学院的学生全都遣送回家了。虽然城防军巡逻队没有明目张胆地围追堵截,但处刑党内部已经很有危机感地用木栅封住了教会大门,用实际行动来表明神权的边境线是神圣不容侵犯的。   “不了,今天去另一边看看。”尤利尔已经厌倦了教会外围那堵灰白的高墙,调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神学院离芙琳的扣子店很近,只有几条街之隔。虽然她已经放弃了扣子店的生意,但那里仍然是她的家。   不过在快要走到扣子店门口时,他忽然记起今天是芙琳跟着她在角斗场新结识的朋友黛波利,去红鲤团面试的日子,这个时间应该是不在家的。希望她能得偿所愿,尤利尔远远看了一眼扣子店那扇永远都是一尘不染的橱窗,用后跟踢了踢马肚子,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尤利尔隐约听见扣子店里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他立刻翻身下马,不顾约纳斯队长的问询,径自快步走进了扣子店。   他推开门,门上的铃铛随即发出一串悦耳的声响,还有一声熟悉的猫叫,然而他却没能等来芙琳那总是小心翼翼的问候。   因为她已经没法再发出声音。   只见芙琳倒在一片浸满鲜血的碎玻璃旁,她的手还无意识地在半空中试图抓住点什么。   芙琳似乎听到了门口传来的声音,努力地抬起头来。尤利尔看到在她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庞上,乌鸦之眼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撕扯得一片血肉模糊的眼睑。   “老师……”   芙琳竭尽全力喊出声,下一刻,她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血泊里。   ————————   PS:第二更。 第八十二章 故事(上)   约纳斯·科奥瑟队长紧跟在尤利尔身后,进入了扣子店,但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与倒在血泊里的女人令他望而止步。   他抬起手,示意其他人守在门口,不要入内,然后独自来到尤利尔身边。后者褪去自己肩上的披风,递给一旁约纳斯,然后蹲下身,将倒在血泊里的芙琳轻轻翻个身。   “她还活着。”约纳斯看着女孩两块血肉模糊的眼睑,忍不住皱起眉头,是什么人下手竟然如此狠辣。   “只是昏过去了。”尤利尔对亲卫队长的判断表示认同,不禁松了口气。除了眼睑周围,稍后他还在芙琳的左肩附近发现了一道剑伤,伤口下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鲜血。而从四周一片狼藉的景象来看,凶手很明显遭到了芙琳的顽强抵抗,好在对方并无意伤她性命,目标只有她眼睛上那条旧缎带而已。对方用极其野蛮的手段,强行扯断了乌鸦之眼与其眼睑之间数以百万计的连结触须,并夺走了它,而这会对芙琳的神经系统造成多么严重的创伤,尤利尔甚至不愿去作设想。   约纳斯从尤利尔紧皱的眉头看出他不仅认识这名伤者,两人很可能关系匪浅,他谨慎地阅读着对方眼中的情绪,小心斟酌着言语。“歹毒的手段。我猜小少爷对凶手的身份已经有些头绪了?”   “小偷、强盗、蔑视行规的败类,以及将死之人。”不动声色地说道,尤利尔将芙琳轻轻放下。由于条件有限,他只能就地取材,用几条干净的布料为芙琳简单包扎了一下,“约纳斯,立马派人把这女孩儿送去金葡萄酒馆,找到那里的老板杜尔德,叫他好生照顾这女孩儿。”   非常时期,非常处理,如今教会和白橡堡都不适合安顿芙琳,金葡萄酒馆成了眼下最好的去处。   约纳斯遵照尤利尔的意思,挥手招来了两名卫兵,让他们将芙琳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他们拦下了一队路过的商旅,并强行征用了一辆闲置的马车和车夫,在几名城防军的护送下,载着芙琳的马车直奔金葡萄酒馆而去。“人人都知道吝啬的杜尔德从不提供无偿服务,他只接受以物易物的买卖,那家伙真的愿意接手这桩委托吗?”约纳斯目送着马车离去,不禁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杜尔德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会接受,要是他当真不明白命令与买卖的区别……你就亲自告诉他。”尤利尔走到他身旁,用手轻轻拍了拍他腰间的剑柄,随即大步走出了扣子店。   约纳斯赶忙追了上去,为尤利尔重新披上斗篷,然后替他拉住騸马的辔头,“小少爷,你还要继续带人巡街吗?”   “让你的人都散了吧,今日的巡视就到此为止。”尤利尔踩着马镫,跨上马背。   约纳斯把缰绳交给他,“小少爷你呢?”   “去我该去的地方。”去履行我的义务。尤利尔拽了下缰绳,用脚跟撞了下马腹,抛下众人,独自远去。   ……   年轻女侍尖叫着,用力拍掉了那只捏住她臀部的大手,抱着空酒壶匆忙逃开了,引得四周的酒客哈哈大笑。“维尔特妞儿的屁股是我最满意的部分,”凯恩·巴佛斯扶了扶歪掉的皮帽,冲着同桌之人意犹未尽地握了握手,咧嘴露出两排满是窟窿的黄牙,“我不喜欢南方妞,太柔腻,像是乳酪。”   “你到底睡过多少女人,巴佛斯。”同桌的一个年轻佣兵,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佣兵的生活总是如此简单。他们的日子便是在狩猎场和妓院之间两点一线,和异种在野外搏杀,和女人在床上较量。   “克罗克森的巴佛斯连石头也操,你没听说过这话吗,小子?”隔壁桌的一个佣兵声音洪亮地嚷道,这番话瞬间引得满堂哄笑。这间旅店里有一半的酒客都是来自红鲤佣兵团的成员,他们是游走于东北地区最著名的佣兵团之一,这是他们临行前的最后一顿晚餐,明天一早他们就会从镜之城开拔,赶赴河谷地。除了红鲤佣兵团,旅店里还有一行南方商队和一些独行的游侠和自由狩猎者,他们则尽可能都待在角落里的几张桌子上,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食物,   “就是这样,小子,如果你想听操女人的故事,那你真是找对人了,”凯恩·巴佛斯摸了摸手腕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上面沾满了血污,和胳膊上那一圈圈发黑的绷带混淆不清,“不过我得告诉你,维尔特妞儿虽好,但这只局限于妓院的好姑娘和贵族老爷家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其他女人从不打理自己,腿上和嘴巴上的毛比男人还浓,下 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能让你把去年的饭给呕出来,而且还满口脏话。北地女人不检点可是出了名的,她们扒窃、欺骗,甚至给路过的商人下毒,谋害他们的钱财,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流氓集团……嘿,又一个想听巴佛斯老爷讲故事的,来吧小伙子们,挪挪屁股,给咱们的新朋友腾个地儿。”   一个身披黑色长斗篷、手持手杖的旅人加入了他们。对四处漂泊的佣兵来说,在同一个酒桌上喝酒的便是朋友,只不过,这段短暂的友谊通常只能维系到散席为止,届时大家便各奔东西,再无交集。   “埃文,从弗莱堡来。”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年轻佣兵对邻座的新朋友指了指自己的肩章,那是一只红色的大头鲤鱼。   “霍尔格,从黑玫谷来。”旅人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头黑发和俊朗的面孔。他那精致的样貌立刻引起了同桌另外一名女佣兵的注意。   “收起你的浪骚劲来,夏妮,今晚我们只喝酒。”凯恩·巴佛斯挥挥手,把女同伴赶到了另外一桌去,此举为他的祖宗赢得了几句真挚问候。   “我有错过什么吗?”名叫霍尔格的旅人耸了耸肩,给自己要了一杯酸果浆,又请桌上的所有人各一杯麦酒。   凯恩·巴佛斯对这个大方的新朋友观感不错,他向新朋友分享了自己那碟烤乳酪,“不,我的好兄弟,你赶上了最精彩的部分,”他用手擦了擦嘴角的泡沫,打了个酒嗝,脸色泛红,“今天有一个卑劣的女贼不走运撞见了老子,她是黛波利先发现的,我刚才就说过,北地的女人是天生的扒手、流氓,要从她们手头追回了赃物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巴佛斯醉醺醺地指了指手腕上那条旧缎带。   ——————————   PS:第一更。第二更也发了。 第八十三章 故事(下)   “哦,赃物?”旅人不露声色地喝着自己的酸果浆,在杯沿下用那双猩红的眸子打量着这个健壮的男人,“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证据?当然。”巴佛斯语气烦躁地扯下那条缎带,拍在桌上,说:“现在认得这玩意儿的人可不多了,可老子一辈子走南闯北,路过的桥比有些人走过的路还多,我曾有幸结识过一名来自楠木教会的教会猎人,我知道这东西是从哪来的。它是用楠木教会神坛下生长出来的月树幼苗上获取的类麻纤维物编织出来的,这项技术只有楠木教会才有,但随着神坛被废弃,月树被暗潮污染,这项技术也随之没落了,现存不多的‘乌鸦之眼’无一例外都是楠木教会的珍藏宝物,而它现在却出现在一个遥远北地的平民少女手里,这说明什么?”   “也许她从其他途径得到了这样东西也说不定。”旅人语气温和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噢,是吗,”巴佛斯戏谑一笑,“可无论我怎么逼问,那个卑劣的女贼就是不肯说是从哪来的。只有小偷才会怯于承认财物的来源。”   “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旅人说。   “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巴佛斯像长舌妇一样尖着嗓子,阴阳怪调地模仿他的话,然后和同桌的伙伴相视大笑,“你没喝酒,却醉得比我还厉害。我来告诉你,我的好朋友,一个穷困潦倒的北地女人,想要得到这样价值不菲的财物,就只有两种途径,要么自己长得足够标致,去取悦贵族老爷,要么就偷鸡摸狗,用肮脏的手段据他人的财物为己有。”他的话得到了佣兵们的齐声赞同。   “就像你现在所做的一样?”旅人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那张毛发丛生的粗糙方脸。   巴佛斯愣了一下。他握紧拳头,看起来就要发作。但巴佛斯最终还是压抑住了痉挛的嘴角,把它化作一个笑容,“这可不一样,我的伙计,我会原封不动地把它带回给楠木教会。当然,若他们感激我的作为,要支付一笔可观的酬劳给我,我自然也会欣然应许。”   “所以这是一个主持正义的故事,”旅人点点头,“很精彩。”   “巴佛斯老爷的裁决之剑,啊哈!”隔壁桌的佣兵调侃道。众人一齐放声大笑,举杯欢呼。   旅人放下自己的酒杯,笑了笑,“作为烤乳酪的回礼,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虽然不比巴佛斯老爷的裁决之剑有趣就是了,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   “我喜欢故事。”名叫埃文的年轻佣兵兴致勃勃地表态道。   巴佛斯摊开手,表示他随众意。   旅人点点头,以极为平静的口吻,开始了自己的讲述:“从前,有一位教会猎人,他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才能,他在战场上无所不能,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异种便闻风丧胆,夺路而逃,他为教会立下了赫赫战功,得到了教皇的接见与嘉奖,获封圣徒,一时间风光无限。正当所有人都期待着他能更进一步时,厄运却也如约而至,在世人耳熟能详的莱古拉斯遗迹战役中,人类联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创,王下四骑士团之一的狮骑士团更是几乎全军覆灭,而这场可怕的灾难也彻底摧毁了这位圣徒,这位虔诚的教徒最终也没能逃过被堕落之血腐蚀的命运。在他发疯屠戮了上百名无辜的平民后,教会的圣职者联手击毙了他。最后,这位圣徒的结局是,他的尸骨被沉入大海,连一块无名的墓碑也没有得到。”   听到这里,众人不禁为这名圣徒的命运唏嘘感慨,名叫埃文的年轻佣兵则连连摇头,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教会没一个是好东西,我早知道”之类的话。   旅人喝了点酸果浆,稍事歇息,又继续讲道:“这位圣徒远在外地的女儿,某一天无意得知了父亲的死讯,有趣的是,她既没有急于撇清和父亲的关系,以求自保,也没有为父亲所遭到的不公待遇而抱怨,她只是默默收起了父亲的遗物,并决定替她父亲完成他生前未竟的使命。然而现实环境比她想象之中要恶劣得多,由于她父亲之前所铸下的‘劣迹’,让她从一开始几乎断绝了进入教会就职的可能性,而身体上的缺陷,又让她很难以一名自由狩猎者的身份生存下去。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女孩儿不经意间的一次善举,为她赢得了一名猎人老师。”   “不过遗憾的是,这并不是一名十分称职的老师,他既没有多少授课经验,也没有足够充裕的授课时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儿对他来讲完全就是一个累赘,而为了尽快甩掉这个包袱,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女孩儿培养为一名至少能自谋生路的狩猎新人,只要这女孩儿懂得如何拿起武器来对抗敌人,凭借她的天赋和毅力,也许会有机会被某个佣兵团所相中,然后一边打杂一边跟团学习狩猎技巧,就像所有的菜鸟狩猎者一样。”   “之后的事情,对女孩儿来说就像做梦一样美妙,她在训练中机缘巧合结识了一名新朋友,而这个新朋友正是某个有名佣兵团里的二梯队常驻战斗员,女孩儿的新朋友很欣赏她的天赋和那股不服输的毅力——至少新朋友是这么对她说的——她宣称自己可以将女孩儿引荐给自己的队长。”   对角的一张桌子上,那个皮肤黝黑的女佣兵听到这段讲述,忽然回过头来。但旅人没有理会她的目光,也没有理会忽然陷入一片死寂的酒桌氛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好事一桩接着一桩,女孩儿喜出望外,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而她的老师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天呐,这个倒霉家伙终于要离开了,他简直想喝杯冰镇烈酒来庆祝一番。”   “可凡事都不会这么顺利,不是吗,今天本该是那女孩儿去面试的日子,为此她从头一天下午就开始做准备了,她就像一个迫不及待想要离家的小孩,兴奋地换上了新衣,把靴子擦得锃亮,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她没有料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那卑鄙的骗子不仅伤了女孩儿的心,还野蛮地夺走她父亲的遗物。”   “所以你瞧,明明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最后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呢?”旅人耸耸肩,“现在,女孩儿的老师感到很失望,他打算来问问那个骗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称霍尔格的旅人,缓缓抬起头,猩红的眼底锋芒毕现。   整个酒馆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酒桌上的每个人都死死盯着他探入斗篷里的右手,同时不动声色地把手探向了腰间的剑柄。   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女侍,不慎将手边的一个杯子碰倒,落到了地上。而那一记清脆的声响,便是开战的信号,刹那间,同桌的五名佣兵同时暴起,离得最近的年轻佣兵埃文拔出自己的匕首,直接刺向了旅人的脖颈。   克敌先机。   旅人越过长凳,向后一跃,一道强大的震荡波,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开,地面扬起的灰尘与木屑描绘出震荡波向外飞速扩散的轨迹,在一连串哀嚎声中,几名佣兵瞬间被震飞出去。   凯恩·巴佛斯见状不妙,正欲起身,但旅人的速度更快,已经返身冲回他面前,一只手压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将一把尖锐的匕首刺下,锋利的匕首顿时洞穿了桌面,把巴佛斯的右掌狠狠地钉在桌子上,令他惨叫出声。   鲜血浸入桌面,自穿透至桌下的刀尖,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面色阴翳的旅人,盯着他的双眼,“想好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嗯,巴佛斯老爷?”他挑起眉梢,一字一顿地问道。   ————————————   PS:第二更。 第八十四章 应尽的义务   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巴佛斯希望自己不是一个重度酗酒和见钱眼开的混蛋,这样一来他或许就能保全自己的右手和双眼。   然而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人措手不及。被酒精麻痹的神经还未来得及发出警报,那道黑影便突破了几名年轻佣兵的包围,来到眼前,用一把寒光锃亮的匕首洞穿了他的右掌。凯恩·巴佛斯的醉意瞬间就清醒了,他扯开嗓子大叫出声,同时酝酿着一记势大力沉的左勾拳,打算痛击敌人。但他的动作慢了一步,对方已经举起手里那根忽然变化为一把黑刃的手杖。下一刻,寒光一闪,鲜血喷溅,他的右手自前臂中段,被整齐地截断为两节。   “啊啊啊啊啊!”巴佛斯抱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断臂,惨叫着跌入同伴的怀里。周围几桌的红鲤团佣兵见状,纷纷掀翻桌椅,拔出了自己的利刃。   旅店内顿时陷入了不可控制的骚乱中,尖叫迭起,客人逃散,桌子被仓皇逃窜的商人撞倒,碗盘乒乒乓乓地砸落在地上。这样的骚乱持续了半分钟,随着一名掉队的商人,抱着自己塞满货物的行囊跌跌撞撞地奔出店门,不算上抱着装满蜜饯的陶罐,躲在柜台下面的旅店老板,无关人员已经全部撤离。   嘎吱一声,一名佣兵在背后把敞开的店门拉上。   凶相毕露的佣兵们踢开挡在面前的桌椅,逼近过来,将那来历不详的肇事者团团围住。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在看到刚才几名同伴被震飞的一幕后,没人再敢贸然接近。这是瓮中捉鳖,他们有的是时间来慢慢消磨敌人的意志和锐气。   “你不是游侠,也不是旅人,”黛波利从人群中走出来,眼神阴狠地用自己的黑沙弯刀指着那人,“你就是那个小丫头口中提到的老师?”   乔装成旅者的尤利尔没有理会女佣兵的问题,他对四周那些寒光闪烁的利刃视若无睹,径自拔出了扎穿巴佛斯右掌的匕首,从那只断手上摘下了那条染血的旧缎带,塞进自己的裤兜里,然后把断手抛还给它的主人。后者看着脚下那条血淋淋的断手,脸色煞白,一把推开搀着他的同伴,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别跟他废话!给我宰了他!”   话音未落,尤利尔已经先于所有人行动起来,在如此宽敞的环境中,以一敌多的最佳策略就是制造混乱,而不是等着对方逐渐收拢包围圈,将自己一举歼灭。漆黑的斗篷飞起,他弓下腰,迅猛地突入正面的敌群之中。克敌先机助他掀飞了迎面扑来的两名佣兵,紧接着倾斜侧身,避开一记凶狠的直刺,反手将匕首插在那名佣兵握剑的右臂上,然后迅速拔出,以正中对方胸膛的重踹完成了这一系列连贯动作。那佣兵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两名同伴,尤利尔不作停顿,在听到脚步声从身后急促逼近的瞬间,返身就将手里的匕首狠狠掷出。首当其冲的是一名身着皮甲的中年佣兵,丰富的作战经验让他在尤利尔完成转身动作之前,就作出了准确的判断,俯身避开了飞来的匕首,可他身后的同伴就没这么好运了,匕首直接刺入其右肩内,佣兵顿时失去平衡倒下,顺带砸塌了一条长凳。   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战斗中,尤利尔一刻也没有放松观察,他一次次突入敌方阵中,搅乱对方的部署,让他们的投掷类武器毫无施展空间。黛波利看着自己的同伴一次次举起弩弓瞄准,却又因为担心误射到自己人而放下,终于忍无可忍,动作粗暴地一把推开执弩的同伴:“一帮废物,都滚开!我来对付他!”   尤利尔循声回头,顺手抽出刺入一名年轻佣兵右脚之中的黑刃,并用肘关节狠狠撞在他的鼻梁骨上。年轻佣兵哼也没哼一声,便鼻孔喷血,软绵绵地仰面倒下。   黛波利快步逼近,一边朝刀口上吹了口热气,其余人见状纷纷退避两侧。锯齿发出频率极快且清脆异常的咬合声,黑刃再度变回手杖形态,尤利尔也迎着她走去。   “让我看看你这老师又有什么能耐吧!”黛波利怒吼一声,用手里的黑沙弯刀横扫过来。   尤利尔没有像一开始那样保守,避开自己能避开的一切攻击。不同的敌人,不同的待遇,对这个女人,他选择正面迎战。黛波利看到他扬起左臂的动作,心头不禁冷笑,不管对方在袖子下面垫了多少层护臂,都挡不住削铁如泥的黑沙弯刀。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不仅没能为自己的队长报断臂之仇,黑沙弯刀更是在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中,脱手震飞出去。在黛波利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只见尤利尔被锋芒割开的袖口下,有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闪烁。黛波利怔了一下,再想抽出绑腿上的短刀时,已经为时已晚,坚硬的手杖在她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一扫而过。   黛波利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整个身子向左倾斜着,踉跄了几步。尤利尔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空隙,快步上前,一脚踹在她的腹部。黛波利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并在地上接连翻滚了几圈,直至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墙壁上,她趴在墙脚下,直接昏死了过去。   “射死他!”巴佛斯暴跳如雷地大吼道。   几名佣兵端起弩弓,瞄准尤利尔的所在,一支支漆黑的弩矢脱弦飞出,破空尖啸。尤利尔反应迅速,向左翻滚躲闪,借着长凳一步登上靠近柜台的一张酒桌,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柜台后面。   柜台后面的空间极度狭小,柜台与背后摆满酒瓶和罐子的货架之间只有不到两人并肩之宽的间隙。尤利尔刚一落地便发现,除了自己还有旅店的老板也在此处避难。“不好意思,打搅了。”他立刻蹲下身,背靠柜台,躲避飞来的弩矢。伴随着阵阵闷响,弩矢接二连三地刺进厚实的木板里,货架上不少酒瓶和罐子在弩矢的冲击下纷纷炸裂,碎裂的陶片如雨倾泻而下。体态微憨的旅店老板双手抱头,惊惶失措地大叫着,心中乞求这场噩梦能早点醒来。   过了一会儿,四周好像突然间安静了下来,旅店老板感觉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眼含泪水地抬起头来,“这是多夫多的六果蜜饯?”尤利尔指了指他手里那只陶罐,“介意给我来一点吗,我会付钱。”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币,放在地上。   旅店老板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捧着罐子递了过去。   “谢谢。”后方旅店大厅里的脚步声正在逐渐逼近,人数众多,但尤利尔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紧迫感,不紧不慢地从罐子里拿了一块糖渍李子,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嗯,味道不错。”他略感满意地点点头。“多谢款待。”   下一刻,旅店老板便瞪圆了铜铃似的眼珠,看着尤利尔右手高高一扬,锯齿分裂,手杖化作一条多足蜈蚣般的长鞭,死死缠住了柜台上面的一条矮梁,顺势一跃而起。漆黑的斗篷仿佛乌鸦的羽翼,猎猎振翅,旋转着落入措手不及的敌群之中。   旅店老板躲在柜台后面,拼死捂住耳朵,但外面激烈的厮杀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回荡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对他来说却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杀戮的喧嚣渐渐消弭,直至一把铁剑哐啷落地,整个世界好像又回归到了最初的静谧之中。旅店老板鼓足勇气,双手攀在柜台边缘,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随后,出现眼前的一幕令他愕然失声。   只见一片狼藉的旅店大厅里,近半数的佣兵团成员已经倒地不起,在地上打滚哀嚎,尽管尤利尔没有刻意下杀手,但有几名佣兵还是因为伤势过重,结束了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生。剩下的一半则神色警惕地簇拥在他们的队长,凯恩·巴佛斯身边,严阵以待。   尤利尔就站在他们正前方不超过十步的地方,右颊上浮现出一道新鲜的割痕,鲜血从伤口下缓缓地溢出来。   “为财生,为财死,这就是佣兵的生存方式。”他拂袖揩去脸上的血迹,将落在脚边的一把铁剑踢出去,正好停在断手的凯恩·巴佛斯脚下。巴佛斯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令他忍不住冷笑起来,随即从裤兜里拿出那条浸血的旧缎带,在半空中用力地甩了几下,抖开了半松掉的结,“你还没有领到自己的酬劳,难道就打算这样半途而废?”   尤利尔不加掩饰的讽刺,终于彻底激怒了巴佛斯,他拾起铁剑——用他略显生疏的左手——两眼通红地怒视着尤利尔,“狂妄的家伙,你的下场只会比那愚蠢的小丫头更惨!”作为佣兵队长,他还不忘鼓舞士气:“别害怕,这小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尤利尔微微低头,闭上眼,将乌鸦之眼覆在眼睑之上,双手绕过耳畔,在脑后打上了一个结。   乌鸦之眼清晰入骨地将上一任使用者所遭受的痛苦,传递给了他,那痛苦远超出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叫他面部肌肉痉挛不止,眼周爆出一股股骇人的青筋来。长吐出吸入肺中的一口浊气,钢铁铸就的手指逐渐握拢,他攥紧手杖,重重地磕在地板上,顿时撞出一团耀眼的火花,锯齿咔咔分裂,仿佛化作一条匍匐在地板上的黑毒蛇。   “杀了他!”   在巴佛斯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中,双方同时冲向了对方。   ————————————   PS:今天加班到九点才回家,匆匆赶了一章出来。这更字数比平时多出一半,凑合一下吧,估计八月下旬能轻松一点,到时候的双更时间大概就能像以前一样固定一些。 第八十五章 第二个谎言   她的世界总是一片漆黑,就像舞台拉上了厚实的幕布,而演出从未开场。有时芙琳甚至不确定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着一个漫长的梦。此刻,正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萦绕在耳际,她费了很大力气才集中起像野马一样四处涣散的注意力,进而得以听清那些声音。   是两个,不,三个人在对话。   “血海深仇,这个形容很有趣,”那是一个沉稳的声音,不再年轻,却也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地步,“何以见得?”   “对方下手十分残忍,她眼睑和眉角附近的皮肤整块都被撕了下来,对于一个正值虚荣年纪的美丽少女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灾难。”作出回答的是一个故作敦厚的声音,他就像被人用剑抵着脖子,语气战战兢兢。“血会止住,伤口也会愈合,但疤痕不会消失,有些创伤也永远不能弥补……老实说,两位大人,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做出这等残忍之事来,所以我猜凶手大概和她有血海深仇。”   “你这句话不适用于所有强盗和以杀人为乐的变态,杜尔德。”一个熟悉的嗓音如是说。那是老师一贯的语气,芙琳绝不会认错。   “是的,大人,您说得太对了,强盗可没有怜悯之心,为了一双干净的靴子他们就能杀了别人全家……噢,两位大人,那孩子醒了。”   芙琳用手撑着柔软的床垫,试着坐起身,但被一层刺激性药膏覆盖住的眼周和右肩下传来的剧痛,又令她跌回枕头里。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圈厚厚的绷带缠裹在眼睛上。   尤利尔看了眼停留在门口的金葡萄酒馆老板,胖得分不清脖子和下巴的朗力奥托·杜尔德,和双手抱臂,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的亲卫队长约纳斯。两人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转身离开了房间。杜尔德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离开了二楼。而约纳斯队长没有走远,只是守在门外。尤利尔脸上的那道割痕让他意识到自己疏忽了职守,为了避免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约纳斯决定不会再离开他身边超过十米。   “老师,”听见椅子被挪到床边的声音,芙琳循声偏头,朝着正坐下来的尤利尔,“我们这是在哪……?”   “金葡萄酒馆。”   芙琳陷入了短暂的迷茫,看样子她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你受伤了。”尤利尔提醒道。芙琳唇角那稍纵即逝的微妙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尤利尔没有纵容她的逃避行为,单刀直入地道:“芙琳,你还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肯定的陈述句。   芙琳欲言又止。半晌过后,她竭力保持着平静的口吻,开口道:“今早,我正在店里等黛波利,前天我们约好今天早晨在扣子店见面,她和她的队长会一起来,但是……她好像迟到了……”   “你怎么知道她迟到了?”尤利尔不动声色地问。   “我听到九点的钟声敲响了三次,她还是没来,然后……”芙琳的嘴唇开始发颤,声音亦然。她用手抓住床单,尽力不让尤利尔听出她紊乱的呼吸,“然后有一个陌生的男人闯了进来,他一进店里,就要来抢乌鸦之眼,并不断地高声质问我,这东西是从哪来的……我不敢告诉他,不敢告诉任何人,那些关于我父亲的事……我想要反抗,但他的力气太大了,接着我的肩膀就被刺伤了……”她下意识把手伸向了左肩,疼痛令她手指如触电般骤然蜷曲。   接下来,关于乌鸦之眼被夺走的经过,芙琳只字未提,而是紧绷着下巴,表现出极其强烈的抵触情绪。尤利尔也没有追问,因为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痕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弯下腰,握住了芙琳的左手,动作轻柔地撬开了她颤抖的手指,将刷洗干净的乌鸦之眼放在她的掌心里。   “老师,这是……”芙琳收紧手指,这熟悉的手感令她微微一窒。   “我找到了伤害你的那个家伙,帮你拿了回来。”尤利尔放开她的手,“不用谢我,只是举手之劳,不过别再弄丢了。没有了它,你成为猎人的梦想就是一纸空谈。”   芙琳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快速起伏。纷乱的心绪又触动了伤口,疼痛令她眼角一阵痉挛,“老师,那个抢走乌鸦之眼的人……他是谁?”   “一个自以为走了狗屎运,见财眼开的强盗而已,不值一提。”尤利尔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黛波利她……”芙琳没有再说下去。她不敢去做那种设想。   尤利尔本打算告诉她,黛波利和那所谓的队长凯恩·巴佛斯合谋欺骗了她,而他们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挖去了他们二人的双眼,让他们用自己的下半生来尽情品尝芙琳所经受的痛楚和苦难,以此来偿赎他们的罪孽。“她迟到了。你猜得没错,之后我在一家酒馆里碰到了她。”他临时改口道,“她还托我带一句话给你,说她很抱歉,红鲤团在秘血森林遭遇了惨痛的损失,他们现在急需补充即战力,所以恐怕没办法接纳一个毫无狩猎经验的新人。”尤利尔面不改色地编造了一段谎话。这是他对芙琳撒下的第二个谎言。   芙琳听罢,一瞬间在那苍白的脸庞上呈现出一系列复杂的表情变化,失落、不甘和伤感,最后这些纷杂的心绪,全都化作一个勉强而苦涩的笑容,“没关系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除了老师你,没有人会愿意接纳我这样一个……一个瞎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尤利尔轻叹一声,摇摇头,“别这样说自己,芙琳,你虽然不能看到常人所见之景,但你现在已经找到了眼睛的替代品,它能让你获得像正常人,甚至超出常人的敏锐感官。”   “可它终归只是身外之物,没了它,我的世界便只剩一片黑暗……”芙琳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道:“对不起,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没关系,芙琳。”尤利尔平淡地回道。钢铁所铸的右手不自觉地虚握了一下。“是我的疏忽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我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佣兵团这种鱼龙混杂的组织上。你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去处。一周之后的静默日,芙琳,去双子教会的神学院报道吧,我会和赛格斯主教打声招呼,他会好生安顿你的。”   芙琳忍不住一愣,“可老师之前你不是说,教会都不会接纳我的吗?”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没错,那些刻板而不知变通的教徒会把你父亲犯的错,不分青红皂白地记在你的头上。不过,若发话的人是教会高层的一把手,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可我记得双子教会是由三位红袍主教共同主事?”   “等再过几天,就只有一位了。”   “为什么?”芙琳不解地问道。   “芙琳,还记得我给你上的第一课的内容吗——永远不要招惹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尤利尔说,“别问你不该问的话,别做你不该做的事,牢记这点,有时人类社会比异种横行的狩猎场更加凶险。”   芙琳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尤利尔站起身,拍拍斗篷上的灰尘,“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已经和酒馆的老板打过招呼了,这两天你就待在这儿安心养伤吧,在初露之日前最好少在大街上乱逛,最近城里很不太平……”   “老师。”在快要走到门口时,芙琳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她抿了抿嘴唇,鼓足全身勇气问道:“老师,我……我真的不能留在你的身边吗?”   她听到那个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房间里静得可怕,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凌乱的呼吸,和血脂燃料在玻璃灯壁内沸腾的细微声响。   血脂提灯里的光线比之刚才又黯淡了一分。   可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在紧张中等待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衣服扔在舞台上供人玩乐的小丑,自卑得无地自容,快要窒息。   “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房门便被关上,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 第八十六章 前夜   “很抱歉,大人。”这是彼得·沙维今天第五次听到相似的回复——我很遗憾。我很抱歉。而彼得现在只想说,我很难过。“我们恐怕没有足够多的预算来修缮‘灰炬塔’。”财务大臣斯诺恩捧着一叠厚厚的账簿,并用同样死板的表情照本宣科道。   一整天都在面对这张晦气的脸,彼得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他把放到嘴边的葡萄扔回盘子里,倒回椅子的靠背上,“我猜这个时候,我是否应当问上一句,咱们的钱都去哪了?”他讽刺地笑道。   “册封礼。”财务大臣只回给他这短短几个字。   “请具体到每一笔开销,谢谢。”彼得做了个请的手势。索菲娅不喜欢这种轻浮的举止,和兢兢业业的斯诺恩爵士相比,彼得表现得更像是一个闹脾气的顽童。她把又一颗剥好皮的葡萄放进盘子里。   “装饰炉厅的开销,增加巡逻守备的开销,还有十九大家族共两百二十六位使节及随行成员的生活花销——两周,十四天——每一笔开销都记录在册,如果彼得少爷需要,您可以自行查阅。”财务大臣把那本重得仿佛一块石碑的账簿拍在桌上,让彼得感觉到整个大厅好似都在随之震颤。   “好吧,我知道了。去完成你的工作吧,斯诺恩爵士,若有需要我会再传唤你。”彼得面色疲惫地以手扶额,对财务大臣挥了挥手。   斯诺恩爵士抱起账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偏厅,他把腰杆挺得像书脊一样直,临出门前还重重的哼了一声,以确保即便待在偏厅里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也能听见。   “他让我觉得,我俩的姓氏应该对调一下,我姓斯诺恩,他姓沙维才对。”彼得摇摇头道。   “斯诺恩爵士对父亲态度尚且如此,你认为自己有什么能盖过父亲的地方吗?”索菲娅继续剥着葡萄,葡萄汁把她圆润小巧的指甲盖洗得如玉般光亮,“父亲看重的是他的才干。”   “你就真的不能好好和你的哥哥说话吗?”彼得摊开手,有些懊恼地说道,“同样是你的兄弟,你对尤利简直就像贴心的妈妈无微不至地关爱着小儿子……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想当你的儿子,圣修女也不能结婚生子,我只是说……好吧,当我什么也没说。”注意到索菲娅逐渐冷却的眼神,彼得无奈地耸耸肩,自觉掐断了这段自讨没趣的发言。   “不过又话说回来……”彼得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烛光掩映的落地窗前,半透明的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仿佛融入在窗外的城堡夜景之中。他不喜欢红色的衣服,尤其是绣着金狮子的红色皮夹克,就连皮带的铁片上也雕刻着三狮族徽。真是糟透了。“最近威廉堂哥倒是每天都在围着你转,我听说他今天下午还邀你去小花园一聚?”   “不要带着偏见去恶意揣度别人,彼得,威廉堂哥只不过是向我分享了两首诗歌罢了。”索菲娅皱了皱灰白的眉,随后又从果盘的葡萄串上摘下一颗,细致地剥起来。   “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我们的堂哥还是一位诗人——虽然是自称的。小时候我可没少被他用那些矫情又幼稚的情诗折磨,而从你的反应来看,这么多年下来他似乎也并没有取得多少进步。”   确实如此。索菲娅不得不承认彼得的观点。但不论如何,和生活作风放|浪颓废的彼得相比,威廉无疑是更懂雅趣的绅士。   “停止你那无休无止的抱怨吧,彼得,只要你尚待在家中一日,便不能置身于家族事务之外。好了,你现在该回去休息了,别睡懒觉错过了明天的册封礼。”索菲娅边说边用手绢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她刚刚剥完了四十颗葡萄里的最后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如一座小山般耸立在银盘中,“还有,回去的时候顺便把这些给尤利送去吧,告诉他睡个好觉,领主们不会希望第二天看到一个病恹恹的继承人出现在册封礼上。”   彼得走回桌边,放下酒杯,奇怪地望着索菲娅,“你为什么不自己送过去?”   索菲娅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他质疑的目光,“我还要留下来作夜间祷告,”她别过脸,看向一旁,“前些日子和安托万主教谈过后,受到了不少启发,我不想浪费这个宝贵的夜晚。”   可你剥葡萄已经耗费了几倍于祷告的时间。彼得本想这样反驳她,无情拆穿她的蹩脚谎话,毕竟在任何人看来,他们都不是一对关系和睦的兄妹——不过,他希望这会是改善双方关系的一个开始。“你也早点休息,别睡懒觉错过了册封礼。”彼得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然后端着盛满葡萄的盘子,大步走出了偏厅。   彼得走后,偌大的偏厅里只剩她一人。索菲娅坐在长桌的一头,面对着空荡荡、冷冰冰的大厅,壁炉里跳跃的火光不能给那寒冷的萧壁带来一丝温暖的慰藉。   她略微颔首,伸手摘下了修女帽,任灰白的长发如瀑布般流泻而下。今夜她不作祷告,因为她无法排空杂念。她剥了四十颗葡萄,直到盘子里再也堆放不下,可她还是静不下心来。   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但在最近的这两个月内,却频频反复。这两个月于她而言无异于煎熬,每个夜晚都是折磨,那个可怕的噩梦无数次让她惊醒,然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安托万主教宣称那是混沌双子的恩赐,是预言。   可直到今天索菲娅才知道,那不仅是预言,还是一把开启尘封记忆的钥匙。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壁炉边,垂首俯视炉膛内跳跃的橘色光芒,回想起了今早从那噩梦中被惊醒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   垂死挣扎的雄狮,微笑的黑曼巴毒蛇,荒野里的孤塔,包裹在如乌鸦羽翼般黑色斗篷下的陌生男子……尽管那副冷峻的面容已被鲜血涂抹得面目全非,但索菲娅还是记起了他。   她徒手撕下那张名为霍尔格的人皮面具。   然后,她终于记起了一切。   在这炉膛里盘旋的橘光无论再绚烂,也不过是虚伪的造物,不及那白炽之火的半分美丽。   谎言再美好,也不如真实的痛苦来得更深刻入骨。   索菲娅凝视着虚伪的光景,眼底写满了无以复加的内疚与痛苦。“你为什么要骗我……”她一遍遍地低喃道。   那一夜,夹雪的寒风在城墙上彻夜呼啸。 第八十七章 册封礼   白月,初露之日,阴。   尤利尔站在落地镜前,双臂张开,三名女侍簇拥在侧,正为他打理头发和袖口。一件黑色的皮大衣,没有奢侈的织锦绸缎,亦无繁复的家族花纹,下摆几乎触及膝盖。和内衬之间添了一件皮革制的马甲,五颗镀金加工的铁皮木扣,一一扣紧。捋顺领口细节,系上一条淡灰色的纱巾,任其自然垂下。女侍用针线,在马裤左侧的裤兜外缝上了三颗装饰兼备用的镶金扣子,并为尤利尔系紧高筒鳄蜥皮靴的绳结。   “行了,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赶走所有女侍后,尤利尔在水盆里舀起一捧温水,在脸上轻拍几下。擦干手和脸,他戴好那双惯用的黑色鹿皮手套,从女侍们带来的梳妆盒里随便挑拣了一根皮筋,绑好头发。   “就是今天了。”琥珀色的双目紧盯着镜里那张冷峻的面容,男爵蹲在床尾,一条毛色丰满的花尾巴慢悠悠地左右摇晃。   “就是今天了。”尤利尔重复它的话,一边用一条干净的手绢擦拭手杖。   “你知道吗,其实我这两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男爵舔了舔爪子,“我听说在海岸城镇贩卖的龙虾是河虾的好几倍大,这岂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剥更少的壳,吃更多的肉?”   “前提是我们会经过海岸城镇。”   “不会吗?”   “谁知道呢。”尤利尔卖了个关子。   这时,门被叩响,一名红发的年轻女侍匆匆走进来。“小少爷,索菲娅小姐就在门外等着。”   尤利尔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还摆在床头的那盘葡萄。他一颗也没吃。“她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小姐只是……只是站在那里,”女侍用艰难的口吻描述道,“事实上半小时前她就一直在门外候着了,只是她叫我们不要打搅小少爷,所以才……”   尤利尔和男爵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告诉她,有什么事等册封礼结束后再说吧。”他说。   “是。”女侍退出了房间。   “啊哈,报应来了。”男爵用湿漉漉的爪子挠了挠脸,“一旦撒了第一个谎,你就需要撒第二个、第三个谎言来弥补,无休无止。”   尤利尔没有接腔,他拄着手杖走到窗边,望着城楼上迎风飘扬的十九面旗帜,它们分别属于北地的十九大家族,而当之无愧的北地之主,沙维的三狮旗帜便屹立在城楼的最高处,俯瞰着这片贫瘠而寒冷之地的众生百态。他眯起眼,依稀看见一大群白鸽不知疲倦地盘旋在教会的钟楼上,向世人诉说季节的更迭。   “没关系,”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这就是最后的了。”   ——呜呜呜呜呜,校场上的号角声冲天而起,响彻天地。   册封礼开始了。   ……   宣告大典开幕的号角声,转瞬间就传遍了这座人类要塞的每个角落,大街上到处都是奔走的行人和车马,只为赶去白橡堡一睹王储的风采。上一次出现这等万人空巷的场景,还要追溯到三十年前,而北地居民将有幸再次目睹世代交接的壮观场面。白橡堡的校场被大刀阔斧地改建为适合举办册封仪式的露天圣堂,十六座四米来高的大理石狮,环绕在圣堂四周,临时搭建的祭坛下设十九个大理石底座,分别树立起各家族的旗帜。此时十九家族的使团几乎已悉数到齐,校场上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三到四个来自不同家族的使团成员所占据。而在城堡的吊桥外,成百上千的市民正在道路两旁翘首以盼,等待册封大典结束后,由王储领衔的全城巡礼。   遵照昆尼希的古老传统,艾尔伯学士没有以主持人的身份出席,这个重大的职责落在了沙维大公最倚赖的亲信,格莱斯·沙维伯爵那博学多识的长子,威廉·沙维肩上。他将会和一名来自双子教会的祭司共同主持大典。   照例,他首先宣读了到访名单上每个家族的来使,并代表沙维感谢他们三十年如一日的效忠,这段冗长且枯燥的寒暄持续了近半个钟头,因为祭司要把圣油分给每一名到场的封臣。他们要把圣油涂抹在额头和佩剑上,并拔剑宣誓效忠新主。矮背山的史隆德爵士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和热情——事实证明他只是想借机狠宰一笔——拖家带口拽来了三十六口人,其中还有两个不满五岁的男孩,尽管不确定这是否符合规矩,但威廉和祭司商量过后,还是决定把圣油分给了他们所有人。   漫长的预热环节,令到场的所有人都在这寒冷的早晨里感到困倦不已,索菲娅听见与自己并排而站的几个堂兄弟哈欠连天。然而紧接着格莱斯伯爵的登场,立即就打消了众人的倦意,而他手里的沙维家传蓝狮钢剑,顿时引得满场哗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沙维大公全权授权,让格莱斯伯爵以一族之长的身份代他出席册封仪式。   索菲娅也是今早才从老总管费力克斯的口中得知,父亲的身体仍然抱恙,恐怕不能出席仪式。她不禁有些焦虑地攥紧袖口,不时左右张望,因为她在人群中既没有看到彼得,也没有看见尤利尔。   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可索菲娅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一定是和尤利或彼得有关,于是她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找尤利尔谈谈。   她有太多的困惑想要得到解答,也有太多的歉疚想要倾诉,哪怕只是为辜负了他的苦心与好意,补上那一声迟来两个月的感谢和道歉。   然而,尤利尔却回绝了她的请求。   一切等册封礼结束之后再说。索菲娅劝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凡事以家族利益为重。喧嚣的人声搅得她心绪难宁,清早的寒雾又像冰冷的海水自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压缩着胸腔下的每一寸空余,哪怕在心头默念经文,也不能让这令人窒息的痛苦感得到丝毫缓解。   而这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感觉,伴随着一个熟悉脚步声的登台,达到了顶峰。   歌尔德公国王储,沙维家族的继承人,彼得·沙维手抱大红披肩,拖着曳地的金狮绣纹斗篷,在两名教会骑士的引领下,缓缓登上了祭坛,开始了授剑仪式。   他登上高高的台阶,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了然于胸、或震惊错愕的脸庞。无意之中,他对上了索菲娅从茫茫人群中投来的视线,后者那绝望而无助的眼神,令他深感愧疚地别过了脸。   在祭司高声宣读誓言的声音中,索菲娅蓦地转身,她奋力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   ————————————   PS:最后一天,月票不扔要作废了(○` 3′○) 第八十八章 誓言   白橡堡校场上嘹亮的号角声撕开了寒薄的晨雾,紧接着,中央广场钟塔上的三座大钟同时鸣奏,钟声交错,连绵不绝。   “是时候了。”伫立在东角沙楼之上的赛格斯主教,眺望星象塔方向,一边对守在身后的教会骑士下令道。   教会骑士卷起长袍,带领部下转身离开。   半分钟后,赛格斯便看到神学院的图书塔毫无征兆地轰然倾塌,掀起大片烟尘。塔楼坍塌引发巨大的响动恰好为急促明亮的钟声所掩盖,而在白橡堡举行的册封大典带走了城中的大部分居民,除了日夜徘徊于教会外围的城防巡逻,没有多少人会关注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消一场大雨,所有的痕迹都能抹消殆尽,历史不会记住失败者,人民亦不会歌颂失败者。   这场具有颠覆性的变革,对某些人来说是一场噩梦般的灾难,但对更多的人,对无辜的民众,对北地的古老统治者们而言却意义非凡。   这一天,王权交接,神权更迭,歌尔德和北地将迎来新生。   中央广场的三口大钟,一共奏响了二百一十次,才渐渐停歇。   斯玛特主教睁开双眼。他双膝跪地,两手合十,抬头仰望。他高大魁梧的身影仿佛一座小山,被烛光投影在大理石地板上,而他的信仰,双子母神迪恩尔的雕像就嵌入在几步开外的石壁当中,慈悲地凝视着自己的信徒。   星象阁的大门豁然洞开,一名教会祭司提着长长的袍摆,匆匆入内,“主教大人,是圣修女学院那边传来的声音,刚才图书塔突然塌了下来!”   “怎么塌的?”斯玛特主教不慌不忙地问。   “不知道,大概是年久失修,上个血月季又雨雪不止的缘故。”   “有人受伤吗?”   “只有两名正在花园里巡逻的骑士受了点轻伤,学生都早已被遣散回家了。”   话音未落,又一名教会骑士火急火燎地推门而入。“主教大人,德罗恩伯爵以维护治安为由,带着城防军开始硬闯了,我们的人没忍住先动了手,但他们人马太多,现在已经快杀到星象楼了!”   这时,伴着战马的嘶鸣,金铁交击的厮杀声已从喷泉花园外围蔓延到了星象楼脚下,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声嘶力竭的怒吼相交织。斯玛特·盖席恩闭上眼,他能够想象到这样一幅画面,坚信真主庇佑的圣职者与高呼沙维族语的军队狭路相逢,犹如两股涛涛洪流交汇,迸溅出猩红的浪花,刀光剑影中,鲜血泼洒在塔楼的花岗岩壁之上、朱红色的铠甲和圣职者的斗篷上,马蹄铁踏过满地的残骸和血泊,那匹枣红色的騸马驮着一个漆黑的身影,高高跃起,登上染血的台阶,直奔星象楼上层而来。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斯玛特不顾心急如焚的祭司和骑士,再度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轰的一声,星象楼的铁门在连番冲击之下,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一匹枣红色的騸马驮着它的主人,如魅影般飘然登上台阶,直奔上层而去。   “跟上你们的指挥官!”一名骑士挥剑直至通往上层的螺旋台阶,身负朱红盔甲的城防军携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浓郁血腥味,鱼贯而入。   下方骚乱不息,教会骑士已护送祭司先行离去,大门在他背后重重关上,而斯玛特·盖席恩仍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他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伟大的混沌双子,贪食、慈悲与丰收之神,迪恩尔·威厄森·赫伯斯特,我向世人宣扬你的功德,我向罪人传颂你的慈悲,我在麦田里撒下你的恩惠……”   “我,彼得·沙维,宣誓成为混沌双子最忠实的奴仆,”抹过圣油的他高举右拳,当着十九大家族和全城民众的面庄严宣誓,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高墙之内,充斥在城堡的每个角落,“纵使黑夜无边,黎明不续;纵使城墙坍塌,王国轻覆;纵使邪恶进犯,秩序湮灭……”   “拦住他们!”镇守在星象楼内部的处刑党圣职者一拥而上,扑向了从下方楼道涌来的城防军,红色与白色的钢铁洪流猛烈相撞,火花激荡,两军狭路堆垒,一时间难分胜负。   利剑劈砍在盾牌上和盔甲相撞的闷响回荡在狭窄的通道间,不断有人滚下台阶,前排的圣职者倒下了一个,后面的又迅速补上,仿佛一道牢不可摧的铜墙铁壁,阻挡在通往星象楼上层的楼道间。   “我若胆怯,盔甲予我勇气决心;我若犹疑,利刃为我披荆斩棘;我若跌倒,马背驮我赴汤蹈火……”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那匹枣红色騸马突然从侧后方杀出,带着一小队轻装步兵,犹如一把刺向敌人心脏的利剑,迅速撕开了处刑党的防线,一往无前,悲鸣与鲜血为他们铺路,通往星象楼上层的道路已经豁然开朗。   最终出现在台阶尽头的,是一条大理石铺就的宽阔走廊,在走廊的尽头处,是两扇高大的橡木门。   “我的血肉,任恶魔去吞吃;我的骨骼,任厉鬼去啃咬;我将用尽我的一生,来侍奉光明,唾弃罪恶……”   在蹄声踏入走廊的那一刹那,走廊两侧的石像表面的石膏纷纷应声脱落,剧烈的震颤令天花板上的灰尘如雨泻下,只见八头十英尺高的巨型石像鬼从石膏下破壳而出,振翼腾空。   “主啊,保佑我们。”面对如此情形,士兵无不面露惧色,但他们没有一人后退,而是亲吻了自己的剑柄,把生死托付给信仰。   下一刻,石像鬼尖叫着,向他们俯冲而来。   刷的一声,宝剑出鞘,寒光湛湛,彼得·沙维从自己的叔叔格莱斯伯爵手里接过并拔出家传蓝狮钢剑,然后以剑指天,高呼族语:“破晓之剑,捍卫黎明!”   “捍卫黎明!”校场上所有人齐声高呼。   轰隆一声巨响,一条恐怖的白炽色火舌掀飞了橡木大门,从星象阁里望出去,外面那条走廊已经化为一片炙热的火海。   几块燃烧的木板就落在脚边不远处,灼热的气浪席卷而来,斯玛特主教却面不改色,在结束最后一段祷告后,他才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他回过身,神情漠然地凝视着后方门外的熊熊火海,一个冰冷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越来越近,“不懂得感恩与收敛,一味用火焰来制造杀戮,就是你迈向堕落的第一步……火之圣徒。”   漆黑的衣摆拖曳着火焰,一道颀长的人影拄着手杖,穿过咆哮的火墙,缓缓步入星象阁内,那双仿佛在烈焰中打磨过的眼瞳,在背光的阴影里闪烁着灼热的红光。   “这不是杀戮,而是葬送,”尤利尔冷冷地道,一边握紧了手杖,“我只是来履行我的承诺,有什么遗言都留着去你主子面前说吧。”   ——————————————   PS:第一更。 第八十九章 老套的伦理剧   白炽色的火焰仿佛冰冷黏稠的液态物,温柔舔舐着尤利尔的黑色皮大衣,却没有焚毁它,然而一触及地面就疯狂地燃烧起来,贪婪地吞噬掉周围的每一寸空气,把大理石地板烤得一片焦黑。   这是尤利尔第一次不带任何克制地完全释放出原初之火,其表现出来的可怕威力令他也大为惊讶,顷刻间就把整条走廊化为了熊熊火海,助他顺利清理掉了那八头拦路的石像鬼。不过释放火种的消耗也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若非与强敌当面对峙,他恐怕已经力竭倒地了。   眼神敏锐的斯玛特·盖席恩没有漏掉他不经意把身体向手杖上倾斜的细微举动,唇角扬起了一丝嘲弄的笑意,“看起来你还并未充分适应这份力量,就这样来到我的面前,你不觉得自己太草率了吗?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接触,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我们已经对对方有足够多的了解了。”   “如果是在两个月之前,我或许还会多斟酌一下,但是现在,你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靠山。”尤利尔说着,往前逼近了几步。火焰在他身后的走廊里慢慢熄止,留下一片不堪入目的焦黑景象。   斯玛特怔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冷笑着点点头。“傲慢是人类无可回避的原罪,就算是圣徒也不能例外,”他双手背负,缓缓踱步至迪恩尔的雕像之下,“我猜你一定很好奇,一定有很多个为什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被抹消记忆?”他回过头,用那双与其魁梧身材相得益彰的铁灰色眼珠,凝视着尤利尔,然后张开双臂,“原因很简单,它就在我的头顶上。”   迪恩尔·威厄森·赫伯斯特,混沌双子中的母神,一条无所不吞的丑陋蠕虫——尽管人类崇拜把它美化成了一个拥有完美身形和容貌的年轻男子——然而尤利尔知道祂的本体是多么的令人不忍直视。   “我不知道你和芙尔泽特达成了什么协议,祂现在已经不再回应我的祈祷,但那无关紧要,因为我从来就不是祂的奴仆,”斯玛特·盖席恩从怀里拿出一块包裹着某样东西的黑布,摊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团酷似心脏的黑烂腐肉,“我直接侍奉于伟大的迪恩尔,贪食之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破芙尔泽特在混沌神殿设下的桎梏,解放伟大的真主!”   说罢,他仰头,将那团腐肉一口吞下,没有经过任何咀嚼,直接咽下,尤利尔能够看到一团明显的扩张痕迹略过他颈部的食管。   斯玛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表情痛苦地双手扼喉,面部开始肿胀发紫,一股股狰狞的青筋凸显出来,有如蠕虫般在他脸上扭动。冰冷的月光透过天窗和反光镜,凝聚成一道白色的光柱,笼罩住他蜷缩在地板上的身影,斯玛特浑身剧烈抽搐着,唇角溢出黑色的血浆。   尤利尔不知道他此举有何意图,但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斯玛特不是那种会当着敌人面自残的白痴,所以他快步上前,手杖迅速分裂为锯齿长鞭,仿如蟒蛇般缠住对方的脖子,然后骤然紧缩。一口鲜血喷出,锋利的锯齿轻易穿透了脆弱的脖颈,洞穿了他的气管,并开始啃噬他的脊椎骨,尤利尔只需向后一拽,斯玛特的脑袋就会从脖子上搬家。   就在这时,斯玛特的身体却像一个被灌水的气球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膨胀起来,只听嗤嗤数声,修道袍被迅猛扩张的身躯撑破,皮肤撕裂并硬化,浮现出粗糙的纹理,但与此同时骨骼却在皱缩。斯玛特此刻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肉体炸弹,尤利尔本能地选择了退避,向后一跃,退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   最终,斯玛特完全丧失了人形,变成了他所侍奉的主人的模样——一条巨大且丑陋的灰色蠕虫——而斯玛特那张肉瘤密布的畸形脸庞,就嵌入在头部的位置,一对铁灰色的眼珠飞快转动,捕捉到了尤利尔的所在。   “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出老套的家庭伦理剧……”尤利尔颇感讽刺地苦笑了一下。   原来斯玛特·盖席恩所说都是事实,他竟然是迪恩尔的代理人。这对同胎兄妹之间的关系并不如普世诗篇里描述的那么和睦,迪恩尔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但祂只是一味的,不加选择的随意吞吃,而芙尔泽特更加理性,且充满了控制欲望,北地人民崇尚母性的信仰方式赋予了她绝对的统治权,尽管两者“相亲相爱”,但贪吃的迪恩尔绝不会满足于现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祂首先就要挣脱芙尔泽特的管束。这样一来,处刑党不惜毁掉双子教在北方的根基,进而南迁的荒唐意图,便又得到了一个充分的理由。   忽然,巨型蠕虫扬起前身,张开三瓣状的口器,露出一排排尖锐的利齿,从腹腔内喷出一大团绿色的黏液。尤利尔闪避稍慢,衣摆沾上了一点黏液,便迅速被腐蚀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来。   落地之后,尤利尔不作停歇,左腿用力一蹬,径直冲向那庞然大物。虽然庞大的身躯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压迫感,但战斗的胜负从来不是以双方的体型为评判标准,过于庞大的体型更多的时候只能充当活体标靶的存在。   尤利尔在快速奔跑中,侧身避开一团腐蚀黏液,紧接着左脚一点,腾空而起,照着蠕虫头部那张畸形的人脸劈砍下去。   但刀锋反馈回来的实际触感,却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坚硬,犹如砍在了一堵花岗岩上。   糟糕,尤利尔心里一惊,在看到那张人脸张开嘴时,他下意识地踏在怪物坚硬的皮肤上,向后一个翻滚,恰好避开了从它口中射出来的一枚拇指大小的黑色锥刺。那枚锥刺掠过衣摆,倾斜地射向了上方,应声洞穿了一扇天窗,玻璃渣像雨点一样哗哗落下。   尤利尔来不及喘息,迅速退开到安全距离,看着怪物的皮肤颜色,由灰白逐渐加深、变红,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战斗会变得越来越棘手,而自己的体力已近告罄,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孤注一掷,一决胜负。这让他开始有点怀念在旧镇的那段日子,怀念堕落之血所带来的力量。   “这次可不是无偿劳动,你最好能拿得出点像样的报酬来。”刀刃一挥,尤利尔右脚轻踏地面,一团白炽色的火焰随即自地表盘旋升起,灼热的气浪掀起他漆黑的衣摆和灰发。   在距他右手侧不远处的墙边耸立着一排十二英尺高的书架,金发红裙的芙尔泽特就盘腿坐在那上面,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这场无趣纷争的最终结果。“前提是你能活下来。”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   PS:第二更。   PSS:话说龙石岛联盟只用了两集就全线崩溃……这赶工痕迹也太重了吧,有点看不下去了。   另,八月份啦,又到了求月票的季节~*′?`)′?`)*′?`)*′?`) 第九十章 不同的道路   到处都是横陈在血泊里的尸体——无头的尸首、被半截断剑刺穿头颅的重装步兵、趴在石雕底座上,背部扎满弩矢的教会猎人,以及被长枪贯穿胸膛,却至死保持着跪姿的三狮骑士——每一片染血的甲胄上遍布凹痕与窟窿,诉说着战斗的惨烈。旗杆折断,旗帜浸没在鲜血之中,让人难以分辨这满地残缺尸首的所属阵营。还未跨过教会的大门,浓烈的血腥便扑鼻而来,令索菲娅一阵眩晕,扶着墙壁才能勉强保持站立。   曾经神圣不容玷污的教会司所,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城防军正打着血脂提灯,一丝不苟地清扫着战场,确保不漏过任何一名苟活的逆党。自从克劳斯祭司和安德里圣牧师相继惨死后,索菲娅就知道这天迟早是会到来的,在父亲治下的领域内,绝不允许出现能够动摇沙维在北地绝对统治地位的势力,这场清扫行动是势在必行的。然而她没有想到,清扫的过程是如此直接粗暴,不留任何回旋余地。   瓢泼而下的鲜血,不仅玷污了神圣的教会,也玷污了她内心中纯洁的信仰。   看着城防军士兵把利剑插入那些尚存一息的圣职者的咽喉,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无可挽回地逝去,索菲娅听见心底有一座高塔轰然坍塌,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被这世界遗弃的孤儿,巨大的绝望和悲伤压得她喘不过气,寸步难移。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在这里止步不前。   一些士兵注意到她的到来,纷纷退避,索菲娅深吸口气,捂着翻江倒海的胃部,踉踉跄跄地跨过满地尸首,朝星象楼的方向快步行去。   “索菲娅,你怎么来了?”正在星象楼下听士官汇报伤亡人数的德罗恩伯爵,因索菲娅的到来而大感错愕,因为这时候她应当留在城堡里出席自己哥哥的册封礼。索菲娅是沙维大公十分疼爱的女儿,最重要的是她还是教会的圣修女,德罗恩伯爵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满地的尸体。   然而索菲娅却像根本没听见他说话一样,捂着腹部,径直从他身边穿过,进入了星象楼内部,扶着冰冷的石壁朝台阶上登去。   螺旋上升的阶梯上堆满了圣职者和城防军士兵的尸首,有时她甚至不得不踩在死者的身体才能跨过这些血肉所筑的路障,极度恶心的感觉好几次涌上喉咙,都被索菲娅强行压抑下去。   不能在这里停下。她心中只有这一个声音。这个信念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一条满目疮痍的焦黑走廊陡然映入眼帘。   索菲娅没有驻足,因为她能够想象得到这里发生过什么,而那些触目惊心的焦黑烧痕恰恰证明她来对了地方。   她快步穿过走廊,汗水淌下额头,呼吸随着渐渐急促的步伐频率而加快,但当她最终穿过那扇破败的橡木大门时,星象阁里只剩下一片激战过后残留的狼藉景象。地板上到处都是焦黑的烧痕和仿佛利爪划过的狰狞刮痕,左右两边的大书架无一幸存,就连嵌入石壁的迪恩尔雕像也已破损不堪,而在一处倾塌下来的承重石柱后面,她隐约瞥见了一道人影。   索菲娅连忙走上前,那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等她走近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她要找的人,而是一名陌生的金发红裙少女。后者正背对着她,神情专注地低头看着地上那具焦黑萎缩的尸体,尸体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银石项链,证明其教徒的身份。   “你……是谁?”索菲娅没有贸然靠近,谨慎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   “我是谁不重要,”少女淡然道,“但你要找的那人已经离开了。”   索菲娅呼吸一窒,她努力平复心情,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谁?”   “难不成你是来找这家伙的?”少女用赤裸的右足轻轻踢了下那具焦尸,那颗焦黑溃烂的头颅一下子从脖子上滚落下来。   索菲娅捂住嘴巴,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她知道这具尸体属于谁,有资格进入星象阁的只有三名红袍主教。“你说我要找的人离开了……”她脸色煞白地问,“他……他去哪了?”   “你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吗,难道你不知道他要去哪吗?”   金发少女蓦然回眸,在对上那充满浩瀚神性的双眸时,索菲娅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放弃吧,”察觉到索菲娅的意图,金发少女即刻出声制止了她转身迈出的步伐,“即便追上了他,你又能做什么?”   索菲娅蓦地愣住。追上了尤利之后,又该做什么,她从没思考过问题,只是凭着一时冲动就来到了这里。   “他用自己的方式给家人留下了一个安定的居所,难道你打算让他这两个多月来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金发少女走到索菲娅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抬头仰视着石壁上的那尊残缺不堪的迪恩尔雕像,“你和他注定不是同路人,他已经踏上了自己的道路,而你也应当作出自己的选择了。”   “我的选择?”索菲娅神色惘然地问。   “你不是已经在梦里看到过了吗?”   梦中。索菲娅顿时回想起那个折磨了她无数个夜晚的可怕噩梦来。她梦到自己独行在荒芜的旷野,梦到了一座孤塔,一头狮子,一条毒蛇,和一只重伤将死的乌鸦。安托万主教说那是预言,可她却读不懂这个预言的寓意。   “这里没有你所追求的信仰,你不属于这里。”金发少女说,“你和你的弟弟虽注定不同路,但你们的命运却从你和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休戚相关。”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你站在我的面前,却还能保持自我意识。你和你的弟弟在本质上是同一类人。你们都不属于这里。”   金发少女清脆的嗓音萦绕在耳际,让索菲娅略感痛苦的拧紧眉头。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父亲提起的那个关于孪生金币的故事,一对被死神戏弄于鼓掌之间的猎人兄弟。   “你的母亲从混沌双子的身上得到了启发,她穷尽一生才摸索出来实现芙里德预言的办法,”金发少女扭过头,看着紧捂额头、痛苦跪地的索菲娅,“如果有一天你准备好迎接自己的宿命,就试着去了解豪森里尔家族吧,去了解你母亲的家族,去了解你的母亲,去了解她的祖父,了解上一任火之圣徒的故事,然后你就会理解你和你弟弟的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人!?”   索菲娅猛然抬头,睁开充|血的双目,但四下却已不见金发少女的踪影,只有一个冷漠的嗓音还回荡在空幽幽的大厅里。“孪生的命运双子。”她追着声音跑进大厅里,驻足在反光镜投下的苍白光柱的中心,茫然四顾,搜寻着声音的源头。但那声音却像海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耳廓,在脑海中来回冲荡,眼前的景物亦开始天旋地转。   “孪生的命运双子……”索菲娅竭力重复着最后听到的那句话,然后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   镜之城外的驰道上,行人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一个年轻的旅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騸马,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支去往南方的行商队伍后面,他的面目端正俊朗,但一头随处可见的散乱棕发和长长的黑色斗篷,让他很好的隐没在人群之中。他此时正与一名年轻行商并肩骑行,面带微笑地聆听着这位刚刚结识的年轻朋友吹嘘自己马车上的货物,偶尔附和地点点头,表明自己还在听。   忽然,背后的城墙内,传来一阵阵明亮悠远的钟声,令他勒缰停马,回头望去。一只花猫从他的领口下面冒出头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又懒洋洋地缩了回去。   “册封礼啊,这可是北地几十年才能遇上一回的盛典,每家旅店和妓院都能借此机会赚个盆满钵满,平日里深居闺中的贵族小姐在大街上随处可见,要是你运气好得到了哪个寂寞难耐的小姐的青睐,嘿嘿……”年轻行商在一旁坏笑着打趣道,“怎么样,你是不是开始后悔不该在今天出城了?”   “或许吧。”年轻的旅人笑了笑,随后轻轻磕了下马腹,继续纵马前行。   遥远的钟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   PS:第一更。 第九十一章 追逐   “捍卫黎明!”驿站旅店里的所有旅客都在某位吟游诗人极具煽动力的话语号召下,高举自己的酒杯,齐声大喊——尽管他们没有一个姓沙维——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并把喝空的木杯重重砸在桌面上,就像是击鼓为号,接着整间旅店里都洋溢着快活的笑声,其中笑得最放肆也最响亮的,当属那两桌去往南方的行商。   “他们总是这样,”和自己新结交的朋友单独坐在另外一桌的年轻行商,无奈地摇摇头,“不错过一切能举杯痛饮的借口,然后才好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时隔三十年的册封大典,这确实是一件值得所有北地人民举杯相庆的事。”坐在他对面的那名棕发的年轻旅人,正喝着一杯酸果浆。滴酒不沾的旅客在北方可不多见。更罕见的是,还有一只断耳的花猫与他同行,此时那小家伙正蹲在长凳上,享用着自己的腌鱼干。   “有人猜测,这既是册封礼,也是即位大典,你怎么看?”年轻行商摸了摸雀斑遍布的鼻头,端详着旅人那双仿佛血宝石般的眼瞳,如果不是对方有着一头略显凌乱的棕发,他险些以为自己遇见了沙维王室的某位落魄远亲。   “谣言。”旅人简单地评论道。   “有传闻说沙维大公已经卧床多日未起,而且今早他也没有出席册封礼,这次恐怕不再是单纯的谣言了吧?”   旅人没有回话,而是从大衣内侧的长袋里拿出一卷密封的羊皮纸,在桌上摊开来。只见那是一张破旧的地图,很多地方都已经残缺不全,但大致还是看得出地形的深浅轮廓,中部多平原、沼泽,地图边缘则是森林和群山,这毫无疑问是一张中北地区的地图。一边嚼着一块熏猪腿肉,他一边在地图上比划着行进路线。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年轻行商好奇地问。   “大概是先往西边走。”   “你要过河吗?”   “不知道,也许会吧。”   “如果你要过河的话,就去安伯亚的渡口吧,就在这儿,”他用手指了指门威列河下游的一个渡口,“我的表哥是驻守军的指挥官,你报上我的名字,他会给你一些优惠。”   旅人笑了笑,收起地图来,“多谢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看看的。”   年轻行商的眼睛飘到了对角的一张桌子上,略微有些出神,“我说,现在女性参与狩猎已经成了北地的风尚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昨天还在城里的旅馆看到了一支佣兵团,那个佣兵团里就有不少女人呢,”年轻行商冲他努努嘴,“喏,你看那儿,不又是一个么,就是穿着灰色猎装的那个姑娘……”   “大概就像你说的一样,单纯只是赶潮流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旅人没有回头,而是径自站了起来。“好了,我想我们该道别了,亨里,很高兴遇到你。”   “我也是,后会有期,霍尔格。”年轻行商冲他扬了扬酒杯,露出满口白牙的灿烂笑容。   尤利尔带着自己的随身物品,一根手杖、两个容量很大且结实耐磨的双层布袋,两张卷起成捆的厚实毛毡,一口平底锅,以及几个皮革制的鞍袋——里头装着很多易碎的炼金药剂瓶,为了防止被震碎,他在皮包里垫上了厚厚麻布和茅草——转身往柜台方向走去。男爵也享用完了自己的午餐,满足地伸了伸腿,从长凳一跃而下。   “小伙子,需要点什么,拉诺斯爸爸这里什么都有。”留着一把浓密山羊胡的旅店老板双手掐腰地问道。   “请帮我灌满清水,”他把两只水袋放在柜台上,“然后再请给我一些面包,熏火腿,驴肉香肠,还有大蒜和葱,对了,如果这里有的话,请给我一些香辛料。”为了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购买能力,他把一个鼓囊囊的钱袋直接拍在了柜台上。   名叫拉诺斯的旅店老板顿时笑逐颜开,“小伙子,你还忘了一样东西,拉诺斯爸爸这里有上好的多夫多岩盐。”   尤利尔轻笑着点点头,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不一会儿,旅店老板的小儿子就把尤利尔要求的货物塞满了他的布袋,热情的拉诺斯还附赠给他一壶酸果浆。   尤利尔用绳子扎好袋口,掂量了一下两只布袋的分量,以确保重量均衡,然后把一只布袋扛在肩上。他正要伸手去拿另一只布袋时,身旁却忽然蹿出来一个人影,只见一名身着灰色猎装,眼绑缎带的高挑少女兀自抱起了那只布袋,“老师,我帮你拿。”   尤利尔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布袋,扛在肩头,转身大步走出店外。   旅店的马僮已经把他的枣红色騸马牵到了门外,尤利尔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挂在马背两侧后,又用力拽了拽栓捆毛毡的绑绳,确保塞在下面的平底锅不会掉下来。小马僮一脸期待的守在旁边,最后他得到了两块铜币的小费,兴高采烈地跑回了店里。   男爵回头瞄了一眼远远站在木栅口,神情局促地双手交握着腰间的剑柄,不敢上前半步来的芙琳·舍夫尔,忍不住摇了摇头,旋即飞快地爬上了尤利尔的肩膀。后者踩着马镫,一下跨到了马背上,騸马不安地跺了跺前蹄,低着头,鼻子重重地喷气。尤利尔轻轻拍拍它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然后回头看向芙琳,“回去吧,”他攥起缰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但回去吧。我已经在神学院里给你安排好了住所,最迟后天你就可以去报到了。”   芙琳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和自卑,拼命握紧剑柄,但剑鞘传来的急颤声还是出卖了她的真实心境。“除了老师,没有人会把我当作一个正常人……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猎人……”她鼓起所有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自从遭到黛波利的欺骗后,她已经很难再相信除了老师以外的任何人——一个想要成为猎人的瞎子——多么荒唐可笑。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嘲笑她的理想,那就是她眼前的这个人。   “芙琳,别让我再说第二遍。”尤利尔声色俱厉地道。   然而芙琳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倔强地咬着下唇,一动也不动地杵在那儿。   “要是跟得上的话,你就跟上来试试吧。”尤利尔冷漠地转过脸,纵马离去。   芙琳见他离去,连忙挎上自己的行李,朝着蹄声飞扬的方向追了上去。 第九十二章 旷野   山麓周围光秃秃的一片,方圆十里之内罕有人烟。料峭寒风掠过的山坡,鲜有植被覆盖,这不仅仅是因为积雪初融,更因为月光的强度达不到光补偿点,除了苔藓和真菌等只需要微光便能生存的自然生命,只有少数适应性极强的顽强生命及其变异体,才能在漫长的黑夜中幸存下来。   黑夜的山脚下,有一簇亮光升起。   “你知道吗,我开始怀念我的后花园了。”望着用石头堆砌起来的一个简易炉灶里燃烧的白色火焰,男爵幽幽叹息,“希望在这趟旅途的尽头,我还能有机会再次见识到相似的景色。”   “我们才刚出来不到一天,你就开始丧气了?”平底锅里传来汤水沸腾的咕咕声,在远处的山沟里隐约还能听见溪流声。尤利尔手里拿着一根木勺,搅弄着炖煮的蘑菇汤,一节驴肉香肠在汤面下调皮地翻滚着。在野外的寒夜里,能有一碗热汤喝已是最奢侈的享受,另外,这也是唯一能咽下又干又硬的面包的办法。在没有热汤的时候,他宁可嚼肉干充饥。   “这一路上,除了石头我什么也没见着,就好像北地除了石头、石头和更多的石头以外什么也没有了,”一阵寒风扫来,男爵打了个哆嗦,“老实说,我已经快麻木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森林或者河流?”   “你最好祈祷自己千万不要看到森林或者河流,”尤利尔拽了拽肩上的毛毡,把寒风挡在外面,然后舀了一瓢热汤给它,看着它喝下。“森林和河流,意味着死亡的威胁,哪怕这是在白月季。唯有在旷野之中,那些茹毛饮血的凶猛异种才无处可藏,而平坦的地势也更有利于骑行……”说着,他从包里摸出来一颗青色苹果,丢给拴在几步开外的一棵死木桩上,正俯首咀嚼干草的騸马,以嘉奖它今日的优良表现。   男爵感觉身上暖和多了,但还是忍不住往毛毡下面缩了缩,只露出一个略显滑稽的脑袋来,“接下来我们会一直往西走?”   “差不多。”   “那儿有什么?”   “我也不清楚。”   “我可不想跟着你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老实说,你真的有线路规划吗?”男爵一脸狐疑。   “如果平衡教会的监督者有能力提供更明确的信息,我也用不着这么折腾,”尤利尔摇摇头,“可惜的是,他们对预言的部分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一切只能靠我自己。”   “愿闻其详。”男爵摊开右爪。   “一时半会儿和你解释不清楚,总之我大概知道有几个地方,或许有预言里提到的圣杯,”事关上一世的经历,尤利尔只能模糊其词,“事实上,在我的印象里,它应当是被称作光明圣坛才对,一共六处,正好对应六座火焰圣杯。”   “所以第一个圣杯是在西边?”   “确切的说应该是在门威列河以西,靠近蝇血沼泽的贡德乌尔山附近。”   “这么说圣杯就藏在山里?”   尤利尔摇摇头,“很遗憾,我曾翻阅的那份史料里只标注出了圣杯的大致地点,接下来的诸多细节还需要我亲自去一一考证。”   “这可真是煎熬啊,”男爵把下巴枕在交叠的毛茸茸的前爪上,老气横秋地叹息起来,“除了急公好义的本爵爷,还有谁肯陪你遭这趟罪受,所以感恩戴德吧,我的小少爷……喂喂,我的意思是叫你留一些驴肉肠给我啊,别全都吃光了!”   尤利尔对它撕心裂肺的惨叫置若罔闻,用匕首戳起那节驴肉肠,自顾自地咀嚼起来。远方传来的狼嚎,令他不自觉地回望月色拂照的来路,神情凝重。   “啊哈,承认吧,你就是放不下那个小丫头。”男爵调侃说。   应该不会的,尤利尔心想,就算她真是个不屈不挠的笨蛋,也绝不可能傻到在旷野中独自追寻一匹快马。   他抬起头,发现有几只兀鹫在低空中盘旋。这说明旷野中出现了腐尸。   男爵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添油加醋地在他耳旁扇风:“希望那小姑娘带了足够厚的衣服,否则这漫漫寒夜可该如何度过哟……”它一边观察着尤利尔的表情,一边趁热打铁,“嘿呀,这还不是最糟的,万一不幸被成群出没的灰狼盯上,恐怕就要暴尸荒野了,可惜了,多么率真而勤奋的一个小姑娘,就这么……”   它话还没说完,就被尤利尔从毛毡上扔了下去,摔在又冷又硬的地上,“该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了……等等,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它还没来及宣泄怨气,便看见尤利尔倒掉了平底锅里的蘑菇汤,扑灭了火,卷起毛毡,动作麻利地收拾了行李,挂在马背上。   只见尤利尔卷起漆黑的大氅,跨上马背,这下男爵不用问也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了,连忙一跃而起,顺着他的靴子三两下爬上了马背。   “你认得清方向吗?”它回头问。   “闭上你的嘴。”尤利尔低喝道,然后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纵马奔去。   ……   真正的战斗,不是训练场里打不还手的稻草人,也不是角斗场里华而不实的表演,而是关乎存亡的厮杀。然而当芙琳终于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来不及为自己的鲁莽懊悔了。饥肠辘辘的狼群已经包围了独自深入荒野的她。   芙琳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她不该天真的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即便那个人是她最信赖的老师。愚蠢而盲目的坚持,最终让她将自己弃置于一片荒芜的旷野之中。这里没有她的良师益友,也没有温暖的壁炉,有的只是刺骨的寒风,和穷凶极恶的群狼。这些狡猾的猎手很早就发现了她,但它们没有贸然发动攻击,而是逼迫她逃跑,而她就像一只惊惶失措的羊羔,在狼群的驱赶下丧失了理智,只顾逃命,可在旷野之中她根本无处可逃。最终,等她跑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狡猾的狼群便开始逐步收拢包围圈,它们咯咯地磨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准备享用这顿的丰盛大餐。   芙琳举着自己的剑,胡乱地挥砍着面前的空气,企图能吓退狼群,但这只是白白的浪费力气。一头母狼趁她不备,从背后扑上来,咬伤了她的左小腿。芙琳疼得几乎喊出声,脚步踉跄地回身一剑砍去,但母狼早已飞快退开,远远地盯着她,不再靠近。然后,又一头公狼如法炮制,咬伤了她的左臂。同样的,狼群没有群起攻之,只是在发动一次成功的偷袭后,就退开到安全距离。它们要让猎物流血,让猎物在失血和恐惧的折磨下崩溃,这就像是一场捕猎游戏,精明的猎手在向这个笨拙的猎物炫耀着自己的捕猎技巧。   随着鲜血不断流失,芙琳的呼吸和脚步开始变得凌乱,意志濒临崩溃,她原本能够看到的那些红白线条和运动轨迹,也在恐惧的干扰下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乱麻。   经验丰富的头狼知道是时候捕获猎物了,它向狼群发出低沉的号令,狼群开始收紧包围圈。一头母狼紧盯着猎物那条白皙鲜嫩的脖颈,咧开嘴角,露出利齿,率先猛扑了上去。   芙琳听到声音,骤然回头,与此同时右耳中突然蹿来一记破空的尖鸣,一道寒光闪过,母狼哀鸣着从半空中摔落下来,一把匕首径直洞穿了它的身体。   紧接着,芙琳感到一股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她透过乌鸦之眼看到由密密麻麻的红色线条汇成的洪流赫然闯入视野,瞬间席卷了整个狼群。转眼之间,狼群溃败,四散而逃,而那些红色的线条还残留在四周地表,状如在海流中摇曳的海草,美丽至极。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大量的浓烟钻入鼻腔,呛得她俯身连咳,伤痕累累的芙琳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行将昏厥之际,她隐约听到一个脚步声,碾碎焦枯的草屑,从正前方走来。   芙琳捂住口鼻,屏息抬头,还未来得及辨明来者的身份,她便迎面跌倒下去。   下一刻,芙琳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怀抱中,它不比脚下的土地更温暖,却让人感到莫名安心。   “老师……”神志不清地低喃一声,她闭上眼,在那怀抱中安详地睡去。 第九十三章 遗愿(上)   “心脏和肺部正在萎缩,脏器衰竭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得多,请原谅,但我从事医学研究四十多年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事……”艾尔伯学士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全白了,佝偻的瘦弱身躯在大公的床边不住战栗,大公每咳嗽一声,他的腰杆就愈弯曲一分,尽显谦卑姿态。他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惶恐不已。在格莱斯伯爵及其儿子威廉爵士、总管费力克斯、财务大臣斯诺恩,以及大公之女索菲娅的注目下,两只生满老茧的手不安地搓动着,他支支吾吾、极其小心地斟酌着言语,迟迟不敢开口,直到沙维大公虚弱的嗓音从轻幔遮蔽的床榻中传来:“告诉他们吧,艾尔伯,告诉他们老迈的狮子已经没几天好活了……咳咳……”   “我很遗憾……”艾尔伯学士颤抖着说。   财务大臣斯诺恩把下巴绷得更紧了,一贯笑面迎人的老总管费力克斯也黯然神伤,威廉爵士则捂着额头转过身去。在场之人中,只有索菲娅表现得最为平静。   “你很遗憾?”身材发福的格莱斯伯爵怒不可遏地一把揪住学士的衣领,“我们给你提供资金和实验室,供你进行研究,不是为了听你说‘我很遗憾’,街头的鱼贩和乞丐也会说‘我很遗憾’,所以他们只能待在到处都是粪便的巷子里,住在臭烘烘的四壁凋敝的简陋木屋里,快给我想办法,不然我就把你丢到河里去喂鱼!”   “我、我已经尽力了,大人,我从医四十多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就像是遭到了某种邪恶力量的侵蚀……”艾0尔伯学士被拎在半空,喘不上气。   “邪恶力量,这就是你的借口,你……”   “饶了他吧,格莱斯,”吕克·沙维嘶声道,“我已经活得够久了,久到开始让人感到厌烦了。”   格莱斯伯爵放开艾尔伯学士,粗鲁地一把将他推开,“该死,吕克,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吗,他们说彼得的册封礼就是即位典礼,你还好端端地躺在这里,结果所有人都以为你要死了,我真该把那些胡言乱语的家伙全都抓起来,当众绞死,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打算放任那些谣言成为事实!?”伯爵隔着轻幔,对自己的哥哥咆哮道。   “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格莱斯,让我和我的女儿单独待着。”吕克无力地摆了摆手。   格莱斯伯爵还不肯罢休,但他的儿子和老总管及时劝阻了他。伯爵愤恨地摔门而去,其他人也紧随其后,离开了房间,把这所剩不多的宝贵时间留给大公和他的女儿。   “索菲娅。”索菲娅抬起头,看到父亲在对自己招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了前。   “再近一点,”吕克试着咧开嘴角,但唇下枯黑腐败的坏牙却让他的笑容更加骇人,“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对你说教了,所以近一些,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索菲娅掀开轻幔,看清了床榻上这个垂危将死的老人,腐败的恶臭从被褥下蔓延出来。吕克·沙维好像在过去的短短两周多时间里,老了二十岁,头发已近掉光,两颊凹陷,眼眶发黑,脸庞上浮现出一块块预兆着死亡的可怕黑斑,曾经明亮锐利的双眸,此刻亦如声音般浑浊的令人惊讶。这个人就快死了,就连圣修女之血也无法挽回这条生命,索菲娅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她无声地低头,不忍再看。   “别用软弱的眼泪为你父亲送行,挺直你的腰杆,你是我的女儿,狮子的后裔,我们永远不低下高昂的头颅。”吕克违背了自己的承诺,用嘶哑的嗓音严厉训诫道。   一向听话的索菲娅,这次却没有如父亲所愿。但令人难过的是,她干涩的眼角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在过去的一个夜晚里,她已经透支了自己的泪腺,这也是她今日两眼浮肿的原因。“彼得明早就能赶回来……”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彼得昨日午后就离开了镜之城,去下面巡视领地了,这也是册封礼的一个重要环节,预计会耗时大半个月的时间。今早格莱斯伯爵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追赶巡视队伍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彼得已经收到父亲病危的消息了。   “赶回来做什么,哭丧吗?”吕克·沙维厌恶地皱起白眉,“不,我不想见他,这样他就能带着愧疚去完成我的遗志。没有仁慈,北地必须完成一统……咳咳……他若无法完成,就让他儿子,让他孙子去做……”   说到激动之处,他趴在床上,不可遏制地咳嗽起来,浑身抖如糠筛,好像要将灵魂给咳出来。   索菲娅想要替他拍拍背,她伸出的手却被吕克·沙维那只仿若骷髅的枯黑手掌抓住。索菲娅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抽回手,吕克·沙维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死死夹住她的手腕,“索菲娅,你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的那件事吗?”   索菲娅当然还记得。就在贝奥鹿特使团返程的那天,她在城堡的拱廊下答应了父亲一个请求。在那双浑浊眼眸的逼视下,她缓缓点头。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咳咳……孪生金币的故事,”吕克·沙维艰难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你曾答应我……咳咳……你绝不会成为那个心慈手软,最后死于诅咒的弟弟……现在,我要你履行自己的承诺……”他颤抖着从枕下取出一只仅有拇指大小的翠绿色短颈瓶,瓶面上雕刻着一条盘绕着图腾的毒蛇——世界上最古老的族徽之一,昆尼希王蛇。阅书众多的索菲娅几乎立马就认出了它。   “黑王蛇,我们的先祖昆尼希的标志,北地乃至于全大陆最可怕的毒蛇,在第一次月食之灾中绝迹了……”吕克·沙维目露寒光,“但我们的先祖在地下冰窖里保存下了世上仅有的几具黑王蛇标本,利用它的毒腺就能炼制出这世上最罕见、最剧烈的一种猛毒。它无色无味,只需一滴,杀人不留痕。你应该听过它的名字,‘黑梦魇’,昆尼希王朝倾覆之日,末裔的阿波留克王就是在王殿内服此毒自尽……”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索菲娅端详着那只精美的小瓶,很难相信这里头所携乃是杀人的猛毒。   吕克·沙维撬开女儿的手指,将短颈小瓶放在她手心里,“那不是传说,它就在你的掌心里……咳咳……你要带着它,立马赶赴安伯亚渡口……我的斥候今晨反馈回来的消息,你的弟弟正在向西行进,不出三日他就会抵达安伯亚渡口……你要在他之前赶到那里,装作尽力挽留他,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放松警惕,然后把这个,放进他的酒杯里……”   索菲娅愕然瞪大了双眼,随即猛烈地挣扎起来。吕克·沙维却死死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   “听着,索菲娅,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必须由你来打破这个诅咒循环!温德妮已经让我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女儿!”吕克·沙维燃烧着自己仅存无多的生命力,声嘶力竭地低吼道,“答应我,索菲娅,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摒弃自己的信仰,旧神的庇护是你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   PS:关于索菲娅在梦里看到的那个预言,到这里其实已经比较明确了,有兴趣的童鞋阔以先猜猜看,明天的章节差不多就会有一个揭晓了~(○` 3′○) 第九十四章 遗愿(中)   她在墓窖的大门外遇到了安托万主教,后者双手涂满了圣油,从随侍双手平端的水盆里拧起一条湿绢布,擦拭起手掌来。   “索菲娅。”安托万主教看上去十分疲惫,但笑容仍然和蔼,松垮陈旧的麻袍垂至地面,“你的哥哥和格莱斯伯爵就在下面。”   “主教大人。”索菲娅微微颔首。   “从今天起我就不再是主教了,”安托万洗净圣油,在盆边甩了甩湿淋淋的双手,“为你的父亲行完终沐后,我就要告老还乡了。”   索菲娅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出言挽留,只是一味地沉默。   “很多年前我就该这么做了,但愿现在还不算太迟,”安托万主教微笑道,“结束纷争的最好方式,就是彻底地远离它——我很惭愧,花了这么多年我才有勇气迈出这步。这要多谢你的父亲,他亲手扼杀了膨胀的野心,让世人在血腥的事实面前幡然悔悟,我们只不过是侍奉真主的奴仆,渺小而卑微,不该僭越一名教徒的本分……如果你想要捍卫纯洁的信仰,便听我一句劝告,不要涉足世俗的纷争。”   “我会谨记您的教诲,”索菲娅点点头,“感谢您对我一直以来的照顾,主教大人。”   “再见。”卸下肩上的重担与欲望,安托万转身离去的背影,仿佛一夕之间年轻了数十岁,轻快的步伐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地下墓窖,格莱斯伯爵正与今晨马不停蹄赶回城内的彼得,并肩站在一座还未封棺的石棺面前,冰冷的蓝雾萦绕在吕克·沙维的遗体四周,轻柔地抚慰着这位铁腕统治者满是褶皱的苍老面庞,伴他安息。   “外面的人都在说,最后一头狮子倒下了,沙维已经完蛋了,”格莱斯伯爵举着提灯,端详着自己兄长的遗相,“河谷地、多夫多、赫莱茵……所有觊觎着北地的敌人都在磨刀霍霍,可他们不知道,北境的城墙永不倒,就算三狮墙倒塌了,我们还有咆哮墙、独立墙和忠诚墙,没有人能在维尔特平原上击败狮群。可若是我们内部出现问题,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彼得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守候在点满血凝蜡烛的石棺前。父亲从未如此安静,这让他感到很不适应。   “你错过了见你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但你的妹妹却全程在场。”格莱斯伯爵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彼得,压低声音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艾尔伯学士说吕克至少还有三天可活,索菲娅陪着吕克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就他们两人,谁也没听到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依我对吕克的了解,他在死前一定会留下一份详尽的遗诏,交代身后之事,他不可能就这样撒手人寰,这不是他的作风。”   “你怎么知道父亲没有对我交代过?”彼得出声打断,用冷酷的眼神扭头看向叔叔,“至于遗诏,就算真的有那东西,父亲也只会把它托付给费力克斯,而非我的妹妹。”   格莱斯显然没料到自己的侄子会出言顶撞自己。他摆出一副受伤的模样,还打算说些什么,但他看到从台阶上走下来的索菲娅后,便立刻住了口,拢起朱红色的斗篷,怒气冲冲地大步离开了。   彼得看了一眼提着修道袍走来的索菲娅,两人目光有过短暂的相接,但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二人并肩守候在父亲的遗体旁,墓窖里静的出奇,唯有烛泪滴落时发出滋滋的声响。   “你知道吗,我以为他会等着我回来,然后指着我的鼻子唾骂我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用尽一切言辞来讽刺和羞辱我,直到看着我痛哭流涕的样子,才心满意足地睡去……”彼得轻声说道,“可他走得如此安静,一言不发。他就安静地躺在那儿,甚至没对我皱一下眉头。”   “他爱你。他爱我们,全心全意。”索菲娅说。父亲躺在一圈无名白花的簇拥之中,神情安详。穿戴红衣,金狮绣纹,双手怀抱誓言之剑。他静静地走了,也带走了一生的忠诚和荣耀。   “他爱的是家族,爱的是家族的血脉。”彼得纠正她,“所以你说得没错,他确实爱着我们。他把家传宝剑交到我手中,要我斩断软弱和惰性,他要我像他一样,倾尽一生来捍卫我们的家族,捍卫北方,而我也绝不会令他失望。因为我是吕克·沙维的儿子。我身上流淌着冰原雄狮的血。”   “我相信你会做到的,一定会的。”索菲娅把手轻轻搭在他微颤的左肩。   彼得点点头,把右手覆在妹妹冰冷的手背上,感谢她的宽慰,“我们的敌人就在外面,无处不在,虎视眈眈,企图让我们的家族分崩离析。但他们不会得逞,我向你保证。”彼得的眼神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坚毅,“我已经派信鸽告知了我们的兄弟,从今往后我们必须要团结一致。”   索菲娅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不禁问道:“彼得,是不是格莱斯伯爵刚才对你说了什么?”   “不管他说了什么,那都不重要,”彼得看着她说,“在册封礼的头一天夜里,父亲曾召见过我,他告诉我,当我在政务上欠缺经验,便去请教老总管费力克斯,若我在财务上碰到麻烦,便全权委托于斯诺恩爵士,假如战事来临,德罗恩伯爵将是首席军师的不二之选。当我问及父亲为什么没有提到他最倚赖的格莱斯伯爵时,父亲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索菲亚问。   “忠诚是弱者的特权。”彼得一字一顿地答道。但这并不绝对,他心中有个声音在说,父亲比他所知的任何人都要强大,但父亲始终忠于自己的家族,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看着父亲安详的睡相,彼得忍不住绷紧嘴唇。“也许他在等我,等着见我最后一面,如果我骑得再快一些,如果那该死的山峦能被马蹄夷为平地……”他以手掩面,痛苦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   PS:第二更也发了。 第九十五章 遗愿(下)   索菲娅知道这时候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她只能握紧彼得的肩膀,希望他明白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彼得难以抑制悲痛地低着头,回握住她的手,“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你陪在他身边,你做了我没能做到的事……”   彼得嘶哑而颤抖的声音,让索菲娅一阵恍惚,她仿佛回到了昨日,回到了轻幔遮蔽的床榻边,父亲浑浊嗓音里所蕴含的悲痛丝毫不亚于此刻的彼得。   “父亲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索菲娅,他有提到过我吗……”彼得急切而悲伤的追问道。   “父亲他……他……”欲言又止,索菲娅痛苦地拧紧眉头。   “看着我,索菲娅,他对你说了什么,求你告诉我!”   “我记不太清了……我……”   “看着我,索菲娅。”   “看着我!”   索菲娅惊惶抬头,在父亲浑浊而愤怒的眼瞳中,倒映着她泪流不止的惨白脸庞。   “看着我,索菲娅,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吕克·沙维用力握紧女儿的手,厉声逼问。   索菲娅面色煞白,嘴唇发颤,喉咙像是被逆流的泪水淹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个死人。”吕克·沙维替她作答。病痛无休无止地折磨,令他面容扭曲,唇角痉挛。“我就快死了,或许今晚,或许明早……咳咳……你的父亲已经不能再保护你了,索菲娅,从今往后你必须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走下去。”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懂……”泪水如开闸般涌出,索菲娅悲哀地央求道,“不管尤利做过什么,他都是父亲你的儿子……为什么……”   “不再是了。他不再是我的儿子了……咳咳……温德妮从我身边夺走了他……”吕克·沙维贯彻着一如始终的冷峻和克制,但声音里的悲痛无法掩盖,“那个恶毒的疯女人,把白橡堡变成了豪森里尔的实验室,把沙维的血脉呈上了邪神的餐桌……”   “你是说尤利他……”索菲娅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已经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个尤利尔了,他不再是你的弟弟了,”吕克·沙维气息越来越弱,“索菲娅,不要自欺欺人……咳咳……你应该早就感觉到了,这个冷酷的杀手不是你的弟弟……”   索菲娅顿时哑然。冷酷的杀手。旧镇的经历,一幕幕在她脑海闪回。飞迸的鲜血,头生犄角的恶魔,漆黑的利刃……她不自觉地捂住腹部,那里的伤口似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个人不是尤利,不论她质疑多少次,这个答案也不会改变。   “可这跟母亲有什么关系,我不懂……”尽管产生了动摇,索菲娅仍在努力试图回旋。   “有些事你不必知道,你要保持最纯洁的信仰,只有皈依旧神之臂,你才能远离深海殿堂的威胁……”吕克·沙维握紧她的手,也让她握紧盛有黑王蛇毒液的药瓶,“我不是要你杀死尤利尔,你就把这当做是净化一个被腐蚀的灵魂,就当做是给予救赎,你不需要为此背负上罪恶感……”   “不,我不能……”索菲娅拼命摇头,却挣不开父亲的手。   “你必须这么做,难道你忘记孪生金币里的猎人兄弟了吗,你的软弱迟早有一天会害死你!”吕克·沙维嘶吼道。   悲伤模糊了索菲娅的视野。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她做这么残酷的抉择,甚至不告诉她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父亲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尤利为我们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她哽咽着,用最卑微的姿态向父亲乞求道,“我的信仰早已在旧镇染上了污点,教会已不再是我心中的纯洁圣所,双子的庇护永远不会降临在一个无法忠于信仰的教徒身上……”   暴怒之中的吕克·沙维,扬手狠狠给了女儿一记耳光。“我不管你说的旧镇是什么东西,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做,唯有如此才能打破温德妮设下的诅咒囚笼!”   父亲已经丧失了理智。索菲娅捂着红肿的右脸,低头啜泣,灰白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床榻上。   看着女儿软弱啜泣的模样,吕克·沙维重重地喘气,咬牙切齿地道:“如果你做不到,我就让德罗恩带人把他抓回来,将他关在大牢里,用尽一切酷刑,日夜折磨他,我要让你看着他生不如死,听着他一遍遍央求你杀了他,让他从痛苦中解脱……”   父亲恶毒的话语萦绕在耳畔,索菲娅颤微微地摊开手掌,在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之中,翠绿药瓶上所刻的黑王蛇仿佛活过来一般,嘶嘶吐信,朝她露出阴狠的笑容。一如梦中那条朝她微笑的黑色毒蛇。   被扼杀的乌鸦,垂危的雄狮,吐信的毒蛇,矗立于荒野的孤塔,不知前路的旅途。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看透了那场无边的噩梦,读懂了安托万主教口中所说的预言。   “无色无味,不留痕迹……”摇曳的烛火映入瞳孔,她仿佛魔怔般,喃喃重复着父亲的话。   她颤抖着攥紧了那只药瓶。   “索菲娅?”彼得看着犹自出神的索菲娅,用手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   索菲娅如梦方醒,眼底的惘然和悲伤如潮退般被不留痕迹地拭去,她面色疲惫地摇摇头,“我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抱歉,是我太自私,我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彼得歉疚地道。   “没关系,彼得,”索菲娅摇摇头,“如果父亲临终前留下过重要的遗言,我一定会告诉你。但我去见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开口说话了。”   “我明白。”彼得神色黯然地低下头。   “回去休息吧,彼得,”索菲娅不忍看他如此难过,出言劝道,“你明天还要陪同赛格斯主教一起主持葬礼,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   “我再待一会儿就回去,你先走吧。”彼得望向父亲遗体的眼神里,写满了遗憾和愧疚。   他很快会振作起来的,一如往常那般。索菲娅了解她的哥哥,所以没有再劝说下去。她看了眼抱着誓言之剑,静静躺在石棺里的父亲,转身向外走去。   在她登上台阶之前,彼得的声音从后方狭长的墓窖里追了过来。   “父亲真的什么也没说吗?”   索菲娅骤然驻足。   彼得凝视着台阶边,那道被幽蓝寒雾模糊的背影。   良久。   “他什么也没说。”   索菲娅迈上台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墓窖。   (第二卷完)   ——————————————   PS:第二更。顺手求月票~(??????)?? 第一章 现实与游戏的区别   仅凭臆想虚拟出来的世界和经过确凿历史推进形成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在过去的这短短数月里,尤利尔已是深有体会。   在游戏中,不论何处的旅店总是明码标价,而在这里,他们会为了啤酒的成色讨价还价,掺杂碎石子和木屑的面包总是那么的难以下咽。如果旅店老板家里还有一个患上肺痨的妻子和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又适逢寒季,那么几周后你或许会在隔壁城镇的布告栏上发现他的通缉令,罪名是饭菜里下毒谋害了一支从南方来的商队。在游戏中,当你疲惫不堪,身负重伤,则只需在路旁找一间驿站,买上些吃喝,稍事休整,便能精神抖擞地重新上路。而在这里,在壁炉边饱食三餐只会让你愈发倦怠,伤口更加不会自行愈合,而会感染化脓、夺人性命,最糟糕的是,若为旁人察觉你是孤身一人,那么不乏热情好客的土著会很乐意帮你一把,送你提前上路,然后扒光你的行头,将你抛尸荒野。   不同的人,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行为动机,共同构成了这个庞大而繁复的社会网络,这意味着决定历史走向的因素不再单单取决于游戏策划者片面的规划,而会呈现出更复杂且多样的变化。   通俗的来说就是,没有哪个玩家会在涉水渡河的时候不慎把自己的钱袋遗失在湍流里,因为他们有异次元的储物栏,而尤利尔没有。所以他破产了。   尤利尔郁闷地嚼着一块肉干,在一间位于三岔路口的旅店里,独自啜饮着一杯苦涩的啤酒。尽管他的体质不胜酒力,但也不得不承认,苦酒确是消愁良方——当然,在把自己灌醉之前,他已经鉴定过啤酒无毒,也确认了旅店老板是个无忧无虑的单身汉。   遗憾的是,最终他还是无福消受这杯门威列苦啤,只喝了不到三分之一杯,就开始头晕目眩了。他从仅剩的几块零散钱币里,数出五枚铜币,放在桌上,然后穿过人际冷清的大厅,往楼上走去。   二楼右手边,靠近废旧钟塔的第三个房间,就是他的预付了两天费用的临时住所。走在中空且严重腐朽的木质地板上,再轻的脚步声也会被放大为一连串令人牙酸不已的噪音。血脂提灯的熹光从门缝下溢出,尤利尔听到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随即推门而入。房间的布局十分狭小,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矮脚圆桌和两张木椅。昏睡中的芙琳不知呢喃着什么,在床上翻了个身。尤利尔走到床边,俯身用额头探试了一下芙琳的体温。情况还算乐观,至少她已经退烧了。   尤利尔替她盖好被子,返身走回桌边坐下,然后把装有炼金药剂的几个皮包摊开放在桌上,借着灯光开始调配药剂。   “又要给她换药了吗?”一道黑影突然从角落里蹿出来。   “炎症还没完全消退。”尤利尔从一支药剂瓶里倾倒出褐色的药水,和另一支药剂瓶里的紫色药剂融合,“她大概明天就能醒过来。”   “这算是乐观估计?”男爵在桌脚下徘徊。   “不,”尤利尔说,“因为我们已经付不起明天的房租。”   这就是现实和游戏的区别。   生活总是充满变数,残酷而不可预料。   男爵从桌脚下叼起某样事物,顺着椅子一下蹦到了桌面上,尤利尔立刻注意到它嘴里叼着的淡黄色信封,“那是什么?”他问。   男爵低下头,把信搁在桌上,“在你走后,有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   尤利尔不禁皱眉,他拿起信封,来回察看。虽无署名,但出现在封口火漆上的狮徽,已经表明了寄信人的身份。对此他毫不感到意外,毕竟这还是歌尔德地界,老狮子的眼线遍布各处,要找到他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当他拆开信封,读过这封无名密函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因为书信人不是他那位在北地一手遮天的父亲,而是彼得。   尤利尔来回读了两遍,才敢确信这白纸黑字并非酒后错觉。他一言不发地叠起了信纸,放回信封里。   “出什么事了?”他的异常反应没能逃过男爵敏锐的双眼。   “吕克·沙维,歌尔德大公,我的父亲,”尤利尔说,一边把信封放回桌上,“他死了。”   漆黑的竖瞳微微皱缩,男爵用琥珀色的双眸打量了他一番,“我该说很遗憾,还是说节哀顺变?”   “我猜你更想说的是‘恭喜你’。”尤利尔若无其事地继续调配药剂,猩红的双目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金属般幽冷的光泽。   男爵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我得说,这发生的有些突然。”   “病来如山倒,”尤利尔说,“何况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我看这不仅仅是病疾所致吧?”男爵试探地问道。   尤利尔没有回答。他也回答不了。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吕克·沙维的结局是病逝于里斯城,而那已是在歌尔德覆灭数年之后的事了。但由于自己的介入,歌尔德最终幸免于难,历史的走向也必然会偏离原来的轨道,个人的命运亦然。也许是疾病,也许是不堪邪恶力量的摧残,他没有亲眼见证,便不能妄下论断。   “这下重担全都落在你那可怜的老哥身上了。”男爵摇头感慨道,“不过咱们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所以你最好还是祈祷他能收拾好那摊子破事儿吧。”   “彼得在信中提到,他已经给远在赫莱茵的大哥去过了书信,”尤利尔轻轻摇晃着手里的药瓶,“马科斯有着丰富的从政经验,他会帮助彼得打理好这个国家的。”   “你倒是很乐观。”男爵懒懒地哼道,“等你花光了最后一块铜板,风餐露宿的时候,希望你还能保持这样的乐观心态。”说罢,它从桌上一跃而下,然后蹿到床上,在芙琳的脚边给自己找了一块栖身之所,闭目养神起来。   有脚步声在门外的走廊来了又去,狭小的房间陷入某种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中。尤利尔轻叹一声,随即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他虽已收起信封,但那白纸黑字却盘亘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除了父亲的死讯,事实上彼得还在信里提及了另外一件事。   索菲娅最终还是离开了教会。尤利尔虽然猜到了这个结果,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索菲娅并未脱离教籍,依然保留了圣职者的头衔,并选择以游方苦修的身份踏上了东游之旅,目的地是遥远的蓝鹿湾。彼得在信中提到自己苦劝无果,最后只能放索菲娅离开,同时安排了一队精锐暗中保护她。虽然彼得再三强调这支精锐的可靠性,而他也能够理解索菲娅此举的用心,游方苦修确是不少信徒追求至高信仰的重要途经,但她选择的路径,却让尤利尔感到莫名的难安。   蓝鹿湾所在的东南一线,不仅是战事频发的危险区域,更是他们的母亲,温德妮的娘家,豪森里尔家族所盘踞的领地。   联想到吕克·沙维在城墙上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尤利尔难掩不安地望向窗外,望向月明星稀的北方。   一人向西,一人往东,只有彼得还坚守着寒冷的北地,从此往后,他们天各一方,自己与他们二人之间的命运便再无瓜葛了。   “果然是不同的啊……”他忍不住叹道,而后再度埋首于药剂调配。   ————————————————   PS:今天做了下新一卷的大纲,更新来晚了,抱歉。 第二章 师徒   狼嚎将她从无垠的噩梦中唤醒,出于自卫本能地去摸腰间的剑,却只摸到一条单薄的被褥。   “只是犬吠而已。”熟悉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黑暗里传来。不一会儿,窗外的犬吠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粗暴的叫骂。   大概半分钟后,苏醒的芙琳重新和乌鸦之眼建立联系,红白相间的繁复线条竞相呈现于眼前。忽然间,她感到胸口一重,闷咳两声,俯眼看去,一只被纤细白线描绘出轮廓的断耳猫正用肉乎乎的爪子,踩在她的胸脯上。它在观察自己,尽管芙琳看不到它双眼中的细节,但她能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   男爵回过头,和尤利尔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读懂了它的眼神,点了点头。男爵随即从被它压得呼吸困难的芙琳身上跳开。   “如果我再晚到一分钟,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尤利尔拉过来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不近人情,不咸不淡,这是老师的说话风格。芙琳从昏昏蒙蒙的状态,陡然清醒过来。她用胳膊肘撑着床面,试图坐起身,但手臂传来的剧痛令她又跌回床上。   “你就不能消停片刻?”尤利尔皱眉道,一掌拍在这个莽撞学徒的脑门儿上,无情扼杀了她再度起身的念头,“安静躺着,现在我给你换药。”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隐而未发的怒意。芙琳又何尝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只是她怕自己稍不留神,便又会失去老师的踪影。   褥子被掀开,裤腿被卷起,芙琳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在自己小腿上轻抚过,不由地绷紧了肩膀,紧张得不敢出气,两条手臂更是紧贴在两腿两侧,活像一具僵直的木乃伊。消炎药药性意外的很温和,涂抹在伤口上并无灼热的刺痛感,反倒有些瘙痒,令她忍不住蜷起膝盖,想要躲开了对方的手。   “再动一下,你就自己来上药。”尤利尔冷冷道。   芙琳觉得有些委屈,但不敢申辩,只能乖乖把腿伸直,让他继续上药。   “老师……”   尤利尔一言不发地在她光洁如璧的小腿上打上两圈绷带,然后用匕首割断,打结。   “老师……”芙琳又试着呼唤了一声。   “说。”尤利尔放下她的裤腿,把被褥拉过来,盖住她那双被冻得发红的脚掌。   “昨天晚上……”手臂上的伤势比腿部更严重,当绷带从伤口上揭开时,撕裂般的疼痛令芙琳气息一窒,“昨晚……老师你是用什么方法逼退狼群?”   那是一种由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明亮红线所组成的神秘之物,不断释放出令人窒息的高温,顷刻间就湮没了凶恶的狼群。   “不是昨晚,”尤利尔回答说,一边替她拆下旧的绷带,“你已经昏睡好几天了。我带着你跨过了一条季流,现在我们已经快抵达安伯亚渡口了。”   芙琳一时哑然。她知道自己又给老师添了大|麻烦,这令她感到十分羞愧。   尤利尔检查了一下被咬伤的部位,伤口恢复得很好,但仍存在被感染的风险,不得大意。“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把调配好的药膏,仔细地涂抹在伤口四周,“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我应该立马杀掉你。”   芙琳吓得屏住了呼吸。她知道老师一向是言出必行。   然而紧接着,尤利尔便话锋一转:“如果我真打算那么做,我就不会回头去找你,但我不杀你,并不意味着我会相信你。我不相信任何人。”他边说边把新的绷带缠绕在她的手臂上,“所以从今往后我会时刻保持警惕,监视你的一举一动,确保你不会向任何人出卖我,哪怕你露出丁点破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你。”   芙琳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事实上,她深知自己除了做扣子以外,便一无所长,迟钝又笨拙,所以从老师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她总是得再三斟酌,确保自己没有会错意。犹豫再三,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可以把这话理解为……老师你同意带着我一起上路了吗?”   不等她把话说完,尤利尔就勒紧绷带,用力打了个结,疼得芙琳轻呼出声。   “我只是不习惯半途而废。要是放任你一个人在野外把自己折腾死了,那我过去两个多月的教导就全然白费了。”   “老师……”   “先别急着高兴,有些话我必须在上路之前和你讲清楚,既然你决定要跟着我,就要对这趟旅途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尤利尔用手绢擦拭完机械手指上残留的药膏,重新戴好手套。   芙琳忍着痛楚,连忙坐了起来,但她还未来得及出口表态,便被尤利尔抬手制止了,“先别急着表态,听我说完。”   “首先,你既然已经亲眼看到了‘那样东西’,就应该明白,这绝非一趟普通的旅行,我们会深入各种绝境险地,旅行途中也会遭遇到各种连我也难以应付的棘手状况,”尤利尔竖着食指,严肃说道,“这也就是说,你虽然会有充分的机会在实战中来锤炼自己的狩猎技巧,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一旦失手,等待你的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芙琳点点头,认真而坚决。   “其次,你须要明白一点,我有要务在身,所以我们绝不能以主观立场插足一切无关任务的纷争。直白点说,就是少管闲事。”   芙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应承道:“我都听老师的。”   得到她亲口的承诺,尤利尔满意地点点头,随后站起身,拍了拍起褶的衣角,“既然你都清楚了,那现在就穿好衣服下床吧,我们准备出发了。”   “现在?”芙琳略感错愕地抬起头来。   “你的伤还没到伤筋挫骨的地步,下床走动不成问题,所以是的,你没听错,就是现在。”尤利尔收拾好桌上的药剂瓶,逐一装包,“之前在带着昏迷不醒的你渡河的时候,你好像以为自己是一条海里的鱼,一边发出吐泡泡的声音,一边不停地蹬腿。当然,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事实正相反,我得说你踢腿的动作非常漂亮,像极了摇摆尾鳍的海豚,直到你把我的钱袋踹进河里为止……”   两抹红霞飞上脸颊,芙琳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惭愧地低下头。   “所以在被旅店老板轰出去之前,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我们去大厅里看看。”尤利尔把挂在椅背上的那条黑色大氅披在肩上,拿起靠在桌边的手杖,“在河岸附近总是不乏报酬可观的委托,但愿今天我们运气不会太差。” 第三章 诗人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披着一件旧得发黄的皮大衣,袋口插着一朵不伦不类的白菊,一顶灰色的毡帽压得很低,半掩着那双灰蒙蒙的小眼睛。从这不拘一格的着装习惯中,很难判断出他的职业。   “我听说你有工作要委托?”尤利尔掀起黑氅,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烤面包,在桌对面的长凳上坐下。男爵照例趴在一旁,芙琳恍然发觉没了自己的位置,只好抱着自己的剑站在老师背后,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些从大厅各处投来的审视意味的视线。   男人舔了舔残留在胡须上的酒沫,醉醺醺地抬起头,毫不忌讳地打了个响亮的嗝,“听谁说?”   尤利尔扬起大拇指,冲他指了指正在柜台后面忙活的旅店老板。   男人用食指弹了下帽檐,露出那双对称感十分糟糕的灰色眼珠。人们总会对不协调的事物表现出强烈的不适感,而他很善于利用这点。“恕我冒昧,阁下是哪位?”   “霍尔格,一名自由猎人。”   “那这位又是?”   “我的学徒,芙琳。”在介绍的同时,尤利尔掰了一大块烤面包递给芙琳。   “啊哈,猎人师徒,”男人笑道,“很多年前,我在游历沙赫伦时也遇到过一对猎人师徒,就像你们一样。”   “你雇佣了他们。”尤利尔用陈述的口吻接腔道。   “不,”男人摇摇头,“是一个粮草商雇佣了他们。两年后,我在多夫多又碰到了那个粮草商的车队,不过领队的已经变成了那个粮草商的儿子,他告诉我,他父亲的车队在两年前那趟运途中,在途经林地的时候,遭遇了一伙强盗的伏击,所幸的是,他们在沙赫伦雇佣到了一名身手老练的猎人,他几乎凭一己之力就击溃了整个强盗团伙……”   “几乎。”尤利尔对这个词的敏感程度丝毫不亚于酒精。   男人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没错,几乎,年轻的学徒很有天赋,但他还太欠缺经验,盲目的自信让他不慎深陷包围,而他的老师为了搭救他,也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最后那伙暴徒杀光了所有人,劫走了粮车……”他耸耸肩,“所以你瞧,我是个很胆小的人,夜里吹过的一阵风也能吓得我彻夜难眠,我可不希望重蹈那个粮草商的覆辙。”   听到这里,芙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里的烤面包险些掉在地上。   “但你要渡河,还要去西边,这就意味着你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保镖。”尤利尔不紧不慢的说。   “你说得对,所以我只好祈祷那位值得信赖的保镖不要让我等得太久。”男人不动声色地再次回绝道。   “刚刚旅店老板告诉我,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两周时间了,但凡有点能耐的佣兵都不会选择西行,因为那里的工作太过危险,但报酬又太少,得不偿失。”尤利尔的声音听上去底气十足,“你看上去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男人似是认同了他的说法,用那双不协调的灰眼珠上下打量这名年轻的猎人一番,“那么,你又如何证明自己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会说自己有多么丰富的狩猎经验,因为空口无凭,所以你会选择我的理由是,我们不收取一分钱的佣金,你只需要替我们支付沿途的食宿费即可。”   男人搓了搓手指,点点头,“听上去很划算。”   “不用怀疑我们的职业素养,门威列河沿岸最稀缺的职业就是骗子和小偷,因为此地寸草不生。”尤利尔说,“实不相瞒,我们正打算去西边的贡德乌尔山,在此之前我们会一路护卫你的周全。”   “贡德乌尔山?”男人的酒意仿佛一瞬间清醒了,“你们要去盐岩镇?”   “你是说红岩镇?”   “红岩镇,盐岩镇,都是一个地方,那里的岩盐和女人的经血一个颜色。”男人咧嘴大笑。   芙琳面色绯红地别过脸去,她的反应让男人笑得更加放肆起来。   尤利尔则没有理会他的黄色笑话,“我不确定最后会不会去红岩镇,但我想我们的目的地应该相差不远。”   “棒极了,但愿接下来几周我能够忍受得了你这张无趣的扑克脸。”男人打趣道。   “这么说,我们达成了协议?”   “没错,你用低廉的报价和狗屎一样的幽默感打动了我,你得到了这份工作,让我们来共饮一杯聊表庆祝,”男人冲站在那里的芙琳挥挥手,“来吧,小姑娘,别拘谨,坐下来喝一杯……老板,这一桌给我再来三杯苦啤!”   啤酒很快呈上了桌,男人不等碰杯就自己仰头痛饮起来,这倒为尤利尔省了不少麻烦,毕竟他实在不怎么擅长应付酒精。一旁的芙琳则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酒杯,酒桌作风犹如贵族小姐般斯文。   “我叫法比安,法比安·达亚,从高斯来,一名自由撰稿人兼诗人。”男子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摘下那枝白菊。尤利尔这才发现,那不是一朵白菊,而是一支用白菊花瓣装点的羽毛笔。   “可我并没有看见你的琴。”   “我是诗人,朋友,不是那些四处以卖唱为生、学识浅薄的吟游诗人,我的诗歌不需粗劣的琴声伴奏。”男人拿着羽毛笔在半空中自在得意地挥舞了几下,尽显诗人风范,“文字,即是生命。”   “虽然我从未听闻过阁下的名讳,但或许我曾有幸拜读过阁下的诗歌。”尤利尔客套了一番。   “我恐怕要很遗憾地告诉你,我的朋友,法比安的羽毛笔只为王公服务,我的诗歌只为上层名流所广传。”法比安难掩骄傲地微挑下巴。   尤利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装作抿了口酒,又说:“我猜法比安阁下此次前往贡德乌尔大概是为了取材?”   “答对了一半,”法比安点点头,“事实上,我目前正在创作的一首长诗并不十分顺利,而我始终坚信,与众不同的风景会给诗歌创作带来更多的灵感。”   “那么另一半呢?”尤利尔问。旁边的芙琳也竖起了耳朵。   法比安答道:“另一半是,下个月的梅雨之日,是盐岩镇安塔尔伯爵小公子的生日,我打算把这首诗歌当作生日贺礼献上。”   ————————————————   PS:第二更。 第四章 林间   “一名自由猎人,得到了渡口驻守军的优待,我不知道这在北地是否属于正常现象。”自诩宫廷诗人的法比安·达亚下船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抚他那匹老态龙钟、走三步便要喘口气的铁青色母马——他坚持短途旅行的原因,便是他的爱马已经老得驮不动太多的行李了。“还是说霍尔格这个名头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响亮?”   适逢暖季,渡口边人来人往,大多是往返西北两地的商人,尤利尔在船上还遇到了一支前往尖峰谷的边境巡逻队,领队的还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霍德蒙骑士。   “我在之前一段旅途中,遇到了一个热心的北方行商,他和驻守军的指挥官是亲戚。”尤利尔解释说。他此时正扶着芙琳跨上自己那匹枣红色的马,骑术是野外生存的必备技巧,去往贡德乌尔山的沿途中正是锤炼其骑术的好机会。多走一步也嫌累的男爵则干脆把自己丢进了鞍袋里,屁股下面垫着一叠厚厚的粗麻,自顾自地打起盹儿来。   “放轻松,别老低头看马,它不会突然飞起来,也不会像海豚一样突然摇摆尾鳍。”芙琳被他说得直脸红,不禁把脊椎绷得死死的,肩臂硬得像石头。尤利尔直接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我说了,放轻松,肩膀和腿不要绷那么紧,保持自然,对,就是这样,抬头,看远处。然后记住一件事,今后在上马之前一定要先确认肚带是否系紧,否则随时有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危险。”   得益于长期在外进行取材旅行,法比安虽身子骨消瘦如柴,骑术却异常娴熟。看着手拽辔头,领着自己的学徒如婴孩般踉跄学步的猎人,忍不住谑笑道:“希望咱们不会碰上马贼,若对方骑的是陆龟,倒还有点逃脱的可能性。”   尤利尔没有理会他的嘲弄,一边耐心指导芙琳的动作,一边牵马前行。法比安则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怡然自得地跟在后面。   门威列河的西岸风光,与荒凉开阔的维尔特平原截然不同,此地多山林与沼泽,危险程度更高,名义上隶属歌尔德管辖,实则是一片无主之地。所幸他们的行进方向,与很多前往盖斯特公爵领的旅者顺路,林间小路上不乏商旅的车队和效力于盖斯特公爵的林地游骑兵,这些扛着蓝色梭鱼旗的骑兵,专为购买了贸易许可证的商队保驾护航。   法比安是个很健谈的男人,作为一名自由撰稿人兼诗人——自称——他很善于与人为友,并不断从他人口述的逸闻趣事汲取创作灵感。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便已经和一支开往盖斯特公爵领的商旅打成了一片,年轻的游骑兵对他绘声绘色高颂的英雄叙事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纷纷围聚过去,很快法比安就成了这一路人的焦点。   尤利尔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更何况在彻底离开歌尔德的领域之前,他随时都有被人认出来的风险,毕竟用炼金药剂染发并不算多么高明的伪装。所以尤利尔只是牵着马,和芙琳远远地落在后面,甚至他觉得就算没有自己的护卫,法比安也能凭借那张灿舌生花的嘴,免费混进一支商旅队伍里。   第一个夜晚,由于沿途没有遇到任何旅店,他们只能选择在林地里露营。   这时法比安广交天下友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他们三人和另外几名独行的旅者,都被邀请加入了商队的丰盛晚宴,游骑兵则轮流负责巡逻警戒。白月季虽是堕落之物的休眠期,但林地中的威胁远不止于此。   “那是一只鬼手蛾,张开双翼足有四米来宽,头上长着六只眼睛,左右各三,能在黑夜里捕捉到最微小的动静,如果它锁定了猎物,绝不会正面扑袭,而会通过振翅释放出一种具有麻痹效果的毒粉,猎物一旦不慎吸入混有毒粉的空气,不出一时半刻,便会全身麻痹瘫倒,这时鬼手蛾才会从容落地,享受这顿美味大餐。”众人围坐在一块干燥的空地上,听法比安讲述自己在多夫多北郊林里的奇遇。空地中用石头堆砌起一个简易炉灶,血晶石的光芒在一口大炖锅底部尽情发挥着自己的余热,让满锅的肉糜香气飘散在林地的寒夜里。   一名二十岁模样的红发游骑兵,把两碗盛满兔肉糜的木碗递给坐在人群最外围的尤利尔和芙琳,“来点热的吧,你的女伴冻得脸都发青了。”   芙琳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尤利尔从思考问题的状态醒来,从他手里接过碗,“谢谢……”   “罗文。”年轻人指指自己的肩章,那是一条梭鱼,“如你所见,一名游骑兵。”   “霍尔格,自由猎人。”尤利尔把碗递给芙琳,“这是我的学徒,芙琳。”   “一位年轻的老师。”年轻人笑着点点头,从旁人手里接过一杯麦酒,在他二人身旁坐下来。“我父亲教导我不能以貌取人,不过我猜你应该不比我大几岁?”   尤利尔笑了笑,没有作答。说某人心理年龄大于其实际年龄,是最常用的恭维话,却不适于自谦。   芙琳大概是在想念自己那只猫,于是从碗里唯一一块兔肉舀给了男爵。男爵自然是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吧嗒吧嗒地咀嚼起来。   法比安给众人讲了一个南方笑话,逗得人群哄然大笑。名叫罗文的游骑兵望着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忍不住翘起了唇角,“那诗人是你的朋友?”他问。   “我的雇主。”尤利尔说。火种在身,让他不必过分畏惧严寒,但热粥入腹依然会让他感到舒服。   “我以前护送的商队总是死气沉沉,也没人肯和我们这些穷酸落魄的游骑兵多说一个字,生怕惹上晦气。”罗文自嘲道。   “你们的职业注定了你们一辈子都要和危险打交道,不是所有人都能习惯这种生活,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们会尽可能远离危险源。”   “就像你们一样。”   “就像我们一样。”尤利尔点点头。   罗文笑了笑,“你说的没错,我们总在和危险的东西打交道,不过这些危险并不总是来自于那些栖息于林地的非人生物。”   “强盗,马贼,我听说在蝇血沼泽还存在古老的食人族,希望此地的土著饮食习惯能稍微健康一些。”尤利尔调侃道。   “还有监守自盗的游骑兵。”罗文补充道,“去年有一队游骑兵,洗劫了持有贸易许可证的商旅,并毁尸灭迹,但这件事还是传回了盖斯特,公爵大人宣布要对他们进行公开审判,可他们太熟悉林地,我们组织了很多次围剿,最终都无功而返,反倒是途经于此的商旅常常遭到他们的毒手。”   尤利尔喝了口热粥,说:“如果真像你所说,我只能为你和你的同伴祈祷,希望你们永远不要碰到他们。”   “为什么?”罗文皱起眉头。如果碰到他们,他心里暗暗发誓,我必定要亲手将那群叛徒绳之以法。   “原因很简单,”尤利尔耸耸肩,把身子缩在宽大的斗篷里,“是智慧。智慧是人类与非人生物最显著的差别,当猎物和猎手的关系互调时,成熟的作战经验和熟悉地形环境的优势,会让他们化身为黑夜里最凶恶的猎手。”   罗文听罢却直摇头,神情坚毅地说道:“一群失去荣耀和尊严的游骑兵根本不足为惧,迟早有一天我会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一刻,他的梭鱼肩章好像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是吗,”尤利尔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我就祝你好运吧。” 第五章 深夜   西岸森林广袤,从安伯亚渡口到盖斯特公爵领,沿途长达两百公里的路段都位于山林地带。   尤利尔粗略估算了一下,以目前的行进速度,至少需要十天才能甩掉这些整天酗酒、吵闹不止的商旅。但他们的雇主,法比安倒是对这帮热情的酒鬼情有独钟——当然,在尤利尔看来,他只不过是单纯享受被追捧的感觉罢了。这是文学家和艺术家难以根治的通病。   林地阴暗、潮湿,且危机四伏,所以对他来说,林间旅行的唯一好处就是芙琳的骑术课程进展神速。今天她已经能做到单独驾驭了,这匹温驯的枣红色騸马看上去也十分喜欢芙琳。毕竟她要比尤利尔轻上不少。   他们在林地露营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他们在山坡下的一个四岔口,找到了一间废置的旅店。旅店外围的木栅完好无损,竖在路口的木牌上还挂着一面盖斯特的梭鱼盾牌,四周也没有留下任何仓惶逃难或被洗劫的痕迹。很显然,这里的店主人一直以来都受盖斯特公爵的庇护,但后来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举家搬离,尤利尔心想,这大概和罗文提到的游骑兵叛变有关。   果不其然,骑在前面的罗文转过头来,冲他使了个无奈的眼色,证实了他的猜测。   “我们今夜在这里休息。”法比安宣布道。   “不,我们不会。”一路上都没有发表过意见的尤利尔,出言制止了他加入商旅和游骑兵,在此安营的打算。   “为什么?”法比安奇怪道,“难道你情愿在野外忍受寒风,也不肯在暖和的屋子里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恕我直言,或许野外更能让我感受到安全。”在尤利尔眼中,那林间旅店不是温暖的住处,而是一间凶险的牢笼,一旦进去了,便再难出来。   法比安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一旁高坐马背的芙琳,恍然般地连连点头,“我明白了,你在担心那帮叛变的游骑兵,要我说这完全是多余的,你没看到有多少游骑兵在护送这支商队吗,”他见尤利尔还想说,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忘了,我才是雇主。”   就这样,今夜的住所就定在了这间废置的旅店。   尤利尔让芙琳去把马拴在后门的一棵树上,而没有和其他人的马一起安置在马厩里。拥有丰富旅行经验的法比安宣称今夜多云,这是降雨的征兆,商人们毫无犹疑地听取了法比安大师的提议——在连续几日接受诗歌的熏陶后,这位见多识广的自由撰稿人已然成为了这支混编车队的主心骨——在游骑兵的配合下,他们将货物从车上卸下,搬进了旅店的大厅里,而后又在法比安的主持下开始清理并分配房间。   尤利尔则趁着这个时间,侦察了一下旅店四周的环境。夜里的山林静悄悄,唯有虫鸣与鸟啼此起彼伏,看不出任何危险来临的迹象。   出于职业习惯,他不会轻易被表面环境所制造的假象所蒙蔽,但他打心底里希望法比安是对的。   等尤利尔结束侦察,返回旅店时,大多数人已经回房间睡觉了,只有法比安、芙琳和一小撮游骑兵还逗留在大厅里。去往盖斯特公爵领的旅途漫长且艰苦,能在床榻上安稳地睡上一觉已是奢侈至极的享受,没有多少人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芙琳在等他回来,尽管自己已经相当困倦。游骑兵则要轮流负责夜间巡逻警戒。至于法比安,这位勤奋的诗人为自己点燃了一支血凝蜡烛,趴在一张刚刚擦拭过的干净桌子上,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这几日以来所收获的灵感。   罗文和自己的同伴们喝下一碗热汤后,便与他们告别,出门巡逻去了。   尤利尔劝芙琳也去睡一会儿,少女却倔强地摇摇头,表示自己还不困。但没过一会儿,她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尤利尔把身上那条厚实的斗篷脱下来,给她披上,然后走到壁炉旁的那张桌边,在奋笔疾书的法比安对面坐了下来。   “嘣的一声,它就在脑子里,像是琴弦断掉的声音,”法比安指着自己苦恼紧皱的眉心感慨道。他把羽毛笔尖含在嘴里,墨水染黑了双唇,“灵感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来去如潮,摸不着,抓不住。”   “你的笔很漂亮。”尤利尔避重就轻地附和道。他留意到这支以白菊做点缀的羽毛笔十分精美,笔杆上还套上了一节亮铜色的金属筒。   “你说这个?”法比安从嘴里取出羽毛笔,“这是安塔尔小少爷送给我的饯别礼,毫不夸张的说,它挽救了我的诗人生涯。”他疲惫地笑了笑。   “就是你说的,下个月就要过生日的安塔尔伯爵的小公子?”   “没错,就是安塔尔小少爷,一个善良的好孩子,”法比安欣慰地说,“他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帮助了我,还赠予了我这支羽毛笔,我正是用它创作出了后来一系列的诗作,它可谓是我的救星。”   “这大概只是你的心理作用。”尤利尔心不在焉地说道,一边关注着似乎听见了老鼠声音,正蹲在墙角下耐心守候的男爵。   “不,那不是心理作用,当我拿起这支笔时,我便会思如泉涌,下笔如神……”法比安挠了挠脸,“当然,就像这变幻莫测的气候一样,我的创作灵感偶尔也会遇上旱灾。”   “比如说现在。”   “没错。自打我完成这篇长诗的第一节后,已经过去整整六个月的时间了,在此期间我一个字也没能写下来。”法比安点点头,借着烛光,他盯着羊皮纸上那段突然中断的字迹,心神有些飘忽,“不过,从渡过安伯亚渡口后,我好像突然又找到了一些灵感,我打算把它记录下来,如果顺利,就把它变成完整的第二节。”   “你该不会想说灵感是来自于这片阴森潮湿的林地?”   “不,是那些游骑兵。我是指他们的身份,很契合我对英雄诗篇的定义。”法比安解释说,“远离文明中心的林地守护者,听上去很棒不是吗,他们很适合出现在这种题材的诗篇里。”   “但游骑兵永远不会是主角。”林地里响起一声尖锐而沙哑的鸦鸣,仿佛厉鬼哭嚎。   法比安打了个哆嗦,拽了拽快从肩上滑下去的披风,“这是英雄史诗,我的朋友,过于单薄的形象难以支撑起这样一个宏大的主题。”   “如果是没有史实基础的杜撰,何尝不能以下层平民为主人公?”尤利尔耸耸肩。他不是太懂诗歌创作的忌讳,只是单纯提出自己的设想。   “谁告诉你我是在杜撰?”法比安面露不悦地道,“我所歌颂的乃是未见之城的无名英雄。只不过我在尝试以一种新奇的切入点来叙述这段史诗。”   “未见之城?”尤利尔问。   “贡德乌尔山脚下的远古废墟,盐湖对岸的不可见之城。”法比安神色如常地答道。   “不,我曾去过贡德乌尔山,也去过盐湖,”还在那里头抓到过一头黑水巨蟒,“但你说的不可见之城,我从没听说过。”   隐约之间,尤利尔感觉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一条寻找圣杯的关键线索,但他还未来得及提问,突然间,旅店的大门被轰然撞开。   一名外出巡逻的游骑兵,走进了大厅。   “怎么了,还想再来一碗暖烘烘的肉汤吗?”法比安打趣道。   然而那名游骑兵并未予以回答,只见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浑身一阵抽搐,口吐鲜血,然后扑通一声,迎面倒下,露出了斜插在他背上的一支漆黑箭矢。   “啊!”法比安见状大惊失色,吓得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尤利尔抓起手杖,霍然起身,“敌袭!”   他的大吼声贯穿了死寂的黑夜,响彻在整个旅店。 第六章 骚动   寂静的山林,踏破黑夜的马蹄,飞奔近前,又疾驰而过,隐没于树影婆娑的黑暗中,不见了踪影。猛然间,百叶窗接连被五枝利箭穿透,木屑飞溅,发出一连串骇人的声响,一名身材浑圆的商人被吓得抱头痛哭起来。各种可怕的声音在旅店外的林地里穿梭交织,却始终未见敌影,恐惧仿若凶猛的瘟疫,在众人之中迅速传染开来。这让芙琳联想到了自己之前遭遇的狼群,这些狡猾的猎手也曾利用相似的方式,反复冲击猎物的心理防线,耐心等待着将猎物开膛破肚的最佳时机,这种死亡缓缓逼近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摸不清旅店里的情况,便不敢贸然冲进来。”尤利尔在察觉敌情的第一时间,便立即封锁了旅店的所有门窗,芙琳则依照他的指示,把酣睡之中的众人齐聚在大厅里。现在,他必须试着安抚这帮空有一身酒气,却胆小如鼠的商旅,以防他们闹出什么岔子。“我再说一遍,不要慌张,这是敌人的圈套。”   他让众人半趴在地上,自己则徘徊在那几扇百叶窗间,仔细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听着,自由猎人,我们绝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一名因轮休而逃过一劫的中年游骑兵来到他身边,“我们有好几名同伴外出巡逻还未归来,我们应该出去接应他们。”   很显然,他的年龄和阅历,让他没有成为盲从指挥者的一员——但这并不一定是好的方面——其余的游骑兵则在尤利尔的建议下,分布在各个窗口间,警惕地监视着外面的动静。在危急状况中,这群年轻气盛的游骑兵虽欠缺经验,却表现出了良好的纪律性。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尤利尔的提议确实可行的基础上。   “没有人需要你的接应。”尤利尔回应,敏锐的目光抓住了一个在林间闪过的黑影。   中年游骑兵面露愠色,“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说他们……”   “没有人需要你的接应,”尤利尔声色冷漠地重申道,“外面没有你的同伴,只有敌人,以及死人。”   “你怎么敢……!”中年游骑兵正打算借机发作,好叫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明白自己才是这个队伍的主心骨,而不是这个不知来历的三流猎人。但他话才说到一半,一阵急促粗重的马蹄声呼啸而至,下一刻,一个沉甸甸的黑布袋被人通过那扇破损的百叶窗,从外面抛了进来。布袋落地即敞,几颗血淋淋的头颅从里面骨碌碌地滚了出来,一颗头颅正好滚到尤利尔的脚边。他的表情仍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惊恐地瞪大双眼,面目充 血,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染血的面庞上。   罗文。尤利尔还记得这名年轻的游骑兵在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立下的豪言壮志,那时自己曾劝他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他没有接受。现在,他为自己的轻率和鲁莽付出了无法挽回的惨痛代价。   这几颗头颅不仅撞破了百叶窗,也击垮了商旅们饱经摧残,已然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伴随着林地间传来的阵阵大笑,之前那个抱头痛哭的矮胖商人不顾身旁游骑兵的阻拦,径直起身朝着后门的方向奔去。但他还没跑出两步,一支漆黑的箭矢就从窗外飞进来,侧面洞穿了他的头颅。游骑兵人数有限,他们无暇顾及在场的每一个人,又一名头戴皮帽的商人挣脱游骑兵的束缚,准备起身往前门方向逃窜,这时法比安抄起手边的一个水壶,直接砸在前者的后脑勺上,让他安静了下来。   在经历最初的惊惶过后,法比安·达亚,这位自称来自高斯的自由撰稿人很快就恢复如常,他甚至比在场的大多数游骑兵都要表现得更冷静。   尤利尔对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法比安则予以点头回应。   “现在你还要出去吗?”他回头看着那中年游骑兵,后者直勾勾地盯着脚边那颗属于罗文的头颅,面容煞白,下巴打颤。   众所周知,河林之中凶险异常,游骑兵的淘汰率高得惊人,如今尤利尔所见到的这支游骑兵之所以充斥着大量新兵,不是因为这帮年轻人有多么英勇,也不是他们的队长有多么丰富的领兵经验,单纯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威胁罢了。因此那个叫罗文的年轻人会把绳之以法这样的蠢话挂在嘴边,便也不难理解了。   “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出去,但我们也不能待在这里……”中年游骑兵并未因同伴的阵亡而失去主见,“至少我们应该退到二楼上去,守住楼梯口好过在这里四面御敌。”   “我赞同,”尤利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但前提是林地里没有鬼手蛾在游荡。”   “鬼手……什么?”中年游骑兵苦恼地拧起那张抹布一样满是褶皱的脸。   “鬼手蛾。”尤利尔重复道,“你之前没听法比安先生说吗,一种六眼食人蛾,展开双翼有四米多宽。”   “可那只是传说,我敢担保,我在西河林当了十六年的游骑兵,从没见过什么六眼食人蛾,倒是有很多蝙蝠。”   砰。又一支箭穿透百叶窗。   尤利尔抬头看了眼那扇千疮百孔的百叶窗,“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等着看吧,那些叛乱的游骑兵闹得太厉害,鬼手蛾已经循声出洞了,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安静等待。”   中年游骑兵半信半疑地朝窗外瞟了一眼,半空中好像真的有什么黑影掠过。   芙琳抱着男爵,与两名游骑兵蹲守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心中祈祷这场噩梦赶紧醒来。她听到一个脚步声向这边靠近,抬起头来。“芙琳,来,”尤利尔对她伸出双手。   芙琳不禁愣了一下,那双张开的手臂让她会错了用意。等她怯生生地张开臂膀,准备迎接老师的拥抱时,尤利尔却俯身从她怀里抱走了男爵。   “你就在这里待着,保持倾听,保持注意力。”尤利尔朝她丢下这句话,便抱着男爵,弓腰快步穿过了大厅,顺着楼梯摸上了二楼。   旅店二楼,寒风瑟瑟的窗台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在黑夜里闪烁着异样的金属光泽。   “怎么样?”等男爵从窗台上跳回屋内,尤利尔边绑护臂边问道。   “我看到了六个,”男爵说,“但肯定不止这个数。”   “劫了这趟商队,他们就能悠闲地度过整个白月季了。”尤利尔用牙咬着绳带,给护臂打上一个牢靠的结。   “顺便还能抢一个年轻又貌美的女人回去,给枯燥的野外生活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消遣方式。”男爵撇撇嘴。   看着尤利尔拢起漆黑大氅,伫立在窗前,仿佛猛禽展翅前收敛着羽翼的背影,它忍不住问道:“你猜这些游骑兵为什么会叛变?是贪婪的物欲,还是生活所迫?”   “这很重要吗?”   “不,这无关紧要。”   尤利尔仰头,神色清冷地凝望着林地上空的半轮残月,“我听到了鬼手蛾振翅的声音。”   鬼手蛾。男爵心头冷笑,忍不住挑了挑眉,“但愿那怪物不会把你一并给吞了。”   忽然间,一阵寒风扫过,林间沙沙作响,枯叶漫天。   那道漆黑的背影坠入黑夜。   ————————————————   PS:第一更。   PSS:龙妈挂壁,屠龙者巴德(波隆),单臂枪骑兵詹姆。 第七章 杀人蛾   一道被刀疤割裂的阴翳目光,显现于林间的幽暗剪影。   “猎喉狼”加尔格坐在马背上,俯瞰着山坡下,在摇曳的树影间时隐时现的林地旅店,不时舔舐干燥的嘴唇,仿佛一头饥渴的恶狼。他被一条斜长刀疤夺去了一只眼,但丑陋的伤疤无法浇灭他心头残酷的烈火,反倒让他那张充满贪婪与憎恶的面孔愈显狰狞,愈加契合人们对他的畏称——猎喉狼。他是游走在山林间,统领着一群饥肠辘辘的恶狼。由盖斯特公爵亲自签发的通缉令,甚至把他描述成了一头茹毛饮血的野兽,但遗憾的是,加尔格对鲜血和人肉嗤之以鼻,他只对死人,以及死人身上的财物感兴趣。   此刻在他的马蹄下,就堆放着几具新鲜的无头尸,他们的死法很无趣,不值一提。这几具尸体的着装风格与他一般无二,唯一的区别是,他的肩头没有梭鱼徽章。加尔格亲手割掉了它,作为叛出游骑兵的证据。   扫荡林间的寒风,撩拨着他稀疏枯黄的头发,猎喉狼眯起那只恶毒的眼睛,注视着斜下方向自己飞奔而来的身影。   “我们把‘头’还了回去,那帮蠢蛋简直吓坏了,”来者是他的同伴,当初与他一道叛出游骑兵的十二人之一,“怒狼”图克——在加尔格得到猎喉狼的畏称后,他也特地自己取了一个相称的绰号。但怒狼一点也不愤怒,他的笑容快活至极,“有个白痴吓得哇哇大哭,站起来就跑,我一箭射穿了他那颗又肥又大的脑袋。”图克得意洋洋地拍拍自己的十字弩。盖斯特公爵明令禁止境内出现这种远距离杀伤性武器,并宣称这种卑鄙的武器是对贵族骑士的侮辱,所以为了搞到这玩意儿,他没少费功夫。   加尔格双手交握着缰绳,粗糙发黑的食指富有节奏地敲打着手背。敲到第六下的时候,他作出了决定。“我想差不多是时候了,”他说,“把其他人都叫回来。”   怒狼图克大喜过望,连忙调头奔去。他们的人都分散在旅店周围茂密的丛林里,要逐个把他们找回来是不现实的,好在流浪野外,也没有让他们遗失当游骑兵时的习惯。加尔格听到山坡下响起一声犹如夜莺啼鸣的口哨,不一会儿,其他人便在图克的召唤下,迅速汇集过来。   猎喉狼用自己的独眼在众人间掠过,眉头微皱,“少了一个。”   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其中以图克最是恼怒。“该死,伦尼那小子估计又蹲在哪片树丛里睡着了吧,要我去找他吗?”   “那是一帮新兵,缺乏经验,易于躁动。恐惧已在他们心头深种。”加尔格用割裂般的低哑声音说道,“不需要伦尼,十一人已是绰绰有余了。”   “少一个人,少一份分红。”图克欣然赞同。   “科林,你带四个人包抄后路,其余人跟我走。”猎喉狼简明扼要地宣布命令,“行动。”   乌鸦嘶鸣,月色深幽。十一匹马,十一道身影,在山坡上迅速散开,遁入黑夜。   马匹穿梭于林间,不断发出枯叶被碾碎和树枝被折断的清脆响声。加尔格没有下马潜行,也没有刻意掩盖马蹄声,他要让躲在旅店里瑟瑟发抖的猎物知道他们来了,知道恶狼来屠杀它的猎物了。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丑态,再亲手割开他们的喉咙,是这枯燥的林地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种消遣项目。   “提姆,你打头阵,是时候叫这些老鼠尝尝你的钉头锤了。”在快要行至半山腰时,加尔格开始布署分工。   但半晌过后,他迟迟没有听到回应,不禁愠怒地回过头,这才发现本该走在队伍之中的提姆莫名没了踪影。   “提姆在哪?”   图克左右环顾,一脸茫然地摊开手,“他刚才还跟在我后面。”若是往常,他必定会开玩笑说那身宽体胖的大块头又上哪排粪去了,他一次性排出的粪便足够塞死一条河。然而提姆除了擅长拉屎以外,更善于拿他的钉头锤砸烂猎物的脑袋。   先是伦尼,后是提姆,在接连失去了两名同伙后,猎喉狼加尔格开始察觉到了异样。他勒住马缰,抬手示意身后的众人停下,这一举动也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戒。自称怒狼的图克瞪眼监视着四周,一边把右手探入了挂在后腰的皮包里,将两支飞刀捏在手中。这里的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正统游骑兵出身,他们深知山林的危险,他们绝非这片山林里唯一的捕猎者。   猛禽在林间低空处振翼,从上方哗哗掠过,众人猛然抬头,但除了摇曳的树影和隐于阴云之后的残月,头顶之上空无一物。   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图克忽然想起以前还在游骑队时听人说起的一则怪闻,忍不住浑身发颤,咕咚的咽了口唾沫。“该……该不会是食尸蝠吧?”   “别自己吓自己,图克,这世上没有什么食尸蝠,那只是一只乌鸦罢了。”加尔格试图安抚自己的属下,但他心中亦是疑窦丛生,为了保险起见,在找回提姆和伦尼之前,他决定暂时搁置攻打旅店的计划。“联系科林,让他们退回来,我们先退到高地上,再作打算……”   他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图克两指探入唇角,朝着旅店后门的方向呼哨。   但他的哨声没能唤来同伴的回应,反倒唤来了几道从天而降的黑影。只听砰砰数声,几个沉甸甸的、酷似鞍袋的东西落在他们面前的地上,在月光的映照下,科林和另外三人双目圆瞪,望着天空,流出血泪。他们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都不见了,只有四颗光秃秃的头颅。   旅店外的山坡上,传来一阵阵惊恐的马嘶,蹄声凌乱交错。“你们快听!”一名年轻的游骑兵耳朵对着窗外,眼珠却转至反方向,“他们在逃窜!”他惊喜交加地说道,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怀疑。   商旅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游骑兵们则拼命朝窗户外张望,敌人的无故退败开始令这些年轻气盛的游骑兵蠢蠢欲动,但考虑到这很有可能是敌人的引诱之计,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该死,什么都看不到,谁能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名年轻游骑兵气急败坏地嚷道。   “是鬼手蛾。”众人循声回头。   只见法比安透过百叶窗狭窄的间隙,凝望着树冠之下的深邃黑夜,好像有双翼的阴影从那里掠过。“是鬼手蛾在林间狩猎。”   接二连三,山林间充斥着恐怖而凄厉的惨叫声。   ————————————   PS:第二更。 第八章 黑影   受惊的马开始抗拒缰绳的控制,混乱之中,一名游骑兵叛党不慎被摔下马背,右腿被马蹄狠狠踏过,顿时折断作两截。他声嘶力竭的惨呼声,更助长了马群的恐惧。   “安静,我的好姑娘,安静,”怒狼图克一边竭力安抚马匹,一边对猎喉狼大喊道,“加尔格,你没看到科林他们的下场吗,我早告诫你这林子里头有鬼!该死,你还在等什么!?”   猎喉狼知道图克是对的,山林里存在太多未知的威胁,如果不想重蹈科林等人的覆辙,他们就必须放弃今夜的狩猎行动,撤回根据地。他心怀不甘地瞟了眼近在咫尺的林间旅店,猛地拽了一把缰绳,调转马头,“我们走!”   “等等,我……别抛下我!”被马踩断右腿的男人拼命忍痛,艰难匍匐着来到加尔格面前。   “当然,我的好兄弟,要是你被游骑兵抓住,他们顺藤摸瓜找到我们的根据地就麻烦了。”加尔格点点头,从马背上俯身伸出手去。“来吧,我们快走。”   男人欣喜地伸出手去,刚握住加尔格那只冰冷的手掌,便被一支从背后射来的弩矢贯穿了后背。   “你在做什么,图克,”加尔格眼神漠然地看向正往十字弩里填装弩箭的图克,“他是我们的兄弟。”   “省省吧,加尔格,我们没时间等你用匕首割开他的喉咙。”图克瞥了眼加尔格另一只探进披风下的左手。他们一起共事了十多年,他太熟悉加尔格的伎俩了。   这时,头顶上又是一道黑影无声地掠过。   “它来了,食尸蝠……”图克脸孔惨白。   “去他妈的食尸蝠!我们走!”加尔格立刻下令道,带领仅剩的五名同伙向山坡上奔去。   地势越高,树林越稀,开阔的地形不仅有利于马匹奔跑,也更容易捕捉到敌人的踪迹,远好过在茂密的丛林里抓瞎。   不过很明显,这个浅显的道理不仅只有他们明白。   “啊啊啊啊啊!”一声惨叫,骑行在图克左侧的一名游骑兵叛党,被一道如鬼魅般急掠而过的黑影掳走了,只留下他的马还在拼命地向山坡上奔逃。   “别停下,到了高坡上那怪物就无处遁形了!”加尔格大吼道。   话音未落,伴随猎猎而响的振翅声,黑影旋转着从天而降,背朝盘亘在坡顶的月光,拦在了他们必经之路的前方。   马群顿时惊惶失措,蹄声错乱,一名游骑兵叛党被狠狠甩下马背,顺着陡峭的山坡朝下面滚去,跌入一片茂盛的血棘藤里,没了踪影。图克举起自己十字弩,射出弩矢,加尔格也用尽全力掷出匕首,但那道黑影却利用长鞭勾住树梢,腾空而起,让他们扑了个空。眨眼功夫,他们便再度丢失了黑影的行踪。   “该死,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总之不是那什么该死的食尸蝠!这畜生在玩弄我们!”加尔格嘶声咆哮道。就像他们玩弄旅店里那群新兵一样,这种屈辱感令他怒不可遏。   振翅声又从身后追来,他们不得不继续向着山坡上狂奔,只要到了开阔地,他们就有反击的机会。   沉重的蹄声和急促的呼吸交错起伏,模糊不清的景物在两旁飞速倒退。   快。再快一些。此时所有人的心里都只有这一个念头,顾不得刀子般锋利的寒风割过脸颊。   “左边!”图克大吼道。他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但还是晚了一步,骑行在他左前方的那人被左侧袭来的黑影掀翻下马。后方的马受惊跃起,重重踏下的马蹄铁是那游骑兵叛党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眼风光。下一刻,他的脑袋被图克的马踩爆,颅骨塌陷,七窍流血。   那黑影顺势跳上了无人骑乘的马背,猛然朝右拉拽缰绳,与图克的马狠狠相撞。骑行在前的加尔格闻声回头,“有幸”亲眼目睹了图克跪地被处刑的一幕,黑影手中的利刃一挥,图克的脑袋便从脖子上搬了家。   至此,叛出游骑队的十二人几乎被蚕食殆尽,只剩两人。   有猎喉狼之称的加尔格心里明白,就算他们最后侥幸逃上了高地,也再无还手的余力,无非多苟活片刻,所以眼下能做的只有逃命。   加尔格故意放慢速度,让另一名求生心切的同伙超过自己,然后趁对方警戒两旁的空隙,近距离用短刀刺中了他的后背。他闷哼一声,摔下马背,而加尔格头也不回地纵马沿山腰奔去。   加尔格刻意避开了要害,给他留有一线挣扎求生的机会——黑影最终会追上他,并亲手了结他的性命,不难想象,他的结局将与科林、图克以及所有叛出游骑队的败类人渣一般老套而无趣,他所能作出的唯一贡献就是用自己的死,来延续猎喉狼的血腥传说。   月光之下,加尔格驱马向南狂奔,不知名的远方,隐有狼嚎传来。   恶狼不死,他咬牙切齿地心想,只要自己能活着逃出去,明天一早他就带上全部家当离开西河林,乘船去多夫多投奔自己的舅舅。以他的身手和经验,在佣兵团里混个一阶半职绝非难事。   不多时,他便穿过荆棘茂密的半山腰,远远看到了山脚下那条林间小路。再往南行半里路,就是他们的林间根据地了,那里遍布陷阱,够那怪物好好喝一壶的。   正这样想着,忽然间,余光瞥见一道寒光迅速逼近,等他反应过来时,马腹已为利器贯穿。伴随一声尖锐而绝望的嘶鸣,马蹄凌乱,猛地撞在旁边的树干上,巨大的惯性将加尔格抛了出去。   他狠狠地摔在潮湿的土地上,背部与一块嵌入地表的巨大山岩正面相撞。加尔格喷出一口鲜血,他感觉自己的背骨被撞断了,剧烈的疼痛模糊了他的视野。浓烈的血腥味倒灌回鼻腔里,他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意识,双手撑地,忍痛从地上坐了起来,把背靠在冰冷的岩壁上。   夜色深幽,纤薄如丝的寒雾盘旋在地表附近,为广袤的山林染上了一抹隐秘而清冷的色彩,除了自己急促粗重的喘息,加尔格什么也听不见。   惶恐在无声中蔓延,慢慢蚕食着他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在行将昏厥时,加尔格在林间听到一个窸窣的脚步声,那道黑影从寒雾中显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加尔格咧开染血的唇角,自嘲地笑道,“我早和图克那蠢货说过,他就是不信……那窝囊废把自己吓得个半死……”他用手撑着地,往上蹭了蹭,好让自己的坐姿看起来更雅观一些,“我想他死前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我更期待你的表情。”黑影边说边揭下了兜帽和面罩。   加尔格对着那张冷峻的面孔端详了半晌,“你不是食尸蝠,甚至还不如那些堕落异种难看,”他逐渐黯淡的眼底写满了失望,“你只是一个人类。”   猎喉狼死于人类之手。这故事简直无趣至极。   “是鬼手蛾,”那人说,“某种六眼双翼,四米多宽,会释放剧毒的巨型食人蛾。”   “如果这不是一个笑话,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半吊子诗人在鬼扯。”加尔格哼笑,朝地上啐了一口血痰。   “事实上,有时现实比诗歌更加荒诞。”   “你到底想说什么?”加尔格满脸厌恶地道。   “我不是说过吗,我更期待你的表情,”那人缓缓褪下自己的黑斗篷,“机会难得,就给你看一个有趣的东西吧。”   苍白的寒雾,仿佛山顶流泻而下的月光,沿着山坡缓缓淌下,环绕在二人周围。   加尔格张目结舌,惊恐万状地注视着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伴随哗啦一声,倒映在他瞳孔中的黑影,陡然展开了一双巨大的膜翼。   一个头生犄角的恶魔,在冰冷的月光下显露峥嵘。 第九章 愚善   “没有声音……”他趴在门边倾听。这名年轻的游骑兵自告奋勇,开门侦察旅店外围的情况。   他有些不太确定,于是又半蹲着身子,藏在门背后,眯眼在朦胧的夜色里观察起来,不时拾起门边的碎石子,抛向远处的荆棘丛。众人无不屏息等待。   “他们走了,”过了一会儿,他长舒口气,回头对众人说,“我敢确定,外面没人了。”   “会不会是埋伏?”另一个游骑兵语气犹疑地问道。   “咱们非得冒这个险不可?”一个皮革商人双手抱臂,战战兢兢地蜷缩在墙角下,“我可不想被人割掉脑袋,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   他的提议得到了所有商旅和一部分游骑兵的认可。法比安没有发表意见,他身边的芙琳则一言不发地望着楼梯口的方向。   “西河林游骑兵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难道你们把之前学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之前与自由猎人有过交谈的中年游骑兵站起来说,他的话令那些青年游骑兵纷纷惭愧地低下了头。诚然,他们肩负着林地守护者的称号与职责,但谁都不愿白白送死,不是吗?“都站起来,拿起你们的武器跟我走,出门之后,三人一组,以口哨为令,我们顺着山坡摸上去。”   游骑兵前脚刚走,猎人后脚就返回了大厅。   法比安看到从二楼上下来的猎人,用控诉的语气冲他抱怨道:“把雇主丢在一边,自己倒跑得没了影,当心我扣你的佣金!”   尤利尔把怀里的男爵放回地面,直起身道:“我不曾收过你所谓的佣金,我也从未要求过一分钱的佣金,阁下难道忘了?”   法比安顿时哑口无言。   滞留在大厅里的众人或在祈祷,或趴在百叶窗边警戒,除了年轻的猎人学徒,没人会在意他们之间的口角。   “老师,”抱着自离开维尔特平原后从未有机会出鞘的剑,芙琳快步迎了上来,“他们出去了……”   尤利尔何尝不明白她的忧虑,点点头道:“我们也去。拿着你的剑,跟我来。”   芙琳一愣神的功夫,他便已走出旅店,与黑夜融为了一色。芙琳手忙脚乱地拔出自己的剑,小跑着跟了上去。   寂静的山林令人心悸难安,芙琳有样学样地半蹲着身子,跟在尤利尔身后,悄声摸上了旅店后面的山坡。血棘藤的尖刺在她脸畔留下一道道纤细的割痕,她却无暇顾及痛痒交加的伤口,保持专注,保持倾听,不放过灌木丛中最微小的一丝声响。更高的地方不时响起一两声口哨,她听不懂这些口哨里所传达的信息,只能暗自祈祷那些游骑兵能平安归来。   突然间,芙琳听到右手边的灌木丛传来一阵响动,她立刻绷紧了神经,屏息倾听。然而,等她回过神时,前面已经不见了老师的踪影。   芙琳顿时慌了神,几乎用哀求的语气,低声呼唤着她的老师,但黑暗中无人应答。   本能告诉她,她应该立刻沿原路返回旅店,和那些商旅们待在一起,老老实实地等老师和那些游骑兵回来。   于是她放轻脚步,压低呼吸,开始慢慢后退。   不幸的是,乌鸦之眼虽能够让她捕捉到一些活动的物体,却无法提醒她脚下的枯叶和枝条。随着啪的一声脆响,芙琳整个心脏都揪紧了,连忙停下了后退的步伐。   四周静得可怕,她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再度迈开半蹲到已近麻木的双腿。   就在这时,脚边的那簇灌木丛剧烈晃动起来,芙琳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后面绊了自己一下,整个人便向后倒仰,重重地摔倒在地。   那是一只沾满鲜血的手,袖子被血棘藤锋利的倒刺撕得支离破碎。紧接着,那人便像是一只被血浸透的沉重麻袋,从灌木丛里滚了出来,仰面趴倒在芙琳的脚边。这人穿着游骑兵的制服,却没有梭鱼肩章,背部有一道明显的刺伤,鲜血浸透了大片背衫。   芙琳被他吓了一跳,慌乱间正欲起身逃跑,那人却开口说话,“别……别丢下我……”他用手扒着芙琳靴子上的绳带,气若游丝地低喃道。   这人还活着。在打消敌袭的念头后,芙琳不由地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她便意识到了更为严重的一个问题——这人不属于游骑队。   那人似乎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年轻的、欠缺经验的猎人,对方所表现出的犹豫和惶恐,让他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机会,“救救我……我是……我是被逼的……”   我家里还有一个病重的妻子和几个孩子要养——他本已想好了这后半句——但他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一把通体漆黑的手杖,毫不留情地洞穿了他的后背,旋转的锯齿瞬间搅碎了他的心脏。   某一瞬间曾抓住过生之希望的右手,缓慢且无力地垂下,在芙琳的靴子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血痕。   芙琳微微张着嘴,神情木讷地看着脚边这具死尸,似乎有些难以接受。   尤利尔面无表情地抽回手杖,向下一挥,在枯叶铺就的画纸上泼洒出一道猩红的血弧,“你说你想要为父亲欠下的血债赎罪,我没意见,但你不能丧失猎人最基本的原则。”   芙琳颤微微地抬起头,一脸无助地申辩道:“可他说自己是被逼的,而且他已经……”   “已经快死了?”尤利尔冷笑,“别为自己的愚善找辩词,芙琳,如果你做不到以猎人的立场来辨别是非,迟早有一天你会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记住,永远不要把仁慈施舍给敌人。”   芙琳一时哑然。她明知老师说得是对的,却莫名觉得心塞。   “听懂了我的话,就赶紧站起来,回旅店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我们要连夜赶路了。”   说罢,尤利尔径直从芙琳身边穿过,朝山坡下的旅店走去。   芙琳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具逐渐冷却的尸体,对方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仍在脑海里徘徊不散。   内心中经历了一番挣扎,她从地上爬起来,跪在那游骑兵叛党的尸体边,咬着牙,用力将尸体翻了过来。   只见他此前一直藏在身下的左手中,紧握着一把匕首。   冰冷的刀锋被血染红。 第十章 传闻   十天后,斯卡罗隘口。   以贡德乌尔群峰为西界,藏青湖为东界的广袤地区,都属于标准的高原地带,且由东至西,地势不断走高。贡德乌尔高原的具体海拔数尤利尔有些记不太清了,但只是陪芙琳比划了两下剑技,就产生了轻微的缺氧反应,足以说明他们离自己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芙琳的耐受力显然及不上他,在尝试招架了几组组合剑后,便已面色通红,气喘不止。当然,这也和他们连日以来都疲于赶路脱不了干系。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尤利尔收起自己的手杖,转身走回“篝火”旁——在西河林与游骑兵分别之际,劫后余生的盖斯特商队特地拿出了近五分之一的物资来酬谢大诗人法比安,宣称那伙强盗之所以不攻自溃,全是托了他的福,并发誓要在盖斯特将鬼手蛾的故事传颂下去。但谦逊自持的诗人声称这一切都是神的指引,婉拒了对方的厚礼,只收取了其中的两袋血晶石和一匹棕母马,以应付接下来的高原之旅。   来自高斯的自由撰稿人兼诗人,法比安·达亚此时就盘腿坐在一块灰白巨岩下方,身上披着一张毛毯,摘下的毡帽放在一边,正借着石灶里的血晶石光芒,神情专注地修改着于昨夜完成的第二节初稿。   “你觉得是叫‘风啸西河林’,还是‘黑夜猎手’更好?”法比安愁眉不展地咬着笔尖,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姿势,双唇被墨汁涂抹得漆黑,“我自己的话,倒是更倾向于前者。”   尤利尔正忙着把平底锅安放在石灶上,无暇回话。不过,在发现自己带的板油已经坏掉后,他也没了给自己煎培根鸡蛋的兴致,直接往锅里添了些清水,白煮香肠。肉香被一阵轻风送到了趴在挡风的岩石下打盹儿的男爵身边,男爵哪怕还闭目沉浸在睡梦里,依然无意识地抬头嗅了嗅气味,然后又一脸满足地睡了下去。   “你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尤利尔头也不抬地问道。   “标题,”法比安说,“第二节的标题。”   “你是说你正在创作的那首长诗?”   “没错。”   “关于狩猎的事你可以尽情考问,但作诗的事我就不是很在行了,”尤利尔耸耸肩,“你可以等芙琳回来后问问她的意见。”   难得在高原上寻觅到一条水源,芙琳这会儿正忙着给三匹马刷毛,尤其是法比安慷慨转赠给她的那匹棕母马,更是悉心照料。在与盖斯特商队分别后,诗人表示自己的爱马若是发现他与别的母马亲近,便会吃醋罢工,索性将马赠予了芙琳,而转赠的理由也十分“简单粗暴”,因为她看上去比她那位总是冷着脸的老师更顺眼一些。但这个理由在尤利尔看来根本就不成立,作为一名靠微薄稿费为生的诗人来说,法比安大度得过头了,联系这沿途一路上的见闻,不由地令他对法比安的真实身份产生了怀疑。   不过,旅居在外,易容更名都是常有的事,尤利尔自己也染了发、更了名,所以只要法比安并无恶念,他也无意去揭穿对方的谎言。   “如果明天没有下雨,在傍晚的时候我们应该就能到贡德乌尔山脚下,这意味着我们将不必再忍受严寒和饥渴的摧残,半个多月来的劳顿也将在温泉和妓女的床上得到释放,”法比安的羽毛笔停了下来,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尤利尔说,“说真的,你去过盐岩镇,好吧,按你的说法应该是红岩镇……在红岩镇的西边有一家温泉馆,一楼是温泉,二楼就是妓院,两种需求一步到位,说真的你到了那里后真该去试试。”   尤利尔笑了笑,“我听说那里的女人,乳|房里挤出的母乳都是咸的。”   “这是偏见,是嫉妒引来的恶意诋毁。”法比安忽然严厉地驳斥道,“贡德乌尔有着整个西北地区最大的盐矿,从地底喷薄的灼热蒸汽形成了一堵天然城墙,让我们免受异种与野兽的侵扰,充裕的地热能源给红岩镇的子民塑造了一个安稳富饶的居所,使我们不必为严寒与饥饿所发愁,我们……”法比安的声音戛然而至。他似乎自知失言,皱着眉头不再吭声,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不断刮出尖锐的声响,无言宣泄着怒火。   我们。尤利尔没有错过法比安微妙的措辞。他的主语不是“他们”,而是“我们”。不过正如之前所说,只要法比安没有表露出任何恶意,他也不会不识趣地擅自捅破这层窗户纸。   “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说错,法比安阁下,我诚恳地向你道歉,请原谅我的失言。”尤利尔看着诗人说,“我生在北地,很少有机会能去到贡德乌尔,仅有的几次,也只是草草观光了一下蒸汽环墙和冰脊峰。”   贡德乌尔是这个大陆最偏僻的几个地方,确切的说,它在游戏中属于完成度不高的半开发区,尤利尔曾去过的几次,都是为了在那里获取一种名为盐冰晶的珍惜炼金素材。偏僻、隐秘,特殊地貌,与世隔绝,这些特点恰是寻找圣杯的重要凭证与线索。   尤利尔的话很快令法比安冷静下来,对比自己的过激和对方的诚恳,诗人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愧疚的表情,“你可以再去看看蒸汽环墙,半年前在安塔尔伯爵的指挥下,那里的居民又扩充了一道新墙,蒸汽喷发的厚度比原来多了近三分之一。”   “一定会的。蒸汽环墙可是只有在贡德乌尔才能看到的奇观。”尤利尔微笑道,他边说边观察着法比安的表情,然后找准了一个合适的时机,略带试探口吻地问道:“其实相比于蒸汽环墙,我对法比安阁下之前提到的那座未见之城更感兴趣,听阁下说,那座远古废墟就在盐湖对岸?”   “不错,”法比安点点头,一如之前提及鬼手蛾时那般郑重与坚定,“未见之城是盐湖子民的瑰宝,那里是红岩文明的发祥地,是供养着整个贡德乌尔的生命源泉。” 第十一章 温泉   同样的场景不论再看多少遍,尤利尔也不会感到厌烦。   在穿过贡德乌尔以东的一片广袤而稀疏针叶林后,拔地而起的群山横亘在三人眼前,云雾仿若母亲温柔的臂弯,环抱着深绿的山腰;犹如野兽犄角般昂然翘立的山巅与连绵起伏的山脊,皆为乳白的霜雪所覆盖,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一条钻石铺就的银毯。而在白雾氤氲的山麓处,是一座东西北三面皆被不断向上喷薄的白色蒸汽墙所环绕、背倚雪峰的城镇——红岩镇,也称盐岩镇,红岩文明的中心所在。   “欢迎来到盐湖与温泉之乡,贡德乌尔。”法比安骑行在前,回头冲二人摘帽致礼。   “法比安先生看上去好像很高兴。”芙琳骑着她的棕母马,跟在尤利尔旁边。   他当然有理由高兴,尤利尔心想,看着法比安催马蹚过一条冰雪消融形成的浅溪,甩下他们径自奔向了红岩镇外围蒸汽墙的唯一一处豁口——那里也是红岩镇的入口——不难想象诗人的心情是有多么的激动与迫切。“来吧,我们跟上去。”尤利尔用手拍拍鞍袋,提醒还在里面闷头大睡的男爵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然后与芙琳一道驱马赶往了红岩镇的入口。   他们三人刚至入口,红岩镇的守卫便认出了安塔尔伯爵的座上宾,法比安·达亚,迅速放下了吊桥,放他们穿过了高温灼人的蒸汽墙,进入了红岩镇。   熟悉的景色。尤利尔很高兴这里与自己记忆中的红岩镇并无太大差异,随处可见的低矮的红色木石建筑、水力磨坊和地热温泉。由于红岩镇背倚山麓而建,从城镇外围至安塔尔伯爵的府邸,由外向内,地势逐渐由平缓趋于陡峭,所以城镇街道大都是由逐级攀升的石阶筑成,如蛛网般交错纵横。   另外一点与记忆相符的是,本地居民对外来者充斥着排斥与敌意。   因为地方偏远,除了定期往来的商旅,红岩镇并不常有来客,这三名异域风格穿着的旅者,在街头上备受瞩目,这些毫无友善可言的目光,从巷子里,从木窗后,从四面八方投来,令初来乍到的芙琳忍不住往老师身边靠了靠。   “不用害怕,他们只会排斥从平原地方来的人,因为平原人无一例外的贪婪和狡猾,尤其是在做生意的时候。”法比安宽慰芙琳道,“你们会高山口音吗,就是多用卷舌发音,如此一来你们才会了解红岩居民是有多么的热情和诚实。”   “卷舌音,是像这样吗……rue……”芙琳努力尝试卷起舌头,发出了一个漂亮且标准的口音,欣喜地回过头想对老师炫耀一下,但下一刻就被尤利尔的冷眼给浇灭了热情。“我们不是来这里游玩的。”他说。   “话说回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法比安问。   “我打算去盐湖看看。”出于礼貌,尤利尔没有直接挑明自己的目的。不过他印象中盐湖很大,要到盐湖的对岸去,就算驱马赶路恐怕也要一天的功夫。   “盐湖是个好地方,湖水碧蓝澄澈,咸湿的湖风吹在脸上,那感觉……”   随着法比安的描述,尤利尔注意到芙琳那心怀向往却怯于表露的微小表情,从旁低声提醒道:“那里的风湿度和盐度都很高,吹多了皮肤会变得又干又硬,褶皱丛生。”   芙琳听罢,立刻打消了去盐湖观光的念头。毕竟爱美是女人共有的天性。   “不过恕我直言,我想二位应该不会立马就启程离开,那么接下来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你们可有过什么打算?”法比安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要知道在贡德乌尔,可没有什么工作提供给自由狩猎者。”   尤利尔对他此举的用意心知肚明,却没有点破,反而顺着他的意思问道:“听阁下的意思,难道是有更好的提议?”   法比安笑着点点头,“确实是有一样比较棘手的工作,不过并不急于这一时,等我今日面见过安塔尔伯爵,向伯爵大人请示过后,再给二位答复。”   尤利尔思量片刻,接受了他的提议。确实当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案。   “既然这样,”说着,他勒住缰绳,在一间盘踞于一段平缓坡面上的旅店前停下,“如果二位不介意的话,这几天就暂且先在这里休整等候吧。”   这时,店里一个年轻伙计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法比安先生,今天您要住店吗?”   “不了,罗米,我还要去给安塔尔伯爵问安,”他从怀里摸出一只蓝色钱袋,扔给那年轻伙计,“这几天帮我好生招待这两位客人,记住,要给他们安排这里最好的房间。”   “没问题,法比安先生您就放心吧!”年轻伙计喜不自胜地收下了钱袋,然后叫来马僮来把客人的马牵去马厩,好生刷洗,自己则殷勤地接过了尤利尔两人的所有行李,大包小袋的挂在脖子上、扛在肩上,热情地招呼他们进了店。   尤利尔在向法比安道过谢后,和芙琳一起走进了旅店。一跨进店门,一股混着浓郁硫磺味的潮湿热气就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他们衣褶间残留的寒意。伙计向他们介绍说,一楼后院里有三座温泉,其中还有一座独立的子母温泉,并且这里的老板还花了大价钱,从外面进口了一大批瓷砖来装潢温泉池。伙计排着胸脯向他二人保证,此处的温泉有活血美肤的功效,尤其适合像芙琳这样及笄年华的少女。   尤利尔不知道芙琳有没有动心,但他自己是一早就想泡个热水澡,缓解一下连日以来的疲劳与困顿,所以在收拾好自己的房间后,他便决定下楼去泡个澡。   芙琳的房间就在他的对面,尤利尔出门时,隔着走廊听见她似乎正在给男爵喂食,便没有去打扰她,独自下楼去了。   推开旅店一楼的后门,后院不出所料是一片烟雾缭绕的景象,由于此时正值傍晚,温泉池人迹寥寥。但尤利尔不喜欢和人共享浴池,所以他直接去了最远端的那座子母泉——这座温泉池外观呈梨形,一座较小的子池,一座更大的母池,中间隔着一座用山岩雕琢的假山。他褪去全身衣物,装在存放衣物的木盆里,然后把肩膀以下的部位尽数浸泡在温暖而浑浊的汤池里,而为了掩人耳目,他在下水前便用绷带把两条机械手臂都缠裹了起来,所以只得把双臂攀在平坦而冰冷的石台上。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后院的木墙,仰望月下的贡德乌尔雪山。   不知泡了多久,暖意填满了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从他精壮宽阔的肩背上溢出丝丝热气。尤利尔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就在他快要陷入梦乡时,忽然,背后的温泉池边传来一个湿哒哒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像是女人的脚步,他听到手掌在汤池里拨弄试探水温的声音,不禁回过头去,只见氤氲的浓雾之下,有一道纤细的身影踏入了汤池,推开浑浊的泉水,朝着这边一步步走来。   “芙琳?”话刚出口,他就察觉到不对。那不是芙琳。   只见一个曼妙的身影拨开近前的浓雾,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赤裸的身子,鼻翼两侧有些许雀斑,一头红发盘在脑后,正抱着那对呼之欲出的丰满胸脯,望着他窃笑不止。   尤利尔打量了她一眼,“你是谁?”   “我当然是来服侍大人洗浴的。”女人笑得更妩媚了。   尤利尔忽然记起法比安之前跟他提到过的,温泉妓院二合一的旅店,顿时恍然。不过,毕竟来者是客,他自然不打算辜负法比安的一番美意。   “那就帮我搓背吧,”他转过身去,趴在冰凉的石台上,闭目道,“还有,别叫我大人,我不是贵族。”   搓背只需要双手,但他很快便感觉到对方直接把整个身子都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感受到一双灵巧的纤手在自己胸前游走,挑逗着他的敏感神经,尤利尔虽仍闭眼不睁,但那远超其年龄的娴熟手法令他唇角隐有笑意。   这还真是别有一番贡德乌尔的风味。 第十二章 难言之隐(上)   虽说与法比安有约在先,而尤利尔本人也是一个极具契约精神的人,他也很乐意在一段漫长旅行后放松几日,但目前很现实的一个问题便是,他那干瘪的钱袋已经空置多日,尤其被水泡过之后还开始散发出令人糟心的霉味。   为了确保今后的一段时间不会为食宿费犯愁,他不能待在旅店里傻等法比安来信。尽管诗人给过他善意的忠告,但尤利尔还是决定去镇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顺便打听一下关于盐湖对岸那座未见之城的消息,为接下来的行动提早做准备。   于是第二天,他特地起了个大早。但芙琳比他起得更早,等他洗漱完下楼时,年轻的猎人学徒已经带着男爵在大厅里享用早餐了。   尤利尔为自己要了培根和面包,还有一条特色煎鱼。他抬腿跨过长凳,在桌对面坐下,但芙琳就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几乎快把脸埋进盘子里,始终不肯正眼看他。   这对尤利尔来说倒是有些新鲜。芙琳一向尊师重道,每早都会向他问安,今天却不知是怎么了。直到他们走出旅店后,男爵才趁机摸过来对他附耳道:“昨晚你弄出的动静太大了,小姑娘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别忘了,你们的房间只隔了一条走廊。”   听完男爵的解释后,尤利尔有些哭笑不得,并承诺今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时,自己会尽量选择远一点的房间进行。   红岩镇不算大,近年来人口还呈现出负增长的趋势。镇上唯一一间小教堂里的老牧师给了尤利尔一个精确的数字,去年红岩镇的人口是两千零四十二人,而今年这个数字已经跌破了两千。其中病死者超过三分之一,还有在斗殴事件中丧生的酒鬼,以及因偷盗和强 奸等罪被安塔尔伯爵处死的罪犯,然而,当尤利尔问及剩余那三分之一时,老牧师却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回去吧,外乡人,贡德乌尔没有你们的容身之所”,他如是说。   老牧师的前后态度转变之明显,让尤利尔嗅出了一些猫腻的味道,他决定顺着这条线索来挖掘商机。   在教堂碰壁之后,他本打算去酒馆碰碰运气,可酒馆外面的布告栏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数月前由安塔尔伯爵亲自签发的一条法令。法令新增了几条税项,并大幅上调了捕鱼税,让不少靠湖吃湖的本地渔民叫苦不迭,酒馆里满是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酒鬼,浑浑噩噩颓废整日,一个喝得烂醉的中年渔夫还在尤利尔进门时拦住他,嚷嚷着要他买下自己的船,鱼钩渔网更是免费附赠。不过最后渔夫没有等到这名异乡客的答复,他的老婆拿着擀面杖从家里气势汹汹地追杀到了酒馆,提着自己丈夫的耳朵把他揪回了家。   “一股腐烂的味道。”男爵蹲在他肩膀上说。   尤利尔同意他的说法。他不是太明白安塔尔伯爵此举的用意,红岩镇起码有超过四分之一的家庭是在盐湖上谋生,上调税收,几乎是断绝了这些家庭的生路。   也正因如此,当他试图向这些渔民打听盐湖对岸的情况时,没有任何一人给他好脸色看。   “伯爵大人不会叫他的子民饿死的,”酒馆的女老板把两杯劣麦酒搁在柜台上,一边用麻布擦拭着油腻的手掌,“贡德乌尔不止有盐湖,还有广大的针叶林。伯爵大人对外开放了林地,并给每个渔户都分发了一笔补偿金,把猎具低价出售给他们,鼓励他们去林地里谋生。”   这可真是罕见,尤利尔心想,森林是每个领主都渴望独占的重要资源,就拿在盖斯特公爵领的西河林来说,只有购买狩猎许可证的猎户才能进入林间猎场,且缴税额是要占个人所得的三分之二,有钱交钱,无钱交货,若适逢漫长的血月季,大多猎户都是入不敷出,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猎手挤破了脑袋去抢购那数额有限的许可证。因为富饶的林地里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尤利尔曾在多夫多亲眼见证过一名刚刚入行不到半年的年轻猎户,走了狗屎运,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一头被鹿角刺穿大腿的母裂脊狼,并顺势把它窝里的十二个幼崽一锅端了。裂脊狼的皮毛是市面上仅次于高山雪狼的顶级货,这名年轻猎户也因此发迹。   不过贡德乌尔的山林不比富饶的多夫多,正如法比安所说,这里没有多少工作提供给“狩猎者”。一语双关。   “我想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尤利尔不甘就此放弃。   “当然有。”酒馆的女老板以肘撑桌,斜靠在柜台上,痞里痞气地用手抚摸他的脸庞,“像你这样漂亮的小伙子,在贡德乌尔可不多见。我喜欢你的眼睛。”   一旁的芙琳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尤利尔没有躲开那只生满老茧的糙手,只是一脸漠然地弯曲胳膊,撑开那条厚实的大氅,露出挂在腰间的匕首,“我是指它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女老板无趣地撇撇嘴,收起那副玩笑的表情,双手抱胸地打量了他几眼,“自由猎人,你来错地方了,你的武器在贡德乌尔一文不值。你难道没有看见镇外的蒸汽环墙吗,没有任何异种能抵抗那高温的灼烧。”   “你说的没错,”尤利尔点点头,“所以我是在问,这里有没有什么类似于某人离奇死亡的案子,我刚才去了一趟教堂,那里的牧师告诉我,今年光上半年镇上就减少了五十七个人,这个数目几乎是过去三年之和。”   女老板的身子明显的颤动了一下,并飞快地眨了几下眼——这无疑是心虚的表现——尤利尔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看来我似乎是问对人了,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不,那……那只是谣言。”   “可你的表情告诉我,那不止是谣言这么简单。”   女老板双手攥紧了那张麻布,似是在经过了一番激烈的内心争斗后,只见她扬起脖子,左右看了看,然后把脸凑近过来,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是我的妹妹,安娅,上个月初的时候,她的儿子忽然失踪不见了……这已经是今年镇上走丢的第十六个孩子了,人们都说这是因为渔民不知收敛的肆意捕捞,惹恼了盐湖之神,这是祂对镇民降下的罪罚。”   “盐湖之神,”尤利尔挑了挑眉,出于礼貌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不那么充满戏谑,“关于你妹妹的儿子,我需要知道更具体的情况。” 第十三章 难言之隐(下)   铁链作响,紧接着门便开了。一双谨慎且充满敌意的眼睛,从门缝后面的黑暗里显现。   “我丈夫还没回来。”说话的是一个沙哑的女人声音。   “我们不找你的丈夫。”门外的人说。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你们是谁?”   “霍尔格,一名自由猎人,”尤利尔自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学徒,芙琳,我们是受你姐姐蕾丽尔的委托而来。”芙琳在他身后向那女人点头致意。   “蕾丽尔……她为什么……”女人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不管怎么样,先进来吧。”她解下门后的铁链,嘎吱一声拉开门,放他们二人进屋。但很快她便发现,来访者不止两个,一只花猫仿佛散步的老大爷般优哉游哉地踱进屋子,在这间陋舍里左右张望了一番,这副趾高气昂的作态令她想起了安塔尔伯爵的收税员。   屋子里没有任何光亮,好在从窗外泻入的月光勉强还能应付。尤利尔拄着手杖,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发现连一张能坐的椅子都没有,而屋子的主人似乎也无意请他们久留,于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安娅·费舍尔?”   女人点点头。   “很高兴我没找错人,我听说这镇上有三百多个费舍尔,以及两百多个瑞德罗克。”红岩镇毕竟有近四分之一的家庭都是渔民出身,可以理解。   女人对他的冷笑话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她用手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好让衣服上的褶子不那么明显。但褶子是不见了,尤利尔却看到了更多的窟窿和补丁。他认为是自己身上这条价值不菲的大氅无形间对她造成了伤害,毕竟从房屋布局到穿着,不难看出这个女人过得并不怎么好。   “不是我们要找你,”尤利尔答道,“是你的姐姐蕾丽尔,她委托我们来这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很好,没什么需要帮助的。”女人口吻强硬的表态道。   尤利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你的姐姐告诉我,你的儿子在上月初的时候莫名失踪了。”   “如果你再多问蕾丽尔几句,她会告诉你还有不少别家的孩子也失踪了,你干什么不去替他们找孩子?”女人有些失态地尖声道。   “请原谅,我无意冒犯,”尤利尔维持着平和的语气,“如你所见,我是一名自由猎人,以狩猎和委托酬劳为生。我从你姐姐那儿收到了定金,自然就要履行我的义务,只要你肯配合,我发誓将会尽一切努力找回你的儿子。”   “我才不会相信你们这些狡猾的平原人,我听说过你们这些自由狩猎者,你们就是一群毫无底线的吸血鬼,专以别人的不幸为生。”女人控诉般地喊道。   “底线?”尤利尔慵懒地叹了口气,“盐湖上的渔民有底线,教堂里的牧师有底线,红岩镇的守卫也有底线,可他们能为你找回儿子吗?”   女人哑然失声,几度张口,却无法反驳。她懊恼不已地瞪向这名年轻的猎人,似乎要把这一切都归罪于他。   “是金子,一分钱一分货的金子,才能为你办到那些仅靠所谓的道德底线所办不到的事。”   一旁的芙琳忍不住握紧了剑柄。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老师说出这样的话了,但每一次都让她觉得胆战心惊。   我们不能以自己的主观立场涉足这世间的一切纷争。每晚入梦之前,她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这句话来。那种血液渐渐冻结、人性被一点点蚕食的感觉,令她感到惶恐不安。   “噢,我知道了,蕾丽尔许诺给了你一笔丰厚的佣金。她喜欢那孩子。”女人得意地怪笑道,“那你要失望了,因为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尤利尔皱起眉头,“我是否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你不想找回你的儿子?”   女人怔了一下,笑容瞬间凝固,“这不关你的事,猎人,那孩子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你是找不到他的。”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   “但据我所知,直到半个月前,你还在为找回你的儿子四处奔走。你的姐姐告诉我,你几乎跑遍了这镇上每一个角落,问遍了每一个可能知道你儿子下落的人……”尤利尔边说边摩挲着手杖,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女人,“然后,在半个月前的某天,你的邻居看到安塔尔伯爵的总管带人造访了这里,而从那以后,你已经整整两周没离开过家门半步了……”   女人双手紧紧交握,但这依然无法掩盖那颤抖不止的臂膀。尤利尔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想知道,那天你究竟从伯爵的总管那儿听到了什么,为什么你突然就放弃了寻找儿子的念头?”   女人紧绷着嘴唇,闭口不答。   “或者说,这件事是和安塔尔伯爵有关,所以让你不敢再追究下去?”尤利尔试探地问道。   “不!”女人情绪激动地叫道,“这和伯爵大人无关,他已尽心竭力为我们营造一个安稳太平的居所,我不容许你无端指责他!”   “听起来,你好像知道你的儿子在什么地方?”   女人冷冷一笑,“省点力气吧,猎人,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给你,这是贡德乌尔,不是你的平原地,我们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你一个外来人没有资格在这儿说三道四。”   “你们的生存方式就是漠视亲人的生命?”尤利尔回以冷笑,“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承认,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没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给我滚出去!你这烂婊子养的平原人,快滚!”在他的言语刺激下,女人失控地尖叫起来,抄起手边的一个木盒子就朝他扔了过去,“我们的事轮不到你来管,给我滚出去!”   尤利尔轻巧地一偏头,便躲过了她扔来的木盒子。木盒砸在墙上,顿时断作两节,盒子里的几枚生锈鱼钩和一些木制物件清脆落地。   “芙琳,我们走。”   看着决然转身离开的老师,芙琳本还有些犹豫,因为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看到对方直接举起一个陶罐,准备朝自己砸过来的举动,吓得连忙跑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她还很有礼貌地带上了门。   陶罐脱手飞出,伴随着一声炸裂的声响,在门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女人一下瘫坐在地上,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第十四章 民主(上)   接下来的几天,尤利尔充分体会到了这座古老城镇对其统治者的绝对拥护。他所接触的每个人几乎都在赞扬安塔尔家族,宣称安塔尔伯爵便是盐湖之神的化身,他的两个孩子是贡德乌尔给予红岩子民的恩赐,好像红岩文明之所以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延续下来,正是由于安塔尔家族的仁慈和慷慨。   之后几天,他连续走访了那些有孩子失踪的十余户人家,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令人失望,所有人似乎都在掩饰真相,把最美好的表象挂在脸上。而当尤利尔尝试把这些失踪案和安塔尔家族联系起来时——据他调查,每一户失踪案家庭都得到了安塔尔伯爵的亲切慰问——就像把一颗火星丢进炸药桶里,瞬间点燃了这些镇民的怒火。只有唯一一次,他没有被人直接轰出家门。那是一个屠户。他表示说,如若是安塔尔家族的需要,他甚至可以双手奉上自己的其余三个孩子,而他的妻子与那三个孩子脸上流露出来的真挚笑容,至今回想起来仍叫人不寒而栗。   这已经是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宗教崇拜了,尤利尔意识到,这个镇子得了某种病,某种不会立即至死,却会慢慢腐烂的可怕疾病。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他四处碰壁的时候,酒馆女老板蕾丽尔从一个烂醉如泥的城镇守卫口中撬出了一些消息。守卫告诉她,自己曾在上月初,看到过一辆马车从审判堂驶出,径直开往了盐湖方向,坐在车厢里的孩子看上去和安娅走失的儿子有几分相似。蕾丽尔告知尤利尔,审判堂是镇上的法庭,安塔尔家族自古便把包括司法权在内的一部分统治权下放给了民众,很多刑事案件都是通过民主审判的方式来裁决的,并且上调捕鱼税的法令就是由安塔尔伯爵签字,并由审判堂颁布的——决议票中,拥有表决权的三十七名议员里,只有八人是渔民,所以该法令没有受到多少阻碍便得以推行——从形式上来判断,这个制度有点类似于赫莱茵的下议会,但规范程度极低。人们谓之为民主。尤利尔却不以为然。   得到了蕾丽尔提供的线索后,尤利尔当即决定去盐湖走一趟,顺便也侦察一下那座所谓的未见之城。   盐湖在贡德乌尔山北面,要穿过一片广袤的针叶林。尤利尔和芙琳骑马,花费了近半天时间,见到了这座传闻中的蔚蓝之湖。盐湖面积广大,站在岸边,几乎望不见尽头,它就像是一面不规则的镜子,把整个星空都容纳在澄澈的湖水里,冰雪赋予了它冷峻的外表,星辰则点缀了它动人心魄的内在,芙琳看到水里的鱼就好像是悬浮在空中一般,遨游在星辰与稀云之间。   他们在湖边的码头发现了很多弃置的驳船,渔网覆盖在上面,岸边还有一些搁浅死鱼的骸骨。盐湖的管理员就住在岸边的一栋小木屋里,是个发秃齿豁的老酒鬼,他醉醺醺地回答尤利尔说,自从捕鱼税上调的法令公布后,这里已经有好几月不见渔户出船了。尤利尔问了他关于马车的事,老管理员却冷笑着回答说,这里除了他就没活人了,要是哪天他喝得烂醉如泥,睡觉时忘了关门,那盐湖上就再也没一个活人了,并称这里倒是常能看见宽额鹿和高原雪狼等野兽出没,提议说要是他们对这些高原物种的皮毛感兴趣,不妨去碰碰运气。   尤利尔知道想要在这种油盐不进的老骨头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基本是不可能的,他索性决定带芙琳直接去盐湖对岸一探究竟。   然而他们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围着盐湖兜了一圈,却一无所获。除了湖水,就只有白霜和碎石滩,至于法比安信誓旦旦保证的远古废墟,他却连影子都没看到。   “它毕竟叫未见之城,不是吗?”男爵毫不留情地讽刺了他,并说像法比安这种满嘴跑火车的家伙,和那些在酒馆里吹牛卖唱的吟游诗人没什么两样,根本毫无信誉可言。   尤利尔虽表面上认可了它的观点,但内心却有不同的看法。很难说出具体原因,或许只是法比安给他的观感,并非只是一味的轻浮,尤利尔感觉得到他还有比诗歌更高层次的追求,至于那追求究竟是什么,他现在还不得而知。   不论如何,盐湖之行只能暂且作罢,于是他们又花了半天时间赶回了红岩镇。   回到红岩镇正是下午,一向寂寥冷清的街道上,忽然变得拥挤了起来。这副景观在红岩镇可不怎么多见,尤利尔出于好奇,拦下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那人急不可耐地回答说,是审判堂要开庭了,今天有一名重罪犯要接受审判,镇上几乎所有居民都赶着去看热闹。尤利尔听后忖度了片刻,考虑到审判堂正好也是蕾丽尔提供的线索之一,他便带着芙琳回旅店稍事整顿之后,直接赶往了审判堂。   审判堂是一座谷仓改建而来的木石混合建筑,就在教堂对面的一座平缓坡面上。由于旁听席一座难求,更多的围观群众都只能在门外等候宣布审判结果。原本姗姗来迟的尤利尔二人也无缘旁听审判,但酒馆女老板蕾丽尔已经很有先见之明的让自家伙计在旁听席占好了位置,于是他们有幸获得了与蕾丽尔一并在审判现场旁听的机会。   “不好意思。”入座的时候,尤利尔不慎碰到了右手边一位老者的胳膊。   “没关系。”老者对他点点头。   正是由于这次不慎,尤利尔得以察觉到自己这位邻座与其余在座近百名旁听者的不同之处。老者身披一条鹿皮斗篷,领口系着一枚精致的镀银铁环扣,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靴子或许是在场之人中最为干净的。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尤利尔在披风下面,瞥见了他左前襟上所绣的长尾鹿徽章——他是安塔尔家族的人。   相比于看热闹为主的旁听众,老人的目光中少了几分狂热,多了一分冷静和审视的意味。   决议席的十三人已经悉数就位,他们在判决过程中将会担任类似陪审团的职责,但不同的是,这十三人并非随机抽取,而是由民众选举产生,任期为二十年。这些人之中有的是渔民,有的是猎户,还有厨子和公共学堂的老师,他们互相熟知,开审之前就像平日话家常一样,相谈甚欢。三位法官也都坐上了法官席,一名主法官,另外两位皆为挂职。居左一人来自于安塔尔家族,居右为尤利尔前几日拜访过的那名老牧师,他们二人在判决过程中更多起到的是公证与监督的职责。年轻的书记员正有些紧张地活动着腕关节。原告方的席位上空无一人,桌面上摆放着一颗化为白骨的人头,公诉人——一名尚未脱去制服的卫兵——正埋头整理卷宗,他看上去文化程度并不高,浏览卷宗时总是眯起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把不认识的字全都看懂了一般,显得专心致志,对旁边那颗头骨完全视若无睹。被告人似乎还未到场,所以尤利尔不太确定,那只被拴在被告席旁边、正流着哈喇子的老黄狗究竟是犯人,还是辩护人。   整个法庭里闹哄哄的,毫无秩序与规范可言,让人有一种身陷集市喧嚣的焦躁感。   独裁、民主。尤利尔在心头反复咀嚼起这两个词来。   咚咚咚。   伴随一阵沉闷的槌声,诺大的法庭一瞬间陷入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死寂中。   审判开始了。 第十五章 民主(下)   “带上被告人!”法官声音洪亮的宣布道。   只见一名骨瘦如柴的中年囚犯,在卫兵的押送下,拖着沉重的镣铐登上了被告席。台下顿时一片哗然,好像在惊讶于这囚犯在监狱里关押了多日,却还四肢健全,于是嘘声与咒骂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肃静!肃静!”法槌在法官手里咚咚敲响。   蕾丽尔告诉尤利尔和芙琳,这已经是该案的第二轮审判了,距上一次审判已过了整整六个月,原因是安塔尔伯爵有事外出,在领主外出期间,审判堂只能被迫停工。这也是为什么原告方如今只能以一具白骨的形式登台的原因。   接下来,是公诉人陈述案情的环节。作为案发目击证人之一兼捉拿嫌犯的当事人,那位文化程度堪忧的卫兵,理所当然成为了公诉人的不二之选,他拿着卷宗在台下支支吾吾了半天,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法官的宽许之下,他得以自行组织言辞进行陈述。随着卫兵的讲述,尤利尔才大概明白了这起案件的始末。在六个月前的一个夜晚,一名铁匠在自己家中遇害,身为公诉人的卫兵在夜间巡逻过程中,正巧撞见了行凶现场,并当场捉拿了嫌犯——也就是被告席当中那名消瘦的中年人。他是原告方堂兄,一名猎户。   “前科累累。”蕾丽尔补充说,“之前这人还牵涉到过几起偷猎和盗窃案,不过最后都侥幸脱罪,此人在镇上风评极差。”   尤利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法官在听完公诉人的陈述后,转而询问被告人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事项。   “不是我干的!我当时只是去催款,巴利在我这里拿走了一对鹿腿,叫我两天后去他家拿钱!”被告人激动地申辩道。   “可公诉人称,你当时擅自闯入了被害人的屋内。”法官说。   “那是我看见巴利的房门没关,才想着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在我进屋之前,巴利就已经死了!”   “异议!”决议席里一人直接举手打断了他的话。尤利尔有些诧异地把目光投向了决议席。根据他的认知,陪审团在法庭上应该没有发言权。更令他诧异的是,法官竟然允许他继续发言。“根据你之前的说法,你连受害人的一根手指也没碰过,那你凭什么笃定他已经死了?”   被告人一下愣住,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摆在原告席上的那个头骨,“可……可你们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法官大人,被告人的陈词前后矛盾,我认为他在撒谎!”决议人坚定地说道。   他的观点立刻得到了决议席其余十二人的一致响应,旁听席百余听众齐声高呼:“有罪!有罪!”   不需证据,不需逻辑,只需要一条缝,苍蝇便会一拥而上。所有人就像市集上的商贩一样,高声宣扬着自己的商品是多么的物美价廉,尽管或许有不少人对这种做法并不感冒,但其他人都在吆喝,你却沉默不发,客人便不会光顾你的门面,于是只好跟着吆喝。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法官不得以再次挥动法槌,“肃静”成了他在整个判决过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发言,以此竭力维持着法庭的秩序。   接下来,如走马观花般,十余名目击证人逐一出席,所有人口径一致,声称看到过被告人在案发当晚出入过案发现场,其中一名旅店伙计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目击情形,犹有后怕的表示,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恐怕已经被杀人灭口了。   与这些口才斐然的证人相比,被告人的辩词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一味地否认,努力为自己辩护,旁听席的听众们则对他的辩词嗤之以鼻,纷纷回以嘘声。   此时又一名决议人不甘寂寞,起身发言道:“你说被告人从你这里买走了一对鹿腿,可据我们所知,自案发四个月前,你在市集上出售过一件‘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宽额鹿皮后——当然,我不是说你盗窃——你已经四个月没有收获了。”   “那头宽额鹿是我自己打到的!”被告人一拳砸在台面上,怒不可遏地咆哮道。   “被告人,注意你的发言态度。”法官冷漠地警告道。   “既然你坚称自己所说是实情,那么有谁可以证明被害人从你这里买走了鹿腿?”   被告人顿时哑然,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一直是一个人住……我不知道有谁能为我作证……”   “为了体现本庭的公正,”决议人清清嗓子,“经过多番努力,我们最终为你找到了一名辩护证人,它就是住在你家对面的屠户的黄狗……”   此话一出,满场寂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被告人身后那条老黄狗。   卫兵拽了拽狗链,老黄狗不情愿地哼哼了两声。   “嗯嗯……”法官认真琢磨着辩护人的发言,时而点头显示出自己的思考,然后对一脸茫然的书记员说:“都记下来了吗?”   书记员张着嘴巴,“呃……我在记……在记……”他连连点头,赶忙在羊皮纸上记录下了一串狗叫的拟声词,并且错落有致。   随后,决议人轮番登场,对被告人发起质疑,在被告人绝望而苍白的申辩中,判决走向也逐渐明朗起来。   最后,在经过一番讨论后,决议人将判决结果写在一张纸条上,呈给了法官。   “咳咳,我宣布,”法官声色庄重地宣布道,“被告人有罪。十天后执行死刑。”   台下欢呼迭起、掌声雷动,十三位决议人就好像打赢了一场胜仗般,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互相握手祝贺,而被告人已失去了最后的申辩机会,直接被卫兵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节日般的喜庆氛围,充斥在这间故作庄严的法庭内,泛滥在每一名追求公正的旁听者嘴角。   “老师……”芙琳难过得快要哭泣。尤利尔却一言不发,自始至终都在这场闹剧中保持着最冷漠的旁观者态度。   这个镇子生病了。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一场审判,而是决议席的十三人联合在场的所有听众,成功逼死了被告人,完成了一场“民主”的大胜利。至于有罪无罪,那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民意。   “这不公平……”芙琳带着一丝哭腔说道,她的声音转眼就被民众如潮水般的欢呼声所淹没。   “不,这就是公平,”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抢在尤利尔之前作出了回答。他不禁扭头,只见那名邻座的安塔尔家族老人,正用那对浑浊的灰眸注视着这对猎人师徒。“看看你们的周围吧,人们都在为自己行使了监督公正的权力而欢呼。公正,平等,安塔尔家族的慷慨令这个国度安稳太平。没有纷争,顺应民意,这就是最大的公正。”   他的嗓音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和说服力,仿佛盖过了四周的喧嚣。   尤利尔微微眯眼,打量了他一眼,“请问阁下是哪位?”   “请原谅我的失礼,”老人不卑不亢地点头致礼,“我是伯爵府的总管,乔瓦尼。法比安先生已于昨日向伯爵大人郑重地引荐了二位,伯爵大人对二位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并坚信二位一定能胜任这份委托。”   不出所料,果然是安塔尔家族的人。“可我连委托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何谈胜任?”尤利尔不太喜欢他这副字正腔圆的客套话。   “不必着急,阁下很快就会知道的,”乔瓦尼总管面无表情地说,“马车就停在门外,如果二位没有要紧事的话,伯爵大人希望能邀二位入府一叙。” 第十六章 委托(上)   安塔尔的府邸位于山麓的最高处,适逢寒季,从山顶流泻而下的霜雪堆积在城墙下,拢起的高坡仿佛一座天然滑梯。老总管乔瓦尼介绍说,时年七岁的小公主卡薇娜时常会趁府中下人不留神,顺着城墙滑雪而下——红岩文明破裂后,安塔尔家族成为了贡德乌尔仅存的一脉古老血统,无称王独立之名而有称王独立之实,所以芙琳在对乔瓦尼称伯爵的孩子为公主与王子的事情感到好奇时,尤利尔适时掐了一下她的手指,提醒她不要误触了忌讳——安塔尔府邸墙外围环绕着三座天然的露天温泉,吞云吐雾,为这座拥有七百多年历史的古堡染上了一层神秘之色。   “老爷正在府上为二位准备接风宴,但距离晚宴开始尚有几个小时的空隙,”马车正在爬一段上坡路,车厢外传来马夫鞭笞马匹的声响,乔瓦尼总管坐在猎人师徒对面,十指交握,坐姿挺拔,“老爷与法比安先生一致希望二位能将这段时间善加利用,争取在宴会开始前完成你们的工作。”   “洗耳恭听。”尤利尔身子前倾,双手拄着手杖。芙琳还没能摆脱审判堂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但事关委托,她也只得赶忙打起精神,正襟危坐,毕竟严格说起来,这才算是她第一次正式和老师一起出任务,难免感到有些局促不安。男爵则依旧有恃无恐地朝天打哈欠。   “事情是这样的,”乔瓦尼总管开始讲述,“大约在去年的时候,两名下人在打扫旧堡楼的时候,宣称自己在顶层阁楼上撞见了一个和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众所周知,夫人已于两年前因病逝世,所以当时老爷认为是下人在撒谎,并将那两个下人逐出了城堡,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鬼魂?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尤利尔就否决了它。没有肉身的灵体是切实存在的,且通常也是最让自由狩猎者感到头疼的家伙,他们的危害性远不及堕落的异种,甚至连一些凶猛的野兽也及不上,但它们的存在就仿佛深入骨髓的顽疾,极难根除。教会的圣牧师是这些灵体鬼怪的天敌,只可惜这里没有圣牧师,镇上的教堂里只有一个腿脚都不利索的、老眼昏花的世俗牧师。不过据说从教堂石墙里挖空出来的板砖,对这些家伙有奇效,但尤利尔没有亲身试验过,所以不好作评价。   “直到今年,越来越多的相似事件出现在城堡里,仅上个月就发生了六起,马僮在午睡的时候看到伯爵大人在马厩里挤马奶,园丁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从花园里奔过,就连小王子伊文也说,在旧堡的阳台上看到了一个无头骑士在用自己的脑袋玩杂耍……老爷最疼爱的便是伊文王子,他不希望家里存在任何危险的东西,阁下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番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十有八九会被人认为是在胡扯,但乔瓦尼总管词严厉色,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不得不让尤利尔开始怀疑起来。   他掐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我想,我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那东西是否有危害?”乔瓦尼总管追问道。   “基本上没有危害,”尤利尔摇头否认,“那应当是一种类似于智妖灵一样的东西,它们对杀戮不感兴趣,因为无需食物果腹,所以它们最大的爱好就是捉弄智慧生物,并且憎恶一切潮湿与阴暗的环境。它们通常都喜欢待在温暖光亮的室内,尤其是高大结实的石头建筑里,当然,要实在没得选,像是林边木屋之类的也能将就一下,只有够暖和,它们从不挑剔。”   这时,马车已经驶过了城堡的正门,开始减速。“阁下有多大把握能除掉它?”乔瓦尼总管问。   “在没看到实物之前,我不能作任何保证。但我会尽力而为。”尤利尔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条铁链吊坠,吊坠上镶嵌着一块棱角刚硬的银石——银石项链,对神秘源具有微弱的感知能力,属于双子教会的专属物品。   马车绕过主堡楼,停在了空旷的中庭下。中庭里有一株枯死的白桦,仿佛朝圣者般匍匐着枯瘦如柴的身躯。安塔尔的府邸朴实无华,占地面积恐怕不及白橡堡的三分之一,在如此严酷恶劣的高原环境里,也没有供花卉培育的条件,因此后花园里除了一座建立在天然的温泉之上的白马喷泉,便再无观赏价值。   自然,尤利尔也不是来此观光的。   “第一次看见发现那东西是在什么地方?”手里的银石吊坠发出忽明忽暗的光亮,表明神秘源就在这附近。   “就是阁下正对面那座旧堡楼。”乔瓦尼指着正对面那座独立与城堡主体的古老堡楼,苔藓填满了花岗岩的豁口,风霜在它粗糙表面刻下了岁月的痕迹,“除了伊文王子偶尔会来图书室里找书看,这里基本处于半荒废的状态,老爷昨日从法比安先生口中得知了二位造访红岩镇的消息后,已经吩咐下人清空了此处,两位大可放心工作。”   尤利尔点点头,随即对男爵使了个眼色。后者极不情愿地咂了咂嘴,接着便一溜烟率先钻进了堡楼里。   “我需要半个钟头,在这段时间内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里,”尤利尔边说边在系于腰带上的鞍袋里摸索药剂瓶,“虽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会拖累我的工作效率。”   “我可以向阁下保证,这半个钟头内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你。”乔瓦尼承诺道。   尤利尔点点头,随后把一支食指长的草绿色的药剂瓶丢给芙琳,“拿着这个,跟我来。”   芙琳手忙脚乱地接住药剂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老师身后,望着越来越近的堡楼,心中忐忑无比。   刚一踏进堡楼底层的螺旋楼梯口,尤利尔便明显嗅到了一股腐败的味道,紧接着,头顶上便传来一串如老媪般尖锐的大笑声,仿佛在嘲弄这些不自量力的人类。   尽情的笑吧。趁你还能笑得出来。   伴随指关节咔咔作响,黑色手杖表面的螺纹开始旋转,紧紧咬合的锯齿逐一分裂,发出磨牙般细微而可怖的声响,“芙琳,把瓶塞拔开,沿路洒在地板上,”他冷冷道,“让我们去抓住那个狂妄的家伙。” 第十七章 委托(下)   乔瓦尼·安塔尔是安塔尔伯爵的堂兄,亦是安塔尔伯爵最倚赖的府邸总管兼财务官,他不仅精通数字与计算,还通晓平原历史,是外交的一把好手。为人做派谨慎严肃,不苟言笑,是个对自我要求近乎苛刻的工作狂,且对家族保有绝对的忠诚。有人甚至评价说,伯爵府只要有他一人便能顺畅运转。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乔瓦尼虽内政外交无所不精,才干卓越,但想要维持偌大的伯爵府的日常运转,仅凭他一人是远远不够的。好在他同样精于统筹规划。在尤利尔二人进入旧堡楼后,他便命守卫封锁了中庭,开始着手安排今日的晚宴。而每到这种时候,乔瓦尼总会感慨分身无术,好像每一个环节都必须由他亲力亲为,否则这些笨手笨脚的下人就会把一切都搞砸。   “达维跑什么地方去了,把他叫来!”接到下人关于后厨人手不够的报告后,乔瓦尼第一时间想到了伊文王子那个颇为能干却十分懒散的年轻侍从。   “他在陪王子殿下午读。”一个下人汇报说。   但当乔瓦尼找到达维的时候,这个年轻侍从却独自在王子寝室里的鹅绒椅上打瞌睡,房间里不见伊文王子的踪影。   乔瓦尼愤怒地拍打桌子,叫醒了他,“醒醒,你这蠢货,我每个月都从所剩无几的库房里拨出两块埃尔隆银币给你,不是让你来这里睡大觉的!现在,告诉我,伊文殿下在哪!?”   年轻侍从惊惶失措地擦拭嘴角的口水,睁着眼睛茫然四顾,“我……我不知道……我刚才还看见……”   乔瓦尼狠敲了他两下脑袋,“在你睡得像一头死猪之前,王子殿下在做什么!?”   年轻侍从捂着发红的额头,蓦然睁大了眼睛,“噢噢!我想起来了,王子殿下说他厌倦了家族史,想要听我讲卡尔德故事集……”   “那你又是如何回答的?”   “我告诉王子殿下,熟读家族史是每名王储都要做的功课,之后我读着读着,就有点犯困,然后就……”   “你知道对我撒谎的下场,达维,我在这里只看到了安塔尔家族史。”乔瓦尼冷厉的目光在桌面上扫过。   年轻侍从作出一副受害者般无辜的表情,“卡尔德故事集存放在书库里,在没有得到您的许可之前,我怎敢擅自借阅。”   乔瓦尼听罢一愣,“书库?哪个书库?”   “就是旧堡楼的那个书库。”年轻侍从回首指向中庭的方向。   乔瓦尼脸色一变,连忙扭头望向窗外,只听见远处的旧堡楼内,隐隐传来一声女鬼般凄厉的尖啸。   “老师,它跑得太快了!”芙琳气喘吁吁地追上尤利尔,后者正眯眼盯着那只从天花板上半露出一颗脑袋来的半透明状的妖灵,那狡猾的怪物可以变化外形为自己所见过的一切事物,以此来伪装自己。此时它正变成了老总管乔瓦尼的模样,翘着二郎腿,悬在半空中,装模作样地捻着胡须。刚一听到尤利尔手杖变形的声响,便一下子钻过了天花板,去往了上层。   “老师,我们真的能抓到它吗?”经过此前一番激烈追逐,芙琳累得快直不起腰来,倚着墙壁大口喘气。   “当然,”尤利尔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微笑,“它已经无路可逃了。”   芙琳沿途洒下的药剂已经开始生效了,妖灵极其厌憎恶人草溶剂的味道,通往下层的道路已经被堵死了,它只能向上逃窜。而这意味着,它正在把自己逼近死路里。   “我走这边,芙琳,你从另一边上去,我们在三楼的走廊里围剿它。”   “我……我一个人吗?”芙琳颤抖的声音里有些胆怯。   “不用害怕,这种智妖灵没有多少攻击性,”尤利尔又拿出了另外一支药瓶给她,“我这里自制了一些简易的显形溶剂,把它涂抹在剑上,虽然伤不到妖灵的实体,但能使它畏惧……只要能将它逼到死角,现出原形,剩下的就只管交给我了。”   在向芙琳交代完后,他们在走廊下分开。   登上三楼,尤利尔循着妖灵的呜咽声紧追不舍。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和这些酷爱恶作剧的妖灵打交道了,这些家伙虽是连单细胞生物也不如的最下等生命形态,但自尊心却出乎意料之强,它绝不会忍受一味的逃窜。而它很快就会了解到,脱离客观自我认知而存在的自尊心,无非是空中楼阁,不堪一击。   尤利尔绕过走廊的拐角,看到从另一边迎面跑来的芙琳,“老师!”   他毫不犹豫握紧手杖,手杖前端如利箭般脱弦而出,尖锐的破空声掠过走廊,准确无误地洞穿了“芙琳”的胸膛,把她后续的谎言扼杀在一声畸形的怪叫中。   只见“芙琳”的身体如烟雾般瞬间溃散,暴露出干瘪丑陋的原形的智妖灵,尖叫着钻进了走廊右手侧的一扇木门内。男爵此时也从走廊尽头姗姗来迟,脸上挂彩的它懊恼地嚷道:“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这家伙还会掀柜子,差点没压死本爵爷!”   尤利尔没有理会它的抱怨,直接一脚踹开了木门,追了进去。   房门后面似是一间小型书库,等间距陈列着几排高逾四米的书架,杂物繁多,对视野形成了严重的干扰。忽然间,尤利尔听到一阵冷风在书架间扫过,他在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丝妖灵穿行的轨迹。在追到倒数第二排书架间的时候,一抹光亮陡然跃入眼际,他本能地作出判断,认为那是妖灵制造的又一个障眼法,手掌间骤然腾升起一股黏稠的白炽色火焰。   然而,他刚一出手就后悔了,在双眼成功度过明适应状态的刹那,他便立即认出了那抹光亮来源于一盏血脂提灯,而非妖灵。尽管尤利尔已收势,但喷薄而出的火舌还是在一瞬间点亮了书架间这条狭窄幽暗的通道,下一刻,伴随木梯断裂的声音,只见木梯上那道瘦小的人影,连同血脂提灯一并开始下坠。   “小心!”尤利尔大步冲上前,赶在对方落地之前,纵身一跃。在血脂提灯下坠触地、玻璃灯壁承受不住冲力应声炸裂的同时,一个轻若无骨的弱小身躯被尤利尔揽入怀中,顺势一个翻滚过后,两人稳稳落地。   “你没事吧?”尤利尔闻到怀里一股清香味,随即低头看去。那是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鼻梁以下的大半张脸都被掩藏在雪白的狼皮围脖下,脸颊红扑扑的,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喀喇一声,最后一块龟裂的灯壁也彻底破碎,从油槽内流泻而出的血脂燃料,倾尽最后一丝余辉,映照出小女孩蔚蓝色的双瞳与柔顺如丝的栗色长发。   两人在无言中对视了片刻,尤利尔看到她前襟上精美的长尾鹿胸针,而她也瞥见了尤利尔敞开的鞍袋口里的各种药剂瓶。   女孩惊疑交加地眨了眨眼,“你……你是炼金术师吗?”   尤利尔顿时皱起了眉头。   但令他愁眉不展的原因并非对方搞错了自己的职业,而是她用以询问的声音。   尽管还没有到变声期的年纪,但尤利尔还是从那极具迷惑性的稚嫩嗓音里,听出了那一丝微妙的不寻常之处——   这是一个男孩儿。   ————————————————   PS:嘛,久违的求一发月票。   PSS:考虑到养肥的人又变多了,或许八月忙碌期结束后会恢复三更日常。 第十八章 伯爵   烛光在餐桌上摇曳,油光饱满的烤鸡朝半空中喷吐着丝丝热气,浓郁的肉香充斥在鼻腔里,令人食指大动。   然而在安塔尔伯爵入席之前,餐桌上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收敛起自己旺盛的食欲,任一股诡异的静默在大厅里蔓延。芙琳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穿着,在这场奢华的晚宴上显得过分简陋,局促不安地扯了扯衣领,好让因紧张皱缩的气管能舒张开一些。有那么几次,她恍惚觉得四周有很多目光注视自己,但扭头四顾,才发现那不过是耸立在两旁的承重石柱罢了。   与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学徒相比,尤利尔已经在这样的场合下浸淫了十余年,自然是显得游刃有余。他一边轻抚左袖口的褶皱,一边让目光越过烛台,橘红的火光倒映在那双蔚蓝的眼眸里,仿佛一片被火焰点燃的湖面,充满了某种热切的渴望。   “霍尔格先生,下午我在书库里看到的那个白颜色的东西,是炼金药剂的功劳吗?”安塔尔伯爵的长子,时年九岁,再过三日就将年满十周岁的伊文王子,仍对自己在书库里看到的原初之火念念不忘。   “他们抓住了那个妖精!”那不是妖精,而是智妖灵。但比伊文小两岁的卡薇娜公主兴致勃勃地眨巴着大眼睛,让尤利尔不忍纠正她这微不足道的口误。兄妹俩——当然,从尤利尔个人的角度来看,他们倒更像姐妹,伊文王子的五官尤其精致,骨骼轮廓也更趋近于女性——他们的共同点不仅在于长相,且在于眼神中所蕴藏的强烈求知欲,天真烂漫,让人产生了一种若无法满足他们的请求就等同于犯罪一样的感觉。   所以尤利尔只得避重就轻,选择了一项较轻的罪行——谎言。“你说的没错,伊文殿下,那都是炼金药剂的功劳,”他说,“炼金学术协会门外的石碑上有这样一句话,‘给我们一把梯子,我们可以摘下月亮’,炼金术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坐在末席的老总管乔瓦尼面色不悦地清了清嗓子,他似乎并不希望看到自己的侄子兼王储,在这种“歪门邪道”上浪费精力。今日下午伊文翘了午读,且未经允许擅入书库的举动已经惹恼了这位严苛的总管,好在他没有受伤,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乔瓦尼,你身体不舒服吗?”懂事体贴的伊文王子关切地问候道。   “承蒙王子殿下的关心,我很好。”乔瓦尼板着脸答道。   伊文王子点点头,倒梳起来的栗色刘海,微微落下了几缕,搭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霍尔格先生,我的父亲也是一位非常厉害的炼金术师,他的房间里也有很多玻璃罐子……我是说炼金药瓶,溶液瓶,呃,容量瓶。”   “药剂瓶。”尤利尔给出规范答案。   “我就是说药剂瓶。”伊文脸颊飞红,好像连额头和耳根都红了。   看着自家兄长出糗,卡薇娜公主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笑起来。   “请容我更正一点,伊文殿下,我是一名自由猎人,并非炼金术师,”严格意义上算起来,只有从炼金学院城毕业,并获得学位证书与上岗许可证的,才能被称为炼金术师,“我在炼金学方面只是略通一二,走南闯北的经历,让我有幸得到了一些偏门配方。”   “比如易容药剂?”伊文问。   他的问题令尤利尔瞬间进入了警戒状态,眼底压抑着一抹凛冽的寒光,“易容药剂并不算偏门配方,只是配置要求极高,一般在市面上流通的药剂充其量只能改变头发颜色。”   伊文显得很开心,似乎并未发现猎人那一头略显不协调的棕发有什么异样,点点头道:“这么说,只有高等炼金术师才能够配制出合格的易容药剂吗?”   “殿下可以这么理解。”事实上,炼制易容药剂最大的难题不在于技术,而在素材,素材的稀缺是导致易容药剂低产的最主要原因,再加上因其效果之特殊,对社会的稳定治安有着极大的危害性,因此易容药剂向来是学术协会黑名单上的常客。白狮鹫联邦有超过半数的城市都将易容药剂列为违禁药品,禁止入境,且使用者与偷盗、走私等罪同级量刑。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尤利尔只是最低程度伪装地改变了发色,其他部位都保持原样。   不过很快,他便理解了伊文王子为何如此开心的原因。   在四名女侍的簇拥下,宴会的主人安塔尔伯爵姗姗来迟,提着宽大的浅绿色袍摆,款款步入了大厅。   也正是直到此时,尤利尔才明白为何一名云游四方、收入微薄的诗人能够成为伯爵府的座上宾。他随众人一同起身。   “让各位久等了,都请坐吧,在贡德乌尔不必拘泥于礼节,”伯爵笑容宽厚地对众人压了压手,并耐心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坐下,“话说回来,要在几天之内整理完囤积了六个月的财务,可当真是一项艰巨的工作,没完没了的数字叫人头昏眼花。”右肘靠着扶手,安塔尔伯爵把身子略微倾向位居右列首席与次席的猎人师徒,一边抚摸着食指上的绿宝石戒指,一边说道:“这让我想起来,有一位平尼亚诗人曾说,诗歌与数字乃不共戴天的死敌,不知二位有何看法?”   “那他一定是个学识短浅的吟游诗人。”尤利尔回答说。   这个答案令安塔尔伯爵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说的很对,猎人阁下,绝大多数的吟游诗人都出身卑贱,粗劣的韵脚和浅白反复的措辞足可显示出他们的愚昧,可他们往往毫无自知之明,抱着一把破琴,四处招摇招摇撞骗,把骗女人上床的伎俩——伊文,卡薇,捂上你们的耳朵,小孩子别听这些——他们把这粗俗的伎俩大言不惭的谓为诗歌,但在我看来,这是对诗歌莫大的侮辱。”   “我由衷地庆幸,您并不是这些粗俗之人中的一份子,伯爵大人,”尤利尔顿了顿,“不,这里我应当称呼您为法比安先生。”   同时拥有贡德乌尔伯爵与云游诗人双重身份的“法比安·达亚”,好整以暇地端起酒杯,微笑道:“让我们为诗歌的未来干杯。”   “为法比安的诗歌干杯。”尤利尔随众人一道举杯。   酒水穿肠过,混在酒液里的易容药剂迅速发挥功效,眼角扩张,瞳色由灰渐蓝,邋遢蓬乱的胡须自下颌褪去,一张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替换了属于法比安的脸庞。   在伊文王子欣喜的惊呼声中,红岩镇的统治者,卡斯洛·安塔尔伯爵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   PS:万恶的加班生活终于到头了,明天开始三更。╰(*°▽°*)╯ 第十九章 红线   第十九章   晚宴结束过后,尤利尔和芙琳应安塔尔伯爵之邀,去往望月厅一叙。顾名思义,这是一处眺望月色的好地方。但今天不是个观月的好天气。混杂着雪沫的夜风,簇拥着宽敞的半圆形阳台,月光如水,缠绵着被乳白霜雪勾勒出起伏轮廓的山峦,羞答答地躲在氤氲的白雾后方,不肯施舍哪怕一瞥的温柔。   “别这么正式,没人让你喝丧酒,”卡斯洛·安塔尔在料峭寒风里拢了拢宽厚的鹿皮大衣,往高脚杯里斟满了一杯上好的贡德乌尔美酿,白月在紫红的酒液在杯中荡漾,“为诗歌……哦不,这个理由已经用过了……”   “那就为伯爵大人的健康干杯吧,”尤利尔扬了扬手里的杯子,伯爵知道他不喜饮酒,很体贴地命下人准备了一壶平原风味的酸果浆,“也为伊文和卡薇殿下,为您的家人。”   “这真是个不错的理由。”安塔尔伯爵欣然应允,捧杯之后,他将杯中美酿一饮而尽。   苍白的脸色逐渐泛出一丝红润,伯爵回眸望向正在小厅里和芙琳讨论着一本故事书的伊文,神情宠溺地说道:“再有三天伊文就该满十周岁了,希望我能赶得上他的生日。”   “那首长诗?”尤利尔问。   “没错,就是那首第一节与第二节之间相隔了半年的长诗,无名英雄的长诗。”伯爵点点头,“第三节我已经写了快一半,果然再重返故土后,灵感又源源不断地涌现了出来——顺带一提,第二节的小标题我决定取名为‘河岸以西’。”   “简约大方。”尤利尔认可地点点头。“不过请恕我不能理解,既然在故土更有作诗的灵感,大人何必不辞劳苦远游北地?”   安塔尔的说法自相矛盾。更何况,一位统治者以非政治理由擅离领地,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度不合理的事情。   “记得吗,我曾说过,灵感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有时像悠长连绵的溪水,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有时,就是嘣的一声,仿佛琴弦断裂,你拼命想抓住残留在耳畔的余音,可只抓住了一团空气。灵感已经离你而去。在我被立为王储之前,我曾有幸在贝奥鹿特攻读炼金学系,如你所见,我也顺利取得了高等学位证书,”安塔尔摸摸自己光身的脸颊,好像在怀念之前那把邋遢蓬乱的胡须,“但事实上,在贝奥鹿特的时候,最让我痴迷的一门选修课,其实是诗歌与历史,它在很大程度奠定了我今后的人生态度,也正是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尽管真正的诗人不耻与卖唱者为伍,但不得不承认,周游世界是保持灵感的不二良方——哪怕只是在几个地方来回打转。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心情。”   这便是卡斯洛·安塔尔给出的解释,避重就轻,巧妙地规避了问题的核心。尤利尔本没有兴趣窥探别人家的隐私,但在红岩镇待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个病入膏肓的城镇所表现出的种种症结,源头都出自于这座伯爵府,或者说,出自于安塔尔家族。   “前几天,我在镇上的一家酒馆里,接到了一桩委托。”尤利尔说。   “哦?看来你们这些自由狩猎者果然是一刻也闲不下来啊,”安塔尔伯爵淡笑道,“我听乔瓦尼说,你们去过了审判堂,也是和这桩委托有关?”   尤利尔点点头,“失踪案。全都是孩子。一共十六起,或许更多,毕竟所有知情人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就好像被谁下了封口令一样,”尤利尔故作无奈地耸耸肩,“我怀疑自己是拿不到这笔佣金了。”   “失踪吗,真是遗憾,如果我了解及时的话,或许能让这个数字减少一些。”安塔尔伯爵满脸遗憾地摇摇头。   “这不是大人的过错,谁叫这些失踪案好巧不巧,全都凑齐在您出门远游的这段时间里呢?”尤利尔笑容诚恳地说,“审判堂已经让我充分见识到了安塔尔家族对人民的爱护,我完全相信您若知情,绝不会放任这个数字扩大。”   “没错,安塔尔不是独裁者,我们的统治透明而公开,与人民一起呵护着我们的家园,在这里,所有人互敬互爱,不必卑躬屈膝。”   “只可惜驻守在盐湖边的管理员就没有这等好福气了,我听说他是那方圆五十里内唯一的一个活人。”尤利尔轻叹道。   “你们去过盐湖了?”语气陡然加重,安塔尔伯爵两眼微眯。“我猜这也和委托有关?”   尤利尔坦诚地点头道:“顺带也想领略一番传闻中的未见之城。果真是难得一见。”   卡洛斯·安塔尔听罢,大笑起来,“别把它当成是一个蹩脚的玩笑话,猎人,也别尝试从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它,盐湖的对岸,是我们安塔尔家族世代守护的生命源泉。贡德乌尔的生命之源。你看到城镇外的蒸汽环墙了吗,看到这里不为冰雪封冻的土壤了吗,这都是它的功劳,贡德乌尔人的神圣之所怎会轻易显露在外乡人面前?它赋予了红岩文明以活力,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是盐湖之神的恩赐,它还能消除病痛,隔绝瘟疫,甚至是……让人起死回生……”   尤利尔听出他声音里的一丝异样,滞留在余光之中的安塔尔伯爵,背向月光,静静伫立在石栏边。   尤利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厅里,即将年满十周岁的伊文·安塔尔正坐地伏案,借着血脂提灯的光芒,在羊皮纸上烙下稚嫩的笔迹。芙琳坐在一旁,双手抱膝,静候伊文王子完成那幅人脸月亮画。   “完成啦,”伊文欣喜地抬起头,浑然不觉自己双手满脸全是墨迹,“芙琳姐姐,这个送给你。”   芙琳心情忐忑地接过这张粗糙的画纸。她不忍告诉对方,自己的视觉与常人不同,很有可能她在画纸上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她在画纸上看到了无数明亮的红线,无比耀眼,犹如无数条火蛇吐信,甚至比血脂提灯里所喷发的红线还要狂躁。   “芙琳姐姐,你喜欢吗?”   她从画纸上艰难地移开双眼,循声看向伊文,在转身的过程中,她的手臂不慎撞倒了桌上的血脂提灯。多亏伊文眼疾手快,才没有让脆弱的玻璃灯壁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在那一刻,芙琳看到黏稠如液的红线在提灯的灯壁内流淌,顺着一道豁口倾泻而下,淌落在伊文的手臂上。犹如一滴红墨滴入温水,又像一颗落入稻草堆里的火星,它顷刻染红了伊文的整条胳膊,然后是整个身体。   它是如此明亮耀眼,让芙琳陡然回想起了那一夜,在维尔特平原上席卷了整个狼群的灼热赤潮。   “好险呢,差点又打碎一盏灯。要是被乔瓦尼知道,我又要挨批了。”伊文长舒口气,把提灯放回桌面。不过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他便忘却了刚才的惊险,一脸期待地转向芙琳,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芙琳姐姐?”   芙琳这才如梦方醒,连忙挤出一个笑容,“你画得很棒,伊文殿下,我很喜欢。”   伊文高兴极了,当即决定在为她画一幅,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这次不光要有月亮,还要有山和水。   芙琳沉默不言,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候。   伊文坐地伏案的娇小轮廓,仿佛又与桌上那盏血脂提灯融为一物。   好像火焰一般美丽。   ————————————   PS:第一更。今晚有三更。 第二十章 表决   做客红岩镇的第十三天,尤利尔仍未有幸见到传闻中的未见之城,他有理由怀疑,盐湖之神只不过是法比安又一个“鬼手蛾”的天才创作。   倘若这是一个谎言,他心想,这便是弥天大谎。因为在过去的数日里,他陆续在教堂牧师与不少盐湖渔民的口中也得到过类似的描述,他们对盐湖之神的崇拜甚至超过了一般宗教徒的程度,就好像他们真的切身感受过盐湖之神的恩赐一样,虔诚以至于盲目与狂热。这些在外来人面前总是一副憎厌表情的本地居民,在谈及盐湖之时,往往性情大变,笑容真挚而诚恳,一如那天他在那位宣称要为安塔尔家族献祭自己三个孩子的屠户家里看到的景象。   微笑就像一种可怕的瘟疫,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把对平原的偏见和嫉恨抛之脑后,不遗余力地对这个外乡人展露出和善的微笑。旅店伙计冲他笑,学堂老师冲他笑,在教堂做杂工的哑巴也冲他笑,甚至围栏后面的黄狗也冲他龇牙咧嘴,哼哧哼哧,仿佛笑得快要断气。   走在大街上,尤利尔抬起头,望着萦绕在贡德乌尔半山腰处的云雾,它有时像一把遮风避雨的伞,有时又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那刺目的该死月光阻隔在外,好让腐烂与恶臭在这片土壤上滋长、蔓延。   这座城镇呈现出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病态,根深蒂固,且仍在急剧恶化。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做客红岩镇的第十五天,也是伊文王子生日的前夕。   红岩镇发生了一起惊动全镇变故。   尤利尔当时恰巧在走访一家猎户,向对方打听未见之城的消息,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他追出去拦住了一个行人,才从对方口中得知,城镇最外围的一堵蒸汽墙熄灭了。   尤利尔赶去城镇外围一看,蒸汽墙熄灭果真不假,但他同时还有幸领略到了这辈子也难得一见的奇观——蒸汽墙熄灭,城镇防御也变得形容纸糊。于是镇民们惊慌了,乱作一团,孩童嚎哭,男人唾骂,女人则忙着跟平日里佯装和睦的邻里吵得不可开交,七嘴八舌,仿佛一锅煮沸的滚油。   所幸的是,几个民意代表及时赶到现场,他们的到来,瞬间安抚住了人群。尤利尔从中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便是在法庭上出席过的,民众推选出的决议人。   而他们安抚住人群的手段也让人大开眼界。“我们这就回去开表决会,投票解决。”一个民意代表拍胸脯保证说。镇民们一阵欢呼雀跃,然后一哄而散,各回各家,留下心觉荒唐至极的尤利尔和那条深嵌地表的那条沟壑不闻不问,好像审判堂内部开一场表决会,蒸汽就会自己喷出来一样。   但不管觉得有多么荒诞,这毕竟是镇民的选择,尤利尔无权也无意插手,他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应小王子伊文·安塔尔之邀,他今夜将在伯爵府留宿。考虑到明天便是小王子的生日,他说什么也推脱不过去,只好应邀入府。   老总管乔瓦尼给他安排了一间有壁炉的大房间,虽然有地热供给,城堡里并不算多冷,但对方还是很贴心为他准备了一盒血晶石备用。   尤利尔前脚刚到,芙琳后脚就找上了门。后者这几日都滞留在伯爵府,没有随他一起外出调查,原因是伊文王子和卡薇娜公主都很喜欢这个年长不了他们几岁的小姐姐。尤利尔正好也有意让芙琳作为内线待在伯爵府监视卡斯洛·安塔尔的一举一动,便作了个顺水人情,让她留在了这里。   但可惜的是,这座城堡远比它看起来的样子更加坚固、密不透风,芙琳没能获取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不过她无意中提起的一件事,倒是引起了尤利尔的注意。   伊文王子从昨晚开始突然发起了高烧,头痛难忍,但安塔尔伯爵并未采取任何措施,反倒命乔瓦尼反锁了伊文王子的房门,并以避免传染为由拒绝了芙琳的探望请求。老总管声称这是伊文王子的老毛病了,不必大惊小怪,只要过两天就会好了。   “老师,你觉得呢?”芙琳忧心忡忡地问道。   “乔瓦尼是伊文王子身边的近人,既然他都说没事,自然就会没事,”尤利尔边说边卸下护臂,活动了一下被外面的冷空气冻僵的机械手腕,“你也不用太担心。”   芙琳之后又问起了今天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的蒸汽墙熄灭一事。   尤利尔简明扼要地给她讲述了一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在听到民意代表登台亮相的地方时,之前还在担心会发生动乱的芙琳,脸上的忧虑与焦躁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茫然和费解。   “投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公平公正,这不正是红岩人追求的生存方式吗?”他略显戏谑地挑起嘴角。   而此时此刻,在审判堂的小黑屋里,一场多数人对少数人的独裁暴政正在进行。   三十七名决议人围聚在一张圆桌周围,造价高昂的血凝蜡烛为这场表决会渲染上了几分庄严与郑重的色彩,尽管那熹微的烛光只够得着几寸开外的桌面,于是所有人都得以把自己的脸藏在黑暗里。   “威弗·梅兰格会很乐意为安塔尔家族献出他的孩子。再说了,一个屠夫如何养得活三个孩子,我们这是在帮他减负。”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黑暗里说道。   不少人发出附和的声音,像是苍蝇嗡嗡。   “但他的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儿,她们能生孩子。”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反驳道。   又有一些人附和,从音量高低来判断,他的话显然要更有说服力一些。   “我记得罗伯·费舍尔家里好像有四个孩子。他们已经当不成渔民了,与其让他们把孩子活活饿死,不如为镇子作出贡献。”   “可我们已经拿走了他们一个孩子,罗伯的老婆安娅前些日子像发疯了一样到处找她的儿子。”   “没关系,安塔尔家族会再给她一笔抚恤金,那钱多得足够他们一家挨过下个隆冬了。”   “没错,这都是为了我们的镇子。”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附和,整齐划一。   “那么,现在开始投票,审判堂将根据结果来公正公平地处置罗伯·费舍尔的孩子。”   话音刚落,三十七只手便齐刷刷地举了起来,那一条条迫不及待挥舞而起的手臂,卷起一阵风扫过桌面。   烛光摇晃了几下,熄灭了。   ————————————   PS:第二更。 第二十一章 求助   尤利尔一大早就被走廊里的响动吵醒。   充沛的月光填满了木窗的缝隙,勾勒出一具银色的画框。他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拿起放在床头柜的镀金怀表瞄了眼,指针正对准六点一刻,这意味着他只睡了三个钟头不到。所幸昆尼希的血统让他不必过分依赖睡眠,当他彻底苏醒后,浮现于苍白面孔上的一条条紫青血管,仿佛呼吸般胀缩了几次,随睡意消退下去,不留一丝痕迹,惨白的脸庞上也逐渐被注入一丝象征着活人的血色。   尤利尔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行头,准备去找芙琳要回男爵,那只懒猫天天在伯爵府里蹭吃蹭喝,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正业。走出房间,他却恰巧碰到了从走廊另一头迎面走来的伊文王子。   果真如芙琳所说,他走路的样子看上去病恹恹的,面容萎黄憔悴,仿佛枯败的花朵。   与猎人问过早安后,伊文便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离去,跟在王子身后的乔瓦尼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霍尔格阁下,老爷已在望月厅为你备好了早餐。”他说。   伯爵大人一大早就开始展现自己友善好客的高尚品质了,尤利尔盛情难却,只得改道先去拜访主人家。   望月厅依旧维持着以往的布置,只是阳台上多来了一副桌椅,只见伯爵大人正往自己的衣领下塞餐巾,朝着桌对面的那张椅子摊开手掌,“请吧,煎开颅鱼可是贡德乌尔的特色,只要吃过一次,你的舌头就会爱上它的——当然,前提是你的舌头不会像你这副不近人情的臭脾气一样又冷又硬。”这位贡德乌尔名义与实质上的统治者,似乎并未受到昨日蒸汽墙熄灭事件的影响。至少他还有心情讲玩笑话。   “我听到了。”尤利尔面无表情地在对面坐下。   “就是说给你听的。该死,我差点忘了,你这人毫无幽默感可言。你生了一副讨女孩子喜欢的好皮囊,就连我那不到七岁大的女儿都被你给迷住了,天天在我耳边念叨,‘霍尔格先生什么时候再来’,说真的,女孩一般不都该崇拜她的父亲吗?”伯爵不满地咕哝着,切了一块培根递进猎人的盘子里,“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你是贵族血统。”   “贵族血统,”尤利尔重复他的话,“我不大喜欢血统这个词。”他用叉子挖下一块煎蛋,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仅限于平原,”伯爵更正道,“在贡德乌尔没有血统一说,所有人都是红岩与盐湖的子民。”   “这话从伯爵大人嘴里说出来似乎没有多少信服力,我们在这里吃烤鱼和培根时,镇上还有不少住民只能忍饥挨饿。”尤利尔耸耸眉毛,“老实说,我对这些天来反复听到的‘公正平等’感到很是疑惑。”   卡斯洛·安塔尔手里的刀叉一滞。“我想你大概是搞错了一个逻辑关系,年轻的猎人,”他放下餐具,神情严肃地盯着尤利尔,“安塔尔不是因为统治者的地位,所以才受民众拥戴,而是正相反。”   “你需明白一点,神的恩赐不会等分,它就像这盘肉糜,”他用一根木勺搅弄着盘里乳白里点缀着些许肉粒的肉糜,“它就是以这样的形态,被交到第一个施粥人的手里,也正是第一个施粥人把这份恩赐均匀等分,传递给更多的人,倘若在分配的过程中有丝毫的偏心,丧失了平等,就会发生矛盾,而一旦矛盾激化,这个国家就完蛋了。”   “所以在这种平等之中,需要加入一些稳定因素。譬如审判堂。”尤利尔补充道,“与其劳神费力让个人与个人之间保持绝对平等,不如让集体与集体之间保持某种特殊平衡,只要我们始终站在那大多数的一方,便可高枕无忧。”   安塔尔伯爵微微一笑,“这便是民意。”   “在过去的几天里,镇子上有无数双眼睛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好像生怕我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我猜这也是民意。”尤利尔不加掩饰地讽刺道。“幸运的是,这种民意只存在于红岩这样的偏远小镇。”   安塔尔伯爵并未因他的无礼而降罪,相反,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承蒙霍尔格先生一路关照,自从回到故乡,我感觉自己又重拾了灵感,难产了六个月的诗作,终于在今早完工了,而且考虑到伊文对文字总是显得很不耐烦,所以我还配上了几幅插画——你知道,诗歌系的教学内容几乎涵盖了各种艺术层面,绘画在当时几乎是必修科目。”   “伯爵大人果真多才多艺,”尤利尔边说边在煎开颅鱼上划开几条口子,在上面撒了点细碎的岩盐,等热气把它融化,“不过我猜后面还有一句‘但是’。”   安塔尔伯爵苦笑着点点头,“你猜得没错,并且又是因为取名的问题。这次是最后一节的小标题。”   “我对诗歌的事情并不怎么擅长,恐怕很难给出什么建议。”   “噢,你可以的,因为最后一节的主旨很简单,”伯爵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是火焰。”   尤利尔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从容,没有让对方看出多少破绽,“嗯哼,火焰,真是个久远到让人陌生的词。”他故作轻松地说。   “火焰曾是整个人类的图腾,但我们在黑暗中沉溺了太久,久到已经麻木了,我……”   忽然间,从城堡的正门下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喊声,打断了伯爵的话。   尤利尔站起身,眯眼望向城门处,隐约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在与两名守卫作纠缠,那女人声嘶力竭地高喊着“我要见那个猎人”。   尤利尔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那日无论如何也不肯向他透露失踪案详情的妇人,安娅·费舍尔。   “恕我失礼。”他丢下这话,便转身大步往外走。   “关于最后一节的小标题,其实我大概已经有思路了。”伯爵的声音此时从身后冷幽幽地飘来,尤利尔骤然止步,却未转身。“你知道吗,火焰是无法凭空点燃的,它只能在满布灰烬的灯芯上被延续,所以我们才需要‘余烬’。”他尤其加重了这个词的语气,“灯芯和余烬,你觉得这个标题怎样?”   尤利尔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我是一名猎人,作诗不是我的强项。”   他的回答与立场始终如故。   随后,猎人加快步伐,径自离开了望月厅。   “我知道他在这里,我要见他,我要见那个猎人!”   城门下,安娅·费舍尔的哭喊声惹恼了守卫,守卫一掌将她推翻在地,并作势拔剑,以示恐吓,俨然忘记了自己曾在听闻蒸汽墙熄灭时,一度动过丢盔卸甲回归民众的念头。   在镇子上,人们恨不得敲破脑袋,每句话都要用公正和平等之类的字眼来措辞,可这两样东西在等级森严的伯爵府里,似乎并不怎么好使。   尤利尔赶到城门下时,这个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的母亲,正如疯狗一般地抱着守卫的胳膊,用牙撕咬对方的肩膀。他看到另一名守卫拔出了自己的剑,连忙呵止道:“住手,她是我的朋友!”   安娅霍然抬头,看到是那面容冷峻的猎人朝这边走来,使出全身力气推开面前的守卫,跌跌撞撞地向他奔去。最后一个趔趄,扑倒在他脚下。   尤利尔想要伸手去扶她,妇人却一把抓住他坚硬如铁的手腕,泣不成声地道:“帮帮我……我的女儿,他们还要带走我的女儿……求你……”   ——————————————————   PS:第三更。 第二十二章 追赶   “这都是审判堂干的!?”芙琳惊讶不已,绑鞍具的手也跟着停了下来。   “确切的说,除了受害人及其亲属,整个镇子的人几乎都是帮凶,他们一早就知道那些孩子被送去哪了。”尤利尔固定好马鞍,拍拍枣色马的脖子,男爵心领神会,率先蹿到了马鞍上,紧接着尤利尔便踩着马镫翻身上马。“除了我分给你的那些炼金药剂和你的剑,其他东西统统留下,我们要去追那辆马车。”无关佣金,也无关委托,他隐约感觉到只要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他便能找到红岩镇患病的根源。   芙琳意识到事态紧急,把自己的行囊一股脑全扔在了马舍角落的一叠茅草上,飞快爬上了马背。   他们纵马奔出伯爵府的马厩,在快要离开城堡时,闻讯赶来的乔瓦尼总管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今天是伊文殿下的生日宴,你们不能离开!”几名手持长矛的守卫从两侧汇聚过来,在城门下拉起了一条防线。   “不要停下。”尤利尔压低声音,前胸几乎紧贴着马鞍,狂风卷起黑色的大氅,猎猎作响。   芙琳咬紧牙关,只觉心跳得比马蹄声还要急促粗重,双腿死死夹住马腹,紧跟在老师身后冲向了城门。   随着盔甲碰撞发出的闷响,惊呼迭起,猎人师徒没有减速,将守卫形成的防线冲得七零八落后,扬长而去。   “不能让他们出城,去钟塔,动作快!”乔瓦尼一身狼狈地从泥泞里爬起来,朝卫兵大吼道。   清早的城镇安宁祥和,陡峭狭长的坡道上行人寥寥,大都是宿醉未归、踉踉跄跄的酒鬼,以及昏昏欲睡的巡逻守卫。直到一阵响亮的警钟撞破晨雾,巡逻守卫们才陡然惊醒,扶正头盔,惶然四顾,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猎人师徒已经纵马跑下了长长的下坡路,直奔城镇入口而去。   “老师,这次失踪的是谁家的孩子?”风在耳边呼啸,芙琳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快听不清。她头一次骑得这么快,恐怕稍有不慎就被狠狠地摔下马背。   “安娅·费舍尔。她剩下的三个孩子里,两个病弱,一个是女孩儿,她以为这次厄运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那些孩子究竟被送去了什么地方?”疾驰于下坡路段带来的失重感,令颤抖的心跳都传到了嗓子眼,连声音也开始打颤。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的,”尤利尔眯起眼睛,“我已经看到她了。”   数百米开外的城镇入口处,一辆通体如墨的黑色马车刚刚驶过吊桥,朝盐湖的方向驶去。但要追上那辆马车,他们必须率先闯过吊桥。先前那阵警钟已经把超过二十名卫兵召集到了吊桥出口,他们个个手持长矛,肩膀紧靠着肩膀,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把闯关者捅成筛子。   尤利尔虽无意与这些杂兵纠缠,但他不能让这些卫兵的长矛伤到自己的马,“别减速,从正中间冲过去。”   骑行在后的芙琳愕然张嘴,只见猎人的手杖如长鞭一般甩出,牢牢缠住了吊桥上方的木梁。在他脱离马背的前一刻,男爵一跃而起,用爪子扑在他的大衣上,紧接着只听锯齿咬合,手杖收束,巨大的拉力让他们从马背上飞了出去。一道黑影在头顶猛然掠过,卫兵们纷纷抬头,却只看到一轮残缺的白月隐现于云雾之后,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愚钝。   “他在那儿!”一个卫兵指着他们背后的吊桥。   一瞬间,第二排的八名卫兵齐齐调转矛头,但他们的反应终究是慢了半拍,猎人已经杀至跟前,克敌先机直接掀翻了与他面对面的四名卫兵,他们倒飞出去,与第一排的卫兵狠狠相撞,直接在防线上砸出了一道豁口。左手边一名卫兵双手紧握长柄,用尖矛猛地刺过来,嗤啦一声,在猎人腋后的大衣上撕开了一条口子。尤利尔直接用胳膊夹住长矛,同时左手握住长柄,猛地一拽,卫兵顿时失去平衡朝他扑来。他扬起手杖,用坚硬如铁的杖柄撞在对方的下巴上,那是颌骨错位造成的响声,卫兵鼓着眼珠,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一头栽倒在地上。   一名年轻机敏的年轻卫兵,趁同伴与猎人纠缠之际,偷偷摸到了猎人的后方,正准备一矛结果他这罪恶的一生,突然间,一只不知从哪出现的断耳花猫,沿着卫兵的右腿和后背一路爬到了他的脑袋上,撞歪了他的头盔。视线顿时被头盔挡住,让他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只能听见激烈的打斗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而那花猫身手灵敏异常,在卫兵身上上蹿下跳,不论他左抓右挠,就是抓不住它,气急之下,他右手横着一捞,一种动物皮毛的柔软质感便落入手中。他连忙扶正头盔一看,被自己拽着半截袖子的猎人,正一脸冷漠地回看过来。   砰的一记钢铁重拳,鼻梁粉碎的年轻卫兵仰面栽倒。   只是一眨眼功夫,已有四五名卫兵倒地不起,吊桥的防线霎时间被搅得支离破碎。卫兵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趁着阵型松散,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借着下坡的巨大惯性,乘着从山顶流泻而下的月光,猛地冲进了人堆里,另一匹驮着猎人女学徒的灰马紧随其后。卫兵们慌忙避让,一名倒在路中间的卫兵动作稍慢,直接被两匹马当作人肉毯子踏了过去。   尤利尔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无需再与卫兵纠缠,便一把抓住从身旁疾掠而过的枣红马的马鞍,顺势翻上了马背。男爵则用爪子勾住他的靴子,有惊无险地搭上了这趟末班车。   “老师,马车是往盐湖方向去的!”芙琳竭力发出的喊声盖过了附近嘶嘶作响的蒸汽墙,从背后传来。   “我知道,”尤利尔攥紧缰绳,“加快速度,我们追上去!”   哒哒作响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吊桥上那些受伤的卫兵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他们惊魂未定地望着那对猎人师徒纵马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朦胧的黑夜中。   ————————————   PS:一更。 第二十三章 白雾   乔瓦尼踟蹰了片刻,还是叩响了面前那扇门。   “进来。”   房间里是一派温馨的景象。只着一件白色内衬的卡斯洛·安塔尔伯爵,正抱着自己的儿子,舒适地斜倚在床头,壁炉里的光把他二人的脸打磨成了金属般的亮红色。伊文爱不释手地捧着一本用棕色皮革装订的书,这件精美的生日礼物令他喜出望外。   “你先自己看书,好吗,我马上就回来。”伯爵亲吻了儿子仍有些发烫的额头,然后掀开被褥下了床,穿着拖鞋来到桌边,他翻开倒扣在桌上的高脚杯,提起银色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乔瓦尼?”   这很显然是一句调侃。因为乔瓦尼要说的话已经写在他那双写满焦虑的眼睛里了。老总管跟随伯爵来到窗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卧在床榻上的王子,压低声音把之前的情形从头到尾地讲述了一遍,确保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乔瓦尼满脸惭愧地低下头。   伯爵瞥见自己这位堂兄的靴子和袍摆上未干的泥泞,心想自己有多少年没看到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了,不禁笑了笑,“这不怪你,乔瓦尼,我也从没指望过只靠卫兵就能拦下他们。既然他们对盐湖对岸那么感兴趣,就让他们去看看吧……”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眯眼望向风雪缠绵的贡德乌尔群山。云层很厚,这场雪会下很久。   “老爷,还有一件事,”乔瓦尼说,“愤怒的镇民包围了罗伯·费舍尔的家,审判堂超过半数的决议人同意以叛国罪的名义对费舍尔一家进行公开审判。”   沉默一会儿,伯爵放下酒杯,“我知道了。”   送走了乔瓦尼,也把所有烦心事统统关在门外,卡斯洛·安塔尔面带微笑地走回床边,脱掉鞋子钻进被窝,把儿子发烫的身体搂入怀中,又一次亲吻了他额前柔软的刘海。   “父亲,我还是有些冷……”伊文往父亲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   “你会没事的,就像从前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卡斯洛让儿子枕着他的胳膊,这样多少会让他舒服一些,“你看到哪了,看到‘河岸以西’了吗?”   “我看到第三节,”伊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有些困倦地央求道:“可是有好多字我都不认得,我们能只看插画吗?”   “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伊文,你是王储,是我的继承人,别叫你妹妹又找到借口来笑话你。来吧,让我来读给你听。”卡斯洛把脸颊贴着儿子细碎柔软的头发上,然后替他翻开了下一页,书卷里新鲜的油墨味儿混淆在被壁炉炒热的空气里,令人昏昏欲睡。“噢,你读到这里了,”这一页的中间有一幅插画,那是一片雪山下的针叶林,两个驭马而行的旅者在崎岖的林地间穿梭。卡斯洛清了清嗓子,伊文打起精神,听他读道:“无名的旅者踏过针叶铺就的长毯,跨过风雪呼啸的山峦,他追逐献给生命之泉的贡品,义无反顾地闯入了贡德乌尔的禁地……”   “老师,快看!”芙琳指着前方喊道。   崎岖的林地开始趋于平缓,针叶林已经到了尽头,正在遭受风雪肆虐的盐湖就在不远的前方。这场雪来得很突然,尤利尔一度担心会出现大雪封山的情况,好在过去的几日气候还算干燥,尚未形成积雪的路面状况算不得多恶劣。他们已经足够接近目标了,那辆马车就在不超过三十米的前方,沿着湖岸狂奔。马车没有车夫驾驶,并肩牵头的两匹黑马从一开始就在朝着既定的终点奔去。它们的目的地已经昭然若揭。   未见之城。   安塔尔伯爵口中的贡德乌尔的生命之源,尤利尔久寻而不得的神秘之所,那座庞大的远古废墟此刻就伫立在遥远的湖对岸,在风雪中犹如一头匍匐在岸边的伤痕累累的巨兽,满眼都是残垣断壁的破败景象。不过,现在可不是欣赏绝景的时候,体内的原初之火正在用一种近乎于横冲直撞的粗暴方式提醒他,在湖对岸的那座废墟里,存在着它所渴望的归宿。火种的归宿,便是圣杯。他果然来对了地方。   若是按照尤利尔以往的作风,他首先会在周边侦察一番,针对多种假设情况制定出一个详细且保险的计划,筹备好一应物资,然后再一步步向城内推进——前提是时间充裕。但就像旧镇之旅一样,他最缺的便是时间。因为紧接着,他就在未见之城的入口处远远望见了一片由浓雾形成的大门。而雾门在他的印象当中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死亡的威胁。   他必须抢在进入雾门之前,把马车拦下来,否则车厢里的孩子就危险了。   快,他不停用脚跟磕着马腹,催促它跑得再快一些,芙琳已经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马车飞奔在崎岖不平的湖岸上,不时碾过地面的碎石子,车厢剧烈地晃动,被反复冲击的车轴嘎吱作响,发出快要散架的声音。尤利尔终于追上了马车,他抬起头,狂风不住地灌入眼。他努力睁开痉挛不止的双眼,朝车厢里瞟了一下,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就躺在座垫上,任他如何用手杖敲打车窗,小女孩始终昏睡不醒。   尤利尔试着用叫喊声呵止那两匹发狂的黑马,迫使马车自己停下,但他没能成功。如果不是考虑到乘客的安全,他完全不介意用更简单粗暴的手段来让它们停下来。   “别害怕,伙计,再靠近一些。”   他不断用言语安抚着坐下的枣马,一边在高速行进中慢慢靠近马车,待到足够近时,他纵身一跃,用手扒住了车厢微翘的边缘。   “该死,你是打算改行当杂技演员吗?你把翅膀藏起来过冬吗,你倒是飞啊!?”缩在他怀里的男爵惊魂不定地嚷道。   尤利尔没空和它争辩,用手挂住车厢边缘,一只脚踩着车轮上方的圆拱形木板,直接荡到了车头上。   然而,还不等他弯腰拾起车头的缰绳,马车就笔直地冲进了一片浓雾之中。   嘈杂的风雪被阻隔在雾门之外,接着,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唯有清脆的马蹄声还在哒哒作响。   ——————————   PS:二更。今天稍微有些卡文,抱歉。 第二十四章 守卫   尤利尔感觉自己就像一头扎进了白沫汹涌的激流里,寒冷的激流撕扯着他的四肢,拼命压迫他的胸腔,挤压他的肺脏。   “醒醒!”   大脑缺氧开始影响到他的感官系统,让他的反应变得迟钝,直到男爵的叫嚷声随狂风灌入耳廓,他才如梦方醒。不知何时,雾门已被抛在了身后,他们闯入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废墟里,白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半透明的幽魂盘旋在马车上方,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尖叫,仿佛一团翻涌的阴云笼罩在上空。那些幽魂披着朝圣者的麻袍,但肩膀以下的部位仿若无物,衣摆空荡荡地飘在空中。   突然间,一个幽魂脱离群体,突然一个急拐弯,从天而降,迅速靠近高速行进的马车。它自车头呼啸掠过,尤利尔就在那一眨眼的瞬间,在那只朝圣者兜帽下,捕捉到了那张双目空洞、面如死灰的死人脸。他下意识扬起手杖刺了过去,却什么也没刺到,手杖的尖端就像没入了水面一样,只是在幽魂的身上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愚者!愚者!”幽魂尖叫着,拖着半透明的身体,飞回到半空中。   【贡德乌尔的告诫者】   鉴定信息把那团“阴云”的真实身份告诉给了尤利尔,同时也向他阐明了一个让人感到绝望的事实——这些幽魂体是不可被攻击的。   “源泉枯竭,万恶滋生!秩序的守护者啊,我们追随伟大的安塔尔!”一个幽魂大叫着,掠过头顶。   “愚者注定被灭亡!灭亡!”一个幽魂迎面冲来,在快要撞上马车的时候,又陡然升入空中。   “余烬行将熄灭,我们需要注入新火!把她给我们!把她给我们!”一个幽魂悲鸣着,垂直俯冲下来,尤利尔作出格挡的姿势,它却化作一阵白烟散去。   “该死!”那团喋喋不休的阴云,开始让尤利尔感到不耐烦了。他扶着车厢,在呼啸而来的雪风里站起身,“你们渴望火焰是吗,”他抬起左手,手指微蜷,狂风卷起他宽大的绒毛袖子,“好极了,我就给你们火焰。”   起先,那只是一颗白色的火苗,仿佛含苞待放的花朵,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但随着火苗表面一圈圈螺纹细焰旋转升起,火焰越胀越大,任狂风再劲也无法将之扑灭,霜雪触之直接气化,嘶嘶作响,化成一缕缕被狂风弯折的白色丝带,勾勒出高温升腾的痕迹。   在看到白色火焰的瞬间,那团阴云里发出一阵阵惊恐万状地惨叫,“灰烬!灰烬!灾厄之子!他来毁灭我们了!”   幽魂四散而逃,阴云顷刻消散,尤利尔终于又能看到那轮悬挂在低空中,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的残月了。而那轮残月仿佛被一剑斩断成了两半,月弧的中心被刻下了一道笔直的漆黑剑痕。但当他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座犄角般高耸的孤塔,伫立在未见之城的顶端,剑削般冷峻的轮廓深深嵌入苍白的月表。而那正是马车的终点,诠释红岩文明的根源之塔。   “老师!”尤利尔在嘈杂的雪风里隐约听见芙琳在背后高喊。   他正要回头看去,忽然间,一道黑影从脸畔划过,砰的一声刺入了车厢的木板里。只见那是一支生锈的箭矢,在被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金属箭头上,勉强还能辨别出一头长尾鹿的刻印。那是安塔尔家族的族徽。   尤利尔猛地回头,顺着箭矢飞过来的方向,他看到道路右手侧的城市废墟里,冒出来一队手持长弓、制服统一的弓兵。只不过它们并非人类,而是一具具空有弓兵皮囊的焦黑干瘪的尸体。   【焚死者巡逻队】   不计其数的箭矢如暴雨般倾泻下来,尤利尔在空旷的车头根本无处可躲。   “抓稳,别掉下去!”他对男爵喊了一句,便双手攀住车厢的边缘,一下跳到了车厢的左面。利用车厢作掩体的战术很成功,箭矢笃笃插满了车头和右侧车厢,车窗也应声碎裂,所幸飞溅的玻璃渣并未伤到车厢里的女孩儿。   “左边也有!”男爵大吼道。   马车眼下正途经一间类似教堂的破败建筑,倾斜的房顶上密密麻麻全是焚死者巡逻队的身影。尤利尔自然没空停下来欣赏他们教科书般标准的张弓姿态,连忙吹响了口哨,一直紧跟在马车后面的枣红马听到主人的呼唤,扬蹄飞奔。抢在箭雨扑来之前,他踩住车轮上沿的挡板,向后一跃。   远远跟在后面的芙琳看到如此惊险的一幕,忍不住屏住了呼吸。马背上迟迟没有出现老师的身影,令她的心一瞬间沉入了谷底,但是下一刻,猎人便从马的侧面爬上了马背。   “还好这些死人眼神不好使,箭法偏得有够离谱的。”男爵缩在他怀里,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地吁道。“这场雪可真是救命了。”   它说得没错,在风雪的恶劣天气里,再高明的弓兵也很难命中高速移动中的目标。不过,焚死者巡逻队完全可以利用数量优势来弥补这一点。   左右两侧,数以近百计的焚死者同时张弓,箭雨交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从天而降。   尤利尔迫不得已,只能调转马头,横向移动,芙琳也因此得以追赶了上来。   “老师,马车转弯了!”   虽没有直接对入侵者造成伤害,但焚死者巡逻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它们成功延缓了入侵者的追赶速度,马车已经拐过了一个三岔口,爬上了一个陡峭的上坡路段。   “加快速度,我们追上去!”   然而紧接着,尤利尔便听到道路前方传来一串嘹亮的号角声,只见六名铁甲覆体、头盔造型仿若白色蜡烛的重装骑兵从岔路口冲了出来,他们的肩甲、胸甲上挂满了干涸的乳白色的烛泪,手中的武器亦是锈迹斑斑的烛台剑。他们在岔路口整齐列队,连成一排,残缺不全的长尾鹿旗帜扛在肩头,迎着雪风猎猎飞舞。   【烛骑兵团】   “呜呜呜呜呜呜——”号角长嘶,安塔尔家族最忠实的捍卫者,向入侵者发起了冲锋。   ————————————————   PS:一更。 第二十五章 淘汰者   “步入未见圣城的旅者,他们追随安塔尔的遗产,月光为他们照亮前路,干涸的白烛在烈焰中重燃,滚热的烛泪湮灭了焚死者的遗愿,幽魂逃亡,他们一往无前……”   噼啪,一记清脆的声响打断了安塔尔伯爵。壁炉里的一块血晶石燃尽了自己的生命,黯淡发黑的晶壁四分五裂。   “然后呢,然后他们怎么样了?”第三节所述的无名旅者的故事令伊文王子听得入了迷,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神情,全然没了之前那副恹恹的病态。   “然后……?”安塔尔伯爵略微活动了一下被伊文枕得发麻的肩膀,让自己以一个更舒服的姿态坐着。然后,他翻到下一页,念道:“他们时间紧迫,分秒必争,通往起源之塔的路艰险漫长,在告死者之桥的后面,是淘汰者的哭丧声在迎接他们……”   “那是什么?”伊文王子指着那幅嵌入在一行行诗词里的插图,好奇地问道。   作图的笔法很简略,线条处理也十分随意,但不难看出那是一座墓园。在墓园中央,有一株枯萎焦黑的白桦,它被描绘得仿佛一个垂死者,那些张牙舞爪的枝条便是他向苍天祈祷时张开的双臂。   “那是被淘汰者的墓地,他们是为贡德乌尔繁荣献身的无名英雄,却也是无法延续生命之泉的无用余烬,他们是被安塔尔族史遗忘的流浪者,听,那是乌鸦在为他们哭丧……”   哑——   头顶上响起一声乌鸦凄鸣,让芙琳蓦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尤利尔。“老师,那是什么……?”她心有余悸地问道。   那群烛骑兵已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他们浑身燃烧着白色的火焰,蜡烛所筑的躯体在高温下逐渐融化塌陷。战马驮着惨叫不迭的烛骑兵,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从烛骑兵身上熔化的烛泪缓缓流淌下来,附着在战马的身上,让它们跑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直到最后,火焰燃尽,烛骑兵只剩一具空壳,乳白色的烛泪如一条帷幕般,覆盖在那六尊完全凝固的活马雕塑上,随后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几根燃尽生命的蜡烛而已。”尤利尔轻描淡写地回道。   哑——   又是一声鸦鸣。   尤利尔抬起头,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略感不安地握紧了缰绳。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爬上了这条上坡路,而在这条路尽头等待着他们的,却不是直达高塔的开阔大路。   盘旋在空中的乌鸦忽然收敛羽翼,迅速降落下来,改为低空平飞,犹如一位尽职尽责的向导般,领着身后的猎人师徒,从一扇破败的石拱门下穿过。   而后,乌鸦再度振翅腾空,将石拱门后方的景色呈现在二人面前。   “是墓园。”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只有灰与白的凄冷景象。此地石碑林立,满目荒芜,墓园中央那株如垂死者般焦黑枯萎的白桦,更为此地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感。在更远的地方,那些连绵起伏、石碑林立的山坡,仿佛一个个背上插满箭头的死者,头上那凄厉的鸦鸣就像是在为他们哭丧,让人不寒而栗。   芙琳说得没错,这毫无疑问是一座墓园,但问题是,那辆马车去哪了?   墓园只有一个入口,尤利尔非常确信那辆马车曾从这里经过,但令人费解的是,地上那两条昭示马车行迹的车辙,在进入墓园不久后便消失不见了。   尤利尔勒住缰绳,让马匹在最后一段车辙消失的地方停下来,飘飞的霜雪正逐渐把剩下的车辙也掩埋起来。他仰头环顾四周,竭力搜寻着还未被飞雪掩埋的线索。   椭圆的石碑,方形的石碑,各种各样的石碑,到处都是这些无名墓碑。没有墓志铭,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石碑上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这些墓碑大多已经被残酷的岁月磨掉了棱角,不管它下面埋的是谁,现在也只会是一具腐朽的干尸。然而不知为何,自打进入墓园后,尤利尔便感觉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嘈杂的风雪里,像是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   芙琳似乎也听见了那些诡异的言语,忍不住往他身边靠近过来。   “你能闻到点什么吗?”尤利尔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缩在他怀里躲避风雪的男爵,缓缓摇了摇头。   “没办法了,我们只能边走边看了,先找到墓园的出口再说……芙琳,你在看什么?”尤利尔忽然留意到,芙琳一直盯着墓园西面的一座山坡,好像被那里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蓝色的……蓝色的线……”芙琳用快要窒息的声音说,“很冷,比雪还冷……”   尤利尔立马意识到她透过乌鸦之眼看到了不祥之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那座山坡的一块异常独特的菱形石碑下,坚硬的泥土被掀开,一个枯瘦的人影从墓坑里缓缓站了起来。   突然间,坐下的马匹发出受惊的嘶鸣,开始疯狂地扭动身体,似乎想要挣脱缰绳。   “安静!好伙计,安静!”尤利尔使劲拽住缰绳,试图平抚慌乱的马匹,却无济于事。   这时,他余光瞟见不远处那株焦黑的白桦下,也有一座菱形石碑被掀开来,一只被铁护手包裹住的骷髅手从土层下伸了出来。   “老师,小心后面!”   尤利尔猛地扭头,从背后射来的一道酷似冰晶的法术,恰好从他额前掠过,为他削去了一撮凌乱的刘海。   一具满脸脓疮、鼻骨以下全是白骨的焦尸,正以一种关节反弯曲的诡异姿态站在他身后,下颌朝上,灰色的头巾垂落下来。这是一具女尸,从她的随葬衣物和脖子上那串蒙尘的蓝宝石项链来看,她生前曾是一名贵族,且属于安塔尔家族。   【被遗忘的淘汰者】   女尸抬起那只中指上佩戴着雕纹银戒指的骷髅右手,戒指上的纹路陡然一亮,四周的降霜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吸附过去,在她掌心凝聚出一个缓慢旋转的漩涡。   “躲开!”尤利尔对芙琳大吼道。   轰隆一声,雪地爆炸,一大片石碑被掀飞到空中。   ——————————————————   PS:该副本第一场BOSS战,2V3,嗯,大概 通知   今天有点发烧,接下来一连串战斗加填坑附带挖新坑的情节,强写怕质量下降,所以今天我先休息一下吧,明天多更点。   一百字……………………………………………………………………………………………………………………………………………………………………………… 第二十六章 劣质品   雪停了,战斗却才刚刚开幕。   情况比尤利尔预想的要棘手得多。   一记横扫过来的斩击被他后退躲过,锈迹斑斑的直剑打在被冻得发白的石碑上,爆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这名骨骼焦黑的骷髅剑士在断颅方面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执着,每一剑都是奔着入侵者的脖子挥来。尤利尔抬手用克敌先机炸开了面前的积雪,半空中的降霜也被震飞,骷髅剑士哗啦一下被震得七零八落,炭黑的骨头散落一地。但就在它碎裂的一瞬间,自愈的过程便已经开始了,碎骨在地上咵咵震颤,互相拼接,很快骷髅剑士便拿着剑重新站了起来,并扭头活动了一下冻僵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尤利尔攥住一团白火,但指缝间的火光一眨眼便熄灭。   特殊场地。尤利尔立马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座墓园很显然对火焰具有强烈的压制效果,他的原初之火在这里很难发挥出多少作用。   此时,站在远处的那名女性贵族干尸再度抬起手,戒指的光芒把四周的冰霜力量浓缩凝聚在掌心中。尤利尔不待多想,直接向后一个扑,顺势一个翻滚,躲到了墓园中央那株枯萎的白桦后面,以树干与那里的一排墓碑作为掩护。凑巧的是,芙琳和男爵也正在这里避难,他们被另一个拎着斧子的骷髅战士追杀了好一阵子。   “捂住耳朵。”尤利尔一下抱住芙琳的头,把她搂紧怀里。   “老师!”   爆炸的轰鸣在背后响起,几座石碑被炸上了天,随后落下,倒插在雪地里。骇人的音浪让尤利尔耳廓中缓缓淌出鲜血,轰鸣声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减轻眩晕带来的恶心感。   “我没事,不要紧,”看到芙琳一副快急哭的模样,尤利尔摆摆手,“芙琳,你还站得起来吗?”   芙琳咬着下唇,用力地点点头。   “很好。你听我说,在这里开战对我们很不利,”尤利尔躲在树干后面,回头瞄了一眼,发现那两名骷髅剑士和骷髅战士正在往这边靠近,“这三个家伙和刚才的烛骑兵和焚死者完全是两个级别的敌人,这些骷髅已经是被烧尽的枯柴,它们并不畏惧火焰,至少没那么害怕,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我们必须要速战速决。”   “可它们好像是打不死的。”芙琳回想起刚才自己幸运击中骷髅战士的那一剑,她很确定自己一剑砍断了对方的头颅,但骷髅很快就重新站了起来。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的,其实不然,”尤利尔对她指了指躲在远处的那名能够释放冰霜法术的女性贵族干尸,“看到那家伙了吗,那个骷髅女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不仅能够呼唤冰霜,还能操纵死人,让它们一次次复活。”   “所以我们要斩掉蛇头,”芙琳心领神会,“老师,你是要我去做诱饵吗?”   尤利尔愣了一下,点点头,“没错,我需要你帮我引开那两具骷髅,你能办到吗?”   “我尽力而为。”芙琳口吻坚决地说道。   “把这个喝掉,它能让你身子暖和一些,”尤利尔把一瓶烈性臭血浆交给芙琳,并敦促她一口气喝了下去,“好了,去吧。”他在芙琳肩上拍了一下,后者弓着腰,从树干后面快步冲了出去。   “你自己小心。”男爵临走时回头叮嘱了一句,便紧跟在芙琳背后跑了出去。   伫立在高处的骷髅女巫马上就注意到了他们,并指着这些入侵者发出刺耳的嘶吼,在它的指挥下,两名骷髅战士挥舞着武器,径直追了上去。   芙琳不喜欢雪,很不喜欢,因为下雪便意味着寒冷,而在她独自经营扣子店的那几年,贫困的生活让她没有多少机会使用家中的壁炉,她唯一的御寒手段就是在身上多披几条已经发霉的毯子。也正是因为贫困,她的衣服和靴子才总是显得那么不合尺寸,略显宽松的靴子让她在积雪的环境里举步维艰,好几次她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所幸周围有墓碑作为掩体,让她侥幸逃过了一劫。   芙琳正围着一排墓碑与骷髅战士周旋,趁此机会,她动作麻利地脱掉了靴子和袜子,直接赤足踏上雪地。   这下好多了,她心想,这点寒冷比起她在扣子店独自忍受的那几年严冬可差远了。烈性臭血浆也正逐渐在她体内发挥药力,她的动作比刚才灵活了不少,继续带着骷髅战士在墓地里兜圈子。   骷髅女巫见状,又酝酿着在雪地里制造一场爆炸,骨指上的银戒指刚刚迸发出第一缕光亮,它便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异响。   尤利尔双手握柄,倾尽全力使出一记劈砍,但骷髅女巫已在他出刀前便有所察觉,刀光闪过,那条绣满金丝的袖子与焦黑的左臂一并被齐肩截断。骷髅女巫惨叫一声,右手猛地一挥,一排八英尺长的锋利冰锥从她脚边霍然斜刺出来,所幸尤利尔躲避及时,只是被冰锥蹭破了衣襟,并未受伤。   断臂的骷髅女巫突然发疯一般从高坡上冲了下来,尤利尔正欲退避,却恍然发现自己的双腿仿佛被枷锁困住一般动弹不得,低头一看,竟是几双白骨森森的手臂从土层下伸出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骷髅女巫侧身躲过他一斩,闪电般探出右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放弃挣扎吧,我们都不过只是没有资格燃为灰烬的枯柴,”骷髅女巫嗑嗑作响的颌骨下发出一个戏谑的笑声,“这是淘汰者的葬身之所,劣质燃料的收容所,你很快也将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它缓缓收紧手指,惨白的指骨在尤利尔的脖子上割开一条条血口,鲜血沿着她的手臂流淌,残留在骨骼上的腐肉仿佛被注入了新鲜活力,开始缓缓蠕动,颜色也变得鲜红起来。骷髅女巫那张满目疮痍的面孔逐渐开始修复,一头安塔尔家族标准的栗色长发从头巾里散落下来。尽管脖子以下仍是一片骇人的白骨,但那张脸庞却美得惊心动魄,她就像是长大之后的伊文王子或卡薇娜公主,毫无疑问曾是安塔尔直系后裔的一员。   “我可不这么认为……”尤利尔嘶声说道,然后一把反握住了对方的手腕,“枯柴只配烂在土里。”   骷髅女巫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她缓缓皱起眉头。流入自己体内的血液似乎有些异样,它正在逐渐被加热,直至沸点,开始蒸腾为猩红的血雾。   “不,你不可能,不可能……”她痛苦地捂着腹部,踉跄着后退,“啊啊啊啊啊啊!”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哀嚎,白色的火焰便从她体内蹿升出来,转眼便将她吞没。   ——————————————   PS:昨天去吊了瓶,今天好多了,就是还有些咳嗽。 第二十七章 篡火者(上)   骷髅女巫从尤利尔血液里吞噬得来的养分,顷刻就被火焰燃尽。尽管它已经失去了被燃烧的资格,只是被淘汰的劣质柴薪,但原初之火不需要依托任何物质便能燃烧,骷髅女巫浑身被白色火焰包裹,尖叫着往远处奔逃,但没跑出几步脊椎骨便被烈焰所熔断,身躯塌陷,跌入雪地里,焦黑的碎骨随之散落一地,附着在上面的火焰慢慢熄灭。它最终也没能变成灰烬。在灵魂殒灭的最后一刻,它依旧没能得偿所愿。   尤利尔拂袖擦去脖子上的血迹,走到骷髅女巫的遗骨旁,一脚踏碎了那堆被烤得焦脆的黑骨,从那堆碎骨里拾起那枚拥有复杂古代雕纹的银戒指。   【刺骨银戒】   尤利尔忍不住微微挑眉,这竟是一枚次传说级的戒指。能够从自然中汲取力量的宝物极为罕见,且通常为教会所掌控,诸如绿野之杖、染血雷晶球一类的教会圣物,无一不是稀世珍品。若论珍贵程度,这枚冰霜属性的戒指并不在这类珍宝之列,它之所以只是一枚次传说级宝物的理由已经清晰映入了尤利尔的瞳孔——场地限制。该戒指只能在霜雪天候完全发挥功效,其余环境条件则会大幅降低,且施法间隔较长,不适用于快节奏的战斗。但不论如何,不可否认这是一件优秀的半辅助类宝物,若是善加利用,便可在战斗中发挥奇效。   另一边,其中一名正在追逐芙琳的骷髅剑士被骷髅女巫濒死时的惨叫所吸引,直奔这边而来。来得正好。尤利尔把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紧绷的鹿皮手套勾勒出机械手指纤长但关节棱角分明的线条轮廓。他另一只手握住化为血纹黑刃的手杖,屏息以待,等骷髅剑士杀到眼前,一记竖劈下来,迅速向后一退。然而他立马就为自己赌博式的尝试付出了代价,刺骨银戒贵为次传说级宝物,要想自如运用其力量,不可能一蹴而就,很快刺骨银戒就开始反噬宿主,猎人的左手指尖至手腕部位皆为冰晶所覆盖,关节部位几乎被牢牢锁死。   猎人咒骂一声,骷髅剑士的下一击已经紧追而至,他侧身避开。这势大力沉的一记跳劈另骷髅剑士丧失了平衡,尤利尔迅速绕到它背后,一刀把它打得七零八落,并趁碎骨还来不及复原,一把擒住了骷髅的头颅。反噬的冰霜通过指尖飞快蔓延到骷髅的头颅上,把它变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骷髅头。尤利尔握住刀柄,狠狠一砸,被冰晶覆盖的骷髅头应声炸裂。但他还不满足,又照着坍塌的颅骨踩了几脚,确保它们已经碎到再也无法复原的程度,才肯罢休。   尤利尔回过头,发现芙琳仍在被那手持巨斧的骷髅战士追赶,“芙琳!”他大喊一声,一边用手扼住左手的手腕,用原初之火的高温融化掉冻住关节的冰晶。   芙琳听到他的呼唤,调头朝这边跑来。尤利尔左手在雪地上一挥,松软的雪面上顿时结出一面光滑如镜的冰晶,自他脚下迅速向前延伸,在左右两侧的墓碑之间形成了一条冰路。芙琳赤裸着双足,顿时在冰面上失去了平衡,所幸她已经离自己的老师很近了,一下扑到了松软的雪地里。紧追而来的骷髅战士便没有这么好运了,它在光滑的冰面上跌倒,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向前的惯性让它在冰面上滑行,甚至还带有一点旋转。它一脸茫然地转着圈,最终滑行到了猎人的面前,后者直接抬腿,一脚把它的脑袋从脊椎骨上给踹了出去。   哗啦一声,散架的骨头像多米诺骨牌般掉落一地。   “没事吧?”尤利尔看了眼怀里惊魂未定的芙琳,一边费力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了下来。   芙琳摇摇头,站起来掸掉了身上的雪。   “去把自己的靴子捡回来,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鬼地方。”尤利尔一面把戒指塞进口袋里,一面回头望了眼墓园的大门方向,先前的打斗让马匹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只能希望它们不要跑得太远。   两人分头行动,芙琳沿着刚才的路径往回摸索,期望能在某块墓碑后面发现自己的靴子。忽然,她听见一声轻微的猫叫,连忙绕过前方两排墓碑,男爵——虽然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给它起这个名字——正蹲在两块墓碑之间,用爪子轻摁着雪地,像是在雪层下发现了什么似的。   “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男爵有些犹疑地张了下口,不太情愿地喵了一声。   “别去管它了。”芙琳把袜子穿上,再套上靴子,打好绳结,最后用鞋跟在雪地上使劲踏了两下,“来吧,我们该走了。”   男爵又喵了一声,这次它警惕地竖起了尾巴,琥珀色的双眸紧紧锁定脚下的雪地。   芙琳只当它是在撒娇,无奈地摇了摇头,作势就要把它抱起来,就在她弯下腰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脚下的雪层开始松动、隆起,积雪向两旁滑落,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要从寒冷的雪面下破土而出。   轰隆,地面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芙琳脚下的土层迅速升高,倾泻的积雪卷着她往坡下滚去。男爵则看准那些被连根拔起,随着积雪一并流动的墓碑,把它们当作落足点,灵巧地跳跃穿梭,向芙琳追去。   如同地震般,地面剧烈震颤,地表被撕开一条条如爪痕般的沟壑,积雪宛如悬荡的银色激流般,顺着深沟流泻下去。首先是两条二十英尺长的前臂破土而出,巨大的白骨手掌撑着地面,托起庞大的躯体,从隆起的雪层下破土而出。从墓园外寻马归来的尤利尔亲眼见证了这震撼的一幕,一具上半身直立起来便有十米高的巨型骷髅掀开积雪的土层,从墓地下爬了出来。它的下半身骨骼急剧萎缩,不能直立,犹如一头匍匐在地的巨兽。它伸出左手,抓住那株焦黑的白桦,将它连根拔起。然而土面之下并非是白桦盘根错节的树根,而是一柄足有三十英尺长的银光熠熠的大剑,白桦便是它的剑柄。   稍后映入瞳孔的信息则更是让尤利尔震惊。   【篡火者:伪烬之王】   骷髅的双眼中燃起熊熊烈焰,它挥舞起大剑,发出地动山摇的咆哮。   ——————————————————   PS:一更。 第二十八章 篡火者(下)   很多时候,实力的强弱并不单一以体型大小为衡量标准,但当体型规格已经完全超出常识认知时,所形成的力量优势便足以碾压一切。   那庞然大物嘶吼着,疯狂挥舞手中的巨剑,伴着隆隆声响,把披着一层银衣的墓地搅得一片狼藉。大片大片的墓碑被连根拔起,被掀飞的积雪卷着石碑,形成一股滔天的白色浊浪,朝尤利尔猛扑过来。巨浪瞬间吞没了猎人和他身旁的两匹马,汹涌的雪流直到墓园门口才缓缓平息下来。   “咳咳……”雪堆下钻出一个浑身染白的人影。尤利尔咳嗽着,用原初之火的温度融掉了胸口至腹部一节的雪层,艰难地从积雪里把自己给刨了出来。但雪面下再也听不到马匹的动静。与此同时,他看到几米开外,男爵正蹲坐在一处微微鼓起的雪堆上,过了一会儿,芙琳从那下面钻了出来,嘴里呛出冰冷的雪水。男爵似乎没空嘲讽这个迟钝的小姑娘,径自从芙琳脑袋上跳了下来,眯眼凝望着墓园中央那个发狂的巨型怪兽,它像是十分厌恶那些竖立在雪地里的墓碑,要用手里的剑把它们尽数摧毁。   “老师……咳咳……那是什么?”芙琳从积雪里爬了出来,满脸惊骇地问道。   尤利尔摇摇头。事实上,他也不清楚这东西的来历,关于火焰的一切要素,在他过往的游戏经历里都是盲区,是未开化的元素,他无法用过去的经验来认知被历史进程推动的现实。“篡火者……”他喃喃道。鉴定信息上是这样写的,至少可以说明这东西和圣杯是有一定关联的,再联系当下的环境和墓园的背景,他大概能猜到这个东西被埋在这里的原因——对篡火失败者的诅咒。这具骷髅和墓园里的其他死者应该是完全对立的立场,很显然它是被安塔尔家族施下的诅咒困在这里,为篡火之过赎罪的,这便也可以解释为何它现身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击溃入侵者,而是执着于摧毁掉这座墓园。   “它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芙琳强压着恐惧,提议道,“或许我们可以绕过它。”   “不,我们不能……”尤利尔微微眯眼。   “为什么?”篡火者在墓园里造弄出的动静,几乎让芙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因为我们要走的路就在它的下面。”   尤利尔指了指篡火者那具半趴在地上的,足有十米长的苍白嶙峋的躯干,就在它的右手边不远处,有一个被积雪半掩住的隐蔽的地下通道入口,因先前的震动而显现了出来。马车的车辙之所以进入墓园后便突然消失,只能有两种解释,要么上天,要么入地,而地穴入口的出现恰是证实了第二种猜测。那辆马车的目的地,很可能与圣杯之所有着某种关联,尤利尔深谙机不可失的道理,他知道这一关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要闯一闯的。   “芙琳,”尤利尔摘下手套,卷起袖管,露出那对蒙上一层淡淡寒雾的机械手臂。在拔开输血管前,他稍微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学徒,“你开始后悔了吗?”   芙琳神情坚定地摇了摇头。“在赎完我父亲欠下的罪前,我不会回头。”   尤利尔点点头,用力拔开了输血管,让鲜血缓缓溢出管口。自旧镇之旅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燃烧鲜血的感觉了,如今他已不再为堕落之血所困扰,精纯的古老之血必定能让恶魔敕令激发出更强的效果。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黑刃上,它仿佛一头饥渴的野兽,贪婪吮吸着主人的鲜血,猩红的斑纹在刀刃上忽明忽暗。   “往入口跑,不要停!”   尤利尔率先迈开了脚步,沸腾的鲜血在随风乱颤的输血管口嘶嘶作响,拖曳出两条如丝带般美丽的血红雾尾。暴怒中的篡火者注意到了这个向它快速逼近的入侵者,咆哮着砸下巨剑,轰隆一声巨响,这一剑斩断了那条猩红的雾尾,也在地上撕开一条六英尺宽的裂口。猎人如鬼魅般飘忽的行踪迷惑了它被怒火烧红的双眼,它嘶吼着,又是一记范围极广的横扫,剑锋所过之处,雪石疾走,它又一次扑了个空。   猎人闪转腾挪间已至篡火者用以撑地维持平衡的右肘下,照着粗大的关节一刀挥下。篡火者怒不可遏地大吼,在满目狼藉的雪地上转动身躯,要用左手剑柄上的倒刺来解决这个入侵者。但它的躯体太过庞大,动作过于笨拙,它扭头的速度永远也追不上猎人的脚步,后者始终围绕着它平衡的支撑点发动针对性的攻击,很快,它右肘的关节上就被刻下了数十道纵横交错的刀痕。   趁着双方缠斗之际,芙琳和男爵已经快要接近地穴的入口,然而就在此时,大骷髅突然放弃了之前的策略,改而用右臂撑起前躯,高高昂起头颅,巨大的身躯仿佛一座小山般倾压了下来。好在芙琳十分专注,在察觉到异样的第一时间便开始后撤,躲过了骷髅下压气浪所卷起的积雪与碎石。她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揩掉糊在乌鸦之眼上的积雪。芙琳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奔向地穴入口。   篡火者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盛怒之下它便要回头去对付芙琳。   “嘿,你在看什么地方?”尤利尔倾尽全力,一刀砍向那已千疮百孔的右肘关节。篡火者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悲鸣,庞大的身躯开始向右侧倾斜,随后轰然倒地。而几经摧残的地穴入口终于在这一次冲击中濒临崩溃,入口处的龟裂在被融雪洗净的石面上迅速扩张,咔咔作响。篡火者倒在地上,它放弃了自己的剑,直接扬起巨大的左掌,朝直奔地穴入口跑去的猎人狠狠砸了下去。   “老师!”   看到正在入口下方焦急等待的芙琳,尤利尔屏住呼吸,向前纵身一跃。芙琳往前一迎,正好接住了顺着台阶翻滚下来的猎人,师徒二人紧紧相拥,沿着台阶滚了下去。   紧接着,在一阵猛烈的晃动中,地穴入口在他们身后轰然崩塌。   ————————————————————   PS:二更。 第二十九章 地底   “芙琳……”   谁在那儿?   “芙琳……”   老师?   “芙琳……”   父亲?   “芙琳,你曾对我说,你长大后也要像我一样对吗?”   没错。   “那么,你知道猎人的外衣为何总是深色的吗?”   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算染上洗不净的堕落之血,我们看起来也与正常人无异……如此一来,即便腐败的味道再浓烈,我们也能在镜子的那一边找到慰藉,我们便有再一次拿起猎杀工具投身狩猎场的勇气。”   “不要害怕,也不必哭泣,芙琳,这就是圣职狩猎者的使命……”   “即便偶尔身陷迷惘,正所谓有路可行之人才会迷路……”   “就像垒砌城墙的石头,就算鲜血染身,伤痕累累,哪怕是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我们也不能擅离职守,否则城墙就会倾塌,城墙后面的平民就会受到异种的威胁……”   “楠木教会的教义赋予了我等圣职狩猎者以娶妻生子的权力,当我们在冰冷的旷野里孤独徘徊时,我们会时常想起城墙后面暖和的食物、美丽的烛火,还有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们,但正因如此我们才不会沉溺于安逸……”   “若不张开双臂拥抱黑暗,谁又来守护这些弱小之人……”   “唯有爱上在黑暗中诞生的、那稍纵即逝的狭小希望,我们才能坚守自己的誓言……”   黑暗。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有潮水翻涌的声音。   它撞在嶙峋的礁石上,溅起乳白的水沫。   那冰冷彻骨的感觉在眉心处蔓延,一点点渗入大脑深处,唤醒朦胧的意识。   芙琳从昏迷中悄然苏醒,不需要睁眼的动作,乌鸦之眼在她清醒的那一刻便把大量经过特殊处理的视觉信号反馈回大脑中。   不远处,一簇红得发亮的光源正在不断向四周发散淡红色的热量,但在这条深邃幽暗的通道内,寒冷的淡蓝色占据着主导地位,还有许多笔直的白色线条,勾勒出地下通道的大体轮廓。刚从昏迷状态中醒来,芙琳用有些迟钝的动作,艰难地扭动脑袋,环视四周。这是一条空间异常开阔的地下通道,宽度超过五米,高度略有不如。   “醒了?”熟悉的声音从那团红亮光源处传来。   芙琳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掌心里没有潮湿冰冷的石板,而是一条厚实的大氅,她心想,这是老师的外衣。   “很遗憾,来路已经被堵死了,原路折返是不太可能了,”尤利尔借着掌心里的火光,注意到芙琳扭头回望来路的举动,那里的阶梯已经被巨大的石块堵死了。“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地板上残留着很多新鲜的木屑和凌乱的车辙,看来那辆马车是强行从这条陡峭的阶梯冲下来的,车轴就算还承受得住,车轮也吃不消了。它跑不了太远的。”   男爵也在观察那些车辙,犹如经验丰富的长者般,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还有机会追上那女孩儿吗?”芙琳抱着那条大氅,走到尤利尔身旁。昏迷的虚弱感尚未消除,她的双腿还有些发颤。   “不确定,但是有机会。”尤利尔从她手里接过宽大的外衣,披在身上。片刻后,他又回头看了看芙琳,“你哭了?”   芙琳后知后觉地在脸颊上抹了一下,发现指尖湿湿的。泪水浸过暗红色的旧缎带,顺着线条温和的脸庞划下两道泪痕。   “做噩梦了吗?”尤利尔问。   “我……我也记不太清了。”脸上露出些许的惘然,芙琳用手指来回搓拭,感受着这温热的湿度。   尤利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芙琳,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事实上,这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   芙琳看了一眼他手中那团无数红线交叠形成的温暖光源,正是维尔特平原那惊魂一夜将她从狼群中拯救出来的神秘之物——火焰。人人都听说过火焰,可谁也没见过。面对这种未知之物,芙琳既不惶恐,也无欣喜,若非猎人主动提及,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欠缺了一项成为圣职者的重要条件:对神秘力量的敬畏之心。   “好吧,算我多此一问。”看着少女学徒一脸木讷的样子,尤利尔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摇了摇头,向前走去。   “老师,我一定会保密的……”芙琳连忙追上去,认真而诚恳地说道,“毕竟我是发过誓的。”   是的,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决心,尤利尔心想,不论最后芙琳是否能赎还她父亲欠下的罪孽,至少这个少女已经勇敢地迈出了她的第一步,成功跨过了埋葬无数淘汰者的墓地。   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四壁间回荡不休,尤利尔一路上都在试图捕捉风的流向,但这里的空气似乎是完全静止的,这意味着即便有出口,距离他们也十分遥远。   不知走了多久,走在最前面的男爵忽然停了下来,猎人也听到了从前方的黑暗里传来的微弱喘息。他抬手对芙琳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握住手杖,放轻步伐,慢慢地向前摸索。   摇曳的白炽色火焰,在幽暗的通道里照出了一辆被废弃的黑色马车,马车的左轮高高翘起,整个车身斜靠在墙壁上,车头和右轮部位已经在碰撞中变得支离破碎,牵引马车的两匹大黑马此刻就瘫倒在墙脚下,一匹已经力竭而亡,另一匹也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   尤利尔连忙过去察看了车厢内部,里面的女孩儿却不见了踪影,紧接着他便在地上发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脚印,顺着前路延伸出去。   “不要害怕,你会没事的……”尤利尔循声回头,看到芙琳正半跪在地上,轻柔地搂住那匹奄奄一息的黑马的脖子。魔怔一般充斥着疯狂色彩的暗红,逐渐从那双马眼中褪去,有那么一瞬间,它似乎找回了黝黑明亮的目光,但下一刻,随着呼吸悄然息止,目光也黯然失色。   “究竟是什么让它丧失理智,变得如此狂热,甚至不惜性命……”芙琳抚慰着它的鬃毛,喃喃自语着。   “侵蚀心智的诅咒,”尤利尔抬起头,“或者是受某种崇高信念和原始本能的驱使。”   “什么样的本能?”   “追逐光明。”   尤利尔举起手里的火焰,照亮蒙尘的穹顶,镂刻在青色石板上的古老图案逐渐从黑暗后面浮现出来。   那是一株树冠上燃烧着六簇火焰的生命之树。   在图案正下方刻有这样一段古语——   “日升月落,方有四季更迭,万物生长。”尤利尔低声念出。   “看来我们来对地方了。”   ————————————   PS:一更。久违的早上更新。 第三十章 壁画   “古代壁画。”   尤利尔对芙琳解释说。后者的乌鸦之眼很难识别墙壁上那些局部细节精致到可怕的刻画。   “还有,小心脚下,最好跟着我的路线走,这种古代遗迹里通常遍布机关。”他提醒道。遗迹地形是他最不喜欢的几处环境之一,而雄踞黑名单榜首的毫无意外是剧毒的沼泽。   刻满壁画的天花板上,在生命之树的刻画正下方有这样一段古语:日升月落,方有四季更迭,万物生长。   利用鉴定信息,他精准无误地解读了这些恐怕语言与考古学者也鞭长莫及的古代文字,并且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提到了太阳,提到了四季变化,于是他可以肯定自己没有白跑冤枉路,这里极有可能是圣杯的匿身之所。继续往前走,在生命之树刻画的后面,还有更多的古代壁画。   “一条鹰身蛇尾的怪物,爬上了生命之树,它窃走了第一枚火种,原初之火,”尤利尔盯着壁画说道,只见一条贪婪的黑蛇爬上了树梢,从树冠上窃走了六簇火焰之中的一簇,“生命之树开始凋零,另外五个关联火种也开始枯萎皱缩,就像腐烂的果实,火焰逐渐枯竭,它们必须重新寻找新的发育温床……”   芙琳步伐轻缓地跟在他身后,静静聆听,一边若有所思。   “那鹰身蛇尾的怪物潜入王宫,用恶魔般的耳语控制了国王,”壁画上,那条窃去火种的狡猾怪物就躲在王座背后的阴影之下,对国王窃窃耳语,借此来掌控朝局,而下方群臣无不俯首听命,“怪物操纵国王,为自己选出了一名强大的守护者,这名守护者有一把一生只会出鞘一次的诅咒之剑,出鞘的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一名浑身没有荣誉勋章的黑衣人,抱着剑跪在王座下方,宣誓效忠国王。   继续往前走,尤利尔看到一幅诡异的画面,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王城的上空,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昼,在黑夜的土地里,有一双宛如恶魔般的畸形怪手破土而出,那是邪恶的力量开始滋长。   “生命之树开始凋零,昼夜秩序变得混乱,人类为了寻求庇护,开始修筑起高墙和坚固的要塞堡垒,”尤利尔盯着一幅结构复杂层次丰富的壁画,分为墙外,墙上和墙内三个部分,墙外是王国的军队与圣职者的联军共同抵抗从黑夜中诞生的恶魔;而墙上有无数被劳役强征的男性平民在劳作,企图把墙修得更厚、更高;至于墙内,是宗教司所在四处兴建,传教士向陷入惶恐的百姓宣扬旧神的仁慈与恩典,贵族们则忙着给自己的城堡加固,以阻挡动荡时期的难民和民间的暴力组织——其中甚至不乏邪教,趁虚而入。“人类世界的版图一再缩小,最后变得只局限于在高墙之内,不同地区的权力分布与宗教信仰也因此高度集中……”说到这儿,尤利尔稍作停顿,“这就是人类被圈养的生活的开端。”   故事还没有结束,壁画一直延伸到前方看不见的黑暗里。   尤利尔往前走,高举着手里的火焰,照亮蒙尘的穹顶。   “那怪物来到了一片名叫马……马斯坦(Mustang)的森林里,”马斯坦,他想到了在旧镇里遇到的那个马斯坦血统的巨人狮骑士,狮骑士几乎清一色都是马斯坦人,只有极少数的人类。“它在巨人的故乡找到了栖息在深山中的巨人之王,此时的巨人王国已经完全衰败,剩下的巨人后裔都只有不足二十英尺的矮小身材……”壁画上,是人类大规模围剿马斯坦巨人,巨大的体型让他们在人类的巨弩面前无处遁形,鲜血染红了大地,铁蹄将一度繁荣兴盛的巨人之国践踏为废墟。最终双方签订了停战协议,巨人退回深山,人类则在他们的领土上建立起了一个新的国度,莱古拉斯。   有点问题。   莱古拉斯遗迹绝不可能是巨人的故乡,尤利尔暗自琢磨,他曾在那里战斗过,对那里的历史也算熟悉,他从未听闻过巨人故乡的说法。   当然,古代壁画并不是考据详实的史书,掺杂了很多种族色彩的臆想,这并不奇怪,这便要求观者要更加审慎,且懂得筛选有用信息。   “那狡猾的怪物向巨人之王宣扬了火焰的强大,让他相信火焰能够让巨人重拾昔日的荣耀,”巨人之王受怪物蛊惑,来到了那株生命之树下,将生命之树连根拔起,“他拔起了生命之树,但事情却并没有像怪物描述的那样发展,仅存的五个火种像是熟得烂透的果实,从树冠上掉落下来,散落在世界各地,无迹可寻……生命之树则迅速枯萎,变成了一株焦黑枯萎的白桦,失去希望的巨人之王陷入了疯狂,它抱着这株朽木踏上了寻找火焰的旅途……”   篡火者。同时也是第一个以火焰之名踏上征程的旅者。   联想到墓园里那具巨大的骷髅,和墓园中那株腐朽的白桦,芙琳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尤利尔则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来到了下一幅壁画的正下方。抬起头,他看到黑暗开始侵蚀太阳,残月爬上天空,白昼为黑夜所取代,任何一抹光亮都会被衬托得无比耀眼。   “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狡猾的怪物丢掉了自己窃来的第一枚火种,原初之火,把它扔向了大海,火种沉入海面,不断下沉,直至被深海最混沌的黑暗所吞没……而那怪物收敛羽翼,蜷起尾巴,藏匿在王座背后的阴影里,静候混沌的降临。”   “那怪物为什么要这么做?”芙琳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出声问道。   “不知道……”尤利尔摇摇头,“下面没有关于它的内容了。”很遗憾,或许是记叙视角的选择,亦或是立场问题,这头鹰身蛇尾的怪物只是为了主体作铺垫,它的后续并没能出现在壁画上。   接下来的一个画面是,一个骑着长尾鹿的小孩子,在雪山深处发现了一枚散落世间的火种。   “长尾鹿,”芙琳一下反应过来,“是代指安塔尔家族吗?”   “显而易见。”尤利尔点点头。这座遗迹就在安塔尔世代守护的盐湖旁,这壁画上的雪山自然就是贡德乌尔群山。“族中的祭司把小孩带回来的火种视为神明的恩赐,把它供奉在了安塔尔祖庙里,火种落地生根,在贡德乌尔寒冷的土地下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根系,而从地下源源不断涌出的地热,彻底改变了贡德乌尔……”   尤利尔仰望着那座被无形之墙环绕的偏远国度,一时沉默。   “看来蒸汽与温泉之乡的出处,就在这里。”   ——————————————   PS:纯友情推荐一本书,《求求你,我真的不想拯救世界啊!》 第三十一章 埋伏   “红岩镇的蒸汽墙是因为火焰的缘故产生的?”芙琳惊讶的问道。   “八九不离十。”尤利尔没有直接用肯定的语气来回答。因为他更愿意相信眼见为实,尽管从一开始就把贡德乌尔和圣杯联系在了一起,但这并不妨碍他进行质疑。尤其还是当这些充斥着浓烈宗教色彩、具有明显种族倾向的壁画出现在安塔尔家族的地盘后。“芙琳,记住一点,刻在石头上的不一定都是史书,也有可能是一个种族的图腾,或者是某种以扭曲史实来达到传教目的的手段。”   “宗教?”芙琳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错,是宗教。”   “是双子教会吗?我不是很清楚贡德乌尔人的宗教信仰,但这里距北地也不算太远。”   “不,不是双子教会,”尤利尔微微眯眼,望着壁画走廊尽头处的最后一幅壁画,古老的岩壁上有一群赤身裸体的男女在熊熊燃烧的火坑里跳舞,好像浑然不觉火焰正在吞噬他们的身躯,旁边还有几名乐师正在吹奏,看似一派载歌载舞的欢快氛围。但任谁也看得出,在火坑里跳舞的那些人最后都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它对于火焰的阐述,不同于我们所熟知的任何一支主流宗教。”   芙琳微微皱眉,陷入沉思。男爵则在相连的几幅壁画间来回踱步,好像在试图从那些易于被忽略的细枝末节中找出点什么来。   “你没注意到吗,它并未把深海与邪神的危害大书特书——制造恐慌。这方法很老套,但也很有用——它却把世界陷入黑暗与混沌的罪名,推给了一头鹰身蛇尾怪。”   这是一种很常用的手法,丑化对手便是在美化自己,不过,这头鹰身蛇尾兽到底象征着什么,尤利尔还不能妄下论断。他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说不定只是一种,嗯,很广泛的象征,”芙琳不敢打断老师的思路,等了好一会儿才低声提出自己的看法,“就好像双子教会用月潮的更迭来解释灾祸一样。”   “继续往前走,我们会知道答案的,”尤利尔他调整了一下腰带的位置,第四个带孔对他来说果然还是太紧了一些,“留心四周,小心脚下。”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狩猎者,这便是最真挚的忠告。在古代遗迹,你所往前踏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招来从天而降的铁球、墙壁里射出的毒箭和布满尖刺的陷阱,他对于危险的直觉便是在这般恶劣的环境里跌爬滚打磨练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在通道尽头碰到了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火光的照耀范围无法触及台阶的底部,尤利尔抬起手,示意不要贸然前进。他左右看了看,在墙角一块久经岁月而变得松动的石板上,凿下了一块碎石,然后顺着台阶抛了下去,清脆的回响声在狭窄的石壁间悬荡,过了很久才重归宁静。然后,他在空气里捕捉到了一丝向上流窜的风,风里夹杂着些许古怪的声音,像是一条被浓痰堵塞的喉咙因吞咽食物而发出的上下蠕动的声响。   “老师,那是什么……?”芙琳忍不住握紧了剑柄,剑尖微微发颤。   “不知道,但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是个大家伙,”尤利尔把手探向鞍袋,发现里面的药剂瓶基本上都损毁了,只剩下一滩碎玻璃和混淆不清的药液。好在良好的防震措施让他避免了破产的结局,还有几瓶容量小的药剂瓶幸存了下来,但这些瓶子里装的都不是炼金药剂,而是原始素材。猎人挑中一瓶淡红色的药剂瓶,扔给芙琳,“尖叫蛙的腺体萃取液,把它抹在你平常容易分泌汗液的部位,能一定程度上掩盖你的气味……”   芙琳脸颊一红,不由地把脸埋下,在衣领内侧闻了闻。   “你会错意了,”尤利尔摇摇头,“在黑暗环境中栖息的异种通常眼睛都会退化,他们会利用听觉和嗅觉来捕捉猎物,你要学会利用它们的感官。”   这是最乐观的情况。事实上,有不少高等异种,根据不同的环境表现出了极强的适应性,它们的眼睛非但没有退化,还进化出了更高级的视觉系统,没有狩猎者愿意在这种幽暗狭窄的地形里遇到它们。   他们顺着台阶,一步步摸索着向下走去,空气逐渐由浑浊变得潮湿起来,新鲜的空气从地底向上流窜。尤利尔知道这下面一定有一个类似于通风口的机关,而这往往也意味着有重兵把守。   在快要接近台阶底部的时候,尤利尔在出口处看到了一抹冷蓝色的光亮,那是月光。只见出口外面,是一片圆形的开阔平台,如水的月光从正上方流泻而下,让阴影无处遁形。   咕噜。咕噜。   那令人恶心的吞咽声已经近在咫尺,但尤利尔什么也看不到。   他回过头,向男爵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则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出口的石拱门太过狭窄,从这个角度,他们只能看到平台中央有一个可推动的转轮机关,以及平台对面那扇被升降铁栅封死的大门。要想站在门外就把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是不可能的,他们必须要走进去一探究竟。   “芙琳,进去之后,你往左看,”尤利尔指尖在手杖上抚过,锯齿叮叮分裂,化作一条锋利的长鞭,“右边和头顶交给我。”   芙琳深吸口气,握住剑柄的手指不自觉地伸展了一下,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尤利尔左手一边做着下压的指示,一边轻手轻脚地向前摸去。两人几乎是背靠着背,在快要抵达出口的时候,他发出一个急促的唇音,两人大步迈进,径直闯入了幽蓝色的月光里。   芙琳负责的左手侧,有一具身披麻衣的骷髅正背对着她,跪在另一扇铁栅门外,手里端捧着一盏锈迹斑斑的烛台。   好机会!趁着骷髅还未来得及起身,她当即便准备冲上前一剑将它打得粉碎。   “头顶!”   一头趴在头顶墙壁上,体型堪比水牛的五指黑寡妇蛛,耐心等待猎物落入了她的埋伏圈中,尖叫着朝芙琳扑了过来。   ———————————— 第三十二章 首杀   等芙琳听到尤利尔的警告时,那头恐怖的五指黑寡妇蛛已经扑到了她的面前。这种腹部上长着两只人眼印记,拥有十一条节肢的庞然大物,在张开肢体时仿佛一张黑色的大网,状如五指人掌的前躯仿佛攥拳般猛地一抓,芙琳躲避不及,被节肢上的锋利倒刺扯下了一块肩襟的同时,也被撕掉了一小块血肉。   芙琳闷哼一声,被那体型夸张的五指黑寡妇蛛压在了身下,后者张开扩张直径超过三十英寸的巨大环状口器,露出两圈密密麻麻的利齿,具有腐蚀性的唾液滴落在地上,嘶嘶的冒出白烟来。   五指黑寡妇蛛怪叫着,张开咬了下来,芙琳抬腿猛地踹在它的腹部,紧接着一剑刺进了它鲜红饱满的口腔上膛,顿时鲜血飞溅。   那怪物凄惨地尖叫着,飞快地退到角落里,口器中不断地喷出黏稠的黑血。芙琳借机从地上站了起来,她顾不得肩伤的疼痛,提着剑追了过去。不过五指黑寡妇蛛很聪明,它把脆弱的腹部藏在后面,将极具威胁的五指前躯和锋利口器朝向对手,不给这名猎人学徒以丝毫的出剑机会。   激烈的厮杀充斥在这片被月光照耀的深井平台上,尤利尔眼下正被从横梁上降下的两条行动迅猛的骷髅猎犬所牵制,分身乏术,于是这便成了芙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自面对异种的威胁。   冷静,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幼时读过的那本怪物图鉴还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书本上清楚标注过五指黑寡妇蛛的弱点,乌鸦之眼让她很快就捕捉到了那些薄弱之处。她把五指黑寡妇蛛逼到角落里,并围着它左右横移,她要像维尔特平原上的那群狼一样,慢慢消磨对手的耐心,让它自己露出破绽来。   终于,这嗜血的异种忍无可忍,张嘴朝芙琳喷出了一团腐蚀性的黏液。黏液飞行的轨迹并不算快,至少比老师每天搭在她肩膀和背上的剑慢多了,她轻而易举便闪了过去,一个踏步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一剑捅穿了头部六只眼睛里的一个,拔剑的时候她还刻意扭了一下剑柄,好让剑刃在它脑子里多搅上一下。乳白色的体液从伤口下面喷溅出来,泼洒在墙壁上,五指黑寡妇蛛尖叫着反倒在地,把脆弱的腹部暴露出来,芙琳毫不犹豫地双手握柄,一剑刺了进去。   五指黑寡妇蛛疯狂地挣扎起来,它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瞬间引燃了芙琳一直竭力抑制的恐惧,令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痉挛。可她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左手握住剑柄,右掌死死抵住柄端,并把自己全身重量也加了上去,咬紧牙关一点点把剑刃送进怪物的腹部,直到听见叮的一声,剑尖穿透了整个腹部,触及到后方的墙壁。怪物早已停止了挣扎,像虾米般蜷缩着多毛的节肢,黑血混着乳白的浆液从腹部的剑口下缓缓流淌出来,膨胀的腹部也逐渐干瘪下去。   芙琳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浑身脱力的瘫坐在地上,任由五指黑寡妇蛛腹部喷吐出来的浆液泼洒在自己衣服上。   这是她首次独自击杀异种,但她除了无以复加的疲惫和后怕外,没有半点兴奋的感觉。   “漂亮的一剑。”   另一边的尤利尔也料理完了自己手头的麻烦,顺带削去了那具跪在铁栅门下的麻衣骷髅的头颅。他一边用袖子揩拭手杖上的残留物,一边打量着浑身染上恶臭怪物体液的芙琳。   “这下倒是省去了涂抹除味药剂的功夫。”   他回头看了眼男爵,发现它正站在最右侧的一道铁栅门外,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好了,别呆坐着,你读过怪物图鉴,应该知道五指黑寡妇蛛腿上的倒刺可以磨药粉,去拔六根倒刺下来。”芙琳还在发愣,一把匕首就被抛到了她的脚边,“你只有三分钟时间,别磨蹭。”丢下这话,猎人便返身朝另一侧走去。   芙琳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看看那堆恶心的蜘蛛尸体,喉咙一阵蠕动,顿时感觉要呕吐出来。   “你觉得是这条路?”尤利尔顺着男爵的目光望出去,铁栅后方一片黑暗,看不到通往何方。   这座深井平台是一个十字岔口,除了来时经过的那条台阶,平台还连接着另外三条路,每条路都被一道坚固的铁栅门牢牢封死。   “可敬可爱的小少爷,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干……”察觉到猎人扬起手杖的动作,男爵冷笑着摇摇头。   “开个玩笑而已,”他挑了下眉,把手杖收了起来,“你知道,太久没听到你唠叨,反倒有点不适应。”   每一道铁栅上都镂刻着繁复的咒文,用以对付粗暴的入侵者,任何针对铁栅发起的攻击都会招致难以想象的报复,尤利尔还没生疏业务到这种地步。   “如果你想听我抱怨,那你就错了,那小姑娘是我怂恿你找回来的,我不会为此抱怨。”男爵微微一笑,“那个小姑娘可比你讨喜多了,而且,她比你想象中的更有天赋。”   芙琳还不懂得如何克服自己对异种的抵触情绪,但她正在学,并且学得很快。身后,小刀在多毛的节肢上来回切割的声音一刻也未中断。   “看起来,我们必须要利用平台中间那个轮转机关来把铁栅升上去。”   尤利尔检查了一下四周的墙壁,每一块石砖,每一条缝隙都不漏过,没有期待之中的隐藏线索。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机关,推动转轮,联动的锯齿开始相互咬合、转动,最后拽动铁链把铁栅门升起来。正如所有的古代遗迹般千篇一律的机关,无趣且老套。   “不过,有一个问题是,这里只有一个转轮,很显然设计机关的人没有给予我们选择开门顺序的权力,所以我不得不多此一问……”在仔细检查过转轮,确定其工作原理与他所熟知的机关完全一致后,他又一次抛出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你确定是这条路?”   男爵摇摇头,幽邃无边的黑暗映入它琥珀色的眼瞳,“但我感觉这扇门后有一股不详的气息。”   “异种?”   “不,”男爵面色凝重,“更糟。” 第三十三章 守墓人   “总而言之,看起来这应该是唯一的一条通路。”尤利尔把手杖插在腰带间,抬头望了眼距离地面接近三十米高的井口。月光填满了井口如十字架一般的轮廓,就算他能张开翅膀飞到那个高度,也无法穿过那个狭小的出口。   “老师,需要我帮忙吗?”芙琳正把五指黑寡妇蛛的倒刺拴成一捆,接着再用麻布包裹起来。   尤利尔走到轮转机关旁,用手拍了拍那条臂粗的推杆,“不用,你把东西收拾好,做好准备。”   芙琳把捆好的麻布挂在腰带上,突然愣了一下,好奇的转过头来,“什么准备?”   “战斗的准备。”   说罢,尤利尔开始推动推杆,转轮发出一连串生锈齿轮转动的嘎吱声,接着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联动的齿轮也跟着运转起来,当他把推杆移位超过四分之三圈的时候,铁栅门上的铁链哗哗作响,逐渐绷紧。铁栅门缓缓升起,连带着整个深井平台都在剧烈晃动,碎石和灰尘从头顶上倾泻下来。转完三圈过后,最右侧的一扇铁栅门已经完全开启。男爵已在这扇门外等候多时,不等他们跟上,便径自走了进去,毕竟以它的重量远不足以触动古代遗迹中的诸多隐蔽陷阱。   一向怠惰的男爵,很少会食物以外的方面表现得如此上心,尤利尔的感官虽不如它那般敏锐,但多多少少也能嗅到一丝神秘之源的气息,一种比贡德乌尔的霜雪更冰冷的气息,令人毛孔皱缩。   猎人站在门口,呵出一口热气,对自己的学徒做了个手势,两人紧随男爵之后进入这条幽深狭长的甬道。   苍白的薄雾源源不断地从门后的黑暗里流淌出来,越往深处走,寒意越是明显。月光逐渐消失在身后,四下一片漆黑,尤利尔试图在掌心里凝聚出一团火焰来提供照明,而在火焰出现的瞬间,那些苍白的寒雾就像嗅到了食物的气息般汇集过来,环绕着他的手腕和指尖,迅速压制住了火焰的势头,让它皱缩成几乎只有拇指大小的一团火苗。   尤利尔皱了皱眉,握拳掐灭了火焰。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照道理来说,越是接近圣杯,火种的反应理当变得更加敏锐才对,然而自从进入未见之城开始,火焰的力量就在不断地被削弱,直至现在,火焰彻底被熄灭了。所幸的是,他还有备用方案。猎人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装有几块血晶石碎屑的小口玻璃瓶,用力摇晃了几下,橘红色的光芒顿时从玻璃壁内溢出,点亮了四周。   这条甬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大约两分钟后,他们便走到了尽头。甬道外面是另一座方形的深井平台,平台中央伫立着一座圣女雕像,造型类似于教会的圣修女,但仅局限于兜帽头饰,肩膀以下的部位则由深红色的修道袍与铁环甲组成,大腿两侧则包裹着裙甲,神圣的意蕴之中有多出了几分战士的意志。她单膝跪地,铁护手覆盖的双臂在胸前交叠,紧抱着怀中的一把镂刻着繁复咒文的断石剑,而折断的那部分插在一头匍匐在圆盘底座的鹰身蛇尾兽石雕的身体里。   “没有机关,也没有陷阱,只有一座石雕……”尤利尔在平台四周仔细检查了一番,又走回那座石雕前,“这倒更像是一间祷告室。”   幽蓝色的月光从上方井口汨汨而下,与地表附近流动的寒雾泾渭分明,那只死在断石剑下的鹰身蛇尾兽在涌动的白雾里时隐时现。   “可是,这里会是什么教会的祷告室?”芙琳不解地问道。   尤利尔半蹲下来,观察着那只匍匐在底座上的鹰身蛇尾兽石雕,一旁的男爵扭过头来,双方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个鹰身蛇尾兽应该就是我们之前在那些古代壁画上看到的窃火怪物。”   猎人挥动手掌,驱散掉底座附近的寒雾,由此得以看到在底座上还有几行字体繁复的刻字。   “黑夜是诅咒的延续,黎明乃众神的骗局,居于混沌之国的旧神,当与深海殿堂的恶魔同罪,接受守墓人的讨伐……”   他利用鉴定准确无误地念出了第一行刻字,这短短几句话,便完全颠覆了他对该世界宗教的认知。在这片大陆上,不论主流宗教抑或邪教,捏造与丑化敌对势力,都是为了拉拢盲目的平民皈依己方所属的神明,但这里却把所有神都定义为需要讨伐的敌人,并且塑造出了一个名为“守墓人”的未知形象。   “守墓人……”芙琳表情疑惑地喃喃道,“老师,你听说过这个教会吗?”   守墓人。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但在记忆里又找不到完全相符的证据。尤利尔在石雕上仔细搜索了一番,并在圣女倒三角披挂的背襟上找到了一枚眼熟的徽记——一把倒插在石棺上的剑。这个徽记忽然勾起了他脑海中一段遥远的回忆,他记得那是初次脱离教会,尝试自由狩猎者职业的一段闲暇时光,他随自己的小队造访了一个名叫埃霍兰的边陲小镇,镇子紧挨着一片森林。小镇上一旦有人死去,他们的亲人不会埋葬尸体,也不会竖起墓碑,他们会把尸体交给一群名为葬仪师的人来打理,不过当时那片森林还属于未开发区域,他无从了解这些葬仪师的后续设定,只知道这些人在森林深处有一座教堂,并宣称人类在死亡应当让灵魂归于虚无,而不该交由神来处置。那些人的服饰穿着很像是教会的圣职者,但又有不同,正如眼前这座圣女雕像。   “没有。一般而言,教会都是以旧神的本体或头衔来命名,譬如双子,楠木和真知,我从不知道有哪位神是以守墓人自居。”尤利尔盯着那头被断石剑刺穿的鹰身蛇尾兽,猜想这恐怕是被这些守墓人视为罪魁祸首的某位旧神,“讨伐众神……比传统宗教更加极端,但也别具一格,至少下面这段话,比主流宗教那老一套的传教手段要有趣得多。”   用手抚摸着第二行刻字,猎人不由地勾起了唇角。   “外来邪神的入侵开启混沌的时代,原初之火的遗落引领深海的来袭,黎明的骗局终以六座圣杯的破碎而毁灭,篡火的人王将带着火种长眠于石棺,待守墓人将众神送葬,新的时代就将来临。” 第三十四章 灯芯与石棺   “新的时代……”芙琳重复着猎人的话,脑海里仿佛有潮声在回响,宛若咆哮的深海,令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篡火的人王,葬送众神的守墓人。相比于传统宗教的一般言论,石雕底座的两行刻字反倒像是在隐喻着某种可怕的灾祸,而更让她惴惴不安的是,这很可能与自己的老师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老师虽然从未对她言明这趟旅途的目的,但芙琳隐约还是能察觉到一些端倪。   “它和我们之前看到的壁画应该都是出自这些所谓的‘守墓人’之手,”尤利尔说,“不管这是教会亦或某民间武装组织的所有物,它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座石雕能反映出很多东西,从肢体动作的展示到神态细节的描绘,不仅兼具了传统宗教雕塑神圣庄严的仪式感,还向观者展现出了一种从静默中渗出的暴力色彩。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火焰和旧神的态度,与圣杯之所存在的意义完全背道而驰。   作为曾经伯爵府里最优雅的绅士兼康妮的御用刽子手,这样两种极端风格相融合的艺术形式倒是很符合它的审美观,自顾自地绕着石雕踱步欣赏。   “老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芙琳皱着细细的眉,努力斟酌着措辞,试图表达出那种难以阐明的压抑感受,“走廊里的壁画,还有这些刻字,我说不上为什么,但我不喜欢他们所表达的东西。”   尤利尔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对在歌颂旧神的大环境熏陶下长大的普通人来说,守墓人所表达的观念是极具颠覆性的,笼统来说,便是异端。   “这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芙琳,就像我们在红岩镇所经历的那些荒唐事,很多时候问题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猎人摇摇头,“这些人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让我感觉很有趣,但也仅限于此。而且我想不出意外的话,今后我们有很大概率会遇到这些家伙。”   猎人又用力摇了摇手里的玻璃瓶,让逐渐黯淡下去的血晶石重新迸发出光亮,然后走过去拍拍芙琳的肩膀,“走吧,我们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   接下来,他们穿过甬道回到了刚才的深井平台上。在开启了一条错误的通路后,如今尚有两扇铁栅门处于紧闭状态,尤利尔由衷希望这二分之一的运气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再一次推动推杆,伴随着巨大的钢铁轰鸣,第二扇铁栅门缓缓升了起来。男爵照例蹲守在门外,利用自己敏锐的听觉和嗅觉进行侦察。在得到它默许的态度后,猎人率先跨过了门线。   “别过来!”   芙琳此时一只脚已经迈过了门线,忽然间,只见猎人右脚下的一块石板受力下陷,紧接着右手边两块齐肩高的活动石板迅速滑向两侧,在血晶石的亮光掩映下,机关暗槽里显现出密集而锋利的金属光泽。下一刻,两排弩矢暴射出来,伴随着一串清脆的连响,弩矢在对面的墙壁上溅起一团团火花,并在巨大的冲力之下尽数折断,残骸散落一地。   “老师!”芙琳情急之下忍不住就要冲进去。   “我没事。”尤利尔扶着墙壁直起身来,他感觉右脸一阵温热,伸手一摸,手指染上了猩红的血。幸亏他反应迅速,及时侧身避开,否则就不是脸上挂彩这么简单了。“你就在外面等着,我很快回来。”猎人拂袖在右脸上一抹而过,继续往更深处的黑暗行去。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句话在机关学上同样适用,任何机关设计者都不会把精力和物力浪费在无意义的地方,所以机关的覆盖率越是密集,越能证明此地暗藏玄机。   尤利尔自认也是精通机关学的老手了,诸如金字塔古墓这样的机关堡垒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事实上,大多数机关设计者都以建筑艺术家自称,在设计方面十分讲求技巧和美感,而不是重复无意义的堆叠。这位机关设计者显然不出自于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位学院派大师,他不追求优雅的杀戮,也不渴望心理的博弈,只要能让入侵者血溅三尺,则无所吝惜。   于是接下来猎人所迈出的每一步,都会触发一系列连环陷阱。前一秒才避开从地面突射出来的一排钢刺,紧接着锁链铁球就从背后扫荡过来,尤利尔无路可退,不得以只能纵身一跃,从上方越过了钢刺陷阱,但落地还没站稳,上方一块布满倒刺的天花板就砸了下来,与此同时还有一大片剧毒的紫红色毒雾从两旁的空心铁管里喷出,弥漫在走廊里。   等尤利尔好不容易穿过了机关阵,他身上已经满是挂彩,尤其是左手的袖子,直接从肘部被撕开了一条豁口,仿佛随时会断成两截。所幸甬道的出口已经近在咫尺,他低低咒骂了一声,快步向前走去。   这是一片空气浑浊到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间,他忍不住捂住口鼻,一边举起手里的血晶玻璃瓶,橘红的光亮立马驱散了四周的黑暗,照出漂浮在半空中的大量的灰尘颗粒,这代表着他所吸入肺叶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有可能混有足以致死的尸毒。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尤利尔高举光源,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一座空间狭长的墓室,墓室两侧各陈列着十六座蒙尘多年的石棺,在这间墓室尽头的台阶上,还横陈着一座石台。   他没有理会两旁的石棺,径自登上了台阶,来到那座石台前。只见石台上摆放着一套银制的酒具,两只高脚杯倒扣在桌面上,酒壶旁边陈放着一只精致的木盒,而覆盖在盒面上的灰尘远比别处稀薄得多。尤利尔先把两只高脚杯翻起来检查了一下,又掀开酒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木盒的盒盖。   一节与食指齐长的发黑的纤维编织物,就躺在盒底所垫的一层昂贵的金色绸缎上。   尤利尔把那发黑的纤维编织物拿起来检查了一番,并很快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臭味,但遗憾的是他的指尖没有触感,仅凭肉眼又难以识别该物。   ——鉴定,他在心头默念。   【三分之一的圣杯之芯】   灯芯?   不知为何,看着这节枯黑的灯芯,他突然想起在临行之前,从卡斯洛·安塔尔伯爵口中听到的一句话。   “你知道吗,火焰是无法被凭空点燃的,它只能在布满灰烬的灯芯上被延续,所以我们才需要‘余烬’。”   猎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蓦地回过头,看向身后那两列依次整齐排列的石棺。   他走下台阶,来到右手边第一座石棺旁,用手揩去了石棺表面厚厚的灰尘,借着光亮,棺盖上的碑文清晰可见。   “开拓历13~37年,圣杯余烬,萨利坦·安塔尔长子,乔恩·萨利坦·安塔尔之墓。”   圣杯余烬。尤利尔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进而把目光转向了紧邻的第二座石棺。   “开拓历53~72年,圣杯余烬,葛拉雷多·安塔尔长子,狄肯·安塔尔之墓。”   猎人一连检视六座石棺,发现埋葬在此处的逝者都有一个共通点,他们都是安塔尔族中的长子。   毫无疑问,这是某种关于火焰的古老献祭仪式,尤利尔在很多地方都见证过类似的例子,并且为了追求献祭效果,祭品通常都由家族直系子嗣担任。   怀着这样的猜疑,他径直走到了左手侧最后一座石棺前。这座石棺的成色看起来还很新,表面那层稀薄的灰尘一吹即散。   尤利尔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灯光打了上去,紧接着映入眼中的一段碑文,令他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   开拓历272~281年,圣杯余烬,卡斯洛·安塔尔长子,伊文·安塔尔之墓。   ————————————————————   PS:一更。下一更出来可能比较晚,因为在准备下一卷河谷地的大纲,和公主扯上关系的剧情总是比较复杂(摊手 第三十五章 灰烬御卫   “老师,你没事吧?”在入口等待了近一刻钟,看到再度出现在甬道里的身影,芙琳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没事,”尤利尔走出甬道,忽然觉得右脸的伤口有点火辣辣的烧痛,他知道这是缓毒的征兆,便不着痕迹地背过身去,用点燃火焰的右手食指,沿着被弩矢割裂的伤口慢慢划过,伤口在高温的作用下滋滋作响。相比于他在旧镇所受的濒死重伤,这点疼痛尚可忍耐,只不过在完成消毒工作的同时,他的右脸上也留下了一条小指粗的焦黑的狰狞烧痕。随后他从鞍袋里拿出了一瓶用白沼蜥毒牙粉末炮制的强效解毒药,拔开瓶塞,往嘴里灌了一小口。过了一会儿,一行紫色的眼泪顺着他的左眼角溢了出来。“外面有什么情况吗?”他抹掉眼泪,揉了揉被弱酸性毒液刺痛的眼睛。   “没有,”芙琳摇摇头,一脸关切地看过来,“倒是我刚才听到很多异常的声响,是机关吗?”   “确切的说,是各种连环机关,不过大都是老一套的布局,没多少新意。”   “老师你在里面有什么发现吗?”   尤利尔顿了一下,摇摇头,“没多少发现,除了这个。”他把那节枯黑的灯芯拿出来。   “那是什么?”勤奋好学的芙琳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   “一节不完整的灯芯,这东西之后会派上用场的,”说着,他把灯芯塞进护臂的缝隙里,“走吧,现在只剩最后一扇门了,不用担心再走岔路了。”他讽刺似的冷笑了一下,随即登上台阶,第三次推动了轮转机关的推杆。   一阵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之后,铁栅门慢慢升起,拥有咒文烙印的铁栅门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铁墙,开启之后,凝滞的空气便流通了起来。而流通的新鲜空气,代表他们终于重返了正轨。   在刚才一系列连环机关上吃尽苦头的猎人,这次为了保险起见而大幅减缓了行进的步伐,毕竟他不再是单独行动,还带着一只刚入门不到三个月的菜鸟学徒,倘若算上男爵,他手里便等于攥着三条命,不得不慎之又慎。   不过,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之后的一段路走得十分顺畅,没有碰到任何机关的阻拦。然而,在途经一个距地面三十米高的深井通风口后,接下来的一段路空气质感瞬间变得像一锅没有拔毛的耗子汤般浓厚,就连气味也形同成百上千只死耗子散发出来的恶臭,呛得芙琳连连咳嗽,尤利尔反应稍好,但喉咙里也翻滚着一股强烈的呕吐欲望,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埃颗粒变得清晰可见。他们很明显又步入了一个充斥着尸毒的路段,尤利尔连忙把剩下的半瓶强效解毒药递给了芙琳,待她服下,二人便加快了行进速度,打算一口气冲出尸毒地带。   大约两分钟后,他们走到了甬道的尽头,也终于见到了尸毒的来源。只见甬道外是一间与安塔尔伯爵府中厅格局十分相似的炉厅,规格也相差无几,不同之处在于这间炉厅左右两侧各有四座壁炉,壁炉里正跳跃着黯淡的火光。那不是虚假伪劣的人造光源,那是真正以柴薪燃烧的火焰,只是炉膛里的薪柴已近枯竭,而地上不余灰烬,只有充作燃料,却无法燃尽的劣质的死人遗骨。好在这里的柴薪足够充足,在炉厅中央,耸立着一座以数百人骸骨堆积而成的小山,而在白骨森森的山顶上,盘腿坐着一名身负锁甲,外面披着一条破烂不堪的灰色长斗篷的看火人。   听见在入口处戛然而止的脚步声,看火人缓缓抬头,他不知保持这样的坐姿已有多久,当其扭动脖子和肩关节的时候,发出如生锈金属般令人牙酸的声响。油泞的白发垂至两肩,尤利尔从凌乱的发丝间隐约瞥见了一张黑色的面具,面具构造十分简陋,唯有左眼处开着一道宛若刀疤的斜孔。   “圣杯的新柴?”   看火人在面具下发出犹如用铁片在石头上刮过的尖锐声音。   “不,新柴已被注入圣杯,尽管那脆弱的生命很快就将被燃尽……”   不论他在心头默念多少次,鉴定信息反馈回来的都是一片空白。   这只能说明一点,尤利尔心想,这是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人类,因为鉴定信息只对可侦察物品及怪物有效。   猎人张开左臂,示意芙琳后退,他自己则攥紧了手杖,以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战斗。   “还是说你是那个已经丧失了荣誉心的懦夫,”看火人冷笑一声,“安塔尔的长子血脉注定是要在圣杯中燃尽生命的余烬,看来你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听到这里,尤利尔才明白对方的双眼不能视物,只能凭借声音来猜测来者的身份。不过他丝毫不敢大意,往前迈出了一小步,看火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声响,脑袋微微一偏。   “不,你不是安塔尔的族人!”看火人的声音陡然升高,“贼心不死的守墓人,只要‘灰烬御卫’尚有一人存活,你们便永远休想染指圣杯!”   “等等,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守墓……”暴怒之中的灰烬御卫根本不给猎人解释的机会,他骤然起身,白森森的残骸犹如山洪般从山顶哗哗地倾泻下来,一些骸骨滚入了壁炉里,为那黯淡的火焰注入了一丝短暂到来不及回味的光明。也正是直到此刻,尤利尔才得以看清那些骸骨的所属者,每一名死者身上都穿戴着特征显著的甲胄配深红修道袍的装束,这些骸骨竟都是守墓人留下的。   “正好我的壁炉里需要添一把新柴了!”看火人嘶吼道。   尤利尔知道自己现在多说无益,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拿出证据。他向前摊开左掌,让白炽色的原初之火在掌心里升起。   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灰烬御卫在感受到原初之火的炙热温度后,变得更加暴躁起来。   “啊,原来是豪森里尔的耻辱,整整两百年之后,你又带着反噬的伪火回到这里了吗,”灰烬御卫猛地一踏脚,骨山崩塌,三把被掩埋在白骨之下、倒插在地板裂缝里的利刃逐一显现出来,那分别是一把生锈的锯齿长刀,一把漆黑的直剑,以及一把八英尺长的双手巨剑,“这一次,你不会再侥幸逃脱了!”   灰烬御卫俯身,一把握住锯齿长刀的刀柄,伴随着一个短促的清脆声响,刀刃挣脱石缝的桎梏,拔刀与旋转腾跃的动作仿佛一气呵成,他顷刻便已杀至猎人眼前,刀刃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饱满的亮弧,哐的一声劈在了后者用以格挡的手杖上。   “后退,你不是他的对手!”   尤利尔朝背后的芙琳大吼一声,并在挡住这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同时,左手向下一挥,一柄锋利的袖箭随即从护臂下滑了出来,猎人迅速握住剑柄,反手刺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 审判之焰   “肮脏鼠辈,连成为新柴的资格都没有,竟还妄图染指圣杯!”   灰烬御卫咆哮着,犹如猛兽扑食般横冲而来,锯齿利刃自下而上的划出一道黯淡的弧光。   “你们与守墓人,还有豪森里尔之间有着很深过节,我已经充分了解,”尤利尔侧身一闪,那道锋利的弧光与他擦身而过,径直在后方那面被火焰烤得焦黑的石墙上撕开一条豁口,“不过你确实认错人了。”他低头,避开横扫过来的一斩,并利用灵巧的身法迅速退到骸骨如山的炉厅中央。   一阵急促的破空声掠过耳际,尤利尔两眼还未捕捉到任何飞行轨迹,便下意识地向左闪避。   轰隆一声,整个炉厅都剧烈晃动了起来,猎人回过头,只见左后方的那根承重石柱上布满了如蛛网般的龟裂,而在龟裂的中心,锯齿长刀的半个刀身都嵌入了石缝里。   “或许我双眼已瞎,浑浊模糊的视野再难辨清敌我,但我绝不会认错这火焰的温度,你就是那个贪婪的懦夫,背弃巴姆的叛徒,”灰烬御卫从地板的石缝里拔出他的第二把武器,一柄漆黑的长直剑,“可恨的篡火者,害我多少同僚为你的背叛所陪葬!”   话音未落,咔的一声,灰烬御卫脚下的地板突然下陷,而那里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你已经失去理智了,”尤利尔霍然转身,甩出手里的锯齿长鞭,挡掉了从背后挥来的一剑。灰烬御卫向后一跃,退到那根摇摇欲坠的承重石柱旁,然后将那把锯齿长刀从石缝中拔了出来,左右手各持一柄利刃。“又是一个被堕落之血腐蚀掉的可怜家伙。”猎人有些悲哀地叹息道。   门外的芙琳和男爵待在一起,双手紧握剑柄,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着这场势均力敌的激战,金铁交击的声响不绝于耳,炉厅里的二人迎面相撞,在火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展开厮杀,就算只凭剑刃急促而清脆的撞击声,也足可看出战斗惨烈到了何种地步。   ——砰!刀刃再次相撞,火星四溅。   “你错了,篡火者。”双方在骸骨之山上对峙不下,灰烬御卫将两把利刃同时压在猎人横挡在身前的手杖上。在这场纯粹力量的角斗中,他渐渐占据了上风,猎人的右膝在压迫下开始慢慢弯曲,几乎半跪在地上。“灰烬御卫永不堕落,只会在捍卫信仰的征程中渐渐为海盐所侵蚀、腐朽。”   忽然,他左手腕灵巧地一转,抬起锯齿长刀的刀柄,让刀身倚着猎人的手杖向上旋转,当刀尖的朝向直指斜下方时,尤利尔看到那条褴褛不堪的灰斗篷哗啦一下被掀起,灰烬御卫单手撑地,随着一个迅猛到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前滚翻,他用右脚跟一下撞在刀柄的柄端,没有刀镡的锯齿长刀顿时化作一支脱弦的利箭,突射出来。这一招太快,也太过出乎意料,尽管尤利尔的应对已经足够迅速,但刀背上的锯齿,还是在他肩膀上咬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他踉跄着从骨山上跌落下去,斜坡上的骸骨也如流水一般哗哗而下。   灰烬御卫不打算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从高处纵身一跃,双手握住黑剑的剑柄,照着趴在一堆骸骨中间的猎人狠狠地刺了下去。   尤利尔强忍着肩上的痛楚,左掌在地上一拍,克敌先机的震荡波把散落在附近的骸骨纷纷掀上了半空,趁着视线混淆的这短暂空隙,他连忙向右翻滚,让从天而降的灰烬御卫扑了个空,一剑砸在了坚硬的地板上。这把黑直剑的韧性显然不及锯齿长刀,受力之下,直接应声折断。   “看来火焰的反噬,并未让你丢失掉身为战士的本能,”不计其数的骸骨顺着斜坡倾泻而下,哗哗作响,仿佛水流一般卷着那把锯齿长刀来到了它主人的脚边,“只可惜,如今你已自甘堕落,与那帮卑劣的守墓人同流合污……”   他丢掉手中的断剑,用缠满绷带的左手,握住了锯齿长刀从骸骨下露出的刀柄,缓缓站起身来。   另一边,尤利尔也朝地上啐了一口淤血,撑着膝盖重新站了起来。   “我等灰烬御卫曾在芙里德神殿发誓,终此一生捍卫信仰,我们自愿将深海的奥格伦尔之戟刺入心脏,将灵魂囚禁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于是这具受诅咒的身躯便可脱离众神的管束,不必畏惧堕落的威胁与邪神的蛊惑,直至死亡的到来……”灰烬御卫一步步走来,刀尖拖地,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刀痕。   “那你们还真是可怜……”尤利尔戏谑地一笑,用袖子揩去唇角的血迹,迎着对方迈开了脚步。   “我们从宣誓成为灰烬御卫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期待死亡的新生,因为那意味着我们那为海盐所腐蚀的孤独的灵魂,将重归巴姆的怀抱。”说罢,灰烬御卫俯下身,猛地向前踏出一大步,拉近双方距离的同时,一刀直刺出来。   灰烬御卫对肢体机能的掌控可谓达到了人类所能触碰的极限,不论格斗技巧亦或临场反应都已修炼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们是天生的战士。   但仅限于人类。   猎人这次没有再沿用之前的策略,他放弃了躲避,迎着刀锋迈出一步,在刀尖贯穿他右肩的一瞬间,他的左手也擒住了对方胸前的锁甲。   “你会错意了,”尤利尔咳出一口鲜血,“我说你可怜,是因为你们早已被自己的神明所抛弃,却还浑然不知……”   灰烬御卫蓦地一愣,他感觉到如深海般冰冷空洞的胸腔里,忽然蹿出一股可怕的高温。   “否则,你怎会连新诞的火种也不认识!?”尤利尔如鹰爪般擒住他胸口的左手,猛地一拧,顷刻之间,喷涌的白炽色火焰便吞没了灰烬御卫高大的身影。   “啊啊啊啊啊啊啊!”俨然化作一团火人的灰烬御卫凄厉尖叫着,连连倒退,几度摔倒,但强烈的信念又支撑他重新站了起来。   燃烧着火焰的斗篷在地板上拖曳着,他摇摇晃晃地朝不远处那把倒插在地板里的双手巨剑走去,口中念念有词。   “我在漆黑的深海中……看见了……火焰……”   他颤巍巍地伸出被熊熊烈焰覆盖的右手,最后一丝生命力也终于被燃烧殆尽,灰烬御卫趔趄了一下,扑倒在那把双手巨剑上。   壁炉里的火焰仍然静静地燃烧着,而吞噬的火焰已经熄灭,只留下一具甲胄和衣衫被焚烧得千疮百孔的焦黑尸体,那些暴露在甲胄之外的部分,尤其是四肢部位,覆盖在皮表的鳞片依然清晰可见,连火焰也无法烧毁。   想必这便是灰烬御卫口中所说的,关于深海的诅咒,尤利尔心想,至于灰烬御卫,守墓人,还有关于豪森里尔家族的部分,这些被深埋在地下的秘密和芙里德预言到底存在这什么样的联系,目前还难辨真伪,不过他有理由相信,随着传火之旅的进行,这些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孰真孰假,到时候自然会见分晓。   猎人看了眼趴在巨剑上的尸体,不由地长吁一口气,收回手杖,然后转身朝炉厅的入口处走去。   “老师,小心后面!”   就在芙琳声音响起的同时,猎人背后传来咔的一声脆响,灰烬御卫脸上那只面具裂开了数条缝隙,一种油墨质感的黏稠的暗蓝色鲜血,从面具的缝隙里不断溢出,并顺着巨剑缓缓淌下,触地之后,立刻分岔成数条细长的支流。它们仿佛追寻大海的河流,流经冰冷的地板,淌过满地的骸骨,最终在将熄灭的壁炉下汇流。   炉膛里那簇匍匐在一堆焦黑骸骨上的黯淡火焰,轻轻摇曳了几下,一颗火星溅落,顿时引燃了那一道道暗蓝色的血流。它们仿佛数条愤怒的火蛇,从壁炉里飞快地游了出来,点燃了沿途散落的骸骨,互相交缠着,沿着那柄巨剑爬上了那具正在逐渐冷却的尸体。火焰为巨剑披上了一层灼热的外衣,亮红色的高温纹路在灰烬御卫的甲胄下若隐若现,附着在铁甲上的锈迹片片剥落,令其重新显现出炙热的金属光泽。   火焰唤醒了腐朽的灵魂。   这非同寻常的一幕令尤利尔眯起眼睛,警惕地后退了两步。   片刻后,只听面具下传来长长一声吐息,浑浊的白色蒸汽从缝隙中丝丝泄出,烈火烧不尽的枯发与斗篷,被升腾的热浪卷上了半空,本已灯枯油竭的灰烬御卫,又一次站了起来。   灰烬御卫低下头,摊开双手,动作迟缓且木讷。铁护手被火焰勾勒出一条条繁复的纹路,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虚握了下五指,好似在确认着什么。   随后,他抬起头,面朝向不远处的猎人。   “火焰命我审判……”灰烬御卫伸出右手,握住烈焰巨剑的剑柄,“伪劣的灰烬,终将被熄灭。”   尤利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对方从石缝里缓缓拔出火焰的巨剑,猩红的眼底未见一丝波澜,静如古井。   “可悲的忠诚。”   随着一声轻叹,他抬起右脚,在地板上轻踏了一下,白炽色的火焰随即从脚下喷涌而出。 第三十七章 咒蚀   “天呐,那是什么……?”芙琳震惊地望着发生在炉厅里的一幕,身材高大的灰烬御卫浑身浸染着火焰的纹路,手中的巨剑仿佛有呼唤火焰与狂风的力量,扫过之处皆已化为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四座壁炉里不时传来爆炸的轰鸣,偶尔腾跃的火光猛地一下点亮了整个空间,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   被审判之焰附身的灰烬御卫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沦为一头狂暴的野兽,咆哮的火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每一块石砖,每一片骸骨,每一寸空气,滚滚浓烟席卷而来,令猎人的呼吸变得愈发艰难。然而更糟糕的是,火焰不但唤醒了被深海诅咒的灵魂,还唤醒了那些守墓人的尸骨,耳畔充斥着清脆的咔咔声,散落在地板上的不计其数的骸骨开始重新组合,一具具腐朽的骨架作为骷髅战士被唤醒,它们手里抄着同伴的胫骨或带有尖刺的肱骨,蜂拥而上,朝猎人扑来。   尤利尔依靠灵巧的走位,把这些骷髅都引到一处墙角下,再利用手杖的锯齿长鞭形态,勾住了头顶一块凸出的岩石,然后一跃而起,从数十具骷髅的包围网中跳脱出来。就在他离地而起的一瞬间,已经不分敌我的灰烬御卫,挥舞着手里的火焰巨剑,像是割麦子的镰刀一般,将墙角下的一片骷髅尽数打碎。等他转过身,在炉厅里搜寻猎人的踪迹时,其身后只余下一堆被烧得焦黑的碎骨。   尤利尔降落的地点位于东南角的那座壁炉旁,只见一具新鲜的骷髅刚刚组合完毕,还未站起身,便被他一手杖拦腰斩断了脊椎骨。骷髅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上下颌咔咔作响,“歇斯底里”控诉着他的暴行,猎人挑了下靴尖,把它踢进了火焰熊熊的壁炉里,周围立刻清静了不少。   灰烬御卫从方才的墙角下腾空一跃,降落在炉厅的正中央,他双手握住剑柄,对着地面一记重砸,在一声地动山摇的轰然巨响中,火焰沿着巨剑的剑脊迸发出来,一条半径超过四十英寸的火柱从塌陷的地面下喷涌出来,仿佛一头咆哮的火龙扑向猎人。尤利尔反应稍迟了半拍,侧身翻滚不及,衣摆顿时被烧出了几个大窟窿。   “该死!”猎人咒骂一句,随即在肩膀上一抓,用力扯掉了那条被烧得只剩半截的斗篷。   散落在脚边的几块骸骨又开始咔咔作响,企图互相拼合,却被尤利尔一脚狠狠踏碎了那块脊椎骨,“你要看戏到什么时候?!”他朝入口处大吼,同时拔开了右臂的输血管,紧接着用被鲜血染红的手掌,沿着手杖抹过一条猩红的血痕。很快,白炽色的火焰便引燃了附着在手杖上的精纯之血。   “好吧,不过这算是你欠我的……”芙琳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扭过头才发现是男爵在那里,“小姑娘,准备好,我们要直接冲过去了!”   芙琳一下子愣在那里,惊讶得无以复加。   “在见识过这些千奇百怪的异种后,你竟然还在对一只会说话的猫感到诧异,嗯?!”男爵眯眼看向前方,“集中你的注意力,它们来了!”   几具骷髅架子在他们正前方不远处站了起来,但它们的目标已不再是与灰烬御卫对峙的猎人。   “跟上!”   男爵率先奔了出去,一眨眼就消失在火海中,芙琳稍有迟疑,但在看到向这边一拥而来的骷髅架子后,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炉厅被深嵌在地板里的剑痕、倾塌的石柱和纵横交错的火墙分割成了一座复杂的迷宫,浑浊空气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浓烟,纵使芙琳竭力屏息,它们依然拼命地灌入鼻腔里来,呛得她连咳不止,乌鸦之眼的视觉系统也在浓烟和火焰的干扰之下,变得混淆不清。所幸的是,在这般恶劣的环境条件下,男爵的行动依然轻巧灵活,芙琳得以跟随它快速穿梭在咆哮的火墙与飞溅的乱石中,激烈的战斗声时而从被火墙阻隔的左前方传来,时而又好像就在她耳边响起。   忽然,有两具骷髅架子从一处横躺在火焰里的石柱后方跳了出来,但由于它们藏得太过隐蔽,以致于直到锋利的骨刀已经从头顶劈砍下来,她才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斜刺里杀了出来,骨刀在即将落到芙琳头上之际,被哐的一声弹飞出去,接着一道寒光闪过,两具骷髅架子的头颅从脖子上搬了家,骨头随之散落一地。   “走!”   火焰中,有一对猩红的眼眸散发着如金属般炙热的光泽。   芙琳不自觉地往前迎了一步,但随着巨剑轰然砸地的巨响,一条火柱从右边喷薄出来,一道八英尺高的焰墙随之从她眼前拔地而起。   猎人的背影在火焰之中转瞬即逝。   “别发愣,小姑娘,出口就在前面了!”   芙琳咬紧牙关,跟在男爵身后,绕过了两道火墙,最终成功穿过了炉厅,来到了出口下。   只见炉厅的出口,连接着另一条走廊,幽深且狭长,与身后的混乱与喧嚣相比,前方的黑暗里渗着一丝诡异的静谧。   直到此时,芙琳才终于理解老师的用意,他是把追回小女孩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被火海淹没的炉厅,战斗的声音仍未息止。   “老师,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芙琳用力咬住下唇,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前方奔去。   咔。   巨剑的表面浮现出一条裂缝。   很快,那裂纹便不断扩张、分叉,蔓延至整个上半剑身,火焰则加剧了这个过程。   最终,不堪重负的巨剑断成了两节,断口呈现出倾斜的锯齿状,形似战戟。   “呼——”灰烬御卫口中长呵出一口浊气,他用手拔开自己胸前的锁甲,于是尤利尔得以看见一把倒插在其左胸膛内的木刺。   深海诅咒,奥格伦尔之戟。   只见他反手握住木刺,从胸膛下缓缓拔出,腐烂的黑血从伤口下喷溅出来,深扎在血肉里的根须被一条条扯断,当木刺被完全拔出时,火焰仿佛潮退般瞬间从他身上消失了。   面具从灰烬御卫脸庞上脱落,露出一张完全不能被称之为人脸,而是许多条深海章鱼般的触手组成的肉瘤。   【深海咒蚀之剑】   尤利尔默默地看着这条鉴定信息,意识到这个饱受孤独与苦难的圣职者,最终还是屈服在诅咒的力量之下。   只见他把木刺对准巨剑的柄端,犹如寄生生物的木刺,仿佛嗅到了宿主的气息,迅速伸出根须,缠住了剑柄,两者互相融合、延伸,剑柄变得越来越长,随着剑镡碎裂,最后这把断裂的巨剑变成了一把散发着恶臭海腥的巨戟。   “终于完全失去了人性吗……”猎人有些悲伤的轻叹道。   他朝炉厅的出口望了一眼,得知芙琳已经安全离开,他便也无需再顾虑什么。   于是他扔掉那条还燃烧着白火的手杖,解开绳结,摘去护臂,最后再褪去身上那件已然变得千疮百孔的外衣。   猎人和咒蚀的怪物,隔着一道火墙对视了片刻。   下一刻,双方同时暴起,扑向对方,随着哗啦一下展翼的声响,四周的火焰随风高涨。   ——————————————————————   PS:一更。这章本来九点左右能出的,但写了一遍感觉很差,于是又删了重写了一遍,这次大概会好一些。 第三十八章 祭祀场   这条路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头。   若非沿途做了不少标记,芙琳甚至有种自己在原地踏步的感觉。不过,她并未因为独自行动而失了方寸——虽然能口吐人言,但男爵毕竟只是一只猫——事实上,她感觉自己比跟在老师身边时,反倒要冷静了许多。跟随老师学习三个月以来,期间所吃过的苦和受过的难,无不是为了她今后能够成为一名自力更生的猎人,而眼下的状况对她来说正是一次不可多得的锻炼机会。   不过,要想适应这等教科书般的狩猎场合,并非一蹴而就的事。   好几次芙琳都不得不用手扼住喉咙,才没让自己呕吐出来。   “嗯,很别致的装饰。”借着芙琳手里光源瓶的微光,男爵摇晃着漂亮的尾巴,津津有味地对着脚边的一具尸体品论道。   随着他们在走道里不断深入,沿途遇到的尸体也变得越来越多。走道里的这些尸体和之前在炉厅里看到的骸骨有所不同,这些尸体虽年代久远——从衣物与盔甲的褪色及锈蚀程度不难看出这点——但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死者的皮表仿佛被某种油膜状的淡绿物质包裹住,肉体的腐烂速度被大幅延缓,以致于还能通过五官样貌来辨别这些尸体的性别。   走道里的死者大多是女性,且穿戴与此前看到的守墓人雕像完全一致,修道袍与甲胄的组合。   芙琳几乎可以在脑海中重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守墓人集结大量人手闯入了这座地宫,他们牺牲了大部分力量来拖住炉厅里的灰烬御卫,一小部分人则趁机钻入了这条地道。而地道里这些尸体的由来也不难想象,无非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守墓人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但他们仅剩的这些人手已经不足以再突破炉厅,所以最后尽数陈尸于此;至于第二种可能性,要比前者更有说服力一些,那就是陷阱。   男爵的身小体轻,难以触动机关,所幸的是走道里这些尸体正是现成的诱饵,芙琳强忍着恶心,一边努力翻滚着一具下半身已近溃烂的尸体,一边摸索前进。   然而一路上她并未触碰到任何陷阱,直到行至走道的出口处,一具堆在走道中央的巨型蛙类骸骨才让她弄清了这些人的死因。   六足沼毒蛙。芙琳小时候曾在怪物图鉴上读到过该类异种及其亚种,因此一眼便认出了这种怪异的六肢结构。不过据图鉴上记载,这类异种栖息在东北沼地的深处,很少会在如此寒冷的地区出现。她俯身拾起地上那条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的一端固定在墙上,另一端则绑在毒蛙的腿部。看来这只六足沼毒蛙是被作为看门狗拴养在此的,芙琳心想,而它也确实恪尽职守,利用走道的地形优势,全歼了守墓人残党——因为在它身后,再无一具尸体。   男爵朝着那堆匍匐在地的庞大骸骨点头致意,像是在表达感谢。   芙琳望着出口的亮光,深吸口气,握着剑柄小心翼翼地迈出了右脚。   “看来这次我们没有走岔路。”男爵左右张望了一番,作下结论。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以千百支烛火铺路的上升台阶。台阶左右两旁的石壁凹槽里,整齐地摆满了乳白色的蜡烛,给人一种置身教堂的感觉。但与世俗教堂里点燃的血脂蜡烛不同,这里的火焰并非虚假之物,芙琳能够切身感受到烛火燃烧的温度,只见火焰在烛芯上轻轻摇曳,滚烫的烛泪滴落下来发出滋滋的声响。   “嗯,某种四足动物的油脂。”   男爵在空气里嗅了嗅,便确认了这些蜡烛的成分。   但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令一旁的芙琳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动物?”   “任凭想象。”男爵眯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嘴角流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听到这个回答,芙琳不禁皱了下眉。   之后两人拾级而上,在迈过最后一级石阶后,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占地广阔的祭祀场。   此处的布局与北方诸多教堂异曲同工,整体以木石混搭风格建成,磅礴大气,它们的共通点都是火焰。但火焰的真伪与载体都是不同的,教堂使用的是人血凝练的血蜡烛,那火焰只是炼金术师为了营造出虚幻的美好所使用障眼法,而这里的火焰不同,它们在堆满遗骨的火盆里燃烧,在乳白中泛出微黄的油脂蜡烛上燃烧,在整齐陈列于石阶的人类头骨里燃烧,它们烧得越旺,越是给人一种残酷到绝望的真实感。与宗教司所一贯的庄严神圣截然不同,这间祭祀场所呈现出来的观感,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呼吸变得越发粗重起来,芙琳强压着心头的不适,一步步往祭祀场内部走去。   在她的正前方,有一条上升的台阶,台阶两侧摆满了被点燃的人类头骨,而在阶梯上方的半圆形平台上,有一座怪异的石雕。石雕的主体是一株垂危将死的朽木,枯败凋零到只剩一条条光秃秃的枝梢的树冠上,托举着一个微微歪斜的石盆,石盆表面浮现出几条细不可察的裂纹。石盆大得足够让一个成人躺下,盆里的火焰亦比祭祀场里所有的火都要燃得更旺,而在石盆边缘的一个豁口处,有源源不断的灰色砂砾流泻下来,落地即逝,但还有一些无法燃尽的劣质“掺杂物”,依稀还能看出人骨的轮廓,它们被废弃在平台上,随着盆里流出的灰砂越积越厚。   芙琳刚要迈上台阶,打算看看石盆里的景象,忽然却又停了下来。她屏住呼吸,侧耳聆听。不会错的,有什么人一直在祭祀场平台的后方窃窃私语。   她放轻脚步,悄悄绕过平台,手指在被汗水抹湿的剑柄上虚握了一下。   拐过平台后面高耸的一面石墙,一个用兜帽黑袍包裹住瘦小身躯的人影,正背朝着芙琳,手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粗实木棒,在一口咕咕冒泡的沸锅里搅弄着什么。   “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不像话,”那男人不满地咕哝道,“把这些次品熬煮成脂块儿后,就剩不下什么东西可吃了。冬天就快来了,这样我会饿死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芙琳慢慢接近,视线穿过那人瘦小的肩膀,可以看到正在锅里熬煮的东西。一些冷白色的线条在浓稠的汤液里起起伏伏,逐渐被加热为红色,芙琳使用乌鸦之眼已有三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能通过颜色和轮廓来辨别很多常见的事物,比如人体。而浸泡在浓汤里的那些东西,很明显正是人类的四肢,若是乌鸦之眼能反馈出更精细的视觉信息,她还会看到汤面上漂浮着一大把黑色的长发,两颗浸水后变得膨胀的眼球,与半张被撕烂的脸皮也混在其中。   黑袍男人似乎听见了背后逐渐加粗的喘息声,骤然转过身来,把兜帽下面那张仿佛抽象画般五官严重错位的怪脸朝向芙琳。   一对位于面孔左侧,呈上下位置的小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那张斜生在左额上的大嘴巴张开来:“我没见过你,你是什么人!?”他嗓音尖锐地质问道,一边在剑锋的逼迫下慢慢后退。后退时,他不慎把大锅旁的木架子碰倒了,挂在那上面的衣物掉落在地上。那些衣物的尺寸太小,很显然不是黑袍男人能穿下的。   芙琳难以抑制内心的悲伤,但仍又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于是手腕一转,将锋利的剑刃架在了对方那条皱巴巴的脖子上,“那女孩儿在什么地方!?”   ————————————   PS:嘛,今天就是冰火该季的最后一集了,又有一年好等了。 第三十九章 歪理   “什么女孩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黑袍男人挤弄着那张畸形的怪脸,尖着嗓子嚷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敢用剑指着我?我可是拉玛斯·安塔尔,卡斯洛·安塔尔伯爵的亲弟弟,你怎么敢拿剑指着我!?”   “我不管你是谁,我只想知道那女孩儿去哪了!”芙琳的情绪有些失控,将颤抖的剑锋压在对方的脖颈上,“我只要那孩子!”   黑袍男人知道对方不是在虚张声势,那把剑已在他脖子上剜出了一道血痕,谁也保不准下次他还有命开口辩解。为了保命,他不得不赶忙高举双手,表明自己并无敌意,并在那张生满肉疙瘩的怪脸上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来,“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说圣杯的新柴,从去年开始,每个月都有几个镇上的孩子被送来这里。”   “那现在他们人都在哪儿?”芙琳追问道。   黑袍男人艰难地舔了舔干燥发白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酝酿着措辞,“呃……你知道,要保证让圣杯里的火焰在注火仪式来临前不会自行熄灭,这个条件是非常苛刻的,因为并非所有人都适合成为柴薪,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寻找替代品,安塔尔家族的长子血脉曾是一味优质的燃料,但卡斯洛的儿子……”说到这里,他忽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态度,似乎在隐瞒什么,直到脖子上被割开了一条新的口子,他才惊惶失措地开口说:“别杀我,这都是卡斯洛指使我干的!卡斯洛不想牺牲自己的儿子,但圣杯若是熄灭,贡德乌尔的地热能源就会不复存在,但圣杯是我们安塔尔家族世代守护的秘密,所以他欺骗了红岩镇决议会,让决议人们相信只要每月向盐湖之神奉上活祭品,蒸汽墙和地热温泉就不会消失。从那之后,每个月都会有孩子被送来,根据燃料的质量差异,有时是一个,但有时一个月要往圣杯里添三把新柴才能勉强维持……我曾告诫过卡斯洛这不是长久之计,我真的这样对他说过,请你相信我!”   芙琳深吸口气,竭力保持着冷静,以免失手,“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黑袍男人哭丧着脸,死亡的威胁压迫着他颤抖不止的双膝,一度快要跪地求饶,“我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不是吗?这些孩子并非生来就是柴薪,他们只是滥竽充数的劣质品,安塔尔的长子血脉可以维持圣杯数十年的燃烧,但这些平民的孩子……如果我不把他们浓缩成便于燃烧的脂块儿,他们只够十几天,甚至是几天的份儿……”   “脂块儿?”芙琳皱起眉头。   “或者你可以称之为块状余烬,只有它能使圣杯里的火焰延续……当然,若是有永恒的原初之火注入其中,便不再需要往圣杯里填充这些残次品了,啊!”听见铁锅里发出噼啪一声脆响,黑袍男人用不至于刺激到芙琳的动作速率,慢慢回过头,朝锅里瞥了一眼,“噢,是新的脂块儿要出炉了,希望这次能让火焰多延续一阵子。”   芙琳忍不住稍稍往铁锅边挪了两步,只见铁锅里的汤液已经几乎被熬干,只有一滩黏稠的浆糊覆盖在锅底。在那一堆浆糊里,残留着很多没有被熬烂的骨头,骨头上还附着着一层干巴巴的皮肉,脂肪和水分则早已被抽干,它们全都凝缩在了铁锅底部那个呈四方体的灰色块状余烬里。从铁锅里散发出的那如同煮熟腐肉般的气味儿,令芙琳喉咙一阵蠕动,不过她好歹还是忍住了呕意,“就算是死,也不足以偿还你对这些孩子所犯下的罪孽……”执行正义,芙琳知道这个理由只会换来老师一句“幼稚”的评价,但她的真实心境确是如此。就算是为父亲的赎罪,她也应该在这里处决掉这个恶毒的杀人犯。   “你不是守墓人,”黑袍男人盯着芙琳看了一会儿,声音比刚才要平静了些许,“守墓人才不会在意我的死活,他们只想要摧毁圣杯。”   “我不是守墓人。”芙琳承认道,“但直觉告诉我,我应该在这里杀掉你。”   “不,你不能。如果你以为我是喜欢这个工作才把自己关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那你就错了,”黑袍男人摘下兜帽,摸着自己那张五官严重错位的畸脸,“看到我的样子了吗,这就是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我没有长子血脉,过于接近圣杯让我的肉体接近崩溃边缘,我只能通过啃噬这些人体燃料剩余的废渣来维持生命……我请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如果我死了,就只有卡薇娜和乔瓦尼能够担当这项职责,你见过他俩吗,乔瓦尼已经老得没几年好活了,至于卡薇娜,天呐,她还只是一个不满十岁大的孩子,你真的忍心她过上像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吗?”   卡薇娜。芙琳想起伯爵小女儿的音容笑貌,是那样的天真烂漫,倘若硬要给她安置一个罪名来使之正当化,那便是她身上流着安塔尔家族的血。   “把剑收起来吧,我看得出来,你没有杀过人,你是个善良的姑娘,这不会是你的真实想法,”黑袍男人从铁锅里取出那块形状规则的脂块儿,并用一块黑布包裹起来,“如果杀死我能够拯救红岩镇,我欣然接受,但事实是,卡斯洛的私心让他在伊文被焚死之前,把他从圣杯的桎梏里解救了出来,伊文虽活了下来,但他的灵魂已经支离破碎,他彻底失去了成为柴薪的资格,所以在下一代长子诞生之前,我们不得不用少数镇民的牺牲来拯救更多的人,所以收起你的剑来吧,让我把火焰延续下去,贡德乌尔最后的辉煌还没有……”   男人的话语戛然而止,变成噎在喉咙里的咕咕声。一道鲜血,从脖子上那条致命的割口下流淌出来。块状余烬脱手坠地,从摊开的黑布里滚落出来,黑袍男人双手捂着喉咙,但鲜血不断从他指缝间溢出来。他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没了动静,作为还未完全丧失人性的象征,那猩红的鲜血在尸体下悄然蔓延开来。   “牺牲少数……这样的歪理我已经在红岩镇听得够多了。” 第四十章 缺失的三分之一   烈焰与深海交织、混沌与诅咒融汇是怎样一幅景象,或许只有在炉厅里搏命厮杀的二人才“有幸”目睹。   具有强腐蚀性的深海毒液将炉厅侵蚀得千疮百孔,把深紫色的诅咒痕迹肆意涂抹在这张残破不堪的画卷上,烈火将石壁染成地狱焦土般的黑色,白色的火焰饥不择食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事物。而在这副噩梦般的光景里,两名始作俑者仍在不遗余力地为这幅杰作增添新的内容。已经被诅咒力量转化为深海使徒的灰烬御卫,甩动被一叠叠腐烂海草交缠的巨戟,朝盘旋在半空中那头双翼燃着白焰的吸血鬼猛地一挥,一大团深紫色的深海毒液直奔猎物而去。然而吸血鬼只是一次聚力振翼,向后一退,便成功避开了这次突袭,深海毒液直接泼洒在天花板上,在那里烧出了一个直径超过十英尺的大窟窿。   空气里充斥着海水的咸腥味,那气味好似会侵蚀神经,令飞在天上的吸血鬼有些把握不住平衡,他用力地甩了甩头,一边正准备振翅飞向更高的地方。   这时,深海使徒左手向半空中一探,三条互相纠缠的海怪触手从护臂下蹿出,并迅速伸长,抓住了吸血鬼的后腿,然后猛然下拉,翅膀燃着白火的吸血鬼如断线风筝般从天空中直坠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这是一个趁胜追击的绝佳机会。   深海使徒此时已经完全被强烈的杀戮欲望所支配,嘶吼着,径直冲向了吸血鬼,等它恍然发觉这是对方故意设下的陷阱时,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吸血鬼从地面上振翼而起,躲过了深海使徒致命的一记直刺,转而用如钩刺般锋利的长尾穿透了对方的脖子,紧接着旋身一甩,使徒像是炮弹一样被甩飞出去,轰然砸进了石壁里。吸血鬼飞上半空,瞄准了被卡在壁坑里的使徒,收敛膜翼,化作一支利箭俯冲而下,当贴近地面时,他哗啦一下张开翅膀,在地表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灿金色的麦田般,随风倾倒。   伴随一声沉闷的巨响,吸血鬼狠狠撞进了壁坑里,被烈火烤得赤红的钢铁左手,在使徒的胸膛上开了一个大洞。随着指尖骤然发力,握紧成拳,掌心里那颗急促跳动的、被深海诅咒的心脏,砰的一声炸成了无数块血肉碎片。深紫色的毒血从胸口的大洞下流出,随着它逐渐变回原本的猩红色,深海的诅咒从灰烬御卫的身上褪去,失去生命供给的鳞片与丑陋触须,从他体表剥落,留下一具死鱼般干瘪萎缩的身躯。那是一张满是褶皱的衰老面孔,相比于之前的可怕模样,可谓平平无奇,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一个老铁匠。就像是一个人类。   他疲惫地睁开眼,一张俊朗而年轻的面孔倒映在那双被岁月浑浊的眼眸里,一对燃烧着白火的漆黑犄角正逐渐从后者的额头两边缩退下去,“啊啊,我终于等到你了,圣徒大人……”   “是的,我来了。”尤利尔低垂着眼帘,平静地回道。   火焰仿佛一头狂暴的野兽,在他背后的炉厅里横冲直撞,到处都在崩溃、坍塌,但那些喧嚣好像与他们二人毫不相干。   生命的迹象慢慢从老人的脸上消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口,“圣徒大人……我果真有如在芙里德神殿里所宣的誓言一般,尽到一名灰烬御卫的职责了吗……?”   “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卫兵。”   “我成功守护圣杯不为守墓人和邪恶使徒所染指吗?”   “你成功了。”   “黎明到来了吗?”   “就快来了。”   “啊,祂来接我了……”老人的眼中忽然迸发出一缕奇异的曙光,情绪高涨,两颊激烈的痉挛起来,“巴姆没有抛弃我们,即便在我们经历过那样的失败后……”   “我们将在黑夜里仰视,愿你永远追逐黎明,圣徒大人……”老人的声音渐渐微小,眼神变得黯淡无光。   瘦小干瘪的身躯从壁坑里跌落出来,那轻若无物的遗体被尤利尔抱入怀中。   他们的身影就像瑟缩在角落里的阴影一样,转眼间便被疯狂蔓延而来的火势所淹没。   ……   “小姑娘,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男爵打量着那具浸泡在血泊里的畸形尸体,不由地叹了口气。   芙琳倔强地抿着嘴唇,将那块余烬用黑布一丝不苟地包裹好,抱在怀里。   “这个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我们可以从他口中套出很多有用的信息。”男爵看着她转身登上台阶的背影说道,“除了猎杀的技巧,你还应该从你老师那里学到耐心和理智,时刻审视局势,作出最正确的选择,这才是一名合格的狩猎者应该做到的。”   “如果,”芙琳骤然止步,却没有回头,颤抖的双肩显示出她在努力克制情绪,“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我开始对这些事变得无动于衷,我或许就不会再挥剑了。”   男爵没有再说,只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它很了解,不少的新人狩猎者在踏入这一行时,都会遇到相似的困惑,而随着不断的狩猎,身上染的血越来越多,他们会逐渐忘却初衷,变得麻木不仁。   不知为何,它对这个小姑娘总是有种莫名的好感。一方面它由衷希望芙琳能逐步成长为优秀的狩猎者,另一方面它也担心残酷的现实会压垮她的心理防线,所以它意识到自己所能做的,也许就是闭上嘴巴,不作过多干涉,让这些东西在流逝的时间里慢慢沉淀。   芙琳低着头,盯着圣杯里那团火焰,它就附着在一节短小得快要被淹没在遗骨和死灰里的灯芯上,静静地燃烧,但它的轮廓正变得越来越小,颜色也越来越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她深吸口气,掀开黑布,把那个四四方方的脂块儿倾倒在盆里,火焰的势头瞬间高涨了起来。   “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听到熟悉的声音,芙琳欣喜地转过身,看到猎人就完好无损地站在台阶下。   欣喜匆匆而去,悲伤又袭上心头,芙琳有些难过地看向圣杯里的火焰,“对不起,老师,我来晚了一步……”   “这不是你的错,芙琳,”尤利尔缓步登上台阶,来到她的身边。他低头俯视着面前这个被称为圣杯的东西,一路历经艰险为的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石盆,盆里盛满了陈薪留下的残渣——那根本不足以称为灰烬——还有不少残次品甚至还保留着骨骼的外观。“如果你不想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始终牢记一点,不要让自己沉浸在无关任务的情绪里。”   芙琳沉默地点了点头,她的脸色显得很是痛苦。   尤利尔摇摇头,接着把一瓶烈性臭血浆扔给芙琳,“喝了它,然后好好记住这滋味,这就是维持杀戮所要付出的代价,你要学会慢慢习惯它。”   说完,他再度把视线投向圣杯。   余烬与灯芯,他心想,卡斯洛·安塔尔没有说谎,火焰得以燃烧,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只不过,圣杯里的灯芯明显存在被切割的痕迹,短得几乎快被埋在死灰里。   【三分之一的灯芯】   果然,圣杯里的灯芯也只有三分之一。   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态,尤利尔把之前得到的那三分之一节灯芯攥在手里,并用原初之火点燃了芯头,但当他试着把手里的这节灯芯放回圣杯里时,白色的火种却熄灭了,而圣杯里的火焰也比刚才缩小了一圈。   “老师,出什么问题了吗?”芙琳捂着喝过臭血浆后火辣辣的喉咙,嘶声问道。   “还少了一节灯芯。”尤利尔回答说。   “少了一节?那剩下的那节灯芯在哪呢?”   “我差不多已经有眉目了,”猎人把那三分之一节灯芯收了起来,“走吧,也是时候回去拜访一下我们的伯爵大人了,我还有很多问题等着他来解答。” 第四十一章 守秘人(上)   大雪仍在肆虐着贡德乌尔的群山与针叶林,盐湖表面开始凝结出冰盖的雏形,灼热的蒸汽墙亦无法阻挡寒霜的降临,残酷的惨白色席卷了镇子的大街小巷,把路上的行人压得直不起腰来。   然而,就在一墙之隔的伯爵府内,却完全是另外一幅光景。严酷的风雪止步于花岗岩所筑的城墙,仿佛被天堑阻挡的野兽,只能在墙外发出不甘的咆哮。   ——哒哒哒,一阵硬质靴底发出的清脆脚步声,在逐级攀高的螺旋走道里回荡。   “毫无疑问,他们会被绞死,以叛国和顶撞司法的罪名。”   “可我听说他们还有两个孩子。”   “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会得到宽恕,教堂方面会收留他们……”   堡楼的拱廊下,有几个忙里偷闲的卫兵,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们听到脚步声,不约而同地朝这边看过来。   “嘿!你是从哪来的,站住!”   脚步声没有停下。   “该死,你听不懂人话吗!?”一名卫兵从皮鞘里拔出了自己的剑。   轰的一声,大门被粗鲁的撞开,一名左臂被齐肩削去的卫兵,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创口,惊惶失措地跌进了中厅里,一边声嘶力竭地惨叫道:“老爷,是他,他回来了……”   “嘘——”和衣坐在壁炉旁的卡斯洛·安塔尔对那卫兵竖起食指,作了个禁声的手势。小王子伊文神态安详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睡得正熟。   “你、你别过来,别过来!”卫兵就像是看到了深渊里的恶鬼一样,惊叫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他想要释放自己的恐惧,却被一根冰冷的手杖扼杀在喉咙里。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咯咯地蠕动了几下喉咙,两手死死掐着被撕开一道豁口的脖子,但鲜血还是止不住地涌出来。   而后,一只被黑色鹿皮手套包裹起来的手,从背后轻轻拨开了卫兵的脑袋,让他朝着右边倒了下去。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个喜欢暴力的人。”卡斯洛·安塔尔面带微笑地看着从倒下的卫兵身后走出来的猎人,后者的衣襟上沾满了新鲜的血迹。   “前提是有更好的解决方式。”猎人挥了下手杖,甩掉附着在那上面的鲜血,然后抬腿迈过卫兵的尸体,一步步朝壁炉走来。   犹如不可察觉的阴影般守候在侧的老总管乔瓦尼,此时从伯爵身后走了出来,阻挡在猎人与自己的主人之间。   “乔瓦尼,这里没有你的事,带伊文回房间去休息吧。”   乔瓦尼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伯爵,“可是,老爷……”   “这是命令。”伯爵沉声道。   乔瓦尼不敢抗命,有些不甘地看了眼猎人之后,他深吸口气,来到伊文王子身边,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来吧,殿下,我们该回屋歇息了。”   懒懒地呻 吟着,伊文不太情愿地睁开那双漂亮的海蓝色眼眸,他实在太困了,以致于完全没有留意到猎人的到来,随后在老总管的搀扶下,倦意朦胧地从后门离开了中厅。   待伊文离去后,伯爵拍了拍手,门外立刻进来了两名卫兵,不需伯爵交代,他们便自觉地把倒在门口的那具有碍美观的尸体搬走了,离开的时候还顺便带上了大门。   伴着空隆一声,中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伯爵和猎人,双方在无言中对视了片刻,前者才略感倦怠地叹了口气,“来这边坐吧,在壁炉边要比在地宫里暖和得多,我猜你的肩膀已经快被冻僵了。”   “多谢伯爵大人的好意,不过我有自己的御寒方法。”虽然是这么说,但尤利尔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在桌边给自己找了张冷冰冰的木椅子坐下。   “啊哈,没错,我差点忘记了,”伯爵自嘲地笑了笑,“不过,用原初之火这等圣物来取暖,这听起来就好像是国王拿自己的铁王冠来砸核桃一样,总感觉有些不合适。”   “物尽其用罢了。”猎人把自己的手杖搁在桌上。   “恕我多问,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离开的时候似乎是两个人。”   “你是说我的学徒,芙琳,”尤利尔点点头,“恐怕要让伯爵大人失望了,那孩子也完好无损地跟着我一起回来了,只不过回到镇上后,她听说费舍尔一家要在审判堂外接受公开处刑,便在岔路口上与我分别了。”   “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伯爵由衷地夸赞道,“她和你完全是两类人。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第一次看到你们二人时,我还以为你们是某种负债人和债主之类的特殊关系。”   微妙的巧合。   尤利尔没有回话,只是低垂着视线,好像对那只趴在桌脚下的绿蜘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伯爵转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天空中飘飞的白霜看似近在眼前,实则相距遥远,城墙为他们挡住了严寒,也把世世代代的安塔尔后裔永远关在了这座名为家族与荣誉的囚笼里。   “我的父亲,他或许是整个安塔尔家族史里最长命的几个族长之一,得益于他健康的体魄,我和我的兄弟们在年轻的时候完全不必为继承家业所犯愁,当然,说是不必犯愁,真正愿意置身局外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人,我在十五岁时被送去河谷地,在贝奥鹿特与一众权贵子弟在贵族学院里进修,后来又在辗转各地求学,也因此见识过很多事和很多人,这些经历都曾为我的诗歌提供过宝贵的灵感。”   伯爵望向窗外的眼神,空泛而悠远,仿佛亲临往事,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感慨,“我一度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我的兄弟们会料理家业,他们也乐意如此,而我的旅途也将继续,游历山川,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写下很多诗歌,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以功成名就的方式回到学院里教书。原本我是这样打算的。直到我二十七岁那年,乔瓦尼在多夫多的一家酒馆里找上我,告知了我兄长去世的消息,于是我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被接回了贡德乌尔。然后又过了几年,我的父亲也病重不起,他在临终对我交代遗言的时候,随之也把安塔尔家族世代守护的秘密传给了我,我因此第一次得知了兄长的死因……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圣杯,什么是原初之火,什么是安塔尔的长子血脉……”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冷笑起来。   “你知道吗,就在那之前的两个月里,我还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两个月后,我便被告知要将自己的孩子当作一把柴给烧掉,”伯爵定定地看着桌对面的人,“回答我,猎人,假若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   PS:一更。第二更和第三更也已经发了。 第四十二章 守秘人(中)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猎人抬起头,迎上伯爵的目光,“抱歉,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也很难对你的经历感同身受。”   “那是自然,高高在上的圣徒,怎么会了解凡人的苦楚。”伯爵不加掩饰地讽刺道,“我很好奇,你是在得到原初之火后才变成这副麻木不仁的模样,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是如此的冷酷无情?我曾在一本关于描绘图腾的古籍里看到过一个有趣的说法,里面在谈到火焰时,提到最初的火并不仅仅只是我们所熟知的火焰,它包罗万象,既是火,也是陆地,还是在混沌和黑夜中破晓而出的第一道曙光,只有用宿主的人性作为燃料,才能让它历久不熄。”   “所以这就是你的辩护词?”尤利尔没有理会他的诡辩,声色冷漠地质问道,“你愚弄了那些镇民,骗他们说蒸汽墙的熄灭是出自盐湖之神的惩罚,那些无辜的孩子都是因你的自私而死。而且你恐怕不是安塔尔家族里第一个这么干的人,你们打着民意的借口,把权力分享给无知的民众,便是给了他们行使罪恶的权力。不过,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让你撇清干系吗?”   “撇清干系?”伯爵挑了下眉,“你是打算代表民众来审判我吗,圣徒阁下?”   “不,我没有插手与自己无关之事的习惯,”尤利尔的五指渐渐收拢,握住手杖,“我只是来清理使徒,顺带取走剩下那三分之一灯芯的。”   伯爵微微一怔,他看着猎人那双猩红的眼眸,“使徒?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如果你不是使徒,怎么会知道我带着原初之火?”   尤利尔回想起在门威列岸边、在西河林、在斯卡罗隘口,从北地到贡德乌尔这一路上的种种经历,无不在告诉他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事实——这个化名为法比安的男人打一开始就知道他火之圣徒的身份。   “很好,既然如此,那你还在等什么,手刃使徒的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伯爵摊开双手,把毫无防备的胸膛和脖子暴露出来。   陷阱?还是虚张声势?猎人看着这个让人捉摸不定的男人,一时间攥紧了手杖,陷入了犹豫中。   伯爵见他迟迟没有动手,不禁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为什么犹豫,因为在你脑子里有一个疑惑的声音:‘假如我眼前这个男人是使徒,他为什么会主动指引我找到圣杯’?”   他的话语正中要害,让尤利尔难以反驳。   “事实上你说对了一半。”卡斯洛·安塔尔长叹一声,“你还记得吗,我曾告诉你,六个月前,我因为迫切地渴求灵感,所以才离开了贡德乌尔,那其实是谎言。我真正想要找的是能够治愈伊文的方法。一年前,也就是伊文九岁的时候,圣杯里的柴薪已近枯竭,蒸汽墙开始逐一熄灭,镇上骚乱频发,恶性案件一起接着一起,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也明白自己的职责……但我就是做不到,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伊文的身体在圣杯里燃烧,他哭喊着说‘父亲,我好痛’的时候,我做不到。”他把脸深深地迈进掌心里,声音发抖得厉害,“我没能做到,我把伊文带回了城堡,但他已经接受过火焰的洗礼,灵魂的一部分已经被融入了圣杯里,当火焰变得黯淡时,他就会被病痛缠身,而如果火焰完全熄灭……我不敢去想。我不能失去他。”   “那么你找到治愈伊文的办法了吗?”尤利尔无意施舍怜悯,依旧保持着冷漠的态度。   伯爵神情落寞地摇了摇头,“我在河谷地徘徊了两个月,然后又去了盖斯特,除了它,我一无所获。”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放在桌上。   那是他常用的羽毛笔,笔杆中段用一节黄铜色的金属筒套包裹了起来。   “一支羽毛笔,”尤利尔有些嘲弄地挑了挑眉梢,“我记得法比安曾对我说过,这是伊文殿下送给他的,并且声称它拯救了他的诗人生涯……我想这也都是假的。”   伯爵苦笑了一下,“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伊文‘送’给我的。”他把指甲嵌进金属筒的缝隙里,随后用力一顶,把缝隙撬宽开来。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金属筒脱落下来,掉在桌面上,笔杆部位也由此显露出来。   【三分之一的灯芯】   猎人看到了像寄生物一样用根须缠住笔杆两端的枯黑灯芯,原来安塔尔伯爵一直将那剩下的那三分之一灯芯带在身边。   不过,令尤利尔感到有些不对劲的是,那节灯芯的颜色有些怪异,枯黑之中又透着几许象征着剧毒的深紫色。   “还记得我之前的话吗,火焰是不能凭空点燃的,它只能在余烬的灯芯里被延续。为了把伊文从圣杯里解救出来,我不得不割断了灯芯,但我也因此而付出了代价。”   “你不应该把它带出贡德乌尔,”尤利尔面色凝重地盯着那节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的灯芯,“它已经被污染了。”   圣杯的灯芯,这东西就像是弥漫在海水里的血腥味,会引来可怕的掠食者一样,邪神的使徒绝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饵料。   更糟的是,缺少了这三分之一的灯芯,便无法进行注火仪式,使徒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扼杀芙里德的预言。   “那是在两个月前,我那时已经心灰意冷,正在靠近尖峰谷的一个村落里游荡,就是在那个时候,它找上了我……”伯爵解开外衣的纽扣,颤巍巍地用手掀开白色的内衬,“我从没想过这样的灾难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只见伯爵对应心脏部位的胸膛上,生长着一个手掌大小的深紫色瘤块,透明的表膜下,充斥着冰蓝色的透明液体,有一个形状怪异的生物在里面来回游曳。尤利尔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颗眼球,眼球后面还牵拽着一串植物根茎状的视神经。当它发现猎人的时候,便停止了游动,转过来正对着他。   来自深海殿堂的目光,正透过那只可怕的眼球注视着他。   很显然,伯爵也被附着在灯芯上的感染源传染了,而且侵染度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在看过他的表情后,伯爵便什么都明白了,“这就是因果报应,对吗?”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悲凉。   “我很遗憾。”尤利尔轻声道。   ——————————————   PS:二更。 第四十三章 守秘人(下)   事情至此,尤利尔总算明白卡斯洛·安塔尔为何会莫名出现在门威列河边的旅馆里了,原来是使徒的侵染让他获得了另一个层面的感知力,进而让他循着原初之火的踪迹找到了自己。   同时,这也解开了他的另一个疑问。   “无数个夜晚,当我拥着伊文入睡,那些孩子在烈火中燃烧的模样就浮现在我眼前,我甚至能听见他们的哀鸣,我一次次被那噩梦惊醒,又一遍遍地用谎言来催眠自己:我没有亲手杀死那些孩子。”伯爵面色惨白地说道,他喉咙里的颤音清晰可闻,“我越是抱紧伊文,就越发没有勇气来结束这场灾难,我不敢正视在镇上发生的一切,我像个懦夫一样逃离了贡德乌尔,即便我知道外面根本没有能治愈伊文的方法……”   “你本可在遇到我时,便向我袒露一切,”尤利尔看着他说道,“可你连这点勇气也已丧失殆尽。”   “也不尽然如此,”卡斯洛·安塔尔疲惫地扬了扬唇角,“作为圣杯的守秘人,我有不告知任何人圣杯存在的义务,哪怕对方是巴姆的圣徒……”   “但你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暗示我,怂恿我去盐湖一探究竟,”猎人摊开双手,“现在,一切都已如你所愿。”   伯爵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圣杯……还有被注火的可能吗?”   猎人捻起那根被使徒污染的羽毛笔,眯起眼睛,“所幸只是灯芯,应该还有补救的余地。”   话虽如此,但他不确信补还灯芯这种事是否算违反歌恩·赛托伦协议,只要不逾越这条神与神、神与人之间定下的界限,他便可以用芙尔泽特之前赐给他的眷属印记,把祂召唤到这里来。   尤利尔原本是不打算借用芙尔泽特的“恩赐”,毕竟使用条件苛刻不说,混沌双子摇摆不定的立场也始终让他放心不下,不过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该利用的资源还是得善加利用才行。   “那么伊文……”伯爵欲言又止。   “只要新的火种能进入圣杯,我想伊文应该会好起来的。”   得到猎人肯定的答复,伯爵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谢谢,现在我终于可以放下心了。”他边说边翻开了倒扣在桌面上的高脚杯,提起桌上的酒壶,斟上了两杯葡萄酒。   尤利尔一言不发地从自己的鞍袋里取出一支药剂瓶,扭开瓶塞,往伯爵面前的酒杯里,倾倒了几滴乳白色的液体。   伯爵握住酒杯,他竭力保持着平静,但杯中的酒水仍然颤出一圈圈涟漪,“最后,我想你应该还有一些问题想问,只要是我能够回答的,我一定如实相告。”   尤利尔重新塞上瓶塞,手里攥着药剂瓶,思忖了一会儿,“关于地宫里的守墓人,还有那个灰烬御卫,你都知道些什么?”   “那些壁画、守墓人的尸骸,还有那个守门的灰烬御卫,他们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了——如果你在炉厅里遇见的那名灰烬御卫还保有一丝理智的话,或许你能从他口中得知更多的信息——至于我,很抱歉,我和我的家族只不过是圣杯的守秘人,关于芙里德预言的核心部分我们没有资格触碰,只是知道灰烬御卫和守墓人原本都是侍奉于巴姆一系的圣职者,但后来因为某些事产生了分歧,进而分裂演变成了两个完全对立的势力。”   某些事。安塔尔伯爵虽没有言明,但尤利尔心里大概清楚这某些事具体所指的是什么。   到他这里,已经是芙里德预言第三次降世,前两次的失利势必会导致一连串的恶劣后果,而这也无形之间加剧了第三次的困难度。   “那么下一个圣杯的所在地……”尤利尔试探地问道。   “那便是另一个守秘人保守的秘密了。”伯爵苦笑道,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平衡教会,巴姆之子,国王之剑,安塔尔家族,每一方都是组成芙里德预言的一环,但每一方都无法获知预言的全貌,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就像是在玩一个拼图游戏,只有慢慢凑齐所有的拼图,才能获知全部的真相。   这或许从一开始就是神用来打发时间的小游戏罢了,毕竟就算是神不经意间打了个喷嚏,祂忠实的教徒们也会认为是神旨降临了,人类便是这么一种自卑又自大的生物。这个念头令他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不论这是预言也好,游戏也罢,他从来不是个喜欢半途而废的人,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他就一定会走到最后。   “真希望你能再多问几个问题。”   伯爵盯着高脚杯里的葡萄酒,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它会让我面部肿胀发紫,然后口吐白沫,眼球鼓出,死得就像是一条在油锅上被炸熟的鱼般丑陋吗?”   “这是剑龙花的提取液,还没有经过其他加工。”尤利尔平静地答道。   “噢,你想要制作摩德兰药剂,那可是众多学术协会的老教授也不敢轻易尝试的配方。”伯爵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凡事总要尝试一下,不是吗?”猎人耸耸肩。   伯爵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当年我在贝奥鹿特的炼金学系求学时,与我同桌那个女孩儿,她曾和你说过同样的话……贝奥鹿特,那真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时光啊……”   接着,伯爵的声音中断了,等尤利尔转头看过去时,他的高脚杯已经空了。   伯爵在放下酒杯时,神情显得异常的安宁,他双手交握着,躺回柔软的座垫里,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窗外飘着雪。   不知为何,在这短促到眨眼即逝的最后时刻里,尤利尔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   不为别的,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能让你记得这么久的女孩儿,想必应该不止是同桌这么简单吧?”   伯爵没有拒绝他最后的善意,疲惫地笑了笑,“只是同桌,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她的话不多,惜字如金,而且总是埋头专注于一些非常偏门的东西,一些触及神学领域的敏感实验,那时候炼金系的导师都不喜欢她,学生们也像躲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但她好像也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老实说,我一直很羡慕她这样的人……”   “你喜欢她。”   “也许吧,但那永远不会变为现实,她的家族不是我一个小小的贡德乌尔贵族能高攀得上的,而我也从不希望和她的家族扯上关系……那是人类与生俱来就存在的敬畏所致……”   伯爵已经虚弱得快要说不出话了,他缓缓转动正逐渐变得黯淡的眼眸,望向窗外,他的目光好像穿过那白霜皑皑的城墙,飞往了心驰神往的远方。   “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这便是最后一句话了。   “温德妮……”   伯爵缓缓闭上了眼睛。   “温德妮·豪森里尔……”   ——————————————————   PS:第三更。 第四十四章 大雪   乔瓦尼看着自己侍奉了近四十年的男人,躺在用帆布盖住的木头车厢里,下面的茅草垫得很厚,保证他在最后这段旅途中不会受到多少颠簸。   “抱歉打扰到你们,不过我们该出发了。”猎人在整顿好自己的马匹和行李后,来到马车的后面。他抬头望了眼城堡的墙头,那里风雪不减,“路况不好的话,也许要明天早上才能抵达盐湖。”   这个仿佛一夕间苍老了数十岁的老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微微歪着头,双眼中写满了欣慰与释然,“他很久没能睡得这么安稳过了,谢谢你。”   谢谢。在回到这里之前,尤利尔一直在考虑夺回灯芯后该如何脱身,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几乎没有受到多少阻碍,更没有想到临行前自己会得到感谢。很显然,这都是出自安塔尔伯爵的安排。   “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一直活在自责和愧疚的折磨中,他一直在等待什么人来宽恕他的罪过——或许他自己都并未意识到。”乔瓦尼郑重地看向猎人,“谢谢。”   猎人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不用客气。”   他抬起手,把翻至顶棚的帆布拉下来,盖住了车厢和里面的那具遗体。   等利用芙尔泽特的力量将使徒的污染彻底剔除后,卡斯洛·安塔尔的遗体将会成为一把优质的薪柴——尽管及不上长子血脉,但作为注火仪式的燃料已是绰绰有余——而与自己的祖先葬在一起,也是他最好的归宿。   尤利尔翻上自己那匹枣红马的马背,用力踩实马镫。它不安分地用鼻孔喷了两下气,好像在抱怨主人在自己的背上挂了太多的行李。相较之下,属于芙琳的那匹灰马便要老实许多,驮着一大堆新鲜补充的旅行物资。   “之后会怎么样?”在离开之前,猎人对乔瓦尼问道。   “我和安塔尔最忠实的家臣们,会辅佐伊文殿下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统治者,我们会在他成年之前,为他谋求一份门当户对的婚事,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也许会重新审视审判堂的正确性与必要性。这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旧时代的产物都有待纠正和改进。”   全新的开始。   “但愿如此吧。”尤利尔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宛若囚笼般的古堡,随后用脚跟踢了下马腹。他带着两匹马与一架马车,缓缓驶出了伯爵府,闯入到漫天的白絮里。   迈过了伯爵府的大门,指尖残留的暖意,在风雪里瞬间便荡然无存。狂风鼓起兜帽,拼命灌进耳朵里来,纵然有原初之火,尤利尔也不得不拉高围脖,遮住口鼻以免被冻伤。大街上一片冷清,目光所及鲜有行人,无休无止的霜雪又加厚了房屋的顶盖,越垒越高的积雪封住了房门,一个小男孩从自家窗户后面,好奇地探头张望,但很快那扇窗就被粗鲁地关上,随后,屋子里响起一个男人愤怒的呵斥声。他本用不着那么大声,兴许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外来者,这里不欢迎他们。   比起一个月前,寒冬里的红岩镇表现得更加冷漠和排外。   “但愿如此吧。”尤利尔又重复着那句话,一边拉紧了帽檐,不让寒风将它掀开。   红岩镇陡坡较多,但并不算大,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来到了小镇的广场。广场上有两栋标志性的建筑,教堂与审判堂,两者隔街相望,就像两条张开的臂膀,但它们的臂弯里空无一物。不过,这么说也不完全准确,在空荡荡的广场上,耸立着一座由木头临时搭建的简陋绞刑台。他没能赶上绞刑现场,围观的群众早已散去,只留下一个孤独且落寞的背影,还独自跪坐在绞刑台上。   把马缰拴在广场旁的木桩上后,尤利尔登上了绞刑台。男爵没有跟来,它似乎不愿离开温暖的鞍囊。   “你这样会把自己冻坏的。”   不知道芙琳在那两具尸体旁跪了有多久,她的头发和双肩已是一片霜白。   “我帮不了他们……”芙琳的脸庞像是被冻僵了,一脸麻木地说道。   尤利尔留意到她的脸上有几块红肿,嘴角还挂着一缕干涸的血迹,这很明显是打斗留下的痕迹。   这就意味着,她当时赶上了绞刑现场,却依然没能改变这个悲惨的结果。   “当时有四个卫兵负责行刑,台下的围观者是他们的几十倍多,却没有一个人阻止……”芙琳埋下头,悔恨不已地握紧了剑柄,剑鞘里传来如同抽噎般的颤声。“如果我再骑得快一些……如果我的技术不是那么笨拙……”   “这不是你的错,芙琳。”猎人把手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头,“这不是你的错。”   芙琳抽了抽鼻子,撑着被冻僵的膝盖,艰难地站起身来。她看着地上的尸体,恍惚又想起了那一夜在西河林里,死在自己面前的游骑兵叛党,还有他藏在腹下的那把匕首。“老师,现实总是这么残酷吗,还是只有狩猎者的经历才会如此?”她难过地问道。   猎人迟疑了一下,轻声答道:“总是如此。”   这一次,他没有再选择用谎言来搪塞,因为眼前这两具尸体是那样真实,真实到足以将任何美好的粉饰撕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风越来越大,绞刑台上的尸体大半已为积雪所掩埋。   下颌不可遏制地颤抖着,芙琳却始终努力地绷紧嘴唇,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尤利尔知道这时芙琳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让她释放压抑的怀抱,但这种爱护只会成为她成长路上的阻力,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狩猎者,她便要学会尽快适应这种挫败感。于是那只一度已经快要揽住芙琳肩膀的手,最后只是落在她的脑袋上,为她掸掉了头发上的白霜。   芙琳顿时感觉鼻子一酸,于是她拼命压低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在广场入口等你,五分钟后我们启程赶往盐湖。”   留下这句话,尤利尔便背过身去,戴上兜帽,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台阶。   风雪呜呜地掠过耳畔,就像有谁在那里哭泣。   ——————————————————————   PS:一更。第二更已发。   PSS:台词致敬了一下经典电影~(○` 3′○) 第四十五章 眷属   “老师,我这边好了。”   芙琳是一个聪明的学生,不论教她什么都学得很快。   尤利尔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她负责刻画的那一半降临阵,用靴尖蹭掉了一些错误和不规范的部分,然后重新拾起被火焰烤黑的木炭块,对局部进行了修改和完善。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后,他丢掉木炭,拍了拍手,随后走到降临阵的中心点,以祭祀场里的圣杯为指南坐标比照了一下方位。“嗯,差不多可以了,”他点点头,“芙琳,你先出去,等完事了我会再叫你。”   他们花了一夜的时间赶回了盐湖,并带着新鲜的柴薪回到了地下祭祀场,准备完成芙里德预言的第一轮注火仪式。   芙琳有些不情愿地磨蹭了两步,又看了看陈放在地板上的那具属于卡斯洛·安塔尔的遗体,问道:“老师,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谢谢,但是不用了,我一个人能搞得定。”尤利尔边说边挽起袖管。   “喔,那好吧……”芙琳有些念念不舍,临走前还不忘拾起那枚木炭块,看起来是打算要把它收藏起来。   待她离开祭祀场后,猎人分别将两边袖子挽起,露出机械手臂,然后单膝跪地。咔咔扭动了两下发僵的脖子,他用力扯开衣领,露出胸膛上那块三蛇衔尾圆环的印记。那是芙尔泽特“慷慨赐予”他的眷属印记。尤利尔敢以性命作担保,以芙尔泽特谨慎而孤傲的做派,混沌双子的眷属印记绝对是独此一份。不过,对他这类于神秘力量缺乏敬畏心的人来说,这份殊荣未必见得是什么好事。   “我不喜欢你,你也知道这个,但谁让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呢……”猎人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拔开了输血管,让精纯的古老之血汇入降临阵。   猩红的血液在地面蔓延开来,逐渐填满了降临阵,丰满了符文的骨架。   “该死,我痛恨念这些东西……”   他用力甩了甩头,迫使自己放空脑海,然后将吸入肺里的冷气长长吐出。待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双手握拳,两臂交叉于胸前。   “兹威霖格,冻土与荒岭、慈悲与恩善的双子,聆听持印者的诉求……”   他双目紧闭,嘴里默念,胸口开始发热。   “繁衍与伦理的子神,我以鲜血斟满你的圣杯,我以血肉的印记承载你的光辉,我向世人歌颂你的伟业……”   随着念诵,尤利尔两颊的肌肉剧烈发颤,浑身仿佛锻炉里的烙铁般,热得发红,灼热的蒸汽升腾而起,把他的头发和衣摆掀上半空。   衔尾蛇圆环印记,三条蛇纹之中的一条被降临阵所唤醒,由印记变为活物,顺着持印者的脖子向上游曳。它游过脖子,游过脸颊,顺着眼角钻入了右眼当中。   下一刻,数股青筋从猎人额头上爆出。   “我在混沌之海呼唤你的名字,芙尔泽特·普拉松·沙克斯格文!”   话音刚落,像是狂风扫过,四周的烛火猛地一晃,猎人突然感到胸口一重,紧接着整个人便被仰面掀翻在地。   他狠狠地咳了两下,喘着粗气,睁眼看向把自己胸口当作垫脚石的金发少女。   “每次见面你都要把气氛弄得这么不愉快吗……咳咳……”   “因为你似乎总是学不会怎样摆正一个谒见者应有的姿态,人类。”   芙尔泽特双手掐腰,冷漠地俯视着他。柔软的腰身曲线,在那条纤薄的红色丝质长裙下若隐若现。   “承蒙夸奖,不过这也要多亏你没有用那副骇人的真面目来见我。”   神的审美与人类不在同一个层面,祂们是各方面都趋近完美的高等生命体,相比于外形,祂们更注重功能性。不过芙尔泽特显然是祂们之中的另类,祂为自己捏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皮囊,以及一张令世上所有女人都自行惭愧的精致脸庞。   所幸尤利尔不是女人,他不会在这个完美的生命体面前感受到任何的自卑。   “不过,相比起上一次,你的个头似乎长高了一些。”   不仅是身高,芙尔泽特的五官面貌也不如上一次使用的皮囊那般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之感。   这代表芙尔泽特的神性得到了增长,这种增长有可能是纵向的,也有可能是横向的,也就是数量和纯粹的区别。   “傲慢的家伙,你是在向你的神索要感谢吗?”   芙尔泽特从他胸膛上挪开右脚,转而踩在他的下颌上,把他的左脸死死压在冰冷的地板上。   “不要忘记,人类,那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我替你解决麻烦,你为我肃清叛党。”   “当然……咳咳……如果你愿意挪开你的脚,让我坐起来说话,并承诺下次降临时不要再拿脚踩在我身上的话,你将会得到我最诚挚的感谢,我保证。”   “你最好学会如何感恩和敬畏,人类。”   芙尔泽特冷哼一声,挪开了那只仿佛陶瓷艺术品般的裸足。   尤利尔揉着酸痛的脖子,从地上坐了起来,而他脸上那一片被高温烧红的皮肤,正在逐渐恢复正常的血色,“希望我的冒昧没有打搅到你的好事,”如果长达数百年的怀胎算得上是一件好事的话,“如果不是遇到了这个棘手的麻烦,我原本也不打算动用眷属印记……”   “收起你的虚伪和客套来吧,人类,我知道你碰上了什么麻烦。一目了然。”   芙尔泽特看也没有看台阶上的圣杯一眼,径直走到了卡斯洛·安塔尔的遗体边,眯眼打量着他胸前的污染痕迹。   “这不是污染源。”   “不错,污染的源头在这里。”说着,尤利尔从怀里取出那根用黑布缠裹起来的羽毛笔。他虽有原初之火这道保险,但也不敢轻易接触来自深海的力量,这样做只会让他泄露自己的行踪。如果不想某天露宿野外时,遭到高等使徒以及一大堆堕落异种的围剿,那么凡事都要慎之又慎。   而身为旧神的芙尔泽特,则完全不需有这方面的顾忌,她直接徒手接过了羽毛笔,观察起附着在中间那段灯芯上的感染源。忽然,不知是看出了什么,她忽然笑了起来,“呵,有意思……”   “怎么了,有问题?”猎人追问道。   “问题?也许算是吧,”芙尔泽特饶有兴致地捻着那段灯芯,“这东西不属于深海,它来自另外一种不逊于深海的诅咒……对于这个东西,你应该会感到很亲切才对。”   不知为何,尤利尔心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禁皱眉问道:“什么样的诅咒?”   “火焰。不,确切的说,是曾经被腐蚀的火种,黯淡之火的诅咒。”   ————————————————————————   PS:二更。   PSS:月初,又到了各种求票的季节~ 第四十六章 条件   尤利尔曾以为烛火仪式是一项繁复且浩大的工程,至少远比降临阵要费事的多,但结果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在将处理完毕的剩余三分之二灯芯放回圣杯后,接下来他所要完成的,便是犹如用火柴点燃蜡烛般简单的工作。甚至完全没有用上卡斯洛·安塔尔的遗体,他便将火种成功注入了圣杯,那火焰的颜色一瞬间变为了白炽色,熊熊高涨的火势,不断把火星抛出圣杯,溅落在地上,噼啪作响。   然而就在火种进入圣杯的刹那,尤利尔却忽然感到胸口一凉,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但当他伸手去抓时,却只抓到一团皱巴巴的衣襟。   不过,从圣杯里骤然升腾起来的焰柱,让他没有闲暇去顾及别的事。那是堪比火山喷发般的壮丽景象,那股巨大的焰柱喷薄而出,直冲穹顶,焰柱的顶端在天花板上如水流般泼洒开来,整个天花板都被浇铸成了亮红色,祭祀场内的温度迅速攀高,细密的汗珠爬上了尤利尔的额头。他抬头仰视着火焰在天花板上烙下的那一条条纹路,它们彼此串联,逐渐构成了一个令人眼熟的轮廓。那是一个被浩瀚海洋所包围的大陆板块。   “那是……”   过了一会儿,火焰的势头开始收敛,方才在天花板上开枝散叶的巨大焰柱,此刻又如倒生长的树木般,逐渐萎缩,直至完全退回圣杯里。   亮红色的天花板很快冷却下来,但烙印在石面上的图案依然清晰可见。那是一张任何狩猎者都熟知的地图:北至维尔特平原以北,南至莱古拉斯遗迹以南,东西两岸的陆岬仿佛完全对称的两只耳朵。   而在这张世界地图上,有一个区域被一个四芒星图案标记了出来。   “河谷地。”   不出尤利尔所料,在他印象中,确实有一个符合圣杯之所的环境,就位于门威列河以东的秘血森林与河谷地之间。   “看来你已经知道下一个圣杯之所的确切地点了。”芙尔泽特翘着腿,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   “这要多亏你清理掉了灯芯上的污染源。”猎人边说边抚平袖口的褶皱。   “先别急着道谢,我想你还没有天真到把这当作是不求回报的施舍吧?”   “事实上,我更愿意把这视作是双子对其眷族的慷慨馈赠。”尤利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但他心里十分清楚,芙尔泽特最不欠缺的一种特质便是吝啬,所以他从一开始便做好了聆听报价的心理准备。   “你应该心存感激,人类,我甚至没有向你索取任何祭品……”   这已经不是旁敲侧击的暗示了。芙尔泽特站起身,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   尤利尔对危险的嗅觉相当敏锐,随即后退了一步,两眼微眯,警惕地注视着这个披着人类皮囊的混沌之神,“我必须要提醒你,这里不是北地,而且你不能触犯歌恩·赛托伦协议。”   芙尔泽特冷冷一笑,祂走到猎人跟前,却蓦地愣住。因为身高所形成的微妙差距感,让祂感到有些烦躁——人类在神面前只配仰视——好在芙尔泽特不怎么费力就解决了这个问题。祂直接利用神威强制尤利尔跪了下来。   仿佛有一座巨山落在肩头,脊椎在重压之下咯咯作响,尤利尔紧咬牙关,勉强直起腰来。“我以为火焰对你们而言,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物而已……”   “对我们之中绝大多数来说,存在于混沌之中,火焰的确无足轻重,但对于必须在物质世界迎接降生的新神而言,火焰却能够为祂过滤掉很多无益的东西——就像原初之火过滤掉你体内的堕落之血,让你免受深海殿堂的入侵一样。因此,出于相似的理由,我也需要它。”   “原来你们也在畏惧深海的那些家伙……”猎人冷笑着讽刺道,他试图借由挑衅来转移芙尔泽特的注意力,一边把手探向了背后的匕首。   “不要拿这种蹩脚的激将法来试探我,人类,”芙尔泽特用冰凉的手指,抬起猎人的下巴,“不错,我不会冒着和深海作对的风险去窃取火焰,同样,我也不打算惹恼巴姆,那个疯狂的家伙为了这颗小小的火苗,已经把自己三个孩子送上了深海的餐桌。所以不论是深海,亦或是初代种,我无意与任何一方为敌……”   “那你……”   “我要的是那个早已被所有人遗弃的‘无主之火’。”芙尔泽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之前说过,那节灯芯不是被深海污染的,它是被黯淡之火的诅咒侵蚀的……那是未能实现芙里德预言,被贪婪人性所反噬的堕落之火。”   “你是说……上一任巴姆的圣徒?”尤利尔眉头紧皱,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芙尔泽特松开他的下巴,点点头,“他还活着。那节灯芯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怎么可能?”从时间上来推算,上一任圣徒不可能还存活于世。   “原初之火不仅仅是火,它是我等造物主用以塑造物质世界的手,利用扭曲火种的力量来获得长生,并非难事,不过……”   “不过?”   说到这里,芙尔泽特顿了一顿,“一旦他这么干了,那么就代表他已不再是人类了。任由恶堕人性膨胀的结果,最终会在人体内形成一个反噬的漩涡,纯洁的初火将会在黑暗的侵染下逐渐黯淡,化为永恒的诅咒。这是所有篡火者不可回避的下场,只有当新的火种带来黎明,它才会熄灭——”   “——所以他为了自保,就必须要掐灭新的火种。”尤利尔接话道。   “不出意料的话,今后他会成为你前进的最大阻力,”芙尔泽特说道,“在不违反歌恩·赛托伦协议的前提下,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个人出自巴姆一系的古老眷族,也就是你母亲的家族。”   对这个答案,尤利尔并不感到意外,“你想要那黯淡之火。”他平静地说道。   “不错,”芙尔泽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只要你接受我的条件,我还可以透露给你更多的信息。”   而更多的信息,意味着祂势必要跨过歌恩·赛托伦协议所定下的界限,对人类世界进行更加直接的干预。   “不,你在撒谎,”尤利尔没有被祂口头许诺的利益所冲昏头脑,依旧保持着冷静,“我了解你,芙尔泽特,你不敢轻易触犯协议,那会让你四面树敌。”   “无所谓。”芙尔泽特不以为意地抚摸着自己漂亮的锁骨。“只要是以完全降临的姿态,就不会出现那样的问题。”   “完全降临?!”尤利尔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很抱歉,我不是太懂你们的幽默方式,我只知道,如果你打算以完全降临的姿态进入人间,一旦被深海和你的死对头所察觉,你立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像混沌双子这样存在于混沌之中的高等生命体,是很难被直接毁灭的,但若是祂们以完全姿态降临进入人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完全姿态降临,等同于让自身穿过混沌与现实的边界,直接进入物质世界的载体中——现在芙尔泽特使用的这具肉身,便是当初用安德里圣牧师血肉炮制而成的临时载体——完全脱离混沌,会让祂们丧失掉绝大部分的力量,在这个时候,这些强大的高等生命体会变得像普通人类一样脆弱不堪,而一旦这个载体遭到毁灭,神格亦会随之灰飞烟灭。   所以在他看来,芙尔泽特无异于是赌上了自己身家性命。   “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万全之法,”芙尔泽特俨然已是一副大局在握的样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尤利尔·沙维,你已经借由火种的力量成功返祖了,以你目前接近纯血昆尼希裔的高等吸血鬼血统,已经完全拥有制造自己眷族的能力了。也就是说,只要我在完全姿态降临后,你将我在物质世界里使用的载体转化为你的眷族,那么我就可以成功避开来自深海的视线。”   听到这里,尤利尔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芙尔泽特的城府,祂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早已为谋划好了全局,进退自如。   “我果然不懂你们的幽默……”他摇摇头,无力地叹息道。   芙尔泽特没有理会他的抗议,昂起下巴,居高临下地宣布道:“尤利尔·沙维,在确保亲手取得黯淡之火前,我会跟随你们一同旅行。”   ——————————————   PS:第三更。 第四十七章 傲慢与偏见   圣杯里的苍白新火随风摇晃了一下,噼啪作响。   “那么,我们算是达成协议了吗?”芙尔泽特抿着唇,露出一个贵族式优雅且矜持的笑容。   身为混沌的主宰者之一,芙尔泽特与其同类最大的不同是,祂对物质世界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从祂为自己捏造的载体,与其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的对人类习性的了解,都不难看出祂对物质世界颇有研究。   尤利尔打量了一下对方伸过来的那只纤手,摇了摇头,“不,我不这样认为。”   芙尔泽特的笑容消失了,祂微微眯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竟会被一个人类拒绝。“你知道自尊的代价是什么吗?人类,不要忘了,你身上还有我赐予的印记。”   “不用威胁我,芙尔泽特,你我都知道,这里不是北地,不是歌尔德,何况你以这副模样降临而来,我不认为我会受你摆布。”猎人面无惧色地回应道。   “但我掌控着北地,而你的家人都在那里。”   “我说过,不要试图威胁我。”尤利尔神情冷峻地重申道,“你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芙尔泽特,你知道一个国家的稳定对你的重要性,你不敢冒这个风险。”说着,他用手撑着在神威的压迫下不断发颤的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你!”芙尔泽特惊怒交加,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祂知道猎人说的是事实。歌恩·赛托伦协议极大限制了祂们在物质世界的力量,而且这是在远离北地的贡德乌尔,若是真的爆发冲突,自己确实没有多少把握能以目前这种半吊子的降临状态,战胜一个身负初火的高等吸血鬼。不过,谁又能想得到,一个物质世界里的低等生物竟敢公然顶撞来自混沌主宰的命令,这在芙尔泽特的认知里尚属头一次。   尤利尔往前跟进了一步,他与芙尔泽特之间的位置关系也由仰视变为了俯视,“如果你把这称为是交易,那么就拿出你的诚意来,假如筹码得当,我不介意重新考虑下你的提议。”   说完,他便主动退开了两步。说到底他仍是谈判里的弱势一方,适当表明自己的态度可以,但如果一味的激进和强硬,只会换来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而玩家的经历更是让他在与这些高等生物打交道时,少了一分畏惧,多了几分从容。而他那游刃有余的表现,在芙尔泽特与生俱来就凌驾于物质世界的潜意识里制造出的直观印象,完全可以用“以下犯上”的罪名来诠释,也难怪祂会大为光火。不过,正如尤利尔之前所说,这里是贡德乌尔,不是北地,除了忍气吞声,祂别无他法。   “算上在神学院教堂的那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芙尔泽特轻抚着自己微微起伏的胸脯,嘴角牵起一丝隐怒的冷笑,“多谢你的配合,让我在物质世界里又掌握了一种新的情绪方式。”   压抑的愤怒。   “不客气。”尤利尔毫无谦让之意地回道,“让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上。你想要夺取黯淡之火的理由,我已经充分了解了,正如你此前所说,假如那个篡火者已经盯上了新火种,那么今后他一定会频繁与我发生接触,等到了那个时候,我再利用眷属印记召唤你前来……”   “不行。”芙尔泽特立马回驳道,“那样我太过被动,而且你应该知道,平衡教会的人一直在监视你,要是他们先于你一步找到那个篡火者,他们就会以肃清叛党的名义直接清理掉他。”   “你是想挑唆我去和平衡教会的人争?”尤利尔摊开双手,“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个篡火者和来自深海的使徒目的完全一致,只要能扼杀掉芙里德预言,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但你别忘了,那个篡火者来自豪森里尔,他原本就是诞生在物质世界里的高等血统眷属,他拥有其他使徒所没有的优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不能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人类,高等血统眷属,尤利尔心想,这意味着篡火者只要足够聪明,他便可以完全避开教会和旧神的监视,去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包括歌尔德。   就像之前随同贝奥鹿特车队潜入镜之城的使徒,在第一时间就被教会方面察觉到了,而如果入侵者换作是一个人类,便像是一条藏身在草丛里的毒蛇般,难以预防。   芙尔泽特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趁热打铁道:“迪恩尔不会介意顺口吃掉那些胆敢闯入北地的使徒。但我们身处混沌界内,很难发觉藏身在人类世界里的篡火者,如果——”   “——如果你以完全姿态降临到物质世界,能找到他吗?”尤利尔抢先问道。   “虽然进入物质世界会大幅削弱我的感知力,但和你们人类比起来,我对神秘源的嗅觉依然要敏锐得多。一旦他忍不住主动接近你的话,相信我,他逃不过我的双眼。”芙尔泽特以这样的方式作答道。   猎人掐着下巴,沉吟片刻后,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你成功说服了我。关于完全降临的仪式,我会想办法尽快弄到一个合适的祭品。”   “不必了,”芙尔泽特扬起色泽饱满的唇角,“这里就有现成的上等货。”   尤利尔愣了一下,随即循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没能在注火仪式派上用场的卡斯洛·安塔尔的遗体,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转过身去,年轻的猎人,在女士进餐的时候移开视线,才是一名绅士应有的举止。”芙尔泽特边说边活动了一下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指,接下来祂要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你只不过是披着人类的皮囊罢了,芙尔泽特。”尤利尔戏谑一笑,随即转过身去。就在背过身去的同时,他非常隐蔽地把手探进了腰间的鞍袋里。   背后传来一阵黏稠的蠕动声,仿若泥沼的质感,随后又响起血肉被撕裂、骨骼被咀嚼碾碎的声音。为了今晚能睡个好觉,尤利尔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回过头去一探究竟,直到芙尔泽特出声示意,他才转过身去。   站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个美丽出尘的金发少女,她用修长的食指轻轻抚过唇角,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另一边,本是陈放着卡斯洛·安塔尔遗体的地方,却已空无一物。   “你个子似乎又长高了几寸。”尤利尔不放过任何能够讽刺她身高的机会。   “一寸长则一寸强,我知道这是你们物质界独有的偏见。”芙尔泽特哼笑一声,“不过这次我会原谅你的傲慢,人类。没有下一次。”   迈着赤裸的双足,她来到猎人跟前,然后用手挽起了瀑布般的金色长发,转过脸去,把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露出来。   “当然,没有下一次……”尤利尔喃喃道。盯着金发少女脖子上那条清晰可见的淡青色血管,他忍不住舔了舔干燥的上唇,隐藏在其古老血统中的渴血本能,此刻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存在于血液里的冲动,驱使他抓住对方的肩膀,缓缓埋下头,把灼热的气息喷薄在芙尔泽特的脖子上。后者刚闭上眼,便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随后是一股湿热的感觉袭来。   他喝得越多,便越是饥渴,鲜血从猎人的嘴角溢出,顺着那条白璧无瑕的脖颈缓缓淌下。   忽然间,芙尔泽特猛地睁开眼。   终于,她发觉到事情不对劲了,然而为时已晚。等她想要反抗时,四肢已经麻痹僵硬了,脖子以下的部位完全失去了知觉。   尤利尔松开手,任由她像一具风干的木乃伊般,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自大不是人类的专属品,芙尔泽特。傲慢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连近在眼前的威胁也看不见。”   猎人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吐出残留在嘴里的鲜血。那的确很美味,同时却也致命。   他从鞍袋里掏出一支药剂瓶。那是用白沼蜥毒牙制作的强效解毒剂。只见他扭开瓶塞,仰头饮下。   “这是什么毒……”瘫倒在地的芙尔泽特,艰难地张嘴问道。   “我的运气不错,有幸在这座地宫里碰到了一头五指黑寡妇蛛,我让芙琳把它节肢上的倒刺全都拔了下来……使用方法也很简单,把倒刺里的毒腺研磨成白浆,涂在武器上便可……”尤利尔咧开嘴角,指了指自己唇下的那颗尖牙。说完,他俯身猛咳起来,仿佛要将肺给咳出来。虽提前就服用过解药,现在又服用了一次,但他自身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中毒的症状,浑身开始发热,喉咙烧得火辣辣的疼。   “你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人类。”芙尔泽特冷冷地说道。   尤利尔发出一阵粗重的喘笑,慢慢直起腰来,“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咳咳……芙尔泽特,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吗……我太了解你了,凡事都有两手准备,才是你的作风……”   芙尔泽特不是赌徒。祂绝不会拿自己孩子的安危去冒险。   “相比于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篡火者,在你面前就有一个现成的、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火种……咳咳……一旦你发现第一个方案难以实现,你很快就会把目标转移到我的身上,用你最擅长的煽动方式来唆使我篡夺火焰……咳咳……我说得对吗?”   芙尔泽特听罢,丝毫没有表现出诡计被当面揭穿的恼怒,反而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如果你的真的意志坚定,又何惧外界的蛊惑?”   “你太危险了,芙尔泽特……咳咳……我不可能带着一个随时可能会从背后朝我捅刀子的家伙在身边……”猎人把喝空的药剂瓶,扔在她的脚下,“这里不会有邪神来犯,所以你就在此慢慢等待肉身腐烂,然后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他又朝地上啐了一口混着毒液的血沫,然后背过身,踉跄着向祭祀场外走去。   “事情不会如你所愿的,猎人,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身后传来芙尔泽特欢愉异常的清脆笑声。   “不,我祈祷我们永远不要再见……”   拄着手杖,猎人加快了脚步,径直走出了火光通明的祭祀场。   那诡异的笑声回荡在幽邃的甬道里,久久不散。   ——————————————————   PS:这一更有点长,先放出来。 第四十八章 山雨欲来   整个仪式都是秘密进行的,偌大的诺伦斯领只有一人全程目睹了这个过程。   梅塔斯·艾兰伯爵独自伫立在城堡的边墙上,目送那只载着一口木棺材的小舟,在水波轻柔的推送下,沿着横穿黑森林的河溪顺流而下,直至消失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   “洛丽塔,我的女儿,愿幽邃之墓赐予你安息。”   伯爵双手握十,朝着黑森林的北面默默祷告。   那是河溪的下游,也是送葬仪式的终点,守卫幽邃之墓的守墓人们的故乡。   深邃的夜色下,一支由九名守墓人组成的葬仪队正在岸边静静等候着逝者的到来,一面黑底红纹的鳞火旗在高高的旗杆上迎风摆震。葬仪队的九名成员皆为女性,她们把容貌与身体尽数隐藏在深红色的兜帽与修道袍下,覆盖住躯干的锁甲与片状的裙甲,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银辉。   那条自诺伦斯城堡驶出的小舟,最终漂到了这里,搁浅在一片惨白的石滩上。   葬仪队除掌旗者外,八人合力,将棺材移出了小舟,抬着它往森林深处走去。   她们有条不紊地行进在一条蜿蜒曲折的林间小路上,在这条通往葬仪终点的必经之路上,那些栖息在林地中的凶猛野兽纷纷退避,躲在树丛的阴影下发出惶恐的呜咽声,就好像这些手无寸铁的守墓人才是这片黑森林里的霸主。   在这条林间小路的尽头,是一道嵌入在灰色山壁上的古老石门。石门上方同样镂刻着鳞火的徽记。   石门后方是一条直通幽深地底的螺旋石阶,每一级阶梯都是一块凌空修筑在石壁上的长方形石板,台阶的左手侧完全悬空,借着嵌入在石壁里的发光石的微弱光亮,可以俯瞰到下方仿佛直通地狱的深邃黑暗。流动的风制造出仿佛鬼泣般的呜呜声,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当葬仪队抬着棺材下降到深渊的底部时,头顶上的月光已经完全消失了。   一名背负长枪的守墓人站在石柱后面的阴影里,目送葬仪队抬着棺材走过有零星烛火掩映的大厅,直往地下墓地而去。随后,她微微低头,高挑的身形隐没在火光之外的黑暗里。   黑暗在这幽邃的深渊里,是当之无愧的主宰,地墓里的那些星火只不过是黯淡之主施舍给信徒的怜悯。   黑暗中,随着空隆一声闷响,一扇大门应声开启。   哒哒哒,一个清脆的脚步走了进来,随后又戛然而止。   “主人,洛丽塔·艾兰的遗体已经送进幽邃之墓了。”一个不带有任何情感起伏的冷漠女声说道。   黑暗里,传来一阵仿若死者复苏般缓而悠长的呼吸声。   “卡洛琳,我想你应该有更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你擅自将我从休眠中唤醒的行为……”一个听不出年龄的嘶哑男声,在黑暗深处响起。   “是的,我的主人,您释放出去的使徒,在贡德乌尔发现了新的火种。不过,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女人恭敬地说道。   “是吗,终于还是来了,”男人冷笑起来,“用了整整两百年,他们终于还是想出了解决那个诅咒循环的办法……”   被称作卡洛琳的守墓人微微躬身,虔诚地低下了头颅。   “看来是时候回去拜访一下我那些可爱的族人们了……”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伴随着一声如闷雷般低沉的吐息,一双浑浊着灼热金属气息的黄金兽瞳猛然睁开来。   ……   “撤退?!”女公爵已经不记得这是一个月以来多少次听到这样的建议了,而最令她恼火的是,这回提议的人竟然是她最倚重的亲卫队队长。“不。你给我听好了,哈莱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必须给我守住渡口!”   苏菲·豪森里尔刻薄而尖锐的声音,让她和她的亲卫队长瞬间成了这座伤兵满营的野外营地的焦点。不过全威尔敦的人都了解这位女公爵的脾气是多么火爆,不管是军队士兵或是教会方面派来援助的圣职者,没有任何人敢明目张胆地进行围观,但那些躲在散发着腐臭的帷帐后面的窃窃私语声,就像苍蝇嗡嗡般搅得女公爵不胜其烦,于是她的嗓门儿又比上一句话时拔高了不少。   “如果让那些该死的异种突破了渡口,那么整个威尔敦就等于门户大开,多达六十万的手无寸铁的民众,都会成为它们的开胃大餐!”   “可是下个汛期最少也要一个月之后才会到来,这场拉锯战拖得太久了,从血月季的季中一直到现在,我们的军队已经承受不起再多的损失了!”   亲卫队长抱着自己涂满黑血的头盔,无可奈何地说道。   “除非我们请求赫莱茵方面的援助,我想奥格威王室会非常乐意……”   苏菲·豪森里尔竖起修长的食指,抵在涂抹着粉色口红的嘴唇上,一脸阴翳地说道:“别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哈莱耶,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就以私通叛国的名义革去你的军职,让你在冰冷的监牢里好好想想,谁才是你应当尽忠竭诚的君主。”   亲卫队长再也不敢吭声,生怕彻底触怒了女公爵,后者一向是言出必行,雷厉风行,对敌对己都是如此,从不含糊。   女公爵用那双浅灰色的眼瞳瞪了他一眼,随后把那头拢在白色发网里的黑发一甩,点缀在发网上的银饰宝石叮叮作响,她直接掀开了身旁的帷帐,毫无忌讳地走进了这间临时搭建的简陋到甚至没有遮雨顶棚的战地医院。   刚一走进去,一股浓烈的血腥与腐烂味道便扑鼻而来,哀嚎和呻 吟声此起彼伏,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猩红,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断肢、外露的肠子,有的伤员甚至双腿齐断,在医护人员的安抚下,绝望地垂死挣扎着。这里几乎是人满为患。一张下面垫着几摞茅草的麻布,便是伤员的床位,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区域,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可供医护人员穿过。   饶是哈莱耶这样身经百战的亲卫队长,面对这样一副宛如地狱般的景象,也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苏菲·豪森里尔今日本是前来慰问前线将士的。公爵亲临前线,无疑能对振奋全军士气起到不小的作用,但直到走进这间战地医院时,女公爵才发现自己力排众议做下亲临前线的决定,对这些濒死挣扎的伤员来说根本毫无意义。迎接她的不是全军将士斗志昂扬的欢呼,而是不计其数的尸体与鲜血汇集而成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女公爵用手按住剧烈起伏的胸脯,但那丰满的胸 部线条把她的真实心境展露无遗,“你。”她伸手拦住了一个从自己面前匆匆走过的年轻护士。   “公爵大人。”年轻护士在这名威尔敦名义与实质上的统治者面前,表现得有些局促,两只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揪住了那条脏兮兮的围腰。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我叫拉莫娜。”   女公爵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你是圣职者?”   “不,我只是一个见习修女……”年轻护士怯生生地答道。   “见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士兵需要的是最好的医生,不是这种半吊子……”苏菲·豪森里尔深吸口气,迫使自己平复下心情,“见习修女,这里是谁在负责?”   “昨天是达兰妮嬷嬷。”   “什么叫昨天是?”   “达兰妮嬷嬷感染了破伤风,今早她……”说到这里,年轻护士便有些哽咽了。   女公爵皱起了眉头,“那么现在这里是谁在负责?”   “一个从外面来的游方苦修,”年轻护士抹去眼泪,回答说,“艾葛娅修女说那游方苦修使用的治愈福音是她见过最纯净的,现在所有的重伤员都优先送到了那里去。”   “带路。”女公爵言简意赅地下达了命令。   在年轻护士的带领下,她提着华丽而臃肿的裙摆,在满地的死伤者间穿行,脸色变得愈发惨白。   好在他们很快就见到了那个游方苦修。正如年轻护士所言,这里全都是亟待救治的重伤员,止血、切割坏肢和缝合伤口,修女们忙得不可交。   “公爵大人,她就是你要找的人。”年轻护士对女公爵指着蹲在一个重伤员身旁,为其低吟福音的年轻修女。   她的打扮和其他护士别无二致,但那头染血的灰色长发却异常显眼。她似乎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缓缓站起身来,用手拨开被汗水和血浆黏在额头上的发丝,露出下面那双象征其高贵血统的猩红眼眸。   “外来的游方苦修,”发出一声嗤之以鼻的冷笑,女公爵双手抱臂,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那张五官外貌令人无比熟悉的美丽脸庞,“果然不愧是温德妮的女儿,就连喜欢给人制造意外惊喜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呢……”   “我的好外甥女,索菲娅。”   “公爵大人。”   索菲娅微微颔首,从容不迫地对这位自己多年未见的姨母行了个礼。   ……   (第三卷完)   ——————————————   PS:二更。今天两更其实和昨天三更的字数是一样的,所以第二更出得稍微晚了一些。 第一章 动乱   滴答。   滴答。   尤利尔把后脑勺枕在又冷又硬的石壁上,百无聊赖的目光追随着从牢房天花板上渗下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没有茅草覆盖的地面凹坑里,逐渐使其满盈、溢出。一个抱着膝盖瑟缩在水坑边上的囚犯,努力往旁边挪了挪。不过这间寸土必争的狭小牢房里已经塞满了人,实在没有多少空间给他活动,他的举动很快就惹恼了一个正面朝铁窗外祈祷的大个子。   两人立刻就因为地盘问题争执了起来,要看就要大打出手。原本这是一场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分出胜负的争斗,毕竟双方体格差距太过悬殊,但不幸的是,他们惊扰了外面的狱卒。   “是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混账在闹事!?”   几名狱卒走了进来,一束血脂提灯的光芒在队首摇晃。举着提灯的是个瘸了一条腿的阴翳男人。他一瘸一拐地来到牢房外,用手抓着铁栅,把那张渗人的面孔凑近过来。此人左眼呈白 浊色,只能以那只如蛇目般恶毒的右眼视物,他把一条褪色的破布绑在鼻子上,以此掩盖住溃烂生脓的鼻头。不过对那张满是褶皱与油垢的,丑恶到极点的脸孔来说,这完全是无谓的粉饰。   他只是在牢房里扫视了一眼,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把壮的留下,那副健硕的身板对我们还有用,把另一个拖出来,今天的第一场刑讯就从他开始。”   “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黑水城莱沙·赫斯特小姐的侍从,我不是叛国贼!”   阴翳男人没有听他的辩解,回头对手下使了个眼色,牢房随即被打开,两名狱卒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抓住那名囚犯的肩膀,照着他的腹部狠狠地打了几拳,牢房里立刻清静了不少。   察觉到身旁的芙琳作势便要起身,猎人动作隐蔽地从背后抓住她的衣服,强行把她给摁了下来。   “老实待着,这里没有你插手的余地。”他低声警告道。   狱卒粗暴地把那囚犯拖出了牢房,阴翳男人用手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正视自己,撇撇嘴道:“啧啧,瞧瞧这可怜的家伙,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你们的主子,艾尔杰·赫斯特已经向‘妖后’宣誓效忠了。”   “不,这不可能!”囚犯不可置信地喊道,他为自己歇斯底里的表现赢得了又一顿毒打。这一次他直接晕了过去。   阴翳男人没有再多废话,松开了囚犯的头发,下令道:“把他带到河边去,算上他的脑袋,正好凑齐一船,嘿嘿,希望赫斯特的大部队能在门威列下游收到我们的真诚问候。”   狱卒们带着这个因领主叛变而遭无辜牵连的囚犯离开了,监牢又陷入新一轮的沉寂中,尤利尔偶尔能听见几声隔壁牢房里有女人在轻声的啜泣,但大多数时候这里都死气沉沉,直至狱卒们再度登门光顾,来提审新的囚犯。相比于三天前初入监狱的时候,这里的囚犯已经减少了很多,他们用自己的身躯为河谷地的繁荣埋下了新鲜的养料。   一旁的芙琳忍不住往她老师肩膀上靠了靠,这样会让她心里更有安全感一些。双手空空的感觉,让她开始怀念起自己那把被收缴的长剑,不论是伸张正义或是单纯的自卫,现在的她都做不到。   好在历经三日的苦候后,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   尤利尔听到靠近铁栅的墙角下传来一阵响动,还没转过头去,一个湿漉漉的活物便钻进了自己怀里。   芙琳也听到了声音,连忙把脑袋偏了过来,凑耳倾听。   “你必须要知道,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怀里传来一个低低的抱怨声,一颗充满怨念的小脑袋从他衣领下露了出来。充沛的降雨让男爵看起来瘦了一大圈,湿透的毛发紧贴着体表。“你完全可以在刚遭遇埋伏的第一时间,就下手干掉这些野鸡,而不是装作一个路过的佣兵,不做抵抗便缴械投降。”   芙琳虽一向不主张以暴力来解决问题,但这次也不禁捣蒜般地点头表示赞同,毕竟在她看来这完全就是一伙草菅人命的匪盗。   尤利尔无奈地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我们之后要想在河谷地秘密搜寻圣杯的下落,就必须要低调行事,除非有把握不留下任何一个活口,否则就不要轻易树敌……你也看到了,这座废弃的城堡里聚集了多少人。更何况,我必须先弄清楚河谷地目前的局势,为什么才过了短短几个月,这里就乱成了这样。”   事件的起因,要回溯到一周之前,他们当时历经两个月的艰苦跋涉,途经盖斯特领,横跨多夫多,终于抵达了第二座圣杯的所在,河谷地。在门威列南岸的一座边陲小镇上歇脚时,尤利尔偶遇了一支赤狐旗开路的军队,从镇外浩浩荡荡地开过。热心的旅店老板告诉他那是菲勒烈家族的前锋军,并告诫他们不要再深入河谷地,声称那里正在打仗。而当尤利尔追问原委时,旅店老板详细地给他讲述了这场牵动整个河谷地区的战事的由来。   两个月前,也就是他们刚从贡德乌尔启程的时候,贝奥鹿特的威尔伦王终于还是没能挨过病痛的折磨,在寝宫里结束了自己长达三十六年的统治生涯。就在当晚,王都内爆发了一场火并。尽管旅店老板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就亲临现场一般,但尤利尔并没有把那些夸大且冗余的修饰装进脑子里,他只是从中筛选出了几条关键信息——   那场王都火并的结果,最终以威尔伦王的胞弟,沙文·波斯弗持诏继位宣告结束,而在这场王位争夺战中,安瑟妮王后及其家族居功至伟。继位一周后,沙文·波斯弗便宣布与拉姆蒂法家族喜结联姻,而对象正是已故的威尔伦王之后,如今被世人冠以妖后之名的安瑟妮;而作为败北的一方,原第一顺位继承人,五王子波利耶尼亚·德莱斯·波斯弗,协同胞妹玛利亚·波斯弗公主连夜逃出了王都,并在一干波斯弗旧部的拥立下,迅速集结军队占据了贝奥鹿特西北部的三座要塞。萨尔尼同盟一夕作古,随着波利耶尼亚在盖亚提斯火速称王,沙赫伦的雷提恩家族与霍拉索尔的菲勒烈家族纷纷带头响应,为这场席卷整个河谷地的战火拉开了序幕。   “这场动乱比我预想之中来的快得多。”尤利尔皱眉说道。这也就是说,玛利亚拿着他给的解药,依然没能挽回她父王的性命。他虽事先也考虑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没想到威尔伦王会走得如此仓促,而这也成为了之后一连串灾难的开端。   河谷地发生内乱,对一河之隔的北部统治者来说无疑是个利好消息,但对他个人而言,却是一个异常棘手的大 麻烦。   战争,意味着死亡和混乱,这必然会对他寻找圣杯的行动造成极大的阻碍。   “这几天我在附近侦察一圈,但没有太多发现,”男爵低声道,“不过在这座城堡里集结的这批人,应该不是正规军,我没有看到任何能够证明他们阵营的旗帜或是纹章,也没有辎重随行。”   “倒也不算是一无所知。”从之前阴翳男人声称安瑟妮是妖后这点,多少还是能看出些端倪。当然,不能排除这只是对方混淆视听的伎俩。“但不管他们是谁,他们都不会在这里待得太久。”   “为什么?”   “因为雨停了。”他抬头望向铁窗外那片乌云渐散的夜空。   就在这时,监狱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   ——————————————————   PS:今天身体不适,只有这一更。明天照例还是三更。 第二章 交易   马匹的嘶鸣惊扰了门威列河寂静的清晨。雨停过后,监狱外的营地里,喧嚣不止,尤利尔听到有人在高处发号施令,咒骂和争吵之声不绝于耳,铁器摔在地上哐当作响,马蹄踢踏踢踏地跑过被雨水洗得光滑锃亮的台阶。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他们要启程了。   监狱里的囚犯们开始变得躁动不安,有的人放声大哭,企图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有的人则拼命抓着铁栅摇晃,期待自己能徒手拆下那扇被锈蚀得厉害的牢门。没有人愿意烂在这个阴冷潮湿且恶臭难捱的地方。   “老师……”   监牢入口传来的脚步声,让芙琳略感不安地缩紧了肩膀。   猎人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下,睁开一只眼,朝入口方向看去,“这些人是来善后的。”他说。   “那是什么意思?”   “不留后患的意思。”   在过去的一周里,他和监牢里所有胆战心惊的囚犯一样,早已熟悉了那跛脚走路时发出的拖曳声。而那意味着,牢房里拥挤不堪的现状又会得到进一步的“改善”。   “我们不应该放弃这里!”瞎了只眼且跛了条腿的阴翳男人高声道,“听着,托瑞恩,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说,我们最正确的做法是把这作为据点,赫斯特的大部队正在赶往贝奥鹿特,我们可以联合驻扎在上游的菲勒烈雇佣军,在秘血森林的边境设伏,给他们来个当头一棒……”   过道里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你想立功已经想疯了,你这瞎了眼的老跛子!那些装备精良的雇佣军是菲勒烈公爵花高价买来为陛下镇守河口的,他们的使命是在贝奥鹿特的战场上,而不是像游击队一样满山乱窜!”一个音色浑厚低沉的男人驳斥道。   “至少我们熟悉山林。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我熟知山林的一草一木。但沼泽不同,托瑞德,你不会不知道那鬼地方有多么凶险,你的计划会让我们损失惨重!”   “噢,斯奈德,我差点都快忘了,在加入志愿军前你曾担任过商会的会计。现在你的国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你却还在关心损失的问题。”男人戏谑道,“不用担心,会计大人,你不会参与到这个计划里,我和我的人会为陛下穿过沼泽,拿下那个邪教主教的项上人头。”   “不,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你们没法活着离开沼泽,栖息在迷雾里的怪物会把你们撕成碎片!”   “关心好你自己的屁股吧,斯奈德,我希望等到凯旋而归的时候,你还有命为我们举杯庆贺。”   这场在监狱过道里进行的对话,最终不欢而散,阴翳男人骂骂咧咧地带着自己的人走远了。   片刻过后,一个瘦高的男人出现在牢房外。此人大约四十岁模样,浓密的白鬓与一直延伸到胸口的杂乱胡须连成一串,把他本已消瘦的面孔衬托得更加沧桑。他的鼻梁骨歪得厉害,嘴巴也又扁又平,但他拥有一双军人般明亮的眼眸与剑一样笔直的浓眉。在其浅蓝色的长衫外披着一件工艺粗劣的鳞甲,不过甲胄的尺寸明显小了一号,束腰的皮带就像捆在了他的胸口上一样。   “见鬼,他们到底抓了多少人进来?”瘦高男人对自己的手下问道,尤利尔在他转身的时候,留意到了挂在其后背上的一把长柄钉头锤。这说明此人比他外表看起来的样子要更加健硕有力。   “他们把方圆十里内能看到的活人全都抓了进来,然后挨个刑讯,”他的手下回答说,“就在一个星期前,监狱里囚犯的数量是现在的两倍。斯奈德的意思是,宁可杀错一百个,也不能放跑一个奸细。”   瘦高男人嗤之以鼻地哼笑一下,“‘保险起见,以防万一’,这倒确实是他的作风,”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双手叉腰,在各个牢房间环视了一圈。牢房里传来的嚎哭与尖叫,还有从铁栅间奋力伸出的枯黑手臂,逼迫他往后退了一步。“好吧,这次就照他的意思来办,把这些家伙全都处理掉。我可不希望回来的时候看到赫斯特的军队已经占领了这里。”   “等等。”   他正欲转身离开,但忽然从左侧牢房里传来的一个声音,让他收回了那只已经迈出的脚。   循着声音的源头,瘦高男人踱步来到那间牢房外,他翘了翘食指,示意手下把提灯举高一些。   一双暗红色的眼眸,从铁栅后方的阴影中显现出来。   “狩猎者?”瘦高男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行头,冷哼道:“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斥候的伪装。很抱歉,孩子,这是战争。战争,容不下仁慈和宽恕。”   “你们是波利耶尼亚一世的部队。”尤利尔推开一个正趴牢门上哀声求饶的囚犯,走近到一个确保对方能看清自己的距离,“事实上,我手头有一笔不错的交易,我猜你应该会感兴趣。”   两人隔着一堵锈红色的铁栅,在无言的昏暗灯光下,彼此审视着对方。   “听着,小子,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听你为了苟且一命而胡编乱造出来的狗屎玩意儿……”   “你当然会听。”尤利尔冷冷地打断他,“如果我刚没有听错的话,你们提到了沼泽。你们想要穿过黑水沼泽,我说的对吗?”   瘦高男人和自己的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冷笑了一下。但那笑容转瞬即逝。他阴沉着脸凑过来,用威胁的口吻说道:“但愿你的嘴巴也能像你耳朵一样好用,年轻的猎人,机会只此一次,所以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开口。”   “你需要一个熟悉沼泽的向导。”猎人说道。   瘦高男人摇摇头,“我已经有了一个向导。一名年轻且优秀的占星师,若不是她向我们提前预告了这场大雨的到来,恐怕我们此时已经深陷泥沼了。”   占星师?在听到这个如海岸女巫般生僻的字眼时,尤利尔不禁愣了一下。笼统的来说,占星师就是一群以研究星象变化规律的学者。这是一项入行门槛不亚于巫术的生僻学术,且分支众多,很多占星师穷极一生也难有建树,所以对绝大部分占星师来说,学术研究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他很少听说有占星师会在外界抛头露面。不过,听对方谈及此事时的语气,又不像是在虚张声势,这多少让他心里有些起疑。   “没错,占星师确实能为你预测降雨,但也仅限于此了,他没法告诉你该如何在迷雾中保持方向,也不能帮你们对付栖息在沼地里的凶恶异种。而我曾不止一次成功走出过迷雾,也非常清楚沼地异种的弱点,”尤利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狩猎者。”   瘦高男人看上去有些动摇,但还是摇了摇头,“空口无凭,我不能相信你。”   “那就带我一起上路,我会证明给你看,”猎人摊开双手,“多一手准备,就多一分成功的可能。就像你刚才说的,‘保险起见,以防万一’。”   “那是斯奈德那独眼瞎子的作派。不过你说的没错,迷雾和异种,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他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内心经历了一番挣扎,最后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他摇头叹道:“好吧,我可以带上你,不过你必须时刻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下,而且你最好不要指望能得到任何一件武器。你只需要告诉我们该怎么避开或者杀掉那些该死的异种,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们。”   “没问题,我只想要回我的手杖,那是我父亲的遗物。还有……”说着,尤利尔往左挪了挪,然后拉着站在他身后的芙琳往前走了两步,“这是芙琳,我的旅行伙伴。”   “别跟我耍花招,小子,我不管她是你的伙伴还是你的女人,我们只能带一个人走。”瘦高男人不耐烦地低吼道。   “那是当然,你绝不会想要带她一起去沼地,那实在是暴殄天物,”尤利尔笑了笑,用手按住芙琳因抵触而紧绷起来的肩膀,“这个女孩儿是全北境最好的扣子匠和裁缝,我向你保证,贝奥鹿特的女贵族们一定会喜欢她的。”   ——————————————   PS:一更。 第三章 营地   黑水沼泽是典型的山地沼泽,位于门威列河中游,因赫斯特家族统治的黑水城而得名。   从废弃城堡出发,历经一个昼夜的马背颠簸后,他们一行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处靠近沼泽驻扎的隐蔽营地。毫无意外的,尤利尔在这里仍未看到任何旗帜或家族纹章。这是一支执行秘密任务的部队,他意识到,而目前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效忠于波利耶尼亚一世——这大概是过去的一周多来,他所得到过的最好的消息。   一路上,他充分体会到了这群人的防范心有多重,不过从对方那仅有的只言片语的交流中,他还是获知了一些关于这支秘密部队的基本信息。   这原是一支由亚多桑男爵领率的志愿军,自发参与到贝奥鹿特的正统之争中来——尤利尔从未听说过这位亚多桑男爵,但从这些人的口音来推测,他们大多来自于科恩斯或是亚尔登。两者都是贝奥鹿特众多附属小国中的一员,且同被这场战火所无辜殃及——这支志愿军的人员构成也是十分混杂,就尤利尔所看到的,队伍里有满身焦臭的铁匠,有善使草叉的农夫,也有穷酸落魄的地方佣兵,不过部队的核心骨干基本都是男爵的亲信及侍从。   那名背上挂着一把钉头锤,被人称为托瑞恩的瘦高男人,据说是亚多桑男爵的堂弟,也是这支计划穿越沼泽的小分队的领袖。而先前在监狱里看到的跛脚瞎子,斯奈德,他曾在某地方商会里任职会计,后来当上了亚多桑男爵的收税员。而两人在是否要横跨沼泽这项计划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导致这股人数本就不多的志愿军被分割成了两支部队。尤利尔粗略扫了一眼,营地里这支部队的总人数不会超过五十,甚至更少。   “不用担心你的女人,她会被安全送到泰比昂郡,波利耶尼亚一世目前所盘踞的三座要塞都在位于那片区域,”抵达营地后,托瑞恩翻身下马,动作矫健且娴熟,“为了你口中‘全北地最好的扣子匠和裁缝’的头衔,我派了四个人去护送她,所以你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是在骗我。”他看着正翻身下马的猎人,用手正了正自己肩膀后面的钉头锤。   “那孩子不会让你失望的。如果你亲眼见过她做的扣子,你就会明白我的话。”   到目前为止,计划实施还算顺利。尤利尔心想。他和芙琳分头行动——如果算上男爵的话,实际上是三头行动——之后再整合各方情报,更有利于他们尽快摸清河谷地的形势。当然,这只是一方面,他这样做还存在着另外一方面的顾虑:作为凶险程度不亚于远古遗迹的狩猎场合之一,沼泽地带对现在的芙琳来说还为时过早,所以他把这最困难也是最危险的活儿留给了自己。   芙琳自然是不愿意和他分开的。回想起分别时,少女着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尤利尔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最好如此,”托瑞恩对自己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来吧,猎人,在出发之前你应该了解一下自己的任务。”   两个卫兵悄然来到了尤利尔身后,手持武器,警戒着他的一举一动。由于堕落之血这样的潜在威胁,自由狩猎者一向被外界视作是危险分子,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不会比强盗和小偷高多少,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不用为自己屠戮的行为受到法律的制裁。   尤利尔无奈地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放轻松,各位,你们已经收缴我的全部家当,还有什么是比一个没有武器的猎人更加没有威胁的存在?”   当然,前提是他手里那根手杖真的只是一根手杖的话。   托瑞恩带着他走进了一个帐篷,帐篷里有两个参谋模样的男人正在一张铺展着地图的桌子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但当他们看到掀开门帐走进来的托瑞恩后,争吵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雨停了,托瑞恩,我们应该立刻出发。”   “谢谢你的提醒,瑞肯,不过我还没瞎,我知道雨停了。”   “我们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了,贝恩斯主教不会带着他的部下在黑水城里逗留太久,我们应该要……这人是谁?”   他们注意到稍后走进帐篷来的陌生青年,而跟在后面的两名卫兵证明此人十分危险。   “我从斯奈德的刀口下捡回来的一个向导,”托瑞恩回头看了一眼猎人,“他自称有过多次从迷雾中走出来的经历,并且还很了解沼地异种的弱点。我们的人没有在沼地里行军的经验,我们需要这个人。”   “这是绝密行动!是奇袭!你不能就这样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我们的指挥所!”另一个参谋激动地说道。   “你太大惊小怪了,班纳,他连武器都没有,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托瑞恩有些烦躁地说道,“而且他的女人也在我们手上。他不敢乱来。”   尤利尔随即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友善笑容,以配合他的言论。   “万一他是妖后派来的间谍怎么办,万一他带着我们在沼地里兜圈子,甚至把我们引入死亡的陷阱……”   “那我就一锤子砸烂他的脑袋。”托瑞恩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发僵的肩膀,随后把目光投向了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仿佛与阴影融为一物,完全不被人察觉的那道身影,“您意下如何,占星师阁下?”   那是一个把娇小身躯笼罩在一件兜帽粗麻袍下的女子。她戴着一个木制面具,挡住了众人落在她脸庞上的目光。但是从袖口下裸露出来的双手,肤色葱白且健康,可以看出她的年龄至少比她的扮相年轻不少。   占星师轻轻点了点头。   那名颇有微词的参谋顿时哑然。这就是权威人士的能量。   托瑞恩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朝尤利尔指了指桌上那张地图,“接下来就是你的工作了,向导先生,你要确保我们最快五天之内能够穿过沼泽。”   “用不着五天,三天就够了,”尤利尔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此前一直在那名女占星师身上游走的锐利视线,微笑道,“还有,收起你们的地图来吧,它在沼泽的迷雾里起不到任何作用。”   ————————————————   PS:二更。第三更还在写,稍后发布。 第四章 沼泽   才刚刚步入沼泽地带,头顶的云层就开始变厚了,随之变厚的,还有托瑞恩眼底的阴霾。   “等等,这不对劲,”啪的踩在一块湿漉漉的草甸上,他揭开头盔上的面罩,停下来观察天空,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只露出苍白的一角。“占星师阁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满脸焦虑地向由三名卫兵保护的年轻女占星师咨询道。   “放心吧,这不会是一场暴雨,至少不会对行军速度造成多少影响,”占星师没有作答,为他解答疑惑的是与他一并走在队伍前列的尤利尔,“相反,适当的雨水,有助于驱散沼泽里的迷雾。不过效果非常有限,沼泽里的迷雾比你所熟知的任何一种瘟疫和疾病都要顽固,你无法根除,只能学会忍受和适应。”   “是这样吗……?”托瑞恩对他的解答表示质疑。   占星师轻轻点了点头。   尤利尔笑了笑,“托瑞恩阁下,你应该为自己的好运感到庆幸,有两位专业人士为你们这次行动保驾护航。”   托瑞恩把举在手里的钉头锤放下来,不满地抽了抽鼻子,“对于占星师阁下,是的,毫无疑问,至于你的专业性,向导先生,这还有待观察。”   那个名叫班纳的参谋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在队伍里还有很多和他持有相同态度的人,由一个来历不明的狩猎者带路,前路可知有多凶险。   黑水沼泽很大,最具有威胁的是那些栖息在沼泽深处的异种,尤其是巨型黑水蛭和沼地女巫。当然,这里同样不缺少狂暴嗜血的堕落生物。不过在步入沼地深处的迷雾区域之前,他们尚且不必担心会受到异种的侵袭,眼下他们唯一需要警惕的,是藏在茂盛草甸下的泥潭,它们每年吞噬掉的人命也不在少数,尤其是那些打着富贵险中求算盘的寻宝者。   托瑞恩时不时就要停下来确定一下他们的方位。在山地沼泽里很容易迷路,又厚又高的沼泽植物和盘根错节的枯木对视野造成了极大的阻碍,有时处于月光难以覆盖的山坡的背坡面,你甚至很难看清几步开外的那丛黑影究竟是一簇野蛮生长的植被,还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会叫人神经紧绷,而草甸和水洼下的淤泥会缠住你的脚踝,慢慢蚕食你的意志。   然而祸不单行,当你安慰自己情况还不算太糟时,厄运总是会如期而至。   天上开始下雨了。   承蒙阴雨光顾,沼泽里的路况变得更糟了。   尤利尔感觉双腿仿佛灌铅般沉重,肌肉酸痛难捱,但好歹还坚持得住。不过,这样的好运不会眷顾每一个人。不一会儿,队伍后面就有一些人因为体力不支,或出现了抽筋的状况,无法再前进。   “托瑞恩,这样下去会有人掉队的!”   托瑞恩看上去有些犹豫,他眺了一眼不见尽头的前路,又回头看了看那名女占星师,她脚下那双布鞋上已经涂满了泥泞。最后他不得不作出妥协,叹息道:“好吧,原地休息十五分钟。”   得到他的命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不少一直咬牙坚持的队员直接撂掉身上的负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过坐下容易,再站起来就难了。尤利尔深谙此理,因此只是扶着一株以夸张角度倾斜生长的光秃秃的树干,稍事喘歇。   “霍尔格,你在看什么?”托瑞恩走到他身旁,“如果这个名字不是编造的话。”   恐怕你要失望了。尤利尔心道。“确保我们一直走在正确的方向上。”他拄着手杖,往前走了一步。   “是吗,你是靠什么来辨别方向的?我在这鬼地方完全把握不了方向。”托瑞恩走上前,好奇地问道。   “因为那些异种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在空气里变得越发浓烈了。”猎人闭上眼,把混着冰冷雨水的空气吸入肺中。   托瑞恩使劲儿吸了几下鼻子,确定他纯粹是在胡说八道,“这算是狩猎者的直觉?”   “你可以这么认为。”尤利尔笑着点点头。   “三天,三天……”托瑞恩一脸忧虑地喃喃道,“你确定我们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出沼泽?”   “如果你愿意干脆地撇下那些拖缓行军速度的累赘,我保证,最迟三天就能走出去。”尤利尔看了眼那些倒在地上的家伙,有不少人脸上还流露着少年独有的软弱和稚气。   “不,我们承受不起更多的损失了,人越多,干掉那帮邪教徒的几率越大,该死,光是妖后手下那群叛军就够让人头疼了,现在真知教会又掺和了进来,谁也……”说到这里,托瑞恩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愤怒地举起了自己的钉头锤。   “我可什么都没问,这全是你自己在说……”尤利尔无奈地摊手道。不过他已经在心里默默记下了一笔。真知教会,真是哪里有混沌和邪恶滋生的土壤,哪里就有这帮疯子。   托瑞恩冷哼一声,转身走开。   十五分钟对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来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完全无济于事。但他们的国家已经危在旦夕,他们的妻女正面临战争的威胁,所以他们不得不强自振作,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扛上负重继续前进。   随着不断深入沼泽,路况变得越来越艰难,水洼越来越深,不时便会有人不慎陷足泥潭。   托瑞恩扛着一把沉甸甸的大锤子,在泥泞里迈出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到绝望,可他知道自己不是队伍里最需要被照顾的那个人。   “占星师阁下,让我背着你走吧。”   年轻的女占星师在一处泥洼里失去自己右脚的布鞋后,托瑞恩停下来向她提议道。在他身后,整个队伍也随之停了下来。   在过去的近一个月时间里,这名优秀的占星师为他们提供了多次帮助,她对于这支小队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女占星师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随后用手指了指他身旁,那个除了一根手杖,没有任何负重的自由猎人。   “他(我)……?”托瑞恩和尤利尔异口同声道。   “没错,空着手太便宜这家伙了,”托瑞恩皱眉道,“你不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来吧,现在正是时候。”   托瑞恩态度十分强硬,不容置否,而同样看他不顺眼的人,在这支队伍里比比皆是。尤利尔看着那张藏在兜帽之下,且用木质面具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神秘脸庞,颇感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如你所愿,占星师阁下。”说着,他便把手杖插在腰带间,弯下膝盖,把宽厚的背部留给对方。   很快,一双纤细的手就攀上了他的双肩,把柔弱无骨的身躯贴在他的背部,尤利尔用双手搂住对方双腿膝盖窝略上一点的地方,缓缓站起身来。这具轻柔的身体,对他这副在狩猎场经历过几番千锤百炼的身板来说,完全算不上是多少负担。   “别给我唉声叹气,想想你们家里的老婆和孩子,现在继续前进!”托瑞恩拍了拍手,催促队伍继续赶路。   尤利尔往前走了几步,一步不慎踏进了水洼里,水花溅起来,让那只垂落在他膝侧的脚掌一下子蜷起了脚趾。   “抱歉。”   “不,没关系。”   一个纤细而冰冷的嗓音,从木质面具下传了出来。   尤利尔微微一愣,却没有接腔,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迈进。   那双手却绕过了他的肩膀,缓慢且轻柔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几缕金色的发丝从兜帽里流泻出来,落在他的脖子上,让人感到一阵酥痒,“你知道吗,我只是告诉他们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地方会有异种,他们就把我当作了占星师,可过去的几天里乌云蔽天,根本就看不到星星,”面具下传来一阵戏谑的轻笑,“人类啊,就是这么一种自以为是的生物……”   “这是欺骗。”尤利尔冷冷地说道。   “没错,这是欺骗,就像你对我做过的那样。谢谢你,又让我掌握了一项新的社交技能。”一只手微微揭开面具,让温热的呼吸传递到猎人的耳畔,“还记得吗,我之前说过的话,事情是不会如你所愿的……   “尤利尔·沙维,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   PS:第三更。 第五章 准备   由南至北,越靠近赫斯特家族统治的领地,地势越趋于平缓。在绕过一个长长的背坡后,他们进入了一个袋口状的谷口。托瑞恩在地图上标注出这个地点,然后用一条笔直的直线贯穿了整个黑水沼泽,直指赫斯特的黄石镇,那是从黑水城直达贝奥鹿特王都的国王大道的一个中转站。只要是从黑水城前往贝奥鹿特的车队,就一定会在这里歇脚。   而这个潜入计划的关键在于,他们能够顺利穿过危机四伏的黑水沼泽。   好消息是,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总算停歇了。   坏消息是,他们已经步入沼泽迷雾的边缘。   山麓下是一片开阔且平坦的沼泽地,这里的路比之前好走了很多,此处的草甸植被就像还未发育成熟的畸形儿一样,瘫缩匍匐在一个个连成一串,在月光的映照下宛若蓝宝石项链般瑰丽的水洼旁。美丽,同时也很致命。到处都是吞人的泥潭,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一脚会落在潮湿松软的植被上,还是陷入无底的洞窟里。   “你们必须要舍弃一部分负重,托瑞恩阁下,”尤利尔正努力把陷在泥坑里的右脚拔出来,像尸体一样挂在他背上的女占星师——或者说芙尔泽特——让这个过程变得困难了许多,“接下来的一段路我们必须要快速推进。”   “这句话在过去的一天里,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托瑞恩把钉头锤砸在地上,撑着长长的捶柄,咬着牙把酸痛难忍的腰杆直起来,“我的答案仍然是‘不’,亲爱的向导先生。”   “迷雾里的危险比你想象中的更可怕,如果你不想被那些藏匿在泥浆里的巨型黑水蛭缠上,就扔掉你们不必要的负重。它们很危险,但动作很迟缓,所以我们需要让自己变得更灵活。”尤利尔望着雄踞在前方沼地里的浓浓白雾,皱起了眉头,“相信我,这还只是最乐观的情况。你们一定不会想碰到沼地女巫或者招魂人,因为看到它们的人十个之中有九个都死了。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幸存者,再给你最后一次忠告:扔掉你们的负重,我们一口气蹚过去。”   “是吗?不过我倒更倾向于将这个概率扩大一些。”   托瑞恩撇撇嘴,但任谁都听得出他声音里的颤抖。他只是在掩盖自己的紧张。   “多谢你的忠告,向导先生,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我们不能丢掉包裹里的东西——它们是唯一能对付那帮邪教徒的东西。”   猎人略带讽刺地挑了下眉头,“嗯哼,愿闻其详。”   真知教会,尤利尔心想,如果不算以前游戏里的经历,那么上一次和阿尔格菲勒的教徒接触,还是在旧镇里。他对真知教会培养出来的那些生化战士还记忆犹新,在接受人体改造后,他们已经很难再称得上是人类了,而是一帮只知追逐鲜血、享受杀戮的怪物。   要想针对并消灭它们,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随后托瑞恩给出的答案却让他哑口无言。   “是猫。猫是一种通灵的生物,没有智慧的怪物会畏惧它的真视之眼。所以我们在镇子上把能看到的野猫全都抓了起来。虽然这样做很残忍,但为了保持眼球的新鲜,我们把头颅一并保留了下来,其余部分则全部丢掉,并且还用防腐的炼金药剂粗略加工了一番,以确保眼球不会失去功效。”说着,他拍了拍挂在自己肩上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裹。   尤利尔忽然感觉,让男爵跟着芙琳一起去贝奥鹿特实在是他这两个月以来做过最正确的一个选择。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不愿再与这个固执的男人做口舌之辩,转而拔出了自己的手杖,然后照着脚下那块草甸猛地刺了进去。   “你在做什么?”托瑞恩看到他单膝跪下,从松软的泥土里抓出来一条拇指粗细,足有二十五英寸长的沼泽蠕虫。   “挽救你们这帮蠢货的性命,”尤利尔冷冷道,“这种虫子就藏在泥土里,叫你们的人把它们都翻出来,越多越好,然后用刀子砍掉它们的头,像女人涂抹脂粉一样把它的体液涂在你们的身上。”   “越多越好。”他又一次强调道。   托瑞恩愣了一下,随即回头对自己身后的两名参谋说道:“听到他的话了,赶紧把命令传下去。来吧,小伙子们,把这些该死的虫汁都抹在你们的脸上、胳肢窝和裤裆下……它能保证我们有命活着走出沼泽去!”   信誓旦旦地发号完命令,他脸色突然一变,凑过来,半信半疑地低声问道:“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差不多吧。”尤利尔弯下腰,让背上的人的脚尖足以够到地面。   “差不多?”   “这虫子的体液是有毒的,而且对皮肤的刺激性很大,黑水蛭喜欢这个味道。”   “送餐上门!?”托瑞恩大惊。   “黑水蛭大量聚集的地方,很少会有沼地女巫和招魂人出现。和它们比起来,你会发现黑水蛭是这世上最可爱的生物。”说这话时,尤利尔特地加重了语气,以确保芙尔泽特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字,“所以这是一个取舍的问题,托瑞恩阁下。”   托瑞恩听罢,无奈地摇摇头,“但愿你是对的。”随后,他也提着自己的锤子,加入了热火朝天的搜索臭虫的行列中。   “猫的眼珠。你觉得这个笑话怎么样,猎人?”待身旁的人都走开后,芙尔泽特为自己找了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   “的确不怎么样,”唇角扬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尤利尔掐住蠕虫头部,把它摁在地上,“至少比服务于一伙志愿军的年轻女占星师差多了。”   “谁叫你们来得这么慢,让我等得不耐烦了,我总得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左手托腮,右手揭开面具的一角,芙尔泽特慵懒地歪着头,观赏他徒手掐掉蠕虫头部的样子,“你知道他们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什么吗?”   “我只知道和真知教会有关。”尤利尔耸耸肩。这并不难猜。“大概是新国王想要建立新的z政教秩序。”   “没错,阿尔格菲勒,那个强欲的疯子在我们之中亦属另类,祂迷恋一切混沌和邪恶的元素。他们的目标是本月初抵达黑水城的一名主教,他们打算在那名主教前往王都的路上取下他的人头……”   尤利尔用力攒住蠕虫的头部,随着力道逐渐增加,它开始疯狂地扭动起肥大的身躯来。这一幕令芙尔泽特皱起了眉头,眼神冷冽如冰。   “你或许考虑助他们一臂之力。一旦真知教会渗入河谷地,这个地方就永无宁日了,这对你之后的行程来说无疑是个大 麻烦。”   “大 麻烦?或许吧,”尤利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不过对我来说,眼下最大的麻烦,就摆在我的面前。”   “你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尝试了,猎人,你需知若不懂得收敛那盲目的乐观与自信,迟早有一天我的耐心与宽容会消磨殆尽。”   “话不要说的这么满。黑水沼泽很大,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只听噗的一声,他像撬开瓶塞一样,干脆利落地掐掉了蠕虫的头部。黏稠的乳白色体液从那具肥大的残躯里喷溅出来,泼洒在芙尔泽特光洁如玉的脚掌边。   面对一脸凛然的芙尔泽特,尤利尔扬起手里的战利品,仿佛甩动着一节香肠般随意,“沼地特产,你要来点吗?”他面带微笑地问道。   ————————————   PS:今日加班,更新来晚了,抱歉。 第六章 迷雾   这毕竟是一支军队。尤利尔心想。   尽管他们的装备比起正规军稍显简陋,综合素养也及不上从小培养的骑士老爷们,但他们确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而集结,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和妻女而奔赴前线,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跨过沼泽的决心。   “我们会做到的,对吗,”一个负责监视尤利尔的年轻士兵走上前来,犹如怒涛般在前方不远处的沼地里翻涌的浓雾,令他的握住剑柄的双手颤抖不止,“我的妻子还在家里等我,亚多桑男爵开始在领地内征兆志愿军的时候,我们才刚结婚不到一周。”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用满怀期冀与真诚的目光看向猎人,“波利耶尼亚一世才是贝奥鹿特真正的王,我们在做正确的事,神会保佑我们的,是吗?”   这个名叫波克的年轻士兵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尤利尔却只是沉默地弯下腰,让他口中所声称的神能够舒服地攀上自己的后背,“你问错人了,伙计,”他笑了笑,单手托着背上的少女,拄着手杖站起身来,“我是个无神论者。”   “准备好,小伙子们,点亮你们手里的提灯,让我们在沼泽里制造一场鲜血派对,用那些怪物的血肉来磨利我们的剑刃,”作为这帮志愿军小队的领队,托瑞恩正用自己浑厚的嗓音和铿锵有力的话语来鼓舞众人的士气。他用手狠狠捶了几下胸膛,扬起手里的钉头锤,“亚尔登万岁!”   “亚尔登万岁!”众人振臂齐呼。   “我们要为陛下取得那个邪教头头的脑袋,然后赢得这场战争!出发!”   托瑞恩和一旁的尤利尔交换下眼神,然后为作表率,第一个踏入了浓雾之中。   “人类总是喜欢进行一些无意义的举动,”芙尔泽特轻细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些无谓的呼喊只会更快地把异种吸引过来。”   尤利尔不置一词。在托瑞恩之后,他第二个步入了迷雾。那个名叫波克的年轻士兵则紧随其后,托瑞恩交代给他的任务要求是“寸步不离”。   而后,接二连三的,士兵们按照之前制定好的行动方针,五人为一个小组,秩序井然地踏入了沼泽的迷雾。这样分配的原因是,每个小组正好可以配置有一盏血脂提灯供给照明。浓雾里的可见距离不会超过两米,外界的自然光在这里基本上派不上用场,每个人都要尽可能地行走在光照范围覆盖的地方,并谨慎地留意四周的一切动静。   白雾之下的世界,静得可怕,任何一丝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士兵们在水洼里蹚过的水声,靴子陷入泥泞的声音,还有祷告的声音。   越往深处走,地表的温度逐渐下降,口中吐出的白雾与四周愈渐浓郁的寒雾融为一物,几乎连两英尺开外的景物也看不真切。队伍中后方的士兵们肩膀靠着肩膀,循着在前方大雾里朦胧作亮的提灯光芒,摸索前行。   视觉,在这里沦为了只会助长恐惧与猜疑的无用之物。   ——噼啪。在这死寂无声的冷雾里,骤然迸发出一声木枝折断的脆响,托瑞恩和队伍前列的几名士兵迅速举起手中的武器,警戒四周。然而,随后众人才看到,波克正努力把自己陷进一簇茂盛草甸植被里的剑给拔出来。   “抱歉,我把它当成是……我很抱歉。”他一脸歉疚地说道。   “没有下一次,波克。”托瑞恩瞪着充 血的眼珠,用食指戳着他的肩膀,恶狠狠地威胁道:“再有下一次,刚才那株被劈成两节的植被就是你的下场。”   “是的,队长。”   波克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尤利尔走到他身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芙尔泽特体重虽轻,但在迷雾区域这般艰难的路况下仍然是一个不容忽略的负担。“别用眼睛,在这里除了迷雾你什么也看不见。多用自己的耳朵和鼻子……”他拍拍年轻士兵的肩膀,但这不是安慰,而是警告,“听,它们已经来了。”   波克不由地愣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时,猎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前面的浓雾里,“嘿,你说什么来了?”   话音未落,他恍然听见脚边的水洼里传来一阵水波荡漾的声音。年轻士兵猛地回头一看,却只看到几缕游浮在水面上的水草。它们在一圈圈细微的涟漪里漂荡。   “你说得没错,猎人,我应该给予你更多的信任。”   不知不觉间,他们一行已在迷雾里行进了快一个钟头,一路上都没有遭到任何异种的侵扰,让托瑞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缓了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尤利尔抛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似乎不理解对方为何要向他道谢。   “多亏了你的虫汁,我们才能这么顺利。”托瑞恩说。   “顺利?”猎人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不由地笑出了声,“看来你似乎不太了解状况啊,托瑞恩阁下。”   “那是什么意思?”托瑞恩皱起了眉头。   “意思是你应该比你双眼之所见看得更远一些。”   “嘶——”托瑞恩正欲追问,转身的时候不慎却被旁边的一株刺丛刮破了手背。他低头一看,只见手背上被撕开了一条细长的伤口,殷红的鲜血从那下面缓缓溢出。   在四周那如海浪般翻卷的迷雾中,飘来一丝细微而诡异的声响,仿佛某种庞然大物在泥潭里蠕动,并且那声音正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那是什么鬼东西?”托瑞恩掀开头盔的面罩,眯眼紧盯着正从左手侧那片迷雾里显现出来的一团巨大阴影。   背着芙尔泽特的猎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托瑞恩身旁的一名护卫,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一步,并且双手始终紧握剑柄,随时作好应对敌袭的准备。   那团巨大阴影的轮廓,在白雾里变得愈加清晰,当那名护卫走到足够近时,他看到的是一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黑色巨怪。它直立起来足有八英尺高,数以千计的细小足趾在那肥胖而丑陋的身躯下咔咔活动。   在生命里的最后一刻,他看到那怪物张开足以吞下一整头牛的环状口器,无数细小的利齿像波浪一样在鲜红的口腔里起伏。   下一刻,黑色巨怪扑向了它的猎物,等托瑞恩挥开眼前的迷雾,只看见自己护卫血淋淋的下半身,还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着,而腰部以上的部分,正沿着巨怪向外扩张的管状躯体,滑入它的消化器官里。   “黑水蛭!”   随着托瑞恩歇斯底里的吼叫响彻在整个雾沼,数以百计的黑水蛭冲出迷雾,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声中,黑色的恶潮向这群渺小的人类席卷而来。   ————————————————   PS:一更。如果下一更字数控制在3k以内,应该还会有第三更。 第七章 亡命   成功需要精确到每一个步骤的谨慎和耐心,而溃败几乎只是一个瞬间的事。   就像一颗火星坠入到干燥的火药堆里,所有的忍耐和坚持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那些巨型的黑水蛭仿若扑进羊群里的恶狼一样,用锋利的锯齿把这支人类部队的阵型撕得七零八落,鲜血喷溅、断肢横飞,猩红的染料在浑浊的水洼里漾开,这是地狱般的光景。面对来自未知领域的巨大恐慌,鼓舞士气的豪言壮语是如此苍白,没有人还会关心军纪和任务,他们互相抓扯着对方,奋力地踩在同伴的尸体上,不顾一切地奔向不知通往何处的浓雾里,只为远离这些食人的巨怪。   然而,浓雾是异种滋生和繁衍的绝佳土壤,在这里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在那茫茫的白雾之中。   看着一盏又一盏的提灯在后方熄灭,朦胧的光亮被黑暗的浪潮所侵吞殆尽,托瑞恩近乎绝望地意识到,他帮不了那些追随自己而来的年轻人。只有处于队伍前列的这十余人,侥幸避开了黑水蛭集中的区域。   “混蛋!你告诉我那些虫子的动作很慢,我相信了你!”他一把抓住尤利尔的衣领,剧烈的晃动之下,芙尔泽特直接从他背上跌了下去。年轻士兵波克见状快步上前,搀扶住她。   “没错啊,它们确实很慢,”猎人摊开手,十分无辜的样子,“哦,我是指它们消化食物的速度。”   “该死,他在愚弄我们!托瑞恩,我早告诉你不能相信这种人!”那个名叫班纳的参谋情绪失控地嘶喊道,举起自己的剑就要刺过来。   “不,班纳,至少不是现在!”托瑞恩拦住他,一脸阴狠地说道,“他还有利用价值!”说完,他松开尤利尔的衣领,强制让他转过身去,然后用手里的钉头锤抵住他的后背,把他往前一推。   “让他走前面,要是敢耍花招就一锤子砸扁他那颗漂亮的脑袋。我们一定要赶在那邪教头子离开黄石镇前,走出这鬼地方!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我们也要为陛下竭诚尽忠!”   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和职责。但这无关忠诚,只是人类在陷入绝望之中激励自己的手段罢了。   “请你相信,托瑞恩阁下,没有人想死在这种地方,我也不例外。”尤利尔有些无奈地举起双手,但托瑞恩已经不会再相信他,又在背后狠狠推了他一把。   “少废话,快走!”   托瑞恩听到那些怪物在近处水洼里蠕动的声音,他知道还有很多黑水蛭没有在刚才那顿大餐里分到一杯羹,它们迫切地渴望着新鲜的血肉。   整支队伍仅存的十一人,在沼地里向前急行,而那些怪异的蠕动与嘶鸣声,始终在浓雾中如影随形。   “占星师阁下,你能看到天上的白月或星星吗?”参谋班纳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问道。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这位优秀的女占星师用那神乎其技的占卜术,为他们解决了很多麻烦,也许这一次她同样能够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女占星师摇了摇头。沼地里的雾太厚、太浓,就算是两英尺开外的一块石头也未必能看得清楚,更何况是深空中的星辰。   忽然间,一条黑水蛭从浓雾里扑了出来,抓住了落在队伍最后面的一名士兵。他惊叫着向众人求救,一度曾有两个人想要回头,但紧接着更多的黑水蛭涌了出来,开始贪婪地瓜分这顿美餐,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从黑色的恶潮里奋力向天伸出的手臂,最终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   隐约间,有一声悠远清冽的铃声,在白雾中幽幽回响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   “招魂人来了。”尤利尔神色凝重地说道,“快,把你们的负重全都丢掉,要开始跑了!”   这次托瑞恩没有再反驳,除了手里的武器,所有人都卸掉了自己身上的负担,开始了最后的亡命。那铃声越追越近,没有人还能瞻前顾后,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奔跑,不顾一切地、拼命地奔跑。   “班纳先生快跟不上了,”年轻的波克大喊道,“还有占星师小姐!托瑞恩先生,我们不能丢下他们!”   不幸的是,不论他如何呼喊,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停下来。   波克回头看了眼渐渐消失在浓雾里的身影,顿时红了眼眶,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不甘地咒骂了一声,随后转身向托瑞恩等人追赶而去。   “等等,等等我……你们不能就这样丢下我……”落在后面的班纳,此刻完全失去了同伴的背影。但他还没有放弃,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他在漫无边际的浓雾里,持续交替着早已麻木的双腿。   不过,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在不慎一脚踏进泥洼里后,他膝盖顿时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仰面栽倒在了泥潭里。这个泥潭并不算深,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铃响,紧接着无数条枯黑溃烂的手臂从泥潭下伸了出来,它们死死抓住班纳的身体,把他往泥潭深处拖去。   “不……不要……托瑞恩……”   冰冷的烂泥一点点侵吞着他的身体,班纳绝望地嘶喊着。   就在这时,伴随着湿哒哒的脚步声,一道娇小的人影从迷雾里一步步走了出来。仿佛是嗅到了猎物的气味,更多的手臂从旁边的水洼里扑了出来,但它们还未来得及触碰那具被笼罩在麻袍下的躯壳,便只听见一个冷冽的嗓音在面具下响起——   “滚。”   霎时间,那些怪手仿佛被烈火炙烤般,在一阵阵刺耳的哀鸣声中,纷纷缩回到水面下。   看到这宛如神迹一幕,班纳以为是自己的求救奏效了,一时间欣喜若狂,“啊!占星师阁下,我的救世主,我就知道您一定不会抛弃我的……”   看到对方向自己走来,他拼尽全力,挣脱泥沼的束缚,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最终什么也没能握住。   生的希望,随着那只从自己身上踏过的洁白脚掌,自竭力张开的指缝间,无可挽回地流逝而去。   他的救世主,只是把他当作一条铺在泥潭上的地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不!!”   冰冷的泥浆灌进他张开的嘴里,把他的不甘与怨恨,连同他的生命一起拽入了深渊。   ————————————————————   PS:二更。 第八章 冷却   “就算我死也要拉上你陪葬!”   托瑞恩怒吼一声,抡起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向猎人。接连失去了几乎所有的队员后,在只剩下一个年轻且难堪大用的波克情况下,他已经完全死心了。他不再对奇袭的行动抱有任何侥幸心,甚至也不奢求能活着走出沼泽。他现在唯一的愿望,便是亲手干掉这个害得他们全军覆没的罪魁祸首。   但那身影宛若鬼魅,在迷雾里灵巧穿梭,让他空有一腔怒火却无处发泄。   “波克!”   “我、我被泥潭困住了,先生!”   “该死!”托瑞恩举着提灯,时刻警惕着四周。听到背后有脚步接近,他反手一锤挥出,却只是在浓雾中撕开了一条裂缝。而在那裂缝的后面,是猎人转瞬即逝的背影。“懦夫,出来面对我!”   沉默的迷雾里,是一阵空灵的铃响在回应他的愤怒。   招魂人。托瑞恩不禁打了个寒颤。就在几分钟前,他才亲眼见证了两名同僚被那些怪手撕成碎片的血腥场景,他实在不愿意重蹈他们的覆辙。   “先生,帮帮我,我的腿被卡住了……”正在与一潭淤泥作斗争的波克,用央求的语气向他求助道。因为他看出了对方眼里的犹疑和胆怯。   托瑞恩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从迷雾中传来的蠕动声,让他不敢再向前迈出哪怕是一步。   “抱歉,孩子,我帮不了你……”   “托瑞恩先生……”   看着那个他曾经敬重的男人,抛下自己仓皇逃命的背影,直到那抹橘红色的微光最终完全消失在迷雾里,波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与绝望中。   四周那些可怕的蠕动与咀嚼声,离他越来越近,波克惊恐地闭上双眼,丧失血色的双唇飞快地翻动着,“神啊,如果我的虔诚与供奉曾有一刻打动过你,就请回应您子民的诉求吧,让我在黑暗中窥见那真实的曙光,让我不再畏惧死亡的威胁,给予我真正的救赎……”   渐渐地,随着他的祈祷,四周好像又再度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一抹温暖的光亮刺入眼角。波克颤巍巍地睁开右眼,在一片橘红色的光芒中,有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向他走来。   “你的神来救你了吗,波克?”   “不,”波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是你,猎人先生。”   尤利尔伸出手,把这名年轻士兵从泥潭里解救了出来。   “你的腿还支撑得住?”   波克弯着腰喘了几口粗气,舔了舔嘴唇,用力地点点头。   “很好,”尤利尔用手扒开皮靴的夹层,把此前一直藏在里面的两样东西取了出来。一块平淡无奇的白色石片,以及此前在贡德乌尔得到的那枚冰霜属性的刺骨银戒。“拿着这个。这个叫侦察银石,是双子教会常用的一种探测神秘源的感应石,虽然已经快报废了,但应该足够让你走出这片沼泽了……记住我的话,沿着银石光亮最黯的方向一直走,不出半天你就会看到黄石镇。”   那块朦胧作亮的白色石片,在半空中划过了一个漫长的抛物线,落入到波克颤抖的掌心里。   他盯着手里忽明忽暗的石片,不禁愣了一会儿。   “那先生你呢……?”   等他回过神时,四下早已不见了猎人的踪影。   ……   哒哒哒。   尤利尔拄着手杖,把提灯挂在左手的食指上,在沼泽里的迷雾里漫不经心地踱着步。   地上那一串新鲜的血迹,已经为他标明了方向。   他又遭到了第二次重创。尤利尔停下来观察地上那滩被鲜血染红的水洼。很快,他在一块草甸上捡到了第一只染血的靴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在一处浑浊的泥洼里捡到了第二只靴子。   他拾起靴子,继续往前走,最终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下,看到已经奄奄一息的托瑞恩。他的钉头锤已被折为两段,尖锐的钉头留在一头已经死去的黑水蛭身体里。他的殊死反抗,为自己赢得了少许的喘息机会。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无非只是让他晚几分钟死去罢了。   “嘿……你成功了……”托瑞恩捂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胸口,吃力地抬起头来,“干得漂亮……我应该这么说吗……?”   尤利尔看着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唯一的那点情绪变化也不过是光影交错制造出来的假象罢了,“一旦你们成功走出了沼泽,第一件事就是处理掉我,杜绝后患,凑巧的是,我从一开始便没有相信过你的承诺。所以不论你们有多么崇高的目的,我都不能让你们得偿所愿。”   托瑞恩听罢,不由地愣了一下。原来他早就知道。   “只有……只有死人才能保守住秘密……”托瑞恩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道,“战争的年代……容不得仁慈和宽容……”   于此刻而言,言语已是多余。尤利尔没有再说什么。他俯下身,把那盏行将熄灭的血脂提灯留给这个军人。随后,他背过身,将那枚刺骨银戒带在手指上,手掌朝着地面轻轻一拨,冰晶迅速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铺成一条平坦的道路。   咔擦。咔擦。冰晶被踩碎的声音渐渐远去,托瑞恩无力地闭上双眼,任黑暗吞没他的世界。   ……   再次回到月光的抚慰下,已是半天以后的事了。尤利尔登上一个平缓的山坡,白色的浓雾则永远止步于山麓下。   他本想在高处吹吹风,让新鲜而清爽的空气洗涤肺叶里的污浊。   遗憾的是,纵是如此微小的心愿,他也不能如愿。   因为已经有人先一步霸占了这座山头。   “我还以为你对他们的计划会感兴趣。”双脚凌空,芙尔泽特正悠闲地坐在一块苍白的大石头上,把玩着手里的木质面具,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的样子。   “所以我留下了一个活口。”   阴云退散,白月当空。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自从得到火种之后,你便可以再无顾忌地随意制造杀戮了,”芙尔泽特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金色发丝,“但你需知,堕落之血不是唯一能剥夺人性的手段。”   尤利尔神情倦怠地笑了笑,“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结果吗。要知道,我和芙琳是从外谷边绕道靠近河岸的,这些志愿军没有道理会出现在那种地方。你希望我用火焰来制造屠杀,在你的设计中,我只有用火焰的力量,才能一次性把所有的问题都抹消殆尽——很抱歉,没能如你所愿。”   “不要把话说的这么满,”芙尔泽特模仿着人类所能表现出的最恶意的模样,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金发少女用了尤利尔曾对她说过的话,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她确实学得很快。   而另一边,尤利尔也终于认清了这个让人心生悲凉的事实,他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迈步向山下行去。   “人类。”芙尔泽特在背后叫住他。   尤利尔有些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只见坐在石头上的金发少女,朝着自己张开了双臂。面无表情,同时又理所当然。   “不要忘了,现在你才是我的眷族。自己走。”   说罢,他把手里那双原打算当作证物拿给波克看的染血的靴子,扬手抛出,然后转头离去。   芙尔泽特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用比石头更加冰冷的眼神,看着落在自己脚边的,那双明显比自己脚掌大出好几个尺码的脏靴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   PS:三更。 第九章 阴谋   波克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他还记得小时候镇上的孩子都笑话他是牛粪骑士。牛粪骑士是亚尔登的一个著名笑料,讲述了一名一生都徘徊在厄运与不自知的妄自尊大中的农夫。他从小就多灾多难,疾病缠身,他认为自己能活到现在绝不是因为自己比他人更幸运。   “是神的眷顾,”这个年轻士兵有些惭愧地低下头,“你救了我,猎人先生,我对此万分感激,我愿意用生命回报你的恩情。但我仍然坚持,是神的怜悯和眷顾,派你来到我身边,拯救了我的生命。”   “没关系,波克,这是你的权利,谁也不能说三道四。当然,我也不能。”尤利尔把又干又硬的黑面包在热羊奶里蘸了蘸,扔进嘴里。这也是近一个月来,他吃到的第一顿热食。   黄石镇的旅店里,客满为患,生意十分红火,他们能找到一张足够容下三个人的桌子,实属不易。   多亏这是一个漫长的白月季,居住在要塞之外的聚集地内的人们,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来经营自己的生活。一些气候及神秘学家纷纷预测,这轮白月季将会是近两百年之最,或许长达两年到两年半。这意味着野外的危险会大大降低——当然,在某些特定地区,诸如豪森里尔统治的威尔敦,或是赫莱茵主导的东南战线,异种的表现依然十分活跃——于是在下个血月到来之前,这里的人们都能为自己攒下一个殷实的家底,来支付血月季在要塞内居住的费用。   不过,旅店生意如此火红的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是,河谷地正在打仗。很多平民为了躲避灾祸,只得拖家带口出来逃难。不过他们不会离家太远,等到贝奥鹿特迎来了真正的王,他们会重新回到自己的故乡生活。   至于他们的王究竟是沙文三世,或是波利耶尼亚一世,那都无关紧要。就算贝奥鹿特的统治者改姓了拉姆蒂法,生活终究还是会继续下去。   坐在尤利尔身旁的芙尔泽特,则盯着面前那杯酸果浆看了许久,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困惑与抗拒。为了掩盖那头醒目的靓丽金发,她依然戴着兜帽,不过对于正值寒季的河谷地来说,她身上那条麻袍还是显得过分单薄了一些。   不过她毕竟是趋于完美的高等生命体,即便使用人类来作为载体,她在各方面抗性的表现上仍不是普通人类所能企及的。   波克双手合十,作着餐前祷告。等他再睁开眼时,已是热泪盈眶。   “我帮不了他们……”他哽咽地说道,手里攥着猎人给他的那枚白色石片。银石的光亮已然熄灭。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尤利尔想起了自己那个一根筋的笨徒弟。想来这会儿芙琳和男爵应该已经顺利抵达贝奥鹿特了。   “不必自责,波克,在战争中任何一次错误的选择,都会导致惨痛的结果。我们谁也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猎人先生,请你也不要责怪托瑞恩先生,他当时只是……太着急了……”波克试着为托瑞恩反目的行为作辩解。在尤利尔挽救了他的生命,后又将占星师阁下从沼地里解救出来后,这个性情憨厚耿直的年轻士兵回报给了他最大限度的感恩和信任。   “没关系,我能够理解。”   旁边传来一声微妙的冷笑。   他没有理会芙尔泽特的讽刺,对波克说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大概会去志愿军设在科恩斯的据点,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波克情绪有些低落地回答说,“顺便也要把失败的消息带回去。”说着,他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女占星师。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对方摘下面具的样子。他希望这位优秀的占星师能跟随他一同前去志愿军的根据地,为这个国家的前程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一向居高自傲的芙尔泽特,自然是没空搭理这个年轻的人类士兵。   差不多是时候了。尤利尔心想。   “波克,我一直想问,托瑞恩为什么会不顾生命危险,坚持要带队横穿黑水沼泽?”   这个问题他本可以从芙尔泽特那里得到求证。但他必须考虑到,从芙尔泽特口中吐露出的任何一个字眼,都可能怀有最恶毒的用意——对一个以神明自居的高等生命报以信任,是无神论者最愚蠢的行径。   芙尔泽特双手捧起木杯,用粉红的舌尖沾了一点酸果浆,过分酸涩的口感立刻让那小巧的鼻子上浮现出几条褶皱来。   波克左右环顾了一番,谨慎地压低了声音,说道:“是真知教会。他们派了一位黑袍主教来协助妖后,对付波利耶尼亚一世。托瑞恩想要抢占先机,趁他们在黄石镇逗留的时候,为陛下取下那位主教的首级。”   同样的答案,尤利尔已经在芙尔泽特那里听过一遍了。他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   “贝奥鹿特不是圣冠教会治下的教区吗?”   波克摇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平民,我不太了解这些东西。但是听志愿军里的一些人说,威尔伦王在位期间,对圣冠教会的压迫态度十分强硬,几乎不允许他们干涉任何政事。贝奥鹿特教区也一直名不副实。”   这是事实。玛利亚公主也对他说过,在贝奥鹿特,在波斯弗家族统治的河谷地,没有给宗教势力生长的土地,圣冠教会也不过是王权的附属品罢了,国王与领主们享有着绝对的权力。   “那这次又是什么原因能让真知教会趁虚而入?”   “是妖后。”波克一脸肃然地说道。“他们与真知教会好像达成了某种协议。我听说,在威尔伦王逝世的那一夜,原本波利耶尼亚一世已经联合波斯弗旧部占领了王宫,但不知从哪里突然涌现出了一群真知教会的圣职骑士,他们说哪些骑士完全就是披着盔甲的怪物,双眼冒着红光,徒手就能把人撕成两半……波利耶尼亚一世不得已只能率众撤出了王都,把王座拱手让给了自己的叔叔沙文·波斯弗。”   “原来如此。”尤利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能让真知教会派出自己的兽化圣职者,这说明安瑟妮和她的家族,为这群崇尚血缘论的邪教疯子开出了一个十分诱人的报价。   “沙文·波斯弗刚刚称王,就宣布和妖后连结姻亲,并在国内大兴土木,主要是东南边的几座要塞。”   “加固堡垒,这是好事,这说明他们仍有畏惧。”   “不,不是加固堡垒,”波克说,“他们在建门。一种通体由某种黑色岩石修筑的巨型石拱门。”   尤利尔愣了一下,不由地扭头看了一眼芙尔泽特。后者也在看着他。   “波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门,描述详细一点!”   头一次看到猎人如此心急的模样,波克赶忙回答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但志愿军里有些人曾成功潜入过那几座正在面临通行管制的要塞,他们说那是一种很高很大的石拱门,但因为工程浩大,短时间内难以建成,他们也只是看到了一个大致轮廓。不过,听说拱门的底座就差不多有十二英尺高呢,门上还有很多复杂的雕刻。哦对了,据说所有石拱门都是跨河而建,他们还下令抽干了城里的河水……没人知道他们建那些门要做什么,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的没错,”尤利尔神色凝重地说道,“那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波克口中所说的,那些用某种黑色岩石堆砌起来的石拱门,他曾在鹰岭城见证过一个相似的案例。那是真知教会首次尝试在现世与混沌中架起桥梁,而那次失败的尝试,让他们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此门名曰【真理之门】。   他们要让邪神阿尔格菲勒降临人间。 第十章 道别   安瑟妮王后和她的家族不仅与真知教会狼狈为奸,还意图帮助这帮邪教疯子将邪神召唤来河谷地。   这将会演变成一场远比战争更可怕的灾难。   阿尔格菲勒是知识与强欲的神,只要有合适的媒介,祂便能够把物质界的一切智慧生物变成祂的奴仆,为祂狩猎新鲜可口的智慧大脑和真视眼球。和单纯只知吞吃的混沌之迪恩尔相比,阿尔格菲勒对人类文明的威胁远不止死亡那么简单。   “霍尔格先生,你没事吧?”波克关切地问道。   尤利尔恍然回过神,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在思考一些问题。”   既然知道了真知教会的阴谋,他就没有理由袖手旁观了。   要是阿尔格菲勒真的被召唤来物质界,势必会对他在河谷地的行动形成阻碍。更重要的一点是,河谷地与北地之间只有一河之隔,王国与王国,军队与军队之间相互制衡,尚有回旋与调和的余地。但是,一条门威列河根本无法阻挡阿尔格菲勒领导的兽化军团,一旦突破了尖峰谷的碉堡,便是平坦开阔的维尔特平原,沙维统治的北地等同于门户大开。   这场战事不仅仅是河谷地的内斗,它关系到了整个东北地区的存亡。   波克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这是一个宝贵的机会,他心想,于是连忙提议道:“加入我们吧,霍尔格先生!志愿军需要像您这样的人才,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一定能够贝奥鹿特恢复原有的秩序!”   “多谢你的好意,波克。我也很希望能接受你的邀请,”尤利尔摇了摇头,“但是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波克虽然有些失望,但他知道自己还有机会争取到另外一人,“那么占星师阁下呢?”   芙尔泽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拿起面具挡在脸上,把头扭向了一旁。   “是吗……对不起,我……我不该这么问的……”波克难言失落地垂下头。   尤利尔正打算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就在这时,旅店的大门被重重地撞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旅店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扭头看向门口。紧接着,只见一群卫兵模样的长矛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喂,你们,酒也喝完了,为什么还赖着不走?”几个靠近门边的倒霉蛋不幸成为了他们的目标,“赶紧滚蛋!”   于是客满为患的旅店大厅里,有一张桌子空了出来。   不过那些卫兵并没有落座,而是把旅店老板叫了过去,交代了几句,老板连连点头应和。过了一会儿,这些卫兵便离开了。   因为这出小插曲而暂时中断的喧嚣与吵闹,又重新回到了旅店里。   “护送主教的赫斯特军队应该快到了,我……我想我应该赶紧上路了……”波克匆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他看了下还坐在座位上,完全没有要离开意愿的占星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霍尔格先生,请留着它。这原本是托瑞恩先生放在我这里的,但我知道你的行李都被独眼的斯奈德收缴了,所以就请把这个当作是你的路费吧。”   尤利尔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钱袋。“谢谢你,波克。”   “多保重,霍尔格先生,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   “你也是。”   波克带着有些苦涩的笑容,对二人点了点头,随后挎上自己的装备,穿过拥挤嘈杂的大厅,从旅店后门离开了。   “你救下这个年轻人,不过是让他在悔恨之中多苟且几日罢了。”芙尔泽特放下面具,用纤白的手指捻起盘里的一条熏肉干,“这是比死亡更严重的酷刑。”   “也许他走不出黄石镇就会被卫兵抓住,也许他可以在这场战争中活到最后,谁知道呢?”尤利尔耸耸肩道。   芙尔泽特用乳白的牙在硬邦邦的熏肉干上咬了一下,然后便一脸嫌弃地扔掉了,“现在你已经得到了不少信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尤利尔抓过她面前那杯酸果浆,喝了一口,润润干涩的嗓子,“关于阿尔格菲勒和真理之门,我不相信你一无所知。那家伙毕竟曾是你的同僚。”   “你自己也知道,那是曾经。”芙尔泽特冷哼道,“那个丑陋的节肢体,在我们之中亦属异类,祂执着于最疯狂、最黑暗的知识,制造邪恶与混沌的土壤是祂最大的乐趣。不过祂的野心无法在混沌或深海里得到施展,物质界才是祂梦寐以求的归宿。”   “祂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尝试了,那次直接让真知教会丢掉了鹰岭城。要不是他们找到了另外一帮志同道合的‘密友’,那群致力于人体改造研究的沃纳森学派炼金术师,炮制出了一批兽化圣职者,他们甚至连梅尔让地区也保不下来。看来祂并未从这次失败中汲取教训。”   “除非世界毁灭,否则阿尔格菲勒的野心永远不会终止。”   “那祂只会迎来又一次惨痛的失败。”   “那我就祝你好运吧,人类。你最好别指望着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帮助。”说着,芙尔泽特一边偏过头,用余光瞟向门口,“你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一个浑身笼罩在漆黑修道袍下的高大男人,在赫斯特卫兵的簇拥下,走进了旅店,并在刚才那张腾空出来的桌子旁坐了下来。他们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或者说,旅店里大都是逃难到黄石镇来的人,没人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尤利尔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他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径直起身道:“从这里到贝奥鹿特,路途漫漫,机会还有的是,不急于这一时。”   他活动活动发僵的肩膀和脖子,骨头咔咔作响。对他来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好生睡上一觉,缓解下连日以来的疲乏。   他们离开餐桌,来到柜台边。   老板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看了二人一眼,什么也没问,便自顾自地把一把有些生锈的铜钥匙拍在桌上,“你们运气不错,正好还剩最后一间房。六个波尔多银币一晚。”   “六个波尔多银币?”尤利尔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完全就是明目张胆的抢劫。   老板双手叉腰,“非常时期,非常价格,隔壁那家要收八个。你自己看着办吧。”   很显然,对方听出了他的口音并不属于这里,于是决定发扬一下本镇的宰客传统。尤利尔有些后悔,波克是土生土长的河谷地人,如果之前拜托他为自己订好房间,就不必忍受旅店老板这副奸恶的嘴脸了。   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   “我想你会错意了。六个波尔多银币,没问题,但我们要两间房。”话虽如此,但是对进入物质界的芙尔泽特来说,是否需要遵循人类的作息规律,尤利尔并不十分确定。   “会错意了?我可不这样认为,”老板冲他撇了撇嘴,“你的女伴已经拿着钥匙上楼去了。”   尤利尔一下子愣住。他回头一看,果然看到芙尔泽特那宛若幽灵般的背影,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幽暗的楼道间。   “那家伙……”他的右眼角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像是生怕他反悔一样,老板赶忙从柜台里收拾出来一盏略有蒙灰的血脂提灯,往油槽里放了一块固态血脂燃料,然后把提灯放在桌上,笑眯眯地推到顾客的面前。   “欢迎来到黄石镇,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夜晚。”他笑得无比真挚。   ————————————————————   PS:二更。 第十一章 游侠   这是尤利尔外出四个多月来,头一次怀念自己那张远在歌尔德的天鹅绒大床。   他绝非贪图安逸,却实在忍受不了这又冷又硬的地板。   当晚,芙尔泽特理直气壮地占据了这间旅店小屋里的唯一一张硬木板床,并颐气指使地宣布了自己对这间小屋的绝对主权,勒令猎人自己在地板或横梁上找个地方睡觉——善解人意的少女还仁慈地将其中一条有些发霉的被褥分给了他。   尤利尔原本是不择床的,在野外露宿的时候也能用草地来凑合一下,但这屋子里的地板有些发潮,他分明还看到一些不知名的管状小虫在地板缝里蠕动,躺在这上面只会叫人浑身不适。为了避免那些虫子钻进耳朵里,他索性卷起被褥,靠着墙壁,在墙角下坐了下来,打算就这样对付一宿。   明天。等到明天,他心里暗自起誓,一定要找一间有两个空房的旅店。   然而很遗憾,厄运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恶作剧留待明日。   深夜,芙尔泽特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顶上有几只野猫在吵嚷。尤利尔于半梦半醒中被惊醒,他抬起头,发现金发少女直直地望着窗外,明媚的月光戏弄着她长而卷的睫毛。   “我必须要承认,我没想到物质界的能量流动竟是如此紊乱,毫无规律可言,个体的能耗似乎需要通过某种更低级的补充方式来平衡支出。”   猎人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饿了。”   这下听懂了。   最开始,尤利尔以为这又是她想出来折磨自己的恶趣味,但当他听芙尔泽特说自己自从进入物质界后,便没有过任何进食的经历,不禁大感错愕。他虽知道芙尔泽特为自身炮制的载体,其强韧度与各方面耐受性都远超出普通人类,但不曾想竟能达到两个月不进食也能活动自如的地步。   尤利尔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那刚才在大厅里用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找点东西来吃?”   他看到芙尔泽特不止一次从餐盘里拿起食物,但只是咬了一口后,便一脸嫌弃地丢到了一边。   “那些劣质的粗加工产品,让我不能忍受。”   “在人类的世界,就要按人类的方式来。如果你打算长久地逗留在物质界,就必须学会妥协和忍受。”尤利尔忍不住摇摇头,叹道:“我出去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不过这么晚了,我劝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人类。如果是精纯的古老之血,我或许可以作出一些让步。”芙尔泽特掀开被褥,露出身上那条半透明质感的蕾丝打底裙,右肩的蕾丝带已经顺着光滑圆润的肩头滑到了胳膊上。   已经开门走出去的尤利尔,又倒过头来,“想也别想。”   说完,他便关门离去。   尤利尔本打算去一楼大厅里碰碰运气,但等他走下楼来,才发现旅店早已熄灯打烊了。大厅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那条守门的老黄狗打盹儿时的鼾声。   不过,这倒恰好给了他一个外出的理由。   按照波克所言,护送黑袍主教的赫斯特军队应该已经抵达了黄石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先前在旅店大厅里看到的由一伙长矛卫兵护卫的黑袍男人,正是他要找的人。   趁着夜色正深,他决定去侦察一下对方的兵力部署,为之后的行动做好准备。   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哐当哐当地驶过黄石镇凹凸不平的泥巴路,在一间三角顶的谷仓外停了下来。   一名黑斗篷加身的游侠从货厢里跳出来,抖了抖身上的草屑,转头将一枚银币抛给马夫。   “多谢惠顾。”马夫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残缺不全的黄牙。   这名冷酷的游侠,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拉低了兜帽的帽檐,转身走入夜色之中。   游侠与狩猎者不同,他们同样以委托为生,却更重视道德人伦,他们往往不会收取委托人的钱财——因为这些委托人大多是走投无路的落魄之人——他们只会要一顿可口的热食,一些旅途使用的干粮,偶尔也会要求对方灌满自己的酒囊。但也仅限于此。哪里有灾难,哪里便能看到他们行侠仗义的身影。尤其是从上个月开始,越来越多的北方游侠出现在河谷地。   人们称他们为自由与正义的斗士。   几名在妓院门外徘徊、领口大张袒露出白皙胸脯的年轻女人冲他挥手。   游侠冷冷地摆了下手,调头走进一条阴暗的小巷里。   他往小巷里走了几步,骤然驻足。   前方巷道的阴影下,有一名拄着手杖的黑发青年背靠在墙边,挡住了他的去路。   “兜帽、斗篷、皮夹克、马裤、长剑、牛皮水袋,绑腿皮带里有一把用于偷袭的匕首,”那青年直起身,朝着这边踱步走来。游侠警惕地握住了自己挂在腰带上的剑柄。“标准的游侠行头,差不多精确到了每一个细节。”   “你想说什么?你是什么人?”游侠压低嗓音说道。   “不用像那样刻意压低嗓子,这不会让你显得更成熟,还有你下巴上那撮还没变硬的茸须也是。你是特地在胡须和头发上涂抹了猪油,才让它们显示出这种半吊子的沧桑感吗?”   “分明是牛油……”游侠脱口争道。但是话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你的靴子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游侠来说,实在是漂亮过头了,”青年又走近了两步,一双猩红的眼眸在背向月光的阴影里,闪烁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回去吧,小少爷,战场不是让你们这些富家公子玩过家家游戏的场所。”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父亲派来捉我回去的!”年轻游侠呛啷一声拔出自己的钢剑,情绪激动地吼道:“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几分钟后,只剩下一条花裤衩的年轻游侠,撅着屁股昏倒在一滩烂泥里。他那把锃亮的钢剑和那双漂亮靴子,完好无损地摆放在一旁。   “虽然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不过姑且算是替你父亲做了一件好事吧。”尤利尔披着那条崭新的游侠斗篷。绑好绳带后,他拉过兜帽,让阴影罩住自己的脸庞,随后快步走出了小巷,朝着赫斯特军队驻扎的旅店行去。   ——————————————————   PS:一更。 第十二章 敌营   黄石镇靠近毛石围墙的一间无名旅店里,几十名赫斯特士兵正在饮酒作乐,拍桌、碰杯和粗放的笑声不绝于耳。由于门外那面猎狗旗的存在,这里几乎见不到其他顾客的身影。毕竟很多时候,军队和强盗的唯一区别就在于,他们在自己的领地内横行霸道是完全合法的。   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想要碰碰运气。   旅店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二楼上,一扇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肩披深红色链甲衫的年轻女人扶着窗框,朝楼下瞥了一眼,“一个北方游侠,”她神情漠然地收回视线,将那根红棕色的蝎尾辫甩在背后,关上窗户走回屋内,“那些家伙闹腾了一整晚,这下总算有乐子可找了。”   走动的时候,她身上那件精致的银色链甲哗哗作响,腰间那把绿鞘长剑的顶端几乎触及地面。   “咯咯咯咯……你不相信他们,不相信盖兰·赫斯特,也不相信安瑟妮……”说话的人是端坐在一张圆桌前,正在整理袖口褶皱的黑袍男人。他有着异于常人的宽大体格,一条镶金的束腰带,勾勒出其臃肿浑圆的腹部。从袖口下面露出来的双手肥得畸形,皮肤仿若婴儿般白嫩,又短又粗的手指上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除了右手的小手指。他只有九根手指。   “纠正一点。我也不相信你,九指的恩波姆。”女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尊重你的个性,卡卓蕾娅女士,我也尊重你所侍奉的那位大人,”黑色的兜帽下传来一个鲜血黏稠的癫笑声,他咔咔地扭动着九根如蠕虫般丑陋的粗手指,“不过,我更喜欢别人称呼我,恩波姆主教……咯咯咯咯……”   “我的主人命我与妹妹前来河谷地,便是为了确保你们真知教会能够如约履行自己的承诺。巴姆的使徒已经点燃了第一座圣杯,我们绝不能让他更进一步了。”   “啊,据说那是仅有的两座坐标圣杯之中的一座,其他四座圣杯都是没有固定形态,也无法被破坏的。正如位于河谷地的这第二座圣杯。请别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伟大的阿尔格菲勒一直在注视着我们的世界,我头脑中的一切知识皆是神的慷慨赠予……咯咯咯咯……”犹如章鱼活动触手般扭动着手指,恩波姆主教尖着嗓子咯咯笑道。“伟大的阿尔格菲勒还告诉我,在很多年前,你们的人曾‘拜访’过贡德乌尔,不过那些宣誓效忠巴姆的古老圣职者,那些灰烬御卫,给予了你们无比沉痛的打击。”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面对他的挑衅,女子依然无动于衷,“如今,主人已经获得了一具崭新的躯壳,守墓人也将肃清异党,重塑往日的辉煌。”   “噢,当然,我也由衷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恩波姆回过头来,烛光与兜帽之下的阴影,在那张油腻肿胀的怪脸上,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切割线,橘红色的光亮照出那些宛如石榴籽一般密密麻麻嵌在肉里的黑色眼珠,每颗眼珠看的方向都不同,转动时发出令人不适的黏腻声。   他缓缓咧开嘴,露出一口被血丝糊住的黑牙。   “咯咯咯咯,如果卡卓雷娅女士不介意的话,现在差不多是我进餐的时间了……空荡荡的大脑总是叫人无法忍受……”   说罢,他拍了拍手。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平民少女,在两名真知教会圣职猎人的押送下,走进了房间。   “啊,美丽的小镇少女,不受世俗玷污的纯洁思想乃是最美味的享受……咯咯咯咯……”恩波姆伸出自己肥大的右手,食指轻轻一勾,那一脸魂不守舍的少女宛若没有情感的牵线木偶般,一步一踉跄地朝这边走了过来,“来吧,可爱的孩子,把你的一切都奉献给阿尔格菲勒吧……接受这无上的荣耀……”   少女神色木讷地接住他的手,在他言语的引导下,慢慢地跪了下来。   恩波姆咔咔地扭动着手指,一边轻柔地抚慰她的脸庞。随后,他用双手扶住少女的头颅两侧,就像拧开一个瓶盖般,轻轻的一转。听到咔的一声脆响,少女七窍流血,恩波姆又贪婪地笑了起来,他用手缓缓揭开了少女的头盖骨。   两名圣职猎人自觉地退出了房间,卡卓雷娅也无意留下观赏这位主教大人的进食过程,转身朝门外走去。   在关门离去的前一刻,她在逐渐合拢的门缝间,看到恩波姆掀开兜帽,把那张针刺肉瘤般畸形的怪脸,深深埋入了少女颅盖大开的脑袋里。   下一刻,房门应声而关。   ——砰!   一把飞刀扎进了一张挂在墙上的劣质皮纸里,纸上某个通缉犯的肖像被飞刀正中脑门儿。   赫斯特的士兵们哄堂大笑。   “该死!”在那幸灾乐祸的笑声之中,一名身材魁硕的骑士摘下护臂,气急败坏地摔在地上,“好吧,小子,我收回刚才的话,论掷飞刀的技术,你确实要胜过我一筹。”   与他同台竞技的游侠,也就是尤利尔,则毫不谦让地笑纳了桌上那一大把属于胜者的奖金。   听到钱币落入口袋发出的清脆声响,骑士的心都在滴血。他本打算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北方游侠身上找点乐子,来消遣一下这个漫长且无聊的夜晚,可没有料到他竟会败在自己最有把握的掷飞刀上。   不过愿赌服输,作为这帮执行特殊任务的卫兵头子,他这点气量还是有的,“罗克利,罗克利·霍拉森。也是这帮混账家伙的头子。”   “霍尔格,从黑玫谷来。”尤利尔拍了拍自己斗篷,表明自己的游侠身份。   “我没有看到你的剑,游侠。”   “哦,我有这个。”   名叫罗克利的卫兵头子,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下他手里那根平平无奇的黑色手杖,最后只把这当作是一句调侃一笑置之。   “留下来参加我们的酒宴吧,我们出来时带了整整两大桶的黑水佳酿。”罗克利热情地拦住了他的肩膀,“明天我们便要启程了,等出了黄石镇,就再也没这样的悠闲日子可过了。”   尤利尔有些犹豫,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瞄了一下。现在就贸然地进行刺探,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所幸他今夜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消磨这名卫兵头子的戒备心。   正这样想着,旅店的大门忽然被人叩响。   大厅里的喧嚣戛然而止,卫兵们迅速收起懒散的模样,拔出了自己的剑来。这一幕刚才尤利尔在入店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一次了,当时他甚至怀疑有几个卫兵准备直接从背后对他进行偷袭。   众人警戒,一名卫兵则谨慎地靠到门边,拉开了门上的活动木板,朝外面瞟了一眼。“没事,只是一个女人。”他回头对众人摆摆手。   士兵们不禁松了一口气,纷纷放下戒备,罗克利则把尤利尔拽到了一张没人的桌子旁,喋喋不休地抱怨说,他一定要在酒桌上找回场子来。看着罗克利转身走向柜台的背影,尤利尔正在盘算该怎么把这关应付过去,毕竟论酒力,他恐怕还不如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口传来这样一番令人心惊胆战的对话。   “小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一个人在大街上乱晃什么呢?”   “我想找点吃的。”   “哦呵,是么?嘿,伙计们,这小姑娘说自己想要找点吃的,你们有东西给她吗?喏,你听到了,我们这里只有酒。”卫兵语气轻佻地坏笑道。   “不要酒,我只想找点适合孕妇吃的东西。”   “孕妇?你?”卫兵陡然抬高了嗓音,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惊讶噎在喉咙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咳咳……小姑娘,我没空和你说笑……如果你真是孕妇,就让你男人给你找吃的去,我们这里没有!”   “男人?”少女那毫无情感起伏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然后说道:“他又丢下我一个人,不知去哪了……”   听到这里,尤利尔忽然感到背脊一凉,缓缓地转过头去,正好迎上金发少女从门口笔直投来的冷漠目光。   “我好像又找到他了。” 第十三章 卖火柴的小女孩(上)   前面的人越走越快,背影行将融入漆黑的夜里。   “你就是这样对待一个孕妇的吗?”   芙尔泽特在席卷夜巷的寒风中兀自抓紧了领口,不让兜帽被风掀开,瘦小的身躯仿若随时会被劲风折断的麦穗。河谷地鲜有如此彻骨的寒流来袭,饶是耐寒性远超过寻常人类,芙尔泽特也不得不对自己这具载体表现得更谨慎一些。   不出所料,前面的人迅速折返了回来。他不像金发少女一样小心堤防着冻伤,而是一把掀开了兜帽,确保对方能看到自己脸上那显著分明的怒意。   “不要企图利用人性里天生的怜悯来对付我,你不是人类。”尤利尔的语气里,透出与脸色截然相反的冷漠,“我耗费了整整两个钟头来让那帮赫斯特酒鬼打消戒心,而你只用了一分钟就让我所有的努力全都化为乌有。”   “因为你又一次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人类,”芙尔泽特冷冷地道,“你让我在旅店里干等了两个钟头。”   “那是因为我分得清轻重缓急。别把我当成你的教徒,芙尔泽特,我们是平等的合作关系,我没有义务对你尽忠竭诚。”   尤利尔不再与她作无谓的口舌争辩,卷起被夜风扯开的宽大袖筒,大步走开。   “但你有义务保障眷族的基本生活问题。”芙尔泽特踏着急促的碎步,跟了上去。这个傲慢又冷血的人类已经两度试图抛下她,为了尽早得到黯淡之火,她必须要杜绝此第三次意外的发生——尽管这种适应过程始终伴随着强烈的不适感,甚至偶尔会让她动杀念。“除非你想看到我解除完全降临状态,自己去寻觅食物,然后引得不计其数的深海使徒蜂拥而至……”   话音未落,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就从前面飞了过来,正好落在她的怀里。   芙尔泽特愣了一下,摊开手一看,掌心里竟是一颗鲜红发亮的大苹果。   走在前面的猎人,一步未停,就好像这颗苹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与他完全无关一样。   芙尔泽特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她快步走上前,与尤利尔并肩携行,把手里的苹果抛到半空中,又接住,“这会是改善我们合作关系的第一步。唯有相互信任,我们最终才能各取所需。”   猎人冷冷一哼,没有多说什么,加快步伐径直向前行去。   一片乌云飘来,遮星蔽月。   ……   下半夜,他在冰冷的地板上又一次梦见了自己的天鹅绒大床。   ……   七点十三分。   醒来的时候,他特地取出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   昨夜赫斯特军队在旅店里纵饮狂欢了一宿,至少也要临近中午时分,才会从黄石镇开拔,赶赴贝奥鹿特。   护送那支车队的,一共有三十六名赫斯特卫兵。两名骑士——其中一名正是昨夜与他比拼掷飞刀的罗克利·霍拉森——另外还有十五名长矛手。配备十字弩的卫兵不会超过五个。   然而,这还只是他在大厅里看到的情况,昨夜他曾在楼梯口瞄到过几个身着真知教会制服的圣职者,从武器和甲胄来判断应该是圣职猎人,还有一名圣牧师。   圣职者数量虽不算多,却丝毫不可小觑。他们真正的杀手锏是兽化药丸。沃纳森学派的炼金术师经过与真知教会多年来的合作研发,技术不断得到改进、完善,时至今日,只需要一颗精炼兽化药丸,顷刻间就能让这些圣职者摆脱人类羸弱的躯壳,转变为恐怖的生化战士。   反观尤利尔这边,完全降临姿态的芙尔泽特很难在正面作战中帮上他什么忙,而这位目中无人的女神也从未透露出过这方面的意愿。他虽也曾考虑过向玛利亚请求援助,但一方面他不愿对外暴露自己的行踪,另一方面国王军在敌军主力的牵制与监视下,也难以在短时间内驰援现场。因此,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没有物资,没有帮手,孤立无援。   而这意味着,留给他的机会只此一次。   为了确保成功率,他必须要在有确凿把握的情况下,才能出手。   芙尔泽特还在沉眠,安静得在被褥下听不到一丝呼吸的声音。   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原本需要保证充分的休眠期,也正是由于之前过长的冬眠期,才让那些狂热的处刑党有空隙可钻。处刑党趁机直接绕过了她的监管范围,与她的双胞胎兄长迪恩尔建立了联系,而这险些毁掉了她在北地苦心耕耘了数百年的根基。   现在,又一次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涉险潜入物质界,寻找能让自己后代免受深海威胁的黯淡之火。   可以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后代。尤利尔心想。不论她多么狡诈险恶,但比起她在混沌和深海里的那些漠视生命的同类而言,芙尔泽特确是为数不多的理性与守序方之一。   尤利尔无声地轻叹了一下,随后抄起倚放在桌旁的手杖,独自出门去了。   等他返回旅店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了上午十点。   芙尔泽特看上去醒来有一段时间了,但脸上仍是倦意正浓的样子,下眼袋微微浮肿,正略显笨拙地使着一把木梳子,无精打采地打理着那头乱糟糟的长头发。   “吃吧,还是热的。”尤利尔把一盘新鲜出炉的烤面包放在桌上,热气还在丝丝地向外溢出。“还有这些,待会儿出门前记得换上。这里毕竟不是你所熟悉的混沌世界,你现在也不是那个强大的双子之神。我可没空来照顾一个病号。”   说着,他俯下身,将一双内绒外皮的鹿皮靴子放在床边——刚好合乎芙尔泽特那双小脚的尺寸——而后他又把挂在肩上的那件低领的白色羊毛衫放在床上。   “哦,还有这个。”猎人又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双不知在何处拾来的,脏兮兮的羊毛露指手套,随手扔给了困意盎然的金发少女。   芙尔泽特缓慢而无力地眨了两下眼,看着他说道:“你身上有一股血腥味。”   “这些东西都是我花钱买来的。”尤利尔皱了皱眉,他以为对方把自己当成了杀人越货的强盗。   芙尔泽特点点头,示意自己并没有会错意,“那是你的血,我尝过它的味道,”她纠正道,同时一边把那件羊毛衫套在自己的蕾丝裙外面,“尽管那并不算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带着致命剧毒的古老之血,纵是再美味可口,也很难让人有所留恋。   “不止是你会喜欢这种味道,沼地里那些低等的无智物种同样渴求着它……”尤利尔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些低等异种能够为我制造出一场必要的混乱。但这还不够。我还需要你的配合。”   “嗯?”芙尔泽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眼底流露出一丝朦胧的困惑。   猎人无言地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动手替她披上了那条宽大的麻袍,然后拉起兜帽,罩住她那张仿佛只有一掌可覆的小脸。   “来吧,我们的小女孩该去卖火柴了。”   ——————————————————   PS:一更。 第十四章 卖火柴的小女孩(中)   泰比昂郡,盖亚提斯要塞。   城楼上,以霍拉索尔的菲勒烈与沙赫伦的雷提恩家族组成的萨尔尼旧盟为首的,多达十六个家族的旗帜在城墙上迎风飘扬,它们代表着势力范围覆盖半个河谷地的新联盟。要塞内外更是重兵囤积,黑压压的阵营一直蔓延到门威列河上游附近。   此时此刻,一场牵涉整个河谷地命运的会议,正在郡府城堡内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而会议,往往意味着不同意见的碰撞与激烈的争执,它不会总是一帆风顺,在最终得到一个各方认可的方案前,它势必会历经多次的分裂和崩盘。   砰的一声,议事厅大门重重地摔在门框上,吓得在外等候的年轻女侍浑身一抖。原本还昏昏欲睡的她,在看到自己的侍主,玛利亚·波斯弗公主,手里提着华美而臃肿的裙摆,大步流星地走出议事厅后,仓促地用手背揩去嘴角的口水,匆忙迎了上去。   “公主殿下,会议怎么样了?”她的话刚问出口,便听到后方的议事厅里传来群臣激烈的抗议声,还有波利耶尼亚一世竭力却又苍白的安抚。   “我们那些德高望重的大人们,在经历了这场灾难之后,仍然冥顽不化地固守着老一套的说辞:女人和稚童不得干政。”玛利亚·波斯弗嗤之以鼻地哼了一下,顺手摘下了卡在臃肿而繁复的发饰里的纯银宝冠,如丢弃垃圾般扔给了自己的女侍。   女侍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头冠稳稳接住,如蒙大赦般长吁了口气,“领主大人们大概只是看到了妖后安瑟妮的所作所为后,变得更警惕了吧。”   裙下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踩出一连串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鼓点,“不,那些懦夫只是想继续缩在龟壳里,静待这场闹剧的落幕,”她快步穿过月光照耀的拱廊,用手一把抓掉点缀着各种宝石饰物的发网,然后甩了甩头,让那头盘起的棕色长发散落下来,“土地依然是那土地,城墙依然是那城墙,平民永远只会关心赋税,领主们只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在权力的游戏里,唯有国王的脑袋和宫殿里的御座才是最有价值的赌资。”   “领主大人们不同意出兵吗?”女侍的双腿不及身材高挑的公主,只得一路小跑地追在后面。   两名从拱廊下路过的男仆,退让开路,鞠躬行礼。心情抑郁的玛利亚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一边把手伸到脖子后面,解开胸前那串璀璨的珍珠项链,然后又是随手往后一扔。   那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高高的抛物线,年轻的女侍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踮起脚尖,惊险万分地用双手接住了它。   “他们希望在河岸以南屯兵不动,跟安瑟妮还有我那没志气的叔叔打持久战。呵,他们坚信沙文三世迫于国内压力,一定会率先提出谈和。这帮贵族安逸了太久,他们以为只靠动动嘴皮子就能为贝奥鹿特匡扶正统。”她边说边用手拆掉浓密乌黑的假睫毛,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狠狠地踏了过去。   “领主大人们还没听说那件事吗?”女侍心领神会地递了一张手绢上去。   “他们宣称那些石拱门只不过是安瑟妮用来向真知教会示好的工具,不会造成任何危害。”玛利亚用手绢擦掉嘴唇的口红,一抹红印不慎涂上了脸畔,恰是勾勒出她那饱含讥讽的上扬唇角,“他们好像完全不记得,父王逝世的那个夜晚,那群出现在王都里大肆屠戮的红眼圣职者。真知教会是彻头彻尾的邪教,他们怎能容忍这些肮脏的东西进入河谷地?”   年轻的女侍听出公主语气里蕴含的磅礴怒意,低着头不敢接话。   忽然间,玛利亚停下脚步,用那双明亮的褐瞳看过来,“对了,还有志愿军那边,上次我就接到密报说他们已经在黑水沼泽外扎营了,怎么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暂、暂时还没有接到那边的回报。”贴身女侍战战兢兢地回答说。   玛利亚细眉微蹙,“那么歌尔德那边的回信呢?”   “学士说目前还没打听到关于尤利尔爵士的消息,后者已经在众人视野中失踪快四个月的时间了,我们分布在北地的眼线几乎也没拿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女侍一板一眼地回复道,“至于彼得大公,那边的回信上提到北地现阶段也正陷于一场动乱中,而且三狮军团已于两月前开赴黑玫谷去收复失地了……恐怕……”   “呵……”玛利亚转头面朝拱廊外的要塞夜景。但已贴身服侍公主多年的女侍心如明镜,她知道公主只不过是在逞强罢了,每每提及自己的那位婚约者,她都总是用冷笑来掩盖自己的失望和落寞。“多夫多,歌尔德,盖斯特……”她无力地摇摇头,“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公主……”   纵有千百句宽慰,年轻的女侍此时也如鲠在喉,说不出口。这些轻飘飘的话语,对自尊心极强的公主殿下来说只会适得其反。   二人穿过长长的拱廊,步入了前门大厅。   这时,盖亚提斯堡的军需官,身材瘦高的达米安爵士兴致冲冲地迎了上来,手里还挥舞着一面棕底金纹的旗帜,“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他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玛利亚面前,行了个十二分标准的礼仪,“公主殿下。”   玛利亚敛起不悦,神色如常地向对方点了点头,“达米安爵士。”   “公主殿下,您交代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请您过目。”他把那面旗帜双手奉上。   玛利亚轻叹一声,把脸别了过去。她的女侍从后面走出来,振振有词地替公主表明态度道:“达米安爵士,公主殿下交代的是要一面印有全新族徽的旗帜,既不能与之前完全相同,又要能与沙文一世军队所使用的旗帜能看出分别来。你之前交上来的几面旗帜,完全是敷衍搪塞之作,如果……”   还不等她说完,达米安爵士就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去,“是是,公主殿下批评得是,但那实在是因为盖亚提斯找不出几个像样的织女来……不过这次就完全不同了。请公主殿下先行过目,再做评断。”   女侍回过头,对玛利亚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女侍从达米安爵士手里接过旗帜,两人一个牵头,一个携尾,将旗帜在玛利亚面前展开来。只见旗帜上是一头敛羽昂首的宝冠雄鹰,针脚精美,图案简约大气,无可挑剔。   葱白纤长的手指在旗帜上轻轻抚过,玛利亚嘴角翘起一抹满意的笑容。“达米安爵士,这是谁的作品?”   “呃,她是一个……她不是河谷地人……”达米安爵士支支吾吾,一时表达不清,只能回头冲着那个躲在门背后的少女挥了挥手,“嘿,小姑娘,快过来。公主殿下要见你。”   玛利亚循声看去,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贴着墙脚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达米安一把揽过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跟前来,“在你面前的,是贝奥鹿特的掌上明珠,玛利亚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少女本就卑微不已的身影,仿佛又被压弯了一分。   玛利亚偏着头,打量着这个让人颇感亲切的女孩儿,柔声道:“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脸。你叫什么名字,我听达米安爵士说,你似乎不是河谷地人?”   少女颤巍巍地抬起头来,隔着眼前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迎向对方的目光   “回公主殿下的话……我、我从歌尔德来……”她使劲抿了抿嘴,努力克服那股噎在喉咙里的窒息感,艰难地补完了这句话:“我、我叫芙琳……芙琳·舍夫尔……”   ————————————————   PS:二更。 第十五章 卖火柴的小女孩(下)   从黄石镇出来的第二天中午,这支由两队赫斯特长矛兵护送的车队,依旧沿着山麓下的小径前行。尽管这会大幅拖后他们抵达贝奥鹿特的日期,但几乎没人会抱怨路途的艰苦。   他们之所以没有选择地势更平坦的河岸行驶,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一头危险的巨兽就匍匐在河的对岸——秘血森林。   远观之,那座森林的轮廓仿若一头盘尾而卧的巨龙,黑色的树冠便是它坚固的鳞甲,起伏的山峦犹如背部凸起的骨刺。当然,它并非真正的龙类,世上最后一头恶龙已于千年之前销声匿迹,所以这更多只是大人用来吓唬小孩子,让他们远离森林危险的手段。   但罗克利·霍拉森心里知道,这不仅仅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把戏。同为噬人的猛兽,那座森林不会比黑水沼泽温驯多少,更为要命的是,秘血森林里不仅有嗜血的异种,茂密的林荫与遍布林间的嶙峋怪岩,会成为敌军部队绝佳的掩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不能将马车里的那位大人物置于敌军虎视眈眈的监视之下。   所以他们宁可绕远路,围着黑水沼泽外围兜上一大圈,也不愿从河岸边经过。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赞同这个行进路线。   “她以为自己是谁?!”与罗克利并驾齐行的另一位骑士,也是他的堂弟,马文·霍拉森冲他低声抱怨道,“要不是盖兰大人有命,我早就想好好教训教训那目中无人的臭婊子了。”   “小声一点,我的好堂弟,”罗克利压低声音,他回头看了眼骑行在队伍中部,警戒着马车四周的女圣职者——他甚至不确定这个称呼是否得当,因为他从未听闻过守墓人这支教派组织。而且这位女圣职者与那些常见的,司职后勤补给的教会修女不同,她身上的深红色链甲衫,与挂在腰间的那把鞘身长得离谱的长剑,无一不是战斗人员的证明。“她或许只是不知道河岸有多危险,就像无知的农妇永远不明白战争的残酷,我们犯不着与一介目光短浅的女流之辈一般见识。别怪我没有警告你,我们的任务是将恩波姆·贝恩斯主教安全送达贝奥鹿特,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知道盖兰大人的手段。”   名为马文的中年骑士揭开头盔上的面罩,郁闷地长出了口气。“好吧,罗克,不过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话音未落,马文骑士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他扭头看向自己的堂兄,“怎么了?”   “马文,你看前面……有个人……”罗克利指着前方说道。   由于与黑水沼泽间几乎只有一山之隔,从谷口蔓延出来的沼地雾气,在月光的掩映下,宛若稀薄的丝带般流转在地表附近。马文眯起眼睛,努力辨认那个伫立在一簇盘亘在路中央的巨型树根下的娇小身影。   “停!”罗克利高举右手,握掌成拳。   身后的车队随即停了下来。   “咯咯咯咯……”   听到从马车里传出一阵令人心悸的低沉笑声,守墓人卡卓雷娅把笼罩在黄铜手套的右手,缓缓搭在了剑柄上。赫斯特的长矛兵们无不绷紧了神经,端举着手里的利器,警戒着薄雾缭绕的四周。   “小孩子?”   罗克利和自己的堂弟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随后翻身下马,径直朝着如幽灵般伫立在树根下的身影走去。   等他挥开了眼前的寒雾,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幽灵,而是一个挎着竹篮的少女。   “小姑娘,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你家里人呢?”   罗克利低下头,试图看清藏在兜帽下的那张脸。阴影覆盖住了绝大部分内容,但少女精致如玉的下巴和鲜红饱满的双唇,总是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之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样。   “先生,要买苹果吗?”少女举起手里的竹篮。   “苹果?”   罗克利眉头紧皱。他往篮子里一看,却哪里有什么苹果,全是吃剩下的苹果核。   “这里还有最后一个,是我特地给你们留下的。”少女轻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来。罗克利刚要伸手去接,那苹果却一个急转弯,进了她的嘴巴里。   噗嗤一口咬下,从果皮下飞溅出来的汁液,是宛若鲜血一般的猩红色。犹如一颗芳香炸弹,一股诱人的血腥气味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蔓延开去。   罗克利大惊失色,作势就要拔剑,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他猛然回头,正赶上自己的堂弟被一头从雾里扑出来的怪物从脖子上拧掉头颅的血腥画面。那怪物有着昆虫般的多关节后肢,浑身遍布黑色的刚毛,它拥有类似人一样的躯干,但硕大的头部却状如苍蝇,左右各有一只巨型的黑色复眼。   一时间,士兵的哀嚎和马匹的惊嘶,从后方的薄雾间频频传来。罗克利惊恐地发现,大量狰狞而畸形的黑影在雾里伺机徘徊,然后在接下来的某一瞬间,猛地扑向被它瞄准的猎物,每次突袭都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罗克利从未见过这些可怕的怪物,但他知道这些凶残的异种应当栖息在沼泽深处,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杀死马文骑士的那头怪物,忽然大幅度扭转脑袋,用那双恐怖的黑色复眼锁定了树根下的二人。罗克利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令他不能呼吸。他满脸惨白地举起手里的剑,同时张开左臂,把那个挎竹篮的少女挡在身后,他从浑身每一块因恐惧而战栗紧绷的肌肉里,艰难地挤出一丝余力,拼凑成一段完整的话语:“快跑,小姑娘,我来想办法拖住它……”   那怪物尖叫着,丢掉手里的头颅,朝这边猛扑而来。罗克利深吸口气,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怒吼,迎着异种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道破空的尖啸从天而降,罗克利捕捉到一道细长的黑影从斜上方划过,直接贯穿异种那颗硕大的脑袋,斜插 进了地面里。鲜血喷涌,异种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几步,浑身瘫软地摔倒在地,再也没了动静。   幽蓝色的薄雾里,有一道颀长的身影走过去,拔出了那根斜插在地面里的黑色手杖。   “是谁在那儿……?”罗克利看不清那身影是敌是友,不敢松懈。   “这不是你们的战场,骑士。回去照看好自己的家人吧。”   留下这句话,那人便返身走入那团充斥着死亡的白雾里。   ————————————————   PS:三更。各位晚安。 第十六章 勇敢的心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令躲在背坡处的年轻志愿军有些措手不及。   他伏在山坡上的一块巨型岩石后面,借着一簇深蓝刺猬草的掩护,眯眼观望着山坡下发生的战斗。战斗的双方是赫斯特的长矛兵小队——这毫无疑问——不过另一方,却不是人类军队。尽管薄雾缭绕,但波克认得那些潜伏在雾里的狰狞怪物,它们是黑水沼泽里的居民。   “活见鬼,这些怪物怎么会跑出沼泽,来到这里?!”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握着血衫弓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在与猎人和占星师告别后,波克没有依言前往志愿军设立在科恩斯的据点。他的战友都死了,他若是一个人独自逃回去,势必要忍受独眼的斯奈德冷嘲热讽,而别人又该怎么议论他?一个走了狗屎运的懦夫。或许更糟。他爱他的妻子,他希望自己的爱人能以他为豪。这份动力助他克服恐惧与怯懦,最终让他放弃了逃回科恩斯的想法。   于是按照之前托瑞恩计划好的那样,他独自背上所有的装备,在赫斯特车队必经之路上埋伏下来。他只有一个人,所以他只有一次机会。不过,必须事先声明的是,波克·鲍恩自认是一名勇敢的士兵,但绝非莽夫。他在学堂里读过两年书,他会算术,他知道无限趋近于零的概率和百分之三十概率的差别——而他手里的这把血衫弓,就是这百分之三十概率的最大保障。   他是一名出色的猎手,且很可能还是全亚尔登最好的射手。   他在射术的天赋上完全继承了自己的父亲,一名落魄的贵族后裔。   似乎就连老天爷都想要帮他一把。今日是个罕有的绝好天气,无霜,无风,也无雾,只要能获得一个合适的角度,他便能一击中的,对那名坐在马车里的黑袍主教完成一次远程射杀。   可就在几分钟前,山坡下面毫无预兆地升起了雾气。波克懊恼地咒骂了一声,但咒骂并不能驱散雾气。好在这片雾不算太厚,为了获得更好的视野,他决定把埋伏点设置得离目标更近一些。   就在他刚准备动身离开这块巨岩掩体的时候,久违的马蹄和车轮声,在山麓的小径上响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下面就传来了厮杀与惨叫的声音。   波克虽看不见那里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那帮赫斯特士兵遇到了麻烦。   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波克在心头为自己鼓劲。他决定铤而走险,趁乱刺杀黑袍主教。   赫斯特士兵的哀鸣和喊杀声响彻整个山谷。波克放下手里的弓,把蒙皮木制的格斗小圆盾挂在手上,然后抓起身旁的刺剑,几次深呼吸后,他飞快地爬起身,借着山坡上的掩体,猫着腰快速地向山坡下行去。   一鼓作气冲下山坡,波克不作停顿,屏住呼吸,一头闯进了雾里。   “帮帮我!谁来……我的肠子流出来了……”   “不要乱!用你们的长矛来对付它们,保持阵型,保护主教大人!该死,我们的弩手呢!”   “怪物!怪物……啊啊啊啊啊啊!”   波克追着那些声音,在迷雾中快速地穿梭。   忽然,他在前面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不是赫斯特的士兵,而是一个顶着一颗硕大苍蝇头部的恐怖虫人,它正把一名赫斯特长矛兵压在地上,用咀嚼用的锋利口器撕咬着他的后颈,骷髅般的尖爪像刨土一样,在他背上掀翻一块块鲜血淋漓的肉块。   “救救我……”那人绝望地朝这边伸出手。   这一幕令波克回想起在黑水沼泽里发生的惨剧。   不,那不一样。他是敌人。波克对自己说。他们要侵犯我们的国家,掠夺我们的财产,强 奸我们的女人。战争,容不得仁慈和宽恕。于是他强迫自己闭上眼,转身离去。   一支流矢嗖的从头顶飞过,但波克还是下意识地作了个下蹲的姿势。   这支掠过头顶的流矢,让他明白,自己离黑袍主教所在的马车越来越近了。   波克骤然驻足。一头巨型的黑水蛭就匍匐在几步开外的前方,享用着一具赫斯特士兵的尸体。在它附近还有好几头黑水蛭。他不得不放轻脚步,悄声绕过这些怪物。   而这次绕行的举动,恰巧使他避开了赫斯特长矛兵列阵严守的一侧,来到了马车的正后方。   “嘿,你是什么人!”   一名赫斯特卫兵发现了这个悄然靠近的亚尔登青年,容不得他为自己辩护——他手里的皮盾和刺剑也不像是辩护工具——直接用手里的长矛捅了过来。   波克来不及躲闪,索性扬起小皮盾,与直刺而来的锋利矛尖形成一个斜角,接着用力一顶,生生扭改了长矛的行动轨迹,让那长矛兵一下子失去平衡。年轻的亚尔登人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反击的一剑快准狠,直接刺穿了对方的脖子。   他来不及品尝这次小小的胜利滋味,因为一个钢铁质感的脚步声从前方正从前方急速迫近。   ——呛啷。他听到剑锋擦鞘而出的清冽之声,一道寒冷的弧光骤然展开了眼前的白雾。波克大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是凭借本能举起了手里的小皮盾。   下一刻,剑锋与盾牌狠狠相撞,小皮盾应声而碎,反馈回来的巨大冲力更是令波克连连倒退。就在这时,他用余光瞟见,身后有两名赫斯特士兵正端举着长矛,照着他的后背猛刺过来。那一刹那,时间仿佛忽然之间慢了下来,走向死亡的过程被无限延长为一个几乎静止的镜头,他好像能看清那两名长矛手惊惧交加的脸庞,看清他们盔甲上附着的血迹,有红色的,也有黑色的。还有一支流矢,从他与那两名卫兵间横穿而过——咔擦。一声脆响跃入耳际。一道断裂的细纹在木制的弩矢上浮现出来。   然后,时间陡然加速,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盘亘在地表附近的白雾在一股震荡波的作用下化为湍流席卷而过,流矢折断,随着那两名赫斯特卫兵一起,被狠狠地震飞了出去,摔倒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碍事的家伙,给我滚开!”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波克忽然感觉有谁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衣领,随着用力一拽,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寒光掠过眼前,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划开一条割口。   波克惊呼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还不等他稳住阵脚,一名身着深红链甲衫的女剑士,就从雾气里显现出来,直追而来。   “你的对手是我。”   这回波克终于听出了这个声音属于谁。   “霍尔格先生!”   化身黑夜的猎人,径直越过倒在地上的亚尔登人,迎着女剑士挥来的一剑,扬起了自己的手杖。   哐的一声,火花四溅。   ————————————————   PS:一更。 第十七章 黑影   虽然外观上存在些许细微的差别,但尤利尔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名年轻女剑士的身份。   守墓人。   他心头一沉。   为什么这些篡火份子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和真知教会的人搅到了一起?这两伙邪教徒齐聚河谷地,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时间,无数疑惑浮出脑海。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打算给他分神的空隙,只见那条长及腰间的红棕色蝎尾辫,随着一个迅猛却不失优雅的疾转身,在半空中一甩而过,牵动亮银色的链甲哗哗作响。   这一剑势大力沉,纵是猎人双手持杖,还是被震得连退了数步。   “游侠?还是狩猎者?”守墓人挥了下剑刃,冷冷地看过来,“不管你是什么人,又是为谁卖命,今天都是你的死期。”   “我可不这样认为。”   在确认了对方的来历后,尤利尔心知,若没有必杀的把握,就绝不能贸然的暴露自己。不论是火焰还是变身,都不能轻易使用。   喀拉,一粒沙石在守墓人的铁靴下应声粉碎。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剑锋已至跟前。   瞳孔骤然收缩,猎人迅速向右一侧身,避开这直刺心脏的一剑,与守墓人擦肩而过。紧接着他挥动手杖,只听叮叮连响,锯齿分裂,令其化作一条黑色的毒蛇,张口扑向对方的后颈。   但对方的反应比他想象中更快,直接反手擒住了蛇头。双方各持首尾,彼此角力,长鞭被紧紧绷直,仿佛随时会被扯断,但谁也不肯率先松手。锋利的锯齿咬穿了守墓人的黄铜手套,鲜血从那下面缓缓渗出,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忽然间,尤利尔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现在守墓人身后,他还来不及出声呵止,守墓人便猛地松开长鞭,旋身扬腿,一脚踹飞了准备从背后偷袭的亚尔登人。   波克顿时倒摔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他刚准备爬起身,守墓人却已拍马杀到,所幸从后面紧追而来的锯齿长鞭,让她不得不放弃了补刀的念头,否则这一剑已经要了亚尔登人的小命。   “要想活命的话,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重新与守墓人缠斗在一起的尤利尔,怒不可遏地吼道。   “可是……”波克心有不甘。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帮忙。这时,旁边有人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让他没能把话说出口。   “占星师阁下?!”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伸手拉住自己袖子的兜帽少女。后者手里还挎着一个竹篮,像极了路边卖野果的小女孩。不过竹篮里头没有果子,只有一堆吃剩下的苹果核。雾里到处都是可怕的异种和乱飞的流矢,但在她身上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紧张感。   芙尔泽特懒得与他搭话,不由分辨地径自拉着他往外走。   “等等,霍尔格先生他还在……”   不一会儿,波克的抗议声就彻底消失在雾里。   砰。   剑刃与手杖再次相撞。   “那人用的是亚尔登刺剑。”守墓人双眸微眯,冷冽的视线与锋芒交织,“亚尔登志愿军。你是为波利耶尼亚一世效命吗?”   尤利尔没有回答她,动作隐蔽地从绑腿皮套里抽出匕首,向上一抛。待匕首脱手跃入半空,他再反手握住,横向一挥。守墓人错过了后撤的最佳时机,她左手松开剑柄,举臂格挡。但匕首的锋芒精确地避开了那条铁护臂,钻进了黄铜手套与护臂的空隙之间。   一道猩红随之染上了匕首的锋刃。   趁着对方分神的空隙,猎人霍然扬起手杖,哐的一声顶开了守墓人的利剑,作为这一串连贯动作的最后一步,他一脚踹在了守墓人覆盖着一片亮银色链甲的腹部。   口中闷哼一下,她不受控制地倒跌出去,接连后退数步,才以手撑地,稳住了颓势。   就在守墓人抬起头的那一瞬间,锯齿长鞭从天而降。她的应对已经足够快,但侧身翻滚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锋利的锯齿在她没有甲胄保护的颈侧,撕开了一条血淋淋裂口。   剧烈的疼痛险些让她失去意识,守墓人急忙向后一跃,跳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她用手在颈侧的伤口上抹了一把,满手的鲜血。   就差一点。尤利尔略感遗憾地收回手杖。只要伤口再偏一点,再深一点,一旦割开气管,这场战斗的胜负就将再无悬念。   不过,就算如此,结果也不会再有任何更改。   一个沼地蝇虫人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右侧的迷雾里,伺机徘徊,等待猎人转过身去的机会。但它最终没能等到那一刻的到来,霍然伸长的手杖,笔直无误地贯穿了它那颗丑陋的脑袋。   那怪物噗的一下摔倒在地,尤利尔往回一抽,长鞭上的锯齿颗颗紧咬,迅速收束回手杖的形态。   赫斯特的卫兵们还在负隅顽抗,但迷雾里的喧嚣正在逐渐消逝,随着越来越多的沼地异种穿过谷口,涌入此地,这支开赴贝奥鹿特的车队注定将要尽数埋葬于此。   看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的猎人,守墓人意图抢占先机,但忽然间,她却发现自己的左手不听使唤。一股灼热的痛觉迅速侵占了她的手掌与五指,阻断了大脑发送的一切指令。看着不受控制蜷缩起来的手指,她立马就意识到,刚才那把割开她手腕的匕首上涂了毒。更糟的是,灼热的毒素正在沿着手腕向上蔓延。   “这种卑鄙的伎俩,不会为你赢得胜利……”守墓人漠无感情地说道,随后单膝跪地,右手握住剑柄,毫无犹疑地挥向了自己的左手。随着鲜血喷溅,剑锋在其手肘处留下一片平整的切口。   一截血淋淋的断臂落在地上。   尤利尔没有为她那近乎残酷的果决驻足半步,就在她举剑斩断左手的同一时刻,他便让手杖化作一把黑底红纹的长刀,随着大步突进,猛地一刀刺向了对方前胸链甲与脖子之间的空隙。   守墓人抬起头,迎着这即将终结自己的一剑,她的唇角泛起一丝耐人寻味的诡异笑容。   在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尤利尔看到了两个近乎重叠的倒影。   只有一个倒影是属于他的。   没有一丝停顿,猎人手中的刀刃迅速转向,在空中划出一道饱满的圆弧。冰冷的刀光没入他身后那团黑影中。他命中了目标。然而奇怪的是,刀刃没有反馈回任何砍中实物的感觉,反倒像是陷入了一团浓稠的泥泞里。   他甚至没办法把刀拔出来。   那是一只戴满各色宝石戒指的肥厚大手,从那团不可名状的巨大黑影下探出来,死死擒住了他的手臂。那只手只有四根手指。   “咯咯咯咯……可爱的好孩子,你做好为阿尔格菲勒献身的准备了吗?”   ————————————————————   PS:二更。 第十八章 黯淡之火   尤利尔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过这般强烈的感情了。自从旧镇之旅后,他那颗被原初之火重塑的心脏,便再也没有如此激烈地跳动过。   随着砰砰砰的急促鼓点,心壁剧烈地膨胀收缩,把残存在心室里那为数不多的稀薄情感挤压引燃,输送进冰冷的血管里,进而让那沸腾的灼烧感遍布周身。   他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转动眼珠。舌头像一滩腐肉烂在口腔里。他以为是恐惧麻痹了自己的四肢五感,夺走了大脑对身体的掌控权。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一条条纤若汗毛的体型细长的白色蜈蚣,从黑影那只大手的食指指甲缝间渗出,毫不费力地穿透了他的袖筒,从机械手臂与胳膊的连接部位间钻了进去。它们在脸部的皮肉下蠕动的痕迹清晰可见,一条白色蜈蚣从他眼角里钻透出来,触及空气的一瞬间便迅速枯萎、皱缩,如灰烬般被风吹散。   “啊,多么甜美可口的大脑,如此与众不同的思维结构和知识层次乃我生平仅见,犹如浩瀚的迷宫,若是贸然入侵,恐怕只会反噬自爆而死……”黑影咯咯地尖笑道,“所以我要一点点吃掉你的脑仁,把它们撕烂成无数片,然后再慢慢咀嚼、品味……”   尤利尔知道对方不是在虚张声势。这名黑袍主教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和没有实体存在的阿尔格菲勒代理人相距天壤,代理人只是侵入他的大脑便承受不住来自异世界的,所属不同规则体系的海量知识所吞噬。而黑袍主教在窥探过他的大脑后,还能全身而退,改而采取更直接的方式来霸占他的大脑。   如果再不做点什么,那些钻进血液系统里的白色蜈蚣就要开始入侵大脑了。   到了那时,一切都完蛋了。   尤利尔咬紧牙关,竭尽最后一丝意志,握紧了左手的匕首,猛地刺进了自己的大腿里。   “噢,有趣,用以毒攻毒的办法来摆脱我的控制吗……”黑影下传来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声。   五指黑寡妇蛛的毒素以其可怕的传播速度,迅速横扫了猎人血液系统里的一切杂质。那些比血细胞还脆弱的寄生物来不及从血管里逃出来,便遭到融化分解。尤利尔才刚刚夺回身体控制权不到两秒钟,剧毒便伴随着强烈的缺氧状态袭来。他猛咳出一大口黑血,顿时无力支撑,向后倒跌了数步。   好在他用白沼蜥炮制的强效解毒剂还剩下最后小半瓶。这不是凑巧或走运。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他不会随意在匕首上涂毒。   猎人咬开瓶塞,把解药一口灌下,然后把空的药剂瓶狠狠摔在地上,砸成碎片。   “让开,战斗是我的工作。”   看着猎人撑着手杖,艰难地直起了身子——尽管鲜血染红了整条左腿。尽管在毒素的侵蚀下,他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但守墓人还是如临大敌般,神色警惕地握紧了剑柄。用她仅存的那只右手。   “请原谅,卡卓雷娅女士,我无意喧宾夺主……”那团不可名状的黑影,亦是九指的恩波姆,无辜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意插手他们之间的战斗,“不过你最好趁着自己鲜血流干之前,速战速决。”   “不用你来指手画脚。”   年轻的女守墓人,闭上眼睛,口中默念。   “长夜将至,罪棺将开。黑暗之主,请予你信徒黯淡之炎,以净化此世之恶。”   随着四周雾气翻涌,一股诡异的高温从地面升起。那是一团黑色的火焰,于守墓人的剑尖涌现出来。   “黯淡之火。”   芙尔泽特蓦地回头,眯眼望向背后那团愈发浓稠的迷雾。   “只不过是一颗小得可怜的火星罢了……”她略感失望地转过身来。   “占、占星师阁下……”波克畏畏缩缩地跟在少女背后。在他们两旁,围聚着数十只沼地蝇虫人。但不知为何,它们似乎并不敢贸然靠近,只是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声。   “波克·鲍恩。”   “是的,占星师阁下……”   “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新鲜苹果卖吗?”   波克愣了一下,心想现在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吗,但嘴上还是不自觉地作出了回答:“呃……我猜河边的村子里大概有……”   “很好。你来带路。”   于是,芙尔泽特对周遭那些虎视眈眈的怪物视若无睹般,带着年轻的亚尔登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迷雾。   那是火。   尽管颜色与形态,跟他所持有的白炽色火种截然不同,但尤利尔清楚地意识到,那正是芙尔泽特苛求的黯淡之火。   不过,他现在可没闲情逸致来欣赏黯淡之火,也不打算领教它的威力。   他必须要赶在自己失去意识之前,解决这场战斗。   所以在察觉到异样的第一时间,猎人就采取了行动。正确的临场判断,为他抢得了先机。在守墓人把黑火环绕的剑刃指向他之前,克敌先机已经率先发动,一下把她震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将左手的匕首用力掷出。涂毒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刺中了黑影的胸膛,但它并没能造成任何伤害,反而被深不见底的浓稠黑暗所吞没殆尽。   九指的恩波姆嘲弄般地张开双臂,尖声讽刺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看来你还是没有汲取先前的教训啊……咯咯咯咯……”   尤利尔极其厌恶那种非人类的尖锐笑声,所以他立马就将那笑声扼杀在了喉咙里。随着那戛然而止的尖笑,他用左手掐住了对方兜帽下那条肥大臃肿的脖子。   “但愿你的脖子也能像胸膛一样柔软。”   手指上那枚刺骨银戒陡然一亮。   冰晶迅速自指尖处蔓延开。尽管有环境条件的限制,但冰霜的力量也足以冻住黑袍主教的整条脖子,和大半个脑袋。   “噢,这倒真是个不错的办法呢。”恩波姆低低的笑声里,透出几分戏谑的赞许之意。   随后在啪啦一下清脆的碎裂声中,猎人的手杖狠狠敲碎了那条被冰晶包裹住的肥大脖子,一颗畸形肉瘤状、嵌满无数细小眼珠的大脑袋滚落在地上。   ——————————————   PS:一更。 第十九章 重生   河边村子的旅店里压根儿看不到几个客人。   就算有,也只是匆匆对付完一餐就要再度上路的行商。   人们还是更愿意待在有围墙和城门的聚落里,就像黄石镇。哪怕那些单薄低矮的毛石墙和以两块嵌铁木门充当的城门根本形不成什么像样的防御,但只要有卫兵还在街道里来回巡逻——这些卫兵一天到晚都喝的酩酊大醉也不要紧。好像只要还能让手无寸铁的人们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保护,一切便都会安然无恙似的。   即便很多时候,事实并非如此。   旅店里静得可怕。只有勺子在盘子里搅动,还有嘴唇吸溜吸溜的啜汤声。   那个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北地行商,出于友善的冲亚尔登人咧了咧嘴,随后又向老板要了一盘香喷喷的炖兔肉。   终于,波克忍无可忍,把屁股从那张仿佛布满倒刺的椅子上挪开,起身道:“不行,我们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了!”   回答他的是噗嗤的一声,甜腻的果汁在口腔里四溅。芙尔泽特满意地哼了一下,将那颗光秃秃的苹果核丢在桌子上。   “我知道霍尔格先生很厉害,”波克努力劝说道,“可对方有那么多人,雾里还有那些吃人的异种。他需要我们的帮助,占星师阁下。”   “他不需要。”芙尔泽特淡淡地说,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旅店门口。   波克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猎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包裹,脚步有些踉跄地走进了旅店。造成踉跄的原因,是他左腿上的伤势。那里结实地捆绑着几圈布条,裤子完全被鲜血浸湿了,但看上去血已经止住了。   不止是波克,旅店里的老板和客人都看到地板上那串新鲜的血脚印。村子里可没有卫兵来维护秩序。连喝得酩酊大醉的卫兵也没有。所以他们只好装作没看见,继续擦拭一尘不染的柜台或食不知味地扒着盘里的食物。   “霍尔格先生,你没事吧?”   “我没事,波克,别紧张。”   尤利尔抬手拒绝了对方要来搀扶他的举动,然后把手里那个湿漉漉的黑色包裹扔在桌上。   看到从那里面滚出来的畸形人头,波克一口气吸不上来,险些窒息。他连忙扑上来,用黑布重新把那颗人头遮盖起来,以免在旅店里引起骚乱。   “拿着这个回去交差吧。”   波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霍然睁大了眼睛,“霍尔格先生,这个难道是……?”   尤利尔点点头,“你们要的黑袍主教的人头。”   “为什么……为什么霍尔格先生要帮我们……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天呐!我的老天!”波克激动得语无伦次,“太不可思议了,您是怎么做到的?天呐,竟然真的成功了!”   “顺手而已。希望你的上司愿意为这个人头付我一笔酬金。”说着,猎人在波克桌对面那张凳子坐下来,整个人显得异常虚弱和疲惫,“我饿了,波克,能劳驾你为我弄点吃的来吗?”   “当然。当然,我马上就回来。”   波克直奔柜台而去,张罗晚餐去了,一口气对老板报出了一长串菜名,有种一口气把旅店的仓库吃空的气势。这笔从天而降的大生意砸得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的旅店老板有些找不着北,神情恍惚地连连点头应和。   “有时候我都分不清你究竟是冷酷过头,还是善良过头……”   芙尔泽特斜过身子,在猎人有意掩藏的后背上瞟了一眼。只见其后背的衣衫只剩被烧得焦黑的残片断缕,挂在一片血肉模糊的背部。那些交错纵横的伤口不完全是剑锋造成的,还有严重的烧伤。   这便是他为了这颗头颅,而付出沉痛的代价。   “你会死吗?”芙尔泽特看着面无血色的猎人,懒懒地问道。   “不会。”尤利尔用陈述事实的口吻冷冷地回道。   不论如何,他心想,芙尔泽特也不会希望自己这么轻松的死去。这位女神孕母舍不得一颗宝贵的火种就这么熄灭。他猜自己或许可以把这当作是交易的一环。   “是吗。”芙尔泽特看了眼竹篮里那框新鲜的苹果,不知为何没了刚才的食欲。“所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跟波克一起回泰比昂交差,”尤利尔面色阴沉地说,“我已经知道第二座圣杯的下落了。”   ……   雾散了,四周到处都是异种和赫斯特士兵的尸体。   幸存下来的人数不超过十个,其中包括两名真知教会的圣职猎人,以及一名守墓人。   卡卓雷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地上那滩“烂肉”。   确切的说,那是一具无头的尸体。它所呈现出的质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世上最黑暗、最深邃的东西,某种剧烈膨胀的,能够吞噬火种的贪婪人性。   她不愿相信这种神圣的眷顾,竟会降临在这等平凡庸俗的生命之上。   “主教大人死了……女士,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在失去了仅有的两名长官后,剩下的士兵群龙无首,只好来向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守墓人征询意见。   没有人看清她是何时拔的剑。   那位斗胆开口的士兵,永远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的脑袋缓缓转动着,沿着脖子那片平整的断面上滑下,骨碌碌地滚落到了黑袍主教的遗体旁。   士兵们闭上了嘴。   卡卓雷娅冷冷地睥睨着那滩烂泥,说道:“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   话音刚落,一条肥硕的黑色蜈蚣就从黑袍主教被鲜血糊住的气管里爬了出来,先前那颗落在尸体附近的士兵头颅成了它新的猎物。只见那条黑色蜈蚣从脖子的断口下钻了进去,在士兵的口腔里一阵激烈的蠕动过后,一切又归于了平静。   片刻后,黑袍主教那具失去头颅的尸体慢慢坐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然后伸出那双肥厚的大手,俯身抱起那颗头颅,对准自己的脖子,把它放了上去。   伴随着断裂组织重新连接、伤口自行愈合时发出的黏腻声响,那双本该永远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了来。   ——————————————————   PS:二更。第三更大约半小时后出。 第二十章 代价   黑袍主教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骨头咔咔作响,他看起来对这颗新的头颅不是很满意。   “怪……怪物啊啊啊!!”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终于摧毁了士兵们几近崩溃的心理防线,他们丢盔弃甲,四散而逃。   卡卓雷娅没有拦住他们。失去勇气的士兵没有任何价值。   她往前走了两步,近距离打量了一下换颅重生的黑袍主教,“我应该问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她没有松开剑柄,以确保一旦有意外发生,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   “感谢伟大的阿尔格菲勒,赐予了我不必把知识与记忆储藏在一颗容量有限的大脑里的特权……咯咯咯咯……”黑袍主教试图复原自己的笑声,但这位士兵的嗓子显然要低沉许多。   “你应该从这次的经历明白一个道理,九指的恩波姆,过度渴求知识,只会给你们带来毁灭。”   “咯咯咯咯,没错,那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呢……”恩波姆像个精于计算的商人般双手交握,咯咯笑道,“不过就算再遭断颅一百次,我仍然愿意再品尝一次方才那种美妙的滋味。噢噢,太棒了!那座宛若迷宫般的知识殿堂,我从未见识过那样美丽的景象!”   “你从他的脑子里搜索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比如他的身份,他为哪个教会效力?”卡卓雷娅简明扼要地问道。   “关于这点,很遗憾,我的女士,那座迷宫太大,太复杂,我来不及看到太多的东西……那里有很多陷阱,很多条走不通的死路……”恩波姆沉浸在那令人愉悦的回忆里,不能自拔,“不过在每条路的尽头,都有同一个人守在那里。她有一头美妙的灰发,可她始终背对着我,噢,我是多么想看看那究竟一张多么惊艳的脸庞。”   卡卓雷娅不确信面前这个显然不能再被称为人类的怪物,是否还保有着那些原始欲望。她皱起眉头。“就只有这些?”   “当然不止于此。不过那只是一个令人沮丧和遗憾的消息。”恩波姆脸上那种令人不适的可怕笑容,渐渐收敛,“当我深入那颗漂亮的大脑时,他并没有完全丧失自主意志,甚至还反过来窥探了我的大脑。”   卡卓雷娅听罢,踏前一步,“你说什么?”   恩波姆在那张皱巴巴的长脸上挤出一个自认和善的笑容,“无须担心,就算波利耶尼亚一世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他们也无能为力。没有人能阻止伟大的阿尔格菲勒降临人间,鲜血满盈的圣杯将会成为主人舒适的温床。”   “最好如此,若是你……”   卡卓雷娅的话被打断了。   那是一个重伤濒死的赫斯特士兵,捂着肠子流淌出来的腹部,吃力地爬了过来。   “救救我……请救救我……不管要我付出什么代价……”他卑微地乞求着。   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垃圾。卡卓雷娅闭眼轻叹一下,提着剑,转过身去。但恩波姆伸手拦下了她。   守墓人向黑袍主教投去一个质问的眼神,后者却只是无言地笑了笑,随后走向那名垂危将死的士兵。   恩波姆蹲下身,握住那名士兵向他伸来的手,一脸慈悲地感叹道:“可怜的孩子,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士兵就像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死死握住那双温暖慈悲的大手,“请救救我,主教大人……我看到了刚才的……只要能活命,不管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什么代价?”   “无论什么代价!”   “很好,”黑袍主教微微一笑,犹如所有宗教雕像上刻画的那般仁慈和蔼,“那就向伟大的阿尔格菲勒奉献你的一切吧,去渴求那无尽的知识,去释放那无穷的欲望,只需虔心祈祷,你便会收获真知与强欲之主的崇高赐福。”   “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亲爱的主教大人!”士兵用力反握住那只手,迫不及待地问道。但他不知道,此时已有一条纤若汗毛的白色蜈蚣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体内。   恩波姆静待片刻,等那条白色的蜈蚣回到自己的主人体内,他再度露出笑容,“你有两个女儿。一个八岁,另一个已满十五岁,尚待字闺中。对吗?”   士兵蓦地一愣,“你……你怎么知道?”   “伟大的阿尔格菲勒仁慈地将祂所知的百分之一知识,慷慨赐予了我,让我成为这世上最博识的人。”恩波姆说道,“现在,回答我,虔诚的教徒,从你大女儿的身上,你看到了你妻子年轻时候的影子,对吗?”   “她……她是我和我妻子所生,自然与我的妻子会有几分相像……”士兵支支吾吾地说道。   “别在你的神面前撒谎,我可以代表伟大的阿尔格菲勒原谅你这次无意的冒犯。但只此一次。”恩波姆笑着,如慈父般温柔握住士兵的手,平和之中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大力量,“你需明白,吾主之仆,信仰的本质乃是奉献,而非救赎。”   士兵惊慌地睁大眼睛,他似乎从黑袍主教的眼睛里看到了未来的倒影。那是一个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可怜女孩,被一个可恶的男人地压在身下,无助地挣扎、哭喊着,房间的角落里,一个中年女人抱着自己的小女儿,含泪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不敢出声。   这一切真实的就像是一段盘亘在脑海里的记忆。   亦或是深埋在心底的冲动。   “不,不要让我看这些,那不是我……”   士兵激烈地挣扎起来,但恩波姆不顾他的反抗,直接用自己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腹部,那些白色的蜈蚣从指甲缝里疯狂地涌出,开始为他填补腹部那块血淋淋的黑窟窿。   肉身的伤口渐渐被缝补,但灵魂的豁口却越裂越大。   在最后的时刻,黑袍主教收起慈悲的笑容,本性毕露,“咯咯咯咯……伦理的边境,便是强欲的起点,若不放纵贪欲,便无法收获世间无尽的真知。虔诚的教徒,收下来自阿尔格菲勒的崇高恩赐吧!”   一切向阿尔格菲勒提出的请求,都要以自身的灵魂来支付。   越是饱受痛苦折磨的灵魂,便越是可口。   士兵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黑暗的潮水涌来,扑灭了他眼底愤怒的火焰。   “起来吧,吾主之忠仆。”   几分钟后,在恩波姆的呼唤下,士兵缓缓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回答我,你是谁?”恩波姆问道。   “侍奉真知之主的奴仆。”   “你的使命是什么?”   “为吾主奉献一切。”   士兵语气木讷地回答说。他双目无神,面无表情,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一个鲜活的灵魂在今日死去。   一具恶魔的傀儡于此刻苏醒。   ————————————————   PS:三更。 第二十一章 死镇   战争就是这副模样。   目光所及,残垣断壁,尸横遍野。   这是伊克兰郡的一个边陲小镇,也是尚未决出归属的一块战事频发区。   泥地上那些尚未干涸的新鲜马蹄印,证明不久前曾有军队光顾过这里,而各处坍塌的毛石围墙,告诉后来者他们光顾小镇的方式是多么残暴。   鲜血顺着坡道,从镇子里流淌到驻足在镇门外的马蹄下。   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和面色惨白、勒马不前的亚尔登人相比,尤利尔只是略微皱了下眉头,便用脚磕了下马腹,径直往镇内行去。人小腿短的金发少女明显不具备把双脚卡进马镫里的能力,所以从赫斯特的领地一路走来的这十多日里,她一直都理所当然地霸占着视野良好的头等舱——也就是猎人把控缰绳的臂弯里。尽管这对尤利尔造成了诸多不便,不过他好歹还是忍住了把芙尔泽特捆扎在鞍毡里,当作行李一样挂在马背上的冲动。   波克抬头看了眼被绞索吊死在城门下的几个伊克兰卫兵,忍不住舔了下干燥的嘴唇,跟在猎人之后骑行进入了小镇。   他们从损毁严重的镇门下经过,一盏用铁链垂挂在上方横梁的血脂提灯,在恻恻寒风里孤零零地摇晃着。   他们顺着湿滑的泥泞坡道向上爬。从沿途所见的城镇建设规模,还能依稀窥见其往日的繁荣与热闹,但如今这只是一座被“乌云”笼罩的死城:那是一大群食腐乌鸦,在城镇上空纠集盘旋,发出好像要撕裂鼓膜的刺耳嘶鸣。   这俨然成为了一场食腐生物的盛大派对。   到处都是尸体。腐烂的恶臭令人窒息。成群结队的野狗占领了街道和广场,它们互相争抢、撕咬着,把每一具尸体都糟蹋得面目全非。尤利尔甚至还在一条阴暗的巷道里看到了一头正在享用大餐的人型异种。波克的十字弩不幸射偏,击中了墙壁,让猎人错过了将其直接斩首的机会。   “你现在放跑的每一个异种,今后都有可能成为杀死你,或杀死你家人的元凶。”尤利尔把手杖插在皮带里,面色阴沉地走了回来。   “非常抱歉。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波克歉疚不已地说道。他把十字弩收了起来,决心再也不用它来对付异种。他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缰绳,指着前面的一栋建筑,对尤利尔说:“霍尔格先生,我们可以去教堂看看。那里说不定还有幸存者。”   尤利尔点点头。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他心里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不过,若教堂里有针对战时挖掘出的隐蔽地道,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前提是在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候,教堂里的神职人员还会好心地敞开大门,接纳难民。   他把挂在马背上的那个装有黑袍主教人头的黑色大包裹仔细绑好,然后用手拍了拍鞍毡,确保里面的东西不会掉落出来。   “你也要去?”   猎人抬起头,眼神漠然地看着金发少女。后者对他张开双臂,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尤利尔自然没有接住她的手,转而一巴掌怕在马臀上,马匹受惊,一个颠簸,芙尔泽特直接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赶在她屁股着地之前,猎人用手从后面搂住了她,然后扶着她的后背往上一抽,金发少女便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地上。   “你的绅士精神令人叹为观止,人类。”芙尔泽特冷冷地瞥了他一下,一边用手抚平凌乱细碎的金色刘海。   “等你什么时候变成真正的人类,再来跟我谈绅士风度吧。”   尤利尔把马绑在教堂外的木桩上,紧随波克脚步进入了教堂。   推开教堂虚掩的大门,那尖锐的嘎吱声,吓跑了在教堂大厅里徘徊的两条野狗,和一些蹲在窗台上的乌鸦。   “霍尔格先生。”波克欣喜地回过头来。   猎人点了点头。   与外面狼藉不堪的景象相比,教堂里的布置依旧整洁如初,丝毫没有被战火殃及的痕迹。这是一座典型的圣冠教会教堂,丰沛的月光从完全由玻璃构筑的三角拱顶上流泻而下,与光洁如洗的大理石地板交相辉映,使得教堂内部明亮如昼。头戴王冠的圣女肯妮薇的画像挂在正对大门的墙壁上,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则用色彩鲜明的颜料绘制着肯妮薇最初的六个后代的传教图:慷慨的鲁道尔,雄辩的迦沙文,勤恳的撒铎,博识的威森,公正的弗耶尔,以及被邪恶玷污的,善妒的奈德。   四周看不到任何被损坏的迹象。数十排长长的木凳整齐地陈放在大厅里,圣女的石棺摆放在中央台阶上,四周的祈福台陈列两旁,台面上各置有三盏镀铜烛台,烛台里的血凝蜡烛虽已熄灭枯竭,但圣盘里的贡品依然完好——如果你愿意无视掉那些爬满面包的霉斑和蛆虫的话。   “我在这附近找找看。波克,你去后面看看,如果在后厨能找到一些还没坏掉的干粮最好,从这里到泰比昂郡最近的埃森多要塞也还有至少两天的路程。”   年轻的亚尔登人对尤利尔的信任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这种自发由衷的尊敬和信任,来自于各方面的绝对差距。跟在猎人身边越久,波克便越发感觉自己前半辈子好像完全是白活了。   不过,他在走到通往后厨的门前不及五步的地方,却蓦然停住了。   门外传来了一阵谈笑,还有不止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逐渐逼近。   门开了。   谈笑声戛然而止。   三个人在门内,六个士兵在门外。   九双猜忌的眼睛彼此审视。   “你们是什么人?”   一名浅棕短发的男人扶着腰间的剑柄,上前了一步。他身上披着一件亮银色的铠甲,手里抱着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狼头盔。   尤利尔立马认出了这身装扮。这些人是贝奥鹿特的精锐之师,白狼骑士团。   问题是,如今的贝奥鹿特一分为二,这些骑士又是效忠于谁?   骑士们都把手搭在了剑柄上,气氛剑拔弩张。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波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回头看了眼站在一起的猎人和占星师,急中生智道:“我叫兰瑟··布鲁芬。这是我的妹妹,还有我的侍从。”   白狼骑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偏头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人,又问:“你们为哪位领主效力?”   “呃……”波克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这句话,将会决定他们三人的命运,不禁迟疑了一下,“亚尔登的亚多桑男爵。”   骑士用那双犀利的军人眼眸看了他一会儿,紧绷的唇角缓缓浮出一抹笑意,“小伙子们,别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收起你们的剑来,这些都是亚尔登的同胞。”说着,他走上前,热情地一把揽住了波克如化石般僵硬的肩膀。   得到长官的命令,另外五名白狼骑士也放松了警戒,走进教堂里来。   “我们这队人一直在伊克兰附近执行任务,告诉我,亲爱的亚尔登同胞,现在前线的局势怎么样了?”骑士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我听说埃森多的桥头堡岌岌可危,随时都有陷落的可能。这是真的吗?”   “妖后的军队已经打到佩兰忒废墟了?”波克惊讶道。佩兰忒废墟是泰比昂郡以东、门威列西岸的一座被荒废百年的桥头堡,如今临危受命,被重新启用,并成为了波利耶尼亚一世对抗叛军的最前沿。   “噢,原来你还不知道,”骑士故作讶异地张大了嘴,但很快就化作一个恶毒的狞笑,“你的亚尔登同胞没告诉你这个噩耗吗?”一把锃亮的匕首出现在他手里。   波克大惊失色。   圣母在上,这些人不是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军队!   那些不动声色走入教堂的骑士,已经悄然堵死了三人的后路。   “到地狱去和自己的同胞们相会吧!”   骑士抓住波克的肩膀,把匕首刺向了他的腹部。   ————————————————————   PS:一更。 第二十二章 所谓天赋   哐当一声。   束腰带上的镀银铁环清脆地落在地上,淡黄色蕾丝装饰的长裙领口随之散开,露出一片牛奶般乳白细嫩的胸脯。不过这新来的女侍可没空欣赏主人的曼妙胴体,急忙俯身去抓那铁环,不料一把抓了个空。   铁环沿着大理石地板往门口匆匆遁去,在途经梳妆台的时候,却被一只套在白色棉手套的手拦住了去路。   “穿束腰带的工作对我们的新人来说还是太复杂了些,”女侍拿起镀银铁环,对除了一件丝织内衬,差不多是浑身赤裸着站在落地镜前的公主说道,“还是让我来帮你吧,公主殿下。”   “你也不是一开始就懂得如何服侍人的,迪娜,给芙琳多点耐心吧。”   玛利亚看了看站在她身旁的少女,同时也是新晋的贴身女侍,芙琳·舍夫尔。后者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双手攒着衣角,卑微地低着头。   玛利亚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儿时,就很喜欢她。当然,更让人喜欢的还是她那双巧手。盖亚提斯的织女和裁缝手艺拙劣得近乎让人绝望。在残酷的战争中,玛利亚不奢求还有贝奥鹿特宫廷里的那般安逸可享,可女人对美丽的追求乃是天性使然,不是吗?   扶着略显臃肿的发饰,玛利亚背过身去,面朝足以把她整个人囊括进去的落地镜,轻叹道:“让我们继续吧,别叫领主大人们久等,否则他们又该说‘女人和稚童不得参与宴席’了。”   名叫迪娜的女侍走过来,轻轻拽了下芙琳的袖子,示意她不用再鞠着身子了。   公主张开纤细修长的双臂,两名女侍一左一右,各牵一只袖子,将那条落在地板上的华美的淡红色长裙拉起来,为她披上。   借着这个机会,迪娜决定手把手地再教这名新来的女侍一次,如何把束腰带穿进前后两个铁环里。   看着芙琳那一脸艰涩的表情,玛利亚知道这种学习对这位平民少女来说是有多么痛苦,忍不住问道:“芙琳,你的眼睛……到底能看到什么程度的东西?”   芙琳略感窘迫地顿了一下,不由地摸了摸脸上那条暗红色的旧缎带,“回公主殿下的话,我能看到很多移动中的东西,但若是静止不动的事物……”   手指轻抚着长裙上那两枚装饰用的玫瑰纹扣子,玛利亚有些同情地苦笑道:“真亏你能做出这样精美的扣子。”   “公主过奖了,我、我只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芙琳脸颊飞红。她知道公主这句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我是在十岁的时候,才患上眼疾的,在那之前我已经跟随母亲学了很多东西了。看不见东西后,做这些手工活就变得艰难了很多,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慢慢变得熟练起来……”   玛利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打量起那条旧缎带,“你说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物,是吗?”   “是的,”芙琳谦卑地低下头,“我的父亲曾是侍奉于楠木教会的圣职猎人。”   迪娜把一条束腰带递到她手里,让她从背后套一圈回来,芙琳连忙照办。   玛利亚留意到她话语中那个微妙的限定词:曾是。于是她放弃了就芙琳双亲的身份继续深究下去的打算。   感觉到束腰带在腹部慢慢收紧,公主不由地挺直了后背。她看着镜子里那位美丽的棕发少女,不论是雍容华贵的衣着,还是那张被打理得精致无暇的脸庞,亦或高贵的出身、优雅的举止,这面镜子给出了足够多的理由来让她表现得更自信与骄傲,可不知为何,玛利亚心头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低下头,往领口下瞄了一眼。   一切如常。   于是她又偏过头。   此时的猎人少女已不再像独自生活时那般消瘦,营养不良的症状早已在她老师的调养下变得健康起来。   玛利亚只是在芙琳锁骨以下的地方匆匆瞥了一眼,便顿时挑起了眉梢。   明明看起来比自己要瘦一些,但全身的营养好像全都凝聚在了某一个特定的部位上,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吗……   玛利亚好像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自己的恶意,不禁悻悻地撇了下嘴。   “咳……芙琳,你在你的老家有结婚对象了吗?”她问。   芙琳红着脸,赶忙摇了摇头。   “那有过中意的男伴吗?”   芙琳又摇摇头,说:“除了我的老师,几乎没有男顾客会来光顾我的小店。”   “那你的老师呢?”玛利亚又问。   “我的老师……”芙琳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她忽然想起那伙志愿军在送她来这里之前,曾以老师的安全来威胁她,让她不许将他们私设监狱搜刮民舍的事四处张扬。她犹豫了一会儿,并在公主起疑之前,开口说道:“我和老师在途经外谷时,遇到了一伙叛军,我们在那时走散了。不过好在遇上了亚尔登的志愿军,我才能平安无恙地来到盖亚迪斯。”   “是盖亚提斯,”玛利亚纠正她道,然后又心有不甘地瞄过来一眼,“你的老师看起来是个没有福气的人呢……”   但能遇到老师,却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福气。芙琳在心中默默说道。   她们终于为公主殿下穿上了那身漂亮的新衣,可猎人少女却无暇欣赏镜中人的美丽姿态,一脸忧色地望向了窗外,望向被高耸入云的城墙割据了半边苍穹的深邃夜空。   但愿老师一切顺利。   ……   “一、二、三、四、五……”   波克又数了一遍,用力揉了揉眼睛,脸上的震惊之色仍未有半分消减。   一分钟前,六名白狼骑士气势汹汹地要把他们开膛破肚。   而现在,他们变成了五具尸体,外加一个正被猎人踩在脚下的重伤俘虏。   尤利尔的右眼禁不住痉挛了一阵。背部的伤口似乎在刚才的战斗中又裂开了,不过这点疼痛姑且还能忍受。他一只脚踩在白狼骑士引以为傲的银色胸甲上,用血淋淋的手杖顶住对方的喉咙。   “别、别杀我,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为妖后卖命的!”   如今苦苦哀求猎人绕过自己一命的骑士,正是先前意图用匕首了结波克的人。   作为最先流露出杀意的敌人,尤利尔让他活到了最后,自然不是为了给他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那是始终在一边冷眼旁观的芙尔泽特才该干的事。   “要想活命,你得靠自己的表现来争取,”尤利尔冷冷道,“关于刚才你提到的,妖后进军佩兰忒废墟的事,我要知道更详细的信息。”   ————————————————————   PS:二更。话说这个月好像又可以拿全勤了诶~(??????)?? 第二十三章 埃森多   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也忘记了很多东西。   同时,尤利尔·沙维这个名字和身份,又赋予了他一些新的东西。新的记忆和情感,让他以如此自然的方式融入到了这个新的环境之中。   过去的四个多月里,偶尔他从梦里醒来,坐在野外的山岩下,仰望夜空,才会记起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生活经历。但那些记忆正在变的越来越模糊,对阳光和白昼的怀念,也越来越疏远。   不过,真正有价值的记忆,他会一直谨慎地保存在脑海里,并时常回溯,确保自己不会忘记。譬如作为一名猎人的战斗方式,珍贵的炼金素材在哪里能够获得,以及各类异种的弱点。   当然,一些亲自参与过的重要历史事件,他也会记得。   河谷地的纷乱便是其中之一。   原本贝奥鹿特的任务线,玩家需要去秘血森林的神庙为遭到王后下蛊的威尔伦王寻找解药。而安瑟妮王后主导的政变能否成功,便要视该项任务的成败而定。一旦任务失败,玩家便会被围困贝奥鹿特王宫,受卫兵围剿而死,然后任务便会推翻重来。   所以尤利尔不曾见过失败之后,这个王国和河谷地会迎来怎样的变故。   不过,当时间线随着版本变更而交错进行的游戏变成了拥有统一时间线的现实,历史的车轮便不会停止不前,更不会重新来过。就像他之前在旧镇里完成过的事情一样,他以尤利尔·沙维的身份涉入了事关北地命运的一起重大历史事件里,并生生扭改了这个结局,甚至还拿走了一个玩家没有资格触碰的东西:火种。他让自己走到了一个分岔口上,从此之后的历史便驶入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轨迹。   随着北地幸存,是波斯弗使团的造访,他把本该由玩家完成的任务,托付给了贝奥鹿特的掌上明珠,玛利亚·波斯弗公主。   结果分外明确。   玛利亚没能完成任务。   而他本人也终于“有幸”目睹了,贝奥鹿特的任务线失败后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战争来了。   伴随战争而来的,还有两伙疯狂的邪教徒。   真是糟到不能再糟的结果。   “盖兰·赫斯特率领的左路军,会在四日之后从水上突袭佩兰忒……”波克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向骑行在侧的猎人投去求助的眼神,“霍尔格先生,你觉得雷提恩伯爵会相信这话吗?”   “伯爵不用相信我们,只用相信‘他’就行了。”   尤利尔用力拽了下手里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牢实地绑在他们俘虏来的那名白狼骑士的双手上,随着他用力一拽,跟在马匹后面徒脚步行的白狼骑士往前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为自己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庞再添一道新彩。   他们的运气不错,在伊克兰遇到了一队处理善后工作的白狼骑士,尤利尔俘获的这名骑士还是妖后麾下大将,艾尔杰·赫斯特之子,盖兰·赫斯特的一个远房表亲。   经过一番严酷的刑讯之后,他终于松口,坦白了一条自觉能保住性命的情报。   “可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亚尔登人忧心忡忡地道,他回头看了下在后面被绳子拖着踉跄前行的骑士,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先生,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这人只是一名骑士,为什么会知道这种军事机密?我甚至怀疑他的身份也是假的,他根本不是什么盖兰·赫斯特的远房表亲。”   “你说得有道理,波克。不过,我不认为能准确报出赫斯特家族三代人名的人与盖兰·赫斯特完全没有关系,这至少说明他们两家至少有一定交际。”尤利尔攥紧缰绳,身躯前倾,马匹驮着他们登上一段泥泞的坡路。从伊克兰到埃森多,沿途都是这样难走的烂泥路,原本计划两日的路程,最后竟延长了一倍之多。途中还蹚过了两条河,还好这不是在汛期,否则就算再走上一周他们也到不了埃森多,说不定还要从多夫多借道。“至于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伯爵只需派一队斥候,沿着河岸往上游搜寻。要是盖兰·赫斯特想渡河突袭,他们一定会把船藏在上游的林地里。”   芙尔泽特有些不满地用后背靠了下他的胸膛,示意他往后挪一挪。   不过马鞍就这么大,猎人无意谦让。   自伊克兰出发后的第五日下午,尤利尔一行越过一座山丘后,那座盘踞在河湾地里的庞然大物便巍然浮现在他们眼前。   泰比昂郡三大要塞之一,埃森多要塞。用坚硬的花岗岩垒砌的环状高墙,保护这里的人们在过去的数百年间,不曾遭受异种的侵害。俨然就是一座牢不可破的钢铁堡垒。   尤利尔记得自己曾看过一份统计,关于东北地区各要塞的城墙高度,其中埃森多要塞以二十二米的均高雄踞前列。   沿着河湾支流往东看,二十英里外的,在寒雾缭绕、不见对岸的门威列河干流旁,耸立着一座残破的废墟。那便是在第一次月食灾害中被破坏的佩兰忒城,亦是如今的佩兰忒废墟。佩兰忒废墟上本有一座连接两岸的巨型石桥,但后来遭洪水冲毁,便于佩兰忒一并沦为了历史。   纯粹的黑暗笼罩在佩兰忒废墟之上,那座古老的城池寂静得仿佛死去。   但尤利尔知道那只不过是假象罢了。这里是战争的最前线,作为前锋军总指挥的雷提恩伯爵不可能不明白这座桥头堡的价值,佩兰忒废墟里此刻一定是有重兵把守。   不过,在前往佩兰忒废墟一探究竟之前,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远处,血晶独有的橘红色光芒,从那些营帐下渗透出来,宛若不计其数的红色星辰,密密麻麻地点缀在埃森多要塞郊外的平原上。   设立在埃森多郊外的军营已经近在眼前。   ——————————————————   PS:三更。 第二十四章 女骑士   埃森多的营地背靠河湾,并以战壕和木排拒马在营地外围构成了一道临时围墙,四周到处都是沙赫伦的无畏团士兵在巡夜。不过,这些简易的措施并非是用来针对敌军和逃兵的。   隔着老远,尤利尔就闻到了从战壕里散发出来的浓烈腥臭。他不用看也知道战壕里堆满了死鱼。异种不但怯于涉水,同样也十分厌恶这种河腥味儿。虽然血月才是异种的活跃时期,但在白月出没的异种也不在少数,靠近河流的河谷地人在应对异种方面确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瞭望塔的哨兵率先发现了他们。他向瞭望塔下发出信号,负责看守营地大门的几名卫兵立刻把箭矢搭在了弓弦上,拉满蓄力,直指着向这边靠近过来的尤利尔一行。   “停止前进,否则我们就放箭了!”   尤利尔和亚尔登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拽住缰绳,让马匹停了下来。   瞭望塔上,哨兵把几块血晶石放进手边那个可左右与上下转动的聚光镜筒里,利用镜面反射将光线收束成一道向外扩散的光柱。这种光照范围大约在三十米的聚光灯筒,恰好能够将停滞在营地大门外的来人照得一清二楚。   刺眼的光线晃得波克有些睁不开眼,他把脸转向一边,同时高举双手。   确认来者没有敌意后,几名卫兵走了上来。一个领头模样的中年男人打量了一下马背上的三人,用手里的剑分别撩开了两匹马的鞍毡。除了一口平底锅,一些装香料和干粮的袋子,他在尤利尔这里一无所获。但波克·鲍恩的行李所透露出的内容则要丰富许多,一把刺剑、一个小皮盾,一把十字弩,还有一张血杉弓。   “亚尔登人?”小皮盾和刺剑的搭配,几乎成为了一种标志。   面对好几杆瞄准自己脑袋的弓箭,波克赶忙点了点头,“波克·鲍恩,来自亚尔登志愿军。”   “波克·鲍恩,”中年男人点点头,“士兵,你的长官是谁?”   “托瑞恩·夏多。”   “没听过。嘿,你们听说过这名字吗?”中年男人回头向自己的同僚问道。其他人也一致摇头。   “他是亚多桑·夏多男爵的堂弟,”波克焦急说道。“如果不知道托瑞恩·夏多,你们一定听说过独眼的斯奈德。”   “啊哈,那个招人厌的跛脚瞎子。”中年男人嗤之以鼻地哼道。“这两个人又是谁?”   “噢,这位是霍尔格,一名自由猎人,他与我们志愿军有过多次成功的合作……”波克在措辞时明显犹豫了一下。成功,没错,但却是惨烈的成功。   尤利尔向对方点头致意。   中年男人从这个俊朗的黑发青年身上收回目光,转向了坐在他身前的那名兜帽少女,“那这位又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剑尖挑开了少女的兜帽,一头耀眼的金发如瀑布般流泻而下。兜帽下那张白璧无瑕的精致容貌,令他忍不住蠕动了几下干涩的喉咙。身后几名卫兵也跟着骚动了起来。   和那些在营地内随处可见,只着片缕的营妓相比,她纯洁无暇得仿若圣女。   在场之人中,只有尤利尔心知肚明,这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这位是占星师阁下,她和我们志愿军也有过几次合作,她是……呃……”   “尤利娅。”芙尔泽特语气冰冷地替亚尔登人补充道。她并不屑于愚弄这些“低等生物”。这些男人眼里的欲火烧得越旺,只会越发彰显出尤利尔的桀骜不驯。   而后者在听到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后,右眼角顿时抽搐了一下。若是念得太快,或口齿不清,尤利尔和尤利娅这两个名字很容易就会搞混淆。   “咳咳,那么……”中年男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艰难地从芙尔泽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眸下回过神来,“亚尔登的志愿军,你们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我们要见你们的指挥官,雷提恩大人。”波克连忙道。   中年男人摇摇头,“这恐怕不行,雷提恩大人军务繁忙,他可没空接见一个亚尔登的志愿兵。”   “他会的。”   中年男人抬起头。   开口的,正是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猎人。   “就告诉他,我们手里握有一条重要的战略情报,要当面向他汇报。”他拽了下手里的绳子,只见在卫兵们不曾留意到的后方阴影里,一名遍体鳞伤的白狼骑士踉跄着跌入了光束范围里,无力地摔倒在地。   一刻钟后。   尤利尔三人在营帐内,受到了无畏团一名上级军官的接待。   在历时近一周的艰苦旅行后,他们总算得到了一张还算舒适的椅子,和一顿热和的晚餐。芙尔泽特看着盘子里的蘑菇兔肉汤,不太有食欲地闭目躺回了靠椅上。   营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那位名义上是来接待他们的上级军官,也只是与他们客套了几句,并声称伯爵大人正在军机大帐内召开一场至关重要的作战会议,请他们稍候片刻,然后便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波克一边埋头舀汤喝,一边用机敏的目光打量着那些在营帐里走动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悄声凑过来,对一旁的尤利尔说:“先生,我觉得就这样把俘虏交给他们,并不是很妥当。这些家伙一听说我们是亚尔登的志愿军,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是你。不是我们。”猎人纠正他的措辞道。   波克在过去的几天里,一直在尝试劝说他加入亚尔登志愿军。很大一部分的理由是,亚尔登的部队在这次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十分有限,在凭实力说话的擂台上,亚尔登作为贝奥鹿特的一个附属小国,实是难有建树。   波克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把黑袍主教的人头摆在桌上,他们便不敢小瞧咱们……我是说我,波克·鲍恩,亚尔登人,亚尔登志愿军……”他慌里慌张地改口道,生怕又惹猎人不满。   “放轻松,波克,你把自己说得好像是一群人似的。”   这时,一阵沉重金属质感的脚步声踏入了营帐。   “我听说亚尔登同胞为我们带回来了一则重要情报。”   尤利尔回头一看,在两名侍卫的陪同下,一位高大魁梧的骑士昂首阔步地走进营帐,一边摘下自己的头盔来。   当他看到了头盔下面那张棱角分明却粗犷不足的脸庞时,波克微微张大了嘴巴。   这是一个女人。   “亚尔登的同胞,你们一路辛苦了,”女骑士气宇轩昂地说道,“我是塞拉·雷提恩伯爵之女,麦希·雷提恩。”   ——————————————————   PS:一更。 第二十五章 再见   她拥有一头雷提恩家族的标志性红色卷发,密密麻麻的雀斑几乎占据了除眉心与下颚之外的整张脸。尤利尔从没见过这么魁梧的女人,宽大的骨骼和强壮的体魄,撑起那身沉重的全身甲完全是绰绰有余。   “所以,请允许我稍作总结,”名为麦希·雷提恩的女骑士握住铁拳,清了清嗓子,“从现在算起来四天之后,也就是食寒之日,盖兰·赫斯特率领的一万二千左路军,会从水上对佩兰忒废墟发动总攻?”   不等亚尔登人作出回答,女骑士身后两名随侍便窃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则令人捧腹的笑料。   “确凿无疑。”波克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不满地皱起眉头。“您只需要亲自审问那名俘虏,就可以证明我刚才的话。”   女骑士虽举止肃穆庄严,不如自己的随侍那般轻浮,但眼底还是充斥着浓浓的怀疑色彩。她把结实的胳膊搭在桌面上,略微倾斜着身子,把审视意味的目光投向同桌的另外一人。从刚才开始,她就对这位沉默不言的年轻狩猎者很感兴趣。因为他那一身毫无防御可言的轻便行头,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蹩脚的诈骗犯。   麦希自知对占星师这群神秘的学者没有多少发言权,但她绝对要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更了解狩猎者。她的弟弟,她最疼爱的弟弟,正是为一名卑鄙的、堕落的狩猎者所害。   “我想听听你同伴的意见。”   波克扭头看了看猎人,有些担心这些军人的傲慢态度会惹恼他。   但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尤利尔分得清轻重缓急。   在女骑士不善的目光注视下,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按照过往的经验,食寒之日的气温会是寒季以来的一个峰值,河湾地带通常会起大雾,宽阔缓流的河面能让盖兰·赫斯特把自己的先头部队藏进雾里,等你们岸边的岗哨作出反应时,他们的先锋船已经开始冲刺靠岸了。”   “作为一名年轻的狩猎者来说,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女骑士慢慢点了点头,“但我们不能排除这是对方设下的一个圈套,诱使我们向佩兰忒废墟加派人手。”   “那名白狼骑士的真实身份确实还有待进一步的确证,但你们不妨先派出一队斥候,沿着河岸往上游搜寻,尤其是河岸边的林地。如果盖兰·赫斯特打算从水上突袭,他们就需要大量的木艇来运输部队,只有河滩林地里才藏得下那么多船。”   女骑士神情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长吁了口气,双手抱臂,缓缓靠回到椅背上。麦希·雷提恩沉默了许久,始终保持明亮的眼神显示出她未有一刻停止过思考。   “好吧,我明早会和哈林·菲勒烈爵士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由他那边出几名经验老练的雇佣兵来办这事。你知道,作为斥候来说,那些雇佣兵办起事情来要更利索一些。”   女骑士给出了一个自认妥协的折中答复后,作势便要起身。   但令她没有料到的是,猎人直接一口否决了她的提议。   “不要把这当作是对下位者的施舍,我们现在谈论的是河谷地的存亡。”   女骑士愣了一下,她的两名随侍则已经跃跃欲试,准备要给这个敢于顶撞雷提恩家族的无礼之徒一个深刻的教训。   然而麦希·雷提恩抬起手,制止了自己的手下。   “我希望你最好不是在逞口舌之能,猎人阁下。”她冷冷地道。   尤利尔没有回答她,只是对一旁满脸煞白的波克使了个眼色。后者愣了好几秒,才猛然反应过来,转身飞快地跑出了营帐。   营地外传来一阵地震般隆隆的马蹄声。那是从佩兰忒废墟撤换下来的部队。   女骑士一边忍受着营帐里压抑的空气,一边在猎人和金发少女两人间交替着目光。她发现,这看似形同陌路的两人间,好像存在着一条微妙的联系纽带,只是还不等她深入追究,亚尔登人便匆匆步入了营帐。   只见他把手里的一个黑色大包裹放在了桌上。   女骑士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腐败气味,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打量了下这个怪异的包裹,又看了看气喘吁吁的波克,问道:“这是什么?”   波克掀开包裹的黑布,那股被压抑住的腐败臭味顿时宣泄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帐。女骑士身后那两名随侍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连连作呕。   麦希·雷提恩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一团已经溃烂生蛆的腐肉。黑色的鲜血早已干涸,黏稠的脓液不断从那些状如干瘪眼珠的黑色窟窿里缓缓渗出,犹如一块营养丰富的温床,滋养着不计其数的白色蛆虫,伴随蠕动时发出的黏腻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尽管已经腐败得看不出原貌,但从轮廓上来判断,女骑士还是可以认定这曾是属于某个人形怪物的头颅。   而猎人接下来的回答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这是恩波姆·贝恩斯,也就是真知教会派来的黑袍主教的项上人头。”   女骑士在看到这颗怪异头颅的那一刻,便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她知道真知教会是一伙多么疯狂的邪教徒,也听说过他们从事的可怕人体研究。更重要的原因是,威尔伦逝世的当晚,她本人恰好就在王都,她亲眼见识过那些眼里闪烁着红光的教会骑士。   “您无法想象我们亚尔登志愿军,为了这颗丑陋的人头,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波克强忍着泪水,浑身抖颤着说道,“我的长官,托瑞恩·夏多,还有我的四十七位战友,都在涉险穿越黑水沼泽时不幸牺牲了,如果不是有霍尔格先生……”   “好了,就到这里吧,”尤利尔拍拍亚尔登人的肩膀,“我想麦希女士已经完全了解状况了。”   这颗属于黑袍主教的人头,足以让麦希·雷提恩收起对自由狩猎者的偏见。在波克用黑布将人头重新包裹起来后,她郑重且严肃地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三人,以及他们提出的要求。   片刻过后,她站起身来,对自己的随侍下令道:“会议差不多已经结束了,你们立马去请伯爵大人过来,就说他的女儿有紧急军情要向他汇报。哦,还有今天刚到军营的那位大人,如果她对这些事感兴趣的话……”   接到命令后,两名随侍立刻告退,直奔军机大帐而去。   “三位,”女骑士面朝尤利尔三人,“我必须要为先前的失礼向你们致歉。我承认自己被一些主观因素影响了判断,但现在我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希望这不会影响我们与亚尔登之间的同盟友谊。”   麦希·雷提恩的语气诚恳且正直,从未享受过贵族如此礼遇的波克·鲍恩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我和芙尔……我和尤利娅不是亚尔登人,所以你只需要对波克一人道歉。”尤利尔又将波克往火坑里推了一把。   “哦?你们不是亚尔登人,为何会帮助亚尔登志愿军?”女骑士好奇的问道。   尤利尔笑了笑,“这中间过程曲折,说来话长。”   女骑士也露出大方的微笑,“是吗,那你之后有机会一定要和我说说。取下黑袍主教人头的狩猎者,我们的士兵又有新的谈资可以消遣了。”   解除误会后,营帐里僵硬的氛围也随之消融,麦希·雷提恩询问了志愿军方面的动向后,又主动向他们讲述起了前线的局势。   总结起来便是四个字,不容乐观。   盖兰·赫斯特率领一万二千之众,雄踞对岸,波利耶尼亚一世军目前依靠以沙赫伦的无畏团为主的前锋军只能死守佩兰忒废墟,一旦桥头堡被突破,妖后的大军便可长驱直入,直取波利耶尼亚政权的新首都,盖亚提斯要塞。   尤利尔在过去的四个多月里没有太多的手段来获取外界信息,当他问及歌尔德、多夫多等潜在外援时,女骑士只是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尤利尔知道,对新晋的歌尔德大公,也是自己的哥哥彼得来说,当务之急不是插手河谷地的内乱,而是收复北地最大的粮仓“黑玫谷”。而多夫多王更是一位极致的利己主义者,可以预见的是,他未来一定会向贝奥鹿特提供增援:对已经胜券在握的一方。且是象征性的。   大约半个钟头过后,他们的谈话因帐外响起的脚步声而终止。年轻的亚尔登人忙不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边用力拉拽着完全看不出多少褶皱的衣角,确保自己给雷提恩伯爵造成的第一印象中不会存在任何的失礼。看着无动于衷的芙尔泽特,尤利尔用手点了点她的肩膀,后者才懒洋洋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率先步入营帐的,是一位肩膀宽阔、腰背挺直的红发老人。他看起来差不多五十多岁,精神却异常矍铄,走起路来仿佛脚下生风,漆黑的双目闪烁着锐利且智慧的光芒。在伯爵之后,又有几名贵族步入了营帐,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人看上去也有将近四十岁。   塞拉·雷提恩伯爵在尤利尔三人身上扫了一眼,然后走到了自己女儿身旁,声色威严地说道,   “紧急军情,我希望你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   “是的,父亲,我向你保证。”   雷提恩家族的优秀基因,在这对父女身上显露无疑,高大、强壮,且充满了自信。   营帐里一下子多出了好几个人,但气氛却变得异常沉寂和僵硬。   尤利尔避开雷提恩伯爵那令人不适的目光,有些疑惑地看向麦希·雷提恩,不明白她还在等什么。这位女骑士是当下场合唯一适合充当双方介绍人的人。   然而,他很快就明白了对方在等什么。   众人侧目之下,最后一名与会者姗姗迟来。   身上那件略微不合尺寸的盔甲,令她走路时显得像个蹒跚学步的稚童,而她似乎也不满于自己如此生涩的表现,细眉紧蹙着,嘴唇绷紧成了一条苍白的线。   尤利尔和她同时看到了对方。   两人就连刻意掩饰惊讶的反应,也如约好般一致无二。   来人正是贝奥鹿特的掌上明珠,玛利亚·波斯弗公主。   ——————————————————————   PS:二更。这一更长度比平时多了一千多,所以今晚或许没有第三更了,昨天没睡好,今天或许会早点睡。 第二十六章 一台戏   众所周知,话语权来自于两样东西。   一是家族底蕴。一枚历史悠久且广受尊敬的家族纹章,是获得话语权的最快捷径。   二是筹码。这是一个在谈判桌上具有天然说服力的通行证。它大部分时候是皇家学院的授职证书,也是炼金术师挂在脖子上的学术奖章,偶尔也可以是一颗分量十足的人头。   “所以这就是黑袍主教的……”   随雷提恩博爵一道前来的几名大贵族,此时围聚在桌旁,或震惊或怀疑地端详着那团令人作呕的溃烂肉瘤。年轻的亚尔登人则自告奋勇地充当起了解说,为尊贵的领主大人们绘声绘色地讲述起当日的情形——实际上,起码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情节,是后来他软磨硬泡才从尤利尔那惜字如金的口中撬出来的——在听到猎人以一敌多,直取黑袍主教首级的部分时,领主们纷纷流露出惊讶的表情,负手昂立在一旁的麦希·雷提恩,也忍不住向桌对面的黑发青年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波克·鲍恩的故事感兴趣。   玛利亚·波斯弗便是在场之人当中唯一的例外。   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几乎全程聚焦在猎人的脸庞上,但偶尔也会不自觉地被其身旁那位面容姣好的金发少女吸引过去。   她慢慢地皱起眉头。但惹恼她的原因绝非身上那件不大合尺寸的银色盔甲,而是对方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自己的视线。巧合多了,便有刻意之嫌。   “尊敬的猎人阁下。”   玛利亚发出声音,将尤利尔一直关注着桌面裂缝的目光拉向自己。   那双在提灯下散发着冰冷金属色泽的红瞳,让她的呼吸漏掉了一拍。   不会错的。尽管头发的颜色改变了,不修边幅的胡茬亦掩盖了诸多细节,深棕色的猎人装束更是塑造出了一个近乎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形象。   但是不会错的。   她认得那双眼睛。   “公主殿下,有什么是在下能为您效劳的吗?”尤利尔颔首致礼,用不太热情的语气问道。   她不止认得那双冷漠的眼睛,还认得这种拒人千里的口吻。玛利亚忍不住在背后握了握手指,抿紧了嘴唇,“关于那个亚尔登志愿兵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波克·鲍恩的故事还在继续。他从黄石镇一直讲到了伊克兰,当他正提到他们在伊克兰俘获了一名白狼骑士兼盖兰·赫斯特的远房表亲,众人专注倾听,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营帐角落里的对话。   “波克从刚才开始就说个不停,不知道殿下指的是哪个部分?”   “关于志愿军横穿沼泽,关于黑袍主教的死,关于伊克兰的大屠杀……”玛利亚显得有些焦躁,“关于,关于全部的事……”   “那都是事实。”尤利尔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玛利亚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当着两队赫斯特长矛兵的面,取下黑袍主教的首级,我想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狩猎者能够办到的。”   “殿下过奖了。不过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承蒙幸运女神眷顾,当时山谷里恰巧起了一场大雾……”   “我已经听说了。”玛利亚不肯让他错开话题,“我还听说,阁下是从北边来的?”   “您刚刚已经听到波克说的了。”尤利尔不予否认地点了点头。   “我很想知道,阁下为何要离开北境,涉足这纷争之地?”公主锲而不舍地问道。   尤利尔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事关隐私,不便多言,还望殿下理解。”   玛利亚微微一窒。   与此同时,在从波克口中得知了赫斯特左军将于四日后突袭佩兰忒的消息后,营帐里突然陷入一阵死寂之中。片刻过后,塞拉·雷提恩伯爵用威严的命令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威利斯,你与哈林·菲勒烈爵士即刻启程,连夜赶往伏罗特,务必在两日之内把这个消息带给菲勒烈公爵。”   名为威利斯的瘦高军官,领命而去,快步走出了营帐。   “瓦索克,立马派人把驻扎在佩兰忒废墟的艾德爵士召回埃森多。”   营帐里的氛围一下变得严肃与紧凑起来,但塞拉·雷提恩伯爵沉稳的声音让这一切都变得有条不紊。   “贝森,你在瓦索克之后启程,你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集合人手。我给你五百人。还有,出去的时候让‘柠檬’来见我。”   在亚尔登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又有两人快步走出了帐篷。几分钟后,他便见到了“柠檬”的真面目。那是一名在腰带上挂着一串发霉柠檬皮的阴森高个儿,骨骼嶙峋的模样实在称不上好看,唯独那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明亮。   “在你的手下里挑几个好手,你们要连夜渡河,记住,一定不能被赫斯特的巡逻队发现。你们要沿着河岸往上游搜寻,特别是河滩林地,一旦有发现立刻回报。”   “柠檬”领命而去。帐内的人越来越少,而营帐外的骚动声越来越大。   这注定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现在,麦希,把亚尔登同胞带来的那个俘虏提来见我,我要亲自审讯……”说到这里,伯爵才意识到了自己疏漏了一个关键人物,他闭目轻吸了口气,转身面向玛利亚公主,并且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眼底那稍纵即逝的抗拒之色,“如果玛利亚殿下想要参与审讯的话,我们可以……”   “恐怕那不是我所擅长的,雷提恩大人。”玛利亚不着痕迹地从猎人身上收回目光,重新让笑容回到脸上,“我的工作只是让营地里的士兵看到波斯弗王室与他们一同进退,穿上这件盔甲便是我唯一需要且能够履行的义务,所以请不用顾及我。您才是陛下钦点的前锋军总指挥。”   玛利亚这番不卑不亢的发言,让伯爵略感讶异。他愣了一会儿,才转过来对尤利尔说道:“我代表雷提恩家族与波利耶尼亚陛下,感谢阁下的帮助。我保证,等战争结束后,阁下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奖赏。”   “暂留营地的这段时间里,阁下如有任何需要,我这两名侍从随时听候差遣。”女骑士麦希·雷提恩补充道。   尤利尔微笑回礼。   雷提恩伯爵与贵族军官们匆匆离开了营帐,这个忙碌的夜晚容不得他们有丝毫的懈怠。   “玛利亚殿下,您今晚不回城里休息吗?”见公主完全没有要随他们一起离开的意思,麦希奇怪地问道。   “等我那去军需处挑选盔甲的侍从回来,我就出发,”玛利亚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对面的猎人说道,“不用管我,麦希娅,我一个人应付得来。你先去吧,不然伯爵大人又该冲你发火了。”   听到公主脱口叫出了自己的小名,女骑士回想起两人小时候在王宫里一同玩乐的情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营帐。而她的两名随侍则留在了帐内,以确保公主殿下的安全。   笼罩在营地上空的寂静夜幕,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坐在营帐内,各种充满画面感的声音闯入尤利尔的左耳里:磨刀石在铁器上摩擦的声音、盔甲碰撞的声音、辎重车从坑坑洼洼的泥路驶过的声音,军官发号施令的声音,乌鸦的嘶鸣声,还有芙尔泽特打哈欠的声音。   金发少女一脸困倦地揉了揉眼。今夜她一个字也没说,却好像比军营里的任何一人都要劳累。   “尤利娅小姐,”玛利亚开口道,脸上带着无限近似于逼真的友善笑容,“听我们的亚尔登同胞说,您是一位在星象方面颇有研究的学者,这还是我第一次有幸与占星师同桌交谈。”   芙尔泽特却充耳不闻般,毫不掩饰自己的困意,有一下没一下地耷拉着脑袋,额前的细碎刘海也随之晃来晃去。   玛利亚抿了抿嘴,竭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不过话说回来,在我之前的印象当中,有资格获得占星师这个职称的学者,最年轻的一人亦已四十出头,所以我有些好奇,不知道尤利娅小姐是在哪座学院里,跟随哪位导师进修?”   芙尔泽特依然没有回话,反而把后脑勺枕在了椅背上,摆出一个舒适的躺姿。灿金色的长发从她肩头流过,露出如修长白净的脖颈。以及颈侧那枚显著的齿痕。   这世上只有一个种族,会把印记留在眷族的脖颈上。   玛利亚蓦然扭头,看向坐在她身旁的猎人。后者正百无聊赖地玩弄自己袖口的纽扣。   唯一察觉到气氛古怪的波克·鲍恩,也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心无旁骛地研究起了桌上那盏普通无奇的血脂提灯。   贵为一国公主,玛利亚从未受到过如此“礼遇”,而且对方还是三个平民——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舞台上的小丑,但公主的自尊又让她不肯就此谢幕。   “请容我冒昧的问一句,尊敬的猎人阁下,我留意到尤利娅小姐和你之间,似乎不仅仅是同为志愿军效力过的同僚关系?”   “比同僚要略微复杂一些。”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不能让玛利亚满足,“哦,有多复杂呢?”她追问道。   “比殿下嘴上所说更复杂,比殿下心中所想更简单。”尤利尔答道。   “你……”   就在这时,一个匆匆步入营帐的身影,打断了玛利亚说到嘴边的话。   所有人都扭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女孩儿骤然驻足。   她在入帐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坐在桌旁的猎人,略微错愕地张大了嘴。   “老师?!” 第二十七章 离营   这次重逢是意料之外的。   在尤利尔的设想中,芙琳眼下应该已被盖亚提斯某位贵族妇女揽入门下,成为专为夫人们服务的织女,一边在安全的环境里劳作,一边从贵夫人们的闲谈中收集情报。   尤利尔见过扣子店里的那些精美成品,他知道芙琳的手艺有多么出色。但作为一名老师,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徒弟的能耐:芙琳的手艺活儿已经优秀到能够被眼光挑剔的贝奥鹿特公主选作女侍的地步。   这一声“老师”,惊动了营帐里除芙尔泽特外的所有人。   “芙琳,你刚才叫他什么……?”公主以为自己是疲劳过度而产生了幻听,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芙琳一脸焦急地看了看自己的老师,后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迫于场合与气氛,猎人少女必须按捺住重逢的喜悦和感动,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来回答说:“公主殿下,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起过的,我的老师,猎人霍尔格。”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主愁眉不展地扶着额头。她盯着芙琳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她不是在撒谎,于是又心有不甘地瞟了下自顾自阖目养神起来的占星师少女,心中怒火更盛。   玛利亚深吸口气,黯然神伤地摇摇头,“这是我的疏忽。我应该事先让人盘问清楚。毕竟谁也没有规定织女的老师一定要是裁缝,不是吗?我早该想到的,在你提及你父亲是一名教会猎人时,我就该有所警觉。”   芙琳一时哑然。她知道自己惹公主生气了,姿态谦卑地低下了头。   营帐里的氛围顿时变得沉默而压抑。   芙尔泽特好像是睡着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靠在躺椅上;年轻的亚尔登人则始终执着于通过双眼凝视的方式,来破解血脂提灯的发光原理之谜,对四周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芙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公主的情绪;玛利亚懊恼不已地瞪视着猎人;尤利尔心无旁骛地把玩着纽扣;剩下的两名随侍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这时,营地外传来一阵骚动。军官高声发号施令,沉闷的马蹄声与隆隆的车轮声交织着,一支五百人的军队连夜启程,开赴佩兰忒废墟而去。   没过一会儿,又一名年轻女侍匆匆走入了营帐。此人看起来比芙琳要大上几岁,相貌普通,举止成熟且稳重。她来到公主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   尤利尔稍稍抬眼,看到玛利亚边说边用手指着自己胸前的亮银色盔甲,显得很是不满。   两人交谈了几句后,公主径自站起身来,“亚尔登志愿军的各位,我想你们奔波数日,应该已经很累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迪娜,这三位都是亚尔登的同胞,其中还有一位是芙琳的老师。你在内城宅邸收拾几间干净的房间出来,替我好生招待他们。”说罢,她便准备离开。   “公主殿下,请等等,”尤利尔站起身,“我手里有一些重要信息,希望稍后能与你进行核对。”   “重要信息?”玛利亚回头看着他,皱眉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恐怕是找错人了,霍尔格先生。我虽是贝奥鹿特公主,却无权插手军务,你应该去向雷提恩伯爵汇报。”   “是吗。我明白了。”   见对方毫无争辩之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安排,玛利亚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她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身旁的女侍吩咐道:“迪娜,你和芙琳跟客人们坐一辆马车进城,直接回宅邸去,”她稍微顿了一下,“霍尔格先生坐我的马车进城。”   玛利亚回过头,与那双猩红的眼眸四目相接,“跟我来吧,猎人阁下。”   公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尤利尔拿起靠在桌边的手杖,准备跟上去,忽然间,他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谁从后面拽了一下。   是芙尔泽特。困倦与疲态从那张一掌可覆的小脸上一扫而空,金发少女用冰冷的眼神凝视着他,“不会再有第三次。”   尤利尔无奈地叹了口气,“不会再有第三次。”他重复道,然后拂开芙尔泽特的手,对还在研究灯壁内所蕴藏的宇宙奥秘的波克说道:“波克,照看尤利娅小姐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哦……哦!没问题,没问题,先生。我一定会照看好尤利娅小姐,我以我祖父的名字起誓。”波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慌忙站起来说道。   “嗯。”尤利尔点点头,转身朝帐外走去。   “老师,我……”   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老师,芙琳本想说点什么,但随后那只轻柔落在自己头上的大手制止了她。   “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芙琳微微一怔,低声答道:“是。”   随后,她目送猎人的背影离开营帐,走入兵马骚动的夜色里。   ……   这确实是一件不太合身的盔甲。   玛利亚走路时的姿态显得笨拙而生涩,道路两旁的营帐里,不时传来士兵们的窃笑声。不过,倔强要强的贝奥鹿特公主执意拒绝自己女侍的搀扶,迈着踉跄的步子,走在前面。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鼓舞士气的方式。远远跟在后面的尤利尔心想。   这里大概有超过三百顶帐篷——身为一名狩猎者,他没有让双眼闲下来的坏习惯——这意味着,埃森多的郊外营地里,至少屯集了超过五千人。算上刚刚从营地开拔的五百增援,佩兰忒废墟的守备力量也达到了三千人左右。这个总数,与盖兰·赫斯特统帅的左路军相差了三分之一。   在路过营地外围时,尤利尔还看到了几台巨大的投石机——根据抛掷物的种类,从巨型石块到炼金强酸炸弹,这些庞然大物不单单只是一个笨重的攻城武器,针对数量众多,排布密集的重甲步兵团,效果同样显著。   受制于玛利亚那件不合身的盔甲,他们花了整整十分钟才穿过营地。那辆曾属于威尔伦王的黑色御辇就停靠在营地外的山丘小径下,四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守候在侧。   玛利亚在女侍的搀扶下,率先登上了马车。尤利尔收起手杖,紧随其后。   不愧是国王的御辇,内部宽敞得令人难以置信。车厢内有两排贯穿首尾、长达四到五米的座位,羊毛纺织的座垫里填充着质感柔软的鸭绒,厢顶内嵌着四块圆拱形的玻璃灯罩,高级血晶石碎屑在里面为王家的荣耀燃烧着生命,柔和的橘色光芒充斥在车厢里的各个角落。   “请坐。不用拘谨。”玛利亚坐在右侧的座位上,伸手撩开发带,让那头棕色的秀发披散在盔甲上。   尤利尔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随着马鞭抽打在马匹上的清脆声响,车轮缓缓转动起来,整个车厢也随着凹凸不平的路面隆隆震动起来。   尤利尔在车厢里环视了一周,随后轻吸口气,开口道:“玛利亚殿下,关于……”   “不用着急,从这儿到内城府邸,至少有半个钟头好走。”玛利亚打断了他,然后从座位旁的桌台上,翻开了两只高脚杯,提起银质酒壶往里面斟上了两杯酒,“先喝点东西吧。”她把其中一杯递过来。   尤利尔微微皱眉,显得有些抗拒。   “放心吧,这只是酸果浆。我怎么会忘记你不胜酒力的事。”玛利亚盯着他拧起的眉毛,一抹久违的微笑融化了唇角的坚冰。   猎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高脚杯。   “这一次是正式的,”玛利亚举起高脚杯,“欢迎来到贝奥鹿特,尤利尔爵士。”   尤利尔举起杯子的手停了一下,“纠正一点,我已经不再是爵士了。也不再是贵族。现在我的名字是霍尔格,一名四处奔波的自由猎人。”说完,他抬起胳膊。   哐。   两人的酒杯清脆相撞。   ————————————   PS:一更。 第二十八章 交涉   马车从郊外营地一直行至埃森多要塞护城河上的吊桥,尤利尔才总算把事件原委一五一十地阐述清楚。   而他唯一的听众——贵为贝奥鹿特公主的玛利亚·波斯弗,于她而言,个人的意气之争在国家大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她很快就收起了那副针分相对的态度,开始认真聆听尤利尔的讲述。起初,她偶尔还会插上两句,发表自己的看法和判断,但当尤利尔讲到在黄石镇外遭遇黑袍主教一行后,她就越来越沉默,表情越来越凝重。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些巨型石拱门不单单只是一种宗教符号。”   “没错,那是一种可怕的仪式。”   “什么样的仪式?”玛利亚追问道。   “你不该追问太深,公主殿下,”猎人摇摇头,“这是对人类那脆弱的承受力而言,过于沉重的真相。如果你还记得当初在地下陵宫里发生的事,就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事实。”   地下陵宫。玛利亚恍然一愣。那是她永生难忘的经历。   波利耶塔凄惨的死状深深烙刻在她的脑海里,在那之后每个难眠的夜晚,她都会想起那一幕鲜血如柳絮般在空中飞舞的凄美景象,波利耶塔绝望的哀嚎在耳畔回荡不休。在那之后,是她人生首次臣服在神秘而浩瀚的宗教力量之下,繁衍与伦理之母自混沌中降临,向她展示了自己完美无瑕的脚掌——那是神的怜悯与慈悲,让她窥见了这个黑暗世界之外的冰山一角。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对这种未知的神秘力量产生了敬畏。   “所以……”玛利亚轻叹一声,“所以,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离开北方,背弃自己的家族,更名易容,就是为了这所谓的‘对人类脆弱的承受力过于沉重的真相’?”   尤利尔没有回话,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空隆一声巨响,车身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马车驶下了吊桥,闯入了喧嚣的城门市集里。但窗外听不到商贩的叫卖,也听不到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孩童的哭喊、女人的叫嚷,伴随士兵的咒骂与威胁,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玛利亚回过头,用手撩开车厢的窗帘,望向外面,“我们组织人手在集市上施粥,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饥民聚集在这里。仓库里的粮食是为军队准备的,从贵族们那里筹集来的物资,只够养活这里一半的人。所以每天都有人饿死。”她看到一堆骨瘦嶙峋的尸体被堆在墙角下,几名城防卫兵用湿布捂着脸,在尸体上泼洒着炼金药剂来分解尸体。最后那里只会留下一滩富含营养的白色浆液,城防卫兵将会把它们收集起来,用作维持光照农场正常运营的新鲜肥料。   尤利尔没有去看。他从草木皆兵的赫斯特领走到尸积如山的伊克兰,他已经完全了解了战争是什么模样。残酷、狰狞,任何期冀和平的人都绝不愿多看它一眼。   玛利亚放下窗帘,眼神悲哀地望向沉默的猎人,“告诉我,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沉重的真相?”   “你不该知道这些。”尤利尔依然坚决地一口拒绝。“战争会夺走很多人的生命,这不假,但它的胜负总是在同是人类的双方之间决出,所以不论战斗多么惨烈,总有一群人会幸存下来。但你所希望了解的真相,远比这残酷的多。那里没有幸存者,只有死亡、腐烂和漫无边际的黑暗。”   玛利亚眨了两下眼,浅褐色的眼瞳里浮现出一抹讶异之色,“所以,你不希望我牵连进来?你是在保护我吗?”   “……”   这种荒谬的结论是怎么推导出来的?   面对公主那不怀好意的哂笑,尤利尔深深皱眉道:“越少人了解,我的任务才能越顺利地完成。”   “所以你害怕将我卷入其中,如果我不慎落入你的敌人手中就糟糕了,对吗,”玛利亚笑容明媚,皓齿如月,“我是你的软肋呢,尤利尔·沙维。”   “嗯哼,我差点忘了你的口才有多么优秀了。”猎人双手抱臂,把脸别向窗外。   然而,玛利亚突然话锋一转,“但我不是唯一的。”她眯起眼,细长的眼角里塞满了少女般的幽怨,“你才从我面前消失五个月,身边就多出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甚至应该被称作小女孩儿。你的契约精神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尤利尔先生?”   她双手抱胸,翘起被盔甲包裹起来的修长右腿,光洁如玉的下巴微微扬起,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作态,并将根据被告人的呈堂证供来决定判罚尺度。   原先一本正经的严肃对话模式,一下就变成了犹如客场作战般的困难模式。   尤利尔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说道:“如果你了解事情的经过,就不会说这样的话。尤其是你说的那个‘小女孩儿’,我劝你在她面前说话时,多斟酌下用词。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忠告。”   玛利亚轻哼了一下,“这么说,她和你的任务确是有关联?”   “算是有吧。”   “那么,妖后在要塞里建造的那些石拱门,也和你的任务有关?”   尤利尔点点头,“有很大的关系。真知教会打算在拉姆蒂法家族的帮助下,人为建造出我正在寻找的那样东西——你可以称呼它‘圣杯’,这无所谓,世上不少用金银制作的酒杯也被如此称呼。”   那日,他在与黑袍主教的直接接触中,在思维建立连接的过程中,双方同时窥探了对方的大脑。尤利尔不确定黑袍主教在自己脑袋里看到了什么,但他在对方的大脑里看到的东西却令人震惊。   那些大门皆因同一个目的被建造,那就是召唤圣杯的降临。   这是阿尔格菲勒降临物质世界的决定性条件之一。   至于这个过程如何实现,还有没有其他的决定条件,很可惜,他并没能在那匆匆一瞥里,从对方塞满各种混沌知识的头脑里获知全部细节。   “他们为什么要建造这个东西?”玛利亚问。   “具体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尤利尔说,“这也是我下一步将要做的事。”   玛利亚轻轻咬住下唇,内心当中似乎正在经历一番挣扎。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妥协般地吁了口气道:“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不枉自己一番口舌,尤利尔心想。玛利亚的松口,代表着这场交涉已经初见成效。“不论他们有何目的,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获取河谷地控制权的前提之上。所以没错,我需要的是时间。换言之,我希望你的哥哥不要输得太快。”   “我们会赢得这场战争,”玛利亚用不容置疑的坚定口吻说道,“就从佩兰忒开始。”   这样才像话。   尤利尔这次没有再吝啬笑容,微微扬起了唇角,“如果公主执意要求的话,我不介意为佩兰忒守卫战贡献一份力量。”   “那是当然,”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玛利亚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骄傲地睥睨着猎人。   “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有另外一项义务需要履行。”   在和这位精明过人的公主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后,尤利尔几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立马就意识到对方又在引诱自己往陷阱里跳,“不,公主殿下,我想今夜我们最好能拿出一个成熟的解决方案……”   玛利亚没有让他把话说完,直接牵起了他手,“我不想一整晚都穿着这身厚重烦人的盔甲。我打赌你也是这么想的。”   尤利尔看着戎装在身的棕发少女,高贵的美丽中又透出几分飒爽的英气。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也没那么糟。”   车厢的大门被拉开,玛利亚领着他走下马车,在两列侍卫的夹道簇拥下,登上了通往内城府邸的台阶。   ——————————————————————————   PS:二更 第二十九章 此夜之深   埃森多要塞的城墙很高。尤利尔站在内城府邸二楼的阳台上望去,也看不到二十英里外的门威列河岸。   黑夜下的城市,暗潮汹涌。站在露台上,他可以看到城区里跟随灯光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的搜查队,他们就像黑夜里成群出没的捕食者,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一旦被发现谁家还挂着原埃森多的统治者,伊登家族的旗帜,或是被发现与伊登家族有亲眷关系,一律被抓入大牢候审。   韦耶格·伊登侯爵早在波利耶尼亚一世入驻泰比昂郡之前,便放弃了波斯弗王室赐予伊登家族世袭郡守的职务,投奔了沙文三世的怀抱。而伊登家族的豪华宅地,自然也是人去楼空,如今被玛利亚·波斯弗充作了自己的临时住所。   一阵冷冽的夜风吹过。由于刚刚出浴,尤利尔感觉有些凉意,不由地裹紧了宽大的浴袍。   听到背后传来的响动,他系上浴袍的束腰带,转身拉开一扇十二英尺高的落地窗,从露台返回房间里。   府邸的下人们正在把浴桶搬出去,一个穿着犹如吟游诗人般花哨的理发师已在梳妆台前翘首以待。他把自己的钢制折叠刀,当作口袋巾一样装饰在上衣口袋里。“德马索,为您服务。”他朝着尤利尔行了一个夸张的大礼。   还在歌尔德的时候,尤利尔便经常接受这些理发艺术家的服务——至少他们是这样对外宣称的——所以之后的一切都驾轻就熟。   他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蒙在镜子上的那层水雾还未散去,尤利尔只能在里头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不过如今他对自己的外观也没有多少审美追求,一切从简。   理发师开始把泡沫涂抹在他那张生满胡茬的脸上,尤利尔则轻轻闭上了眼,享受这短暂的宁静与舒适。   过了一会儿——疲惫与困倦让他对时间的概念变得有些模糊——大概是两三分钟后,泡沫在脸上已经渐渐融化,那把冰凉锋利的小刀才终于落在了脸庞上。理发师的手艺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娴熟,甚至是有些生涩,在刮下颌的时候,尤利尔一度感觉自己被刀锋割了一下。但那舒适的感觉令他不愿睁眼打断对方的动作。   小刀清理完他鼻梁两侧和面颊上的汗毛,开始向鬓角游走。   “把胡渣清理干净就行了,那里不用再刮了。”   “那可不行。”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飘入鼻孔,尤利尔睁开眼,镜子上的雾气已然褪去,只见镜中有一名身着蕾丝白裙的棕发少女,用手捧起他的脸庞,一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清理面容这种事,容不得妥协。”   尤利尔眼神一冷,“下次开玩笑的时候,记得不要拿刀。”   “这么说,你还希望有下一次吗?”玛利亚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公主的裙子很薄,长期锻炼塑就的优美曲线在蕾丝裙下若隐若现。尤利尔笃定她是故意的,因为她的笑容里满是胜利者的自满和骄傲。   可尤利尔笑不出来。   因为这间府邸是这么大,他没自信填满这么多空白。   “我很遗憾,关于你的父亲。”   玛利亚的笑容,缓缓凝固在镜中。   “我不需要怜悯,”她冷冷地看着镜子里脸庞被打理得干净整洁的尤利尔,“如果我需要以别人的可怜为生,我早已经死在安瑟妮的魔爪之下。”   “我听说了王都的事。”尤利尔说。   “那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经历,”玛利亚俯下身,用手里的折叠小刀专心致志地为他修理起鬓角来,“我和德莱斯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不过安瑟妮的反应比我们预料之中更快,我只是试探性地接触了父王一次,她就对父王下了杀手。你给我的解药,直到父王生命里的最后几分钟里,我才有机会使用。”   她手里的小刀停顿了一下,“他叫了我的名字,并当着宫相和一众旧部的面宣布德莱斯为自己的继承者。这就足够了。”   冰冷的刀锋重新在鬓角游走起来。   “但更多的贵族还是愿意相信王后手里的遗诏。”   “应该是更畏惧拉姆蒂法家族和真知教会那伙邪教徒才对。我看到了那些红眼骑士。我相信那一夜,王都里的平民都看到了那些怪物。安瑟妮宣称它们是神派来辅佐新王的使者。新王,”玛利亚戏谑地笑了一下,“沙文·波斯弗,一个懦夫,叛徒。真不敢相信我和德莱斯之前还对这个叔叔抱有过期待。”   说着,她用双手捧起尤利尔的脸庞,低下头,与他四目相视。   “尤利尔·沙维,你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欺骗了我。又一次。”她注视着那双令人痴迷的妖异红瞳,静静地说道,“当你背弃家族、舍弃继承人之位的时候,你对我,对贝奥鹿特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曾设想过很多次,我和你再次重逢时的场景。大部分时候,我的想法是以牙还牙。对我们这些出生王家的孩子来说,唯欺瞒与背叛不可容忍。”   “但是,你总是这样,每次都能制造出令人无措的意外。如果不是摆在桌上的那颗黑袍主教的人头,如果不是你为我们带来了敌军的重要情报,尤利尔·沙维,你猜我会怎么对你?”   寒冷的刀锋,缓缓移向了他的喉咙。   尤利尔被那双手轻轻托着,仰起头,迎向那双审判的褐眸,平静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但如果你真的动手,我就会杀了你。”   “我毫不怀疑你有杀死我的能力,”玛利亚眯起眼,“但现在我的刀就放在你的脖子上,只需要一划,就能划破你的气管。一旦鲜血阻塞气管,你很快就会窒息而亡。”   她缓缓加重了力道。   机械的手指微微蜷拢,尤利尔却没有反抗,任由刀锋往脖子里又深入了一寸,并在那上面压出一条凹痕。一缕猩红的鲜血从割口下淌出来。   一阵夜风吹过,掀动窗帘沙沙作响。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了片刻,玛利亚有些负气地微微撅起了嘴唇。   “在履行完自己的义务之前,就算你想死也不行。”   她丢掉手里的小刀,俯下身,轻轻吻了下猎人的额头。   “我今晚特地用了从赫莱茵进口的高档香水,别让它浪费了。”   说完,她又一次俯下身。   这次吻的是嘴唇。   ——————————————————   PS:三更。 第三十章 噩耗   背向月光,少女张开双臂,白月与稀星点缀的夜空宛若背景幕布般,勾勒出她健美紧致的腰身与修长丰满的双腿,一阵微风拂过硫磺浴池的露台,撩起肩头自然微卷的秀发。   下一刻,她双膝微屈,两臂前伸,只听见噗通一声,热气腾腾的水池里溅起一朵优美的水花。水面的涟漪一圈圈地推向坐在浴池一角的尤利尔,他从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里苏醒,慵懒的目光在开阔的浴池附近搜寻着,最后穿过热气朦胧的水面,他看到水面下有一道宛如童话人鱼般的魅影向自己游来。   棕发少女从他面前的水下钻了出来,自发间淌下的水流在她挺直的鼻梁上分开,她睁开眼,睫毛上一片晶莹。   两人轻吻了一下。   分开。   然后又吻了第二下。   比上个吻更漫长。   脚尖在光滑的池底轻轻一踮,玛利亚前倾着身子,用胳膊勾住了猎人的后颈,笑眯眯地端详着他脸上的红潮。那很显然是硫磺热浴所致。不过贝奥鹿特公主更喜欢另一种解释。   尤利尔感觉到水里有一条狡猾的“水蛇”,牢牢缠住了自己的腰,颇感无奈地叹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营地了。”   “塞拉·雷提恩巴不得我整天都待在要塞里,军营里可没人待见贝奥鹿特的公主殿下,”玛利亚故意以置气的口吻哼道。她用双腿盘住猎人肌肉紧实的腰部,这样她便可以抹消身高差距,居高临下地接受对方的仰视,“再半个钟头。”   说着,她捧起猎人的脸,又吻了上去。   公主的嘴唇甜腻得就像樱桃果冻。尤利尔不爱吃果冻,但不可否认它确实很甜。   这个吻持续了几秒钟。   猎人别过脸。   公主狠狠亲了下他的脸,然后泄愤般的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尤利尔疼得轻呼了一下,用手推开了她的肩膀。   玛利亚带着一脸得逞的俏皮笑容,仰面跌入水池里,只见她在水里轻盈地转了一个身,悄声游开。   不一会儿,远处的池边传来一阵水声,玛利亚已经披上了浴袍。赤足踩着湿哒哒的脚步声,她围着宽阔的浴池绕了一圈,来到尤利尔身后,手里还提着一条崭新的白色浴袍。   “玛利亚,为您服务。”公主有模有样地学起昨夜那名花里胡哨的理发艺术家来,冲他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尤利尔紧绷着唇角,不肯赏脸。他撑着光滑的平台,从水池里出来。   “这其中总有一道伤疤会要了你的命。”   在为他披上浴袍时,玛利亚也将他背部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尽收眼底。那不是单纯的割伤,还有不少焦黑的烧伤痕迹——尽管以她的视角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只要看一眼这些狰狞的伤疤,她便能想象得到尤利尔这一路上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   “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尤利尔往上拉了下领子,没有让她的手指触碰到那些伤痕。   又是这种语气。玛利亚感觉心脏一下被猛地揪紧,她把手从对方的腋下穿过,想要抱一抱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哪怕这并不能为他减轻伤痛。   尤利尔却灵巧地躲开了这个怀抱,用食指杵着她的额头,把她轻轻推开。   “我们该去军营了,伯爵昨夜派出去的斥候应该已经有消息了。把绷带给我。”   玛利亚神色幽怨地捂着额头,从装衣服的木桶里抓两卷绷带,扔给了他。   尤利尔没有理会她的小情绪,自顾自地解开绷带,把它们一圈圈地缠在机械手臂上——这块大陆上,有资格与赫莱茵王下直辖三机关的鹰眼炼金工坊合作的人,屈指可数——出门在外,他必须时刻保持谨慎与警惕,避免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知道今后别人会怎么说吗?”玛利亚撩起肩头湿漉漉的头发,穿上一件黑色的蕾丝内衬,“别人会说,贝奥鹿特的公主殿下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穷酸狩猎者上了床。”   “你或许可以捏造出一个亡国王子,或某位公爵私生子的形象,”尤利尔把深棕色的皮大衣披上,绑好护臂,然后将牛皮靴套在脚上,用脚跟踏了两下地板,“如果这样能让你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玛利亚稍稍一窒。在猎人踏出浴厅的前一刻,她出声叫住他。   “可我要的是尤利尔·沙维。”   那背影僵了一下。   “你认错人了,公主殿下,在你面前的是猎人霍尔格。”   嘎吱一声,浴厅的大门被推开,尤利尔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马车在通往埃森多郊外的泥路上颠簸个没完。   芙琳的内心亦是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她又偷偷瞄了眼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的猎人,瑟瑟地开口道:“老师……你和公主殿下……你们是吵架了吗?”   尤利尔抬起右眼,看了下自己的徒弟,“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老师你没有坐公主殿下的马车……”   尤利尔很早就知道,看似笨拙的芙琳偶尔也会展现出自己“机智过人”的一面。只不过这时机总是不太恰当。   和玛利亚豪华奢侈的御辇相比,这辆马车简直穷酸得可怕,拥挤的空间,使得车厢里的三人几乎是膝盖紧挨着膝盖,肩膀紧靠着肩膀。   “等到行将就寝的时候,他们就该和好了。”车厢里的另一名乘客,芙尔泽特单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今日她脱掉了那条简陋的粗麻袍,换上了一条黑色的洋裙,脚下穿着一双精致的浅棕色小皮鞋。不过,最有意思的部分还是当属她金发间那一条条别致的细长股辫。   这多半是宅邸里的侍女们的杰作,尤利尔心想。也真亏芙尔泽特能忍受人类那“傲慢且专制”的审美观。   芙尔泽特的表达并不算隐晦,所以芙琳立马就听懂了。她顿时红了脸。   好在尴尬没有持续太久。马车已经抵达了埃森多郊外的营地。   清晨的营地静悄悄,一切都处在万物复苏前的宁静之中。   这是战乱期间难能可贵的和平时刻。   公主的御辇就停在他们前面,豪华的轮宫不管看多少次都依然令人咋舌。不过,双方并没能碰上面。玛利亚带着自己的女侍和护卫,已经先一步进入了营地。   一位中年军官负责接待了尤利尔三人,带着他们往军机大帐的方向匆匆行去。   当尤利尔问及他如此匆忙的缘由时,对方告诉他,是昨晚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   “是坏消息?”他问。   “比坏消息更糟。”军官回答说。   尤利尔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当他们步入军机大帐的那一刻,那个比坏消息更糟的结果就摆在他的面前。   地毯上陈放着五具被水泡涨的尸首,恰好对应昨夜派出去的五名斥候。   其中一人的腰带上,还挂着那串被水泡烂的发霉柠檬皮。   —————————————————————————   PS:今晚就这一更,原因是眼镜不小心被压碎了,新的眼镜要明天下午五点钟才拿得到,这章几乎是全程眯着眼睛码的,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瞎了。溜了溜了,各位明天见。?(? ? ??) 第三十一章 蛇人   “他们在上游林地遭遇伏击,很明显这样的举动触怒了我们的敌人,对方甚至没有留下活口进行审问的意思。而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塞拉·雷提恩伯爵之弟,霍菲尔·雷提恩爵士用自问自答的方式,开始为姗姗迟来的公主一行人解释起地上这五具尸首。   玛利亚用手绢捂住口鼻,皱起眉头,但那恶劣的气味并不完全来源于尸体本身。芙尔泽特困倦地打着哈欠,泪眼朦胧地瞧着外面雾气缭绕的营地。芙琳不再像第一次见到尸体时那般一惊一乍,在自己老师的带领下,仔细地搜查起残留在尸体上的证据。所有人都看到猎人用手杖挑开覆盖在尸体上的湿淋淋的衣物,溃烂肿胀的皮肤像被水沾湿的纸一样,随着被撩开的衣物一并被撕了下来,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营帐里不少人都捂住了嘴,或是偏过头去。   以目前的气温来说,尤利尔心想,正常情况下,哪怕是泡过水,也需要更长的时间,尸体才会烂成这副模样。   这很不寻常。   “我们的斥候虽没能深入林地,但这已经足以揭露盖兰·赫斯特的计谋,大人,还有公主殿下,我们应当立即向佩兰忒追加守备力量,并延长河岸巡逻线……”   塞拉·雷提恩伯爵抬起手,打断了霍菲尔爵士的发言。“耐心,霍菲尔。专家大人还未发表高见,”他盯着像搅弄死鱼般在尸体上来回翻找什么的猎人,厌恶地拧起了眉头,“这里没有比霍尔格阁下更了解尸体的人。”   玛利亚冷冷地瞥了伯爵一眼。   尤利尔本人倒是不以为然。从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直至最后,你会把施加在你身上的恶毒诅咒与侮辱谩骂,当作是一种美妙的享受。讽刺与偏见,是自由狩猎者生活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会锤炼你的意志,塑造出百害不侵的铁石心肠。   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这正是尤利尔其名的含义。   老狮子赋予他的名字。   “这些人不是自然死亡的。”来自维尔特平原的“石头”说道。   霍菲尔爵士忍不住用鼻孔冷哼一下,“显而易见。”   他其实更想说的一个词是“废话连篇”。   “他们死于某种利器,”猎人挑开尸体颈部的锁甲,注意到脖子上有几个深至气管和动脉的窟窿,但造成他们死亡的原因不是失血过多或窒息。死亡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这些尸体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反抗挣扎的痕迹。“不是剑,不是箭矢,也不是长矛或别的武器。尸体腐烂的速度超乎寻常。他们中了毒。剧毒。”他撬开尸体潮湿的口腔,通过舌头和牙齿的颜色确认了这一点,“杀死他们的凶手,不是人类。”   营帐之内一片哗然。贵族军官们面面相觑,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何以见得?”塞拉·雷提恩最是不能容忍军纪陷入混乱,用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高声质疑道。   “何以见得?”尤利尔抬起头,“大人问问您身后那人不就知道了吗?”   经此一提,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塞拉·雷提恩伯爵身后。那里站着一名不起眼的护卫,低眉垂眼,嘴唇发白,面色发青犹如从冷冻库里拿出来的死鱼。稀疏的眉毛,不大不小的鼻子,干瘪的嘴唇——他实在太不起眼,以致于一旦他拿去了身上的某样标志性饰物,他就可以变成任何人,融入任何环境之中。   这是一位天生的探子与斥候。   “哈维·达里奥。很抱歉我刚才正对着貌似是‘你’的尸体进行哀悼。”玛利亚公主用刻薄的言语讽刺道。她很少会在公共场合表现如此,也很少有人会知道她有多么痛恨这个探子。正是他提供的情报,让安瑟妮将自己的王姐打入了边境大牢。就在半个月前,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军队攻占了那座监狱,但莱娜早已被狱卒们折磨至疯癫,“对于你的侥幸生还,我表示深深的遗憾。”   “我遗憾您的遗憾,公主殿下。”更多时候被称作“柠檬”的男人,浑身打着寒颤,扭头朝公主咧出一个阴森的笑容,“不管要我再解释上多少次,这都是您毋庸置疑的权力。莱娜公主受难与我毫无关系。可殿下明知那是妖后所为,却执意要把责任推卸给我……”   “闭上你的嘴,达里奥!”伯爵厉声喝道,随后又看向玛利亚,“请公主殿下不要忘记,哈维·达里奥是我的家臣,您无权过问他的工作。”   玛利亚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伯爵对自己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哈维·达里奥面色阴沉地上前一步,面向众人,“正如各位大人所见,我们还没来得及把小船推上岸,就遭遇了敌方的阻截。后来我们打算乘船逃走,却没料到对方在水下也设了埋伏,其中一个人爬上了我们的船,是的,就是阁下面前的这具尸体,”尤利尔打量着面前这具腰带上挂着一串发霉柠檬皮的尸体。此人并未穿戴任何甲胄,而是裹着一条长袍,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全身部位。他用手杖揭开尸体头上的兜帽,那下面是一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的脸——不仅如此,尤利尔在那些肿胀的皮肤上还发现了一些鳞片的痕迹。而鳞片,意味着最黑暗的邪恶。不论是深海的诅咒,或是某类物种的返祖现象,无一例外都是灾厄的征兆。而对方兜帽下那条长得诡异,且异常柔软的脖颈,以及随后撬开其双唇,在口中发现的四颗锋利毒牙,都把结论指向了后者。“他不是人。你说没错,我们看到它像蛇一样伸长脖子,它把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颗丑陋的蛇头,且不断地吐着猩红的信子,在它的毒牙接连咬穿了我四名同僚的脖子后,我一剑捅进了它的心脏里——谢天谢地,这家伙的心脏和人类一般无二——我把自己的幸运物挂在那怪物身上,并祈祷返程的路上它别再次醒来。值得庆幸的是,这场激烈的打斗只是让船侧破了个小洞,让我们同胞的尸首不至于漂泊失所。”   随着他的讲述,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被猎人割开的长袍下,那具手脚萎缩,躯干柔软且遍布鳞片的可怕怪物。霍菲尔爵士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亚达里斯蛇人,”尤利尔立即认出了这头异种的真面目,轻叹道,“一帮渴望变成龙的可怜虫。”   ——————————————————   PS:一更。 第三十二章 古老之血   “亚达里斯的什么?”霍菲尔爵士错愕地张大嘴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霍菲尔大人,这是一名拥有古龙血统的亚达里斯蛇人。”尤利尔从芙琳手里接过匕首,一下刺进了蛇人布满细小白鳞的腹腔,“并且这是一名地位卑贱的奴隶战士。穴居蛇类臣服于树栖蛇类,这是蛇人自龙类退化,或蛇类进化而来后,便一直遵循的秩序与法则。而树栖蛇类血统的蛇人,腹鳞一般大而宽。它们在蛇人社会中,处于统治阶级。”   他握住刀柄,在蛇腹上缓缓划开一条十英寸长的口子,刀口一剜,从里面戳起一颗外壳柔软如纸的蛇蛋,暗黄色的蛋液从破口处流淌出来,伴随着强烈的恶臭,令在场所有人都发出了厌恶的呻 吟,“看来,这还是一个可怜的孕妇。”尤利尔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枚逐渐干瘪下去的蛇蛋。   “无稽之谈!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一名与两位雷提恩大人拥有着同样半卷的红发,体型却显得颀长消瘦的年轻贵族军官站了出来,指着猎人大声控诉道:“骗子。满口谎话的骗子。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蛇人,这一定是某种可怕的诅咒所致!”   芙尔泽特说得对,这世上总是不乏自以为是的蠢货。人类贵族之中尤其多。   于是尤利尔放下匕首,双手抱臂地站起身来,面对面地接受这位贵族军官义愤填膺的斥责。   “什么树栖蛇类,穴居蛇类,还有什么所谓的蛇人社会,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贵族军官情绪激动地说道,“要是世上真的存在这种怪物,这种……这种能够形成一个社会体系的怪物群落,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敢问阁下毕业于那座学院?”尤利尔语气温和地问道。   “噢,瞧瞧,有的人还真把自己当成是专家了。你想羞辱我,哈?就你?一个穷酸落魄的狩猎者?你甚至连一双像样的靴子都买不起!”年轻的贵族军官扶着自己的剑柄,往前踏出一步。在说话时,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一旁的玛利亚公主,“听好了,我是格兰多·雷提恩,我多年前便从贝奥鹿特王家学院取得了历史与古文学的博士学位。我看过的书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想要对我说三道四,你恐怕还不够资格!”   “好吧,我承认你确实读了不少书,因为我这人吃什么都得放点盐才行。”猎人耸耸肩。   芙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随后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营帐里不止她一个人在笑。   名为格兰多的年轻贵族用愤怒的眼神在周围扫视了一圈,那些笑声戛然而止。   “你……你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格兰多气得浑身发抖,搭在腰间的那只手紧紧握住了剑柄,“这里是军机大帐,岂能容忍你一个满口黄腔的外人来动摇军心,今天我就要……”   “收起你的剑来,格兰多。”开口制止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玛利亚·波斯弗,“如果你的父亲不懂得如何管教自己的儿子,我不介意为他代劳。”   格兰多面色胀红,“玛利亚,我……”   “叫我殿下,格兰多。我们还没有熟络到能以名字相称。”玛利亚用上位者的口吻说道。   格兰多顿时一脸吃了苍蝇般的扭曲表情,扭头怒视猎人,“都是你的错,你这……”   “闭嘴,格兰多!”营帐里响起一个嗓音浑厚的低吼声。   塞拉·雷提恩伯爵用极度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今天的表现丢光了沙赫伦氏族的颜面,你这满脑子只有书本和女人的蠢货。骑上你的马,带上你的侍从,给我滚出这里,滚回沙赫伦去,抱着你的博士证书向你那帮愚不可及的附庸去炫耀你的学识吧!”   “父亲……”格兰多委屈至极。   “在我改变主意把你送去佩兰忒废墟之前,从我眼前滚开!”   几名全副武装的卫兵走进了营帐。格兰多·雷提恩咬牙切齿地瞪了猎人一下,随后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伯爵之子的离开,也让营帐里剑拔弩张的氛围缓和了下来。   不过,也有不少贵族为格兰多的离开感到惋惜。伯爵通过维护玛利亚公主的权威,来捍卫了自己的权威,于是倒霉的格兰多成了权衡双方的牺牲品。   “各位,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塞拉·雷提恩伯爵清了清嗓子,让会议重归正轨,“关于霍尔格阁下提到的,亚达里斯蛇人,犬子格兰多虽然为我们作了一个错误的示范,但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推敲的疑点。我是陛下钦点的前锋军总指挥,我不能任由这种未知的恐慌在军营里散播开去,那会摧毁我军士兵的信心、击垮他们的意志,所以我希望阁下能对此出示更多的证明。”   此刻便是游戏经历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在众人的目视下,尤利尔稍事酝酿了一下措辞,开口道:“亚达里斯蛇人几乎从不在地面上出现,而且它们的居所远离繁华的人类社会,尤其是像河谷地这样的地方,所以‘博闻’如格兰多爵士也没有见过这些传说中的物种。”   “那么它们的居所在什么地方?”一个贵族军官问道。   “在亚达里斯地下神庙,那原本是一个纵横跨度同样惊人的地下王国,是退化龙类的后裔为自己打造的居所,但后来第一次月食造成的大塌方灾难,吞噬了这个地下王国,如今只剩下一座古老的蛇人神庙与地表相通。在灾难中幸存的蛇人都居住在那里。也就是如今的……”尤利尔试着回忆了一下那个神庙的大概方位,“应该是在现在的诺伦斯领境内。”   “我知道,那里有一座闹鬼的幽暗森林,据说进入森林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有人如此说道。   “那不过是耸人听闻的谣言罢了,尊敬的大人,”尤利尔摇头道,“远古的蛇人厌憎阳光,它们的后代则痛恨月光,哪怕地下居所塌陷,它们仍然抗拒着明亮的环境。初代的蛇人对自己施下最恶毒的诅咒,它们发誓世世代代守护龙王的骸骨,绝不重临地表,而这种诅咒的力量通过血脉的传承延续至今。可这只蛇人不但来到了地表,还出现在远离亚达里斯神庙的河谷地。”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诅咒的力量是永恒存在的,只有更上级的血脉才能豁免,如果有蛇人在地表出现,那么就意味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意味着什么?”伯爵追问道。   尤利尔沉默了半晌,说道:“那意味着蛇人千百年来的夙愿终于达成。”   “它们成功孵化出了古龙。”   ——————————————————   PS:二更。 第三十三章 增援   正午时分,强盛的月光冲破厚重的云层,洒向大地。   毫无疑问,这将是全大陆户外最明亮和温暖的几个月。   在每个时长跨度超过一年的白月季里,都存在着这样一个特殊的节气:食寒。食寒之日是一个分界线,标志着大陆的气温开始由寒入暖,天空中会出现第二轮白月。神学领域普遍认为,恒久存在的白月是初代混沌神俯察物质世界的右眼,深海的入侵会在一段时间内把它染成红色。而第二轮白月,则是混沌神的左眼,双月并空,代表着新生命的降生与文明的横稳延续。占星师与天文学家则试图用行星的运行规律来解释这个问题,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宗教和神秘学相互敌视。   尤利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曾设想过这样一幅景象:如果他把这个世界的位面构图拿给所谓的学者们参详,当他们了解到月亮不过是混沌之海里的一座孤岛,深邃的星空乃是浩瀚的混沌,而人类的版图不过是夹在混沌之海与深渊之海中间的一块狭小裂缝,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通过今天的预演,他大概明白了这么做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他们现在全都把你当作疯子了,可喜可贺。”   芙尔泽特坐在武器架旁的木桌上,两只穿着锃亮小皮鞋的脚在半空中无聊地来回踢荡。   尤利尔则在武器架上专心挑选着自己要用的装备,没有理会她的嘲讽。   而在军需处的帐篷外,整个埃森多郊外营地都陷入了一场牵涉上千人的骚动之中。在基本坐实赫斯特左军突袭佩兰忒废墟的行动后,塞拉·雷提恩伯爵于今晨下令,在营地里集结一支数量多达两千人的部队,增援佩兰忒防线。   而在伯爵及一众贵族军官的强烈要求下,尤利尔和芙尔泽特也要一同前往。   这些大人物迫切地渴望着当面拆穿他的谎言和鬼话,有的人甚至开始质疑他和芙尔泽特是否真的如波克·鲍恩所说,曾为亚尔登志愿军提供过帮助,说不定连同那颗丑恶的头颅一并,都是一场由敌人精心编织的骗局。偏偏这个时候,波克·鲍恩又启程返回科恩斯的志愿军指挥部了,没人愿意为他们担保和开脱——更重要的原因是,玛利亚·波斯弗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并且她还拒绝了芙琳的随行请求。   “你对那些无知的人类透露了太多让他们感到恐惧的真相,你的诚实激怒了他们怯懦又自大的本性。”芙尔泽特看着尤利尔把一件短袖锁甲套在身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我也是你口中那所谓盲目又自大的人类的一员。”尤利尔在短袖锁甲外面船上一件浅绿色的马甲背心,一颗颗地打上纽扣,随后再把那件长及膝盖的深棕色大衣披在外面。   “你的确是人类。但和那些无知的蝼蚁相比,你的狂妄表现并不那么惹人厌恶。”   尤利尔的手顿了一下,耸了耸眉毛,“我险些以为你在夸我。”   “荣幸吧,人类,我确实是在夸你,”芙尔泽特口吻冷傲地说道,“对于一个人类来说,你了解的真相实在是太多了,甚至连我也要感到惊讶。”   “如果你说的是亚达里斯蛇人的事,那只是因为我碰巧有在书上读到过罢了。”尤利尔面不改色地撒谎道。他的说法和事实间唯一的出入在于,不论是蛇人还是龙类,他都是在官方的历史设定书上读到的。那些远古物种的传说,往往只是构成该世界体系的诸多环节里的其中一环,而这些原本只停留在书面上的设计,在这个世界里统统演化成了客观存在的事实。   而这也让他在某些特定场合里,占据了先手的优势。   说完,他又从武器架上取下了一台蒙灰的十字弩。   涂抹了鼠尾烈酒和剑龙草融合毒剂的箭头,堪称是屠蛇利器。   “你在你的神面前理直气壮撒谎的样子,让我今天第二次有了夸奖你的冲动。”芙尔泽特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你不也没有对我说实话吗?我不相信蛇人会和人类合作,这在历史上没有过先例,这些拥有古龙血统的后裔更不屑于参与真知教会的人体改造实验,所以它们来到这里只有一个解释——”尤利尔回过头,看着芙尔泽特,一字一顿地说道:“——守墓人。”   芙尔泽特唇角一弯,“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你口中所说的亚达里斯神庙,如今正是守墓人的大本营。”   “好极了,看来我们可以试着活捉一只蛇人回来,严刑拷问。希望它会说通用语。”尤利尔面无表情地说道,一边端起十字弩,瞄准前方,虚扣了两下扳机,手感却比他想象中更加生疏。他放下十字弩,对转身向外面走去的芙尔泽特说道:“我劝你最好也作好防御措施。在战场上,流矢不长眼睛,你这具载体的强韧度还没有到能抵挡住箭矢的地步,一个不小心你就会丢了小命。”   “没有人类能杀我,那无非只会在这具载体上留下几个难看的窟窿罢了。”芙尔泽特不以为意地拒绝道,“而且我也不打算弄坏这条裙子。”说完,她提起裙摆,踩着小皮鞋噔噔噔地离开了。   尤利尔在她之后走出了军需处。声势磅礴的兵马队伍从营地的道路间浩浩荡荡地开过,扬起大片尘烟,让人一时间分不清弥漫在营地间的白雾究竟是人工造物还是自然杰作。   等他返回军机大帐外时,负责指挥本次增援任务的霍菲尔·雷提恩爵士正在随侍的伺候下跨上马背,其宽大的体格,让他把犹如磨盘一般的大屁股放在马鞍上时,马匹的四肢明显地弯曲了一下。   一名侍从牵着一匹酷似毛驴的红色小马来到芙尔泽特面前。   尤利尔分明看到了金发少女眼底涌现的冷冽杀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发生,于是伸手把她抱上了自己那匹棕马。在芙尔泽特之后,他也踩着铁镫跨上了马背。在调整了一下挂在后背十字交叉皮带的卡槽里的十字弩后,他们出发了,并在霍菲尔爵士的引领下,汇入了浩浩荡荡开往佩兰忒废墟的大部队。   ——————————————————   PS:三更。 第三十四章 决心   ——嘎吱。   大门缓缓开启。   一名身形佝偻的老者,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拖曳着褴褛的灰袍,迈着踉跄颠簸的步子,缓缓走入这间沉浸在冰冷月光里的幽邃大厅。   寒冷的薄雾如流水般在地表附近涌动。大厅的地板、墙壁与六根四人合抱之粗的承重柱,皆由顶级紫罗红大理石所筑,在月光的映衬下,犹如一方猩红血池。   而在这座“血池”的中央,一场只有两人参与的晚宴正在进行。   佝偻的老者将托盘呈上桌。他揭开保温的铁盖,端上今晚的最后一道菜,奶油蘑菇蛤蜊汤。   “路德,晚宴差不多该结束了。劳烦你。”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没入阴影的长餐桌一端传来。   老人放下托盘,慢慢撩开两边的袖口,随后伸出宛如揉皱的旧皮革般的苍老手掌,颤巍巍地捧住了镶金烛台上的一截鲸脂蜡烛,口中默默念诵起祷词。半晌,他结束祈祷,一束明亮的火光忽然从指缝间穿透出来,更多来不及迸发的火光,则蜷缩在他的掌心里,把他的双手映照得宛如半透明的红灯笼。   随着他缓缓松开手掌,一簇亮红色的火焰出现在烛芯上,笼罩在餐桌上的阴影顿时被驱赶到了更远的角落里。黑暗织成的斗篷,从长餐桌首尾两端的二人身上褪去,明亮的火光让她们能够清晰地看见彼此。   “谢谢你,路德,你永远都是豪森里尔最忠实的仆人。”威尔敦大公,苏菲·豪森里尔向老人报以微笑。   老人点了点头,把手缩回宽大褴褛的袖子里,一缕明亮的火星纹路沿着他的指尖,钻进了袖口的阴影下,不见了踪影。老人端着托盘,又拖着衰老垂危的步伐,离开了鲜血大厅。   女公爵对最后这道热汤并没有多少兴趣。她把手肘搭在雪白桌布铺就的桌面上,略微倾斜着身子,纤长的手指戏弄着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女公爵微眯的眼眸,犹如一泓弯月,细细打量着长桌对面那名容貌惊艳的灰发少女,“你似乎完全没有感到惊讶的样子。”   索菲娅放下手里的银汤匙,抬头看向自己的姨母。霜白的睫毛之下,那双与生俱来的红瞳在火光里闪烁着妖异而冰冷的光泽。   “这只能说明一点,”女公爵用无趣的语调哼道,“你已经见识过真正纯粹的火种了,所以这些伪劣之物才无法动摇你的心神。”   “纯粹。”女公爵咀嚼着自己的用词,随后有些讽刺地笑了起来,“这个词,随同我头顶上这只银冠,由你的外公一并传到我的手上。就像过去无数次的传承一样,可真正明白纯粹是什么模样的豪森里尔却屈指可数。”   她用那双浅灰色的眸子定定凝视着索菲娅,“所以告诉我,索菲娅,它是什么样子的?”   灰发少女沉默了一会儿,“白炽色。”她答道。   “和蜡烛上这簇火焰相比呢?”女公爵有些不甘地问道。   “它是完美无瑕的、不可亵渎的。”索菲娅回答说,“我无法用言语形容它的美丽。”   女公爵有些懊恼地皱起眉头,“在故弄玄虚这一点上,你倒是完全继承了温德妮。你们都是如此的惹人厌。不幸中的万幸是,你是一名只会死念经的圣修女,而温德妮是一个什么都会的惹祸精,她搞出来的那些炼金实验险些炸毁了城堡的塔楼……不过,看起来她并非在做无用功,否则你也不会回到威尔敦来。”   索菲娅眼底流露出一丝疑惑之色。   “在温德妮远嫁北方之前,她曾告诉我,如果将来有一天她的某名子嗣返回威尔敦寻求我的帮助,这就意味着她已经找到了破解圣徒诅咒的方法。而我身为巴姆一系最古老眷属的族长,自然有义务向你提供帮助和协助。”   说罢,女公爵退开椅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索菲娅看着她手指轻抚着桌布,一边漫不经心地向这边踱步而来。   “不过,你需要知道,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而你的母亲,温德妮,她原本没有资格知道这些秘密,是你外公的偏心,让她分享了这本该独属于我的荣耀。”   索菲娅目光追随着自己的姨母,看着她一点点沿着桌外侧走来。女公爵用那只包裹着一层蕾丝饰网的右手,轻触索菲娅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臂。   “不过,我从未嫉妒她,也不曾恨过她。尽管是的,我确实不喜欢她,但我和她的关系并不如外界所传般恶劣。”   踩着踢踏踢踏响的高跟鞋,走到她的背后,用手触碰她的肩膀,触碰她的脸庞,就像爱 抚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索菲娅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温驯地低着头,任由那只手在自己脸上游走。   “事实恰相反,我和温德妮始终都保持着默契。我想那是一种血脉至亲之间,天生便有的一种联系,即便很少交流,也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所以我戴上了王冠,带领我的家族走上复兴之路。我守护着祖先赐予我们的土壤,寸步不让。我们的士兵保卫威尔敦的子民,让他们免受来自河对岸的异种的侵害——相信你在渡口营地也亲眼目睹了,这个过程是多么艰辛。老实说,这几乎已经让我精疲力竭。”   冰凉的手指从索菲娅的脸庞上离开,女公爵走向月光,在薄雾缭绕的紫罗红大理石地板上投下一道坚毅的背影。索菲娅默默倾听着,跟随自己的姨母来到了大厅外的露台上。   幅员辽阔的威尔敦盆地,静卧在绵延的群山之中,厚重的铅云仿若一顶铁盖,笼罩在群峰之巅,连临近食寒之日的强盛月光也无法渗透。   那些黑暗的山脉里,流传着关于白昼与阳光的最古老的传说。   “为了不重复我们父亲碌碌而终的老路,温德妮主动替我承担起了另外一部分我有心无力的职责,而我也应允了这样的事发生,我们分享了家族的秘密。她开始钻研古籍,涉足炼金、占星甚至是巫术,寻求达成我族古老夙愿的方法。”   “她为这个理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女公爵扭过头,意味深长地凝视着自己的外甥女。   “索菲娅·沙维,你有像你母亲那样的决心吗?”   迎着她质疑的目光,索菲娅抬起头,用坚定的语调答道:“所以我才来到这里。我不想再重复之前遗憾。”   “我希望……能尽到我的一份力量,”她轻轻抿着嘴唇,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女公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没有问索菲娅尽力的对象是谁,因为那无关紧要。   “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女公爵轻叹一下,“我还能说什么呢,但愿温德妮是正确的。”   “跟我来吧,孩子。”她拍拍索菲娅的肩膀,返身向大厅里走去。   灰发少女迟疑了一下。她回望向地平线远端那片被铅云笼罩的黑暗山脉,那里有一座宛如独角兽犄角,又似传闻中猎龙长枪的陡峰,笔直地刺入云层之中,不知顶端通往何方。那里电闪雷鸣,仿佛诸神咆哮,震慑人心。   有人说那是古龙的脊骨,它通往黑暗降临之前的世界。   光与火的美丽世界。   索菲娅不安地皱了皱眉,随后转过身,跟在女公爵之后,匆匆离开了露台。   ——————————————————————————   PS:一更。 第三十五章 佩兰忒   “龙脊峰。”   稀星之下,一道苍青色的钢铁洪流,声势赫赫地奔过埃森多平原,它状如利箭,在暗红色孢子地衣铺就的平原画卷上掠过,扬起巨大的尘烟。战马的铁蹄在土地上掀起声声惊雷,连绵不绝。   但芙尔泽特敏锐的双耳依然在嘈杂的风里捕捉到了这句话。   尤利尔很确信她听见了。   他目视前方,随着增援部队行程的推进,河岸边的佩兰忒废墟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等了一会儿,听到芙尔泽特不带情感的声音从他下巴下面传来——又像是从更深邃的远方漂泊至此。   “对你们人类来说,那是一个遥远到镌刻在石碑上的历史也黯然失色的记忆,”她说,“即便对我们而言,它也不像是昨天发生的事那么清晰了。”   “所以这个传说是真的。”   马背上颠簸得很厉害,稍有不慎就会咬掉自己的舌头。从河边吹来的冷风像刀子般割过脸颊,尤利尔只有虚眯着眼,才能看清前方的道路。   “上一代旧神,也就是你所熟知的巴姆一系,曾塑造过一种能够飞行,且穿越裂缝时不会被混沌时空扭曲产生的压力所杀死的高级信使。巴姆一系利用这种信使来直接管理物质世界,为了确保这些信使不会在混沌之海里迷失方向,祂们留下了一个指路牌。”   “我猜这就是龙脊峰的来历了。”尤利尔压低嗓音附和道。这个答案和他所了解的信息倒是有局部的出入。   “后来的事我想不用我说,你那颗储藏着诸多人类无法触及知识的大脑也该有答案了,”芙尔泽特用手压住狂风乱甩的股辫,她的额头上已经浮现出一些红印来,“龙类像物质界众多智慧生物一样,产生了不该有的欲望和恶行——谎言、傲慢、暴戾又贪婪。恶龙把神的恩赐当作了放纵自我和挑衅权威的资本,有的龙甚至开始与深海接触,所以我们永远地放逐了它们,用密不透风的乌云和狂暴的雷电永远封死了那扇通往混沌的大门,任它们在物质界里因泛滥的贪欲和猜忌而自相残杀,最后走向灭亡。”   “那是在深海蔓过裂缝,进入物质界之前的事了,就算知道这些,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   “你说的没错,确实没太大用处。”尤利尔偏了下头,避开被风卷起来的金色秀发,“我也只不过是想打发下无聊的行军时光罢了。”   事实上果真如此吗?   他不敢断定,只是由衷希望,心底那股挥之不去的焦躁感,是因气温上升所造成的不适。   两人的闲聊到此结束。   霍菲尔爵士率领的先头部队已经率先抵达了佩兰忒废墟外围。   尤利尔回头望去,暗红色的平原上尘烟滚滚,行军阵线几乎延伸到目光难以企及的地方,松软的土壤与沉重的辎重造成行军速度缓慢的主要因素。不过前有佩兰忒废墟,后有埃森多要塞,自信的霍菲尔爵士没有特地强调紧凑和高效,而是率领着近百人的先头部队,甩掉了大部队,率先抵达了废墟外围。   佩兰忒曾是一座富饶繁华的城市,如今在岁月蹉跎下,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废墟。沸沸扬扬的马蹄声,惊醒了这座死寂的城市,负责驻守于此的士兵们纷纷从那些爬满青苔和蛛网的残垣断壁间探出头来,在明媚的黑夜里,他们的眼眸锃亮如铁,时刻提防着废墟以外的各种威胁。   猎人率先下了马,然后把芙尔泽特抱了下来。她的出现也让废墟里传来一片哗然,以及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看来他们的事迹已经传遍整个埃森多平原了。尤利尔心想。   一名牛高马大的军官已经带着手下在外围城墙的塌口下等候多时。   “霍菲尔大人,”高大的军官迎上前来,忧心忡忡的目光落在平原上那支烟尘滚滚的大军上,“看来这一仗是在所难免了,对吗?”   “这是战争,贝森爵士,战争不是交谊舞会,你不能指望用礼服和酒杯来阻挡敌人射向你的箭。”霍菲尔爵士提了下快垮到大腿上的腰带,收紧了自己的啤酒肚,“哦对了,这两位你之前应该见过了,猎人霍尔格,与占星师尤利娅,伯爵大人对他们委以了重任。”他用略显嘲弄的口吻说道,然后用大手拍拍高大军官的肩膀,以示鼓舞。“来吧,别让艾德爵士久等,今天我们可有的好忙了。”   名叫贝森的高大军官带着浓浓的鄙夷之色,看了眼除了一件锁甲和十字弩再无装备的猎人,忍不住撇了撇嘴角,“等敌人冲到你脸上时,希望你的手杖能把他们打得落荒而逃。”   “正有此意。”尤利尔笑了笑。   贝森爵士没有再搭理他,跟随霍菲尔爵士往废墟内部走去。尤利尔在原地等了下芙尔泽特,两人便在从废墟各处投来的目光注视下,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他们把废墟里每一寸有用的空间都利用了起来。   废墟外围的兵力部署不多,而主要都集中在靠近河岸一侧。寒雾缭绕的河面,为敌军登录河岸提供了绝佳的掩护,所以站岗的哨兵必须时刻集中注意力,观察河面上的动静。尤利尔沿途看到不少弓箭手在一些废弃建筑的二楼上来回巡视,更高的钟塔上还有哨兵在站岗。他还没有去断桥,但他知道桥上一定也有卫兵利用制高优势巡视河面。   越靠近河岸,越来越多的士兵出现在巷道里,他们有的在用磨刀石打磨武器,有的用铁皮头盔罩着脸,靠在墙壁上小憩,或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谈话的声音因尤利尔一行的到来而慢慢消失。   这里没有欢笑声。疲惫和忧虑写在每个士兵的脸上,笼罩在眼底的那层阴霾都是何其的相似。   “你也会变成这些倒霉鬼的样子吗?”芙尔泽特饶有兴致地问道。   “一个人生命中最确定的事就是死亡,”尤利尔答道,“所以我的答案是‘不会’。”   芙尔泽特略感无趣地挑了挑眉梢。   不知走了多久,在登上一段向上的台阶后,他们最终抵达了目的地:佩兰忒废墟的东岸高墙。   当然,这只不过是用于区分它和周围那些大同小异的残垣断壁的一个称谓。   东岸高墙并不高。这只是一面塌损严重的古老城墙。到处都是塌陷口,一些小的豁口尚且能就地取材,用大块碎石垒砌一面临时的墙体,但更多的地方,他们不得不拿卫兵的血肉之躯去填补这些致命的漏洞,并彻日彻夜地监视河面,如此方能让他们身后埃森多要塞里的家人能睡得踏实一些。   尤利尔等人到达的地点,是东岸高墙唯一保存完好的一段城墙,他们在城楼下建立了一个临时的指挥所。   佩兰忒的指挥官是一名谢顶的中年军官,从他不肯剃去两侧稀疏的白发不难看出,这也是一位性情固执的男人。他正了正身上那件披甲,走过来与霍菲尔爵士互相握住对方的手臂,以示问候。   “我希望这两千人不是伯爵大人给出的最终答复。”中年军官嗓音沙哑地说道,“我们的斥候回报,河对岸又来了一支增援。今天刚从赫斯特赶来。我听说伯爵大人已经派人赶赴伏罗特了,你了解那些雇佣兵的本性,霍菲尔,他们等不到菲勒烈公爵开口加价,绝不会轻易挪窝。”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老伙计,”霍菲尔爵士笑道,“曾经的那个艾德·罗林从不会主动要求援军。”   “今非昔比了,老朋友。”名叫艾德·罗林的中年军官摇摇头。   霍菲尔爵士意识到自己的老友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怎么了?”   “最近几天,有一些士兵开始咳嗽、高烧……”艾德爵士咳嗽了几声,面色有些发白,“死的两个人,都被我们安全处理掉了……”   “我们担心是瘟疫。”   ——————————————————   PS:二更。 第三十六章 顾问   “瘟、瘟疫?”霍菲尔爵士张大了黑髯下的嘴巴。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夸张,紧紧闭上嘴巴。高墙附近部署了大量的防御工事,附近有不少正在监视河面的卫兵都回过头来。他们或许没有听到霍菲尔在喊什么,但在佩兰忒废墟,任何骚动都会引起人们的不安。他拉住艾德爵士的胳膊,连忙压低声音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的好兄弟,你确定是瘟疫吗?”   脸色苍白的艾德·罗林,又咳嗽了几声,“我们现在也只是怀疑。不过这两天又出现了更多的病患,高烧、咳嗽,教会的修女们拿这种状况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自己听听罢……”他不再出声,让对方好听清从那些颓坍墙体后传来的咳嗽声,它果真就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更多的咳嗽声响起来。艾德·罗林摇摇头,“这是灾难的预兆,它开始让我们的人军心涣散。我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般渴望与敌军一战,就算妖后果真得到天神的帮助,我也希望自己是死在刀剑之下,而不是这该死的……咳咳咳……”他又咳嗽起来。   霍菲尔爵士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不自觉地松开了握住艾德爵士的手,往后退去。但他只退了半步,便被一只大手抵住了后背。   “风寒会让人发烧和咳嗽,被沼地蚊虫叮咬也会发烧咳嗽,这还不足以断言是瘟疫。”   艾德爵士抬起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从霍菲尔身后走出来的黑发青年。他戴着一顶深棕色的射手帽,深棕色的大衣,黑色的牛皮靴,这是一副古老的狩猎者行头。它们在流矢乱窜、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显得不伦不类。饶是新时代的狩猎者们,也不再把身家性命压在那自认娴熟的狩猎技艺上,他们更倾向于在身上加固防御。   好吧,他好歹披了一件锁甲。艾德爵士难掩鄙视地想道。然后利箭才好射穿他那颗漂亮的脑袋,“这个冲我大放厥词的家伙是谁?”他粗声粗气地问道。   “他是伯爵大人新启用的顾问。”霍菲尔爵士兴致不高地介绍道。   “哪方面的顾问?”艾德爵士眉头紧皱。   “艾德·罗林大人,请容我自我介绍,”尤利尔往前走了两步,“我叫霍尔格,是一名自由猎人。”他没有行礼,而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艾德·罗林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显露出一丝抗拒之色,但最后还是用力地握住了它。这是一只如钢铁般冰冷坚硬的手。   爵士低下头,试图辨认出黑色手套之下所隐藏的玄机。但就在这时,尤利尔趁此机会,直接用另一只手掀开了对方的袖子,让那块布满白斑的紫黑色手腕暴露出来。   嗯,这样便足够了。   艾德·罗林大怒,猛地甩开他的手,作势就要拔出自己的剑来。他的副官和随侍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霍菲尔爵士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呼道:“艾德,你在做什么!?”   “如果这是瘟疫的话,下一个需要被处理的尸体就是你的,艾德·罗林爵士,”尤利尔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敌对之意,“所以我必须首先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当然,同时也有一个坏消息。”   艾德爵士用剑指着他,恶狠狠地说道:“珍惜你还能说话的机会,顾问先生。”   尤利尔拽了拽敞开的衣领,“好消息是,这不是瘟疫。我见过这样的病例。”   “那坏消息是什么?”艾德爵士咄咄逼人地问道。   “坏消息是,它比瘟疫更难对付。起初你会感觉喉咙干涩发痒,皮肤开始泛紫,胸口下烧得火辣辣的痛。然后紫色会逐渐加深为黑色,并且会泛出白色的毒斑,很快你会开始高烧,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他的话仿佛厉鬼索命般尖刻,让艾德爵士的心理防线开始动摇,他忍不住用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胸口,好像每一处症状都被猎人一语中的。   “不用太久,你的头发开始变得枯黄,一夜之间就会谢顶,你身上会出现大面积的溃烂,那感觉就像无数只蚂蚁在你的身体里钻孔一样可怕。你的血肉开始融化,骨骼松软塌陷,直至最后,草席上只会剩下一滩黏稠恶臭的黑色浆液,连处理尸体的过程都省去了。我必须得承认,它的分解效率可比任何用于处理尸体的炼金溶剂要高效的多。”   看着对方瞠目结舌的模样,尤利尔知道自己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再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他耸耸肩,不再讲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我想告诉各位的是,它不是瘟疫,它不需要通过任何形式进行传染,也没有潜伏期。”   “这是诅咒。”最后,他用确凿无疑的语调作出结论。   河面吹来的冷风,肆虐着东岸高墙,恐怖的寂静在城楼上悄然蔓延,爬上每一个听众痉挛不止的下颌。   最先缓过劲来的霍菲尔爵士浑身哆嗦了一下,随后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戳着猎人的胸口怒斥道:“小子,我警告你,你虽是伯爵和公主聘用的顾问,但我绝不会容许你在这胡说八道,动摇军心!”   一旁的芙尔泽特打了个哈欠。同样的戏码她已经在郊外营地里见识过一次了。   正如她在黑水沼泽里对尤利尔说过的那样,人类总是在重复这些无意义的举动。   “他说的都是真的。”   霍菲尔愣了一下。他循声回头,只见艾德·罗林缓缓放下了自己的剑,满脸疲惫地说道:“他说的都是真的,霍菲尔,我们没能处理掉那两具尸体。”他看了眼一身猎装的黑发青年,“你说得没错,那比任何炼金溶剂都要高效,第二天我们在巷道里发现他们时,地上只剩下一滩黏浆……”   “原来盖兰·赫斯特早有预谋,他们打算用这种方法来突破河岸防线……”霍菲尔爵士失神地喃喃道。   “不出三天,你也会步他们的后尘,艾德大人。”尤利尔冷冷说道。   “三天……咳咳咳……看来我运气还不错,”艾德·罗林咳嗽几声,对身后的手下摆摆手,示意他们放下警戒,“我会争取在变成一滩烂泥之前,拉上几个敌人陪葬。”   “艾德……”   “你的运气确实不错,艾德大人,你还能挨得到食寒之日。”尤利尔打断了霍菲尔爵士的话,绕过他来到这位佩兰忒防线最高指挥官的面前,“至少对我来说,诅咒比瘟疫好对付得多,只要能找到施术者,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艾德爵士眼睛一亮,“这种事能办得到吗?”   尤利尔点点头,“盖兰·赫斯特绝不想看到伏罗特的增援出现在佩兰忒,他们一定会在食寒之日倾巢而出,渡河登岸。不论施术者是留守空营,或是随军出击,他们迟早会暴露在我们面前……在此之前,我会帮助你们做好必要的防护措施,我的同伴则会想办法延缓诅咒的效果……”他回头看了下芙尔泽特,金发少女似乎有些不满他把自己当成免费劳工,自顾自地整理着袖口,根本不愿搭理他,“总而言之,这是我所擅长的领域,要想活命,要想保卫佩兰忒防线,你们从现在开始必须无条件服从我的指示,如有异议……”说到这里,他余光瞥见不甘人后的霍菲尔爵士似乎又有话说,但艾德·罗林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让自己的老友闭上了嘴巴。   “相互信任是形成合作的第一步,既然阁下是伯爵大人聘用的顾问,我们自然是相信阁下的专业性,也愿意尊重阁下的提议。”艾德爵士收起之前的恶劣态度,委婉地作出承诺道。   说着,艾德·罗林望向烟雾茫茫的河面,冷冽的风让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最后一件事,阁下知道诅咒的施术者是什么人吗?”   “我也不敢断言,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来自亚达里斯,我希望只是蛇人黑牧师……”尤利尔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河面,微微眯起眼,“如果是蛇人祭司,那问题就麻烦了。”   ————————————————   PS:一更。 第三十七章 王庭会议   “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批了。”   尤利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手里的炼金溶剂瓶里空空如也,从瘫坐在墙角下的士兵面前站起身。   “多谢大师……愿圣冠之母肯妮薇保佑你……”后者无力地呻 吟着,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面部正在肿胀发紫,脖子上分布着许多细小的白斑。不过,他的运气还算是不错——但也仅限于这两天。   埃森多平原上大多是孢子地衣,炼金素材极度匮乏,尤利尔从赫斯特领一路行至此地采集的素材差不多已经用光了。这些制作简易且效果低劣驱逐剂,对亚达里斯的古老诅咒而言几乎是杯水车薪,能够延缓个一天半日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往旁边挪了一步,给芙尔泽特腾出位置。   随行的贝森爵士顿时双目放光。这是他最近两日以来,陪同尤利尔二人在废墟间奔波劳碌时唯一精神振作的时候,看上去他似乎对神秘学领域怀有浓烈的兴趣。   不过尤利尔却始终觉得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金发少女领口处的漂亮锁骨上。   “别说话。”芙尔泽特冷漠地拒绝了这位信奉圣冠教的士兵的祈福。毕竟她自己就是至高无上的神祇。   她摘下黑色的蕾丝手套,轻轻握住了士兵的手腕。   在无人可以察觉的情况下,一条漆黑的触手从她手掌下钻了出来,进入了士兵的袖管里。随后,士兵就像被针刺猛地扎了一下似的,口中闷哼一声,腮帮鼓出。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却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软绵绵地倒在墙角下。   诅咒的症状从他脸上稍稍消退,由深得快要发黑的紫色,渐渐变成了淡蓝色,脖子上的白色毒斑也开始缩小或褪去。如水球般浮肿的面庞也恢复正常,骨骼的轮廓重新显现出来。   “神迹……这毫无疑问是神迹啊,占星师大师……”贝森爵士不吝溢美之词地赞叹道,然后又带着鄙夷的眼神瞥了下一旁的猎人。和金发少女相比,猎人的表现就像他手里那只药剂瓶一样不起眼。   事实上,如果不先用药剂扼止诅咒蔓延,以芙尔泽特目前的人类形态,她给予病患的恩赐还不及诅咒蔓延的量更多。   尤利尔当然不会闲到多这个嘴。   忽然间,废墟东边传来一阵嘶喊声。   “发生什么事了?”贝森爵士厉声质问跑进巷道里来的卫兵。   “有几个感染严重的士兵逃走了,大人,我们的人去追了。但还有不少人趁岗哨不留意的时候已经跑了,他们还带着装备。”   “这些该死的懦夫!”   贝森爵士气得浑身直抖,他满不情愿地回头看了下尤利尔二人,似乎在征询他们的意见。   “诅咒不会传染,那些感染严重的逃兵不用去管,”尤利尔把鞍袋挎在肩上,“去追剩下的人吧。在他们变成杀人越货的强盗,践踏陛下的信誉之前。”   “我们很快就回来。”   留下这句话,贝森爵士便带人匆匆离开了巷道,直奔废墟东面而去。   士兵在陷入昏睡之前,还不断地喃喃地祈祷着,说着感谢的话。   芙尔泽特戴回蕾丝手套,站了起来,“这些残兵衰将坚持不了太久,这是我认识你以来,你做过最愚蠢的决定。你不该把筹码压在你那未婚妻还有她的王兄身上——他们只不过是人类。”   尤利尔不置一词地笑了笑。他有自己的想法。“借给你?”他对金发少女抬起手臂。   芙尔泽特本想拒绝,但施展神恩对这具脆弱的载体来说,消耗实在是超乎想象。她有些虚弱地靠上他的胳膊,“这不是无偿的施舍,人类。你应该明白这点。”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你最终会得到一个不受深海影响的后代,”金发的少女疲惫地阖上眼,在猎人的搀扶下亦步亦趋地向巷道外走去,“但你最好别妄想来觊觎我的火种。”   少女唇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人类。”   ……   食寒之日前夜。   贝奥鹿特王都,凯利尔要塞。   王宫。   效忠于沙文三世的领主大臣们,此刻正齐聚议事厅。   作为一场至关重要的战略会议,圆桌上讨论与争辩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事实上,全程只有拉姆蒂法家族的几位当权者在发表意见,圆桌上的其余人等仿佛傀儡般,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点头、拉扯衣领和紧绷肩膀的动作,间或有人清清嗓子,以显示自己微薄的存在感。   在这些统治一方的大人物神情凝重的面庞上,最显著的一种情绪是恐惧。   而恐惧的根源,来自于会议桌四周那些身着暗红色铠甲的真知教会骑士,在头盔的面罩下,骑士们的双目释放着令人胆寒的红光。他们双手扶住剑柄,漆黑无光的重剑笔直地抵住瓷砖铺就的地板。   在座的所有人,都亲眼见识过这些杀戮机器的威力。   他们选择臣服于恐惧,臣服于力量,臣服于安瑟妮王后。   沙文三世又一次身体抱恙——据称——王后则又一次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国王的位置。作为威尔伦王的第二任妻子,与沙文三世的王后,安瑟妮看上去依旧年轻美丽,并且她对于黑色的执着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   几年前,曾有宫廷大臣批驳王后穿着打扮犹如服丧,有损王家威严。于是几天之后,王后便在市集的绞刑架上证明了自己的威严。从那之后,王后的审美便成为了凯利尔的潮流指向标。   王后今夜以一席素黑长裙出席会议,高及下颌黑色蕾边与开胸领是唯一具有装饰感的设计。其开胸领下如闪电般白得耀眼的肌肤,与丰满的胸脯,无疑是这张会议圆桌上最靓丽的风景线。   然而,谁都没有胆量成为独享这道风景的人。守候在王后背后的那名女圣职者,一直紧紧监视着会议桌上的风吹草动,任何一个眼神都逃不过她锐利的鹰眼。她那深红色修道袍与链甲的古怪搭配,在河谷地前所未见,她的武器则是挂在腰带上的一条布满细小倒刺的长鞭。   那条鞭子曾在这张圆桌上,为王后撕开了一条属于反对者的喉咙。   “那么,有哪位大人愿意为我们作一个表率吗?”王后抱着自己丰腴的胸脯,长而尖锐的黑色指甲轻轻触击着胳膊。   领主们不约而同地低着头,没有人愿意做这只出头鸟。   “艾尔杰大人?”王后偏着脖子,看向会议桌右列的一名白发老人,“盖兰·赫斯特是你的长子,亦是你的继承人。”   白发老人一副大难临头的惶恐模样,颤巍巍地垂下头道:“全凭王后陛下定夺。”   “全凭我来定夺?”王后微微一笑。“无妨,既然大人们都拿不定主意,那就让神的旨意来决定好了。”   沙文·波斯弗即位乃是神的旨意。   沙文三世迎娶威尔伦王前妻亦是神的旨意。   修筑巨型石门、各大要塞实行通行管制,以及出军讨伐泰比昂乱党,皆由神的旨意定夺。   不仅仅是贝奥鹿特的子民与学者,也不仅仅是圆桌上的这些大人物们,就连河对岸的叛党都在宣称,王后蒙蔽了天神,利用神的力量篡夺了王权。   领主们纷纷屏息凝神,静待又一道神旨的降临,并在心中默默祈祷着请降神恩的祭品不会是自己。   王后微眯着眼,在会议桌上扫过一周,脸上随即浮现出一丝亲和的笑容,“不过,今次无需请降神恩。”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不禁松一口气。   “最近我有幸得到了一只罕见的通灵之物,它的智慧甚至超越了人类,”王后一边说着,一名女侍一边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款款步入了会议厅,来到圆桌前,“就连恩波姆主教也说,这是神的造物,是为我军指引胜利的祥物。”   在众人齐声惊呼中,一只花猫从女侍怀里一跃而出,跳到了桌面上。   只见这只花猫,穿着一身亮黄色的宫廷礼服,臃肿华丽的装饰将它衬得身胖腿短。在王后的默许之下,花猫高高翘起尾巴,迈着悠哉的脚步沿着圆桌来回踱步,那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仿佛显得它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如喇叭花般向外张开的白色蕾丝领口下,一只断耳的小脑袋左摇右晃,四处搜寻着自己的目标。   最终,它停了下来。   在那双琥珀色猫瞳的凝视下,艾尔杰·赫斯特一时间惶然无措,双手紧抓着扶手,紧张地左右张望。   随后,零星的掌声打破了会议桌上的沉寂。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鼓掌、欢呼,俨然一副战事告捷、军队凯旋的欢庆景象,就连一脸莫名的艾尔杰公爵本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鼓起掌来。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之中,王后离席起身,向众臣张开双臂,高声宣布道:“即刻通告赫斯特左军,明日午后,兵发佩兰忒!”   ——————————————————   PS:二更。 第三十八章 一触即发   食寒之日。   门威列河面上掀起了一片朦胧大雾。   与死寂无声的河面相比,东岸高墙的指挥塔下却是门庭若市,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带着佩兰忒最高指挥官艾德·罗林爵士的命令奔走于废墟各处,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着最后的准备。   “把废墟西面的人都调回来,河岸上雾太大了,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来镇守高墙!”   “贝森,我要在高墙以南新增加五个,不,六个岗哨。”   “我们在断桥上有多少人?不不,这完全不够,霍菲尔,从你们的人里选五十个最好的弓手出来,最好再追加两支长矛队,确保万无一失。”   “你太小题大做了,艾德,”霍菲尔爵士对这条命令深表质疑,他双手撑在铺着整个佩兰忒防御部署图的桌子,怒目瞪视着不停向手下发号施令的艾德·罗林,“我们应该全力保卫东岸高墙!断桥的裂口有差不多半条河那么宽,就算是汛期,河面和桥面也有至少三十英尺的落差,没人能从桥上攻过来!”他不得不提高嗓门儿,才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艾德愣了一下,用手拂开副官手里那张挡住他视野的地图,看向桌对面怒不可遏的老友,“你说的没错,霍菲尔,没有‘人’能从桥上攻过来。所以我们在讨论的是那些能够顺着桥墩爬上桥面的家伙……我这样说没错吗,顾问先生?”他扭过头,向一直站在角落里如阴影般沉默的猎人投以询问的眼神。   “完全正确,艾德大人。”尤利尔睁开眼,平静地回答道。   “艾德,千万别告诉我你也开始听信那些鬼话了。”霍菲尔爵士面色铁青地争执道。   艾德爵士摘下自己的头盔,露出那颗点缀着几搓枯草般白发的光头,“那不是鬼话,你看到了那具蛇人的尸体,也看到了废墟里饱受诅咒折磨的士兵。对于我们不了解的事,你应当保持最起码的尊重和敬畏,霍菲尔。”   “尊重和敬畏不会让我们取得胜利!”霍菲尔爵士怒吼道。   “但傲慢和自大必定会让我们走向毁灭!”艾德·罗林用更具威严的声音回应道,仿佛一头咆哮的雄狮,完全盖过了对方的气势,“我才是佩兰忒的最高指挥官,就算现在是你的兄长站在这里,也没有资格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现在,要么遵从我的命令,要么收拾东西滚回埃森多,你自己选择!”   霍菲尔·雷提恩发泄似的捶了下桌子,愤然离开了指挥塔。   高墙指挥所的正常运营,并没有因为这出小插曲而停滞,艾德·罗林的命令被他的传令官带到佩兰忒各处,让整条防线始终处于被激活且接受统一调度的状态下。   过了一会儿,尤利尔掏出自己的黄铜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   离正午还差半个钟头。   差不多是时候了。他收好怀表,拉拢衣领,转身向外走去。   这时,艾德爵士的声音从背后叫住了他,“感谢你的帮助,霍尔格阁下,愿圣冠之母肯妮薇保佑你。”   尤利尔回过头,“也愿圣冠之母指引你们赢得胜利,艾德大人。”   两人互相点头致敬,猎人压低帽檐,大步走入寒雾弥漫的佩兰忒废墟。   一队身着无畏团棕色短衫的弓手正借着城垛掩护,从高墙上撤下来,默契地汇入到两队正从颓败的坡道上跑下来的长矛手队伍里。他们正在向断桥移动。   尤利尔抬头眺望,在高墙以南的缺口外,一座断裂的巨型石桥横跨在河面上,在浓雾之中时隐时现。那原本是连接泰比昂郡与贝奥鹿特东南各郡的交通要道,但后来为洪灾所摧毁,时至今日,桥面上那条长达百英尺的巨大断口还在向世人诉说那场灾难的可怕。   他从指挥塔出来,前往昨夜的露营点,一座爬满青苔与孢子植物的、破败不堪的二层楼建筑。这座二楼建筑整体向外倾斜,仿佛随时都会有坍塌的风险,但它姑且是佩兰忒众多废弃房屋里,唯一一个拥有完整天花板的建筑。   然而,芙尔泽特却不在这里。   两名负责站岗的卫兵,在接到动员命令后,从二楼上匆匆撤下来。   “嘿,你们看到之前还在这里的女孩儿没,金发的女孩儿。”尤利尔向他们询问。   “您说的是尤利娅大师吧,她大概一个钟头前就离开了。”一名把长弓斜挎在身上的年轻卫兵回答道。   当猎人问及金发少女的具体去向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尤利尔忍不住啧了下嘴。   不过,他打一开始也没指望那位特立独行的女神会按照自己的安排行事。   “霍尔格大师,我们现在正要赶去东岸高墙,您要一起来吗?”另一名卫兵期待又紧张地问道。   与霍菲尔·雷提恩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的贵族相比,这些下层士兵确确实实地受到过猎人与占星师少女的恩惠,他们之中差不多有六分之一的人感染了亚达里斯的诅咒,而尤利尔和芙尔泽特挽救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也许佩兰忒最终仍会失守,但他们在这几天时间里的劳碌并没有白费,至少为自己赢得了士兵们的尊敬和认可。   “是的,”尤利尔正了正挂在背带上的十字弩,把手杖换到了惯用的右手,“我跟你们一起去。”   佩兰忒废墟在经过一番兵力调度的喧嚣之后,仿佛突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   一只乌鸦正慢悠悠地掠过废墟上空。河面的雾蔓延到了废墟之间,除了被青苔和孢子植物涂涂染成绿色的断气墙,以及倾斜倒塌的破败建筑外,它什么也没看见。   下一刻,只听嗖的一声。   乌鸦惨叫着,从天空上坠落下来。   世界又重新归于宁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正午已过。   河面已为浓雾所牢牢占据。   在东岸高墙的某处缺口下,卫兵们躲在用巨型碎石垒起的掩体后面,擦亮双眸,屏息凝视着碎石滩外的河面,任何一丝水声都会让他们绷紧神经。   高处的岗哨仍然没有反馈回任何信息。   所有人都明白,战争会在某个毫无预警里的瞬间里,突然发生。   突然,身后响起传来一阵异响,卫兵队长猛地转过头来,却发现是自己的手下不慎踢到了一块碎石子。   “抱、抱歉……”那名年轻的肇事者满脸歉疚地低声说道。   所有人都不禁松了口气。   卫兵队长扶正自己的皮帽,恶狠狠地咬着牙道:“再有下一次,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让——”   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打断了他的声音。   卫兵们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看着脑袋上插着一支漆黑箭矢的队长,缓缓倒向了地面。   紧接着,天空中传来一大片犹如猛禽振翼般的声音,那是成百上千的翎羽随着飞行的箭矢在风中猎猎振动的声音。   金属箭头砸在城墙上发出的清脆鸣响,与之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为这场杀戮交响拉开了序幕,许多中箭的卫兵哀嚎着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紧接着,从佩兰忒废墟的最高点,东岸钟塔上传出的巨大钟声,撞破了这个死寂的黑夜。   河面的大雾中,一艘船头高翘的木船冲上了碎石滩,很快愈来愈多的木船冲上岸,密密麻麻,犹如一条粗重的黑线描绘出河岸的轮廓。不计其数的赫斯特士兵跳下木船,冒着从佩兰忒废墟抛出的一阵阵箭雨,陆续登陆河岸,有些人甚至还没跳下船,就被箭雨掀倒回船里。   “为了陛下,清剿叛党!”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赫斯特军队对佩兰忒废墟发起了总攻。   ————————————   PS:一更。 第三十九章 一人成军(上)   从河岸到佩兰忒废墟最外围的东岸高墙,只有不足百米的距离,在第三轮箭雨自墙后飞上半空时,赫斯特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了高墙之下,开始对缺口部位发动了猛攻。   “他们的主力部队在突破坡道的缺口!”   艾德·罗林与两名副官及一众侍卫藏在指挥塔附近的一处人造掩体后面,躲避从天而降的流矢。一队弓手正在清扫几名爬进缺口来的入侵者。一轮射毕,缺口处倒下的几具尸体无形中又帮守军加固了城墙。   “那里是谁负责?!”佩兰忒最高指挥官一把抓住传令兵的衣领,用能盖过四周喊杀和惨叫声的音量吼道。   “是戴森·柯玛克,大人!”传令兵大喊道,“他刚刚阵亡了!”   艾德·罗林愣了一下,嘈杂的战场让他一时间无法思考。这时他的一位副官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大人,我去!”   “肯妮薇在上,沃伦特,你是一位真正的勇士,”艾德·罗林一把握住这位勇敢的年轻副官的肩膀,“我给你两百人,务必守住高墙防线!”   年轻副官点点头,随后朝高墙上的一队披着梭鱼徽章链甲衫的卫兵喊道,“科恩斯的同胞们,跟我来!”   佩兰忒荒废了太久,东岸高墙在风吹雨打的侵蚀下,早已不复往日之坚挺,作为墙体塌陷最严重的一块区域,佩兰忒城东市集坡道成了整个防线最薄弱的一点。敌军的指挥官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们聚集了大量士兵对此发动了猛攻。   双方士兵在塌陷的入口展开了一场惨烈的白刃战,双方用完全相同的语言和口音,发出同样愤怒的嘶吼,长矛贯穿胸膛,剑锋割开脖子,盾牌撞碎颅骨,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盔甲上,目光所及皆是猩红,让人一时间难以分清哪方是守军哪方又是入侵者。   “不准后退,全都给我顶上去!”   “救救我,我的腿断了!”   不断有人从那座越多越高的尸墙上摔下来,然后更多的人又涌了上去。   被守军藏在城内高大掩体后面的投石机的巨型钢铁齿轮发出沉重愤怒的咬合声,两人合抱的粗壮木制杆臂在弯曲中发出持续的低吟。   “放!”   一声令下,三台投石机一齐抛射。巨型石块牵动拴在绳结上的一串炼金强酸炸弹以预先设计好的完美路线,越过东岸高墙,落在登岸的赫斯特士兵人群中。滚落的巨石瞬间碾碎了沿途的士兵,炼金强酸炸弹也在剧烈碰撞中纷纷炸开,遇到空气迅速蒸发的酸液顿时在河岸上形成一大团强腐蚀酸雾,一些士兵惨叫着想要逃出酸雾,但跑了没几步,便倒在了地上,随着缓缓沉降的酸雾,化作一滩如融化奶酪般的黏稠烂肉。   敌军冲击高墙的势头也因此受到了延阻。   市集坡道缺口的局面依然混乱,双方僵持不下。守军利用地形优势,不断与涌入缺口的入侵者们进行周旋。   就在这时,守军们却突然向两侧分散开,等赫斯特的士兵们看到后方那两排满弓蓄力的弓手时,为时已晚。一轮箭雨扫过,尸体遍地。   “把他们赶回岸边去!”   入侵的赫斯特部队因为后援跟不上,而渐渐露出了颓势。守军们则在新来的指挥官沃伦特的带领下越战越勇,一点点地夺回了失去了防线,将敌军从高墙缺口逼退了出去。   沃伦特脸上几乎扬起了胜利的笑容。   但那笑容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分钟,从入侵者如潮水退去的缺口处,几名身着暗红色盔甲的重甲骑士一跃而起,犹如几尊从天而降的岩石雕塑,轰然砸落在摇摇欲坠的倾斜墙体上。墙体顿时四分五裂,堆积在墙体上的尸体在一阵翻滚的尘烟中,被埋在了那些巨大的碎石块下。   镶有真知教会金属教徽的铁甲在月色下散发着冰冷的光泽,宽大的斗篷被风卷起,那几名重甲骑士在汹涌的尘烟中缓缓直起身。   他们背向月光,睁开双眼。   头盔下,红光大作。   “放倒他们!”   沃伦特立马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第一时间便对弓手发号了命令,但弓手们还没来得及在这从天而降的巨大恐惧中回过神来,眼冒红光的教会骑士已像扑向羊群的恶狼般,在守军中展开了一场完全一面倒的血腥屠戮。守军的长矛与铁剑根本无法洞穿他们坚硬的铠甲,而骑士手里的漆黑大剑则像收割麦子的镰刀般,扫过之处,断尸遍地。   “撤退!撤回内城!”年轻的指挥官嘶喊道。   然而教会骑士手里的漆黑大剑,让一切挣扎都变成了徒劳,在喷溅的鲜血与乱飞的残肢中,守军士兵们的勇气与士气如堤溃般,一泻千里,纷纷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快逃吧,沃伦特,一切都完了,我们赢不了这些怪物的,我们败了!”沃伦特的侍从拼命拽住他的胳膊,想要阻止他去送死的冲动。   “不,我们不能退,我们要重新集结兵力,把这些怪物……”   沃伦特的声音骤然卡在喉咙里。   一名刚刚对两名守军士兵完成斩首的教会骑士,用头盔下红光大作的双眼锁定了他。教会骑士挥了下巨剑,把鲜血洒在地上,向他们冲了过来。   “不!!”   年轻的侍从悍不畏死地扑了出去。   他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忠诚,骑士的黑剑将他拦腰斩断。   沃伦特顿时感觉脸上一热,腥甜的鲜血淌入他的唇角。他这才恍然惊醒,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看着那如浴血而生的恶魔,提着滴血的黑色巨剑,踩着钢铁质感的步调,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沃伦特颤抖着从领口下拿出他的祈福项链,右手紧攥住圣冠之母肯妮薇的镀银雕像,“圣冠之母啊……请予你信徒抗衡邪恶的决心,赐我直面死亡的勇气……”   那脚步声停在他的面前,沃伦特抬起头,他终于得以看清头盔下那张宛如魔鬼般扭曲变形的面容。   教会骑士缓缓举起手里的巨剑,年轻的指挥官绝望地闭上了眼。   但下一刻,一记金铁交击的清脆碰撞声,又让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教会骑士失去平衡,包裹在盔甲下的魁梧身躯向后摔倒,手里的黑色巨剑在空中急速旋转着,落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   “你做得很好,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   沃伦特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穿过腋下,把他一下从地上拽了起来。   “霍尔……霍尔格阁下?”年轻的指挥官大惊道。   “你还站得稳吗?”尤利尔问,一边眯眼紧盯着那个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的教会骑士。在塌毁的高墙下,还有另外四名教会骑士在人群中制造杀戮,而赫斯特的士兵趁机从缺口鱼贯而入。   高墙防线已经岌岌可危。   “我……我还能行……”沃伦特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很好,你把能找到的士兵全都集结起来——”尤利尔用手指向断桥方向,只见在的浓雾中,不断有亮黄色的雷光在桥头上炸开,“绝不能让那些蛇人黑牧师穿过防线,否则一切都结束了,明白吗?!”   沃伦特听到蛇人时,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但身为军人的素质还是让他竭力抑制住了心中的恐惧,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另一个问题,“但……但我们的人都去了断桥,那谁来阻止这里的入侵者?”   “他们过不来。”   沃伦特一愣。   他看到一双猩红的眼眸在黑夜里闪烁。   那是与教会骑士决然不同的冷静与沉着。   “快走!”   尤利尔一把推开还在发愣的年轻军官,握紧手杖,快步迎向再度提剑杀来的教会骑士。   砰!   又是一声金铁交击的巨响,火花四溅。   沃伦特被吓得踉跄了一下,随后咬紧牙关,从地上飞快爬起来,没命地往反方向奔去。   ——————————————————————   PS:二更。 第四十章 一人成军(下)   这不是尤利尔第一次面对真知教会的生化战士。   但和在旧镇的情形稍有不同的是,眼前这些冲进佩兰忒废墟来的教会骑士的行为中找不到一丝理智的迹象,俨然就是渴血的野兽,沃纳森炼金术师们在人体改造的过程中,把这些狂热的圣职者变成一具只能执行最基本命令的战争机器。   而没有恐惧的敌人往往是最危险的。   赫斯特大军如蝗虫般涌入高墙缺口,席卷街道,沉寂百年的废墟淹没在混沌与死亡的回响之中。   轰隆。   投石机抛出的巨型石块从头顶呼啸而过,尤利尔甚至不必抬头去看,掠过耳畔的声响已然清晰描绘出石块的飞行轨迹。他被红眼骑士横扫过来的巨剑逼得倒退了几步,正好看到石块在远处极速坠落的一幕,被石块击中的高墙轰然炸裂,一时间碎石疾走,在守军与入侵者混淆不清的绝望叫声中,炼金炸弹的连锁爆炸所掀起的大面积酸雾,顿时吞没了四周的一切生命,让喧嚣重归死寂。   但那死寂只有一瞬间,下一秒便在断桥上传来的巨大爆炸声中惊醒。   尤利尔扭头看去,只见断桥上,耀眼的亮黄色雷光在浓雾里密集闪烁。每一道雷光闪过,都意味着有守军士兵丧生。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教会骑士发出一声非人类的尖锐嘶吼,愤怒地扑了过来。   猎人正欲向后躲闪,但投石机抛出的巨型石块恰从他附近的房顶上掠过,哗哗地连带爬满青苔的瓦片一起,连同整个屋顶都卷走了。本已倾斜的石砌建筑,在一声悲凉的呻 吟中倾塌下来,死亡的阴影瞬间蔓过了他的头顶。   尤利尔躲过一块落下的碎石,回身用力挥出手杖,锯齿分裂,黑色的长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伸展开,在半空中扫过一个半径超过十英尺的圆弧,如绞杀猎物的蟒蛇般牢牢缠住了街道另一侧的房屋石柱。借着手杖收束的拉力,猎人有惊无险地避过了坍塌下来的建筑,但随之扬起的巨大尘烟却顷刻吞没了他渺小的身影。   气管里呛进了烟尘,尽管他把脸埋在手臂中,但还是止不住地弯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双眼在如浪潮般翻滚的尘烟里,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红光。   他下意识以双手握紧手杖,刺向面前的浓烟。   手杖顶端狠狠撞在教会骑士的左肩盔甲上,但这倾尽全力的一击并没能造成多少实质伤害,只是让对方短暂地失去了平衡,一次眨眼的间隙过后,那把足以将一匹大马拦腰斩断的黑色巨剑已经落到了头顶上——   猎人抬起头。   苍白流焰从深红的冰层下骤然绽开。   东岸高墙缺口下,以人类力量无法匹敌的教会骑士们,已将市集周围的开阔地带清扫干净。最后一条漏网之鱼,一名躲藏在坍塌墙体下的守军士兵也被抓了出来。巨剑一挥,士兵写满绝望与惊恐的面庞从脖子上飞出去,鲜血如画家手里的颜料般泼洒在背后的墙壁上。   忽然间,四名教会骑士一致回头,只见一团仿佛在高温中融化变形的黑色铁坨从通往内城的坡道上滚了下来。它滚过坡道下的台阶,重重砸在地上,应声裂开。   最近的一名教会骑士缓缓低头,在铁甲下引发一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落在他脚边的,是一节被烧得焦黑扭曲的臂甲,臂甲下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蜷颤。   显而易见这是属于他们其中一名同伴的右手。   教会骑士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头盔下红光大作的双眼,牢牢锁定了罪魁祸首。   在烟尘弥天的坡道上,猎人迈过坍塌在道路中央的建筑废墟,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一边甩动着冒烟的右手,一边气定神闲地朝坡道下走来。他身上那件深棕色大衣已被焚烧得千疮百孔,裤腿上也撕开了一条长及膝盖的豁口。   教会骑士们紧盯着这个满身狼藉的男人,却没有立刻发动攻势。   兽性的本能在警告他们,死亡的威胁正在逼近。   教会骑士们寸步不移,而尤利尔一步未停,一面从背上的交叉皮带上取下十字弩,右手虚扣了下扳机,确定它还能正常运作。   二十五码。   二十码。   十五码。   看着不断迫近的敌人,钢铁铸就的头盔下开始传出如闷雷般隆隆的低沉兽吼,与远处断桥上传来的爆炸轰鸣宛如协奏。   尤利尔最终在差不多十码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低下头,口中呵出一口浊气。随后,他缓缓抬起手里的十字弩,瞄准了某个方向。   教会骑士们被他这一举动彻底激怒,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向坡道上冲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阵冷冽的狂风扫过废墟,弥漫在坡道上方的烟尘与迷雾随风而散,耀眼的银辉从高处直泻而下,仿佛坠入废墟之中的巨大白月,倒映在每一名教会骑士的红瞳之中。   教会骑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花了眼。   明适应的症状很快消退,但他们却失去了猎人的踪影。   一名骑士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霍然转身,却让猎人的手杖正好得以穿过头盔下最薄弱的面罩部位,接着便是他的头颅。   尤利尔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也成功处决掉了一名骑士。另外三名教会骑士以野兽般的直觉,迅速调转方向扑向他。右手边的一人不幸撞在他十字弩口子上,强劲的弩矢钻进了他胸甲与肩甲的连接部位。尤利尔为这场战斗准备了两种涂毒箭矢,其中一种制作相当麻烦的,便是混合了五指黑寡妇蛛毒腺的剑龙草剧毒,他一共只有五支弩矢的储备。尽管十字弩的射击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毒素很快就侵入到神经,让教会骑士踉跄两步后,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眼见另外两名教会骑士从左侧袭来,他立刻丢掉手里的十字弩,侧身避开竖劈下来的一斩。接踵而来的一记直刺,也被他向后的纵身一跃躲过。前者不待调整平衡,便怒吼着,以猛虎扑食的姿势俯身冲来。尤利尔又是轻巧避开,在跳跃躲闪的同时,以化作长鞭的手杖缠住对方的手腕,落地之后,用力一拽,对方顿时失去重心,跌跌跄跄地冲到他面前。   只听见脚底传来咔擦的脆响,教会骑士骤然止步。他低头一看,地面上竟不知何时凝结出了一片冰晶。冰晶的范围不大,却刚好足够束缚住他的双脚,如同蛛丝般细小密集的冰触此时已经爬满了他的脚踝。   尤利尔用戴着刺骨银戒的食指,轻轻触碰一下对方的胸甲。   震荡波穿透铁甲,直接击中了骑士的身躯,然而冰霜之触的束缚让他无法后撤,只能生生承受。随着头盔面罩的缝隙间喷出一片黑色的血雾,巨剑哐当落地,骑士眼中的红芒霎时黯淡,无力地瘫倒在地。   只剩最后一人。   尤利尔长长吐出吸入肺里的一口空气,举步迈过面前的尸体,面朝在几步开外严阵以待的红眼骑士。   断桥上的爆炸声仍未平息,四周不断有建筑物坍塌下来,嘈杂的风里,是守军的号角冲天而起。   骑士双手紧握剑柄,铁手套在紧绷中发出咔咔的声响。   “现在除我们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观众。”   猎人垂下右手,漆黑光滑的手杖上浮现出一圈圈螺旋的锯齿纹路,精美得就像是一件艺术品。   苍白的火焰喷涌而出,沿着螺旋的纹路迅速向下蔓延,为手杖披上了一层流动的火焰外衣。   “尽情呼吸你生命里最后一口空气吧,不用客气。” 第四十一章 咒术的博弈   一道裂缝出现在墙面上。   很快,更多的裂缝从中心扩张开来。   紧接着,整座墙体轰然倒塌,从那平地掀起的烟尘里走出来的,正是尤利尔。而最后一名教会骑士的尸体,则以头颅完全嵌入墙面的方式,被掩埋在碎石堆下。   猎人挥了下尚且滚烫冒烟的手杖,驱散眼前的尘烟与迷雾。   偌大的河滩上,除了满地的尸体外,空空如也。这说明赫斯特的突击部队已经全部攻入了废墟内部。只有零星几个逃兵从废墟里跑到岸边——有赫斯特的士兵,也有身披科恩斯梭鱼链甲衫的守军士兵——他们把小船推下水去,划桨远遁。   但逃兵毕竟数量有限,他们不可能把所有的木艇都偷走。   目光所及,仅冲上石滩的这些木艇,根本不足以把多达一万二千之数的赫斯特左路军送上岸来。   不过他来不及多想,此时又是一声爆炸的轰鸣,从延伸到河面浓雾的断桥桥头上传来。   敌方采取分兵策略进行登岸作战,让蛇人不必暴露在空旷的河岸上。明智的决策。教会骑士与王国军队从正面发动猛攻,而拥有尖锐钩爪的蛇人可以顺着桥墩轻而易举地爬上桥面。尤利尔知道亚达里斯神庙里的蛇人,常常在地下瀑布冲刷的光滑岩壁上进行攀爬,区区三十英尺的高度于它们来说简直形同虚设。擅使雷系法术的蛇人黑牧师,配合骁勇善战的蛇人奴隶战士,将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脆弱的人类军队。   战场混乱不堪,但尤利尔的头脑十分清醒。他知道如果缺少自己的帮助,断桥的防御线很快就会在雷电的轰炸下土崩瓦解。   不过,要横穿过废墟间的战场实在太浪费时间,所以他决定走另一条路。   于是他把十字弩挂回背上,朝河岸边大步奔去。   ……   “步兵,上前!”   在五十英尺宽的断桥之上,由临危受命的年轻指挥官沃伦特指挥的守桥部队,正在作着最后的抵抗。架盾的重型步兵从弓箭队的外围两侧汇聚过来,手里举着黑色大盾,严丝合缝地构建起一堵牢不可破的铁墙——   几乎。   在守军面朝的正前方,犹如乌云般黑压压地盘踞在桥面的蛇人奴隶部队,向两侧分散开,留下一地的湿脚印和水草。几名手持水晶法杖的蛇人黑牧师,张开骨骼凸起的双臂,仰天呼唤着古老的咒语。随着噼啪一声,嵌入在木杖顶端的棱形水晶骤然迸发出一道亮黄色的电光。   “稳住!”   负责顶盾的步兵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冷汗滑落脸庞。在过去的近一个钟头里,他们已经见识过很多次这种强大法术的威力,四周那些全身被烤得焦黑发臭的尸体,便是出自蛇人黑牧师的杰作。   “放!”   沃伦特又是一声令下。一轮范围足以覆盖整个桥面宽度的密集箭雨,在空中划过美妙的抛物线,落入敌军阵中。那些身无片甲,只有一条裹体麻袍的蛇人奴隶战士,哀嚎着相继倒地。而任何接近蛇人黑牧师的箭矢,都会被迸发的雷光湮没成灰。   人类的回合结束了。   蛇人黑牧师相继完成了咒语,金色的蛇眼里闪烁出恶毒的红光,它们倾斜法杖,直指前方。咒语释放出极为刺目的强光,为四周的景物都盖上了一层白炽色的幕布。棱形水晶里的电光犹如一粒破壳而出的树种,剧烈膨胀开来,生长出一条枝桠状的柔软触手,沿着地面飞速爬行,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烧痕。那些雷电的触手一触及步兵的盾牌,便轰然爆炸。   沃伦特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在爆炸的强光之中,数名步兵连人带盾一起被抛下了断桥,惨叫声一落千尺,最后消失在了茫茫的河面之上。   第一轮攻击就将守军的大盾阵型搅得七零八落,一些步兵的盾牌被击穿、甚至于炸毁,一半左右的人被掀翻在地。一名步兵在先前的爆炸中失去了自己的右臂,哀嚎着满地打滚。   蛇人黑牧师们又开始念诵起第二轮咒语。   这需要至少半分钟的时间。沃伦特总结之前的经验推断道。   “弓箭手!”   这位年轻的指挥官明白,自己必须为重组阵型争取时间,于是高举右手,对弓箭队发下了命令。   “拉弓!”   数量骇人的蛇人奴隶战士,如潮水般向他们涌来。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顺着桥墩爬上来的蛇人,试图从两侧夹击人类守军。它们挥舞着手里的弯刀,用尖锐的声音发出狂热的嘶鸣,浑然不在意身后那几道逐渐膨胀、半分钟后便会连同它们与人类守军一并消灭的电光。   “放!”   那些社会地位卑贱如鼠的奴隶战士,在箭雨的扫荡中,如镰刀下的麦穗般齐齐倒毙。   但是,第二轮咒术来了。   几条枝桠状的雷电触手,就像扫清垃圾的笤帚一样,所过之处不余活物。几个悍不畏死的蛇人奴隶战士,用自己的肉身挡住从盾牌后面刺出来的长矛,一个接着一个地扑上来,仿佛叠罗汉一般,在守军的大盾阵型上生生撞出了一个豁口。   蛇人黑牧师们操纵着雷电触手,袭向豁口之后人类指挥官及其身后的弓箭队。   突然,在电光引发的巨大噪声中,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   “Oeédsy Aγguёla!”   光芒逼人的雷电触手,仿佛撞上了一堵有若实质的空气墙,瞬间光辉尽逝。   守军的众人皆是愣住,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   蛇人们似乎也被震慑住,不明白是什么力量阻挡住了它们的咒术。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年轻的指挥官沃伦特,他连忙回过头去,顿时瞪圆了双眼:只见一身深棕色军服的玛利亚公主,正在另外一位脸上绑着一条暗红色旧缎带的持刀少女搀扶下,气喘吁吁地站起身。   一块碎裂的施法骨片,从玛利亚的右手中落下。   “谢天谢地,我没有弄混圣盔咒和混乱咒的读音……”   话音未落,一支数量超过百人的无畏团援兵,从她身后的迷雾中显现出来,迈着整齐的步伐,汇入守军部队之中。   在众人或震惊或肃穆的注目礼之下,满脸苍白的贝奥鹿特公主,扶着猎人少女的臂弯站直了身子,举手下令道:“重组阵型,让我们把这些怪物赶回老家去!” 第四十二章 反击   门威列河的夜,犹如一口火炉上的热锅,沸腾不止。   河水被染成了红色,尸体被冲上石滩。有人类的,也有蛇人的。   在历史的厚簿下沉寂多时的佩兰忒废墟,被这场无情的战火彻底点燃。   而在战争的最前线,萨伊露大断桥上,贝奥鹿特公主的亲临,虽然极大程度上振奋了守桥军颓垮的士气,但这对于断桥上接近一面倒的局势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帮助。   “公主,我们必须撤回内城!”   随着愈来愈多的蛇人浮出河面,争先恐后地爬上桥墩,断桥失守已成定局。   在大批蛇人奴隶战士悍不畏死地冲击下,守军的防御阵型几度被冲散,一些倒在地上的士兵还来不及起身,就被蜂拥而来的蛇人奴隶战士的长矛或弯刀刺穿。所幸的是,断桥守军拥有一位临危不乱的优秀指挥官,在沃伦特的指示下,守军一边有序后退,一边利用密集的箭雨威慑这支不畏死亡的怪物军团。不断从桥下赶来的无畏团援兵,让守军的撤退行动不致于变成一溃千里的惨败。   “小心右边!”   拥有乌鸦之眼的芙琳,不会像常人一样被浓雾阻碍住视野,她先于所有人发现了桥面右侧的敌情。但当士兵们对她的警告作出反应时,那几个蛇人奴隶战士已经跳进了弓箭手群里,用手中的利刃肆无忌惮地挥洒出鲜血。来不及拔出挂在腰间的短剑,弓箭手们便接二连三地在惨叫中倒地。而失去了大面积覆盖的箭雨震慑,蛇人军队再无忌惮,从正面对后撤的守军发动了潮水般的凶猛攻势。   “别管我了,快去!”因为释放了一次圣盔咒而力竭的玛利亚,一把推开搀住自己的猎人少女,“学以致用的时候到了,让我看看你都从你那混蛋老师那里学到了什么!”   芙琳犹豫了一下,但人群中不断响起的惨叫声,还是催促她迈开了脚步。   她身手灵敏地穿梭在慌乱的人群中,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一头正用长矛蹂躏地上尸体的蛇人战士背后,双手握住刀柄,咬牙将寒光锃亮的刀身送进了对方的后背中。覆盖在背部的鳞片并不能让这些远古生物阻挡住锋利的冷兵器,它们是对付咒术与巫术的高手,但和冷兵器作战向来不是它们最擅长的。被刺中的蛇人闷喉了一下,紧接着芙琳用力转动刀柄,伤口下喷溅出一团绿色的血浆来,蛇人倒地死去。   附近的一名蛇人奴隶战士发现了芙琳,嘶吼着朝她扑来。猎人少女脑海中回想着老师在面对各种各样的异种来袭时,所采取的惯用应对措施,她索性没有后退,而是深吸口气,屏息凝神,等到对方杀至眼前,在看清蛇人作出的攻击预备式后,她连忙下蹲。削铁如泥的弯刀自她头顶横扫而过,削下一缕发丝,芙琳则趁此机会,自下而上,把刀身捅进了蛇人的腹腔。   然后又是一扭,她一脚将卡住刀身的蛇人尸体踹了出去。   不远处,另外两名闯入守军阵中的蛇人奴隶战士也倒在长矛手的穿刺攻击下。   就在这时,佩兰忒废墟的钟塔上,接连传来胜利的号角。   废墟的西北两面仍然陷入苦战,那是从废墟南面和西南面传来的告捷讯号。   沃伦特飞快地冲到桥边,往桥下的河滩上望去,目光穿过逐渐随风而逝的迷雾,看到赫斯特的士兵们正在溃逃。从城内冲出的守军把他们逼到河岸边,迫使他们涉水或登船,只有寥寥几条木艇能够逃脱弓箭手的追击,绝大多数逃兵都倒在了石滩或靠近岸边的河水里。平缓的水流带不走这么多尸体,任由他们漂浮堆积在浅水区。河岸被染成了一块猩红的湿布。   “我们正在迈向胜利!”   年轻指挥官兴奋的怒吼声,无异于为断桥守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一度溃散的勇气和决心,又在每个人的心中重新点燃。   坚毅与勇敢,取代了士兵们眼中的怯懦与惶恐。蛇人黑牧师们发出不甘的咆哮,企图故技重施,用威力惊人的雷电来摧垮人类的信心。但它们忘了,这里还有一名女巫。尽管她只是一名自学入门的初学者,但在开战之前,她有相当充裕的时间,来把自己勤奋、细致与耐心的优秀品质,镌刻在施法骨片上。而那正是石骨派巫术开创者留给后来人最大的财富。   “Oeédsy Aγguёla!”   圣盔咒。假使尤利尔此时在场,他能够很轻易地看出,与旧镇所遇的梅塞拉相比,公主殿下的技艺是多么稚嫩且拙劣。梅塞拉能够让圣盔咒的效果持续长达两秒,而玛利亚的圣盔咒几乎只能存在一瞬间。她竭尽最后一丝余力,为守军挡下了三道雷电咒术,但紧追而来的另外两道枝桠状的黄金触手,毫不留情地在守军前排炸开了两个大口子。   沃伦特回头看了眼瘫坐在地上的公主,知道这是她能为守军抵挡住的最后一轮咒术攻击,于是他霍然举起手里的长剑,嘶声高呼:“科恩斯和沙赫伦的同胞们,随我冲锋!”   仿佛听见了他的号召,更多的无畏团援兵涌上了断桥。此时断桥上的守军数量已经完全盖过了蛇人军队,如奔涌的洪流般在桥面上席卷而过,冲在队伍最前列的,则是沃伦特和芙琳。   在守军部队气势磅礴的冲锋中,蛇人军团溃不成军,阵型零散的蛇人奴隶战士纷纷倒在人类士兵的刀剑之下。   但真正的威胁还在后面。   “阻止它们!”   沃伦特发现躲在大部队后方的蛇人黑牧师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吟唱,弓箭手们的弓弦接连作响,但没有任何一支箭矢能够命中这些高等蛇人。   雷光一闪而过,对宽达五十英尺的桥面实施无差别大范围轰炸,许多来不及躲避的蛇人奴隶战士也被卷入了这场灾难中,一曲死亡交响奏罢,满地焦尸,翻腾的浓烟呛得沃伦特伏地猛咳。   他隐约瞥见新的雷光在前方的浓雾里闪烁,随后却又莫名熄灭,正如那句已到嘴边“后撤”,又被他自己生生咽了回去。   “听到了吗,那是什么声音?”   一些伏在地上准备躲避雷击的士兵,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古怪声响。那是一双巨大的翅翼在扇动,哗哗作响。   紧接着,浓雾里传来蛇人黑牧师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是怎么了?”   “嘿,你们谁看得见,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士兵们纷纷起身,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有的人更是不自觉地开始后退,仿佛浓雾里出现了某种比蛇人更加恐怖的怪物。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沃伦特眯着眼,手里紧握着剑,警惕地凝视着前方的浓雾。   一名蛇人黑牧师从雾里冲了出来,他下意识举起剑,身后则传来一片弓弦绷紧的声音。但那蛇人黑牧师只是踉跄着往前跑了两步,便噗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失去了呼吸。   士兵们纷纷放下弓箭,只见蛇人背上插着一支漆黑的弩矢。   “老师!”   一道人影从雾里显现出来,芙琳立刻认出了他来,惊喜地呼喊道。   落在后方的公主亦发现了他,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猎人挥甩着手杖上的绿色血迹,徐徐步入了众人的视野中。随后他把手杖挂回腰带上,一只脚踩住蛇人的尸体,从它背部拔出了那支宝贵的涂毒弩矢。   “还好,看来还能再用一次……”他喃喃自语着,一面把弩矢上进十字弩的卡槽里,一面低头走向众人。   忽然,猎人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僵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   尤利尔很确信这些好手好脚的家伙没有遭雷劈,于是皱起了眉头,“愣着做什么,你们的同胞还在战斗。”   废墟西北面传来的厮杀声,让沃伦特如梦方醒。   “科恩斯和沙赫伦的同胞们,跟我来,是时候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了!”   “肃清乱党!”   年轻的指挥官一呼百应,断桥守军再度集结,奔赴新的战场。   ——————————————————   PS:加班到八点才到家,更新来晚了,抱歉。 第四十三章 为了贝奥鹿特   佩兰忒废墟靠近河湾方向的一侧高墙均高在十四英尺左右,易守难攻。此地处于支流与干流的汇合点,入口狭窄,水流湍急,从埃森多平原向下奔涌而来的激流,在凸出水面的石林间悬荡,撞出一朵朵雪白的水沫。   这里也是守军部署中最薄弱的一环。   原本守军只需在此布置一队弓箭手,便能完美覆盖住整个入口——但这只是针对赫斯特的人类部队而言——然而善于游水与攀爬的蛇人军团大举来犯,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攻下了高墙,开始向内城渗透。由于守军的防御重点都集中在干流东岸高墙,于是蛇人军队连 战连捷,很快便取得了佩兰忒废墟西北两面的控制权,与东岸高墙突入的赫斯特部队,对城内守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尝尝老子的铁斧,你这变异的狗杂种!”   佩兰忒的最高指挥官,艾德·罗林在混乱的战场上遗失了自己的家传宝剑,而抛下对家族荣誉与传承的顾忌,让他终于得以褪去贵族的鲜亮外衣,回归到他热衷的老本行。他拎起一把铁斧,恶狠狠地劈在一头蛇人奴隶战士的脑袋上,让它颅开血溅,绿色的稠血洒了他一脸。   “天呐……肯妮薇在上,请告诉我这只是一场噩梦,这些怪物——”   “——这些怪物是货真价实的。”艾德·罗林朝地上啐了一口,打断了副官的喃喃自语,“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你以为自己身在何处?”   瘫坐在一处断墙掩体下的副官,看着从高处降落的黄金雷光,在不远处的守军人群中央炸开,就像有谁一脚踩在了西红柿堆里,顿时炸开一团猩红的血雾,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滚落到他脚边。死者的左脸只剩下几缕被烤黑的皮肉,白森森的骸骨暴露无遗。   艾德爵士一把抹去脸上的绿血,啐道:“这是地狱啊!”   副官抱住耳朵,蜷缩成一团,崩溃地大叫起来。   接着,又是一道雷光从高墙上降落下来,断墙被轰然炸塌,艾德·罗林再也听不见自己副官绝望的哭喊声。   “大人,小心背后!”   艾德猛地回过头,看到一名素未谋面的年轻士兵,为自己挡下了背后的偷袭者——一名双手各持弧形弯刀的蛇人奴隶战士。他大吼一声,抡起铁斧,让那颗丑陋的蛇头从脖子上搬了家。   这时,附近又有几名守军士兵围拢过来。   “艾德大人,这里守不住了,我们掩护您冲出去。”   艾德明白他们说的是事实。出于贵族与生俱来的骄傲,他们还是没能对猎人的告诫引起足够的重视,那些霸占住高墙制高点的蛇人黑牧师,对人类部队造成的打击可谓是毁灭性的。   “右边!”   一队赫斯特的士兵趁乱扑向了他们,三名守军士兵脱离队伍,悍不畏死地迎向了敌人的白刃,用血肉之躯为他们宣誓效忠的领主创造出撤退的空间。   “混账东西,老子还在这儿——”   “大人,我们该走了!”   守军士兵用力拉拽着艾德·罗林如岩石般结实坚硬的胳膊,制止了他意图以身殉职的冲动,掩护他向埃森多方向撤退。   被自己的手下簇拥在中间,艾德·罗林喋喋不休地咒骂着,一道接一道的雷光从他们头顶上闪过,使黑夜恍如白昼,流窜的箭矢不停在耳畔呼啸而过,四周到处是颓倾的建筑物在倒塌。   忽然间,他感觉心口一阵绞痛,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蛇人的诅咒已经蔓延至他的五脏六腑,灼热的痛觉灌注在他的双腿之中,让他彻底失去了再站起来的力气。   艾德怒不可遏地捶打着自己麻木如死的双腿,他痛恨这种卑微的无助感,甚至想要抡起铁斧直接劈断自己的双腿。但就在这时,他瞥见了一具倒在自己手边的尸体。他认得那张充斥着恐惧与悔恨的苍白脸孔。   霍菲尔·雷提恩。塞拉·雷提恩伯爵之弟,亦是他相交多年的老友。   在他胸前那个淌着血的黑窟窿下,空无一物。他被自己坚称是“骗人鬼话”的蛇人黑牧师,以雷电的力量击穿了身体。   那双于临死之际惊恐瞪大的双眼,如今看来是何等的讽刺。   “大人,我们被包围了!”   在明暗闪烁交替的黑夜下,他听见赫斯特士兵的脚步声向这里逼近,那些长脖子的怪物发出嘶嘶的恐吓声。四周有如乌云般汇聚而成的大片黑影,皆是敌军。   这时,从东岸高墙传来的一阵号角声,震彻天地。   紧接着,从埃森多要塞方向又传来一声有别于无畏团的嘹亮号角。   那是冲锋的号角。   艾德·罗林霍然抬头,看向号角响起的地方。他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敌阵,沿着通往内城的高坡上升,直至最高处。只见一排如石雕般冷峻高大的骠骑,从坡道后面涌现出来,那些被月光侵占的空隙,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第二排、第三排骠骑所填满。背向月光,深紫色的飞蜥盔甲狰狞无比,柯蒂奇佣兵团的飞蜥旗帜,与菲勒烈家族的赤狐旗迎风飘扬。   那是从伏罗特要塞赶来的援兵。   蛇人战士们仿佛被柯蒂奇佣兵团那造型宛如飞蜥的盔甲所激怒,它们把圆盾当作战鼓,用手里的剑敲打出振奋士气的鼓声,大量的蛇人聚集起来,随后犹如蝗虫群一般涌上高坡。   冲锋的号角再度吹响,坡道上的战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骠骑们高举长矛,嘶声震吼,他们乘着月光,宛如一道夺目的钢铁银流,浩浩荡荡地奔涌而下,宛如神兵天降。   两股部队在坡道上狠狠相撞。   将艾德·罗林一行团团围住的赫斯特士兵们,在悍勇无匹的柯蒂奇佣兵团面前,纷纷面露惧色,不自觉地开始慢慢后撤。   然而,他们早已无路可退。   在东岸高墙号角响起的方向,是驰援内城的守军部队,出现在街道的尽头。   年轻的指挥官沃伦特,眼中怒火熊熊,剑指敌军。   “For Beoroot!”   “For the king!”   ——————————————————   PS:一更。 第四十四章 对岸   他在蛇人恶毒的金色竖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沃伦特身子往后一倾,冷冽的刀锋擦着他胸口的前襟而过。蛇人战士穷追不舍,伸长脖子,张开血盆大口,照着他肩膀咬来。   沃伦特瞄准间隙,握住剑柄,把剑刺进了蛇人的口腔上膛。   蛇人挣扎了几下,便无力地摔倒在地上,一滩绿色的血泊在它身下蔓延开来。   年轻的指挥官深吸口气,转过身去。高墙下方的局势已经趋于明朗,在伏罗特方面的援兵与守军的围剿之下,入侵城内的赫斯特部队已经分崩离析,包括三名蛇人黑牧师在内的蛇人部队全军覆没。守军正在清扫战场,柯蒂奇的佣兵则驱马穿梭在废墟的巷道之间,追杀着敌军的逃兵。   人群之中突然爆发一阵欢呼。   艾德·罗林在士兵的簇拥下,高声宣布他们为波利耶尼亚一世成功保卫住了边疆。   胜利的喜悦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除了沃伦特。   不知为何,他心中没有半点获胜的亢奋。   他甚至感觉,这根本算不得是一场胜利。   这种不祥的感觉,曾一度被来势汹汹的蛇人大军所掩盖,如今战局越趋明朗,他才开始注意到现状的诡怪——   他们赢得太轻松了。沃伦特心想。在战前会议上,最高指挥官艾德·罗林不止一次强调过敌我双方的兵力差距有多么悬殊,可实际战况却截然不同。就算有蛇人的加入,登岸的敌军数量仍然远远小于预期。   那么剩下的敌军又去哪了?   沃伦特心里直犯嘀咕,直到一个女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沃伦特爵士?”   他回头一看,“噢,是你,我记得你是公主身边的……”   他语气里带有一分不确信。   对方的形象前后差距太大,让他严重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女孩儿连忙扒开凌乱不堪的头发,并用袖子抹掉黏在脸上的灰尘和血迹。但附着在袖子上的绿色浆液,又在她脸上添了一道新彩。   “我认得你,”沃伦特用肯定的语调说道,“不过我不是什么爵士,至少还没有得到正式的册封,我现在只是给艾德大人打下手的一名副官。”   芙琳面色窘迫地嗫嚅了一阵子,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郑重其事地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公主殿下让我带一句话,她要艾德爵士和你马上去指挥塔和她会面。”   沃伦特严肃地点点头,“我正有此意。我马上就去通知艾德大人……噢,恐怕他现在走路不大方便,我得差人把他背去指挥塔。”   眼见对方急匆匆地就要离开,芙琳略一迟疑,还是忍不住出声道:“请问——”   沃伦特疑惑地转回身来。   “请问,您有没有看见我的老师?”芙琳紧张地问道。   “你的老师?”沃伦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您说的是霍尔格先生,很抱歉,自断桥分别后,我就没有看到……嘿,你们,有看到自由猎人吗?”他叫住几名正在沿途清理高墙的卫兵。   “我刚才看到过他。”一名卫兵言之凿凿地宣称,指着河岸道:“我看见他把一艘木艇推下河,一个人往对岸划去了。”   “你说什么?!”   沃伦特愕然失语,扭头和猎人少女面面相觑。后者微颤的下巴,无声诉说着她内心里的真实情感。   亚达里斯的诅咒。   年轻指挥官的脑海中,忽然回响起猎人先前提到过的诅咒源头。他旋即握紧剑柄,似乎下定了决心,厉声下令道:“你们,还有那边的沙赫伦同胞,都跟我来,我们要去掩护霍尔格先生!”   ……   白雾茫茫的门威列河,沉寂如死。   过了一会儿,寂静的河面上,传来木桨把冰冷厚重的水流推开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不疾不徐。但更多的河水争相涌来,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要阻碍船只登岸。   尤利尔并不急于登岸。   在摸清敌军在河岸的部署前,贸然登岸无疑是一个愚蠢之极的选择。   两军隔岸对垒,任意一方都不可能倾巢而出,势必会留有余力。   至少按理来说,是这样没错。   他停下手里的木浆,任由木艇借助惯性,悄无声息地漂流在平缓如止的河面上。   随着船底冲上碎石滩,发出空隆一声闷响,木艇最终搁浅在浅水区里。环顾左右,他发现还有不少空无一人的木艇,也搁浅在此处。   猎人跳下小船,双脚踏入冰冷的河水里。   没有一丝声音。相比于沸腾喧嚣的对岸,一河之隔的赫斯特大营简直静得可怕。   事实上,来到这里,尤利尔心里也差不多有个数了,不过对方的果决程度,还是超乎了他的预期。   他踩着膈脚的碎石,缓步登上河岸,岸边的薄雾随风而逝,明亮的月光把空空荡荡的河岸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马蹄和车辙在松软的河岸土壤上留下的仓促痕迹,与回收营帐时被粗暴翻起的泥土,无一不显示出盖兰·赫斯特指挥之果决。在佯攻佩兰忒废墟的联合部队及食寒之日掀起的大雾掩护下,赫斯特左路军完成了一次规模与执行力同样惊人的大转移。   尤利尔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地上的车辙印。   他抬起头,举目望南。   伏罗特要塞。这才是敌军的真正意图。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运行在预计的轨道上。不过稍微让人意外的是,对方在佯攻行动上投入的兵力有些超出预估了。但话又说回来,若非如此,也达不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尤利尔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径直走向他的最终目标。   河岸上余留下来的那三座营帐,犹如雪白画布上的黑点般醒目,其中有两座营帐里一片漆黑,唯有最南边的一座营帐里,还有熹微的橘色灯光溢出。   他刚走到帐外,扑鼻而来的尸臭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在掀开帐门的刹那,猎人骤然止步。   尸臭的根源就躺在营帐中央的地毯上。那是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袍里的蛇人,有别于最下等的奴隶战士,以及黑牧师,这名蛇人的衣领下挂着一串干瘪的金皮蛇胆,那是亚达里斯蛇人社会中,崇高的祭司象征。   这名能够利用通感与人类进行交流的决策者,如今躺在被恶臭绿血浸湿的地毯上,蜷缩的身躯早已变得如石头般僵硬。   “你知道我要留下这条活口,”尤利尔眉头微皱,看向那个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张木椅上梳理自己漂亮金发的芙尔泽特,“从它口中能套出很多有价值的情报。”   比如蛇人为何会来到河谷地。   是否果真有古龙复苏。   亚达里斯蛇人与守墓人之间又存在怎样阴暗的勾结。   不论他之前准备了多少个问题,这些答案,如今全都随着地上这具完全冷却的尸体而化为了乌有。   “从蛇人祭司的口中,你什么也得不到,因为在我赶到这里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你可以检查它的伤口,然后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事实。”金发少女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太低估这些自恃血统高贵的生物了,它们对信仰的执着不是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人类可以理解的……嗯,怎么说呢……”   芙尔泽特抱着一头柔顺光亮的金发,扭过头来,弯而细的眼角下,隐有一丝嘲弄的笑意。   “我很遗憾,你的期待落空了。”   尤利尔表情冷漠地看着她,钢铁所铸的手指缓缓蜷拢。   —————————————————————————————————   PS:二更。 第四十五章 光与影   帐外刮过一阵凄厉的冷风,河面上传来宛如鬼嚎的呜呜声。   营帐里的灯光摇晃了一下。   “你的情绪看上去有些不太稳定,人类。”   尤利尔紧握手杖的动作没有逃过芙尔泽特的双眼。浅灰色的眼瞳里凝聚出一个沙漏状的银色漩涡,不可名状的,仿佛液态黄金的神性无声流淌而出,在少女眼眶边缘勾勒出一条明亮的金线。   “你好像忘记我们的合作前提了,”猎人把右手探向后背,沿着十字弩的木座,摸索到了金属制的扳机。他为这场战争准备两种毒箭,其中涂抹有五指黑寡妇蛛毒的弩矢对人类形态的旧神同样卓有成效。“你干涉了不该自己干涉的事。”   “如果我还未丧失记忆,或者你双目尚且健全的话,你就不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芙尔泽特冷笑道,一边继续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歌恩·赛托伦协议的约束对象,是深海与混沌,限制神明直接干涉物质界,而芙尔泽特是以完全降临的姿态进入物质界。虽然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神性,但不可否认她现在使用的是一具货真价实的人类载体。一名吸血鬼眷族。   尽管芙尔泽特能以这种障眼法能够蒙蔽她的同类,却蒙蔽不了尤利尔。与这位女神兼孕母相处的每时每刻,他都在内心警醒自己,不要被对方捏造的假象所迷惑,正如他不会忘记真正的混沌双子是超越人类认知的存在。   “这名蛇人祭司的死和我没有关系。这是我最后的耐性,人类。信与不信,这取决于你自己。”   “我不相信从你口中吐出的任何一个字。我只会根据你的本性和动机来甄别真伪。”   芙尔泽特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上,“噢,那么结果呢?”   尤利尔盯着她的背影,慢慢放下了自己的右手,“我会继续保持观察。”   “不过,”他忽然话锋一转,“千万别让我发现你有效仿阿尔格菲勒的企图。记住这句话。一旦你倒戈深海,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杀你。我不会放过你那藏在神殿里的白痴老哥,更不会放过你肚子里头那条孽种。正如现今被掩埋在历史尘埃下的巴姆一系旧神,从此往后,北地再也不会有双子的信徒。”   面对这个人类青年的威胁,金发少女忽然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宛如黄莺啼鸣。只有那日在贡德乌尔的地下祭祀场内,她才如此肆意的笑过。   “这个时候你应该补充一句:‘我以自己的性命起誓’,这样才能让你的豪言壮语显得更有说服力一些。哦,或许再加上你那亲爱姐姐的性命——”   芙尔泽特转过头来,看到正对着自己的漆黑弩矢,渐渐收敛了笑容。   “好生斟酌接下来你要说的话。”尤利尔端举着十字弩,直直瞄准对方的后背,“我不太喜欢别人威胁我,那会让我产生疯狂的报复冲动。河谷地如今遍地都是真知教会的眼线,试想一下,要是阿尔格菲勒发现祂曾经的同僚,如今就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眼皮底下闲逛,祂会是多么的惊喜。”   “我打赌,你体内的火种会让祂更加惊喜。”在度过最初的新鲜劲后,芙尔泽特已经开始有些厌倦这种角色扮演游戏了。她不太乐意再用笑容和俏皮话来掩饰自己的杀意了。“那个节肢体会在注意到我之前,优先夺取火种。这将是一份珍贵的礼物,阿尔格菲勒会用它来好生巩固一番与深海之主们刚刚建立不久的友谊。你应该在巴姆幼子的梦里见到过,火种的失窃,让深渊之海里充斥着愤怒的声音。”   对于芙尔泽特描述出的可怕后果,尤利尔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所以我说过,这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报复冲动。”   听到扳机下压时发出的低微呻 吟,芙尔泽特终于明白他不是在虚张声势。她无声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杀意又归于平静。正如猎人所说,她不愿意冒着被阿尔格菲勒察觉的风险,在这里和他发生冲突。   另外一个原因是,她不想弄坏了这条裙子。   芙尔泽特拍拍裙摆,从椅子上跳下来,金色长发如瀑布般落下,“放心吧,人类,和你的灵魂相比,你姐姐的灵魂对迪恩尔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而且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死去,我向你保证,到时候我会亲自来接走你的灵魂。”   “但愿你那白痴老哥牙口够硬。”   猎人走到蛇人祭司的尸体前,用脚尖抵住它的前胸,将尸体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只见长袍的前襟上,有数条被利器割开的裂口,恶臭的绿血还在源源不断地自伤口下溢出。   除非芙尔泽特突然开始青睐下等生物才使用的冷兵器了。他心里嘲弄道。   这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外面接近营帐,下意识举起了十字弩,对准了闯入帐门的人影。   沃伦特猛然止步,连忙举起双手。他的右手上还握着一把剑。   “霍、霍尔格先生……我们是来帮你的……”他紧张地解释道。   果不其然,尤利尔很快又听到更多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   他随即调转十字弩,照着地上那具蛇人祭司的尸体扣动了扳机,弩矢噗嗤一下刺进了僵硬的尸体里。然后他又将自己剩余的弩矢逐一取出,直接握住箭身,用力插在了尸体上。沃伦特惊奇地张大了嘴,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   直至箭袋最后一支弩箭也插 进蛇头里,猎人站起身,把手里那台十字弩扔给了沃伦特。   “帮我一个忙。”   说罢,他拍拍这位年轻指挥官的肩膀,径自走出了营帐。芙尔泽特打量了一下猎人匠心独运的插花作品,笑了笑,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只留下沃伦特一人,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   没过多久,当尤利尔把岸边的一艘木艇推下水时,他远远听见背后传来的欢呼声。   第二天,沃伦特的名字,将会被冠上战争英雄的头衔,传遍整个埃森多营地,以及贝奥鹿特。   英雄的光辉越是夺目,他才能在光芒之下的阴影里从容前行。   “我猜他们明早就笑不出来了。”   芙尔泽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踩在船尾上,动作轻盈地跳进了木艇里。她那轻若无骨的身躯,只是让小船左右摇晃了两下。金发少女满意地叹了口气,面朝着双手握桨的尤利尔,抱着裙子坐了下来。   “至少他们还有一夜时间可以欢庆。”   尤利尔缓慢而有力地划动着船桨,木艇乘着水流,摇摇晃晃地向着有胜利号角吹响的河对岸驶去。   “骑马,划船,人类的旅行方式还真是笨拙。”   “你可以选择游泳。”   “话说回来,你不是有翅膀吗,你觉得它能承得住两个人的重量吗?”   “如果你不担心摔成一滩肉泥的话,下回你可以试试。”   ——————————————————   PS:一更。 第四十六章 噩梦初醒   这场战争始于某个毫无预兆的突兀瞬间,就像一颗火星窜进了干草堆里,眨眼功夫已成熊熊大火。   但战争结束时又是另外一派光景了。   随着高墙下最后一名蛇人战士仰面倒下,赫斯特的残党也不再作无谓抵抗,纷纷缴械投降。持续了一整夜的激烈砍杀声,终于平息了下来,但鲜血与尸体营造出的恐慌感,并未因此而消散。除了在高墙下历经浴血厮杀幸存下来的勇士,还有更多的守军士兵,小心翼翼地从废墟的掩体后面走出,他们来到尸积如山的广场上,双脚踏在血泊里,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噩梦仍未苏醒。   战争开始时,恐惧和愤怒迫使所有人都自发拿起武器,迎向敌人。可是现在,他们失去了敌人,也失去了愤怒,漫无边际的黑暗再度笼罩在废墟上空,所有人都在这黑暗里陷入了迷茫,没有人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直至片刻之后,嘹亮的号角一遍又一遍地在钟塔上奏响,废墟间才零星响起欢呼与喜极而泣的哭声。   胜利的讯息立刻传遍了整个佩兰忒。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了夜空。   然而,在欢庆胜利的另一面,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到处都是重伤、乃至断肢的伤员在哀嚎,战争给他们带来的痛苦,远远大于胜利的喜悦。伤势较轻的人或搀扶或协力扛起重伤员,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后方,但其中仍有不少人会在之后死于失血过多或伤口感染;一些信奉圣冠教的虔诚信徒,正双手合十,感谢圣冠之母回应了他们的祈祷;不少士兵更是丢掉武器,瘫坐在地,掩面痛哭起来;还有一些悲痛的啜泣与哀悼,则属于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亲人或好友的人。   但不论如何,是的,战争结束了。至少今夜如此。   在统一的指挥下,守军们开始有序地清扫战场,安置俘虏,并把贵族子嗣和普通士兵分开关押。传令兵则带着最高指挥官的命令,快马加鞭,把胜利的消息带回到埃森多,接受民众的欢呼。然后再从埃森多传到更远的地方,传到伏罗特,传到盖亚提斯,等到明天,全泰比昂郡都会知道这场伟大的胜利。   “把那些蛇人的尸体集中起来,统一销毁。留下几个样本,派人送回盖亚提斯去,全贝奥鹿特最优秀的炼金术师与各领域的学术专家都汇聚在国王身边,他们会弄清楚这些怪物到底是打哪冒出来的。等等,最好再多准备一些样本,也许要不了几天,赫莱茵的各大学术协会就会派遣专业的研究小组来进行实地考察,不要怠慢了我们的‘贵客’。”   在佩兰忒废墟的后方指挥所——一幢破败的三层楼建筑。曾隶属于某商会。房屋整体街道微微倾斜,二楼地板有一大半都塌陷下来,堆积在一楼大厅里。好在大厅足够宽敞,玛利亚·波斯弗给自己在角落里找了一个舒适的座位。   芙琳挤过拥挤的门口和大厅,给她带来了一壶清水,不过这不是用于解渴,而是用于清洗身上的污浊。不过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猎人少女兴许才是更需要清洗满身污浊的那个人。   “恕我直言,公主殿下,赫莱茵的奥格威家族,还有他们所统治的白狮鹫联邦,对我们来说是另外一头凶险程度不亚于妖后的恶狼。在这种时候,我们最好不要把第二头恶狼也引进家门来。”   艾德·罗林此刻斜躺在一张椅子上,由圣冠教修女临时担任的战地护士,正在替他检查伤势。他身上那条千疮百孔的外衫已经完全被血浸透了,衣服下面自然也不会好看多少,当护士用镊子揭开他血淋淋的内衬时,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过在艾德·罗林自己看来,这些皮开肉绽的伤疤,至少要比诅咒造成的肤色变异顺眼多了。如今他的皮肤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肉色,那些白色的毒斑也已完全消失,这证明已经有人找到了施术者,并亲手结果了它。   他听到指挥所外面传来阵阵欢呼与掌声,有人高喊着沃伦特,他的副官的名字。   玛利亚当然明白艾德爵士说的话。她是贝奥鹿特的公主,却不是一无是处的花瓶,事实上,她比这间指挥所里的大多数人都更看得懂形势。   “您说的没错,艾德大人,我只不过是对那些在王庭会议上,向我王兄建议向赫莱茵求援的领主大臣不能释怀罢了,”艾德·罗林早年曾深得威尔伦王的倚重,还在王宫里担当过亲卫队长,玛利亚与这位不苟言笑的爵士之间一直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所以两人谈话时她可以不用像在王宫里时那么拘谨慎重,“你是一位勇敢的骑士,你带领我们打下了这场硬仗。也许陛下身边正是需要像艾德爵士你这样正直和忠臣的人。”   “不,那不是事实,我只是用铁斧砸烂了几颗蛇头而已。”艾德·罗林摇了摇头,护士把刺激性草药覆盖在伤口上时,疼得他闷哼了一声,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庞滚落下来。他龇着牙,强作笑容道:“我听手下的人说了,公主你在断桥上的表现……”   玛利亚抬头看了下芙琳,后者连忙收拾好水壶和手帕,匆匆离开了指挥所。   “我现在只希望这件事不要传回德莱斯和那帮大臣们的耳朵里。”公主无奈地叹息道。她不希望在返回盖亚提斯之后,被那帮好事者抓住把柄,批判她不务正业,有损王家形象。   艾德·罗林用嘶哑的嗓子干笑了几声,这也让为他清理伤口的护士不致于始终紧绷着神经,“当然了,不能忘记从伏罗特赶来支援的同胞。没有他们,恐怕我已经死在敌人的包围圈中了。还有那帮柯蒂奇佣兵,不过我想他们更喜欢真金白银的酬谢。”   他看到几个身着飞蜥盔甲的佣兵,正在指挥所的另一侧,与自己刚刚任命的新副官,以及菲勒烈家族的代表进行协商。   至少他们是明码标价。艾德心想。而且很讲究契约精神。   玛利亚则垂首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以她的立场和她身后所代表的波斯弗王室,个人的喜恶根本无足轻重。   “还有公主你和塞拉伯爵派来的那位新顾问,”艾德爵士声色沉重地说道,“事实证明,他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更加了解那些浑身长着鳞片的怪物。出于对权威人士最起码的尊重,我聆听了他的警告,却没有对他的话予以足够的重视,这是我的失职。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当面向他表达我的歉意。”   不论何时,艾德·罗林都一丝不苟地维系着铁血军人的形象,但他很清楚,单单一个失职,远不足以表达他此刻内心中的羞愧与懊悔。他相信霍菲尔在死前一定也曾抱有过同样的想法。   “你会得到这个机会的,艾德大人,”玛利亚目光望向指挥所门口,“他已经来了……”声音顿了一下,她忍不住抿住了嘴唇,“还带着他新结交的女伴。”   艾德·罗林不顾护士的劝阻,挣扎着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扭头看向门口,发现猎人正领着金发灰眸的占星师少女,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周围没有多少人留意到他们的存在,因为在他们身后,年轻的战争英雄沃伦特,在一大群欢呼雀跃的士兵簇拥下走了进来。   指挥所里的掌声经久不息。   ———————————————   PS:二更。 第四十七章 信使   “先生们,我明白你们所有人都想为明晨的月亮干上一杯的迫切心情,但这里是指挥所,不是埃森多的酒馆!见鬼,艾德大人,这些混蛋完全听不懂人话!”   艾德·罗林新任命的副官竭力试图维持指挥所里的秩序,但此时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而沃伦特这位战争英雄的出现,把欢庆的气氛推向了最高 潮,喧嚣的人声几乎要把天花板掀翻过来——指挥所一楼大厅的天花板已经塌陷了大半,看样子他们正打算把另一半也拆掉——这才有了之后副官气急败坏的咒骂。   我君主的君主,不是我的君主。   玛利亚公主不便干涉军队事务,而艾德·罗林拿这些正在兴头上的贵族骑士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好差遣自己的副官去东岸高墙跑一趟,敦促巡逻和岗哨今夜加强警戒,防止敌军杀一个回马枪:这样的案例在过去的历史中屡见不鲜。   一段时间后,指挥所里嘈杂的声音渐渐小去。   在受到众人热情洋溢的欢呼与喝彩之后,沃伦特总算从摩肩擦踵的人群里寻觅到一丝空隙,逃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拥挤空间。   “瞧瞧是谁来了,佩兰忒的战争英雄,请原谅我现在没法给你鼓掌。”   这是一场值得所有人为之欢庆的胜利,艾德·罗林也不例外,他的好心情丝毫没有被伤口的疼痛,以及那些聒噪的骑士们所影响。而这恐怕也是沃伦特本人,第一次有幸领略到自己上司的幽默细胞。   “我从公主殿下口中,听说了你在断桥之上的英勇表现,沃伦特·伯克,你的家族将会因你的名字而荣耀。”   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玛利亚公主,这位年轻的英雄惭愧地低下了头,“我根本没帮上多少忙,是公主殿下和她的女侍,为我们挽回了败局……哦,当然,还有……”   他回过头,目光正巧撞上从人群中走来的猎人。只见后者对他使了个严厉的眼色,沃伦特的喉咙不禁蠕动了一下,又把冒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玛利亚是在场之人中,另一个注意到沃伦特表现异常的人。但这不是她的关注重点。她关注的重点始终是那名牵着猎人的袖子,好像若非如此就会被人潮淹没一般的占星师少女。   与他们一同走来的,还有负责领导此次支援任务的,柯蒂奇佣兵团的副团长,以及随行而来的菲勒烈家族代表。前者拥有一副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挺拔身板,宽阔强壮的肩背肌肉,让他走起路来有一种雄狮巡视领地的威武之感。他摘下飞蜥头盔——头盔两侧的凸出部分,被铁匠打造成了飞蜥在空中滑行时张开膜翼的造型,因此而得名——露出国字方脸上的一对龙精虎猛的圆眼,兴致勃勃地加入了他们的聊天行列里。   “啊哈,我猜这位就是手刃了敌军头目的大英雄,我是柯蒂奇佣兵团——哦,如今该称作是菲勒烈近卫军第三骑兵团的副团长,巴罗斯。幸会。”他在脸上堆出一个北方气息浓烈的粗放笑容,向沃伦特伸出右手。   “沃伦特。”   年轻的英雄只是兴致索然地和他简单握了一下,便松开手。伯克家族在河谷地虽不是什么名门显贵,但贵族毕竟是贵族,从小到大养成的自觉意识让他们在自己和这些社会地位不及普通市民的下等人之间,划清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近卫军?”艾德·罗林让护士退到一边,扭头和玛利亚交换了惊讶的眼神。一旁的菲勒烈家族代表则是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仿佛生吞了一只苍蝇般难过。   这就是柯蒂奇佣兵团提出的筹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童年都是在垃圾堆或者救济院里度过的下等人,一跃成为了公爵大人的私兵,佣兵团的高层领袖自然也得到了与军职相称的体面身份。   大发战争财,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虽让人不齿,却又无可奈何。   本质上与这些佣兵身为同类的尤利尔,则静静待在角落里,聆听这些大人物的对话。芙尔泽特则干脆靠着墙壁,闭目养神起来,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与她完全无关似的。   “说到对岸,艾德大人……”沃伦特又看了看猎人,忍不住舔了下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们的人赶到对岸的时候,赫斯特的部队早已撤退了。”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我们……”   “他们才经历了一场不可挽回的惨痛失败,盖兰·赫斯特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河岸的掌控权。”副团长巴罗斯直接抢过话,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布道,“按照我的想法,我们应当立刻组织人手,最好连埃森多营地的后备军也调度起来,连夜渡河进行追击。”   “什么?!你疯了?”沃伦特不敢置信地摊开手,瞪大了眼。   “也许敌人正是希望我们这么做,引诱我们深入腹地。”艾德·罗林冷静地分析道,他摇摇头,“不论如何,我们的士兵刚刚经历了一夜苦战,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重整军队。不用着急,巴罗斯阁下,塞拉伯爵此刻也正在赶来佩兰忒的路上,我们会连夜就下一步行动进行商讨。”   “稍后我会亲自向伯爵大人提议。”巴罗斯冷哼一声,抱着头盔转身走入人群中。   沃伦特匆匆瞥了下那个消失在人群中的高大背影,心急如焚地走上前来,“大人,这不是商讨下一步该如何行动的问题,敌军根本就没有撤退,我怀疑他们是向南转移了!”   艾德爵士微微一怔,随后和公主互看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沃伦特,你跟了我有多久了?”   “大人,我不明白……”   “这是一场在历年的食寒之日也难得一见的大雾,这毫无疑问,可它还不足以完全抹消一支大军的踪迹。”艾德·罗林如岩石般坚硬的嘴角,罕见地翘起了一抹弧度,“就在佯攻部队的第一艘船冲上河滩时,一支八千人的军队从对岸营地开拔,连夜开往南方。我们潜伏在对岸林地里的斥候发现了他们。”   玛利亚莞尔一笑,接过话道:“伏罗特要塞东南侧的丘陵和河流会阻碍敌军的步伐,他们就算日夜兼程,也快不过我们的信使。”   “我们的传令兵已经出发了?”沃伦特惊喜地问道。   “不是传令兵,”玛利亚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是一种更快更高效的信使,它只为我一人服务。”   “最迟明早,菲勒烈公爵就会收到我们的警告,他至少有一天半的时间来巩固伏罗特要塞的防御,盖亚提斯方面的援军不出一天就能抵达东南丘陵。”此前一直默然旁听的贝森爵士,也忍不住出声附和道。   胜利的曙光,仿佛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脸庞上、嘴角边,使那些在战争中蒙尘染血的面庞,再度容光焕发。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对胜利的热切期许中时,玛利亚却恍然发现,原本待在角落里的尤利尔不见了踪影。随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名占星师少女。   “我还从不知道那些卑劣的下等生物竟能飞到那么高的地方。”   穿过欢庆的人群,芙尔泽特紧跟在猎人身后,离开了拥挤吵闹的指挥所。她一边迈着急促细碎的脚步跟上猎人,一边追问道:“所以那只是一只乌鸦?”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乌鸦。”尤利尔边说边随手抛出某样轻飘飘的东西。   芙尔泽特加快脚步,摊开双手,接住那枚飘然降落的羽毛。   漆黑如墨。   感受到从羽毛上传来的微弱的神秘能量,金发少女略感有趣地挑了挑眉。   “确实不是普通的乌鸦。” 第四十八章 急转直下   “如果每次都非得像这样玩上一轮白痴似的猜谜游戏,你才肯开口,我兴许就应该重新衡量下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是否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佩兰忒守卫战结束后的第四天,河面上的雾气开始消散,随着拥有“混沌的左眼”之称的第二轮白月,从无尽深空坠入在繁星点缀的苍穹之上,让河谷地人提心吊胆的食寒之日终于结束了。   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军队赢得了胜利,但身处前线的决策者们却要马不停蹄地开始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而埃森多要塞的居民们则经历了两天两夜的欢庆,直至双月并空,喧嚣归于沉寂,一股久违的祥和与安宁,回到了薄雾缭绕的埃森多平原上。   狂欢只是暂时的,因为真正的胜利还未到来。现在是夜里七点,埃森多要塞的下层平民区一片凄清,大街上人迹寥寥,许多受困于战事的难民已经抱着自己的孩子早早入睡,希望能用睡眠来抵挡饥饿。相较之下,上层贵族区却依旧热闹,虽然有不少店面在战争开始后便大门紧闭,但也不乏险种求富贵的商人。还有不少大胆的投资者甚至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几个月后,当一个崭新的,稳定的政权冉冉升起,无穷的商机将会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在这难得平静的日子里,尤利尔与芙尔泽特从郊外营地回到了城内。一方面原因是,他不愿参与到那张乌烟瘴气的会议桌上,除了艾德·罗林在内的少数人对此持有开放态度,绝大多数贵族都不会欢迎外人加入进他们的游戏里;另一方面是,他也需要为之后的行动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噢,这完美的胸围和肩宽,太棒了,简直就像是一尊人体雕塑,真是太棒了,”裁缝兴奋地念叨着,一面情不自禁地用手抓了抓猎人肩膀上结实紧致的肌肉,“我要是能有这样一副人体衣架,一定能做出更好的作品来……噢,请不要在意我的自言自语,客人先生,我只是……只是职业病又犯了……”   尤利尔在那位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圆眼镜的裁缝的催促下,不大情愿地配合他手里的量尺,转了个身。芙尔泽特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用一种衡量商品价值的眼光盯着他。   猎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因为我没有义务主动告知你任何信息,”金发少女刚才似乎有些走神,这才后知后觉地挑了下眉毛,“你可以向我提问,然后我就会作出回答。”   简单明了,这就是芙尔泽特心目中最正确的合作方式。   “他们同时在五座要塞里动工,修筑五座真理之门,但只有一扇门是真的。我见识过他们在鹰岭城留下的失败案例,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裁缝好奇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刚才开始,这两位客人就在谈论着他完全听不懂的内容。不过,相比于他们之间的谈话,他还是更乐意把精力放在自己的工作上。毕竟战争时期,每一笔生意都来之不易。   “你见识过的东西还真是多呢。”芙尔泽特懒懒地耷拉着睫毛,不太走心地夸赞道。   尤利尔在裁缝的指示下,扬起了右臂,“我知道你能分辨真假。”   “没错,只要你能把我带到真理之门下,我就能识别真假。”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之前就听说,沙文三世,或者说安瑟妮,对治下多座要塞采取了通行管制的措施。我们没有时间一个一个地去鉴别真假。”   “可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不错。尤利尔确实有了一个答案。   作为贝奥鹿特的首都,凯利尔要塞拥有河谷地最坚固的堡垒,以及还未在战场上抛头露面的,真正的精锐部队:隶属国王近卫军的白狼骑士团。况且,那里还有真知教会的兽化圣职者为阿尔格菲勒的降临计划保驾护航,也许还有他最不想见到的守墓人和蛇人。   凯利尔要塞符合阿尔格菲勒降临所需的一切要素。   “好了,客人先生,”裁缝十分满意地拍了下手,“我必须要承认,这是我这么多年来,见到过最漂亮的身材比例。不过遗憾的是,按照您所要求的提货时间,我恐怕只能直接用现有成衣进行改制,希望您能理解。”   尤利尔终于可以松口气,他揉着酸疼的胳膊走开,芙尔泽特则在裁缝笑容满面的注视下,一脸冷漠地离开了座椅。两人擦肩而过。   “所以现在确定了目标,对你来说,最大的麻烦就是如何掩人耳目地、顺利地接近目标。”   这回轮到他坐在椅子上,观赏芙尔泽特在裁缝的量尺下受苦了。当裁缝把皮尺穿过她胸前时,少女的眉心明显泛出了几道褶皱。   “如果你那未婚妻知道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是如何的不择手段……”   未婚妻?裁缝用余光偷瞟了一下座椅上的客人,又看看自己面前的少女,一时陷入了困惑与迷茫之中。   “她不会知道。”猎人打断她,随后又改口道:“就算知道了也无妨。事实证明,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威胁,也只愿意相信自己双眼之所见。有时,甚至连自己双眼之所见也不愿相信。”   只有落到自己头上的刀子,才会被他们视作威胁,而那些还未来临的,更可怕的灾难,与他们而言不过是无稽之谈。   蛇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如果埃森多的决策者们从一开始便对他的警告予以足够的重视,守军部队完全不用承担如此大的损失。   也正是这件事,让尤利尔彻底断绝了与这些冥顽不化的贵族进行交涉的念头。   他决定换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唯有鞭子,才能驯服烈马。   “好的,尊贵的女士。这是一个多么娇小可人的尺码啊!我的创作灵感好像又源源不断地涌现了出来!”   裁缝取完了芙尔泽特的尺码,并再三保证,自己只需一夜时间便能完工。看在丰厚的订金份儿上,尤利尔完全相信他能够如期交货,也完全相信他能在一夜时间里赶制出两套多夫多行商的标准行头——伪装,这也是潜入计划里最重要的环节之一。   两人离开了衣店,回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少女告诉他,今天她又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别人明知你要用谎话来搪塞敷衍的时候,你说了谎,这便是一种可贵的诚实。   不过,尤利尔分明听出她话里浓浓的讽刺之意。   为了给接下来的行动做足准备,他们已经在上层街区逛了一整天,随便吃了点晚餐后,两人回到了公主府邸。   刚一进门,他们便遇上了女骑士麦希·雷提恩,她正火急火燎地往外走,身上的盔甲哗哗作响。   尤利尔叫住她,并故作好奇地询问她出了什么事。   心急如焚的女骑士告诉他,自己正要赶去她的父亲,也就是塞拉伯爵大人,在郊外营地召开的紧急会议。   “是从伏罗特要塞传来的消息。菲勒烈公爵没有接到公主派出的信使。”她表情痛苦地说道,“我们有大 麻烦了!” 请假一天   这次请假原因其实挺简单的,接下来是一个连贯的大剧情,并且涉及到全书最大的转折点之一,挖的一些坑也要顺着剧情慢慢填上,所以需要停下来捋一捋行文思路,顺便调整把写作状态尽可能调整好一些。最近半个月来每天只有两更,原因也是加班太多,搞得精力有些跟不上,所以想了想,还是决定休息一天吧。   从这里开始,河谷地的剧情进入中期加速,关于这部分,当初在脑海里构思全书的几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场面时,这应该是排在前三位的,描写量比较大,希望自己的文字状态能够匹配得上脑海中的构思。   这卷结束之后,就是芙尔泽特、黯淡之火与守墓人剧情线的展开与索菲娅线的并入。   感谢各位的支持。   摸了~ 第四十九章 仇人   时间回溯到佩兰忒守卫战结束的第三日,也就是伏罗特传来噩耗的前一日。   埃森多郊外营地。   刚刚结束的一场会议,令玛利亚身心俱疲。   战争会让贵族们团结一致,但一点小小的分歧,又能让这种脆弱的同盟关系土崩瓦解。驰援伏罗特要塞一议,则是一切的导火索。以艾德·罗林为首的一派,认为他们应该继续屯守埃森多,一来佩兰忒守卫战让军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此时应当养精蓄锐,以应付接下来的战斗,二来伏罗特要塞与盖亚提斯要塞相距只有一天的路程,由国王的近卫军前往支援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而以塞拉·雷提恩伯爵为首的一派军官则持有截然相反的观点,他们认为应该迅速集结军队,立即开赴伏罗特支援,赶在盖兰·赫斯特率领的左翼与中军大部队在东南丘陵汇合之前,进行拦截。   双方就是否出兵伏罗特,争论了整整两日,直到食寒之日后第二轮白月坠入天空,双方依旧僵持不下。争论演变为了争吵,战略会议沦为了一场关于是否忠于国王的审判会,最荒诞的是,会议桌上有的人甚至才刚刚得到贵族头衔不到两个月——虽然原柯蒂奇佣兵团副团长,巴罗斯一口咬定自己是落魄贵族的后裔——却大言不惭地宣誓忠于国王,忠于波斯弗。   玛利亚知道至少今日之内是很难产生一个结果了。她实在是无法忍受这场闹剧,于是带着自己的女侍回到了城内。第二天中午时分,她才从自己的大床上醒来。   “你的老师呢,最近几天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   从佩兰忒守卫战结束后,猎人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连着几日不见踪影。玛利亚草草地将头发绑上,一面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伺候一旁的猎人少女。下人们则忙里忙出,把公主沐浴过的浴桶搬出房间。   “我也不知道。”芙琳情绪低落地垂下头。   玛利亚对此则视而不见。或者说有意回避。   身为公主的自尊,使她无法容忍自己的未婚夫在她眼皮底下左拥右抱。可她管得了一个,却拿另一个毫无办法——她听说了那个占星师在军营里的所作所为,她和尤利尔一起扼止了诅咒的蔓延,挽救了佩兰忒近六分之一的守军士兵。他们值得最高规格的嘉奖。并且就在昨日,沃伦特·伯克,那位受到全埃森多将士与人民拥戴的佩兰忒守卫战的英雄,私下找到了她,由于难以承受愧疚心的折磨,同时又害怕自己与家族名誉受损,沃伦特把那日的真相告诉了她,并请求她的原谅,希望她能为自己保守秘密。   玛利亚怀着心如刀绞的心情,应允了沃伦特的请求,答应为他保守秘密。   如今沃伦特·伯克享受的这些荣誉和礼赞,本都是属于尤利尔的,但他对这至高无上的殊荣,却弃之如敝履。就像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财富和地位,还有那一纸婚约。   玛利亚不知道自己还能欺骗自己多久。她忽然希望尤利尔当真就这样消失了,再也不要出现。   这时,听到屋外传来的敲门声,公主摇摇头,把这些杂念甩出脑海。   “进来。”   走进门来的,是她的另一名女侍,迪娜。   “公主,拉姆兰牧师让我请您过去一趟。”   “关于收容难民的事?”   “是的,他们想要组建一支商队,到多夫多采购当季谷物。教会希望国库能予以一定支持。”   哪里还有什么国库。玛利亚自嘲地心想。国库里如今只有一屁股的债务。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战争之所以让人感到深恶痛绝,便是它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家底殷实的,便让你一贫如洗,生活美满的,便让你家破人亡。好运不会眷顾每一个人,厄运却如影随形。旧的秩序崩塌,自然也会带来新的机遇,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伴随着痛苦和死亡的艰难过程。就算是公主也不能例外。   所幸玛利亚是个坚强的少女——现在则是真正的女人了。   她收拾好心情,换上一套便于出行的干练军服,带着自己的女侍,准备前往教会的集会所。她用力捏了捏僵硬的脸颊,期望自己待会儿能在号召贵族们募捐时保持笑容,或许那些一毛不拔的大家族愿意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出一份力。   不过,这笑容还未迈出府邸的大门,便又烟消云散。   她在路过前门大厅时,遇到了哈维·达里奥。人称柠檬爵士。他不是真正的贵族,只是给雷提恩博爵打工的狗腿。   一条从贫民窟里爬出来的狡犬,一个靠他人不幸为生的情报贩子,并且,还是玛利亚这辈子最想亲手杀死的人。   “下午好,公主殿下,您今天依旧是如此的美艳照人,就连月亮也因您的美丽而黯然失色。”犹如一具骨骼嶙峋的骨架子般瘦长的柠檬爵士,笑容阴翳地搓了搓手,说着虚伪至极的恭维话。而正在与他对话的侍卫,则匆匆转身离开,生怕牵扯进两人的矛盾漩涡里。   “哈维·达里奥,”玛利亚双手抱臂,冷傲地睥睨着他,“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允许过垃圾狗也能进入我的府邸。”   “公主殿下还像小时候一样牙尖嘴利啊,不过和花斑毒蛇、吸血蚊子比起来,垃圾狗这个称呼简直让我欢欣鼓舞。”柠檬爵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那张苍白的死人皮上挤出一踏令人心生不适的褶子来,“说起来,那可真是一段时光当令人无比怀念的时光啊,只可惜如今令姐不能陪伴在公主身边。”   “闭嘴,你没有资格提起莱娜的名字!”   玛利亚陡然升高嗓音,让一旁的芙琳心里一惊,下意识把手搭在了刀柄上。柠檬爵士笑眯眯地交握着双手,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玛利亚深吸口气,平复下烦躁的心绪,用手轻轻拍了下猎人少女的胳膊,示意她不用如此紧张。然后她扭头看向哈维·达里奥,“以后走夜路的时候,多留心自己的身后,达里奥阁下。”   “多谢公主殿下的忠告,在下谨记在心。”柠檬爵士露出真挚的笑容,笑声有如乌鸦嘶鸣般尖锐刺耳,他的脸色则愈见惨白,活像一具被提线操纵的尸体人偶,“殿下不用像防贼一样的防着我,至少今天不用。我只是来为伯爵大人跑腿办差的,等工作结束,我立马就会离开。”说着,他回头望向门外。   两名教会的圣职者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他们是来接玛利亚公主的。   “最好如此,否则我会叫侍卫把你轰出去。”   玛利亚冷冷瞥哈维·达里奥一眼,不再与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带着女侍,大步走出了府邸。   ————————————————   PS:一更。另外两更也已发布。 第五十章 神秘人   “公主殿下?”   这是拉姆兰牧师第二次发现公主殿下在走神了,不禁轻声提醒道。   玛利亚恍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我在听,请继续吧……”   她的女侍迪娜走上前,低声询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玛利亚却只是一味的摇头,不置一词。   尽管她用手挡着额头,却掩盖不住那憔悴萎黄的脸色,犹如枯败凋谢的花朵。拉姆兰牧师和自己的同僚们交换了下眼神,随后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件事并不一定要劳烦领主大人们,如果公主殿下您愿意的话,还有另外一个更好的赈灾方案。”   “是什么方法?”玛利亚稍稍提起了一丝精神。   看到拉姆兰牧师张了下口,欲言又止的样子,玛利亚立即领会到,这个方案的实施难度不会亚于前者。   拉姆兰牧师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开口道:“我们知道,公主殿下和北地的沙维家族‘私交甚笃’,尤其是您还与原歌尔德大公的继任者之间有过婚约,虽然……呃……之后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玛利亚听到这里,忍不住对教会牧师的和稀泥本领报以冷笑:一位公国继承人放弃自己的爵位与继承权,且莫名失踪数月,这绝非是什么小小的意外。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不满,赶忙补充道:“当然,我们相信这张婚约现在依然有效。只要公主殿下愿意开口,彼得大公与双子教会必定会作出回应。”   “你是说双子教会?”   “是的。”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提议。由于目前沙维的三狮大军正在应付入侵黑玫谷的异种,那里是全北境最大的粮仓之一,关系到歌尔德公国三分之一的居民生活问题,在国内动荡尚未平息的情况下,彼得·沙维已经数度婉拒了他们出兵援助的请求。但如果以赈灾的名义,向双子教会请求物资援助,或许还有一定的操作空间。   “但如果是针对双子教会,不应该由你们的人出面吗?”玛利亚旋即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用质疑的眼神打量着桌对面几名教会高层,“在赫莱茵,你们拥有一个名为平衡教会的权威评议机构,按照流程来走,应该由你们的某位至少是教区主教级别的代表,亲自向平衡教会提交援助申请,如果投票通过,他们就会向双子教会总部作出指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这样没错吧?”   几名教会高层一时哑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你们不会这么做的,对吧,因为关乎到你们的集体利益。”玛利亚冷冷地看着他们,“所以你们找到我,让我代表波斯弗王室出面,而你们只需要在双子教会作出回应时,‘勉为其难’地与他们暂时进行合作。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把负债和仇恨留给国王,让光荣和感恩永驻教会’。”   拉姆兰牧师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公主殿下……”   “很好,就这么办吧。”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玛利亚拍了下桌子,霍然站起身来。她懒得再听这些伪善者的大道理,只要能解决眼前的困境,她不介意让教会从中谋取利益。   在教会高层们的笑脸欢送下,她们离开了集会所,途经庭院,从后门返回到了教堂。地处上层贵族区的教堂,此时早已是人去楼空,只有寥寥几名贵族模样的信徒,还坐在长椅上对着圣冠之母的雕像进行祷告。不过,不久之后,也许就是再过几天,这里就会变成一个新的难民收容所。玛利亚不太真诚地心想,希望仁慈的肯妮薇不会嫌弃那些衣衫褴褛,满身恶臭的信徒。   从刚才开始,芙琳就一言未发,表情显得十分凝重。玛利亚留意到了她的异样,问她发生了什么。   猎人少女略一犹疑,语气有些复杂地道出了自己的困惑:“从前我以为教会只是单纯的帮助那些受难之人,现在我却发现并非如此……”   玛利亚不禁愣了一下。她第一次用如此认真的态度,审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名少女。她好像从不刻意隐瞒自己的心情,通过观察她的眉毛和嘴角,你就会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斩杀异种时溅出的鲜血,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污痕。纯净得就像是一张白纸。   “真不敢相信他会是你的老师……”玛利亚苦笑着摇了摇头。   芙琳一脸疑惑地歪着头。   在快要接近教堂大门的时候,玛利亚不慎和一名从长椅上起身的信徒肩膀相撞,迪娜连忙从后面扶住公主,“走路小心点!”迪娜愤愤地抱怨道。   对方也在自己的随侍搀扶下,稳住了身子。只见那是一名身材瘦而高的男人,身上笼罩着一条厚厚的灰色袍子,让人难以看清兜帽下的真实年龄。他把自己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一根造型古怪的木杖上,“噢,实在抱歉……”他颤巍巍地说道,并在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侍的搀扶下直起身——或许女侍卫才是更准确的称呼,她背后背着一杆长枪状的兵器,外面用白布严实地包裹了起来。并且侍卫不止一个。芙琳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在男人身后,还有两名女侍卫,这三个女人宛如三胞胎般,三人皆是普通穿着,样貌神似,但五官眉眼和年龄又略有差异。在迪娜发出抱怨时,芙琳敏锐地留意到,后面那名留着短发,但鬓角垂下一条长及腰际的细长股辫的女侍卫,往前迈了一步。芙琳听到对方袖口下面,传来手指在某种铁制武器上收紧的声音。   那是指虎。   某些格斗家的偏好。   迪娜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她懊恼不已地说道:“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在你面前的是贝奥鹿特的玛利亚公主,你这……”   “迪娜!”玛利亚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   “公主?”灰袍男人慢慢抬起低垂的头,端详起那张高贵的面孔,然后低沉地笑了两声,“没错……高人一等的出身,给了你们歇斯底里的权力,可若是没了这层身份,你们又该何去何从?”   玛利亚眉头微皱,“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王国的国王,和没有国王的王国,你会选择哪一个?”   一道灼热的黄金光泽,在兜帽下一闪而逝,化作一串嘶哑的低笑声。   “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好好考虑吧,公主……”   说完,在三名女侍卫的护送下,他拄着拐杖,转身向教堂正门行去。   “等等,你是什么人!”玛利亚高声喝道,“守卫,拦住他们!”   砰的一声,教堂的大门被人粗鲁地撞开,但进来的却不是教堂的圣职者守卫,而是艾德·罗林的副官。他与迎面走来的灰袍男人擦身而过,直奔玛利亚而来。   “公主,大事不好了!”   玛利亚原本正要追出去,让大街上的巡逻队把那可疑的灰袍男人和他的侍卫拦下来,并盘问他们的来历,但听到副官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她立刻就停下了脚步。   等她再扭头看向正门时,那里已经不见了灰袍男人一行的踪影。   “出什么事了?”玛利亚神色肃然地看着艾德爵士的副官。   “是……是从伏罗特传回来的消息……”那副官激动得满脸胀红,使劲儿吞咽了下口水,说道:“菲勒烈大人没有接到您派去的信使,敌军已于昨日午后迈过了东南丘陵,兵临伏罗特城下!塞拉伯爵要求您即刻返回郊外营地,参加紧急会议,其他的……”   副官还没把话说完,公主已经把他甩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奔出了教堂。   ——————————————————————   PS:二更。 第五十一章 理性之声   玛利亚几乎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等她赶到郊外营地时,会议桌已经快被贵族军官们激烈的争吵声,以及不断愤怒的捶桌给掀翻过来。   在她之后,是尤利尔和芙尔泽特姗姗迟来,三人差不多是同时抵达的。玛利亚没有对他二人的到来予以任何关注,径直走向了会议桌。贵族们自觉为公主腾出了一个位置,就位于塞拉伯爵的左手侧。   “所以,现在是怎么一回事?”玛利亚审视的目光,在会议桌上扫过。争吵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盖兰·赫斯特率领的左翼,共八千人,还有拉姆蒂法和康拉德,还有佣兵组成的一支近两万人的中军,在丘陵以南汇合,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围攻了伏罗特要塞整整一天半。”进行解说的,是塞拉伯爵之女,麦希·雷提恩。   “伏罗特有多少守军?”   “一万四,减去巴罗斯爵士率领的这支援军,原本还应该有一万一千人。”   “原本?”玛利亚心里一沉。   艾德·罗林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道:“他们没能收到警报,一支真知教会的圣职部队绕过毒沼——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避开岗哨的,但他们确实做到了——这些圣职者突袭了伏罗特的郊外大营,等他们开始撤退的时候……”   一时间,会议桌上静得针落可闻。   “我们还有堡垒可守。伏罗特要塞有全境第四高的城墙,而且补给充足,菲勒烈公爵的军队一向以善打防守反击战而闻名。”玛利亚说道。她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她得说点什么来稳定军心。这种急切的心情,让她忽视了比所有人更加沉默的塞拉伯爵。   “他们有蛇人,我的公主殿下。”伯爵以近乎被挫败的口吻叹道,“你见识过那些怪物,城墙对它们来说,简直形容虚设。我们的建筑师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挑战,我们的城墙根本挡不住它们。”   “盖亚提斯的援兵呢?”   人群中,响起一声尖刻的讥笑。   玛利亚紧咬下唇,用厌憎到极点的痛恨眼神,瞪向笑声的主人。柠檬爵士,哈维·达里奥。   “根本没有什么援兵,我尊敬的殿下,菲勒烈大人很不幸没能收到您派出的信使——尽管您坚称那只乌鸦是世上最优秀的信使——可事实就是这样,”柠檬笑不露齿,显得腼腆而真诚,“不过,现在陛下的援军一定已经从盖亚提斯出发了,嘿嘿,希望他们还赶得及。”   “如果我的信使没能抵达伏罗特,那么我们的传令兵呢……”玛利亚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去在意哈维·达里奥那张令人厌憎的面孔。   “从驿站反馈回来的消息显示,我们的传令兵甚至没能抵达沃尔姆……”   说话的是贝森爵士,他在塞拉伯爵的眼神授意下,显得有些挣扎和抗拒,但最后还是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好让所有人都能听清他接下来要说的这句话。   “有人出卖了我们。”   “并且这人此刻就在这间营帐里。”柠檬爵士怀着无与伦比的善意,作出补充。   霎时间,会议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氛围中。   每个人眼底都笼罩着一层阴霾。   玛利亚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深深的无助感包围了她。塞拉·雷提恩伯爵则表情沉重地凝视着桌上的战略地图,希望从那上面能寻觅到一星半点的逆转机会。艾德·罗林则扶着桌沿,用如刀子般锐利的目光,剖解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哈维·达里奥苍白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熟悉的笑容,似乎从没有什么意外能打断他的好心情。贝森爵士则埋着脑袋,避免与四周的任何人进行视线上的接触,拼命绞弄着自己的手指——这也是大多数人的反应。在会议桌无人注目的尾端,芙尔泽特悄悄拽了下尤利尔的袖子。后者低头看了看她,很快读懂了她眼底不怀好意的恶毒诋毁,随后他只是沉默地收回了目光,没有予以任何回应。   “我们应当立即集结军队,回援伏罗特。”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女骑士麦希·雷提恩,她用无比坚毅的眼神,回应每一道质疑的目光。尽管她是女儿身,却拥有很多男人也不具备的勇气与担当。   “对方有将近三万兵力,还有那些怪物组成的联合部队,亡羊补牢的前提是,我们自己不会被狼群给一并吞掉。”一名贵族军官严肃反驳道,“除非能和盖亚提斯方面取得联系,否则对方以逸待劳,轻而易举就能将我们分头击破。”   这个观点立刻得到了多数声音的支持。   女骑士也绝非孤军奋战,她得到了艾德·罗林等不少声音的支援。   又是这熟悉的一幕。玛利亚又一次置身于双方激烈争论制造出的嘈杂噪音里,有人使劲捶打桌子,有人高声咒骂,所有声音混淆在一起,在耳畔轰鸣不休。到最后,她只能茫然地看到无数张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分不清这些声音是谁发出来的。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闯进陌生海洋里的小鱼,冰冷而陌生的海流从四面八方涌来,让她一时间迷失了所有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冲破了轰鸣的噪音,仿佛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将她从冰冷的海水里拉了出来。   “你们不用和敌人正面交锋。”   众人动作一致地扭过头,看向站在会议桌尾端的猎人。   尤利尔看了下玛利亚,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公主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玛利亚都一直背负着远超出其年纪的重担,就算是作为公主的义务与职责,也实在有些超载了。尤利尔不会同情她,想必她也不需要,但自己确是也能理解她的辛苦。   因此他没有等到最合适的时机才开口。   大难临头,这次再没有人来驳斥他没有资格参与作战会议。   所有人都在静待他的下一句话。   “霍尔格阁下有何高见?”塞拉伯爵对他作了个请的手势。   尤利尔往前走了一步,以便每个人都能看到他,“你们不用和敌人正面交锋,就像刚才那位……”   “杰拉尔·塞弗里斯。”那名贵族板着脸自我介绍道。   “就像塞弗里斯大人所说,正面交锋,以贵国目前的兵力,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无异于自取灭亡,如果注定要放手一搏,那么……”他停顿了一下,轻吸口气,然后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他几乎立刻就听到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我建议贵军东渡门威列河,穿过安尔赛隘口,直取卡班·伊力德,切断敌方的补给线。”   “你这疯子!”名为杰拉尔的贵族军官不可置信地叫喊道,“横穿安尔赛隘口,直取卡班·伊力德?鬼话连篇,你还不如叫我们所有人立马用绞索勒死自己!”   他声嘶力竭的怒吼,代表了这张会议桌上绝大多数人的态度。   “卡班·伊力德虽然算不得大型要塞,但那里有将近一万的预备军驻守,那里距离首都凯利尔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敌人的增援会源源不断地涌向卡班·伊力德。”   “而且这支预备军的主力是全贝奥鹿特最精锐的部队,国王的近卫军,白狼骑士团,再加上那些听命于妖后的怪物,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   “我早说过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不可信,谁知道他是不是敌人的间谍。”贝森爵士又把他深埋心底已久的积怨和怀疑倾吐出来,但很快就被更多愤怒的反对声所淹没,只有少数几人还未表态。   在开口之前,尤利尔便一早预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倒也不急于反驳。他在等一个支持他的声音出现。   那个声音很快就作出了回应。   然而,那个人却不是预料之中的艾德·罗林。   “我倒是觉得霍尔格阁下的想法很有意思。”柠檬爵士,哈维·达里奥用他独有的阴森嗓音,盖过了贵族们谩骂和猜疑的声音,他面带笑容地说道:“各位大人不妨先听听他接下来的计划,等他说完,再做评断也不迟。”   ——————————————————   PS:三更。 第五十二章 意外来客   双月并空的明亮夜色下,整个埃森多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场紧急动员。   要塞下层平民区,除了妇孺与病残,就连骨瘦如柴的老叟与稚气未除的少年都被强征入伍,被迫穿戴上不合身的甲胄和头盔,笨拙地扛着长矛,在军官的鞭促下,离家奔赴战场。男人们与家人含泪分别,无法踏上战场的市民围聚在城门口下,女人和小孩把鲜花撒在道路上,为士兵们送行,数量寥寥的圣职者们则跟随在队伍两侧,一边泼洒圣水,一边为即将远行的军队祈祷。   郊外营地,一支近万人的军队正在集结。   塞拉·雷提恩伯爵预定明日正午全军开拔,奔赴河岸。从当地渔民或摆渡人那里强征来的小船、木筏,以及从敌军那里缴获的大量木艇,将会让这支大军横跨门威列河。   不过,渡河不是什么难题,真正的危险是在进入安尔赛隘口之后,从那里开始,他们就再无退路。攻打卡班·伊力德的计划一旦有失,便会万劫不复。   “那真是一场非常精彩的演讲,霍尔格阁下,至少我从没见过贝森·莱万特被说得哑口无言的模样。”   此时,一部分刚才在会议桌上对尤利尔的提议投出赞同票的军官们,正聚集在公主府邸的小厅里,享用着他们临行前的最后一顿晚餐。柠檬爵士盘子里的食物几乎纹丝未动,那些与他敌对的人——除了他侍奉的领主,几乎全贝奥鹿特都视这个情报贩子为头号大敌——认为他是靠吸食人血过活,并坚称只有吸血妖才会如他一般面无血色。当然,尤利尔毫无疑问拥有否定这种谬论的权力。至少哈维·达里奥还是很享受他盘子里的蘑菇汤。   一般而言,有钱有势的贵族们都会尽可能减少餐桌上的食用菌数量,他们认为那是下等贱民才会吃的东西,光照农场里出产的新鲜蔬菜和谷物才是值得青睐的首选食材。   现在,唯一能让他们把自己和贱民区分开的,只剩下他们用来盛蘑菇的精美瓷盘,以及依旧优雅高贵的用餐仪态。   “贝森·莱万特向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只不过是走投无路罢了。我们所有人也都一样。”艾德·罗林又低下头,小口啜饮着盘里的汤。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是否能打下卡班·伊力德,我们得为菲勒烈公爵撤退争取时间,或者说是为陛下出兵重新夺回伏罗特要塞争取时间。”   说话的是麦希·雷提恩,她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塞拉伯爵的意思。后者从晚餐开始后,便一直铁青着脸,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进攻卡班·伊力德不是什么难事,就连居住在安尔赛隘口里的兔子和麋鹿也能办到——它们可以扑上去撕咬士兵们裸露在翻皮靴子下的脚趾,或者用角撞向他们的胸 部——可它们在激怒了卡班·伊力德的守军之后,只有死路一条。”   “最好的结果是我们能一鼓作气,在敌军大部队回援之前便打下要塞,并踞险而守。”   “我们得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但以撤退为前提的进攻,会让我们蒙受难以想象的巨大损失。”   于是,更多时候都习惯于沉默的猎人,再次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关于阁下之前所说的,平衡教会将向我们施以援手,阁下能有多大的把握?”塞拉伯爵忧心忡忡地问道,“据我所知,平衡教会几乎从来不会插手世俗的纷争。”   “前提是,这场纷争没有邪教卷入其中。”尤利尔放下手里的高脚杯,说道,“在很多年前,真知教会在初次与沃纳森炼金学派进行接触时,就被评议会定级为潜在威胁,”鉴于阿尔格菲勒叛变深海的行为,是在半年多前的旧镇里才被揭露,那些评议会的大人物们想必不会这么草率地就将潜在威胁的定级进行上调,“只要能抓住他们在河谷地开展邪教活动的有力证据,平衡教会就会作出回应。”   “他们的圣职者残杀了我们的士兵,这不算是证据吗?”   “这只是战争的一环,就算没有圣职者,你们的士兵也会死在敌军的箭矢与长矛下,更何况,你们的军队里,也有一小部分来自于圣冠教会的圣职者,不是吗?”   “那还需要什么样的证据?”   “各位大人无须担心,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了。”   晚餐最终在塞拉伯爵一席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词中,落下了帷幕。   最后留下来的麦希·雷提恩,在与尤利尔交谈几句后,也离开了小厅。   偌大的餐桌上,只剩尤利尔与芙尔泽特两人,下人们则已经围着餐桌忙碌了起来,开始打整餐余垃圾。金发少女似乎有意在拖延时间,一勺接着一勺,细细品尝着盘里早已冷掉的蘑菇汤,直到汤水见底,她才用餐巾慢慢擦拭起嘴巴。   “我从不知道你还会对苹果以外的食物感兴趣。”   “偶尔尝试下新鲜口味的感觉也不坏,”芙尔泽特放下餐巾,从椅子里站起来,“话说回来,今晚没有见到你未婚妻的影子。”   “塞拉伯爵派人护送她连夜赶回盖亚提斯了,大概是有什么新的行动。”并且还带走了芙琳。   两人散步一般,优哉游哉地踱出了餐厅,并肩漫步在月光照拂的拱廊下。   “他们的军队里有近三分之一的人,都是临时征召入伍的平民,全是老弱病残,你不会真的指望他们能打下什么要塞来?”   面对芙尔泽特的问题,尤利尔摇了摇头,“我只需要他们出现在卡班·伊力德,就算达到了目的。”   这样一来,距离卡班·伊力德只有不到一天路程的王都凯利尔要塞,势必会出兵支援。而凯利尔要塞的守备力量被削弱得越多,他们的潜入计划才能越是顺利的实施。   “所以那几个传令兵果然也是你杀的。”芙尔泽特用陈述事实的口吻说道。   “如果真的是我做的,这不正合你的心意吗,看着我一步步丧失掉自己的人性,原初的火种被腐化为黯淡之火。”尤利尔冷冷地讽刺道,“不过让你失望了,那些传令兵的死和我无关。”   正如柠檬爵士,哈维·达里奥所作出的判断,他们之中还有内鬼。   而这意味着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行动,都要对外完全保密。   金发少女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猜来的人会是谁?你认识的人?”   “我不知道,”猎人耸耸肩,炼金药剂的效果似乎在他头发上有些消退的痕迹,灰白的发梢在月光下散发出银丝般的光泽,“不过以平衡教会常年维持在两位数,有些年头甚至是个位数的圣职者数量来看,也许吧。”   事实上,尤利尔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个人选。   平衡教会担任监督火之圣徒的职责,从他离开北地开始,一直到现在,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监视着自己。   卢纳德·卡夫特。   尤利尔很好奇,那个大块头究竟是如何掩藏自己的身形,让自己在这过去的一百多天里,几乎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不过,这个疑惑马上就会得到解答了。   “你要我跟你一起进去吗?”   两人最终停在尤利尔的卧室门外。芙尔泽特从后面轻轻拽住他的衣角,唇角流露出一抹险恶的笑意。   “无所谓。”   尤利尔用钥匙开了锁,轻轻推开房门。伴随着嘎吱一声,房门缓缓转开。   他走进房间,环视四处。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房间里空空如也,冰冷的月光把墙壁打磨得光亮如璧。   “劳烦,点一下灯。”芙尔泽特难得没有还嘴,转身走到桌边,点亮了桌面上的那盏血脂提灯。   幽蓝的光,与橘红的光,在地板上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一阵夜风拂过阳台,温柔地撩动了薄如蝉翼的纱帘,犹如舞娘手中的丝带,翩跹起舞。   尤利尔听到背后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随即转过身,只见一个高大而粗犷的身影,耸立在随风飘动的纱帘后,木桶状的头盔下面,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   “你来晚了……”猎人往前走了一步,却忽的怔住。   因为他发现卢纳德身旁,还有另外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   尤利尔下意识以为是戈尔薇,因为两人总是结伴而行,但他很快察觉到,和国王之剑的战士体格相比,这人要显得娇小得多。   她伫立在背向月光,且灯光亦无法触及的阴影之中,又穿戴着平衡教会宽大的灰色修道袍,尤利尔一时无法看清她的面目,只是依稀看到一抹金属的冰冷光泽,在其脸上一闪而过。那是一副面具。   “平衡与监督的裁判者,神圣的秩序守护者,吾等听从汝之召唤而来,”女人发出极度低沉的嗓音,并缓缓举起手里的某样事物,那似乎是一根法杖,“说出你的请求,火之圣徒,巴姆的使……”   话音未落,只听哐当一声,剑鞘从剑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   卢纳德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用手扶着额头。   “不好意思,拿错了,嘿嘿……”   修女连忙把剑鞘捡起来,笨拙地把剑对准鞘口,连续塞了两三次才终于塞了进去。她撩开斗篷,把剑挂在腰带上,然后把真正的法杖拿了出来。   “咳咳……”她用力清清嗓子,以缓解自己的尴尬,“啊,平衡与监督的裁判者,神圣的……”   尤利尔意识到她打算重来一遍,于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好了,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放下你的法杖来,不要在我面前耍宝……”   “唐娜·斯梅尔。” 第五十三章 残烬修女   “我哪有在耍宝,我明明很认真的在履行我的职责,很神圣的职责呢……”记者小姐——如今则应该被称作残烬修女的唐娜·斯梅尔,有些不开心地咕哝了几句。作为久别重逢的旧友寒暄,尤利尔的话深深伤害到了她的自尊。   在她原本的设想中,再次和当初在旧镇同生共死的伙伴们重逢时,对方一定会对她身上所发生的巨大改变所深深震撼,独一无二的崇高圣职者身份,将会为她赢得前所未有的尊敬与爱戴。现在就连戈尔薇师姐也不会随便把她脑袋当作核桃来敲了,甚至和自己说话时还需要加上敬称:残烬修女大人。且不论教会里的神职人员,就算是奥格威王室成员,见到自己也要鞠躬行礼。   在这过去的短短几个月里,唐娜收获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慈眉善目”的主教大人在总结她身体二次发育原因的时候,称这是她无限膨胀的虚荣心所致。   唐娜生平头一次觉得为教会工作的感觉还不赖。   不,应当说是棒极了。   可在听到尤利尔直呼她的名字时,唐娜突然有种相形见绌的挫败感,期待与现实形成的巨大心理落差,让她显得好像笨蛋一样。   卢纳德察觉到自己的腰部被唐娜的胳膊肘撞了一下,他低下头,发现在过去几个月里骄傲得犹如一只小天鹅的唐娜,此刻又变回了她小时候的模样,用可怜汪汪的眼神望着他。通常这种时候,唐娜都会提出一些让人头疼的要求,比如要他趁主教晚上睡觉时,割下一撮主教的胡须,或者是在戈尔薇师姐的午餐汤里添上一勺葛隆辣椒油。   卢纳德颇感无奈地轻叹一下,随后清清嗓子,用他那浑厚的嗓音向尤利尔介绍说:“在两个月前,唐娜已经在主教大人的主持下,在芙里德神殿完成了神圣的授职仪式,得到了……呃……应当说是圣光的赐福?我想是的……”唐娜满意地点点头,一边悄悄用手在下面拱动那条灰色长袍,犹如孔雀翘起羽毛,好让尤利尔看清自己的与众不同,“如今她已经得到了新的圣职,残烬修女,根据芙里德法典规定,唐娜在平衡教会的地位仅次于三位主教与教宗大人。”   残烬修女。尤利尔在听到这个职称时,微微有些惊讶。   与稀少的圣职者数量形成对比的,是平衡教会内部众多的职称,所属职务也纷繁复杂,有的负责维持评议会的秩序,有的负责与王室外交事务,除了国王之剑与主持教会的四位高层,通常不会长期设有固定圣职。   尤利尔了解平衡教会,甚至可能是除了平衡教会内部高层以外,最了解这个神秘组织的人。尽管平衡教会对外宣称他们侍奉于天平之主,是纯粹的和平主义者,并在白狮鹫联邦的强大军事力量帮助下,建立起了当世最具权威的一个宗教评议机构,以此来监督人类信徒在物质世界开展的宗教活动——也仅仅是对人类信徒具有束缚力。   斯玛特主教对芙尔泽特的叛变,让尤利尔认识到,除了像真知与强欲之主,阿尔格菲勒这样纯粹混乱邪恶的疯子外,很少会有人类信徒是完全依照神旨行事,而歌恩·赛托伦协议也极大程度限制了这些高等生命对物质界所能产生的影响力。所谓的宗教组织,更多时候依旧只是披着鲜亮外衣的封建利益集团罢了。正因如此,强大的白狮鹫联邦,才能给予平衡教会成型的土壤。它在某些程度上,其实和王下直辖教会事务司异曲同工,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容易被宗教人士认可的头衔。   不过,几乎可以细数出混沌之海里每一名神祇名字的尤利尔,非常清楚天平之主完全是人为捏造出来的一个神祇。关于这个随时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真相,他曾险些因为一时冲动而直接向戈尔薇挑明(第二卷五十七章)   实际上,平衡教会是脱胎于巴姆一系的宗教体系——至于他们在芙里德神殿里供奉的到底是巴姆一系十七名神祇中的哪一尊,尤利尔便不得而知了。也许是那起被设定书一笔带过的巴姆一系神祇失踪悬案里的十三名神祇其中之一,又或许是主导了传火使命的时间之母,巴姆·穆特奥莱尔本尊。   但不论如何,尤利尔可以确定的是,在深海入侵,宗教势力大洗牌后,平衡教会是现存的唯一还供奉着巴姆的宗教组织,而巴姆一系的眷族,也只剩豪森里尔还勉强延续着这支古老的血统。至于另外两个分支,则是叛变教义且企图篡夺火种的守墓人,以及几乎销声匿迹的负责守卫火种的圣职者“灰烬御卫”。   在头脑中,将自己所掌握的信息重新捋了一遍后,尤利尔也才稍微对眼前这名红发少女引起了重视,“残烬修女,嗯哼,看来这又是一个新的职称。有好心人愿意跟我解释下,残烬修女和夜之修女、祝福修女还有圣徽修女的区别吗?”他抱着胳膊,歪头打量着唐娜那张装神弄鬼用的金属面具,心想这还真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唐娜手持神杖,驻在原地等待了片刻,见卢纳德半天不吭声,她忍不住又用胳膊肘撞了下这个不称职的介绍人。   “嗯嗯?什么……啊……区别啊……当然,当然是有区别的,圣徒阁下……”卢纳德看起来好像是站着睡着了,这才如梦方醒,在屋子里张望了一番。在看到坐在桌边的那个金发少女时,他一时间愣住了。不是因为她美丽出尘的容貌,而是卢纳德发现自己此前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此人的存在。一股由本能激发的危机感,驱使他把自己的手探向挂在后背的巨型木槌。   “不用紧张,卢纳德先生,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尤利尔试着解释说。   “我知道她是谁,圣徒阁下,在你踏足河谷地的那一刻起,我就留意到了她的存在,”木桶头盔下面,传来卢纳德低沉的喘息,在未知的强大力量面前,饶是最优秀的战士也会感到紧张和惶恐,“我可能不是那么的聪明,甚至有些愚笨……但慷慨而仁慈的神赐给我了一双洞察谎言的眼睛。”   芙尔泽特轻抿双唇,露出一个含蓄而讽刺的笑容。   卢纳德鼓起全部勇气,颤巍巍地握紧了木槌的手柄,“你违背了歌恩·赛托伦协议。”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混沌的双子。”   ——————————————————   PS:一更。二更已发。 第五十四章 心视之眼   “放下你的武器,卢纳德先生,”尤利尔厉声呵止道,“你无权对我的决定进行干涉。”   这句话意外的效果显著,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让那大块头周身打了个寒颤,立马清醒了过来。他随即松开握住木槌的手,懊恼又费解地拍打着自己的木桶头盔,砰砰作响,似乎在以此惩罚自己的失态。   不是所有圣职者都能做到戈尔薇那种地步,俨然已将平衡教会的教义刻在了骨子里,烙在了灵魂深处,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一丝变通的余地。卢纳德显然比她更加感性和耿直,有时会因一时冲动而忘记自己只是一名无权干涉传火使命的监督者。   “别这样,卢纳德,你已经够笨的了……”唐娜用怜悯的目光瞧着他,用神杖轻轻打在他宽阔的肩头,让他停止了这种自残行为,“看我这边,你还认识这是几吗?”她伸出两根指头。   “二……”卢纳德可怜巴巴地说道。   “是三啦,”唐娜神不知鬼不觉地翘起了另一根手指,“你瞧,连二和三都快分不清楚了,当心以后连师姐也要嫌弃你了。”   “可是……可是……”卢纳德放过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脑袋,并试图在搅成一团乱麻的脑海里,组织出一段完整的话语,“她不该在这里……不应该……她违背了协议,她会把灾难带给你,带给我们所有人……”   尤利尔回头看了下芙尔泽特,后者点了点头。   “事实上,她没有,”他解释说,“她是以完全降临姿态出现的,而且我已经把她转变成了我的眷族,深海的眼睛抓不住她。”   卢纳德蓦地一怔,似乎不敢相信他们竟能想出如此巧妙的办法。唐娜则更是忍不住惊叹出声,若不是碍于圣职者的身份,尤利尔相信她很可能就要拿出纸笔来进行新闻取材了。   “这也是我的无奈之举,”猎人摊了下手,“既然你们连多的半个字都不肯透露给我,我只好另找消息源,免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况且我和她之间还订有协议,放心吧,卢纳德先生,我自有分寸。”   似乎因一时间无法及时处理灌入大脑的海量信息,而造成大脑宕机,卢纳德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艰难地点了点头,“好吧……你说得没错,圣徒阁下,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们得顺从命运的轨迹,寸步不偏,否则……否则灾难就会重演……”大块头打了个哆嗦,恐惧不已地抱紧了粗壮的胳膊。   芙尔泽特对这个结果似乎不大满意,至少远远低于她的预期,于是兴致索然地耷下睫毛,闭目养神起来,再也不关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   猎人拍了下手,“好了,让我们回到正题。我召唤你们来此,不是为了和你们争辩什么宿命论,我由衷相信每一个出自平衡教会的圣职者都可以据此高谈阔论个三天三夜。今天我找你们来是有另外一桩紧要事件。”   “哦,是的,我已经收到了圣徒阁下的密函,”卢纳德有些惭愧地挠了挠头,“呃……不过因为我个人的圣职阶级不足以承担评级取证的要务,所以我请求总部委派了一名评级调查员下来……”   唐娜很是时宜地往前走了一步,摘下脸上的面具,随后举起手里那根平平无奇的神杖,“愿和平之光照耀着你。”   尤利尔猜她憋着想说这句话很久了,说完之后十二分的满足感不可抑制地跃然于脸上。   “我以为来的人至少是和你那位师姐一个级别……”他摇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卢纳德连忙解释说:“师姐她还有别的任务在身。而且唐娜接受授职洗礼过后,论圣职阶级,和我师姐是一个等级的,她完全有资格担当评级调查员。”   “但她还是一个新手,恕我直言,贵教恐怕还没意识到这次事件的危害有多么严重……”   话音未落,只听见唐娜口中高呼出一段祷词,然后手杖向后一挥。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阳台前的六面落地镜应声炸裂,玻璃碎屑如细碎的冰雹般洒落一地。卢纳德不敢置信地抱住了脑袋,“你答应过我,不可以在外面随便使用神术的……要是被主教大人知道,我又要挨罚了……”   芙尔泽特也被这阵爆炸所惊动,懒懒地抬了下左眼。   尤利尔定定注视着满地的玻璃渣,又看了看炸碎玻璃窗的始作俑者,发现唐娜正跃跃欲试地舔着嘴唇,兴奋地瞄准了床头柜上的花瓶。担心她直接连花瓶带床一并给炸了,自己晚上就该睡地板了,于是尤利尔赶紧制止道:“好了,快放下你的神杖,神术不是用来拆别人房子的。”   “咳咳,我只是觉得用事实来说话更方便一些。”唐娜得意洋洋地拱了下袍子。   老实说,时隔半年之后,再次见到唐娜,看到她依旧如昨日般积极乐观,浑身充满着蓬勃向上的朝气,尤利尔由衷地感到欣慰。他同时也希望,那个善良且忠于友谊的蒙泰利亚人一切安好。   这无奈又好笑的感觉,依稀仿佛昨日,猎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完全明白,你毫无疑问能胜任这次的评级调查任务。”   从授职洗礼到现在,短短几个月就能掌握如此强力的神术,也不难理解平衡教会对唐娜表现得如此重视。然而出于先入为主的观念,就算唐娜再炸掉六扇玻璃窗,也很难挽救她在尤利尔心目中莽撞冒失的糟糕印象。   说到这里,尤利尔忽然话锋一转,面向卢纳德,肃然道:“但是,要我来说,这种调查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我可以用性命担保,那些邪教徒正在要塞里计划着可怕的阴谋,他们要让阿尔格菲勒降临物质界。”   卢纳德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担忧,圣徒阁下,我也愿意相信你高尚的人格……”   “还有我。”唐娜兴冲冲地插话道,“我可以作证,霍尔格以前总是像老爹一样照顾着我们。”   比起对方的另一个高贵身份,她还是更习惯称呼他身为猎人时的名字。   “谢谢你,唐娜。”尤利尔扯了下嘴角。   “不客气。”唐娜揉揉鼻子。   卢纳德长叹一声,“我要说的是,就算我们相信圣徒阁下,也无济于事,评议会的大人物们见不到确凿的证据,是不会轻易把教会评级这等大事摆上审议桌的……这是一个,一个非常严格的流程……”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芙尔泽特,浑身又是一阵战栗。   并非只有坐拥领地的贵族们抗拒改变,对任何上位者来说都是如此,尤利尔完全可以理解。但现在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一板一眼地走规章流程了,非常时期就需要非常处理。   “但这样太浪费时间了,对方是有备而来,如今各要塞都实施了通行管制,等我们费尽力气潜入城内,拿到证据,你们再启程返回千里之外的赫莱茵,恐怕评议会还没来得及发布指示,阿尔格菲勒就已经大摇大摆地闯入我们的世界了。”尤利尔声色俱厉地说道,“等到那时,遭受灭顶之灾的就不单单只是一个贝奥鹿特了——”   “这就是为何老主教会派我来的原因。”唐娜信誓旦旦地接话道。   猎人皱起眉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心视之眼。”从卢纳德口中听到这个熟悉的词组时,尤利尔便快步上前,捧住了唐娜的小脸,不顾她的抵抗,直接用拇指压住她的下眼睑,仔细检查起她的瞳孔。果然,瞳孔的形状发生了细微的改变,黑点之中,出现了一个细小的六芒星状的圣徽,“这是唐娜现阶段仅习得的四个神术之一,残烬修女能把自己双眼所见,反馈回芙里德神殿里的心视水晶。评议会的大人们将会在千里之外,见证我们提供给他们的证据。”   尤利尔在那双乌黑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霍尔格,我眼睛好痒……”唐娜眨了眨眼,干涩的眼底泛起一抹湿润,眼中的倒影也随之模糊。   两人无言对视。半晌,他松开唐娜,一言不发地返身走回矮脚桌旁,双手撑着桌面,仿佛要把血脂提灯里散发的光芒全部揽入怀中。芙尔泽特此时已经醒了过来,用浅灰色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决定。   灯光在地板和墙壁上投下一道曲折而宽大的人影。   随后,那道人影收缩为狭长的一束。   猎人离开桌子,转回身来。   “收拾行李,我们立即启程。”   ——————————————————————   PS:二更。 第五十五章 苍穹之下   这不是老葛拉夫被卷入的第一场战争了。   早在三十年前,他就曾为了捍卫萨尔尼同盟的主权,拿起草叉在边境抗击过盖斯特的入侵者。圣冠之母在上,那绝对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也是他的孙女小葛薇娅童年时最爱听的故事。如今葛薇娅已长成了大姑娘,而他也老得不像话了,老到民兵队伍里也容不下他。曾经用来对抗敌人的双手,现在操握着马车的粗麻缰绳,并把自己的全身家当压在车厢里,不顾一切地逃离战争。每个人都有老去的一天,棱角再是锋利的内心亦会被岁月慢慢磨平,如今他关爱自己的小孙女——他唯一的亲人——远超过对这个国家的忠诚。肯妮薇在上,葛薇娅就是他的一切,这不会令他感到耻辱,倒不如说恰相反,老葛拉夫很庆幸自己变成了一个没人在乎的糟老头,这样他便不用在战场上见证曾经的同胞互相残杀的场面。   “瞧瞧这些倒霉家伙,不如趁早死了的好,该死的战争,该死的叛徒……”   老葛拉夫拽了拽身上那件发霉的皮夹克,朝地上啐了一口,喋喋不休地对着道路两旁,拖家带口徒步迁徙的难民队伍骂着脏话。这支分风尘仆仆的难民队伍,在通往凯利尔的国王大道上,绵延数英里之长,老葛拉夫行过之处,人们怨声载道,粪便和尸体的恶臭,把这难得的好晴天搞得乌烟瘴气。   这些难民都是从霍伊格勒或更远的地方来的,他们和自己一样,战争夺去了他们的家园。   实际上,战火还未烧到他们家门口,至少目前还没有。论及夺去他们生存之所的罪魁祸首,是那些强闯民宅,强征青壮年与战争物资的王国士兵。打着为国王效忠的名号,他们肆无忌惮搜刮民宅,强 奸女人和小孩,随意地处死反抗者。战争倾覆了秩序,罪恶已然在这片土壤上疯狂滋长,而当战火蔓延至此时,一切都会被付之一炬。   老葛拉夫家徒四壁,那些士兵恐怕连他那间破败的茅草屋都不肯进。   可他还有葛薇娅,而且她得了重病。   “再忍耐一下吧,我的好孩子,我们就快到了……”听到后面用帆布严严实实遮盖住的车厢里传出的咳嗽声,老葛拉夫整个心都揪紧了。   大群乌鸦盘旋在低空中,仿佛一团翻涌的乌云,笼罩在难民队伍头顶,它们发出尖锐的嘶鸣,哄抢着能看到的每一具尸体——如今这条路上,只有死人,和赶着去赴死的活人——男人大多衣衫褴褛,赤膊扛着沉重的行李;女人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一些不像话的懦夫也跟着哭个没完;瘦成皮包骨的黄牛为主人拖着板车,板车里躺着的人被帆布盖住,让人分不清里头究竟是尸体还是活人。老葛拉夫敢打赌,那里头躺着的一定是活人,而且还被瘟疫感染了。   就像他的好宝贝葛薇娅一样,被那该死的瘟疫给感染了。   瘟疫意味着无可挽回的死亡。至少大多时候都是如此。   老葛拉夫现在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凯利尔要塞里。他和许多人都听说,这场覆盖了门威列河以东,几乎是整个贝奥鹿特东南地区的可怕瘟疫,并非无药可医——前提是能获得进入要塞的通行证。   他听说真知教会,就是那些从遥远的西部地区前来侍奉新国王的圣职者们,能够治愈这种可怕的传染病。   于是一时间,不论是否感染了瘟疫,几乎所有因战争而无家可归的人,都涌向了东南地区的各大要塞。   老葛拉夫不知道这传闻是真是假,但是为了葛薇娅,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他也要去争取。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都保证马车行驶在大路上,因为大路上才会有国王的卫兵,而那些偏僻小路已经为强盗和怪物所占据。   “先生,我乞求您载上我的妻子吧,她快要不行了。”路边上,一个瘦骨如柴的中年男人拦住了马车。一个皮肤发紫,满脸白斑的女人依偎在他的臂弯里,不时从嘴角咳出鲜血来。   “想也别想,快滚开,不然我叫卫兵了!”老葛拉夫用力挥了挥手,恶狠狠地威胁道。但他很清楚,那些在高坡上监视难民队伍的卫兵,压根儿不会插手这些纷争,他们还很乐意把难民们的争斗当作是有趣的消遣。   “我会付你钱,我有钱,只求您发发善心,载上我这可怜的妻子,她已经走不动路了……”男人几乎是哭着央求道,只差跪下来磕头了。   老葛拉夫看到男人怀里的钱袋,令人惊讶的是,他在那里头似乎看到了金子的光芒。他打量了一下这男人的打扮,是个商人,虽然浑身涂满了泥泞和血污,但这确实是一个商人。   现在最贫穷的人,反倒成了袋子里只剩钱的家伙。   老葛拉夫抿着干瘪发白的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毕竟购买通行证需要一笔不小的钱。他不确定自己三天前打听到的通行证价格,有没有涨价。   “呸,谁也不稀罕你的钱,”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拒绝,并恶语相向道:“看看你老婆的样子,她已经没得救了。自己找个地方去等死吧,别把瘟疫传染给我和我的家人。”   男人闻言暴怒,发狂一般大吼着扑了过来,老葛拉夫抽出马鞭,狠狠抽打在男人身上,逼着他哀嚎着向后退缩,“给我滚开,你这衰鬼,再敢靠近我就拿草叉捅死你!”   男人绝望地哭喊着,骂他是残暴的魔鬼,并诅咒他不得好死,然后扶着他那病得快死的老婆,踉跄着走远了。   在高坡上巡逻的卫兵们,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老葛拉夫的举动显然为他们制造了不少乐趣。   “真遗憾我不是魔鬼,否则叫你们这帮倒霉鬼全都下地狱去。”老葛拉夫咕哝着,驾驶马车继续赶路。   不久之后,在一个三岔路上,老葛拉夫看到难民的队伍分成了两股,一股依然沿着国王大道,前往凯利尔要塞,另外一些难民自知买不起进入王都的通行证,索性打算去别的要赛碰碰运气。   这对他来说是个不错的利好消息,道路不再像之前那般拥挤,他可以稍微加快速度,让他的好宝贝葛薇娅能少受一些苦。   “爷爷……咳咳……我好难受……”车厢里传来少女痛苦的呻 吟。   “再坚持一下,我的好孩子,我们就快到了。”同样的话,老葛拉夫已经记不得自己说过多少遍了,每多说一遍,他的底气与信心都会减少一分。   他抬起头,看见前方的道路旁,有一行路人正在对着他这边招手。   “又撞上一群倒霉鬼。”老葛拉夫骂骂咧咧地勒住了缰绳,让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老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以载我和我的家人们一段路吗,我们会付钱。”   说话的是一个黑发青年,样貌英俊,衣服干净整洁,拄着手杖的站姿显得十分得体,和路上那些浑身散发着腐臭和霉味儿的难民截然不同。老葛拉夫眯着眼,警惕地打量着他身后的另外三人,最显眼的是那个七英尺高的大块头,整体仿佛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岩石耸立在那儿,脸庞也如岩石一般粗犷。与他宽大的鼻子和嘴巴相比,那对眼眸几乎只剩下两条细缝,给人一种随时都在睡觉的感觉——老葛拉夫发誓,他确实听到了鼾声。另外两人则都是年轻貌美的少女,其中一人似乎腿脚有问题,拄着一根拐杖……?或许是拐杖吧。而从他们的穿着中,老葛拉夫完全看不出这路人的来头。也许是商人,也许是某个地方的小贵族,但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没有感染上瘟疫,他便愿意听听对方的报价。   “要搭我的车,价格可不便宜,”老葛拉夫摩挲着粗糙发黑的手指,“要知道凯利尔要塞出售的通行证可比其他地方要贵得多。”   青年点点头,回过身对那个拄着拐杖的少女伸出手。   少女好奇地眨了眨眼,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青年毫不客气地打掉了她的手,“我放在你那里的钱。”   “噢噢。”少女幡然醒悟,连忙从怀里拿出了一只鼓囊囊的钱袋。   听到钱袋里叮当作响的硬币声,老葛拉夫忍不住吞咽了口唾沫。青年接过钱袋,从里面数出了六个波尔多银币,递给他,“作为订金。送我们到凯利尔要塞,我再支付另一半。”   老葛拉夫立刻接过了银币,塞进袖袋里,接着站起身,掀开车厢的帆布,“稍等,我给老爷们腾个座位出来。”   “霍尔格,我闻到一股不太好的气息……”拄着拐杖的少女,凑到黑发青年耳边低语道。这人正是乔装过后的唐娜,她与芙尔泽特都把自己那头醒目的异发色,染成了普通的黑色。   “我知道。”车厢里传来一个少女的咳嗽声。尤利尔微微眯眼,熟悉的灾厄气息,正从车厢里源源不断地溢出。   他在佩兰忒废墟已经和这种人为制造的灾难打过一次交道了。   亚达里斯的诅咒。   无知的平民把它称作瘟疫。   过了一会儿,老马夫从车厢里探出头,“请进吧,可能稍微有点拥挤。我的孙女葛薇娅也在里头,她从小身体就不好,老是咳个不停,希望各位老爷不要嫌弃。” 第五十六章 路卡   从埃森多出发,一直到霍伊格勒的国王大道,几日行程下来,尤利尔终于认清了这个可悲的事实。   尽管换上了一身光鲜的外衣,获得了令所有宗教信徒都艳羡不已的神圣头衔,但唐娜依旧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唐娜,短短数月的圣职修行,还远不足以磨灭她那颗永远对新鲜事物抱以强烈求知欲的好奇心。   一路上少女几乎就没消停过,不断向尤利尔打听旧镇之旅的后续,以致于卢纳德不得不经常提醒她,切勿忘记自己平衡教会圣职者的身份,他们没有权力去获知自己不该知道的事。这句话同时也是对尤利尔说的,提醒他不要借着与唐娜的关系,探秘平衡教会的内部事务——不过在尤利尔本人看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卢纳德的话也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最终使唐娜放弃了刨根掘底的打算,不过她转而又央求尤利尔向自己展示一下火种。当然,这些荒唐的要求,无一例外都被尤利尔严词拒绝。   有那么几次,唐娜斗胆把话头引向了在那之后便显得沉默寡言的芙尔泽特,但后者那种关怀低等生物的眼神,让少女的自尊心颇受打击,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也多亏有唐娜,他们的旅程才不会显得过于枯燥和压抑:战争造就了一幕幕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几乎伴随他们整个旅程。它们有时是被毁坏的房屋,有时是被伐毁的山林,偶尔也是一棵聚集了大量乌鸦的枯树,但它们更多的时候是被绞索吊在枯树上的犯人,和路旁随处可见的,被野狗和乌鸦吃得千疮百孔的尸体。卢纳德和唐娜每天都要为超过上百名死者进行哀悼,这通常表现为一段时间的默哀。这也是唐娜少有保持沉默的时候。   尤利尔向来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从出发起他便一直掐着时间。他们是在埃森多大军开拔的前夜离开的,计算一下时间,如无意外,埃森多军队此时应该已经挺进安尔赛隘口了,距离卡班·伊力德不会超过一天的脚程,最迟后天中午,他们或许就能在国王大道上听到卡班·伊力德遭遇袭击的新闻。   从埃森多出发后的第四天午后,他们顺利抵达了卡班·伊力德、霍伊格勒和凯利尔的三岔口,这里卫兵与难民的数量同样惊人,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处理掉了自己的坐骑,把它们卖给了一位出手阔绰、正赶着逃难去盖斯特的商人。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没有等上太久,一辆盖有帆布的拉货马车就驶入了他们的视野中。   尤利尔打掉唐娜那只自作多情的手,并决定为此支付十二个波尔多银币的报酬。   马车的主人,老葛拉夫整理好车厢后,用不太热情的口气请他们入内。   “请进吧,可能稍微有点拥挤。我的孙女葛薇娅也在里头,她从小身体就不好,老是咳个不停,希望各位老爷不要嫌弃。”   “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相处的。”唐娜抢在尤利尔之前,兴冲冲地登上了马车。   尤利尔是第二个,他帮着人小腿短的芙尔泽特也登上马车。卢纳德在踩上马车时,所有人都听到车轴发出了嘎吱一声哀鸣,老葛拉夫吓得冷汗直冒,险些以为自己的马车要完蛋了。   “往里面去一点,葛薇娅,别挤着老爷们。”老葛拉夫有些紧张地说道,似乎生怕自己孙女和这些人发生接触——这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是一个浑身包裹在一条陈旧毯子里的女孩,看年纪大约不超过十五岁,面容憔悴苍白,不断地咳嗽着。这女孩儿似乎有些怕生,她避开了唐娜伸出的援助之手,一个人挪到了堆积着几扎干草堆的角落里,把脸埋进毯子下,拒绝与任何人进行交谈。   尤利尔拍拍唐娜的肩膀,对她摇摇头。   “我们得帮帮她。”唐娜非常坚定地说道。   她现在好歹是一名神官了,尤利尔心想,虽然残烬修女这个职称有些陌生,但想必职能应该与一般意义上的圣修女差不太多。   “我知道,”他说,“但不是现在。”   马车重新跑了起来。   唐娜给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本经书,仔细地翻阅了起来,让尤利尔略感惊讶的是,她几乎立刻就沉浸其中,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如果不是之后偶然一瞥,发现那本拥有着古朴质感封皮的书籍,其实是一本带有丰富插图的旅行游记,尤利尔险些就要对她刮目相看了。作为残烬修女的随行保镖,卢纳德则一个人坐在最远端,抱着胳膊,低头沉思。在颠簸不停的车厢里,他只花了不到半分钟就又睡着了。   另一边,芙尔泽特脱掉了自己的鞋子,正揉弄着自己发红的脚趾头,看上去她仍然还未适应这具脆弱的人类载体。   “你在看什么,人类,”芙尔泽特抬起头,用不怀好意的笑容对着他,“你想为我代劳吗?”   尤利尔冷漠地睥睨着她,“我只是对你一路上过分安静的表现报以怀疑。”   “我更愿意和你一对一的说话。我不喜欢我们说话时有任何听众在场。”芙尔泽特笑盈盈地说道。不过这一套对猎人没有多少作用。   “事实上,我认为除了必要的对话,我们之间最好不要有任何交流。”   尤利尔没有再理会她的嘲讽。连日赶路,让他感到有些疲惫,趁着这难能可贵的安宁时光,他靠在车厢里,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在睡梦中,他闻到车厢里的腌猪肉味道,从那些木桶里被摇晃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猎人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同时他听到车头传来老马夫的声音。   他走上前去,“怎么了?”   “如果老爷您不介意的话,我得知道四位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老葛拉夫说,“我不是想给自己找麻烦,但前面有一道路卡。”   猎人登上车头,举目望去,只见远处的河岸上,一道路障封死了桥的入口,超过三十名卫兵据守在那里,逐一排查着过往的每一名行人。   老葛拉夫叫住一个从那边来的路人,后者告诉他说:“卡班·伊力德遭遇了叛军大部队的突袭,他们正在搜查打算去凯利尔的逃兵和间谍。”那人边说边指着路卡处,那里正有一个男人被卫兵扒光衣服,他被绳子绑住手脚,赤裸着倒在地上,卫兵们把长矛刺进了他的身体里。周围的群众发出一阵阵惊呼。   “老天,这些卫兵会找借口搜刮掉我们身上的每一个子儿,而且还不放行,”老葛拉夫惊惶失措地说道,“我还得给葛薇娅买入城的通行证,这下全完了,全完了……”   忽然,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老葛拉夫回过头,看到尤利尔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上,“别紧张,老先生,我们会顺利通过关卡的,而你也会有足够的钱来为你和你的孙女买通行证。我向你保证。”   老葛拉夫在青年那双冷峻的赤眸里,似乎寻觅到了某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沫道:“可是,我只是一个猪倌,那些卫兵只害怕贵族,我们该如何……”   尤利尔竖起食指,示意他禁声,老人立刻闭上了嘴巴。   “如果可以的话,待会儿也请你保持安静,最好把自己当成是哑巴,”他拍拍老人肩膀,“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   ————————————————————————   PS:二更。 第五十七章 变故   “各位大人,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和我的妹妹是无辜的。”   在路卡前排队接受检查的队伍里,一对年轻男女不幸被卫兵们盯上,男性青年据理力争,但卫兵们根本不听他解释。这女孩儿用一条厚实的围巾裹着脖子,看起来病恹恹的。一个卫兵绕到后面,趁机在女孩儿的腰臀上揩了一把油。女孩儿吓得惊叫出来。男性青年无惧卫兵们的长剑与尖矛,勇敢地挡在自己妹妹面前。   “各位大人,我们的确是从卡班·伊力德来,但我们只是听说凯利尔愿意接纳疫病初期的患者。我可以用我父亲和我祖父的名字担保,我们只是卡班·伊力德炼金学院进修的学生,绝不是什么叛党或者……或者间谍……”一名凶神恶煞的卫兵,把矛尖搁在了青年的脖子上,让他说话的气势顿时变得萎靡不振。先前那个摸了少女的卫兵,在听到她是瘟疫感染者后,一脸嫌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一个领头模样的卫兵粗暴地推开自己的手下,来到青年面前,他打量了一下这对年轻男女,又瞥了眼后方排成长龙的难民队伍,满脸厌恶地说道:“听着,小子,没人在乎你那狗屎老爹和祖父的名字,假如你的姓氏碰巧是拉姆蒂法,或者是波斯弗,也许我还可以酌情放宽检查力度。但很明显你不是,你只是个买不起一双好靴子的穷鬼。所以现在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要不然我就把你和你那漂亮的妹妹绞死在那棵树上——”说着,他指了下河岸边那几株巨大的枯树,每一根稍显结实的树枝上,都用绞索吊着一具尸体,乌鸦盘旋在树梢上,争相哄抢着食物,内脏从空荡荡的腹腔里滑出来,吊在半空中。青年脸色煞白,他的妹妹也好不到哪去。   “谢天谢地,我们还有好几棵树来处理你们这帮倒霉的吊死鬼。”卫兵头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们是谁,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要去凯利尔?简短回答。”   青年吞了口唾沫,诚惶诚恐地回答道:“我是罗德·格林,这是我的妹妹,莎雅·格林,我们从卡班·伊力德来,我们要去凯利尔接受疫病治疗。”   卫兵头子听罢,嗤之以鼻地道:“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个混蛋企图混进王都,其中大部分都声称自己要接受治疗,好像只要跨过王都的城门,你们这些病痨鬼就会自动痊愈似的,”他突然提高嗓音,似乎想让后面的人也听见,“我们接到过明确的指示,只有疫病初期的患者才有资格被安排进医院,接受抽换坏血的治疗。不过,疫病一旦到中后期就完全没的救了,嘿嘿,我听说这种家伙抽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白色的稠浆。这种人最好自己找个地方安静的死去,否则我们不介意为他们代劳!”   话音落下,难民队伍里一片哗然,几个用袍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惊慌地想要逃走,但卫兵们很快就发现了他们。   “别靠近他们!”   惊恐的人群,就像被恶狼追逐的羊群般,立时作鸟兽散,直到卫兵们利用长矛和弩箭杀死了那几个逃走的瘟疫感染者,骚乱才平息下来。   让人震惊的是,这些感染者在死后,迅速化作了一滩冒烟的烂泥,这可怕的景象,令难民队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看到了吗,这就是重度感染者的下场,”卫兵头子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所以我们得确定你说的话确是属实。”   几个卫兵围了上来,其中一人用绞索偷偷从后面套住了女孩儿的脖子,另外的人则架起长矛,蛮横地把青年与他的妹妹分隔开。   “哥哥,救我!”   “你们这帮混蛋,快放开她!”   两名卫兵架住青年的胳膊,卫兵头子上前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肚子上,让他安静了下来。   女孩儿的尖叫声最后消失在了河岸边。   不久之后,枯树上多出了一具吊死鬼的尸体。   乌鸦争先恐后地聚拢过去。   “下一个。”   闹剧过后,难民队伍依旧沉默而有序地接受着检查,就好像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犹如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地拖着脚往前走。   “下午好,先生们。”   卫兵头子抬起头,看到站在一辆货运马车车头的黑发青年。他的穿着干净整洁,靴子很新,也很漂亮,更重要的是,他拥有着能将自己与在场任何一人严格区分开的贵族气质。   “下午好。”卫兵头子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转而看向了他身旁的那位马夫。那是一个战战兢兢的白发老叟,面孔黝黑,浑身散发着食物馊掉般的酸臭味儿,他紧握着缰绳,下巴直发抖。“霍伊格勒?还是卡班·伊力德?”   “我们从霍伊格勒赶来,”尤利尔留意到对方跳过了询问身份的环节,于是笑道:“虽然是没多少赚头的生意,但你知道的,班塞纳家的人从不喜欢别人迟到,我们希望还能赶得上今天的晚宴。”   “哦,是的,我知道他们,班塞纳家族的人,我也认识几个的,像是洛拉尔爵士,他最讨厌别人评价他的胡子……”卫兵头子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用好像与洛拉尔爵士互为挚友的语气说道。   “我会向洛拉尔爵士带去你关切的问候。”尤利尔露出得体的微笑。   “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卫兵头子尴尬地干咳了两下,随后把注意力转向了车厢里,“车上都有什么?”   “哦,只有一些带给亲戚的腌猪肉。”   “不对,我听到有人在咳嗽。”   “大概是舍妹吧,前几天不小心惹上了风寒,昨天刚刚退烧,今天还是有些咳嗽。她从小身体就不好,总是让人省不下心来。”   老葛拉夫手心开始冒汗,紊乱而粗重的呼吸声传入了卫兵头子的耳朵里,他用怀疑的目光重新审视了尤利尔一番,随后对旁边几名卫兵招了招手,“你们几个,进去看看。”   ————————————   PS:一更。   emmmm……话说为了接下来码字更加有动力,能够让这一卷中后期能有个一气呵成的连贯表现,十月份开次悬赏吧,嗯,150刀片加一更好了(没有精英键盘的丢人写手是这样的),上个月写了15w,这个月争取试试能不能写到18w甚至更多吧~ 第五十八章 无良通行   “车里都有什么人?”卫兵头子收起谨慎客气的姿态,厉声问道。   “啊……”老葛拉夫看到卫兵撩开车厢后面的帆布,相继登上马车,一时坐如针毡,急忙要站起身,却被尤利尔压在肩膀上的手制止。   “舍妹三人,和我的一个随从罢了。”尤利尔看着卫兵头子,波澜不惊地说道。   “是吗?”卫兵头子看了看老葛拉夫,冷冷地扬起唇角,“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一共四名卫兵,用白色的围巾捂住口鼻,全副武装地进入了车厢,其余人则包围了马车,难民队伍也自觉退到了警戒线外,生怕遭到传染。瘟疫的爆发让所有人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尽管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出这种疫病是通过何种途径进行传播,但过往的惨痛教训,已经深深烙印在了每个人心中。   高墙挡得住异种,却挡不住瘟疫,一场迅猛的瘟疫几乎无孔不入,它能够轻而易举地摧毁人类社会。   四名卫兵推开堵在面前的木桶和几扎干草,进入了车厢。一只木桶不慎被撞倒,腌猪肉从里面倾泻出来。   一个卫兵用自己的剑戳起一块猪蹄,放到鼻前闻了闻,似乎确定没问题后,对身旁另外一人说道:“检查下其他木桶。”   在靠近路卡之前,尤利尔便对马车上所有人交代过该怎么应付关卡检查,且尤其着重对唐娜强调了两遍。但看到卫兵拿着武器走进车厢,葛薇娅联想起其他重度感染者的悲惨下场,仍然难以克制内心中的恐惧,忍不住往后挪了挪。这样的举动,反而引起了卫兵的注意,“嘿,你!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忽然间,老葛拉夫听到车厢里传来一声惊叫,他绝望地意识到,葛薇娅今天恐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他把目光移向了横陈在车头上的草叉,跃跃欲试地在袖子下握了下拳头。   “别冲动,”这时,一阵低语传入他的耳朵,“你的孙女会没事的。”   “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一切结束。”   面对突然发难的卫兵,率先作出应对的,自然是向来急公好义的唐娜,她起身一把将葛薇娅拉入怀中。   “别害怕,他们伤害不了你。”她一面安慰依偎在自己怀里啜泣的少女,一面怒目瞪视着这群作风野蛮的卫兵。   卫兵们叫骂着,欲要上前施暴,然而此时一堵结实高大的人肉城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卢纳德坐着的时候,尚未引起卫兵们的警觉,但当他站起身时,所有人都被他那副惊人的强壮体格所震慑住。他的肩膀差不多有两个人宽,一条胳膊甚至比这些卫兵的大腿还粗,卫兵们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板,一致认为他不需要任何武器就能徒手把自己撕成两截,于是都畏缩着不敢靠近。   卢纳德低下头,面带微笑地俯瞰着面前的四个小矮人,“下午好,先生们,今天是秋汐之日,你们吃苹果派了吗?”   卫兵们愣了一会儿,面面相觑。然后突然之间,一个卫兵壮起胆子,口中闷哼着,一剑挥了过去,重重砍在了卢纳德肌肉呈现出岩石块状的肩膀上。随后反馈回剑柄的手感,竟也果真如岩石般坚硬无比。只听哐当一声,长剑脱手飞出,卫兵们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呆愣在那里。   卢纳德微微皱起眉头,用一脸受伤的表情看着他们,“我们大家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为什么非得舞刀弄剑呢,我的老师,也就是主教大人常常教导我们说,凡事应当以和为贵,你们不喜欢吃苹果派,还可以吃梨子派嘛……”一边阐述着自己的观念,他一边从另外三名卫兵手里夺过长剑,然后像撅断筷子似的,轻而易举把它们折成了两段,然后分别塞回到僵立在原地的卫兵手里,“芙里德在上,愿和平之光照耀着你们。”   这下子卫兵们才猛然惊醒,争相想要逃出马车。   一人踉跄着摔倒在地,爬起来就冲着外面大喊道:“快——”   然而,他只来得及吐出了一个音节,随后的话便连同其余三名卫兵的身影,一同被淹没瞬间席卷了整个车厢的黑暗里。   突然之间,车厢内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死寂,卫兵头子焦躁地用手拍打着胳膊,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在里头搞什么鬼名堂。马车周围的卫兵们则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端举着手里的长矛,以便及时捕获意图逃跑的感染者。   过了一会儿,帆布被掀开,三名卫兵依次跳下了马车。尤利尔拍拍老葛拉夫紧绷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下来。   卫兵头子不耐烦地迎了上去,“里面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耽误了这么久?还有你们的剑去哪了?”   “一切正常。没有感染者。”一个卫兵表情木讷的回答说。他的双眼空洞无神,仿佛被某种可怕力量夺去了灵魂似的。   “没有感染者?”卫兵头子有些错愕。凭借他从军多年的直觉,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出错。   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老葛拉夫。葛薇娅的疫病已经严重到只要揭开毯子的一角,便可一目了然的地步,她绝不可能躲过卫兵的搜查。   “长官您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亲自进去一探究竟。”   卫兵头子霍然转头,恶狠狠地瞪了尤利尔一眼,“正有此意。”他朝手下招了招手,“你们几个,跟我进来。”   他带着另外几个卫兵再次造访了车厢。   几分钟后,卫兵头子带人走了出来。   “结果如何,长官大人?”尤利尔微笑问道。   卫兵头子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又像是看着更遥远的地方,瞳孔涣散,面色发白,“没有问题,放行。”他下令道。   卫兵们合力抬走路卡,放出一条通路来。   直到马车已经把路卡和难民队伍远远甩在了后头,老葛拉夫仍然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一个劲儿地嘀咕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肯妮薇在上,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老葛拉夫自认从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他的忠诚是间歇性的,那往往要根据能否吃得饱饭来决定,他相信圣冠之母绝不会庇护一个虚伪的信徒。   而在老葛拉夫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时,尤利尔却只是笑了笑,“但愿通往王都的路上只有这一道关卡。”   老葛拉夫立刻心领神会,惊讶不已地说道:“老爷您早就知道我的孙女染上了瘟疫?”   “那不是瘟疫,老先生,否则我们也不会上你的马车。”   “不是瘟疫?!可葛薇娅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待会儿到驿站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可以帮你的孙女检查一下,”尤利尔说,“虽然眼下没办法根治,但至少能让葛薇娅少受一些痛苦。”   老葛拉夫眼眶一下子红了,但这绝非迎面刮来的尘土所致。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这……这真的是,明明你们才是我的雇主……老天啊,我该怎么来报答各位老爷的大恩大德……”   “请把这当作是后续的报酬吧,”尤利尔笑了笑,在扑面而来的冽风里,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省下来的六枚银币,我大概得用来多买几筐新鲜苹果才行。”   老葛拉夫虽不明白这和苹果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且为了报答他们照顾葛薇娅的恩情,说是愿意把与自己相熟的通行证贩子介绍给他们。   尤利尔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之前他还在担心王都的通行证有价无市,不易获得,现在这个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明媚的月光下,马车有条不紊地行驶在平坦的国王大道上。   一时之间,所有的事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车厢里,唐娜安慰着怀里的葛薇娅,一旁的卢纳德,则用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紧盯着坐在另一边的少女:芙尔泽特坐在一堆干草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抱着蜷缩的膝盖,在葛薇娅伤心的啜泣声中,安然沉入了梦乡之中。 第五十九章 神术理论   “客满了,连张空椅子也腾不出来!”   当尤利尔一行抵达这个距凯利尔要塞小半天路程的驿站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正如旅店老板歇斯底里的那样,这里连一张空的椅子也腾不出来,形形色色的旅人们霸占了整个一楼大厅。他们之中有风尘仆仆的难民,也有伺机而来的商旅,一些轮休的卫兵也在这里吃东西。旅店门外有两个全副武装的门卫,这些被允许进入旅店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都不是瘟疫感染者——只有凯利尔要塞的医院敢接纳这些病患,那里有完善的医疗设备和技术,但也仅仅是针对疫病初期。   之前的几道路卡,差不多把绝大多数重度感染者隔离在了至少距王都三十英里之外的地方,但空气中那股冰冷而压抑的氛围始终不曾缓解。   这大概是因为下雨了的缘故。   “马厩里倒还有两间空的马舍,尽管气味不怎么好闻,但那里至少有可以避雨的顶棚。”   尤利尔接受了旅店老板的提议,并为此支付了等同于一间普通客房的价钱。包括唐娜在内,所有人一致同意,就算待在充斥着粪便气味的马厩里,也好过在漏雨的马车里。   另外一个原因是,老葛拉夫的宝贝孙女开始发高烧、咳出黑血,尤利尔认为再放任她的病情恶化下去,她很可能根本撑不到王都。   从旅店后门出来时,尤利尔远远看到,一支银色的大军在大雨瓢泼的国王大道上驶过。这是他们沿途遇到的第三支部队了,这些军队都是从凯利尔要塞或者更东边的城市来。   据他打听到的消息,埃森多的军队成功突袭了卡班·伊力德的营地,并切断了从伏罗特到卡班·伊力德的道路。让人稍感意外的是,那支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都是由临时征召入伍的老弱病残组建而成的军队,竟然拿下了卡班·伊力德的外城。不过,守军凭借着内城的高墙,仍在负隅顽抗。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尤利尔心想,他们如果能一举拿下整个卡班·伊力德要塞,便可据险而守,把越来越多的援军引向卡班·伊力德。此消彼长,随着王都守备力量的削弱,他们潜入行动的成功几率也就越高。   走进马厩,尤利尔发现卢纳德正跪在落雨的屋檐下,双手合十,望着西边的铅色苍穹,默默祈祷。   “为了可怜的小葛薇娅,也为了所有被战争夺取家园和生命的人。”他这样说道。平衡教会没有立场倾向,至少表面上没有,所以在看到某一方从事邪教活动的确凿证据之前,他们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这时,马厩里传来一阵痛苦的呻 吟。   尤利尔从两排马舍中间快步穿过,圈养在此的马匹似乎知道有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纷纷瑟缩在角落里,不敢露头。老葛拉夫手里捏着自己的皮帽子,在过道间焦急地来回走动,不时从围栏后面传来孙女痛苦的哀鸣,让他心急如焚。   “霍尔格老爷,我的孙女,我的葛薇娅她……”   “别着急,老先生,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助葛薇娅。”   稍事安抚过老葛拉夫后,尤利尔推开围栏,步入了这间马舍。疾风骤雨恶狠狠地拍打着百叶窗,好像要将它从墙上拆卸下来,冰冷的雨丝飘进来,打湿了地面上的干草堆。葛薇娅就躺在那里,身下垫着那张陈旧发霉的毯子,唐娜帮这饱受痛苦折磨的女孩儿脱去了上衣。贫穷所致的长期营养不良,使得女孩儿的身子又干又瘦,在那层骇人的紫黑色皮肤下,肋骨清晰可见。在瘪平的乳 房周围,分布着大片白色的毒斑,且正在向着大脑蔓延。   “她的身体好烫,就像快要融化了一样!”唐娜摸了下女孩儿的额头,猛地缩回手来,满脸震骇地说道。   少女神志模糊地呢喃着什么,两只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然后,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她死死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跪在她身旁的芙尔泽特,对女孩儿所遭受的痛苦无动于衷,神情漠然,但她却没有抽开被女孩儿紧紧握住的手。   芙尔泽特回头抛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尤利尔明白她的意思,这大概是他们目前所接触到的,感染程度最严重的一个咒蚀者。比她情况更糟的人,如今早已化成一滩烂泥,浸入泥土之中了。   施救的工作已在芙尔泽特选择握住女孩儿的那一刻便开始了,一条漆黑黏稠的触手从芙尔泽特的袖管下悄然探出,钻进了葛薇娅的手腕里。后者立时陷入了安详的沉睡之中。   尤利尔走过去,在葛薇娅身前蹲下,仔细检查了下她的情况。他摘下手套,用冰冷的机械手指压住女孩儿的下眼睑,“之前我们接触过的咒蚀者,有变成这样的吗?”他皱眉问道。   芙尔泽特端详着女孩儿的面庞,她的腮部已经浮现出些许鳞片的痕迹,更糟糕的是,在被尤利尔撑开的眼睑下,少女的瞳孔形状正在纵向延伸,变成蛇类的竖瞳。   “这是一个特殊的感染者,”芙尔泽特漫不经心地拨开一缕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露出白净的额头,“诅咒的力量没有杀死她,反而以施术者为原型对她进行生理改造。”   “这是一个‘活体感染源’。”亚达里斯的诅咒不同于瘟疫,每个感染区内一定要有一到多个活体感染源的存在,诅咒的力量才能得以延续。诅咒正是依靠这种方式来实现大范围传播,蛇人祭司会在她完全转变后,操纵这个活体感染源去到人口更加密集的地方。“这就是说,我们可以通过她来追踪施术者——”他扭头看向芙尔泽特。   “这样做会消耗很多精力。”后者似乎不为所动。   “你知道秋汐之日吗,也就是今天,每家每户都会做果子派来吃,我打赌凯利尔的每间旅店里都能吃到苹果派,”尤利尔强调道,“很多很多的苹果派。”   芙尔泽特想了想,撇嘴道:“这是最后一次。”   “没问题。”   “别急着答应。在此之前,你得先想办法让这个女孩儿活下来。”   尤利尔点点头,表示认可。他很清楚,完全降临姿态的芙尔泽特,没有足够多的力量来彻底驱散诅咒,她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延缓恶化的速度罢了。   不过,就在这间马舍里,却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彻底驱散诅咒。   唐娜察觉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禁疑惑地抬起头,一下子愣住。   “霍尔格?”她发现另外两人都看着自己。   “我很高兴有你作伴,唐娜,”尤利尔笑道,“这一次是肺腑之言。”   脸颊上稀疏的雀斑好像一瞬间蔓延到了耳根,唐娜红了脸,难掩得意地揉了揉鼻子,“嘿,什么嘛,突然间这么肉麻,搞得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不不不,这是你应得的赞誉,”尤利尔真诚地说道,“好了,来吧,是时候结束这女孩儿的痛苦了。”   “嗯,你说得没错。”唐娜用力点点头。   接下来,又是一段无言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觉不对劲,扭头看向尤利尔。   唐娜眨了眨眼。   双方对视了大约十秒钟。   “你还在等什么?还是说你已经默念完成了吟唱?”尤利尔摊手问道。   “吟唱?”唐娜一脸茫然地歪着头,火红的长发垂落在肩头,“吟唱什么?”   “当然神术啊。你现在不是高阶神官吗,白袍修女的那一套对你来说应该完全不成问题吧?”   唐娜这才恍然大悟,“噢,你是说高阶治愈福音啊——”   “我不会。”她非常干脆地坦诚道。   “不会?”尤利尔睁大眼睛,“卢纳德不是告诉我,你已经掌握了四个神术了吗?”   唐娜点点头,“是呀,等等我数给你看哦……”   “心视之眼,”   她认真地掰开自己的食指,数道。   “沉默音爆,”   中指。   “炽烈之手,”   无名指。   “灵能爆震。”   唐娜晃了晃自己竖起四根手指的左手,“喏,这不刚好就是四个吗?”   “沉默音爆?炽烈之手?灵能爆震?”尤利尔嘶声道,“你来告诉我,这三个神术除了爆炸的声响和颜色不同,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就连见习圣修女也懂得如何使用治愈福音,你一个高阶圣职居然连一个最初级的医疗术都不会?”   “只有普通的圣修女才会去学治愈福音,我可是主教大人亲自授职的残烬修女,这可是独一无二的高阶圣职,”唐娜抱着自己的神杖,振振有词地说道,“再说了,不能爆炸的神术,都不是好神术!”   ——————————————————————————   PS:一更。感谢各位支持,从昨天到今天收到了不少的刀片,统计一下目前悬赏的刀片数量,463,也就是欠3更。鉴于没有精英键盘,悬赏累积上限暂时定为20更吧。明天到家开始正式还更。 第六十章 穿越和爆炸   小唐娜总是会给人意外的惊喜,这次也不例外。   “没办法了,她的感染程度太严重,就算神术也不见得能把她从鬼门关前捞回来,”尤利尔边说边撩开袖子,“我们必须马上开始。唐娜,收起你的神杖,它只会炸掉马厩的顶棚,把我们所有人都浸泡在雨水里。别愣着,过来搭把手。”   “哦……”唐娜情绪有些低落地跟了过去。   他们合力把昏迷之中的葛薇娅搬到马舍的正中央,将下面的干草全部扫开,让她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芙尔泽特已经自觉坐在葛薇娅的右手侧,与她面对着面,左手轻握着葛薇娅的胳膊,以免她向后摔倒。   “你知道我们的流程,人类,”芙尔泽特抬头,用浅灰色的眸子凝视着猎人,“我还需要一个引荐人。”   尤利尔当然知道。对于芙尔泽特这类原本生活在混沌里的高等生物来说,进入物质世界就像推开一扇门一样简单。但歌恩·赛托伦协议,极大程度限制了这种容易引发平衡与秩序崩溃的行为。这份协议等同于一把门锁,不论是以何种方式降临,想要进入物质世界,必须要有人从另一侧为祂们开门。正如他之前利用自身鲜血召唤芙尔泽特下界。这类人被称为引荐人,也被称为外媒介。   不论是从上层位面到下层位面,亦或平行位面,这是高维生命体在这个世界必须遵循的穿越规则。   不过,这一次尤利尔无法再担当芙尔泽特的引荐人,他要留下来维持降临阵的正常运作。   “唐娜,坐在这里。”   根据他的指示,唐娜在与芙尔泽特并肩的位置坐下,位于葛薇娅的左手侧。   在唐娜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尤利尔拔开机械手臂上一条输血管,任鲜血顺流而下,然后以指为笔,用猩红的墨汁在地面上画出一道咒文繁复的圆阵,边缘刚好足够将芙尔泽特三人囊括其中。尽管同样的事已经做过很多遍了,但他还是必须全神贯注,才能确保一次成功。   “我们这是要做什么?”果然,一碰到新奇事,唐娜便一扫之前的失落,整个人都变得亢奋起来,“会有爆炸吗?”   尤利尔不理她的胡闹,正色道:“接下来,你只需要跟随这位尊贵女士的引导来做就行了。”   说着,他又把话锋转向那位“尊贵的女士”,凑到其秀发半遮半掩之下的左耳旁,压低声音道:“以防万一,提醒一句,干掉施术者不是最重要的。亚达里斯距贝奥鹿特千里之遥,我要知道这么多的蛇人都是从哪突然冒出来的,又是听命于谁。”   “蛇人从来只服从于古龙。我已经告诉过你,如今的亚达里斯神庙,正是守墓人的大本营。你不能忽视这种可能性。”   黯淡之火的主人,与古龙,这确实是一个让人不太能接受的怪异组合。   尤利尔不禁皱起眉头,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就找到那头该死的古龙,我不管它伪装成什么样子,蛇人或是人类,找到它,最好能搞清楚它们为何会和人类合作。至少在进入凯利尔要塞之前,我们得弄明白自己究竟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   “要不要我顺便再把圣杯给你带回来?”唇红齿白的芙尔泽特露出暧昧一笑,“最好里头还已经掺满了助火的余烬,你只需要伸一下手,所有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对么?”   这自然是一句讽刺。尤利尔只是从黑袍主教的脑子里,偶然获知了教会企图人为炮制圣杯,并以此为载体召唤阿尔格菲勒的计划,但具体细节却一概不知。   以他目前所掌握的情报,还很难判断人为制造非坐标圣杯能否实现,而圣杯又能否承载得住一个自深海降临的高维生命,至少同样的事情,在历史上从未有过先例。   然而只有一点,无论何时都确信无疑:这些家伙都是挡在自己必经之路上的障碍,如果绕不开,则必须铲除。   “三刻半,这是我能支撑的极限,你们最好速战速决。对了,祝你们好运。”   说完,尤利尔跪了下来,他被葛薇娅的身体挡住,唐娜看不清他在后面做什么,“祝我们好运?这是说会有危险吗?我现在又该干什么,是不是要念上一段咒语什么的,或者,啊……”   她忽地惊呼一声,因为昏迷之中的葛薇娅突然睁开了双眼,额头上爆出数股小指粗的狰狞青筋,用那对黄金蛇瞳注视着面前的两人。   “别闭上你的眼,看着她,”芙尔泽特平静却有力的声音,传入耳来,唐娜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散发着灿金光泽的蛇瞳,“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睛里的你自己……”   唐娜在金色蛇瞳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很模糊。   “看着她,看着你自己……”   她努力集中精神,随着蛇瞳里的倒影变得愈发清晰,耳边雨水拍打屋顶和百叶窗的轰鸣声,渐渐地小去。   那是一个披着斗篷和兜帽的圣牧师,胸前挂着圣冠教会的教徽。尽管此人与自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唐娜却有种异常强烈的归宿感,好像一个出窍的灵魂,迫切地想要回到宿主的体内一样。   蛇瞳里倒映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渐渐构建出一个完整的场景。另外几名相同打扮的圣牧师,与唐娜最初看到的那名圣牧师一起,以极度卑微的下位者姿态,站在台阶之下的大厅里,似乎正在接受审判或是某种严苛的仪式。   她开始隐约能够听到一个嘶哑的,犹如毒蛇吐信发出的尖锐嗓音。   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忽然包围了她,唐娜一时有些惊慌,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给予自己一些安全感。   所幸的是,那个牧师手里恰有一根法杖。   于是她伸手一握。   真实而冰冷的触感立刻传入掌心里。   唐娜猛然倒抽一口冷气,仿佛灵魂归窍般,惊醒过来。   “那么,有谁愿意成为第一个接受这至高无上荣耀的幸运儿?”   之前她隐约听见的,犹如毒蛇吐信的尖锐嗓音,此刻清晰地回荡在这间大厅里。   唐娜抬起头,看到在前方的台阶之上,一个样貌狰狞、裹着长袍的蛇人祭司,正坐在一张雪白的大理石座里,在石座后面,是占据整个宽阔墙面的圣冠之母肯妮薇的壁画。但这幅壁画已经被丧心病狂的破坏者以不同的颜料,泼洒得面目全非。   花了好几秒钟,唐娜才惊觉那声音是由石座上的蛇人发出。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变成了先前在葛薇娅眼睛里看到的牧师!   心神动荡之下,她险些没有抓稳自己的法杖,失去平衡向后跌去。   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扶住了她,“低头,就像身边这些人一样,不要暴露自己。更不要随意探查原主人的记忆,否则你会难以脱身。”   尽管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低沉嗓音,但这说话吐词的独特强调,还是让她立马就认出了,这是芙尔泽特的声音。   唐娜余光瞥见,大厅四周有许多手持武器的蛇人战士在站岗,连忙模仿周围人的样子,埋下了头。   “你们都是虔诚的信徒, 从今往后你们亦可保持自己的忠诚,只不过,这个效忠对象,由圣冠之母,变为了古龙之王。”石座上的蛇人祭司似乎失去了耐心,拄着自己的法杖,站了起来,“这将会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同时这也是通往荣耀之路,痛苦的死亡,意味着光荣的重生。”   蛇人祭司用法杖在台阶上用力地敲了三下,每一下,都让台阶下的牧师们把头埋得更低,“你们之中,有谁愿意成为第一个接受这至高无上荣耀的幸运儿?”   它又用那口音浓厚的通用语问了一遍。   依然没有人回应。   沉寂没有持续太久,大厅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唐娜看到最前列的一名牧师被蛇人战士强制拖走,带到走下台阶的蛇人祭司面前。只见蛇人祭司命战士撬开牧师的嘴巴,往他嘴里塞进了一枚黑色的药丸,随后用长着利爪的双手握住法杖,闭目吟诵片刻,借着将手杖的一端,轻轻点在牧师的肩膀上。   牧师立即停止了挣扎。   蛇人战士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大厅。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呼。   蛇人祭司选中了第二位“幸运儿”。   “它们在把这些牧师,转化成它们的同类。”唐娜听到芙尔泽特在她身后说。   随着第三名牧师惨遭毒手,终于有人开始试图反抗,然而低阶圣牧师的咒语,在拥有压倒性优势的力量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四周的蛇人奴隶战士一拥而上,顷刻间就将那人当众撕成了血肉横飞的碎片。   鲜血喷洒在雪白的地板上。   大厅里死寂无声。   唐娜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脚边那条鲜血淋漓的肠子,“我该怎么做……?”她低声求助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便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蛇人祭司在人群中选中她,成为第四个获此殊荣的“幸运儿”。   “来吧,过来我这边,古龙之王与黯淡之主的忠仆,让我们一同为主人的伟大事业奉献自己的一切。”蛇人祭司嘶嘶吐信,看到这次被选中的牧师,自觉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张绿鳞密布的凸出面孔上,延展开一道把整张脸一分为二的满意笑容。   唐娜听到胸腔下激烈的心跳,巨大的恐惧感麻痹了她的四肢。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这种情绪并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具身体的主人。于是深吸口气,她把全部体重都压在那根法杖上,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步走到了台阶之下。   “跪下,吾主之忠仆,接受这荣耀。”   唐娜没有照做,而是低下头,闭上双眼,开始冥想。   “怎么,为何还不下跪,难道你也想拒绝这份荣耀?”蛇人祭司严厉质问道。   唐娜仍然没有回答,她拧起眉头,努力回想着施放神术的步骤和咒语。   她陷入了猜疑与迷惘之中。   而此时在耳边响起的,蛇人战士不断逼近的脚步声,更是加剧了她内心的焦虑和不安。   就在这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耳畔再度回响起老主教语重心长的教诲。   ——说到底,神术不过是更复杂的共鸣罢了,无关地点,无关身份,这是一条永久性的忠诚纽带,直至你灵魂死亡或背叛信仰,方才断裂。   “缴掉他的法杖,让他跪下!”蛇人祭司下令道。   四名蛇人奴隶战士包围了牧师,一只蛇人嘴里发出恐吓的声音,伸手就要夺去他的法杖。   忽然间,牧师抬头,猛地睁大双眼。   瞳孔中倒映出蛇人祭司震惊的面孔。   “Del Nansano Etploffing!(灵能爆震)”   伴随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大厅都剧烈震动起来。   ——————————————————   PS:二更。更新来晚了点,不过这两更加起来是三更的量。   晚安~ 第六十一章 骚乱   这是一个不可观测的过程,当唐娜和芙尔泽特的自主意识,穿过他所搭建起来的桥梁,进入另外一片空间后,尤利尔所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   狂风卷起冷雨,噼里啪啦地砸在百叶窗和顶棚上,但他依然能听见老葛拉夫在外面焦急的来回走动,马舍里的马匹喘息和清脆的踏蹄声,以及卢纳德在落雨屋檐下祷告的声音。甚至于,他还能根据从旅店里隐隐传出的奏乐声,哼出相似的调子来。而在更远的地方,在沉沉雨幕笼罩的国王大道上,又有一支部队匆匆驶过。   整个马厩陷入在一种相对意义的祥和与安静之中。   直到葛薇娅发出一串悠长而饥渴的吸气声,仿佛从噩梦中苏醒过来,迫切渴求着新鲜空气。尤利尔立刻注意到,虽然她还未从昏迷中醒来,但象征着恶毒诅咒的紫黑色,正从她皮肤上渐渐褪去,少女的脸色苍白如纸,但这至少是她还活着的证明。   “干得好,修女大人。”他自言自语似的低笑道。   “不要停下脚步,继续前进吧。”   爆炸掀起的烟尘,弥漫在整个大厅里,唐娜一面把脸埋进胳膊里,一面咳嗽着在地上胡乱 摸索着什么。在爆炸中,她失去了自己的法杖,又或许是直接被炸毁了——低级法杖根本承受不起灵能爆震所释放的能量。   唐娜不确定自己的神术击中了什么,但灵能爆震的破坏力还远不足以造就眼前的局面。一时间,好像头顶那块巨大的圆形拱顶已经摇摇欲坠,伴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声,大厅的承重柱接二连三的倾塌下来,头顶的碎石如暴雨急坠,一头从正面扑向她的蛇人奴隶战士,恰好被一块落下的巨石砸中,绿色的稠浆从被拍碎的蛇人颅骨里喷溅而出,洒了她一身。   这座大厅很快就要塌陷了,唐娜却在烟尘和尖叫里迷失了方向,她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四处碰壁,没有注意到掩埋在碎石下的尸体,她不慎被绊了一跤。   “走这边。”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女神姐姐?”唐娜不假思索地脱口叫道。只见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高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他和自己同样穿戴着圣冠教会牧师的装束。   “尤利娅。”男人面无表情地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咳咳……好的,尤利娅姐姐,我喜欢这个名字……”   唐娜头一次感觉为圣职者设计服饰的人一定是心怀恶意,这种长袍完全不利于行动,于是她抓住袍摆,咬牙用力扯开了一道触及大腿的裂口。在芙尔泽特的带领下,两人朝着大厅西面跑去,一根四人合抱之粗的承重柱倒塌下来,她们全速奔跑,赶在石柱封死去路之前,冲了过去。   “那个蛇人祭司!”唐娜指着不远处一个被石块压在下面的蛇人,它的下半身已经被碾碎成了一滩绿色浆液,死得不能再死。“我们成功了!”她惊喜地欢呼道。   “别急着高兴,我们还没摆脱危险。”芙尔泽特指着前面的出口,坍塌的墙面和碎石堵死了出口的大门,一群蛇人战士绝望地聚集在那里,徒劳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   “你今天还能用几次神术?”   “原本一天可以用三次,但现在这种情况,我不敢确定……而且我的法杖弄丢了……”   话音未落,芙尔泽特已经把她的法杖扔给了唐娜。这并不代表她认可唐娜的拙劣而稚嫩的技术。考虑到在深海势力的眼皮底下,她不会轻易显露自己的力量,因为那无异于自取灭亡。   围聚在大门下的蛇人战士们,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纷纷回头。   下一刻,烟雾中显现出两个飞奔人影。   还有一道骤然迸发的白光。   “Del Nansano Etploffing!”   祈安殿传出的爆炸声,惊动了整个王宫,由王室卫队长率领的王室卫队,迅速集结,赶往了事发地点。正在坍塌的祈安殿是贝奥鹿特王宫最大的一座宫殿,由威尔伦王主持修建,位于王宫的东南侧,当王室卫队的卫兵们踏进后花园的地皮上时,他们能感觉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那些该死的蛇人又在搞什么鬼名堂,我早告诫过王后陛下,这些冷血的爬行动物是不可相信的!”王室卫队长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他带领上百名卫兵穿过后花园,并与那里的巡逻队汇合,一同赶往事发地点。   当卫队终于赶到祈安殿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大半个祈安殿已经塌陷了,且坍塌还在继续。这座宛如艺术品般的雪白宫殿,就像一块用奶油堆砌起来的三层状圆形蛋糕,而如今,这块蛋糕已经融化坍塌得不成样子了。大殿的拱顶终于失去支撑,轰然裂开,从高空中坠落下来,一大股烟尘宛如恶龙吐息般,从废墟的缺口处汹涌地喷洒出来。   肉眼可见的灰尘颗粒,如雨而下,灰色的雨幕笼罩住了整个后花园。   “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个卫兵嘶声问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那群始作俑者揪出来,带给王后陛下问罪!”   “大人,有人从大殿里跑出来了!”有人指着远处,那是几个侥幸逃脱的蛇人。   “抓起来,不管是人还是爬行动物,统统给我抓起来!”王室卫队长大吼道。“你们,去正门,其他人跟我来,我们去侧门!一个人也不能放过!”   祈安殿一共有两道门,卫队长很清楚,在威尔伦王病重卧床后,王后陛下就把这里变成了她圈养男宠的后花园。他本人也曾有幸得到过王后的垂青,那些香汗淋漓的夜晚,实在是一段无比美妙的回忆,也正因如此,他对祈安殿的构造十分了解。   除了一道正门和侧门,这里再没有别的出口。   不管是蛇人还是入侵者,他都有自信能将罪魁祸首一网打尽。   然而,当他带人赶到侧门外时,却发现这道门已经完全损毁了,取而代之被碎石和坍塌的墙体牢牢封死。   “大人,这里也快塌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后撤……”   他的副官凑上前来,但话才说到一半,便听到前方传来碎石松动的声响。   紧接着,便是一声不亚于最初那次爆炸的轰鸣,侧门被炸出了一大洞,不计其数的碎石飞溅出来,里面还掺杂着许多被炸毁的蛇人的残肢和断颅。卫队长惊恐地张大嘴,来不及下达后撤的命令,与他同处在最前列的几名卫兵便被疾走的飞石击中,后面的人也在爆炸的冲击下,齐齐倒地。   烟尘之中,卫队长感觉自己被什么重物压住,动弹不得,他用力甩甩头,爆炸带来的晕眩感渐渐消去,他咬紧牙关,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块大石头。然而,等他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时,才发现刚才压在自己身上的根本不是什么石块,而是他的副官,后者耳孔流血,已经昏死了过去。   还有三名卫兵也被爆炸牵连,昏倒在地。   “该死的混蛋,千万别让我逮到你们,否则……”   “大人,快看!”一个卫兵的大叫声打断了他。   这时大多数卫兵都已经摆脱了爆炸的余威,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定定凝视着从爆炸豁口里喷吐出来的尘烟。等那片尘烟缓缓降下,是一个衣衫破烂的圣冠教会牧师站在那里,他一脸茫然地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忽然,他发现了门外的那群卫兵。   这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双方一时间都不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现实亦或虚像。   直到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这边!”   牧师如梦方醒,舔了舔嘴唇,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着众人说道:“那个……女神姐姐在叫我了,我该走了,嗯,就是这样,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下午……”   说完,他撒腿就往另一边跑去。   “还愣着做什么,给我追!”卫队长愤怒地暴吼道。   下一刻,祈安殿最后一面完好的墙体,也在剧烈的震动中倾塌下来。   王宫里响起的警钟声,惊醒了整个凯利尔要塞。   ——————————————   PS:emmmm……错误估计了节假日的出行流量,在高速路上几乎塞了整整一天的车,九点钟才到家,所以今天可能没办法还更新了,先记一笔,明天开始还(实时统计,刀片581,欠3更) 第六十二章 侦察   咚,咚,咚——   警钟一共敲响了三次。   近环城的人民纷纷走上街道,望向如雄峰伫立在凯利尔要塞最中心的宏伟王宫,喋喋不休地猜测、议论着这场骚乱的起因。   “去那边!不要放跑任何一个可疑的家伙!”   月光之下,一大批人影在王宫西城墙上移动。   警钟敲响了三次,这是全贝奥鹿特最高级别的警戒,不仅两百名王室卫队倾巢而出,连城防军也被紧急调入了王宫。   “谢天谢地,这种时候我可不想那些两眼冒红光的圣职者掺一脚进来。”   王室卫队的副官带着一队人从高墙的台阶走下,第二批城防军已经穿过了城门。   “这是王后陛下的命令,坦福斯爵士,我们要找的是两个圣冠教牧师。”副官对领导城防军的队长交代道。   “只有两个牧师?他们是怎么做到把一座用花岗岩堆砌而成的大殿夷为平地的?”坦福斯爵士惊奇地问道。   “没人知道,”副官一脸恶心地说道,“王后陛下的第二个命令是,要我们帮助搜救幸存者。”   “那些肮脏的爬行动物?”坦福斯爵士皱眉道。   “王后陛下信任它们,陛下的命令就是我们的一切。”   “当然,我们都是陛下最忠诚的臣子,对陛下的命令,我们定当鞠躬尽瘁。”   伴随整齐划一的行军脚步渐行渐远,这一批城防军在坦福斯爵士的带领下,风风火火地赶赴王宫西面去执行搜索任务。   城门下人来人往,越来越多的军队涌入王宫,随着搜索范围和强度的进一步扩大,相信那两名嫌犯落网只是时间的问题。   在城门下的“觐见小径”旁,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从六英尺高的灌木墙后一闪而过。   “女神姐姐,城门下全是人,我们能冲得过去吗?”   不论王室卫队或城防军,恐怕没有人想得到,让他们苦寻不得的嫌犯,此时就藏在距离城门不到百呎的地方。   唐娜半蹲着身子,凑到芙尔泽特身旁,同时跃跃欲试握紧了手里的法杖,心里盘算着在城门下再来一次灵能爆震。高呼咒语的感觉真是叫人上瘾,这甚至超过了爆炸本身带来的爽快感。   唐娜对她的称谓,让芙尔泽特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我们不是逃犯,小丫头,我们是来侦察敌情的。”   “噢对,你说得没错,编号一零八,我们得侦察敌情。”   “编号一零八,那又是什么东西?”   “间谍编号,同一个组织里的间谍之间只能知道对方的编号,这样就算某个间谍被抓住,他也没办法出卖自己的同伴和组织。”唐娜信誓旦旦地说道。   ——那孩子,思路有些清奇,你得学会慢慢适应。   芙尔泽特想起尤利尔之前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一边还用手指在脑袋边划了两个圈。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拍拍对方肩膀,指着灌木丛后面那条小路,“我们往那边走。”   唐娜胡闹归胡闹,办正事的时候却异常认真。她连忙住口,弓着腰,跟在她的女神姐姐背后,两人紧贴着灌木墙,在黑暗下摸索前进。她们尽量压低和放缓步伐,以免踩到干枯的树枝或绊到障碍物,毕竟在一墙之隔的另一边,不断有巡逻队从觐见小径上经过。   她们前进的方向是北面。根据之前在城门下窃听到的情报,现在敌方绝大部分人手都集中在东南两侧。   随着她们远离城门,不断深入王宫西面,唐娜很快理解了对方的用意,与金碧辉煌的东南侧建筑群相比,王宫西面可谓破败不堪。这里似乎长期处于荒废之中,多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唯一一座称得上完好的建筑,是一座略微向北倾斜的高塔,那上面爬满了青苔和通过散发出腐肉气味,吸引食腐鸟类并将其捕食为生的荆棘血。这里没有可以给她们提供掩护的灌木丛,于是芙尔泽特带着唐娜走进了一条横穿北宫的露天回廊下。在她们头顶的横梁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天然顶棚,那是由无人修剪而野蛮生长的恶魔藤组成,这种只需要月光与少量水分为生的植物,通常被当作装饰贵族花园的观赏植物——前提是要剪掉它们的有毒触手。那些从横梁上垂落下来的柔软枝条上,倒刺密布,稍有不慎被扎到一下,一个成年男子两分钟内就会被全身麻痹,像一具尸体般躺在地上,任由路过的掠食者随意宰割,而恶魔藤会欣然笑纳掠食者吃剩的且易于消化的部分。   唐娜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枝条,这让她感到疲惫不堪,她不明白女神姐姐为什么偏爱这种地形,直到偶然间,她发现走在前面的芙尔泽特,面对恶魔藤的触手竟不躲不闪,反倒是那些触手,遇到她就像触火了一般,吓得全部蜷缩了回去,“跟紧一点,如果你不想被这些倒刺扎到的话。”她冷冷地说道。   唐娜三步并两步,冲上去一把挽住她的胳膊,依偎在他肩侧,“我爱你,女神姐姐,我说的是实话。”   芙尔泽特试着甩了两下胳膊,却没办法挣脱对方热情地怀抱,眼底顿时流露出浓浓的鄙夷之色。   这么自来熟且无所忌讳的人类,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也许巴姆一系的老家伙正是看中了她这点,也说不一定。   两人穿过回廊,途经那些稍显完好的建筑时,都会驻足停顿,在外围检视一番,确定里面并无玄机之后,才继续前进。   数量如此庞大的蛇人族群,所需要的容身之所也一定规模惊人。芙尔泽特心想。对于一名合格的统治者来说,与蛇人间的合作应当止步于战场之上,他们不会希望看到蛇人在自己的城市里抛头露面。市民不是军队士兵,它们的出现只会引起骚乱,同时也会动摇民众对统治者的信任。荒废的要塞,山中的洞窟,或是普通民众无法靠近的王宫,无疑都是最佳的藏身之所。而刚才在祈安殿发生的事情,也相当程度上佐证了她的观点。   这里是河谷人的首都,真知教会的圣职者也集结于此,这是一切阴谋诞生和滋长的地方,那些从遥远的亚达里斯偷渡至此的蛇人,自然也没理由会把老巢安置在别处。   芙尔泽特对此非常确信,唯一的问题是,王宫如此之大,她们要怎么在这有限的三刻半里,找到它们的老巢。   “女神姐姐,你听!”忽然间,唐娜抓住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思路。   芙尔泽特停下脚步,竖耳倾听。   有人在靠近。   而且不止一个。   “你们,往那边搜,其余的人,跟我来!”   她们看到血脂提灯的红光在前方不远处的一面断墙后闪过。   唐娜急得原地打转,四处张望着,期望能找到能够藏身的地方,“怎么办,这里没有地方可藏,我们……”   芙尔泽特却从容不迫,她的双眸锁定了唐娜身后的某个地方,随后不慌不忙地问道:“小丫头,你会缓降咒吗?”   唐娜抱着法杖,一脸无辜地冲她眨了眨眼。   芙尔泽特无语地摇了摇头,“那好吧,闭上你的眼睛,我会接住你。”   “接住我?女神姐姐,你这是什么……啊!”   唐娜惊呼一声,推在自己右肩上的手掌,让她顿时失去了平衡。她踉跄着连退了两步,忽然感觉有块高及膝盖的冰冷石头,在后面绊了她一下,于是她整个人后仰栽倒,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幽暗井口里。   ————————————————————   PS:一更。 第六十三章 地底深渊   冷冽的风像刀子刮过耳畔,心脏在肋骨上被狠命挤压,仿佛就要炸裂。   我要死了。   这是唐娜在急速下坠过程中,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这种和蛇人狼狈为奸的家伙就算摔一下也无所谓的吧?   几乎只是一瞬间,头顶的月光,便被 轮廓不断缩小的圆形井口收束成一道幽蓝色的光点。   唐娜紧紧闭眼,把法杖抱在怀里,准备迎接和大地母亲的亲密接触。   然而,预想之中的撞击和疼痛并未到来,她摔到了一团冰冷柔软、有着果冻质感的垫子上。她正惊讶于自己的好运,试图用手摸一摸这块神奇的垫子时,它却又凭空消失了,让她从距离井底四英尺高的地方,重重摔在地上。   “哎哟!”身体虽不是自己的,但痛觉却是两者共享的,唐娜疼得叫出声来。她感觉自己的尾椎骨一定是裂开了。   “快起来。”不知何时,芙尔泽特已经先一步抵达井底,她一把搀起唐娜,把她拽向井底侧壁的一个豁口下。   卫兵们的声音在头顶上紧随而至,橘红的灯光照进深井。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也许是井里的老鼠吧。”   “也可能是水鬼。”   “废话少说,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   卫兵们再度散开,冷漠的空气灌入井底,死寂之中,响起一声被袖子捂住的喷嚏。   “那是什么味道?”唐娜揉了揉鼻子,扭头看向豁口后面的那条阴森幽长的井底通道。如女子呜咽的阴风,从深不见底的下方带来了一些肉眼可见的尘埃颗粒,使它们充斥整个井道,在幽蓝色光柱里缓缓上升,飘向井口。   “看起来这里有条路,”芙尔泽特眯起眼,但低效的人类视觉,让她无法穿透前方的黑暗,“小丫头,你有什么照明工具吗?”   经她提醒,唐娜惊喜地叫了一下,随后用右手轻柔捧住镶嵌着一枚绿宝石的法杖顶端,口中默念着什么。   “Del Vor?e Norukky.(炽烈之手)”   当她松开手掌时,一只半透明、散发着血红色光芒的手掌残影留在了那里,攥拢成拳头状,紧握着法杖顶端那块绿宝石。   一道范围超过十五英尺的光源由此诞生。   “当初我总是没办法释放出炽烈之手时,就常常这样做来提醒自己,”唐娜有些怀念地说道,“不过它维持不了太久,通常只有十五到二十分钟。”   “足够了。”芙尔泽特转过身去。她刚要迈步向前,却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用手轻轻拍了下唐娜的脑袋,“干得好,小丫头。”   唐娜心中大喜,一边挽起袖子,一边自告奋勇地表示道:“女神姐姐,前面可能有危险,让我走前面!”   “嗯,有你在,我很放心。”   唐娜越夸越来劲,她举着法杖,弯下腰,径自穿过豁口,走进了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下通道间。芙尔泽特冷笑了一下,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这条通道很窄,长宽皆不超过六英尺,二人必须弯着腰,才能避免碰到头顶。脚下的路又湿又滑,鬼气森森的阴风灌入通道,仿佛有个女人洞窟底部低声啜泣。这里显然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外人造访,黑暗成了这片空间唯一无可争议的主宰,它贪婪侵吞着法杖上那簇光亮,让它变得越来越暗。唐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他们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同样的声响也回荡在前方的通道里。   她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冷汗浸湿了衣衫,让冷冽的风变得更加刺骨,“女神姐姐?”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在。”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她终于放下心来。   在这条幽深的地下通道里走了不知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了水流的声音。   唐娜不知道那究竟是地下河,又或是下水道,但她知道自己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忽然,她一脚踩在了什么东西上,伴随咔擦一下,那东西便清脆地裂开来。   “那是什么?”   唐娜放低法杖,把光亮投向脚下,只见自己的靴子陷入在一团黏稠的淡绿色浆液里,浆液里包裹着一些破碎的白色残片,仿佛裂开的蛋壳。   问题是,什么样的生物才会在如此阴冷幽暗的地底产卵?   唐娜一时间陷入不可名状的恐慌情绪中。   “别分心,继续往前走。”   又是芙尔泽特的声音,重新给予了她前进的勇气。唐娜深吸口气,用手按住剧烈起伏的胸膛,平复心情,随后把脚从那些如蛛丝般黏性惊人的绿色浆液里拔出,继续往前走。   法杖制造出的光亮的轮廓,因为地形的改变,而逐渐扩大。她们走出了这条狭窄的通道,但横亘在眼前的,却是一条看不到对岸,也看不见底部的恐怖深渊,流水的声音正是从下方数百呎的地方传来。她们仿佛置身于一片广阔的深海之中,渺小而无助的感觉让唐娜不由地往后退却。她甚至想要回到刚才那条狭窄的通道里,至少在那里,她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在这里,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与绝望。   芙尔泽特借着有限的光芒,左右打量了一下,随后用手指着右边,“我们走这边。”   那是一条嵌入在深渊的陡峭崖壁里的狭窄道路,宽不过一米,这意味着她们几乎要悬空行走在数百呎的高空中。   唐娜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惊险刺激的体验,一时间她又是害怕又是期待,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力点头道:“我听你的,女神姐姐。”   “好孩子。”   这一回,芙尔泽特率先迈开了步子,她侧着身子,背靠着冰冷的崖壁,在这条最宽不超过一米的崎岖小路上,摸索前进。唐娜学着她的样子,一步步地往前磨蹭,嘴里一边念念有词,说回去之后一定要像师姐好生炫耀一番。   没过多久,唐娜便再也看不到方才那条通道的入口,左右两边都是相同的景色,湿滑陡峭的崖壁,在光亮中呈现出死亡的惨白色。   更糟糕的是,这条路明显不是设计给人走的,有些地方窄得几乎只容得下大半个脚掌,于是她们的脚尖以及半个身躯都悬在外面,唐娜只能紧闭着嘴巴,竭力维持着呼吸的节奏,尽量不去看脚下。   但忽然间,一股潮湿的狂风席卷崖壁,唐娜只感觉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自己托了起来,让她双脚渐渐失去抓地力,朝着下方的深渊倾斜而去。   所幸此时,芙尔泽特抓住了崖壁上的一处岩石凹槽,稳住平衡的同时,也抓住了唐娜的后领,把她从死亡的深渊前生生拽了回来。   狂风渐渐平息,她们顺利度过了危机。当崖壁冰冷的触感蔓延至整个背部,唐娜仍觉不够,把张开手臂也紧贴在石壁上,她惊魂未定地睁大眼睛,大口喘着粗气,“女神姐姐……”她的声音几乎哽咽。   但芙尔泽特没有理会她。唐娜转过头,发现她正仰头注视着头顶,面色凝重异常。   “发生什么了?”唐娜不解地问。   “有什么东西在那上面,”芙尔泽特双眸微眯,神情严峻地说,“它来了。”   当唐娜把举起手里的法杖,让光亮范围扩散至头顶的崖壁时,她也看见了那东西。   在黯淡的光芒中,一头足有成年男子大小的畸形怪物,如壁虎般趴在几乎直上直下的崖壁上,扭动着肩膀上那两颗形状外观如出一辙的猿类脑袋,用两对发白的大眼珠盯着她们。   ——————————————————————   PS:二更。 第六十四章 巢穴   在光亮的照耀中,两张紧挨着的猿类面孔,狰狞而苍白,唐娜几乎可以看清它脸上雪白的毫毛,鼻子扁平,嘴巴凸出,锋利的犬齿从略微咧开的嘴皮下露出。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还是那两颗生长在同一躯体上的头颅,它们有着仿佛人类濒死时从眼眶下剧烈凸出的眼球,瞳孔里却空无一物。状如蛇人的四肢躯干和钩爪,让它们得以匍匐在陡峭的崖壁上,一条粗壮的、布满鳞片的尾巴在后面左右摇晃。   双方在死亡的深渊之上相互打量,这怪物喉咙里发出困惑的低吟,像是在质疑这两个人类的来历。   唐娜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一旦激怒了这个怪物,她们两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她拼命屏住气息,但那股熟悉的腐败气味止不住地灌入鼻腔里,令她头晕目眩。   半年多前的旧镇之旅,让她对这种气味形成了近乎条件反射的直觉。   那是一只堕落异种,一只被深海力量俘获的智慧生物。它生前或许是一只聪明的猿类,甚至是一个人类,但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嗜血和杀戮是异种的天性,唐娜知道它绝不会错过大开杀戒的机会。   事实被她不幸言中,这头诞生于某种可怕转变的残次异种,以不可思议的幅度张开嘴巴,边缘裂至耳根,露出血盆大口之下的杀人利齿,无数蛆虫在它溃烂发绿的口腔里翻涌蠕动。   唐娜吓得闭上了眼。但下一刻,她便听见怪物痛苦地呜咽了一下,等她再睁开眼,看到那怪物浑身战栗着,慢慢退回到上方的黑暗里。   它在黑暗里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属于绝对统治者的眼睛。   它们是深海的奴仆,对任何来自高维的存在,都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和服从。   芙尔泽特表情冷漠地仰视着它,慢慢开口,无声说道:“滚。”   怪物惊声尖叫,随后只听见一串急促的攀爬声,在头顶迅速远去,直至消失。   唐娜目瞪口呆地看着逃远的黑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从头顶纷纷扬扬洒落的粉尘和细小碎石,向她证明死亡曾与她只有一步之遥。   “小丫头,你还能走吗?”芙尔泽特问。   “我……我没问题……”唐娜勉强地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继续贴着陡峭的崖壁,向前迈进,大约十分钟,另一个通道入口出现在她们眼前。   唐娜稍微松了口气。至少她暂时不用担心会被狂风卷走,坠入无底深渊的冰窟里。她很确信,在这深渊的下面有一片广袤无际的地底湖,而那水声是瀑布冲刷崖壁,直坠千尺发出的巨大轰鸣。连这高处的空气里,都充斥着湿润的水汽。   她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跟在芙尔泽特之后,步入了那个入口。   这个入口比上一个更宽阔,有着人工开凿的痕迹,四壁都呈现出较为规则平整的形状,但让人感到不适的是,这条通道就像蜂蜜加工厂里的运输管道一样,之前所看到的那种从蛋壳里溢出的绿色黏浆,覆盖在地板、左右两壁、甚至在八英尺高的天花板上,恶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趋利避害的本能在警告唐娜,她不该走进去。她热爱冒险,但同样也敬畏死亡。   不过,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芙尔泽特已经踏进了通道里,越走越远,她的背影已然消失在光照范围之外。   没有办法,唐娜只得咬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越是往深处行进,空气里那股凝若实质的腐败气息就越是浓烈,她发现自己吸入肺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无法给予她足够的养分,缺氧带来的晕眩感愈发明显,她沉重地喘着粗气,用法杖一次次撑起陷入绿色浆液里的双腿,努力跟上芙尔泽特的步伐。   不知走了多久,芙尔泽特停了下来,唐娜不小心撞到了她的后背。   她用力甩甩头,试着让自己保持清醒,“怎么了……?”   “嘘,有人在说话。”芙尔泽特竖起食指,侧耳倾听。   那是一种发音古怪的语言,没有利用舌头和嘴唇,完全靠声带振动的变化来交流,其中间杂着让人心悸的嘶嘶声。那是蛇类吐信的声响。   双方似乎在激烈争执着什么,很明显最终没能达成一致,不欢而散。   “那是什么蛇人的语言吗?”唐娜虽然身心俱疲,但她头脑还算灵光,“它们在说什么?”   “‘这些残次品根本孵化不出像样的东西来,不是长着两个头的猴子,就是鳞片还没长全的低等蜥蜴,这些人类堕落得还不够彻底,它们没有资格服侍古龙之王’。”芙尔泽特向她复述着自己刚才所听见的内容,“另一个则说:‘这些人还没完全丧失自己的信仰,所以才不能完全堕落,肯妮薇依然在庇护这些愚蠢的人类,祂让我们功亏一篑’。接着,另一个又说:‘不要圣职者,也不要城里的居民,我们要更多的难民,更多在苦难中失去希望和信仰的人类,叫那些红眼睛抽干他们的血,把他们变成彻底的堕落体,然后我们再来孵化’。”   芙尔泽特略微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脸色发白的唐娜,“就是这样。”   “它们……”唐娜使劲吞了口唾沫,好让气息顺过来。她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我们得……得阻止它们……”   “不,我们做不到,至少现在不行,”芙尔泽特摇摇头,“但我们可以调查清楚它们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唐娜艰难地点点头,“没错,你说的没错,女神姐姐,霍尔格很厉害,甚至比我师姐还要厉害,只要我们能调查清楚这些……”   芙尔泽特打断她,“别说了,它们走了,抓紧时间。”   她们朝着对话传来的方向,加速迈进,很快便抵达了出口的边缘。   出口外面没有道路,完全悬空,四周一片漆黑。唐娜趴在洞口边缘,放低法杖,令光芒触及到底部。下面的平台距离洞口不足六英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芙尔泽特率先跳了下去,唐娜紧随其后。   在她们落地的瞬间,惊动了黑暗里的居民,那些惊慌的脚步声顿时作鸟兽散,逃进了更远处的黑暗里。   法杖上的光芒愈发黯淡,唐娜不得不再次施法。炽烈之手的第二轮释放,为她们带来了崭新的光明,同时也缓缓揭开,那层笼罩在周遭环境之上的黑暗面纱。   近乎完全静止的空气里,漂浮着大量可见颗粒,唐娜环顾四周,发现她们处在一座完全天然形成的地底洞窟里,天花板上密集垂下的石钟乳,宛如恶魔藤的触须。不知是恐惧作祟,还是产生了幻觉,唐娜总感觉那些石钟乳触须在蠕动。   她举着法杖,慢慢摸索着前进,绕过一座耸立在地表,足有十英尺高的锥形石柱,她恍然惊觉自己步入了某个可怕生物的孵化巢里。   洞窟里堆放着不计其数的巨型蛇卵,借着熹微的照明,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些发育不完全的爬行生物,正在半透明的淡黄色卵壳下显露出狰狞的雏形,一些发育迅速的个体,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壳而出,不断用头拱动着脆弱的蛋壳。很快,唐娜便发现这里不止有蛇卵,在天花板上,还倒挂着数以百计的半透明的绿色育儿袋,那里头承载着一个个完全的生命体,它们拥有着无限近似人类的生理构造,但堕落的过程改变了它们的局部外观。然而,这些绿色的育儿袋,正在把这些堕落的异种,转变为一个相同的物种,这种转变赋予了它们绿色的鳞片、带钩爪的扭曲四肢,粗壮的尾巴,以及一颗丑陋的蛇头。   这是一场完全违背自然法则的种族入侵。   漫步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孵化巢里,唐娜好几次都快要窒息,她终于支撑不住,俯下身,深深地吸了口气。   突然间,她听到左手边的不远处,传来细微的碎裂声,有什么东西从蛋壳里钻了出来,然后便是臼齿咬合、撕扯,以及咀嚼。   唐娜慢慢转过身,让手杖的光芒照过去,她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黑影,正用力扒开一只蛇卵,从那尚未发育完全的幼体上,狠狠扯下一条前肢,塞进嘴里饥渴地咀嚼起来。   湿滑石壁反射回来的光亮,惊扰了那头正在进食的庞然大物,它转过身来,将那怪异的身姿和构造,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唐娜面前。   那是一头拥有熊的躯干,鹰的后爪,人的双臂,以及牛的头颅的混合怪物,这些来自不同生物的身体部件,被密密麻麻的缝合线,拼接在了一起。漆黑浑圆的牛眼,紧盯着闯入巢穴里的人类,衔在嘴角的那条被嚼碎的蛇人前肢,也从嘴里掉了下来。   比起这些又臭又硬的蛇肉,它发现了更好的猎物。   唐娜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恐惧化作一只扼住喉咙的大手,几乎让她发不出声,“女神姐姐……?”   然而,她绝望的呼救,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芙尔泽特早已不见了踪影。   ————————————————   PS:第三更。刀片实时统计,786,还更记录(1/5)   PSS:中秋快乐~ 第六十五章 图穷匕见   “唐娜,醒醒。”   “我在这里,别害怕。”   “快醒醒。”   唐娜霍然睁开眼,从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起来。冰凉的雨丝透过百叶窗,飞入狭小杂乱的马舍里,打湿了她的额头。她呆坐良久,木讷地仰望着窗缝外的铅色苍穹,忽然她感觉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还好吗?”   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唐娜慢慢地转过头,在对上尤利尔平静而柔和的双眸时,泪水一下涌上眼眶。她努力抿着嘴唇,下颌微微发颤,“我,我看到一个……一个……然后它朝我扑过来,我根本……”   尤利尔还是第一次看到唐娜如此张皇失措的样子,心知她们一定是遇上了大 麻烦,于是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不用着急,慢慢说。”   “它就是……很可怕的……它在吃那些蛇卵,然后……然后朝我扑了过来……”唐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哽咽的声音把话语撕裂成断断续续的片段。   “它是什么?蛇卵又是什么?”尤利尔耐心地引导她。   唐娜用力吸吸鼻子,抹着眼泪道:“它是一个牛头的,然后又有熊的样子,人的手,还有一条尾巴……它就在巢穴里,巢穴里全都是蛇卵……它们利用堕落的人类进行孵化……”   尤利尔闻言心惊。如果唐娜所言属实,那么大量蛇人出现在河谷地就不足为奇了。   忽然间,就像得到了一把解开一连串疑惑的钥匙,他瞬间想通了亚达里斯蛇人、真知教会与安瑟妮政权三方的合作模式:真知教会的入侵,一座座真理之门在贝奥鹿特拔地而起,它们迅速腐化了这片土壤,削弱了圣冠之母对河谷地人的庇护力度,而蛇人的诅咒,则加剧了这个过程,它们制造出大量感染“瘟疫”的平民,同时由官方出面,宣布要塞内拥有治愈瘟疫的医疗条件,因此大量的平民开始涌入要塞。数量庞大的难民既给真知教会的血统改造实验提供了足够多的小白鼠,而那些在血统实验中,被深海力量所俘获的堕落人类,则又是蛇人们最理想的孵化温床,大量的蛇人战士在这条流水线上被制造出来,而这些蛇人士兵与真知教会的生化战士,亦是安瑟妮王后巩固新政权与打击反抗势力的最大靠山。   但这三方势力之中,最后只会有一个赢家。这是唯一确凿无疑的结果。   尤利尔目前还不知道安瑟妮与蛇人的底牌是什么,但真知教会的底牌,他已经通过窥探黑袍主教的大脑得到了答案——阿尔格菲勒一旦成功降临,不论是摧毁敌人,亦或倒戈盟友,不过弹指之间,物质世界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抗衡深海的全面入侵。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别害怕,唐娜,看着我,”猎人抓住红发少女的肩膀,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回答我,那个巢穴在哪里?”   “在……在地底,很深的地底……”唐娜痛苦地拧着眉头,努力回忆,“就在王宫北面的一个深井下……很多,很多蛇卵,还有变异的蛇人……那个怪物就看守在那里……”她再也说不下去,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猎人,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就像一只受伤的小松鼠。   尤利尔不由地轻叹一声,轻轻揽住她颤抖的肩膀,“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唐娜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无声啜泣起来,夺眶而出的眼泪很快浸透了他的前襟。   “等等,唐娜,”尤利尔突然推开她,少女脸上挂着两条晶莹的泪线,茫然地睁大眼睛,“你回来了,那芙尔……我是说尤利娅,她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唐娜愣了一下,摇摇头,“我……我不知道,在进入蛇巢的时候,我就和女神姐姐走散了……”   “走散了?”尤利尔狐疑压低眉头,很明显他不相信这种巧合会发生在混沌之女身上。他回头,看向还沉浸在降临阵里的芙尔泽特,眼底陡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杀意。   “离开我们,唐娜,去找卢纳德,他就在马厩外面。”   “可是……”   “听话。接下来我必须单独和她待在一起。”尤利尔面色阴沉地说,一面把手伸向了挂在腰带上的手杖,“以防万一。”   一声惨叫从另一侧的洞窟里传来,芙尔泽特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会儿,然后便听到前面的台阶上传来蛇人的叫骂:“那条蠢狗又在乱吃东西了,我告诉过你们,别让它待在孵化巢里,它会把我们辛苦培育的幼儿全都吃掉!”   那是完全用声带振动来完成交流的语言,音节组合的形式多变且复杂,这世上能听懂亚达里斯古老蛇语的人,恐怕不会超过一手之数。而她恰好是那其中之一。   进入洞穴的不止一个蛇人,脚步声很多,凌乱且匆促,“那叫声不像是幼儿发出的,倒像是人类。”另一个蛇人嘶嘶说道。   “人类!真知教的入侵者,他们想窥探我族的秘密!”   “找出他们!杀了他们!让那蠢狗吃掉他们!”   许多蛇人愤怒的尖叫起来,最后那些脚步的回响声,全都消失在台阶下的拐角处,朝另一侧的洞窟奔去。   它们猜得没错,那确实是人类,但它们却猜错了入侵者的宗教所属。   “感谢你的帮助,小丫头。”芙尔泽特轻描淡写地朝那个方向微微鞠身,随后不紧不慢地从一大片触及地面的石钟乳掩体后面走出,登上了那道通往上方的台阶。   这条台阶是新鲜开凿出来的,这不难看出,而且很多地方都存在着赶工的痕迹,不过凹凸不平的台阶并不影响行走。随着不断向上攀爬,芙尔泽特明显感觉到,四周的温度在上升,潮湿的空气变得愈发干燥。   最后,当一抹橘红色的光芒跃入眼际时,她便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地面上。   台阶的尽头,连接着一道椭形的石拱门,拱门上用繁复的亚达里斯古语雕刻成纹。门外是一条横向延伸的通道,岔口处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血脂提灯,在从左侧通道吹来的风里,忽明忽暗地摇晃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风是从左边灌进来的,那正是出口的方向。   芙尔泽特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他们在地底经历了几次转向,大致推断了一下方位。   “那边。”   她转身往右边的通道走去。   ——————————————————   PS:一更。 第六十六章 窃听风云   这条四面封闭的甬道七拐八弯,时而甚至需要爬上一段高及腰身的台阶。   芙尔泽特不是很理解人类在设计这类密道时,为何不干脆把通道打造得更开阔易走一些。所以,她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这条通道并不是由贝奥鹿特的统治者主持凿通的。   她一点也不计较这是谁的杰作,毕竟除了障碍物比较多外,甬道里通风良好,空气的质感也不像在洞窟里时那么浑浊,她不能奢求更多。   算起来,距离三刻半的时限,差不多也快到头了。她决定抓紧时间,加快了行进了步伐。   每拐过一个弯,她都会在脑海里适时更新自己的行进线路,以确保始终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大约五分钟后,这条蜿蜒曲折的甬道总算走到了头。这是一条死胡同,正对面是一堵厚实的花岗岩壁。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任何一抹光亮都显得十分刺眼,因此芙尔泽特立马就发现了墙脚下那条五英尺宽的缝隙。灯光从一墙之隔的室内流泻进来,随之渗入的,还有些许模糊不清的对话声。   她慢慢蹲下身,用手掌丈量了一下缝隙的宽度,它刚好足够把手掌平放进去。   这点缝隙,就算芙尔泽特趴下来,也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不过从外面渗入的回声来判断,这堵花岗岩壁的另一侧,至少是一间空间开阔的大厅,或者是王宫里的某座大殿。   芙尔泽特轻吁一口气,正好她走得累了,干脆抱着袍子,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了下来。   空隆,她听到另一侧传来大门开启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人火急火燎地步入大殿。   “王后陛下,第四批城防军也调入宫内了,我们目前已经扩大了搜捕范围……”   说话的是一个战战兢兢的中年男人,但他还没把话说完,一个不耐烦的女声就打断了他,“所以那两个牧师从你们眼皮底下跑了?”   男人艰涩地回答说:“我们在宫墙上加派了人手,就是一只乌鸦也休想从城墙上飞过,我非常确定他们就躲在王宫里的某处,只要……”   “我要的是结果,”王后再次打断了他,手指烦躁地敲打着大理石扶手,“你是我的卫队长,爵士,现在我要你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并且牢记我的命令。今晚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是办不到,明天一早你就提上自己的人头来见我吧。”   紧接着,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那人离开了大殿,大门也轰然关闭。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芙尔泽特都有些发困了,正打算把脸枕在膝盖上,一觉睡回到马厩去时,大殿里忽然响起一个让她十分耳熟的声音。   “陛下,那些肮脏的爬行动物最近很不安分,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千万不能放松对它们的警惕,否则将会前功尽弃。”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道,他的语气同样谦卑且谨慎,但明显好于之前那人。这意味着此人的身份与地位,至少要远高于一名王室卫队长。“如果您亲眼看过这些卑劣的低等生物,在佩兰忒攻坚战时的表现,您便会认同我的话。”   “我不需要认同你的话,我也不会相信那些蛇人,”王后冷冷说道,“正如我从没有相信过真知教会许诺过的好处,以及那些蛇人,还有它们的上司虚情假意的效忠宣言。合作只不过是因利益一致而暂时作出的妥协罢了。”   “陛下英明。”男人装腔作调地高呼道。   “不过,”王后又道,“既然你已经回到了王都,说明河对岸的那些麻烦事都已经处理好了?”   “是的,陛下,那伙叛军自以为攻下了卡班·伊力德,现在恐怕还在庆祝胜果呢。先让他们高兴一晚吧,等到明早,一切都会有个了结。”男人故作沉稳的语调里,有着掩不住的得意。   “卡班·伊力德的事情结束后,立刻把你的人调回来,不用太多,调出两百精锐即可,”王后沉吟片刻,“就以回朝报捷为由,注意避人耳目。”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陛下,您这么做,该不会是……?”   “以防万一。”王后不耐烦地道,“王都的守备力量,已经被真知教会和那帮蛇人摸得一清二楚,我需要一支能应付紧急状况的秘密部队,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我手下有一个名叫哈维·达里奥的男人,当日截杀派往伏罗特的传令兵的紧急任务,也是由他带头完成的。陛下可以放心,他是担当这项任务的不二之选,我会立马差人送信,让他立刻着手组织人手,等明日事毕,立刻赶回王都。”   “很好,你要吩咐他,安排人手严加监视外环城的三座圣冠教堂,恩波姆主教向我要走了这三间教堂作为他们的实验场所——他们是这样对我宣称的。就像他们要求一口气建立好几座黑色石门一样,那都是障眼法,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只有一个。”   “老天,我之前听说过那伙邪教……”男人打了个哆嗦,连忙改口道:“不,我是说真知教,他们进行的那些可怕实验……谁也猜不透那些家伙到底在盘算着什么,陛下……”   “那不是你一介凡人应该了解的事。”王后陡然抬高了嗓音,责备对方口无遮拦的无礼冒犯。   芙尔泽特原本已是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却忽然清醒过来。   混沌与深海,犹如烈焰与寒冰,她身为混沌的主宰之一,对深海之物拥有着天然的警觉性。   使徒。   唇角慢慢上扬,芙尔泽特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难怪身为区区人类的安瑟妮,敢于和邪教与蛇人进行合作,原来她本身就非同常物。   这下倒有一场好戏可看了。   三刻半的时限已到,芙尔泽特忽觉浑身无力,困乏难耐,于此半昏半醒之际,她恍惚听见大殿里传来一声慵懒的猫叫。   “退下吧,塞拉伯爵,好好享受这个悠闲的夜晚吧,这是你应得的。”   王后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芙尔泽特眼前一黑,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雨点拍打百叶窗的声音,涌入耳畔,她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醒来。   睁开眼后,她看到的第一幕,便是尤利尔那张令人感到无趣的死板面孔。   猎人的右膝死死压住她的小腹,而手杖的尖端,此刻正抵在她的喉咙上。   “欢迎回来。”尤利尔面无表情地说。   “你的欢迎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的别致呢,人类。”芙尔泽特阴狠地笑道。   ————————————————   PS:二更。 第六十七章 各自的旅程   两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大约半分钟后,尤利尔才读懂芙尔泽特眼中的失望不是演技。   天空中白光乍现,同时也照亮了阴暗的马舍,两人同样惨白的面孔,倒映在彼此眼中。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   “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顾虑绝非空穴来风。得罪了。”等雷声的余音消散,猎人开口说道,一面用拇指压住芙尔泽特的下眼睑,检查了一下她的瞳色。依旧是最初的浅灰色,瞳孔里也没有异样的白斑出现。   紧接着,猎人又用手掀掉了她的兜帽,粗鲁地拉开衣领,检查颈侧和靠近心脏一侧的地方,白皙的肌肤暴露在他眼前,他却无暇欣赏这美景。   一旦遭到深海入侵,这些部位是最先显示出征兆的。   “张嘴。”   芙尔泽特咧开嘴角,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笑容里的失望却远大于嘲弄,似乎对这无休无止地试探和质疑感到倦怠了。   但这不会成为尤利尔心软的理由,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他面对的是一个随时可以置自己于死地的高维生命体。双方合作带给他的风险,是完全不能以利益的多少来衡量的。   尤利尔表情发狠地眯起眼,以右手拇指和中指形成的铁钳,死死掐住她的两颊,直接把食指探入其双唇间,撬开了她紧闭的贝齿。   舌头的颜色是正常的,口腔上膛也没有异状。   “满意了吗?”   当他松开手时,在芙尔泽特的脸上留下了两块通红的印记,与她怨恨的表情相得益彰。   “抱歉,不过再有下一次,我还会做同样的事。你也明白,我们之间的合作就是这么回事。”事后回想起来,尤利尔仍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多这句嘴。   “我明白,我原谅你。不论多少次。”芙尔泽特冷笑道,“就像人类那无可救药的狂妄,以及那毫不自知的深入骨髓的自卑,我会一如始终的对你们抱有怜悯。”   “好极了,那么现在就履行你的……”尤利尔忽然住口,他扭过头,看向站在马舍门口的老葛拉夫。后者不知何时拉开了围栏,走了进来。他窘迫而局促的模样,说明他全程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啊——”老葛拉夫如梦方醒,尴尬至极地揉搓着手里的皮帽子,几乎要把它搓烂,“我只是想看看葛薇娅怎么样了……我没想到……毕竟我打心底里信任,霍尔格老爷您正如自己所声称的那样,与令妹二人手足情深……”   在唐娜离开后,老葛拉夫愈发担心孙女的状况,最后实在忍不住走进马舍,之后入眼而来的却是这样一幅画面:名为霍尔格的客人老爷,压在他声称是自己妹妹的女孩儿身上,他把膝盖顶在女孩腹部,将裙子被掀开到其肚脐的位置,他轻握着女孩小巧的脸蛋,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吻上去一样。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老先生,这不过是一场小意外,”尤利尔拍拍衣摆上的草屑,从容地站起身来,“葛薇娅已经脱离危险了。”   这时,已经成功摆脱诅咒的葛薇娅,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的皮肤已经恢复了亚健康的血色。在昏迷之中,她呢喃呼唤着她的爷爷。   “我在这里,我的好宝贝,你的爷爷就在这里!”看到恢复正常的葛薇娅,老葛拉夫立即把所有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迫不及待地扑倒在孙女身旁,将她搂在怀里,老泪纵横,“感谢上苍保佑,感谢肯妮薇,感谢各位老爷,我的孙女又回来了……”   这大概是自踏入河谷地以来,尤利尔见到最温馨和谐的一幕,他不愿打搅这对劫后重逢的爷孙,于是回头瞥了下从地上坐起来,正皱着眉头打理裙摆的芙尔泽特。   “在雨停之前,好好休息一下吧,关于你在另一边的所见所闻,我们等上路之后再谈。”   留下这句话,他转头往外走。走到围栏前时,他却又停下来,似乎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补上之前的疏漏。   “辛苦了。”   “不客气,哥哥。”芙尔泽特回以甜甜一笑。   尤利尔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快。他冷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在埃森多大军挺进卡班·伊力德的第四天夜里,当席卷门威列河以东的大雨渐渐停歇,尤利尔一行再度踏上前往王都的旅程,几乎是同一时间,玛利亚也携着自己的两位亲信女侍,芙琳和迪娜,在一众亲卫队的护送下,顺利抵达了波利耶尼亚政权的新首都,盖亚提斯要塞。   伏罗特要塞陷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盖亚提斯的大街小巷,全国上下一片恐慌,即便艾德·罗林指挥的埃森多大军已于今晨基本控制住了卡班·伊力德,切断了敌军的补给线,这样的恐慌情绪也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因为攻陷伏罗特的那支三万人大军,如今距离盖亚提斯只有一天的行程,在攻下伏罗特这座桥头堡后,敌军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直奔盖亚提斯而来。而有关蛇人与红眼圣职者的可怕传言,也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盖亚提斯,民众的厌战情绪一时间达到了顶峰,市集上随处能够看到高举圣冠教白旗,用箱子和木板搭起简易平台,向围观民众发表和平与反战演讲、同时呼吁市民抵制新政府的好事份子,饶是城防总司令再三严令加强治安维护的力度,大批城防军涌上街头,却依然无法杜绝此类现象的出现。有不少人认为,妖后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波利耶尼亚一世的会议桌上,正是这些幕后黑手在主导着坊间舆论,企图从内部瓦解他们。   内忧外患之下,波利耶尼亚一世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而玛利亚的到来,终于让这根紧绷的弦得到了一丝缓和的余地。   她为国王带来了两个好消息,其一,经过初步协商,双子教会的新任大主教,赛格斯首肯了他们的请求,决定对他们进行人道援助;其二,就在她抵达盖亚提斯的一小时前,国王 刚刚收到从歌尔德来的加急密函,歌尔德大公彼得·沙维,决定直接从已经成功收复的黑玫谷出兵,驰援盖亚提斯,不过这封密函上并未明确提及关于援助的具体内容。   “援助一万人叫援助,援助一千人也叫援助,这是在和我玩文字游戏吗?!”波利耶尼亚一世一把抓掉头上的镶金王冠,作势就要砸在地上。   此时的大殿里,只剩下他和玛利亚这对曾经相依为命兄妹,以及芙琳和两名国王的随侍。   “我们没有资格奢求更多了,德莱斯,”国王瘫坐回冰冷的铁椅之中,一脸苦恼地以手掩面。玛利亚走上前,轻握住他的手腕,“想想多夫多,想想盖斯特,歌尔德已经对我们尽到最大的同盟之谊了。”   “那是对你。不是对我,也不是对这个国家。说不定你未婚夫的哥哥同样觊觎你的美色,想要以这种方式来逼迫你改嫁,”国王气馁地说道,“反正嫁谁不都是嫁沙维么?”   在政变发生后的这短短数月间,波利耶尼亚还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国王。他曾有三个才华卓越、英明能干的兄长,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戴上这顶王冠。更叫人痛苦的是,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从未带给他任何享受,却施予他无以复加的沉重负担。   过了一会儿,见气氛沉默的可怕,国王才自知失言,一脸歉疚看向自己的妹妹,他最疼爱的玛利亚,“对不起,玛利,我只是……”   玛利亚没有生气,只是温柔地看着哥哥,抚慰着他沾满胡茬的脸庞,“别说了,德莱斯,你已经很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不少事要等着你来处理。”   在随侍的搀扶下,疲惫不堪的国王从椅子里站起身,临走前,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叹道:“去看看莱娜吧,我们从监狱里把她接回来后,她一直把自己关在高塔里,谁也不肯见。也许你能劝她吃点东西。”   一听到莱娜的名字,玛利亚便恨得咬牙切齿。她恨的是拆散了自己的家人,并让莱娜沦落至如此凄惨境地的罪魁祸首,哈维·达里奥。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点点头道:“我会的,她是如今我俩唯一的‘亲人’了。姐姐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两人道过晚安后,国王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在随侍的搀扶下离开了大殿。   “你在想什么?”直到公主走到自己的面前,盯着地板发呆的芙琳才回过神来,“在想你的老师?”   芙琳脸色一红,用力摇摇头。   “不用对我说谎,芙琳,我知道那个男人,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好像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一样,不是吗?”玛利亚回头,望着窗外的夜色,长叹道:“可当一个人习惯了依赖后,你就失去了掌握命运的资格。”   芙琳不解地看着公主,但心里却又隐约明白她的感慨从何而来。   玛利亚扶住她的胳膊,微微苦笑道:“来吧,陪我一程。我怕我一个人没有勇气面对莱娜。”   ——————————————   PS:一更。回家了,假期也要结束了,一声长叹~ 第六十八章 回忆   时隔多年后,当玛利亚再次见到曾让自己引以为榜样的王姐,莱娜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聪慧睿智的长公主。   她如今所居住的高塔,位于偏僻冷清的王宫西面,她的房间则处于塔尖。由于莱娜在阴冷狭小的牢房里一待就是好几年,在回归正常生活后,她一度十分抗拒睡在空旷的大房间里。据下人们说,他们有一天曾看到长公主从猪圈里醒来。她拒绝和任何人交谈,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都可能会让她想起在监狱里的可怕经历,从而一连好几天都陷入疯癫的状态。最后,当她数度表露出自残倾向后,国王不得不下令把长公主安置在远离人群的高塔里,只有一名女侍负责她的起居和饮食。   这是一间不会比地下牢房温暖多少的简陋小屋,房间里没什么家具摆设,有一张小木床,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还有一扇能看见河畔的小窗,窗下有一张写字台。玛利亚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毫无疑问是承袭自她的姐姐莱娜。可如今的写字台上却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破破烂烂的布偶娃娃,躺在那上面。   小桌上的血脂提灯,不遗余力地照耀着这间高塔小屋,橘红色的光芒把黑夜的阴影驱赶到角落里、床底下,却驱赶不走笼罩在莱娜眼底的阴霾。   玛利亚拉着她的手,与她坐在床榻边,和她讲述起小时候那些有趣的经历,希望能唤醒她的自我。可莱娜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对她所说的一切置若罔闻。   可玛利亚没有气馁,她知道如果连自己也放弃了,就再也没人能拯救莱娜了。她握住王姐枯瘦如柴的双手,感到心痛不已。   美好的过往固然值得留恋,但若不时时回味,也会淡去,玛利亚心想,也许只有最痛苦的回忆,才能触动她麻木僵死的内心。   她斟酌了一会儿,开始说道:“莱娜,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常在后花园里玩闹时,总有个不识趣的家伙会来搅坏我们的兴致。只要看到我们不开心,他就最高兴不过了。”   莱娜呆呆地望着窗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来,“罗……罗菲……”   玛利亚心中大喜。这是今夜莱娜第一次对她作出回应。“不,不是罗菲爵士,”她说,“嗯呣,虽然那个老顽固确实很讨人厌,他几乎什么都要管,不准我们在后花园里奔跑,不准我们笑得不像个淑女,甚至是不准德莱斯系花领带。除了父王,王宫里没有哪个人喜欢这老头儿。但我说的不是他,莱娜,还有一个家伙,”她握紧姐姐的手,压低声音,引领着她的思维回溯到许多年前的王宫后花园,“他就像是一个如影随形的幽魂,总是在角落里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看向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怨毒的恨意,德莱斯说他就像是一条毒蛇。他是弄臣的儿子,却完全没有逗人发笑的本事,威尔伦(波利耶塔)让他讲笑话,他却口吃得连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威尔伦觉得他是故意的,声称他在背地里说人坏话时,口齿伶俐得很,于是就要拿鞭子打他,最后还是我阻止了威尔伦。可你猜他是怎么报答我的?”   莱娜木讷地看着她,一缕枯黄的发丝落在唇间。   玛利亚咬牙道:“我发现他竟然在背地里捏我的小人儿,还拿针扎它,咒骂我是贱 货生的小杂种。我听到他说,迟早有一天他会弄死我们所有人,德莱斯、威尔伦,我,还有你。于是后来我再没替他出过头,每天他都要被威尔伦和德莱斯两人打个半死。后来父王病重,他的父亲也不再得宠,他们后来就搬出了王宫,我听说他父亲得了肺痨,没过几个月就死了。等我再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时,他已经在雷提恩博爵手下当起了情报贩子。”   “他正在兑现他当年的话,莱娜,他在你身上施加了最可怕的报复,害得你沦落至此,让你连一个女人也做不成……”说到这里,玛利亚忽然哽咽了。她听负责长公主康复疗程的学士说,莱娜在监狱里前前后后堕了三次胎,由于执刀的狱医技术十分拙劣,加之她自身的身体条件,莱娜已经再也没有生育的可能了。在攻陷那座由安瑟妮掌控的边境监牢时,德莱斯下令处死了所有狱卒,不论他们是否无辜。“我发誓,我一定要为你亲手杀掉他,就算德莱斯反对,我也……”   玛利亚的声音戛然而止,莱娜主动回握住了她的手。   玛利亚惊喜交加地看向王姐,后者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这样一句话来:“笑了吗……?”   玛利亚不禁皱眉道:“笑了吗?莱娜,你在说谁?”   “他……”莱娜喃喃道,“不会笑的……不会笑的儿子……”   不会笑的儿子。玛利亚恍然回想起在后花园里的一幕幕情景,那个阴翳消瘦的青年还没有学会用笑容来掩藏自己的恨意,“你是说弄臣的儿子,哈维·达里奥?”   “笑了吗?”莱娜固执地问道,“笑吧,笑了……才不会挨打……”   “他笑了,他当然笑了,”玛利亚怒不可遏地攥紧拳头,“他现在笑得比谁都更猖獗,王国上下所有人都害怕被他的笑容盯上,就像德莱斯小时候预言的那样,他果真成了一条狡猾凶恶的毒蛇。你绝不会想要看到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可憎笑脸。”   半晌后,她才发现莱娜已经靠着墙壁,疲倦而又如释负重地闭上了双眼。   玛利亚扶着她躺回到床上,并把肆虐着高塔的寒风关在窗外,随后悉心地替她盖上被褥。   “好梦,莱娜,我明天再来看你。”玛利亚柔情似水地注视着自己的姐姐,亲吻了她的额头。   “公主,怎么样了?”看到推门出来的公主,芙琳有些焦急地迎了上去。   “总算肯开口说话了,希望明天她会愿意多吃些东西。”玛利亚露出疲惫而又饱含欣慰的笑容。   那一夜,她在柔软的床榻上,梦见了远在凯利尔的后花园。   年长的哥哥们在凉亭里下棋,德莱斯和威尔伦追逐打闹,前者领子上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花领带,罗菲爵士气急败坏地追在后面,挥舞着手里的戒尺。她和莱娜光着脚,蹚着喷泉里冰凉的池水,开心地嬉笑着。   一切都恍若昨日。   ……   第二天清晨,巡夜的卫兵在高塔下发现了莱娜的尸体。   染血的布偶落在她脚边。 第六十九章 笑容与谎言   “你问我为什么笑得出来?这是一个好问题。”   “这个问题恐怕得从我年少时期说起,现在人们提起哈维·达里奥,大概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从小在王宫里长大,他的老爹是最得宠的弄臣。弄臣,就是供国王消遣的小丑。当然,也未必真的就是小丑,也不一定非得是侏儒,至少在我印象中,我的老爹差不多有五尺八寸,否则他也生不出我这样的儿子来,对吧?所以他是一个吟游诗人,噢,据说还有学位,可我发誓我从没在家里找到过任何一张学位证书。”   “这话千万别对外人说——真的,我断定他是在撒谎。毕竟他可是一介弄臣,撒谎就像卖笑一样,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可惜的是,直到现在为止,我也没学会像老爹那样不动声色地编出一段弥天大谎来。”   “究其原因,我觉得是现在的人呐,变得越来越精明了,就连路边的小孩,都像是南方来的生意人,他们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报以怀疑,对你每一个善意的举动都怀以最恶毒的揣测。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算是陷入了迷茫,好在我终究是弄臣的儿子,我慢慢学会了老爹的那一套,领悟了谎言和生存的真谛。”   “弄臣的职责是让国王取乐,如果弄臣自己都不笑,又如何能逗别人笑?同样的,当你决定要让某人取信于你时,你首先得对自己说的话确信无疑,哪怕那是一段彻头彻尾的谎话。所以当我挨过了饱受折磨的年少时代后,我所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论何时,都始终保持友善与真诚的微笑。”   “所以,看在我说了这么多的份儿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对我笑一笑呢?”   哈维·达里奥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摇了摇面前那人的肩膀,可对方无动于衷。   “他已经死了,大人。”他的侍从在一旁提醒说。   艾德·罗林躺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上,胸甲上插着几支断箭,他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就像周围那些冰冷的尸体一样,板着脸,严肃得不肯发笑。   柠檬爵士这才恍然大悟,有些惊讶地说:“噢,是吗,那还真是令人惋惜呢……”   他兴致索然地站起身,转头望向城墙下方,排成一列的战俘,在预备军的押送下,从城门下经过。广场上的尸体堆积如山,血腥的气味和大小便失禁制造出的恶臭,充斥在整个卡班·伊力德,黑压压的铅云汇聚在要塞上空。这些不请自来的食腐鸟类,是来享用属于它们的盛宴的。   就在昨天夜里,这些从埃森多来的士兵还在欢庆胜利,高唱着家乡的民谣,到了早上,他们之中不少人就再没机会唱歌了。   卡班·伊力德城楼上炫耀胜利的旗帜,如今成了追悼失败者的亡旗,在冷冽的风里犹自战栗。   这支由塞拉伯爵私兵组成的后援队,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捅在了曾经的盟友背上。当艾德·罗林下令放下吊桥时,悲剧已成定局。   哈维·达里奥俯瞰着城内尸横遍野的景象,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里就交给利昂·赫斯特爵士吧,他会打点好善后的工作,我们该回埃森多好生‘抚恤’下这些烈士的亲人朋友们了。”   “伯爵对您另有安排,哈维大人,”他的侍从说,“这是刚刚接到的命令,伯爵大人要您立马带上二百精锐赶赴王都。”   柠檬爵士的笑容稍减半分,“为什么?”   “伯爵大人希望由您亲口向王后陛下汇报这场胜利,”侍从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面对柠檬爵士质疑的眼神,他慌忙摆手道:“伯爵大人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我只是负责转达……”   “别紧张,我的朋友,我们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开心一些。”哈维·达里奥笑着拍拍侍从的肩膀,后者心知这可能是一句调侃,也可能是一道命令。他勉为其难地在脸上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来。“没错,就是这样。”   他贴心地为一脸后怕的侍从整理好衣领,又为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随后露出满足的笑容。   “很好,让我们赶紧回凯利尔复命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来上一杯马夫林烈酒了。”   ……   “这不是请我喝一顿酒就能解决的问题,老伙计,”桑哥铎·舒尔茨无奈地摊开手,“现在都是这个价。你也看到了,自从高墙后面有能治愈瘟疫的办法传出去后,现在所有人都挤破头皮地往要塞里跑,城里的所有旅店几乎都客满了,那些大型商会租用出去的场地也挤满了外面来的人,救济院里的难民比下水道的老鼠还多。”   “但这太贵了。”老葛拉夫把手指插 进油腻蓬松的白发里,使劲搔了搔,“一张通行证要四个波尔多银币,这价钱赶得上我拉一趟腌货了。”   尤利尔撩开车厢上的帆布,朝前面望去。老葛拉夫和他声称是通行证贩子的中年男人,站在路旁的一顶雨棚下,语气激烈地争执着什么。不用猜,争执的内容肯定是通行证的价格。   不过,尤利尔一点也不担心老葛拉夫会空手而归,因为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对方,这些钱就是为二十个人负担通行费用都绰绰有余了。至于这袋子钱的由来,则要感谢玛利亚公主的慷慨馈赠,不过根据她自己的说法,这只是执行任务的必要经费,无需道谢。   过了一会儿,老葛拉夫便拿着六张通行证回来了,并在之后的路途中,一再为超出预算的支出向他致歉。   尤利尔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思绪早已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一座雄伟的巨型要塞,渐渐在地平线远端浮现出来。   历经数日的奔波,他们终于就要抵达目的地,河谷地第一大要塞,凯利尔要塞。   一切邪恶酝酿与滋生的摇篮。   “可怜的葛薇娅,你又做噩梦了吗。”车厢里,唐娜正在试图安抚做噩梦的葛薇娅。从上车之后,她便自告奋勇地肩负起了照顾葛薇娅的职责。后者自从解除诅咒之来,便一直昏睡不醒,不时会在梦中呢喃着一些奇怪的话,尤利尔认为那是诅咒带来的后遗症,今后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她才能彻底痊愈。   卢纳德则盘腿坐在车厢的一角,正作着自己的晚间祷告,没有人会去打扰这个虔诚的圣职者。只不过,尤利尔在上路前曾嘱咐过他,在进入王都之后,日常祷告必须暂时搁置,否则会泄漏他们的身份,这也是为何此轮祷告,用时比以往都要久的原因。   至于车厢里的另一名乘客。   尤利尔把视线转向另一侧。   芙尔泽特把脸枕在膝盖上,用那双浅灰色的眸子,回应着他的目光。   “我不知道你已经醒了,”猎人掀开帆布,弯着腰,回到车厢里,“不过正是时候。”   “嗯哼,情报交接,”少女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颤抖的睫毛上一片晶莹,“没问题,我会把我所听到的,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给你。”   忽然,她笑了起来,那是埋在臂弯下的一条银白色的弧线,“问题是,你怎么确定我说的是事实,而非谎言?”   卢纳德祷告的声音骤然停止,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猎人。   “抱歉打扰到你,”尤利尔挥了挥手,“没关系,继续作你的祷告吧,这里我能搞定。”   卢纳德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闭上眼睛,继续自己未完成的晚间祷告。   “如果你不想招惹平衡教会这些一根筋的家伙,我劝你最好少开这种玩笑。”猎人蹲下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盯着,压着嗓音,沉声说道:“我会根据你的立场和动机,来判断你所说的话是真还是假,以及苹果派的大小。”   马车路过一个凹坑,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你知道吗,”芙尔泽特瞪着他,“我突然就不喜欢吃苹果了。”   ——————————————————   PS:第三更。实时刀片统计,912,还更记录(2/6) 第七十章 漩涡   “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凯利尔要塞已经近在咫尺,尤利尔开始明显感觉到老葛拉夫放慢了车速。这是因为马车汇入了进城的车流之中,拥挤的车辆和人流,让他们寸步难移。这条长龙从城门口下,一直延伸到两英里之外的郊外。坐在车厢里,各种嘈杂的噪音包围了他们: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小孩子声嘶力竭的啼哭,商人高声呵斥着自家随从,还有那不绝于耳的咒骂。   尤利尔与芙尔泽特的谈话,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进行的。   “毕竟够分量当内奸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这人自然也在我的怀疑名单里。”   塞拉·雷提恩,佩兰忒-埃森多防线的总司令。尤利尔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在佩兰忒守卫战前后的表现以及相应的决策,倒是完全不感到意外,事实上,当时在会议桌上,对驰援伏罗特要塞计划投出赞成票的军官都有嫌疑。塞拉伯爵在通往埃森多-伏罗特的传讯线路间,必然设下了重重埋伏,尤利尔有理由相信,就算玛利亚的乌鸦能飞抵伏罗特要塞,也很有可能在落地后率先被塞拉·雷提恩的内应截获。这样一来,盖亚提斯方面得不到任何信息回馈,等埃森多派出的增援军昼夜兼程抵达伏罗特,只会让敌军顺手给一锅端掉。   “大概稍晚的时候,我们就能在凯利尔听到卡班·伊力德被成功夺回的‘捷报’了。”   “反正只要你的计划能顺利实施,那些家伙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吧?”芙尔泽特无趣地说道。   “如果把这些人命债算在我头上,能让你开心的话,那就这么办吧,”尤利尔不卑不亢地回敬道,“但艾德·罗林在率军挺进安尔赛隘口之前,就明白他们很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他们用鲜血为自己的同胞争取到了后撤与重新整顿的机会。等着看吧,最后一场大决战是不会在盖亚提斯打响的——”说着,他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了车头,王都冷峻雄伟的黑色城墙,在被夜风撩起的帆布之下,时隐时现。   “你对你的未婚妻,和她的国王老哥倒是很有信心。”芙尔泽特不以为然地说道。   葛薇娅又在做噩梦了,唐娜温柔地抱着她,像哄孩子入睡般,轻轻拍打着她的胳膊,哼唱着一支尤利尔闻所未闻的民谣。   “我的确对他们很有信心,不过这和你说的意思截然相反。”   这是语言歧义形成的微妙巧合。   毋庸置疑,任何领地与河谷地接壤的统治者,相比于手段辛辣、老谋深算的安瑟妮,显然都更愿意与波利耶尼亚一世为邻。之所以在战争刚刚开打时,以盖亚提斯为首都的新政权,在外交方面频遭冷遇,最大的原因是,东北列强都在盘算着如何瓜分这块肥沃的土地,这些精明的统治者们,希望看到这位年轻国王被逼上绝路,如此才好逼迫他在协议书上追加更多的谈判筹码。   他相信彼得迟迟未出手,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快了。就快来了。   最后的战役。   就在这里。   在让所有河谷地人引以为傲的凯利尔要塞。   “关于蛇人的巢穴,还有它们利用堕落人类孵化同类的事,我已经听唐娜说了。那巢穴藏得太深,而且又有重兵把守,优先对付它们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何况目前最危险的敌人不是这些爬行动物……”尤利尔说,“谈谈真知教会,关于他们,你有得到什么消息?”   “时间有限,我没有听到太多,”芙尔泽特耸耸肩,“他们提到,恩波姆,那个黑袍主教,要走了外环城的三座教堂,这些教堂原本属于圣冠教会。”   “这三座教堂想来就是他们进行血统改造的实验基地,很可能也是实施计划所必须的场所,”尤利尔掐着下巴,认真分析道,“但我们没有时间来逐个排查,与其这样,不如直接追踪那个黑袍主教更加省事。”   作为真知教会在河谷地行动的最高指挥官,黑袍主教的脑子里装着整个计划的实施流程,尤利尔正是通过与他建立思维链接,才获知了阿尔格菲勒的惊天阴谋。只要能抓住他的行踪,就能顺藤摸瓜,洞悉阿尔格菲勒的全盘计划,并伺机从中捣毁他们的阴谋。   “我这里有个更好的计划,你要听听么?”   “什么?”   “我们不如直接去把真理之门炸掉,一了百了。”芙尔泽特攥紧白皙的小拳头,然后哗的一下张开,拙劣地模仿出爆炸的景象。   “恕我直言,我没看出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尤利尔皱眉道。   “送死,没错。你没发现你正在对我要求同样的事吗?”芙尔泽特收起玩笑的表情,一脸漠然地看着他,“我得提醒你一句,人类,在真知教会,或者换句话说,在深海的势力范围内,你最好不要期望我会帮你多少忙。我最近刚开始逐渐适应这副皮囊,我还不打算就这样让它被毁掉。”   “你可以每天都待在旅馆里,享受你的苹果派,这是你的自由。剩下的事,我自己会去处理。”尤利尔边说边转过头,正好看到唐娜冲自己俏皮地眨眼,无声地作了一个嘴型:还有我~   他忍不住笑了笑。   当然,还得算上唐娜和卢纳德。   “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吧。不用有后顾之忧,人类,作为你宣誓效忠的主人,我会负责料理你的后事。”   “伟大的繁衍与伦理之母竟然愿屈尊为我料理后事,真是不胜惶恐。”   “不必客气,”芙尔泽特行礼如仪地点点头,“水葬,火葬,或者是土葬,是要睡木棺材还是大理石棺材,尽管提出你的要求,我会一一满足。反正不论以何种形式下葬,最后你的灵魂都将属于我。”   尤利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时,车头传来老葛拉夫的声音,“各位老爷,该轮到咱们了。”   卢纳德立即停止了祷告。唐娜也坐直起来,睁大了眼睛。尤利尔撩开帆布,登上车头,高达二十英尺的要塞大门,陡然跃入眼帘。只见他们乘坐的马车,已经随着进城的队伍,驶入了城墙下的阴影之中。   城门下盘踞着大量卫兵,他们正在逐一严格排查进出城门的车辆和行人。尤利尔留意到他们在一部分进入要塞的人的手腕上,挂上了一个铜制手环,似乎是用以区分瘟疫感染者和正常人的识别标志。   “这是一张伪造的通行证!”   一个拿着通行证想要进城的难民,被卫兵挡在了门外,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自己花光了所有积蓄才换来这一张通行证,要是自己进不了城,一定会在外面活活饿死。   “救济院里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养你这种废物!”   绝望之中,难民竟然不要命地企图强闯门关。但面对数十名卫兵的围追堵截,他没有任何机会成功。卫兵们很快把他放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霍尔格,我们能帮帮他吗?”   看着难民快要被卫兵活活打死,唐娜于心不忍地问道。   “霍尔格?”   她扭过头,才发现猎人背靠着车板,瘫坐在那里。如坠冰窟一般,他面如死灰,浑身战栗。卢纳德很快也发现了他的异常。   老葛拉夫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老爷您没事吧?您的脸色看起来有些……”   “我没事,不用管我。”尤利尔深吸口气,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勉强坐立了起来,“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加上没有睡好的缘故……快走吧,轮到我们了。”   听他这样一说,众人才放下心来,老葛拉夫驾着马车,慢吞吞地朝城门下的关卡驶去。   趁着唐娜等人的不注意时,他独自返回了车厢里。   芙尔泽特仍旧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玩味着他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我只是单纯感到有些疲惫而已,没想到你的反应还要更激烈呢。”   尤利尔没有理她,用手杖支撑着冰冷而沉重的身体,艰难地坐了下来。他背靠着坚硬的车板,仰着头,深深呼吸几次,等稍微缓过点劲来,他颤巍巍地扬起手,慢慢揭开衣领,掀起里头的内衬,让自己的胸膛露出来。   只见一道仿若黑洞般深邃的漩涡,凝聚在他的左胸上,根源直达心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持续地从漩涡里渗出,冰冷的黑暗则不断地涌入。   “恭喜你,人类。你的敌人,深海的力量,如今就栖息沉睡在这座要塞里。”   芙尔泽特紧盯着那个漆黑的漩涡,眼底涌现出一股狂热的火焰。   “火焰畏惧深海,就像光明畏惧黑暗,这是天性使然。”   “要么彻底摧毁它,抹消它的影响,要么臣服于它,在黑暗里孕育出新的火焰。”   尤利尔抬起头,看到一抹狡黠的笑意,攀上少女的唇角。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巴姆的使徒。”   黯淡之火。   猎人兀自闭上眼,不再看,也不再听。他知道此刻正是自己最虚弱,同时也是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芙尔泽特绝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你是不会称心如意的,混沌之女,”他放下衣衫,拉紧衣领,然后抱着发抖的胳膊,让身体靠在干草堆上来抵抗寒冷的侵袭,“我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第七十一章 法令   入城检察官将手里的六张通行证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还给了老葛拉夫。   后者接过通行证时,不由地长舒了口气。   “六个人,”检察官自言自语地点点头,然后对附近的几名卫兵招了招手,“通行证没问题,现在我们得检查马车。”   “长官,我们只带了几桶腌猪肉,我敢以性命担保,这车上没有任何走私货。”老葛拉夫慌忙地解释说。他知道自己一直是个奉公守法的良民,这点他的孙女葛薇娅可以作证。但是现在,判决他是否有罪的权力,落在了这些见财眼开的卫兵手头,事情就变得不再单纯了。过往的经验告诉老葛拉夫,当卫兵决定要搜查你的货车时,你最好有一个心理准备,因为他们可能会在车厢里突然搜出你根本不知道从哪来的违禁物或走私品,但只要你愿意贡献自己货物的五分之一,或者更多,这种难题往往就能迎刃而解。   “走私货?我倒真希望你车里有走私货,最好还是马夫林的烈酒。”检察官冷笑道,一面招呼卫兵们登上马车。他瞪了老葛拉夫一眼,“我们要检查的是车厢里的人,免得漏过任何一个重度感染者。”   “我的车上没有重度感染者,长官,重度感染者都被拦在几十英里外的路卡了。”老葛拉夫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这可不好说,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好几个重度感染者,自然,这些家伙全都被就地处决了。”他拍拍老葛拉夫的肩膀,戏谑地笑道。   老葛拉夫不再说话,心情忐忑地注视着走进车厢里的卫兵,他们佩戴着全套防感染措施,尖喙皮套的鸦嘴防毒面具,戴着厚实的皮手套,腰带上挂着一串经过加工的黄斑蛇褪下的外皮。这些防毒卫兵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暴露在空气中,为了避免和感染者进行近距离接触,他们统一使用长矛作为武器。   一共五名卫兵从车头进入了车厢,他们暴躁地大声叫嚷,用长矛把车厢里的人统统驱赶到角落里。随后,那名身着白色隔离服的卫兵举起手里的提灯,让光亮照进车厢的角落里,他逐一打量着这五名乘客,厚重的鸦嘴面具下传来粗重的沉吟声。   重度感染者很容易识别,白色的毒斑通常已经蔓延至颈部或者面部,紫黑的肤色更是一目了然。   很显然,车厢里没有重度感染者。   “按照惯例,首先我将宣布一条由国王陛下亲自签发的法令,每一个进入凯利尔要塞的平民都必须严格遵守。”身着白色隔离服的卫兵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轻轻抖了抖,郑重其事地宣布道:“即日起,每一名入境的贝奥鹿特公民及外来人口,都有义务配合卫生监察部,定期进行血液质检。疫病患者,必须入住卫生监察部指定的卫生隔离区,接受统一治疗。非感染者,需以五日为一期,前往卫生监察部指定区域进行抽血检查。”   语毕,那双刀子般锐利的眼眸,在乌鸦面具的孔洞下来回转动了几下,“我想这样应该就非常清楚了,”他边说边卷起羊皮纸,趾高气昂地收入怀中,“违背该项法令,将被视作与欺君叛国同罪。今天稍早一些的时候,我们刚在市集的绞刑台上处死了几个从隔离区逃出来的病人。真是可悲,他们明明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却连治疗过程中伴随的小小痛苦也无法忍受,真是不知好歹,这种人根本不配……”   忽然,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嘿,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隐藏在乌鸦面具下的双眼,注意到依偎在唐娜臂弯里的葛薇娅。后者仍陷于昏迷之中,口中不停呢喃着没人能听懂的胡话。   “她只是发烧了,有些神志不清。”唐娜解释说。   “疫病初期的患者也是这样,谁也说不清她到底是风寒还是瘟疫,”那名卫兵从怀里掏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铜环,“以防万一,我们得把她收容进教堂的卫生隔离区里,观察一段时间。”   “你们不能这样做,她没有得瘟疫,”唐娜语气激烈地抗议道,“葛薇娅得和我们在一起,她现在很虚弱,需要有人照顾。”   “教堂里的护士和圣职者会照看好她的,好了,不要耽误时间,快让她把手伸出来。”卫兵不耐烦地嚷道。旁边几名手握长矛的防毒卫兵正蠢蠢欲动。唐娜想起了猎人之前的告诫,忍不住向他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然而此时,尤利尔无法作出任何回应。   他埋着头,紧抱着双臂,与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痛苦,进行着意志力的博弈。   远观凯利尔,它仿佛一头匍匐在平原上的巨龙,是一座承载着河谷地悠久历史与荣耀的巨型要塞。但直到走入城门,尤利尔才深刻入骨地感受到,高墙后面所蕴藏的黑暗力量,它们像冰一样冷,它们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它们在他胸膛上打开了一道黑色的大门,无休无止地灌入体内,以无形的利齿啃噬他的五脏六腑,麻痹他的感官,入侵他的思维,想要让他臣服在这股磅礴的邪恶力量之下。   阴郁的苍穹下,又飘起了霏霏细雨,厚重的阴霾持续笼罩着这座古老的都市。   卫兵最终还是给葛薇娅戴上了铜环。芙尔泽特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这里是深海的势力范围,四周到处都是阿尔格菲勒的眼线,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贸然出手相助。唐娜和卢纳德,则碍于之前与猎人定下的协约,十分不情愿地回避了这场冲突。   但是紧接着,卫兵又把矛头对准了下一个目标。   “还有他,”他指着侧身坐在角落里的尤利尔,虽然卢纳德极力试图为他打掩护,但车厢就这么大,卫兵们不可能会漏掉他。身着白色隔离服的卫兵冷笑着摇摇头,“啧啧,看看这张死人脸吧,这回你们可没办法用风寒来搪塞了。”卫兵恶狠狠地笑道,“把手伸出来,痨死鬼!”   “不,这个人你们不能……”   情急之下,卢纳德就要站起身来,但尤利尔从背后拉住了他。   “我们分头行动,你和唐娜去打探真理之门,教堂那边交给我。”卢纳德听到这样一句耳语。他随即回过头,只见猎人已经支撑着手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霍尔格!”唐娜忍不住把手伸向了藏在干草堆下的神杖,是卢纳德拦住了她。后者对她使了个眼色,表情沉重而无奈地摇了摇头。唐娜不甘地紧抿嘴唇,眼睁睁地看着卫兵用铜环牢牢套住了尤利尔的袖子。   “把这两个人带走,和刚才那几个感染者一起。把他们转移到科勒大教堂去,那边的卫生隔离区又空出了不少的床位来。”言下之意,又有一批不幸的感染者不治身亡。   尤利尔勉强还能依靠手杖走路,葛薇娅却完全没办法自理。   “不,你们不能带走她!”站在车厢外的老葛拉夫,眼见卫兵们作势就要用绞索来套她的脖子,准备强制将她拖走,大吼着就要扑上来,检察官下令把他拦了下来。老葛拉夫激烈地挣扎着,一名卫兵用长矛的后柄狠狠撞在他脸上。他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昏倒在地上。   空气里充斥着连雨水也无法冲淡的浓烈的火药味。   “等等。”沉默多时的芙尔泽特,忽然站了起来,“你们也看到了,她需要有人照顾。”说着,她轻轻拂开唐娜的手,从她怀里接过了昏迷不醒的葛薇娅,扶着她站起来。   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非感染者不得进入隔离区,这是规矩——”   身着白色隔离服的卫兵蓦地愣住。看着少女自顾自地挽起袖子,把白皙的手腕递了过来,他露出错愕的表情。   “还在等什么,不是说时间宝贵吗?”   卫兵面目狰狞地瞪了她一眼,“很好,我就如你所愿!给她戴上手环,把他们三个一起带走!” 第七十二章 凯利尔   “这可不是观光时节,”旅店老板以一种绝望、不堪重负的语气对他们解释说。   空荡荡的大厅里,有个病恹恹的男人坐在角落里,不停地咳嗽,“小声点,吉米,当心宪兵队把你抓进隔离区去!”老板吼道。   男人惊恐地捂住嘴巴,把头埋在桌上,无声忍受着钻心剜骨的病痛。   旅店的女招待无所事事地倚在门边,望着阴雨绵绵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挥舞着笤帚。   老板叹了口气,“以前只要有钱,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可是现在,你想要去三个街区之外的地方,都得要通行证——各种各样的通行证!”   他边抱怨边懊恼地从柜台后面拾起一堆套着旧皮夹的通行证,摆在他的客人面前,“这是去市集的通行证。这是去中环城的通行证。这是去交易所的通行证。还有这万恶的防疫证,”他抄起一个红皮的小本,“强迫所有市民每五天都要去抽一次血,检验你是否感染了瘟疫,如果没问题的话,他们就会在这里戳上一个日期印章。你必须得照办,就算你已经一个星期没吃上饱饭,也必须贡献出自己的鲜血,以证明自己的健康,否则宪兵队就会以刻意散布瘟疫的罪名逮捕你。情况好点的,也许只是被抓进隔离区,和那些感染者关在一起,强迫你接受治疗。情况糟点的……你们从市集那边路过的话,可以停下来看看,每天挂在绞索架上示众的尸体都不一样。”   正说着,一队身着白色防疫服的巡逻队就从外面的街道上行过,路上的行人像躲避瘟疫一样纷纷避让。   唐娜和卢纳德都看到了这一幕,“宪兵队,那是什么?”   “军队里的警察。原本是的。”旅店老板耸耸肩,“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被授予了新的职务,人们称他们为‘白色魔鬼’,整日在要塞里四处游荡,搜捕瘟疫感染者,以及不按时抽血的市民。他们的权力很大,几乎可以抓任何他们想抓的人,当然,王宫里的除外。城墙外面,肆虐横行的战火和瘟疫把人们驱赶到了城墙以里,他们都以为这里是天堂,但这不过是地狱八层和九层的区别罢了。”   唐娜回过头,用悲悯的目光,打量着大厅里寥寥无几的客人,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定期的抽血检查,正在一点点榨干他们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在踏进凯利尔要塞城门的那一刻,她便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腐坏的血腥味,就好像踏足了一片血沼般,身着白色防疫服的宪兵队就像可怕的吸血蚊虫般,成群结队地扫荡着街道。正是他们带走了尤利尔三人。   唐娜不禁触景生情,又回想起昨天的事来。伤心欲绝的老葛拉夫,在他的孙女被强行带走后,他整个人便一蹶不振。卢纳德把他搬到了旅店的二楼客房里,他们二人则住在走廊对面。经过一夜休整后,她和卢纳德决定遵从猎人制定的分头调查的计划,尽快取得邪教活动的证据,早日结束这场噩梦。   “你有办法让我们进入内环城吗?”唐娜问道。   作为贝奥鹿特的首都,凯利尔要塞是河谷地,乃至整个东北大陆最大的一座要塞,占地面积几乎是镜之城的三倍。它一共拥有三道环形城墙,将整个城市分割为三块环状区域,分别是外环城、中环城和内环城。外环城最大,这里是最大的平民聚居地,唐娜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靠近贫民窟,再往南走便是市集和交易所。圣冠教的平行大教堂、科勒大教堂与赛斯大教堂,是外环城的标志性建筑,现如今这三座教堂则是由真知教会掌控的卫生隔离区。中环城是各大商会的总部及著名学府的所在地,其中包括以炼金学闻名于世的圣安妮学院,玛利亚及其王姐莱娜便是从这间学院毕业,这里还拥有三座大型光照农场,农场出产的新鲜蔬果可以完全满足内环城近一千五百居民的生活问题。内环城是整个王都的政治与司法中心,也是全贝奥鹿特的政治与司法中心。内环城地广人稀,在这里看不到紧密排布、鳞次栉比的砖房瓦舍,有的只是一座座占地宽广、美丽如画的贵族宅邸,贵族青年们可以骑马在宽阔平坦的大路上任意驰骋。皇家法庭与大使馆也设立在此。而作为内环城与凯利尔要塞的绝对中心,王宫占据了内环城近六分之一的土地。   唐娜提及内环城,自然不是打算去观光的。   她要找的真理之门,此刻就横跨在那条贯穿内环城的普尔法河上。   旅店老板虽没有明确说出口,但他在眼神里明确写出了那三个字:你疯了。   “这不可能,没有平民能进入内环城,除非,除非……”他语无伦次地挥舞着肥大且油腻的手掌,“除非你犯了什么需要皇家法庭进行审理的重罪,或者是像贫民窟里头那些倒霉鬼一样被强征徭役,去普尔法河上修建那该死的黑色大门——那毫无疑问是通往地狱的大门。”他忽然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凑近过来,“死在那扇大门下的苦工,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了,你相信他们都是活活累死的么?我可不信。”   唐娜抬起头,和卢纳德交换了下眼神,“我们要进入内环城。立刻。”为了增强自己的语气,她在桌上拍下了一枚金币。   旅店老板急忙抢过金币,放在嘴里咬了一下,脸上随即浮现出谄媚的笑容,“我已经充分了解两位客人的需求了。也许我可以拜托我在中环城里的亲戚,让他想想办法……嘿,缇娜,别站在门口发呆,快过来。”   年轻的女招待丢掉手里的笤帚,嘴里念念有词,一脸不情愿地来到了柜台边。当她听说自己要带这两个陌生人去中环城时,表情厌恶地瞪了他们一眼。   然而,在老板的威逼利诱之下,她还是妥协了。   “把你们的防疫证放在醒目点的地方,最好是挂在脖子上,”在女招待缇娜的带领下,他们步入雨雾氤氲的街头。一队身着白色防疫服的宪兵从街道的另一端迎面而来,她回过身来,冲二人指了指挂在自己胸前的防疫证,“别让宪兵有机会找你们的茬。他们不受法律约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我的意思是,小姑娘,你最好把你的兜帽拉上,别把那张漂亮的脸蛋露出来。真是不敢相信,一点身为女人的自觉都没有。”   唐娜不高兴地撅着嘴巴,在卢纳德的再三催促下,她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戴上了兜帽。   在缇娜的帮助下,他们成功躲过了宪兵队。   暂时的。   之后,他们途经市集时,唐娜看到了旅店老板说的绞刑台,几具尸体被挂在绞索上,在雨水里泡得发白,像是蘸过羊奶的软面包。不过,除了食腐乌鸦,这些尸体不会叫任何人产生食欲。   他们步伐匆匆地穿过市集,根据缇娜的指示,过了桥,再往南走个五分钟,就到中环城的大门了。   “河道里的水呢?”   唐娜止步于桥上。她扶着栏杆,俯瞰下方的河道。这是横穿整个凯利尔要塞的普尔法河的一条支流,雨水在干旱的河道底部,渐渐汇聚起了一些小水洼。   “被放干了,”年轻的女招待解释说,“就在他们开始修建那些黑色大门的时候,他们排干了城里的河水。”   “为什么?”   “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会在意这些事,”缇娜不耐烦地说道,“赶紧跟上,我们得在中午之前进入中环城。” 第七十四章 隔离区   他在一阵颠簸中醒来。   紧接着,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咒骂声。那声音就像隔着一堵墙壁传来,模糊不清。   他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冷的铁床上,被人推着往前走。床底的轮子在生锈的铁轴上转动,持续发出尖锐的声响,那刺耳的声音就像无数蚂蚁在啃咬你的头皮,拼命地在你的颅骨上钻出一个孔来。   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缓缓地睁开左眼,目光有些呆滞地凝视着正上方。一盏锈迹斑斑的血脂提灯,吊在天花板上,嘎吱嘎吱地来回晃荡,昏黄的光线闪烁着,时而照出斑驳的墙壁。猩红的颜料毫无艺术感地被肆意泼洒在墙面上,干涸之后形成各种狰狞骇人的轮廓,仿若张牙舞爪的魔鬼。直到一股刺鼻的腥臭猛地灌进鼻腔,并在里面搅得天翻地覆,他才恍然意识到,那些颜料都是货真价实的鲜血。腐败的鲜血。   长长的走廊里,光线十分晦暗,但都不如他右眼里的黑暗更深邃:一块冰冷的金属面具罩住了他的整个右脸。   不仅如此,他整个人都被绑在了铁床上,五条两指宽的皮带紧紧束缚住他的躯干和四肢,让他像一具木乃伊般,躺在这块冰冷的棺材板上。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几小时,也许几天,他感觉又困又累,浑身发冷,就算没有这重重束缚,自己恐怕也没力气离开这张病床。   他通过走廊里玻璃窗的反射,看到一个不及四英尺高的畸形侏儒,一瘸一拐地推着病床前进。他的脸被披散的黑色长发完全遮住,口中神经质般地嘀咕着什么。   “该死的正常人,我只求他们在抽干你的血之前,让我有机会亲手锯断这双漂亮的长腿,呸,我要拿它们来喂我的小宝贝……”   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一阵可怕的尖叫,令人背脊发冷。那是不堪折磨的绝望呐喊。   那声音很快就被走廊里的黑暗所吞没。他看到阴影在天花板上凝聚,仿佛恶魔的利爪,紧紧攒住灯壁里的光芒,让它迅速黯淡,直至熄灭。   这是死亡的乐园,黑暗的双翼,追逐并猎杀一切活着的事物。   不一会儿,走廊的另一端又传来女人的尖叫。   “咯咯咯咯,看病时间到了……”   此时,只听见轰隆一声闷响,那两扇位于走廊右手侧的紧闭的大门,缓缓张开了一道缝隙,栓门的铁链清脆落地,沿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流淌而出的鲜血,漫不经心地勾勒出铁链的轮廓,穿过门缝,蔓延到了走廊里。   一个身着白色防疫服的男人,从门缝后面出现,宛若幽灵般飘入走廊。   他听到侏儒骂骂咧咧地抱怨起来:   “不,这病人不归你们,他没有被感染。”   “这是一只优质的采血瓶,你们不能把他的血和那些痨死鬼的坏血混在一起,我要把他送到地下室去。”   他吃力地转动眼球,看到那扇门的铜制门牌上镂刻着“16号隔离间”的字样,它覆盖在原本写着“祈祷室”的门牌上。   透过那条一人宽的狭长门缝,他瞥见里面整齐陈列着数以百计,铺有白色床单的病床,而病床上的病人,一个个瘦骨如柴,头发掉光,双目空洞无神。他们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任由护士拿针管扎进手臂和脖子的血管里,榨干他们体内所剩不多的鲜血。针管连接着一条皮管,皮管的另一头是采血装置,下面放着一只盛血用的铁筒。当最后一滴鲜血在皮管口慢慢凝聚,在铁筒猩红的液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病人颤抖着,对天花板伸出手,最后无力地垂落下来。   护士们撤走采血仪器,接着,处理尸体的人来了。   那是一头拥有着牛的头、熊的身子、人的双臂以及鹰的后肢,以及一条粗壮蛇尾的缝合怪物。在侏儒完成交涉,身着白色防疫服的男人返回隔离区,将门缝合拢的前一刻,他看到那怪物一口咬碎了病人的颅骨,白色的浆液爆炸开来。   “这实在是一份令人愉快的工作,如果还能有一伙令人愉快的同事那就更好了……”侏儒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推着病床继续前进。   这是一栋拥有多楼层、无数阶梯和复杂回廊的古老建筑,黑暗让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侏儒推着病床左弯右拐,好像漫无目的。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在不断地往下走。   一阵悠远的钟声,飘入窗来,回荡在幽邃的走廊里。   所有的隔离区都设立在教堂区域,可问题是,这是三座大教堂中的哪一座?   他缓缓转动左眼,希望能从那些血迹斑驳的玻璃窗外,获知自己的具体所在。但雨水模糊了景物。下一刻,侏儒推着病床拐了一道弯,那条嵌有窗户的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通往下方的回形走廊。月光被抛在身后,他们遁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侏儒口中开始哼起快乐的小曲,这说明他们就快抵达目的地了。   病床最后停在了一扇边框嵌满铁钉的铁门外,门上有一道十英寸长、四英寸宽的铁栅窗。   很显然,就算侏儒踮起脚尖也够不着那扇铁窗,于是他清清嗓子,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尊敬的女士,我把您要的病人带来了。”   片刻后,只听见门闩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侏儒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伴随着阀门连续转动的声音,铁门缓缓转开。   侏儒动作滑稽地朝门内鞠了一躬,满心期待地抬起头,然后愣在了那里,“你是什么人?艾莲娜女士呢?”   “我是新来的护士,负责给艾莲娜女士打下手。艾莲娜女士去实验室取备用器材了,她让我待她签收货物。”   “可……可是这不合规矩,嘿,你不能这样……”   那人直接抢走了他的羽毛笔,刷刷写下了自己的大名,“辛苦你了,现在请回吧。”   他感觉身下的病床转了一个圈,驶入了铁门后方的黑暗空间里,沉重的铁门轰然合拢。伴随着各种肮脏字眼的辱骂声,侏儒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病床停在了黑暗的中央。   他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中静候了半晌,忽然,一抹橘色的光亮,从桌上的血脂提灯里迸发出来,瞬间照亮了这片阴森寒冷的地下实验室。   紧箍的皮带把他脑袋牢牢固定在铁床上,他浑身上下唯一能够活动的部位,只有他的左眼。他竭力将视线移向自己的外眼角,在朦胧的橘色光亮中,他瞥见了一道如梦似幻的背影,女人穿着一件厚重的白色防疫服,头上戴着一顶精致小巧的护士帽。   “按照流程,我们会先对你的下半身注射麻醉剂,确保你的痛觉只留存在脖子以上的部位,”护士边说边手持注射管,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我们会揭开你的颅骨,把你的大脑从颅腔里搬出来,存放在那桶培养液里。”   他顺着护士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玻璃容器,大脑、发育不全的胚胎,乃至连接着一大串视神经的眼球都漂浮在透明的培养液里。   “而你变得急促粗重的呼吸,以及皱缩的瞳孔,表明你毫无保留地听信了我的谎言。”   他眨了眨眼,用满布血丝的左眼,定定注视着那护士在他面前俯下身,用手揭开了脸上的口罩。   “嗯……嗯……”紧紧包裹住鼻子以下部位的绷带,让他发出的声音变成了无力的闷哼,他使劲浑身力气扭动肩膀,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结实的皮带让这一切努力都变成了徒劳。   尽管对方背对着灯光,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阴影之下的那张脸,还有那带着浓浓讽刺意味的笑容。   “你还真是狼狈呢,人类。” 第七十五章 护士   尤利尔睡得太久,也太久没有进食,身体还没有从睡眠的状态中苏醒,肌肉疲劳且松弛,连抬起肩膀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他只能喘着粗气,睁大左眼,注视身着白色防疫服的少女,把冰冷尖锐的针管压在他的左侧大臂上。但少女似乎只是想多戏弄他一阵子,又把针管挪开。   少女单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抚摸他的脖子,用令人头皮发麻的指尖,描绘出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我必须承认,你的灵魂对我哥哥来说刺激性太大,我很怀疑让祂吃掉你后,祂是否会陷入狂乱状态……”她低下头,模仿着掠食者进食前的模样,用鼻尖轻柔掠过猎物的脖颈,嗅了嗅这如罂粟般令人着迷的血液气味,忍不住在冰凉的肌肤上烙下了一个濡湿的吻。“所以,干脆就给我吃掉好了。这是一份足够和黯淡之火等价的礼物,我会原谅你之前种种无礼和傲慢,然后欣然接纳这份大礼。”   她用指甲划开了猎人脖子上的血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汨汨而下的鲜血仿若黑暗凝聚而成的粘稠物质,滴答滴答地落在铁床上。   一瞬间,彻骨的死亡气息,包围了尤利尔,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每次呼吸都变得比上一次更艰难。   他利用腰部发力,拼命扭动肩膀,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连带整张病床也激烈摇晃起来,哐哐作响。   芙尔泽特并未阻止,反倒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他挣扎求生的狼狈模样,露出唇红齿白的愉悦笑容。   没过多久,尤利尔再也没有力气动弹,重重摔回冰冷的铁床上,认命般地闭上了眼。   “这就放弃了吗?”芙尔泽特兴味索然地撇了撇嘴,但她发现猎人很快又睁开了眼,“让我来猜猜,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什么时候和阿尔格菲勒同流合污的。你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十分懊悔,以致于你认为现在的局面完全是你轻易取信于人造成的,所以你甚至认为就这样死掉,反倒是一种解脱?”   尤利尔看着她边说边绕着病床踱起步来,就像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一样悠闲。恍然间,他发觉自己的呼吸竟变得顺畅起来,乏力的感觉似乎也在逐渐得到缓解。他不自觉地握了握手指。   这个小细节自然没有逃过芙尔泽特的双眼,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挑逗猎人的兴致,唇角的笑容转瞬即逝。她走到床尾,抓起了那条捆住猎人双腿的皮带。   紧接着,只听见咔的一声,尤利尔感觉自己的双腿从束缚中解放了出来。   “所有初次进入隔离区的‘小白鼠’,都会被他们注射一种麻痹神经的药物,好让这些家伙失去反抗和逃跑的能力,”在他惊疑交加的目光注视下,芙尔泽特又着手解开固定住他腰部的皮带,“不少人扛不住药物刺激,要不了两天就死了,当然,他们不会浪费任何一滴有价值的血,在这些家伙死掉之前,他们会一次性抽干他们所有的血。你从进入隔离区开始就一直陷入昏迷,自然而然也被他们归类到了注射失败的案例当中。所幸的是,在你被当作废品处理掉之前,我找到了你,现在我要把你血液里的麻醉药成分排放出来,这样的话,”她发出一声戏谑的冷笑,“你至少有力气在床上翻个身什么的。”   在芙尔泽特打算解开那条固定住他腹部与手肘皮带时,尤利尔猛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芙尔泽特扭过头,她看到在黑暗中,反射出灼热金属色泽的猩红双目,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随即挥开了那只虚弱无力的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情的发展也出乎了我的意料,”她解开皮带上的扣环,“真知教会和沃纳森的狂热研究者占据了这间教堂里,但这里还有幸存的圣冠教圣职者,他们被胁迫进行合作。其中就包括那个侏儒提到的艾莲娜,她是一个修女,负责对低阶圣职者进行输血改造。她利用职务之便,暗中救下了不少圣职者,把他们藏匿在教堂的地下室三层。当时她正在和15号隔离区的负责人进行争执,声称自己需要一个正经的护士,但对方严厉回绝了她的请求,然后把我们押送来这里的宪兵把我是非感染者的事告诉了她,于是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这样。”   芙尔泽特耸耸肩,“这个女人戒心极重,我花了三天时间才赢得她的信任——换言之,你已经昏迷三天了——我在待一次性处理的名单里找到你的编号后,便把你是非感染者的事告诉了艾莲娜,她立马就派人去把你要了过来……你说什么?”   她听到尤利尔在说话,便为他解开裹住脸部的绷带。煞白的双唇无声启合着,尤利尔发觉自己连一段稍长的组合音节都吐不出来。   不过芙尔泽特还是从那断断续续的字母碎片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名字,“噢,葛薇娅。那是个不幸的小姑娘,她身体太过虚弱,在进入隔离区的第一天就被当作一次性血瓶处理掉了。事实上,亚达里斯的诅咒几乎已经夺去了她的生命,作为活体感染源,她原本也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艾莲娜修女知道了这件事后,还亲自为她主持了一场简单的葬礼。”   猎人无力地垂下眼睑,内心怅然若失地缅怀着这条无辜的生命。   “现在你需要进食,恢复体力,”芙尔泽特以罕见严肃的口吻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很快就会有【巡夜人】来拜访我们,你必须尽快被转移到地下室三层,也就是圣职者避难所里进行休养。艾莲娜修女会在地下室二层的入口接应我们,但在这之前的一段路,只能靠我们自己走过去。”   尤利尔明白她说的是事实,他在隔离区里亲眼看到了之前唐娜所说的缝合怪,真知教会圈养的宠物。以他目前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连一个普通士兵也打不过。   他掀开衣领,往里头瞥了一下,那个漆黑的漩涡几乎已经扩张到整个左胸,深海的力量不断地向内侵蚀,好像不夺得心室里的那颗火种誓不罢休。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阿尔格菲勒已经相当接近物质世界了。   他张开口,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至少要利用现有的情报来分析局势,但芙尔泽特直接往他张开的嘴里塞进了一块面包。   面包是湿的,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倒灌进鼻腔里。   “快吃吧,别计较自己吃进肚子里的是什么,只要能让你恢复体力,”芙尔泽特抬起头,面色凝重地望向铁窗,“【巡夜人】已经来了。”   走廊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第七十六章 竭尽全力   尤利尔以近乎狼吞虎咽的方式,解决了芙尔泽特塞进他嘴里的东西,毕竟对现在的他来说,咀嚼也是相当费力的一件事。他现在得精打细算,以确保剩余的每一分体力都用在刀刃上。   “这里很大,通道的走向很复杂,我花了差不多两天时间才弄清楚去地下室的路该怎么走。”   猎人躺回病床上,芙尔泽特开始重新把皮带扣上,接下来的路途是否顺利,完全取决于他们能否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病人和护士。   “我们要路过几间沃纳森实验室,还有14号隔离区,那里守卫森严。但只要穿过了14号隔离区,通往地下室的路上就再也没有阻碍了,当然,前提是守卫们会买我这新来护士的账。所以以防万一,拿着这个,你知道我是不会出手帮忙的,所以一旦遇到威胁你只能自己解决。别挑剔,拿着它总比空着手强,你的手杖和其他武器都被守卫收缴了,就算要夺回自己的东西也不是现在。如果能顺利抵达幸存者避难所,你会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也可以在那里打听你需要的消息——”   “毕竟外面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天了。”在一条雪白的被单盖过头顶时,他听到芙尔泽特以这样一句话作为结束。   猎人还来不及细想她的话中之意,世界便再度陷入黑暗之中。随后,他听到门闩轰然升起的巨响,随着铁阀扭转,走廊上的冷空气涌入室内来。   芙尔泽特拉上口罩,警觉地在走廊上环视了一周,推着病床匆匆走出了实验室。   病床底下的轮子嘎吱嘎吱地摩擦着生锈的铁轴,尤利尔依稀感觉到他们拐了两次弯,随即便驶入了一条笔直而宽阔的走廊里,脚步的回声明显变得比之前更加空泛。不止是芙尔泽特的脚步,还有别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端迫近而来,对方显得相当仓促,或者来势汹汹,在交错凌乱的步伐中,他大约估计出对方的人数在三到五人。紧接着,他察觉到芙尔泽特正在放慢速度,这是一个提醒他警戒的信号。   尤利尔屏住呼吸,肩膀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忍不住虚握了一下五指。他在衡量芙尔泽特袖手旁观的前提下,自己能有多少胜算。   来了。   他攥紧了芙尔泽特给他的手术小刀。他可以主动掀开被单,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抢先解决掉两个人。   然而,那些匆促的脚步声并未驻足,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芙尔泽特继续推着病床往前走,她回头瞟了一下那几道即将消失在拐角处的白色背影,“还好,只是普通守卫。这些都是被洗过脑的宪兵,一心一意为阿尔格菲勒的血统改造实验服务。你可以稍微活动下肩膀了,别把肌肉绷得太紧,这些守卫不会干涉我们的工作,他们只负责处理不听话的病人和不要命的入侵者。”   听到她的话,尤利尔总算松了口气,浑身脱力地躺回病床上。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紧张过了,从毛孔下渗出的冷汗,几乎已经浸透了整块背衫。   从前不论情况有多危险,他都可以冷静而从容的作出应对,他能够在自己丰富的猎杀经验与技巧中,找寻到足够多的安全感。可是现在,他虚弱得就像一条脱水的鱼,他离开了自己最熟悉的水域,暴露在烈日下,躺在干裂的河床上,而成群结队的捕猎者就盘旋在低空中,随时准备大快朵颐。   更糟糕的是,他最不信任的人,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依仗。   只要芙尔泽特愿意,她立马可以拐个弯,把病床推进沃纳森那群狂热研究者的实验室里,迪恩尔则会欣然笑纳这个饱受折磨而死的圣徒灵魂。   就在这时,尤利尔听到走廊右手侧的一扇铁门后面,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仿佛她的灵魂,正从她皮开肉绽的脊骨上被一片片剥落下来,整条走廊都充斥着绝望的回响。他听说过最残酷的血统改造实验,便是从替换骨髓开始,被试验者将要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他们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失去自我,直至腐朽的人性被完全剥离,只会留下一片残破不堪的灵魂,用以维持肉身的基本活动。   芙尔泽特继续推着病床前进,他们穿过了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气味的实验区,那些代表人性湮灭的哀鸣,最终消失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我们穿过了14号隔离区,现在进入一楼的实验大厅,我已经看到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了,”芙尔泽特轻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但是有两个守卫看守在那儿。”   尤利尔正想发出点声音作为回应,便听见她语速极快地描述起周围的环境来:“这是一条笔直的走廊,连接着一楼大厅和地下室入口,差不多六十英尺长,十英尺宽。走廊的左右两边有一些虚掩着的门,这些房间被充作临时仓库,里面没有人,但在我背后的大厅里至少有三十个守卫在徘徊,你的动作必须要快——”话音戛然而止,芙尔泽特轻轻吸了口气,“他们来了。”   “停下,”芙尔泽特依言停了下来,微微颔首,装作忐忑而局促的模样。两名身着白色防疫服的守卫走上前来,一个人举起手里的提灯,把光线打在这名年轻护士,和她负责的病床上。乌鸦面具的玻璃镜孔下,一道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看起来有些面生。”守卫说道。   “我是新来的,负责给艾莲娜修女打下手,这是我的通行证。”   守卫接过她递来的通行证,确认过她的身份后,又把怀疑的目光转向了病床,以及白色被单下的病人。他伸手摘下别在被单上的编号牌,上面印着一串由七位数组成的编号。   “3开头的,这是一只第二优先级的采血瓶,你不能擅自把他带出实验区仓库。我们现在要接管这张病床,你可以离开了,护士小姐。”   守卫把编号牌放进口袋里,随即对自己的同伴使了个眼色,后者作势就要抢过护士手里的病床。   忽然间,盖在病床上的白色床单被掀飞起来,蒙住了拿着提灯的守卫的头部。另一名守卫见状,刚要大声呼叫,一把冰冷的手术小刀就刺进了他的脖子里,他喉咙里咕咕地冒出血泡,仰面倒下。   被床单挡住视线的守卫,双手在头上胡乱地抓扯着,等他好不容易把被单从面具上扯下来时,恰好看到了自己同伴被刺身亡的一幕。而那罪魁祸首,此时又踉跄着朝他扑了过来。   尤利尔竭尽全力,照着他下巴的位置狠狠地轰出一记上勾拳,让他把喊到嘴边的呼救声,连着满口碎牙和血沫,生生咽了回去。   在倾尽全力的一击后,他已没有余力再挥出下一拳,甚至连站稳的力气也没有,于是顺势把自己的身体压向了对方,两人相互纠缠着,摔进了走廊左边的一扇门里。   一楼大厅里,正在巡逻的守卫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们在大厅中央停下了脚步,屏息倾听。   然而,他们再也没听到任何声音。   “呜呜呜!”被尤利尔用床单勒住脖子的守卫,倒在地上徒劳地乱蹬着腿,双手死命抓扯着脖子上的被单。但尤利尔用膝盖死死顶住了他的后背,把被单一圈圈缠绕在手臂上,靠着全身向后倾斜的力量,把纠结成捆状的床单,变成了一条夺命的绞索,一点点榨干了对方的氧气。   最终,守卫胡乱踢蹬的双腿安静了下来,他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随着紧绷成捆的被单,从手臂上松弛地滑落下来,猎人如释重负地倒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他感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都在颤抖,他不清楚这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兴奋,也许两者兼有。   忽然,他又听到走廊里的响动,连忙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一身白衣护士打扮的芙尔泽特,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尤利尔忍不住咒骂了一句,他抬起自己的右手。   “这是让我鼓掌的意思吗?”芙尔泽特疑惑的眨了眨眼,“打得不错,再接再厉?”   “扶我一把。”尤利尔不耐烦地催促道。   芙尔泽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而此时,守卫在大厅里巡逻的脚步声,正在逐渐接近。   是的,他一早就知道这家伙性格有多恶劣,不会放过任何讽刺他,或是戏弄他的机会,而自己对此毫无办法。尤利尔愤恨地闭上双眼,满不情愿地放低姿态,语气诚恳地说道:“劳您大驾,请扶我一把,谢谢。”   话音未落,芙尔泽特的双手已经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手臂,扶着他站起了身,“不用道谢,”她眯着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善待合作伙伴,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真是太客气了——”尤利尔咬牙切齿地回应道。   两人一步一趔趄地离开了房间。尤利尔已经没有余力来处理善后工作,他只得继续躺回病床上装尸体,芙尔泽特则赶在巡逻到来前,把走廊里的守卫尸体搬进了房间,并锁好了房门。   重新为尤利尔盖好被单后,她推着病床朝地下室的方向行去。 第七十七章 清道夫   与其说是地下室,这更像是对教堂上层建筑风格的一种延续和演化,复杂的通道走向和恶劣的光照条件,绝对会让初至此地的人迷失方向,而走廊里随处可见的森森白骨与锈蚀严重的盔甲,向外来人诉说着入侵者的悲惨下场,警告后来人引以为戒。   在那直通地底三层,黑暗巴洛克风的环形大厅里,伫立着一尊五十英尺高的肯妮薇的石像,利用镜面反射原理,来自地标的月光,如一层梦幻的薄纱笼罩在圣冠之母的身上。这里的每一层,都串联着无数条走廊和通道,向外延展出一个巨大而繁复的地下生态系统。   尤利尔不止一次听说过圣冠教会的地下世界,几乎每个圣冠教堂的下方,都有这样一座与地表建筑等规模的地下要塞。圣冠教的牧师们相信,预言中的末世之潮会席卷整个地表世界,于是这些自称获得神旨的圣职者开始在地底大肆扩建。为了能尽快适应在黑暗里的生活,一些极端的苦修甚至挖掉了自己的双眼,把光明和灵魂奉献给圣冠之母,以此来换取进入下层建筑进修的资格。这些苦修最终都在漫无止境的祈祷中,化作了一具具枯坐至死的骷髅。   “事实上,这些苦修十之八九都是犯过重罪的圣职者,教会利用这种方式将丑闻扼杀在内部。三层地下监牢,每往下一层,罪行就加深一重。第一层关押的是通奸者、小偷、强盗、逃兵、滥用私权者和说谎者,第二层关押的是强 奸犯、乱 伦者、杀人犯以及叛国贼,第三层关押的是最穷凶极恶的叛教徒、战争犯、亵渎之人,以及被深海入侵的堕落圣职者。但这不过是人类自以为是的拙劣模仿罢了,这些傲慢的灵魂,最终都将在肯妮薇的神殿下的六重地狱里经受酷刑折磨,直到灵魂上再也没有一丝属于自我的烙印,‘仁慈’的圣冠之母才会把这苍白的灵魂装进自己的罐子里,以待日后慢慢享用。”   幽邃的走廊里,回荡着芙尔泽特如黄莺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你觉得怎么样?和迪恩尔那种看似粗暴的吃法比起来,你认为人类会更喜欢肯妮薇吗?那个总喜欢炫耀自己的漂亮头发的女妖精?”   漂亮头发。尤利尔躺在冰冷的铁床上,静静沉思。他不确定这是讽刺还是由衷之言,但肯妮薇那一头酷似章鱼触手的“头发”,显然和任何美好的形容都挂不上钩。不过,作为混沌与深海中,鲜有的几个形态近似类人生物的神来说,肯妮薇的本体与人类信徒塑造出的神祇形象,倒是有几分不谋而合的相似之处。   至少这差距不会有混沌之女芙尔泽特那么大。   “但是在这间地下室里,你上哪也找不到那些囚犯的尸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猎人有气无力地闷哼了一下,算作回应。   “因为通往地上的出口被堵死了,这里淤积了太多腐坏的人性和灵魂,它们在黑暗里挣扎掀起的涟漪,几乎触及到深海的边缘。邪神们不喜欢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伙,于是让更深层次的黑暗,从深渊里冉冉升起,一位尽职尽责的清道夫……”   正说着,忽然,在他们头顶的地下一层的某条隧道里,隐约传来一阵黏稠的蠕动声,仿佛那些纵横交错的冰冷隧道,一时间全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的消化肠道,咕隆咕隆地蠕动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在那一刻,尤利尔胸腔下的鼓声骤然停止,深海的力量仿佛一只无形的利爪,扼住了心脏的起搏。他猛地睁大双眼,面色煞白,如临大敌地握紧了拳头。   芙尔泽特耸耸肩,“看来我们得快些走了。”   她在环形大厅的走廊上拐了一个弯,推着病床进入了一条月光无法触及的漆黑走道里。   他们在复杂的走道里飞快穿梭,以镶嵌在石壁上的发光血晶石为路标,最终成功抵达了地下三层。此后的一路上,芙尔泽特再也没有出言讽刺或戏弄过他,这让尤利尔警觉地意识到,那种令芙尔泽特也必须谨慎对待的黑暗造物,正在不断地向他们迫近。   他在病床上努力地抬起头,瞟见在他们背后的通道里,镶嵌在墙壁上的血晶石忽然闪烁了一下,就像眨了下眼,血晶石应声而碎,紧接着,黑暗涌进了这条隧道里。   然后,是恐怖的死寂。   在永无尽头的隧道里,只听得见车轮吱吱转动,和芙尔泽特细碎的脚步声。但不论他们怎么逃,黑暗始终尾随在后,既不接近,也不远离,就像尾行猎物的掠食者,一步步将猎物逼入死角,让恐惧和疲惫杀死它们。   他们途经一个又一个有血晶石照亮的路口,然后一个又一个的血晶石在他们身后碎裂,被黑暗吞没。   它仿佛一道漆黑的帷幕,把这狭小的世界一分为二。   而后,黑暗的帷幕上裂开了一道缝隙。   尤利尔眯起眼,借着岩壁上熹微的光芒,以及吸血鬼血统赋予他的微弱黑暗视觉,他在芙尔泽特身后六英尺的黑暗里,看到了一只缓慢张开的巨型肉眼。这只恐怖的肉眼,几乎塞满了整个隧道,它立刻就发现了正在逃窜的目标。   一阵恐怖的嘶吼,响彻整个地下建筑。   芙尔泽特忽然感觉脚下坚硬的地板变得无比柔软,四周苍白冷峻的岩壁,在不断渗出的腐蚀性液体的侵蚀下,渐渐失去了棱角分明的外观。整条隧道变成了一条蠕动的肉色肠道,它完全扭曲了地形,并利用激烈的蠕动来引发上层塌方,让塌陷的天花板和碎石封死了左右的岔路。   他们已经无路可逃。   那只恐怖巨眼在这样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它追逐猎物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背后的黑暗像波涛一样推着它前进。   它就快抓住他们了。   但是这时,一扇铁门在前方的走廊上开启,一个身着修道袍的中年修女走了出来,朝着这边挥手大喊道:“快,在这边!”   她急忙退到一旁,好让推着病床的芙尔泽特能以最快速度进入门内。   “关门,埃蒙德!”艾莲娜紧跟在后面跑了进来,早早守候在门内的两个男人,抓住门把,迅速拉拢了沉重的铁门。   只听见轰隆一声,门闩落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该死,你那还有血脂吗,德雷思,快给我一块儿。”黑暗中,一个男人嚷道。   一阵手忙脚乱。   下一刻,一簇光亮从血脂提灯里陡然亮起。   “嘿,有条触手钻进来了,埃蒙德,快踩死它!”   男人惊惶失措地扑向门口,在地上胡乱踩踏起来,那清脆的步调好像一支外行人演绎的踢踏舞。一条被铁门生生夹断的蠕虫状的黑色触手,在逃进角落的阴影里之前,被他一脚踩爆,黑色的血浆溅得到处都是。   “这回还真是惊险,艾莲娜修女,要是让它钻进避难所里,我们就全完了。”另一个男人心有余悸地叹道,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汗水。   “这是一把双刃剑,德雷思,它既能杀死我们,也能杀死我们的敌人。好了,现在过来掌灯,埃蒙德,别再踩了,它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我……我这只是保险起见。”男人终于放过了他脚底那滩血肉模糊的尸体,战战兢兢地提着灯走了过来。光亮之中,他看到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孔,因此而完全忽略了少女身后还有一人,正倚着病床,努力地站起身来。   艾莲娜慎重地审视着面前的白衣少女,“你迟到了,我险些以为你背叛了我们。”修女冷冷地说,“幸好你没有那么做,否则你们已经被那黑暗巨眼给吞下肚了。”   说着,她又抬眼打量了下少女身后那个气喘吁吁的病号,略微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的哥哥?和我想象中的好像不大一样,该不会是邪教的间谍吧?”   名叫德雷思的男人立刻警惕地把手探向了腰间,尤利尔瞥见一道锋利的金属光泽,在黑暗中闪过。   “同母异父的哥哥。”芙尔泽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一边稍显迟钝,却相当体贴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尤利尔。   猎人适时咳嗽了几声,表明自己身体已经虚弱到不足以对任何人造成威胁,然后相当配合地把全部体重都压在了自己妹妹的肩上,完全不顾她变得铁青的脸色。   艾莲娜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对处于警戒状态中的同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收起武器,“死亡的阴影从那之后一刻也没有远离过我们,艰难的生存环境,让我们不得不更加慎重。我们愿意救助每一名受难者,但我们也必须随时堤防敌人的暗箭。”   “我们……没有敌意……”尤利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艾莲娜修女微微一愣,随后摇摇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欢迎你们来到反抗者的避难所。” 第七十八章 纠正   “西方的云在聚集,”塞拉·雷提恩撩起马车的帘子,用那对冷厉的眸子,凝视着西方的天空,“不敢相信,那群乌合之众只用一天半的时间,就夺回了伏罗特,把我们的主力部队逼退到了河岸。该死!就差这最后一步!”   “尊敬的大人,盖亚提斯要塞背靠着多夫多的北边境,两者联合是迟早的事。”柠檬爵士,哈维·达里奥脸上挂着标志性的阴翳笑容,死人皮一般的苍白脸孔上,浮现出一条条刀刻般的褶子。   “不仅如此。”马车穿过外环城的大门,驶入中环城内,耸立的高墙立时挡住了天空。伯爵一脸疲惫地放下车帘,躺回靠垫上。   “的确不止如此,”哈维·达里奥接腔道,“据我的探子回报,北方的三狮军团从黑玫谷直接开拔,此时已经越过了贝奥鹿特的边境线,预计两天之后他们就会和伏罗特的大部队汇合。好像突然之间,我们那位乳臭未干的小国王,就多出了一大票忠诚的盟友。情势危急啊,我的大人。”   伯爵睁开眼,原本轻柔摩挲着搭在腿上的那条金丝毯子的手,猛地攒紧了毯子,手背上青筋暴出,“我们本来早该一鼓作气拿下盖亚提斯,结束这场该死的闹剧,那个自由猎人和他的小女友,他们毁掉了我的计划!还有那帮见鬼的爬行动物,我一早就提醒过安瑟妮,不能相信那些低级生物,事实证明它们不仅能摧毁敌人的城墙,也能摧毁自己的。”   “我听说蛇人们的祭司,已经不再与我们的指挥官进行沟通,我的眼线留意到它们之中有一部分,已经开始从前线撤退了。”柠檬爵士殷勤地火上浇油道。   “等着看吧,要不了太久,这些墙头草就会原形毕露,”伯爵深吸口气,“现在我们不但要对付河对岸的大军,还要堤防我们的盟友在背后捅刀子。这些麻烦全是安瑟妮找来的,但愿她自己有能力收拾这堆烂摊子。”   “或许王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收拾这堆烂摊子呢?”   伯爵愣了一下,他看着哈维·达里奥那耐人寻味的笑容,皱眉道:“你是什么意思?”   “在我看来,”柠檬爵士清清嗓子,“王后对于平叛行动的热情似乎并不怎么高,她只是单纯希望制造出更多的混乱。想想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吧,尊敬的大人,蛇人、瘟疫、邪教徒,也许还有更多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在暗中进行。看看现在的贝奥鹿特都成什么样子了,所有难民都一窝蜂地躲进了要塞里,平原上除了尸体和乌鸦,就只剩下倾颓的房屋和被抛弃的聚落……王后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那个王后了。”   伯爵的眼角缓缓扩张,瞳孔逐渐收缩,似乎被哈维·达里奥的发言所触动。   看着他心神动摇的样子,柠檬爵士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没错,她已经变了。就在玛利亚公主出使歌尔德之后,她的决策不再是以拉姆蒂法家族的利益为衡量标准,就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继续把威尔伦王当作傀儡来使唤,直到她顺利诞下一个儿子时,她却出乎意料地,以极为辛辣的手段处理掉了这个傀儡,自己大摇大摆地从幕后走到前台。然后是什么,没错,是邪教徒,那些真知教会的圣职者出现了,安瑟妮在领主们头上悬了一把剑,逼着他们站队……可是为什么?她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更充裕的时间来慢慢经营,把贝奥鹿特变成她和拉姆蒂法家族的囊中之物,现在她却用血腥镇压,强行捏出了一团随时会破裂的泥国,她为什么会作出如此愚蠢的判断?”   马车笃笃驶过桥梁,凹凸不平的坡面,令车厢震颤不已。伯爵的内心亦在震颤。   柠檬爵士的下一句话,直接让他的内心世界天崩地裂。   “毫无疑问,她被人控制了。”   伯爵震惊地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在幕后操纵着一切的阴谋家,同样也是一具提线木偶?   “看看大街上那些失魂落魄的难民,他们正在失去自己的健康、灵魂还有心智,这真的是天灾?还是人为制造的惨剧?也许同样的灾难早在我们察觉之前,就已经落到了我们的头顶上呢?”   哈维·达里奥层层递进,一点点撬开伯爵的心理防线,同时也撬开他的手指。   “承认现实吧,我敬爱的大人,安瑟妮正在自取灭亡,还想拉上所有人一起陪葬。”   伯爵感觉掌心一凉,低头一看,他手里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把匕首。   “现在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在这场混乱里,为我们饱受战火蹂躏的国家,恢复一点小小的秩序。而新的秩序,意味着新的可能,我尊敬的大人。”   “不,这太冒险了,就算是……”就像一块烫手山芋掉在手里,伯爵急忙想要丢掉手里的匕首。   但哈维·达里奥用自己冰凉的手掌覆住伯爵的双手,让他把匕首死死攥在手里。他脸上带着无比谦和的笑容,柔声细语地说:“不会有任何风险,您所要面对的只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就像很多年前,您对莱娜·波斯弗做过的事一样。我们都不会忘记,她当时已经完全陷入了刺杀安瑟妮的盲目而疯狂的想法之中,您曾苦口婆心地劝诫过她,不要那样做,不要自寻死路,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就像现在的安瑟妮一样,什么也听不进去,”他轻轻拍打着伯爵的手掌,就像是安抚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孩子,“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在这个错误引发出更大的混乱之前,将其纠正罢了。”   “王后不在了,我们还有国王。”   柠檬爵士的最后一句话,仿佛让伯爵拨云见日,眼底阴霾尽散,迸发出一抹久违的精光。   安瑟妮如今大权在握,在她的强势统治面前,即位不满半年的沙文三世已经完全被人们遗忘了。   他用力攥紧了匕首。   是的,只要安瑟妮一死,他就可以联合艾尔杰·赫斯特接管这个傀儡国王的控制权,进而掌管整个国家的运营。   安瑟妮把一盘大好的棋下成了死局,接下来不论再走哪一步,都不会比现在更糟。   没错,这不是谋逆,他只不过是要纠正这个错误而已。   为了这个国家。   伯爵缓缓放下匕首,闭目轻吁口气,接着平静地睁开双眼,望向窗外,“进城之后,你亲自跑一趟,请艾尔杰公爵来我府中作客,顺便把还留在城里的贵族都请来,战争照打,我们的交谊会也要照开,”他波澜不惊地道,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我们需要一个周密详尽的计划。”   “谨遵您的吩咐,伯爵大人。”柠檬爵士回以含蓄而恭谦地微笑,把脸沉入了阴影当中。   马车从中环城的城门下驶过,守门的卫兵在看到来者是王后陛下近前的红人塞拉伯爵后,自觉分列两侧。这辆马车如若无人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行人纷纷尖叫着避让。   “啊哈,特权人士。”只是一介旅店女招待的缇娜,愤愤不平地哼道,她冲着身后二人说道:“你们运气还算不错,内环城里那些权贵子弟总是喜欢找平民的茬,你能想得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喂,我说,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在城里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唐娜低着头,把脸裹在厚实的兜帽里,一言不发。卢纳德的表情同样凝重。   缇娜从刚才开始就察觉到了两人的异样。他们自从跟着塔格鲁,也就是她家老板的堂兄,一名和内环城不少贵族都有商业往来的商会会计进了内环城——自然是看在金币的面子上,塔格鲁不会比他的堂弟要价更低——从内环城出来之后,两人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和一星期之前完全是两个样子。   唐娜一脸落寞地抬起头,两人无言对视了片刻。最后她忍不住移开了目光,因为卢纳德眼底的悲伤比她只多不少。   她不敢回想自己在内环城里看到的景象,数以百计的徭役苦工的尸体,就堆在真理之门下的河道里,被泥土所掩埋。他们被当作瘟疫感染者处理掉,没有人会追悼这些无辜的亡魂。干枯的河道成了现成的墓坑,苍蝇和乌鸦应邀而来,在黑色大门下不知疲倦地跳起死亡的舞蹈。   “不用担心,他们铸下的罪恶将会得到评议会公正严明的审判。”卢纳德拍拍她的肩膀,唐娜已经利用心视之眼将罪证反馈回了赫莱茵,相信此时评议会足以据此对真知教会进行重新评级。   “迟来的公正没有意义。”唐娜失落地摇了摇头,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所肩负的责任之重大。也许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法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笑了。   卢纳德闻言一怔,忍不住挠了挠头,“呃……小唐娜,你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师姐。”   “师姐?”唐娜抬起头,困惑地眨了眨眼。   “嗯,”卢纳德点点头,望向铅云低垂的远方,“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师姐,已经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唐娜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开始理解,戈尔薇师姐对待一切事物都如此冷漠的原因了。不过,那一定是某种更加沉痛的悲伤,让她的心彻底死掉了。   “喂,你们要再这么磨蹭,我就丢下你们自己走了!”缇娜不耐烦的叫喊从前面传来。   唐娜吸吸鼻子,努力打起精神来,她走过去拍拍卢纳德如岩石般结实的胳膊,“来吧,我们现在得想法子把女神姐姐他们从隔离区里捞出来。”   “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希望他们还平安无事。”   ————————————————   PS:今天两更是三更的量,打个商量,姑且算还了一更行不行~(理直气壮(○` 3′○) 更新一下实时统计,刀片1035,还更记录(3/6) 第七十九章 避难所(上)   地上一日,地下十年。   这是圣冠教苦修在地下监牢的每一面墙壁上都有刻下的沉痛感悟,这里终日不见光照,酷寒难耐,饥饿与疲惫会不断放大内心中的焦虑和惶恐,进而让人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渐渐变得疯狂、失去理智。   这就是尤利尔在地下避难所里看到的预兆。灾难的预兆清楚分明地写在每一名受难者惨白瘦削的脸上,烙印在他们灰沉黯淡的眼眸里。   这是尤利尔进入避难所的第五天,在过去的五天里,他没有和艾莲娜修女以及她的两位副手之外的任何人产生交集,不论主动或被动,他能感觉得出,外乡人在这里并不受待见。这间地下避难所很大,中央大厅可以容纳下近百人,罹难获救的六十六名圣冠教徒和圣职者,大多聚集在那里。尤利尔则被安置在了大厅北面的一个独间里,美其名曰独间,但和牢房唯一的区别仅在于这扇铁门没有被上锁。   根据艾莲娜修女的描述,这原本是一间忏悔室,它的主人是主持修建下层建筑的初代主教之一,同时他也是第一批入驻下层的苦修之一。和其他苦修——或者说重刑犯——不同,他完全出于自愿。据说这位主教出身于强盗的山寨,父亲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强盗头目,母亲则是一个不知身份的妓女。   尽管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但尤利尔并没有为此而抱怨,他甚至认为这些反抗者至少脑子还算清醒。在间谍的标签尚未彻底被撕掉之前,禁止他与任何人接触,以免他利用谣言和恐吓的方式,来挑唆并破坏反抗者之间的团结,是一个相当明智的决定。而他也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身份,得益于生存在一个生产力有限的年代里,类似于集中营存在的隔离区,并未给病患统一发放病号服,而沃纳森的研究者们对待实验标本的苛刻态度,也仅仅局限于是否能挨过第一轮颈部注射而已,这让他侥幸保留下了自己的衣服,和袖子下严实包裹住手臂的绷带。不过,他开始留意到自己的头发有些褪色了,发梢部分已经恢复了浅淡的灰色,但这在照明条件有限的地下避难所里,还远不足以成为判罪的证据。   然而,这也造就了连续五天,他都只能与芙尔泽特和她的冷嘲热讽为伴的悲凉现状。他现在好歹能自己拿勺子舀豆子汤吃,但就在两天之前,他尚且需要芙尔泽特一勺一勺喂到他嘴里。尤利尔吃了多少口豆子,就“心怀感恩”地说了多少次谢谢。他认为芙尔泽特非常享受这种感觉,以致于每天一到饭点她就会准时出现在牢房门口,欢快地提醒他该吃饭了。至于其他时候,据芙尔泽特自己声称,她和艾莲娜修女需要长时间待在上层的实验室里,以应付巡逻队的检查。经过仔细推算掌握了那只巨型肉眼在地下隧道里巡逻的规律——为此他们曾付出了超过五名圣职者的代价——并抓住间隙往返于上下层之间,同时也借用职务之便为幸存者们带回急需的物资。   食物和御寒的衣物自不必说,除此之外还有武器。   算上艾莲娜修女和她的副手,六十九名幸存者里有超过半数的圣职者,和见习圣职,但这些反抗者中,数量最多的却是不以肉搏武艺见长的牧师和修女,专精战斗的骑士和猎人只有寥寥数人,且大多还是见习生。   玛利亚曾不止一次在与他的交谈中提及,贝奥鹿特的统治者,在看待宗教影响力的问题上,一直持有审慎甚至是镇压的态度,威尔伦王绝非第一个明确且严格限制教会骑士数量的君主。尤利尔对此深感认同。在几个月前,被他亲手了结的斯玛特主教,便是一个鲜活的反面案例。   “他们的打算是,先养精蓄锐,”芙尔泽特在味同嚼蜡般咽下一小块黑面包后,把盛着豆子汤的盘子推到了尤利尔脚边,“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军队打过门威列河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王都上下,艾莲娜修女认为最佳的突围时机,就是他们将军队开到王都的城门下时。”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不认为黑袍主教会坐以待毙,他之所以还按兵不动,那只能说明一点——他已经非常接近自己计划当中的最后一步了。”   尤利尔背靠着冰冷彻骨的墙壁,盘腿坐在一张有些发霉的毛毯上,认真咀嚼着每一口塞进嘴里的食物,确保身体充分吸收营养。经过一周时间的休养,他的身体状态正在逐步恢复,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左胸口上的那个黑色漩涡,比起一周前缩小了很多。吸血鬼血统塑造的强悍躯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适应着深海对他的影响。   “而你还在这里悠哉的吃着我亲手煮的豆子汤。”芙尔泽特单手托着脸庞,有些讽刺地叹息道。少女就坐在他的对面,这个狭小的独间,使得他们即便蜷缩着膝盖,也无法避免脚尖的相触。“好吧,是艾莲娜和其他修女煮的,我不太会对付人类的食物。”面对猎人质疑的眼神,她耸耸肩,大方地承认道。   “至少我现在大概知道他们下一步的打算了。”尤利尔说。安瑟妮、蛇人和真知教会,三者相互合作,各取所需,蛇人得到了大量用以孵化同类的原料(堕落人类),而在见到隔离区的惨淡光景后,黑袍主教的算盘也已昭然若揭:鲜血。成千上万人的海量鲜血。鲜血是一种优秀的媒介,而真知教会采集的鲜血中,还包含大量受亚达里斯诅咒感染的血液,他猜测这些混有大量腐坏血液的鲜血,或许正是阿尔格菲勒降临计划中的一环。“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得想办法弄清楚,他们把采集来的鲜血都储藏在什么地方,又打算怎么使用。”   “投毒?”   他摇摇头,“我不认为有什么毒会比亚达里斯的诅咒更凶猛,就像我不相信一颗毒苹果就能要你的命一样。”   “但一颗酸苹果会让我的坏心情持续好一阵子。”芙尔泽特辩称。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我们该回去了。”艾莲娜修女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芙尔泽特站了起来,拍了拍白色防疫服上的灰尘,说:“你要知道,其实这工作还不赖,看着人类变着花样折磨自己的同类,并以此为乐,我试着想从中体会到相同的快感,但遗憾的是,我没能做到。”   “你在批判人性?”   “不,我是在赞美从渺小人性里延伸出的无限可能,这种变化简直令人着迷。”   尤利尔微微一愣,他皱起眉头,似乎想从芙尔泽特那迷雾重重的眼底,抓住些什么。   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芙尔泽特又一次说了谎。她没有为此着迷,甚至不屑一顾。她依旧是混沌之女,而非深海之女。   对于这种惊悚的玩笑,尤利尔只能报以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记得我刚刚提到的事,最好能找到他们储存血液的地方。”   芙尔泽特不置一词地笑了笑,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一夜,尤利尔梦到了自己远在歌尔德的童年小屋,还有那只发霉的栗子蛋糕和十一支烛光摇曳的血蜡烛,他在梦里闻到了蜡烛上的炼金药和浓浓的奶油味道。   第二天,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让他立刻就从温馨的美梦里惊醒过来。   ——————————————————   PS:推一本书,《异军》,同人区的一位大佬写的,我和这个大佬并不认识,也是偶然翻到了他这本书,写得挺不错的,不过原创西幻的难度和市场也是众所周知的小,也没有得到什么太好的推荐位吧,所以暂时成绩可能不是太好,推荐大家去看看,文章本身的质量是蛮不错的。 第八十章 避难所(中)   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门外,令尤利尔立刻警觉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没有睡太久,这会儿应该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在物资匮乏的时候,你似乎很难界定正餐的规格——在过去的一周时间里,只有芙尔泽特和艾莲娜修女进出过这扇门口,后者当时是想查看他的伤势,但尤利尔婉拒了她的帮助,芙尔泽特声称自己会照顾他,修女才只得将信将疑地退了出去。而在这个男人的眼里,他看到了完全不加掩饰的怀疑和敌意。此人穿着牧师的长袍,他一只手举着灯,空出来的手则搭在腰间的铁棍上。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   “出来,外乡人!”牧师厉声喝道。   他尽量不用手,而是用背倚着墙壁站起身,略微低着头,让散落的头发遮挡住自己虚弱发白的面色,“到吃饭的时间了吗,我妹妹呢?”   “别撒谎,外乡人,我们都知道那女孩儿根本不是你的妹妹,我不在意你们有什么交情,但她现在是艾莲娜修女的助手,别指望她总是有空来照看她的‘哥哥’。”牧师用手里的铁棍敲打着铁门,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你的好妹妹至少得晚上才会回来。动作快,别耽搁大家的时间,要不是没办法,没人愿意和你搭话!”   现在可以确定了,芙尔泽特不在,幸存者们的领导,秩序的维护者艾莲娜修女也不在。   挡在自己与这群草木皆兵、饥怒交加的幸存者之间的屏障消失了,他现在得拖着这具半残废的身体,独自面对这场信任危机。   不过,当他扶着墙壁,步履蹒跚地走出独间时,看到围聚在大厅里的幸存者,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需要接受审判的,不是他,而是一个瘦骨如柴的年轻人。他颤巍巍地趴在地上,脖子和双手都被加上了镣铐,一些幸存者面孔狰狞地把手里的武器对着他,眼里充斥着狂热的杀意。   “艾莲娜和那女孩儿不在,我们现在一共有六十九个人,至少其中六十七个人是理智的、充满慈悲心怀的圣冠信徒,我们和上层建筑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邪教徒绝非同类。”举着铁棍的牧师,走到人群当中,以民意代表的口吻宣布道。显而易见,被他排除在外的两人,一个是尤利尔,一个便是趴在地上的青年,“圣冠之母愿给所有犯错之人诚心悔改的机会,而我们也绝对公正客观地评判罪恶。现在,排除你在外,外乡人,我们的投票结果是三十四比三十四,”男人满腔哀惋地叹息道,“非常遗憾,我们慷慨地给予了这个有罪之人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他却不知廉耻地谎称自己无罪,毫无悔过之心,他利用了我们的怜悯,甚至还用眼泪欺骗了这里的女士们……”   衣衫褴褛的青年趴在地上,无声地啜泣着,暴露在外的手脚被冻得乌青。   尤利尔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看正义凛然的牧师,以及站在他身后阴影中的人群。他完全没办法从那片黑压压的人影里,分辨出谁投出了赞同票,谁又投出了反对票,他们之间好像从未出现过分歧,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将他和这可怜的青年阻挡在了外面。   “所以你们希望让我来投这决定性的一票。”   牧师点点头,“我代表仁慈的圣冠之母,将这一神圣的权力交予你手,希望你能正视眼前的罪恶,作出公正的判断。”   看来自己没有选择权。尤利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地上的青年,“所以……他犯了什么罪?”   牧师大步上前,然后蹲下身,抓住青年纤细的手臂,猛地撩开了他的袖子。   邪恶的罪证现出原形。一片片幽青的鳞片痕迹,从他苍白的皮肤下浮现出来。   尤利尔立刻就认出了这东西。这不是亚达里斯的诅咒,这不是蛇人的鳞片,而是深海的咒蚀。这个青年,正在失去自己的信仰,迈向堕落的深渊。   “看吧,他原本是我的学徒,一名见习牧师,但他在这场灾难里抛弃了他的信仰,接受了黑暗的拥抱,他毫无疑问是个可耻的叛教徒!”   青年似乎想要张开分辩,但牧师直接狠狠甩掉了他的手,让虚弱的青年摔回到冰冷的地板上。   “也许他生病了,只是太虚弱了,没有余力来维持自己的信仰。”尤利尔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诚然,有旧神庇护的圣职者,只要保持虔诚的信仰,通常不会遭到深海的入侵,但偶尔也有例外。作为一个无信仰者,他曾在旧镇之旅深切地体会过在深海殿堂里走一遭的感觉,那感觉就像在鬼门关前绕了个弯,他明白一个虚弱到极点的个体,在天灾人祸面前是多么的容易背向光明,走向黑暗。   可惜的是,绝大部分圣职者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尤其当他们有机会在公众面前展现自己的虔诚信仰时。   “为什么指着我?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无耻的包庇!”牧师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着他,高声唾骂道,“你怎敢用如此卑劣的谎言来蒙蔽我等渴求公正的双眼!亵渎!罪无可恕的亵渎!”   “他不是我们的教徒,他只是一个外来人。”一个女人怯懦地附和道。   “间谍!”一个高亢的声音从面黄肌瘦的人群里升起。   这个声音好像忽然间提醒了所有人,于是开始有更多的人附和:“他拒绝艾莲娜修女给他检查伤势,这非常可疑。”   “他一定是私藏了武器!搜他的身,扒光他的衣服!”   几个男人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凶神恶煞地朝他扑过来,尤利尔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连忙取出藏在袖子暗兜里的刺骨银戒,在没有武器而自身又极度疲软的情况下,他只有这一件傍身之物可以依靠。但这些愤怒中的幸存者根本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牧师见他把手探进袖口,立刻箭步上前,一铁棍狠狠砸在他的肩膀上,几个男人顿时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   双方扭打在一起,在激烈地纠缠中,一个人抓住了尤利尔的衣领,猛地一拽。   只听见嗤啦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怔住了。   牧师惊恐万状地瞪大了眼睛,指着猎人嘶喊道:“邪恶!邪恶的征兆降临了!”   压在尤利尔身上的几人,惶然退开,在他从地上坐起来的那一刻,一股可怕的黑暗在大厅里席卷而过,人群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了猎人胸口那个邪恶的黑洞,人们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洞里,仿佛窥见了通往深渊的彼岸。   牧师面孔煞白,勉强维持着站立,口中不住地祈求肯妮薇保佑;人群里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男人则愤恨的诅咒和谩骂,手里拥有武器的圣职者,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只有那个被当作叛教徒的青年,疲惫地抬起头,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猎人。   “肯妮薇在上,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竟可以被邪恶侵蚀到如此地步,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宽赦你的罪行。是肯妮薇的庇护,让我们在这恶魔最虚弱的时候抓住了他,避免酿成更大的灾祸。”手持武器的圣职者们在等待牧师的命令,他努力平复下颤抖的呼吸,保持着崇高的圣职者姿态,昂起下巴,冷漠地下令道:“给他戴上镣铐,和这叛教徒一起关进独间里,我们要等艾莲娜修女回来裁断这两人的命运。不,也许是三个人的命运。”   轰!   铁门应声而闭,最后一丝温暖的光亮,被那条骤然合拢的门缝,阻隔在了外面。   沉重的铁锁,被人狠狠地摔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这声响倒是让昏昏沉沉的尤利尔,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试着让背靠在墙上,活动的时候,栓柱双手的镣铐被牵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哗哗作响。他试着用右手挣脱,但铁链被牢牢固定在墙上,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奈何不了那些深深扎进岩峰里的铁钉。忏悔室再度派上了它应有的用场,实在是可喜可贺。   猎人冷笑一下,朝地上啐出一口血沫。有人趁乱用拳头,或是剑柄之类的硬物,照着他的右脸狠狠来了一下。希望这能让某个人的怒火稍得宣泄,也算不枉他生受了这一拳。   “你好像并不感到气愤。”一个孱弱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前方传来。   尤利尔稍稍眯眼,吸血鬼血统赋予了他极其微弱的黑暗视觉,在不借助光的情况下,他隐约能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是他的狱友。被钉上叛教徒标签的见习牧师。   “气愤会使人无法思考。”尤利尔简短地回答道。   “思考……咳咳……”见习牧师猛烈地咳嗽起来,从喉咙下涌出的鲜血,滋润了他干涩的咳嗽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咳咳……还有什么可思考的……”   尤利尔用舌尖卷了下嘴唇裂口下溢出的血腥味,“思考有什么能避免把你们这六十九个幸存者全都杀掉灭口的方法。”说着,他又朝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见习牧师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子,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道:“你是在说笑吗……?”   “你觉得我是在说笑吗?”他反问。   见习牧师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用如释重负的轻笑声,打破了沉寂。只是那笑声立马又变成不可遏制的咳血,尤利尔清楚地听到见习牧师从喉咙里呕出了质感远比鲜血更浓郁的黑暗物质。   “那么我将会是你第一个要杀死的人,希望拴住我的铁链足够结实……”   见习牧师的阴森笑声,缓缓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但到了那时,你已经不再是人了。”猎人闭上眼,靠着寒冷彻骨的墙壁喃喃道。 第八十一章 避难所(下)   尤利尔又一次无端沉浸在栗子蛋糕和血蜡烛的虚假梦境里。   尽管他明知记忆当中的蛋糕没有那么甜,烛光没有那么暖,但那场遥远的梦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莫名刻画得愈发温馨,所有冷峻的轮廓都在暖洋洋的烛光里变得柔和动人,令人沉醉。   当一个人虚弱到极点时,便会像这样盲目地试图抓住哪怕是不切实际的微小希望。   然而,一阵粗鲁的撞门声,迅速掐灭了他梦中的泡影。   哐!哐!哐!   猎人睁开眼。   他立马意识到那不是有人在撞门,而是关押在独间里的另一名囚犯在试图挣脱枷锁。在非变身状态下,微弱的黑暗视觉基本帮不上太大的忙,但从声音来判断,对方挣扎的力度相当之惊人,甚至可以说是恐怖。那个孱弱消瘦的见习牧师,此刻仿佛一头暴怒的野兽,低吼着,奋力想要挣脱桎梏。他听见铁链绷紧时发出的细微呻 吟,突然间,一颗嵌在金属底座里的铁钉从壁孔里崩出,清脆的掉落在地上,一直滚到他的脚边才停下。   “冷静下来,牧师学徒,你想让他人的无端诋毁最后变成确凿无疑的罪状吗?”   见习牧师反而挣扎得更加激烈,像是一头因受伤而陷入疯狂的狮子,气喘吁吁地道:“诋毁?没错,那些卑鄙小人,他们不敢承认自己的自私和怯懦,却要把我当作牺牲品舍弃!”   哐!哐!   金属碰撞出的怒吼,回荡这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   “等等,你是怎么从我话中理解出这层意思来的?”猎人声色俱厉地道,“听着,你正在丧失理智,牧师学徒,还记得自己每日祷告的内容吗,还记得第一句话是怎么念的吗:‘仁慈的肯妮薇,你忠实的信徒——’”   “伪善者!”见习牧师用愤怒的咆哮打断了他的引导。   哐!   又一颗铁钉崩落出来。   “叛教徒!”   咆哮变成了尖啸。   “异端!”   在震耳欲聋的恐怖尖啸之中,底座一侧的四枚铁钉尽数崩脱,金属底座在巨大的拉力下,开始变形弯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最终,就像揭开一道嵌在肉里的血痂,畸形扭曲金属底座从墙面上被生生撕扯下来,铁链哗啦一下落在地上。   人性在枷锁下死去,罪恶在囚笼中诞生,它仰天张开双臂,发出重获新生般的满足叹息。   相对的,猎人却发出一声悲凉的轻叹。   “我猜那就是你作为人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   黑暗里,传来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响,一点点向他逼近过来。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猎人从容不迫地抬起头,听到那野兽的喘息已经近至跟前。   “仁慈的肯妮薇,你忠实的信徒愿将你的恩泽,遍洒在这腐朽黑暗的世界,愿把那圣树的种子,深埋于这焦黑干裂的土地,直至我的肉身也渐渐凋零。仁慈的肯妮薇,请救赎我的灵魂。”   “狗屁不通。”   ……   艾莲娜修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满怀欣喜将要宣布的好消息,也因避难所大厅里的凝重气氛而如鲠在喉。“有什么好消息吗,修女大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走上来,主动接过她手里的包裹,里面都是面包和腌肉。相比之下,今天芙尔泽特却显得两手空空,只有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灰蒙蒙的手杖。   这时其他人也慢慢围聚过来,艾莲娜狐疑地打量着人们的表情,大多数人都选择回避了她带有质问意义的凌厉眼神,只有一贯喜欢以二把手自居的卡多牧师,正面回应了她的目光。   “的确是一个好消息,”艾莲娜点点头,这个中年修女有着如战士般深邃分明的面部轮廓,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坚毅而威严的气质,“我们发现敌人正在转移阵地。”   “一定是陛下的军队势如破竹,让他们感到害怕了!他们想要撤退!”她年轻的副手德雷思情不自禁地欢呼道。   人群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那些麻木的脸庞上逐渐浮现出久违的喜悦。   艾莲娜回过头,和她的新助手,聪明又能干的小护士芙尔泽特交换了下眼神,随后表情沉重地摇了摇头,“我们不确定是不是撤退,只是发现他们正在大规模杀……”修女顿了一下,挣扎片刻,还是决定换个措辞:“他们正在大规模清理隔离区的病人和转移研究设备,我们趁机跟踪了一名沃纳森的炼金术师,在靠近普尔法河道的一间大型仓库里找到了他们的储血库。我相信那就是他们散布谣言,把大量难民集中起来的真正目的。”   “储血库!?”卡多牧师惊呼。   艾莲娜修女点点头,“而且不止一个。我们调查到外环城至中环城的所有大型仓库都被征用并对外严密封锁了起来。”   “他们要这么多的血做什么?”提问的是她的另一名副手,埃蒙德。   “也许是准备进行某种邪教仪式,我们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这为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指明了方向,”艾莲娜修女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拿起你们的武器来,反抗者,不论是为了证明对信仰还是对国家的忠诚,现在都正是时候!我们将要摧毁敌人的阴谋!”   “不!”卡多牧师尖叫道,“你不能那么做,在陛下的军队进驻王都之前,我们不该轻易地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那无异于白白送死!”   躁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在艾莲娜修女慷慨的动员陈词下重新鼓起勇气的幸存者们,又在卡多牧师歇斯底里的警告中变得萎靡不振。   这时,一声刺耳的冷笑,将大厅里的所有视线都聚焦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芙尔泽特往前走了一步,来到艾莲娜修女身旁,面朝卡多牧师说道:“等你的陛下带着军队打到城门下时,你们的国家早已经完蛋了。”   “闭嘴!你这妖女!”卡多牧师惊怒交加地指着她,“快点离开她,艾莲娜,这妖女把可怕的邪恶带到了这里,企图害死我们所有人!”   艾莲娜一脸不解,恼火不已地摊手道:“你在说什么,卡多,尤利娅是我的助手,你们——埃蒙德!你们在干什么,快放开她!”   等她反应过来时,埃蒙德和另外两人已经把个头娇小的芙尔泽特控制住了,用绳子绑住她的双手。纠缠之中,那根黑色手杖从少女手中脱手掉落,滚到了阴影尽覆的角落里。   看到他们如此粗暴的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儿,不少人还以咒骂和欢呼来附和这种暴行,艾莲娜震怒地看向卡多牧师,“你最好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卡多!”   后者冷冷地回看着她,“你不知道你不在避难所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艾莲娜,你只需要跟着我来看一眼,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艾莲娜半信半疑地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大厅南面的那间忏悔室外。在她早上离开的时候,这扇门还没有上锁,这会儿门上却挂着一把铁制重锁。   “把门打开。”卡多冷漠地下令道。   德雷思很快拿钥匙打开了锁,卡多牧师把门推开,同时举起手里的提灯,让光线涌入这间狭小的忏悔室。   黑暗顷刻尽逝。   一股无法言喻的恶心感涌上喉咙,艾莲娜修女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只见在一片狼藉的忏悔室里,断裂的锁链、弯曲的铁钉和岩壁上脱落的碎屑,都浸泡在一滩黑色的血泊里。这里显然发生过一场生与死的恶斗,一头浑身长毛的畸形异种,死气沉沉地倒在胜利一方的脚边,后者就静静地坐在墙脚下,浑身染满了黑血。猎人的双手仍被牢牢铁链栓柱,只见他右手里攒着一个拳头大小的事物。那是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它早已失去了跳动。   猎人木然地抬起头,寻找光亮的来源。   在灯光的反射下,那双冷酷的眼眸,闪烁着邪恶的红光。   “我很抱歉,”艾莲娜修女低下头,泪水流下痛苦的面庞,“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她口中不停地念着,不知是在对谁道歉,转身大步离去。   卡多牧师昂起下巴,冷冷睥睨着忏悔室里血肉模糊的景象,脸上浮现出一抹胜利者的笑容,“把她和这魔鬼关在一起,让邪恶自相残杀去吧!”   芙尔泽特被人从后面狠狠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跌进了忏悔室,卡多牧师立刻下令关上了铁门,并对所有人宣称只有最忠贞的信徒——他本人——才有资格保管钥匙。   欢呼的人群,渐渐远去,铁门之内,只能听见轻微的喘息。负责捆绑的人下手可谓毫不留情,芙尔泽特感觉自己的手腕快被扭断了,她挣扎着离开冰冷的地面,倚着墙壁坐了起来。   “呼——”她吁了口气,吹开遮挡住她明媚笑容的头发,“多么令人惊喜的重逢。你吃晚饭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的黑暗。   “至少放过那个叫艾莲娜的修女,”猎人低声道,“她帮助过我们。”   芙尔泽特的笑容顿时僵住。   在黑暗的遮盖下,那笑容渐渐褪下了伪装,变回了它最初的样子。 第八十二章 两个选择   “这么说,我倒是错过了一幕好戏。”   芙尔泽特略感遗憾地说道。她认为把一个虚弱状态的吸血鬼和处于堕落边缘的人类关在一起,这个主意实在是很棒。她很确定尤利尔一定受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不过最令人惋惜的,还是错过了他手刃异种的精彩一幕。她很好奇尤利尔是如何以这样一副垂危之躯杀死对方的——此人生命之顽强,似乎每次都会刷新她对这支古老亚人种族的认知。   “如果你喜欢的话,这颗心脏可以送给你,”尤利尔把攒在手里,已经完全冷却的心脏扔了过去,“不用客气。”   与堕落异种的生死博弈,总算掏空了他体内最后一丝余力,黑暗的漩涡在其胸前疯狂扩张,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吞噬。无以复加的疲倦让尤利尔感到恶心想吐,他现在只想要闭上双眼,静静休息。   芙尔泽特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解开了施加在双手上的束缚,慵懒地靠坐在墙脚下,她把手探入怀中,从那件厚重臃肿的白色防疫服下拿出了一样黏糊糊的事物,在手上把玩起来。   “他们已经开始转移阵地了,”她说,“14号和15号隔离区里的感染者基本都已经被处理掉了。分解尸体的炼金强酸液不够用,剩下的尸体就交给他们那些饥肠辘辘的‘宠物’吃掉,不得不说,善后工作干得倒是井井有条。”   猎人无力地哼了一下,示意自己在听。   芙尔泽特一面把玩着手里的东西,一面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第一批沃纳森研究者已经被秘密送出城了,他们的实验设备也被撤走了,真知教的圣职者开始往中环城转移——当然,我是指普通的圣职者,至于那些红眼的生化战士,如今恐怕都集中在黑袍主教身边。现在只有那些被洗脑的宪兵,还滞留在这座平行大教堂里,若是有谁打算出逃的话,现在无疑是最佳时机。”   “那些血……”尤利尔气虚无力地说道。   “他们征用了外环城和中环城的所有大型仓库。”芙尔泽特回答说。   他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又问:“有头绪吗?”   “不知道。”芙尔泽特干脆地答道,“我又没指示自己的信徒干过这样的事。我说过,阿尔格菲勒是我们之中的异类,他是唯一一个强烈渴求进入物质世界,并把它改造成自己新家园的家伙,也许祂就是在深海里得到了祂想要的答案。”   “不管他们在盘算什么……咳咳……”他用力拉扯了一下衣领,好让自己呼吸顺畅些,“都要赶在王都易主之前完成……”   “波利耶尼亚一世的联合大军已经迈过了卡班·伊力德,听说你那哥哥也在其列,他们最快两天之内就会抵达王都郊外。”   “这么快?”联合大军的反扑势头之强让尤利尔疑窦丛生。   “似乎是那些蛇人认为自己已经履行完了合约上的条目,它们撤下了前线。我猜它们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决定不再趟这趟浑水。”芙尔泽特耸耸肩,“噢,我还听说一支由各教会联合组成的圣职者军队,正在向贝奥鹿特集结,看起来那个红头发的笨女孩儿,已经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尤利尔从没怀疑过唐娜会失败,即使她失败了,这场战争的走向也已不可逆转。   当然,这一切都是以阿尔格菲勒降临失败为前提,否则再大优势也不过一触即碎的泡影。   芙尔泽特蜷起膝盖,把那黏糊糊的东西捧在双手掌心里,像是对它,又像是对猎人说道:“现在是轮到无名英雄该登场的时候,可我们的英雄现在却只能瑟缩在这间小黑屋里,听由一群无知的低等生物决定他的生死,真是可悲。”   “别再说这些没意义的风凉话,”他吸了口气,撑着伤痕累累且疲惫不堪的身体,倚墙坐起,“开出你的条件。”   沉默在黑暗里蔓延着。   过了一会儿,芙尔泽特放下双手,眯眼凝视着前方的黑暗,“我给你两个选择。”她用毫无感情的淡漠语气说道。   “你已是混沌双子麾下高贵的眷族,现在我可以慷慨地允许你再进一步,成为我的代理人。这项光荣的使命,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未曾降临在任何一个人类头上。只要你自愿接受,我便赐予你与之相符的力量,混沌的力量会帮助你抵抗阿尔格菲勒带来的影响。”   猎人听罢,立刻露出了警惕而厌憎的神色,“你想让我把灵魂出卖给你。”   主动奉献灵魂,和死后灵魂离开肉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尽管对于绝大多数圣职者来说,有机会主动奉献灵魂,绝对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但对尤利尔来说,献祭灵魂只意味着一件事:一旦他答应成为芙尔泽特的代理人,便会沦为一具丧失反抗意志的提线木偶,将无条件臣服于来自混沌双子的任何指令。   灵魂和火种,混沌之女的欲望始终如初。   所幸尤利尔也从未沉沦在她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里。   “我选择第二个。”   芙尔泽特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是莞尔一笑,“你都不问下第二个选择是什么吗?”   “总之不会比第一个更糟。”猎人咳嗽几声,他的情绪变得有些焦躁起来,“不管你打算做什么,快动手吧,你现在浪费的每一分钟,都是在纵容阿尔格菲勒的入侵行为。”   芙尔泽特笑了笑,然后再度捧起了掌心里那个黏糊糊的东西,尤利尔看不见那是什么,但他听见黑暗里有细微的蠕动声,和当日他们在隧道里被巨型肉眼追逐时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   “我想他们不会贸然搜一个女孩子的身,所以就自作主张地,赶在那个叫埃蒙德的男人把它们全部踩烂之前,保留下了这小小的一条,以备后用。”   尤利尔立马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任何来自深海或混沌的高等生命体,在降临时都需要一个引路人,或者说外媒介,这是不可更改的死规矩。   而他们在隧道里遇到的那只巨型肉眼,正是从深渊诞生的邪恶造物。   “我代表避难所其余六十九名幸存者,欢迎你的到来。”芙尔泽特唇角扬起一抹冷酷的笑容。那个黏稠的触手状事物,咬破她的手掌,缓慢地钻进了皮肉之下。   几乎同一时间,尤利尔便听到头顶传来那可怕的蠕动,仿佛无孔不入的水滴一样,悄声无息地自天花板的缝隙间缓缓渗入。   “来得还真是快呢,”芙尔泽特爱怜地抚摸着手掌上的伤口,触手的尾端已经完全没入了掌心里,“看来这孩子饿坏了。”   “好好享用这顿丰盛大餐吧。”   ————————————————   PS:emmmm,最近几天很怪,每次都控制不住这放肆的精英键盘,两更里头硬是塞进了三更的量,导致各种还不上债,苦恼~ ̄へ ̄只好看看今晚还能再憋一更出来不。   刀片实时统计,1109。还更记录依旧是3/7 第八十三章 梦魇降临   “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看着在艾莲娜修女的鼓动下,不少非圣职者的普通幸存者,都拿起了发配到自己手上的武器,准备跟随她离开安全的地下避难所,前往危险重重的地上,去完成那所谓的未竟使命——简直荒唐——卡多牧师感觉这些人一定是疯了!更令他抓狂的是,他自认自己是这个地下王国里当之无愧的领导者,幸存者正是聆听了他的祝福和引导,他们才会团结起来,而艾莲娜只不过是为这个团体尽到了她应尽的职责而已,随时都可以有其他修女来代替她的位置,而自己才是无可动摇的领袖。因此艾莲娜的行为在他看来简直与强盗无异,每当多一个加入她的队伍,卡多便感觉自己的权力被阉割了一小块,而这个缺口越开越大。   他不久前才主持处置了一个堕落者,一个胸口开洞的恶魔,和一个邪恶的女妖,人们应该看清谁才是真正值得被拥戴的领袖,但艾莲娜三言两语就把这帮愚民哄得团团转,这让他感到痛心疾首。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愚民不肯听从自己善意的劝诫,执意要去送死?   肯妮薇在上,他必须要制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我以圣冠之母的名义,命令你们站住!”他朝着向大门方向汇聚的人群咆哮道。   “你没有这样的权力,卡多,”艾莲娜把包袱挎在肩上,回头冷冷地瞥向歇斯底里的牧师,“你我都没有权力代表圣冠之母,你也没有权力制止任何人离开,你唯一的权力就是选择离开或是留下,现在我们都知道你选择了后者。如果你还记得自己在入职洗礼时发过的誓言,你就应该照看好和你做出同样选择的人。”   卡多回过头,看到选择留下的近四十人当中,大多都是面黄肌瘦的平民和女人,而圣职者都加入了艾莲娜的队伍。   这让他显得就好像是一个懦夫,一个笑话!   简直岂有此理!   牧师气得直发抖,“你……你怎么敢侮辱我!我是——”   “你只不过是一个灰袍牧师,而且在这个职位上一待就是整整二十年,这充分说明你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决心。”艾莲娜不耐烦地打断他,人群里传出的窃笑声,更令牧师的脸红得像是吹鼓的气球。   “很好,看来你没有话要讲了,”修女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回身面向聚集在自己身边的圣职者们,“教会的同胞们,愿肯妮薇庇佑着你们,我们出发!”   卡多看到他们要走,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立刻就要冲上前制止他们,“你们胆敢迈出这扇大门,我就宣判你们为叛——”   牧师的声音忽然一抖,就像有人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强行掐断了他的发言。   艾莲娜好奇地转过头,却发现卡多满脸骇然地抱紧胳膊,浑身颤抖不止,他手里的提灯也摔在地上,大厅里的光线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她很快就体会到了和牧师相同的感受。像是有无形的墙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夺走了四周每一寸空气,艾莲娜感觉胸口发闷,呼吸变得异常困难。   一股庞大的邪恶力量,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降落到了他们的头顶上。   她捂着胸口,面色痛苦地弯下腰。   “那、那是什么?!”忽然有人指着天花板大叫道。   艾莲娜艰难地抬起头,她震惊地发现天花板消失了,从地面照射过去的光亮,被一团冰冷的、浓稠的黑暗所吞噬。那黑暗仿佛活物般,它蠕动着,一点点侵吞天花板上的每一丝空隙,然后开始沿着墙壁向下延伸。   一只恐怖的巨型肉眼在天花板上睁开。   梦魇降临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杀就此开场。   幸存者们惊恐地尖叫着,四散而逃,但他们根本无处可逃。曾经安全的避难所,现在却成了四面封闭的牢笼。巨型肉眼霸占着制高点,它飞快地转动着,没有猎物能逃脱它的凝视,无数条长着血盆大口的黑色触手袭向下方逃难的人群,用利齿把他们的肩膀整个撕下,或是咬住他们的腿,把他们拖入上方那深邃无底的黑暗里。鲜血像绚烂的玫瑰一样,肆意绽放在那头颅搬家的脖子上,或是拦腰而断的残尸上,脆弱的生命像纸片一样被轻易撕碎,血肉模糊的残肢在半空中乱飞,接着又被更多蜂拥而上的触手哄抢得一片残渣也不剩。   面对这地狱般的景象,艾莲娜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绝望又无助地喃喃道:“神啊,你真的抛弃我们了吗?”   “给我开啊!该死的,为什么打不开!”   她木然地转过头,发现她的副手埃蒙德和几个圣职者企图撞开紧闭的大门,他们制造出的响动引起了肉眼的注意,于是密密麻麻的触手如潮水般席卷而来,顷刻吞没了他们的身影。滚烫的鲜血泼洒在艾莲娜麻木的脸庞上,待这恐怖的浪潮褪去,只剩下几片残破的衣襟,飘然坠落在猩红的血泊里。   恐惧没有麻痹他太长时间。当这场可怕的灾难从天而降时,机警的卡多牧师意识到自己很难有机会逃到大门口,于是他以完全不像五十岁年纪的灵活身手,飞快地爬起身。他抓住身边一个吓得动弹不得的女人——愿肯妮薇保佑她——然后一把将她推了出去,用她的血肉之躯挡住了一条向自己直扑而来的触手。   他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速度奔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间忏悔室,也许还能侥幸躲过头顶那只巨型肉眼的追捕。   “卡多牧师,救救我!”一个被夺走两条小腿的幸存者,拖着血肉模糊的下半身,奋力抓住了他的裤腿。   “肯妮薇在上,她会保佑你的灵魂!”说罢,牧师一脚踹在幸存者的面门上,后者刚一松开手,便被一条巨大的触手迅速拖走,他的悲鸣被淹没在上方汹涌的黑暗里。   卡多牧师寸步未停,他一路跑到忏悔室的门外,震惊地发现从不上锁的忏悔室门上竟挂着一把沉重的铁锁。   他一面在心里用尽各种恶毒的字眼来诅咒给门上锁的家伙,一面飞快地从兜里掏出钥匙,他的右手抖如筛糠,对了好几次才把钥匙对准孔。   随着一记清脆悦耳的咔擦声,牧师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致扭曲的笑容,背后大厅里此起彼伏的哀号,更助长了他内心疯狂的妒火,“肯妮薇果然庇佑着我!谁让你们这些家伙胆敢反对我,这都是报应啊!”   然而下一刻,他疯狂的笑容就从脸上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竟推不开门,有什么人从里面把门抵住了。   直到这时,牧师才恍然记起,正是自己亲手把那恶魔和妖女囚禁在了这间忏悔室里。   现在,真正的恶魔来了。   “不!不!给我开门!我以圣冠之母的名义命令你们,给我把门打开!”他怒不可遏地对着铁门拳打脚踢,但它始终纹丝不动,仿若一面冷漠的镜子,照出他狰狞扭曲的嘴脸。   然后,铁门上反射出的最后一抹灯光,静静地熄灭了。   身后的惨叫与哀号声戛然而止,死亡的寂静在鲜血浸染的大厅里缓缓蔓延。   卡多牧师使劲吞咽着口水,慢慢回过头,惊恐万状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喊出圣冠之母的名讳,黑暗里便传来一阵激烈的利齿撕碎血肉、绞断骨骼的声音。   待到最后一只猎物被分食殆尽,黑暗的怒潮悄然退去。   ……   不知过了多久,艾莲娜修女以为自己已经随同僚们一起坠入了地狱,但忽然间,她的眼角瞥见有一抹光亮冉冉升起。   她表情木讷地回过头,只见那光亮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直至最后刺痛了她的双眼。   艾莲娜忍不住举起胳膊,偏过头去。但她很快就适应了光线,放下手臂,缓缓睁眼。   举着提灯站在她面前的,是被卡多牧师下令关进忏悔室的尤利尔,在温暖的光线映衬下,他的面色依旧苍白。芙尔泽特站在他的身后。   “你们……”艾莲娜正想说点什么,但随即涌入鼻孔里的浓郁血气,让她顿时趴在地上,大口呕吐了出来。   空荡荡的大厅里,找不见任何一个幸存者的尸首,哪怕是一根手指头,唯有遍地满墙的鲜血,证明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艾莲娜修女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她努力撑开痉挛不止的眼角,仰望着对方有着冷酷线条的下巴,“你、你们……做了什么……?”   尤利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在不远处的地上发现了一样东西。他走过去,拾起浸泡在血泊里的手杖,并用力挥了几下,甩掉上面的鲜血。   临走之前,他转身对修女说道:“不必追悼这些亡魂,因为他们的终点才是真正的地狱。”   肯妮薇的六重地狱。   圣冠之母许诺给信徒的天堂。   留下这句话,他便拄起手杖,拖着沉重的步履,向避难所外走去。   “等等……”艾莲娜举起手,试图抓住那两道走向门口的背影。   但是紧接着,她便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   PS:还更记录(4/8),还好有半天假,该昏迷了。晚上再见。 第八十四章 脱逃   芙尔泽特没有说谎,沃纳森的研究者们已经从教堂区撤走了,当他们二人悄然返回上层建筑时,发现大厅里空空荡荡,也没有宪兵巡逻,唯有肯妮薇的雕像静静伫立在大厅中央,接受月光的洗礼。   芙尔泽特对他指了指大厅后方,示意从那里出去就能直达通往教堂后门的小径。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大厅的边缘,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一楼南侧走廊。   在途经拐角时,芙尔泽特从背后拉住了他的衣角,尤利尔随即听见从另一侧的楼梯口传来的叫喊声:“小心点,你这白痴,这批仪器造价你们这些贱民搭上一百条命也赔不起的!”   一名沃纳森的女炼金术师正颐指气使地指挥几个宪兵搬运实验仪器,旁边还有一些真知教的圣职者负责协同押送。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大军如今势如破竹,留给他们转移设备和研究成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就是他们可爱的小宠物。”   芙尔泽特说的是跟在队列最后的那条“垃圾狗”:拥有牛头、熊身、人臂、鹰爪和蛇尾的缝合怪物。在其丑陋凶恶的外表下,是对饲主视死如归的绝对忠心。尤利尔对这种人造异种知之甚少,唯一知晓的是,它们的胃口很大,几乎什么都吃。   并且,它们的嗅觉异常灵敏。   在跟随主人走下楼梯后,缝合怪在走廊的拐角下停了下来,只见它仰起长着一对狰狞黑角的牛头,似乎在流动的空气里嗅到了异味。   尤利尔心头一紧。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绝不会是一队以杀戮见长的圣职者加缝合怪的对手。所幸的是,双方相距太远,隔着一条走廊的长度,缝合怪似乎也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质疑,摇晃了一下脑袋后,便在主人的催促下转身离开了。   “从前天夜里开始,他们就在打理善后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批撤走的研究者了。”芙尔泽特漫不经心地踱到走廊下,踮起脚尖想要取下挂在墙壁灯座上的提灯。   她没能够着。   尤利尔走过去,伸手取下提灯。芙尔泽特欣然地伸手来接,但他随即转了一个弯,把提灯挂到了一旁更高的灯座上,确保少女至少得找到了一个垫脚物才能够得着。   “我们还没有离开危险区,凡事小心为上……咳咳……”猎人捂嘴咳嗽了几下,拄着手杖往另一头走去。   芙尔泽特悻悻地撇了下嘴,抱着厚重的防疫服下摆,快步跟了上去。   月光明媚照人,这大概是连日阴霾过后最晴朗的一天。   通往后院的小径可谓一帆风顺。由于此地开阔平坦,成为了挖坑掘坟的好地方,于是一座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坟场空降于此。后院里一片狼藉景象,地上到处都是被掀翻的泥土,不少树木被连根拔起,像是失去拐杖的老人,东倒西歪地倚在围墙上。没有太浓烈的腐烂气味,也没有尸横遍野的惊心景象,有的只是一座座夯实隆起的土堆,但每座土堆都是一个规模惊人的坟坑,土壤被炼金强酸浸染得发黑。尤利尔可以想象,他们把抽干血的病人像垃圾一样扔进坟坑里,然后成桶成桶地往里面倾灌炼金强酸,以达到毁尸灭迹的目的。   他现在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践踏在成百上千的死难者亡魂堆砌而成的土地上。   他在一座不起眼的土堆下驻足。他并非是要为这些逝去的生命默哀。   一朵古怪的紫黑色花朵,从焦黑的土堆下绽开。   他凑近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张奋力想要抓住天空的小手,手的主人或许是一个小男孩,他抱着对生的强烈渴望,跟随家人来到这里,接受所谓的隔离治疗。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地狱。   “你在做什么?”已经一个人优哉游哉地走到前面去的芙尔泽特,奇怪地回过头来。她看到猎人从一个土堆旁站起身,但那里除了一堆潮湿发黑的土壤外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尤利尔拖着疲惫的步履从她身旁经过,一面不为人察觉地在袖口下搓了搓手指。   一些泥土的碎屑飘然落下。   他们很快抵达了教堂的后门。那是一扇嵌入在一堵横向绵延超过百米的高墙下的木门。那门上了锁,尤利尔用手推了一下,发现这门厚重地超乎想象,光靠蛮力根本打不开。   他皱起眉头,扭头看向芙尔泽特。   “我肯定不会告诉你我恰好有开门的钥匙。”后者耸耸肩,然后像变魔术一样,一把略有锈迹的铜钥匙便出现在了她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那还真是凑巧,我刚才也恰好在地上捡到了这把趁手的拐杖。”尤利尔皮笑肉不笑地附和道。他完全没兴趣知道芙尔泽特是怎么弄到钥匙和他的手杖的,因为她一定不会说实话,并且还会借机嘲讽。   “那你的运气还真是不错呢。”咔擦一声,锁开了,芙尔泽特双手掌门,缓缓推开了那条门缝。   这扇门看上去久未有人使用,开门时伴随着大量的烟尘降下。尤利尔把脸埋在臂弯里,弯下腰快步穿出门去。   门外面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地上厚厚的泥泞说明这里罕有人至。他回忆了下大致方位,对跟在后面出来的芙尔泽特指向右手边那条路,“这边。”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小巷的出口,连接着外环城的一条大路。但令人奇怪的是,预想之中的喧嚣景象并未如期而至,相反的,大街上安静得可怕。   作为全贝奥鹿特最繁华的城市,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现在是什么时间?”尤利尔问。   还不等芙尔泽特回答,城市上空就响起了准点报时的钟声。   下午三时。   这表明,从他们被关进忏悔室到现在,又过了大半天的时间。   按照芙尔泽特之前的描述,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大军差不多已经抵达了王都郊外,全城上下如今都处在紧张的备战状态下。   尤利尔从小巷里探出头,在大街上扫视了一周。   零星几辆马车疾驰在道路上,一对捂着衣领和帽子的年轻夫妇,正带着自己的孩子从大街上匆匆行过。而在大路的另一头,一批接着一批的城防军和宪兵队,正在不遗余力地扫荡着街道,他们拦住了过往的每一个人,严厉盘问。   “看来我们得回头了,从小巷的另一边出去。”几经思量之后,尤利尔无奈地作出结论。   “你以为我为什么到现在还穿着这套臃肿的防疫服?”芙尔泽特边说边撩开袖口,从口袋里拿出一卷绷带,用牙咬断,“我去和那些卫兵们聊聊,你趁机穿过街道,我们稍后可以在最近的一座钟塔下汇合。”   说着,她动作麻利地拢起那头连染色剂也掩盖不住的金色长发,然后取下衔在嘴里的那条绷带,草草地绑了一个马尾,但到处都是凌乱翘起的细碎发丝。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发现猎人正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似乎不理解她为何突然表现得如此的上心了。   “别告诉我你饿昏头了,这回我可不会恰好还有一块面包了。”   “不。没什么。”猎人疲惫地摇摇头,“去吧,我们在钟塔汇合。”   未做停留,芙尔泽特拍了拍身上那件防疫服,便快步走上了大街,径直走向那些在街道上巡逻的宪兵。   尤利尔在巷口的阴影下等待着,半晌过后,不知芙尔泽特对他们说了什么,那些卫兵竟然真的跟着她往另一边的岔路口走去。   他没有急于离开阴影的掩护。在耐心等到那些卫兵全都消失在岔口后,他才步履蹒跚地踏上了街道,在无处可躲的明媚月色下,行色匆促地赶往约定的钟塔。 第八十五章 另一名客人   半小时后,城市上空再度响起了钟声,但这轮钟鸣显得急促而紧迫。   这不是报时的钟声,而是提醒全城进入战备状态的警钟,每隔半小时就会敲响一轮。   乌鸦尖叫着,如同一大片汹涌的乌云般,呼啸着掠过低空。   外环城好像忽然间变成了一座无人的空城,大街上看不到太多行人,且大多拖家带口、行色匆匆,一辆接着一辆满载家当的马车驶往中环城。凯利尔要塞在过去的数百年间,从未被敌人攻陷过,人们坚信要塞里的三道高墙,总有一道能扑灭战火。然而这些蒙在鼓里的平民恐怕不会知道,真正的威胁不在墙外,而在墙内。   尤利尔猜测通往中环的城门下一定聚集了大量平民,那里自然也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所以他选择了截然相反的行进路线。站在两栋建筑形成的巷道里,他可以从屋檐的夹缝间窥见高耸在远端的钟塔塔尖。他距离那里大概还有两个街区的路要走。   他尽可能的多走小路,因为大路上经常会有巡逻队经过,城内的驻军因紧张的备战情绪而风声鹤唳,只要是还在大街上游荡的人,都有可能被他们当作间谍抓起来,严加审讯。尤利尔自知身体状况虽比起几天前恢复了不少,但是对于战斗还是能避则避,他要尽量多保存体力以应对之后必将迎来的一场恶战。   但不幸的是,他在快要抵达钟塔的路口上,遭遇了一群被人们称为白色魔鬼的宪兵。   “嘿!那边的人!没错,就是你!站在那里不准动!”一个宪兵用大吼声来恐吓他。   尤利尔自然不会乖乖就范,他低下头,开始慢慢后退,而后突然调头,跑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里。   宪兵们在后面高声叫骂,气势汹汹地追着他涌进了巷子里。   没跑多远,他便开始喘粗气了,双腿也变得不听使唤,每一步都像深陷泥沼般艰难,而宪兵的脚步声越追越紧。   他很快就跑出了小巷,回到了大街上,飞快地环视四周,他发现不远处居然还有一家没打烊的店铺,店铺老板——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条鸡毛掸子打扫自己的橱窗。   他抿了下干涩的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朝着店铺的方向迈开脚步。   “该死,那家伙跑哪去了?!”宪兵们追到了大街上,却发现自己丢失了嫌犯的踪影。街上绝大多数店铺,在全城战备后都闭门歇业了,路上更是行人寥寥,因此他们第一时间就把矛头对准了那家灯光通明的店铺。   “嘿,你,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从这里经过吗?”   店铺老板回过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镇定从容,鼻梁上那副小巧的圆眼镜则更加凸显出有如学者般斯文的气质,橱窗里陈列的也都是各类艺术收藏品。   店铺的招牌上写着:加里安的收藏室。   “各位长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店铺老板加里安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你们半个小时之前才从我店门前路过,而且对我进行了同样的盘问。”   “你只需要回答我们的问题!”一个高大的宪兵不耐烦地嚷道。   “没有。我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如果各位长官不信的话,我的小店照例是每晚八点打烊,在这之前随时欢迎你们来搜查。”   加里安不卑不亢的回应,让情绪焦躁的宪兵们更为恼火,但他们明显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家小店上,于是这群宪兵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转而赶往下一个街区巡逻。   而店铺老板则心无旁骛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在打扫完橱窗后,街道上刮过了一阵冷风,挂在店门上的招牌摇来晃去。   他感觉有些发冷,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推门走进了温暖的小店里。   加里安刚刚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正打算给自己煮点热茶,他的客人就从有一条蓝色门帘遮挡的走廊后面走了出来。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一下午就来了两个客人。”他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摇头叹息道,一面提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壶,转身走向壁炉。   这个年轻人自然正是尤利尔。加里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说:“没关系,你不用着急离开,你的脸色看上去很糟,至少留下来喝杯热茶。”他从罐子里倒出几块久经使用而变得灰蒙蒙的血晶石,扔进壁炉里。   “感谢你的帮助,先生,但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尤利尔拉紧衣领,准备再度闯入寒风萧瑟的大街上。   加里安看到他拄着手杖步履蹒跚的样子,不由地叹了口气,“好吧,我不会阻拦你,但你不能从前门离开,那些卫兵还没走远,大路上很不安全。”   加里安指了指后面的走廊,示意他从后门离开。尤利尔想了想,最终接受了他的提议。   他们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尤利尔以为自己即将看到一间杂乱无章的储物室,但店铺后面却比他想象中要宽敞得多。   这似乎是一个展览室,灯火通明,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鲜明、风格迥异的油画,四周耸立着高大的玻璃柜子,里面摆放着各种艺术收藏品,也有不少廉价的收藏品被堆放在一列木制的展柜上。   而他并非这间展览室里唯一的客人。   那是一名身披灰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正对着一幅陈放在木制支架上的油画。尤利尔心想,这大概就是老板口中所说的另一位客人了。此人拥有一头黑亮的披肩长发,淡灰色的双眸,以及轮廓深邃的脸庞,但眉角与两颊如刀刻般的皱纹,又让他的实际年龄变得难以捉摸。他的腿脚似乎有些不便,因此拄着一根造型古怪的木杖,而在他身后,还有三名宛如三胞胎般模样相似的女侍。猎人警觉地发现,这三名女侍和普通的女侍不同,她们担当的是护卫的工作,并且使用的武器各不相同。一人腰间悬挂着两柄黑鞘断剑,一人背负着一柄白布包裹的长枪,至于最后一人——当尤利尔和这名短发齐颈,鬓角留有一条长及腰际的细长股辫的女侍卫对视时,瞥见她在袖口下紧握的双拳上,闪烁着冰冷金属的光泽。   指虎。这竟是一个近身格斗流的女侍卫。   不过,尤利尔恰如其分地掩饰了自己的惊讶和猜疑,没有引起对方的敌意。   “稍等片刻,我去拿钥匙。你可以在这里随便看看。”老板加里安指了指正对面的那道上锁的门,转身往旁边的小屋走去。   尤利尔当然不可能真的随便看看,因为他发现那个背着长枪的女侍卫,一直用警惕的目光监视着他。为了避免嫌疑,他决定直接去后门口等。   但在这时,那个灰袍男人却出声叫住了他,“年轻人,你懂作画吗?”   尤利尔循声回头,看了看转头面朝自己的陌生男人,又打量了下对方面前那幅油画。只见那是一幅描绘山地雪景和古老城堡的油画。即便以他这个外行人的眼光来看,作者的作画技巧也称不上亮眼。这恐怕也是它为什么没有摆在玻璃展柜里的原因。“很遗憾,我在艺术方面向来没什么天赋。”他耸耸肩,故作轻巧地回答道。   灰袍男人笑了笑,“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尤利尔稍加思索,回答说:“说不上哪里好,也说不上哪里不好。”   “但据说这幅画的作者,曾是贝奥鹿特的某位公主,也就是波斯弗王室的后裔,”灰袍男人用略感惋惜的语气叹息道,“只不过年代太过久远,如今早已无从考证。”   “但你很欣赏它,并且打算掏钱买下它。”尤利尔用半猜半知的口吻说道。   见自己的想法被揭穿,灰袍男人大方承认道:“没错。我打算买下它,而且不论这会花费我多少钱,”他用枯瘦的指尖,若有所思地轻抚着在岁月磨砺下变得粗糙的画纸,“我在这画里看见了无与伦比的真实,就像被月光投落在墙壁上的影子。”   “那么我就祝愿阁下能得偿所愿,”加里安拿着钥匙回到了展览室里,尤利尔礼节性地对灰袍男人点头致意,“请容我告辞。”   门开了,尤利尔再次向加里安表达了感谢,随后拉上衣领,快步走入了寒风料峭的街头。   灰袍男人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直至加里安关上了后门。他对自己其中一名的女侍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走向加里安,向他表达了自家主人想要买下这幅画的意愿。加里安声称自己需要翻查下这幅画的定价,毕竟他在这里做了十多年的收藏品生意,从来没有人对这幅画表露过兴趣,便在那名女侍的陪同下去往了前台。   “先生,我们接下来要去王宫吗?”背负长枪的女侍凑上前来,毕恭毕敬地问道。   “不,我和安瑟妮的合作已经结束了,”灰袍男人神情冷漠地端详着那幅油画,“让祭司们带领我们的战士,立即返回亚达里斯,我们的下一站是威尔敦。顺便通知你的妹妹,保护安瑟妮的任务到此为止,让她跟你们一起回去。”   女侍愣了一下,“先生,那卡卓雷娅呢?她为了顺利完成任务,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左手,难道她——”   灰袍男人默不作声,在他眼底笼罩着一层冰冷的阴影。   女侍自知失言,立刻住嘴,谦卑地低下头去。   “不用担心,我会赐予你们一个比卡卓雷娅更优秀的新姐妹,一个天赋异禀的艺术家。”   灰袍男人低下头,轻抚着油画的落款处,那是一段模糊不清的墨迹。   “我会亲自指导她尽快适应自己的新角色。” 通告   如题请假。最近因为边写边修改大纲的缘故,导致写作效率低下,睡眠时间严重不足,精神不振,晚上试着写了点,效果不太好,索性就没有强写下去。打算休息一天,然后开始爆更,由于涉及大量打斗的场面,所以要争取一鼓作气地完结这一卷。 第八十六章 美好的假期   早晨,在馥郁馨香的麦香味中,它从柔软丝滑的天鹅绒睡垫上醒来。   明媚的月光照进高窗,年轻貌美的侍女们早已恭候两旁,齐声送来早安的问候。   尊贵的宫廷生活,又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打个满足的哈欠,惬意地伸个懒腰,抖抖腿,迈着优雅的步伐来到餐桌前,开始享用御厨精心烹调的营养早餐。   仍自眷恋着床榻的心神与身体,在温暖的牛奶麦片粥冲洗下,渐渐褪去了困乏和疲倦,恢复了蓬勃的活力。   待到早餐完毕,报新的钟声响彻在凯利尔上空。   在侍女温柔体贴的服侍下,穿戴上华丽的服饰。   珍珠项链,镶金头冠,镀银足环,一切装束以强调无与伦比的奢华和高贵为主旨。   量身定制的天蓝色鸭绒小棉衣,以它柔软厚实的质感,在这乍暖还寒的料峭时节,温暖着这具冰冷脆弱的身体,也填满了一颗孤独寂寞的内心。   御用化妆师的悉心打点,发丝条理清晰,色泽饱满,玫瑰香水恰到好处,镜中之貌,容光焕发。   晨间空气清新,正是园中漫步的好时候。   闲庭信步,走入鲜花与绿荫的环绕。   辛勤劳作的园丁,送来诚挚的早安问候。   散步园内的贵族小姐,纷纷提裙献礼,眼中放出少女仰慕的光芒。   未作停留,穿过香艳的花丛和少女的簇拥,登上冷峻巍峨的学士高塔。   四方学者,在此齐聚一堂,双方隔桌对峙,争执不下。   旁听片刻,便感觉昏昏欲睡,于是起身离开。   回到花香四溢的庭院,在凉亭下温上一杯热奶,看着几只傻猫在草坪上追赶蝴蝶,打发无所事事的清闲时光,牛奶的香气混合着花香,催人入眠。   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延续下去,但美梦终归有醒的一刻。   好在这样消极的情绪,随着一觉颓睡而消失无踪,然后,又到了振奋人心的午餐时间。   这无疑是一天当中最值得期待的时候。   大门开启,只见王后拖曳着一席黑色礼服,款款步入了金碧辉煌的宴客大厅。   圆桌白布,烤鳟鱼、火鸡与酱汁乳猪腿为主菜,搭配各类新鲜蔬果,层次丰富,色香俱全。   然而这顿午宴却与往日不同,因为餐桌上还有另外一位客人。   此人穿戴整洁,笑容苍白,但举止谈吐还算得体。   用餐环节在有条不紊的进程中完成了过渡,而后客人拍了拍手,命人呈上献给王后的大礼。   两只箱子呈上桌面,里面装着两颗人头。   客人彬彬有礼地站起身,露出挂在腰间的一串发霉柠檬片,然后逐一介绍起这两颗头颅原先的主人:“王后陛下,请容我为您介绍,艾尔杰·赫斯特公爵,与塞拉·雷提恩伯爵,但很遗憾他们恐怕不能亲自向您致以问候了。”   王后眯眼打量着盒子里那两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露出一个了然于胸的神秘笑容,“你出手的速度永远都要比所有人快上一步啊,达里奥爵士,”她把身子慵懒地斜倚在扶手上,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指尖轻抚卧在她两腿间的花猫,“就在昨天夜里,我的密探才刚把塞拉·雷提恩在府中密会艾尔杰公爵的消息带回来,今天早上我还正在考虑该怎么处置这两人,你就把他们的人头献上来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复杂,不过是一场叛变阴谋被侥幸撞破,忠于国家的哈维·达里奥爵士当机立断,将这场灾难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事关陛下的安危,我自然不敢马虎。”柠檬爵士微笑着低下头,一面挥了挥手,示意他的侍从把这两个箱子带下去。   等到侍从抱着装有头颅的箱子离开,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但你是塞拉·雷提恩的封臣,你背叛了你的誓言。”   面对王后不加掩饰的质疑,哈维·达里奥先是一愣,但他很快就用一个巧妙的回答化解了危机,“我的效忠对象永远都是贝奥鹿特。”   王后对他的忠诚宣言无动于衷,低手搂住她爱宠的腋窝,把那只打扮得比贵族还要贵族的断耳花猫抱起来,让它智慧而尖锐的琥珀色眼瞳直面柠檬爵士的笑容,“让我们听听我的小可爱怎么看吧,亲爱的,你觉得达里奥爵士说的是实话吗?”   哈维·达里奥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冰冷彻骨的杀意,在花猫目不转睛的凝视下,从容的微笑忽然变得勉强而苍白。   难道自己的命运将要被一只蠢猫决定?   开什么玩笑!   他把手背在身后,在袖子下攥紧了拳头,直到一声慵懒的猫叫传来。他惊疑交加地瞪大了双眼,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思。   “是吗……”王后嘴角牵起一丝兴致索然的笑意,叹了口气,然后抱起赖在她腿上不肯挪窝的花猫,把它放在桌上,又用手亲昵地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花猫不大情愿地叫了一嗓子,然后从桌上一跃而下,翘着尾巴迈出了大厅。   “你在恭维人这方面的天赋,丝毫不亚于你的间谍才能,柠檬爵士。”王后重新把目光聚焦在柠檬爵士身上,后者此刻面如死灰,额头上渗出了一片细密的汗水。   “陛下过奖了。”哈维·达里奥没花太多功夫便找回了自己的笑容。   “哈维·达里奥,”王后柳眉微蹙,表情冷漠地凝视着这个男人,似乎想要洞穿他脸上那副虚伪的笑容,“不用绕弯子,开出你的报价吧,你希望这两颗人头能为你赢得什么?金钱?还是爵位?”   柠檬爵士双手交握,驼着背,脸上挂着如商人般精明狡黠的笑容,“我想陛下心里应该很清楚,如今叛军已经打到了王都郊外,如果我们守不住凯利尔,任何奖赏都是一纸空谈。所以我迫切地期望,陛下能允许我为保卫王都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你想上前线?”王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这个一向精于算计的利己主义者,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义无私了?   柠檬爵士谦卑地低着头,任由王后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打量。   没有等待太久,他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   “好吧,哈维·达里奥,既然你如此渴望在战场上建功,我就满足你的心愿——”王后思量片刻,说道:“正好艾尔杰的职位空缺出来了,在我考虑好怎么处置他那宝贝儿子之前,你就先去外环城接手他的工作吧。城防司令马西科·普兰将是你的新上司。如果你有幸能平安归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封赏。”   哈维·达里奥再一次称赞王后的美丽和英明,随后欣然领命告退。   柠檬爵士前脚刚刚走出大厅,王后后脚便唤来了自己的王室卫队长,下令道:“派人跟着他,如果发现他有任何异常举动,无需汇报——他想要在前线建功立业,我就满足他,而且要让他完成得足够壮烈。记住,处理得干净一点,不要引起混乱。”   哈维·达里奥是个精明的商人、狡猾的骗子,靠着无孔不入的情报网,让他在贝奥鹿特的政治场上肆意地搅弄风云。不过,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心机和阴谋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无聊把戏。   “需要通知马西科大人吗?”王室卫队长问。   “不用,你待会儿还有别的任务。”王后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晚上我要出一趟宫,让你的人都准备一下。”   “明白,我立马去办。”   跟随安瑟妮多年,且无数个夜晚都与她同床共枕的卫队长,立马就领悟到她所说的出宫,是一项绝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行动。   王后就要前往她精心搭建的舞台,为今夜的狂欢拉开序幕。他心想。是时候给这场闹剧做个了结了。   然而,卫队长全然没有察觉到,在大厅门外,有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监视着他们。   那是一双美丽而致命的琥珀色眼瞳。   “看来我的假期要提前结束了。再见了,我的女士,再见了,我的天鹅绒床垫。”   随着一声悲凉的叹息,男爵灵巧的身影在门缝后一闪即逝。   ——————————————————————————   PS:一更。 第八十七章 Del Nansano Etploffing!   “该死,让那家伙跑掉了!”   “我刚才确实看到他往这边跑的,也许他还在这附近。”   一队宪兵在空旷的外环城区里,追逐着一个形迹可疑的嫌犯来到白石广场,但空旷的广场上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一群乌鸦还嘶鸣着盘旋在钟塔上方。   “算他走运,我们现在必须赶往下一个街区了。马西科大人下达的命令是在晚上之前把外环城扫荡干净。”一名军官模样的男人说道。   听到宪兵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街道尽头,作风谨慎的猎人才徐徐从钟塔后墙的阴影下现出身形来。   巨大的钟鸣声从天而降,那浑厚的音色仿若一把钝锤,击散了成群盘旋的乌鸦,让它们尖叫着,四散而逃。   尤利尔抬头看向阴霾重重的苍穹,面色愈发凝重。   这是下午五时的钟声。   芙尔泽特依旧没有出现。   他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又在原地干等了二十分钟,在那之后才恍然发觉自己正在干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芙尔泽特不会帮助他对付阿尔格菲勒,这是毋庸置疑的。更糟糕的是,根据自己目前所掌握的情报,他似乎只知道阿尔格菲勒将会空降在凯利尔要塞,至于是以何种方式降临,降临仪式在何处进行,降临的引路人是谁,最后又该如何阻止这一切,他现在完全没有头绪。深海的侵蚀大幅削弱了他的力量,而地下避难所又封闭了一切消息来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和芙尔泽特的交谈成了他唯一能获取外界信息的手段,但她总是避重就轻,巧妙回避了事情的要害,就连提供给他的那仅有的一点信息,恐怕也是虚实参半。等尤利尔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就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无头苍蝇,连四处碰壁的力气也没有了。这种渺小而无助的挫败感,自然而然的让他回想起了自己迷失在康妮府邸的经历,他至今仍会在梦里偶尔回想起那座光怪陆离的花园,童话般的婚礼,以及那噩梦般的结尾。   一阵急促而嘹亮的警钟,将他从回忆的漩涡里拽了回来。   尤利尔往浊气淤积的肺里吸进了一口清凉的空气,然后甩了甩头,把无关现状的杂念统统抛出脑海。   他不得不认识到一个严峻的事实,那就是不论下一步行动是什么,他的当务之急都是要尽快进入内环城,那里是让整个贝奥鹿特深陷战火的源头,也是这片土壤上一切邪恶诞生和滋长的摇篮。他相信自己只要能到达那里,所有的疑惑和困境都会迎刃而解,而真理之门将会成为揭露罪恶真相的那把钥匙。   而要进入内环城,他就需要一身干净衣裳,一匹代步的马,还有能让他顺利通过关卡的通行证。   拿定了主意后,他便立刻开始付诸行动。   他一路朝着远离南门的方向行进,沿途小心避开有巡逻的大路。   他从外围绕过了市集区,作为整个要塞最热闹的地段,现在它安静得像是一座鬼城,所有的店铺都门扉紧闭,曾被露天摊位塞得水泄不通的街道,如今成了野狗野猫悠闲散步的场所。种种迹象都在向他反复表明,战争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凯利尔上空,而一场更大的灾祸和阴谋,正在这阴影下悄然酝酿。   从市集的北口出来,他很快就遇到了沿途走来的第一家旅馆,旅店门口挂着一面白底红漆的招牌,不过恐怕很少有人能看懂这幅图案的意义。   他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敲响了旅店紧闭的大门。   “什么人?”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紧张的询问声,通过她尖细沙哑的嗓音,尤利尔大致能想象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形象。   “尊敬的女士,你是外环城里唯一肯与我搭话的好心人了,拜托,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尤利尔首先摆低姿态,希望能让对方放下戒心。   门里的女人沉默了半晌,随后他似乎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两人似乎在商量着该拿他怎么办。踌躇一会儿,那女人又道:“你想要什么?”   “您真是一位善良的好人。尊敬的女士,我需要一匹马,还有一身干净的衣裳。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能买到一张入城的通行证。”   门里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的交谈声,接着那女人回话道:“我们可以给你一些干净的旧衣服,但我们没办法给你提供马和通行证。你可以去两条街之外的归途旅馆碰碰运气,那家店的老板名叫贝克,他总能找关系搞到一些通行证,也许他会有办法。”   最后,猎人从门缝后面如愿得到了一身干净衣裳,除了料子有些陈旧,上衣的肩膀收得稍微紧了些以外,他再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毕竟慷慨的女老板没让他为这些衣服支付一个子儿。向对方道过谢后,他重新上路,赶往两条街外的归途旅馆。   然而刚刚拐过最后一个街角,他便听见街道的另一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骚乱的源头来自于一家挂着独角兽招牌的旅店,独角兽图案的下方,以多夫多文和通用文分别写出“归途”二字。   此时正有一整队全副武装的宪兵涌入旅馆,尤利尔心头不由地一紧,他躲在远处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沿着墙脚快速接近旅馆,希望能在名叫贝克的旅店老板被抓起来之前做点什么。   就在他与旅店正门近在咫尺之际,伴随着几声拳拳到肉闷响,几名宪兵惨叫着从门里倒飞出来,狠狠地摔在大街上,他们大多直接昏死了过去,剩下一个人抱着自己被人当作筷子般折弯的左臂,哀嚎着满地打滚。   尤利尔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实在是有些不讲究,不论和这群宪兵战斗的家伙有多能打,都不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否则只会招来更多的卫兵。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过好汉架不住人多这条至理名言,但他明白自己得赶在城防军的大部队赶来之前,赶紧制止这场骚乱。   不过,就在他正想要趁乱冲进旅店大厅时,忽然听到里头有个清亮的声音高喝道:“Del Nansano Etploffing!(灵能爆震)”   尤利尔大惊失色,想也不想直接埋头扑倒在地上。   下一刻,爆炸的轰鸣冲天而起。   ————————————   PS:二更。 第八十八章 重逢,出发   神术爆炸形成恐怖的威力,仿若有一头恶龙在张口吐息,瞬间吹倒了旅店的正墙,厚重的木石墙体轰然倒塌,露出一个锯齿状的缺口,浑浊的龙息从断裂的豁口下面汹涌喷出,里面充斥着大量烟尘、木屑,以及碎裂的石块和桌椅。   爆炸引发的惊人能量,使得整条街道上的建筑都开始摇晃,一些躲在房屋里的人放下门闩,战战兢兢地走上了大街,更多的人则只是从窗户后面露出惊恐的双目,男人抱紧了自己的妻女,惶然瑟缩在墙角或桌下,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片刻过后,爆炸的余威才逐渐平息。   “放神术的时候大声念出咒语真是个好习惯。”   尤利尔庆幸自己及时刹住了车,否则正面迎上威力惊人的灵能爆震,后果不堪设想。他飞快地爬起身,迎着扑面而来的滚滚尘烟,把脸埋进臂弯下,一头闯进了被炸得满目疮痍的旅店里。   他料定很快就会有大批城防守卫被神术爆炸的响动吸引过来,但随即又沉下心来一想,这倒并不见得一定是坏事。假设城防军的巡逻网已经开始向此处的收缩,那么从北面通往中环城入口的路途就会变得一路畅通。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能及时撤离。   大厅里烟雾弥漫,可视范围不足一米,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摸索着缓慢推进。沿途他不慎绊到了很多被爆炸掀翻在地的宪兵和守卫,他们无一例外都昏死了过去,一些人甚至被掩埋在了倾塌下来的天花板下。   头顶的横梁在呻 吟,撒下大片尘埃。二楼的地板被炸出了一个直径约为十英尺的窟窿,随着不断塌陷,这个窟窿的直径还在不断扩张,以致于整块地板都开始倾斜。距离这座三层建筑被彻底夷为平地,似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尤利尔利用变形的手杖,顺手替一名快要窒息的卫兵,切断了压在胸口上的厚重木板。见他表情痛苦,胸口激烈起伏,尤利尔决定救人救到底,帮他解开了紧紧捆住锁甲的腰带。   卫兵如蒙大赦般长舒一口气,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感谢你的帮助,愿圣冠之母保佑——喂!你在干什么?!”   卫兵发现这人不仅给自己松开了腰带,并且还粗暴地撕开了他的衣服,肆无忌惮地在他口袋里摸索起来。当卫兵看见自己的通行证被对方明目张胆地收入囊中时,怒不可遏地伸出双手,奋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猎人用钢铁所铸的手掌掐住他的前额,稍微发力往后一送,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卫兵的后脑勺砸在地上,随即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收好从卫兵那里“借来”的通行证,他扶着倾斜的立柱,再度起身,准备向一楼大厅的柜台走去。   忽然间,他在前方的浓密烟雾里,隐约捕捉到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他,骤然驻足。   双方隔着一片如怒涛般滚滚不休的浓烟,相互对峙几秒。   然后。   “Del Nansano Etplo——嗷呜!”   猎人扬起手杖精准命中了对方的前额,打断了灵能爆震的咒语。   “什、什么人打我!”那人捂着额头,气愤地质问道。   她很快就得到了一个令人惊喜的答案。   尤利尔走上前去,拂袖挥开一片烟尘,看着傻愣在自己面前的红发少女,冷冷道:“我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狂战牧师,结果是个不着片甲的修女,所以当面吟唱你究竟是看不起你的对手,还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年轻的修女抱着神杖,额头红红的,表情呆滞地望着猎人。接着她便感觉鼻腔一湿,泪水一下子控制不住,涌上了眼眶。   唐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他的怀里,连掉在地上的神杖也顾不上,“我……我们找了你好久,我还以为……以为……”她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旅店的老板在走之前,还劝我们和他一起走……幸好我们没有放弃……”   尤利尔硬如岩石的心肠,似乎也被这泪水融化。他无奈地轻叹一下,拍拍少女的后背,安慰道:“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这句话不止是说给唐娜听的,同时也是说给从她身后走出来的卢纳德。后者循着唐娜的哭声赶来支援,手里还抄着一根就地取材的桌腿,在看到尤利尔的时候,他同样惊讶不已,微微张大了嘴巴。   “放下你的武器吧,卢纳德先生,你们已经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了。”尤利尔微笑道。   卢纳德赶忙丢掉了手里的东西,面色窘迫地说道:“小唐娜坚持要上街搜寻你们的下落,那些守卫一直追着我们到了这里,所以才……咦,为什么没有看到混沌……我是说,那位女士?”   被他以“那位女士”所谨慎指代的,自然是芙尔泽特。   尤利尔面色一沉,说道:“她没有和我一起。”   卢纳德表情惭愧地低下头,“请原谅我们,圣徒阁下,隔离区的守卫实在过于森严,我们尝试过很多次……”   “我明白,”猎人点点头,“何况你们还出色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已经听说了,一支圣职者部队正在门威列东岸集结。”   “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圣徒阁下。事实上,我们得到了一位由波利耶尼亚一世直接引荐的内应的帮助,这支圣职者援军,已于昨日混在回撤的敌军里,进入了要塞内部。这支将近百人的部队主要由双子和圣冠两大教会为主,以及若干地方小教会的圣职者组成。”   尤利尔闻言一愣,皱了皱眉,“内应?确定可靠吗?”   卢纳德郑重地点点头,“这支部队由双子教会的塞纳尔骑士指挥,他们已经在那位内应的帮助下成功潜入了内环城,秘密驻扎在王宫以北的某座宅邸内。等到大军开始攻城,塞纳尔骑士便会率领圣职者部队向内环城发难,一举捣毁敌方的老巢。”   “不,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据我目前掌握的情报,对方已经完事俱全,黑袍主教绝不会错过这个夜晚。”   “你是说今晚他们就要……!”卢纳德蓦然瞪大了双目。   尤利尔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我怀疑是的。不论如何,我们现在必须立刻进入内环城,争取尽早和你说的塞纳尔骑士,以及他手下的部队接上头。”他轻轻拍了下唐娜的肩膀,后者吸了吸鼻子,一面用袖子逝去泪水,一面离开了他的怀抱。   卢纳德思忖片刻,赞同道:“你说得对,我们应该马上出发!正好我们之前从旅店老板那里买下了一辆马车以备后用,就在后面的马厩……”   这时,又一块天花板塌陷下来,在地上掀起一股浓烟,大厅的角落里传来一名卫兵痛苦的呻 吟。   “你去准备马车,我们五分钟后在后门集合。”他拍拍卢纳德的肩膀,随后又回过头,看着满脸泪痕的唐娜说:“跟我来,修女大人。我们得趁着天花板塌下来之前,把你留下的这堆烂摊子收拾干净。”   唐娜脸颊一红,羞愧难耐地低下头,“我本来不想伤害他们的,可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我了。”她死死盯着脚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努力辩解道。   三人分头行动,尤利尔和唐娜协力将滞留在大厅里的卫兵全都转移到了大街上,并从他们身上搜刮走了几份通行证。这些人在爆炸中大多都丧失了行动能力,如果放任不管,他们必死无疑。   在将最后一名陷入昏迷的卫兵搬到大街上时,尤利尔看到了从街道尽头涌现出来的城防部队,他一把拉起扶着神杖大口喘气的唐娜,“快,我们该走了!”   ————————————————   PS:一更。 第八十九章 意外之遇   站在郊外一处光秃秃的山丘上,玛利亚深情凝望着几英里之外,让她日思夜想的凯利尔,在月光的照耀下,它的模样看起来竟是如此冷漠,那堵六十英尺高的城墙以里,曾是她眷恋的家园,而今,她和王兄却不得不为了攻陷它而处心积虑。   安瑟妮毁掉了她的家族,也毁掉了这个国家,现在,她即将毁灭自己。   亮银色的盔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玛利亚凭剑而立,回过头去。   大军正在山丘后方的广阔平原上扎营,多如繁星的营帐绵延数英里之长,营地边缘几乎触及远端深邃的地平线。马匹和辎重车在营地间川流不息,军官不断发号施令,调遣部队,士兵们齐力拉动缆绳,将投石机陷在泥坑里的车轮拉出来。   在有条不紊的进程下,是一股燥烈的情绪在骚动。   这是进攻凯利尔要塞之前,最后一个称得上祥和的夜晚。   玛利亚眼睁睁地看着这支一度只能龟缩在泰比昂郡以西的残军,逐渐壮大为一支四万人之众的联合大军,一路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荡平了整个萨格鲁平原,把敌军逼退回河岸,再退回卡班·伊力德,最后只剩下一支苟延残喘的亡命之军,在盖兰·赫斯特的率领下,狼狈地逃回了凯利尔的高墙后面。   这场胜利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但玛利亚无法说服自己,把这四分五裂的胜果称之为真正的胜利。在战争结束后,她的王兄将要迎娶多夫多王的二女儿,一个三十七岁高龄的寡妇,已故的伦克兰的恩格王前妻,她的儿子不久之前才有惊无险地得赢得了一场险象环生的继承权之争,这意味着德莱斯在赢回王座的那一刻开始,就得要为稳固自己继子的统治权操劳了。而彼得·沙维大公要求重新界定近百年来双方一直僵持不下的边境问题,从今往后,自尖峰谷以西的门威列河中下游的归属权,将不会存在任何争议。至于盖斯特、赫莱茵,甚至是平衡教会,每一方都在贝奥鹿特这块大蛋糕上恶狠狠地剜了一刀。   但不论如何,他们好歹赢回了贝奥鹿特,即便它已不再完整。   她相信德莱斯迟早有一天会把他们失去的东西赢回来——她必须给以自己如此坚定的信念,才能毫无犹疑地向前迈进。   玛利亚深深地看了东方一眼,转过身,径直向山坡下的营地走去。   刚回到自己的帐篷,她便看到自己的贴身女侍迪娜正在焦急地来回走动。   “出什么事了?”她皱眉问道。   “不好了,公主,”迪娜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从卡班·伊力德来的消息,就是那支圣职者部队——”   看着她语无伦次的样子,玛利亚柔声安抚道:“慢慢说。平衡教会派来的那支圣职者部队,我在德莱斯那里已经听说过了,我见过那位名叫塞纳尔的骑士将领。”   “不是的,公主,是芙琳,”迪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她没有听从您的安排留在卡班·伊力德,她跟着那些圣职者一起混进了盖兰·赫斯特率领的军队里,他们已经进城了!”   话音未落,玛利亚便扭头大步迈出了帐篷,迪娜赶忙提起送掉的腰带,快步追了上去。   国王的营帐内,一场战前会议正在紧张进行,圆桌上的与会者包括波利耶尼亚一世,及其军队总指挥菲勒烈公爵,以及同盟各国的军队领袖。圆桌上还有一位特殊的与会者,彼得·沙维,歌尔德大公,作为一国之君,数日前,他亲率大军驰援伏罗特。原因是当彼得大公下决定回应波利耶尼亚一世的援助请求时,他的军队刚刚扫平黑玫谷的异种危机,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跨过了巴普斯托大桥,风雨兼程赶到了伏罗特。由于大公亲临前线,双方几乎第一时间就合作协议达成了一致。   战前会议进行到一半,却因为一名不速之客的到来而中断。   “抱歉,容我失陪一下。”   波利耶尼亚披上大氅,跟随自己的妹妹走出了气氛凝重的营帐,但帐外清新的空气并没能舒缓他紧皱的双眉,“出什么事了?”他问。   玛利亚满脸肃然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德莱斯,平衡教会派来的那些圣职者,他们根本不是来清扫卡班·伊力德周边蛇人和邪教的残党,对吗?”   波利耶尼亚脸色一变,拽了下自己的披肩,“这是机密事项,我们不会在国王的营帐之外谈论这件事。”   玛利亚微微一愣,她忽然意识到,波利耶尼亚似乎在以国王的身份,和她划清界限。   她感觉自己的心口被揪紧了,神情显得有些落寞,“我以为至少我们之间不会有秘密。你是对的,德莱斯,你现在是一名国王,你必须得时刻捍卫自己的威严和荣誉。我很高兴你这样做了。”   波利耶尼亚叹了口气,伸手虚扶住妹妹的胳膊,说道:“放心吧,玛利亚,在内应的帮助下,我们的渗透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内应?”玛利亚皱眉道,“我知道这人吗?”   波利耶尼亚低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玛利亚大惊失色,“你疯了,德莱斯!你怎么能相信那个卑鄙小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的好妹妹,”年轻的国王摇摇头,“他不过是在必败的局面下,做出了一个能够保全自身的决定罢了。我们不必相信他,我们只需要相信胜者为王的道理。”   “千万不要小瞧了我们这位老朋友,别被他瘦弱的外表给欺骗了,他是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一个靠谎言和背叛不断向上爬的卑劣之徒!每一次背叛都让他爬上一级台阶,直到权力和欲望的顶点为止,他是不会罢手的!”玛利亚胆战心惊地道。   “够了!”年轻的国王不耐烦地呵止了妹妹,“你应该相信你的国王,玛利亚,而不是在这里危言耸听。仇恨让你失去了理智,而我不会,我很清楚我们为这场胜利付出了多少代价。现在,你该回去休息了,你的国王还有一场重要的会议要开。”   说完,他拢起那条大氅,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留下玛利亚独自伫立在夜里的寒风中。   她孤独地守望着国王的营帐,一如始终。   灯光止步于脚下,阴影尽覆她周身。   “我希望你是对的……”   ……   中环城,北城门。   卢纳德紧张地握着缰绳,肩膀绷得像岩石一样坚硬。城门下,排队入城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有几只野狗在近处徘徊。早在几天之前,很多外环城的居民就已经听闻了战争的消息,拖家带口涌入了中环城。而那些没有弄到通行证的居民,只能放下门闩,关严自家的房门和窗户,祈祷那堵六十英尺高的城墙能扼止住战火疯狂蔓延的势头。   入城检察官把那三张通行证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甚至想要拆开夹层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古怪,因为有通行证的居民早就争先恐后地涌入中环城了,所以他有理由怀疑这三张通行证是伪造的,或者来源不当。   对着卫兵们寒光闪闪的矛头,卢纳德吞咽着口水,口齿艰涩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长官?”   检察官愁眉紧皱,不论他怎么翻看,这三张通行证都没有问题。最后,他只得无奈地承认这个事实,把通行证还给了对方,一脸烦躁地挥挥手道:“放行放行!”   坐在马车里的唐娜忍不住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朝坐在对面的尤利尔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真是好紧张呢,是吧?霍尔格你的脸都开始发白了……”   猎人对着窗户翻了个白眼。他完全不想告诉唐娜,现在的自己是有多么虚弱,这个笨蛋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   在检察官的指示下,卫兵们开始搬移路卡,放马车通行。   然而这时,一个阴冷的声音叫停了他们的动作。   尤利尔心头一沉,他用手微微撩开遮住车窗的帘子,朝窗外看去。   只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领着一队卫兵来到了城门下。   “检察官大人,难道你在下令放行之前,不应该让人仔细地搜查车厢吗?”那军官笑容和蔼的问道。   检察官背脊一凉,连忙解释说:“回大人的话,我们已经搜过一遍了。”   “那就再搜一遍。”军官和颜悦色地道。   检察官愣在原地。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   “啊……不用,不用。”检察官回头瞪了一眼自己的部下,冲他们使个严厉的眼色。   看到卫兵将马车团团包围,尤利尔面色阴沉地放下车帘,对唐娜说道:“把你的神杖收起来,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吟唱你的咒语。”   唐娜抱着自己的神杖,一脸疑惑地眨了眨眼。   车厢的门应声而开,骑在马背上的军官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车厢里的尤利尔,他似乎对后者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意外,笑容反而变得愈发亲切,“这还真是巧啊,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里再见呢?”   猎人抬起头,冷漠地迎向柠檬爵士戏谑的眼神,缓缓握紧了手杖。   ————————————————————————   PS:二更。喝点水,休息下写第三更。   PSS:百万字留念~*′?`)′?`)*′?`)*′?`) 第九十章 风起云涌   “大人,您和这人认识?”   检察官惊讶地问道。柠檬爵士的名号在贝奥鹿特的上层社会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哈维·达里奥堪称一本活生生的贵族族系谱,上至波斯弗王室,下至地方小领主,他对任何有资格参与贝奥鹿特政局的贵族都了若指掌,知道他们的业务范围,了解他们的生活喜好,甚至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习惯和口癖,这确保他永远都有权衡利弊的余地,并依此根据作出最正确的抉择。而平民,在他眼中与路边的野狗无异。   检察官又惊又怕,险些以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拦截了哪家豪门公子的马车。   但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只有当事人心里才清楚。   尤利尔非常了解这种情报贩子的生存手段,他早已听闻发生在卡班·伊力德的那场可耻的背叛,他毫不怀疑哈维·达里奥会立刻下令让卫兵捉拿自己。他在第一时间便开始让大脑全速运转,寻找能让他彻底封住柠檬爵士的嘴巴,同时又不惊动城防守卫的方法。   而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他只能将对方骗进车厢里才有可能办到。   可问题是,要怎样才能把一个精于阴谋算计、心思缜密的情报贩子骗进车厢里来?   谎称自己携带有重要情报?   或者利用唐娜来做点文章?   正当尤利尔苦思不得其解之际,在入城检察官的一声惊呼中,哈维·达里奥竟翻身下马,主动走到了车厢外。卫兵们急忙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看着越走越近、满面笑容的柠檬爵士,猎人攥紧了手杖,随时准备洞穿他的喉咙。   哈维·达里奥在车厢外停下,扶着车门,往里头瞟了一眼。唐娜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看来国内的战乱并没有影响到阁下的生意,这位美人儿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尤利尔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承蒙大人关照,小日子还算勉强过得下去吧。”   “嗯,”柠檬爵士点点头,“你那位叔叔还是不肯挪窝吗?”   尤利尔花了大约两秒钟,想明白了这句对白存在的意义和重要性,于是一脸哀惋地回答说:“不管我怎么劝,他都不肯搬出他那栋老房子,说自己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家的客厅里。我也是看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动身进城。”   在后面旁听的检察官这才明白,他们为何手握通行证却今日才进城的原因。卫兵们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缓下来。   “放心吧,老先生不会有事的,因为我们最终会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柠檬爵士踌躇满志地说道。   “愿圣冠之母保佑你,爵士大人,也保佑我那可怜的叔叔。”   “也愿圣冠之母保佑你。内环城北门还未封门。”   尤利尔表情一窒。还不等他想通后半句话的含义,哈维·达里奥便关上了车门,下令放行。   马车重新跑了起来,他看着在窗外不断倒退的那个身影,立时如梦初醒。   “霍尔格,你没事吧?”   眼见猎人放下窗帘,一言不发地靠回座垫上,唐娜忍不住问道。   “没事,”尤利尔平静地说,指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杖,“我决定收回刚才句话。”   “什么?”   “或许待会儿我们会需要你的神术来开路。”   修女小姐抱着神杖,睁大了眼睛,脸上的雀斑惊喜得好似要飞起来。   ……   踢嗒。   踢嗒。   踢嗒。   那脚步声仿佛从深渊里走来,回荡在幽暗的长廊之中,一盏昏黄的血脂提灯摇晃着闯入了一片广阔的领域内。这是一片为世间最深邃之黑暗,与最恶毒之诅咒所主导的领域,就连没有生命的石柱也在巨大的未知恐惧中战栗哀嚎,那苍白的石壁上仿佛烙印着无数张无目的死人面孔,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无以复加的惊惧,竭力张大嘴巴,好像要把灵魂给呕出来。   那脚步声离开长廊,在更宽阔的空间里回响,血脂提灯随之左右摇晃,生锈的铁环来回摩擦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鸣响。   那橘红色的光线一寸寸地在黑暗里推进,照出四周的大理石立柱和灰尘厚积的地板,而后,一座巨型白色石雕从黑暗的领域内浮现出来。   圣冠之母,肯妮薇,她的造型是左手怀抱着一本红叶之冠福音录,佩戴着救赎金环的右手,平指前方,形态庄严和神圣,然而那本该充满慈悲和宽怀的美丽面容,却遭到了令人发指的破坏。她的双眼被人挖去,鼻梁被砸断,嘴唇亦被平整削去,只留下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孔。一道以猩红颜料描绘出的三叶徽记,亵渎了她高贵的前额。红叶之冠福音录的封面,亦被猩红颜料涂改成了真知教会的真理教典。   那脚步声穿过雕像,沿着圣冠之母手指的方向,步入这间黑暗大殿的正中央。   一道美得惊心动魄的背影,就坐在放置于大厅中心的一张铁椅子上。   王后听到那脚步声来到自己身后,她平静而缓慢地睁开眼。她褪去了繁冗的衣物,人类的虚荣,以赤裸的、宛如大理石雕塑般完美无瑕的形态坐在那里,黑色的长发披散在光洁如玉的肩头。她纯粹的光辉似乎足以取代惨遭亵渎的圣冠之母,但这光辉却是来自混沌的对立面,来自深渊之海的最底层。   “主人们从来没有接纳你的主子成为深海餐桌上的新朋友,九指的恩波姆,”王后平视着前方的黑暗,以不具任何人性的口吻说道,“这次合作,不过是因为我们有着相似的目的而已。”   一阵阴森而诡异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那人慢慢举起手里的提灯,照出兜帽下那张仿佛蜘蛛般整齐排布着八颗深褐色眼球的恐怖怪脸,“我向您保证,尊敬的使徒大人,还有您身后那四十七位伟大的统治者,一旦吾主降临世间,圣杯将会为吾主孕育新载体的温床——吾主挣脱歌恩·赛托伦协议之日,便是圣杯与火种覆灭之时。”   “很好,让我们开始吧。”王后闭上双眼,“这件外媒介,乃是贝奥鹿特王后之躯,她将为真知之主指引方向。”   空隆,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机关开启的轰鸣,教堂顶端的全金属制圆形拱顶,突然分裂成完全一致的六瓣,犹如一朵绽放的花朵般,缓缓张开,月光在那拱顶满盈溢出,如一道银色的飞瀑直坠而下,蒙尘的大理石地板在那奔涌的银流冲刷下,瞬间变得光亮如洗,仿佛一面倒映出整个星空的圆镜。   但那些倒影在地板上的繁复纹路,并非星辰与银河,而是一条条古老的咒文。   此时,一道铅云凝聚而成的漩涡,出现在与教堂大厅对称的深空中,那道无底的深渊漩涡,把四周所有的月光和星辰全都吸入其中。   无形的黑暗仿佛凝若实质,就要从天空中倾泻下来!   一道深黑的血泪,从王后的左眼流下。   “圣徒阁下,你快看!”   听到车头上卢纳德传来的嘶喊声,尤利尔直接在高速行进中,猛地推开车门,抓着门框将身子探向了外面。街道两旁的景物在飞速倒退,迎面而来的狂风逼得他眯了下眼,但他很快克服了眼底的刺痛,抬头望向几乎正对着头顶的天空。   一股直径足以覆盖整个凯利尔要塞的乌云漩涡,出现在了那里。   中环城里的许多市民都走上街道,对着这惊人的异象议论纷纷,似乎只把这当作是某种罕见的自然现象,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直至一道煞白的雷光劈开黑夜,紧接着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中,那团翻涌于天际的黑暗物质的狰狞面目,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显露无余。   那是数以百万计的怨魂,在直通深渊底部的黑暗漩涡里奋力挣扎!   首先是一个女人尖叫起来,紧接着,就像是一颗火星落入了干草堆里,那歇斯底里的恐慌,仿佛洪水般瞬间席卷了整条街道,进而是整个城市。人们像是被恶狼追逐的羊群,互相拉拽、推搡着,四散而逃,卢纳德为了避免马车碾到那些在仓促奔逃中被撞倒的小孩和老人,拼命拉拽着缰绳,但马匹就像发狂了一般,拼命地向前奔跑。   马车在混乱的人群里横冲直撞,飞快行进,内环城的北面高墙在视野中越来越高、越来越近。   “抓稳了!”   忽然,马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他们正在爬上一座横跨河道的桥梁。   “霍尔格,你看那里!”唐娜指着下方的河道,不可置信地大喊道。   尤利尔扭头看去,只见一股汹涌磅礴的湍流,从前方的普尔法主河道的岔口,灌入了这条水位不及堤坝三分之一高的河道里——这些储水量几乎是都是拜近来几日不眠不休的降雨所赐。   然而,那涌入河道里的却并非河水,而是从一座座巨型储血池里倾泻而出的鲜血!   它为这条横贯整个要塞的普尔法河道,披上了一条猩红的外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冲天而起。   又是空隆一声巨响,马车从拱桥上一跃而下,再度冲进人群混乱的街道。   内环城的北门,就在路的尽头!   迎着呼啸而来的寒风,尤利尔微微眯眼,远远看见城墙上人影攒动,而城门下大批卫兵正在集结。   他们开始封门了。   猎人回过头,看向正在车厢里闭目祷告的红发少女,“唐娜,是时候了。”   少女双手攥紧神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抹神性的光辉,从她霍然睁开的双眸中释放出来。   ————————————————————————   PS:三更。实时刀片统计,1322,还更记录(5/8) 第九十一章 突破   军营里突然发生的骚动,让玛利亚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外面兵马动乱,她险些以为是敌军趁夜来袭,立即抱着自己搭在床头的斗篷坐了起来,另一只手抓住了压在枕头下的剑柄。坐在桌边打盹儿的迪娜也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脸茫然地望向外面。   “迪娜,去看看。”   “哦,好的公主。”   迪娜使劲摇摇头,迫使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扶桌起身,快步走出了营帐。   过了一会儿,她便惊魂未定地跑了进来,惊叫道:“公主,快出来看!”   玛利亚心里一沉,立刻披上斗篷,下床穿鞋,迪娜掌灯跟在身后,两人火急火燎地走出了营帐。走出账外,她才发现整个营地像是炸开了锅,成群结队的士兵推着辎重车在营地的道路间穿梭,到处都是受惊的马匹在嘶鸣,士兵们协力拽住缰绳,高声吆喝,依然无法让它们冷静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了,夜袭吗……”玛利亚喃喃道。   “不是夜袭,公主,你看那儿!”迪娜冲她指着西方的天空叫道。   玛利亚抬头看去,立时惊恐失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只有在噩梦中才会目睹的恐怖景象,如今就真实的出现在了凯利尔要塞上空:在深邃的苍穹中,厚得足以遮盖所有星辰光辉的铅云,仿佛在某种未知力量的牵引下,化作咆哮的怒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王都上空激烈翻涌。借着从乌云夹缝间时隐时现的雷光,可以看到越靠近云海的正中心,乌云密度越大,任何光亮都无法穿透那凝若实质的黑暗,它像是深渊底层最冰冷深邃的恶流,在某种庞大而未知的力量影响下,逐渐凝聚出一个直径超过二十英里的巨型漩涡,那漩涡深不见底,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通往深渊的大门。   轰隆!   一道枝桠状的惊雷在漩涡中心炸响,耀眼的光芒陡然照亮了漩涡内部,迪娜拼命捂着嘴巴,她堵得住涌出喉咙的恐惧,却堵不住决堤而下的眼泪。玛利亚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那深黑的漩涡不是密度惊人的流云,而是数以百万计的冤魂,在深渊的激流里奋力挣扎。在漩涡下方,是循着血腥而来,成千上万盘旋在要塞上空的乌鸦群,发出恶鬼索命般的凄厉嘶鸣。   这不是缥缈的噩梦,而是真实的地狱!   “肯妮薇在上,那是神明对我们肆意发动战争的惩罚吗?”年轻的国王,波利耶尼亚一世呆立在帐外,大氅从他肩上滑落下去,掉在地上,他的侍从一时间好像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被恐惧麻痹得动弹不得。   这时,歌尔德大公,彼得·沙维带着自己的部下赶到了国王大帐外,他立刻就发现了呆站在帐外的国王,“陛下,你的军队需要国王的命令!”   波利耶尼亚惊惧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他喃喃道:“命令……什么命令?”   彼得·沙维拧起眉头。和他那位勇敢果决的妹妹比起来,这个国王实在是太过窝囊懦弱。他不顾手下的劝阻,一把拎起了对方的衣领,像是训斥一个乳臭未干的后辈,厉声呵斥道:“快醒醒,你这白痴!你是国王,你的军队需要国王的指示来行动!在弄清楚这该死的老天打算干什么之前,我们要把阵线往后撤!”   “你不能这样对国王!”国王的侍从尖叫道,彼得一耳光把他扇倒在地。   片刻,波利耶尼亚涣散的瞳孔逐渐找回焦距,他看着怒不可遏的彼得大公,使劲咽了口唾沫,“你……你说的没错……大公阁下……我们需要后撤,我的将军在哪里!传国王的命令,全军后撤!”   ……   “我们要立刻撤回王宫!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内环城北门下,城门守卫们同样深陷于惶恐不安的情绪中,头顶上那个漩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下降,天知道让那席卷着无数冤魂的深黑恶流降落在地表,会引发多么可怕的灾难。   呛啷一声,守卫队长拔出了自己的钢剑,拦在惊惶失措的部下面前,怒吼道:“不准撤退!陛下命令我们守卫城门,谁敢擅离职守我就宰了他!”   守卫们霎时间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违抗上级长官的命令。   队长在众人当中扫视一眼,下令道:“现在,升起吊桥,准备封门!”   “长官,有辆马车上了吊桥,正往这边冲过来!”城墙上的哨兵大吼道。   “什么!?”   队长恼怒地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部下,快步走到城门下一看,果然有一辆马车朝着这边疾驰而来,且丝毫看不出有要减速的打算。   “停下来!不然我们就放箭了!”   队长高举右手,城墙上的弓箭手搭箭拉弓,弓弦嘶的一声骤然绷紧。弓箭手们屏息凝神,瞄准马车的方向,他们看到一个魁梧的壮汉操握着缰绳,驾驶马车直冲向城门,而在他身旁,一名身披长袍的少女正试着在颠簸不停的车头上站立起来。只见她高举手里的法杖,张开双臂,狂风凌乱了她美丽的秀发。   “放!”   一排密集的箭雨从城墙上倾泻而下,尖锐的金属箭头瞬间撕开了凝滞皱缩的空气,发出阵阵破空的嘶鸣,飞向马车。   但马车不多也不闪,就那样径直冲进了箭雨里。   一双释放着神性光芒的眼眸,霍然睁开。   “Del Nansano Etploffing!”   随着一声爆炸的轰鸣,城门下扬起一大片烟尘和被风吹来的碎木屑。爆炸的威力震得城门下的卫兵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后倾仰,守卫队长被烟尘呛得咳嗽连连,他努力直起腰,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   忽然间,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从那团浓密的烟雾里一跃而起,守卫队长瞠目结舌地目送那道身影以完全与体型不相符的迅捷身手,从自己头顶掠过,稳稳地落入了守卫的人群之中。   “抓住他!”   然而还不等守卫们摆好阵型,壮汉已经徒手抱起了一道需要合数人之力才能勉强抬动的路卡,随着一声低吼,狰狞的青筋从岩石般坚硬的肌肉块上骤然爆出,长达十二英尺的加长拒马,在他手中如割麦子的镰刀般挥过,在一片哀嚎声中,卫兵们齐齐倒下。剩下的卫兵见状,一时间望而生畏,不敢轻易靠近。   守卫队长怒不可遏,他正要开口下令,却听见背后的烟雾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正在迅速逼近。   他猛地回过头,却只见一把臂粗的法杖横在自己眼前。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那根法杖砰的一下狠狠撞在他的额头上,守卫队长顿时闷哼一声,仰面倒下,不省人事。   两人一马,冲进了城门。   “霍尔格,你看到了吗,刚才那个……!”唐娜倚在猎人的怀里,兴奋不已地回头望过去。   “我看到了,别乱动,这鞍具绑得不是很牢靠!”尤利尔抓着缰绳,用踩在马镫里的右脚重重磕了下马腹,马匹嘶鸣着,在即将冲进手举长矛的守卫群里时,忽然拐了个弯,直奔城内而去。   “拦住他们!弓箭手,快放——”   卢纳德没有给他们重新振作的机会,大喝一声,把抱在怀里的拒马用力抛掷出去,守卫们大叫着仓皇避让,一些来不及避开的守卫,被直接砸翻在地。剩下的守卫们想要重组阵型,但大块头沉下肩膀,化作一头暴怒的公牛,气势汹汹地撞进了人群里,将对方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他冲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着尤利尔二人追去。从城墙上乘风而下的箭矢,落在他身上,撞在那些如钢铁铠甲般覆盖住全身的肌肉块上,发出一声声金石交击的清脆鸣响,最后无一例外被尽数弹开。   守卫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向远处奔去。 第九十二章 狂奔   和拥挤杂乱的外环城,与紧凑密集的中环城相比,内环城的环境建设精致得超乎想象。足以让十马并驾齐驱的宽阔道路两旁,坐落着各豪门显赫的奢华宅邸,和那句著名的“外环城看人,中环城看房檐”截然不同,由于内环城是贵族的聚居地,这里地广人稀,建筑布局大多显得恢弘而大气,一座座如宫殿般华丽的白色宅邸拔地而起,间或点缀着些许深色花岗岩堆砌的堡楼和高塔。   凯利尔内环城,当初也是为数不多能吸引尤利尔踏足北方的原因之一。   时至今日,他仍然感慨于内环城的道路建设,没有错综复杂的巷道,每条大路都指向王都的中心——伫立在中央高地上的贝奥鹿特王宫——这也让他们的行程变得异常通畅顺利,除了盘旋在头顶的鸦群不断利用振翅和嘶鸣来制造噪音,以及低空中那股不断旋转下降,仿佛要将整个凯利尔吞噬的深黑漩涡,几乎没有任何威胁阻挡在他们面前。   甚至连一队卫兵也看不到。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天空阴沉得可怕,翻涌的乌云贪婪吞咽着拼命想要逃出黑暗去的电光。   “卢纳德追上我们了!”呼啸的风里传来唐娜的声音。她的头发被风卷起,像是鞭子一样甩在猎人脸上,不一会儿他的脸上便全是通红的印子。   他回头一看,发现壮如蛮牛的卢纳德,急促而有节奏地交替挥舞着双臂,紧跟在飞驰的马匹后面。   他竟然徒脚追上了一匹狂奔的马!   “小时候卢纳德总是那样带着我去山上兜风,大概是因为人老了,他现在都没有以前跑得快了!”唐娜捂着在自己额前乱飞的头发,高声说道。   人老了。尤利尔心里琢磨着这句话。也许卢纳德也和国王之剑一样,他们的年龄不能够以外貌来衡量,至少他知道戈尔薇其人曾亲自参与过上一次的芙里德预言,而那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漩涡很不妙啊,圣徒阁下!”卢纳德边跑边大喊道。   的确很不妙。   尤利尔在肆虐的狂风中抬起头,不论是他过往还是现在的经历,都无法解释这种恐怖的异象。在那百万冤魂汇聚而成的巨大漩涡中心,似乎存在着某种超乎常识的高密度黑暗物质,当他凝视着那团黑暗时,那团黑暗仿佛也在凝视着他。   这似乎是一种发乎本能的警觉,他知道那道漩涡一定不能延伸至地面,否则一切就都完蛋了。   忽然间,尤利尔感到胸口下一阵绞痛,深海对他的侵蚀正在伴随那道逐渐逼近地表的漩涡而陡然加剧,但那窒息的感觉仅仅持续了不到几秒钟,他微微隙开紧闭的牙缝,让冷冽的风钻进喉咙,灌入肺部,洗尽那股令人胸口发闷的浑浊。   “呼——”猎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压低下巴,大吼道:“没时间去和那些圣职者汇合了,我们要即刻赶往真理之门!”   “我同意!”卢纳德的回应从鬼哭狼嚎的风里传来。   他们是从北门进入内环城,而根据唐娜提供的情报,真理之门位于王宫的东面,坐落于笔直横贯王都东西的普尔法河道上。这条均宽超过十米的城中河道,如今填满了雨水和诅咒之血的混合物,血腥和腐烂的恶臭冲天而起,成千上万的乌鸦聚集在要塞上空,前来参加这场盛大的狂欢派对。   近了。   越来越近了。   尤利尔清楚地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大门快开了。   阿尔格菲勒就要来了。   整个人类世界危在旦夕。   拐过一栋豪华的贵族别墅,他们进入了一条以王宫为中心的环形街道。内环城里一共有四条这样的环形商业街,街道两旁坐落着许多售卖皮草与高级香料的奢侈品店铺、银行、拍卖行和商会总部,还有皇家法庭以及众多政府机构的建筑。   顺着这条环形街道奔驰了几分钟,尤利尔的视野已经能捕捉到王宫后方,那道如山峦般巍峨耸立的黑色石筑大门。以肉眼粗略估量,那门差不多有六十英尺之高,三十英尺之宽,显而易见,以真知之主存在于深海的体型规格,非得如此宽阔的大门不可。   不论是其存在形式,亦或其存在本身,这些高维生命不是物质世界里任何一种智慧生物能够理解的。   因此阿尔格菲勒一旦降临成功,必然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毁灭。   念及于此,尤利尔大喝一声,催促马匹加快速度。   现在他抢的不是时间,而是他自己和全人类的生存机会。   而这匹偶然得来的黑色大马,自从挣脱车厢和皮带的束缚之后,似乎找回了祖先草原野马的洒脱本性,显得亢奋无比,哼哧哼哧直喘粗气,践踏在石板路上的蹄声变得愈发轻盈,坐在尤利尔怀里的唐娜,感觉自己好像徜徉在风的海洋里,那些拼命灌进她袍子里的风,好像要把她给抛到天上去似的。她不得不抓紧马鞍,紧紧依偎在猎人的胸膛下,小脸被风刮得通红。   之前为了躲避城门下的卫兵,他们选择从西北侧的街道入口进入内环城,现在沿着环形街道差不多已经跑了四分之一个圆的距离,与远处王宫北面绵延两英里之长的城墙几乎是并驾齐驱。   突然,他在前方的街道上,看到了几个游荡的人影,一抹邪恶的红光在他们眼中闪过。   “正前方,教会骑士!”   那些身负重型盔甲的红眼骑士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驻足回首,举起了标志性的黑色斩马大剑。凛冽的寒风扫过大街,卷起深红色的斗篷,猎猎作响。   他们没有停下,黑马依旧发足狂奔,眼见敌人越来越近,唐娜紧张地握紧了自己的法杖,口中开始默念咒语,但一只冷静的大手却按住了她的手腕,“不要浪费你今天的最后一个神术,之后我们还会用到它——”   “交给我!”   话音未落,唐娜便听到身旁的石板路面应声而裂,在裂痕出现的地方,是体格彪悍的卢纳德高高而起,化作力敌千钧的肉身炮弹,狠狠地冲进了那群教会骑士里。 第九十三章 冲出重围(上)   真知教会的骑士不愧是经过实验改造的生化战士,超乎寻常人类的强悍身体素质,让他们在面对卢纳德的肉身炮弹撞击时,没有像城门卫兵一样溃不成军,在扛住了第一轮冲击过后,他们立刻就让卢纳德陷入了苦战。   两名体魄同样强悍的红眼骑士,用肉身硬生生地正面扛下了卢纳德冲撞,代价是他们的铁靴在青石板路上划出了四道近两米长的深痕,胸甲则在冲击下完全凹陷变形,胸腔下的肋骨更是尽数断裂,血雾从头盔的面罩缝隙间喷洒出来。但疼痛这种细腻的感觉对生化战士来说显然太过奢侈,自从抛弃人性,将灵魂和肉身都献给了教会的至高血源法则后,他们便摒弃了除杀戮以外的所有本能。   在死亡夺走他们的一切之前,真知之主的忠仆永远不会倒下。   那两名红眼骑士,倾尽自己最后一丝余力,死死抱住了卢纳德的双臂,让他无法逃脱。其余骑士已从两侧包抄而来,漆黑的斩马大剑横扫而来,下一刻就要让他人首分离。   “把脚放在马镫里,抓紧!”   唐娜还没反应过来,缰绳便已被塞到了她的手中,忽然她感觉背后那块宽厚的胸膛消失了,于是她整个人一下子滑到了马鞍中央。尤利尔一只脚踩在马鞍上,作出前跃的预备姿势,在马匹即将迎头冲进骑士群里之际,扬起手杖猛地打在马臀侧面。黑马嘶鸣一声,陡然调转马头,在高速行进中完成了一个急转弯,唐娜尖叫着伏下身,双手紧抱住马脖子,才侥幸避免了被甩出去的命运。   猎人则顺势一跃而起,可跳到半空中他才惊觉自己手脚僵硬得根本不听使唤,于是他就这样直挺挺地摔进了敌群里,那名挥剑斩向卢纳德教会骑士被他撞得失去平衡,踉跄着跌了出去,又连带撞到了身后两名同伴,盔甲猛烈相撞,发出沉闷的轰响。   “霍尔格!”   听到唐娜的尖叫声,倒在地上的尤利尔忍痛抬头,看到黑色大马此刻已经载着唐娜穿越了敌人的阵线,不管她如何又踢又打又喊又是拽,它只顾没命地沿着宽阔的街道向前狂奔,不一会儿一人一马的背影就消失在环形街道。   卢纳德爆吼一声,疯狂地甩动身体,挂在他双臂上的两名教会骑士像是两条袖子似的被抛来甩去,最后相继脱手,狠狠摔了出去,一人倒飞出去,砸碎了路边的一扇玻璃窗,跌落到了店铺里,另一人则正好砸倒了被尤利尔撞倒后刚爬起身来的红眼骑士。   卢纳德猛扑上去,抓起那名教会骑士肩甲与胸甲间的凹槽,把他撂倒在地,然后双手抱握,以拳为锤,一下又一下,以惊人的蛮力重重地砸在骑士的铁头盔上,每一下伴随几道裂痕在头盔下的青石板上绽开。不一会儿对方便停止了挣扎,头盔和里面的头颅已被砸变了形,像是一块被压扁的蛋糕,红黑色的鲜血从塌陷的头盔下缓缓溢出。   “低头!”   听到猎人的低喝,卢纳德一瞬间愣住,紧接着他余光便看到一抹冰冷的金属光芒掠过肩头,笔直地刺向了他的身后,只听噗的一声闷哼,那是颅骨被洞穿的声响。他回过头一看,一名教会骑士高举着手里的黑色大剑,一把黑色锯齿状的利器,撕开了头盔面罩间的缝隙,钻进了他的头颅里。骑士浑身抽搐两下之后,迎面倒下,手里的大剑哐当落地。   尤利尔刚要收回手杖,忽然间,他从卢纳德霍然瞪大的双眸里,看到了一抹红光闪过,在卢纳德奋力挥出一记铁拳的刹那,他很有默契地一矮身。拳风掠过他倒飞而起的头发,轰然命中那名教会骑士的左肩。重击之下,后者顿时失去平衡,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并未像同伴一样被打飞,因为猎人用长鞭形态的手杖缠住了他的腰,把他又拉了回来。卢纳德顺势一步踏前,迎着朝自己跌来的骑士,身体如橡皮一样扭转蓄力,然后全力轰出一记直拳!   只听一声巨响,头盔从骑士脑袋上飞了出去。颅骨碎裂,脊骨挫断,锯齿状的裂骨从喉咙下刺出,巨大的冲力撕裂了脖子,让他的脑袋以可怕的幅度向后翻去。   既然疼痛对生化骑士无用,那就让他们死得干脆一些。   尤利尔抖了一下右手,长鞭松开骑士的尸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锯齿迅速咬合,一眨眼便收回成手杖形态。他拒绝了卢纳德伸手搀扶的好意,拄着手杖,撑起因剧烈动作而变得愈发虚弱的身体,勉强站立起来,打量着剩余的那三名骑士,心里正盘算该怎么对付他们。   忽然,从几米外的一家路边店铺里,一名教会骑士拖着一个惊恐挣扎的男人走了出来。   “我是给王室做衣服的宫廷裁缝,你快放开我,否则——”   他尚未说完的话,和他的脑袋一起从脖子上搬了家,滚落在路旁。   骑士挥了下手里的大剑,把无头的尸体一脚踹开。当他转过身时,他发现了街道上自己数名同僚的尸首,以及站在大路中央的两个陌生男人。与此同时,另外的骑士也完成了自己的搜查工作,相继从街道两旁的店铺里走了出来。   尤利尔立刻明白他们是在捕杀幸存者,“看来他们是准备内环城里一切干扰因素都排除掉。”看着越来越多的红眼圣职者涌上大街,在前方形成一堵不可逾越的人肉围墙,他扬起手,用袖子拭去从唇角咳出的一缕鲜血,准备战斗。   黑云倾压在要塞城头,仿佛随时会崩塌下来,那股百万冤魂的漩涡好似已经快要触碰到盘旋在低空、放声嘶鸣的鸦群。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噩梦在一点一滴地渗入现实。   卢纳德喘着粗气,汗水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湿润的衣物勾勒出他身上如岩石堆砌而成的、棱角分明的肌肉块。他眯眼凝视着大街上蠢蠢欲动的敌群,一时恍然,原来这些圣职者早已潜伏在内环城各处,为最后一步计划的实施保驾护航。对黑袍主教来说,这些人都是毫无价值的牺牲品。   “圣徒阁下,”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那双因愚钝和忠诚而显得清澈明亮的双目里,突然涌现出一股炙热的火焰,“这里请交给我来应付,您不能在这里止步不前。”   尤利尔闻言一怔。就在大街上的红眼圣职者齐声发出冲锋怒吼的同时,他感到一双如岩石般宽大粗糙的大手,抱住了他的腰,将他往上一送。   猎人仿佛乘着风一般,轻盈地跃上了路边一处瓦片铺就的房顶。   “圣徒阁下,快走!”   卢纳德大吼一声,迎着如蝗虫群般蜂拥而来的敌人,悍不畏死地撞了进去,铁臂一扫,打头的一排敌人像是被割断的麦穗般整齐地向后倾倒。   这时已有不少红眼圣职者把目标瞄准了房顶的猎人,开始攀爬墙壁。   尤利尔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深入敌群的耿直大汉,接着回首一鞭将一颗从房檐下露出来的脑袋给打了下去,然后深吸口气,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每一步都伴随着瓦片清脆的碎裂声。   ——————————————————————————————————————————————————   PS:一更。今天是三更连发,后两更已发。 第九十四章 冲出重围(中)   头顶的乌云越压越低,那道直径超过二十英里的深渊漩涡每一刻都在更加逼近地面,曾有一道从云层里蹿出的雷光,那恍如枝桠状的苍白触手,似乎已经触碰到了位于要塞最高处的王宫塔尖。   乌鸦越飞越低,就像是成千上万的黑色幽灵,惊声尖叫着从头顶掠过,无形加剧了灾难降临前的恐慌感。   奔跑在房顶的尤利尔,无意之间获得了这场悲鸣合奏的最佳席位,但他不仅一点也不想听,甚至还想给它们的大合唱来点变奏:他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杖,锯齿长鞭在空中扫过,随着几声凄鸣,几只乌鸦笔直地坠落下来,染血的黑色羽毛,洋洋洒洒地飘落而下。飞在附近的乌鸦见状,纷纷扑打着翅膀逃开。   嗯,这下子清静多了。可以专心应付那些比乌鸦还要烦人的家伙了。   一名顺着巷道围墙蹿上房顶的红眼圣职者,朝他扑了过来,尤利尔右腿一扬,一块瓦片飞了出去,正好打中他的膝盖。对方踉跄了一下,重重地扑倒在并不算太结实的房顶斜面上,应声撞出了一个大洞,随着倾泻而下的碎瓦片,直接坠入了室内。   而在四周,更多的红眼圣职者已经爬上了两侧的房檐,他们的数量之多,完全超乎了尤利尔的预期。   看来黑袍主教为了确保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把绝大部分带来贝奥鹿特的圣职者部队,都藏在了内环城,如今他们倾巢而出,为计划能够顺利实施荡平一切障碍。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从驶入北门以来,在内环城他连一队宪兵或城防卫兵都没看到。   安瑟妮将自己的大本营,拱手让给了黑袍主教。尤利尔心想。任何一个统治者,哪怕是波利耶尼亚那样的菜鸟,也不可能作出如此愚蠢的抉择。   这样一来,只能有两个解释。   第一,王后已被黑袍主教成功洗脑;第二,王后和真知教会利益一致。   “该死,我早该想到这种可能。”他低声咒骂道。   安瑟妮是深海的使徒。   无孔不入的使徒既然能侵蚀玛利亚的兄长波利耶塔,和红岩镇的统治者卡斯洛·安塔尔伯爵,那么一个野心勃勃的王后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像这样心里的黑暗面因某种欲望而无限膨胀的人类,往往是使徒最钟爱的入侵对象。   芙尔泽特果然还是对他隐瞒了实情。   他不知疲惫地在房顶上奔跑、跳跃,越过一条又一条的巷道,登上如危岩般高低不一的房檐。冷冽的风在他脸畔划过,像是刀子剜进肉里似的火辣辣的疼,疼到最后已经完全麻木,就像他的双腿一样。   有好几次,尤利尔感觉疲惫和深海侵蚀带来的巨大痛苦就要将他打败,但他最终一次又一次地咬紧牙关,挺了过来,双腿始终保持着交替,没有哪怕片刻的停顿。   正前方,两名红眼圣职者相继登上了房顶,挥舞着寒光锃亮的凶器杀了过来。尤利尔用长鞭卷起一块瓦片,拿在手中,食指上的刺骨银戒陡然作亮,苍白色的寒霜触手瞬间遍布整个瓦片,形成了一层坚硬的冰壳。他将瓦片用力掷出,精准命中了没有重甲保护的教会猎人的胸膛,让对方哀嚎着从房顶上滚了下去。   另一名教会骑士丝毫不在意自己同伴的命运,他眼里只有一条亟待收割的鲜活生命,迎着朝自己冲来的猎人,他双手挥舞起沉重的斩马大剑。但他没能命中目标,对方灵巧地一低头,从他身旁钻了过去。骑士怒而回头,正打算反手一剑了结了这个怯于正面迎战的懦夫,却发现自己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脚下竟结出了一层光滑的冰面,顺着倾斜的屋顶向外延伸,粗似儿臂、形如石钟乳的冰柱垂挂在屋檐下。   “慢走。”   看到猎人对他作了个挑衅意味十足的手势后,转身潇洒离去,骑士发出愤怒而不甘的吼叫,但那身曾经用来抵御敌人的厚重盔甲,如今却变成了让他跌入无可挽回的失败境地的累赘。它拖着奋力挣扎的骑士,沿着光滑的冰面滑下去。   情急之下,骑士一剑刺进冰层里,想要止住下滑的颓势,但这一剑不但刺穿了冰层,也让被寒冰冻结的瓦片一并碎裂。轰隆一声,房顶塌陷,骑士直挺挺地摔进了那个窟窿里。   还是没有看到唐娜的身影。   尤利尔心里一沉。   街道上到处都是红眼圣职者在游荡,虽然那个笨蛋一直是傻人有傻福,但幸运女神也不能帮助她每一次都逢凶化吉。他只能祈祷那匹脱缰的黑马跑得够快,把敌人都甩在了身后。   连番作战和一刻不停的奔袭,持续加剧的疲惫和疼痛,都让他很难清晰把握住时间的流逝。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时,才惊觉那股邪恶的深渊漩涡已经近在咫尺。他几乎能清楚地看到在电光隐现的黑色漩涡里,数以百万的冤魂从那湍急的深黑恶流里,奋力向外伸出枯黑的手臂,他们在旋转的漩涡里痛苦尖叫,拼命地互相推搡、拉扯,只为了不被淹没在绝望的黑暗里。   在这滔天的罪恶之下,尤利尔浑身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包围。   在这足以摧毁整个世界的邪恶力量面前,他和卷入漩涡里的冤魂似乎没有任何分别,渺小得像是蝼蚁,看不到一丝希望。   不过,似乎又是有区别的。   至少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那数百万随波逐流者的一份子。   至少他还在奔跑。   至少他还没有放弃。   凭借坚韧的意志力,尤利尔成功让自己从恐慌情绪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更加卖力地向前奔跑。他边跑边扭过头,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真理之门,他能感觉到有一股相似的黑暗能量,正在向门内汇聚。   曾经数次作客凯利尔内环城的经历,反复警醒着尤利尔:他和真理之门间的距离看似很近,实则还隔着一条宽阔的河道。而这条环形街道的尽头,就连接着那座横跨河道的拱桥。   那里势必是敌人的重点布防区域,像这样光靠蛮力恐怕是闯不过去的,他得要想一个更高效的法子才行。   尤利尔一时心绪难宁,奔跑的步伐不觉间也放慢了下来。   忽然间,他恍惚瞟见前面好像有一道人影从耸立在房顶的烟囱后面闪过。   但在对方有备而来的偷袭面前,他的反应终究是慢了半拍。   一支漆黑的弩矢脱弦而出,在沉闷的风里发出尖锐的嘶鸣,拧转着狠狠钻进了猎人的左肩里。   尤利尔闷哼一下,沿着倾斜的房顶摔了下去。   ———————————————————   PS:二更。 第九十五章 冲出重围(下)   当这场灾难发生时,哈维兰当铺的杂役,安娜·斯维尔潘正拿着一条臭烘烘的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扫着橱窗,与她脑袋因困乏而下坠的节奏非常相似。然后,少女就听见大街上传来一声尖叫,整条街道立马陷入了混乱,所有人都在逃跑。   她的老板——拉里·哈维兰,一个高等贵族出身,却有着一颗从商心的中年胖子——慌里慌张地抱着刚从某位贵族那里高价收来的精美花瓶,跑进了店铺,二话不说便反锁了大门。   “我的小安娜呀,街上出人命了!那些披着红斗篷的教会骑士见人就杀!”拉里·哈维兰惊惶失措地在店里来回走动,连手里的花瓶也忘了放下。   安娜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那可真是奇了怪了,像老板你这样的,不都是那些骑士小说里第一个被敌人乱剑砍死的路人角色吗?”   当铺老板立马涨红了脸,挺着大肚子转过身来,恼怒不已地争辩道:“大肚子和络腮胡可是哈维兰家的标致,你这小丫头懂什么!”   “是是是,您说得对,我一向对您的胡子和肚子敬爱有加,”安娜耸耸肩,“所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要躲起来吗?”   当铺老板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噢,没错,你说得对极了,我的孩子,我们把门窗统统都上好锁。王后陛下很快就会知道那些圣职者在内环城的大街上闹事,我们只需要躲在柜台后面,等待我们的军队来把这些杀人犯绳之以法!”   话音未落,便听见橱窗外面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响。   一个浑身失血的男人扑倒在橱窗上,然后慢慢滑了下去,他脸上和手上的鲜血在原本一尘不染的橱窗上留下了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喂,这下我不是得重擦一遍了吗?”   “好了,别管橱窗了!我们得赶紧藏起来!”   老板惊叫一声,像是扛起一袋马铃薯似的,直接一把扛起杂役少女就往后面跑,后者还一脸不甘地冲着染血的橱窗挥了下鸡毛掸子。   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没能等来王后的命令和城防军。   那些圣职者在大街上大肆杀伐,起初还能听到零星的惨叫和哀嚎,但是没过多久,整条街道,乃至整个内环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当中。   作为整个白月季,月光最丰沛的时节,天色却阴暗得不像话,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但安娜坚持声称那不是暴风雨,她对自己老板指着从柜台下勉强能瞥见的窗户一角,从那里可以看到王都上空的乌云正以诡异的姿态汇聚着,成千上万的乌鸦在房顶上一刻不停地制造着噪音。   有好几次,杂役少女实在无法忍受和自己老板争抢柜台下有限的氧气——因为他的体格几乎是自己三倍大,恐怕肺活量也是她的三倍大——但拉里·哈维兰死死拉住她,不让她出去。   把人祸交给军队,把天灾留给肯妮薇,我们只负责呼吸和祈祷。老板如是对她说道。   “可我就快没法呼吸了!”安娜扯开衣领,满脸通红地争辩道。   “嘘嘘嘘!小声点,我的好孩子,我又听到一些不妙的声音!”拉里·哈维兰拼命摇晃着自己猪蹄似的又白又胖的双手。   安娜不屑地以为老板又是在自己吓自己了,毕竟他肚子里一半是胃,一半是肺,恐怕没有多少地方留给胆。   然而,她很快就改变了想法。因为她也听到了那所谓的异常声响。   声响是从上面传来的,却又不是当铺的房顶。   少女竖起耳朵,正想听得清楚一些,忽然间,她余光瞥见有两团纠缠的黑影,从隔壁的房顶上摔了下来,直直撞向当铺的侧窗。   下一刻,玻璃窗哗啦一下应声粉碎,玻璃渣如雨而下,那两团黑影重重地摔在被玻璃渣点缀得闪闪发亮的地板上。   那两团黑影还在激烈缠斗,拳拳到肉的闷响,回荡在这间当铺里。   拉里·哈维兰吓得脸上血色全无,他后背紧靠着柜台,死命想要拉住安娜的手。但杂役少女奋力挣开了他的手,一溜烟就窜了出去。   那两个正在地板上激烈厮杀的黑影都一心沉浸在这场以命相搏的较量中,完全没有留意到一个小小的人影贴着墙脚,窜到了大厅的另一头。   教会猎人压在他身上,用足够打断他鼻梁的力道,一拳挥过来。   尤利尔虽然肩膀上中了一箭,但疼痛反而刺激了他疲惫麻木的神经,他几乎是依靠本能偏过头,避开了这一击。对方包裹着锁甲的拳头,直接砸碎了地板上的一块碎玻璃。   他趁机抓起一块手边的玻璃碎块,狠狠捅进了对方的腰间。教会猎人沉吟一声,尤利尔猛然发力,把他掀翻在地。   这是反制的最好时机,但在上扑前的一瞬间,尤利尔的双眼敏锐捕捉到了对方袖口下的异动,左手在地板上一拍,身体凭空旋转。一支锋利的袖箭自教会猎人漆黑的袖口下射出,在他左脸擦出一条狭长的血口,最后笔直地刺进了房顶的一根横梁里。   虽然成功躲过了袖箭,但尤利尔也错过了反扑的机会,对方趁势而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随后倾尽全身之力扑了上来,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想要让他窒息而死。   尤利尔剧烈挣扎着,双手在地板上胡乱 摸索,但什么也没有。   他瞥见自己的手杖就落在不远处,但不论如何奋力地伸出手去,似乎永远都够不着它。   随着施加在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狠,生命力逐渐在竭力挤出喉咙的嘶吼声里流逝,大脑缺氧,让他的意识开始涣散,他根本没办法集中起所剩无几的精力来使用刺骨银戒,挣扎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无力。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像是被某种重物击中了后脑勺,教会猎人猛地瞪大了双眼,膨胀的眼球直欲从眼眶里蹦出来。很快,尤利尔感到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双手失去了力气,紧接着,教会猎人绵软无力地倒向了一旁。   猎人捂着脖子,大口喘气,一边猛咳不止,一边挣扎着从地板上坐了起来。   “喂,你没事吧?”   待稍微缓过劲来,他循声抬头,只见一个拥有微卷翠绿秀发的少女站在自己跟前。   她手里还举着一个平底锅。   ————————————————————   PS:三更。刀片实时统计,1366,还更记录(6/9) 第九十六章 片刻的安宁   尤利尔从地上爬起来时,最显著的一个感受就是,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和埋伏在烟囱后面偷袭者从那么高的房顶上摔下来,没有摔断骨头已是万幸,不过他发觉自己左脚踝火辣辣的疼,似乎是在着地的时候扭伤了。   “你最好不要勉强。”那女孩儿对他说道,一面把那口平底锅背到身后去,表示自己这句话完全出自善意,而非威胁。“我是说,你在流血。你受伤了。”   尤利尔低头看了下被鲜血染红的左肩,那支断裂的弩矢深深陷在肉里。他皱了下眉头,直接握住断掉的箭柄,忍痛拔了出来,扔在地上,喘着粗气道:“感谢你的帮助,你是——”   “安娜。安娜·斯维尔潘。”女孩儿情不自禁地报上了全名,但话一出口她就开始懊悔了。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用那双乌黑水亮的大眼眸,目光灼灼地盯着猎人的脸,似乎在惋惜淤青和血痕糟蹋了这张漂亮的脸蛋。“哦,柜台后面那位是我老板……”   “我不是!我不在!”柜台下面传来一个惊怒交加的沙哑哭腔。拉里·哈维兰简直绝望透顶,这是他今年第九十六次后悔聘用了这个远房表亲家的倒霉孩子,她拆台的本事不知高过她干活儿的能耐多少倍,拉里·哈维兰始终感觉自己不是找了个杂工,而是找了个祖宗回来。   见自家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瘫坐在地上号啕起来的窝囊模样,少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息道:“请别见怪,他只不过是被你吓到了。别看我家老板这样,他可是个大好人——喂,我都告诉你不要勉强了!”   她匆忙跑上前,伸手扶住因弯腰拾取落在窗台下的手杖而趔趄不稳的猎人。   可悲的是,尤利尔发现自己竟虚弱得连拒绝少女柔弱的双手都做不到,只能任由她搀扶着,穿过满地都是碎玻璃渣的大厅,来到柜台后面,倚着墙壁艰难地坐了下来。   抱头瑟缩在柜台下面的拉里·哈维兰一看到他,惊恐万状地拉住安娜,将她从这个可疑男人的身边拽开,“臭丫头,你瞧瞧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你非得把我害死才甘心吗?”   “您肚子那么大,胡子那么多,不会死的啦,”安娜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反而是这个人,再不给他止血的话,他倒是真的要死了。”   事实上,尤利尔知道自己的伤势并没有那么严重,失血不算太多。他之所以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无非是因为这一路赶来,不论是体力还是精力都已严重透支。他需要一点时间稍事喘息。哪怕只是短短几分钟。   “不行,任何人都休想把晦气带进我的店里!行行好,我的小安娜,去后面拿些消毒酒精和绷带来!给他止过血就让他滚蛋!”拉里·哈维兰气得快要发疯,他真佩服自己还有闲心在这里指手画脚,而不是赶紧躲进地下室去。   究其原因,他还是不能放任自家的杂工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可疑男子待在一起。安娜虽然总和他对着干,可她毕竟是表亲家的孩子,自己有义务照顾她的周全。   女孩儿很快就从后面的仓房里取来了一小瓶消毒酒精和几卷绷带,“要是有缝合用的针线就好了,以前我在教堂里当过一阵子见习修女来着呢。”她边说边揭开猎人的衣领,露出他血肉模糊的左肩来。   “又在胡说八道,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打小是在伐木场长大的吗?”拉里·哈维兰喋喋不休地找着茬,他知道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对呀,那个教堂就在伐木场边上。”少女自顾自地回答说,一边面无惧色地揭开了那层被血丝糊住的内衬。   伤口在酒精的清洗下,显露出鲜红的血肉。尤利尔紧咬着牙关,全程没有哼过一声。等到少女洗完伤口,开始用绷带为他包扎肩膀时,才开口说:“我猜那教堂边上还有个裁缝铺……”   安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低头打量着身上这条自己亲手缝制的裙子,笑了笑,“其实是跟我妈妈学的。”   “很漂亮的手艺。”尤利尔闭上眼睛,轻吸口气,犹自沉浸在这最后片刻的安宁中。   在好像要让整个世界都陷入绝望的黑暗里,还能寻觅到这样一个温馨的角落,对他来说是何等的幸运。他知道自己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常常回忆这段短暂的意外时光。   “好的,包扎好了。”少女给绷带打了个漂亮又牢实的结,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想你很快就会把它弄得一团糟。”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再给我一些清水吗?”   “好的。”   猎人从少女手中接过水壶,透彻心扉的冰凉之意,仰头浇下,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痛饮,将残存在舌根上的苦涩,与一度涌上喉头的温馨,一并咽下肚去。   冷峻而坚毅的神采,再度回到他猩红的双目之中。   听到外面的巷道里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他迅速起身,半蹲半立地靠在杂役少女身旁,低声道:“这里有地下室吗?”   “有的,不过太久没有打理过了,恐怕下面全是灰尘。”   “和你家老板躲进去吧,地面上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至少今夜不要出来。”   留下这句话,他对少女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又向瑟缩在柜台下面的当铺老板略微点头致意,随后骤然起身,箭步冲向之前被砸碎的侧窗。   “等等……”安娜这才想起自己忘记了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忍不住脱口叫道,但猎人的身影已经飞快地掠过窗台,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谢天谢地,那灾星总算走了!”拉里·哈维兰一脸庆幸地感慨道。   “是吗,可现在还没到松气的时候呢,”杂役少女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还躺在地板上昏迷不醒的那个教会猎人,“我认为我们得把他绑起来,免得他醒来后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   “我决定要收回刚才那句话,”当铺老板欲哭无泪地道,“你这死丫头才是我命里最大的丧门星啊!”   ————————————————   PS:一更。今天是四更,所有更新都已放出。 第九十七章 圣职小队   唐娜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怪诞的噩梦。梦里她骑着一匹马——从开头就充分体现出梦境的不合理来了,要知道她根本就不会骑马——那是一匹黑色的大马,驮着她在路上狂奔。比它皮毛更黑的,是乌云翻涌的天空,看上去就好像一锅煮沸的肉糜。但定睛细看,那却是无数张充斥恐惧的人脸在沸腾的锅里浮沉,鲜嫩的血肉从骨骼上寸寸剥离,落入漆黑浑浊的汤液中,引来鸦群争食。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那凄厉的哀鸣,到底是呼啸的风,亦或乌鸦的尖啼,还是灵魂熔炉里的冤魂在哭嚎。   那声音起初听上去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一如朦胧的梦境,后来却愈发清晰,其中还掺杂着声嘶力竭的争论声:“他们数量太多了,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我们会被慢慢蚕食殆尽的!”   “不,绝不能放弃这条阵线,我们不能放任城里的狂化骑士涌向对岸,我们要为塞纳尔骑士争取时间!哪怕只是多一分钟!”   “但我们可以往岸边移动,背靠着河道,总比四面应敌好得多!”   接着,所有的声音都被铺天盖地的振翅声淹没。   那人迟疑了一会儿,高喊道:“赛芬斯,这个修女交给你照管,通知所有人,向河岸后撤!”   唐娜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趴在一片宽厚的后背上。这可比在马背上舒坦多了,她心想。但没过一会儿,剧烈的颠簸就开始了,她意识到对方正在移动,为了不被甩下去,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环住了对方的脖子。   “你终于醒了?”   冷风迎面吹来,唐娜艰难地撑开眼。上方的天空依旧阴沉得吓人,成群结队的乌鸦在头顶上振翅掠过,街道两旁的景物在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不断倒退。   “我的……我的神杖……”   “别担心,它在我手里,”听到她口齿不清的呢喃,背着她的圣冠教会骑士一边用手托住她,一边扬起了另一只手里的神杖,“我们在一条小巷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真是惊险,要是叫那些狂化的红眼骑士先找到你,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小巷里……?”   唐娜捂着额头,一脸痛苦地沉吟起来。她想起来了。那匹发狂的黑马驮着她在街道上飞奔,在拐进一条巷道时,它转得太急,让她一下子没抓稳缰绳,从鞍具上摔了下去。至于那之后的事,她完全记不得了,只觉得浑身酸痛难忍。   她趴在骑士宽厚的后背上,扭过头去,发现四周还有不少穿着其他教会服饰的圣职者,正在统一的指挥调度下,有序地进行着后撤。   “我们这是要去哪?”她问。   “我们要撤到河岸边。”骑士语气坚毅地回答说,“塞纳尔骑士已经带着一队人过桥了,我们的任务则是掩护他们去进攻那座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黑色大门。话说回来,你是哪间教会的修女,为什么我们没有在你的修道袍上找到教徽?你和自己的小队走散了吗?”   唐娜使劲儿揉了揉额头,试图集中起注意力来,“平衡教会……我来自平衡教会……”   骑士听罢一惊,“你说什么?你是平衡教会的……喂!汉萨,我们找到评议会的调查员了!”   前面一名身披白色长袍的牧师回过头来,他放慢速度,与背着唐娜的骑士并肩而行,“你是调查员?”他神色狐疑地打量着红发少女,“评议会告知我们此次一共有两名调查员参与了凯利尔要塞的调查。”   “卢纳德。”唐娜摇了摇头,纷乱如麻的思绪,随着持续进行的对话问答,而逐渐变得条理清晰起来。她开始回想起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我们遇到了一队红眼圣职者的阻截,我和他走散了。”   走散了。牧师眼神微微一黯,他大概能想象得到发生了什么。不过,在未知的邪恶力量大举压境的危急局面下,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缅怀逝者。   “调查员小姐,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吗?”他指着天上,面色凝重地问道。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在极力避免抬头,避免直面那亵渎一切美好与光明的邪恶异象,因为它的存在不仅超出了人类的认知,更超出了至高无上的教会法典,没有任何一段文字描述过哪怕是与之相似的灾难。尤其对于他们这些视信仰为一切的圣职者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冲击。   那股席卷百万冤魂的深渊涡流仍在不断地逼近地面,血腥混合着腐烂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不寒而栗。那是死神在向世人宣告自己的降临。   死亡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   唐娜在唯有脚步交替的死寂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那么那道黑色的大门呢,和这种异象有多少关联?如果塞纳尔骑士率队成功摧毁了大门,异象是否就会消失?”牧师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唐娜依然摇头,“对不起,你说的这些问题我都没办法回答。我和你们一样,也只能看到这邪恶的表象,对它的内在本质却一无所知。”   牧师难掩失望地叹了口气,但他随即又听到对方话锋一转,“但是有个人,是他首先发现了邪恶降临的预兆。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向都知道该怎么办。”唐娜语气坚定地说道。她对尤利尔的信任感并非空穴来风,在她的印象当中,不管遇到多么棘手的难题,猎人好像每一次都有办法化险为夷。他身上的成功案例绝非偶然,而是有着令人信服的确实根据:冷静的头脑,丰富的经验,过人的决断力,以及让这三点优势得以最大化体现的高超的狩猎技巧。   “哦?你说的这个人是谁,他现在在哪?!”牧师一听到事情有转机,连忙追问道。   唐娜抿着嘴唇,嗫嚅了一阵,不知如何开口。她为不得不看到对方的希望再一次落空而感到愧疚。   她正思考该怎么将这个噩耗转告给对方,却于不经意的抬头间,忽地在左前方的巷口处瞟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惊喜地张大了嘴,“那里!他来了!”   不止牧师,周围十余名有序执行着后撤命令的圣职者,都看到了猎人步履踉跄地跌出巷口的一幕。   在他身后,是多达一整队的红眼圣职者紧追而来!   ——————————————————————   PS:二更。 第九十八章 最后一个神术   身为一名不以武力见长的圣职者,却能够担当这支混编小分队的领袖,汉萨牧师自然有着他的过人之处。结合唐娜之前的话,他在看到红眼骑士追着猎人冲出巷口的第一时间,便对全员下令。   “注意躲避!”   尤利尔余光一瞟,看到黑沉沉的街道上,一抹绿光陡然乍现,随即下意识地向前一跃。   下一刻,一团刺目的白光在他落脚点后方不足两米的地方炸开,紧追在他身后的红眼骑士们一头闯进白光里,顿时迷失了方向,愤怒的吼声似乎让整条街道的地面都在战栗。   闪光术。通过法术效果,他立马辨别出了施术者是一名高等圣牧师。   自从与沃纳森的炼金术师狼狈为奸开始,真知教会改为采取“人工植入”信仰的方式进行传教活动后,其门下的牧师职业已经荒废有近百年的时间,现有的牧师充其量只能被称为施法者。   这足以说明施术者是友军。   “放!”在汉萨牧师的指挥下,一排弩矢从教会猎人端举的十字弩里射出,瞬间窜进了那团咆哮的白光里。紧接着,里头响起一阵金属箭头撞击在盔甲上的声音,但那些没有穿着盔甲的圣职者就没那么好运了。   此时白光渐渐消散,除了被弩矢放倒的几名圣职者外,大多数的红眼骑士依然挺立,他们怒不可遏地发出嘶吼,再度疯狂地扑向尤利尔。   但他们没能得逞。汉萨牧师指挥的圣职小队中,不乏擅长近身作战的骑士与猎人,他们纷纷拔出自己的武器,两股钢铁凝成的部队轰然相撞,金铁交击,爆发出浑厚而激烈的声响。   突然出现的援军,给了尤利尔一个意外的惊喜。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唐娜竟然也在这圣职者小队里,她骑在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背上,急冲冲地朝着自己挥手示意。   双方在这条笔直通往跨河大桥的街头成功汇合。   汉萨牧师只花了两秒钟的功夫,就以交换眼神的方式,与猎人完成了这场略显仓促的会晤。他飞快打量了下猎人身上的伤势,确定他还留有余力后,问道:“你是打算要过桥吗?”   尤利尔点一下头。   没有多余的交流,要说的话都在眼睛里。   “好,我们掩护你!”汉萨牧师说。   “让我送你到河岸,”唐娜挣扎着从骑士的背上跳了下来,不由分说地一把夺过对方握在手里的神杖,“你答应过我的,让我今天最后一个神术能派得上它的用场。”   少女吸了吸鼻子,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意。   尤利尔瞟了下她还在发颤的双腿,“摔倒了我可不会扶你。”   忽然,一名红眼骑士突破圣职小队的防线,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汉萨牧师脸色一变,立即高举法杖,开始吟唱意志驱逐术,赛芬斯骑士见状,迅速拔出自己的重剑正面接下来了对方全力使出的一记竖劈。哐的一声巨响,赛芬斯骑士被压得单膝跪地,但这也为汉萨牧师争取到了足够的吟唱时间,高等意志驱逐术直接剥夺了红眼骑士的行动能力,“快走!”他回头对尤利尔和唐娜大喝道,两人头也不回地向另一头空旷的街道跑去。   赛芬斯骑士利用这短短数秒的空隙,重新站了起来,双手握住剑柄,怒喝一声,锋利的剑芒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强劲饱满的圆弧,在一股向上喷溅的血柱中,红眼骑士的头盔飞了出去,而他的脖子上已经空空如也。   这具无头尸体仰面倒下,抽搐了几下,再没了动静。   尤利尔二人很快就把打斗声远远甩在了身后,但他们的前路绝非畅通无阻。   看着从道路两旁涌现出来的红眼圣职者,如穷凶极恶的狼群般在后面紧追不舍,唐娜忽然回想起老主教总是不厌其烦地对她强调,神明是多么的眷顾她,把所有施予信徒的宠爱都集中在了她一人身上。曾经她对此不屑一顾。然而当她在第一次拿起神杖后不到半个月,就学会了自己的第一个神术时,她终于开始相信老主教不是在给她煲毒鸡汤,她卓越的圣职天赋,便是神明宠爱的最好体现。   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次知道,神明的宠爱也是有节制的。   再多的祈祷,也无法让他们脱离险境。   仅仅是要跟上猎人奔跑的步伐,她已是精疲力竭,大脑缺氧得几乎快要不能思考。唐娜无法想象,他是以什么样的意志力,拖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奔跑的。他全然不在乎伤痛,像火炬一样剧烈燃烧着剩余的生命。   就好像在结局来临之前,他从来不会考虑失败的可能性一样。又或者他已经挣脱了迷惘和恐惧的镣铐。   不远处的前方,唐娜已经可以看到横跨在河道上的石拱桥。   她匆匆瞥了眼河岸以西的一排整齐的二层楼建筑,心想那应该是一处不错的藏身地点。于是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神杖,渐渐放慢了脚步,“祝你好运,霍尔格,我得调头了……”   尤利尔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眼里只有那座石拱桥——因为余光和其余各处,都被那从天而降的深渊涡流覆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从刚才开始,他便不再关注头顶的天空,多余的忧虑只会绊住他的脚步。   “Del Nansano Etploffing!”   踏着灵能爆震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猎人大步冲上了石拱桥。只听见轰隆一声闷响,整座大桥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明显感觉到桥面忽然往下一沉,但却没有驻足。裂痕自拱形桥面的最高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扩张开来,尤其一道臂粗的裂缝,犹如恶鬼索命的利爪,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桥梁轰然坍塌的一幕,令紧追而至的红眼骑士们看呆了眼,他们甚至忘了去追调头往另一边逃去的唐娜,眼睁睁地看着断裂的桥面坠入河中,高高掀起猩红的河水。   而猎人奔跑的背影,在河的对岸远去。   ——————————————————   PS:三更。 第九十九章 死亡恶流   他距离那扇黑色的大门是如此接近,以致于除了门内那股疯狂涌动的邪恶能量,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触动他麻木的心脏。   真理之门就坐落在两条街外的普尔法河道上,他冷厉的目光穿过街道一侧的房顶,看到那个庞然大物,像是一座六十英尺高的石拱桥般横跨于河面两岸,中空的门洞正对着东西两个方向。   它雄伟威严的造型,很容易让人忽略很多细节微末之处。   但尤利尔明白,真理之门的每一块石料,每一寸高度,乃至于朝向,都是经过严格精确到以英寸为单位来衡量设计的,正如充斥整条普尔法河道的鲜血,他很难相信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快!   再快一点!   他清楚地听见,内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   但那或许是环绕耳际的鸦鸣,又或者是深渊漩涡里冤魂的哀嚎,他分不清,因为地狱的恐怖光景从天而降。   身处地狱里的人,何必在意方向。   处处都是地狱。   不计其数的乌鸦在低至房檐的高度下飞行,漆黑的羽翼连成一片遮天蔽月的巨大帷幕,为仿佛稍后即将降临的滔天灾厄,烘托出无比压抑又绝望的开场氛围。   和那末日的景象比起来,他身体和精神所承受的那点痛苦根本不值一提。   转过街道的拐角,他已经能看到河岸,以及聚集在河岸边的圣职者。   尤利尔一眼就认出了那些特点鲜明的装束,他们之中大多数都是双子和圣冠教的圣职者,撕裂的衣衫、盔甲上的血迹和凹痕,证明这些忠诚的信徒,历经了一番难以想象的苦战才来到这里。   他在翻滚的血河与不绝于耳的振翅和鸦鸣中,隐约听见牧师们在高声合唱神圣的歌谣,苍白的光辉从神杖顶端的水晶里骤然迸发,像是一簇簇象征生命延续的火光,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竟是如此耀眼。   尤利尔来不及出声制止,猛然膨胀开的白光,一瞬间将他包围。   他忍不住扬起胳膊,挡在眼前。   待光芒尽逝,他急忙抬起头,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看得愣住。   血迹斑驳的锁链,笔直穿透了每一名圣职者的胸膛,仿佛用钩刺抓住了他们的灵魂,所有人都浑身猛烈抽搐着,跪倒在地。每条深红色的锁链,都来自于凝聚在真理之门内的巨大漩涡。那漩涡不同于天空中的深渊涡流,它是灰白色的,那是灵魂的颜色。   灵魂的漩涡,开启通往异次元大门的钥匙。   乌鸦盘旋在大门顶端,庆祝邪恶之主的降临。   锁链逐渐开始拉伸、紧绷、回收,圣职者们承受不住这种强行分离的压力,头皮开始向两侧撕裂,眼球向外挤压眼眶,急剧充 血膨胀,面目扭曲肿胀,五官畸形错位,全身血肉像是被用力挤压的水球般,各处相继炸开,绽出一朵朵猩红的血花。   在肉身分崩离析的那一刻,灰色的灵魂残影被锁链拖出了肉体,被迅猛收束的锁链拽入了真理之门的灵魂漩涡里。   教堂大殿内,站在赤裸的王后身后,黑袍主教张开双臂,望向豁然洞开的穹顶,感动得泪流满面。   “啊啊啊啊啊,来了,吾主来了!”   一束诡异的红光随即从漩涡中心张开。   一时间,全城钟声齐声奏响。   天空中的鸦群一哄而散,宛若帷幕拉开,让地面上的人们近距离感受深渊涡流里无尽的绝望和恐惧,也让在恶流里奋力挣扎的百万冤魂,看到了地面上的生灵。   冤魂们在深渊之海里饱受折磨,而地上的人类还在恬不知耻地亵渎着宝贵的生命。   不可遏制的愤怒,让它们在汹涌的恶流里更加咬牙切齿地挣扎起来。当死亡的枷锁再也无法扼制它们无限膨胀的杀戮欲望时,不计其数的冤魂从漩涡里挣脱出来,拖着血肉模糊的下半身,尖叫着扑向地面的人类。   那些半透明的深红色冤魂,犹如蝗灾般,铺天盖地而来。   聚集在中环城数以万计的市民和外来难民,直到一天之前还在庆幸自己逃过了战火的追逐。但死亡的威胁却不是来自墙外,而是他们的头顶。面对如潮水般席卷过街道的冤魂,人们终知远在天边的噩梦,也有降临在他们头上的那一刻。   人们发疯般崩溃地大叫起来,在大街上四处逃窜,腿脚不便的老人和小孩被推翻在地,来不及求救,便被乱脚踩死,但那柄猩红的镰刀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人,冤魂用锯状的利齿撕开人们的脖子,以利爪挖开他们的后背和腹腔,把鲜血淋漓的内脏当作战利品般抛向半空,或三五成群,直接将一个活人撕成残肢碎片。   从崩裂的肉体里奋力挣脱出来的灵魂残影,在脱壳的一瞬间,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走,它们最终的归宿都是内环城的真理之门。随着越来越多的灵魂汇入,那团灰白色的漩涡颜色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大,涟漪几乎扩散至整个大门。   冤魂大军像是饥肠辘辘的蝗群,它们不放过眼前能看到的任何活物,所过之处满目狼藉。那些无处躲藏的难民就拼命砸开别人家的门,但冤魂也随之蜂拥而入,不论是藏在桌下还是床底,没有人能幸免于难,无穷无尽的鲜血沿着青石板路流淌而下,汇入普尔法河道里,河水变得愈发猩红浑浊,水面也不断攀高。   “肯妮薇在上,那到底是什么……”后撤到十英里之外平原上的四万大军里的每一个人,也都亲眼目睹了降临在王都的可怕灾难,这些阵前浴血杀敌的五尺壮汉不少竟被吓得哭了出来。年轻的国王更是只能在随侍的搀扶下,才能勉强站稳。   玛利亚惊恐万状地睁大眼,注视着如暴雨般坠入要塞的深红浪潮,一时哽咽。   河谷地人辛苦经营数千年建立起来的秩序与法则,在鲜血的激流冲刷下,顷刻崩塌。   与此同时,中环城的一处救济院里,数百难民聚集在烛光通明的大厅里,相互依偎在在一起,在琴师不知疲倦的弹奏下,管风琴以沉抑、厚重而庄严的音色奏响,由大多数身有残疾的孩童组成的唱诗班,高声歌颂着肯妮薇救世曲第十二章第六节,天籁般的童音几乎盖过了外界的灾难之声,描绘出一幅神圣而充满希望的美好景象,使得每一名深陷于绝望和惶恐中的难民都能得到来自圣冠之母的安慰和救赎。   一名头发花白的圣冠教牧师,跪在紧闭的大门前,双手合十,两眼紧闭。   他在为外面那些拼命敲打大门的人们祈祷,直至门外再也听不到声音,死亡以猩红的笔触勾勒出门缝的轮廓,缓缓渗入门内,宣告了这些幸存者的最终结局。   在合唱曲的最高 潮,救济院的大门轰然倒塌,深红的死亡浪潮疯狂涌入。   没有人逃跑,也没有人尖叫,在赐予人心无限宁静的天籁童声与管风琴的协奏中,难民们安详地闭着双眼,沉浸自我麻痹的世界里,毫不抵抗,任由死神的镰刀夺去他们的灵魂。发自孩童最纯洁内心与嗓音的赞颂,在愈发激昂与浑厚的琴声伴奏中,让这场血肉横飞的大屠杀,也被赋予了灵魂升华的仪式感。   直到杀戮的喧嚣渐渐消弭,那美丽的歌喉仍在继续。   那男孩是唯一睁开双眼的人,因为他天生失明,歌颂肯妮薇是他被赋予唯一的使命,他曾被告知要唱到生命的尽头。   因为琴声还在继续。   所以当大厅里的难民遭到血腥屠戮时,他在唱,当身旁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被残忍分尸,滚烫的鲜血泼洒在他身上、脸上,他仍在唱。   他唱,直到琴师竭尽余力,按下生命里最后一个不肯短暂而逝的音节。   在那个无限拖长的尾音里,他完成了自己的歌唱。   男孩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厅,照例深深鞠了一躬。   黑暗转眼就吞噬了他的身影。   ——————————————————————   PS:四更。还更统计(8/9),肝爆!总算要还完了。 第一百章 喋血街头   “各位,请听我说,这里不安全,你们可以跟我一起趁乱逃到犀马银行的总部大楼去,那里有一座用钢铁打造的地下金库,躲在那里绝对安全。”   中环城的大街小巷正在遭受冤魂大军的肆虐,它们成群结队地追杀着每一个胆敢在大街上露面的活人,以成吨的鲜血和堆积如山的尸体来装饰它们的新家园。即便躲在门户紧闭的房屋内,也不意味着绝对的安全。可惜不论肯迪克·扬森怎么解释,却没有一个人肯听他的。   这家紫罗兰花园是中环城第二大的妓院——如今则是外来商户们的避难所——位于高墙南门附近。当天灾降临时,所有人都带着自己的下人和家眷逃进了这间三层式的建筑里,他们推倒家具,把桌椅收集起来,用它们堵住大门,然后锁好全部门窗。在某个中年香料商的提议下,幸存者们决定将阵营转移到二楼,并用家具和桌椅堵死了楼梯。   他们认为这样就能让自己幸免于难。   可身为东北大陆第二大军火生意投资商的犀马银行的资深会计,肯迪克·扬森对战争和灾难的看法自然也是耳濡目染,他清楚地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你没法躲在城墙后面时,钢铁的盔甲就是你的城墙。   他根本不相信木头做的门窗能挡住那些飞在天上的敌人,于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那些幸存者解释,但最后得到的却是人们的质疑和厌憎。   “你大可回你的总部大楼去,但在你推开大门,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之前,我会先杀了你!”一个年轻气盛的黑发青年随手抓起了一盏烛台,恐吓他道。   其他人纷纷出声赞同。   依偎在那年轻商人怀里的女人,把战栗不止的身子贴得更紧了,在这样令人绝望的灾难中,有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男人是多么的不容易。   肯迪克·扬森正苦恼该怎么让这些被吓破胆的商人听从自己的劝告,却忽然听见一楼大厅里传来大门被撞破的剧烈声响。   这下所有人都开始惊慌起来,争相恐后地往三楼跑去,肯迪克看着人群相互推搡和拥挤,平日里那些作风绅士的男人,抓住其他女人的头发,野蛮地把她们从楼梯上拽下来,踩在脚下。他一时间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但很快他连做出选择的权力,也被从楼上蜂拥而下的冤魂给扼杀了。那些率先逃上三楼的人们,在生命里看到的最后一幕场景,便是窗户相继被撞碎,大量的猩红冤魂,凄厉尖叫,如蝗群般疯狂涌入。   深红色的死亡浪潮,顷刻吞没了这些幸存者。   在一片血肉横飞中,这名银行会计果断转身,纵身一跃,撞开二楼的窗户坠落下去。   他几乎是后背着陆的方式,重重摔进了花园的水池里。池里的水救了他一命,肯迪克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奋力游到了池边,从水里爬出来,便没命地往外跑去。   那些涌入妓院的冤魂,都被建筑里凄惨的哀鸣声吸引过去,肯迪克侥幸穿过了花园,不顾划破他袖子和胳膊的荆棘与倒刺,动作迅速地翻过了后院篱笆墙,一头摔进了鸡飞狗走、混乱不堪的街道上。   肯迪克好几次想站起身,又被仓皇逃窜的难民撞倒在地,甚至有人扑倒在他身上,或是拼命抓住他的衣角,等他好不容易从汹涌的人海中挣脱,才发现自己翻过了一道墙,却两只脚都踏进了地狱里。   活着的、死去的、正在死去的,街上到处都是人;尖叫的、嚎哭的、向天祈祷的,耳边所闻尽是绝望;猩红的血、鲜红的残肢、深红的冤魂,所见之处全是死亡。   不远处的大街上,成群结队的冤魂连成一条长蛇,攀上一座花岗岩塔楼,躲在塔楼里的人们尖叫着跳窗坠落。但还不等他们落地,在大街上肆虐的冤魂便蜂拥而至,将这些新鲜的血肉之躯哄抢一空,洒下一片猩红的血雨。   肯迪克绝望地后退,“肯妮薇在上,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惩罚我们?”   忽然,他身后那间店铺的大门应声而破,一只冤魂从里面破门而出,张牙舞爪地朝他扑了过来。   银行会计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只滴着鲜血的利爪最后就停滞在距离他双眼不到两英寸的地方。   一把锋利的军刀从右侧刺穿了它的身体。   冤魂发出震耳欲聋的凄鸣,激烈挣扎起来,军刀的使用者换作另一只手抵住刀柄底端,把冤魂推到了墙边,在这场纯粹力量的角逐中,最后将刀锋一点点地慢慢送进了它的身体里。   冤魂停止了挣扎,瘫倒在墙脚下,一转眼便化作了飞灰,随风而逝。   肯迪克看到军刀使用者长出一口气,挥了下刀上的血迹,转过身来,“你没事吧?”她问。   这竟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一头被鲜血和汗水濡湿的黑发,紧贴在那张充斥着决绝和一丝战士英气的脸庞上。不过最醒目的还是那条绑在眼睛上的暗红色旧缎带,它似乎完全不会阻碍视野,因为少女的一举一动都带有强烈的目的和方向性。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种人人自危的局面下,对方竟还有空带上自己的宠物:一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断耳花猫,蹲在她的肩膀上,以那对琥珀色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我……我没事……”肯迪克一时看得呆住,直到另外人的加入,打断了他的话。   “芙琳小姐,我们得返回南大门了,塞纳尔骑士等人还在等待我们的接应。”   几个与少女是同伴模样的男人,围聚到了少女身旁。肯迪克在他们因剧烈活动而敞开的衣领下,瞥见了隐藏在便服之中的甲胄,而在他们手里的武器上,更是清楚分明地镂刻着所属教会的教徽。   肯迪克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竟是来自于好几个不同教会的圣职者。   “不,我们不能返回南大门。”芙琳微微偏头,看到男爵对自己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圣职者们质疑的眼神中,鼓起勇气说道:“我们要赶往东边,在普尔法河道上阻击我们的敌人。”   整件事要回溯到一天之前,当她跟随这支由塞纳尔骑士领率的混编部队踏入城内时,她和一部分圣职者接到命令,被留在了中环城,按照计划随时准备接应从内环城南大门进行突围的主力部队。   可他们直到最后也没能等来突围部队,这场从天而降的梦魇毁掉了所有计划,他们不得不选择后撤。   正是在后撤的过程中,芙琳“邂逅”了从王宫里偷跑出来的男爵,并从它口中得知那骇人听闻的真相。   安瑟妮已于傍晚动身前往外环城的科勒大教堂,她将会在那里,与黑袍主教一起迎接邪恶之主的降临。他们选择在科勒大教堂进行降临仪式,并提前在普尔法河道里倾灌鲜血并非无意之举。这条横贯王都东西的宽阔河道,就像一条为迎接真知之主而铺设的红毯,真理之门只是祂的起点,而在红毯另一头的科勒大教堂,才是祂要抵达的终点。   “在科勒大教堂里,存在着祂完成降临仪式的一样必需品。”当她问及原因时,男爵这样回答说。   圣职者们听过芙琳的话,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明白芙琳口中的敌人是谁,也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普尔法河道上。   除了这漫天盖地的冤魂,哪里还有什么需要在意的敌人?   “各位,请相信我,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解释了——”   话音未落,一场惊天异象便让所有质疑的声音都烟消云散。那些一道道从死者身体里被生生拽出的灰色灵魂残影,不再往真理之门的方向汇聚过去,而是转向飞往了外环城的东面。   有一股无形的可怕力量,在引导着灵魂的洪流。   “那就是科勒大教堂的方位!”芙琳大喊道,“先生们,请相信我,我们一定要前往普尔法河道!”   在她目光灼灼的坚定眼神中,这些固执己见的圣职者们似乎也开始动摇,一名骑士举起自己锈迹斑斑的剑,无可奈何地说道:“可我们没办法拿这种玩意儿杀敌。”   “我知道一个地方!”沉寂多时的肯迪克突然插嘴道,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拉向了自己,“听着,不是我吹牛,在那里你们能找到这世上锻造工艺最出色的兵器!刀、剑、盔甲,只要你能想象得到的,在犀马银行总部大楼的仓库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几台上个月刚刚运来的重型弩炮,虽然还只是样品,但威力非常惊人!”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一名教会猎人质问道。   银行会计一脸懊恼地争辩道:“我干什么要骗你?肯迪克·扬森,这是我的名字,我就是那家银行的会计,等等,我找找会计证书,我记得是放在……”   芙琳转过去,与圣职者们相互点头示意,然后她一把拉住肯迪克的胳膊,说道:“肯迪克先生,你说的那个地方要怎么走?”   肯迪克刚想开口,一个男人便从身后二楼建筑上破窗坠下,这声响把大街上一群饥肠辘辘的冤魂吸引了过来。   “别磨蹭,它们来了!”骑士大吼道,所有人都亮出了自己的武器。   肯迪克浑身哆嗦了一下,“走这边,跟我来!”   在圣职者们的保护下,银行会计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一行人再度闯入到喋血杀戮的街头。   ————————————————————————   PS:周五加班,爽到~ 第一百零一章 邪神降临   灵魂的洪流不再一味涌入真理之门。   位于河岸边建筑群落的下一栋房屋掩体后的尤利尔,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个值得留意的现象。他和所有还留在内环城里,在自家窗户后面用写满惊恐的双眼窥视着这一切的人们一样,都看到了降落在中环城里的死亡灾难。   深红的恶流席卷地表世界,邪恶从异次元的深渊涌入现实。   黑暗盘踞了天空,像是一堵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彻底堵死了灵魂前往混沌之海的通路。无处归去的人类灵魂,汇成一道庞大的灵魂洪流,在一股不断膨胀的邪恶力量的引导下,源源不断地涌入真理之门。   奔腾的灵魂洪流几乎扭曲了空间,沿途所过之处,一栋栋石砌建筑颓然倾塌,伴随强烈的震感,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浮现出一条条臂粗的裂痕,地面开始坍塌下沉。   黑色大门里的灵魂漩涡,逐渐从最初纯净的灰白色,被越来越多惨遭残杀亵渎的灵魂染上邪恶的颜色,越来越趋近深渊之海表层那猩红的颜色。在门内泛滥的涟漪变成了惊涛骇浪,尤利尔深刻入骨地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正在逼近。   可忽然间,灵魂洪流不再涌入真理之门,空气里那为之窒息的沉重压力也随风消散。   这是一个机会。尤利尔深吸一口气,但迈出去的右脚就像陷入了泥泞里一样,再也拔不起来。他满脸震惊望向东方的内环高墙。只见墙外的灵魂,正朝着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方向汇聚,那是远在外环城的某处,方位几乎正对着真理之门。   内环城的高墙挡住了他的视野,他看不到那些灵魂究竟涌向了何处,那里又正在发生着怎样可怕的灾难。但远在郊外平原上的四万观众,正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尽收眼底。   年轻的国王推开侍从的搀扶,大步向前,脸上涌现出狂热的表情,似乎想要确认自己不是在经历一场虚幻的梦。就连与自己将军骑马在营地间穿梭的彼得·沙维,也缓缓放下了发号施令的手势,不可置信地望向凯利尔要塞东侧高墙。   在雷光隐现的乌云下,磅礴的灵魂洪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去,在科勒大教堂的正上方凝聚出一个密度惊人的漩涡。在那高速旋转的漩涡中,每一个灵魂都被拉伸到极限,然后破碎,化作无数灰色的流沙颗粒,再相互碰撞、重组。   在不断地毁灭和新生中,漩涡停止了旋转,变成一颗悬停在半空中的球状物体,就像是一颗容纳着无数灵魂的透明玻璃球。   在一道斜划过天空的雷光中,那颗巨大的灵魂球裂开了一条口。   凝若实质的灵魂液体,从那裂缝中流淌出来,凝聚成一股质感如水银般黏稠的银流,笔直地坠落下去。   身处科勒大教堂正殿中央的黑袍主教,九指的恩波姆,泪流满面地张开双臂,迎接灵魂洪流的洗礼。他和坐在椅子上的安瑟妮,很快便被大量的液态灵魂所淹没,等到一切都归于平静,四面封闭的大厅,成为了一座灵魂的储蓄池。   这便是阿尔格菲勒梦寐以求的孵化温床,它即将孕育出物质世界有史以来最高级的生命形态。   作为这场大戏的唯一看客,金发的少女,坐在大半部分身体都浸泡在液态灵魂里的肯妮薇雕像的肩膀上,双腿悬在半空中,百无聊赖地哼着一支严重跑调的曲子。   在数英里开外的内环城里,猎人捂住胸口,深深拧起了眉头。他好像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某种声音的召唤,这是灵魂的共感,只有当共感双方以某种超出血缘层面的方式缔结契约,才会奏效。   一些高等牧师和直系眷族们,通常把这称为是神旨,是神明慷慨降下的旨意。   而尤利尔只会单纯把这当作是芙尔泽特幸灾乐祸的嘲笑。   “你不会得逞的。”   震感从未消失,地面持续开裂,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随着下沉的地面不断塌陷。   踏在破碎的街道上,他紧咬牙关,在真理之门以里释放出的强大压力面前,再度迈开脚步。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他用力抓住衣领,狠狠撕开了衣服,将那片被深海力量侵蚀得面目全非的胸膛袒露出来。   迷惘、焦虑、沮丧、愤怒、悲伤,过去那些被他压抑在心里的负面情绪似乎全都喷涌出来,凝聚成纯粹的人性之恶,化作不可名状的黑暗物质,源源不断从直达心脏底端的空洞里溢出来。   他一把抓住蔓延到腹部的黑暗物质,恶狠狠摔在地上,但更多的黑暗物质又涌出来,仿佛要将他吞噬。   他的肉身与灵魂,皆由巴姆之子自深海窃出的火种重铸,深渊之海的主宰们虽无法再直接染指这个灵魂,但当祂们出现在物质世界里时,这具身躯和灵魂便会回想起重铸那日所受的痛苦和折磨。   还有潜藏在血统里那股最原始的记忆和力量。   痛苦的沉吟中,他脸上的皮肤开始显现出岩石般的粗糙褶皱,左额下的骨骼咔咔作响,覆盖在额头上的血肉被生生撕裂,顿时血流如注,漆黑的犄角从那下面冒出了一个细小的尖端。   这股力量和深海的侵蚀,在他体内如火与冰的碰撞。但这把火还不够旺,沉寂的火种迟迟不肯回应他的召唤,仿若死去一般静静地沉淀在灵魂深处。   但肉体的痛苦不会让他止步,他一只手捂着被黑暗物质覆盖的腹部,步履踉跄地奔跑在不断破裂和崩塌的街道上。他知道除了火焰,没有任何东西能抵御深海的恶潮,所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把火烧掉它。   在阿尔格菲勒铺设的死亡舞台上,猎人倾力演绎着一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近了。   越来越近了。   他努力地向前伸出手。   终点好像近在咫尺,但这段路的艰险与漫长却超乎想象。   就在快要抵达真理之门时,忽然间,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尤利尔脚下的地面应声崩裂开来,那是从真理之门内引发的强烈震动。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那后面使劲撞门,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一样。   紧接着,一次威力远超之前数倍的冲击再次撞向了真理之门,这回脚下的地面干脆像纸片一般被轻易地撕开。尤利尔奋力地向前一跃,在疯狂扩张的裂痕将他吞没之前,跳到了附近一块大幅度倾斜的墙体残骸上。但这块墙体残骸也正在缓慢地滑向他身后的大裂缝,松动的土壤像流沙一样,举着建筑物坍塌的残骸,慢慢滑向裂缝之中。   他在下滑的建筑残骸间跳跃腾挪,最终踏着一块随土层崩塌而坠落下去的石块,全力一跳,重重地摔进了裂缝边缘的一片乱石废墟里。   最后,当裂缝停止扩张时,那些止住下滑颓势的建筑残骸几乎都被半掩埋在了深黑的土壤下。   尤利尔用力推开一块压在自己左肩上的木板,灰头土脸地从废墟下钻了出来。他被扬起的烟尘呛得连连咳嗽,连忙挥舞着手臂挡开。   待尘烟散尽,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已经支离破碎的街道,没有一栋建筑物幸免于难。   而伫立在普尔法河道上的黑色大门,依旧完好无损。   混乱过后,一阵诡异的宁静开始在废墟间蔓延。   但这宁静只维持了短短数秒。   下一刻,随着一声落水的巨大轰鸣,普尔法河道里掀起一片二十英尺之高的猩红骇浪。   真知之主,阿尔格菲勒那宛如蜈蚣般,长有六条触须的邪恶头部,拖着庞大的多节状身躯,穿过真理之门内永不平息的深海涟漪,猛地撞进了普尔法河道里! 第一百零二章 突破桎梏   梦魇降临了。   尤利尔不是见证真知之主到来的唯一观众。   驻守在内环东面高墙上的士兵们,也“有幸”成为了这场震撼演出的见证者。当冤魂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整个中环城的地表与天空时,任何武器和盔甲都形同虚设,这些士兵像手无寸铁的普通平民一样,相互依偎、瑟缩在高墙的堡楼里,祈祷自己还能看见明天的月亮。在强烈的震感从内环高墙以里爆发时,他们通过高墙堡楼的瞭望口,看到了普尔法河道两岸的地面像在高温下融化的奶油蛋糕般坍塌下沉,紧接着,某种庞然大物,从黑色大门的深红涟漪里冲出来,直直撞进了普尔法河道里,掀起一片二十英尺之高的巨浪,拍向两岸。   其远超出物质世界任何生物的巨大体型,几乎填满了十米宽的普尔法河道。当猩红的波涛平息,一颗类似蜈蚣、长着六条粗壮触须的邪恶头颅猛然扬起,罪恶的红光从无数颗结构紧密的复眼里释放出来。祂那坚硬如黑色钢铁般的外壳,是以某种完全蔑视自然与生物法则的不明黑暗物质组成,仿若一个无底黑洞,疯狂吞噬着周围的光芒和一切活物的气息。那是一种可以追溯到万物诞生之初、对生命根源的可怕掠夺,祂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伴随着毁灭,地壳开裂,水分从土壤里蒸发,木石建筑物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崩溃的过程起先是从精神开始,所有看到阿尔格菲勒本尊的士兵,理智瞬间崩塌,整个人都陷入到癫狂的状态。然后,是肉体。士兵们的头发开始掉落,眼球在眼眶内迅速干瘪、皱缩,全身血肉开始分解,从骨骼上一块块地掉落下来,一名士兵拼命撞开堡楼的大门,冲了出去,但他刚跑到城墙上,肉身便已完全崩溃,最后连骨骼也融化,只剩下一滩恶臭的尸液。   灰白色的灵魂残影,从崩溃的肉身里飞出,几乎没有灵魂能逃过阿尔格菲勒红光大作的掠夺之眼。   除了一个人。   尤利尔此时已从最初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除了头部,阿尔格菲勒那蜈蚣状长且粗壮的躯干,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束缚,任祂如何扭动挣扎,一时间却无法立即从真理之门挣脱出来。   那是一条条牢不可摧的巨型钢铁锁链,每一条锁链,都死死栓柱真知之主的一条节肢,让祂无法从深海逃脱。很快,猎人就发现不止如此。无视规则和协议,擅自闯入物质世界的阿尔格菲勒,此刻就像一条海里的鱼,脱离了水源,暴露在灼灼烈日之下,浑身开始冒烟,漆黑的外壳从体表片片剥落,似乎马上就要崩毁。   尤利尔立刻意识到,这是歌恩·赛托伦协议在限制祂的入侵行为。   身为真知之主,阿尔格菲勒不可能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但祂还是执意闯了进来,这很显然只意味着一件事——黑袍主教早已为他的主人准备好了新的温床,正如旧镇之于巴姆之子,阿尔格菲勒现在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祂的新家。   前往新家的路早已铺好,充填在普尔法河道里的鲜血,能够一定程度减轻真知之主所受的伤害。祂没用太久便适应了歌恩·赛托伦协议带来的束缚,挣脱的力度陡然上涨,栓柱节肢的铁链哗啦一下被猛地拉长,阿尔格菲勒疯狂扭动着头部,拖着沉重的枷锁,将自己整个身躯一下从真理之门里全部拖了出来。   这头身长近百米的恐怖怪物,飞快交替着成千上万条粗壮节肢,在普尔法河道里横冲直撞,掀起猩红的浪潮,直直地冲向阻挡在祂和科勒大教堂之间的第一道阻碍:内环高墙。   普尔法河道横贯整个凯利尔要塞,阿尔格菲勒只要顺着这条河道,冲过内环和中环的两道高墙,就能抵达祂的目的地。   “该死!”   猎人咒骂一声,拔腿飞奔,开始了自己的追逐。   他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阿尔格菲勒,但他知道一旦让祂得逞,一切就全完了。   有歌恩·赛托伦的枷锁加身,阿尔格菲勒的行动并不像在深海里那么自如,但其超越人类认知的庞大体型,让祂自认为是慢如龟速的蠕动,也远远快过尤利尔全力奔跑。更不用说,真知之主所过之处,周遭地面轰然崩塌,在地表迅速扩张的裂痕在后面紧追着他的脚步,身后是飞快塌陷的地面,而街道两旁的建筑也纷纷倾塌,一座迎面倒下的白色高塔,一度险些把他埋在了一堆废墟里,全部能量一次性迸发出来的刺骨银戒,在地面上制造出了一片类似石钟乳洞窟般的狭窄道路,一道道冰柱拔地而起,狠狠撞向了从头顶落下的建筑残骸。   借着下沉倾斜的地势,尤利尔全速奔跑,赶在高塔砸下来前的一刻空隙,猛地向前一扑,以双膝侧跪、单手扶地的姿势,借助滑行的势头,顺着光滑的冰面直冲而下。   轰隆一声,白色高塔在他身后的地面摔得粉身碎骨,同时地面剧震,猎人脚下的地面像跷跷板一样被掀翻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倒翻过来。   情急之下,他握住手杖,用力向上一挥,立即化作长鞭形态,钢铁锯齿死死咬住翘起地板的边缘,借助收束的力量,让尤利尔径直从上方飞跃过去。   在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他感觉自己悬停在了半空中,冷风刺痛了他的眼。右前方,是阿尔格菲勒带着一股要掠夺一切、破坏一切、主宰一切的磅礴气势,在普尔法河道里横冲直撞;身下,是崩塌下沉、满目狼藉的街道。在正前方的街道上,他还看到了几个蠢蠢欲动的影子。   但就在这幅恍如末世的画卷里,他却在一条巷道之隔的另一条街道上,看到了一个同样为了生的希望而不懈飞奔的身影。   那匹黑马!   为了摆脱这场天崩地裂的灾难,它正朝着前方狂奔。   而尤利尔所在的这条街道,将在前方的岔路口与之交汇。   既然人的双腿追不上那条丑陋的大蜈蚣,那就换一种方式。   于是在落地的瞬间,猎人便向前翻滚一圈,然后顺势起身,拔腿向前狂奔。   这时,只见几道蓄谋已久的黑影从巷道里蹿了出来,蠢蠢欲动地汇聚在道路前方,似乎想要阻挡住他的步伐。   真知教会的宠物,牛头熊身的缝合怪。   面对飞奔而来的猎人,以及紧追在其身后的崩塌景象,它们瞪大圆滚滚的黑眼珠,口中喷吐出灼热的气息,悍不畏死地摆出了攻击的态势。   前有强敌,后有猛虎,猎人却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压低身子,加快了步伐。   随着一声沉闷的怒吼,街道左手边一栋三层楼建筑轰然倒下,碎石如暴雨般砸落在支离破碎的大街上,但这丝毫不能阻碍双方浴血厮杀的渴望。   大量的尘烟从坍塌的缺口下喷吐出来,弥漫在街道上,双方几乎同时冲进了那团翻滚的浓烟里。   迎着在浓烟里陡然显现的狰狞黑影,猎人挥了下手杖,眼底喷薄出滚烫的怒火。   “滚开,别挡道!”   ——————————————————————————————————————————————————————   PS:昨天熬夜码字搞得今天有点头疼,喝点水休息下,要是好点就再码第二章。 第一百零三章 邪恶入侵   双方在巷口相遇的第一时间,便齐刷刷地亮出了武器,瞬间形成了刀尖对刀尖的对峙局面。   纳尔·诺提斯骑士用包裹着锁甲的双手,紧握着剑柄。他稍稍活动了下食指、中指和手腕,确保自己不会因为僵硬的起手式而错失一击毙敌的机会。   但奇怪的是,对方似乎并没有要攻过来的打算。   这让巷道里的圣职者们一时陷入了焦虑与犹疑之中。他们每个人都伤痕累累,显得十分疲惫,光是要应付头顶上那些嗜血的冤魂就已经让他们精疲力竭了,连番战斗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   诺提斯骑士微微眯眼,警惕地注视着堵在巷口外的那队要塞卫兵,试着辨明敌我。毫无疑问,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精英,他们的装备比一些下等骑士还要精良。他们手里的剑,甚至比正在大街上肆虐的冤魂更加危险,这恐怕也是他们为何能在到处都是冤魂的中环城内自如行走的缘故。   “先生们,你们看起来似乎遇上了麻烦。”   率先出声打破僵局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的光头卫兵。他似乎是这群卫兵的头目,在他的眼神授意下,其余卫兵也相继放下了自己的剑。   诺提斯骑士微微一愣,回过头和同伴们交换了下眼神。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在场各位都是平衡评议会派来执行维和任务的圣职者,”面对圣职者们质疑的眼神,光头卫兵解释说,“我是拉波尼,我和我的队员奉命来帮助你们。”   “奉谁的命令?”诺提斯骑士举着剑,厉声问道。   “哈维·达里奥爵士。也就是接应诸位入城的那位大人。”光头卫兵面不改色地答道。“不用担心,先生们,我和我的队员都直接效忠于达里奥爵士,妖后的所作所为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听到这里,诺提斯总算打消了戒心,毕竟尔虞我诈的把戏,在如今国之危亡的局面下没有任何意义,“很荣幸能得到你们的帮助,拉波尼队长,你们实在是来得太及时了。”   “你们的数量似乎比进城前少了很多。”卫兵头子打量着他身后那群一身狼狈的圣职者,每个人都像在血池里打过滚似的,浑身血污和伤痕。   “塞纳尔骑士原本制定了一个非常周全的分头作战的计划,但因为我们头顶上的那些家伙——”他指了指巷道的上方,在屋顶间掠过的深红魅影,“我们不幸失去了小队的向导,而且和其他小队也失去了联系。塞纳尔骑士的队伍似乎被困在了内环城里。南门附近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冤魂占据了,我们现在打算兜到内环高墙的北门去,看看从那里有没有进城的办法。我们的牧师在墙内感应到了一股异常强大的邪恶能量,我认为那些冤魂正是被那邪恶力量召唤而来,所以只要有办法进城去,或许我们可以阻止这场灾难。”   听罢,卫兵们一片哗然。卫兵头子拉波尼当即表态:“我们可以带路。我们在内环有人接应,或许有办法送你们进城去。当然,前提是——”   “前提是?”   “前提是我们的内应还活着。”卫兵头子回头瞄了眼大街上混乱的景象,一大群冤魂正在沿街扫荡,它们已经非常接近这里了。他面色一沉,对圣职者们挥了下手,“跟我来,我们沿着高墙下的小路走!”   卫兵们率先动了起来,行动堪称整齐划一,对长官下达的命令体现出绝对的服从。圣职者们此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有个带路的向导,总好过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拉波尼带他们走的路,是紧贴着内环高墙下的一条环状街道。但道路并不总是一路通畅,但阻碍他们的大多是一些违章建筑的废址,以及各种靠墙而建的大型仓库。与之前的状况截然不同,他们在这条路上几乎没有遭遇到多少冤魂的骚扰,偶有几只在巷道里游荡的冤魂,也像是迷失了方向的样子。   这绝非正常现象。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的观点有所怀疑了,骑士阁下。”   他们途经一座大型谷仓,从黑喜鹊商会总部的大楼后面绕过,普尔法河道就坐落在正前方那片开阔地上。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来到了内环东面高墙下,只要再走过四分之一个圆的路程,他们就将抵达内环城北门。   “你说得没错,拉波尼队长,这的确有些不同寻常。”诺提斯骑士忧心忡忡地附和道。队伍里的两名牧师都同时感应到了高墙以里的邪恶能量,冤魂也因此而来,这绝不会错。可那些冤魂对内环高墙似乎都表现出一种抗拒,乃至于恐惧的态度,这又该如何解释?   这个疑惑,一直持续到他来到普尔法河道岸边,在一行人即将登上横跨河道的桥梁时,地面轰隆一声猛烈地震动起来,打头在前的两名卫兵来不及回撤,随着应声崩塌的桥梁,直直坠入了猩红的血河里。   “这是什么,地震吗?!”卫兵头子大吼道。   话音未落,又是轰隆一声,状如蛛网般不计其数的细微裂缝,自岸边的青石板路面浮现。   “不,我不这样认为!”诺提斯指着众人左手边那堵二十米高的内环城墙,在墙脚下有一个两米高的拱洞,以三道铁栅牢牢封死,只让河道里的河水流过。“有什么东西在撞墙!”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观点,内环高墙迎来了第三次地动山摇的猛烈撞击,只听喀拉数声,那堵曾被河谷地人视作骄傲,号称屹立不倒的花岗岩高墙,竟被撕开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缝,碎石簌簌而落,好似整面墙都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后撤!!!”   在诺提斯骑士声嘶力竭地喊出后撤的下一秒,爆发出惊人力量的第四次撞击,接踵而至。   高墙下应声破开一个直径超过十米的大洞,上方的城墙承受不住压力,轰然坍塌。一头眼冒红光,浑身披着漆黑外壳的巨兽,猛地撞开城墙的残骸,拖着无数条沉重的钢铁枷锁,卷起猩红的浪涛,狠狠冲进了中环城的河道里。   一时间,天空为之变色,风云为之翻涌。   掠夺之眼的骇人红光,自平地掀起的滚滚尘烟里乍现之时,卫兵们的肉身瞬间像被踩爆的番茄一样炸开,惨白色的灵魂残影被迅速吸入了邪恶的红光之中,而得到旧神大力庇护的圣职者们,虽勉强支撑住没有丧失理智,但被阿尔格菲勒撞飞的城墙残骸,此时像山崩一样向他们袭来。   在一片血肉横飞的景象里,这些圣职者的下场并没有比那些平信徒好上多少。   作为仅存的几名幸存者之一,诺提斯骑士血肉模糊的右腿被压在一块巨石下。但无以复加的恐惧,远远盖过了疼痛带来的刺激,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头在尘烟里激烈扭动的庞然大物,心中顿时响起某种事物崩塌的声音。   在这毁天灭地的邪恶力量面前,他发现自己竟如蝼蚁般卑微而渺小,除了目送祂远去,什么也做不到。   他开始怀疑,自己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信念究竟有何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吗?   双子在上,这根本不是人类力量能战胜的敌人啊!   就在这时,诺提斯骑士在震耳欲聋的地面崩裂声中,隐约听到了一阵轻盈如飞的马蹄声。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一匹黑色的大马,从高墙的废墟下一跃而出,在它背上,驮着一名……人类?诺提斯骑士险些以为自己是疼痛过度产生了幻觉,因为他在那人的额头上看到了一块恶魔独有的漆黑犄角,不可名状的黑暗物质正从他的身上蔓延到脖颈。   还不等他看清那是什么,一人一马便从河岸边飞驰而过,紧追那头在河道里横冲直撞的怪物而去。   目送那道毅然远去的背影,诺提斯骑士恍惚间听见有同伴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   PS:一更。睡了一天,头痛算是好了,写第二更去。 第一百零四章 速度与激情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利尔都很忌讳使用自己血统的力量,可是现在,他却开始怀念那张皮肤如岩石般粗糙的脸庞,头上的两块犄角,以及那对能让他乘风翱翔的膜翼。   但深海的持续侵蚀,像是沉重的镣铐一样,牢牢压制住了潜藏在他血液里的力量。   坐在猛烈颠簸的马背上,冷风像是钻心剜骨的刀子般刺进皮肤里,猎人感觉自己的四肢快要冻僵,从胸口蔓延出来的人性之恶,在他身体表面渐渐结出一层寒冷如冰的外壳。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疲乏感越来越明显,他知道只要自己稍微松懈一口气,随时可能从马背上坠落下去。   “快,我的好姑娘,再快一点!”他拍拍黑马的脖子,后者嘶鸣一声,蹄声如飞,从坍塌的高墙下疾驰而过,正好躲过一块从头顶上坠下的城墙残骸。   阿尔格菲勒已经冲进了中环城的河道。在这段全长三英里的河道尽头,便是中环城的高墙,一旦突破了那最后一道城墙,祂与科勒大教堂之间就再无阻碍。   在扑面而来的冷冽寒风里,猎人深吸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明白机会只有一次,自己必须争取在阿尔格菲勒突破第二道城墙前拦下祂!   要做到这一点,他首先需要想办法接近那头暴跳如雷的大蜈蚣,并伺机跳到祂的背上去。   为了挣脱歌恩·赛托伦协议的束缚,阿尔格菲勒现在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和伤害,祂远没有在深海时那么强大——至少,现在的祂是有弱点的。虽然祂通过吸收普尔法河道里的鲜血与中环城居民的灵魂,勉强能够负担得起这样的损耗,但那层覆盖在体表,让祂可以在严酷的深海环境里自如游动的黑色外壳,正在空气里一点点地融化。   阿尔格菲勒是真知与强欲之主,祂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掠夺其他生命的灵魂,以及信徒的主动奉献。这些知识都被储存在一个类似于大脑的内核里,被保护在坚不可摧的外壳之下。   而现在,这层外壳已经不再坚固。   这个计划总结起来只有三个步骤:降落在阿尔格菲勒的背上;撕开祂脆弱的外壳;找到核心,并摧毁之。   可计划实施起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一回事了。   甚至从第一个步骤开始就难于登天。   “跳!好姑娘,跳!”   阿尔格菲勒那超出常识认知的庞大体型,使得它仅仅是向前移动,便能制造出山崩地裂的可怕破坏力。它每往前移动一英尺,都伴随着地表开裂、下沉,街道两旁建筑纷纷倾塌,这些危险的路障让尤利尔举步维艰。更不用说随着它从真理之门鱼贯而出的邪恶能量,把沿途所经之处,全都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而从祂口中喷出的,带有强烈腐蚀性的深海酸液,在地面上侵蚀出一个个直径惊人的深坑。   和阿尔格菲勒本身带来的破坏相比,那些时不时掠过头顶,想要在猎人肩膀上咬下一块肉来的冤魂,简直不值一提。在他看来,这些冤魂充其量也就和乌鸦一样,只能制造点让人心烦的噪音,连动手驱赶的价值都没有。   粗重的喘息从鼻子里喷出,踩在一块斜躺在废墟上的房顶残骸,黑色大马驮着他从一堵断裂的围墙上一跃而过,由于落差过高,黑马落地时,前肢明显弯曲了一下,尤利尔险些被甩了出去。所幸它借着下落的势头,向前踉跄着跑了几步,稳住了平衡。   猎人连忙拍了拍它的脖子,以示鼓励。   街道上,许多不幸窥见阿尔格菲勒真容的难民,全都变成了真知之主用以舔舐伤口的养分,化作惨白的灵魂残影,汇入了那一排紧密排布的红色复眼中。   面对大街上尸山血海的恐怖景象,尤利尔并非无动于衷,但他知道如果不阻止阿尔格菲勒,只会造成更多的死亡。   他的双眼里只有那头在血河中疯狂扭动的大蜈蚣。   阿尔格菲勒似乎也发现了那个一直在河岸上紧追着自己的人类,但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祂不能为了一只烦人的虫子就止步不前。   若是蝼蚁叫你心烦,碾过去便是。   真知之主扬起那颗邪恶的头颅,张开血盆大口,朝天空中喷吐出一大团深紫色的腐蚀性液体。   面对如疾风骤雨向自己袭来的毒雨,尤利尔使劲拽住缰绳,强行调转马头,冲进了旁边一栋正在经历崩塌的商会建筑。   毒雨泼洒在建筑物上,顿时滋滋冒烟,迅速侵蚀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坑洞。   与此同时,一人一马也冲进了飞沙走石的大厅里,在一声不支的呻 吟中,头顶上的天花板轰然砸下,在空间被严重压缩的大厅里,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狭长通道。在下一次崩塌到来之前,尤利尔怒吼着,催促自己的伙伴加快速度。加快,再加快!光亮就在前方!   在一声仰天而起的惊嘶中,黑马驮着猎人从摇摇欲坠的废墟里冲了出来,下一刻,商会大楼就在一声巨响中,被彻底夷为平地。   冲出漫天的尘烟,那头丑陋的大蜈蚣就在眼前!   一人一马,几乎与在河道里横冲直撞的阿尔格菲勒并驾齐驱。   尤利尔在狂风中眯起眼,瞄准一条距离自己最近的锁链——这条锁链拴着真知之主右侧倒数第二条节肢,粗大平坦的关节,正是最佳的着陆地点——他猛地甩出化作长鞭形态的手杖,精准无误地缠住了那条剧烈晃动的锁链,然后从马背上高高跃起,乘着河道上方紊乱的狂风,荡了过去。   阿尔格菲勒伤痕累累的后背,此刻清晰无误地引入眼帘。   他顺利完成了一次横荡,现在需要改变方向再来一次。   尤利尔用左手死死抱住那条乱晃的锁链,不让自己被甩出去,然后再次甩出长鞭,缠住了锁链的下端。只要再完成一次向前的摆荡,他就能落到阿尔格菲勒的后背上。   他深吸口气,然后松开抱住锁链的右手,让身体向下坠落。   锯齿长鞭迅速拉伸、绷直,助猎人在半空中完成了一次钟摆般精准的摆荡,以一个前滚翻的动作,稳稳落在了真知之主坚硬的外壳上。   ——————————————————   PS:二更。 第一百零五章 黑袍主教   仿佛落在了一口在火炉上被烧得滚红的平底锅里,阿尔格菲勒体表的灼热高温,立即让猎人的皮革靴子散发出焦臭的气味来。   所幸皮靴的底子很厚实,在它被彻底烧穿之前,尤利尔有足够的时间来寻找并破坏真知之主的内核——前提是他有办法穿过阿尔格菲勒长达百米的身躯,抵达祂储藏内核的头部。   似乎是察觉到有东西落在了自己身上,阿尔格菲勒疯狂地挣扎起来,身体的扭动幅度十分惊人,那条长达百米的多节状身躯,仿若海浪一样高高拱起,然后重重地摔进河道里,掀起一片猩红的波涛。仿佛在回应祂的愤怒,乌云翻滚的天空中,一时间雷光大作,暴雨倾盆而降。四周的地面也承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冲击,纷纷龟裂崩塌。为了不被这头愤怒的大蜈蚣甩出去,猎人扬起手杖,狠狠刺进了脚下一块因融化而变得异常脆弱的外壳下,利用变形状态下的锯齿,形成了良好的抓地力。   阿尔格菲勒挣扎得越是厉害,祂因协议而受到的伤害也越是加剧,随着祂不断远离真理之门,束缚住祂数以千条节肢的锁链,越绷越紧。   在狂风骤雨之中,真知之主前进的速度似乎正在放慢下来,挣扎的力度也在减弱。   祂开始感到累了。尤利尔心想。这是一个机会。   趁着阿尔格菲勒稍事喘息的间隙,他收回手杖,踩着黑色外壳形成的高低不平的路面,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忽然间,阿尔格菲勒扬起伤痕累累的头部,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让尤利尔耳畔轰鸣,险些被震得失去了意识。他感觉自己耳廓一热,伸手一摸,指尖上一片湿淋淋的鲜红。   猎人使劲甩了甩头,利用手杖艰难地稳住了平衡,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让他很快恢复了清醒。   他再度迈开脚,又往前跑了十来步,这时他已经相当接近阿尔格菲勒身体的中段,这里也是真知之主伤势最重的一块区域:漆黑的外壳上熔塌出一个个凹坑,冒出一股股柱状的青烟,高温让雨点来不及落到外壳表面就在半空蒸发;空气里充斥着大量类似于硫磺的刺鼻气味,让人恍然步入了一块露天硫磺温泉池里。稍有不慎一脚踏进融化的凹坑里,便会被难以想象的高温灼伤,走在这段脆弱的路面上,让尤利尔如履薄冰,随时都有可能因一步踏重,而致使整块外壳碎裂。那高温几乎扭曲了空间。火可炼铁,亦可熔铁,若不是覆盖在他体表那层寒冷如冰的人性之恶,即便是以火种重塑的身躯也经受不住这样的高温。   然而阻挠他前进的不利因素,不止是脚下的路况,还有那些发疯一般向自己扑来的乌鸦。阿尔格菲勒怀着满腔怒火和屈辱,屈尊掠夺了这些低等生物的意志,操控盘旋在天空中那成千上万的乌鸦,袭向猎人。   尤利尔抬起头,看到铺天盖地的黑影在头顶汇聚。眼冒红光的鸦群在统一意志的指挥下,从振翅频率到飞行轨迹几乎都如出一辙,无数的黑色羽翼在空中渐渐汇成一条翱翔在疾风骤雨里的巨龙,它盘旋着,瞄准了自己的目标,然后低下龙头,呼啸着俯冲而下!   然而那不是真正的龙,饶是数量再多,也不过只是如砂砾般脆弱的生命罢了。砂砾再多,也无法筑成高山。   自阿尔格菲勒体表升腾而起的高温气柱,就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鸦群面前,当它们听从真知之主的召唤,悍不畏死地闯进这片高温里,瞬间就被融化肢解。尤利尔连忙俯下身,用双手护住头部,接着一阵滚烫的血雨便泼洒在他身上。   “停止这无聊的把戏吧,你的失败已成定局。”   他用力甩了下手,拂去身上的血污,怒视前方。大量的人性之恶在这一刻涌出胸口,这黑暗物质像是一层寒冰所铸的铠甲,覆盖了除脖子以上部位的全部地方,让他不必再畏惧可怕的高温,大步向前挺进。他冲了出去。   再度闯进冰冷的雨幕里,让尤利尔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而他仅仅迈过了这百米路途的三分之二。   阿尔格菲勒那颗邪恶的头颅就在不远的前方了,他催促自己快要被人性之恶冻僵的双腿,不停地前进,但随即却是一个趔趄,不慎一脚踏进了一处熔塌的凹坑里。   不过,他马上就发现,抓住自己脚踝的不是高温熔化物,而是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那只大手属于人类,且只有四根手指。   紧接着,尤利尔脚下那块深黑色的外壳应声而裂,就像是一层熔化的巧克力外壳。   从那一滩深黑色的熔化物里,一个臃肿而高大的人形轮廓,逐渐在他眼前浮现出来。当那层黏稠的熔化物缓缓褪去,是黑袍主教恩波姆,满脸笑容地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无眼无鼻亦无耳、唯有一张血腥笑口的苍白脸孔。   “胆敢冒犯吾主的狂妄之徒,我们似乎不是第一次见面呢。”九指的恩波姆认出了眼前的男人,在看到他胸前的无底黑洞后,笑容更盛,“实在是失礼,原来是圣徒阁下,不知——”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脑袋便被一分为二。黑袍主教嘴巴以上的部分被整齐削去,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头颅断面。   但他并没有死去。在失去了大半个脑袋后,鲜血涔涔而下,染红了黑袍主教阴森的笑容。猩红的笑容之下,是两排锯状的尖齿。他伸出舌头,舔了下唇角的鲜血。   “没有礼貌的家伙,这是你第二次尝试让我脑袋搬家。但绝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尤利尔冷声道,一面再度扬起了手杖。   同一时间,只听见嗤啦一声,黑袍主教身上的袍子被撕裂成两截,一对巨大的骨翼在他背后张开,犹如两只蜷缩起来的恶魔之爪。当利爪霍然张开时,深紫色的烟雾如丝带般环绕在每一节骨骼上,深海的邪能赋予了它以自由翱翔的力量。   巨大的骨翼蜷缩起来时,犹如一道坚不可摧的盔甲包裹住黑袍主教大半个身体,轻而易举挡开了猎人的攻击。   “亵渎吾主乃是滔天之罪,你将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黑袍主教扑向猎人,随即猛地撑开双翼,两人在一阵激烈的缠斗中,笔直蹿向了天空。 第一百零六章 反攻的序幕   高处的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雷光不时从乌云的缝隙间窜出,在猎人暗红色的瞳孔中,投出一个狰狞的身影。   黑袍主教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的形态,骨骼疯狂向外扩张,迅速榨干了身体里的水分,最后变成一具包裹在巨大骨架上的淡绿色干尸,它扑打着紫雾环绕的骨翼,拖着猎人笔直地冲向天空。   地面上的建筑物越来越小,狂风在耳畔呼啸,疾雨像钝头的箭矢一样狠狠打在身上,两人一度就要触及被电光镀上一层耀眼银边的云层下沿。尤利尔感觉自己头皮快要裂开,他猛地一下挣开了对方强壮的臂膀,扬起手杖,直直穿透了它的胸膛。   “接受吾主的统治,你应该感到荣幸,无知的人类!”   黑袍主教怒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准备用口中的锯齿撕碎猎人的肩膀。   尤利尔随即往后一挣,换作左手,一掌狠狠地撞在它的下颌,让那张臭气熏天的嘴巴闭上。黑袍主教闷哼一下,脑袋向后仰去,一直紧紧箍住猎人的双臂也随之一松。   上升的势头在这一刻骤然停止,就在自己要坠下千尺高空之际,尤利尔扒住黑袍主教的左肩,用手攀住它上下扑扇的骨翼,借势一下窜到了它的后背上。   黑袍主教想要伸手来抓他,但猎人用臂弯死死卡住它的脖子,在一阵激烈的挣扎中,两人开始从空中极速下坠。   飞速下坠的过程,让尤利尔感觉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一样,强烈的晕眩感令他每一个念头、每一个动作都变得不堪重负。紧覆在他体表的人性之恶,也在下坠之中,被狂风携卷着,一片片从他体表剥离,随风飞上天空。   在激烈地扭打中,黑袍主教终于抓到了后背上的猎人,尖锐的利爪刺进了他的右肩之中。它趁机张开骨翼,随着一阵激烈的扇动,尤利尔终于支撑不住,松开手。一只乌鸦在他视野中飞过,慢慢地、悄无声息地,越过头顶。头顶不再是天空,而是满篇深褐色里染上了一抹猩红的地面。他两腿朝上,无力地坠入了下方那片沉沉的雨幕之中。   在那一刻,狂风不再肆虐,雨水也不再寒冷。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麻木不仁地睁着双眼,看到地面上的景物,在眼中变得越来越大。像血一样红的中环城,在那片深褐色的陆地上过分地引人注目。他看到像一条猩红的剑痕般贯穿整个要塞的普尔法河道,以及匍匐在河道里的那头庞然大物。阿尔格菲勒此时已经重振旗鼓,再次向着第二堵高墙前进。   在真知之主的制霸之路上,再无阻碍。   火种熄灭,末世降临。   难道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不,恰恰相反。   下坠还在继续,猎人疲惫不堪地闭上双眼。   “久违了……”   无声的呢喃之中,一团白炽色的火焰,自他左肩胛后喷涌而出,瞬间贯穿了后背的黑暗物质。雨丝在高温下滋滋作响,在烈焰蒸腾出的一大团白烟里,传来哗啦一声振翼之响,白烟一吹即散。   一片宛如破布的巨型膜翼,在灰蒙蒙的雨幕里陡然张开。在人性之恶的影响下,尤利尔勉强唤醒了沉寂多时的血统力量,虽然单翼无法飞行,但大大减缓了他下坠的颓势。   吸血鬼血统的觉醒,让他化作狭长竖瞳的双目,清晰无比地捕捉到了自己的降落地点。   正当他准备好要接受坠落的冲击时,忽然,他余光瞥见一个黑点,在右眼角里迅速放大。   黑袍主教收敛骨翼,飞速俯冲而来,在猎人作出反应之前,狠狠撞了过来。   两道死死纠缠的黑影,以几乎平行于地面的方式,在低空中急速掠过,在接连掀翻了两栋紧邻的建筑物的房顶后,他们撞毁了第三栋建筑的红瓦房顶,双双摔进了室内。   河岸边的猎人少女循声回头,但什么也没看到。雨下的太大,乌鸦之眼的成像方式,让她在这种天气里几乎难以辨物。   “不要分心,小姑娘,集中你的注意力,祂已经来了!”   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的剧震,阿尔格菲勒那颗红光大作的邪恶头颅,已经闯入了众人的视野当中。   圣职者们依照承诺,将犀马银行的会计肯迪克·扬森送回总部大楼后,肯迪克如约带他们进入了总部仓库,他们在那里补充了自己的武器装备,还借来了犀马银行压箱底的重型军火:四台多克萨斯克弩炮。   众人用推车把四台弩炮运到了河岸边,左右两岸各布置有两台,并且每一杆黑铁弩矢尾端,都拴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则绑在就近建筑物的石墩或柱子上,确保弩矢在命中目标后,铁链能拖住敌人前进的步伐。   然而,当敌人真正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他们才发现自己的计划是多么天真。   和真知之主长达百米的庞大体型相比,巨型弩箭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细针,很难形成什么有效杀伤。   阿尔格菲勒的狰狞真容从雨幕里显现的那一刻,那些原本已经下决心以死捍卫信仰的圣职者,纷纷大惊失色,在恐惧的作用下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真知之主不断迫近。   在场唯一还保持着理智的人,是芙琳。   因为她根本看不见这位邪神的本尊,只能隐约看到一团巨大的黑影在迅速逼近。事实上这对她而言反倒是一个利好消息,因为目标越大,越容易瞄准。猎人少女努力抬起安置在可转动支架上的弩炮的握把,右手紧紧攒住了冰冷的扳机,这需要很大的力气,还需要全心贯注的注意力,所以她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拦住祂!”一名勇敢的教会骑士,率先从那未知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对着还在发呆的众人嘶声大吼道。   他的咆哮声,唤醒了所有人。   牧师们齐齐举起法杖,开始吟唱咒语,白色的圣光涌入河道,化作一堵耀眼的高墙,阻拦在邪神面前。教会猎人和骑士则相互协力,调转弩炮口,对准阿尔格菲勒那颗巨大而丑陋的头颅。   空隆一声巨响,第一台弩炮发射,长达七尺的黑铁弩矢发出尖锐的咆哮,急速旋转着冲入暴雨中。一团耀眼的火星在邪神坚硬的头部外壳上绽开,弩矢被弹飞了出去,连一道划痕也没留下。   暴怒的阿尔格菲勒喷吐出一大团深海毒液,首当其冲的几名骑士和牧师来不及闪躲,纷纷被掩埋在深紫色的毒雾之中,而惨叫声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   在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中,真知之主轰然撞碎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圣光墙壁,与此同时,左右两侧的两台弩炮一齐发难,一支弩矢撞在了阿尔格菲勒坚硬而粗壮的节肢上,被瞬间弹开,另一支弩矢则正中邪神头部向外凸出的外壳边缘,距离外壳下面那一排红光大作的复眼,相差不到半米。   阿尔格菲勒震怒了。   这是祂第一次决定停下自己的步伐,来教训这些胆敢阻拦自己的蝼蚁。   邪神高高的扬起头颅,其后长达数十米的巍峨身躯也随之拔地而起,重重地砸在了河岸左侧的一台弩炮上,将弩炮和它的操作者一齐碾碎成了粉末。   “看到了吗,小姑娘,瞄准它的眼睛。”   男爵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猎人少女深吸一口气,将弩炮口对准了那一排冒着红光的地方。   这时,阿尔格菲勒也发现了她。   一个接着一个,这些狂妄又无知的人类彻底惹恼了祂。   邪神扭动着庞大的躯体,回到河道之中,带着碾碎一切的磅礴气势,卷起翻滚的血河,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而这个举动,也让它那排深浅在坚硬外壳之下的复眼暴露了出来。   芙琳踮起脚,用尽全身力气压下了扳机,黑铁弩矢脱弦而出,复合弓弦提供的强劲扭力,让三棱箭头瞬间冲碎了雨幕,在空中划过一道强悍的弧线,精准刺进了邪神坚硬的外壳之下。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一团猩红的血雾在邪神眼中爆开。 第一百零七章 最后的舞台   阿尔格菲勒是混沌与深海之中最杰出的野心家与阴谋家之一。   祂善于欺诈和利用同类之间的争执来挑拨离间,欺压弱小和看着同类自相残杀乃是祂最大的乐趣。祂是一个永不安分的好事份子,却从不参与明面上的斗争,只在暗地里搅弄风云。祂永远都站在强者云集的阵营里,除非有着绝对的把握,否则很少独自涉险。   祂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仆人,在物质世界精心策划和运营多年,数以万计的人类灵魂变得唾手可得,祂终于觅得了这样一个绝佳的降临机会。在无限膨胀的野心面前,一切忍耐和审慎都变得无足轻重。祂将要成为第一个打破协议枷锁的上位者,成为物质世界独一无二的主宰,无尽的灵魂和知识就在那里,等待祂去掠夺。   可阿尔格菲勒怎么也没想到,地面上那些被祂视同蝼蚁的卑劣生物,竟然狠狠地咬了祂一口。   那支细长的铁弩钻透了祂其中一个复眼,直达颅腔。   邪恶的真知之主有四十八个巨型复眼,呈环状分布于头部外壳之下的凹陷区域里,这些释放出邪恶红光的复眼,都被统称为掠夺之眼,用于储存从其他生物那里掠夺来的灵魂。在真知与强欲之主叛变深海之前,祂曾是混沌之海的第二代原生神,在漫长到不能以年为计数单位的生命里,为了弥补祂那远逊于同类的智慧,祂开始大肆掠夺其他生物的灵魂和知识来壮大自己的力量,每一只眼球里都储藏着不计其数的智慧生物灵魂。这头狡猾的大蜈蚣,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宝藏,不让任何人触碰。   然而,祂悉心维护的宝箱,却在今天被一个人类,以一支粗劣的弩矢给生生撬开了。   只见不计其数的灵魂从那颗爆裂的眼球中,尖叫着飞入了天空,剧烈的疼痛让邪神愤怒地嘶吼起来,疯狂晃动着头部,用覆盖在头部的坚硬外壳撞向两旁的河堤。   石砌的河堤在真知之主的怒火中粉身碎骨,血色的河水沸腾起来,碎石像雨点一样被抛向两岸。破碎的河堤滑入翻滚不休的血河之中,四周的路面也纷纷崩裂倾斜,地面整体都在朝着河岸边滑去。绑在弩矢尾端的铁链因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力量,应声断作两节。   “祂要挣脱了!”   眼见自己的攻击没有奏效,邪神再度开始向前挺进,芙琳一时间慌了神。   她的同伴死的死,伤的伤,面对如此强大到不可理喻的存在,就连一向急智频出的男爵也没了主意。   情急之下,猎人少女不顾男爵的劝阻,径直扑向了那条在半空中疯狂摆晃的断链。   但仅她一人的力量怎及得过真知之主,邪神只是稍微扭动了一下头颅,便让她双脚离地,被狠狠地甩飞出去,直直撞在了一栋建筑物倾塌的墙体上。   芙琳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松开了双手,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而被她松开的铁链,却落到了另一双更坚实有力的手中,在不经意之间形成了一次默契的交接。   那是一个肩背宽阔结实有如岩石的男人,双目中充斥着愚钝却纯净的信仰之光。   卢纳德把锁链缠在粗壮的手臂上,倾尽全力抓住锁链前端,同时身体大幅后仰,想要凭借自己这一身惊世骇俗的力量来制止邪神。随着他低沉的怒吼声,血脉瞬间喷张,眼球剧烈充 血,指粗的青筋自两臂、脖颈与额角一齐爆出。但邪神的力量终究是人类不可企及的,卢纳德可以做到与之相互角力,却毫无胜算可言。只听见咔的一声闷响,卢纳德脚下的地面骤然开裂,他的靴底已被磨破,铁链拖着他在地面划出两道血淋淋深痕。   虽然无法阻止祂的前进,但卢纳德的坚持,让阿尔格菲勒遭受到了第二轮创伤。那根黑铁弩箭在铁链的拽动下,在祂受伤的眼睛里撕裂出一条更深的伤痕。   伤痛。弩矢带来的伤痛,违背协议造成的伤痛,越来越的伤痛,让真知之主不堪重负,此消彼长间,那一条条施加在祂身上的枷锁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以挣脱。   尽管祂不愿承认,但祂确实开始感到乏力了。   真知之主此刻就像是一头伤痕累累的猛兽,祂仰起那颗硕大的蜈蚣头,以痛苦的咆哮声,呼唤着祂最忠实的奴仆。   卢纳德听到身后的暴雨中传来急促振翅的声响,他回头一看,发现已经变身为一具无头干尸的黑袍主教,正扑打着一对紫雾缭绕的巨大骨翼冲向自己。   它飞过一栋颓倾的二层楼建筑,忽然,一道黑影撞破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从即将坍塌的建筑物里冲了出去,像是一支脱弦而出的利箭,黑袍主教在高速飞行中根本来不及躲闪,被那黑影从侧面狠狠撞上,双方就势摔进了街道另一侧的建筑里。   下一刻,那栋建筑的房顶轰然炸裂,两道互相纠缠的身影笔直飞入上空。沉重的雨幕模糊了双方的真容,远远看去,仿佛两头凶悍的猛禽在天空中厮杀,其中一者甚至只有半边膜翼,随时都有高空坠亡的风险。   不过现在的尤利尔,根本没空去思考什么样的死法才更符合自己的审美和价值观,一旦让阿尔格菲勒得逞,所有人类,包括他在内,都逃不过被掠夺之眼吞噬殆尽的结局。   “无谓的挣扎!没有什么能阻止吾主迈向王座的步伐,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黑袍主教用强有力的双手抓住猎人的肩膀,张开血盆大口,照着他已被黑暗物质完全包裹住的脖子咬了下来。   随着哗啦的一下振翼声,尤利尔向上一跃,奋力挣脱了对方的钳制,同时右手握住了还刺入在黑袍主教肋骨间的手杖,猛地一拧。手杖在黑袍主教体内如怒放的黑玫瑰般绽开,锋利的锯齿钻进它毫无防备的五脏六腑,搅碎它的肠子,扭断它的肋骨。   痛苦扭曲了黑袍主教的声音,它陡然张开双翼,想要挣脱,但尤利尔无论如何也不肯罢手。黑袍主教只能拖着重伤的身躯,竭力挥舞骨翼,不让自己坠落下去。   重伤之下,它的飞行轨迹宛若一只折翼的猎鹰,纵然挣扎着拼命振翅,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几经下坠、上升,两人时而掠过低矮的房顶,时而越过倾斜欲坠的钟塔,激荡的钟声与尖锐的鸦鸣,不绝于耳。而在这一过程中,唯一不变的,是双方一刻未停的惨烈厮杀,黑袍主教用利爪撕开尤利尔的肩膀和胸膛,后者则更是拧断了他的一条胳膊。   显而易见,这场天昏地暗的鏖战已经接近尾声,很快就要以其中某一方伤势过重或体力不支而宣告结束。   在激烈的缠斗中,他们已在不知不觉间抵达了终点。   在正前方那片灰蒙蒙的雨幕之后,是七十英尺高的中环城墙巍峨地耸立在那里。   ——————————————————————————   PS:一更。今天争取让这场战斗收个尾,所以应该会熬夜写三更,等不了后两更的同学明早起来再看吧。 第一百零八章 皇牌空战   好黑。   一片漆黑。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灵魂坠入无底深渊,所以黑暗才会如此猖獗。   但胸腔下却还有一丝残余的温度,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那是一颗渺小的白炽色的火种,无论黑暗多么深邃都无法将其淹没。   他抬起双手,一下接着一下,用力撕下蔓延至整块眼睑的人性之恶,剥掉那层正在凝固的黑暗物质,他终于又可以睁开眼,重新看见眼前的景物。   滂沱的大雨,仿佛给四周所有街景都盖上了一层幕布,视野里灰蒙蒙的一片。   尤利尔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落在了一栋建筑物的房顶,遮天蔽月的中环高墙就屹立在距离他不到两百米的正前方。   阿尔格菲勒前进的速度不知为何似乎慢了下来,但祂已经非常接近中环高墙,目测不会超过一英里,尤利尔知道自己得要赶紧行动起来了。   但糟糕的是,他现在感觉就像有千百只水蛭吸附在自己身上,沉重、黏稠而冰冷的黑暗物质,持续不断地吸食着他的生命力。并且它们还不满足于此,拼命想要钻进自己的耳朵、鼻孔和口中,企图侵蚀他的意志。这些脱胎于诅咒的邪恶物质,大量覆盖在他的双腿和膜翼上,让他难以自如行动。   尤利尔对此别无他法,只能像撕掉黏在身上的麦芽糖一样,不停地从脸庞和脖子上扒下这些粘性惊人的黑暗物质。   突然间,一声异响引起了他的注意,立即扭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边,正好看到黑袍主教掀开一块压在自己身上的木板,从一处废墟下钻了出来。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老老实实的死去呢?”   “应该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怒喝一声,黑袍主教用手抓住嵌入在自己胸腔下的手杖,一口气拔了出来,大量的鲜血也随之从伤口下喷涌出来。   黑袍主教扔掉鲜血淋漓的手杖,张开狰狞的骨翼,在赞扬真知之主的狂热口号中,它发起了自己的最后一次冲锋。   尤利尔不躲不闪,迎着撞击扑了上去。   一方重伤,一方折翼,却没有人选择退缩,双方都深谙弱肉强食之理,唯有胜者才有活下去的权力。   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分开,再迎面相撞,两人绞杀作一团,振翼之声相互交替,跌跌撞撞地飞上天空。黑袍主教折断了一条手臂,但另一条手臂依然强壮,它的利爪像是一把虎钳,牢牢抓住了尤利尔的肩膀,尖爪穿透了黑暗物质,深深刺进了肉里。   皮肉之痛,对现在的尤利尔来说已经完全麻木了,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随着鲜血的流逝,自己的四肢和膜翼变得越来越沉重。但他的攻势仍旧迅猛,在拧断了对方一条胳膊后,他用双手从两侧咔擦一声压碎了黑袍主教的下颌,让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再也没有机会张开。   纠缠之中,双方重重地撞在了冰冷而坚硬的中环城墙上,黑袍主教想要甩掉猎人,但后者在即将下坠的最后一刻,抓住了它鼓出凸起的踝关节。   黑袍主教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怒吼,扑打着双翼,发狂一般连续撞向城墙,似乎想利用撞击来迫使尤利尔松手。但这显然是徒劳之功,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撞击,他们越飞越高,最后终于将高达七十英尺的墙头也甩在身下。   一些躲在堡楼里的卫兵发现了天空中那两道沐浴在暴雨里的身影,宛如两只交爪的猛禽,面对着面,在交替振翼中旋转上升。但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太久,猩红的虹膜突然放大,狭长的竖瞳骤然一缩,尤利尔瞄准空隙,右手猛地刺进了黑袍主教胸膛下的伤口中,一把攥住了它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黑袍主教突然仰起脖子,朝着深黑的苍穹,发出一声灯枯油竭的嘶吼——   然后,他们一齐坠落,被狂风卷起,重重摔在了平坦开阔的城头上。   冰冷的雨,冲洗着他们没有一处完好的残破之躯,流淌下来的鲜血还来不及汇成血泊,便被暴雨冲散,流入地面的缝隙当中。   “呃……呃……”   尤利尔扶着城垛,勉强站直了身。他看到黑袍主教无力地瘫倒在一旁,上嘴唇翻动着,似乎想要用那张合不拢的嘴巴说点什么。   但他已经听得厌倦了。于是走过去,一脚踏在对方的肩上,双手抱起它后背的骨翼,随后在一股爆发性的力量之下,骨翼粗大的支架,从它后背撕裂的血肉里被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大量的鲜血喷薄出来,黑袍主教的胸膛突然高高挺起,在完成了生命里最后一次呼吸后,这个狂热的信徒最终失去了自己的一切,死在了一片凄冷的风雨里。   尤利尔松开双手,任由骨翼落在地上。他疲惫而迟缓地抬起头,用那只仅存的,还未被人性之恶掩埋的右眼,望向低垂在天空中的云层。那股汹涌的深渊漩涡的中心,就正对着外环城的科勒大教堂。站在这里,隐约可见有一抹无比纯净的银辉,正从大教堂拱顶的圆形洞口下溢出。   还不等他看清那是什么,一支弩矢就刺进了他的左肩后方。   士兵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但当那带翼的恶魔回过头来时,他的呼吸仍是为之一窒。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后者全身上下都被包裹在一层蠕动的黑暗物质下,仅剩一只邪恶的兽瞳,在雨势的冲刷下散发出冰冷的红光。后背的膜翼,左额的犄角,凝若实质的人性之恶,这毫无疑问是恶魔的化身,所以他才下意识地发射了十字弩。   但就在弩箭离弦的那一刻,他便开始后悔了。   看到那恶魔若无其事地将弩箭拔出来,丢在地上,士兵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但恶魔显得很沉默,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这让士兵又斗胆作出了第二个错误的决定。   他试着想说点什么,为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   “你、你是什么……”   “滚。”   恶魔口吐人言的刹那,士兵疯了一般大叫起来,丢掉手里的十字弩,没命似的往回跑去。   尤利尔没空再理会那些瑟缩在堡楼里的士兵,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返身走向城墙的另一边。   真知之主已经拖着它那条长达百米的臃肿身躯,碾碎了沿途一切事物,以横冲直撞的方式来到了城墙下。   凝视着那纯粹的邪恶之物,猎人暗红色的眼底,陡然涌现出一股苍白的流焰。   “等你很久了,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   PS:二更。 第一百零九章 落幕   第一次冲撞来得比想象中更快。阿尔格菲勒似乎知道自己时间紧迫,祂没有作任何休整,一步未停,直直地撞向了城墙。   与此同时,漆黑的天空被一道惊雷照亮,让人一时难以辨清那阵沉闷的轰鸣,究竟是雷声还是震响。伫立在七十英尺高的城头上,此处的震感远比在地面上来得更加强烈,若非背靠城垛,尤利尔险些被剧烈的摇晃给甩出去。   大约三秒过后,第二轮撞击接踵而至,这一次的力道更甚于前一次,在这轮冲撞过后,他的落脚点不再是一块平整规则的花岗岩,而是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裂缝。   尤利尔知道第三轮撞击必定会彻底摧毁这面城墙,于是他迅速探出头,俯瞰而去。   那头暴跳如雷的大蜈蚣,竟然停了下来。   祂累了。祂在喘气。祂浑身都是伤。   作为全身最坚固的一个部分,阿尔格菲勒头部那层坚硬如铁的黑色外壳,亦开始逐渐熔塌。他眯起眼,让强化视觉穿过厚重的雨幕,落在邪神那颗千疮百孔的颅腔之下。   忽然,在那滩如烂泥般浑浊的脑浆里,他捕捉到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淡金光芒。   真理之核。那就是真知之主一切知识与力量的所在。   而就在这时,阿尔格菲勒已经作好了第三轮冲击的准备,不待多想,尤利尔立刻调头,飞奔向城墙的另一边。赶在冲击到来之前,他一个箭步,登上了一块平坦的城垛。这原本是一个连贯的动作,但在那一刻,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他将一口混着冰冷雨水的空气,猛地吸入肺中,然后用力一蹬,离开了地面。   在他整个人跃入七十英尺之高的空中时,城墙下方陡然传来一声直冲天际的轰响,阿尔格菲勒坚硬如铁的头部,像是一挺蓄力而发的攻城重锤,在完整的墙面上狠狠撞出了一个直径超过三十英尺的大洞,巨大的城墙残骸和碎石块从缺口下抛洒出来。一瞬间,肉眼可见的裂缝遍布整个墙体,当真知之主拖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粗暴地挤出那个略显狭小的缺口时,上方的墙体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坍塌。   但正在飞速下坠的猎人,对身后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他的耳畔,只有呼啸的狂风,他的眼中,只有那个撞开城墙,一头扎进外环城河道里的大蜈蚣。   黑暗物质开始流入眼窝,肆意侵蚀着他全身上下最后一个完好的部位,越来越多的人性之恶混着雨水涌入眼眶,让他视野中的景物变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模糊,好像有无数双手要把他拖进死亡的深渊。   “如果你想要我的灵魂——”   猎人一只手猛然刺进胸膛,指尖贯穿冰冷的黑暗,刺进肉里,滚烫的鲜血在溢出体外,也流进内里。   没错,每个人最终都将投入死神的怀抱,他也不例外。   但绝非今日。   “——那我就给你!”   他另一只手也狠狠刺进胸膛,两只手抓住覆盖在胸膛上的黑暗物质,向两侧使劲拉扯。而后,在那条豁然张开的缝隙之下,一团炙热的苍白流焰,从胸腔下的空洞里喷涌出来。接触到新鲜空气的火焰,以不可遏制的势头疯狂蔓延,覆盖在其体表的黑暗物质,此刻竟恍若助长火势的焦油,让火焰瞬间贯穿了全身。   纯粹的人性之恶,在这一把熊熊烈火中焚烧殆尽。   火焰烧红了双眼,尤利尔口中闷吼一声,另一片膜翼随之破壳而出,在其后背陡然张开。在一阵透彻心扉的畅快感觉中,伴随哗的一声,古老的掠食者,以极度舒展的姿态张开双翼,飞速盘旋着,笔直地窜入高空。   远远看去,那就像是一团急速飞行的火球,当它攀升到最高点时,仿佛忽然之间悬停在了空中。然后,它开始下坠,迅猛地下坠。每一次振翼,下坠的速度节节攀升,火球的焰尾越拉越长。   他飞得比落下的雨滴更快,因此密密麻麻的雨点从下方扑面而来,冰冷的雨丝一触及到灼热的火焰,立刻汽化成烟,化作一缕缕苍白的丝带,勾勒出那层流焰外衣的轮廓。   一抹灼热的亮红色,在向上流动的火焰中一闪而过。随着最后一次振翼,双翼迅速收拢,紧紧包裹住身体。他双目怒睁,除了视线焦距锁定的那颗邪恶头颅,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在飞速的坠落中变得模糊不堪。   此刻的阿尔格菲勒则是心无旁骛,在祂眼中只有河道尽头的那座大教堂,那里将是真知之主迈向伟大征途的第一步。祂拖着那具伤痕累累、又疲惫不堪的身躯,努力地向前爬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头顶上的威胁。   火焰环身的猎人,像是一支燃烧着火焰的利箭,直直撞进了这头大蜈蚣的头颅里。   在这雷霆万钧的冲击之下,邪神早已千疮百孔的颅骨外壳被撞得支离破碎。遭受重创的阿尔格菲勒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吼,然后带着那颗被烈焰烧穿的丑恶头颅,绝望地摔进了河道里,掀起一片猩红的波涛。   阿尔格菲勒挣扎着想要撑起来,但腥臭浑浊的河水像泥泞一样困住了祂,让祂又一次跌进了沸腾的河水里。伟大的真知之主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祂是至高无上的主宰者,祂掠夺了无数的灵魂,在祂的大脑中储藏着这世界上所有的知识,可祂却绝望的发现,没有任何知识和文字,能切实描述出祂此时的心境。   祂拥有着对卑微的人类而言近乎于无尽的生命,祂主导着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却从未设想过死亡的阴影有朝一日也会落在自己的头顶上。   瓢泼的大雨冲刷着祂残破的身躯,冰冷的死亡一点一滴地渗入祂冷漠而坚硬的外壳之下,而烈火又在颅腔内摧残着祂濒临破碎的生命。在这水火交加的死亡恐惧之下,阿尔格菲勒倾尽所剩不多的余力,奋力向前爬去。   尤利尔当然不会让祂得逞,他双腿陷入在邪神漆黑浑浊的脑奖里,包裹着烈火的双手紧抱成拳,猛地砸向了浮在脑浆表面的金黄色内核。与阿尔格菲勒坚硬无比的外壳相比,内核的脆弱程度堪比一颗空心玻璃球,只用了两下,一道指粗的裂痕就在内核表面骤然绽开,一抹耀眼的金光立刻填满了那条缝隙。   颅腔内撕裂般的剧痛,让真知之主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啸,又一次摔进了河道里。   祂实在是太虚弱了,那些栓柱祂的锁链越收越紧,让祂迈出的每一步都要比之前耗费更多的力气。   然而阿尔格菲勒还是不肯放弃,科勒大教堂就在不远的前方,只要能够到达那里,现在祂所受的一切伤害,都将得到回报,所有的屈辱,都将被洗刷。   复仇的怒火,再一次点燃了这具灯枯油竭的身躯。   尤利尔惊觉阿尔格菲勒竟又一次振作了起来,他却没有时间感慨这头大蜈蚣顽强的生命力,猛地一下把手掌探入了黄金内核的缝隙间,突然发力,向外拉拽,随着咔擦一声脆响,这颗凝聚着混沌与深海一切奥秘的黄金内核,四分五裂,金色的光芒缓缓消逝。   最后一次,阿尔格菲勒没有再摔倒,祂的步伐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无力,到了最终,祂几乎只是借着河水的浮力,勉强地向前蠕动,就像是一条垂死挣扎的可怜的虫子。   不过百米开外的科勒大教堂,在祂光芒逐渐黯淡的眼中,竟像是头顶的天空一样遥不可及。   就差一点。   就差最后这短短几步,祂就能实现自己的野心。   不知不觉间,阿尔格菲勒已经停止了前进,那具在水与火的双重摧残下,变得满目疮痍的庞大身躯,此刻静静地躺在河道里。   冰冷的雨水将祂包围。   ——————————————————   PS:三更。刀片实时统计,1763,还更记录(9/11) 第一百一十章 欢迎来到人间   冰冷的雨落下来,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揭开了猎人脸上那层燃烧着火焰的外壳,蕴藏着无尽黑暗的人性之恶,从下颌、肩膀、胸膛上,一寸寸地碎裂,然后被雨冲散,直至再度露出略显苍白的皮肤。   对尤利尔来说冰凉彻骨的雨,落在阿尔格菲勒的躯壳上后,却变成了滚烫的岩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熔化了它的外壳,在一团绵延上百米的深紫色的巨大蒸汽中,这个庞然大物最终变成了一滩沉入河水里的烂泥,被雨水淹没。   野心蓬勃的真知之主,用这样凄凉的结局,为那些仍觊觎着物质世界的,深渊之海的主宰们,敲响了警钟。   没有谁能违抗歌恩·赛托伦协议。纵是机关算尽的阿尔格菲勒,最终也没能挣脱协议的束缚。哪怕只是充斥在物质世界里的一团空气,对祂们而言都是致命的瘴气,一滴冰冷的雨水,就会像灼热的熔岩一样烧穿祂们的躯壳,这也使得原本那些根本无法伤及祂的人类的武器,有了用武之地。   如果不是充填在普尔法河道里的血水,以及中环城里大量死亡者的灵魂,尤利尔心想,阿尔格菲勒恐怕连第一道墙都无法越过。不,或许在冲出真理之门的刹那,就会灰飞烟灭。   可祂不仅冲破了深海与物质世界的界限,甚至险些就成功实现了祂的野心。   祂怀揣着统治一切、掠夺一切的邪恶理想,倒在了成功之前的最后一步。   随着喀拉一声闷响,尤利尔脚下的那块外壳也开始熔化分裂,他踩着四周唯一还算完好的外壳,从这头大蜈蚣的头颅上一跃而下,落在了河岸边一块从地面翘起来的石板上。   可他没能站稳,双腿一软,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该死……”   他不清楚自己伤得有多重,浑身的肌肉就像撕裂一样剧痛,胸腔下更是一阵绞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拍在他身上,压得他爬不起身来。也许是断了几根肋骨,也许内脏在出血,他不知道。   尤利尔摊开手脚,仰面躺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着他袒露在外的胸口。原本那个漆黑的空洞,如今缩小到只有一枚硬币的大小,就位于胸膛的正中央。再也没有黑暗物质从那里面流淌出来,没有冰冷,也没有痛苦,尤利尔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张开嘴,他大口喘着粗气。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变得更加疲惫。他多么希望自己就这样闭上眼睛,把一切烦恼和忧虑都抛诸脑后,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这是他应得的。   然而,眼前的天空是如此的阴沉压抑,那股深渊恶流形成的巨大漩涡,仍旧低垂在要塞上空,鸦群依然在头顶盘旋嘶鸣,除了死去的阿尔格菲勒,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暴雨冲垮了邪神的躯壳,却冲不散盘亘在凯利尔要塞之中的邪恶气息。   假如这是一场噩梦,那么做梦的人很显然还没有醒来。   于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从尤利尔心底爬了出来。   他慢慢扭动被雨水冻僵的脖子,看向半沉在河道里的庞大尸骸。   祂真的死了吗?   同样的困惑,也存在于芙琳心里。   她和幸存下来的圣职者们,大多负伤不轻,再也没有战斗的余力,于是相互搀扶着,躲进了河岸附近一栋尚且完整的二层楼建筑里,并用周围能够找到的一切东西堵死了大门。   不久之后,他们远远听到邪神的悲鸣从中环高墙外传来,紧接着,那头大蜈蚣在河道里横冲直撞而引发的地面震动,也随之消失了。   幸存者们面面相觑,他们在彼此惊疑的眼神中,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可是没有哪个人敢妄下断言。直到一名牧师,斗胆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邪神死了。   在经历了短暂的狂喜过后,众人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结论。   抬头看看吧,看看窗外,看看生灵涂炭的中环城,看看仍在街道上猖狂肆虐的冤魂。   噩梦仍在延续。   而此时此刻,在无人关注的外环城河道里,一条臂长的黑色蜈蚣,奋力浮出了猩红的河面,带着一颗眼冒红光的邪恶头颅冲破了水面。它就像一条灵敏的水蛇,飞快扭动着细长的身躯,游到岸边,登上了通往岸上的台阶。千百支节足飞快交替,不一会儿它便已来到了科勒大教堂外的台阶下。   这条与真知之主外貌完全一致的黑色蜈蚣,正是阿尔格菲勒本尊,或者说是内核。   愚蠢的人类上当了。   祂是深海与混沌之中首屈一指的欺诈师和阴谋家,自然不可能愚蠢不加掩饰地在敌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本体,哪怕这些敌人在祂眼中形同蝼蚁,但只要存在一星半点的潜在威胁,都值得祂慎重对待。   事实上,阿尔格菲勒非常清楚违背歌恩·赛托伦协议会给祂造成多么可怕的伤害,祂从一开始就作好了舍弃自己躯壳的打算。所以当躯壳经过一系列重创而变得残破不堪后,祂果断摒弃了它,悄然潜入了河水里。   祂用那条长达百米的庞大外壳欺骗了祂的敌人,又把一颗凝缩了无数灵魂的掠夺之眼,镀成了金黄色,让祂的敌人误以为那才是真知之主的内核。   是的,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在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人造的圣杯殿堂,那里汇聚了数以万计的灵魂精华,祂将在那里迎来新生,重塑自己威严的躯体。当历经重铸的掠夺之眼,焕发出新的光芒时,祂将会以无与伦比的残酷手段,来统治这个充斥着卑贱生命形式的世界。   阿尔格菲勒似乎已经看到在不远的未来,滔天的洪水淹没了陆地,将世界分割成七座岛屿,每一座岛屿都是焦土遍布、死亡横行的炼狱,所有生灵都在扒皮抽筋般的酷刑下,被一点一滴地榨干灵魂。   那美丽的景象简直令祂如痴如醉。   随着拾级而上,真知之主迫不及待地进入了科勒大教堂门扉大敞的万圣祷告大厅。   那股正在大厅后方涌动的灵魂能量,催促祂不断加快步伐,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祂甚至忘记了,这场神圣的仪式,本该由一名来自深海的使徒前来主持。   那道美丽的身影就伫立在讲经台下方,背向天窗撒下的月光。   她拥有一头令人着迷的金色秀发,完美无瑕的脸庞仿佛造物主的杰作,一对浅灰色的眸子凝视着正前方的来客,唇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不是安瑟妮。   但是当阿尔格菲勒发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祂想要扭头逃进右前方的走廊里,可对方没有给祂这个机会,用那只白皙的玉足顽皮地踩住了蜈蚣的下半身。   “老朋友见面,就这么急着离开吗?”   阿尔格菲勒激烈挣扎着,疯狂扭动身体,可不论如何也没法逃脱那只脚掌。   祂惊恐万状地回过头,看着冲自己咧嘴而笑的金发少女,霎时间回想起了自己尚在混沌之中时的经历。   在混沌的海洋中,还存在另一个以贪婪和掠夺闻名的家伙。   “来吧,我的好哥哥,来见见我们的老朋友,祂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少女露出一个唇红齿白的笑容。   只见她头顶上方,一团浓郁的黑暗能量在天花板上汇聚。那是一扇门。在门的后面,是深海的死敌。   随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从混沌深处传来,响彻于整座教堂。   真知之主,阿尔格菲勒生命中的最后一幕光景,是那少女狡黠如月的笑容。   “欢迎来到人间。”   下一刻,死亡的黑暗淹没了祂。   ————————————————   PS:一更。 第一百一十一章 曙光   这绝不是尤利尔预想中的重逢。   当他拄着一根捡来的“拐杖”,一瘸一拐地登上台阶,走进科勒大教堂的万圣祷告大厅时,芙尔泽特就翘腿坐在圆形大祭坛的台阶上,无聊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看到尤利尔走了进来,少女笑容渐露,“身为一个人类,击败了深海的主宰。你达成一项空前绝后的成就。可喜可贺。”   猎人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而是拄着拐杖走到近处,借着从天窗照下的月光,严肃审视着眼前这个女人。   的确,和之前那个五官青涩稚嫩,小巧玲珑的女孩儿相比,现在的芙尔泽特确实更为接近女人的定义,或者说是少女。   虽然她的身材看上去仍然略显纤细,却比之前差不多要高出一头,下巴和鼻梁的线条开始凸显出来,手腕和手指上的骨骼轮廓也变得更加分明,白里透红。   如今的芙尔泽特,看起来和一般意义上十四五岁的少女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而这对于混沌之女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   混沌双子的力量又一次得到了大幅增长。   尤利尔瞥了眼堆积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黑色残骸,立刻就知道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我想你应该没有忘记,”面对他投来的质疑目光,芙尔泽特送了耸肩,“各取所需。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合作方式。”   “我刚从你精心设下的骗局里侥幸环生,你确定现在要和我谈合作?”尤利尔缓缓握紧了那根拐杖——实际上只是一根断裂的蜈蚣腿。它的内侧很锋利,完全可以充当一把杀人的利器。   在吞噬了阿尔格菲勒之后,芙尔泽特的力量已经今非昔比,仅仅是与她对话,便可以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压迫自己的心脏。   以他目前半残废的身体状态,要是芙尔泽特真的动了杀念,他立马就会人头落地。   但少女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视了他的恐吓,满脸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这怎么能说是欺骗呢,我只不过是选择性地告知了你一些信息。有问必答,我可是说到做到,是你自己急着上路,忽略了情报中的缺陷。”说到这里,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摊手道:“好吧,今后我会考虑把你愚钝的头脑纳入我们合作的注意事项里。”   尤利尔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单方面停止了这场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在什么地方?”他问。   芙尔泽特不知从哪拿出来了一只银制的高脚杯,递了过来。他接过一看,杯面上镂刻着圣冠之母的叶冠花纹,这很明显是她顺手从教堂里拿的。   “不要浪费了上好的燃料,把那只蜈蚣的残骸带上,跟我来。”   少女从高台上跳了下来,尤利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快不过那只已经触及他额角的手。   咔擦一声,芙尔泽特轻轻拧下了他左额上那块被火烧得焦脆的,象征着古老掠食者血统的犄角,攒在手里。   “这个就当作是这一回的祭品好了。”   说罢,她便将一头漂亮的金发甩在身后,径直走向圆形大祭坛后面的走廊。   尤利尔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而后才反应过来,那块犄角不过是还未脱落的一块黑暗物质,并非是他骨骼的一部分。   到了这个份儿上,芙尔泽特还是劣性不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讽刺或戏弄他的机会。   猎人有些懊恼地啧了下嘴,拿着高脚杯,向堆积地板上的黑色残骸走去。   直到一丝不漏地将宝贵的燃料全都装进杯中,他才举步离开了万圣祷告大厅。芙尔泽特在走廊入口处已经等候多时,见他跟了上来,便伸手取下了挂在金属灯座上的血脂提灯,走在前面带起了路。   在路过那个金属灯座时,尤利尔特地目估了一下它的高度。毕竟就在一天之前,芙尔泽特就算踮起脚也够不到它。   他恍然间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灾难,也是一场如风暴般的变革的开端,从今往后,很多他所熟悉的人和事,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不论他是否做好了准备,他都没有选择的权力。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想起了不久之前,与国王之剑的一番“促膝长谈”。也许两人下次再见,会少几分敌意,多一分理解。   这条走廊很长,途中还拐过一次弯,最后,当脚步的回声在狭长的走廊尽头变得空泛悠长,一片淡薄的银辉涌入了走廊。   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尤利尔往前走了一步。他和芙尔泽特就站在一座笔直向下延伸的台阶上,台阶下方是一间仪式用的祭祀场,其整体规模毫不亚于科勒大教堂的门面“万圣祷告大厅”。而在祭祀场的底层大厅里,灌满了一层类似于水银般,散发着淡淡银光的液体。那是中环城数以万人灵魂凝缩而成的精华,而这里原本预定将要成为真知之主塑造新载体的温床。   根据耸立在底层大厅里的那座肯妮薇雕像的没入程度来判断,液面的高度不会超过一米,且还在持续地下降。   这是因为,越来越多的灵魂精华,正在源源不断地汇入一个躺在祭祀场大厅中央的赤裸的女人体内。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幻,接近于灵魂的半透明形态。   芙尔泽特解释说:“召唤圣杯的人名叫安瑟妮,她同时也是阿尔格菲勒的引路人——”   “深海使徒。”尤利尔替她补完了后半句。   “已经开始了,你最好抓紧时间。”芙尔泽特提醒道。   安瑟妮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蜷曲起来,双手抱住小腿,膝盖蜷曲,灵魂精华涌入她的胸膛。她的躯干与四肢构筑了一个整体支架,而灵魂精华勾勒出了外观轮廓和内里细节。   一座圣杯正在缓缓凝聚成形。   尤利尔一言不发地迈开步伐,走下了台阶,最终一脚踏进了这口没及膝盖的灵魂之井里。这些灵魂精华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样,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的阻力,很快就来到了那座业已成形的人造圣杯旁。   六座圣杯,包括已经点燃的贡德乌尔地下圣杯,只有两座是拥有固定形态的坐标圣杯,其余四座都是没有固定形式,也没有统一形态的存在。   火种点燃之后,这些灵魂便会灰飞烟灭,谁知道它们的终点又是在哪呢。   看着那座银辉夺目的灵魂圣杯,在感慨于造物杰作的同时,他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造成心情如此沉重的原因,和所谓的负罪感毫无瓜葛。事实上正相反,尤利尔为自己心境如此平和而感到困惑。   隐约之间,他开始察觉到这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愿你们安息……”   猎人不动声色地将高脚杯里的黑色残骸倾入圣杯之中,然后将手掌轻轻地放了上去。   当第一缕火星蹿出来,接触到杯底的黑色残骸,就像烈火遇到了干柴,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热度和光亮,逼得他连忙捂住双眼,背过身去。   随后,只听见一声破空的轰鸣,整个科勒大教堂都开始晃动起来,一束耀眼的光柱冲天而起,从上方拱顶的圆形洞口,直冲天际而去。   远在凯利尔要塞郊外的军营里,联合军队的四万名官兵目睹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在众人热泪盈眶的注目之下,那道光柱像是一把利剑,狠狠穿透了天空中那层厚重的黑云,瞬间粉碎了那股邪恶的深渊涡流,失去深渊庇护的冤魂,惊叫着逃离地面,飞向天空。   可还不等它们飞得多高,那道光柱便撕裂了千百年来一直笼罩着这块大路的黑夜,就像是推开了一扇紧闭的大门,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金光穿过那条狭长的裂缝,照向大地。   在接触到那温暖的金光瞬间,无数冤魂尖叫着,化作一团青烟,随风而逝。   没有邪恶和黑暗能逃过光明的追逐。   那是黎明的曙光。 第一百一十二章 黎明之下   波利耶尼亚一世大获全胜的消息,犹如那黎明的曙光,在一周之内传遍了整个大陆。邻国友邦纷纷派出使团,前往贝奥鹿特,见证新王的即位。不过,友好慰问只是这些使团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使命。使节队伍的构成十分复杂,贝奥鹿特潜在的商机,让很多利益集团都趋之若鹜。由奥格威王室领衔的赫莱茵使团,更是派出了一支超过二百人的庞大队伍,为表诚意和显示大国风范,这支使团在出发之前便宣称一切开销全由王室承担。   于是人们很快就在这支队伍里,发现了许多在学术界闻名遐迩的面孔,他们之中有生物学家、神秘学家、炼金术师,以及星象学家,当然也不乏由宗教体系内的神学院教授。这是全大陆最顶尖的一支科研小组。他们不关注战争,也不关注政治和商业,他们此行的唯一目的,便是探究贝奥鹿特上方那块被撕裂的天空,以及从那裂隙后面照射出来的“金色光芒”——这个冰冷的世界,在过去的千年时间里都不曾接受过阳光的沐浴,就连最资深权威的天文和历史学家,也不敢断定那就是古代书籍中所记载的能让万物生长的阳光。   毕竟,从没有那本史料里写到过,黑夜能与白昼共存。那条灿金色的裂缝,宛若一道嵌在夜幕之中的狭长的伤口,从河谷地之西,一直到威尔敦以东,绵延数百英里之长。而黎明的曙光,持续照耀在裂缝下方的陆地上,生活在那些土地的人们,成为了新千年以来第一批接受阳光洗礼的幸运儿。   一时间,无数关于阳光和神恩的传闻流入坊间,引发热议,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被后世命名为“救赎之夜”所发生的事,好像阳光降临时,自己就在现场一样。接踵而至的,是一场全民朝圣的潮流,席卷了整个东北大陆。   然而,作为救赎之夜的登场舞台,朝圣者心目中的目的地,凯利尔要塞却面临着被废置的危机。   瘟疫彻底摧毁了这座繁华的古都,成千上万人死于瘟疫的肆虐,大量剧毒尸气充斥在城墙以里,就像过去的塞勒斯坦堡一样,死亡夺走了这座城市,它不再接纳活人,至少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是这样——不少救赎之夜的幸存者对此却给出了不同的解释,他们声称那一夜不仅有红色的恶魔从天而降,并且还发生了强烈的地震,震幅之强,甚至摧毁了两堵城墙。并且,后来还有涉险进入要塞的科研考察队,在血水浑浊的河道里,发现了许多奇特的黑色沉淀物,像是某种大型生物的残骸,但不论如何走访调查,都没有幸存者能够给出实质性的目击证据。   不过,不论有多少人对官方给出的说法表示质疑,但凯利尔要塞不再适宜活人居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且不论弥漫在空里的毒气,和成千上万的死尸该如何处理,要塞内近一半的建筑物都坍塌或沉入地下,重建工作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而这对于一个被战火烧得满目疮痍的国家来说,无疑是难以负担的。   就在战争结束的一周之后,波利耶尼亚一世便宣布全面封锁凯利尔要塞,并率王室迁都盖亚提斯。   一个月后,随着各国使团的相继到访,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即位大典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年轻的国王每隔一个小时,都会看看窗外的阳光是否还在,他不仅贪恋着温暖的金色光芒,贪恋在阳光下一切事物都变得美好的感觉,更认为这是一种祥兆,在这个时候即位为王,会得到黎明与神的祝福。   国王的态度,也开始潜移默化的影响到贵族们以及整个国家对于宗教的态度。曾经的贝奥鹿特,对宗教而言是一片极度苛刻的土壤,除了历久弥新的圣冠教,几乎没有别教的传教士愿意踏足这里。   然而现在,这样的情形大有改观。   传教士们不需要再得到入境检察官签发的通行证,在战争中饱受摧残的人民自发欢迎这些带来救赎之音的神仆。市井当中,随处可以看到穿着各色长袍的传教士站在高台上,向围聚在四周的人群高声赞颂他们的神明。   至于这些传教士为什么都爱站得越高越好,玛利亚猜想大概是他们希望看到民众感激涕零的眼泪,不管那眼泪到底是因为他们慷慨的演讲,还是被天空中倾泻下来的阳光刺痛了眼睛。   “走快一点。”玛利亚一脸厌恶地放下了轿子的帘子,催促抬轿子的卫兵加快脚步。   玛利亚对于宗教的抗拒心理,并非与生俱来,这大多是取决于她在圣安妮学院里念书的那段日子里,有机会翻阅到了许多未经过度美化和修饰的史料,让她深刻地了解到这些打着神旨的幌子为非作歹的教会,能够对一个国家造成多大的伤害。   而出使歌尔德的经历,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观点。唯一的改变是,她开始愿意承认神的存在,同时又更加坚决地否定教会这种变现信仰的形式。   不过,玛利亚也明白这是大势所趋,不能矫枉过正,她只能希望自己的王兄不要在这条路上陷得太深。   他们很快穿过了吵闹的市井,进入了一条小巷里,最后停在了一间名为塔玛西的小旅店门外。玛利亚掀开帘子,从轿子里走了出来,阳光照在她脸上。那温暖的光芒令她忍不住稍微留恋了片刻,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迈步走进了旅店的大门。   旅店的大厅里只有寥寥几名客人,阳光当头,如今所有人都更愿意待在户外,哪怕是嗜酒如命的酒鬼,也宁愿宿醉在河边,而不是在阴晦得简直就要发霉的旅店里。   她三步做两步,登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然后对跟在身后的侍卫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用跟来,然后独自停在了一间房门外。   玛利亚在门外站了好一阵子,将衣领和头发理了又理,直到她发现自己竟然在紧张,不禁莫名地有些羞恼。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门里的人如果听得见,自然不会让堂堂一国公主在门外等得太久。   然后她叩响了房门。   不出所料,门很快便开了,但出现在门缝后面的那张美丽面孔,却令她蓦地愣住。   开门的是一名金发灰眸的少女,玛利亚惊讶于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不需要任何粉饰,便让她精心打理了一个多钟头的装扮也相形见绌。同时,她又感觉这名少女十分眼熟,但不论五官还是身材,都比她印象中的那个占星师更加成熟,也更加的有魅力。   金发少女眨了眨眼,嘴角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下午好,女士,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没认出自己是公主。玛利亚心想。“你是一个人住?”她偏了下头,朝门缝后面的房间里瞥了一眼。   “当然不是。”说着,少女稍稍把门拉开,让对方不必那么费力。   但这个举动显然带有别的意图,玛利亚立刻就看到了少女漂亮的锁骨和肩头之下,竟然只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头发,黏在脖颈两侧泛红的皮肤上。   玛利亚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都凝固住了。但她很快就明白这是一个低俗到极点的恶作剧,因为房间里除了她根本空无一人。   芙尔泽特露出了一个得逞般狡黠的笑容,“你要找的人现在不在这里。”   “你知道我要找谁?”玛利亚眉尖微蹙。   芙尔泽特笑了笑,说道:“不然你是来找我的么?你要找的那人,他刚过中午就出门去了,哦——”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和他新交的小女朋友一起。”   ——————————————   PS:加班,更新来晚了。为了全勤,所以等会儿还有一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午后阳光   “阳光啊——”   安娜·斯维尔潘驻足于盖亚提斯喧嚣的街头,仰起下巴,让从深空中宣泄下来的金色暖光,照在她瘦巴巴的小脸上。对她来说,只有盖亚提斯才称得上是家,即便在过去的几年里,她一直和自己的远房舅舅拉里·哈维兰住在凯利尔,打理着一间经常亏得要找银行贷款缓解资金周转压力的当铺。但她生在盖亚提斯,成长在盖亚提斯,她的家人和朋友都住在这里,只有这里才是她的家。   虽然凯利尔要塞的沦陷令人惋惜,但回到家的感觉真好。而更美妙的,是家乡的阳光。   盖亚提斯要塞正好处在天空中那条金色裂缝的下方,金色的恩惠,毫不吝惜地降临在了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在为阳光和新的生活欢呼,她虽然固执地认为十二岁之后的女孩子就不该再像小孩一样大呼小叫了,但偶尔还是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来。   而她新交的男友——根据某位女神的说法——尤利尔,正从街边一家铁匠铺里走出来,迎着少女询问的目光,他缓缓摇了摇头。   安娜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家乡再次遇到他,而且还是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指引也说不一定,两人都在灾难中幸存了下来,如今又再一次相遇,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不过很可惜,佳偶天成的童话并不适用于这两人。在当铺里长大的少女,可没有这么浪漫的头脑,她之所以对这个男人感兴趣,是因为他从给人的第一印象到后续接触给人的感觉,都透着一股十分神秘的气息。换作她所熟悉的方式来说,就是越与众不同,越有鉴赏与收藏的价值。   于是在得知对方是第一次来盖亚提斯后,她便自告奋勇地担当起了导游的职责。   “嗨,不要气馁嘛,盖亚提斯还有好几家铁匠铺呢,总有一家愿意接受这活儿。”安娜拍拍猎人的肩膀,安慰着说道,一边瞥了下他挂在背上的那块用白布条严实包裹起来的“锻造材料”。她看不出这块差不多有半身长的材料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让好几家铁匠铺都束手无策。   “你说的没错,去下一家看看吧。”   话虽如此,但尤利尔心里还是有数的,有能力加工这块材料的人,全贝奥鹿特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不过,他倒也不是非得急着再入手一件趁手的武器,毕竟在那之后,他回去找到了自己掉落在废墟里的手杖。   走在阳光遍洒的街头,听着耳旁人声和车马的喧嚣,尤利尔一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心里有个声音反复不停地发出一个疑问:真的结束了吗?   阿尔格菲勒死了,深海的黑幕从天空中褪去,火种又一次得到了延续。而圣杯在点燃之后,也被塌方的科勒大教堂掩埋于地底,连同千年辉煌的凯利尔要塞,在国王的一声令下之中,被深埋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下。   毁灭之后,则是新生。   阳光撕裂了黑夜,尽管那对漫无边际的黑暗来说,不过是一条微不足道的缝隙,但它却为陆地上的生命带来了希望的光芒,战争的伤痛,在这温暖四溢的世界里,轻易就得到了抚慰。   在盖亚提斯,不论大街小巷,已经没有多少声音还在执着于一个月之前的战争,阳光冲淡了一切悲伤,从阳光中诞生的希望和信仰,开始口口相传。   在这些声音里,尤利尔甚至在市井间听到了巴姆一系旧神的名讳,似乎终于有一些人开始回想起,一度从世人视野中销声匿迹的巴姆一系旧神,与阳光和白昼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不过,这只是众多救赎之音里,不太引人瞩目的一个分支,和涨势强劲的本土教会相比,更是相形见绌。   “好像有什么人在跟踪我们呢,是我看错了吗?”   忽然间,微微出神的尤利尔,被少女的一句话拉回到了现实当中。他回过头去,果然看到有几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在巷口处徘徊。   “没什么,大概是你看错了,我们走吧。”   尤利尔说了谎。事实上他很清楚这些人的来头,他们都是听命于歌尔德大公的忠诚侍卫,负责在盖亚提斯期间,为大公一位不方便告知姓名的“密友”提供保护服务——在一次极为隐秘的私下会面中,彼得对弟弟宣称这是自己所能做到最大程度的妥协,他对尤利尔的难处表示理解,并表示自己可以装作在外人面前不认识他的样子,但自己必须要尽到一个兄长和一家之主的义务与职责。   尤利尔最终只能无奈地接受了他的提议。毕竟他还打算再修养一两周,等伤势彻底痊愈,做好充足的准备再上路。而因为受邀参加不日之后便将举行的即位大典,彼得也要在盖亚提斯作客一阵子。   两兄弟虽不便私下接触,但他们的默契依旧在。比如总有一方会满怀好意地给另外一方使劲儿添堵。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吕克·沙维的六个孩子虽性格迥异,但在护短这一点上却是出奇的相似,而这已经逐渐发展成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家族文化。   两人很快地穿过巷子,进入了一片乌烟瘴气的市集里。到处都能听见叮铃哐啷的打铁声,劣质血晶石在高温下挥发出来的废气,不论颜色还是浑浊程度都不亚于木柴燃烧后的效果,滚滚黑烟弥漫在这条拥挤的街道上。这里有很多铁匠铺,其中不少是为了服务于战争而临时充公改建的,战争消耗掉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而战争过后,这些铁匠铺又要没日没夜地为了战后重建而劳碌。   尤利尔决定在这里试试运气,若是实在找不到愿意接活的铁匠,这块上好的材料也就只好暂时搁置起来了。   安娜不太喜欢这里的气味,便与他约定在市集外见面,独自一人去别处闲逛了。   尤利尔站在街道上,四周环视了一番,选定了一家铁匠铺,随即用手提了提挂在背上的锻造材料,大步走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稀有材料   “嗯,我同意,这是一件……嗯,很特殊的材料。”中年铁匠摩挲着自己下巴上的胡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客人摆在工作台上的锻造材料。他入行的时间不算长,十六岁才开始在铁匠师傅手下干活儿,但到现在姑且也有小二十年了,亲手打造的兵备少说也有百来件了,各式各样的活儿都接过,像是这样自带锻造材料的客人偶尔也会遇到。   他见过不少爱慕虚荣的贵族,要求在自己的盔甲或武器上镀银镶金,也有一些客人希望能对武器样式进行大幅度改造的,这些活儿虽难,但好歹凭借二十多年的打铁经验,还算摸得着路数,不过,眼前这件锻造材料就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件金属原料。   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巨大昆虫的节足,而且还是断裂的,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则呈现出锐利的锯状,像是一把锯肉刀,整体大约有四英尺长,色泽为暗红色,越靠近尖端越深,尖端基本上完全就是黑色。十分诡异的黑色。摸在手里很有金属冰冷而光滑的感觉,可是光线打上去,却见不到一丝亮泽,好像所有的光芒都被吞噬进去一样。   “小心一点。相信我,你绝不希望被它划伤。”尤利尔提醒道。作为阿尔格菲勒某条断肢的尖端部位,即便邪神的外壳已经陨灭,但其中仍然蕴含着深海最恐怖的诅咒力量。   “嘶,这可是有些难办啊,我们从没接触过这样的原料,如果是金属倒还好办,”铁匠收回手,一脸为难地摸着下巴,“客人,您确定这玩意儿是可以加工的吗?”   猎人送了耸肩,“正因为不确定是否能加工,所以我才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哪位大师可以接手。”   “这个嘛……”铁匠又把那条蜈蚣腿抱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最后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我们也许可以尝试一下,不过这东西该怎么下手呢,要不先放进炉子里烧出来看看?”   这时,另一个正在炉子便忙活的铁匠,将一块烧红的铁片丢进水桶里,随着滋滋作响的声音,室内扬起一大片湿热的雾气。那铁匠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拿起桌上的一块麻布,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道:“要不叫埃隆格来看看?那家伙平常就爱敲打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说不定他有法子。”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客人您在这里稍等,我去叫我那堂兄来看看。”   埃隆格是个铁匠。这并不是单纯指他从事的职业,而是此人身上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铁匠气质。黝黑的皮肤,健壮的体魄,方正刚毅的面孔,他像所有铁匠一样赤膊上阵,满身的油污和焦臭,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干练而沉稳的匠人气息。   他围着工作台来回踱步,盯着那条造型古怪的蜈蚣腿琢磨了好一阵子,才发出低沉的嗓音,“嗯——”   尤利尔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点了点胳膊肘,他来到这间铁匠铺已近一个钟头,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茫无目的地干等,要么就是听这些铁匠卖关子。   所幸的是,埃隆格终于把他那有头无尾的沉吟变成了一句完整的话:“客人您想要把这东西打成什么样子?”   “这要看你能把它打成什么样子了。”尤利尔说道。   “嗯,我认为最好不要有太多的加工,”铁匠用他粗糙的手指,在蜈蚣腿表面轻轻抚过,一面惊讶于它那不可思议的质感,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如果您想要一件趁手的武器,您不妨来看看,它现在的造型是不是有点接近于一把加长军刀的形状?所以我认为只需要稍作修整,把这一面打磨锋利,再接上一个刀把……不,或许我们可以直接把这块材料整取整用,从刀把到刀身一步到位。”   这位铁匠很明显不只把打铁当作是自己的工作,更是一种兴趣,对于这块前所未见的珍奇材料,他已经忍不住有些跃跃欲试了。不过,尤利尔知道现在还不到高兴的时候,他没有忽略掉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忧虑。   “这块材料有什么问题吗?”   铁匠摇了摇头,“我也不瞒着客人您,毕竟我们没有加工过类似非金属材料的经验,所以不敢保证成功率有多少;其次是,这块材料似乎受到过损坏,虽然看上去不太明显,但是……”说着,他用指节在蜈蚣腿表面轻轻敲打了几下,通过反馈回来的声音,他似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看法。   这已经算是阿尔格菲勒的残骸里,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一块,其余部分基本已经熔成一滩腐臭的烂泥了。这种话尤利尔自然是没法对外人说。“有办法解决吗?”   “可以试着填充一些铁水,或者是用别的法子来进行加固,总之客人您愿意把这活儿交给我的话,我会尽我所能试试看。”   “但是不保证成功率?”   铁匠露出了一个憨厚而苦涩的笑容。   尤利尔心里知道,就算跑遍整个盖亚提斯,愿意接手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的人,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好吧,我们来谈谈价格。我可以先付一笔订金。”   又过了半个钟头,对铁匠大致交代过他对成品的要求后,尤利尔走出了铁匠铺。在路过市集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在一家水果摊子前停下了脚步,几分钟后,他手里便鬼使神差地多出了一筐苹果。   他在市集的出口接到了已经等得快发霉的安娜,后者似乎一直掐着时间,快要到饭点的时候,少女便对他发出了热情的邀请,希望能给他介绍一家非常好味的河鲜小店。   一来为了答谢对方给自己当了一天的导游,二来自己也有些饿了,尤利尔欣然应允了少女的提议,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先回一趟旅店。   最近一些时日,他恍然发觉,芙尔泽特不仅个子长高了,似乎脾气也有见长,为了不给她隔三差五就借机挖苦讽刺自己的口实,在外出就餐之前还是决定要跟她通个气。   之后,就在返回旅店的途中,他出乎预料地在大街上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芙琳。   他那多日未见的学徒,正一脸凝重地与几名圣冠教的圣职者交谈着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声的喧嚣   看到尤利尔忽然停下,安娜自然也留意到了路口前方的几名圣职者,走上前来问道:“他们是你认识的人吗?”   “只有一个,”尤利尔没有隐瞒,“她是我的学徒。”   安娜一时恍然,点了点头,翠绿的卷发在阳光下轻轻摇晃,“噢,说起来我差点都忘了,你好像还是一名狩猎者呢。”   “自由狩猎者。”他纠正道。   “咦,不是教会吗?”安娜有些诧异,下意识将目光移向了正在与那几名圣职者交谈的少女,满腹疑惑地咕哝道:“我还以为是……”   虽然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但尤利尔知道她在困扰什么。   自由狩猎者与教会圣职者之间,向来势同水火,这不仅仅是宗教信徒和无信徒的区别,双方唯一的交流方式只有因理念不合而引发的冲突,言语的冲突,乃至于武力的冲突。武装教团和自由狩猎者间爆发的血腥纷争,在历史上更是不胜枚举。   但从双方和谐融洽的交谈氛围里,尤利尔并没有嗅到哪怕一丝火药味,这也是他为何没有急于上前,而是选择远远观望的原因。   他看到几名圣职者态度殷切而诚恳地对芙琳说了很多话,但始终没能打动猎人少女,后者满怀遗憾地对几人鞠了一躬,以示婉拒。圣职者们互相交换了个无奈而惋惜的眼神,随后在友好的握手道别中,双方分道扬镳。   目送圣职者们的背影远去,最终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之中,芙琳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和那些圣职者认识吗?”   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猎人少女扭过头去,看到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的俊美脸孔时,她惊喜得忘乎所以,脱口叫道:“老师!”   和芙琳相处最舒服的一点是,她很单纯,也很诚实,她会把自己的想法都写在自己的脸上。尽管这对猎人来说是一个糟糕的恶习,但也许是处于私心,尤利尔从未想过要纠正她的这个坏毛病。他笑了笑,问:“他们是打算邀请你为教会工作吗?”   芙琳不假思索地张开了口,但是下一刻,她立马便捂住了嘴巴。真是好险,差点就说漏了嘴。她心有余悸地想道。原本跟随这队圣职者涉险潜入凯利尔要塞,就是她自作主张的决定,甚至连公主都是事后才知道的,更何况在那之后又发生了那么多惊险的故事,险些还让她丢了小命,要是这些事情给老师听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不、不是的……他们可能是有事要找玛利亚公主吧……”猎人少女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解释说。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说谎。尤利尔事后有听卢纳德提到过,那支由塞纳尔骑士率领的圣职者小队,伤亡惨重,最后只剩下不到二十个幸存者。尤利尔曾亲眼看过那张幸存者名单,芙琳赫然在列。当然,根据评议会的规定,这些幸存下来的圣职者,无一例外都被下达了封口令,此次任务直属于评议会的管理范畴,保持沉默,是他们后续唯一的义务和职责。   不过,既然芙琳不愿说起,尤利尔也尊重她的决定。   他们这对师徒的相处方式,从一开始就注定有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猎人师徒。对于芙琳的成长,尤利尔不会事无巨细,她最后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狩猎者,是为教会服务,还是自力更生,这个选择的权力在她自己。而作为学生,芙琳也明白自己和老师间的关系应该点到为止,很多不该她了解的事情,她也不会擅自窥探。   于是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谈论起一个月前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故事。   “饿着肚子可没办法谈话,”他拍拍芙琳的肩膀,示意她不用这么紧绷着神经,“来吧,和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饭吧。噢对了,介绍一下,这位是安娜小姐,今天多亏有她做向导,帮了我的大忙。”   芙琳看到从老师背后探出头来对自己打招呼的少女,连忙点头回礼。   三人边聊边走在回旅店的路上,在当铺打工多年的安娜,在察言观色这方面十分敏锐,她很识趣的一个人走在后面,没有打扰这对师徒间的谈话。更何况,和偷听别人谈话相比,还是阳光照耀下的盖亚提斯对她更加有吸引力。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玛利亚有为难你吗?”尤利尔问道。   芙琳听罢,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对不起,老师,我今天回去就向公主递交辞呈。”   尤利尔无言地点点头。他不会说什么没关系,你的未来你自己决定这样的话。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现阶段的芙琳还远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未来,她的技艺还需要更多的磨砺,才能达到她一开始定下的目标。   “对了,你知道那只阉猫上哪摸鱼去了吗,已经很长时间没有——”   话音未落,他便开始一颗花里胡哨的小脑袋,从芙琳的斗篷领口下钻了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他。男爵认为自己过去这么长时间在敌营当中忍辱负重的壮举,受到了严重的侮辱,要不是碍于有外人在场,它已经忍不住要扑出来了。   芙琳见状,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阳光在她脸颊染上了两抹淡淡的红晕。   “好吧,当我没问过。”猎人耸了耸肩。   “对了老师,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定下了吗?”   “嗯,大致方向是有了。”   尤利尔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那道灿金溢出的巨大裂缝。世人都以为那是白昼和阳光,但更准确的来说,那不过是从混沌之海下层溢出的光芒罢了,月亮和星辰也只不过是混沌里无数岛屿的投影罢了。原本深海与混沌之间的潮起潮落,才有日夜的交替,而在过去的千百年里,深海的潮水一直高涨不下,于是便有了这无尽的黑夜。   而现在,随着火种的延续与阿尔格菲勒的覆灭,这个世界又有了重归正轨的迹象。   更重要的是,这条裂缝是火种留下的烙印,就像在贡德乌尔地下祭祀场一样,这条裂缝为传火者指明了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只不过,这个方向的终点是……威尔敦。   温德妮,他母亲的故乡。   一时间,尤利尔心头百感交集,沉默不言。芙琳也察觉到他的异样,没有再追问下去。   没过一会儿,三人便回到了旅店。   在上楼之前,尤利尔在旅店的大厅里发现了几名王室卫队的卫兵,坐在靠近楼梯口的一张桌子边喝酒,这让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随着他一级级登上台阶,来到二楼,这样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   他在房门外犹豫了一会儿,叩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芙尔泽特。   “哦,你回来啦,我们等你好久了。”   看着金发少女那不怀好意的狡猾笑脸,猎人顿时心里一沉。   随着芙尔泽特一反之前的高傲作态,热情洋溢地对另外两名少女表示欢迎,并为她们敞开了房门,尤利尔才知道问题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棘手。   房门嘎吱一声敞开,这间略显拥挤的小房间瞬间变成了火星四溅的战场。   屋内三人,与门外三人,大眼瞪小眼。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唐娜把脸藏在兜帽和头发里面,冲着坐在床边的玛利亚眨着眼。后者倚窗而坐,虽然竭力维持着公主的姿态,但她脸上的红晕显然不是窗外阳光的杰作。   “怎么了,快进来啊。”芙尔泽特笑盈盈地道。   芙琳倒是不假思索,非常耿直地就走了进去,而明显意识到了气氛不对劲的当铺少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呃……我、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临走之前,她一脸悲壮地拍了拍猎人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头也不回地一溜烟窜下了楼,生怕被卷入其中。   “你呢,是打算一直站在门外吗?”芙尔泽特挑了下眉毛。   尤利尔有气无力地轻叹一下,心里默默怀念着曾经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迈步走进了充斥着无声喧嚣与明媚阳光的房间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晦涩的暖阳   沉默的空气里,五个人挤在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客房里,彼此间却好像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没有眼神,没有话语,没有任何形式上的交流。   对尤利尔来说,最让他头疼的问题是,他发现自己除了被动的等待以外,别无他法。好在阳光是如此明媚,他坐在背靠窗户的一张椅子上,浑身洋溢着温暖而舒适的感觉,男爵也重新回到了它的主人身边,蜷着尾巴卧在猎人的腿上打起了盹儿。   一丝困意涌了上来,他微微打了个哈欠。   所幸日理万机的公主殿下没有让众人等得太久,当仁不让地率先打破了沉默:“各位女士,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和这位先生单独谈会儿话。”   芙琳看了看坐在对面床头上的唐娜,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先后走出了房间。但她们没有走远,尤其是唐娜,她很明显是带着任务来的,所幸就待在走廊下,与初次见面的芙琳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相处得还算融洽。   芙尔泽特原本是不打算离开的。毕竟在她眼里,公主与庶民无异,庶民与蝼蚁无异,无非都是卑贱的低等生物。猎人大概是她唯一从黑名单里划去名字的人,但这种程度充其量也就是一只会飞的蚂蚁,远不足以被纳入红名单中。   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和蝼蚁较劲,尤利尔带回来的那框苹果理所当然更受她的青睐。   房门开了又关,客房里最后只剩下两人一猫。   “公主殿下丢下接待使团的繁重工作,跑到我这简陋的临时居所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猎人边说边用包裹着鹿皮手套的指尖,轻轻抚慰着在阳光烘烤下变得柔软的猫毛。   玛利亚冷冷地盯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险些沉沦在那道深邃的眼窝里。她用力抿了抿嘴,深吸口气,以尽可能平静的口吻说道:“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尤利尔的指尖顿了一下,但依旧不动声色地低着头,“下次离开的话,我不会不辞而别,公主大可以放心。”   “我的确很放心,毕竟你的兄长还在盖亚提斯,就算一个落魄的公主不值得你太上心,你总不可能完全不在乎你至亲之人的感受。”   “嗯,临走之前,我大概还会再和彼得见上一面。到时我也会顺道去拜访公主殿下。”   玛利亚的手指在床单上渐渐攒拢,圆润凸起的指关节一片惨白。她从小就不是一个感性的人,残酷的成长环境,让她在很小的时候就不得不开始从理智和欲望之间做出正确的抉择,她变得隐忍而坚强。但这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是被迫担当起了原本属于王姐莱娜的职责,拙劣地模仿着莱娜公主的样子。如今安瑟妮已死,波斯弗家最大的敌人拉姆蒂法也分崩离析,看起来一切都在逐步的重回正轨,可玛利亚却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不仅仅是因为莱娜死了,更是因为现在只剩她和德莱斯两人相依为命,这位年轻的国王需要她,这个在破碎的废墟里重生的国家也需要她。   曾经的隐忍,是为了在安瑟妮的魔爪下苟且偷生,而如今的忍耐,是因为她必须以大局为重,而不能屈从于那无足轻重的个人情感。   然而,在刚才那一刻,她分明听到心里传来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好吧,省去这些不必要的寒暄,你我之间也不需要那样的东西了,”时隔片刻,玛利亚强自振作,勉强恢复了平静的声色,“我今天来,是想得到一个答案,那天在凯利尔要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殿下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尤利尔答道,“正如国王对外宣布的那样,可怕的瘟疫带来了死亡,而死亡又带来了邪恶,邪恶最终扼杀了这座城市的未来。”   玛利亚皱眉道:“不要对我说谎。那一夜,我们都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红潮,还有那道冲天而起的光柱。”   “评议会给出的报告是什么?”   “他们声称那是远古蛇人联合邪教徒搞出来的某种神秘的献祭仪式,但它们最后不仅搞砸了,还在天上砸出了一个大洞。为了让这个荒谬到只能蒙蔽无知民众的结论更具信服力,评议会还宣布将牵头召集一支神圣远征军,前往遥远的西部地区讨伐邪教。”玛利亚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你觉得我该相信评议会的一面之词吗?”   事实上,这件事牵涉极广,也极其复杂。笼统的来说,这就是一座金字塔结构的信息传递方式。站在塔尖上的,是包括他在内的,知道火种与圣杯的寥寥数人。第二层才是评议会,他们获知了邪神的动向,并且为了避免引发动乱,而选择性地掩盖了一部分事实。第三层则是各大主流教会的高层。第四层才轮到世俗国家的统治阶层。也就是说,当这些情报层层削减,来到玛利亚手中时,已经是严重缩水过后的了。   不过,知道得越多,意味着责任越大,而她现在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尤利尔忍不住摇了摇头,“你是否愿意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贵族和民众们需要得到一个解释,并且看到评议会愿意为杜绝同样的悲剧再度发生而主持公道。毕竟评议会的背后是赫莱茵的宗教事务司这尊庞然大物,借着陆地第一强国的话语权来发声,总要比那些在市集上光靠一张嘴来宣扬神恩的传教士管用多了。你要始终明白一点,公主殿下,在动辄家国覆灭的天灾面前,人是渺小而绝望的,但评议会的发声,向人们揭露了让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不是被瘟疫和天灾,而是一群丑陋的爬行动物和邪教徒。仇恨会让人们团结起来,而你和你的王兄现在要做的,就是趁着人民的怒火正旺,将这个在战火中四分五裂的国家重新凝聚起来。不破则不立,萨尔尼同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被安瑟妮和她的家族——”   到此,声音戛然而止。男爵嗷呜地叫了一声,连忙从猎人的腿上逃开。   尤利尔僵坐在那里,双手不自觉地张开。他垂下眼帘,看着把脸埋进自己胸膛下的公主,鼻尖可以嗅到她发间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她没有在哭,这也不符合公主的作风,她只是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这个人很快又要离自己而去了。就算她是软弱吧,至少今天她不愿去在乎别人的眼光,只想要在这片胸膛里索取最后一次的慰藉。但她又很害怕,害怕得浑身发抖,害怕自己会再一次被推开。   可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尤利尔露出了无奈的苦笑,然后用手臂轻柔地环住了她的后背。和自己那个出口成章的老哥相比,他知道言语表达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强项,独立、多疑且抗拒依赖他人的性格,让他很少会选择以这种浅显随意的方式来与外人建立关系。这简单的一个拥抱,或许就是他最不晦涩的一次情感表达,“玛利亚,你不是一个不值得上心的落魄公主。我从来没用这样的眼光来看待过你。”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那就证明给我看。”公主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唐娜还在走廊外面等着,她可能有重要的事情……”   “证明给我看。”玛利亚像个公主居高临下的下达命令,又像个小孩倔强地不肯松开抓住他衣领的手。   窗外泻入的阳光,仿佛金色的暖流,静静地流淌在小屋里。   尤利尔低下头,两人四目相望,在彼此眼中深深烙下自己的模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光与影   “这么说,你会在盖亚提斯待到即位大典过后?”   得到尤利尔的亲口承诺,玛利亚不由惊喜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半跪在椅子前,仰头看着他,希望从那双暗红色的眸子里得到确认。   “嗯,我需要休整一段时日,为接下来的旅程作好准备……”尤利尔稍事停顿了一下,在公主惴惴不安的表情注视下,叹了口气道:“我不能说得太多,但那可能会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旅行。我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从歌尔德走到贝奥鹿特,但这还不算什么,今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不过,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 我希望我能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   “开始的地方?”玛利亚有些困惑。   “开始的地方。”他点点头。简单的一句话里似乎饱含着万千思绪。   “好吧,如果你坚持要回去歌尔德,回去取得自己的爵位和封地,这倒也算是一个结果。”也许阳光太暖,情意太浓,玛利亚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话外之音,而是全副身心地怜惜着他袖管下那双冰冷的机械手臂,心头莫名的有些伤感。在迎面照来的阳光里,干涩的眼角被刺痛,玛利亚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然后为他悉心地整理好袖口的细节。“不过事先说好,我要住城堡里最大的那间屋子。你知道我有很多衣服和首饰,我需要很多柜子来装东西,然后……”   在玛利亚把手伸向他的领口时,尤利尔不着痕迹地挡开了她的手,半推半哄地道:“好了,你今天太过放纵自我了,我的公主殿下。快回去吧,眼下正是你的王兄需要你的时候。”   公主悻悻地撇了下嘴,但她心中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于是拍拍手,站起身来。   “对了,尊敬的猎人阁下,我们好像还没有谈论你的报酬问题呢。”临走前,她忽又驻足道。   “两匹马,足量的干粮,还有两大袋灌满杜勒汀铸币厂货币的钱囊。最好是没有被无良商人拿剪子修饰过边角的银币。”尤利尔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出门在外,物资储备是不论何时都不能懈怠的重要环节。   玛利亚听后不禁一愣,她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正中对方下怀。不过,她倒也没有理由拒绝如此低廉的报价,在约定好下次的见面时间后,公主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唐娜后脚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屋子里来,还把房门反锁上。她快步走到窗边,趴在窗台上来回张望了一阵子,然后迅速拉下了窗帘,走回到屋内。   “你在干什么,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尤利尔看着她双手紧抱住自己的神杖,紧张巴巴地坐在床上,忍不住问道。   “霍尔格,我得要告诉你一件事,”她用手虚掩着嘴巴,凑过来说道,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明天就要启程回赫莱茵啦!”   “……”尤利尔无言地看着她。他承认,这种荒诞的感觉几乎充斥在唐娜日常行为的每一个细微末节里。要跟上她跳脱的思维方式从来不是一桩易事。“先不谈这个。唐娜,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那天你我在桥下分别后,你都经历了些什么。看到你现在平安无事,我很高兴。”   修女小姐感激而认真地点点头,“霍尔格,看到你平安无事,我也很高兴的。那天和你分别之后,我就躲进了河岸边的一栋小屋里,本来我只是想要休息一小会儿,但我当时实在太累了,不知道怎么搞的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卢纳德背回旅店了——哎呀,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啦!”唐娜把那头火一样鲜艳的红发甩了甩去,她睁大眼睛,紧盯着猎人说道:“霍尔格,这件事很要紧的!在出发之前,师姐对我再三嘱咐,一定要找你对质清楚。”   国王之剑。尤利尔心想。贝奥鹿特大难临头的时候她不在场,反倒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现身。这绝不会是巧合。   他随即沉下脸色,警惕地眯起双眸,“她想要知道什么?”   趴在床上打盹儿的男爵嗅到了空气里那一丝冰冷的杀气,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将尾巴蜷得更紧了。   唐娜舔了舔嘴唇,又咽了口唾沫,斟酌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师姐想知道你身体有没有什么……嗯……不适之处。”   “不适之处?”尤利尔的声音陡然一沉,阴森的语气令人背脊发凉,“她是指我在战斗中受的伤,还是另有深意?”   不需要对方回答,他很快便从唐娜投向他领口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   看到猎人用手拉紧了风衣,用高耸的衣领挡住了内衬的领口,和领口之下的胸膛,唐娜情绪有些复杂地收回了目光,像是被霜打的茄子一样,有气无力的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师姐的原话就只有这样一句,要是你身体无恙,那当然是最好的,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尤利尔替一时间有些语塞的唐娜,把话接了下去,“不然的话她要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从没见过师姐那么严肃的样子。”唐娜又摇摇头,“而且听卢纳德说,接下来师姐会和他一起负责后半程的监督工作。老实说,师姐目前的状态让我感到很担心,就在几天前,我还听到她在对卢纳德说,应该在许可范围内最大限度加大对你的监视力度,她好像是怀疑你在隐瞒什么,我不知道……”   她似乎说不下去了。   尤利尔没有急于搭腔,而是起身走了过去,半蹲下来,给了少女一个宽慰的拥抱,“除了洗澡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值得隐瞒的事。我们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   唐娜被他这话逗得笑了起来,也张开双臂回抱住他,靠着他肩膀瓮声瓮气地道:“我相信你,霍尔格。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   这个拥抱持续了数秒,随后两人便分开来。   “对了,今晚不如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个晚餐吧,”尤利尔故作恍然地提议道,“如果可以的话,顺便也和我讲讲你那师姐……”   唐娜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刚才那个拥抱让她感到有些头晕,而且脖子上隐隐作痛,好像被蚊子给叮了一下似的。   “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稍微了解下自己的监督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像你之前所说的,我希望能做点什么,好让她打消那些无谓的顾虑。”   猎人的笑容依然温和,暗红的眼眸里仿佛蕴藏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诡异魅力,令人不自觉地沉沦其中。唐娜发现自己竟没办法把眼睛从他的笑容上挪开。在萦绕耳际的温柔话语中,她的双瞳渐渐涣散,神情懵懂地点了点头,嘴里喃喃道:“你说的没错……你说的没错,霍尔格……我会告诉你的,关于师姐的事……”   “谢谢你,唐娜,你永远都是我最值得信赖的伙伴。”   尤利尔再次拥住她,面朝她身后冰冷的墙壁,笑容渐敛。   窗外泻入的阳光,在他冷峻挺拔的鼻梁上刻下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让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半沉浸于温暖四溢的艳阳,一半埋没于凛然肃杀的阴影,显得无比的诡异而阴森。   ——————————————————————————————————————————————————————————————   PS:二更。 第一百一十八章 潜伏的危机   第二天,来代表唐娜道别的,是许久不见的卢纳德·卡夫特,这个性情耿直的大块头看起来仍旧生龙活虎,只是时隔一月后再见,他表现得更加殷切热情,仿若故友重逢。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圣徒阁下。”卢纳德给了他一个结实有力的拥抱。   “咳咳……我也是的……卢纳德先生……”尤利尔快要被他那两条胳膊勒得喘不上气来,无奈之下,他只好拍拍对方的肩膀,提醒对方抱得太用力了。   卢纳德立马松开了他,一脸惭愧地挠了挠没多少头发的圆脑袋,“抱歉,我实在是太高兴了,简直就像看到小唐娜平安无恙一般高兴。”   “很高兴你愿意这样看待我,事实上,你和唐娜的存在,已经让我对平衡教会不近人情的印象有了不小的改观。”猎人坦白道。而共患难的经历,也证明卢纳德无疑是个值得真心对待的友人。   听到这里,卢纳德恍然又想起了前几天与师姐发生过的口角,不免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您的所作所为当得上所有人的尊敬,圣徒阁下。这是我的真心话。”他回过头,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商队的马车在大街上川流不息,把一车车从南方运来的货物送进盖亚提斯,再将黎明和曙光的传说带回南方。阳光冲淡了战争带来的悲伤,人们的眼中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一个饱经战火摧残的国家,因为曙光和黎明的到来,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焕发出蓬勃向上的健康活力,这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邪神的覆灭与火种的延续。   盖亚提斯的光景,让他恍惚又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那一幕。他曾经也有幸遇到过一个像尤利尔般值得敬重的男人,如今他却已记不清那人的样貌了。而那时的师姐名字还叫做戈尔薇,而非国王之剑,出生自传统军武家族斯芬克斯家的末裔,一名对正义事业满腔热忱的圣职者,而非冷漠的杀戮机器。   尤利尔摇了摇头,“这不是自谦的话,不过我从未想过要被人歌功颂德,我对那样的事也不感兴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我的需求,不论是精神还是物质上,所以卢纳德先生最好还是不要把我和你远在赫莱茵的同僚们一视同仁。”   “不,不是同僚,”卢纳德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是共患难过的朋友。”   两人边走边聊着,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到要塞的城门下。从今天算起,卢纳德要花上两周多的时间,与唐娜一并返回评议会交差,他告诉尤利尔,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监督工作,将由他的师姐戈尔薇来担当。卢纳德的语气听上去和唐娜一样充满了忧虑,但尤利尔本人却是不以为然。关于这件事,他昨天便已听唐娜说过,并且还使了些不太光彩的手段,从后者口中撬出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让他有了从容应对的资本。   “还有一个问题,卢纳德先生。”尤利尔突然叫住他,神色严肃地说道:“我想你们也应该注意到了,整件事的始末,作为散播诅咒的始作俑者,那些古老的蛇人为黑袍主教的计划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助力,险些就让他成功扭转了曾在鹰岭城遭遇的惨痛失败。但这些蛇人似乎又始终游离于边缘地带,既没有直接参与到阿尔格菲勒的降临之夜里,在前线战场上也只是象征性地走个过场。那些蛇人在王宫下面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巢穴,数以千计的变种蛇人被孵化出来,难道它们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卢纳德愁容满面地说道:“你说的没错,圣徒阁下,同样的疑惑也困扰着我们,蛇人重临地表,很难不让我们联想到古龙。在那之后,我们曾组织人手深入王宫,找到了那个巢穴,但里面只剩下一滩碎裂的空壳。”   “就算它们要离开,好歹也是一支多达数千人的大部队,难道就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尤利尔摊开手,有些不可置信。   “我很遗憾,圣徒阁下,恐怕事实就是这样,”卢纳德苦恼地拧起眉头,如岩石般灰白的皮肤上,挤出几条刀刻般深邃的褶皱来,“如果史料上记载无误的话,古龙的最后一支末裔,只剩下亚达里斯蛇人。我们第一时间就派人追踪了从贝奥鹿特到黑森林的沿途各处,但什么也没得到。没过多久,我们的人就在王宫地下发现了一条新凿通的隧道,出口就位于凯利尔以南的秘血森林。”   “向东南去的?”尤利尔微微一惊,他抬头望向天空中那道直指东南的金色裂缝,心头隐约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这么说,它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返回亚达里斯的打算。”   “恐怕是的。”卢纳德面露危色地点点头,“它们潜入秘血森林是早有预谋的,遮天蔽日的森林和错综复杂的林地路况,为它们提供了良好的隐蔽,更不要说那些栖息在林地深处的凶恶异种,要在那里对它们进行追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尤利尔忽然一愣。他又想起了那个死在岸边营帐里的蛇人祭司,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他意识到芙尔泽特一直在循序渐进地挖坑,从黑水沼泽到埃森多,再到凯利尔,期间让他一次比一次跌得更狠,谁也猜不透她在前路上又设下了什么样的陷阱。   “圣徒阁下,您没事吧?”卢纳德见他面色发白,额头渗出虚汗,不禁关切地问道。   尤利尔扶着额头,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没事,只是觉得有些累,大概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您的确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了。对于圣徒阁下肩负的责任之重大,我也深有体会。”卢纳德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握了握,“不过,使徒绝不会因为阳光的到来而懈怠,请您务必记住这一点。”   尤利尔明白他说的是事实。在火种的光亮之下,是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他向对方承诺,自己不会在盖亚提斯待得太久,等到即位大典落幕之后,便会立即动身。   漫无边际的黑暗被揭开了灿金色的一角,但真正的黎明还远未到来。   在盖亚提斯熙来攘往的城门下,两人再度拥抱了一下,道别于无言。   ——————————————————————   PS:一更。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阶梯   告别了卢纳德,尤利尔没有急于返回旅店,转而决定去拜访下位于城北的赛纳克炼金工坊。   活用不同功效的炼金药剂,可以说是每一名狩猎者的必修课。即便在很多时候,尤利尔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粗暴的法子来解决麻烦,但仍会出于长久培养出来的职业习惯而不自觉地在行李中塞进多种炼金药剂,以备后用。当然,一方面是他很忌讳滥用火种或血统的力量——尤其当他发现伴随而来的风险和副作用后——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教学考虑,芙琳的进步速度是相当可喜的,她差不多也到了该进阶学习的时候了。   不过,在之后造访炼金工坊的过程中,却发生了一段意外的小插曲。   事件的起因是,他在炼金工坊偶遇了刚刚走马上任不到两周时间的黑水城伯爵。这位因在讨伐妖后的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瘦高男人,彼时正与一名环挂六块学位证书的高等炼金术师,商讨一件特制铠甲的制作细节,当他无意间与步入大厅的尤利尔目光相接后,立即停下了手中的事。   “瞧瞧是谁来了,这不是我们的瘟疫防治专家,霍尔格阁下吗?”穿金戴银的黑水城伯爵,提了提肚子上那条金晃晃的宝石腰带,款款迎了上来。虽然衣着光鲜,却依旧掩盖不住他那死人一般惨白色的面容。“怎么,今天阁下是独自出行吗?”   尤利尔一眼便认出了那副标志性的阴翳笑容,不论点缀上多少金银饰物,都无法缓解心头的厌恶。   “下午好,达里奥爵士,哦不……应当是达里奥伯爵。”   哈维·达里奥笑得更加肆意。   “阁下现在可是公主跟前的红人,你我之间就不必拘束于礼节了,”他对跟在自己身边的随侍使了个严厉的眼色,后者立刻调头走出了大厅,守候在门外,“话说回来,今日阁下是来采购炼金药的吗?”   “盖亚提斯温暖安逸的生活,几乎快让我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了。”尤利尔避重就轻地回答说。伯爵的身份,并不会让哈维·达里奥忘记自己的生存方式,更进一步的地位和权力,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在这个让全贝奥鹿特都胆战心惊的情报贩子面前,他知道谨言慎行的必要性。   “那么请务必容许我向阁下介绍安格烈大师,他是全盖亚提斯最好的炼金术师,相信你的一应要求都能在他这里得到满足。”   在哈维·达里奥殷勤地引荐之下,那位环挂六块学位证书的炼金术师,叮铃哐啷地走了过来,与猎人相互点头致意。尤利尔对人不对事,自然没理由拒绝哈维·达里奥的顺水人情,随后便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采购清单交给了炼金术师。   看过清单之后,炼金术师若有所思地捻了捻花白的长须,“嗯,我们目前能够为阁下划掉这张清单上的绝大部分内容,但是本工坊的库存里恐怕没有‘戈里亚烈火’这么强效的抑制剂。老实说,自从第八版抑制剂配方开始普及过后,本工坊已经很多年不曾出产过这么烈性的抑制剂了,若是阁下不介意稍等片刻的话,我需要去咨询下库房管理,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原料来配置一批戈里亚烈火。”   尤利尔把目光转向一旁的黑水城伯爵,“这得要看达里奥伯爵的意思了。”   哈维·达里奥先是演技拙劣地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然后非常大度地表态道:“请放心的去吧,安格烈大师,我和贵坊的生意往来不会因为耽搁这一时半刻就变得生疏的。”   送走了炼金术师,在哈维·达里奥热烈而又不失委婉的邀请下,两人在待客大厅里找了一副桌椅,坐了下来。   “说起来,如果没算错的话,自我与阁下在中环城门下相遇那时算起,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了?”   哈维·达里奥从不懈怠于一个情报贩子应有的伪装,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是他最喜爱的一副面具。他一脸享受地摩挲着手指上崭新的宝石戒指,一面在谈笑间布下了险恶的陷阱。   尤利尔非常清楚,对他这样一个控制欲望极强的情报贩子来说,被掩埋在凯利尔废墟之下的秘密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但是说到底,哈维·达里奥只是个手段更高明的生意人,尤利尔和他没有利益往来,自然不会吃这一套。   “的确,时间总是过得这么快。尤其是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一个月只有时间和金钱在飞逝,而达里奥爵士已经变成了达里奥伯爵。”   哈维·达里奥不露声色地眯起双眸,语气低沉地道:“这可没什么好抱怨的,霍尔格阁下,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不平等的。”   “哦?”尤利尔挑了下眉毛,“看来达里奥伯爵在这方面另有高见?”   “高见?不,我没有什么过人的见解,无非是想了很多人不敢想的事,做了很多人不敢做的事。仅此而已。”   “愿闻其详。”   “有的人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他们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支配和享受,而有的人却生来只配与阴沟里的老鼠为伴。但就算是老鼠也不是心甘情愿的挨饿受冻,它们也喜欢温暖的房子和可口的食物,换用我们的说法,就是财富和权力。”哈维·达里奥侃侃而谈道,边说边不自觉地虚握了下五指,仿佛要攥住什么似的,“这是根植在每个人心里的原始欲望,唯一的区别仅在于,绝大多数人要么自甘庸碌,要么死在了追逐欲望的道路上。回答我,霍尔格先生,你可曾有看到过一堵墙?”   “一堵墙?”   “是的,一堵墙。根深蒂固的社会阶级乃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横亘在那条通往上层的阶梯之上,若不予以混乱和毁灭,那后来人该如何攀登?”   一阵风吹过,掀起大厅薄纱般的窗帘,直射而来的阳光一下子撕开了哈维·达里奥笑容下的伪装,将最直白的欲望和野心袒露在尤利尔眼前。   “既然总有人要站在高处看风景,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一个弄臣之子,用了短短三十余载的时间,便爬上了赫斯特家族经营几十代人的位置上。正如他之前所说,他做了到绝大多数人连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战火撕裂了贵族间长达数百年之久的盟约和默契,废土之下,尽是新生。这场令整个贝奥鹿特天翻地覆的混乱,让哈维·达里奥不必再像前人那样一板一眼地小心经营,历经数代才能洗去下等人的烙印。混乱打碎一切,再重新定义一切,等到尘埃落定,黑水城的城墙上只有达里奥家族的旗帜迎风屹立。   然而不知为何,看到哈维·达里奥那不加掩饰的得意笑容,尤利尔却越发感觉可悲起来。“那我只能祝愿伯爵大人未来一帆风顺了。”他用一句不咸不淡的贺词,来作为谈话的结束。   哈维·达里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时,一名工坊的接待员,才端着一只托盘姗姗迟来。   接待员分别把两杯热茶,和一盘点心呈上桌,随后她着手开始放置餐具——两副银制刀叉——在她转向达里奥伯爵时,尤利尔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年轻的接待员吓了一跳,回过头,一脸惊惧地瞪向他。   尤利尔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下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任谁也不会多加防备的无辜女孩儿,然后对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一副刀叉就够了,达里奥大人不喜欢吃甜食。”   哈维·达里奥嘴角浮现出一抹阴狠的狞笑,表情玩味地欣赏着女孩儿眼中逐渐崩溃的意志。片刻过后,尤利尔松开手,女孩儿抱着托盘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以为自由狩猎者从来都是漠视他人性命的冷血动物,现在看来这完全是我个人的偏见。”黑水城伯爵以戏谑的口吻赞赏道,“阁下刚刚挽救了一条如花似玉的生命呢。”   尤利尔没有接腔,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轻抿了一下。   一个成功的情报贩子总是免不了有很多仇敌,尤其是做到哈维·达里奥这个地步,遍大街都是想要他命的人,这并不奇怪。而哈维·达里奥还能好手好腿的活到今天,说明他的本事远不止于网络情报而已。   “真希望每个人都能像阁下一样通情达理啊。”哈维·达里奥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感慨道,“要是沾了血的甜点,那该多叫人败胃口啊。”   眼见名叫安格烈的炼金术师提着一只装满炼金药剂的箱子走回到大厅里,尤利尔放下茶杯,从容不迫地起身道:“达里奥大人慢用,我先告辞了。”   “如果下次有机会路过黑水城,请一定来我府上作客,我的大门随时为阁下敞开。”   相互点头致意过后,猎人转身走开。   目送他离去的身影,哈维·达里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面如死水。他猛地抓起盘里的一块蛋糕,塞进嘴里,恶狠狠地咀嚼起来,仿佛在嚼碎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   PS:二更 第一百二十章 暖阳下的坚冰   作客盖亚提斯,对如今已是一国之君的彼得·沙维来说,很难称得上是一件惬意的事,尤其当他本人还是歌尔德使团之中最出色的外交官,很多事务都需要他亲力亲为。战争落幕了,而群鸦的盛宴才刚刚开场,在铁血交融的战场上没什么戏份的政治家们,逐次粉墨登场,在群雄逐鹿的舞台上争奇斗艳。   争奇斗艳,原本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不过那时他的观众不是在谈判桌上正襟危坐的政客,而是春光乍泄的贵夫人们。作为一整个青年时代都在放 浪形骸的斯文败类来说,将个人行为上升到家族,乃至国家的层面,与他而言无疑是个痛并愉悦的过程。痛苦在于他失去了个人的自由,再度投身于这个规模庞大、等级森严而又毫无变通的体系里,而愉悦之处在于,这回他是那个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权力的代价,是以剥夺其个人自由为前提,赋予其主宰他人自由的权力,后者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物欲与精神上的享受,足以磨平他在文字诗歌里浸淫二十余年养成的价值观念和诸般恶习。   这个转变过程一度是非常痛苦的,好在他已经挨过了阵痛期,没用多久便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最显著的一个改观是,他不再因为书记官拿着大事小事不停地在自己耳边絮叨,而感到厌烦,反倒乐于主动思索这些报告之中有哪些线索可以变现为切实的利益。   从离开会议厅后,书记官一路上嘴皮子翻个不停,彼得刻意放缓脚步,好让他能在自己回屋以前把事务交代清楚。   “你确定密函上是这样写的?”彼得在房门前驻足,回过头,冷厉的目光逼视着书记官。   “确凿无误,”书记官骇然答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啊,老爷,哪怕只是暂离片刻,也难保没有狼子野心之辈趁机作乱啊。”   彼得沉默半晌,挥手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书记官恭敬告退,他推门走进房间。他住的这间房,是盖亚提斯堡除了国王御寝外第二宽敞的卧室,由波利耶尼亚一世亲自安排。在他之前,北大陆的最高统治者,已有差不多近三百年没有踏足过河谷区的土地了,其中意义,不言而喻。至少在表面功夫上,双方都不敢有所怠慢。   劳碌整日,彼得原本打算小憩一阵,直到进门之后,他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真是稀客啊,”他瞟了眼阳台上大敞的窗户,薄如纱的窗帘在微风里卷动,“要是你下次能走正门进来,我就更高兴了。”   “你以为我喜欢翻窗吗,”翘着二郎腿,姿态安逸地卧在鹅绒椅里的尤利尔,对兄长摊了摊手,“我现在可没有从正门走进来拜访歌尔德大公的身份和理由。”   “要是你愿意把那头让人糟心的黑发染回原来的颜色,再把自己打整干净,我保证在盖亚提斯没人敢拦你。”彼得埋怨道,一面提起茶壶,挂在壁炉旁的铁支架上。   “你的胡子都快跟胸毛和鬓角连成一串了,倒是好意思说我。不用煮茶了,彼得,我待不了多久,下午还得去市集走一趟。”   “谁告诉你这茶是煮给你喝的?”彼得回头瞪了他一眼,沙维家族标志性的灰白须发,像是狮子的鬃毛一样微微震颤。过了一会儿,他又扭过头去,用铁钳夹起几块血晶石,丢进壁炉里。不一会儿,室内的空气就变得燥热起来。他几步踱回到茶桌旁,摘下手套,放在桌上,“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你要动身回程了?”   彼得正要落座,身子却微微一僵。   “谁告诉你的?”   “我看到郊外营地的士兵都在打包行李,所以来问问,”尤利尔说,“是家里出事了?”   彼得没有立即回答,但沉默的态度已经明确回答了他的问题。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即位大典在即,如果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他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   果然,他的推测很快就得到了彼得的亲口印证。   “是格莱斯,”在自己最亲近的弟弟面前,歌尔德大公终于卸下戒备,满脸倦容地说道,“据说他从黑玫谷回到镜之城后,第二天突然带人闯进了地下墓室,强行带走了父亲的石棺。”   格莱斯·沙维,黑玫谷伯爵,老狮子生前最器重的一个弟弟。不过格莱斯很少离开自己的封地,尤利尔和这个叔叔私交甚少,除了知道他有三个优秀能干的儿子以外,对这个人了解得并不算不多。   “造反?这不太可能,军队跟着你出征在外,他手里那点人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他摸着下巴,认真分析道,“我想不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他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来干这件事。”   彼得似乎读懂了他的眼神,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第二份遗诏,这种荒诞的戏剧不会在我的国家里上演,我向你保证。不管格莱斯想干什么,他都会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会不会是……”忽然间,尤利尔突兀地掐断了后半句话。   这反倒让彼得更加在意,不由地皱起眉来,“尤利,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报纸上那套了?好了,别卖关子,有什么话就直说。”   尤利尔略感懊悔地拧了拧眉,老实说,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回避这个问题。然而这颗怀疑的种子早已在他心头种下,并在不觉间,飞快地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直至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他低着头,阳光照不进那深邃的眼窝。沉吟半晌,他抬起头,情绪有些低沉地开口道:“父亲到底是怎么走的,真的是因为病情严重到无法挽回的缘故?”   显然没有料到弟弟会有此一问,彼得微微张嘴,愣在那里。面对他投来的质疑的眼神,彼得不自然地撇开了视线,“没错,当时我和索菲娅,艾尔伯学士,老总管,还有格莱斯父子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是病痛击垮了他,我从没见过父亲如此软弱的模样,如果你当时也在场……”   “不,我的意思是,彼得,我是问最后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你当真是陪在他身边的吗?”尤利尔用一个冷得彻骨的问题,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我就陪在他身边。”彼得不假思索地答道,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尤利尔盯着他的看了一会儿,最终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是吗,我知道了。”   两人默对片刻,在炉子上烧得发红的水壶开始发出沸腾的嘶鸣。彼得起身走向壁炉,用铁钩取下支架上的水壶,放在一旁的矮脚桌上。   那一如吕克·沙维年轻时的瘦高背影,独自在壁炉前沉默着。   良久。   “尤利,你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像索菲娅那样插手你的生活,我可以对你的事不闻不问,但那是出于亲人之间的信任,而不代表我不关心你。我们的族类在过去的岁月里漠视无关之人,甚至肆意亵渎自然与生灵,尽管作为古老一族的后裔,我们如今与昆尼希已经没有太多的共通点,但唯一不变的是,我们依旧重视家族和荣誉,血脉的互通使我们联系在一起。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刻意孤立自己,你也许自己感觉不到,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让我感觉你是在抗拒和任何人或事发生纠葛,就像一条拼命想游上岸的鱼。”   尤利尔静静听着,一言不发,阳光在他冷峻的脸庞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你小时候强扭着西尔维娅给你做的那只信箱了,你把平时不敢在父亲和外人面前说的话,全都记录在信纸上,存放在箱子中。你以为把信箱藏在藏书塔里就不会有人知道,但其实你写的每一封信,索菲娅都读过,包括你想要在生日那天吃栗子蛋糕的事,都是她从信里读来的。”   随着彼得的讲述,尤利尔慢条斯理地从回忆的长河里,捞起那些湿淋淋的片段,熟悉又陌生。遗憾的是,此刻他的心底没有多少波澜,就像在一潭死水里点缀出了几圈微小的涟漪,还来不及察觉,便消失无踪。   彼得回过头,续道:“在你离开后最开始的那几天里,索菲娅每天都要去藏书塔好几次,翻出那只弃置多年的信箱,把里头的每一封信都翻出来。我猜她是在找一封从没看过的信,但直到她动身前往威尔敦,她也没能找到那封根本不存在的信。”   “好了,到此为止吧。”尤利尔一脸冷漠地推开了那份涌向他的温情,径自站起身来,“我不想再谈论这些事了,彼得,你我如今都有要务在身,没必要把精力浪费在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上。那并不会改变什么。”   看着径直迈步走向阳台的弟弟,彼得突然出声道:“其实是可以改变的。”   尤利尔停顿了一下。   “我们是昆尼希的后裔,唯有血统才是我们要遵守的规则。”   彼得深沉的嗓音,像是彻骨的寒潮一样,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后背当中。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随着一阵微风拂过,窗帘猎猎作响,飞舞在半空中。等到风声息止,阳台上已经没有了猎人的踪影。   彼得定定凝望着空无一人的阳台,忍不住低喃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   ——————————————————————   PS:一更。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武器   距离波利耶尼亚一世的即位大典只剩下一天的时间,盖亚提斯已经陷入了全民沸腾的热烈氛围中,阳光驱散了战争弥留下来的阴霾,大街上人来人往,连马蹄践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也变得清脆悦耳。   就在这阳光四溢的街景下,却有一双百无聊赖的睡眼,在路旁的台阶上,目送满载货物的马车排队入城,每有一辆马车笃笃笃地从眼皮底下经过,托着腮帮的手指便轻敲一下脸颊。   从中午开始,这已经是第九十七辆入城的马车了,其中不乏双马牵头的大货车,源源不断的物资,随着国王会议的进展而运入城内,不难想象,明天的即位大典一定是声势浩大,排场奢华的。   又是人类那不知所谓的虚荣心在作祟。   芙尔泽特打了哈欠,有些犯困。自从迪恩尔吞掉那条丑陋的蜈蚣后,神性的增长,让她所使用的这具载体越来越难堪重负,每天都要睡上很久才勉强能打起精神来。   暖烘烘的阳光落在身上,她感觉自己好像快要融化掉了,就像烤炉里的苹果派一样。   隐约间,她好像能够理解阿尔格菲勒为何会如此执着于要开垦这片相较于深海和混沌而言,只是一片荒芜的土地。   因为这里充满了无穷的可能性,哪怕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会活出不同于其他物种的独特形式。   越是深究,越是沉浸其中,芙尔泽特恍然发现自己最近开始变得有些懈怠了。   所幸的是,这将是她在阳光下虚度光阴的最后一日。明天过后,他们就要重新启程了。   她在路边的台阶上,一直待到午后第四轮钟声敲响。芙琳还是没有回来。   猎人少女此时还在河边遛猫,而造成她没能守时的原因,是男爵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仿佛突然间迷上了在河岸边抓蝴蝶的游戏,并流连忘返。   芙尔泽特原本是打算借着这难得的闲暇,与今后的旅行伙伴稍微促进一下交流。堂堂混沌之女忽然对一个人类少女屈尊示好,自然不是一时兴起之举。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一周多前,猎人与那平衡教会的大块头见过面后,便突然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很明显尤利尔已经察觉到自己对他有所隐瞒,当然她也没指望接下来的旅途能够相安无事,只不过考虑到现在还远不到双方撕破脸皮的时候,为了防患于未然,她决定从猎人的亲近之人身上寻找突破口。   可是几天接触下来,在那只阉猫每次都恰逢其时的阻挠下,事情却没有取得多少进展,无奈之下,她只好寻求长线发展。收敛锋芒,在暗处慢慢等待机会,这恰好是她最擅长的事。   钟声又敲响了一次。   芙尔泽特从台阶上一跃而下,拍拍裙摆上的灰尘,朝着旅店的方向走去。   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她像漫游水中的鱼一样,自如穿梭在涌动的人潮之间,一头在阳光下如波浪般翻飞的金发,不着痕迹地在人群中掠过。许多人循香驻足,环视四周,却连那轻盈如飞的浪尾也来不及抓住。   在快要穿过市集的时候,忽然间,她却被商贩摆在摊铺前的一只小陶罐吸引了眼球。   芙尔泽特凑到摊位前,隔着陶罐严实的封口嗅了嗅,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摊位的老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看衣着打扮不难看出,他也是一位伺机而来的南方行商。由于波利耶尼亚一世战后开放市场的政策,鼓励更多个体户商人入驻贝奥鹿特,在要塞内的摊位招租方面实行了相当诱人的优惠政策,各地商人一时间都涌向了百废待兴的河谷地。   “愿巴姆照耀着你,下午好,这位……”摊位老板正享受着阳光浴的小盹儿时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一张惊心动魄的美丽面孔闯入眼帘,令他的呼吸也为之一窒,“呃……美丽的小姐,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服务的吗?”他拼命吞咽着口水,总算捋直了舌头。   听到对方脱口冒出了一个令她本能厌恶的名讳,芙尔泽特黛眉微蹙。不过最终她还是向物欲作出了妥协,毕竟她扮演的是一个人类。“你这罐子里装的是什么?”她用冰冷的口吻重复道。   眼见生意上门,老板立马换上了一副殷勤的笑容,搓着手道:“小姐您可真有眼光,这可是南方的贵夫人们最爱吃的几样零食之一,糖渍苹果。取用赫莱茵光照农场出产的优质蜂蜜和苹果制成,口感甜而不腻,松软而不失清爽,不仅味道好吃,还有活肤美颜的功效,不是我在这里吹嘘,要是……”   后面那一通天花乱坠,芙尔泽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定定地盯着那只仿佛蕴藏着无数奥秘亟待她用舌尖去解开的陶罐,摸着嘴唇喃喃道:“苹果还能这么吃的么……”   “咳咳,看在小姐您这么识货的份儿上,这罐糖渍苹果我就忍痛相让了,只要这么多——”老板比了三根手指头出来,“您就拿走去吧。”   “不用找了。”   芙尔泽特二话不说,便十分爽快地从口袋里掏出来几块硬币,塞进老板手里。后者面脸笑容地接过硬币,但手里反馈回来的粗糙质感,令他忍不住低头看去,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只见几块发锈的劣质铜板,正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   这点钱不要说买一罐,就是一片糖渍苹果也买不了。   然而当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摊位前早已没了那金发少女的人影。   ……   既然要扮演一个人类,自然就要从各方各面着手,方能以假乱真。   芙尔泽特深谙其理,于是一路不厌其烦地往嘴里塞着糖渍苹果,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回了旅店。   但她刚刚登上二楼的走廊,便警觉地停下了脚步。这不是因为她恍然发觉陶罐已经被她吃空了,而是一股邪恶的能量,正从猎人的那间客房里渗透出来。   她认识这股暴戾的邪能,充满着无穷无尽的掠夺欲望。   阿尔格菲勒。   然而,当她推开房门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猎人挺拔的背影,在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深红色的刀刃,长约四尺,一面为锋,一面为锋锐的锯齿,刀身与刀柄连为一体,仿佛浑然天成,虽有局部开裂的痕迹,却被冰冷的钢铁严丝合缝地填补上。   这把武器的威力很显然已经在满目疮痍的墙壁上稍事宣泄过了,它不够锋利,刀痕显得格外粗糙,甚至连一把中庸做工的铁剑也及不上。然而,它的威力不能以直观的打击效果来衡量,只见墙壁上每一道疤痕都被染上了剧毒的深紫色,且还在不断地向内侵蚀,在滋滋的声响中冒出缕缕青烟。   猎人缓缓回过头,猩红的双眸在背向阳光的阴影里,散发着诡异的寒芒。   “我还满怀期待地以为,迪恩尔又有口福可享了呢。”芙尔泽特自顾自地说着,泰然自若地走进了房间里,似乎根本不担心那把骇人的武器会调转锋芒,指向自己。   猎人闭眼吸了口气,再睁开时,一切又恢复如常。他俯身拾起散落了一地的深褐色布条,一丝不苟地缠在这把尚未命名的武器上。这件造型古怪的武器并不适合收容在鞘内。   阿尔格菲勒的躯壳乃是深海造物,就算失去了宿主,它对火种仍然有着一股发乎本能的破坏冲动。只要尤利尔以自身触碰它,稍事激发体内的火种,它就会变成一把释放出深海剧毒的诅咒系利器。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专为杀戮制造的利器。   凯利尔要塞一役的惨胜,给了尤利尔一个深刻的教训。为了避免今后再发生相同的状况,在他自身力量受到某些未知因素的限制时,一把威力强悍的武器就成了弥补这一弱势的不二之选。   芙尔泽特坐在床头,笑眼微眯,仔细端详着猎人审慎的神色,“要是哪一天,你投身做了深海的走狗,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那你恐怕是要失望了,”猎人狠狠地把裹在刀刃上的布条打了个结,“那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来信   裂缝里的光芒悄然黯淡了下去。但金色的暖阳不会沉寂太久,等到明日的第一声报晓鸡鸣响起,如潮的阳光又会蔓过裂缝,涌向人间。   这是哈维·达里奥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夜竟是如此的漫长。   对普通人来说,黑夜无疑是孕育噩梦的温床,而对他这样的情报贩子而言,黑夜是所有旧事物死去、腐败的良辰吉时,拨乱反正乃是他生来就被赋予的使命。   他为此努力了整整二十年,从离开王宫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停止过攀登的步伐,为了往上爬他不惜一切代价,不计较一切手段,构陷、离间、欺骗、威胁、暗杀、劫掠、背叛,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无恶不作。有人形容他是恶魔的化身,专以吞食他人之不幸为生,遍布整个贝奥鹿特的情报网络,像是一团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个角落,而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身居高位的贵族阶级。他就像是一只无孔不入的苍蝇,他了解每个豪门显赫的主体框架,知道每个家族的产业和与之对应的利益锁链,知道他们的合作伙伴和潜在合作伙伴,知道他们的宿敌和可以培养的新敌人,而这些情报日后都有可能成为送他们走上绞刑架的决定性证据。哈维·达里奥这个名字渐渐成为了让那些心怀鬼胎的贵族们夜不能寐、提醒吊胆的噩梦。然而就像柠檬爵士不是因为喜欢吃柠檬,才会挂一串发霉的柠檬片在身上,那只是一个标志,一则讯息,一个警示的信号。哈维·达里奥不是以窥探他人私密为乐的变态,在一切肮脏与算计的背后,他有着最纯粹的追求和理想,就像那句话说的:混乱不是深渊,混乱是阶梯。很多人想往上爬,却失败了,且永无机会再试。他们坠落而亡。有些人本有机会攀爬,但他们拒绝了。他们守着王国,守着精神,守着爱情——尽皆幻想。唯有阶梯真实存在,攀爬才是生活的全部。   战争制造了混乱,而混乱打开了阶梯的入口。而今,他只差这最后一步,就即将实现自己的夙愿。当明日波利耶尼亚一世完成即位大典后,便是新晋贵族们的册封仪式,国王会当众宣布由他接替已被斩首示众的盖兰·赫斯特出任伯爵之位,接管黑水城的领地与赋税,子嗣世代蒙阴。在过去诸般经营下与恩里尔斯家族打下的友好基础,让他早早得到了联姻的许诺,血缘的连结与子嗣的降生,会进一步冲淡他身上那层早已为阴谋和血腥所厚覆的下等人气味。   哈维·达里奥伯爵……这可真是个悦耳的称谓啊。   黑水城伯爵愉快地哼着小曲,双手背在身后,兴味盎然地观赏着伫立在房间里的这尊木雕。这是他花大价钱聘请全盖亚提斯最好的木匠悉心雕刻而成的半身雕像,主人公自然是黑水城未来的主人。他志得意满地欣赏着木匠的手艺,尽管今后的一些日子里,他可能会在照镜子时惊讶地发现些许细微的差异,但那已经无关紧要,说到底这尊木雕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作。   “大人似乎对木雕工艺也颇有研究?”伯爵的侍从适时地送上了一记马屁。   “我还没离开王宫之前,曾在宫廷木匠那里学过一段时间手艺,”哈维·达里奥不动声色地受下了对方的恭维话。若是以前,凡有人不对他恶语相向,他都要绞尽脑汁地对方话中是否另有深意,生怕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而现在,是苦尽甘来,享受硕果的时候了。“而我当时最杰出的作品,就是根据黑巫术目录里所记载的内容,而仿制成的木偶娃娃。”他眯起眼,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侍从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   “遗憾的是,我没有学习巫术的天分,那些诅咒娃娃也就变成了七个普通无奇的木偶,”哈维·达里奥扬起头,注视着木雕的双眼,“不过有趣的是,应该说巧合还是天意才好,这七个木偶对应的七个名字,如今已有五个都刻在了墓碑上。”   听到这里,侍从脸色煞白,赶忙低下头,不敢吱声。他跟随主人多年,多少也对主人在王宫中那段悲惨的青少年经历有所耳闻,于是当安瑟妮开始明目张胆地独揽大权后,他在贝奥鹿特的活动也变得愈发猖獗起来。虽然两者表面上没有直接联系,而柠檬爵士也一如始终地效忠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雷提恩家族,但很多人猜测,包括当年大王子和二王子的决斗事件,和之后莱娜公主的刺杀行动,都是有人在背后暗中献计,安瑟妮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稳操大权。但不管事实如何,唯一确定的是,在安瑟妮上位的短短十年间,威尔伦王留下的血脉,就只剩波利耶尼亚这一根独苗,还有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注定要重蹈莱娜公主覆辙,却凭借惊人的毅力和隐忍,顽强地挺到了黎明到来的玛利亚公主。   哈维·达里奥瞥了眼没出息的手下,冷哼道:“谁都有过年轻气盛的时候,不是吗?”   柠檬爵士从不与任何人为敌,他的所作所为皆来源于至高的忠诚。对权力和财富的忠诚。除此之外,尽皆为虚。   侍从急忙点头称是,并盛赞主人心思沉着缜密,自己难及万一。   “去吧,叫人来把木雕抬走。等我回到黑水城时,我要在自家的客厅里看到它。”哈维·达里奥一脸倦容地摆了摆手。夜还很长,他得要休息了。他决定要以最好的状态,去迎接生命里最辉煌的那一刻。   不一会儿,几名下人就相继进屋,开始着手搬移木雕。木雕很沉,四人协力才抬起厚达三十英寸的底座来。   默默凝视着移动中的木雕,那个与自己有着七分相似的男人,却在哈维·达里奥的眼里莫名地让人感到生疏。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异常之处。   是的,那木头人没有在笑。   笑容消失了,低声下气的卑微生活亦将一去不返。这世上再也没有柠檬爵士,有的只是黑水城伯爵,哈维·达里奥。那颗心亦如那木头般冰冷坚硬。现在他终于有底气否定过去的一切,否定软弱与屈辱,否定那些肮脏而卑劣的事实,否定在年轻气盛的时期,也曾有过的愚昧憧憬……   “笑吧,不论多么委屈和绝望。”   他不自觉地喃喃着,手指忍不住虚握了一下,仿佛要攥住与冰冷的木头截然相反的一丝柔软。那是劣质棉花与布料的组合,那手感柔和得就像是……   忽然间,他愣住了。   他看到一个侍女的身影在门外一晃而过,在她的腰间,好似挂着一个破旧的布偶。那布偶的模样是如此眼熟,让哈维·达里奥霍然瞪大了眼睛,脱口叫道:“你!站住!”   正在搬移木雕的下人们一下子定在原地,以为伯爵大人在对他们说话,但紧接着他们便看到伯爵大人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   两名侍卫见状一惊。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伯爵大人一直要求他们寸步不离,连睡觉也必须有侍卫在房间里站岗,现在他却一反常态,独自离去。他们心知不妙,立即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快步追了出去。但等他们追出门外,走廊里却已不见了伯爵的踪影。   “不可能……这不可能……”   哈维·达里奥失魂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路追着那侍女的踪迹上到了屋顶。   盖亚提斯堡的北楼天台,是一座废置多年的由众多夜栖植物装饰的观星亭,平日鲜有人造访。在屋顶上迎面吹来的冷风,让失魂落魄的哈维·达里奥猛地惊醒了过来,环顾四周一片颓败的荒凉景象,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侍卫不在身边。   但他刚想要后退,一道冰冷的锋芒已经悄然没入了他的后背。   哈维·达里奥痛得快要窒息,口中闷哼了一下,他颤巍巍地扭过头,将一张年轻而冷漠的面孔映入瞳孔,“你……你是谁派……”   话音未落,又是一把刀刺进了他的腹部。   紧接着,四周数道身影在树影婆娑的黑暗里闪过,又是几道锋芒无声钻进了他的身体里,鲜血汨汨而下,迅速浸透了衣衫。   “你们……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在王宫……行刺……”哈维·达里奥嘶哑的声音,不断被涌出喉咙的鲜血打断。   死亡来得如此安静,让人措手不及。   等他回过神来,荒凉肃杀的天台上只剩他独自一人。刺客们带走了染血的凶器,回到了阴影的怀抱之中,除了不可回溯的死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哈维·达里奥扑倒在血泊里,他竭尽全力,朝着天台的出口爬去,鲜血堵住了他的喉咙,恐惧扭曲了他的面容,不甘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扬起头,奋力地向前伸出手去,好似要抓住什么一样。   就差……这最后一步了啊……   几分钟后,姗姗来迟的侍卫们,发现了黑水城伯爵的尸体。   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与此同时,在盖亚提斯堡的另一端,一份报告送到了公主的房间。   “为了各自的目标,我们都愿意付出一切,唯一的区别是,你不姓波斯弗……”   低语着,玛利亚收起报告,随手放在了桌上那堆公文里,就像只是处理了一件日常公务般随意。   灯光渐暗,天色渐亮,那道纤细的背影仍旧埋首于如山的公文之中。   ……   鸟鸣、阳光,被一阵夹杂着泥土清香的晨风送入屋内,微微掀起淡绿色的帘子。   尤利尔坐在窗边,在拂面的清风里,轻轻抖开了那张叠得整整齐齐,并散发着一丝淡淡香水气息的信笺。   ————   亲爱的弟弟(请原谅我实在没办法用一个虚假的名字来作为开头):   我由衷地希望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当我在专注琴弦与乐谱之余,偶然得知了发生在贝奥鹿特的不幸时,我感到万分惊讶——愿双子保佑那些无辜的死难者,也惩罚那些漠视生命的杀人凶手——但不论我对此有多么惊讶和愤怒,都及不上当我得知我最亲爱的两个胞弟也被卷入了这场不幸时的惶恐与忧虑。万幸的是,战争总算结束了,危险的警报已经安然度过,而你哥哥派出的信使也得以抵达塞弗斯摩格,让一个因家人安危而提醒吊胆、终日无心进修的音乐艺术家——也就是我——能再次安心地举起她的琴弓,对此我表示万分感谢。   相信你应该知道,除了音乐艺术家以外,另一个令我醉心不已的身份,便是司职一名关怀家人至亲的兄长。我打从内心关爱着我的弟弟妹妹们,尽管为了追逐自己的事业,我不得不选择远离故土,远离那片容不得丝毫艺术种子生长的冷漠土壤,可我的心始终与你们紧系在一起,尤其是我最年幼的那个兄弟。我愿以母亲的关怀,呵护他的成长,但遗憾的是,就像我未能尽到一个女儿的职责一样,事情的发展总是与最初的意愿相违背。   因此,当我得到你哥哥的来信时,在紧张和不安之余,心中是如此的欣喜。毕竟塞弗斯摩格与贝奥鹿特隔得是如此之近,让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弥补近些年来留下的遗憾,我相信你也不会拒绝一个来自饱受内疚折磨的姐姐的请求。   我将在塞弗斯摩格满心期待着,不久之后与你重逢的那一日(注:请务必使用正确的语气来读这句话)   你的姐姐,西尔维娅。   ——————   叠好信笺,塞回信封里,尤利尔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下麻烦大了。   谁能料到彼得居然还藏了一个后手,把自己的行踪告诉给了二姐,而后者竟然恰好就在离盖亚提斯不远的塞弗斯摩格进行巡演。   在尤利尔本人的儿时记忆里,与温柔寡言的索菲娅相比,西尔维娅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女魔头,绵里藏针的关爱方式让他至今记忆犹新,不寒而栗。   他知道既然西尔维娅已经亲自写信来了,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的。更何况,塞弗斯摩格正好就在他预定好的路线上,顺路去拜访一下多年未见的家人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他收好信,接着翻身下床,面朝窗外,开始穿戴着装。   尤利尔娴熟地系好了领口那条灰白色的纱巾,然后双手在大衣里侧一拱,棕色大衣的后摆哗啦一下被掀起,然后又静静地垂落下来。   不知何时,男爵已从酣睡中醒来,动作轻盈地蹦到窗台上,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猎人一丝不苟地戴好手套,皮革在拉伸中发出细微的呻 吟。   “是啊,这就是最后一天了。”   晨风掀起窗帘,将沉寂在晨曦下的街道,呈现在他眼前。   “安逸的日子就到今天为止了。”   ————————————————————   PS:这章是二合一,所以这个月的全勤……get da☆ze!这个月是开书以来码得最多的一个月,但遗憾的是没能在月底清算完刀片。这个月留下的刀片计入下个月,也就是欠4更。   PSS:十一月依然是刀片悬赏~求投喂╰(*°▽°*)╯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世界   晨曦下的乡野小路,薄雾缭绕着绵延起伏的山坡,静谧而祥和。水声潺潺,波光粼粼的河流仿佛一条满缀钻石的银色丝带,把阳光的喜讯带往南方。   “老师,我们这样不告而别真的好吗……”   芙琳骑着一匹棕色的马,走在盖亚提斯远郊泥泞的小路上,一路颠簸不止,挂在马背两侧的行李哐啷作响。若不是垫了几层很厚的粗麻,又用毛毡牢牢捆扎起来,鞍袋里的各种炼金药剂瓶恐怕早就被震得七零八碎了。   男爵病恹恹地瘫在她宽大的兜帽里,舌头吊在外面,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看样子是有些晕马。   “她在两周以前就知道我的行程安排了,临走前我还留给她了一封书信。”   尤利尔边说边眯着眼睛偏过头,坐在他怀里的芙尔泽特不知何时放下了兜帽,如流水般的金色秀发徜徉在风里,柔软丝滑的发梢被风卷起来,像鞭子一样恶狠狠地摔在他脸上。他呸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一撮金发,不耐烦地抓起她脖子后面的兜帽,罩住了那头不安分的金发。   少女嗤嗤地笑了起来。   原本马鞍已经很拥挤了,枣红色的马背两边满满当当都是行李,尤利尔不得已要把新入手的“咒蚀者”——蜈蚣腿的别称——挂在背上,以两条交叉的皮带进行固定。当然,不堪重负的不止他一人,马匹粗重的喘息一刻未停。   不过,就芙尔泽特是否会骑马这一点,他不会、也不想去深究。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发现应对芙尔泽特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将她时刻置于监视之下,尽管这样做会换来她无休无止的戏弄和挑衅。   芙琳在一旁悄悄注视着马背上的二人,不由地红了脸。毕竟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关系可是要比普通意义上的旅行伙伴亲密得多,而和睦的表象下,是暗流在涌动。   “老师,我们的下一站是哪?”   “塞弗斯摩格,我要去那里见一个人,”他答道,“但不会停留太久。”   这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直觉,尤利尔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绝不会止于秘血森林的边境。在风里,在流水里,在凌乱的马蹄声里,他隐约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呼唤。呼唤他的到来。那声音仿佛是从冰窟里吹出的薄冰,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意。不在塞弗斯摩格,不在密西肯,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或许仍有阳光的眷顾,但绝无温暖和希望可言。   当他抬头仰望天空中那条金色的裂缝,顺着它的轨迹向东南方眺去,另外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相反的地方。   盖亚提斯要塞矗立在远端的地平线上,仿佛一头匍匐在河湾里的沉眠巨兽,行将被绵延起伏的山坡所取代。芙尔泽特用那对蕴藏着无穷神性的浅灰色眼眸,默默凝望着盖亚提斯,凝望着盖亚提斯以西的红色天空,被晨曦染红的云层如潮般起伏翻涌。   芙琳的眼中看不到那样美好的景色,也看不到那美好景象之下涌现的危机,她的脸上写满了不能当面与公主道别的遗憾和惋惜。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再见了,玛利亚殿下。”   ……   “殿下,仪仗队已经准备就绪了。”   听完传令官的报告,公主提着金丝镶边的淡绿色礼裙,在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转过身,走出宫殿下的阴影,从两条四人合抱的石柱间穿过,来到阳光尽覆的宽阔平台上,将王宫正下方恢弘磅礴的景色尽收眼底。   在直达盖亚提斯堡的一百七十二级台阶之下,中央大广场之上,万千人头攒动,喧嚣震天。前来参与此次盛典的,除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本地贵族和民众外,亦不乏邻国友邦的使团,他们将共同成为新王登基的见证者。   由白狼骑士团组成的仪仗队,肃立于广场两侧,长枪如林,波斯弗家族的旗帜迎风飘展,钢铁的盔甲在阳光下焕发出神圣的银辉。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居高俯瞰而下,民众热烈的呼声如潮而来,玛利亚压抑在心底多年的苦闷和委屈,仿佛就要喷涌出来。过程有多艰辛,胜果就有多甜美。鲜血染红的河畔、凄冷萧瑟的宫殿、电闪雷鸣的孤夜,过去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闪回,父王、莱娜、波利耶塔,过去的一张张面孔在她脑海里浮现。一丝酸涩涌上眼眶,她一时间难以抑制内心中的激动,深深地闭上双目。   一切的付出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一切的牺牲都得到了应有的偿还。   看呐,阳光之下,那欢声如雷的人民,那高耸入云的城墙,那绵延起伏的山坡,那蜿蜒曲折的河流,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贝奥鹿特。波斯弗的贝奥鹿特。   差不多是时候了,宣布这个国家无可争议的归属。   “国王呢?”   “回殿下的话,陛下已经进入大殿了,只等钟声敲响,大门就会打开。”   “观众已经到齐了,通知菲勒烈大人,是时候让国王出来接受民众们的欢呼了。”   传令官领命而去,公主在随侍的簇拥下,走向正对阶梯的王宫大门。贝奥鹿特的贵族与国外来使,逐次分列于台阶两侧,汇成两条五颜六色的线,勾勒出那一百七十二级台阶笔直向下的轮廓,他们将在国家复兴之路上,承担起中流砥柱的重要角色。   而在阶梯之上,几位王庭会议的重臣早已恭候在那座镶金的王座左右,那也是整个仪式的最后一个步骤。等新晋的首相,菲勒烈公爵为国王加冕,波利耶尼亚一世将坐在那个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王座上,接受国民的顶礼膜拜。   老而弥坚的菲勒烈公爵看到公主到来,与她相互交换了个眼色。这位年逾五十,身形依然如青壮年般挺拔魁梧的老人,用赞许而怜爱的目光,向公主点头致意,感谢她为王国作出的贡献。   要不是有她据理力争,恐怕这次加冕仪式,将会成为暌违数百年之久的,君权神授传统的一个崭新开端。   阳光带来了希望,希望诞生出信仰,而教会又将信仰变现成熏天的权柄和财富,进而威胁到国王的统治。玛利亚在对待宗教势力的方面,完全继承了她父王的态度。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她绝不容许波斯弗家族的统治,掺进一星半点的杂质。   台阶下方,有一名年轻的外国使团随从,对着自己的友人窃窃私语道:“你看看下面,今天来了好多人,该不会全贝奥鹿特的贵族都来了吧?”   另一人答道:“这算什么,你知道吗,我听说这次来参加国王加冕仪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仅有多夫多的恩罗亲王,还有盖斯特大公的长子,塞弗斯的乔拉王子……”   “嘿嘿,你说,要是这时候出点什么意外,那整个东北大陆岂不是立马就会乱套?”   “快闭上你那该死的嘴!这些话叫人听见我俩全都没命了!”那人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一面从背后狠狠拧了自己的同伴一把。因为他发现贝奥鹿特的公主殿下正从上面投来冰冷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玛利亚眯了下眼,而后从那两个无礼的年轻人身上收回视线,平望前方。   忽然之间。   广场上的喧嚣戛然而止,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   在万众期待之下,庄严的钟声终于奏响。   咚,咚,咚——   如雷贯耳的钟鸣响彻王都上空,一声接着一声,声声撞入每一名在场之人的胸口中,震撼不已。   随着轰隆一声闷吼,王宫的大门缓缓开启。   “先生们,国王已经登场了。”   在偏厅里等待仪式开场的几位大人物相继从座位上站起身。他们分别是各国使团的最高代表,包括多夫多的恩罗亲王,盖斯特大公的长子,塞弗斯的乔拉王子,以及代替因故提前辞别的歌尔德大公出席的文德尔爵士在内的九人。   在司仪副官的提示下,他们稍事整理过自己的仪容后,便要以嘉宾和见证人的身份紧随国王之后出场。   空隆——   门开了。   司仪副官看到来人,不禁愣了一下。仪仗队的骑士们早已守候在走廊外,但进来的人却不是负责迎接各位使臣的骑士,而是一个身着宫女服的陌生女子。   “你、你是什么人,怎么敢擅自闯进来!”司仪副官看到了女子袖子下紧握的双拳,以及套在手指上、鲜血淋漓的指虎。恩罗亲王惊骇地瞪大了双眼,指着那浑身是血的宫女大吼道:“来人啊,卫兵!卫兵!把这个女人抓起来!”   没有人听见他的呼救。   外面广场上欢声如雷,顷刻便淹没了他惊恐的喊叫。又有两人相继走入了室内。   她们二人同样穿着宫女服,同样浑身是血,就连三人的相貌,与她们眼中冰冷的杀意竟也是如此的相似。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与钟鸣中,在那条被十六名仪仗队骑士的鲜血染红的走廊尽头,偏厅的大门,缓缓关闭。   ……   广场上的欢呼还在持续,民众们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但菲勒烈公爵举着王冠的双手,却微微有些发颤。国王纹丝不动地杵在王座前,仿佛一尊浑身僵硬的石雕。满头冷汗的司仪,一脸焦虑地望向王宫大门,仪仗队的骑士们也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身上的盔甲咯咯作响。   早已预演过加冕流程的大人物们,此刻无不是针芒在背,面色铁青。   各国使节还是没有出场。   玛利亚面色阴沉地回过头去,对自己的侍女迪娜厉声交代道:“去看看,那些混蛋到底在打什么鬼算盘,他们是有意要让我们波斯弗家难堪吗?”   迪娜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这时,广场上经久不息的呼声也渐渐小了下去,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对如此拖沓的加冕仪式表示怀疑和不解。台阶下的贵族们也在左顾右盼,议论纷纷,不明白菲勒烈公爵为何还不把王冠戴在国王的头上。   过了几分钟,迪娜和司仪派去偏厅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广场上雷动的欢声,变成了如潮的质疑,国王的脸上,愠色渐露。   玛利亚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她刚要举步上前,却蓦然僵立住。   与此同时,沸腾的广场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坐在父亲背上的小孩,用手指着西方的天空。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天空中陡现的异象,发生凯利尔的恐怖经历,此刻又从每个人努力抑制的内心深处井喷而出,恐惧瞬间麻痹了周身,令他们动弹不得。   一团狰狞的乌云,在灿金色的苍穹下飞速移动,直逼盖亚提斯而来。   凡那黑云过处,光辉尽黯,万物皆亡。   那不是乌云。   那是一团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   它仿佛一颗浑身包裹着黑色火焰的陨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冲盖亚提斯而来。   年轻的国王和他的大臣们,在死寂的震惊中,迎接噩梦的降临。玛利亚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巴,在她惊惧颤抖的眼瞳中,倒映出那团飞速膨胀的黑色火球,随着它迅速逼近,被黑色流焰覆盖的外表,终于峥嵘乍现!   一双巨大而破败的膜翼迎风而振,被团团烈焰包裹的身躯,在狂风中被撕裂,一颗丑陋而狰狞的头颅疯狂摇晃着,从漆黑的流焰下挣扎着探了出来。那是一颗不完整的头颅,一半尽覆于邪恶的黑色鳞片之下,另一半却是白森森的骸骨。随着它怒眼猛睁,一只黄金竖瞳显现出来,而骸骨的眼眶里也陡然涌现出一团黑焰。在高空中,它发现了广场上那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可怜羔羊。   “是龙!恶龙来了!”   那不是传说,蛇人重临地表,早已预言了古龙的复苏,但直到它真正降临,人们才明白这传说生物究竟有多么的强大。   人群惊叫着,哄然大乱。但黑焰的主人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卑微的生命,它猛然舒展双翼,拖着身后长达数十米的焰尾,从广场上方呼啸而过。阳光将其伟岸的身姿,投影在地面上。而那阴影过处,狂风激荡,碎石横飞,死亡的烈焰席卷大地。人们根本来不及逃跑,双翼的阴影在他们头顶离去的刹那,风压骤升,滔天火浪扑面而来,无数生命就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葬身火海,中央大广场上的骑士雕像亦在烈焰与狂风的摧残下轰然倒塌。   没有人敢阻拦它,也没有武器能穿透那层焚毁万物的黑色火焰,更不用说烈焰之下,还有一层钢铁不敌的坚硬龙鳞,当那邪恶的身姿,以君临之态降落在王宫前时,士兵纷纷弃甲而逃。恶龙随意地一挥爪,撑起宫殿的拱顶的石柱便相继倒塌。拱顶轰然坍塌,周围惊叫四起,玛利亚却顾不得那些国家重臣们的安危,在天花板砸下来之际,她紧咬牙关,奋力地向前一扑。   障碍消失了,它终于可以昂首挺起那惊人的伟岸身姿,扬起那颗包裹在熊熊烈焰里的邪恶头颅。   在这令世间万物都相形见绌的伟大生命面前,人类的姿态简直犹如蝼蚁般卑微可怜。国王吓得满脸煞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王冠就落在他脚边,而菲勒烈公爵早已被掩埋在它恶爪之下的废墟里。   恶龙眯起眼睛,用最卑微的怜悯和最浓烈的戏谑,玩味着国王湿漉漉的裤裆,和他屁股下面那一滩黄色的液体。   它缓缓咧开狰狞的嘴角,露出苍白的尖齿,粗大的喉咙里发出如闷雷般的低笑声。   “臣服于恐惧的蝼蚁,尔等之王冠一文不值!”它狞笑道,一爪压碎了落在地上的王冠,烈焰升起,银冠瞬间熔化成一滩。   波利耶尼亚一世吓得六神无主,他想逃,但双腿早已没了知觉,他只能颤抖地开口祈祷:“肯妮薇在上,保……保佑我不受邪恶的侵害,让我……”   “噢,是的,快向神祈祷吧,出卖自己的灵魂,成为祂们的奴隶,然后便可以祂们编织的谎言里继续享乐!”恶龙的身躯猛然抬高,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过国王的头顶,包裹其胸膛的鳞片霍然撑开,黑焰充斥在菱形鳞片的裂隙之间,一股可怕的能量在它蠕动的喉管里酝酿,“既然如此,虔诚的信徒,舍弃肉身的桎梏吧,投向你母神的怀抱!”   “住手!”   邪恶的黑影骤然一怔,但看到那个从废墟里挣扎着站起来的纤细身影后,一抹狡黠的笑意爬上它的嘴角。   一身狼藉的玛利亚,抱着血流不止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来到自己王兄身边,以那具伤痕累累的血肉之躯,毅然决然地挡在了恶龙面前。   黑焰的主人,以它那邪恶而智慧的黄金龙瞳,狠狠凝视着这个不仅没有被恐惧打倒,反而还敢阻拦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它觉得这很有趣,因为只有万念俱灰,或因信念赌上一切的人,才会有直面死亡的勇气。   而少女略有蒙灰却坚毅无比的眼神,是前者所不具备的。   不过没关系,它正是为了摧毁这种傲慢的信念而来。   “人类少女,你曾有幸从我——伟大的黯淡之主手里,得到过一次选择的机会。”   听到恶龙沉闷如雷的话语声,玛利亚心神大震。忽然间,她感到那个眼神似曾相识。   “没有国王的王国,和没有王国的国王,你会选择哪一个?”   看到那在绝境中拼死鼓起的勇气,渐渐从少女眼中消退,恐惧和猜疑包围了她,恶龙得意地露出了利齿。   “我……我……”玛利亚不自觉地张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颗邪恶的头颅缓缓低下,黄金龙瞳中带着极度讽刺的笑意,“时间到。”它冷漠地宣判到,“真是遗憾。”   玛利亚惊恐地抬起头,两行热泪夺眶而下。   面对逼近的恶龙,她根本无处可躲,长矛般锋利的巨爪不费吹灰之力就擒住了她。   下一刻,丑恶的龙头高高扬起,喉咙瞬间被邪恶的能量灌满而向外鼓出,玛利亚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嘶声叫道:“不!”   然而太晚了,炙热的黑焰,仿佛熔岩汇聚而成的火柱,从那张血盆大口中喷吐出来,滚滚浇下,年轻的国王甚至没有发出悲惨的尖叫,便被火焰吞没。   “这个腐朽的世界,需要一点新鲜的活力,和一些新的秩序,”哗啦一声,火焰翻涌,死亡的阴影再度张开,恶龙带着玛利亚飞向天空,挥动巨翼产生的狂风吹塌了那些还未坍塌的残骸,再以黑焰焚毁一切,“一切就从这里开始!”   警钟长鸣,喧嚣不止,黑烟滚滚升腾,乌云在天空中聚集,令阳光也无法穿透。   双翼的阴影在城市上空肆虐,狂风卷起屋顶的瓦片,黑色的火焰灌入街道,像凶猛的洪水一样撞开了两旁建筑物的门窗,就算那些妄图躲进地下室避难的人们也未能幸免于难。木石混筑的房屋,在火焰下仿佛奶油一样熔化塌陷。不久之前还沉浸在欢闹氛围中的城市,一眨眼就沦陷为死亡的乐园,盖亚提斯要塞在烈焰的洗礼下,逐渐崩溃。   被龙爪擒住的玛利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的努力和隐忍,在烈焰中付之一炬,无助而又绝望,泪水决堤般地涌出眼眶。   黯淡之主享受着摧毁与杀戮的快感,庞大的身躯以几乎紧贴着河堤的高度,呼啸着飞过要塞中央的河道,难以想象的高温立刻蒸发了河水,白色的蒸汽和黑色的浓烟混淆不清,水与火相互交融,生与死的界限在鲜血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不清。   点燃了河道,它拖着焰尾的飞行轨迹,陡然向上拔高,狂风卷起四周的建筑物残骸,抛向空中。恶龙笔直地飞向矗立在要塞中央的钟塔,等到足够接近,张口喷出一股黑色的焰柱,长鸣不止的钟声戛然而止,在轰的一声巨响中,象征着河谷地人不屈意志与傲骨的钟塔,无可挽回地坠向地面。整个盖亚提斯都化作了熊熊火海。   “虚假的安乐,尽于死亡中覆灭!”   身下,是万物燃烧的凄美景象。   “诸神的谎言,将在烈焰下焚毁!”   头顶,是阳光万丈的瑰丽幻想。   邪龙展开双翼,直入苍穹。   (第四卷完)   ——————————————————————————————————   PS:这章是六千字,三合一。刀片实时统计,240,加上上月的刀片,还更记录(1/5)   PSS:接下来几天可能会花点时间稍微推敲下新一卷的大纲,等捋顺了剧情,就开始加更日常。 通告   请个假,稍微要花点时间来推敲下新一卷的大纲。   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 序章   ——伐冬历172年,白月季,留雨:实验编号1136;实验地点,圣安妮学院炼金系分院废置地下室;实验用材……沼泽女巫胫骨、戈里亚烈火抑制剂、守秘人后裔之血,经圣水洗礼的【德·范隆伯】婚姻契约书的残片,杀人狂戴维斯的处刑椅、招魂人的提灯;实验目的,探寻与巴姆之子梦境共鸣的可能性;实验操作人,温德妮·豪森里尔;实验记录人,温德妮·豪森里尔;实验助手,卡斯洛·安塔尔——   ——实验记录:进入梦境的过程非常顺利,这充分证明了卡斯洛·安塔尔作为贡德乌尔守秘人后裔的血脉之纯正,相较之下,豪森里尔作为曾经巴姆一系的最高眷族,却在主神销声匿迹后的数百年里,无节制地挥霍与浪费着前人留下的遗产,豪森里尔的血统已不再纯正,这恐怕也是前两次使命皆以惨败告终的根本原因。如今的豪森里尔,早已不再以巴姆的眷族自居,其后百年,威尔敦开放国门,接纳其他新兴宗教,自北方乔迁而来的楠木教会,很快就取代了日渐式微的光明教会,这也为前两次使命的失败埋下了祸根。祖父的笔记为我的实验提供了莫大的帮助,这一次的成功虽然短促,但我有理由相信,【德·范隆伯】是通往巴姆之子梦境的最有效方法。这个饱受折磨的伟大生命,其内在之纯真,犹似孩童,祂渴望着精神的伴侣,并且不排斥一切带有善意的接触;我甚至在那座城堡里,见到了一位双目失明的小姑娘,她坐在一团又冷又暗的篝火旁,用地上的沙子垒砌一座城堡的模样。遗憾的是,我没能与她搭上话,希望下一次有机会能和她聊聊——   灯光摇曳着,将桌面上堆叠如山的文献资料,投影在两旁的书架上。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书页反动的沙沙声,偶尔灯壁内的血脂燃料亦会冒出细微的血泡炸裂声。精美而脆弱的羊皮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现出动人的橘红色,烙印在纸张上的文字,在掸去灰尘后,仿佛又焕发出了新鲜的活力,一个个潇洒而不失工整的字体跃然纸上,在数十年后,翻阅者仍能感受到记录人当时激动欣喜的心情。   索菲娅抿了抿嘴唇,将一缕垂落的灰发捋过耳后。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一页。在这篇实验记录的最后,附录有一张颇具黑暗艺术风格的树状图,每一条分支上都画着意义隐晦的图案:匍匐跪地的宗教徒、头上只有一个居中眼球的怪蛇、待产的孕妇、两个手牵着手的无头孩童、穿透心脏的长矛、染血的王冠、以及一簇如夏花般绽放的火焰。   她犹疑了一阵子,才叹着气,用白皙纤长的手指,缓缓揭开了下一页。   ——伐冬历175年,血月季,暗潮:实验编号1179;实验地点,威尔敦豪森里尔古堡;实验用材……招魂人的提灯,【德·范隆伯】的碎片,还有我;实验操作人,温德妮·豪森里尔;实验记录人,温德妮·豪森里尔——   ——实验记录:三年过后,经过上百次的共鸣,我自身的梦境与巴姆之子相距已不再遥远,可以通过实验记录看到,我已经省却了很多繁琐的步骤。经过三年的努力,我终于有幸成为第一个被城堡主人接纳的客人,但依旧让人感到惋惜的是,那女孩儿始终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她有了一座城堡,有了一个漂亮的大房间,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起初那段日子里,她对这一切都感到满足。但到了后来,她开始越来越多的抱怨,抱怨她的家太空旷,抱怨阳光虽暖,她却什么也看不见。有段时间,她对于我的迷恋,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城堡本身,她花了大量时间来与我接触,只为了更了解我——她唯一的玩伴。她时常轻柔而贪婪地抚摸我的脸庞,并告诉我她是多么羡慕我,羡慕我的一切。孤独和苦闷,无时无刻不折磨着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后来,她有了一只猫,一个女仆,一个音乐家,还有一堆棋子做成的朋友,可她仍不知足。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发现城堡里的马车驶出了花园,而她开始每天坐在窗台上,翘首期盼着马车能为她带回更多的朋友来。渐渐地,我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发生改变,非常恶劣的改变——   ——伐冬历175年,血月季,见霜:实验编号1184;实验地点,威尔敦豪森里尔古堡;实验操作人,温德妮·豪森里尔;实验记录人,温德妮·豪森里尔——   ——实验记录:下雪了。四季如春的落日花园竟然下起了绵绵细雪,我一度以为是威尔敦大雪封路的景象照进了梦境,但我很快就发现这里发生的事情远比现实更糟糕。正午的艳阳,变成了落日的余晖,天空不再蔚蓝,只剩下如血的夕阳。巴姆之子的存在越来越微弱,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祂似乎努力地向我传达着什么。我明白自己的使命,身为一个豪森里尔的使命。梦境的共鸣变得愈来愈不稳定——   随着实验记录里的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书页反动时的沙沙声,也开始变得愈发急促。索菲娅好似能对那种紧迫危急的心情感同身受,她长长地屏住呼吸,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拼命挣扎着,在浮出水面的那刻到来前,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懈。   终于,她看到了结尾。   ——伐冬历176年,白月季,初露:实验编号1203;实验地点,威尔敦豪森里尔古堡;实验操作人,温德妮·豪森里尔;实验记录人,温德妮·豪森里尔;实验助手,苏菲·豪森里尔——   ——实验记录:似乎察觉到我即将离开,并再也不会回来,她出离愤怒地砸坏了自己的玩具,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将要绝情地抛下她,但分别早已注定,结果不可更改。我们坐在余晖下的花园里,手拉着手。她扑进我怀里,哭诉自己即将失去一位朋友。我搂着她颤抖的肩膀,向她作出承诺,不久之后,会有一个人来到这里,拯救她的苦难。她听后喜出望外,是的,骑士与落难公主的戏码,很俗套,但依旧让少女们春心荡漾。她拉着我的手,催促我告诉她更多,我却只能回答说,那位骑士生于北方,拥有一头与陈雪相似的灰发——   最后一页。   ——白月季,立秋——   ——实验结束了,接下来便是见证实验成果的时候了。迎接新娘的队伍早早守候在门威列的河岸上,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灰色的头发,坐在马背上的身姿是如此英挺,他谈吐诙谐而不失优雅,举止干练,气质出众,他是每个北方女孩儿朝思暮想的男人。直觉告诉我,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但正因如此,仇恨的种子在此刻便已种下。我不会后悔。因为我生于豪森里尔——   ——《命运双子的前兆》,温德妮·沙维,写于伐冬历176年   ……   外面下着小雪,威尔敦的女大公双手抱臂,静静伫立于窗前,凝望着外面的雪景。   幅员辽阔的威尔敦盆地,静卧在绵延的群山之中。厚重的铅云仿若一顶铁盖,笼罩在威尔敦上空,皑皑白雪缠绵在群峰之巅。   在那些遥远的黑暗山脉里,流传着关于白昼与阳光的最古老的传说,而随着巴姆一系旧神的匿迹,那些震撼人心的传说再也无人提及。直到黎明的曙光,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再度降临在了这片曾受众神眷顾的土地上。   苏菲犹记得那是一个安详的夜晚,细雪静悄悄地落在河畔。据说最先发现天空异象的,是长驻于河岸营地里的士兵,当第一束阳光穿透黑云,从天而降,一队在河岸边巡逻的轻骑兵有幸成为了黎明到来的见证者。奋战数月,早已精疲力竭的士兵们,仿佛孩童般欢呼雀跃地涌出营地,奔向岸边,金色的阳光把河水映得波光粼粼。很快,这个消息就像天空中扩张的裂缝一样,迅速传开出去,从河畔到小镇,从小镇到城堡,然后是整个威尔敦。为寒冷与饥饿所困的人们,纷纷推开家门,走进阳光与细雪的街头,茫然的摊开双手。阳光不仅融化了掌心里的寒霜,也融化了人们内心的悲痛与疾苦,那一天,不论是老人妇孺,还是意志刚强的骑士,都流下了感动的热泪。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节日里,苏菲看到的却是在美好表象之下隐藏的危机。   她是豪森里尔的后人,她清楚地知道阳光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就在黎明的喜讯传遍整个大陆一月之后,一个噩耗如期而至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波斯弗家族在复国仅一个月后,便迎来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首都陷落,国王惨死,国家重臣无一幸免,大大小小的伯爵男爵在死亡名单上罗列出一长串,贝奥鹿特的贵族阶级分崩离析。不仅如此,在这份死亡名单上,还有多夫多的恩罗亲王,塞弗斯的乔拉王子和盖斯特大公长子等一系列关系到整个东北大陆局势的名字,不难预见,一场更大的骚乱正在酝酿。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坊间流传的什么深海的阴谋,而是一条龙。一条古龙。一条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古龙。   世人或许只知古龙与蛇人的出现有关,但身为豪森里尔的继承人,苏菲眼中看到的,却是一个蛰伏沉寂百年之后的背信者,对这个世界发起的疯狂报复。   贝奥鹿特、盖亚提斯,这些名字仅仅代表着这场灾难的开端,而它真正的目标……   女大公微微眯眼,凝望着地平线远端,在威尔敦盆地的东部边缘,那片仍置于铅云笼罩下的黑暗山脉。那里有一座宛如独角兽犄角,又似传闻中猎龙长枪的陡峰,笔直地刺入云层之中。那里电闪雷鸣,仿佛诸神咆哮,震慑人心。   有人说那是古龙的脊骨,它通往黑暗降临之前的世界。光与火的美丽世界。   龙脊峰是古龙的起源之地,而威尔敦又是那背信者曾经的故土。苏菲心想。是的,阳光把希望带给了威尔敦,但那希望能否在血与火的洗礼下幸存,一切还尚未可知。   这时,大厅的门开了,一名侍女匆匆走了进来,对女大公低声耳语了一番。后者满脸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提起裙摆,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清脆而急促的脚步声,她飞快地走出了大厅。   雪落纷纷的中庭,一名身形佝偻的灰袍老者,正牵着一匹驮满行李的黑马,在雪地里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忽然间,他停了下来。   城堡的门下,女大公在一把红伞下翘首伫立。举伞的侍女,仿佛不起眼的阴影般,站在这个全威尔敦最美丽的女人身后。   在她如阳光般耀眼的高贵和美丽面前,老人颤巍巍地低下头,恭敬地伸出那双宛如揉皱的旧皮革般的苍老手掌。   “不,路德,”苏菲她摇了摇头,“我没有资格祝福你。我的族人早已抛弃了信仰。”   老人没有说话。   “你们的战斗早已结束,承认失败不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至少你们已经奋战过。”女大公眼底闪过一丝挣扎,“想想看吧,那些曾与你并肩作战的同僚还有多少呢?”   老人仍然沉默垂首,褴褛的衣衫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在风雪里立如磐石。   苏菲无声地轻叹一下,她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对方的离开,于是把冰冷的指尖,放进那双被岁月磨得粗糙无比的掌心里,轻轻握了握。   从那掌心里传来的阵阵暖意,令她微微一怔。   尽管躯壳凋零,灵魂腐朽,但他们仍对火焰保有着最原始的渴望,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猎杀亵渎火种之人。   “感谢你多年来的侍奉。再见。”   阳光是如此美好,就连最冷酷的白霜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暖意。   城门缓缓关闭,苏菲久久凝立在那里,目送一人一马的背影,蹒跚着走进城外空旷的雪地里。   一阵风吹过,卷起老人褴褛的灰袍。   那一刻,她似乎看见一条条如火焰般亮红色的纹路,在那条随风翻卷的袍子上隐约浮现。   ————————————————   PS:二合一。 第一章 音乐会   “欢迎来到艺术与哲学之乡。”   每一名初至塞弗斯摩格的旅人,在惊讶于这座首都城市的繁华与美丽同时,本地居民那带有浓浓优越感的问候语,同样也让人印象深刻。他们的优越来自于很多方面,归结起来正是塞弗斯摩格那广为人知的几个称号:当代艺术与哲学 潮流的先驱,学术研究的天堂,文明与商业中心,世界金库,诸如此类的称号,不胜枚举。不过,这种优越感不仅是对外来者,对本国的其他地方住民也是一视同仁,塞弗斯摩格的市议会不止一次尝试着将它从这个国家独立出去,因为在绝大多数塞弗斯摩格的居民看来,他们握有整个国家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财富,他们才是掌管着国家命脉的决策者,而国王不过是剩下那百分之二十的人当中最富有的穷光蛋罢了。在以矿业巨头卡波萨家族为首的塞弗斯摩格三大家族的持续运作下,白橡教会——塞弗斯国教——最终为这座用黄灿灿的金子和无与伦比的艺术巧思堆砌而成的城市,颁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头衔,以神赐之地的称号独立于其他任何教区。   若是想要融入进一个城市,首先自然是要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底蕴。诚然,除了塞弗斯摩格的本地居民和慕名而来的学者与艺术家,不论是卡波萨家族那近乎传奇般的发家史,还是有多少艺术著作诞生于此,都比不上黄金遍地的机遇更吸引人。调查统计上的数字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塞弗斯摩格的流动人口超过半数,其中有近四分之三都是外来商旅。众所周知,塞弗斯摩格是尊贵的艺术殿堂,上至学者贵族,下至渔夫妓女,每个塞弗斯摩格人都认为自己是天生的艺术家,只不过命运后来分派给了他们以不同的工作,如此才得以维系城市的运作。他们认为所有来到塞弗斯摩格的外乡人,都是卑贱的淘金者,身上都带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廉价的铜臭味,犹如阴沟里的老鼠。哪怕你穿戴雍容,举止得体,但只要稍有不慎泄露出自己的口音,也不免会受人冷眼。   那名年轻的女接待员,在听出对方生涩的塞弗斯腔后,热情立马减了大半,对于客人们的提问也显得心不在焉。   但就像之前所说,若想要真正的融入,首先就要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高贵典雅的艺术容不得铜臭味,那么把它升华为金子便可。凡是昂贵的,便是艺术,反之亦然。   “有劳了。”   在那位年轻英俊的客人拿出了金灿灿的诚意后,女接待员立即换上了一副殷切热情的笑脸,欣然笑纳了对方的好意,仿佛之前的不愉快根本不存在一样。   “三位客人,这边请。”   艺术果然是有钱人才消费得起的奢侈品。尤利尔忍不住摇了摇头。对于塞弗斯摩格纯粹朴实的民风,他早就有过切身体会,并且随着钱包越来越轻,这种感触也变得愈发深刻。   在女接待员的引领下,他们穿过一条红毯铺就的长走廊,最后停在了两扇金狮雕花门外。悠扬的小提琴音色,宛如无可言状的流水般渗过门缝,传入耳来。   门缓缓地开了,芙琳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出席如此高雅的场合,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要做的每一个动作,希望自己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她甚至觉得这条华丽的红色礼裙,被自己穿在身上,简直都是一种可耻的浪费。芙琳吸了吸鼻子,鼻腔里涌出一阵酸涩的湿意。   “放轻松,我们是来听音乐的,不用在意旁人的目光。”   尤利尔习惯性地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但恍觉不妥,又把手收了回来。今天芙琳穿的是一条露肩的红色礼裙,黑色的秀发高高扎起,显现出美妙的脖颈与肩膀的曲线。从前被厚实衣物遮盖住的部分在袒露出来后,赋予了少女一种不自觉的别样魅力。入席之后,当周遭那些炙热的目光纷纷落在她饱满的胸前时,尤利尔却满脑子都在构思一份全新的减脂食谱:毕竟在他的思维里,任何无用的负担,对于狩猎者来说都是多余的。   他们三人的席位,是位于梯形音乐大厅二楼的高级包厢。与他们同席的两排听众都是塞弗斯摩格有头有脸的上层名流,下方的大厅里更是座无虚席。   乌尔比诺是一块历久弥新的金字招牌。乌尔比诺音乐学院最年轻女教授的头衔,在艺术之乡的塞弗斯摩格,更是备受青睐。   小提琴协奏曲演绎到了第一章的末段,舞台上那位一席典雅黑裙的独奏者,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灰色的长发随着高昂激越的旋律翩跹起舞。随后,长笛和单簧管的加入,让激烈昂扬的曲调渐入安详。   第二乐章便始于静水深流的舒缓情绪里。   尤利尔正闭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却突然感觉到有人从旁边撞了下他的胳膊。   “你觉得这值得上一枚金币吗?”   他缓缓扭过头,随之映入眼中的,是一张仿佛经工匠之手精雕细琢而成的脸庞。然而,在那完美无瑕的表象下,却充斥着最险恶的用意和最恶毒的讽刺。   “艺术家也是要生活的。”面对芙尔泽特的嘲弄,他以冷眼作为回应。   “不过苦难也是催生出创作灵感的源泉,不是吗?”   “没错,但那一套在穷奢极欲的塞弗斯摩格不太适用。至少现阶段是如此。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苦难和悲痛的主题就像是带着铜臭味的外乡人一样不招待见。”   “那么令姐呢?”   凝望着舞台上那个表情冷漠如霜,演奏的肢体动作却如火焰般炽烈的美丽女人,尤利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第二乐章在一个陡然上扬的音符结束,台下掌声雷动。   “乌尔比诺音乐学院最年轻教授,这个头衔恐怕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标签。”   西尔维娅·沙维,歌尔德公国的长公主;北大陆最漂亮的女人;梅奥莱斯·奥格威王子的未婚妻;不论哪一个头衔,都要比音乐家更引人瞩目。   这不单单是一场单纯的音乐会,更是一场南北贵族们的交谊盛会。   芙尔泽特微微眯眼,让目光穿过灯光晦暗的大厅,落在了斜对面的二楼包厢里。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忍不住挑起了眉梢。   “你说得没错,那确实是她最不值一提的标签……”   ——————————————————   PS:一更。电脑出了点问题,这章是在网吧现码的。网吧里的环境就不谈了,效率低得可怕……我试试看再码一章。 第二章 误会   相较于流沙易逝的欢乐,痛苦和挫折总是会让生活变得更充实。对于没有多少艺术细胞,且与贵族交谊毫无瓜葛的尤利尔来说,原本一票难求的音乐会,最后不出意外的让他度过了一个无比充实的下午。   “不去和令姐打个招呼吗?”散场后,尤利尔未作逗留,起身便要往外走,反倒是芙尔泽特看似有心地从旁提醒道。   “不用了,”他回过头,看了眼下方的舞台,演出完毕的西尔维娅,正与一名英俊高大的贵族青年亲密地交谈着。后者拥有一头不亚于芙尔泽特的高贵金发,翠绿的双眸象征着他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奥格威王族。“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处理。”   说完,他伸过手,不着痕迹地搀住脚步有些踉跄的芙琳。平民出生的芙琳过惯了脚板贴地的贫苦日子,对蓬松臃肿的礼裙和高跟鞋表现得十分生涩。尤利尔好几次听到鞋跟在地板上踩滑的声响,虽然芙琳一直忍痛不言,但红肿的脚踝不会说谎。   “老……老师……”芙琳紧抿着双唇,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对尤利尔来说,这可能只是严厉的教学过程中偶尔为之的松懈,但在芙琳看来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虽然条件严酷的旅行,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两人间的界限,而老师自身也在刻意淡化这种差距,但他毕竟还是一个贵族。尽管他们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同吃同住,在那些风餐露宿的日子里愈渐熟悉彼此,但当他摘下那张名叫霍尔格的面具,他依旧还是那个尤利尔·沙维。那种根植在骨子里的贵族气质,在这种场合下尤为凸显,而每当这种时候,芙琳便会深刻感受到两人间的距离,那种无能为力的失落感,让她深受挫败。   尤利尔的心思则显然没有放在这些琐事上面,他思考的只是芙琳若扭伤了脚踝,会对之后的行程造成多大的不便,“没关系,靠上来吧。要是不能走的话就说出来,我背你下去。”他边说边扶着少女往外走,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的芙尔泽特,她的目光依旧还停留在下方的舞台上,停留在那个金发碧眸的贵族青年身上。   “梅奥,你在看什么?”今夜无可争议的主角,为塞弗斯摩格奉献了一场完美演出的西尔维娅·沙维,还留在舞台上忙着处理善后工作,在一阵奇异的沉默后,她放下手里的活儿,抬头望向自己的伴侣。   梅奥莱斯继承了奥格威血统的一切优点,微卷的高贵金发,碧绿的双眸,静默时宛如雕塑般棱角分明的侧脸。站立的身姿如劲松般挺拔,他微微抬头,眺望着二楼的某处。但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他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抹温和的笑容,转身走向自己的未婚妻。   ……   回程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在雨落纷纷的街头。   塞弗斯摩格的雨和别处不同,雨水不会伴随泥泞与污秽。塞弗斯摩格是一座拥有重度洁癖的城市,不论对人对物,都是如此。塞弗斯摩格的大街小巷干净到令人发指,没有果皮碎屑,也没有随地的大小便,甚至连野猫野狗也很少有见,如此整洁的市容,则要归功于市议会新出台不久的街道卫生整治法令。而塞弗斯摩格居民对于这座城市的强烈归属感,又使得这些法令实施起来总能事半功倍。   塞弗斯摩格的建筑布局开阔大气,高大的平顶建筑整齐地排布在街道两旁。与客居盖亚提斯的经历相比,给尤利尔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塞弗斯摩格的天空很少会和屋檐还有晾衣杆拥挤在一起。   这是一场太阳雨。天上流动的云层很薄,如水似雾,那条灿金色的裂缝在云后时隐时现。   这场不可思议的奇观,不仅引发了学术研究与朝圣的热潮,同样也吸引来了世界各地的商人和观光客,旅店和妓院每天都是客满为患。   所幸的是,西尔维娅作为东道主,为自己的弟弟提供一个临时住所还是不成问题的。   西尔维娅虽在书信中,对弟弟更名易容的事表达过不满,但最后还是作出了妥协,借用职务之便,将他安排在了塞弗斯摩格的乌尔比诺分学院里。   如今正值假期,偌大的学院里一片冷清,这对于原计划只逗留三日的尤利尔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回到了住处,三人都换回了自己一贯的着装,尤其芙琳,在脱去那双膈脚的高跟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忽然,趴在沙发上打盹儿的男爵抬起头,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正在打整行李,为后天出发提前做准备的尤利尔,听到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音在门口响起,竟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一步。   但素来雷厉风行的西尔维娅根本不给他遁走的机会,快步走上前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尤利,你好像是昨天中午才到的吧,就这么急着从你姐姐身边逃走吗?”   “今天就放过我吧,希尔维,”看着那张与索菲娅略有几分神似,但棱角却显得更加深邃的美丽面孔,尤利尔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苦笑,“我的意思是,你在音乐的造诣上又更上了一层楼,多亏了你,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西尔维娅是典型的北方美人,饱满的额头、高而直的鼻梁、纤薄的双唇,以及如刀刻般分明的下颌线条,当然最为醒目的,还是沙维家族标志性的灰发与赤瞳。高挑挺拔的身材,配上高跟鞋,让她无论从高度还是语气上,似乎都压了自己弟弟一头。不过要知道的是,西尔维娅离家的那年,尤利尔才不到七岁,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虽然之后也有回过几次家,但她对自己弟弟的印象,始终还定格在七岁那年。   如今的尤利尔不仅是个头长高了,性格方面也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最明显的一点是,他不再畏惧与人交流,不论言谈或是举止,都显得久经世故、游刃有余。这些变化无不让她对彼得在信中透露出的担忧感同身受。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不行,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我推掉了外面的一大堆应酬,特地约了分学院的阿黛拉教授。今天你一定不能缺席。”   “教授?”尤利尔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警惕地问道。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芙琳衣服才叠到一半,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西尔维娅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冷峻的男人,她恍然回想起彼得在信里写下的那句话:如果你偶然发现他只是个和我们最疼爱的小弟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请不要表现得太过惊讶。   彼得是对的。尤利尔变了,变得让人不认识了。   她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叹了口气道:“阿黛拉教授是我的指导老师,她一向尊重我的隐私,不会对我的朋友刨根问底。更何况,除去分院长的头衔,她只不过是一个老得都快走不动路的女人罢了,你用不着这样。”   尤利尔此时也意识到是自己太过敏感了,慢慢松开了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手杖,眉头也渐渐舒缓下来,“好吧,我先去洗个澡。待会儿在什么地方见?”   “我就在这里等。不用着急,今天我没有别的应酬了。你有两个钟头的时间,好生打理下自己的仪容。”说着,西尔维娅就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目光冷幽幽的在另外两人身上扫过,“叫你的侍女好好给你刮下脸,老实说,我忍你下巴上那几颗胡茬好久了。”   沉默来得毫无征兆。雨点拍打着客厅的玻璃窗,噼啪作响。男爵兴致昂扬地抬起头来,盯着愣在那里的尤利尔。芙琳手里还攥着衣服,讷讷的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坐在壁炉旁捣鼓茶具的芙尔泽特,也忍不住回过头来,快速地眨了几下眼。   “怎么?”西尔维娅在客厅里扫视了一番,不解地问道,“是我理解错了吗?还是说这两位是你……”   “你没听到吗,芙琳,老爷说他要洗澡了,”不等她说完,芙尔泽特便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兴冲冲地丢掉了手里的茶具,边对芙琳说着,边推着张口欲辩的尤利尔就往外走,“老爷我给您搓背,修指甲,对了,头发这么长了,也是时候剪剪了。”   “等等,我自己可以……”   芙尔泽特面带微笑地无视了当事人的反对意见,双手向前,卯足了劲把他往外推。西尔维娅目送两人几乎以扭打的方式,离开了客厅,心觉疑惑之余,又把目光投向了还呆立在桌旁的少女身上。   芙琳这才如梦方醒,连忙放下手里的衣服,红着脸跑了出去。   西尔维娅看着少女离去时匆促的背影,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难道真的是我会错意了……?”   ——————————————————   PS:二更。 第三章 紧急情报   “我至今还记得当初的分班仪式上,所有学生都一门心思地想要拜入年轻有为的古罗夫教授门下,哦当然,亲爱的,谢谢你的提醒,我们永远不该遗忘学院派大师,帕格瓦尼教授。乌尔比诺一年只招收三十名学生,大部分人早在通过院试之初就决定了去处,考虑到我校本着充分尊重思想与学习自由的原则,门可罗雀的景象对副教授级的导师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稀奇事,这大概也是我们为何会对自己的每名学生都如数家珍的缘故。”   这是一顿简便的晚餐。一间装潢典雅的小厅,一张白布餐桌,几支血凝蜡烛,健康而简朴的菜谱,一壶甘醇佳酿,相谈融洽的三人,共同构成了一幅舒缓而温馨的画面。   塞弗斯摩格分院的副院长,年过六旬的阿黛拉教授依然精神矍铄,尤其在习惯以沉默相处的沙维姐弟的陪衬下,显得十分健谈。西尔维娅静静聆听自己的恩师追忆往昔,偶尔会心一笑,附和上两句。尤利尔大多数时候则保持着垂首倾听的姿态,若有所思。   “希尔维,你还记得朗鲁尼导师吗?”   “帕格瓦尼教授的那个助手?”   “他今年早些时候已经通过了正教授的考核,接下来只要再通过为期一年的实习,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初他就会顶上去年巴利安教授退休后留下的空缺。”   “这还真是个让人惊喜的消息。当初我们不少人都认为朗鲁尼一定在老教授的手下坚持不到三年。”   “是帕格瓦尼校长。”   “哦对,我险些又忘了。如果明年有机会回赫莱茵,我一定会把您的问候带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餐桌上的气氛温馨而和谐,偶尔尤利尔也会以西尔维娅故友的身份,攀谈两句。通情达理的老教授也没有深究二人关系的意愿,不过时而恍惚间,似觉这个沉默寡言的黑发青年,与自己的学生长得有几分相似,但同样只是看破不点破。人越老,越懂得珍惜与故人团聚的时光,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这么说,你们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吗?”   “是的,”西尔维娅淡淡地笑道,一面挽起后背的长发,那深邃冷丽的面部轮廓,在橘红色的烛光下显得柔和了几许,“梅奥认为阳光是个好兆头,所以原本遥遥无期的事,一下子就被提上了日程。”   听到这里,尤利尔忍不住抬了下眼。西尔维娅正面回应了他那带有询问意味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你,我的孩子,这大概是我今年以来听到过最好的消息。我真的为你感到开心。”阿黛拉教授轻轻握住自己学生的手,嘴角浮现出慈爱的笑容。   “要是您能亲自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会更开心的。”西尔维娅回握住恩师皮肤萎黄松弛的瘦手,一时间万般情绪,都在不言中。   这是一顿漫长,却不会让人感到枯燥的晚餐,阿黛拉教授凝练六十年的经验之谈,从音乐到人生,都让人受益匪浅。   在晚餐的最后,老教授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告辞离席,把余下的时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西尔维娅心中感激。只有她懂得恩师的宽容和体谅。   外面的雨还在下。葡萄佳酿的甘醇还缠绵在舌尖,西尔维娅放下酒杯,不紧不慢地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塞弗斯摩格了吗?”   虚伪的烛光摇曳着,空气里洋溢着令人烦躁的温情,它们拥挤着,拼命灌进尤利尔的鼻腔里来,但他紧接着就一口气全都吐了出去。尤利尔叹了口气,点点头道:“除了彼得,你通知其他人了吗?”   “婚期确定下来的时候,彼得正好就在盖亚提斯,他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父亲不在后,彼得成了一家之主,我想先看看他的反应,当然,现在你来了,你也可以畅所欲言。”   西尔维娅看起来很平静。她打小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当其他贵族女孩儿还依偎在父母的怀抱里时,她便早早确立了自己的理想,更重要的是,她从不缺乏将理想变现的行动力。她不会轻易下决定,而一旦作出了决定,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果,所以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毕竟这看上去确实是一桩多方受益的联姻,大哥马科斯原本就是赫莱茵的教会事务司大臣兼任上议会领袖,西尔维娅和梅奥莱斯王子的婚事无疑是一个双赢的举措。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笑着摇了摇头,“作为你的弟弟,我能做的只有祝你幸福。”   西尔维娅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一桌之隔的弟弟,不确定他这番话是否发自真心。他的笑容是如此的客套而谨慎,让人找不出任何缺点。这不禁让西尔维娅联想起了交谊会上那些想要借着她的关系攀附梅奥莱斯的贵族们,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都是一成不变的流水线产物。   如果你偶然发现他只是个和我们最疼爱的小弟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请不要表现得太过惊讶。彼得的话像是一团可怕的阴影,始终盘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人总是会变的。西尔维娅只能这样告诉自己。至少相比于从前那个胆小怯懦的尤利尔,这至少是一个积极的改变。于是她摇了摇头,将这些不愉快的想法抛之脑后。   “既然如此,那么最快两周之后,马科斯就会收到我的书信。至于尼尔的话,我会差人尽快把消息带给教会,我最近才听说他被评议会调去了东南线战场,希望他平安无事。还有索菲娅,我听彼得说她去了威尔敦?她为什么突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尤利尔默然摇头。   “那你接下来又打算去哪?”西尔维娅看着他问道,“作为你的姐姐,我尊重你的隐私,但你知道我不可能像彼得一样,对你的事完全不闻不问。”   尤利尔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大概方向是往东边走。”   “往东边?那不就是……”   西尔维娅话说到一半,忽然,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急切的呼唤声,二人不约而同地向小厅的门口看去。   “梅奥,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来者不是他人,正是西尔维娅的未婚夫,梅奥莱斯·奥格威王子。他带着自己的两名侍从,在一名胆战心惊的学院杂役的带领下,匆匆步入了小厅。   梅奥莱斯在看到那个与自己未婚妻同桌共饮的陌生男子时,明显顿了一下。但赫莱茵的第四王子并非善妒之人,加上与西尔维娅朝夕相处多年,他十分了解自己未婚妻的为人。于是在西尔维娅以友人的身份进行过简短介绍后,王子很有涵养地向尤利尔点头表示致意。   不等对方回礼,梅奥莱斯便又急忙转向西尔维娅,说道:“希尔维,你现在有办法联系上你的弟弟吗?”   西尔维娅不由地一愣,她很少见到性格沉稳的梅奥莱斯如此焦急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道:“你是说彼得?我一周前收到他的来信,他在信上说自己有紧急事务要赶回去处理,我不知道他现在具体是在黑玫谷,还是已经回到了镜之城。”   梅奥莱斯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他的异常表现,不仅让西尔维娅感到困惑,更是引起了尤利尔的警惕。   “听我说,希尔维,贝奥鹿特出大事了。” 第四章 动荡的前夜   “出什么事了,梅奥,你慢慢说。”   面对未婚妻的关切安抚,梅奥莱斯王子微微苦笑了一下。西尔维娅很会照顾人不假,但在外人面前,他多少还是希望自己的未婚妻能为他维护下第四王子的形象,免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西尔维娅的弟弟。   梅奥莱斯王子摇了摇头,用手拨开额前被雨水濡湿的金发,“我没事。我只是担心彼得大公的安危,既然你说他已经提前返回北方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西尔维娅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在她印象中,梅奥莱斯为人处世一向沉稳,能让他冒雨来见自己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到底出什么事了?难道是发生叛乱了吗?”   “不,比这更糟。你绝对想象不到,事实上我都是在接连接到三份不同来源的情报后,才敢确信那是真的。”梅奥莱斯顿了顿,下意识地看了眼还稳坐在席间的尤利尔,说道:“是龙灾。”   轰隆!窗外雷声大作,耀眼的白光在室内一闪而过。   大雨瓢泼而下,如坚硬的豆子般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   西尔维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张着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相较之下,尤利尔反应则要平淡得多,就连那挑眉的表情,似乎都是出于避嫌的目的而刻意为之。   “你是说龙……?”   “你没有听错,希尔维,我说的是龙。我说的是销声匿迹了数百年之久的古龙。”梅奥莱斯王子满面肃然地点了点头,“根据我得到的情报,就在波利耶尼亚一世即位大典的当天,一条黑色的巨龙突袭了盖亚提斯。专家们的预言是正确的,蛇人重临地表是原因的。古龙回来了。”   “所以你才会问彼得……”西尔维娅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捂住了嘴巴。   梅奥莱斯轻叹一声道:“是的。听说那条恶龙几乎凭一己之力就摧毁了盖亚提斯。不仅平民死伤惨重,前往盖亚提斯参加即位大典的贵族们也未能幸免于难,男爵以上的贵族死了大半,其中就包括首相菲勒烈公爵和国王本人。我已经派人上路了,日夜兼程,争取在一周之内把消息传回赫莱茵。”   “双子在上,我们能为那些可怜的人们做些什么吗?”   “平衡评议会是不会袖手旁观的,贝奥鹿特的难民们会得到教会方面的人道援助。我向你保证。”梅奥莱斯王子将未婚妻搂入怀中,用宽厚的胸膛给予她慰藉,“古龙是我们已知最邪恶而强大的远古物种之一。如果它要让复仇的烈焰燃遍大陆的每个角落,我们所有人都得为保卫自己的家园奋战。”   在世人眼中,一场关乎贝奥鹿特存亡的危机刚刚得以惊险度过,在阳光尽覆之处,依然还能闻到凯利尔要塞里那冲天而起的血气。而仅仅一个月后,一场针对全世界的危机又接踵而至。梅奥莱斯知道这将是他们所度过的最后一个和平的夜晚,等到明天一早,整个塞弗斯摩格都将知道恶龙降临的噩耗,这场动荡将会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整个大陆。   他实在不忍看到西尔维娅失望,但在这多事之秋,人人自危,就算是评议会,恐怕也不愿意接手波斯弗家留下的烂摊子。至于能不能挨过下一个寒冬,那就是河谷地人将要接受的考验了,没有人能帮得上他们。   西尔维娅伏在未婚夫温暖而宽厚的胸膛里,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挣开梅奥莱斯的怀抱,扭头看向沉默多时的尤利尔。后者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微微颔首,指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高脚杯的底座。冷峻挺拔的鼻梁,将覆盖在其深邃轮廓下的阴影一分为二,谁也不知道他眼里到底藏着什么。   良久,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尊敬的梅奥莱斯殿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为我们具体描述下那头‘恶龙’是如何摧毁盖亚提斯的吗?”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西尔维娅厉声打断他。   “希尔维,不要紧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既然你的朋友想听……”梅奥莱斯拍拍未婚妻的肩膀,随后神情郑重地看向尤利尔,朗声答道:“如果阁下对古龙的传说有所研究的话,就会知道它们并不是一个单调的种族,火焰、寒霜、毒液、雷电,甚至是滚烫的金属溶液,都是它们吐息产生的致命之物。”   “所以那头恶龙做了什么?”   “火焰。”   梅奥莱斯以为这个答案,能在对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底,激起一些涟漪。但他错了。   尤利尔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对世人来说宛若奇迹的火焰,在拥有原初火种的人眼里,无异于滥竽充数的残次品。   “什么样的火焰。”他接着问道。   梅奥莱斯愣了一下,“什么?”   “我是问,是什么样的火焰。或者更直观一些来说,那火焰是什么颜色的。”   “我不明白,阁下是这方面的专家吗?”梅奥莱斯对自己的未婚妻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但西尔维娅反馈给他的答案,却显得模棱两可,甚至最后避开了他的目光。雨还在下,一如他此刻恶劣的心情。赫莱茵的第四王子不得不深吸口气,迫使自己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来。“黑色。至邪至恶的黑色。”他答道,“我听说用普通的方法根本扑不灭那邪恶的火焰。”   “那么殿下知道那头古龙的去向吗?”   “我的人看到它从秘血森林上方飞过,往东南方向去了。”   “是吗,明白了……”他点点头,随即站起身来,“在下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已经充分得到了满足,感谢殿下。天佑赫莱茵。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先行告辞。”   梅奥莱斯点头回礼,“阁下请便。”   眼见弟弟就要离开,西尔维娅终于坐不住了,她一面急切地注视着那道决然远去的背影,一面提高声音问道:“梅奥,你说波利耶尼亚一世死了,那他的妹妹呢,你有玛利亚公主的消息吗?”   梅奥莱斯王子无力地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玛利亚公主的下落,不过举行即位大典的时候,她就待在国王的身旁……恐怕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   西尔维娅愕然失语。她蓦地回过头。   门下空空如也。   只有雨在下着。   ————————————————————   PS:一更。第二更也发了。 第五章 雨夜   芙琳不喜欢下雨天。   诚然,每个人都有权力决定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但她不同。在认识老师之前的那些贫苦日子里,仅仅是要活着就必须竭尽全力了,她没有余力去谈论喜好。所以在她这里,评判标准就变得异乎寻常的简单直白了。因为下雨天就不会有顾客上门,没有顾客上门就会饿肚子。所以她不喜欢。   而且下雨天常常伴随打雷。对她而言,所有关于打雷天的回忆都是惨白色的。惨白色的墙壁上,家具摆设投出的影子就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让她在那些孤独一人的夜里,瑟缩在单薄发霉的被褥里,辗转难眠。她每天都盼着自己能快些长大,拥有能战胜那些怪物的勇气。不久之后,她果真再也没有见到墙壁上的怪物。眼疾夺走了她的光明。   时至今日,当雷声响起的时候,她仍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些惨白色的日子。   下了一夜的雨,仍不见停。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就像热锅上的豆子,吵得人难以入眠。   芙琳心情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她把被褥拉过头顶,双手捂着耳朵,嘴里轻哼起一首不着调的民谣,想要借此来强迫自己入睡。   这时,她忽然听到房间里响起一声尖锐的猫叫,飞快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男爵?”   芙琳对着窗台的方向轻唤道。除了柔软的被窝,男爵夜里最喜欢的一个去处,就是窗台,她特地找来了一张鸭绒垫子,在冰冷的大理石窗台上给它铺设了一个简易的猫窝。   男爵没有回应她。   “是谁在那?”芙琳一边摸索着放在床头柜的乌鸦之眼,一边掀开被子下床,“尤利娅小姐吗?”   “她不在这里。”   “老师?!”芙琳被那仿佛从冰窖里传来的回声给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忽觉下身凉嗖嗖的,她才赶忙红着脸,把那双一丝不挂的长腿藏进了被褥里。“老……老师,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吗?”她那只藏在背后的手,张皇失措地在床头柜上摸索着。可她越是着急,越是找不到。   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她不在这里。”尤利尔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芙琳听见木椅子嘎吱作响的声音,断定老师此时一定是坐在窗下的小桌旁。还好,在确定了双方间的距离后,她紧张的心情稍微得到了缓解,但心跳还是拼命挤压着嗓子眼,让她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嘶哑:“老师你找尤利娅小姐有事吗?”   突如其来的沉寂没有持续太久,一道刺目的白光划破浑浊的黑夜。尤利尔背对着窗户,他的影子被投映在地毯上。房内的家具摆设,在惨白色的墙壁上争相演绎出一幅群魔乱舞的画卷。光芒尽逝过后,黑暗再度笼罩住一切。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床铺,直到被抢占了窗台的男爵,闷闷不乐地跳上床,霸占了原本属于芙尔泽特的被窝。   “没什么,既然她不在这里,我去一楼的客厅里看看……”   声音戛然而止,尤利尔忽地怔住。他抬起头,看着只着一件白色单衣的芙琳,借着双手的感触,摸索来到了他的面前。任由她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肩膀。   “啊——”芙琳受惊似的一下子缩回手去,“老师……你是刚从外面回来吗,身上都淋湿了。”   尤利尔回过神来,低头看看身上湿漉漉的衣物,像是才从水里捞出一样。   可奇怪的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淋湿的了。   “对了,要赶紧把打湿的衣服脱下来,否则会受凉的,老师你等等,我去找条干毛巾来。”自顾自地说着,芙琳转身便要往回走,但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尤利尔留意到自己的手套上全是水,于是立刻松开她的手,“不用了,我自己处理得来。”   芙琳干笑了一下,连忙把沾湿的手腕藏到了背后,“啊哈……说的也是,凡事都是老师自己来做更有效率呢。”   “嗯,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好。”   话虽如此,少女却像一尊石雕般纹丝不动,挡在他的面前。尤利尔微微皱眉。   “芙琳,你这样会着凉的。”   那条薄衫下中空的衣摆,光洁如玉的修长双腿,暴露在雨夜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如果……”少女紧紧抿住发白的嘴唇,艰涩地道:“如果老师不及时换下打湿的衣服,也会有染上风寒的可能吧。要是发烧咳嗽的话,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力不从心,这个时候如果……如果有个可以照顾你的人,老师就能安心休息了,不是吗?”   少女语无伦次的想要表达什么,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了带着一丝哭腔的央求。   尤利尔不确定在她脸庞两侧划过的,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水的影子。喧嚣的雷雨,好像一时间也安静了下来。他静静看着她颤抖的睫毛。   “芙琳,我不会染上风寒。你知道我的身体有着异于常人之处,我很少会有感到冷的时候。”   芙琳没有让他说下去。   她已经听够了那种言之凿凿的语气,冬日的雨水也不及它万分之一冷。   “老师你一开始就知道尤利娅小姐不在,她一直都在客厅里,你一进门就能看到她……”她鼻腔里涌出一阵酸涩的湿意,就像怀里那个湿透的男人一样。她一点也不讨厌这场雨。“所以不管老师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就当你是来找我的……”   “你这样会受凉的。”依偎在那个柔软温暖的怀抱里,他的语气似乎不如之前那般坚定了。   “没关系。”   “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我已经收拾好行李了。还有别的吩咐吗?”   不管接下来他说了什么,芙琳也没有松手。她不想知道老师今晚到底都经历了什么,那已经无关紧要。   她浑身都被冰冷的寒意浸湿,但内心里仿佛有一把火越烧越旺,让人忍不住想要拥得更紧。   尽管她知道这个拥抱就已经是极限了。   尽管她知道同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老师,你知道吗……”   “什么?”   “我突然没那么讨厌下雨天了。”   ——————————————   PS:二更。 第六章 边陲小镇   从塞弗斯摩格到边境城镇阿伦·贝尔,雨一直下个不停。   天空是灰暗的。比天空更晦暗的,是芙琳的心情。   在度过了那个值得她铭记许久的雨夜后,老天却连多的一个早晨的温存也不肯再施舍给她。第二天,盖亚提斯沦陷的噩耗就让这个富饶的小国陷入了草木皆兵的惶恐氛围中。关于古龙复苏的消息,经由教会转手呈上了国王紧急召开的圆桌会议,塞弗斯的最高决策者们,紧随河谷地诸国的脚步,下令让全国进入到紧急备战的状态。   古龙是目前人类已知的最邪恶的远古物种之一,其破坏力远远不是那些无法越过高墙的异种所能比拟的。暴虐和嗜血乃是它们的天性,谁也不知道那头遁入秘血森林的邪恶古物,接下来又会将罪恶的火焰宣泄在何处。   在绕道去往阿伦·贝尔的途中,一路上都能看见接到紧急调派命令而向着东南边境长途跋涉的军队,其中不乏塞弗斯摩格各大家族出资援助的雇佣兵团,且装备有弩炮这样攻城专用的重型军火,称得上是精良之师。尤利尔一行从一队刚刚进驻拉里内斯山的士兵那里打听到,他们从阿伦·贝尔到塞弗斯摩格的沿途,布下了多道防线,以防范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这个国家的龙灾。   连日的阴雨,让军队上下的士气显得十分低迷。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不久前才刚从河谷地的战场上撤下来,在与妻儿团聚不到一个月后,又扛着长矛匆匆踏上了新的征程。   大国交战,小国遭殃,向来如此。贝奥鹿特的内乱,同样也让这个与之接壤的小国家受到了重创。塞弗斯摩格虽然繁荣如故,但在华丽的表象下,是掩盖不住的腐烂味道。就在不到一百英里之外的北方,随处可见被战争践踏过的狼藉景象,城镇变成了废墟,失去家园的人们,好似孤魂野鬼,在残垣断壁间绝望地徘徊游荡。   战争带来的伤害固然令人痛心,但是与古龙的危害相比,这或许根本算不上什么。盖亚提斯的下场已经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在动辄屠城亡国的龙灾面前,人类之间的纷争就像小孩子吵架一样无关痛痒。   从塞弗斯摩格到阿伦·贝尔,他们一共走了六天时间,其中四天露宿野外。而芙琳没有睡过哪怕一天的好觉。对于老师作出的决定,她向来是无条件服从,而事实也证明,他的决断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但是这一次,芙琳感到非常的不解,原本只需要两三天就能走完的路,却因为无故的拖沓和绕路而多耽搁好几天。最重要的是,她认为去阿伦·贝尔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如今玛利亚公主生死未卜,他们根本就不该去管那头不知所踪的古龙,而应立即调头前往盖亚提斯。   然而在其后的一周时间里,老师几乎对此事绝口不提,似乎完全不关心玛利亚公主的死活。芙琳不是第一次见识到那种近乎冷血一般的理性,然而当听到尤利尔亲口说出他不会为了一个死人走回头路时,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那天夜里,他们在山脚下的树林间露宿。雨过之后,潮湿而闷热的空气令芙琳难以入睡。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了老师与尤利娅小姐之间的对话——这是自上路以来的五天里,莫名陷入冷战的二人间的第一次交谈——他们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十分激烈。芙琳隐约听见了诸如黯淡之火、灵魂熔炉、突破了肉身的桎梏之类的古怪字眼,她完全不明白这些字眼意味着什么。在谈话的尾声,她似乎听见老师提到了玛利亚公主的名字,但随即换来的却是一阵讽刺的讥笑。接下来她便听到一阵吃痛的低吟,好似在无声中掀起了激烈的冲突。她吓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出气。不久之后,耳边只剩沙沙叶落的声响。   第二天,依然是三人两马一猫的旅行,但这次换成了两名少女共骑一马。芙琳很确信自己闻到了一股干涸的泥腥味,却不知道这味道是从哪里来的,直到她偶然间不慎碰到尤利娅小姐的手肘时,听到后者低低的哼了一下,芙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受伤了。   联想到昨夜的事,芙琳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是错怪老师了。她又不自禁地回想起了那个让石之心动摇的雨夜。于是从那之后,一直到抵达阿伦·贝尔,她再也没有提过玛利亚公主的事。   短短一周的时间,边陲小镇阿伦·贝尔已经集结起了一支总数超过三千人的军队,营地的军帐沿着河岸绵延半公里之长,一座座哨塔拔地而起,遥望着东岸那片阴森茂密的丛林。不仅如此,这座边陲小镇里还涌入了一大批追寻古龙足迹而来的奇人异士。战争和龙灾,不仅仅意味着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但是对一些精明的商人而言,这反倒成了发家致富的不二良机。众所周知,古龙的栖息之所,无不是金银成山的宝库,这世间从不缺少赌徒,有人甘愿为了一枚金币就赌上性命,自然也不乏愿为古龙宝藏铤而走险的宝藏猎人。   三人选择落脚的这间旅店,是镇上为数不多还在营业的旅店。老板是个鬓须花白的老人,他和镇上那些因无力举家西迁的老人,或者不愿离开故土的镇民一样,成为了选择坚守家园的少数人。这些天有不少前来投店的住客向他打听古龙的消息,最开始他说自己当时只看到一团黑影从天上飘过,飞往了河对岸的森林,但到了后来,他的故事也变得越来越长,细节越来越丰富,住店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时间,各路人都带着关于古龙的消息,汇聚到了这里。   “一周的时间,足够让事情发酵了。”   芙尔泽特以身体不适为由,独自回房休息了,借着这个机会,尤利尔坐在摆满食物的桌旁,第一次开口向自己的学生解释起他来阿伦·贝尔的用意。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他没有选择直接向梅奥莱斯王子求证发生在盖亚提斯的龙灾的细节,而是追寻古龙的踪迹,来到了这座边陲小镇。跨过了阿伦·贝尔镇外的那条小河,就是秘血森林的边界。这里是人类力量与远古邪物对峙的最前沿,和灾难过后混乱不堪的河谷地相比,只有经过层层筛选过滤的情报才会抵达这里。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料,除了那些闻讯而来、觊觎着所谓古龙宝藏的投机者外,他还在旅店的大厅里,发现了一些乔装混入人群中的圣职者。尤利尔希望能从这些服务于教会的调查员身上,捞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然而,他派出去的探子在失踪了近半个钟头后,竟从旅店的二楼上跑了下来。   男爵三两下蹿上了桌子,在只剩下一堆残羹冷炙的盘子里扫过一眼后,悻悻地摇了摇头。   “我让你去打探那些圣职者在说什么,你跑什么地方去了?”看到隔壁一桌有人对着这只目中无人的花猫指指点点,在它引起更多人注意之前,尤利尔提起它柔软的后颈,把它放到了椅子上。   男爵不悦地撇了撇嘴,长长的胡须随着晃动,“你说的那队圣职者是从南方来的,你觉得他们能掌握多少情报?”   尤利尔看着它,微微愣了一下,“你发现什么了?”   “我盯上了一伙人,他们和大厅里这些不知死活的宝藏猎人不是一路货色,”男爵一脸神秘地说道,“你最好是跟我去二楼看看,我保证你会对他们谈论的内容感兴趣。”   ————————————————   PS:先统计下刀片,明天开始加更。目前欠更6章。 第七章 商量的余地   “先生们,我最后重申一遍,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带回被古龙抓走的玛利亚公主。就算是死人,我也要见到她的尸体。”   少女的容貌与身段尽敛于红色的兜帽之下,双腿紧闭,坐姿端庄而优雅,只有沉着清冷的嗓音从兜帽下面传来。其身后那名魁梧彪悍的骑士,以及他虚扶在手里的鹰喙重锤,使得女主人的话语更具威严。   除了少女和骑士,房间里还有七人。一名脸上带疤的男人,吊儿郎当地坐在桌对面的椅子上,毫不掩饰缠绵少女曼妙身段的淫秽目光,在他身后,是两名无论体格还是容貌,都与之形神俱似的男人。他们显然是三胞胎,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武器,分别为剑、短刀和斧;靠坐在窗台边的,是一个使弓的瘦高男子,肩上披着一条粗麻袍,靴子上沾满了泥渍,显得风尘仆仆,少女说话时,他正神情专注地把一根兽筋作的弓弦绑在长弓两端;在弓手旁边的,是一名发须皆白、神色泰然的老人,从装扮看不出他的专长,最醒目的标志乃是系在腰间的那一串颜色各异的羽毛,不知是何用途;近门侧的墙边,伫立着一个如磐石般挺拔沉稳的身影,那人穿着朴素,模样平淡无奇,看上去毫不起眼,就像他挂在后背的那把成色古旧的重剑一样,有一种久经岁月沉淀的古朴气质;而在让人难以注意到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藏在灯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就算是寄居在黑暗里的老鼠,也不如他更擅长隐匿自己的气息。   “各位都是各自领域内的精英,我希望这一次的投资能够物有所值。”少女在房间内环视一周后,说道。   “这可难说,”坐在她对面的疤脸男人,一脸轻佻地送了耸肩,“要是那公主已经成了恶龙的盘中餐,难道还得要我们三兄弟去刨龙粪吗?”   “诸位只需尽力而为,如果事情真的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一步,你们应得的报酬,一分钱也不会少。”少女说道。   “路薇小姐实在是一位爽快的雇主。”疤脸男人咧嘴而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路薇小姐找上了我们亨格兄弟,想必也该了解我们办事的规矩。我们可没有空手而归的习惯,既然要深入秘血森林,那么在找到古龙的巢穴之前,我们是一定不会回头的。”   少女轻蔑地冷笑了一下,“哦?泰诺斯阁下也相信真的有什么古龙宝藏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摆着发大财的机会,没有不去争抢的道理。”疤脸男人大方地承认道。   靠坐在窗台边的弓手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其他人虽未表态,但看得出他们都对和向来特立独行的亨格兄弟进行合作,报以质疑的态度。   “这的确是符合亨格兄弟的做法,我没有意见。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以完成任务为先。”   少女的声音顿了一下。有人在外面叩门。   屋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流露出警惕的神情。   几人交换了下眼神,随后那名背着重剑的男人走过去,拉开了门。   “先生,你们点的晚餐。”   是旅店的服务生。   “让他进来。”   听到少女的话,背重剑的男人退开到一旁,让端着堆满食物的托盘的服务生走了进来。不等服务生把盘子放下,疤脸男人就一把抓过盘子里的驴肉香肠,一口咬下一大块,响亮地咀嚼起来。   “放心吧,我们亨格兄弟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不会耽搁路薇小姐在北边的事业。”   少女听后一愣,她身旁的骑士也皱起了眉头,两眼紧盯着还在往桌上呈菜的服务生。   疤脸男人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继续照说不误:“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可是不常听见河谷地的贵族口音。”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少女冷冷地道。   在接连遭受两次重创过后,如今的贝奥鹿特已成无主之地,一个河谷地的贵族不辞辛劳跑到阿伦·贝尔来寻找一个生死未卜的波斯弗后裔,对方打的是什么算盘,已经显而易见。至于她是姓菲勒烈或赫斯特,还是别的什么,那无关紧要,他只是想给这个还没学会放下身段来的贵族小姐一个下马威。疤脸男人一脸满足地吮吸了下沾满油的手指,然后又用那手指搔了搔邋遢的鬓角,“听不懂也没关系,路薇小姐只要能按劳支付报酬,就算要我们把秘血森林翻个底朝天,也不成问题。”   “哼,你最好能说到做到。”   片刻,少女扭过头,看着呈完菜后还站在桌边一步不挪的服务生。疤脸男人此刻也留意到了这个在刚才让他甚至不屑于回避的黑发青年,没想到后者竟与他印象之中穷酸邋遢的乡下人形象截然不同,眉目冷俊,有着一股区别于普通人的气质——毕竟在他骨子里流着沙维家族的血脉。   “你的工作完成了,还想要小费吗?”少女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一面就把手探进了怀里。   “不,我只是对各位正在商谈的这笔买卖很感兴趣,”尤利尔微微欠身,波澜不惊地说道,“看起来很有赚头的样子,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多的一杯羹可分?”   房间内的空气骤然紧缩,那一瞬间,仿佛灯光也为之一黯。半空中掠过一丝刺鼻的火星味。弓手的弓弦嗡的一下紧绷起来;骑士紧握着鹰喙重锤,往前略挪出半步;疤脸男人与他的两名兄弟都把手放在了自己的武器上。   少女伸手揭开兜帽,露出一头干练的栗色短发,用那双写满敌意的深褐色眼眸,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青年。   尤利尔也大方的回应了她的目光。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少女有几分眼熟,一时却又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很遗憾,不管是我们的队伍,还是这间旅店,都没有阁下的容身之所了。”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啊……”   他有些惋惜地叹道,转身就要离开。   但一个拿斧子的壮汉,已经拦住了他的去路。   疤脸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冰冷的铁剑缓缓划鞘而出,“在没有任何胜算的情况下暴露自己,你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他便要拔剑袭向对方毫无防备的后背。   就在剑尖就要脱鞘的那一刻,尤利尔猛然回身,一掌拍在他的手腕上,让即将出鞘的剑又狠狠地缩了回去,发出哐的一声清鸣。疤脸男人看到一只包裹在黑色鹿皮手套里的拳头飞向了自己的脸侧,下一刻,他便在盖着一顶天花板的房间里看到了满天繁星。   亨格三兄弟的另外二人,此刻同时向他发难,但不等那把斧子举起来,尤利尔就迅猛地扬起腿,重重地踢在他的双 腿之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拿斧头的亨格像虾米一样弓起腰,紧接着他的下巴就撞在尤利尔骤然抬起的膝盖上,在上下颌发出的一声激烈碰撞中,这个魁梧的壮汉像是喝醉的熊一样,踉跄着倒退几步,摔倒在墙脚下。与此同时,使短刀的亨格从侧面发起的攻势,也被他以直击喉咙的一记甩拳化解——这一拳快而狠,亨格捂着喉咙,痛苦地跪倒在地,他拼命地张大嘴巴,口水止不住的流出,却连一口气也吸不进去——尤利尔顺势夺过他手里的刀,不作停顿,迅速而连贯地转过身,顺势猛地掷出短刀。下一刻,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短刀笔直地插在弓手肩侧不到十英寸的地方,让他搭箭拉弓的动作顿时僵在那里。插在木板里的刀身嗡鸣震颤着,片刻过后方才安静下来。   解决了亨格三兄弟中的两人后,尤利尔回过身,发现疤脸的亨格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挨了一拳后,竟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尤利尔轻易躲开了他如同醉汉般绵软无力的一拳,反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猛地一推。疤脸的亨格扑倒在桌子上,他趴在桌上,嘴里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但脑子里还是繁星闪烁。   尤利尔快步走上前,一脸冷漠地抓起他的头发,然后像拍烂一块土豆般,提着他的脑袋狠狠撞向桌面。   砰!砰!砰!   三声过后,整个房间噤若寒蝉,再也听不到一丝杂音。   这一连串应对,让冷眼旁观的背着重剑的男人,忍不住微微挑了下眉头。而在场的其余人,则明显是震撼多于赞叹。臭名昭著的亨格三兄弟,就这样以无可挽回的溃败方式,输给了一个手无寸铁之人。   看着从桌面上缓缓滑落下去的疤脸亨格,以及他破开的额头在桌子上划出的那条血痕,少女路薇微微蹙眉,但却一言未发。   一脚踢开瘫倒在桌脚下的疤脸亨格,尤利尔拉过他刚才坐的椅子,与一桌之隔的少女,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他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微笑渐露,“好像突然间就空出了三个位置,看起来我们似乎又有了商量的余地?”   少女眉头皱得更紧了。 第八章 入伙须知   有那么一瞬间,尤利尔发觉自己做得太过,事情恐怕是没办法按照预期的样子收场了。   他看到少女身旁那位重装骑士,用包裹在镶钉皮手套的双手攥紧了那把鹰喙锤,拉伸的皮革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低吟。房间里的其余四人似乎也嗅到了空气里那丝一点即燃的火药味,他们已经见识过此人的身手,纷纷摆出了郑重应对的架势,以免重蹈亨格三兄弟的覆辙。   然而下一刻,少女的一句话就成功化解了危机。   “先生们,放下武器来吧。要把你们各位聚集起来,花费了我不少力气,出发之前我不希望再损失任何一名队员了。”   “你不会损失任何一个队员,”尤利尔耸了耸肩,“事实上,我还有两名随行的同伴。”   “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雇用阁下。这是之后的事情。”少女皱眉道。能者上位,这原本没什么问题,但她认为自己身为雇主的威严受到了严重的挑衅。“坦利斯阁下,盖加尔洛阁下,劳烦二位一下,我们需要一个干净整洁的谈话空间。”   背着重剑的男人,和那位个子瘦高、皮肤黝黑的弓手,应言行动了起来,他们与那位骑士,三人协力将昏厥的亨格三兄弟搬了出去,抬到了隔壁房间里。等三人重新回到房间后,新的一轮商谈便开始了。   “首先,作为最基本的一条规则,我需要知道阁下的名讳。”栗色短发的少女对尤利尔摊开手,用老练的口吻说道。   “霍尔格。一名自由猎人。”他简短地介绍道。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手无寸铁,光靠拳头来挣合同的自由狩猎者。”少女冷言相向道。   “对付血肉之躯的人类,这样就足够了,”尤利尔笑了笑,“你可以把这理解为是一种节约成本的做法,锋利的刀刃最好还是留给那些皮糙肉厚的异种。”   “我非常赞同阁下的观点。而阁下也通过刚才那场以一敌三的表演,充分证明了你有胜任这项工作的能力。”   少女和她的骑士交换了下眼神,后者对她点了点头。   少女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看向猎人,“阁下可以叫我路薇。”   “路薇小姐。”尤利尔礼节性地点了下头。   “既然霍尔格阁下和你的朋友打算取代亨格兄弟,那么我就有必要提前告知三位,亨格兄弟在我们小队中司职战斗员的工作,所以你们要做的事很简单,那就是用手中的武器来为小队开路。”说到这里,少女顿了一顿,冰冷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丑化说在前面,我并不认为阁下刚刚的胜利有多么值得夸耀,在我看来,亨格兄弟更多是输在了轻敌。他们是游走在东北大陆的最臭名昭著的杀手之一,死在他们手下的圣职者不下百人,如果他们提前有准备的话,我相信刚才那场战斗将会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尤利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是截然不同。毕竟如果再来一次,他也不敢担保那三兄弟的小命。   接下来,名为路薇的少女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我是一个注重结果的人。我只看到亨格兄弟输了,且输得很惨,这就足够成为他们被解雇的理由了。”   “所以我们这算是达成协议了?”   “不着急,阁下不妨先了解下任务的具体细节——当然,也许这完全是多此一举,阁下既然主动找上了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等一行的目的。但有些事情,还是摆在台面上来说更方便一些,等阁下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也不迟。反正我们至少还得再等两天才会动身。”   实际上,男爵敏锐的听觉早已洞悉了门内所发生的一切。但尤利尔不介意再听对方亲口陈述一遍。   “我组建这支小队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深入秘血森林,找到那头古龙的藏身之处,把被它掳走的人质解救出……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看到一抹讽刺的冷笑爬上猎人的嘴角,栗发少女面露愠色。   “人质,这个说法很有趣。这不是大小姐们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古龙对人类的兴趣仅仅停留在食物层面,所以我不得不对路薇小姐的说法提出质疑。”   “阁下不相信也没关系,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你,古龙在摧毁盖亚提斯后,确实带走了一个鲜活的战利品。有不少人都目睹了那一幕。至于它要怎么处理自己的战利品,也许就像阁下刚才说的那样,我只能寄希望于它还有更多的粮食储备。但就算只剩下一具残骸,我也要见到证据。”   猎人沉默了片刻,他眯着眼,紧紧注视着这个名为路薇的少女,直到确定她不是在信口开河,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缓下来。   “那不成问题,在你们找到古龙的巢穴之前,我和我的同伴可以护送你们,但在那之后的事,我们不担保一定会参与。毕竟我原本也只是想要搭个顺风车而已。”   “顺风车?”   “是的。”   天空中那道金色的裂缝,就是指引下一座圣杯的路标。为保证不会错过圣杯之所,他必须要严格按照裂缝指定的线路行进,而那就意味着他从阿伦·贝尔进入秘血森林,顺着东南朝向横穿而过。   秘血森林号称万物生灵的坟场,森林中不但瘴雾重重,还栖息着世间最危险的异种,就算是资深的老猎人,或是教会组织的精锐之师,在没有一个熟悉路况的向导带路的情况下,也很难平安地走出森林。而在这个队伍里,尤利尔就发现了这样一位不可多得的天然向导。   那人始终待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就像栖息在阴影下的蝙蝠,无声无息。   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那是一个牧树人。   以放牧森林中被死灵附体的古树为生的古老职业人,作为回报,他们常常会得到来自古树的馈赠,大多时候是一些不慎闯进毒雾,或被异种杀死的野生动物,诸如鹿、狐和狼这样拥有皮毛价值的动物。这类人以森林为生,与死亡作伴,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那座禁忌的森林。   ——————————————   PS:一更。 第九章 冷战   “看来阁下还有自己的打算?”少女一成不变的冷漠语气里,忽然有了一丝上扬的兴致。   “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这对路薇小姐来说有什么问题吗?”   “不,当然没问题。事实恰恰相反,我对阁下的坦诚表示感激,互惠互利才是保证良好合作关系的最佳方式。”   很显然,和亨格兄弟这样阴险狡猾的合作伙伴相比,这位自由猎人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更好的选择。而路薇也从其他四位雇员的表情里,得到了完全一致的答案。   与此同时,尤利尔也在审视自己的合作对象。就目前而言,这个自称路薇的少女,和她的扈从骑士,要深挖他们的来历和真实目的,还为时过早,但从口音上判断,至少可以确定对方是从河谷地来的贵族阶级。至于小队的其他成员,尤利尔粗略扫过一眼,心中大概有了个数。若是不以他自身为衡量标准,放低到普通人的角度来看,这确实称得上是一支精锐小队,假如算上刚才的亨格兄弟三人,小队的战斗力几乎赶得上一支标准的十二人圣职者分队。尤其是背着重剑的那个男人,尤利尔在他身上恍惚看到了一种超越时间的沧桑感,但那张脸却年轻得令人惊诧。   然而,他们要面对的是一头身携黯淡之火的远古恶龙,再多的人力物力的投入,都是徒劳。尤利尔心想。要是让他们得知,秘血森林里还藏着一大批凶恶的蛇人,这支小队或许便要就地就散了。   之后的商谈十分顺利,双方很快就敲定了合作事项。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必须要等到另一边的消息传回来,确定古龙没有飞离秘血森林的边境后,才能出发。”路薇说道,“这大概还需要两到三天的时间。趁着这段时间,阁下可以回去和你的朋友好生准备一下,三天后的早晨,我们在旅店门前碰头。当然,请勿怪我多嘴,阁下的实力虽是有目共睹的,可是阁下口中那两位朋友……”   “一个是我的学徒,还有一名占星师。”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队伍中有一名占星师,能够避免很多灾祸。”   作为商谈的结尾,路薇和尤利尔,代表双方,隔桌完成了一次简单的握手仪式。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   “事情就是这样。”   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尤利尔大概叙述了一下发生在楼下那间客房里的事,其中省略了很多不必要的经过,以及商谈细节——芙琳最关心的玛利亚公主的消息,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及。谈论最多的,是接下来行程的走向,以及队伍中出现的那个牧树人。   最让人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古龙的飞行方向与天空中那道裂缝的指向,似有一种不谋而合的默契。在经历了凯利尔要塞的邪神灾难后,尤利尔已经不再相信世间会有无缘无故的巧合,谨慎考虑过后,他决定做好最坏的打算。   现在唯一的不确定在于古龙的落脚点,正如他的雇主,那位贵族大小姐所说,他们必须要等到另一边的消息传回来,确定古龙没有飞过秘血森林的边境后,才能出发。顺着裂缝的方向,他们的终点直指秘血森林的东南侧出口——埃斯布罗德走廊。而在那条终年积雪的峡谷对面,就是威尔敦,他的母亲,温德妮的家乡。   “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最好现在就提出来。”   作为仅有的三名听众之一,芙尔泽特罕见的比那只阉猫还要沉默,尤利尔甚至不确定她是否有在听。只见金发少女用手轻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被灯光照亮的桌面,似乎对那只趴在桌上的苍蝇引起了浓厚的兴趣。良久,她才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抬起头来,满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噢,是在和我说话吗?”   “不然我是在对空气讲话?”尤利尔皱眉道,“我在问你有什么意见,最好现在就提出来。”   “圣徒阁下怎么突然屈尊关心起我的意见来了,这真是让我受宠若惊。”芙尔泽特面带微笑,依旧不改她三句不离讽刺的本色。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话语里明显带有一丝隐而不宣的拒意。   尤利尔知道她还在记恨那天晚上的冲突。事实上,事后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晚他的情绪为何会突然失控——在他不加掩饰的杀意面前,芙尔泽特也罕见地失去了一贯的从容。   面对她的刻意刁难,猎人深吸口气,又耐着性子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芙尔泽特一字不漏地听下来,渐渐收起了笑容,然后她扭头看向坐在一旁发呆的猎人少女,淡淡地说道:“芙琳,都听到你老师说的了吗,劳驾替我翻译一下。”   夜里的狂风,卷起雨点狠狠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户,仿佛一头愤怒的野兽,咆哮着企图闯进来。   芙琳恍然惊醒,她讷讷地看了下芙尔泽特,又看了看自己的老师,两人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不懂什么叫做翻译一下,但房间里那股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空气,又让她不敢怠慢,只好硬着头皮把老师说过的话,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照搬了一遍。   “哦,明白了,所以说计划是三天后出发是么,”芙尔泽特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芙琳,劳驾替我转告你老师一声,我没什么意见要提。我困了,我要睡了。”   说完,她就异常干脆地踢掉靴子,翻过身去,面朝着墙壁躺在了床上,随即拉过被褥,把脸埋进了被子下面。   显而易见,今晚是谈不出什么像样的结果来了。   “老师……”芙琳一脸窘迫地看向默然起身的猎人,她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口齿笨拙的她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也早点休息吧,”尤利尔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剩下的内容我们明天再谈。”   说着,他冷冷地瞥了下躺在床上的金发少女,转身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PS:二更。今天头有点疼,先早点睡了,明天多补一更。 第十章 能者上位   雨停了,但阴霾仍然笼罩在阿伦·贝尔的上空。   龙灾就像是悬在塞弗斯人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如阿伦·贝尔这样紧邻着秘血森林的边陲城镇。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充斥在阿伦·贝尔的大街小巷间,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尽量压低自己的帽檐,快步行走,以免被巡逻的卫兵盯上。   对于边境的守军来说,这是个多事之秋。眼下他们不但要时刻堤防随时有可能从秘血森林里鱼贯而出的邪恶古物,还要抽调不少的人手,维护边境的治安。治安问题的源头,出在那些被人们称为“文明蛀虫”的佣兵和自由狩猎者身上。哪里有天灾人祸,哪里便有这类特殊职业人的身影,他们没有信仰,无视律法,专以他人的不幸为生,就像是吸附在伤口上的水蛭,除了惹火烧身的倒霉鬼,没人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   龙灾可畏,人人避之不及,但那场将贝奥鹿特付之一炬的大火,在这些人眼里反倒成了千载难逢的发财良机。不少佣兵和狩猎团队,受到觊觎古龙及其宝藏的大贵族或商人雇佣,前赴后继地涌入了这座偏僻的小镇里。暴风雨前的沉寂与和平,没能持续太长时间,当古龙的翼影掠过阿伦·贝尔一周之后,各路消息开始汇集到这座前哨站。在得知古龙的身影没有穿越埃斯布罗德走廊,而是止于秘血森林之内后,骚动开始了。   “他们在河岸边爆发了一场激战,两边都死伤惨重,最后那支佣兵团还是有半数人成功趁乱渡河,窜进了森林里。”   时值清早,旅店的大厅里却已是一副熙来攘往的景象,古龙没有离开秘血森林的消息,迅速点燃了这座在阴雨下沉寂多日的小镇。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不少佣兵和狩猎者都乔装混迹于将军粮运入边关的商会队伍里,而不同狩猎团队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已在过去一周的情报收集阶段便悄然打响,如今第一批狩猎者成功突破边境线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阿伦·贝尔,一场更大的骚乱正在酝酿。   听取来自平原的塔卡里部落的神射手,盖加尔洛·塔西玛拉克的汇报,兜帽之下那张属于少女的清秀脸庞,渐渐浮现出一抹忧色。路薇扭过头,用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扫视而过。一队卫兵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鼠目寸光。”少女冷哼一下,“那帮利益熏心的蠢货,大概以为有一座无主的金山,就在森林里等着他们去发掘。要是惊动了那头古龙,这个国家很快就会步贝奥鹿特的后尘,在烈火下化为一座废墟。”   “所以军队现在开始在阿伦·贝尔大肆搜捕。”不知何时,披着一条褴褛斗篷的牧树人出现在了桌旁,若非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串铜制叶片叮铃作响,根本不会有多少人留意到这个普通无奇的瘦小男人。他操着一口比部落射手更浓重的地方口音,低声道:“路薇小姐,这是我刚从在军队里任命的亲戚那儿打听到的消息。听说明天就会有一张管制法令签发下来,所有从非官方渠道进入阿伦·贝尔的金属用具,都要接受严格审核,违反管制条令的人将被视作叛国罪处刑。”   “消息确切吗?”   “刚才路过镇门口的时候,我看到绞刑架已经搭好了。正午的时候,边境的巡逻会换班,我那亲戚告诉我,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少女面色沉凝,她下意识伸手在耳侧一抓,但她忘了,那条陪伴自己十九年的辫子,早已不复存在。她微微一愣,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会赶得上的。”   “路薇小姐真的相信那个猎人吗?”   盖加尔洛皱起眉头,平实的五官仿佛在那张黝黑的脸庞上皱缩成一团。他不会忘记那晚发生的事,那把短刀就插在距离他肩膀不到十英寸的地方,如果稍有差池,随时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如果说亨格兄弟是豺狼虎豹,那名猎人便是一条不露声色、杀人无形的毒蛇,让他来决定,他宁可选择前者。   “相信?盖加尔洛阁下,你会相信狩猎者吗?换句话说,你觉得自己得到过我的信任吗?”少女声色漠然地说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部落射手难堪的脸色,“不要忘记你们是来做什么的,盖加尔洛阁下。”   似乎听出她话里另有深意,盖加尔洛脸色一沉,“路薇小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要改变计划吗?”   “什么都没有变,只不过我们要先走一步。”少女兀自起身,如灯塔般始终守卫在她身旁的扈从骑士,将一条大氅披在她的身上。路薇拽了拽肩头的狐皮边,把发梢微微向外卷起的栗色短发,从衣领下释放出来,她侧过脸,用冰冷的余光盯着部落射手,“这是一个弱肉强食,能者上位的世界。究竟谁会补上队伍里的三个空缺席位,我们很快就会见分晓。”   ……   “集合地点改了?”正在收拾行李的芙琳,听到这里忍不住回过头来。   “她要我们在镇子东南口的树林边集合。”尤利尔又在手里那封没有署名的信笺上扫了一眼,确认无误。   芙琳看了看一副事不关己态度的占星师小姐,后者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犹自忙于对付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对接下来的行程毫不担心。然而直觉告诉芙琳,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忽然间,趴在床头的男爵,从尚有一丝余温残留的被褥里,猛然抬起头,琥珀色的双瞳紧紧逼视着客房的木门。然后,是一只冰冷的大手落在了它的脑袋上,随着指尖轻柔地抚过,它又重新趴了下去。   “芙琳,不用着急,你慢慢收拾,”尤利尔抓起倚在床边的手杖,站起身来,“我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   芙尔泽特微微斜目,看着消失在缓缓关闭的门缝之后的背影,苍白的倦容上浮出了一抹冷笑。   买东西?看来那东西价值不菲,不然何必特地背着一把刀去砍价。   尤利尔自然不是真的去买东西,当房门关闭的一刹那,地板上那一束金色的晨曦,在戛然而止的门扉声下消失。   他从容不迫地转过身,面对一片漆黑的走廊,说道:“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是吗,那可真不巧,我们三兄弟也在赶时间。”黑暗中,响起一个沙哑的狞笑声。   走廊的两侧同时传来脚步声,向他逼近过来。   ——————————————————————————   PS:一更。 第十一章 人性试验   “尤利娅小姐,你听到了吗,那是什么声音?”   “大概是溜进店里的野猫吧,别去管它了,小姑娘,过来帮我扎下头发。”   “哦……”   芙琳半信半疑地冲门口看了一眼,走到占星师小姐的身旁。后者背对着她,坐在床边,芙琳伸手挽起如瀑布般直直垂落在其后背的金色长发,入手而来的丝滑触感,令她忍不住赞叹道:“真是好漂亮的头发啊,摸起来就像绸缎一样。”   “嗯哼。”芙尔泽特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句。对她这种层面的生命体来说,外观远不如效率来得更重要,但是为了更好的融入人类社会,她又不得不竭力效仿人类那可悲的虚荣心。   “尤利娅小姐想要编个什么样的发型?我在盖亚提斯服侍过公主一段时间,跟其他侍女学了不少编头发的方法。”   “无所谓,小姑娘你自己看着来吧。”洋溢着暖意的阳光照进窗户,晒在身上,又勾起她的一丝倦意。   芙琳怏怏地撇了下嘴,嘴里咕哝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一面动作麻利地卷起了对方的长发。说来奇怪,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认为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似乎永远都是青涩而不成熟的。老师自不必说,可尤利娅小姐怎么看也不比自己年龄更大,却张口闭口总是叫她小姑娘,这莫名让她的自尊心有些受打击。   砰——   听到某样重物撞在门上的巨大声响,猎人少女吓得手一抖,她一脸心悸地回过头去。房门完好无损,但门外是什么样的景象就难说了。芙琳心跳得飞快,老师前脚才走出房间,这很难让她不往最坏的方面去联想。   “别分心,小姑娘,别把我好不容易才捋顺的头发又给搅乱了。”   “可是……”   芙琳还想说些什么,但对比泰然自若的尤利娅小姐,她又不免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是的,要保持专注、保持镇定,就因为总是这样一惊一乍,才会被人家当作是小姑娘。在过去的半年间,身体上的飞速成长着实令人意外,意外到老师立马就着手设计了一份减脂食谱,而现在,她迫切地渴望着心理上的成长。   于是她用力清清嗓子,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走廊里的异响,开始为对方编织头发。   “这是什么发式,看起来好像很复杂的样子?”   “是蝎尾辫,”芙琳嘴里咬着一条绑头发用的细长红绳,含混不清地说道,“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的,这样的发式不会影响日常活动,而且又很美观。”   芙尔泽特沉吟了一会儿,“小姑娘,你是在拿我做试验吗?”   “怎、怎么会……我没有那种意思……”芙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但脸上窘迫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思,“我只是觉得尤利娅小姐的脸又小又精致,要是被头发挡住的话,那就太浪费了……”   咚——   门外又传来重物狠狠撞在墙壁上的闷响,芙琳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芙尔泽特唇角流露出一抹冷漠多于戏谑的笑容,“你这么卖力地编头发,就是为了帮我讨好你那老师吗?”   猎人少女有些心虚地别过脸去,张了下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芙尔泽特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   “老师不说的事,我从来不会多问,就算到今天为止,我仍然不明白尤利娅小姐与我们同行的理由,可那不重要……”两股金发在脑后交织重叠,在少女的巧手之下,一个漂亮精致的蝎尾辫渐渐成形,“我只是力所能及的希望能为老师减轻一些负担,哪怕只是让他每天的心情好点。”   “所以你觉得,我是让你老师心情变坏的罪魁祸首?”芙尔泽特被这个单纯而天真的想法逗笑了。   芙琳想了想,摇摇头,“也许是我多虑了。毕竟从我认识老师的第一天起,他就是那种不苟言笑的样子。”   更何况,相比起玛利亚公主如今生死未卜的境遇,她很难想象还有别的事,能够影响到老师的心情。   “你确实多虑了,我只不过是借机做了一个小小的试验罢了。”   “试验?”   “没错。人类是感性的生物,所以熟练掌握各种情感的表达方式,是一件非常有必要的事。我还在学习,并且十分的享受这个过程。”   蝎尾辫完成了,芙尔泽特轻盈地回过头来,对愣在那里的猎人少女,展露出一个仿若天使般纯真无暇的笑脸。   嘎吱一声,门开了。   猎人边用一块手帕擦拭着手杖,边走进房间来。他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唯一的不同,在于沾在衣角上的那丝尚未干涸的血迹。“我在楼下发现了一队卫兵,他们似乎正在排查狩猎者……”   说罢,他从高高鼓出的衣兜里,掏出一颗红亮饱满的苹果,随手扔给起身向门口走来的芙尔泽特。后者稳稳接住,回以明媚的一笑,“谢谢。”   “玩够了?”尤利尔冷冷地看她一眼,“拿上自己的行李,我们该出发了。”   芙琳讷讷地看着这和谐融洽的一幕,不由地对自己过去几日的担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待猎人率先走出房间后,她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占星师小姐。   “那尤利娅小姐你手上的伤……”她分明记得那天碰到对方的手肘时,那种受伤后的敏感表现,难道那个也是假的吗?   “伤?”芙尔泽特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片刻,她反应过来,随即把苹果揣进兜里,然后动手挽起袖子来,“哦,你说那个啊……”   她露出手臂来。只见如牛奶般白皙的肌肤上,还残留着一块被毒虫叮咬过后留下的红色印记。   芙琳瞬间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塌掉了。   “就是这样,”芙尔泽特放下袖子来,“好了,别发愣,小姑娘,我们该走了。”   她拍拍略微起褶的衣摆,然后从兜里拿出苹果,清脆的咬了一口。   留下猎人少女独自呆怔在那,她若无其事地摇晃着那条精致的蝎尾辫,径直走出了房间。   ————————————————————   PS:二更。喝点水,休息十分钟。待会儿还有一更。 第十二章 启程   “路薇小姐,他们来了。”眼神锐利如鹰的平原射手,盖加尔洛率先发现了那三个紧贴着河岸边低矮的丛林边缘行进的身影。   路薇褪下头顶的兜帽,那头微卷的栗色短发便迫不及待地解放出来,向两边翘起。包括她和她的扈从在内,一行六人都处于林荫的庇护之下。来人不是亨格三兄弟。少女双眸微眯,狭长的眼角里隐有笑意。能让亨格兄弟连续吃两回瘪,那位名叫霍尔格的猎人已经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而至于他的同伴……   “两个女人?”盖加尔洛黝黑的面孔上,浮出惊色。   “这里不是你们的大平原,盖加尔洛先生,”那位腰间挂着一串彩色羽毛的白发老人,故作高深的捻了捻自己的胡须,“在内孚拉的海岸线上,曾经有着一支与我等溯本同源的学派,她们只收纳女性,并且一度让海岸女巫的名声盖过了世间诸多的主流教会。”   “不用恭维我,格伦茨阁下,狩猎场上没有女性的容身之地,不是没有原因的。”面对老人不露声色的恭维,路薇不仅毫不领情,反而冷言回绝,令对方满脸的难堪。这名浑身都散发着贵族气质的少女,显然有别于那些温室里长大的花朵,反而像是久经风霜的磨砺,无时无刻不以冷静而沉稳的面目示人,宛如一座冰山令人难以接近。   不过话虽如此,在她身上并没有贵族一贯以貌取人的坏毛病,更何况,猎人已经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过,只凭他一人就抵得过亨格兄弟三人。实力是赢得信任的前提,有猎人的实力作保障,她不介意将自己的信任再分享一些给另外两人。   “阁下没有骑马,看来我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看到徒步行来的猎人一行三人,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以秘血森林里的路况,带上马匹反而是累赘,对方轻装上路的策略,与牧树人提出的观点可谓不谋而合。   这足以说明,猎人对秘血森林的了解,不仅仅局限于道听途说的程度。   尤利尔逐一与其余几人点头知会,然后对他名义上的雇主说道:“路薇小姐,根据我们之前那次愉快协商的结果,在上路之前……”   “当然,订金。我还没有忘记该怎么和自由狩猎者打交道。”少女对身旁的扈从骑士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拿出了一只叮铃作响的钱袋,交到他手中。   尤利尔接过钱袋,把里面的金币挨个取出,仔细地清点起来。   趁着这个时间,双方开始互相打量起自己未来的合作伙伴。盖加尔洛看着两名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像是出门野餐的少女,忍不住失望地摇了摇头,对接下来的旅途充满了担忧。老巫师格伦茨明显有着不同的看法,尤其是那名金发少女,在她浅灰色的眼眸中,仿佛蕴藏着某种深邃的神秘之源,令他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至于分别独自站在一旁的牧树人和背着重剑的男人,则把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河对岸那座血红色的森林上。   这世上有不吃鱼的猫,但绝没有不贪财的自由狩猎者。检查金币含金量的过程显得谨慎而漫长,让路薇所剩无几的耐性彻底被消磨殆尽,她不得不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好让这个掉进钱眼里的狩猎者清醒过来。   “没问题,成色很好。”猎人点点头,把钱袋塞进行囊里。一旁的芙尔泽特挑了挑嘴角。在这浑然天成的演技面前,看不出任何破绽。   之后,这支临时组建的狩猎小队,作为不可忽视的重要环节,双方相互交换了最基本的信息:来自平原部落的射手盖加尔洛,高山学派巫师的后裔格伦茨,秘血森林的牧树人崔尔乐,以及沉默寡言到不得不假借他人之口来告知姓名的,游侠剑士索尔。相比于普遍良莠不齐、单兵作战能力有所欠缺的佣兵团,他们都是各自领域中的精英人物,外加尤利尔一行三人,这支狩猎小队的整体框架基本成型。   “这是一大笔钱,霍尔格阁下,我希望你能让我感到物有所值,”路薇紧紧盯着他挂在背后的那把以白布严实包裹起来的刀状武器,眉尖微蹙,“把锋利的刀刃留给异种,但愿阁下能说到做到。”   “如果我们要应付的敌人只是异种的话,路薇小姐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猎人摊开双手,直言不讳地说道。   在她的眼神授意下,身材瘦小的牧树人崔尔乐,拄着一根木枝作的拐杖走上前来。他操着一口浓重而低沉的口音说道:“你说的没错,猎人,在别处或许异种是个棘手的大 麻烦,但在秘血森林里,你可能会发现哪怕是路旁的一朵野花,也要比异种更有威胁。”   这是出发的信号。所有人都整装待发,面朝向浅不过膝的河流的对岸。河的这边,是文明世界的边境,而在一河之隔的对岸,则是一片对人类而言充斥着未知恐惧的神秘领域。   秘血森林,那是一座埋葬生灵万物的巨大坟场,无论树木亦或土壤,都像是被鲜血浸润过一般,显露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头顶阳光再盛,也无法穿过那层茂密的树冠,黑暗和毒雾,缠绵着这张孕育死亡的天然温床。   “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要依赖自己的双耳,过往的经验不会在这座森林里给你们提供任何帮助。风不会为你引路,它只会带你走向死亡。生存的首要前提,便是不要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紧跟在我的身后,紧跟着古树的指引——”   牧树人用木杖,用力地敲打了两下地面,仿佛某种开场仪式。   “——愿古树之灵眷顾着你们。”   他率先迈开了脚步。游侠剑士索尔紧随其后,依旧保持着岩石般的沉默。老巫师格伦茨与路薇,及她的扈从骑士走在队伍中间。尤利尔三人,与神射手盖加尔洛走在最后。后者边走边抓起泥土和树叶,一丝不苟地撒在众人留下的足迹上。   他们很快蹚过了浅缓的河流,在即将跨过那道黑暗与光明的边界线之际,一阵自森林深处吹来的冷风,让芙琳骤然驻足,缩在她兜帽里的男爵也钻出头来,睁着那对琥珀色的大眼睛,打量起这座诡异的森林来。   她好似在风里听见了古树的低沉啜泣,呜呜作响,叫人不寒而栗。   在那一刻,这种无以名状的恐惧,甚至盖过了她想要救回玛利亚的迫切心情。   “别自己吓自己,那只是风吹过中空的树干发出的声音。”   尤利尔拍拍她的肩膀,径直步入了昏暗的林荫之中。   猎人少女一下子红了脸,努力地争辩道:“我……我刚才只是在想事情……”   之后路过她身旁的芙尔泽特,也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让窘迫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   “我说的是真的……”她委屈地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咕哝着,快步追了上去。   在猩红茂密的树冠快要完全遮住天空时,她忍不住抬起头,向雨后天晴的碧空投去了最后一瞥。   “公主殿下,如果你真的在这里,请一定要坚持下去……”   说完,她便毅然决然地,一头扎进了阴森晦暗的林地中。   ——————————————————————————————————————————————   PS:第三更。还更记录(1/7) 第十三章 风平浪静的第一日(上)   自打几小时前,众人迈过秘血森林的边境,压抑而沉寂的黑暗便包围了他们。一路上,只听得见踩在泥泞或枯叶上的脚步声,以及金属甲胄在移动时发出的碰撞声。没有人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喘气,因为谁也不知道在四周那些石林高耸、如恶魔爪牙般狰狞的阴影下,究竟隐藏着什么。他们小心翼翼,生怕惊动那些饥肠辘辘的掠食者。   为狩猎者们津津乐道的潜行艺术,在这里完全沦为了毫不值得炫耀的基本生存技能。哪怕有着异于常人的优秀素质,尤利尔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不论曾经有过多少次作客于此的经历,这座充斥着腐败和血腥气息的森林,都让他在生理和心理上有种本能的抗拒与厌憎。   这通常是晦暗的光线、闷湿的空气与糟糕的路况共同作用的结果。在这片弥漫着死亡和衰败的土壤上,没有任何一双眼睛有幸目睹过秘血森林的全貌。猎人?如他这样资深的猎人,也不过是因为某些采集素材的任务,在危机四伏的林地里匆匆走一个过场,便赶忙离去。牧树人?他们也许会随着古树之灵的迁徙,在森林各处留下自己的足迹,但以古树之灵动辄十年才蜕一次皮,寻找新宿主的周期,一个牧树人的一生又能在秘血森林里走多远呢。至于,土著居民?秘血森林是一座将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演绎到极致的生存竞技场,就算强如一方地域的领主级异种,也只能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作威作福。秘血森林中地貌复杂多样,不同的环境则孕育出不同的生命形式,相生相克,强与弱永远是相对的,唯有死亡是绝对公平。   光阴荏苒,多少生命来了又去,只有掠夺和生存,才是这座残酷的死亡乐园,亘古不变的主题。   当点缀在树冠缝隙间的那一星半点的金色光斑,逐渐变成黄昏的血红色,林间的光线亦更显昏暗,牧树人崔尔乐在前面做了一个让众人停下的收拾。一行人在神经紧绷数小时后,终于得以稍事喘息,开始商量在何处歇脚。   “看起来我们的进展还不错,对吗?”   趁着来自平原部落的塔卡里人,跑到前面去和牧树人讨论行程的间隙,芙琳面色有些痛苦地弯下腰,揉了揉酸疼的小腿。泥泞的痕迹已经蔓过了她靴子脚踝以上的部分,除开根本不能纳入人类行列的芙尔泽特,猎人少女大概是这一行九人当中,最欠缺林地旅行经验的,雨后湿滑的路面和一些暗藏在草丛下的斜坡,都让她吃尽了苦头——而让人多少有些诧异的是,看似贵族小姐出身的路薇,在野外展现出来的行动能力却是相当惊人。   “不要太乐观了。别看那个牧树人轻车熟路,我们今天只不过是在森林的最边缘地带兜了一个小圈子。”尤利尔边说边看着正爬到前方一块赤红的岩石上环顾四周的塔卡里人。盖加尔洛是平原部落里最出色的猎手,他的双眼像鹰一样尖利,可以在很远的距离发现潜藏在阴影下的威胁。他顺着塔卡里人张望的方向,淡淡瞥了一眼,眸中红光一闪。   随着他越来越适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返祖现象,这一古老血统赋予他的诸多优势,开始逐渐得到体现。最显著的变化之一,是他的双眼开始愈发熟悉黑暗的环境。   瞳孔微微一缩,他成功抓住了七十英尺开外,那道蛰伏于灌木之侧的黑影。   堕落异种。一匹红眼哨兵狼。   “老师,你在看什么?”芙琳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猎人摇摇头,“至少在夜晚来临之前,不用担心。”   夜晚很快就来临了。   在牧树人崔尔乐的强烈要求下,众人没有点亮任何随身携带的人造光源,路薇从包袱里拿出一块装着血晶石碎屑的玻璃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了回去。就连老巫师格伦茨想要借光翻阅一下资料的请求,都遭到了严厉驳斥。   “不要光,那会招来‘安杜卡’。”来自平原部落的塔卡里人,用并不那么流利的通用语,严肃警告众人。   “古树之灵会为牧树人与他的同伴守夜。”崔尔乐扬起手里的简陋木杖,轻轻在脚下那块干燥的岩石上敲了几下。四周立时响起一阵鬼风吹过般的呜咽声,像是那些栖息在古树中的亡灵在回应他的请求。   芙琳倚坐在一棵血红的古木之下,一阵阴森的冷风刮过,头顶的树影簌簌摇曳,宛若恶鬼起舞。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往坐在一旁的金发少女身边挪了挪,“尤利娅小姐,你听说过‘安杜卡’吗,那是什么?”   芙尔泽特仰着光洁如玉的下巴,浅灰色的眸子紧盯着头顶那片的树冠,不知在想着什么。“大概是死神一类的东西吧,我对那些生活在平原的野人不太了解。事实上,每个神都是司掌自己信徒生死大权的独裁者,就好比你每天都要吃饭睡觉,你会把这当作是自己的头衔吗?”   正坐在不远处,给自己弓弦上抹蜡的盖加尔洛,似乎听到了她的话,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芙琳吐了下舌头,连忙拉了拉金发少女的衣角,让她别再说下去了。   另一边,值守夜第一班的尤利尔,正带着男爵漫步于营地四周。   几乎一整个白天都缩在芙琳帽子里——也可以说是一个便携猫窝——养精蓄锐的男爵,此刻显得生龙活虎,这里嗅嗅,那里看看,之后在一株长得酷似一张人脸的花蘑菇面前停了下来。   “怎么样,在这里你能闻到些什么吗?”   “不行。”男爵摇摇头,“太多古怪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了,除了最明显的血腥味,其他气味一时半会儿很难分辨清楚。”   “蛇人的气味难道不够明显?”尤利尔皱起眉头。蛇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让人记忆犹新。   男爵动作轻盈地跳到一块岩石上,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眼,“我就实话实说吧,我确实感应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但是那种感觉非常稀薄,我不确定离我们有多远。”   “也许是之前那批闯进森林里的佣兵。”   “也有可能是你要找的人。”   男爵一语双关的答复,令猎人蓦地怔了一下。   忽然间,他隐约听见背后传来枯叶碎裂的声响,一阵脚步声悄然逼近而来。   他反手握住刀柄,猛地回过头。   “是谁在那?!”   ——————————————————   PS:一更。 第十四章 风平浪静的第一日(下)   那个人没有回话。直到拨开一片灌木丛,走至近前,尤利尔才发现来人正是游侠剑士索尔。   他就像是一块被岁月模糊了轮廓的岩石,在沉默而沧桑的气质之外,却拥有着一张年轻得令人诧异的脸庞,以及一副精壮修长的体格。   面对猎人握住刀柄的动作,他只是默然地看了看站在石头上面的花猫,后又打量了下猎人挂在后背的那柄白布包裹起来的武器。   “剑?”他的嗓音亦如岩石般沉闷。   尤利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缓缓松开了刀柄,“你是来换班的?”   索尔点点头,而后不再与他搭话,背着那把看起来就十分沉重的大剑,往另一边走去。   尤利尔回到营地,发现大多数人都还醒着,只有生活作息出人意料之规律的芙尔泽特,独自裹着一条毯子,将就一片盘根错节的树根,静静地呼吸着。芙琳则就着一壶清水,艰难地吞咽着干粮,好心的牧树人崔尔乐,将自己准备的肉干分给她了一些,少女满怀感激地收下了对方的好意,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顿时被辣得流出泪来。尤利尔原本想和那位名叫格伦茨的老巫师交流交流,毕竟女巫与巫师少见,高山巫师更是从诞生之日开始就一直享受着濒危物种的待遇。石骨派的女巫是把法术记在骨片上,他想问问高山巫师的套路是不是都藏在他腰间那串羽毛里。然而事与愿违,林地旅行让这位老人难堪重负,当他值完第一班守夜工作回来后,老人早已睡下。   无所事事之下,尤利尔也打算随便吃点干粮,就找块干燥的地方睡下,但在这时,一个声音却出声叫住了他:“霍尔格阁下,可以耽搁你一点时间吗?”   他名义上的雇主路薇,此时正和她的扈从骑士及塔卡里人在一起谈论着什么。   “当然,乐意效劳。”   “守夜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吧。”   见猎人调整了下背后那把刀的位置,然后扶着手杖坐了下来,路薇把自己手里的干粮,掰成两块,分了一半给他。   尤利尔没有拒绝,即便他习惯于最恶毒的用心去揣度来自他人的好意,但在另外两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还是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了下去。   “里面混了蜂蜜?”味道意外的很不错,至少肯定要比芙琳刚才吃的那块辣肉干好上不少。   “家乡特产。”少女十分怜惜自己的笑容,略显客套地挑了下嘴角。   就着一壶清水,尤利尔三两下就咽掉了干粮,随后拍拍手上的残渣,说道:“东西也吃了,路薇小姐该谈正事了吧?”   在开始之前,路薇又一次习惯性地把手探向了耳侧,随即却抓了一个空。尤利尔没有错过这个细节,稍稍眯紧了双眸。   “我找阁下来也不是为了别的事,只是关于接下来的行程,我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确定行程,这似乎不在我承诺的业务范畴之内。”   “所以阁下更加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有任何顾忌,我只是想多收集一些参考意见。”   一阵微风拂过,林间沙沙作响,一缕月光透过叶影婆娑的树冠,投落下来,照在少女冷丽的面容上。   两人在无言的沉默中,彼此审视、揣摩。   尤利尔又看了看坐在一旁垂眉沉思的塔卡里人,以及忠心耿耿的扈从骑士,忍不住轻叹了一下,“路薇小姐对原定的行程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不满倒谈不上,崔尔乐先生是整个阿伦·贝尔最熟悉秘血森林的人,他带我们走的线路绝对安全可靠——”   “——但是?”   少女顿了一下,叹道:“但是这样虽然保险,行进效率却实在是不怎么乐观。阁下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解救人质的任务分秒必争,原本按照我的想法,我们应当不眠不休,直接横穿森林而过。”   “看来我们都该感到庆幸,路薇小姐是一位沉着冷静的雇主。”   “沉着冷静,不代表我能容忍这样低下的办事效率。”   尤利尔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既然这是雇主的要求,那我就谈谈我的看法。”   “洗耳恭听。”   “首先,虽然崔尔乐先生今天一直在领着我们往南走,但我认为我们最好尽早调头。”   “哦?”只听到这一句,路薇便双目一亮。她扭过头,看着随时弓箭不离手的塔卡里人,“盖加尔洛阁下刚才也说过相同的话。”   “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毕竟盖加尔洛先生双目如炬,连我也能发现的细节,他自然也不会错过。”   塔卡里人点点头,对着猎人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叫我塔西玛就行,通用语,实在是拗口,我听着也难受。”   “塔西玛。”尤利尔回给他一个友善的眼神。   “脚印?”路薇问道。   “没错,是脚印。那一队人显然走得匆忙,没有像塔西玛一样细致地进行善后,泥地上那些足印还未干涸,说明他们和我们离得并不远。”   “看脚印的深浅和数量,”塔卡里人接话道,“至少有六个人……以上。而且,装备物资带得很充足。”   栗发少女面色沉凝,尤利尔留意到其袖口下的五指,不自觉地握了握。这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一定是今早率先进入森林的那队佣兵。据说他们和边境守军发生了碰撞,折损了不少人。”   盖加尔洛这下算是听懂了,不禁面露诧色,“路薇小姐,不要有血腥冲突,在这个不祥的森林里,会招来‘安杜卡’,我看到了死亡的噩兆。”   他被吓了一跳。塔卡里部落的男人固然都是天生的猎手和战士,但在如此隐秘而不详的环境中,所有正常人都应该考虑如何避免冲突,而不是主动迎险而上。   “不仅如此,我们没有必要和他们抢路走。事实上,我更推荐沿着有血杨的地方走,”尤利尔指了指少女背后那株如沐鲜血的古树,补充道,“借用一下。”他顺手从少女挂在腰间的皮套里,拔出了一把匕首,冰冷的锋芒在树皮上轻轻一划,紧接着,只见如血浆一般的黏稠液体从割口下慢慢淌出。他把匕首擦干净,还给对方,并解释道:“成年的血杨会散发出一种特殊气味,当然,并非所有异种都排斥这种气味,但至少能替我们驱赶走不少的麻烦。崔尔乐先生提供的路线是绝对安全的,但要是路薇小姐愿为提高效率而放弃一些安全方面的顾虑,不妨考虑下我的提议。”   塔卡里人看着树干里面流出的血红液体,恍然醒悟。一直面无表情的扈从骑士,也忍不住走了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栗发的少女,却完全没有留意那株血杨,而是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猎人,似是怀疑他为何会如此了解这种只生长于秘血森林的罕见植物。   她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无意多作解释,于是收起匕首,神色如常地答复道:“我明白了,待会儿我会和崔尔乐先生商量看看。”   告别了三人,尤利尔走回到那株大量根须伸展到地表来的古树之下。芙尔泽特裹着一条单薄的毛毯,睡得很熟,而一旁的猎人少女却是凡胎肉体,明显没有那么好的抗寒性,肩膀微微发着颤。   尤利尔蹲下来,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   芙琳仿若惊弓之鸟般,一下子坐起身来。看到来人是老师,才不由地松了口气。   “不用这么紧张,芙琳,从进入森林开始你就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放松一点,好好睡一觉。”他从地上拾起一落干枯的叶子,塞到她手里,“把这些塞到衣服下面,会让你暖和一些。”   芙琳抱着一摞枯叶,嘴角嗫嚅了一下,最后苦笑着点了点头。   “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   说完,尤利尔便抱着一张毯子,去了另一边。   夜里的风,像刀子一样割人。   悠远的狼啸,在广阔的林野间回荡。   他在地上用枯草给自己铺了一张床,然后卸下装备,躺了下来。这是一个值得庆幸的、风平浪静的一日。对于任何擅自闯入秘血森林的活物来说,每安然无恙地度过一日,都值得欢庆,每一个黎明将近的时刻,都值得期待。   他盯着上方那层点缀着银色亮斑的树冠,慢慢放空脑海,把那些嘈杂的思绪扔在脑后。一股疲乏感顿时席卷周身。随即,他翻了个身,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半梦半醒的时刻,他听到身旁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   是趁夜来袭的异种?   不,那动作太过温柔,好像生怕会打搅到他的休息。   片刻后,他听到这样一句仿若自言自语的低喃。   “老师,我还是有些冷……”   一个柔软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钻进了他的怀里。   一股咸湿的泥腥味,飘入鼻孔。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   PS:二更。 第十五章 暗流涌动的第二日(上)   第二天,当第一束阳光穿过树冠,照进森林里,他们已经行出了快两英里的路。   根据牧树人崔尔乐的经验之谈,以秘血森林里恶劣的路况,一天顶多只能行进十到十五英里。这个数字自然是不能让他们的雇主感到满意的,几经商讨和争执,最后由路薇拍板,决定采纳尤利尔昨夜的提议,众人改道向东,往血杨林的方向前进。   “我们若不尊重古树之灵的善意,必将会遭到报应。”牧树人义正言辞地争辩道。   “我已经听够这一套了,崔尔乐阁下,”路薇听上去心意已决,“你只用告诉我,跟着血杨前进的办法行得通行不通?”   “理论上来说……是行得通的,”崔尔乐有些犹疑地看了下落在队伍后面的猎人,似乎想不通,为何一个外人会了解这些在职业牧树人中秘密流传的知识,“血杨能赶走许多异种,这不假,但有一点我必须要事先告知路薇小姐。我们只能在血杨林的边缘地带行进,绝不能深入其中。异种畏惧血杨,可不单单是讨厌它的气味。”   于是一行人在一块足以被视作标记的大岩石下调头,转向东南,在围着森林边缘兜了一天半的圈子后,他们开始笔直地深入林地。而越往深处走,地势越低。秘血森林的就像一个大漏斗,自西向东,外高而内低,而后再拔高,直到终年覆雪的埃斯布罗德走廊。   连日不绝的雨水汇聚到了低处,形成许多深浅不定的水洼,有一阵子,众人仿佛在蹚过一片沼泽。枯败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倒在路中间,或伏在水面上,让他们举步维艰。除了老巫师格伦茨,队伍里的男人们都拿出了自己最锋利的武器,在前面披荆斩棘,其中游侠剑士索尔效率最高,他那把双手重剑挥过之处,树倒枝折。   低洼地带,水源丰富,但此处的草甸和植被却呈现出一种亚健康的衰萎状态,唯有偶尔点缀在树荫下的伞状菌类,依旧生气蓬勃。没过多久,心存疑惑的芙琳,就切实了解到了这座森林里的植物是如何获得生存给养的。   那是一只差不多有二十英寸,将近半米长的蓝色蜻蜓,被众人涉水而过的动静惊扰,从一处水洼的水面上振翅起飞。   “龙蜻蜓!”牧树人崔尔乐大惊失色,立马对众人失声叫道:“千万别让它尾巴上的倒刺碰到!”   有过几次造访秘血森林经历的尤利尔,非常了解这种生物。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它那惊人的好胃口,无论数倍于它大小的猎物,只要被它的尾刺扎到,不出几个钟头,肌肉组织和骨骼便会相继融化成一滩富含营养的黏稠液体。龙蜻蜓会吃掉一部分,然后把剩下的部分当作孵卵的育儿床。   塔卡里人当即半跪下来,挽弓搭箭,瞄准了那只龙蜻蜓。   嘣——   利箭脱弦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抛物线,刺进了一棵横躺在水面上的枯木中。   龙蜻蜓飞得太快,虽然体长有近半米,但其灵敏程度却远胜于任何飞虫或鸟类,强而有力的四片透明薄翼,能让它在瞬间完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幅度转向,陡然攀高或下降。饶是射术精湛的神射手,也很难捕捉到它的行动轨迹。   “该死!”他怒骂一声,又搭上了第二支弓。   “不!快闪开!别那样做!”看到猎人双手空空的,径直朝着俯冲而来的龙蜻蜓迎了上去,牧树人忍不住惊叫出来。情急之下,为了挽救猎人的性命,盖加尔洛来不及瞄准,便一箭射了出去。   龙蜻蜓轻巧避过,直扑尤利尔而来。面对前者蜷曲起来,准备向他刺来的尾部,他目光如电,张手直接一把擒住了龙蜻蜓纤细的足肢。尾刺顺势刺进了他的袖管下面,却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紧接着,尤利尔便猛然发力,将龙蜻蜓从半空中生生拽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随即一脚踩了上去。   一脚又接着一脚,直到龙蜻蜓不再挣扎,他才终于肯罢休。   这个拥有着致命般美丽色彩的掠食者,已然变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残骸。   “干……干得漂亮,猎人,不过下次请不要再冒险行事。”牧树人心有余悸地说道。   塔卡里人却十分欣赏猎人的果敢,称赞他为“多戈多斯”,意思是技术卓越的狩猎人。   闻到龙蜻蜓尸骸里散发出来的恶臭气味,芙琳觉得有些恶心,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其实在最初三脚接连踏下去时,龙蜻蜓便已经死透了。她认为老师最后那几脚,完全是出于发泄的目的。   不管芙琳是否承认,她都隐约意识到,与从前相比,老师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了。   那是一种冷酷而理智的暴戾,在悄然滋长。   忽然间,芙琳感觉到自己脚下的草皮仿佛活物般蠕动起来,下一刻,就看到无数细长的触须,好似蚯蚓扭动着身子,从草皮下争相钻了出来。她吓得往后跌了几步,却一脚踏进了水洼里。水溅起来,让站在一旁的男爵叫了一声,飞快地逃开了。   每条触须的头顶,都长着一个尖齿密布的细小口器,它们一哄而上,争抢着龙蜻蜓的尸体,管状的身体不断膨胀、皱缩与蠕动,贪婪吮吸着富含营养的尸液,不一会儿便将尸体分食殆尽,没有留下一丝残余。   当触须纷纷缩回地下,不久前还显得枯黄衰萎的草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恢复了水润的生机,还有一些嫩芽破土而出。   “不用担心,它们只会捕食一些小猎物,对我们没有什么危害。”   芙琳望着对自己伸出援手的老师,一时间自觉失态,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我、我自己可以的……”她咬咬牙,使劲拔出陷在泥泞里的右腿,从水洼里爬了出来。   临走之前,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龙蜻蜓死去的地方。这就是秘血森林里的生存法则。唯有掠夺才是一切,被动等待施予者,注定要被淘汰。   在离开低处的沼地后,一行人很快又遭遇到下一个阻碍。   在途经一段平缓上升的地势后,一个陡峭的斜坡拦在了众人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路薇厉声质问带路的牧树人。   身材瘦小的崔尔乐一脸无辜地摊开手,示意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尤利尔蹲在几乎直上直下的断崖下,仔细检查着四周。塔卡里人这时走到了他的身旁,用力踩了踩脚下的松软土壤,“塌方。”他简明扼要地作出结论。   “看来得换条路走了。”猎人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   “那倒未必,”塔卡里人冲他指了指悬在头顶三十英尺高的崖顶,跃跃欲试地搓了搓那双宛如旧皮革般粗糙的手,“我们有绳子。我可以试试看。”   “土太松了,你没必要冒这个险。”   “我的朋友,你是勇士,我塔西玛也是塔卡里的多戈多斯。我在更危险的环境里长大,这点高度不算什么。”   性格耿直的平原人,对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战斗和冒险,是塔卡里部落男人的立命之本,尤利尔尊重他们的民族风俗,没有再用自认为善意的忠告,去贬低和动摇对方的决心。   听到塔卡里人要尝试攀登陡坡,正对眼前境况一筹莫展的路薇,立刻就应允了他的请求,并让自己的扈从骑士给了他一卷绳子。   盖加尔洛没有做太多准备工作,背上一卷绳子,便干净利落地开始了攀爬。   众人聚集在斜坡下,屏息等待。   事实证明他没有说谎,这点高度对善于攀爬的塔卡里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众人看见那道灵敏如豹的身影,三两下就蹿上了崖顶,期间有过几次脚底打滑或坡面松动的意外,也是有惊无险。   不一会儿,塔卡里人就把绳子从上面抛了下来。绳索的另一端则牢牢绑在了一棵深扎在泥土里的树上。   在攀爬之前,众人讨论拟定了一下先后顺序,将格伦茨、芙尔泽特及路薇三人列入了受助名单当中。然而性情刚烈的后者,直接一口否决了这个对她而言颇具侮辱意味的安排。路薇拒绝了扈从骑士的帮助,脱下斗篷,绑好靴子和护臂,然后走到坡下。她拾起那根绳子,右脚踩在坡面上,用力拽了两下。确定绳子绑得足够牢靠后,少女便开始了攀登。   两分钟后,绳子再一次从上面被抛了下来。   老巫师一脸尴尬地挠了挠花白的鬓发,向同为受助者的芙尔泽特投去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受伤眼神。这自然是白费功夫。尤利尔心想。人类的无偿服务,在她看来完全是自己身为混沌主宰所应当享有的权力。   接下来,除了芙琳爬得稍微吃力一些,整个过程还算顺利。   等扈从骑士收回绳索,路薇对疲惫不堪的众人下令道:“原地休息一刻钟,吃点东西,然后继续赶路。到入夜前我们都不会再停下。”   在借着清水才能下咽的干粮和肉干的行列中,芙尔泽特手里又红又大的苹果,犹如异端一般醒目,连老巫师自制的腌肉肠也相形见绌。不过她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自顾自地捧着苹果,享受起来。   “老朽曾听说库尔兰星辰塔的占星师们,为了专注学术研究,都过着忌腥忌冷的苦修生活,尤利娅小姐倒是让人耳目一新,”老巫师终于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她搭讪道,“不知道尤利娅小姐是毕业于哪所学院?”   “普利法罗斯。”芙尔泽特用丝绢擦了擦手,不咸不淡地答道。   老巫师听后一愣,“呃……那是什么地方……?”   “所有学者都梦寐以求的知识殿堂,欢迎阁下有空来作客。”   听出她话里不加掩饰的疏远之意,老巫师面色铁青地走开了。   坐在树后面嚼干粮的尤利尔,不由地摇了摇头。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敢应邀前往普利法罗斯作客,因为那是双子神殿的别称,只有死人才能抵达那里。更何况贵为神殿的主人,芙尔泽特的兄长迪恩尔可不是一个懂得待客之道的家伙。   一刻钟飞逝而过,众人再度启程。   之后的一段路变得好走了不少,但这也只是相较于一步一坑的低洼地段而言。   不知走了多久,从树冠间泻下的阳光,渐渐被镀上了一层似血非血的淡红色。   天色越来越暗,林间开始起雾了。   在秘血森林中,雾气并不只是一种单纯的自然现象,更是对胆敢擅自冒犯死亡领域的入侵者的警告。这种致命的毒雾,来自林间每一株树龄在六十年以上的成年血杨。这是一块血杨密集分布的地段,也是宣告一行人迈过安全的边缘地带,正式进入森林内部的标志。   “这将是我们最后一个能安详入睡的夜晚。”牧树人崔尔乐如此告诫众人道。   他们在血杨林外围停下了前进的步伐,就地扎营。在压抑了一整个白昼之后,黑夜下,森林里的邪恶气息鱼贯而出,肆意游荡在雾林间。   尤利尔照例是第一班守夜,他带着男爵在营地外围巡逻,每途经一株血杨,就用匕首在树干上划一条口子,让那股令异种避之不及的气味,更浓烈地散布在营地四周。   男爵在一滩黑乎乎的松土下,发现了一枚刚刚露出尖角的黑笋,立刻对那可怜无辜的小家伙产生了兴趣。   “我劝你最好别招惹它。”   等猎人出声提醒,为时已晚,男爵刚把毛茸茸的爪子放上去,那枚如少女般含羞自敛的黑笋尖,骤然绽开,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啸响彻林间。   看着男爵夺路而逃的狼狈背影,他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挥了下手杖,将那枚尖叫不停的黑笋从土里连根拔起。恐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你很了解这座森林。”   他循声回头,看到来接替他守夜的盖加尔洛。塔卡里人把弓拿在手上,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支箭头泛绿的箭矢。很显然是涂过毒的。   “也谈不上多了解,只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提前作了些功课。”这倒不是自谦,谈及对秘血森林的了解,他肯定比不上以森林为生的牧树人。   “我的朋友,我想你也一定注意到了,进入森林不久,我们就被跟踪了。”   尤利尔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是什么?”   “大概是一群堕落的哨兵狼。”   这个答案并不出人意料。   “狼就是狼,就算堕落,它们依旧是狡猾的猎手。”盖加尔洛一脸凝重地握紧了弓。   “你说的没错。”   猎人转过身,望向雾气氤氲的远端,林影如鬼。   “明天会比今天艰难得多。”   ——————————————————————   PS:二合一。 第十六章 暗流涌动的第二日(下)   一头年轻的霜角鹿,迷失在了黑夜的森林下。   尽管连日的跋涉,让它感到精疲力竭,但它还是努力睁大那双乌黑的圆目,警惕地关注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一个月多前,当它跟随自己的群落,行走在埃斯布罗德的雪道上时,一道金光劈开了漆黑的苍穹,金色的暖流奔涌而下。这是它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景象,它被吓坏了,在同伴们声嘶力竭的惊叫中,它开始发足狂奔,拼命想要逃回熟悉的黑暗里。   等回过神来,它早已看不见皑皑白雪覆盖的峡谷,四周尽是血红的岩石与古树。   它在秘血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月,霜角鹿是雪原中最顶尖的智慧种族之一,趋利避害的本能,和敏锐的嗅觉,让它在危险的森林中一次次险死还生。凡鲜活之物,无不是死亡的诱惑,绝境没有它忘记长辈的教导,在无法分辨哪些植物是可以入口为食的情况下,它便靠着菌类和苔藓为生,还有温泉边那些富含矿物质的土石,偶尔也能用来充饥。   大约在三天前,这头年轻的霜角鹿在历经艰苦旅行后,来到了一片血杨林外。它偶然间发现,那些危险的捕猎者,很少会靠近这片迷雾重重的林地。这个发现,令它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迎来了久违的安宁。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今天,一群人类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可贵的宁静。   当夜晚再度降临,它在静谧的森林里,清晰地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在迫近。   它明白这里已不再安全,是时候要离开了。   年轻的霜角鹿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蹄子,避开地上的枯叶,悄无声息地穿过血杨林,跑到一片天然形成的池塘边。它太渴了,想要停下来喝点水。   忽然,它听见附近的一丛灌木摇晃了下。它浑身打了个哆嗦,定定地立在那里,昂起头颅两侧的强壮大角,屏息倾听着。   安静。   一如始终的安静。   只有死亡到来的刹那,这座沉寂的森林才会掀起一丝喧嚣,更多的时候,它安静得就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场。   过了好一会儿,再也没听到任何声响的霜角鹿,终于还是带着一丝迟疑,慢慢挪到了水塘边。它实在是太渴了。   但还不等它垂下长长的颈项,一团狰狞的黑影就从旁边的灌木下蹿出,根本没有转身的机会,霜角鹿的咽喉便被死死咬住。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那强壮的猎手把全身重量都压了上来,尖锐的犬齿撕咬着喉咙,让鲜血倒灌进气管里。一瞬间,它只感觉天旋地转,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它才看清那个凶手的面貌。   那是一头鼻尖溃烂、毛发稀疏的恶狼,浑身散发着疾病和死亡的气息。恶狼凶狠地咬住它的喉咙,使劲甩动了两下头部。那条覆盖着厚厚皮毛的脖子,仿佛被折断一般,柔软无比,任由恶狼蹂躏。   霜角鹿双目圆瞪,没了呼吸。   在杀死自己的猎物后,恶狼并没有急于享用鲜美的鹿肉。它回过头,对着幽暗的丛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站在树梢上的乌鸦,好奇地转动乌黑的小脑袋,盯着一群属于这片森林最顶尖掠食者的身影,在林荫尽覆的地面如鬼魅般快速穿梭。   它们穿过茂密的灌木,来到池塘边。   那头染病恶狼低沉的喉音,忽然变成了尖锐的哀嚎。   它被一只强健有力的狼爪按在地上,仿若被压在砧板上的鱼,徒劳地挣扎着,口中发出犹如狼崽求饶一般的呜咽声。   “闭嘴,哨兵!”那头魁梧的灰色巨狼用它们族类的语言低吼道,“你该感到庆幸,若是尊贵的王子亲临此地,你的喉咙早已被撕碎了,就像你那丑陋的烂鼻子一样!”   病狼不敢再出声。   哨兵狼是这座森林的狼系社会里最卑贱的下等物种,更何况还是一头臣服于血月与深海,即将堕落的哨兵狼。   那位高贵而强大的王子,对堕落的异种有多么的深恶痛绝,它不会不知道。它见过不计其数的同类或因软弱或因放纵而陷入堕落的深渊,它们变得更加强大,但却失去了自己的灵魂,沦为一具只懂得杀戮的行尸走肉,老一辈的狼王们也不得不妥协于异种强悍的力量,寻求共存之道。直到那位高贵的王子诞生,随着它雪白的皮毛一天天丰满,身躯一天天强壮,一切都变了。   “那些人类……他们就在不远外的血杨林里……”病狼呜咽道。   灰色巨狼冷漠地挪开自己的爪子,“他们很聪明。至少比上一批闯进森林里来的人类佣兵要聪明,但血杨林保护不了他们太久。”   病狼慌忙爬起身来,低声下气地奉承道:“没错,您说的没错!尊敬的鲁尔基大人,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只要王子一声令下,我们哨兵狼一族愿为王子撕开那些人类的喉咙!”   灰色巨狼猛地回过头,口中发出凶狠的威胁声,吓得病狼赶紧夹起尾巴,下巴贴地的趴了下来。   “你们,胆敢揣度王子的心思,你们这些卑贱的下等种!”灰色巨狼厌恶地唾弃道,一边迈着高傲的步伐,绕过那只瑟瑟发抖的哨兵狼,“王子的命令很明白,那些人类对我们还有用处。”   其他几头的灰狼也徘徊在哨兵狼四周,咧嘴龇牙,口中持续发出撕裂般的低吼,吓得它不敢动弹。   灰鬃环绕的狼首高昂着,灰色巨狼停下脚步,淡褐色的兽瞳凝视着树冠之上,星辰如浩瀚的银河,横贯夜空。   今夜,月盈如盘。   “是时候了,忠诚的卫兵们,王子在呼唤我们!”   一声狼啸,响彻黑夜。   紧接着,群狼呼应,飞禽惊起。   一道道强悍而矫健的黑影,在林地中急掠而过。   “把那些人类赶进丛林深处!”   ————————————————————————————————————   PS:还更记录(2/7) 第十七章 险象环生的第三日(一)   灾难毫无前兆,尽皆始于一声破晓的狼啸。   众人于梦中匆促惊醒,拖着冰冷困乏的身体,仓惶跌入湿气朦胧的晨雾。   “那是什么东西?!”老巫师格伦茨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里,紧盯着那些在远处的晨雾中穿梭隐现的黑影。   “狼。”一个低沉的声音答道。   作为最后一班守夜人,沉默如岩的游侠剑士索尔,在营地外围一直站岗到第一束曙光降落在茂密的树冠上。他先于所有人发现了那些藏在树影与浓雾之下的狡猾猎手。   这个噩耗,令众人震惊不已。   “不可能!那绝不可能!”牧树人崔尔乐有些失态地嘶声叫道,“我们的族人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从没见过有狼会主动靠近血杨林,你一定是看错——”   嗖——   话音未落,箭矢脱弦而出的尖鸣立时封住了牧树人的口,正中一头从灌木后面扑出来的哨兵狼的头部。后者哼也没哼一声,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前冲的惯性带着那具浑身弥漫着疾病气息的狼尸,一直滑到牧树人的脚边,方才颓然停止。   崔尔乐慌忙后退几步,低头看去,那赫然竟是一头成年的哨兵狼。   “看来,就算是牧树人,也不完全了解这座森林的居民。”塔卡里人马不停蹄地从箭筒里取出第二支箭,他明亮如炬的双目一刻也不松懈地紧盯着前方。也许是黝黑的肤色掩盖了一些东西,让他看上去十分镇定。“狼,是森林里最狡猾的猎手,它们有备而来。”   “而且数量不少。”   乌鸦之眼,在芙琳眼中勾勒出多达二十之数的亮红色轮廓。它们的身影犹如猩红的幽灵,在一片冰冷的蓝色里飞快穿梭。   此时塔卡里人射出了第二箭,林子里传来一声哀嚎。接连两头哨兵狼殒命,让狼群变得更加谨慎,它们不再轻易靠近,却持续用喉咙发出恐吓的声音,慢慢消磨猎物的意志。   “它们在收缩包围圈,不管下一步往哪走,都必须尽快决定。”   对于猎人的警告,路薇毫无犹疑地表示赞同,随即把目光抛向了他身旁那位还有闲暇梳理头发的金发少女。   “我们确实应该立刻动身,但在上路之前,我想先听听看,昨夜的星空给予了我们多少启示。”   然而,恐怕直至此刻,芙尔泽特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职责。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离得最近的尤利尔,没有漏过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困倦和惘然。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面对众人的瞩目,芙尔泽特竟故作羞怯,当着众人的面拉了拉他的袖子,然后凑到他耳边,飞快地说了几句。   塔卡里人的第三支箭也窜进了弥漫在林间的晨雾里,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狼群在躁动,死亡在逼近。   “你的同伴怎么说,霍尔格阁下?”路薇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怎么说?尤利尔也希望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因为芙尔泽特只是装模作样地翻了下嘴皮子,根本一个字也没说。   不过,不论心底如何歇斯底里,猎人表面上还是得装作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她说见霜星出现在了东边,我们应该继续向东走。”   见他说得言之凿凿,除了似乎对星象学略有研究的老巫师嘴里在念念有词,似乎在困惑星谱上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个连名字也没听过鬼东西,其他人则已开始蠢蠢欲动,整装待发。   确定了接下来的行进方向后,一行人即刻开拔。   “他们,他们……那些人类!他们开始移动了,鲁尔基大人!”   一头健康强壮的哨兵狼,从林子里蹿出来,来到一片薄雾缭绕的空地上。只见几头体格近乎两倍于它大的灰狼,盘绕簇拥在一块高高耸立的危岩下,对它怒目而视,沉声低吼,吓得哨兵狼语无伦次地在原地打着转。   “东边!他们往东边去了!鲁尔基大人,再往东走就是那帮家伙的地盘了,我们还要继续追吗?”   面对那头昂首伫立在一块赤岩之上,显得威严无比的灰色巨狼,它拼命夹紧尾巴,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以彰显自己谦卑的忠诚。   “那些人类……”灰色巨狼缓缓垂首,打量着地上那个蜷缩起来的卑微身影,“在他们的队伍里,有一个古树的奴隶,他了解这座森林,他知道再往东走会碰到什么。”   “那些家伙畏惧王子的威名,它们不敢与我们争抢猎物。”   灰色巨狼魁梧的身影,撞碎了缠绵在危岩顶端的晨雾,从上面一跃而下。哨兵狼惊叫了一声,它为自己胆敢抬头答话的冒犯而胆战心惊。   “你说的没错,哨兵,”巨狼轻蔑地哼了下鼻子,“有胆子与王子作对的家伙,必将遭受毁灭。但我们都知道,那些徒有其表的低等生物,在敬畏强者或满足食欲的抉择面前,它们会毫无犹豫地选择后者。只有鲜血才能满足它们饥渴的掠食欲望,它们绝不会错过一群慌不择路的小羊羔。”   “伟大的鲁尔基大人,请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   灰色巨狼扭过头,转身面向那些与他同样高贵的灰狼,漫不经心地踱起步子,“王子的命令是绝对的。没有人能忤逆王子的意志。”它缓缓咧开狰狞的嘴角,利齿毕现。其余几头灰狼也不甘示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怒吼。但势均力敌的对峙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片刻过后,其余几头灰狼便相继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俯首称臣。鲁尔基浅褐色的兽瞳里,闪过一丝寒芒。“不过,王子的命令中没有人数的限定。要想得到王子的青睐,他们就必须用行动来证明自己有这样的价值。不幸的是,之前那伙自取灭亡的人类佣兵为我们作了一个完全错误的示范。”   话毕,灰色巨狼转过身,望向东方那片幽暗的丛林,下令道:“跟上那些人类,哨兵,让你的族人把他们赶进那群家伙的地盘去。”   “是的,鲁尔基大人。”哨兵狼从地上抬起头,眼底浮现出一抹阴狠的杀意。   ————————————————————   PS:一更。 设定集(一)   设定集(一)   看到有读者朋友在书评区里求设定集,仔细想想也是,这书写到现在,确实应该发一个大致的设定框架出来了,所以今晚把码第二更的时间用来粗略地归拢了一下,这里只是一部分的,设定集大概会分为好几期来发。   首先是流程地图的部分。   ————————————————————————————————————————   这里只提几个剧情流程要走的几个重要国家或地区,顺带介绍下相关的背景和剧情。   一、歌尔德公国(这个都比较熟悉了,主角的出生点,名副其实的北陆霸主——整个北陆一半以上是永久冻土,那真是穷得不行,所以基本上是矬子里面拔高个儿),是原昆尼希王朝因外争内斗分裂后形成的一个国家,统治者是沙维家族,沙维同时也是继承了昆尼希吸血鬼血统的末裔,但传到主角这一代,血统已经十分稀薄了。(虽然这是有关今后剧情,但还是提一嘴,至于算不算剧透,这个就见仁见智了:未经稀释的,最古老的吸血鬼没有宗教信仰这个概念,但他们把自己的君主当作神来崇拜,为了保证王族血统的纯正,古老的吸血鬼往往是不择手段的)   歌尔德原本的国教是楠木教会掌控,但后来因为第一次大月食的爆发,为了挽救濒临崩溃的歌尔德,教会的把最近接物质世界的一位初诞的旧神拉到了物质世界来,也就是号称监管时间流逝的巴姆的第三个孩子(和人类生的),巴姆之子为了求生,吞掉了旧镇,用自己的梦境塑造了一个游离于物质世界边缘的异空间,当作自己二次发育的温床。   (这里涉及的设定比较杂,接下来几期设定集可能会仔细来捋一捋,这里就先提一下,首先是巴姆,巴姆不是指某一个神,这是个神系族谱的统称,改天会抽空拟个树状图出来。文章里也有提到过几次,巴姆一系的旧神在人类世界的宗教文化中,已经销声匿迹数百年之久了,至于原因,关系到今后剧情,所以这里就不剧透了,时间上大概可以追溯到守墓人和灰烬御卫闹分裂之前,巴姆的宗教体系分崩离析,也就是介于第一轮传火和第二轮之间的事。顺带一提,国王之剑也是在这个敏感时期诞生的产物,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返回第三卷,看看进入地下祭祀场的那一部分,那里的壁画实际上是有暗示的。)   (而关于巴姆之子为什么能被人类教会拉到物质世界,这里也先稍微提一些以后设定会提的内容。混沌、物质世界、深海,三者的构架基本就是个三明治的形状,物质世界被夹在中间。昼夜交替,相当于潮起潮落,但物质世界的火种被夺走后,深海就一直处于涨潮期,所以物质世界一直都是黑夜。白月的概念,就代表深海的表层蔓过了物质世界,但没有入侵混沌,而血月就是深海的表层侵入了混沌的表层,这部分设定还涉及到气候变化,以及歌恩·赛托伦协议,这些内容也放在后面几个专门的设定集来讲。其实这三者的关系也就是天堂人间地狱的概念——没有去涉及更广的空间和体系,毕竟涉及越多漏洞越多——只不过这里的天堂和地狱都不是什么好去处,人类的灵魂对双方而言一个是货币,一个是食物。混沌和深海对过于脆弱的生命体来说,都是极端恶劣的环境,无论是新诞的旧神还是邪神,往往因为发育不完全,都只能漂浮深渊之海或是混沌之海的表层,因此非常接近物质世界,这也是为什么芙尔泽特会对自己还未降生的孩子感到忧虑,生怕祂重蹈巴姆之子的覆辙)   第一次大月食引发了一场大清洗,楠木教会黯然退场,双子教会开始得势,但随着沙维家族的防范意识增强,后者始终没有再达到前者的高度,但北方本来就寒冷而贫瘠,在歌尔德占据主导地位的主流宗教,基本上就能涵盖整个北陆,所以双子在旧神中的地位,还是比较可观的。   ——————————————————————————————————————   二、贝奥鹿特(这个是第四卷的主要战场,在本文里头基本上也讲得差不多了,河谷地是十三国同盟的领土,说是十三国,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国家基本上是以要塞形式得以留存的,所以其实就是十三个大家族的后花园,连成了一片就是整个河谷地的版图了,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波斯弗家族的贝奥鹿特),贝奥鹿特一共有九座要塞,凯利尔(原首都)、盖亚提斯(现首都)和埃森多三座大型要塞,以及两座中型要塞和四个小型要塞。   贝奥鹿特的主流宗教是圣冠教,但是基于河谷地的统治者长期打压宗教势力的做法,并且还明文规定限制教会的自卫力量,基本上只是一个形式大于实际意义的存在,这也间接导致有圣冠之母头衔的肯妮薇,能对河谷地提供的庇护十分有限,因此当真知教会入侵,在要塞内大兴土木修筑真理之门,外加蛇人祭司大肆散布亚达里斯的邪恶诅咒,河谷地的人类非常轻易地就倒戈深海,完成了堕落的过程,这些堕落的人体大部分是因为给阿尔格菲勒的降临计划献血而活活献没了,还有一小部分,则被改造成了蛇人的孵卵囊。这样一来,蛇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一次军队的扩建,在古龙的指引下往东南方挺进。   ————————————————————————————————————————   介绍完目前刷过的两张大图,流程地图的第一部分就差不多了,流程地图的设定集大约还会有个两期左右,然后就是更多的世界观解说,估计最后写完下来,会非常多。   下一期大概会讲三个图,一个是第三卷去过的贡德乌尔,小地图,所以留在后面讲,还有两个图,一个是威尔敦的大盆地,另一个是陆地之最的,以赫莱茵为主导的白狮鹫联邦。   ——————————————————————   PS:虽然看的人不多了,但这本书按照预期的270w~300w字的流程还是会按部就班地好好走完,就当是为下一本书好生磨炼下技艺吧。   另,设定集都是免费内容。 第十八章 险象环生的第三日(二)   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众人面前,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身后,恐怖的狼啸一刻未停,这群凶残狡诈的掠食者似乎不再满足于恐吓它们的猎物。它们跟得越来越紧,几头有恃无恐的成年哨兵狼,甚至一度距离他们不到五米远,好似有意想让人类看清它们的身姿是多么强壮,爪牙是多么锋利。   芙琳拔出自己在盖亚提斯更新的制式军刀,急张拘诸地警戒着四周。就连向来昼伏夜出的男爵,此刻也从她的帽子里钻了出来,紧盯着那些穿梭在林子里的黑影。   “不能向北。越往上走,地势肯定越陡峭难走。”塔卡里人把弓挎在肩上,朝着河流的下游极目眺望,“向南,我们可以在下游渡河。”   “不,我们哪也不去!你们听不见风吗,古树那愤怒的战栗声,我们应该马上调头!”牧树人崔尔乐愤怒地扔掉了自己的拐杖,冲众人大吼道:“你们究竟要冒犯森林的主人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已经完全偏离了古树之灵的指引,所以这些狼群才会对我们纠缠不休。”   崔尔乐出生于古老的牧树人家族,从小他的父亲便告诉他,牧树人之所以会得到森林的接纳,是因为他们敬畏这座森林,敬畏这里的一草一木。古树是这座森林的守护神,它会慷慨回赠那些忠诚的侍奉者,但它同样也会严厉惩戒那些无礼的入侵者。因此崔尔乐有理由认为,事情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这群外乡人一意孤行所致,如果一开始就按照他预定的线路去走,根本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然而,他的歇斯底里,仍未能扼止其他人继续前进的步伐。   “也许你是对的,崔尔乐阁下,但事到如今,已经不允许我们再走回头路了。我们将在下游渡河。”路薇当机立断地对众人下达命令,雷厉风行有如一名资历匪浅的军队将领。   狼群在身后虎视眈眈,并且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这个时候停下来,无异于自断生路。但这是一支集结了各领域精英的狩猎小队,一味的逃跑是不能被容忍的。   他们很快就迎来了反击的时机。   那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路面陡峭难行,沥雨过后更是变成了一片陷足难拔的泥潭,河畔吹来的冷风,也吹不散此处淤塞的泥腥和腐败的气味。   负责探路和打头阵的哨兵狼群,似乎不理解这些人类为何不绕道而行,河边的石滩路明显要好走得多。但怀疑归怀疑,它们绝不会放弃几乎唾手可得的猎物,于是紧随人类留在地上的新鲜脚印,一头扎进了灌木丛生的泥潭里。   一头哨兵狼拱开一片碍事的灌木,前脚重重踏进了一片水凼里。它浑然没有发觉那片漂浮在水面上的灰色羽毛,待它踩进水里,在严丝合缝有如纸张的灰色羽枝上,陡然现出一道亮蓝色的繁复咒文。   下一刻,羽毛中心那条细长而中空的羽根,仿若一只装满火药的炸药桶,瞬间引爆。肉眼可见的静电能量,就像一张明蓝色的大网,顷刻遍布整个水凼,哨兵狼惊声哀嚎,浑身抽搐着摔进了泥潭里。附近两头哨兵狼也未能幸免于难,纷纷被麻痹四肢,痉挛着摔倒在地。   见状,领头的哨兵狼怒不可遏地回头大吼一声,后面的狼群相继退出了泥潭,改而沿着泥潭的外围,向河流的下游飞奔而去。   “它们真的没有跟上来!”芙琳惊喜地回头望去,背后果然没了狼群的身影。   “这拖不了太长时间,”老巫师格伦茨气喘吁吁地提着自己的长袍,努力跟上众人的步伐,“如果你们能多争取一点时间,我或许可以布置一个腐烂陷阱,踏足其中的狼,不管它皮毛有多厚,四肢都会像高温下的奶酪一样融化掉。用来抓一些擅于奔跑的生物回去做研究时,非常好用。”   腐烂陷阱。一旁的尤利尔默默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让人感到陌生的巫术。高山巫师一向不是以战斗闻名,和崇尚巫术开发和革新的海岸女巫不同,他们的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考古方面。他们是各种古代遗迹及神秘领域探险的专家,和天赋异禀的蒙泰利亚人相反,他们依靠的是从书本和前人总结中汲取而来的大量知识和经验。   和动辄把对手炸得血肉模糊的同僚们相比,恐怕这个腐烂陷阱就是老巫师最拿得出手的一个防身手段了。   尤利尔从来不会指望一个需要战士保护的巫师能帮上多大忙,他的关注点也不在于此。   到目前为止,除开芙琳和芙尔泽特,包括他自己在内,这支狩猎小队里已经有三个人展示过自己的能力了。他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眸,打量着疾行在前方的四人:一个来路不明的贵族小姐和她的扈从骑士,一个沉默如岩的游侠剑士。和他们三人相比,牧树人崔尔乐显然是最没有深究价值的。   尤利尔隐隐有种直觉,只要能揭开这支被层层迷雾笼罩的狩猎小队的真实面目,许多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隐藏自己,不要打草惊蛇,随着持续深入秘血森林,危机频发,对方迟早会露出马脚来。   “快看!”走在队伍侧翼的盖加尔洛,动作轻盈地跃上一块高耸的岩石,敏锐的目光穿过层林,直达河畔,“我们可以从那边渡河!”   听到他的话,众人立即转向,毅然放弃了林荫和灌木的掩护,闯进了地势开阔的河滩。阳光照耀着平缓的河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及腰身的水面下的河床,紫红色的水草随波摇曳。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跨过惨白色的碎石滩,准备开始渡河。   但狡诈的猎手早已洞悉了他们的意图,就在这时,蛰伏多时的狼群,终于发起了攻势,它们成群结队、声势迅猛地冲出林地,向众人袭来。   三十多头恶狼,一瞬间从森林里鱼贯而出,惊起树上的鸟群,东逃西窜地飞上天空。   “快走,不要停!”负责殿后的塔卡里人一面催促正在渡河的人加紧速度,一面朝岸上张弓放箭,让一头哨兵狼惨叫着摔倒。   “听到他的话了,快过河。”同样担当殿后的尤利尔,一把推开了想要帮忙的芙琳。猎人少女虽心有不甘,但还是没有违抗老师的命令,随即一脚踏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带着芙尔泽特往河对岸蹚去。   “塔西玛,你右边!”   塔卡里人反应如猎豹一般迅猛,在听到猎人发出警告的第一时间,他便丢掉手里的箭矢,转而从绑腿的皮套里拔出石匕首。那头从背后袭来的哨兵狼猛地跃起,两条强壮有力的前肢压在塔卡里人的肩膀上,后者乌黑的双眸中,倒映出恶狼狰狞的面目,和那怒张的血盆大口。他没有慌张,冷静地把握住了这一次稍纵即逝的机会,将匕首霍然刺进了恶狼毛发稀疏的腹部,紧接着,在一声凄厉的哀号中,双方同时摔进了河水里。   猩红的鲜血顺流而下,在尤利尔双腿尽没的河水里打着转。   他没有去看哨兵狼和塔卡里人双方究竟谁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因为正有两匹体型几乎比哨兵狼大上一圈的山岭灰狼,一前一后,从左右两侧相继朝他扑来。   尤利尔没有动用自己的新武器,至少在这个环境下,过长过重的武器反而是一种累赘。螺纹手杖迅速分裂,化作一条满布锯齿的长鞭,随着他用力一甩,长鞭仿若一条扑向猎物的毒蛇,死死缠住了右侧那匹山岭灰狼的脖子。下一刻,手杖急速回收,长鞭上锋利的锯齿围着恶狼的脖颈快速地转过,留下一圈血肉模糊的割痕。河水中掀起一团绝望的浪花,又是一片瑰丽的猩红,在翻滚激荡的河面上漾开。   一头恶狼倒下,另一头已杀至跟前。   环境因素造成的不利影响,对双方而言都是公平的。在没及腰际的河水当中,猎人举步维艰,恶狼亦如深陷泥泞,双方在同时失去了灵活的行动能力后,就变成了一场纯粹力量上的角斗。   山岭灰狼有着远比哨兵狼发达的大脑及更强壮的体格,这让它们的攻击显得更有针对性,且更富威胁。它没有扑向猎人看似毫无防备的脖颈,转头袭向他握有武器的右手,尤利尔躲避不及,被它死死咬住了手腕。恶狼怒吼着,调动全身力量,拼命甩动脑袋,四周的河水仿佛沸腾一般,翻滚不休,但它的利齿最终只是撕毁了护臂和大衣厚厚的袖管。   尤利尔意识到它想要把自己拖上岸边,让他陷入狼群的包围圈,于是扬起左手,直直地刺进了恶狼的右眼当中。山岭灰狼惨叫一声,鲜血从眼窝里喷溅出来,但它不仅没有松口,反而撕咬得更加用力。   钢铁铸就的左拳紧握住,狠狠轰向了恶狼露出水面的脑袋,一拳接着一拳,一拳比一拳更重。山岭灰狼有着更发达的大脑,但它的头盖骨却不见得会比哨兵狼硬上多少。   周围水花激荡,恶狼眼冒金星,它终于抵挡不住,被迫松开了猎人的右手。   然而,当它察觉到自己或许弄反了猎手和猎物的关系,想要逃回岸边时,终于双手都解放出来的猎人,却没有给它这样的机会。   尤利尔从恶狼的身后,伸手抓住了它张开的上颌,蜷曲的手指牢牢扣住狼牙,然后突然发力,一下子掰倒了山岭灰狼。恶狼倒栽进水里,竭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尤利尔两只手分别抓住它的上下颚,死死地将它压在水里。   他紧咬牙关,脸上的肌肉剧烈颤抖着,用左手撑开恶狼的上颚,同时以右手掌抵住它拼命想要合拢的下颚,冰冷的河水疯狂涌入恶狼的喉中。   身下的河水像是怒吼般地翻滚着,尤利尔却浑不在意,逐渐将全身力量灌注在身体的右侧,然后右手掌狠狠地向下一压。   翻涌的河水立时安静了下来。   山岭灰狼的下颚被活活撕开,它再也没法用那副引以为傲的狼牙来作恶了。   尤利尔缓缓地直起身,把被水浸湿的头发抹向脑后,他看到二十多头山岭灰狼和哨兵狼聚集在河岸上,染血的河水让它们徘徊不前。   “多戈多斯!不可思议,你竟然徒手杀死了恶狼!”塔卡里人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的狼尸,从它腹中拔出被血染红的匕首,惊喜交加地望向河岸,“我们做到了!狼群离开了!”   经验告诉盖加尔洛,越是聪明的狼群,越是懂得趋利避害。仅仅是一次佯攻,就让它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狼群亲眼见证了自己同伴的惨死,它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你错了,塔西玛,它们是不会走远的。”   疆域辽阔的秘血森林是一个庞大而繁复的生态系统,而在这个系统当中,智慧、强壮且拥有等级严明的社会形态的狼群,毫无疑问是屹立在金字塔尖的存在。   尤利尔了解它们。这种了解不局限于某一特定的地理环境,而是基于同类相斥的竞争意识。双方同样都是自然界最顶级的狩猎者,桀骜孤高的狼群,是除了人类之外,少数会主动抗拒深海,并对其发起挑战的种族。   它们一旦认定了一个目标,便会穷追不舍,直至死亡的尽头。   一条染血的河流,还不足以阻挡它们的步伐。   西岸上的狼群离开后,二人抛下被河流托上浅滩的狼尸,迅速向对岸蹚去。   “安杜卡,巴莱哈德亚!他们抛下了我们!”塔卡里人用家乡的语言,不敢置信地怒吼道。   当二人登上河岸,四周却是空荡荡的一片,眼前只有惨白色的石滩。   森林里静悄悄的,好像从未有人造访过这里。   “塔西玛,你来看看这个。”   尤利尔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了近两百米,最后半跪在石滩外的一片潮湿的土地上,对远处的塔卡里人招了招手。   后者走近一看,地上赫然是一串凌乱的脚印。狼的脚印。   盖加尔洛立刻恢复了冷静,仔细检查起脚印来,“五,不,至少有六头。脚印很深,它们的块头很大。”   在秘血森林里,比山岭灰狼更大的,是红鬃座狼。   天生的杀手、掠夺者。   “大概是趁着我们分神的时候渡河的,”尤利尔神色凝重地说道,“没有哪个狼群能把山岭灰狼和红鬃座狼聚集在一起,它们是天生的死敌,除非——”   “——除非它们有一个更强大的领袖。”塔卡里人站起身,把弓挎在肩上,表情坚定地望向眼前那片幽暗的丛林,“来吧,多戈多斯,我们的同伴需要帮助。”   ——————————————————————————   PS:加班到九点才回,更新来晚了。这章是二合一。 第十九章 险象环生的第三日(三)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没有人想要离开河岸,那里视野开阔,道路平坦,他们本可以顺着河流北上,摆脱狼群的追逐,回到有血杨林庇护的道路上。   然而众人很快就发现,他们等不及负责殿后的二人登上河岸。因为一种更强大的掠食者出现在了东边的河岸上。   红鬃座狼,一种体型堪比成年雄狮、脖子上覆着一层厚厚红色鬃毛的古老亚狼,在结构庞大繁复的狼群社会中占据着当之无愧的霸主地位。它们不仅拥有惊人的力量,还是天生的施法者杀手,独特而强悍的身体构造,让它们可以抵御绝大多数来自神秘侧力量的打击,老巫师放出的静电陷阱,困得住哨兵狼,却丝毫奈何不了红鬃座狼。   一共七头成年红鬃座狼,它们趁着狩猎小队一行刚刚登上河岸,立足未稳的间隙,突然发动了袭击。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其中路薇的扈从骑士,为了掩护自己的女主人,不幸陷入三头红鬃座狼的围攻,他拼死奋战,挥舞着鹰喙重锤,艰难逼退了其中两头,却不慎被另一头恶狼扑倒在地。紧接着,狼群咆哮着,一哄而上,争相将他撕成了碎片。   “退回森林,我们不能在空旷的河滩上对付狼群!”   扈从骑士的英勇牺牲,甚至没能让路薇皱一下眉头,她指着距离河岸不到两百米的森林,冷静而不失威严地对众人下令道。   “不,我们不能这么做!我的老师还在那儿!”   芙琳心急如焚地转过头,看到仍在冰冷的河水里与两头山岭灰狼缠斗的猎人,拔腿就要往回走。   一只手拉住了她。   “小姑娘,你那老师的命,可比你想象的要硬得多。”芙尔泽特看着少女煞白的面孔,镇定自若的语气中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你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来吧,我们该走了。”   几头红鬃座狼丢下了被撕扯得只剩一具残骸的扈从骑士,再度向众人袭来。   芙琳表情痛苦地回望了一眼对岸,咬了咬牙,随后下定了决心,跟随众人径直往森林方向奔去。   森林并不意味着安全,却给予了众人反抗与还击的余地。   森林牧树人的家,古树会予以忠诚的侍奉者以慷慨的回赠。只见带头在前的崔尔乐,忽然惊喜大叫着,扑向了一株盘踞在一处落叶厚积的凹坑中的灰色古木。那棵古木光秃秃的,无枝亦无叶,树皮灰白枯败,仿佛早已死去。   “这家伙已经疯了,别管他了!”   红鬃座狼的脚步声越追越近,崔尔乐却完全不理会众人焦急的呼喊声,心无旁骛地紧抱着灰白的古木,口中若有所语。   一阵风吹过,中空的树干嗡嗡作响,仿佛在用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回应他的祈祷。   忽然,一头红鬃座狼撞开茂密的灌木丛,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众人的视野当中。还有三头恶狼紧随其后。   它们的速度太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打头的红鬃座狼咆哮着,在地上用力一蹬,托着魁梧的身躯一跃而起,眼看就要扑倒离它最近的老巫师,这时,众人只听见脚下的土地发出一阵隆隆震响,仿若有某种庞然大物在地底快速穿梭,紧接着,地上的泥土轰然炸开,一条臂粗的黑色树根破土而出,犹如一条扑向猎物的巨蟒,抓住了跃至半空的恶狼的后肢,让它狠狠地摔回到地面上。而后,更多的树根破土而出,袭向胆敢擅自闯进它们地盘的狼群。   凄惨的哀嚎此起彼伏,众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珠,看着被树根缠绕着在半空中扔来甩去的狼群,宛如一场荒诞的狂欢。   面对森林之主的怒火,红鬃座狼根本无力抵抗,这群自诩尊贵的狩猎者,最后只得夹起尾巴,仓皇落逃。   待狼群远去,树根又纷纷缩回地底,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宛如鼹鼠洞般的窟窿。   片刻过后,一切都恢复如常,那株古木依旧显得灰白枯败,好像什么也未改变,什么也没发生。   暴怒的森林,又安静了下来。   “干得漂亮,崔尔乐阁下,我们所有人都欠你一条命。”   “不用对我道谢,路薇小姐,这全都是古树的意志,与我无关。”牧树人从满是落叶的坑里爬出来时,脸色苍白得可怕,踉跄着几乎就要摔倒。与古树之灵建立联系,从来就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他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所幸的是,对孔武有力的游侠剑士索尔来说,多一个人的体重倚在他身上,并不会造成多大的负担。   “不要大意,那些狡猾的家伙没有走远。”路薇提醒众人道。芙琳也很快通过乌鸦之眼,确认了这一事实。那些狰狞的亮红色轮廓,仍旧锲而不舍地追在他们的身后。   如今一行人早已偏离了预先设定的轨迹,且在未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没有人想要停下。死亡的脚步声在逐渐迫近,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逃得更远一些,至于脚下这条路究竟通往何处,那就不是他们能够考虑的事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风不再流动,空气愈发湿闷,一层淡淡的白雾,像是轻纱般盘旋在地表附近。在无人留意的脚下,曾属于泥土的深褐色,已经悄然被象征着剧毒的紫黑色所取代。   有一阵子,崔尔乐几乎彻底陷入昏迷,直到一阵婉转悠扬的乐笛飘入耳中。   那笛声隐约而遥远,像是有一群居住在森林深处的精灵,在吹奏一首直达生命尽头的安魂曲。   其他人也听到了。路薇举起手,示意众人停下。   那不祥的乐笛令芙琳绷紧了神经,她握着军刀,四下张望,茫茫白雾包围了她。除了死亡的冰蓝色,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到了一株参天而起的古树上。她的左手触碰到背后的树干,附着在树皮表面的那层黏稠的触感,令她惊惶失措地退开。   只见那是一层厚厚的白色蛛网,大面积覆盖在这棵枝叶枯萎的深紫色的古树上,直至树冠。   随着雾气渐渐消散,四周的景色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目光所及,灰色的蛛网铺天盖地,它们缠住了每一棵树木,从地表一直延伸至三十英尺之高的树冠。向上看去,不计其数的被蛛网包裹起来的动物尸体,悬挂在头顶的半空中。就算是在秘血森林里,如此阴森诡谲的景色也不多见,而持续从林间传出的乐笛,以及偶尔在乐笛间隙响起的女人笑声,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很显然,他们不慎闯进了另一种更加恐怖的掠食者的领地里。   路薇警惕地环视周围,握紧了手里的小刀,“崔尔乐阁下,我希望你还记得离开的路。”   “离开的路?”牧树人忽然怪笑一声,然后挣扎着,从游侠索尔的肩头站起身,“从你们自作主张闯进森林里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退路可走了!”   “冷静下来,年轻的牧树人,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劲。”老巫师格伦茨走上前,想要为他检查一下身体有无异状。   “不要靠近我!你们这些肮脏的外乡人!”   崔尔乐尖叫着退开。他惊恐万状地环抱着双臂,跌跌撞撞地走到一片空地上。悠扬的乐笛,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他迷失了方向,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   一阵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他好像又听见了古树的低语,一抹莫名的狂热之色随即涌出眼底,并迅速蔓延到了他的唇角。   “它慷慨,它也无情,该被宽恕的,终将得到恩赦,该被惩戒的,终将遭到毁灭……”   看着牧树人疯疯癫癫地咕哝着没人听得懂的话,抛下众人,自顾自地走远,老巫师急忙上前想要拉住他。   与此同时,芙琳在这漫无边际的冰蓝色世界里,恍然瞥见了一抹快速逼近的亮红色。   “小心!”   一头红鬃座狼从左侧的高坡上一跃而下,咆哮着扑向老巫师。   ……   “一场恶战。”   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塔卡里人简明扼要地评论道。   掀翻的泥土,拦腰而断的树木,浸泡在血泊里的落叶,四具红鬃座狼余温尚存的尸体,共同组成了他眼前这副满目狼藉的景象。   唯一让盖加尔洛感到欣慰的是,他们一路追踪红鬃座狼留下的脚印而来,沿途所发现的尸体,只有一具是属于他们的同伴。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他们是往那边走的,”尤利尔蹲下来,仔细对照着泥地上的脚印,大致确定了他们的前进方向,“还有的人是往另一边走的……他们好像走散了。”   塔卡里人顺着他指的其中一个方向看去,重重迷雾环绕着蛛网尽覆的丛林,安详诡异的乐笛声,从不知名的远方飘然而来。   “我的朋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相信你的直觉,塔西玛,他们需要你的帮助。”   相视片刻,两人简单地完成了一个拥抱。   “找到他们,然后我们回到这里汇合。”   “多戈多斯,愿卓雅保佑你。”   塔卡里人神情坚定地对猎人点点头,然后挎上长弓,一头冲进了迷雾中。   待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伪装的面具从尤利尔脸上无声滑落,换上了一副没有任何情感的冷漠脸孔。   他转过身,走回到红鬃座狼的尸体旁,开始逐一检查每具尸体的创伤。   倒在岩石下的那具狼尸,浑身毛发都被 干涸的鲜血拧成了一团,尤利尔在尸体上来回翻找了一阵子,最后发现,致死的创伤来自于腹部所受的一次穿刺伤害。切口的尺寸很容易比对,队伍中只有一个人使用这种规格的利器。   “唯一的遗憾是,应该在拔出来之前多拧一下。”他摇摇头,但对于一个入门才半年多的新手来说,这样的成果姑且还算差强人意。   第二具尸体离得不太远,但死相却极其凄惨。那头红鬃座狼后肢拖地,上半身则挂在一棵紫红色的古木上,脖子被一条斜生出来的臂粗的树枝所洞穿,鲜血浸透了它腹部淡灰色的皮毛,周围的地面上洒落着几片被染红的羽毛。   接下来是第三具尸体。一颗丑恶的头颅,掉落在尸体的不远处。   尤利尔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游侠剑士索尔的那把双手大剑,也只有那把武器能做到这样的事。   尽管事实已经如此明显确凿,但他还是不敢轻易断言。因为他在这潮湿而凝滞的空气里,嗅到了一丝焦臭。   焦臭意味着高温,而高温往往意味着……   他抬起头,望向远端,那具倒在斜坡之下的狼尸,起身走了过去。   这具狼尸,距离前三具尸体,有着一定距离。   偶然?不排除这个可能。   但凡事都习惯于往最恶劣的方面考虑的尤利尔,绝不会如此随意地处理证物。   他站在尸体旁边,回望而去,面色愈渐阴沉。他完全可以想象这头红鬃座狼,追逐着一个落单的猎物来到此处,却没有料到自己才是落入陷阱的猎物。   第四具尸体,是钝击造成的,红鬃座狼面部的骨骼几乎被打得粉碎。尤利尔不知道芙尔泽特能否造成这种程度的钝击伤害,但那些被烧得焦黑的毛发,绝不会是芙尔泽特的杰作。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一道冷漠的弧度,慢慢爬上猎人的嘴角。他将手掌覆在红鬃座狼完全变形的头颅上,一缕苍白的火星溅出,紧接着,流焰涌出,瞬间席卷了这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火焰燃尽,尤利尔拍拍染灰的袖子,起身准备离开。   忽然间,听到隐约有人声从不远处传来,他心里一惊,连忙抽出手杖,追了过去。   在一棵斜倚着岩石的血红色古树下,尤利尔发现了声音的源头。   牧树人崔尔乐瘫坐在树下,浑身是血。他的右肩不见了,模糊的血肉下,一片白森森的骨头袒露出来。他的伤势远不止于此,但这却是最致命的创伤。   他的喉咙咕咕作响,鲜血不住地从嘴角溢出。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尤利尔听不清。   没有人能挽救这条坠向深渊的生命。他缓缓低下身,单膝跪地,好让对方不必费力抬眼也能看见他的脸。   “崔尔乐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狼……狼……”   尤利尔勉强听清了他的话。   在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面前,古树最终也没有偏袒它忠诚的仆人。实在是讽刺。   “其他人在哪?”   崔尔乐艰难地撑起如灌铅般沉重的眼睑,看着眼前那张平静得令人诧异的面孔。   在那一刻,牧树人眼中的浑浊消失了,他颤抖地伸出手,无力地握住了猎人的手腕。   “她们的吻……是杀人的剧毒……”   “她们?她们是谁?”   秘血森林里藏着太多诱人却致命的秘密,尤利尔不明白他指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牧树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上越来越无力。   “走吧……走吧……”   “不要再回来……”   那只手滑落下去,牧树人歪着头,倒在血泊之中。   鲜血从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中缓缓溢出,然后渗入土壤之下,变成滋养这座森林的养分。   猎人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一束阳光穿透树冠,照在那株血红色的古木上。   鲜血的浸润,让它恢复了蓬勃的活力,一簇新芽已经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   ————————————————————   PS:还是二合一。以后这种连贯的剧情都会一并发布。 第二十章 险象环生的第三日(四)   风吹过来,仿佛空气中有无数蒲公英的纤毛在躁动,争相抚过塔卡里人黝黑的肌肤。   盖加尔洛忍不住在寒风里战栗起来,但他手里的弓弦依旧紧绷着,涂毒的箭矢蓄势待发。他擦亮双眼,一面调动起全身感官警戒四周,一面在薄雾缭绕的林地中摸索前进。   路变得越来越难走,地上覆着一层黏性惊人的白色纤维物,紧紧吸附着他的靴底,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费力。而在古树间纵横交错的蛛网,就像一顶密不透风的铁盖罩在上方,任阳光再盛,也无法渗至地面。晦暗的光线、迷离的薄雾、诡谲的丛林,还有那毛骨悚然的乐笛,简直糟透了。   盖加尔洛不由地回想起年少时第一次单独出猎的经历,置身于黑暗广袤的丛林之中,似有无数双眼在阴影下窥视你,你却什么也看不见、抓不住。这种无措而无助的感觉,一如当初。   醒醒!他对自己说。醒醒,塔西玛,你是酋长亲自加封的多戈多斯,你的名字叫平原上的异种闻风丧胆,现在倒被几棵古怪的树木吓破了胆,简直要人笑掉大牙。   塔卡里人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脸颊,又用力甩了甩头,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可不管他走到哪,那恐怖渗人的乐笛声就追着他到哪,既不靠近,也不离开,而夹杂在乐笛间隙之中,那些婉转悦耳的女子笑声,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挑逗着他变得愈发脆弱的神经。   有几次,他好像看见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在薄雾里嬉笑着逃开。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但那魔鬼般的腰身曲线,已让人血脉喷张。那道线条优美的,仿佛藏着无尽秘密和诱惑的脊柱沟,犹如一条深邃的海沟,仅仅是注视着,便好似要把人拉入深渊。盖加尔洛不自觉地往前走着,在但等他走近一看,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块爬满蛛网的灰色岩石。   他知道自己被戏弄了。   “喀加达各鲁!该死,给我滚出来!”他用家乡话高声咒骂着,朝天上射出一箭。   乐笛依旧,风里传来女子羞涩的轻笑。   塔卡里人骂得更加响亮,然后射出了第二箭。这一箭正好命中了头顶上一条悬挂着网袋的蛛丝,被包裹得椭长的网袋直直地坠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足以让人判断出重量的闷响。   他环伺左右,然后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网袋里裹着什么东西,他用脚踢了踢,隔着一层厚厚的蛛网,他注意到里面的东西竟然还在动。   塔卡里人抽出匕首,在网袋上划出一条口子,然后手脚并用,动作麻利地扒开蛛网。   在看到网袋里那怪异的活物时,他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卓雅在上,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形生物。   它有着蛇一样狡猾而丑恶的脑袋,四肢短小,爪牙锐利,全身都覆盖着绿色的鳞片,还有一条粗壮的尾巴盘在腰上。这个沉睡中的怪物,让他想起了家乡的长辈们常常在祖先故事里提到过的古老种族,部落里的人称之为蜥蜴人,一群企图化身为“肯达拉”——阴影之翼——的邪恶物种。   巧的是,据说在不久前那场牵连整个河谷地的浩劫中,这群家伙正是始作俑者。   而现在,它们又出现在了秘血森林里,让人很难不去联想两者之间的联系。   猎手的直觉告诉盖加尔洛,他应当立即了结这个邪恶之物的生命。不过,他很快又发觉,这个丑陋的蜥蜴人已经奄奄一息。他在蜥蜴人的脖子后面,发现了一个周围泛着紫色肿胀的刺痕。刺痕很浅,对照刺痕四周及毒素扩散的面积来看,对方更喜欢享用鲜活的猎物。   “要吞下这么大的猎物,看来你的块头也不小。”   塔卡里人跃跃欲试地舔了舔干裂的上唇。一种久违的兴奋感,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   在卓雅的见证下,诞生于塔卡里部落的男人,生来就是狩猎者,越是强大的对手,越能激起他们的竞争欲望。   风从高处吹来,流向低处,它从东边带来了血腥、腐败,以及一丝……硫磺的味道。   盖加尔洛心下疑惑,但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提起长弓,逆风而行。   在他印象当中,森林从未显得如此拥挤过,随着他不断前进,一时间,四周那些包裹着蛛网的紫黑色树木,一个劲儿地向他挤压过来。土壤资源是如此的有限,以致于很多藤蔓状的植物不得不依附在更大、更粗壮的古树上,它们肆无忌惮地垂挂在近地的低处,阻拦道路。   古树的造型千奇百怪,有时像是一位挺拔的军人,有时又像佝偻的老媪,还有一些活似待产的孕妇,腆着大肚子躺在路中央。偶有几束阳光穿过树冠,照进薄雾里,变得五颜六色,让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塔卡里人不得不时常翻过直径两倍于他身高的断桩,偶尔踏过从水凼上横跨而过的古树,最让人惊喜的莫过于那些可以用来荡秋千的藤蔓,当然,要是你没有把握好松手的时机,一个二十英尺之深、满布蛛网的大坑,就在下面期待着你的光临。   盖加尔洛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却从未停下。沿途发现的那些新鲜脚印,不断地催促他加快步伐。   还有人活着,他心想,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仓促之间,他翻过了一个矮丘,却在下坡时不慎被藏在落叶下的石头绊了一下,猛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滚下了斜坡。   塔卡里人的额头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当他试着重新站起来时,眼前的景物摇晃得厉害。缠绵在地表附近的薄雾,一时间疯狂地向他涌过来,他不停地挥着手,想要赶走脑海中那些诡异的声音。乐笛的声音,女人的笑声。   忽然间,他在不远处的前方看到了一个黑发的美丽女人,躲在雾里冲他微笑。   盖加尔洛不假思索,直接张弓射了过去,箭矢飞出去,换来一阵令人骨骼酥软的柔媚笑声。   “喀加达各鲁!去安杜卡面前笑个够吧!”   他拔出横绑在后腰的裹皮木鞘里的短刀,朝那雾中的身影扑了过去。   一刀挥过,却只是在那团白雾中留下了一道不起眼的划痕,并很快就被更多的雾气所填补。   “你很累了。”一个娇媚的声音似在耳边作响,又像是在广阔的林间悬荡。   盖加尔洛感觉自己快到极限了,他喘着粗气,疑神疑鬼地堤防着自己能看到的一切事物。他没有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而他眼中的世界也在旋转,转得人头昏脑涨。   “你在流汗。”   身后?   “你在喘气。”   不,是右侧。   “你需要安慰——”   头顶!   那声音从正上方缓缓降下,塔卡里人茫然地抬起头,双目中倒映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孔。女子好似倒悬在半空中,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垂落下来,轻抚过他黝黑的面庞,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衣领当中。   女子赤裸着上半身,把精致漂亮的锁骨,与一对丰满而不显赘余的胸脯,毫无遮掩地袒露在他面前。她的肌肤就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的玉石,白得耀眼,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   但不等塔卡里人张开双臂,女子便轻柔地捧住了他的脸,冰凉的指尖戏弄着他腮边的胡茬,那宛如一泓弯月的笑眼,令人不自觉地沉沦下去。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越发急促粗重,但女子似乎毫不介意他的粗鲁,两人的双唇越靠越近,滚烫的呼吸彼此交缠在一起。   “这是赐予你的奖励,勇敢的猎人。”轻柔地耳语着,女子便要俯身吻下来。   塔卡里人缓缓闭上了双眼。   忽然间,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陡然惊醒了他。   盖加尔洛猛地睁开眼。他惊讶地看到,美丽娇柔的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狰狞扭曲的面孔,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女人的下半身竟是一团庞大臃肿的蛛腹,漆黑细长的蛛腿盘踞在一根结实的蛛丝上,如此才得以悬挂在半空中。   只见那人身蛛尾的怪物尖叫着,从肩膀上拔出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对他怒目而视。   回过神来的塔卡里人,急忙一个侧翻,躲过了向他投掷过来的匕首。   “但愿你还没尝过蛛吻的滋味,我的朋友。”   一只有力的手臂,从旁边接住了他,盖加尔洛惊喜地扭过头去。   “多戈多斯!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见他还有余力大声呼喝,尤利尔知道自己来得还算及时。   眼看到手的猎物飞了,人身蛛尾的怪物愤怒地嘶吼着,借助蛛丝降落到地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二人扑了过来。   “小心!”   塔卡里人找回了身为猎人的敏捷身手,话音未落,箭矢便已离弦飞出。但那怪物却拥有着与庞大体型完全不符的可怕速度,轻易避开了这一箭,并调转方向,飞快爬上了旁边一株满布蛛网的古树,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茂密的树冠之中。   “卓雅在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心有余悸地望着头顶,嘴里不住地喃喃道。   “它们有很多名字,但我认为最贴切的一个,是白寡妇,”尤利尔边说边解下绑在“咒蚀者”上的布条,这件新装备似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它们虽然是不怎么挑食的掠食者,但最钟爱的一种‘开胃菜’,还是雄性生物的精 液。很高兴我赶上了你们的吻,要是再晚来一步,恐怕就要看到你骑在蛛腹上抽 动腰肢的不雅画面了。”   “呃,这个嘛……”塔卡里人惭愧地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很不情愿,但他必须得承认,那只蜘蛛绝对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性”。   “好吧,现在我们把它惹毛了,它现在大概是想要跳过开胃菜,直接进入正餐环节了。”   听到头顶上的树冠沙沙作响,叶如雨落,猎人挥了下手里那把长约四尺,造型诡异的深红刀刃。仅仅是挥了一下,附近地面上的落叶便迅速枯萎发黑,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来了!”   白寡妇从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株古树的树冠里冲了出来,八条长足飞快交替着,一转眼已经迫近至二人跟前。但它似乎只是佯攻,立马又退回到了猎人的武器够不到的安全高度。   “还有一个!”   盖加尔洛骤然回头,愕然发现在他们背后的那株古木上,也有一只样貌截然不同的白寡妇。那个红发碧眸的美丽女人怒吼着,把臃肿的蛛尾对准地面的两人,一团乳白色的胶状物从尾部陡然喷射出来。   那团胶状物在空中急速掠过,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张开,瞬间变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从他们头顶上罩了下来。   尤利尔往前踏出一步,握住刀柄,自下而上地挥出刀刃。在触及咒蚀者的刀锋刹那,蛛网顷刻化作了一滩不成型的白浆,泼洒了一地。   “无谓的抵抗!”美得惊心动魄的黑发白寡妇,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全都要成为我们姐妹的晚餐。”   它用带有锋利倒刺的后足剪断蛛丝,轰然坠地,向最近的塔卡里人冲了过去。后者见状,非常正确地放弃了让他引以为傲的弓箭,拔出短刀。但来自于平原的原始工艺,还远不足以与白寡妇坚硬如钢的节足匹敌,只听喀的一声脆响,短刀应声而断,盖加尔洛也因无法承受巨大的冲击力,而被掀翻在地。   狡猾的白寡妇没有立刻了结这条脆弱的生命,它刻意露出破绽,勾引猎人,等他进入到自己的攻击范围,白寡妇杀意毕露,猛地调头扑了过去。   它想要如法炮制塔卡里人的败果,但它错估了猎人手里的武器。取自邪神阿尔格菲勒全身骨质密度最高的部分,就连歌恩·赛托伦协议也未能将其完全摧毁的“咒蚀者”,绝非一把粗制劣造的短刀可以比拟。   咒蚀者看似很钝的刀锋,却像一把滚烫的热刀切开奶酪一般,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白寡妇的一条节足。   在一声凄惨的悲鸣中,白寡妇拖着鲜血喷涌的断足,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跌入到她姐妹的怀抱之中。   “卡米拉姐姐,我的腿……那个猎人……”伤口还在因某种不明原因而持续灼烧、腐蚀,让年轻的黑发白寡妇流出了痛苦的眼泪,很显然她还没有太多的狩猎经验,至少还没有习惯受伤。   年长的红发白寡妇,一脸疼惜地搂着自己的妹妹,然后愤怒地瞪向了伤害她妹妹的罪魁祸首,“你们将会为此付出代价!”   “听起来还不错的样子,只可惜我的初吻早就没了。”猎人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红发白寡妇怒不可遏,仰天长啸,她的吼声如同一记惊雷,在死寂的森林中陡然炸响,久久不息。   等到战栗的风声息止,盖加尔洛震惊地望向头顶,四周的树冠全都在剧烈地摇晃,数量惊人的白寡妇从四面八方汇聚了过来。   年长的红发白寡妇,搂着自己受伤啜泣的妹妹,指着空地的两名人类,大吼道:“不用顾忌海狄娅斯跟那头白狼的协议,姐妹们,杀了这两个人类!”   ————————————————————————————————————————   PS:还是二合一。 第二十一章 险象环生的第三日(五)   一团电光轰然炸开,被阴影笼罩了几个世纪之久的古老祭坛,于刺目的白光中显露出沧桑而破败的面貌。   待光辉尽逝,阴影的触角又渐渐爬上那些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倾颓石柱和断墙。   圆形祭坛中央,一个浑身包裹在厚重黑袍下的瘦高身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法杖。挂在腰间的那串黄金蛇胆,足以证明这位施法者的崇高地位。在其身后是一座棺盖被掀开的古老石棺,尘埃厚积的石棺表面爬满了细细的蛛网,一具古代狼王的头骨还安放在沉积着深绿色尸水的棺材里。   黑影漫不经心地走下台阶,围聚在祭坛四周的狼群纷纷谦卑地低下了头颅。还有很多不够资格进入中央祭坛的小型狼,瑟缩在这座远古遗迹的各处墙脚下、巷道间,不敢出声。   黑影走下台阶,来到那具被雷电炸得支离破碎的红鬃座狼的残骸旁,发出轻蔑的笑声,然后用听起来异常拗口的古老蛇腔说道:“伟大的主人,从未对一群低贱的狗杂种抱有过任何期待,但你们这帮废物却连自己的本职工作也干不好!”   一头瞎了右眼,皮毛色泽黯淡无光的老年红鬃座狼,抬起那张被一条斜长刀疤划过的狰狞面目,哼哧着发出辩解的声音。   “不要为自己的失职找借口,你这老得掉牙的蠢狗!”黑影怒吼道,“慷慨的主人没有夺走你们的领地,甚至还把看门的工作交给你们,但最后的结果证明,你们的愚蠢和无能还是被严重低估了!”   这番话令一些年轻气盛的红鬃座狼开始不安分地躁动起来,还有那些因强大的红鬃座狼而聚集起来的各族狼群,它们极力按捺愤怒的低吼声,在这座破败的远古遗迹中此起彼伏。   面对暴躁不安的狼群,黑影毫无惧色,只是用法杖在脚下的石板上重重敲响了两次,遗迹中的喧嚣瞬间归于沉寂。   它一脚踹开地上那具焦黑的残骸,走到那头独眼的红鬃座狼面前,抬脚狠狠地踩在它的脑袋上,怪笑一声道:“事实就是,大名鼎鼎的红鬃座狼,你们的爪牙只能用来蹂躏那些软弱的猎物,却连族群内部的叛乱都无力平定,那头白狼如今带着一众叛党,在森林里肆无忌惮地活动。如果没有它们的引导,那些人类狩猎者根本走不到这一步,不难想见,它们今后还会把更多意图对主人计划不利的敌人引入森林。”   鼻子紧贴着地,独眼的红鬃座狼又哼哧了几声,表达自己的抗议。   “闭嘴!”黑影愤然抬脚,在老狼的头上恶狠狠地碾了几下,附近年轻的红鬃座狼看到这一幕,却是敢怒不敢言。“那头白狼和它的狗腿,它们逼迫着那群狩猎者不断地向东南方前进,如今他们距离埃斯布罗德走廊越来越近了!”   老狼气喘吁吁地哼哧了一下。   “听着,主人的仁慈和耐性是有限的,现在,你们还有最后一次弥补过错的机会……”黑影最终放过它的脑袋,返身登上台阶,回到祭坛上,“那群人类闯进了蛛巢,他们有很大概率再也走不出那个致命的美人窝,不过,以防万一,你要带着你的狼崽子们去拜访那些蜘蛛一趟。”   黑影摘掉兜帽,露出那颗布满绿色鳞片的丑恶脑袋,用那双恶毒的蛇瞳凝视着狼群。   “撕碎他们,把他们的人头带回来,慷慨的主人会赏赐他的忠仆!”它张开双臂,手里的法杖电光大作。   一时间,狼啸四起,那些迅猛矫健的身影前赴后继地冲出遗迹,浩浩荡荡地奔向了秘林深处。   ……   “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多戈多斯,我们落入圈套了!”   不需要塔卡里人的提醒,尤利尔早已看到了那些在上方树冠间显现出来的邪恶身影。在这个直径超过一百英尺的空地四周,矗立着不下三十棵百年古树,遮天蔽日,几乎每一株古树上,都盘踞着一只成年的白寡妇蛛,在铺天盖地的蛛网上飞速移动着。   或成熟,或青涩,她们的美貌不尽相同,但却同样的致命。   白寡妇不屑于在两个注定要沦为晚餐的猎物前搔首弄姿,它们接二连三地乘着蛛丝降落下来,对尤利尔二人试探性地发动了攻势。   面对首先从左侧袭来的一只白寡妇蛛,尤利尔迅速挥动了手里的咒蚀者。有了前车之鉴,白寡妇显得十分忌惮这件武器的威力,它大惊失色地往后退了几步,意图拉开距离,等待更多的同伴到来。以多敌少,围攻和车轮战永远是最正确的选择。但让它没有想到的是,咒蚀者的刀锋在掠过半空时,竟骤然将盘亘在地表附近的雾气吸附了过去,只见一层深紫色的黏液凝聚在刀锋上,随着咒蚀者一挥而过,滚烫的紫色黏液离刀飞出,溅落在白寡妇细皮嫩肉的上半身。   白寡妇惊声尖叫起来。深海的诅咒无情且贪婪地吞噬它的猎物,只是小小的一滴,便足以在白寡妇身上烧出一个直达骨骼的窟窿。它高高扬起了节足,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然后发出一声悲鸣,倒栽进了后面的一个树坑里。   “低头!”   猎人本能地对这句话作出了反应,下一刻,便听到箭矢的破空声,从左耳一瞬间贯穿到右耳,紧接着,便是女人尖锐的惊叫声。塔卡里人的箭矢精准无误地命中了一个企图从背后偷袭的敌人,他在箭头上涂的沼蛙毒膏虽不比深海咒蚀,却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中箭的白寡妇随即便被毒素麻痹了全身,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漂亮的一箭,不过这下算是彻底把它们激怒了。”   眼见两名同伴相继倒下,这些一向对简单粗暴的狩猎技巧嗤之以鼻的掠食者们,终于忍无可忍,它们拖着臃肿肥大的腹部,暴跳如雷地顺着树干扑向地面,准备将这两个人类生吞活剥。   “那块岩石,”尤利尔拉住塔卡里人的后衣领,把他那只朝东边迈出的右腿给硬拽了回来,“我们去那边。”   盖加尔洛匆匆瞥了一眼那块置于旷地中的岩石,不知道猎人在打什么算盘,但他明白这个时候两人必须要团结一致,任何一丝分歧都会导致不堪想象的后果。虽然心底疑窦丛生,他还是立即调头,跟随猎人朝那块岩石奔去。   “爬上去,准备好你的箭,机会只有一次。”   塔卡里人无条件服从命令,他迅速把弓斜挎在肩上,没有停顿,一只脚踩进岩脚下的一条缝隙,接着用力一蹬,整个人跃上半空,然后双手紧紧扒住岩顶的边缘。尤利尔背靠岩壁,稍稍弯曲双膝,前者极为默契地踏在他坚实的右肩上,一下子翻上了岩顶。   爬上这个三英尺高的岩石后,塔卡里人眼前的场景豁然开朗。敌我双方的数量差距,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一目了然、令人绝望,只见数量十倍于他们的白寡妇蛛,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这片地势平坦的空地上。箭搭在弦上,他却不知道该把弓对准何处。   不过,在尤利尔眼中,有时敌人越多反倒越容易针对,就好比照着蚂蚁窝一脚踏下去,不见得能踩死某只特定的蚂蚁,却能无差别地碾死一堆蚂蚁。更何况,正面博弈并非精于魅惑和陷阱的白寡妇所长。   面对气势汹汹向他扑来的白寡妇蛛群,他往前走了两步,空闲的左手咔咔活动了下五指,只见戴在中指上的那枚刺骨银戒,陡然一亮。   口中喝出一口白雾,猎人猛地俯下身,一掌拍在地上。寒气嘶嘶地喷发出来,自他掌下拔地而起,围绕他周身形成一股苍白色的气旋,卷起地上的落叶与黑色的大衣,猎猎作响,狂暴的风瞬间吹散他的头发,在他眉梢与鬓角勾勒出惨白色的霜触。雪白的冰晶以爆炸式的速度,在地面上迅速蔓延开,顷刻形成了一片半径超过三十英尺的冰面。   不慎踏足冰面的白寡妇蛛,迅速被坚固的冰触缠住了纤细的足尖,虽然这种程度的陷阱并不能困住它们太久,一些白寡妇蛛很快就一鼓作气地拔出了自己的好几条节足,但就是这短暂的间隙,塔卡里人已经射出了一串连珠箭,冰面上立时响起白寡妇蛛阵阵惨叫。   尤利尔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削减敌方数量的绝佳机会,他把咒蚀者插 进冰层下的泥土里,抽出挂在腰间的手杖,向下一挥。   啪,锯齿长鞭清脆作响,随即化作一道弯曲的弧线,朝着被困在冰面上的白寡妇蛛横扫过去。与此同时,刺骨银戒喷薄出来的冰晶,迅速爬上了锯齿长鞭的连接部位,进一步加固了长鞭的强度。于是它就像是一把十五英尺长的割草镰刀,沿途所过之处,鲜血喷溅,断肢横飞。   收回手杖的刹那,猎人反手拔起陷在土里的咒蚀者,转身掷出,将一只企图爬上岩石攻击盖加尔洛的白寡妇,牢牢钉在了石壁上,宛如一个鲜血淋漓的活体标本。   “不!!”卡米拉悲痛欲绝地大吼道,只是短短一瞬,她就失去了好几个姐妹。   暴怒的红蜘蛛,顾不上倒在怀里的妹妹,径直冲向了那个挥刀的刽子手。她怒不可遏地踏碎了冰面,竭力撑开的眼角下,闪过一缕诡异的红芒。   施法者?!   尤利尔心下一惊,连忙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同时弯下腰,迎着红蜘蛛跑了出去。   双方在碎裂的冰面上急速迫近,卡米拉忽然瞟见对方的袖口下有一道金属的寒芒掠过,等她看到那把匕首的全貌时,一束斜照向地面的阳光,在光滑的刀面上反射出一团刺眼的白光。   双眼陡然被刺痛,红蜘蛛怒吼一声,还不等它作出任何反应,猎人已经踩着她一条节足的关节部分,跳到了它臃肿的后半身上。红蜘蛛疯狂挣扎起来,想要甩开他,但猎人一只手死死抓住那头如火一般艳丽的红发,把匕首深深地捅进它白皙光滑的后背。   红蜘蛛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狠狠地摔在冰面上,猎人则顺势一个翻滚,退开到了安全距离。   红蜘蛛卡米拉在白寡妇族群里显然有着极高的地位,尤利尔留意到,当它负伤后,所有的白寡妇都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恐慌情绪中。   “多戈多斯,我们该走了!”   看着所有白寡妇蛛都朝着红蜘蛛围聚过去,塔卡里人意识到逃跑的机会来了,赶忙背上长弓,从岩石上跳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声仿若平地惊雷的狼啸,在薄雾缭绕的林间响起。   尤利尔二人皆呆怔在原地。   只见几头雄壮威武的红鬃座狼,带领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恶狼,从远处直奔而来。   “你们完蛋了!”红蜘蛛卡米拉在姐妹们的搀扶下,勉强爬起了身,脸上浮现出一抹狠毒的笑容,“你们原本可以有一个体面的死法,但是现在,嘿嘿,等着被恶狗生吞活剥吧!”   狼群已经逼近眼前,数量之多,令盖加尔洛大惊失色。一个优秀的猎人,用尽一切手段或许能够单独应付三头狼,但若是把这个数字翻上二十倍……红蜘蛛说得没错,他们的确会被生吞活剥。   此时的尤利尔则已悄然握紧了右拳,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动点真格,恐怕很难安然度过这一关。尽管他知道这座森林很有可能已经落入蛇人的掌控,而自己的一举一动或许都在敌人的密切监视下。   近了。恶狼们迫不及待地亮出了獠牙。   一簇火星,从猎人的指尖蹿出。   “嗷呜————————”   突然间,又有一声狼啸响起,却是来自不同的方向。   尤利尔扭头看去,只见一头强壮的山岭灰狼,从西边的高坡上一跃而下,冲在狼群最前面的一头年轻的红鬃座狼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从侧翼袭来的山岭灰狼扑倒在地。双方重重地摔了出去,但一眨眼功夫就爬了起来,开始激烈地互相撕咬起来。   紧接着,一大群以山岭灰狼为首的狼群,从高坡上涌现出来,声势浩荡地沿着斜坡俯冲而下,与红鬃座狼带领的狼群狠狠地撞在一起。两股数量相当的狼群,犹如咆哮的洪流,在斜坡下交汇,掀起一股尘烟滚滚的惊涛。   看着厮杀作一片的群狼,尤利尔一时错愕。他之前一直以为红鬃座狼和山岭灰狼是一伙的,但现在看来,这对宿敌依旧势同水火。   “祖尔萨!!!!”眼看复仇的希望破灭,红蜘蛛卡米拉悲愤交加的吼道。   西面的高坡上,两头负责从高处观察战场的哨兵狼,恭敬地退向两侧。   一头年轻而强壮的巨狼,迈着威严的步伐,昂首登上了高坡,犹如一位孤傲的君王,冷漠地俯瞰着下方的战场。   它的皮毛,白如霜雪。   ——————————————————   PS:二合一。关于刀片还更的问题,因为最近连续加班,所以会集中在二十号以后开始连续加更,其实欠的也不多,月底之前是肯定还得完的~顺带统计下目前的刀片,以及还更记录(2/7) 第二十二章 险象环生的第三日(六)   关于秘血森林的白色幽灵,在民间流传着很多说法。   有人认为白色幽灵乃是神圣化身,自古以来关于狼的传说都带有一层神秘隐喻的色彩,而白色通常又象征着无与伦比的纯洁;有人又认为那只是阿伦·贝尔周边土著愚昧迷信的产物,亚达里斯的古龙也是相同的案例;还有的人,包括大多数自由狩猎者在内,都认为那不过是一头因染疾而失去毛色的病狼,这样的例子就算是在人类之中也不算罕见,譬如白化病患者。   只有这座森林的原住民,才会了解白色幽灵这个称号究竟意味着什么——伊比亚斯帝王霜狼的末裔,狼王阿贝克的独子,秘血森林至高无上的主宰者。   而它最常被提及的一个称谓,是祖尔萨·冰岩王子。   白色幽灵缓缓垂下它孤傲的头颅,用那双纯净无暇的海蓝色兽瞳,锁定了它的目标,然后重重地喷了下鼻息。   得到王子发出的命令,几头年轻力壮的山岭灰狼从高坡上俯冲而下,绕过斜坡下尘烟翻滚的混乱的战场,径直奔向了不远处的那片空地。   “不,祖尔萨,你不能这么做!”红蜘蛛卡米拉大叫起来,“这座森林不再是你们伊比亚斯种的后花园了,时代变了,我们不能忤逆那位大人的意志,否则……”   不等她说完,一群哨兵狼早已悄无声息地穿过丛林,绕到了这群以红蜘蛛为首的白寡妇蛛背后,突然对它们发动了攻势。   白寡妇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形似人类的上半身实在太过脆弱,导致它们并不擅于近身肉搏,哨兵狼的爪牙轻易就能撕开那些脆弱的血肉。白寡妇蛛们悲鸣不迭,被狼群冲得四散而溃,身负重伤的红蜘蛛卡米拉,在几名姐妹搀扶下,心有不甘地逃回到了蛛网遍织的树上。但它的姐妹们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不少的白寡妇蛛还没来得及攀上蛛网,就被几头哨兵狼合力掰倒在地,在恶狼疯狂的撕咬中,徒劳地踢蹬着纤细的节足,不一会儿就再也没有了动静。还有一些已经爬上树的白寡妇蛛,也被哨兵狼生生拽了下来,然后一群恶狼咆哮着,一哄而上,等它们散开时,地上只剩下一堆支离破碎的残骸。   “卓雅在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们不仅同类相残,还……”   盖加尔洛在震惊之余,发现那几头山岭灰狼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下意识就抬起了手里的长弓,但猎人立刻从旁边按住了他的肩膀,制止了他的行为。   “它们看起来并不打算伤害我们。”   尤利尔紧盯着其中一头缺了只耳朵的山岭灰狼,后者似也在用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打量着他。随后,它侧过身子,缓缓垂下了脑袋,将覆着一圈厚厚鬃毛的脖颈袒露出来。   “多戈多斯,我看到了什么?!它是想让我们乘上去!”   尤利尔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一时间有些犹疑,刚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下山岭灰狼的鬃毛,便听到正前方传来一阵凶恶的狼吼。   两头红鬃座狼趁乱冲出了爪牙交错的战场,它们带着一群体格稍逊大型狼一筹的森林狼,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几头山岭灰狼见状,立刻奋不顾身地迎了上去。对方虽然占据着数量上的优势,但山岭灰狼一向以出色的团队狩猎技巧闻名,在一个大的山岭灰狼族群中,可以细分为数股小团体,成员组成通常是由同一母狼抚养长大的手足至亲,亲密的关系让它们在作战时配合无间。   山岭灰狼利用少数牵制,成功分割开了两头红鬃座狼,然后集中剩余力量,对分散的森林狼发动了猛攻。在体型和力量上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森林狼,很快就在山岭灰狼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红鬃座狼虽然单兵作战能力仅次于尊贵的伊比亚斯帝王霜狼,但是面对数量三倍于自己的山岭灰狼的围攻,还是渐渐显露出了疲态。   然而,在斜坡下的战场上,红鬃座狼的族群却迎来了从森林遗迹赶来的援兵,它们越战越勇,很快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山岭灰狼和哨兵狼已经被逼退回到了高坡上。   这时,冷漠观望多时的白狼祖尔萨,终于亲自加入了战场。彪悍的身躯从高坡上横冲而下,它咆哮着,化作一道白色幽灵,直挺挺地撞进了敌阵中。几只小型狼直接被巨大的冲力掀翻在地,为首的一匹红鬃座狼露出獠牙,怒吼着迎向了白狼。   与此同时,当斜坡上的鏖战进入白热化阶段,在红鬃座狼的指挥下,更多的恶狼调转方向,朝着北边的空地扑来。   “你们,要看戏到什么时候!”   忽然间,一个青稚的女孩嗓音,在身后响起。尤利尔回头一看,一头浅灰色的青年山岭灰狼来到了他们身旁,在狼背上竟乘着一名红棕肤色、穿着原始兽皮衣物的少女。少女的脸庞用白色的植物颜料,涂抹出了一幅古老的狼图腾花纹。   少女正了正背上的木弓,怒而摘下脖子上那串兽牙项链,狠狠地摔进尤利尔的怀里,“喀克嘚哩!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遗物借给你,现在你们总该打消疑虑了!”受红鬃座狼领导的狼群,被三头悍勇无匹的山岭灰狼挡了下来。但它们挡不了太久。“祖尔萨哥哥和那群屈服于蛇人的家伙不同!快走,别让他的努力白费!”   猎人把那串兽牙项链攥在手里,回过头和一脸惊疑的塔卡里人交换了下眼神,然后相继迅速地爬上了两头山岭灰狼宽阔的后背。   “放低身体,抓住它们的鬃毛,否则会被甩下去!”   两人依言照做,尤利尔俯下身,双臂环住巨狼在粗重喘息中猛胀骤缩的脖子,“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才不想帮助你们这些卑鄙的外乡人,”少女冷冷道,“是先知海狄娅斯要见你们。”   说完,她拍了下巨狼的脖子,高声喊出一句古语。   下一刻,三头山岭灰狼迈开脚步,载着他们开始了狂奔。   ——————————————————————   PS:一更。晚上有事要出去,下一更大概会比较晚。 第二十三章 波云诡谲的第四日(一)   这段路漫长得难以想象。   从午后到黄昏,再到深蓝色的星空遍布夜幕,直至一抹淡金色的光芒再度蔓出裂缝,向整个秘血森林宣告黎明即将到来。   三头山岭灰狼仍在不知疲惫地狂奔,呼啸的冷风持续拍打在脸庞上,尤利尔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已经完全麻木僵硬了。视野两旁的景物似在飞速倒退,又好像静止不动,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成不变的阴森与晦暗,腐败的空气则因为一股浓烈硫磺气味加入而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塔卡里人有一阵子快要受不了狼背上的颠簸,疲劳和困乏不断袭来,好几次他那双灌铅般沉重的眼睑就要合上,整个人在狼背上摇摇欲坠,要不是狼少女每每及时对准他的脑袋掷出石子,恐怕他早已从狼背上坠落下去了——女孩儿似乎忌讳回答外乡人的一切问题,一路上都显得沉默寡言,对猎人试探性的问询也仅有只言片语的回复。她的野性之美与致命的神秘感,与这座森林一般无二。   尤利尔很不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氛围,尽管他自身对于秘血森林的了解也相当局限。从狼少女那里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只得将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   譬如天空。   即便阳光退去,夜幕降临,星辰点亮深空,那道宛如伤疤般狰狞的裂缝依旧十分醒目。它就像是一道指向明确的箭头,告诉猎人,他们始终是在朝着东南方行进。   越靠近埃斯布罗德走廊,气温下降得越厉害,冷空气一个劲儿地涌入口中,好似要冻结人的喉咙。   快要接近秘血森林的中心地带了。尤利尔心想。尽管少女三缄其口,但种种迹象都指明,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将是掌管着整座森林脉搏的心脏。   而空气中的硫磺味也证实了他的猜想:那座只存在于传说中,却从未有人抵达过的不老泉。   然而不论他们是否有机会亲眼辨明传说的真伪,那都是后话了,眼下,还有更棘手的情况亟待处理。   黎明到来之前的林间景色,仍然晦暗而无以名状,但那双猩红的眼瞳,让尤利尔的视线得以穿透厚重的阴影和缠绵在地表的雾气,捕捉到了那些与他们并肩齐行的身影。   森林狼?不对,虽然体型对得上号,但那怪异的奔跑姿态显然更趋近于某种丧失理智与灵魂之物。   堕落的异种。   狼少女也发现了那几头堕落的森林狼,她皱了皱眉,然后俯下身,在自己的伙伴耳边轻语了一句。那头毛色浅灰的青年巨狼随即调整方向,以略微偏北的斜线,继续保持高速向前行进。   “她要做什么?!”盖加尔洛此刻也完全清醒了过来,不可置信地大叫道。   只见少女用紧致健美的双腿,牢牢夹住了狼腹,身体后仰,几乎完全平躺在狼背上。随后,她将木弓平置于胸前,搭箭拉弦,瞄准了三十英尺开外的目标。   嗡——   一箭蹿出,紧接着,他们的左手侧传来一声哀嚎。   敌人的数量从六个,减少到了五个。   “多戈多斯,我的朋友,你能做到那样的事吗?”要不是双手都环住了狼的脖子,尤利尔认为这出表演完全值得一些掌声奖励。   “别小瞧塔卡里部落的勇士!”盖加尔洛涨红了脸,他顿时打起了精神,在冷冽呼啸的狂风里慢慢直起身子,张开自己的长弓。他没有说大话,骑马射箭确实难不倒塔卡里部落的猎手,只不过如今他骑的是一头没有鞍具的狼罢了。   但就在他瞄准了一个目标,刚刚松弦,一团火星陡然就在他面前炸开。他射出去的箭,被另一支从左前方射来的箭撞飞了。   狼少女转过身,恶狠狠地冲二人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低吼道:“收起来!别拿你们的脏东西来玷污我们的森林!”   “外乡人,这里没有你们插手的份儿!”   说罢,她就一只手揪着巨狼的鬃毛,另一只手提着木弓,一人一狼便猛地冲上了一截颓倾在一块危岩的古树上。她们高高跃起,飞过了岩石后方的一个积水的深坑,而尤利尔二人与狼没有如此的默契,只能选择绕过水塘。   两只异种趁机逼近,它们还一定程度上保留着身为森林狼的外貌,不同的是浑浊的白目中再也找不到活物的光芒。两只异种一前一后地靠近过来,奔跑在山岭灰狼的斜后方,让狼背的少女难以瞄准。   它们瞧准时机,正要发起进攻,却没料山岭灰狼突然减速,少女迅速将木弓斜挎在肩上,然后一只脚踏着狼背,将自己轻盈的身躯向后一送。双方就此分离,那只紧追在后面的异种来不及躲闪,险些与迎面飞来的少女撞个满怀。   狼少女眼疾手快,把握住了仅有一次的机会,在下坠的过程中狠狠抓住了异种的鬃毛,而下半身则在潮湿松软的泥地上拖曳着。异种怒吼着,顿时失去了平衡,它脚步踉跄,被少女以全身体重牵着拐过一个大弯,径直照着一块岩石撞了上去。少女飞快松手,在泥地里打了几个滚。   收不住前冲势头的恶狼,侧身撞在了岩石上,狼少女没有给它稳住阵脚的机会,跪地张弓,一箭射穿了它的头颅。与此同时,她那位年轻而强壮的伙伴,也将另一只异种牢牢压制住,一口咬断了它的喉咙。   少女扭过头,看到剩下三只异种仍旧徘徊在林间,不肯罢休,她眯起眼,瞄准了攀附在不远处的古树上的一个寄生蛹,射出了今夜的最后一箭。   那枚臃肿水润的寄生蛹,应声炸裂,扬起一团深绿色的雾障,缓缓沉降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席卷林间,三只异种很快就调头跑开了。   “它们还会回来的。”   听到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狼少女也不问是谁,毫无差别地对姗姗来迟的二人投来一个白眼。坏脾气的土著,尤利尔见得太多,索性只是一笑置之,但盖加尔洛的脸色明显就不大好看了。   少女的伙伴此刻也回到了她的身边,年轻的山岭灰狼低下头,不顾主人身上的泥巴,用鼻子亲昵地拱了拱她。少女紧绷了一整晚的面孔,终于露出了一丝松懈,她微笑着拍了拍巨狼的脖子。   “我们可以暂且不问你是谁,也不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尤利尔盯着一只脚踏在异种尸体上,用力从它头颅里拔出箭矢的狼少女,沉声说道,“但我们已经在森林里行进了整整一夜,而你所说的那位名叫海狄娅斯的先知又在什么地方?”   听出他语气里的怀疑,少女又恶狠狠地瞪了过来,活像一头被激怒的小母狼,“卑鄙又多疑的外乡人,我已经把父亲的遗物交给你保管,你却还是有一肚子牢骚要发?”   猎人耸了耸肩,“好吧,看在你父亲遗物的份儿上,我决定原谅你的无礼。”   “你!”少女恨恨地咬紧牙关,几乎快把牙齿给剁碎,“祖尔萨哥哥说得果然没错,外面的人类都是不识好歹又忘恩负义的家伙。”   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愤怒,年轻的山岭灰狼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狼少女深吸口气,然后拍了拍伙伴的脖子,示意它冷静下来。   “收起你的急性子,外乡人,不管你有多少问题,很快都会得到解答。”   她对二人指着不远的前方,黎明的曙光降临地面,将那片雾气氤氲的森林照得五光十色。硫磺的味道充斥在四周的空气里。   “我们已经到了。” 第二十四章 波云诡谲的第四日(二)   尤利尔二人相继从狼背上爬了下来。   狼少女跪下来,轻轻搂住灰狼的脖子,在它耳边柔声低喃了几句,涂抹在她脸上的图腾,似也少了几分肃穆,多了一些温柔。年轻的巨狼虽依依不舍,但还是选择了服从,温顺地低下头,然后哼哧了两声,带着另外两名同伴,转身跑进了森林里。   少女站起身,对一脸困惑的塔卡里人语气不善地解释道:“圣地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就连祖尔萨哥哥也是成年之后才被允许得到海狄娅斯的接见。跟紧了,要是在雾里迷路,就永远别想再走出去了。”   说着,她挎上木弓,率先迈开了脚步,如花豹般灵巧的身影迅速遁入了迷雾当中。尤利尔紧随其后,第二个走进了迷雾中。人高腿长的他很快就追上了上去。   “那么你呢,”他用尽可能随和的语气向那女孩儿搭话道,“如果这座森林里有一个连白色幽灵也不能擅自出入的地方,那么一个人类女孩儿又是怎么做到的?”   少女的背影陷入在白茫茫的环境里,她沉默地走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回答说:“人类?是因为我们的语言相通,所以你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不仅如此。如果你换上一条束腰长裙,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相信没有任何人会对一个普通的十二岁女孩产生怀疑。”   “你才十二岁!我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哦,抱歉,我没有在嘲笑你的身高。”   少女点点头,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怒而回头道:“原来你是在嘲笑我的身高吗?!”   “嘲笑?怎么会,丛林里的生存法则,可不是一寸长一寸强那么简单。”尤利尔摇了摇头,毫无玩笑之色,“何况刚才我和塔西玛都已亲眼领略过了,你毫无疑问是一位出色的猎人——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词,那我就换成牧树人常说的那一套,最后的守护者,是这个词没错吧?”   走在后面的盖加尔洛用力清了清嗓子,以显示自己已如空气般稀薄的存在感。   少女挺直腰背,认真地看着这个老是用肩膀来丈量她身高的外乡人,浓密卷翘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般快速扑扇了几下。大概是很少被人这样直白的夸奖过,少女的脸色有些泛红——又或许只是光线的原因,让她红棕色的皮肤显得更红了。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了,立刻闭上了双眼,别过脸去。   终于得以从那双充满魅惑的猩红双眸中挣脱,少女如梦方醒,浑身冒着冷汗。她使劲儿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昏昏沉沉的硫磺味道里清醒过来,随即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狠狠地瞪了猎人一眼,“不准你再跟我搭话,可恶的狐狸精!”撂下这句狠话,她便重重地跺着脚,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狐狸精?喂,她是说你吗?”盖加尔洛这时走了上来,奇怪地问道,“那不是你们城市人用来骂女人的话吗?”   尤利尔苦笑着摊了下手,“可能是语法习惯不大一样,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他们在迷雾里走了大约一刻钟。沿途之中,塔卡里人本打算留下一些标记,为自己留条后路,但充斥在空气里的硫磺味令人目眩神迷,眼前的景物摇晃得厉害,在这种情况下仅仅是要保持行走就很困难了,根本把握不住方向感。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眼前的浓雾渐渐变得稀薄,周遭的景色亦慢慢浮现出清晰的轮廓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二十英尺高的人形雕像,一左一右,宛如两道门柱。雕像的外观早已在时光的侵蚀下失去了容光,只能勉强看出是一对僧侣,平举右手,遥指东方。   一条青苔遍布的石板路,从两座雕像中间穿过,直达远端的喷泉池。   与其说是喷泉池,倒不如说是喷雾池,大量的白雾从那些大小不一的沸腾的硫磺池里喷吐出来,犹如一道道水柱冲天而起,在圣地的上空凝聚出一层覆盖面积惊人的保护罩。这堵雾墙将森林一分为二,外面的世界有多死气沉沉,圣地的风光便有多欣欣向荣。在这里,树木葱翠,绿草如茵,一道七彩长虹在圣地上空横跨而过。飞鸟栖枝,几头麋鹿在池塘边驻足,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来客。   一切都是如此静谧而祥和,仿若世外桃源。   这就是森林之心,传说中滋养万物的不老泉。   盖加尔洛不由自主地放满了脚步,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仰望着这幕奇观。他原本还对所谓圣地、先知之类的说辞抱有怀疑,但是现在,这些疑虑尽皆烟消云散。走在前面的狼少女则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像是在嘲笑这些大惊小怪的外乡人没见识。   “别愣着,走这边!”   尤利尔对不老泉有着一定了解,倒不致于像塔卡里人那般失态。何况他如今的身份不是观光客,与其惊叹景色的美好,他更倾向于把精力放在别的地方。   “不要东张西望,外乡人,贝格莱斯对探秘者从来都是零容忍。”   狼少女没有虚张声势,因为他们很快就见到了她口中的贝格莱斯——一头脑袋上种了朵花的大黑熊。   当时他们绕过不断朝天空喷吐雾气的喷泉池,登上一个蜿蜒向上的斜坡,最后来到了一堵爬满红蔷薇的篱笆墙外。篱笆墙内是一座鲜花环绕的庄园,守门人贝格莱斯懒洋洋地躺在篱笆墙下,在几只蜜蜂不厌其烦地骚扰下,艰难地打着小盹儿,直到它看见迎面走来的狼少女。   黑熊后足着地,庞大的身躯一下子立了起来,它头上那朵可怜可爱的小白花也随之摇晃了起来。盖加尔洛看着这头十尺高的巨兽,下意识把手伸向了后背的长弓。尤利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下来。   黑熊凑到狼少女身边,低下笨重的脑袋,在她身上闻了闻,突然间打了个喷嚏。   “抱歉,贝格,我也不是有意要捅破那个寄生蛹的,当时有好几个‘黎瑟拉’(失去灵魂的堕落者)在追我们。”少女拍拍身上沾满泥巴的兽皮,坦然地笑了笑。   黑熊哼了哼鼻子,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她身后的两人。   “祖尔萨哥哥大概会晚些时候到,我把海狄娅斯要见的人先带来了。”   守门人眯起乌黑的双眸,仔细审视了二人一番,然后对狼少女低低地哼了几声。   “找错了?”少女的声音陡然升高,显得有些惊讶,“不可能,祖尔萨哥哥绝不可能错读先知的指示,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海狄娅斯的原话是什么?灰发的猎人?”   盖加尔洛此刻正紧张地注视着那头黑熊,忽然,他感觉猎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即刻回过头去。只见猎人正从鞍袋里取出一个纯木制的药剂瓶,扭开瓶塞,在掌心中倾倒出些许砂砾状的颗粒物,然后用指尖碾碎,抹在头发上。   “劳驾,借我一点清水。”   塔卡里人半信半疑地取下了自己的牛皮水袋,递了过去。尤利尔摘下瓶塞,然后举起水袋,让冷水从头浇下。   狼少女听到了水声,转身一看,顿时愣在了那里。   黑色的染料,随着流淌的水流,从猎人濡湿的长发上缓缓褪去,还原到最初的发色。   尤利尔抬起头,慢条斯理地将那头灰色的长发抹向脑后,露出被水沾湿的面孔,“或许你们没有找错人。”他说。   狼少女一时看得呆住。片刻,她猛地回过神,飞快转过身去,将大拇指咬在嘴里,自顾自地嘀咕起来:“不光是狐狸精,还是个大骗子,祖尔萨哥哥的话果然都是对的,外乡人既卑鄙又无耻……”   “我全都听见了。”猎人满怀善意地提醒道。   狼少女理直气壮地转过身来,两手叉腰,扬起下巴道:“很好,灰毛狐狸,你这就跟我去见海狄娅斯吧。”   “那我怎么办?”盖加尔洛一脸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你跟着贝格莱斯走,它会带你去树屋休息。你们的朋友都在那儿。”   “我们的朋友?!”塔卡里人闻言一惊,“你是说……”   狼少女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多亏祖尔萨哥哥发现及时,在他们踏进那些蜘蛛的老窝之前,把他们带了回来。至于有没有哪个倒楣鬼不幸掉了队,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你可以亲自去确认一下。”   盖加尔洛表情狐疑地向猎人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如果对方意图加害他们,根本不必等到现在,更加不会冒险带着两个外人进入森林之心。   不过,话虽如此,在究竟是敌是友这个问题上,尤利尔仍然会持保留态度。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得到答案。而解开疑惑的钥匙,就是那位名叫海狄娅斯的先知。   “我的朋友,留心四周,小心行事。”   两人交握双臂,郑重告别。   事到如今,尤利尔已经基本排除了塔卡里人的嫌疑。他的性情太过耿直外放,他会是一个忠诚的伙伴,但绝不会是一名优秀的间谍或暗杀者。   目送他的背影跟随黑熊远去,尤利尔在狼少女的催促下,迈进了开在绿篱上的小门,走进了这座花香四溢的庄园。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古怪了。   相较于残酷而野蛮的秘血森林来说,这个地方太过宁静与美丽。美得让人感到不真实。   对永远习惯以最恶毒的用心去揣度他人他物的尤利尔而言,任何一缕和谐的音符都会叫人变得疑神疑鬼。那片馥郁馨香的花海在微风里摇曳着,像是竭力编织着一场让人沉醉的谎言,蜜蜂嗡嗡的振翅声盘旋在耳畔,好似随时会把带有致命剧毒的尾刺扎进人的脖子里。   不老泉将此地打造成了温暖明媚的天堂,在这宛如地狱的焦土之上。   尤利尔觉得有些恶心。他用手粗鲁地扯开衣领,好让自己能透过气来。   “我只能带你到这里,接下来的一段路要你自己来走了。”   狼少女带着他穿过那条蜿蜒曲折的花园小径的尽头,停在了一株如钟塔般宽阔挺拔的古树下。   他抬起头,看着这棵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巨树,竟看不到它的顶端。古树的树冠径直穿出了雾墙,伸向了更高的天空。   “去吧,海狄娅斯就在上面等你。”   少女对他指了指前面那道六英尺高的树洞,示意他走进去。   尤利尔犹疑了片刻,还是迈开了快要嵌进石板里的双脚,谨慎地走入了树洞。   树洞里的景色明亮得不可思议。一道浑然天成的台阶沿着树干内壁盘旋而上,点缀在台阶外侧的树洞,犹如一扇扇敞开的窗户,将明媚的阳光引入其中。   一阵清脆的蹄声,在上方回荡。他仰头而望,一头皮毛胜雪的白鹿,漫不经心地行走在台阶上。它停下了脚步,俯下优美的长颈,回看着猎人。   白鹿踏了踏前蹄,继续向上攀登,尤利尔仿佛也被某种力量推动着,登上了台阶,紧追它的步伐。   旋转着,旋转着,越登越高。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下方早已不见地面,一道白色的强光,出现在了阶梯尽头的树洞口。   他加快步伐,一头闯进了那片耀眼的强光中。   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强光渐渐消散,尤利尔放下挡住脸的胳膊,睁眼环视四周。   眼下他身处于一片露天庭院里,视野开阔明朗,向东而望,他甚至能看到状如锯齿、绵延在秘血森林另一端的雪峰。   那里是埃斯布罗德走廊。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立于整个秘血森林之上,所以景色才会如此宽广。他抬起头,那道金光万丈的大裂缝,仿佛就嵌在触手可及的低空中。   这时,又是一阵蹄声传来,他四下张望,并在庭院的另一头发现了白鹿的踪迹。   他快步追了上去。穿过两排石柱砌成的露天走廊,走下一条石阶,进入了另一片庭院。他追着蹄声,绕过一个流水潺潺的圆形喷水池,然后猛地止住了脚步。   白鹿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个身着黑色修女服的女子。她披散着一头灰色的长发,安静地坐在水池边,白皙纤细的手指翻过膝间的书页,沙沙作响。   尤利尔望着那个背影,一下子陷入了混乱。   ————————————————————   PS:二合一。 第二十五章 波云诡谲的第四日(三)   索菲娅?   当这个名字以火山喷发的无可遏止的势头涌到嘴边时,尤利尔作出的第一反应,是用双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他倾尽全力,竭力想要扼杀掉企图借他之口化为现实的荒诞念头。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把这个名字叫出口,因为一旦赋予了那道如纸片般单薄的背影以实际意义,伪劣之物就有了鸠占鹊巢的底气。   手指渐渐收紧,仿佛快要将脖子勒断,窒息的痛苦令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面目充 血、嘴巴大张,微涩的唾液止不住地蔓过舌根,渗出唇角,把身为贵族的仪容搅得一塌糊涂。   直到求生的欲望彻底盖过那个荒谬的念头,他才终于放过自己快要四分五裂的喉咙,伏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快把肺给呕出来,艰难地抬起涩泪满盈的双眼,看向喷水池边的那道背影。   果然不一样了。   灰色的长发和黑色的修女服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棕色的高马尾和墨绿色的军服。   只不过这一次的模仿,显得更加拙劣,漏洞百出。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猎人深吸口气,撑着手杖站了起来。   “远自北方而来的客人,请原谅我的冒昧,是我擅自以为用相熟的面孔来进行会面,能让你摒弃怀疑和嫌隙。”   那背影叹息了一下,随即化作一团流动的白雾,随风飘往高处的台阶。紧接着,那雾里长出了纤细修长的四肢,雪白的皮毛,以及长有一根苍白色螺旋犄角的漂亮头颅。   这一次,它直接变成了更具有神圣寓意的化身:独角兽。   白鹿、心灵投影、独角兽。每一次极具升华意义的变幻,都让尤利尔紧锁的眉头拧得更紧一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与一个三流骗子打交道,对方那粗暴至极的引经据典手法,不仅完全不能打动他,反倒适得其反。   “我不管你的本体是一头鹿还是独角兽,你最好赶在我采取更粗暴的方式进行求证之前,介绍你自己。”尤利尔看着那只停驻在台阶之上的独角兽,声色冷漠地警告道。   下落不明的芙琳,是他没有当即痛下杀手的唯一原因。   “远自北方而来的客人,我亲眼见证了你们在森林中举步维艰的窘境。我一直在观察,寻找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如今,你们失去了两名队友,进入森林前踌躇满志的决心和勇气也即将告罄。我认为是时候了。”   独角兽仍然固执地用一副故弄玄虚的温吞语气,逐字逐句地消磨着猎人所剩无几的耐性。   不过他还是决定看看,这个骗子究竟还有多少把戏要玩。   “这么说,你一开始就盯上了我们。那么原因呢?”他冷笑了一下,“据我说知,我们好像不是近段时间以来,第一批造访此地的外来客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秘血森林的卫道士屈尊接见我们?”   “你们确实不是。但海狄娅斯坚持,我的意思是……就是我,一名先知。”独角兽沉浸在自满的情绪中,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猎人不论语气亦或用词都不是那么的友好。它就像所有的传教士一样,喜欢往高处站,供世人瞻仰他们的容光。“我知道你们与他人的不同之处,而我们又有着相似的目的,这才是这场谈话之所以会发生的原因。”   “这不是我第一次和所谓的先知打交道了,不过我想你恐怕不太想听那段往事,”尤利尔皮笑肉不笑地道,一面握紧了手杖,“我的意思是,你要懂得珍惜自己还能说话的机会,在我失去耐性之前,尽可能长话短说。”   独角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在亮出身份后,会遭到如此无礼的对待。不过这个三流骗子姑且还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将惊疑交加的表情,以一个自然的转身掩饰得恰到好处。   “想必阁下已经看到了,森林里的狼群在自相残杀。这仅仅是过去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在秘血森林里的灾变的一个缩影。”   “我猜这一定是和古龙有关。”尤利尔开门见山地道。   问题的源头显而易见,只有古龙才有能量掀起这么大的风波。   独角兽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不仅如此,还有它的爪牙,那些蛇人祭司,它们企图用可怕的黑魔法来奴役整座森林。”   看来之前的猜疑都是正确的,蛇人确实已经掌控了这座森林的主导权。尤利尔沉思片刻,说:“这也是我不理解的地方,那头恶龙拥有毁灭一切的力量,它大可以一把火将森林烧得一干二净。”   “它不会那么做。”独角兽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否定道,“秘血森林是挡在埃斯布罗德走廊前的一堵墙,要是没了这堵墙,它的敌人很快就会找上门。”   “譬如说我们。”   “是的,就像你们一样。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追逐着古龙复苏的消息,将会有越来越多的狩猎者,乃至王国的军队踏上这片土地。古龙和它的爪牙在雪地里酝酿着某种可怕的计划,它需要时间来实现自己的阴谋。”   “阴谋?什么样的阴谋?”尤利尔双眸微眯,“最开始,我一度以为那头恶龙的目标是威尔敦大盆地,但后来我又认为它不敢冒这个风险。生活在威尔敦大盆地的人类,是曾经最接近古龙的一个族群,那座曾经连接着混沌的龙脊峰就在大盆地的东部边境。大盆地上的几座要塞都有着上千年的历史,屠龙巨弩就像威尔敦的众多古老传统一样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它们如今依旧伫立在高高的城头上。那头恶龙或许可以一怒之下就将整个河谷夷为平地,但威尔敦绝不会重蹈盖亚提斯的覆辙。”   “但它如今坐拥一支强大的蛇人军队。”   “不,蛇人翻不过大盆地外围的诺德让雪岭,没有多少生物受得了那里恶劣的环境。它们唯一的通路,只有乘河而下,威尔敦人不会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们一定会加大力度封锁河道。”   “可万一蛇人们有办法能翻过诺德让雪岭呢?”   独角兽的质疑,让尤利尔顿时愣在了那里。   ————————————————————   PS:设定集开了一个独立的分卷,作品相关,里面有个VIP章节是错误章节,正在与编辑沟通解决,请勿订阅。   另,明日开始加更。 更正通知   刚才关于作品设定,开了一个新的独立分卷,今后的设定都会总和在分卷《作品相关》里。现在这个分卷当中,有个VIP章节是错误章节,请勿订阅。   今天的更新已经放出,按照正常顺序,为第五卷第二十五章《波云诡谲的第四日(三)》,大家不要点错了订阅,那个错误章节明天会和编辑沟通删除掉。 第二十六章 波云诡谲的第四日(四)   自古以来,威尔敦大盆地与外界的常规通道,唯有一条水路。   诺德让雪岭像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横亘在埃斯布罗德走廊的尽头,凡途经此路者,最终都无法避免要绕行借水路进入威尔敦盆地。尤利尔之所以最后排除了蛇人大军挺进威尔敦的可能性,也是建立在这个大前提上。   可正如这头自诩先知的独角兽所言,它们若是真的找到办法横跨诺德让雪岭呢?   这后果不堪想象。蛇人一旦越过了这道天堑,威尔敦就等于在它们面前门户大开,这支邪恶的大军会像雪崩一样顷刻席卷整个大盆地。屠龙巨弩也许能够应付一头势单力薄的古龙,却奈何不了数量庞大的蛇人部队。   尤利尔转过身,他的视线越过秘血森林,望向地平线远端那片绵延耸立的雪峰,一时陷入了沉默。   “一共有多少蛇人进入了森林?”他问。   “蛇人从河谷地挖通了一条直达森林边境的地道,它们通过那条秘密通道,把超过三千名蛇人战士送进了森林。”独角兽回答说,“它们像瘟疫一样横扫了整个森林,那些蛇人祭司口中呢喃着黑暗的魔法,让古老的森林联盟变得四分五裂,它们几乎以横冲直撞的方式穿过了森林,抵达了埃斯布罗德走廊。如今只有祖尔萨·冰岩在内的少数统治者,还在努力抵抗。”   “那只伊比亚斯帝王霜狼,我已经见过它了。”   “祖尔萨毫无疑问是一名完美的领袖,睿智、强大且善于学习,但它只靠自己是无法夺回家园的。我们都知道,这样的局面维持不了太久。这座森林生病了,只是割去腐烂的皮肉是无济于事的,我们必须要根绝祸患。”   很好,总算进入主题了。   “所以你想让我们去对付蛇人。”   “这样说并不准确,”独角兽微微一笑,“应当说是公平合作。我会派祖尔萨和杜尔迦——也就是带你们进入不老泉的女孩儿,她是一位优秀的猎手——他们会护送你们穿过森林,抵达埃斯布罗德走廊的边界。到了那里,就已经相当接近蛇人的大本营了,而你们的目的不也正是古龙的巢穴吗?”   尤利尔冷冷地勾了下唇角,拄着手杖,在台阶下踱了几步,“这世上不会有免费的午餐,自然,我从一开始也没有寄希望于你们会无偿提供情报和帮助。”   “你可以这样认为。这本质上是一场绝对公平的交易,双方各取所需。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在对抗邪恶。”   独角兽的语气开始变得有些焦躁。对于一位本该惜字如金的智者而言,它今天似乎说了太多的话。   不过,在尤利尔看来,他们的对话才刚刚起了个头。   他一言不发地审视起这头高贵的独角兽,让后者在沉默的焦虑中经受煎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确实是一场交易,但我并不认为它是公平的。至少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独角兽不安地扬了扬前蹄。   “你认识我。那女孩儿带我来这里时,说海狄娅斯在找一位灰发的猎人。”   “我当然认识你,我可是先知,无所不晓的先知。”被猎人言语稍加刺激,独角兽便忍不住提高嗓音,急不可耐地为自己辩护起来,“古龙复苏了,它还带来了关于火的预兆。邪恶的预兆。唯有纯净的火种才能净化它……呃,也许还有尚未熄灭的灰烬……三种火焰汇聚于此,这场暌别两百年之久的纷争将会在此画上一个句号。”   它用一种照本宣科的生硬语气说道,尤利尔注意到,在提及一些相对隐晦的字眼时,那双属于独角兽的睿智之眼中,却写满了疑惑与不确定。这就好像是一个流浪汉捡着道听途说来的流言,却当作确凿无误的事实来对着不知情的路人大肆夸耀一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不是不知情的路人。   纯净的原初火种,邪恶的黯淡之火,前两者尤利尔都可以用已掌握的情报对上号,但是第三种火焰,尚未熄灭的灰烬……   难道除了贡德乌尔地牢里的那位看火人外,还有幸存下来的灰烬御卫?他们也追随古龙的讯息,来到了这里?   尤利尔回想起了自己在森林里发现的那具被烧焦的狼尸,他原以为那是黯淡之火造成的,但现在来看,事情远没有那么的一目了然。   追踪线索,发掘真相,这原本是一个用来打发旅途的不错消遣,但遗憾的是,他差不多感觉快腻了。   “好了,猜谜游戏就到此结束吧。让真正的海狄娅斯出来见我。”   独角兽怔了一下,怒然道:“我就是海狄娅斯,不老泉的守护人!你身为一名外乡来客,我给予了你充分的尊重和理解,而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我的权威,我……你、你想要干什么!?”   看着猎人一级级地登上台阶,朝自己逼近过来,这头高贵的通灵古兽惊惶失措地向后退却,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从容和威严。   “作为一个传令官,你的业务水平实在太差,连德鲁伊最起码的那套说辞都不熟练,”尤利尔一边迈步登上台阶,一边活动着手腕,金属连接部位咔咔作响,“我刚才明确告诉过你,我不是第一次和先知打交道了,我知道那些德鲁伊有多大能耐。如果你对我的话引起了足够多的重视,就该明白,我从一开始就给过你坦白的机会,可你并不懂得珍惜。”   独角兽大惊失色,它转身欲逃,却被猎人化为长鞭的手杖缠住了后足,一下摔倒在地上。   “你、你不能伤害我,祖尔萨很快就会回来了……”   “哦?堂堂先知,还需要一只狼崽子保护?”   “我是不老泉的守护人,我是森林意志的化身,你伤害我,就等于与整座森林为敌!”   “这不再是你的森林了,现在它属于古龙和蛇人。”   它语无伦次地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在猎人的逼迫下一次接一次的摔倒。每跌倒一次,它的身形就变化一次,从独角兽,变成了白鹿,紧接着又变成了一个棕发的军服少女,最后又变回到一开始,那名灰发赤瞳的修女,泪眼婆娑,无辜至极。   尤利尔毫不留情地一把抓住对方的头发,将这个善于窥探人心、引诱欲望的三流骗子拎了起来。少女抱着快要被撕裂的头皮,痛得连声哀号,泪流满面地央求道:“是海狄娅斯让我在这里替她值岗的,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放过我吧,我发誓再也不敢冒充其他人了!”   “那个海狄娅斯又在什么地方?”尤利尔冷冷地问道。   少女惊叫道:“她留下关于你的信息,就动身去埃斯布罗德了!她说黯淡之主找到了新的执笔人,那幅搁置了数百年的残缺画卷终于要恢复它本来的面貌了!”   执笔人?残缺画卷?   果然古龙选择在秘血森林降落,还有另外的企图。   念及于此,尤利尔忽地松开手,让对方重重地摔回到地上。   少女扑在地上,紧抱胳膊,浑身战栗不止。只见那条黑色的修女袍,化作一团薄雾散去,露出紧致光滑的淡绿色肌肤,一头长发由灰渐红,微微上卷。   最终,是一个浑身赤裸的森林淫妖伏在地上,轻声啜泣。   “把刚才的内容,再详细地说一遍。”   猎人命令道,并用抵住对方颤抖后腰的手杖,表明自己不接受一切形式的抗议。   ————————————————————————————   PS:一更。唯一的一章存稿,原本想定时在明早发,考虑到作者后台日常崩溃,干脆还是先发了。 第二十七章 波云诡谲的第四日(五)   在庄园小径上焦虑不安地徘徊着的,是狼少女杜尔迦的身影。她的铜环头饰,在风里玲玲作响。她时而咬着拇指,快步走向绿荫环抱的水滨,时而停下来,转身仰望直入天穹的先知树。   硫磺池里源源不断喷吐出的雾气,仿若一面流动的白色天花板罩在头顶,先知树宽阔粗壮的树腰深陷其中,只有低处的少许枝叶仍在流动的雾墙下依稀可见。   那堵墙不仅阻隔了先知树顶端壮丽辽阔的风景,也断绝了杜尔迦再见自己养母一面的希望。祖尔萨哥哥说岁月如流水,但她却觉得岁月如矬,把过往的美好记忆磨成了灰蒙蒙的、模糊不清的一团,最让她不能原谅的,是自己正在淡忘海狄娅斯的音容笑貌这个事实。   尽管两人从未以母女相称,但在杜尔迦心中,抚养自己长大,并给予自己以安定居所的海狄娅斯,便是自己真正的母亲。自从七岁那年,山岭灰狼的首领鲁尔基,奉命从不老泉接走她,并在祖尔萨·冰岩王子的主持下,正式接纳她成为山岭灰狼部族的一份子后,杜尔迦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只被她视作母亲的白鹿。   海狄娅斯可是日理万机的先知。当思念成疾,少女每每这样安慰自己。与狼群的生活是新鲜而充满挑战的,她跟随强壮而睿智的鲁尔基学习狩猎和丛林生存的技巧,她与狼群同吃同住,同在森林中放肆地攀爬、奔跑,安逸而自由的日子,一度让她忘却了分别的痛苦。   直到远古的邪恶侵入这座森林。   蛇人用她们前所未见的黑魔法,以摧枯拉朽之势征服并奴役了这座森林。杜尔迦毅然决然地加入了祖尔萨王子率领的反抗军,踏上了夺还家园的光荣战场,而海狄娅斯所在的不老泉,森林之心,是她们最后坚守的阵地。   杜尔迦从未怀疑她们会取得最终的胜利。然而,近来一些日子,反抗军内部却开始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传了出来,它们言之凿凿地宣称,不老泉的守护人,海狄娅斯已经逃离了这座森林。她对这样的谣言感到十分气愤,但祖尔萨哥哥沉默的态度,又让她内心升起了一丝不安与犹疑。   少女抬起头,如冰泉般纯净的双眸,望眼欲穿地凝视着沉入雾霭的先知树。   那个灰发猎人已经上去很久了,他真的见到海狄娅斯了吗?他们又在谈论什么?为什么一个外乡人能获准登上先知树?海狄娅斯又为什么迟迟不肯露面,放任猜忌和流言一点点瓦解已近四分五裂的反抗军?   这些疑问几乎快要把她逼疯了。   她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她一定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   杜尔迦飞快地朝庄园门口瞥了一眼,发现看门人贝格莱斯还未归来,于是她挎上木弓,急匆匆地走向了先知树下那个六英尺高的树洞。   就在这时,猎人从树洞后面走了出来。   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只皮毛胜雪的白鹿。它头上戴着一圈花环,美丽而尊贵的模样一如当初。   杜尔迦僵立在那里,攥住拳头,紧咬牙关,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尤利尔看到这一幕,尽管心存疑虑,但还是扯了下嘴角,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杜尔迦是海狄娅斯的养女,她被父母遗弃在森林里,是海狄娅斯和祖尔萨共同把她抚养长大。不过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白鹿战战兢兢地回答说。   对于一个地位卑贱的森林淫妖来说,扮演先知本是一项光荣的任务,但被猎人洞穿了伪装后,现在它已是骑虎难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如今只能对猎人言听计从。   尤利尔想了想,点头道:“做戏做全套。想想你冒牌身份被拆穿后的下场。”   白鹿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但这个精于演技的三流骗子,很快就找回了身为先知应有的从容与和蔼,微笑道:“来吧,我的孩子,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杜尔迦显得有些抗拒,但还是一步一顿地走到了白鹿跟前。为防露出马脚,冒牌的海狄娅斯只是简短地例行寒暄,另一方面,少年早熟的杜尔迦也表现得非常克制,又或许只是这样她便已心满意足了,如今情势岌岌可危,两人没有再就私人话题进行过多的交流。   “杜尔迦,你要去接祖尔萨回来,越快越好。”   “祖尔萨哥哥被那群座狼盯上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狼少女面露忧色,“先知,出什么事了吗?”   白鹿神情严峻地点点头,“你们要赶在入夜之前动身。没有祖尔萨的护送,你们到不了亚米兰达。”   “亚米兰达!”也就是埃斯布罗德。杜尔迦听罢,惊讶不已。“那里不是蛇人的老巢吗?”   “没错,你们将要护送这位……大人,”白鹿瞟见猎人一个阴冷的眼神,吓得浑身打了个寒颤,“你们要护送这位大人,还有他的同伴赶往亚米兰达,越快越好。在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鲁尔基会暂代祖尔萨,统领反抗军。”   狼少女听出先知语气里的战栗,忍不住拧起眉头,一脸敌意地望向冲着自己露出微笑的猎人。笑起来的时候更像狐狸精了。   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别过脸去,免得又上了这个大骗子的当。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接应祖尔萨哥哥。”说完,狼少女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出了庄园。   见她走远,白鹿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它颤巍巍地盯着猎人的背影,“我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你,海狄娅斯交代给我的任务也完成了,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   不老泉温暖而优美的环境虽令人不舍,但和自己的性命比起来,森林淫妖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一旦假冒海狄娅斯的事情被发现,它立刻就会变成众矢之的,尤其生性孤傲的祖尔萨·冰岩,它绝不会允许被一个卑贱的森林淫妖戏弄,即便这是海狄娅斯的意愿。   但它刚迈出脚去,一根漆黑的手杖就挡在了面前。   “做戏做全套,你的戏份还没有结束,”尤利尔说道,“现在,你要跟我去见我那几位同伴,并把刚才对我说过的话,‘酌情’进行些许删减和修改,然后再对他们复述一遍。”   森林淫妖欲哭无泪地回过头,看着这个面带微笑的男人。   宛如恶魔。   ————————————————————   PS:第三更可能会比较晚,等不及的pong友可以早上来看。 第二十八章 波云诡谲的第四日(六)   盖加尔洛没有想到重逢的喜悦竟会如此短暂。   在半信半疑地跟随黑熊贝格莱斯在来到水滨上的一株以中空古树而建的树屋后,他果真在大厅里见到了路薇一行人。虽然分别不到两日,但在这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盖加尔洛在欣喜之余,发现队伍中已经少了两人:路薇的扈从骑士,与牧树人崔尔乐。   剩下的五人无不是风尘仆仆,满身狼藉,很显然他们这一路同样走得十分艰难。路薇失去了自己的披风,身上的衣物亦是满目疮痍,没有一块好布,晾干的泥泞在她靴子、裤腿上覆了一层黄褐色的硬壳,头发也因为油腻而拧干成了邋遢难堪的束状;游侠剑士索尔稍好,但也伤痕累累,右臂缠上了一圈浸得猩红的绷带,依旧像是一块沉默的岩石,独自坐在角落里,闭目眼神;老巫师格伦茨的大半边衣物更是被撕毁,胸前留下了三道血肉模糊的爪痕,盖加尔洛见到他时,他正差遣芙琳用一只木钵给自己碾糅草药,自己则虚萎无力地瘫在地上;而作为整支队伍里最不合群的一人,那位名叫尤利娅的年轻占星师,她还有闲心用清水梳理自己起油的头发,对于盖加尔洛的到来,也只是淡淡地以点头知会,甚至还有一些失望……   只有例行公事一般的寒暄,对过去两日发生的种种都只是一言带过。如今所有人都被困在谜团重重的窘境当中,对周围的一切都报以警戒与猜忌的态度,谁也不肯再相信他人,盖加尔洛感觉众人看待自己的眼神,就好像在质疑他是否真实存在一样,让人觉得荒谬。   直到这会儿,塔卡里人才恍然想起,他们不过只是因一纸合约而临时组建的狩猎小队,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仅仅停留在那张白底黑字的纸上,何谈信任。性情耿直的塔卡里人,不禁自嘲似的笑了笑,与猎人的两日相处,让他变得有些得意忘形了。这里不是塔卡里部落,他提醒自己,这里只有雇主和雇员。   对他的到来表现得最热切的,是猎人少女芙琳。她立刻丢下了手里的木钵,迎了上来。   她还没有开口,塔卡里人便在她那张写满焦急与忧虑的脸上,看到了她想说的一切,“放心,你的老师是跟我一起来的,”他有些悲凉地叹道,拍了拍芙琳的肩膀,“他一会儿就来。”   芙琳听到这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她便听到路薇追问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他被一个能够与狼对话的土著少女带走了,”塔卡里人坦诚地回答道,“似乎是有个先知想要见他一面。”   “嗯哼,先知。原来狼群的主人是一位德鲁伊。”路薇忍不住冷哼一声,“这下清楚了,那头白狼为什么会帮助我们,还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说着,她用审视的目光环视树屋的大厅,尤其是与猎人关系相近的芙琳和芙尔泽特,“我的雇员可真是卧虎藏龙,你们之中还有什么人想要展示自己?”   “你在怀疑他,多戈多斯。”塔卡里人不满地反驳道。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盖加尔洛阁下,我是怀疑在场的每一个人。”路薇冷漠地说道,一面将视线转向了树屋外。   那几头山岭灰狼始终徘徊在树屋外面,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他们。他们不是这里的客人,而是囚犯。   盖加尔洛正欲争辩,路薇又抢先一步抬手打断了他,“这是什么地方,帮助我们的究竟是谁,他又有什么企图,打算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盖加尔洛阁下有办法回答我的这些问题吗?如果不能,那就请像我们之前所做的那样,保持沉默,静待那个能为我们解答疑惑的人出现。这也是为你自身的安全着想。”   树屋大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当中。   盖加尔洛有些懊恼,他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芙琳是这里唯一不吝惜自己的信任,并愿意与他交谈的人,这多少让他感到一丝欣慰。两人就前日分别后,双方分别都有过哪些遭遇,进行了一番交流。   通过对话,盖加尔洛了解到,芙琳一行人当时是遭到了一群红鬃座狼追逐,被逼无奈才离开了河滩。在逃亡的过程中,他们失去了扈从骑士,和牧树人崔尔乐。当他们不慎误入了红鬃座狼的圈套,是一头高贵的白狼,带领着一群山岭灰狼帮助他们冲出了重围,并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那头白狼也帮助了我们。”他回答说,“那个土著少女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先知海狄娅斯的安排。”   “海狄娅斯……这位先知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不知道。”   “那她又为什么要单独见我的老师?”   面对少女的接连发问,塔卡里人只能以摇头无奈回应。   这座森林本身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疑团,包围了所有人。不论是自相残杀的狼群也好,亦或是神秘莫测的先知,至少到目前为止,谁也没能窥透秘血森林的真实面貌。   更何况,这支狩猎小队也是疑点重重,好像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却互不知晓,于是猜疑的锁链,就这样一环扣着一环,连成了一张以谎言编织而成的弥天大网,将每个人都笼罩在里头。   仅仅才过了四天,盖加尔洛已经快忘了,这支狩猎小队最初的成因是什么。   看着猎人少女的宠物,那只断耳的花猫从自己眼前蹿过,塔卡里人犹自陷入了沉思当中。   过了一会儿,路薇的声音再度打破了沉寂。   “先生们,无谓的猜忌和争论可以停止了,”她看向门外,“我们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只见披散着一头濡湿黑发的猎人率先步入了树屋。   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匹双目散发着智慧之光的尊贵白鹿。   ——————————————————————————   PS:还更记录,(3/7) 第二十九章 波云诡谲的第四日(七)   对于未知神秘的天然畏惧,使得谈判过程进展得异常顺利——当那只高贵的白鹿口吐人言时,除了已经掌握内幕的尤利尔,及自身就是屹立于神秘未知领域顶端的芙尔泽特,其他人均是正襟危坐,不敢怠慢。   作为这支狩猎小队中,尤利尔以外唯一见过德鲁伊的人,盖加尔洛知道塔卡里部落的大祭司世代都由生活在湾地的德鲁伊担当,且通常为族群当中地位最高的女性。虽说她们本身即是自然意志的化身,不拘泥于某种特定形式,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非人形态的德鲁伊,心中肃然起敬,低下头不敢正视这位智者高贵的容貌。   “所以,阁下的意思是想和我们做个交易?”   身为这支狩猎小队的雇主,路薇在仔细聆听过“海狄娅斯”针对现状与未来给出的解释和建议后,简明扼要地作出了总结。艰苦的旅途没有让她犀利的语锋与思维变得缓慢迟钝,她的双目一尘不染,明亮如炬。   “你可以这样理解。”白鹿从容地迈着步子,走到大厅的另一端,“没有诸位的帮助,我们无力捍卫自己的家园,而没有我们带路,诸位也很难穿过森林。”   “请恕我直言,海狄娅斯阁下,我很感激你们提供的帮助,但我们从未打算与古龙为敌。”路薇回头瞥了下小队的几名成员,很显然,如今她已不再确信自己是否还能以雇主的名义,代表所有人的态度和立场,“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的目标仅是为了解救一名身陷围困的人质。”   “我说过,即便我们的目的与动机不尽相同,但所追求的结果终是殊途同归。你们要找的那名人质,于邪恶的古龙而言,是一把钥匙。它要用这把钥匙来开启通往地狱的大门。遗落的埃斯布罗德正在被重新绘制,你们必须要抓紧时间,夺回钥匙!”白鹿以一种极为高深莫测的语气说道。在得到猎人的眼神授意之后,这只森林淫妖又开始按捺不住表演的欲望了。   路薇脸色阴沉,追问道:“钥匙?什么钥匙?埃斯布罗德被重新绘制又是什么意思?”   “很遗憾,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所能窥见的未来仅有这残缺不全的一角,剩下的内容,就需要诸位亲自去证实了。”白鹿满头冷汗,这人类少女的提问太过犀利,让人招架不及。   事实上,海狄娅斯留下的启示,原本就仅有那寥寥几句话。   开启大门的钥匙,重新被绘制的埃斯布罗德,以及另外两条在猎人的威逼之下,被酌情删减掉的线索:灰发的猎人与三种不同的火焰。   真正精华的内容太少,它怕自己说得越多,越是错漏百出。   “这种没头没尾的线索,对我们的行动没有太大的帮助,”路薇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只是几句不祥的预言还不能让我半途而废。就像一开始计划的那样,即使只有我一人,我也会前往埃斯布罗德。”   “还有我。”盖加尔洛把长弓斜挎在肩上,径自站了起来,坚毅之色写在那张黝黑的面孔上。“白纸黑字,我们得按合同办事。我收了钱,就有义务保护路薇小姐你的安全。”   “塔卡里勇士的契约精神令人钦佩。”   栗发的少女对他点头致谢,随即将目光抛向了站在一旁的猎人。   “如果预言属实的话,至少证明路薇小姐要找的人还活着,不是吗?”尤利尔耸了耸肩,“我们得按合同来办事。”   塔卡里人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老师到哪,我就到哪。”芙琳踏前一步,坚决地说道。   见老师表了态,她悬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总算落地。相处越久,她越能理解和体谅老师,尤其是在塞弗斯摩格度过的那个雨夜,让两人的关系悄然拉近了许多。她是知道的,老师嘴上所说与心中所想一贯是背道而驰,他不可能真的对玛利亚公主见死不救。   让人略感意外的是,芙尔泽特也相当干脆地作出了表态。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尤利尔知道她内心里早已迫不及待了。如今所有的线索都显示出,古龙就在埃斯布罗德,黯淡之火已经近在咫尺,她没道理会在成功前的最后一步停下来。   沉默如岩的游侠索尔,亦于无言之中,点头许下了自己的承诺。   众人相继响应,唯一的遗憾,是老巫师格伦茨。他伤得很重,流了太多的血,这具衰老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了。   “不用着急,护送你们上路的祖尔萨,会在傍晚前赶回来,在那之前诸位可以在此稍事休整。如果到了那时,格伦茨阁下还是无法坚持的话,你可以留在这里,直到养好伤势为止。”白鹿慷慨的表示道。   老巫师嘶着嗓子向它道谢。   白鹿轻盈的一跃,在大厅门前驻足回眸,“我的双眼窥见了未来,当诸位凯旋之时,便是森林重获新生之日。”说罢,它便迈出了树屋。   那几头山岭灰狼仍在树屋外徘徊,这场愉快的会谈丝毫没有令它们放松戒备。   “我还以为,森林的主人将会用盛宴款待来宾。”塔卡里人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块硬如卵石的腌肉干,就着一袋清水,龇牙咧嘴地撕扯起来。用餐原是享受,但现在却成了折磨。   无人理会他的抱怨。临行前的紧张气氛在蔓延,每个人都在为接下来的旅程做准备。   芙琳抱着几个空水袋,在树屋外一潭清澈的池水边忙活起来。老巫师在游侠索尔的帮衬下艰难地坐了起来,从木钵里抓起一团捣碎的草药,重重地压在了胸前的伤口上,疼痛扭曲了那张褶皱层叠的苍老面孔。路薇则一个人坐得远远的,背对着众人,尤利尔微微眯眼,隐约窥见她从解下的包袱里,取出了某样事物。   那像是一块被绘画颜料涂抹的五颜六色的破布。   还不等他看清,芙尔泽特就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你觉得那个冒牌货的话可信吗?”   尤利尔循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堪比其灿金长发的明媚笑容。   果然森林淫妖的伪装瞒不过她的双眼。   “它不过是一个替德鲁伊传话的,不管可不可信,都不会有任何影响——不论如何,最后我们一定会抵达埃斯布罗德。”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芙尔泽特又问。   尤利尔看了看收拾好包袱,重新走回到大厅中的路薇,又看看在帮助老巫师上药的游侠索尔,以及他挂在背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大剑,唇角渐渐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因为河流最终都要汇入大海,在那里结束纷争,融合统一。” 第三十章 山雨欲来的第五日   傍晚,天色渐昏。   连同老巫师格伦茨在内,狩猎小队一行七人,在不老泉圣地的东岸集结。他们经由一道横跨河滨两岸的树桥,继而穿过一片稀疏的血杉林,抵达了不老泉的边界,浓密的雾墙从高处沉降下来,如稀薄的水流般在地面上静静淌开。   狼少女杜尔迦,与她的同伴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狼王阿贝克之子,高贵的祖尔萨·冰岩王子也赫然在列。与其洁白如霜的皮毛,及雄狮般威武的形态相比,其余几头年轻的山岭灰狼相形见绌,显得黯然失色。   “所以说,都到齐了吗……”狼少女匆匆扫过众人一番,“祖尔萨哥哥?”   尊贵的伊比亚斯帝王霜狼昂起头颅,审视来者,那双海蓝色的眼眸,闪烁着自信与睿智的光辉。在掠过那名将自己裹藏在黑色猎人大衣里的青年时,祖尔萨的眼神略微凝滞了一瞬,随即它便从容地收回了目光,对一旁的杜尔迦点了点头。   得到兄长的示意,狼少女对众人摊开手道:“乘上来吧,我和祖尔萨哥哥会带领你们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森林,抵达亚米兰达的边境。”   七头山岭灰狼,分别走上前,在他们面前垂下了鬃毛厚覆的颈项。这已不是狩猎小队的成员们第一次骑狼了,众人轻车熟路地爬上了狼背,双手攥紧了狼的鬃毛。   也许是猫犬不合的天性使然,那头嘴角有一道割伤的山岭灰狼,在察觉到自己的乘客还带着一只猫时,喉咙里顿时发出了恐吓的低吼声。芙琳抱着怀里的男爵,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不敢贸然上前。   白狼祖尔萨走了过来,只是一个严厉的眼神,就令这头暴躁不安的青年狼安静了下来。   “不用担心,拉鲁是个好孩子,它不会伤害你。”杜尔迦一边利索地爬上了白狼的后背,一边宽慰芙琳道。   很快,所有人都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年轻气盛的狼群互相以低吼呼应,喘出粗气,蠢蠢欲动。   骑在白狼身上的杜尔迦看向众人,表情严肃地说道:“去往亚米兰达的路途十分凶险,尤其是东部森林,那里到处都是敌人。我只负责带你们走出去,但不能确保你们每个人都能活着走出去。”   “你会的。”尤利尔打断她,顺便调整了下背后咒蚀者悬挂的角度,“要是让海狄娅斯失望,有的人又该哭鼻子了。”   狼少女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气得涂在脸上的植物颜料都快掉了色,变得一团青一团紫。   看来不仅是猫犬不合,狼和狐狸也是互不对付。   “海狄娅斯,保佑我们。”   她深吸口气,食指与中指并拢,以极具仪式感的方式在眉心划过两道横杠。   下一刻,白狼祖尔萨长啸一声,狼群驮着众人,一头冲进了茫茫白雾之中。   ……   整整一夜赶路之后,那片烟雾氤氲的景象,早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不老泉是秘血之心,它位于整块森林版图的正中心。以此为分割线,众人已于一个钟头之前,正式踏入了森林东部的领土。陡然下降的气温,很快就让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相较于西部地区地势平坦、丛林茂密的景色,森林东部最显著的一个变化是,地势开始逐渐攀高,层峦叠嶂,锯齿状的山峦多如牛毫,将通往埃斯布罗德的道路切割得支离破碎。   自从进入森林东部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走过笔直的路,围着山脚绕行渐成常态,偶尔还有溪流阻隔。这些溪水发源于海拔更高的东南方,水是融化的寒冰,从陡峭的高坡上猛冲下来,在岩石上撞出朵朵白沫。冰冷的水流把河滩两岸都冻成了毫无活物气息的惨白色。   料峭的寒风,扑面而来。不如山岭灰狼有着厚实保暖的皮毛,众人为了免被冻僵,不得不时时活动关节。尽管这对抵御严寒的侵袭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与愈渐陡峭的地势相反,林间的视野变得愈发开阔起来。西部地区多是低矮茂密的森林,盘根错节,灌木丛生,路虽平坦却极难行走。而在这里,唯有高大耐寒的冷杉和落叶松,能顽强地扎根在这片寒冷陡峭的土地上。   在翻过一个绵延数公里之长的高丘后,领头的白狼在山顶上停了下来,众人决定在此稍事休整。   老巫师格伦茨几乎是从狼背上摔了下来,面色煞白,浑身直抖。游侠索尔见状,默然褪下了自己的狼毫斗篷,为他披上,后又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了一个装有烈酒的牛皮水袋,喂他喝下。老巫师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血色。   芙琳也没有好上多少。虽然过去半年多时间的锤炼,让她羸弱的身体素质提高了不少,但她毕竟不是水火不侵的铁人,至少在抗寒方面还远远及不上队伍里的男人们。为了抵御寒冷,她只得让自己保持活动。其实想要偷懒的话,老师的怀里倒是一个好去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不禁为自己这不知廉耻的想法,惭愧地羞红了脸。   另一边,尤利尔此时则找到了一个视野开阔的高点,观察起下山的路来。坡路很陡,山脚下还有一条河。他顺着河流的方向眺去,心知接下来的旅途只会越来越艰难。   与他有着相同想法的杜尔迦,独自一人走到了远处,倚着一块岩石,眺望远方,皑皑白雪所覆的高山,已在高远的云雾中依稀可见。不过,实际路程远比目测漫长得多。她听到一个脚步声靠近,回过头。来人是路薇。“你们带了一个累赘上路,”她回望着在游侠搀扶下勉强起身的老巫师,说道,“我们越接近亚米兰达,敌人也就越是接近我们。”   路薇一言不发地拔开水袋的软塞,让清水灌溉被冻得生疼的喉咙。满足过后,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对杜尔迦说道,“或许你可以帮我一把,让我们甩掉这个累赘……”   忽然,她压低声音,凑近过来。   “在最恰当的时候……”   最恰当的时候。狼少女心头一惊。这是说把他当作勾引敌人的诱饵?   对方那种阴沉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语气,令杜尔迦皱起了眉头,用植物颜料绘制在脸色的五彩图腾,紧紧皱缩成了一团。   两人对视了几秒,路薇坚如寒冰的脸庞上忽然展开一个微笑,“放轻松,这不过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狼少女蓦地愣了一下。   等她回过神时,对方早已转身离去。   玩笑……?   杜尔迦盯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那真的是开玩笑的口吻吗? 第三十一章 雪中鏖战(一)   夹着冰雪的狂风,在洞口外肆虐,发出呜呜的鬼嚎。   外面的世界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众人与狼群被困在这个山洞里,已有近四个钟头,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仍不见衰减的趋势。祖尔萨·冰岩在洞口下站岗,海蓝色的双瞳直视前方,仿佛要穿透蒙蒙风雪。伊比亚斯帝王霜狼拥有惊人的抗寒体质,风雪可以吹皱它的皮毛,却无法令它退缩。   这场雪下得很大,外面的天色不会比洞穴内明亮多少。作为狩猎小队的雇主,路薇极为阔绰地拿出了几块纯度惊人的血晶石,以供众人取暖与照明。   “河谷地工艺。”尤利尔盯着那几块在石头堆砌的简易炉灶下发光发热的血晶石,作出评价。   “交易所上个季度的标准价位是三个狮鹫金币一磅。”路薇呵出一口白雾,漫不经心地接话道。   猎人耸了耸挂着一丝冰晶的眉毛,“用金子烧水,还真是奢侈。”   “金子能买到很多东西。但我想这绝不包括阁下身上的秘密。”栗发的少女注视着被高温烫红的石头,像是在自言自语,“至今我们仍未知道,为何那个叫海狄娅斯的先知要单独接见阁下,更不知道你们私底下又谈过些什么。”   鞘里的军刀微微震了一下。坐在一旁的芙琳显得十分警惕。   待在洞穴深处的狼群似乎也嗅到了空气里扬起的一丝火药味,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尤利尔偏过头,对芙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如此紧张,然后笑了起来,“我能够理解路薇小姐对我的怀疑,对此我也只能解释说,不管海狄娅斯对我说过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与路薇小姐之间的合作。就像我从未问过路薇小姐为何如此执着于一个亡国公主,保护雇主的隐私,也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   “希望你说到做到。”路薇似无意再深究下去,把肩上那条毛毯裹得更紧了。   她蜷缩着身体,坐在炉边,英气冷丽的脸庞,在橘红色的暖光掩映下,稍显柔和了几许。   旅途的疲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在离开不老泉后的第一天,他们穿过层峦叠嶂的东部森林。   第二天,冷杉与落叶松被抛在了身后。   第三天,大地染白,河流带来了尚未消融的浮冰。   第四天,雪漫青山,银装素裹。   第五天,狂风骤起,冰雪成了杀人的利器。   和逐渐恶化的气候与环境相比,过去几日遭遇到的敌袭,反而不值一提。   “看在安杜卡的份儿上,肉被冻硬成这样,根本没办法下口!”   让塔卡里人引以为豪的一口健全白牙,在坚硬如冰的腌肉干面前,终是悻悻地败下阵来。不仅是肉干,连面包也被冻成了难以下咽的石头,只能先用热水化软。身陷于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在解决身体刚需的问题上容不得半点马虎,只要能咽的下肚,口感好坏倒是其次的。   万幸的是,就在昨日,他们在雪地里猎到了一头母鹿和两只小鹿羔,于是众人与狼群接下来两日的伙食算是有了着落。   豆子和鹿肉,加上一小撮岩盐,在锅里一顿乱煮,香味与腥臭兼有,充盈在洞穴之中。   起锅后的一碗热汤,所有人都默契地让给了老巫师格伦茨。   自从进入雪地过后,恶劣的环境,令老巫师的身体每况愈下,好几次他都从狼背上滑落下来,昏倒在雪地里。除了游侠索尔仍然不辞劳苦地照料着他,就连芙琳也满怀同情地意识到,这个老人的旅途或许已经到此为止了。   在昏迷中,老巫师神志不清地呢喃着什么,索尔送到他嘴边的汤勺,却被他一下子打翻。   独自裹着一条毯子,在角落里打瞌睡的芙尔泽特,这时也被惊醒,慵懒地抬下了眼。   狼群吼叫起来,只见老巫师突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跌向了离他最近的尤利尔。   “在哪……这是在哪?我们到了吗?!”老巫师状若癫疯地抓着猎人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喊道,血丝密布的双眼中涌现出一抹狂热之色。   “到了?到什么地方?”尤利尔皱起眉头,用手按住对方战栗不止的肩膀,“冷静下来,格伦茨先生,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这时芙琳和索尔走了上来,帮助他摆脱了老巫师的纠缠,并搀扶后者躺回到了暖和的毛毡上。索尔喂他喝热汤时,老巫师仍以那只骷髅般干瘦的右手紧攥着游侠的胳膊,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几句话——   “埃斯布罗德!雪与火的国度!”   “雅兰·盖茨的旷世杰作终于要重见天日了!”   “这份伟大的研究成果将属于高山巫师!”   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小去,被洞外呼啸的风雪所掩盖。他似乎累了,沉沉地昏睡下去。   索尔把自己的披风搭在老巫师身上,自己则靠着冰冷的岩壁坐了下来,犹似一块无喜无忧的岩石,一如始终的沉默,静静守卫在这个生命将尽的老人身旁。   “每个高山巫师都是狂热的考古学家。”路薇略感无奈地叹息道。   “你知道他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尤利尔狐疑地问道。   事实上,一个高山巫师加入狩猎团队,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地方,但因为身处于这支重重迷雾笼罩的狩猎小队中,让他的疑点变得反倒不那么引人注目。   她摇摇头,那头栗色的短发随之摇摆,“大概是和考古研究有关。当初我们签订协议时,他放弃了合同里的大部分酬金,相对的,他向我提出的要求是,在抵达埃斯布罗德走廊后,要予以他一定单独行动的空间。”   “在那个除了雪什么都没有的鬼地方,还有什么可以研究的?”   尤利尔印象中的埃斯布罗德,不过是一条被茫茫风雪掩埋的深谷,环境极其险恶,蛇人会选择那里作为暂时的根据地,明显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因素。除非雪层下面埋着金子和血晶石矿藏,否则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一个年迈的高山巫师放弃温暖的居所,只身涉险。   路薇摊了下手,表示自己也不了解。   当然,尤利尔对她的信任还不及芙琳的一根头发多。   “雅兰·盖茨,这个名字听上去总觉得有些耳熟……”他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的确很耳熟,”路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那如果要是换成雅兰·波斯弗,会不会更加耳熟?”   雅兰·波斯弗。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尤利尔感觉就像有一道电光蹿过脑海。   “雅兰·波斯弗,雅兰王后……”   “狄乐思二世的第三任妻子,号称盖茨家族历史上最美的女人。”   “这样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了。”   路薇似笑非笑地道:“哪怕只是能正确念出这个名字,对于一名自由猎人来说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若非生于河谷地的大姓氏族,恐怕也就只有像高山巫师这样的考古和历史学家,才会记得历史上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我记得这位雅兰王后,还是一位卓越的艺术家?”   “不仅如此,有人说,波斯弗家族的艺术血脉,正是起源于雅兰王后的主张,据说她还是圣安妮学院的创始人之一。当然,这些多是民间流传,至于有几分可信,那就见仁见智了。”   “盖茨家族……”尤利尔兀自沉思起来。   又是一个古老的眷属家族。而且还是早已落寞的巴姆一系:圣眼的赫伯菲斯。一个仇视深海,且永远处于暴怒中的疯子,祂的存在也是歌恩·赛托伦协议建立的初衷之一。   但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位神祇的眷族,却从不热衷争斗,反而钟情于艺术。   路薇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眸,注视着陷入沉思的猎人,“现在黑市上仍然流通着不少雅兰·波斯弗的艺术作品,但大多都是复刻品,少有的真迹大多也流落于民间——”   她轻微细密的嗓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慢慢渗入了尤利尔的思维,仿佛引导着他去找回某段记忆,某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过眼即忘的片段。   他的思绪恍然飘回到了凯利尔高耸入云的城墙之后,回到了一间偶然经过的收藏品店,回到了一幅冰雪与城堡的油画面前。   “——而最具传奇色彩的一幅著作,恐怕要属她与她女儿海米亚公主协作,完成跨度超过四十年之久的一幅未命名画卷。据说那个系列一共囊括有十二幅油画,描绘了西至塞弗斯,东至威尔敦,北及劳里斯山脉,南到夸埃尔曼湾的辽阔景象,而这个系列的主题……”   “正是雪与火。”   尤利尔蓦然抬头,看到对方搂着毛毯站了起来,转身望向洞口。石炉里愈渐黯淡的光芒,在她冷峻的侧颜上勾勒出一条亮红色的细线,她的站姿有如军人一般笔直而挺拔。   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尤利尔心头。   “你是……”   在那个刹那,他感觉自己就要想起来了,但紧接着从洞口传来的杜尔迦的喊声,却不凑巧地搅乱了他的思绪。   “雪停了,”狼少女把木弓挎在肩上,回身看向众人,“我们该出发了。”   “真是遗憾,与霍尔格阁下聊天,我感到很愉快。”   路薇对他回眸一笑,随即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熄灭炉灶,率先迈向了洞口。   年轻的山岭灰狼们早已是迫不及待,纷纷鱼贯而出,跑出了山洞。在游侠索尔的搀扶下,咳嗽个不停的老巫师,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养足精神的芙尔泽特,此刻也哈欠连天地掀开毛毯,起身撑了个懒腰。   “老师,你怎么了?”   看着坐在熄灭的石炉旁久未起身的猎人,芙琳忍不住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道。   “不,我没事……”尤利尔松开紧按的太阳穴,无力地摇了摇头。他朝洞外的茫茫雪景投去一瞥,繁杂的思绪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他收拾好行李,起身向洞口走去。   经历了一场暴风雪,路上的积雪陡然变厚了许多,深处几乎没及膝间。   在这种路况下,纵使山岭灰狼再是强壮,也无法载人前进。众人不得已要徒步行进。   此刻正值午后,风雪带走了厚厚的云层,金色的阳光,从高昂的雪峰上流泻而下,让冰雪覆盖的土地焕发出钻石般明目的光泽。深陷积雪的枯树,犹如披着霜衣、缀挂银饰的女子,在风里翩跹起舞。   然而雪景再美,也无人顾暇。寒冷与疲惫,仍像不可逾越的围墙,将众人围困其中。   芙琳每一次踩进松软的积雪里,都觉得自己会再也拔不出腿来。回望雪地上那一连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但不论如何,他们的旅途仍在继续。   祖尔萨·冰岩王子,与它的妹妹杜尔迦,并行在队伍的前列。身手矫健的狼少女,在雪地里宛如雪豹般行动自如,时而登上一块半露出雪层的岩石,环顾四周。在这对兄妹的帮助下,众人步履维艰,却又有条不紊地行走在去往埃斯布罗德入口的道路上。   走了大约半个钟头,他们翻过一段平缓攀升的山坳,一个碗状的积雪盆谷出现在眼前。   就在这时,老巫师从游侠索尔的肩头滑了下去,噗的一下摔进了雪地里。索尔赶紧架着他的胳膊,把他从雪地里捞了出来。芙琳也慌忙跑了回去,一脚深一脚浅的来到了二人身边。   老巫师瘫在游侠的肩膀上,一动不动,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没过一会儿,他就咳嗽着,从嘴里呛出一口雪水来,向其他人证明自己还活着。   队伍前列的杜尔迦,微微松了口气,毕竟在抵达亚米兰达前,他们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   她正打算提醒众人继续赶路,但忽然间,祖尔萨却率先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几乎同一时间,其余山岭灰狼也纷纷以低吼回应。拥有相似感知程度的男爵,此刻也从芙琳的帽子里钻了出来,站在她的肩膀上,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紧盯着北面那座高耸的雪峰。   只见狼群龇牙咧嘴,警惕地注视着什么。风静了下来。尤利尔随着它们的视线,仰头望去,一团蓄势待发的电光陡然映入了瞳孔。   那是一名身披黑袍的蛇人祭司,高高伫立在嶙峋陡峭的山道上,双臂张开,高举着电光闪烁的法杖,面朝南方的雪峰高声念诵着一串古老的咒语。   在众人震惊的瞩目中,完成吟唱的蛇人祭司,用法杖直指南方的雪峰,雷电骤然迸发,在众人头顶划过一道耀眼的弧光,击中了积雪皑皑的山腰。   雷光消逝。   整个山谷,寂静如死。   下一刻,伴随着地动山摇的轰鸣,积雪松动,苍白色的洪流从山腰之上倾泻而下!   ————————————————————   PS:二合一。 第三十二章 雪中鏖战(二)   铺天盖地的雪浪从山腰上奔涌而下,扬起的雪雾蔓过天际,遮云蔽日。   那场面,犹如被狂风卷起的滚滚浓云,紧贴着崎岖陡峭的山道俯冲下来,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地面开始猛烈地震颤起来。   疾速下滑的雪流在半山腰遇到了一段近乎垂直的断崖,奔腾的怒雪从断崖上鱼贯而出,轰然坠落,猛地撞向了低处的积雪,山腰下的树木抵挡不住雪崩的冲击,纷纷颓倾折断。狂风扬起的雪尘几乎笼罩住整个雪峰,让人以为整座雪峰都塌了下来。   面对迅速迫近的雪崩,尤利尔不假思索,直接甩出瞬间展开为长鞭形态的手杖,勾住了双足深陷积雪的塔卡里人,将他猛地拽了过来。狩猎小队的阵型,因为老巫师的掉队而被分割成三段:雪崩之下首当其冲的是走在最前列的杜尔迦及白狼,她们离得太远,尤利尔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而落在最后面的芙琳、游侠索尔与老巫师格伦茨,或许能侥幸逃过一劫。   “快走!”尤利尔不由分说,沉肩一把扛起还有闲心仰天观看雪崩的芙尔泽特,拼命地向前蹚雪。盖加尔洛也跟着往回逃窜的狼群一起,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跑了起来。   狼少女杜尔迦明知自己或许难逃一劫,她却不肯放弃求生的念头,一脚深一脚浅地飞快踩进雪地里。她好不容易才又见到海狄娅斯,自己还要好多话没有对她讲,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死在这里。   但刚跑出去没两步,白狼便扑上来,将她压倒在地,意图以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灾难。   “祖尔萨哥哥!”   轰鸣的雪流接踵而至,把少女未说完的话,淹没在了冰冷的黑暗中。   气势磅礴的雪浪冲下山峰,在漏斗状的谷底拢起一道绵延数公里之长的厚厚雪褶后,终于平息了怒火。陡峭的山坡上留下了一道宽度惊人、灰褐相间的狰狞伤疤,嶙峋的危岩仿若皮开肉绽之下的骨骼。沿途所过之处,树木倾折,光秃秃的锯状断桩,绝望地望着天空。   漫天雪尘缓缓沉降,整个山谷又重新归于宁静。   如奶油般松弛软泡的雪堆,突然下陷,就像贪吃的孩童用勺子在蛋糕上挖出了一个窟窿。在下陷的雪洞里,是尤利尔用胳膊扫开头上的积雪,咳嗽着从雪堆下面冒出头,然后面朝万里无云的晴空,长长吸入了一口新鲜空气。当然,他没有忘记仍被埋在雪堆下面的芙尔泽特,双手立即探进积雪里,把她捞了出来。   芙尔泽特拍了拍覆在头发上的积雪,把冻得发青的额头露出来。她环望四周,飞快地眨了几下霜白的睫毛,似乎觉得一成不变的旅途终于有了点新鲜花样,不再像之前那么乏味了。   “真有意思。待会儿解决那个蛇人祭司的时候,记得转告它,就说我很喜欢它的小把戏。”对于这场令狩猎小队成员们生死未卜的大雪崩,她兴致盎然地如此评价道。   “我建议你亲口对它说。”尤利尔匆匆瞥了下北面那座雪峰,山道上已不见了蛇人祭司的踪影。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已经安全了。恰恰相反,佯攻的序幕落下后,就该是腥风血雨的高 潮了。   片刻过后,两人身旁的一堆积雪也塌陷下去,塔卡里人黝黑的面孔从雪堆里钻了出来。他使劲儿甩了甩头,抖去黏在头发和脸上的霜雪,偶然间发现了不远处的尤利尔二人,惊喜交加地开始手脚并用,企图从雪地里爬出来。但雪堆太软,他一边往外爬,雪一边不断地塌陷,他反而越陷越深。   “塔西玛,往北边的山脚下走!”   尤利尔冲他指了指北边那座雪峰,雪崩止于苍青的山麓,那里的古树还完好无损,无非梢头添了些臃肿的银色缀饰。   塔卡里人心领神会,三人便又在雪地里吃力地蹚了起来。   在去往北边雪峰的路途中,他们并不孤单,接连有几头山岭灰狼从积雪下蹿了出来,看来它们大多逃出了雪崩危害最严重的区域,没有受到致命的损伤。   三个人和四匹狼,最终跋涉过有如沼泽的雪地,成功抵达了北峰脚下。   不过,在他们之前,早已有人先一步“登岸”了。   路薇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这反倒是最令人怀疑的地方——但趴在她脚下那头山岭灰狼,运气就不是那么好了,一条断裂的树枝,刺进了它的腹腔,染红了腹部浅灰色的绒毛。猩红的颜色,在雪地上渐渐蔓开,显得格外刺眼。   “它保护了我。”少女轻柔抚慰着灰狼的额头,后者低声呜咽着,气息越来越弱。   其他几头山岭灰狼走上来,环绕着奄奄一息的同伴。山岭灰狼拥有着相当程度的智慧,它们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静静地守卫在同伴身旁,直到它双眸中的神采完全黯淡。一头非常年轻的灰狼,有些不甘心地用鼻子轻拱同伴的后背,希望它还能站起来,与它们一同奔跑,一同狩猎。   “伟大的生命,愿安杜卡永不叨扰你的好梦。”塔卡里人双臂交叉,掌心置于肩侧,用自己熟悉的方式来缅怀这条逝去的生命。   悲叹的情节转眼即逝。危险尚未远去,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其他幸存者,让狩猎小队重新集结起来。   “动作要快,谁也不知道那些蛇人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   四人商量过后,决定分头行动,尤利尔与芙尔泽特往西,盖加尔洛与路薇则往东。   “在那儿!”塔卡里人指着一块尚未完全被雪崩淹没的高大岩石,岩壁一侧的积雪正在往下滑去,很快,他们就听到了杜尔迦的呼救声。   杜尔迦和她的白狼兄长运气很好,他们被湍急的雪流冲上了一个斜坡,避免了被雪崩吞没的厄运。强壮的祖尔萨只受到了一些皮外伤,以及它的左眼被一块裹藏在雪浪里的尖石,连同眼睑一并给戳伤。伊比亚斯帝王霜狼高贵的淡红色鲜血,滴落在雪地里,它却一声未吭。当塔卡里人表示自己想要帮助它处理伤口时,白狼却把头扭向了一旁的妹妹。   身体素质远不如祖尔萨的狼少女,全身多处遭遇挫伤,尽管性格要强的杜尔迦直言表示自己不要紧,但在塔卡里人触及她左肩的那一刻,女孩儿眼眶里还是泛出了泪光。   “脱臼了。”经验丰富的塔卡里人当即作出判断。   “不要紧,我还可以……”   “我们不能带着一个累赘上路。”路薇原话奉还,令还欲争辩的狼少女哑口无言。   “处理脱臼,对我们塔卡里人部落的男人来说,基本上是家常便饭。来,平躺下,不要把肌肉绷得那么紧,一定要保持放松。”在塔卡里人的指示下,杜尔迦取下肩上的木弓,依言平躺在雪地上。盖加尔洛双手抓住她的左臂,同时用左脚的鞋底死死抵住她的腋窝,做出一个拔萝卜般略显可笑的姿势。“接下来我要用全力帮你把错位的肩关节拉出来,如果痛的话,可以喊出来。”   “我才不会喊!”杜尔迦倔强地咬紧牙关,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   “那是什么声音?”   听见从东边传来的一声尖叫,芙尔泽特蓦然驻足,回头望去。   “别去管那边的事,过来搭把手。”   尤利尔把化作长鞭形态的手杖掷向了远端,长鞭的另一头,将好落在下半身完全陷进积雪里的芙琳跟前。除了身小体轻的男爵还能在松软的积雪上行走,其他三人都深陷在雪地里,寸步难行。身材修长的索尔,因为穿着一身略显沉重的甲胄,行动极为不便,他只好将昏迷不醒的老巫师托付给了芙琳。后者一只手搂住老巫师的腰身,另一只手五指卡进锯齿的间隙,牢牢抓紧了冰冷的长鞭。   心高气傲的混沌之女,最终也不肯屈尊于苦力活儿,并当着猎人的面,把金贵的双手揣进了衣兜里。   尤利尔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两人拽上岸来。而后,索尔也有惊无险地蹚出雪地,登上了北峰下的高坡。   “那头叫拉鲁的狼不见了。”芙琳望着山谷下的茫茫雪海,焦急地说道。   尤利尔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芙琳没有抗拒,只是有些伤感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事到如今,她早已明白好运不会眷顾每个人,旧神也从未许诺会保佑每个生灵。   “我们现在要往东走,去和其他人汇合。”   “不。”   索尔忽然转身,把宽阔的后背留给众人。   穷凶极恶的狼群出现在了西边的雪谷中,数量多如蝗虫,在三头红鬃座狼的带领下,迅速朝这边逼近过来。   “我殿后。”   这是他迄今为止说过最长的一个句子,嗓音低沉而厚重,仿佛烈风掠过一片古老的石林。   只见索尔双手绕过右肩,握住剑柄,从背后的十字皮带里,缓缓拔出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大剑。   尤利尔把昏迷中的老巫师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地对那个毅然迎向狼群的背影说道:“在前面的谷口汇合。”   “好。”索尔答道。   芙琳咬了咬唇,望着游侠沉默如岩的背影,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跟着自己的老师离开了。   雪崩封住了山谷下的道路,北峰下的路窄而陡峭,崎岖难行,尤其对负重前进的尤利尔来说,就连这异于常人的体质,也对高原环境产生了反应。他的呼吸在加重,双腿交替的频率在减慢,修长的身躯被肩上的负重压得越来越低。   谁也不知道索尔能在狼群的围攻下坚持多久,等死亡的阴影掠过那位游侠的头顶,就会紧追他们而来。芙琳心急如焚,几次提出想要为尤利尔分担负重,却被他粗鲁地推开。只见他抬起狰狞扭曲的面目,从牙缝间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来:“看着那个女人,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范围!”   芙尔泽特已经一个人走到了前面,那头金色的长发,在她身后极有律动地左摇右摆。恐怖的雪崩并未打搅她观光的好兴致,金发少女手里拄着一根树枝充作的手杖,脚下轻盈如飞,把尤利尔二人远远抛在了后面。   芙琳被尤利尔凶狠的表情和语气吓了一跳。她之前还一度以为两人交情匪浅,关系亲密到几乎让玛利亚公主抓狂的地步,现在看来却似截然相反。   她不敢违背老师的命令,说到嘴边的话也给生咽了回去,随即便拔腿追了出去。   眼见芙琳的背影远去,尤利尔拼命挤压扭曲成一团的五官,迅速松弛下来,覆着一层薄薄冰晶的岩壁,照出他冷酷的面庞。   他背着老巫师,转身走入了北峰下的一条巨大岩缝中,几条粗壮的锥形冰柱,高高的悬挂在头顶。   尤利尔把他从背上放下来,让老巫师背靠岩壁坐了起来。   他掀起被冰雪浸湿后变得愈发沉重的衣摆,从绑在腰间的鞍袋里,翻出了一个稍小于水袋的牛皮袋,继而拧开了封口的软塞。接着,他撩起左手袖管,让一簇白炽色的火焰蹿出指尖,利用火焰四周的高温化开封住输血管接口的冰片,然后拔出输血管,对准牛皮袋的壶口,灌入他的血液。   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后,他将那袋混有古老血液的极烈臭血浆用力摇晃了几下,使之充分融合。   只感觉一团燃烧着烈火的酒液,灌入喉咙,在胃里翻腾,老巫师闷哼一声,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陡然惊醒。   他努力睁开被冰晶糊住的双眼,茫然地眨了两下,模糊的景色很快变得清晰。   一张平静的面孔倒映在他眼中。   老巫师大惊失色,他看出了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汹涌。但他伤得太重,意志太过薄弱,还不等他叫出声,那双猩红的眼瞳便已成功俘获了它的猎物。   老巫师木然地张着嘴巴,双目逐渐失去了焦距。   灵魂的火焰尽于此刻熄灭。   “吸血鬼的血可不是治病良药,极烈臭血浆虽然可以起到一定缓和作用,但那不会让你苟延残喘多久,副作用很快就会让你这具灯枯油竭的肉体彻底崩溃……”   说罢,尤利尔抓起手杖,狠狠刺进了老巫师的右腿之中。那张衰老而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但那只是犹如机械一般的生理反应。   “现在,让我们抓紧时间,”猎人用手掐住老人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直面自己的双眼,“关于埃斯布罗德,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   PS:二合一。今天日常两更结束地还算早,看看能不能再写一更,这个月还有六天,还四更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第三十三章 雪中鏖战(三)   “剩下的人呢,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回来?”   当芙琳好不容易追上独自走在前面的芙尔泽特,她就看到路薇站在一处倾斜的石坡上,从上面俯瞰着她们。与她一起的,是盖加尔洛和杜尔迦。后者捂着搭有一条厚厚狐毫围脖的左肩,脚步有些踉跄,看上去受伤不轻。她的兄长祖尔萨同样也受了伤,这头白狼瞎了一只眼,半张脸被染成了血红色,但依旧显得威风凛凛。幸存的山岭灰狼也聚集在这里,但数量已由最初的七匹减少了如今的四匹,拉鲁和另外两头年轻的公狼在雪崩中不幸殒命。   “有一大波狼群从西面的山谷涌了进来,索尔先生决定留下殿后,”芙琳一脸悲壮地说,鼻腔里涌出酸涩的湿意,“我的老师背着格伦茨先生,就走在我们的后……”说着,她转过头,却发现身后的山道空空如也。   “他们人呢?”路薇警惕地追问道。   “我……我不知道,刚才他们还在后面的……”芙琳情急之下看了看身旁的占星师小姐,希望她能为自己作证。   芙尔泽特惜字如金地点了点头。这也是她最近才开始留意到的一件事:与混沌的主宰对话,这本该是一项值得世人肝脑涂地的无上荣耀,与尤利尔相处太久导致的恶果,就是她发现自己对闲杂人等表现得慷慨过头了。   “他们回不来了。”杜尔迦被肩伤扯得皱了下眉头,她表情略微扭曲地龇着牙道:“亚米兰达已经近在咫尺,我们不能停下来。蛇人很快就会再找上门儿来,我们得快!”   芙琳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她觉得这话简直荒谬到了极点。   然而,就连塔卡里人也面朝西方,轻轻触碰了下自己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缅怀逝者。   白狼祖尔萨粗声呼哧了一下,狼群立即调头往东,朝着前方那个酷似碗状的积雪盆谷行去。   芙尔泽特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她看看还逗留在原地,痴望着西方的猎人少女,幽幽地叹了口气,走回到她身边。   “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了吗?你那老师的命,比你想象中硬得多,他既然选择单独行动,自然有他的考虑。”   猎人少女讷讷地回过头来,芙尔泽特伸手抓住她的兜帽,抖了一抖,男爵惊叫着从帽子里逃了出来,狼狈不堪地摔在又冷又硬的石头上。   “你,”男爵被那双散发着神性光辉的浅灰色眼瞳盯上时,浑身打了个哆嗦,“留在这里。他会需要一个带路的人。”   这只在过去几个月里,陡然臃肿了一圈的断耳花猫,忙如捣蒜般连连点头,乖巧地把屁股放在冰冷的地面上。   “好了,走吧。”芙尔泽特把腾空出来的兜帽,扣在猎人少女的脑袋上,然后拉着她的手,跟上了众人东去的脚步。   看吧,果然如此。   她对这些闲杂人等表现得实在是慷慨过头了。   ……   埃斯布罗德很近了,但又很远。   近是从距离来说,而远,则是因为沿途所遇的阻碍越发凶险。   杜尔迦说得没错,他们离埃斯布罗德越近,敌人也就越近。蛇人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在雪岭中,堕落的冰原狼群,被改造成了对蛇人祭司唯命是从的猎犬,它们在雪上行动自如,奔跑如风,一路追赶着众人穿过碗状的盆谷,进入了一条冰封的狭谷。   这就是亚米兰达长廊,这条长廊的尽头,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狭谷目测大约有一英里长,道路笔直,清楚可见另一侧的出口外是茫茫雪原。狭谷两侧是几乎垂直耸立的冰峰,峰顶好似要触及云端,状如犬牙,参差不齐。   数十名蛇人奴隶战士,骑乘在肉身残躯不全的堕落冰原狼身上,紧追着他们闯进了冰谷。   “我们会被追上的!”塔卡里人不顾灌进喉咙里的雪风吼道。   “不,它们追不上来!”狼少女大喊道。   祖尔萨·冰岩忽然放慢速度,这头高贵的白狼脱离了狭谷出口奔跑的狼群,反向而行。   独自直面数量十倍于己方的追兵,它张开口,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夹着冰雪的风,闪烁着奇异的银光,如无数缕细长的银丝,汇入它的喉中。   “捂住耳朵!”杜尔迦高声提醒众人。其余人来不及多想,纷纷照做,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一声惊天动地的狼啸,骤然响彻冰谷。   伊比亚斯帝王霜狼是古龙与龙裔之外,罕有的天生施法者,它们不能像蛇人祭司一样肆意操纵雷电,却能呼唤疾风为自己征战。   尤其在狭长的地形,这一优势展露无遗。   狂暴的风在狭长的冰谷内横冲直撞,紊乱的气流将蛇人战士从狼背上狠狠地抛了下来,与此同时,寒冰封冻的壁垒上陡现裂痕,一块块巨大的碎冰从天而降,落地即炸,敌人开始仓皇逃窜,一些跑得稍慢的蛇人与冰原狼,被活活掩埋在了坍倒的冰墙之下。   不过,裂痕在冰壁上的扩散是双向的,飞速扩张的裂纹很快就追上了奔往狭谷出口的狩猎小队,大小不一的冰块崩落下来,而他们能做的,仅仅是贴着冰峰的山脚前进,这样做至少能避开那些大块的坚冰。   冰面的崩塌持续了大约一分多钟,逐渐平息下来,从后方赶来的祖尔萨也追上了众人。   甩掉追兵后,他们一鼓作气,冲出了狭谷。   然而随后出口外那片风雪暴走的景象,却如一盆冷水浇在了信心满满的杜尔迦头上,让她呆怔在那里。   海狄娅斯从未告诉过她,亚米兰达是一片被暴风雪肆虐的荒原。   在如此猖獗的狂风骤雪面前,他们要如何才能穿过这片惨白的荒漠?   “这是安杜卡的笑话吗,就算是古龙也不会把巢穴安置在这种鬼地方!”   塔卡里人用力拉紧自己被狂风掀飞的兽皮兜帽,满脸骇然地退回到谷口以里,这时他的眉鬓已然挂满了白霜。   只是一步之隔,世界却天翻地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暴风雪来得太过突兀、不合常理。   亚米兰达长廊俨然就是一条通道,出口以外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是一片永久性的暴风区域,阳光再盛,也穿不透这漫天的雪雾,黑暗、寒冷和死亡才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主题。   “不,我们的目的地就在前面。”当其他人都犹豫不决,唯有一心要前往埃斯布罗德的路薇,发出了肯定的声音。   “看,那是什么!”芙琳忽然指着前方那片灰蒙蒙的景色,大喊道。   众人循声望去,在遮天蔽日的暴风雪中,是一头浑身散发着神圣白光的母鹿,犹如漆黑海面上的一座灯塔,伫立在雪原之中。   “海狄娅斯!”杜尔迦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怎么可能?!   海狄娅斯不是留在了不老泉圣地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满腹惊疑的狼少女不知道,她在不老泉里见到的海狄娅斯,只是一个留下来报信的冒牌货,真正的先知早已动身赶往亚米兰达,探寻穿越暴风地带的方法。   如今海狄娅斯在众人面前现出真身,说明她已经找到了进入埃斯布罗德的通道。   白狼祖尔萨似乎听到了海狄娅斯的召唤,它用头拱了拱狼少女,示意她要跟上去。   “走进那片暴风雪?这是安杜卡今天和我开的第二个玩笑!”盖加尔洛摇着脑袋,一边往后退却。   塔卡里的勇士可以不惧强敌,英勇牺牲,但绝不能容忍自寻死路这种愚蠢的行为。   “我们别无选择!”杜尔迦回头看着其他人,她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嗓音听上去不要那么明显,“你们可以回去,但我不能坐视古龙夺走我的家园。”   说罢,她便不顾塔卡里人的劝阻,和白狼一起,悍不畏死地冲进了暴风雪中。狼群紧随其后,它们忠于自己的领袖,死亡不会让它们却步。   “塔卡里的塔西玛就要主动投入死神的怀抱,这大概就是安杜卡今天要讲的第三个笑话!”眼看自己的雇主路薇也迎面走入了暴雪中,塔卡里人急忙追了上去,“快停下,路薇小姐,你不能就这样贸然闯进暴风雪里!”   杜尔迦已经走得太远,塔卡里人没办法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呼啸的风雪,只能祈祷白狼能保护她。他将其余人聚集起来,拿出那条曾在森林西部帮助一行人登上悬崖的绳子,逐一缠在每个人的腰上,如此一来就不怕被狂风卷走了——前提是绳子足够结实。而顺序从前到后依次是:盖加尔洛、路薇、芙尔泽特、芙琳。跟在狼群之后,四人相继走入了暴雪中。   这片席卷埃斯布罗德的暴风雪,犹如死神口中吹出的寒气,狂暴而致命。   狂风压得众人抬不了头、直不起腰,只能隐约瞥见一个朦胧的光团,在雪地里移动,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跟上它。   杜尔迦倚着白狼强壮的身躯,在暴风中艰难地追逐着那只白鹿。她多么希望海狄娅斯能回头看看她,哪怕就看一眼,可这位伟大的先知目空一切,只顾向前奔走。   你要去哪?她张口欲问,但声音被混着细碎冰渣的怒风,堵在了喉咙里,呛得她弯下腰去。   祖尔萨用额头使劲顶起她的胸膛,狼少女扶着它结实的后背,努力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杜尔迦感觉手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四下张望,却不见了海狄娅斯的身影,而她却在不远的前方,发现了一栋在暴风雪里摇摇欲坠的二层楼木屋。   不可思议,石头堆砌的建筑恐怕都没法在如此嚎嚎烈风里幸存,为何一栋单薄的小木屋却能屹立不倒?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揉揉眼,往前走了几步,木屋看得更清了。   杜尔迦记得了刚才的教训,这次没有张嘴大叫,她几乎是躺在斜吹过来的风上,一次次把陷进雪里的靴子拔出来,再迈出去,又陷进雪里。   不一会儿,她来到了木屋下。风似乎小了些,她有些无措地望着这个四平八方的大木筒,不知该如何是好。太遗憾了,从小在森林里长大的她,从没见过真的有门的门,对她来说,门就是一个或方或圆的石拱,那种东西在远古遗迹里头很常见。   好在这时其他人追了上来,塔卡里人顾不得多问,伸手就去推门。木门纹丝未动。   他抿紧冻得乌青的双唇,怒瞪着这块不识趣的门板,决定直接撞开它。   哪怕漏风的屋子,也比他们这样晾在雪地里强。   他作出一个沉肩的姿势,猛地冲了上去。忽然间,门却开了,他全身力量撞了一团空气,随后猛然灌入室内的狂风,拽着他往前踉跄了好几步,狠狠地摔进了门里。绑在腰上的绳子,又牵着后面的三人相继跌入了屋内。   杜尔迦和白狼也一前一后地跟了进来,她正想召唤狼群,却发现那几头山岭灰狼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一眨眼就消失在风雪之中。   “快把门关上!”   塔卡里人摆脱掉绳索,立即扑向了那扇快被狂风掀飞的木门,在与狂风进行了一番艰苦斗争后,门闩砰的一声落了下来。   仿佛听到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众人纷纷长舒一口气。一种身体被掏空的疲乏顿时袭来,盖加尔洛背靠着门板缓缓下滑,岔开双腿,瘫坐在地上。   呼啸的风雪被阻隔在了门外。   奇怪的是,门关上后,屋子里似乎既听不见鬼哭狼嚎的风声,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寒冷。   “我的弓折断了……”   “那不重要……”   “是啊,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安全了吗……”   “为什么雪原里会凭空冒出来一栋木屋?”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相似的脸庞上,有着相似的惊疑与不安。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直到祖尔萨突然开始震颤自己的喉咙。   “嘘——”杜尔迦竖起食指,抵住嘴唇,“听!”   屏住呼吸,二楼上传来一个沉重而迟缓的脚步声,让整个天花板都在震动。   塔卡里人飞快地爬了起来,拔出自己的匕首来。   紧接着,一团昏黄的光亮从腐朽发黑的木制台阶上亮了起来。   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楼梯的拐角,他手里端着一个蜡烛的托盘。那蜡烛的造型是一块人的颅骨,颅骨的眼眶里燃烧着两团诡异的暗红色火焰,光亮正是源自于此。   众人对于这名出现在暴风地带的陌生男子的关注度,显然要远超过头颅里的火焰。一栋出现在暴风雪里的木屋本已足够可疑了,现在这栋屋子的主人也来到了他们面前。   只见此人身着一件白底圆褶领的亚麻礼服,银丝镶边的袖口和衣领,两条交叉的皮带压住他平坦消瘦的胸膛,黑色的裤子配一双黑色的高筒靴,靴子像是泡过水一样,脚下已成一片汪洋。   当此人出现在一楼时,一股腐烂的海鱼腥味扑面而来。   瘦高男人没有理会拿刀对着自己的塔卡里人,匆匆扫过的目光唯独在那头白狼身上停留了几秒。祖尔萨咧开嘴角,露出了苍白的利齿。   “按人头计,狗也要算一个名额,”他说道,“所以要上船的是六个?”   “还有三个人没到。”路薇站起身来。   男人露出不悦的脸色,“明早天亮就发船,多一刻钟也不等。”   “没问题。”   “船票?”   除了路薇本人,余下几人都听不懂他们在对话的内容。只见栗发的少女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块被颜料涂抹得五颜六色的破布条,递给了那个男人。   男人接过布条,放在鼻前闻了闻,表情有些古怪地耸了耸鼻子,随后便端着燃火的头颅蜡烛,往二楼上走去。   “等等!”越发感觉莫名其妙的塔卡里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叫道。他看看似乎打算沉默到底的栗发少女,又看看台阶上那个浑身湿透的男人,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说的船又是什么意思?”   “船就是船!”男人不耐烦地说道,“有票自然就能上船!”   塔卡里人皱起了眉头,“那船是开往什么地方的?”   “还能是什么地方,自然是埃斯布罗德!”   此埃斯布罗德,非彼埃斯布罗德,那片被遗弃的荒芜雪原,如今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男人回过头,用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珠凝视众人。   “雪与火的国度。”   ————————————————   PS:又是一个二合一。还更记录(5/7) 第三十四章 一封信   “我们亲眼看到他上的楼,怎么可能没人?”   杜尔迦看着从木屋二楼上走下来的芙琳与盖加尔洛,险些拽断了紧绷的弓弦。她预想二人就这样冒冒失失地登上二楼后,势必会与那位脾气恶劣的屋主以及他的随从发生争执、乃至冲突,然而十分钟过去后,却什么也没发生。   芙琳也是满腹疑虑,她看看同是一脸莫名的塔卡里人,忍不住摇摇头道:“我们找遍二楼上面的所有房间,一个人也没有。”   “的确是这样,我可以作证。”盖加尔洛说,“走廊两侧各有三个房间,我们都逐一检查了一遍,而且很奇怪……在这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们最好都上来看看。”   杜尔迦犹豫了一下,还是挎上木弓,登上了通往二楼的台阶。   坐在大厅西南角,那个冰冷的且散发着淡淡霉臭味的壁炉旁的芙尔泽特,心不在焉地抖了抖濡湿的衣摆,站起身来。她耷着眉梢,兴致索然地在大厅里环视了一周,脸上写满了遗憾。   孤独屹立在暴风雪里的前哨站,多么惊艳的开头,她一度期待门内的景象会是多么的别有洞天,然而,这只是一间寒酸简陋的木屋,到处都是破破旧旧的样子。   “乏善可陈的布置,”她摇了摇头,“所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穿过外面那片风暴,抵达埃斯布罗德?”   她不是唯一还逗留在一楼的人。另外一人是独自倚坐在门边,慢条斯理地打整着行李的路薇。   栗发少女头也不抬地答道:“打探雇主的隐私可不是一个雇员该做的事。我唯一能对你说的是,我们一直都走在去往埃斯布罗德的路上。”   “包括现在?”芙尔泽特问。   “每时每刻。”路薇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芙尔泽特微微一笑,没有再追根刨底。相较于提前获知结局而运筹全局的感觉,她更享受的是充满未知与变数的余兴节目。   她从路薇身旁走过,在即将踏上二楼的台阶之时,一股咸湿的风忽地从楼梯上涌来,掠过她的发梢,牵起干燥后有些分叉的金发。   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继而长长吐出。   “嗯,海风的味道。”   ……   暴风雪依旧在门外咆哮。   众人将二楼走廊上的六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收获寥寥。   每个房间的布置大同小异,犹如镜像。除了一扇供人进出的门,每个房间的都显得狭窄而封闭,仅有的一扇木窗,被几块木板、几颗铁钉给牢牢封死。房中最“别出心裁”的陈设,只是一张稍施压力便会嘎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垮掉的木床,配上一台临窗的书桌,一张挂满蛛网的椅子,如此简陋的布置,生生从这狭窄的空间感中,又延伸出了一丝令人惆怅的空旷感。   “这是什么气味?”   杜尔迦用力掐着鼻子,对这些散发着霉臭的屋子显得十分抵触。她从小在森林里长大,对任何反常的气味都很敏感。   芙琳在二楼的走廊入口,发现了一盏废弃的血脂提灯,他们把仅剩的几枚血晶石塞进了油槽里,昏黄的光芒从灰蒙蒙的灯壁下渗透出来,照向四周。   “这些房间受潮得厉害。”   盖加尔洛从像是覆盖着一层树胶的地板上,抬起自己的靴子来。他从芙琳那里接过提灯,让光亮照进房间的角落里,只见很多地方的木板已经被泡得变形发软了。   他走到床边,一把掀开盖在床上的被褥,一时间尘灰飞扬,浓烈的霉臭味扑鼻而来。   他赶忙别过头去,呛得咳嗽了几下。   “看来很久没人光顾过这家小店的生意了。”   塔卡里人放下那床被褥,转身走向门外。   忽然,他感觉额头一凉,仰头看去,又是一滴水珠从被浸得发黑的天花板上渗下来。   这滴水恰好落在他嘴唇上,用手背逝去后,舌尖仍然尝到了一丝咸得苦涩的味道。   海水的味道。   可这里明明是雪原,怎么会有海水的味道呢?   不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芙琳的声音便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传了出来。   “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   几个人相继走进了那个房间,白狼祖尔萨则一刻也未放松警戒,在走廊里徘徊巡逻着。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芙琳将一张在书桌抽屉里找到的泛黄信笺,在灯光下摊开来。   潮湿的空气,让信上的字迹大都变得模糊不清,但勉强还是能辨认出一些来:   我的爱人,当医生将你的病情告知于我时,我的心情是沉痛而绝望的,天堂之火在上,我们究竟做了什么,要让两个相爱之人遭受这样的磨难。   在今后那些我不能陪伴你的日子里,请不要挂念我,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不得不离开我们的家,登上驶往埃斯布罗德之外海域的船只。能为国王陛下工作,相信是每个无名者的荣幸,因为我们将有机会通过自己的辛勤工作,赢得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报偿:一个完整的名字,甚至更多……   我不敢想,但我又必须去想。   如果有一天,我有幸成为了一名船长,国王陛下或许会慷慨地赏赐给我一簇天堂之火。   神圣的、万能的天堂之火,它会让你重获健全的双腿。   昨天我又梦到了你:你推开门,跑过积雪的院子,扑进我的怀里。   那一天就在不远的将来。我发誓。   爱你的,C33742   ……   “这……大概是一封家书?”   芙琳用不太确定的语气,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   “疑点重重,”塔卡里人愁眉不展,“信上提到了埃斯布罗德,似乎要坐船才能抵达,但据我所知那里根本没有海,只有一片荒芜的雪原。”   “这封信的主人,或许就是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瘦高男人?”   “有可能。”   “所以这算什么,你们城市人的恶作剧吗?”看不懂文字的狼少女,情绪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如果这只是一场恶作剧的话,成本未免太高了些,更何况,这栋木屋从一开始给我一种不祥的感觉。”盖加尔洛缩了缩肩膀,似乎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太古怪了。这一切太不寻常了。”   “一点也不古怪,”杜尔迦回过头,死死盯着站在门口的路薇,“只要我们揪出那个不知躲到哪去了的家伙,直接撬开他的嘴巴让他说,就什么麻烦都解决了。”   “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路薇冷笑道,“我确实通过一些私人渠道,获知了进入埃斯布罗德的方法,但也仅此而已。”   “你撒谎!”杜尔迦大喊道,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狼一样,咧开嘴角,露出白牙,“我看得出来,别想哄我,你和那灰毛狐狸一样,都是天生的骗子!”   忽然,她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盖加尔洛。   那张黝黑的面孔上,被严峻的表情所占据。   “抱歉,小姑娘,路薇小姐是我的雇主,我有义务和职责保护她的隐私。”   “如果我偏要知道呢?”狼少女寸步不让。   白狼祖尔萨出现在了门外,丧失一只眼睛过后,使得它原本高贵美丽的外貌,变得格外狰狞凶狠。   剑拔弩张的气氛,令一旁的芙琳喘不过气来,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盖加尔洛阁下,她是不会伤害我的。”   路薇摆了摆手,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浅笑。   狼少女眉头拧得更厉害了。   “不用这么紧张。我想说的是,不要忘了,是谁带着我们走进暴风雪的。”   杜尔迦蓦地一愣。   是啊,她能怎么忘记,带领他们走进暴风雪的人,不正是她最信赖的海狄娅斯吗?   如果这是敌人精心布下的陷阱,那么海狄娅斯就是它们的共犯。   不,她绝不承认这种事情。   看着狼少女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满脸懊恼的神情,路薇轻哼了一声,又对众人道:“我们最好不要在这些无意义的琐事上浪费精力,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应该为明天的旅程养精蓄锐。还记得那个男人的话吗,明天一早就会准时发船。”   明天的旅程。   所有人都沉默了。   屋外是一片暴风雪肆虐的荒原,这里没有什么驶向埃斯布罗德的船,也没有让船停泊的港口,有的只是寒冷和死亡。   芙琳小心翼翼地审视其他人,斟酌着让他们接受退回亚米兰达长廊这一提议的可能性。   这个时候,白狼却扭头朝着楼梯口的方向,低吼了起来。   那是从一楼传来的声音,冰冷的雪风蹿进了二楼的走廊里,令人浑身一颤。   几人面面相觑。   短暂的沉寂过后,匆促的脚步声在二楼走廊上接连作响。   当以盖加尔洛为首的一行人赶回一楼时,风雪已被阻隔在外,木闩牢牢地封住了门板。   一只身形臃肿的花猫,站在门前飞快地抖掉毛上的雪,在它之后,是浑身霜白的猎人及游侠索尔,一前一后地步入了大厅。   在众人惊喜交加的目光注视下,不善言辞的索尔,自觉地让到了一旁。   “我们追着你们的足迹,一直跟到亚米兰达长廊……”   尤利尔满脸疲惫地走上前来,结霜的白眉略显痛苦地抽搐了两下。   “只有我们两个。抱歉,我们尽力了。” 第三十五章 暴风之夜   尤利尔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简述了自己是如何遭遇狼群的袭击,又如何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放弃了奄奄一息的老巫师,最后又是如何与游侠索尔重逢,并艰险跋涉抵达这里。他没有刻意将眉头和五官拧绞作一团,以显示出自己是多么的懊悔与痛苦,用力过猛往往只会适得其反。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要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只是用仿佛旁观者的角度和语气,平铺直叙地讲述经过,在谈及老巫师的遭遇时,也仅是略作停顿,以表达自己劫后余生之外附带的那点可有可无的遗憾。   这很符合他给其他狩猎小队成员留下的印象。   自私、理性而冷漠。   在判断依据仅依赖于他的一面之词的前提下,只要不露出太拙劣的马脚,便没有人能反驳尤利尔的言辞。他最后给出了能够自洽的解释,条理清晰,结果明确。   最重要的是,众人早已心知肚明,老巫师能穿过暴风雪抵达这里的概率几乎为零,所以尤利尔只需给出符合所有人心理预期的答案就足够了。至于事实如何,在这人人自顾不暇的关头,没人真正关心。   除了杜尔迦坚持认为从他口中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不可信,他基本算是洗清了身上的嫌疑。   轮到沉默是金的索尔,一切就简化得多了。   盖加尔洛问,你是如何逃过狼群的包围。   索尔说,杀光它们。   质询环节到此圆满结束,因为众人早在游侠身上闻到了连暴风雪也无法掩盖住的浓烈血腥。   芙琳的肩膀微微发颤。她曾在凯利尔闻到过相似的气味,她知道没有信仰的狩猎者若一旦习惯并沉迷于这种味道,就离堕落不远了。但奇怪的是,索尔的随身行李中未见任何保险措施,哪怕是最廉价的臭血浆。   难道这位游侠还是一名虔诚的旧神信徒?   游侠和自由狩猎者本是同行,两者唯一的不同在于行事原则,前者对自身拥有一定程度的道德底线要求,并且只从事有益于他人的事业。不过,尽管两者在行业内的风评呈现出两极化的趋势,但归根结底,游侠和自由狩猎者都是最典型的无信者。   芙琳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因为她相信自己都能注意到的事,老师绝不会疏漏。   “我们要在这里待到明天早晨为止。”   盖加尔洛对这栋怪异的木屋,及那名忽然出现又失踪的瘦高男人,作了一个简短的交代后,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一艘船?在这样的暴风地带?”尤利尔怀疑地打量起路薇,“那么港口在哪?我们该如何抵达那里?航船归谁掌控?目的地又在什么地方?”   “格伦茨先生没有告诉阁下吗?”路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学者来说,最大的悲哀绝非死亡,而是宝贵的知识无法得以延续。他就没有在弥留之际,对你透露 点什么?”   猎人一时沉默。   确实,相较于这几个问题,他从那位考古学者身上得到的情报,只多不少。   路薇站起身道:“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只知道,将船票交给那个男人,他就会带我们前往埃斯布罗德。虽然我们之间有过合同,但我不会强迫你们随同我去涉险。在明晨动身之前,你们随时可以改变主意,调头返程。这完全取决你们自己。”   说完,她便朝楼上走去,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海狄娅斯指引我来到这里,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在这里停下。”杜尔迦语气决绝地表态道,“上面的房间不够,我和祖尔萨哥哥今晚就留在客厅里守夜。”   “那句话用你们城市人的话是怎么说的?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塔卡里的勇士言出必行。”   “你想说的是契约精神?”   “没错,就是这个。”   塔卡里人站起来,给了猎人一个拥抱。   “很高兴再见到你,多戈多斯。”   “我也是。”   “你看起来很累,我的朋友。在明天上路之前,好好睡上一觉吧。”   两人道别后,索尔也跟着他登上了二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体贴的芙琳张罗着要为老师整理下房间,匆匆跑上了楼,男爵则唯恐与白狼共处于同一屋檐下,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待在大厅里的杜尔迦,已然枕着白狼柔软温暖的肚子,沉沉入眠了。   空荡荡的大厅里,不必忌讳外人的芙尔泽特,回眸向猎人抛来一个狡黠的笑容,阴阳怪调地学道:“抱歉,我们尽力了~”   尤利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知道吗,你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她留下一个妖娆妩媚的背影,挽着长发,踢踏踢踏地上了楼去了。   猎人没有着急上楼,他在一楼各处仔细检查了一番,楼梯下方、熄灭的壁炉里、发霉的地毯下,只要眼睛能看到的地方,他都没有放过。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什么也没能发现,这只是一间普通无奇的木屋而已。   事实上,这间屹立在暴风地带的木屋,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   自从进入秘血森林开始,他就发觉自己处在一个疑团重重,亦或说是故弄玄虚的氛围里,久而久之,他开始感到厌倦,更怠于调动思维。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如果不行,那自己就再加一把火。   一阵困乏袭来,猎人把咒蚀者从背上取下,拎在手中,缓步登上了二楼。   在二楼走廊的入口,他借着挂在支架上的提灯,看到了一幅挂在墙壁上的残缺的油画。   油画的一角像是被什么人给撕掉了,露出一个丑陋的豁口。它被装裱在一个锈迹斑斑的红铜画框里,框架有点歪斜。   走廊里潮湿的空气,让这幅年代久远的画卷变得模糊难辨,各种颜料相互渗透,画面犹如一团浆糊。他微微眯眼,勉强且依稀地辨认出,在被扭曲的画面中的主体,乃是一座巍峨耸立的灯塔。   航船,灯塔,他似乎发现了某种微妙的关联,但一时难以言明。   这时,走廊左侧的一扇房门开了,芙琳从里面走出来。   “老师,房间收拾好了。”她望着身后的房间,有些不舍的样子。   “谢谢。”尤利尔说,“回去吧,芙琳,你也早点休息。”   他走到房门口,一股扑鼻而来的霉臭与海腥味,令他皱起了眉头。   看来今晚注定会是一个难眠之夜。   ——————————————   PS:一更。 第三十六章 雪海行舟   那天晚上,尤利尔怀抱裹缠着厚厚布条的咒蚀者入睡,不知为何,近来他总是要嗅到一点血腥,或者是更加让人深恶痛绝的深海的气息,方能安然入睡。   咒蚀者散发出的邪恶气息,有时竟像熏香一样令人迷醉,助人安神。   他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窗外的暴风雪在怒吼,他却做了一个如羽毛般轻飘飘的梦。   他梦到自己化作一只双翼雪白的海鸥,在浓密的云层间穿梭。云团像棉花一样挤过来,压在翅膀上,让他不堪重负,只得收敛双翼,乘着风向下坠落。   他从云层的底端冲出,一片风平浪静的蔚蓝景象映入眼帘。   海浪的褶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张开双翼,向更开阔的远方飞去。   海平面上,浮现出一座如大陆般雄伟辽阔的岛屿。   一座被粉刷得雪白的灯塔,伫立在礁岸上,为迷失在海上的航船指引回家的方向。   ……   尤利尔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等回过神来,他已经盯着那面缝隙间有阳光渗入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天花板的缝隙,滴答滴答地落下,在被泡得松软发黑的木地板上溅开。耳边尽是浸水的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身下的木床在摇晃,但很快就发现,整块地板,连同整幢木屋都在摇晃。   咸腥的风从天花板上渗进来,让他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他掀开身上那条发霉发臭的被褥,坐起身来,侧耳倾听。   过了一分钟,他终于确信,暴风的声音消失了。   咚咚咚!   一阵粗重急促的脚步,从天花板上走过。   有人?   紧接着,他听到有人在上面大喊:“新来的菜鸟,你到底要我讲几遍才会明白,缆绳不是这样绑的!”   这下确定了,确实有人在他们头顶上活动。   尤利尔心下一阵疑惑,警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咒蚀者。   昨天他缜密地排查过这栋木屋的所有可疑之处,他知道自己绝不会错漏掉什么通往上层的机关暗道。他非常肯定,这栋木屋只有三十英尺高,他目估过每层楼的高度,天花板上绝对容不下一个多余的阁楼。   难不成那些人是在倾斜的屋顶上跑动?   这绝不是他此刻内心中产生的最荒唐的想法。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决定要去一探究竟。   睡觉的时候没有脱掉靴子,猎人一个翻身便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他靠在门边倾听了一会儿,走廊外没有动静,于是轻缓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还是那条走廊,区别在于地板和墙壁变得更加潮湿了,仿佛完全浸泡在水里似的,更糟糕的是,一股浓烈的腥臭和尿骚味儿充斥在走廊里。   其他几间房门仍紧闭着,尤利尔甚至听见一阵响亮的鼾声,从塔卡里人那间屋子里传出来。   此刻的走廊下不止他一人。他看到杜尔迦和白狼占据着楼梯口,摆出警戒的架势。   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狼少女回首张弓,尖锐的箭头直指向猎人的胸膛。   尤利尔举起双手,停在原地。   杜尔迦稍稍松了口气,放下弓来,她竖起食指,对猎人作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即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过去。   尤利尔刚一走近楼梯口,便发现了异样。   “昨天没有这道楼梯。”   狼少女压低嗓音,指着眼下那条与通往一楼的台阶相连,却是通往上层的一道楼梯。   抬头看去,这条凭空多出的楼梯,一共有十二级,直达一个嵌在天花板中的正方形的活动门板,门板上有一个生锈的金属拉环。活动门板与天花板的缝隙间,不断有水渗入,沿着楼梯缓缓淌下。   脚步声和对话的声音,就是从那上面传来的。   “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尤利尔低声问道。   “我今早醒来的时候,发现大厅外面那扇门不见了,只有一面光秃秃的木墙,而且大厅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箱子和木桶,里面好像装满了东西,我觉得很奇怪,就打算上来看看,结果发现了这个……”杜尔迦一脸敌意地紧盯着那道活动门板,声音因紧张而皱缩,变得嘶哑,“上面有人,很多的人……喂,灰毛狐狸,你在听吗?!”   狼少女有些不满地用肩膀撞了下心不在焉的猎人的胸口。   “我在听……”   尤利尔一边略显敷衍地应着,一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挂在走廊上的那幅油画。   昨晚看的时候,它本是残缺的。   现在,它所呈现出的却是一幅完整的、清晰的画卷。   白云蓝天之下,是一座伫立在茫茫雪海中的粉白灯塔,灯塔的后方,是一座状如五指的辽阔岛屿。   “我上去看看。”他看着通往上方的台阶,说道,“你们最好留在这里。”   “你是在小瞧我们?”狼少女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不,”尤利尔看了下跟在她身边的白狼,“我想任何人都不敢轻视高贵的伊比亚斯帝王霜狼。”   白狼祖尔萨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并认为这句话中没有掺杂任何虚伪奉承的成分,于是点头示以回应。   “那我呢?”因为文化水平有限而吃过几次亏后,杜尔迦这回学机灵了不少。   “你嘛……”   尤利尔故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待吊足对方的胃口后,便直接撇下还在苦等后半句的杜尔迦,转身走上了楼梯。   狼少女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恨不得要把牙齿咬碎。   尤利尔左右脚分踏在不同级的阶梯上,刚用手试试活动门板能否推开,结果只是稍一用力,迎面而来的大风就一股脑地钻进门缝下来,强劲的风力陡然掀开了门板,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片明媚的阳光将他包围。   “升帆!升帆!这阵西北风来得正是时候,我们要以最大航速冲过亚特兰斯高坡!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天堂之火在上,我们很快就要到家了!”   温暖的阳光,咸涩的、强劲的风,以及男人粗犷的吼声,都在催促着他赶紧离开那条阴晦而难闻的走廊,登上了一个视野更加开阔的平台。   眼前的景象令尤利尔呆愣在原地。   遮天蔽日的暴风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阳光、蓝天与白云,是海鸥盘旋啼鸣,是海风鼓起淡黄色的巨帆,让这艘双桅帆船乘浪起伏。他站在被水手清洗过的甲板上,四周是数十名水手忙里忙出,他们在大副的指挥下顺着缆绳爬上桅杆,升起风帆,把站在艉楼前的尤利尔视作一团空气。   在视线的远端,一幕令人错愕的奇观引起了他的注意。   蓝天与大海,在平坦笔直的天际线上,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色差。   天空是蔚蓝色的,而大海,却是雪白的。   风很强劲,船的航速节节攀升,忽然,船头一低,撞进了一团海浪里,在船头溅起一片片雪白的浪花。   海浪高高跃起,拍向甲板,撞得粉碎。   尤利尔只觉脸颊一湿,伸手一抹,只见鹿皮手套包裹的指尖上,沾着一丝尚未消融的雪沫。   很快,它便融化成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彻骨的凉意。   原来,这艘船竟是在雪海里乘风航行!   “亚特兰斯高坡!”站在瞭望台上的水手大喊道。   他循声眺去,只见高高翘起的船头前方,有一座巍峨的雪山从海平面上陡然升起。   ————————————————————————————   PS:二更。 第三十七章 亚特兰斯高坡   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芙琳从睡梦中惊醒。男爵从她枕边跳下,跑到门口。   她赶紧套上外衣,绑好马裤的皮带,拖沓着还未系上鞋带的靴子,匆忙跑进了走廊里。住在她正对面的塔卡里人也一脸迷糊地跌进了走廊,警觉地左右张望。   “那是什么,地震吗?”   芙尔泽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走了出来,她用手扶着略微红肿的左额。看起来刚才那阵颠簸,让她和坚硬的床板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这时住在走廊尽头两间屋子的路薇和索尔也走出了房间。   紧接着,只听见整栋木屋发出快要散架一般的嘎吱声,一阵强烈的颠簸接踵而至,几人顿时失去平衡,东倒西歪地撞在一起。挂在墙壁铁支架上的提灯,剧烈摇晃,走廊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突然,脚下的地板开始大幅度倾斜。   “抓住门框!”   芙琳双手拼命扒住门框,但双脚却找不到任何着力点,整个下半身几乎完全都悬在空中。往脚下看去,走廊里的所有陈设开始沿着湿泞的地板往楼梯口的方向跌去,一个靠墙而立的陈旧立柜,翻滚着坠入了通往下层的楼梯口。   他们听到天花板上,风在嘶鸣,帆布在鼓动,人声在怒吼。   一根立柱忽然折断了,天花板上突然塌陷下来一块,耀眼的阳光从上方涌入走廊,夹杂着冰雪碎沫的狂风咆哮着灌了进来。   只见一名年轻的水手惨叫着从缺口处跌了进来,眼看就要顺着倾斜的走廊,坠向一片漆黑的下方空间,眼疾手快的索尔一只手抓着门框,另一只手及时攥住水手的衣领,救了他一命。   年轻的水手惊惶失措地踢蹬着双腿,但湿滑倾斜的地板让他根本站不起来,他拼命挥舞着双手,企图抓住一个支撑物,最后,他发现了索尔那条悬在外面的结实修长的左腿,仿佛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死死抱住。   “我们在上升!”   背倚着门框的塔卡里人脱口叫道。他刚刚意识到这点,飞速攀升制造出的狂乱气流,便渐渐停歇了下来,倾斜的走廊开始恢复平衡,众人终于又可以找回双足落地的踏实感觉。   立足未稳的盖加尔洛飞快扫了下一片狼藉的走廊,他发现了正打算从游侠身旁溜走的年轻水手,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嘿,站住,你是什么人?!”   “别靠近我!”那水手像躲避瘟疫一样,忌惮地盯着塔卡里人那只黝黑的手掌,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之色,“别碰我,肮脏的秽虫!别以为船长不说,我们就不知道是谁在暴风地登上了船……趁你们还能呼吸的时候尽情呼吸吧,天堂港可不是为了接纳你们这些秽虫而建立的!”   塔卡里人听不懂他咬牙切齿吐出来的字眼是什么意思,但从他扭曲的面部表情来判断,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这个时候,盖加尔洛留意到水手的右眼角下面,刺着一个“D”的字样,这让他不由地联想起了一些在异国他乡沦为贵族奴隶的塔卡里同胞,残忍的奴隶主们把象征着永绝自由的烙印,打在他们的额头上。   忽然,水手一脸惊恐地回过头来,尖声嚷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然后没命地往楼梯口的方向奔去。盖加尔洛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跑远的背影,很确信自己的匕首还插在皮鞘里,至少他还没来得及拔出来。   下一刻,在一串令人牙酸的、仿佛木屋整体行将断裂的嘎吱声中,地板再度开始倾斜。   但这一次是相反的方向。   攀爬到最高点后,便是下落了。   “抓稳了!”   下坠的势头快得超乎想象,众人拼命扒住门框,但身体却悬浮起来,紊乱的狂风从天花板的缺口处涌入,把锯齿状的缺口撕得越来越大,断裂的木板和细碎的木屑,乘着上升的气流在走廊里横冲直撞,飞向上方的楼梯口。   那名年轻的水手,紧抓着楼梯的栏杆。但常年浸泡在潮湿的空气中,令木制的栏杆变得十分脆弱,轻易便被折成两段。   在一声绝望的尖叫中,水手抱着那截断掉的栏杆,被狂风抛出了走廊,从通往甲板的活动门下飞了出去,消失在了茫茫雪海中。   亚特兰斯高坡需要升帆乘风而上,但在抵达顶端之后,风仍会推着船继续往前,进入下坡路段。在坡顶滞留的时间十分有限,饶是经验最丰富、手脚最麻利的水手,也有可能来不及收起风帆。   主桅的帆才收起一半,下坠的过程就开始了,沿途之中,锐角形的凿冰船头,将亚特兰斯高坡冻结的背坡面上的冰块撞得粉碎,一些大块的碎冰飞起来,掠过甲板上方,将还未来得及收拢的船帆撕碎。虽然大副很有先见之明地提前让人抛下了左右两边的铁锚,让锚钩陷入雪中,减缓下坠的颓势,但航速依旧快得可怕。   狂风鼓进半收的风帆,主桅的右侧横杆应声而断,用以绑住船帆的绳索骤然松开来,在愤怒的狂风驱使下,犹如奴隶主手中的鞭子般在甲板上四处乱甩。一些不幸中招的水手,惨叫着松开了船舷,被风卷上了天去。   一个套着绳索的巨大滑轮组从主桅上掉了下来,像是鞭锤一样,狠狠凿进了甲板,于是走廊里的众人就看到,他们的头顶上被砸开了一道更大的豁口,整块天花板犹如蛋壳一般随风层层剥离。   芙琳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块碎裂的木板,朝着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撞了过来。   随后她眼前一黑,双手松开,轻飘飘的身体被风托了起来,随后坠入了一个温暖而宽厚的胸膛里。   在那片安详而静谧的黑暗中。   她好像听见了老师的声音,以及一声遥远而悠长的鲸鸣。   ——————————————————————————————————————   PS:一更。 第三十八章 白色樱雨   尽管双眼一片漆黑,但芙琳知道自己已经苏醒。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都是在这种一成不变的场景中,开始新的一天。   她感觉到自己睡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枕头散发着昨夜相同的霉味儿。   乌鸦之眼不知何时被摘去了,她伸出手,在床头柜上焦急地摸索起来。情急之下,她额头上那道皮开肉绽的伤口,又开始剧烈作痛,疼得她轻哼了出来。   这阵动静吓到了趴在床尾打盹儿的男爵。   “别紧张,你的眼罩在我这儿,”一个纤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传递着一种安宁的情绪。指尖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的手腕上,好似让焦躁不安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你受伤了,需要休息。”   那只手冰凉,却也柔和,让芙琳回想起小时候母亲哄自己入睡时的情景,于是老老实实地躺回到了床上。   “尤利娅小姐。”   “什么?”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不到一个钟头。”   “老师……还有其他的人呢?”   “你倒是随时都不忘你那老师。放心吧,他们都在甲板上,没什么大碍。至少目前如此。”   芙琳没有注意到她最后一句话里的深意,全副身心都扑到了那个古怪的字眼上,“甲板……?”   黑暗里传来一个轻浅的笑声,“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们现在正乘坐在前往埃斯布罗德的航船上,这个过程说起来可能比较复杂……用残缺的画布来作为连接两个空间的通道,有趣的戏法,快比得上旧镇给我的惊喜了……”   在她说话的间隙,芙琳隐约听见海鸥在高空啼鸣、海浪在船底翻滚,还有那低沉悠远的鲸鸣,无不在对她诉说着碧海蓝天的风光。   只是她还不知道,埃斯布罗德是雪与火的国度,它的领海同样也是一片茫茫雪原。   芙琳花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消化掉对方灌输给她的事实。   “这么说,我们很快就要抵达目的地了?”   “天堂港,那些脸上带着烙印的水手是这样说的。”   “老师有说过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吗?”   “暂时没有。”   登船的经过,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一场震撼的视觉冲击,它完全打乱了所有既定的部署和规划。尤其是抵达埃斯布罗德的时间,被大幅缩短了,谁也没有想到,一觉醒来,他们就要抵达航线的终点了。   “埃斯布罗德不是蛇人的老巢吗,我们就这样直端端地闯进去……?”芙琳咬了咬嘴唇,顿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不行,我得要找老师商量一下……”   那只轻柔的手再次搭在她的肩膀上,毫不费力地,仿佛只是轻轻一点,就让她摔回到床上。   “听着,小姑娘,从我们登上这艘船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退路可走的,哪怕这艘船最终要驶入狼巢虎穴……事实上,你的老师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   声音很近,几乎就贴着她的耳朵,冰凉的呼吸萦绕在耳际。芙琳疑惑地皱起了眉头,“选择?我听不懂尤利娅小姐在说什么。”   “你可能不大了解我的行事作风,要知道,我从不提供无偿的帮助。所以根据你接下来的回答,我会慎重地考虑要不要救你一命。”   芙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但她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棉花塞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来。   “小声一点,小姑娘,那个游侠就守在我们门外,接下来的谈话可不能让巴姆的走狗听见。”   对方在她耳畔呼出的气息,令她如坠冰窟,浑身僵冷,连手指也不听使唤。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呢,毕竟他隐藏得很好,谁会怀疑一个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的男人,会和灰烬御卫那帮几百岁的老家伙扯上关系?他们来了,我知道,所有残存下来的灰烬御卫都来了,他们想要了断两百年前留下的那摊烂账——而那个背信者也是这样打算的。他借由一位流淌着雅兰·盖茨之血的后人之手,一手搭建的终极舞台。正是这个雪与火的埃斯布罗德。”   “不过你那老师和灰烬御卫,究竟是这场戏的主演还是配戏的小丑,那就不太好说了,毕竟他们将要面对的,是那个背信者最得力的手下——”   说到这里,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芙琳听出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你的老师很敏锐,但他还是看漏了一种可能,在这支以营救人质为前提组建的小队里,不止有两种火焰而已……如果他愿意多给予我一些信任,我或许可能善心大发地作出些许提示,不过这样一来,故事就少了很多变数,我最讨厌味同嚼蜡的无趣情节……”   芙琳震惊地无以复加,但她却连一个音节的情绪也无法发泄,只能任凭对方将恐惧与怀疑的种子,深深扎根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双手又轻轻压在她的肩膀上,似乎在安抚她。   “很好,看来现在你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么险峻了。那么听好了,小姑娘,我的问题是,你认为自己今后有可能会成为一名圣职者吗?”   芙琳愣了一下,她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和前面的内容有什么关联。   她紧咬着牙关,摇了摇头。   “别撒谎。你的父亲貌似就是一位教会猎人,所以你才会想要成为一名狩猎者,是吗?”   芙琳依旧倔强地摇头。   “你的父亲堕落了。”   芙琳陷入沉默。   “他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你想要为他赎罪。”   “你认为你的老师手上又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如果你不希望重蹈你父亲的覆辙,他绝不是你最好的选择,皈依旧神,成为一名圣职者才是你的归宿。”   “你的眼中虽是茫茫黑暗,但在别人眼中,你却是黑暗里的一团微光。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纯粹的天赋,相信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发现它……”   芙琳听得有些出神。   对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直戳她的心坎。一开始,成为自由狩猎者不是她的第一选择,事实上,那是迫于无奈之下的妥协,她的父亲,是阻挡在她成为圣职者道路上,不可抹去的污点,没有哪个教会愿意接纳一个堕落者的子嗣,这是约定俗成的规则。   从没有人对她说过相似的话,尤利娅的一席言语,似又重新点燃了她内心中那团早已熄灭的火焰。   “你不需要立刻给我答复,我只是想让你试着去考虑一下,除了维系现状以外的,另外一种更好的可能。”   航船在雪海里颠簸不休,一如芙琳此刻的心情。   良久,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很好。在埃斯布罗德期间,你的老师很可能将会面临自顾不暇的处境,所以基于各方面的利弊权衡,你必须得跟着我走。”   话音刚落,芙琳便感觉对方的指尖落在了自己的眼角下方,紧接着,冰凉的触感迅速升温为烙铁般滚烫的灼烧感。芙琳四肢不能动弹,只得紧咬牙关,双手死死抓紧身下的床单,额头上汗如雨落。   男爵惊叫着逃开,它瑟缩在门边,震骇地注视着这一幕。   待滋滋的灼烧声戛然而止,猎人少女沉沉地昏倒在柔软的、散发着淡淡霉臭的枕头里。   在她的眼角下方,赫然烙印着一个冒着青烟的“B”的字样。   ……   一盆冷水浇在尤利尔身旁的地板上,溅湿了他的靴子和裤腿。   那名眼角下烙着“C”印记的光头水手,却像是压根儿没看见他一样,放下水桶,自顾自地拖洗起地板来。   阳光下的雪海,波光闪动。   在以折损了四名水手、一张风帆、一条主桅和一块完好甲板为代价,成功翻过了亚特兰斯高坡后,航船继续有条不紊地乘风行驶在航线上。但无论是这艘航船的名字、出航任务、返航地点,乃至于这些船员的来历,身为乘客的尤利尔一行人却一无所知。   船上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运行着,所有人都只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对身外之事一概不理。不论尤利尔他们怎么搭话,得到的都只有沉默,以及充满厌恶的白眼。   “艉楼的船长室上了锁,我进不去。”塔卡里人悻悻而归,“每当我接近船尾,那家伙就开始摆弄自己的手弩。”   尤利尔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一个络腮棕须、腰带几乎快要勒到胸口的矮胖子,正一只脚蹬在艉楼的平台上,凶神恶煞地摆弄着一台上了弦的手弩。当他发现尤利尔的视线时,立即龇开了胡须浓密的嘴角,露出两排黑牙间一颗油腻无光的金牙。   “他不是在虚张声势,”四周到处都是不坏善意的目光,“看到那边两个一直在摆弄那桶渔货的水手了吗,桶里藏了武器,可能是剑,也可能是军刀。”   经他提醒,塔卡里人果然发现四周的水手个个形迹可疑,他们不仅在忙碌自己的工作,更是在监视这群脸上没有烙印的乘客。   “别拿出你的匕首来,”注意到塔卡里人的举动,他厉声警告道,“他们不是在堤防你,或者是我,至少我们不是重点防范对象……”说着,他扭头看向紧靠在杜尔迦身旁的白狼。它的状态看上去不大好,精神衰萎,青涎顺着无力合拢的嘴角淌下。尤利尔怀疑若不是狼少女用身体支撑着它,这只高贵的伊比亚斯种已经要摔倒在地。   “祖尔萨哥哥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杜尔迦急得两眼通红,双臂轻环着白狼的颈项。   伊比亚斯帝王霜狼对环境的变化,哪怕只是细微的变化,都会作出相当敏感的回应。   成群的海鸥在高空中指引着方向,尤利尔眯起双眸,极目远眺。一切都不一样了,曾经的埃斯布罗德本该是一片荒芜的雪原,但是现在,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改造了这里,凭空捏造出来了一个国度。   在苍白而平坦的海平面远端,已隐约可见一座状若犬齿,又似五指的庞大岛屿,仿佛一头背生刺脊的沉眠巨龙匍匐在雪原上,等待着将它唤醒的人到来。它太过真实,同时又太过不真实,让人怀疑自己是遁入了另外一个时空,就如同旧镇一样。   天堂港,五指之岛,雪与火的埃斯布罗德。   老巫师临终前供出的情报,如今正一一被证实。   越来越近了,他看到船头前方的雪海里,浮现出几头身型巨大的白鲸,它们从背部的气孔中,朝天空喷吐出一团团淡白色的雪沫。这些细碎的雪沫,犹如纷纷飘落的樱花雨一般,笼罩在整个埃斯布罗德上空,仿佛从未停歇。   “没时间了,塔西玛,如果那座岛就是敌人的老窝,我们绝不能放任这艘船抵达港口。”   塔卡里人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艉楼那间大门紧闭的船长室。他的雇主已经进去超过半个钟头了,现在却还未出来。   “我想这应该不算违背契约,咳咳……”塔卡里人咳嗽几声,从皮鞘里拔出匕首。   匕首出鞘的刹那,四周的水手早有防备,纷纷从装满渔货的木桶中或箱子下,拔出了寒光闪闪的利器,扑向了三人。   “这些人果然有问题!”杜尔迦张弓射出一箭,命中了一个水手的胸口,他跌跌撞撞地摔倒在船舷下。   “我去通知索尔……”   “不,来不及了,我们要直接拿下船长室。”   “可我们只有三个人?!”盖加尔洛还漏算了一头病恹恹的伊比亚斯狼。   “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在塔卡里人还在因这句话而愣神的时候,猎人手里的长鞭已在甲板上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鲜血冲刷着光亮如洗的甲板,水手们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断肢,哀嚎着摔倒在地,一些立功心切的倒楣鬼,因为冲得太前,最后的结局自然不及那些仅是断肢的水手那般幸运。   只是十几秒的功夫,甲板上已经横七竖八地陈列出六七具姿态狼狈的尸体,每倒下一个人,尤利尔也愈接近船长室一分。   到最后他走到船长室门前,在艉楼平台上摆弄自己手弩的大副,也没胆量射出哪怕一箭,只得装作气急败坏地样子,一面怒斥武器贩子手工拙劣,一面把紧绷的弦卸了下来。   对准那扇紧闭的船长室门,猎人扬起右腿,正要踹上去,忽然间,他却觉得眼前的景物一阵摇晃,头痛欲裂。   是白鲸喷吐出来的雪沫!   当尤利尔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把脸埋进臂弯下时,他已经吸入了太多夹杂着白鲸喷吐物的空气。   他撑着手杖,回头看去,塔卡里人已然昏倒在地,虚弱的白狼守护在行将晕厥的杜尔迦身旁,但很快就被一拥而上的水手给制服。他缓缓抬起头,发现那个又矮又胖、倚立在栏杆后面的大副,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金属制的过滤呼吸罩,半眯着那双阴险狭小的眼珠,得意洋洋地俯瞰着他。   恍惚之中,他忽然想起老巫师临终前那句曾一度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埃斯布罗德是每一寸空气都被严格管理分配的守序者的国度,空中飘舞的樱花雨,将成为每个入侵者的噩梦。   现在,他终于弄懂了这句话,但为时已晚。   忽然,船长室的门开了,一个身材瘦高、着一件圆褶领白底亚麻礼服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停在门前,撩开搭在脸上的濡湿的黑色长发,露出眼角下那个醒目的“A”字烙印。他通过金属呼吸罩上方那对眼睛,稍微打量了尤利尔两眼,对水手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绑起来。这家伙是贵重货物,动手的时候留心点儿,别给我搞砸了。”   看着像是睡着了一般僵立在原地的猎人,几名水手斗胆向他靠近,其中一名水手忽然发现,四周那些缓缓沉降下来的白鲸喷吐物,在某种高温热源的影响下,迅速蒸发成气态。   不等他出声警告同伴,一股苍白的流焰就环绕着猎人的足底,盘旋攀升起来。   尤利尔回手一甩,萦绕着烈火的长鞭,瞬间将五颗表情惊骇的头颅,抛向了天空。   紧接着,长鞭的轨迹一转,犹如一条火蛇袭向了这艘无名船的船长。   但就在火蛇即将贯穿那个男人的喉咙之际,一只五指套在银色指虎里的右手,快而准地狠狠掐住了燃火的蛇头。   “看到卡卓雷娅那条被你斩断的手臂时,我就知道新一任的圣徒阁下绝不会是一个守序的圣职者。”   阻拦在男人身前的,是一头栗色短发的少女。   她似乎完全不惧怕原初之火的恐怖高温,那只紧握住长鞭的右手竟然完好无损。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其实我们曾有缘见过一面,不记得了吗?”少女微微一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你心里只有那个落难的小公主,何况我的样貌也太过普通,远不如你另外几位女伴显眼。”   尤利尔看到她套手指间的银色指虎,脑海中陡然闪过一道电光。   这种老派格斗家的武器已经不多见了,更何况还是一名年轻的女性。   他想起来了。   在凯利尔的那间收藏品店里。   眼前这位栗色短发的少女,正是当初那个观摩油画的神秘男人的三名侍卫之一。   “路维,”少女一面说着,一面把挂在脖子上的金属呼吸罩,套在口鼻间,遮住了唇角那抹冷丽的微笑,“阿尔莎·路维。这是我的全名。”   语毕,一团黑色的烈火从她右手中蹿出,瞬间扑灭了手杖上的白色火焰。   尤利尔如触电般,扔掉了手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后,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派人去楼下盯着,在靠岸之前,不要让那个背大剑的男人逃掉。主人打算和这些烦人的乌鸦好好玩一场游戏。”   耳边是少女语气冷漠的下令声。他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甲板,艰难地扭过头,余光一瞥下的天空,依旧是澄澈的蔚蓝色,细白的雪沫如樱花瓣飘然落下,如梦似幻,美丽却又致命。   这一瞥的狭窄景色,很快便被阿尔莎·路薇那双含笑的眼眸所霸占。   她把尤利尔翻过来,平放在甲板上,用双手扯开了他的衣领。   肌肉紧实的胸膛上那个拳头大小的漆黑漩涡,让她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何等美丽的杰作,”她的声音通过呼吸罩发出,变得低沉而嘶哑,“回答我,在折磨并杀掉那个老巫师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尤利尔张了张嘴,低低地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语,随后嘴角扬起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仿佛他才是那个掌握着主动权的人。   阿尔莎·路薇取下自己的金属呼吸罩,然后套在了他的脸上,“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绝不舍得那么做,”她轻柔地捧起猎人的脸庞,飘飞的雪沫染白了她的鬓眉,让那张贯以冷峻表情示人的面孔,显得无比温柔,“你是我的战利品,但你还不够完美,还需要更多鲜血和杀戮来打磨。埃斯布罗德将会是新的家园,对你和你那位小公主来说,都是如此……”   说完,她俯下身,在金属呼吸罩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白鲸长鸣,在纷纷而落的樱雨中,航船缓缓驶入了人声喧嚣的天堂港。   ————————————————————   PS:二更。这一更有近六千字,写了快4个小时,所以更得晚了点。还更记录(7/8) 第三十九章 雪火之国   埃斯布罗德,雪与火之国,樱花雨下的雪国之岛。   岛屿南面,犬齿状的五座庞大山体,仿若握拳时手背前端凸起的五块关节,为盘岛而建的城市挡住了从亚特兰斯高坡刮来的寒风。雄踞岛屿之巅,五指之山最高峰的该隐山,以卓越非凡的工艺凿空山石,傍直落数百英尺的陡崖而建的国王行宫,乃是全埃斯布罗德最佳的观景地点,居高临下,能够将岛屿的全貌尽收眼底。   行宫北面的观景阳台上,一个身着敞领褐底金丝镶边锦袍的男人,拄着一根血红色的手杖,沉默地倚立在栏杆旁。他在这里站了许久,久到细碎的雪沫染白他的肩襟、埋没他的靴子。   就在不久之前,又或许是在很久之前——在埃斯布罗德,时间找不到太好的参照物,日升月落往往只是一种象征意义的仪式,并没有实际意义——这里尚且还是一片荒芜的雪原,哪怕最顽强的耐寒生物也很少会造访此地。如今的光景却是大相迥异。一座富饶的岛屿拔地而起,一个灿烂的文明在这片土地上冉冉升起,山脚下那片繁荣的城市景象,每一天都在向外扩张。   一切都仿佛是凭空出现,却又有据可循。就像一个隐居于雨林深处的遗落文明,偶然有一天经考古学家之手公诸于众,人们才开始惊叹于该文明的发达与繁荣。   规模庞大的石头建筑群、秩序森严的社会等级、稳固而高效的经济体系,埃斯布罗德以所有符合遗落文明的特征出现,但它却不仅仅是一个遗落的文明。   它属于更伟大而杰出的造物。   “陛下,大臣们到齐了。”一个身披简陋麻袍的侍从,恭敬地来到了他身后。它拥有比人类更夸张的身材比例,脖子长而粗大,浑身遍布淡绿色的鳞片。那是一个蛇人。   男人缓缓转过头。他的脸,是一张描绘出一副毛骨悚然笑脸的镀金面具,面具的眼孔下,是一双淡红色的眼眸在转动。   行宫的会议大厅内,四位辅国大臣齐聚一桌。   与以十二根雕龙镶金石柱撑起的宏伟大厅相比,这张会议桌实在显得有些小气和寒酸,满打满算只容得下十二人入座。但就在如此拥挤的条件下,四位大臣还是尽可能地显示出自己的特立独行,不同的职位,带来不同的立场,让四人成了水火不容的死对头。然而,她们同时又是彼此在这世上关系最亲密的人。   红心大臣迦迪娜·路维率先起身向国王行礼,身为埃斯布罗德律法的铁面执掌者,不论出席任何场合,她都随身携带着那条以罪人鲜血沥洗而成的荆棘皮鞭。衣如其人,穿着简洁而干练,紧身的浅棕色亚麻制服极好地勾勒出其常年砺炼而出的健美曲线,后臀高翘,双腿修长,“陛下,时间越来越紧迫了,我们想知道那位小公主的工作如今进展到哪一步了?”   “关于这个问题,迦迪娜大人不妨咨询下你的姐姐。”会议桌上充斥着剑拔弩张的紧迫感,但国王恰如其分地融入进了四位大臣彼此分歧的间隙中,显得游刃有余,身子斜倚在座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把玩着那根血红色的手杖,从面具下发出低沉而不失威严的嗓音。“梅丽尔大臣,劳驾一下。”   负责埃斯布罗德岛外领海开拓事宜的梅丽尔·路维大臣,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胸前制服上那块纯金打造的“方片”徽章闪闪发亮。她以略高出自己妹妹一头的身高,睥睨着迦迪娜道:“在一周之前,我们的航船已经抵达了劳里斯山脉,顺便捕获了几名高山部落的野蛮人,昨天我们已把那几个样本送往了焚烧厂。”说着,她把求证的目光投向了翘腿坐在座位里的梅花大臣。   胸前别有纯金“梅花”徽章的,是路维家五姐妹中——现在只剩四个——最年长的卡洛琳·路维,和自己其他几名姐妹不同,她惯用的长枪不太适合出现在这种庄严肃穆的议事场合。“我已经接到通知了,”她点了点头,并未起身,“我们会尽快挑选出一名人选来进行实验,看看这个人种的骨骼是否适合进行煅烧。就目前为止来说,我们从夸埃尔曼湾抓到的棕色人种,他们的骨质密度更高,更适合用来烧制过滤毒气的‘黑炭’。那些下等奴隶不用考虑,蛇人的肺活量远大于正常人类,一块标准的十二小时用‘黑炭’,它们在同样的时间里,消耗量是人类的1.5倍。最近阿达斯祭司和我正在考虑扩建焚烧厂,以扩大生产量。”   “说到夸埃尔曼湾,我们的航船已经在湾区外徘徊了很久了,如果那位小公主对工作更上心一点,我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那里的好几个大型部落。更多的垮埃尔曼人,意味着埃斯布罗德将会有更多的人享用到不含杂质的新鲜空气。”   国王微微一笑,镀金面具上那个阴森的笑容仿佛就是他表情的真实写照,“一位天纵奇才的艺术家,永远不会停止对创作的追求,唯一能阻挡她创作热情的,是早已告罄多日的绘画颜料。”   几名大臣相继沉默。   “不久之前,我们才知道,那是一种极其特殊的颜料,它是血与火交融的产物,只有历经火焰洗炼而不枯竭之血,才有资格成为这幅旷世杰作的伴侣。”   国王冷漠地审视着会议桌上的众臣,“不要忘了,我们把灰烬御卫引到埃斯布罗德来,不是让他们来这里欣赏雪景,顺带把两百年前未竟的事业给一并完成。”他的手杖在地板上狠狠敲打了两下,“找出他们,然后宰了他们!在他们化为飞灰之前,榨干他们的鲜血,然后带到这里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任务,而你们……”   “陛下请息怒,”如果说大臣中有谁敢于顶撞愤怒中的国王,那一定是握有整个国家命脉,掌管着此处每一寸无害空气的梅花大臣。卡洛琳淡淡地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发的妹妹,她最年幼的、同时也是最顽劣的妹妹,掌管军事与人力资源调配的黑桃大臣,阿尔莎·路维,“我听说阿尔莎为我们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   “原本的确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胸前佩戴着纯金“黑桃”徽章的阿尔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继续埋头编织着自己鬓旁的栗色短发。为了任务,她剪掉了那条伴随自己很多年的细股辫,现在她决定重头来过。   “什么叫原本?”卡洛琳皱起眉头。   阿尔莎放下编好的辫子,抬头一笑,“意思就是我搞砸了。真是抱歉,在我们的船抵达天堂港的时候,一伙蒙面歹徒冲出来劫走了本来已经被我擒获的一个灰烬御卫,有很多目击者可以作证。”栗发少女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作出无奈的样子,“嗯,我怀疑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的。”   “看来我实在是高估了你的羞耻心和荣誉感,我亲爱的妹妹,”卡洛琳脸色铁青,“如果你所言属实,那就意味着,灰烬御卫已经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开始组织行动了!而你,还坐在这里悠哉地编着那条该死的辫子!”   一股惊人的高温,在梅花大臣卡洛琳的身下涌动,狂乱的气流掀起她的裙摆与发丝,怒火烧红了她的双眼。   国王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一只手托着下巴,用镀金面具眼孔中那对淡红色的眸子,阴狠地逼视着四名大臣,“你们如今不再是卑贱的守墓人了,别忘了自己的职责。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我们需要找到更多的颜料,让那位小公主完成雅兰·盖茨遗作的修补,等十四幅旧作修补完成,她就可以开始第十五张图的创作了。她将我们打开通往威尔敦的大门,那将是豪森里尔一族噩梦的开端。”   “现在我们需要严加提防的是那些已经偷偷潜入埃斯布罗德的灰烬御卫,这群巴姆的走狗是有备而来,雅兰·盖茨身上流着圣眼的赫伯斯特的眷族之血,这让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埃斯布罗德的边界,进入我们的地盘。”   “那不正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吗?”红心大臣迦迪娜露出一抹狠毒的笑容,“这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绝佳机会。我和阿尔莎会带人夜以继日地搜查整个城市,直到揪出每一条藏在阴沟暗渠里的老鼠为止。守墓人和灰烬御卫的纷争与恩怨,也将会在这里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始终游离于整个利益集团边缘的黑桃大臣,依然专注于自己的辫子,对姐姐那近乎狂热激昂的发言充耳不闻。   “还有那个带着火种的猎人,”卡洛琳补充道,“和灰烬御卫一样,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在埃斯布罗德,我们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应对准备。至少目前他还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这场会议始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但直到夜幕降临恐怕也不会落幕。   阿尔莎对这种假意严肃的场合感到困倦,迟早是要刀剑相向的竞争对手,又何必装作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实在是令人作呕。   她以还有要紧事务为由,提前退出这场漫长的会议。   在走廊外守候多时的侍从——一名强壮的蛇人战士——在看到主人迈着轻盈愉快的步伐,走出会议室时,忍不住以生涩的通用语问道:“阿尔莎大人,遇上什么开心的事了吗?”   蛇人一时间找不出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毕竟这位黑桃大臣贯以严肃的模样示人,很少能见到有什么事会让她如此喜悦。   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偷偷窃走了大家糖罐里最甜美的一颗糖果,迫不及待要独自品尝这甜蜜滋味的小女孩儿一样开心。   “开心的事?”阿尔莎从它手里接过过滤有毒空气用的金属呼吸罩,当冰冷的金属掩盖住她小巧的脸庞时,一丝笑意在她狭长的眼角下转瞬即逝,“对我来说或许如此,但对我那几位姐姐而言,恐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才是最令我开心的地方。”   说完,她戴上面罩,脚步轻快地向外走去。   ……   牢狱之灾,这个词对尤利尔来说已经不新鲜了。   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住过歌尔德豪华御用监舍,独间,够宽敞,营养三餐,后来又蹲了几天由亚尔登志愿军以废弃城堡临时改造的河谷地多人共用监舍,地方又冷又挤不说,连基本的食物供给都跟不上,不少人一觉睡下去就再没醒来。   事实证明,他从一开始就和牢狱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座位于埃斯布罗德城市西区的监狱,宽敞舒适地超乎想象,可以坐着,也可以躺着,还可以倒立,只要没有明显的越狱倾向,那些每天都会喝得酩酊大醉的蛇人狱卒,根本没空理会你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干什么。最令人惊喜的,莫过于这座监狱人性化的管理方式,没有强制性劳作,也不用手铐脚镣,劳动改造全凭自觉。   与隔壁那间每天都要爆发数次血性冲突的监舍相比,尤利尔自觉运气还算不错,他只有一名狱友——据说两天前,这间监舍里还有四个人,至于剩下那三人上哪去了,他初来乍到,问得太多,容易惹人生疑——红棕色的皮肤,扁平的额头与面部轮廓,瘦骨如柴的胸板与仿佛一折即断的纤长躯干。这是一个夸埃尔曼人。   算起来,他从醒来,发觉自己被人扒了个精光,套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囚服,然后被丢进监狱里,大概已经过去了六个钟头,铁窗外雪花飘飞的夜景,又换成了一幅阳光灿烂的画面。   他打了个哈欠,慵懒的闷哼声从呼吸面罩下传出来。   “我没有看到你的烙印。你是新来的。”此前一直独自躲在角落里观察这名新狱友的夸埃尔曼人,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   尤利尔背倚着墙壁,坐在一堆干草上,盯着这个眼角烙有一个“D”印记的红肤男人,缓慢而迟钝地眨了两下眼。   “你还不明白吗,你只有六个钟头了,”夸埃尔曼人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呼吸罩,“一块儿标准规格的‘黑炭’——他们都是这样叫的——只能使用十二个钟头。要是在接下来的六个钟头内,你没办法从奴隶主手头挣到一块新的过滤物,这里的有毒空气就会要了你的命!”   他的新狱友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像对此漠不关心。   事实上并非如此。   对尤利尔来说,他已经利用这六个钟头,搞清楚了自己最想要弄明白的三件事。   第一,老巫师提供的情报属实,古龙利用雅兰·盖茨的血脉,在埃斯布罗德为自己打造了一个近似于旧镇的独立空间。他了解旧镇,找到一个熟悉的参照物,对接下来的行动无疑是个利好消息。   第二,玛利亚还活着。   第三,这场笼罩整个雪国的剧毒樱花雨,可以用原初之火来净化。   在夸埃尔曼人惊讶的目光中,他自顾自地拔开金属呼吸罩的过滤槽,从里面取出那块可以吸附有毒物质以起到净化空气作用的黑色炭块儿,紧接着从呼吸网罩下,喷出一口携卷着火种余温的灼热呼吸。   虽仍有一种砂砾卡在喉咙里的难受感觉,但呼吸顺畅了许多。   他拿着从过滤槽里取出的酷似木炭的焦黑方块儿,仔细地检查了起来。   它只有拇指前端大小,凑近一闻,好像有一股淡淡的烧焦的羽毛味道。尤利尔端详着这个表面上被烧出许多细小孔洞的方块。这不是木炭,似乎倒是一块动物的骨头。   但骨头里面被掏空了,有毒物质全都被吸入了其中。他用力捏了捏,发现这层焦黑多孔的外壳竟有着相当的强韧度。   当他试着向里面注入火焰时,但只是一缕不起眼的火星蹿了进去,便让焦黑的外壳犹如一层软皮般骤然受热膨胀,一瞬间涨开到人的头颅大小,甚至可以隐约从那膨胀畸变的外皮中窥见人脸的轮廓。那绝对是一张充满惊恐与绝望的骇人面孔。   夸埃尔曼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张可怕的人脸便陡然出现,又在剧烈膨胀中撑裂成无数细微焦黑的碎片,如爆炸掀起的尘埃般飘散在空中。   “你、你做了什么……!”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恐万状地瑟缩回角落里。   这阵响声没能让隔壁舍监里血腥斗殴的躁动停下来,却引来了狱卒的注意。   “新来的,你醒了?”那个蛇人战士趾高气昂地站在铁栅外面,用那双狭长而恶毒的眼珠打量着尤利尔,“很好,你看起来不像其他新来的那么病恹恹的,一副快死的样子,这很好。听着,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管理你们这帮低贱的秽虫,所以长话短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戴上镣铐,跟着其他奴隶一起去围墙外面干活儿,干满一个工作时,你就能得到一块儿黑炭,还有一日一餐。”   尤利尔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站起来说:“那我就选第二个好了。”   角落里的夸埃尔曼人听罢,发出一声绝望的悲叹。喧嚣沸腾的监狱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囚犯们纷纷走出来,伏在栏杆边,看向尤利尔所在的牢房。   蛇人愣了一下,“你不问第二选择是什么?”   猎人耸耸肩,“总之不会比第一个待遇更差。”   “那可未见得,这完全取决于你是否有能力讨得奴隶主们的欢心……”蛇人恶狠狠地笑道,随即用钥匙打开了牢房,并幸灾乐祸地冲着另外一边的几名狱卒高喊道:“嘿,你们!去取一套盔甲过来,这儿有个不要命的新奴隶打算去竞技场上碰碰运气!”   ————————————————————   PS:二合一,这章5k+ 第四十章 角斗士(上)   “愚蠢!愚蠢的勇气!”虾米般蜷缩在角落里的夸埃尔曼人,嘴里喋喋不休地咕哝着,两眼紧盯着在蛇人狱卒的催促下,把一套破旧皮甲挂在身上的新狱友,既鄙夷又同情,“不过这样也好,地方又变得宽敞了,曼德尔喜欢一个人住。”   响亮的鞭挞声,打断了这个可怜人的自言自语,他肩膀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破烂的麻衣立时被撕开一条口子。   夸埃尔曼人哀嚎着跪倒在地上,额头触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以低微卑贱的姿态请求宽恕。   呼吸面罩下传来蛇人狱卒的狞笑声,“没有下一次,别再让我听到那个令人作呕的字眼。一个刚刚得到最劣等烙印的奴隶,也配妄想有名字?”说完,它又甩出一鞭,抽打在瘦骨如柴的夸埃尔曼人的背上。后者紧咬着牙关,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又狠狠地挥出几鞭子,见这棕色皮肤的奴隶一声不吭,活像个死人,蛇人狱卒很快就失去了兴致,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新来的囚犯身上,“这是什么……你手里藏着什么东西?!”它注意到尤利尔袖口下的两条前臂,都被泛黄的旧布条紧实地包裹起来,厉声质问道。   “哦,湿疹,很多地方被我抓烂掉了,皮开肉绽的样子,我打赌你绝不会想看。”尤利尔扬了扬右手,蛇人狱卒一听,立刻露出厌恶的表情,命人粗暴地擒住了他那对不老实的胳膊。“不劳大驾,我自己来。”为了避免蛇人发觉触感有异,他主动接过那对沉甸甸的黑色镣铐,挂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为什么自己的衣服被扒光了,唯独缠在手臂上的布条没有被摘去。对此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有人不希望他暴露自己,更不希望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死掉。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机,让他看到了以正面冲突之外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可能性。这也是他在锒铛入狱之后,还能继续保持冷静与耐性的最主要原因。   阿尔莎·路维。   他一面回想着船上的经历,一面被蛇人狱卒推着往外走。   一个宣誓效忠黯淡之主的守墓人,却将巴姆的使徒偷渡进了埃斯布罗德。   不论这个女人有何打算,尤利尔都暂时决定静观其变。   毕竟如果这单单只是古龙的一场阴谋,那对方显然已经搞砸了,因为他们放跑了一个灰烬御卫——整个监狱都在谈论昨天码头上发生的那场暴乱。与他们同行的游侠索尔,或者说灰烬御卫索尔,在天堂港码头被一伙黑衣蒙面人救走了。   这意味着灰烬御卫的势力已经先一步渗入了埃斯布罗德。   一颗火苗便足以掀起燎原大火,如此多的火焰聚在一起,他恍然已能预见不远的将来,埃斯布罗德在纷飞的流火中被付之一炬的凄美景象。   镣铐在地上哗哗地拖着。走道两旁的牢房里的囚犯们,一个个争相摘下呼吸罩,在有限的时间里竭力摆出一副狰狞的面目,趴在铁栏杆上冲他大呼小叫,横飞四溅的唾沫里,掺杂着各种极尽肮脏与污秽的字眼,囚犯们把铁栅栏摇得哐哐作响,仿佛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   蛇人狱卒没有阻止他们,反而很享受这般混沌丑恶的光景。   这是每个新来的囚犯都必将接受的洗礼,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很容易就会被击溃,并从此一蹶不振,沦为一个卑微怯懦、只会对主子唯命是从的奴隶。   不过在尤利尔的眼中,这些拼命扭曲面貌五官,好让自己显得狰狞可畏的囚犯们,比起以前那些死在他刀下的异种,简直要可爱一百倍。那些或因意外事故或因血腥冲突而戳瞎的眼珠、被暴力砸断歪斜的鼻梁骨、以及嘴巴里那口残缺不全的黄牙,更是格外地令人喜爱。   “他们干嘛这么生气?”尤利尔好奇地询问一个劲儿拿长矛顶着他往前走的蛇人狱卒。   “因为你干了他们只敢想却不敢干的事。”蛇人狱卒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快走,别那么多废话!”   “好吧,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   “这确实是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死人不会有问题。”蛇人狱卒阴狠地笑道。   “我只是好奇,高贵的亚达里斯蛇人,为何会甘愿屈居人类之下?”   “住口!你这卑贱的奴隶!”这个问题似乎惹恼了蛇人,它用长矛的柄端狠狠地戳了下尤利尔的肩膀,推得他往前踉跄了两步。蛇人狱卒怒不可遏地吼道:“埃斯布罗德的屁民还不够资格对我们指手画脚!”   这时,狱卒已经推着尤利尔走出了地牢,步入漫天飘飞的樱雨之中。   一堵环状高墙,分隔了监狱与铁栅门外繁华的街道。   宏伟高大的花岗岩与大理石的建筑群落,耸立如林,犹如守护者结实宽阔的臂弯,保卫着这个雪中小国。埃斯布罗德的居民,肆意地驱车或行走在由蛇人巡逻队维安的大街上,没有种族偏见,也没有血腥纷争,有的只是一片令种族与历史学家咋舌的和谐繁荣的城市街景。   “既然如此,”尤利尔指了指那些大街上那些行人,“那些人为何没有被关进监狱里?”   “埃斯布罗德人和你们这些外面来的贱种不一样,他们的生命皆来自于伟大古龙的恩赐。我们同样侍奉于伟大的古龙,与那四位……”蛇人狱卒忽然住了口。它意识到自己今天莫名健谈得过头了。   虚构的生命。虚构的国度。   现实固然残酷无情,但沉溺虚无绝不会一劳永逸,痛苦让剥去遐想外衣的生活变得不再那么美好,却更加真实。否则一份迟来的歉疚,又怎会让康妮放弃缠绵数十年的好梦。   尤利尔心头冷笑,不再流连于这个国家繁荣而安逸的虚伪表象。   他抬头,眺望远方那五座雄伟山峰中的最高者,国王行宫所在的该隐山,若有所思地握了握手指。被冷空气冻僵的机械关节,发出咔咔的轻响。   “管好自己的眼睛!否则我们就把它挖掉!”   蛇人狱卒用长矛逼迫他转身走进一条两边围墙高耸的狭长小路。   这条路紧贴着监狱的环形外墙,向南延伸,似乎通往着另外一个更加开阔的场地。   忽然,尤利尔在慵倦的飞雪里听见一声猫叫。他抬起头,发现一只臃肿的花猫,蹲在高高的围墙上,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盯着他,但在视线相交的刹那,它便扭头跑开了。   一只能在有毒空气中自如行动的花猫。有趣的发现。但愿它能在蛇人守卫察觉之前,把肥胖的身体挪出墙外,将消息带回到它如今侍奉的主人那里。   呼吸罩下的唇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   “不准停下!现在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蛇人狱卒又用长矛的柄端使劲儿捅进猎人的肩胛,催促他加快脚步。   隔得很远,尤利尔已能隐约听见从竞技场内传来的欢呼声。   不一会儿,拐过一个长长的弯,一堵灰褐色的高墙拦在了他们面前。手持长矛、高高伫立在围墙两侧的蛇人守卫,看到来人是被狱卒押送的一名囚犯,立刻回头冲高墙内大喊起来。   这是竞技场北面的外围墙。墙下的铁闸门正在铁链与绞盘发出的巨大咬合声中,缓缓升起。门下一片漆黑,宛如深渊的入口。   “快走!今天只有两场,要是错过了下一轮角斗,你就得等明天了,”尤利尔被那根让人不胜其烦的长矛推着往前走,身后传来蛇人狱卒阴狠的笑声,“那样的话可就太遗憾了!若是挣不到一块新的‘黑炭’,入夜之前你就会窒息身亡!不过别担心,我们会把你的遗体送去焚烧厂,废物循环利用,卡洛琳大人很擅长这个!”   蛇人狱卒自鸣得意,尤利尔则在心头细细咀嚼着那个悦耳的名字。   卡洛琳。一个能让蛇人在名字后面冠以敬称的女人,一个守墓人,自然只能黯淡之主的亲信。他心里揣摩着。不知道和阿尔莎相比,两人谁在埃斯布罗德的地位更高。   权位的高低差异,往往会产生难以弥补的嫌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尤利尔认为这或许是个值得留意的地方。   在蛇人狱卒的押送下,他走过门下那条阴森晦暗的甬道,前方的出口处,闪耀着一片苍白的强光。   离开平整的石砌路面,一脚踏在被冷风冻硬的泥地上,他被推着走入了一个宽阔的校场中。校场四周高墙环伺,墙上是全副武装的蛇人守卫在巡逻警戒。校场里横七竖八地放在几排拒马,四个稻草捆扎成的靶子,几个被套上头盔和铁甲的练习用稻草人,一些同样戴着沉重镣铐的战士,正在校场上挥舞着自己的武器,以怒吼声让自己保持全神贯注。   尤利尔留意到,这些角斗士无一例外都是人类,并且他们不是,至少大多都不是埃斯布罗德的原住民。他看到了红色皮肤、躯干纤长却身手灵敏的夸埃尔曼人;黄色皮肤,喜好以羽毛装点披肩,在脚踝上挂满铜环以记录年龄的劳里斯人;当然,更多的还是与他相似的白色人种。   虽然很快就被蛇人狱卒催赶着离开了校场,但尤利尔已在脑海中记下了这些人的面孔。   从夸埃尔曼湾,到劳里斯山,这个虚构的国度竟已将版图扩张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令人心惊胆战的事实,埃斯布罗德是比旧镇更加危险且恶劣的存在。巴姆之子吞噬旧镇的初衷,只是为求自保,而古龙创造埃斯布罗德,却是怀着最险恶的用意,肆无忌惮地侵入现实世界的疆域。   他不相信对方没有考虑过,如此猖獗的活动,势必会引起外界的注意。一旦赫莱茵的评议会发现这个紧邻物质世界的位面存在,一场针对埃斯布罗德的围剿行动,立刻就会被提上议程。   所以这只能说明一点:埃斯布罗德对古龙而言绝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已经开始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了。   尤利尔正试图将这些零碎的线索捏合起来,蛇人却已押送他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一扇生锈的铁栅门开启,他被驱赶着走入了一条光线昏暗的甬道,但很快,视野就明亮了起来,随同光芒涌入甬道的,还有雷鸣般的欢呼与呐喊声。冰冷的空气变得燥热,他闻到铁与血纠缠交融的味道。   “啊哈,又一个赶着来送死的菜鸟!”   在等候区两排铁椅上就坐的角斗士们,因为尤利尔的到来而开始躁动起来。   “挑选一样武器,动作快!”   在蛇人狱卒的催促下,他被赶到了武器架下面。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挑拣着剩余不多的武器,一面用余光瞟向等候区东面那道铁栅门。门外就是竞技场,他看到鲜花与鲜血抛洒的红土之上,躺着数具新鲜尸体,盾牌、铁剑散落一地,而活着站到最后的、最英勇的两位角斗士,此刻正以浴血厮杀将观众的情绪推向最高 潮。   “这种玩意儿碰一下就断了。”尤利尔连续选了好几把武器,结果无一不是锈迹斑斑的残次品。   “别挑三拣四,坐下!”蛇人把他粗鲁地推向等候区的铁椅子。   “等等,你们好像忘了给我打烙印?”尤利尔指了指自己的眼角。这里所有角斗士都有烙印,就他一个人脸蛋光净无比。   “嘿嘿,那是只有活着的人才配拥有的荣誉。”   言下之意,如果你死了,我们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蛇人冷笑着,退出了等候区,并且锁上了铁门。   两排铁椅,十二名角斗士面对着面,在这间铁笼的大门打开后,他们就将成为互相厮杀的敌人。   尤利尔不大喜欢这种氛围,他不排斥鲜血——尽管他自己并未留意到这种变化——但他拒绝被逼迫的杀戮。   他粗略打量了一下四周的角斗士,发现他们大多和自己一样,身上只有一件破破旧旧的皮甲,大多数人还是赤膊上阵,手里的武器更是简陋得不堪入目。相较之下,坐在尤利尔对面的那位身披铁甲,内里还着一条锁甲的角斗士,怎么看怎么显得格格不入。   “你在看什么,菜鸟?!”一双浑圆的虎目,恶狠狠地瞪了过来。那角斗士体格魁梧,肌肉如岩石般轮廓分明,右手是一块表面铺垫着牛皮的圆形小木盾,右手是一把锋芒锃亮的弯刀。   他的脸上没有烙印——或许以前有,但如今眼角下只剩下一片丑陋的疤痕——取而代之的是,他的领口处佩戴着一枚镀银的徽章。   黑桃4。   “没什么,”尤利尔说,“我只是在想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我或许应该从校场顺路捎一把稻草回去,把监狱里的小床垫得厚实一些,免得第二天起来腰酸背痛。”   壮汉从呼啸罩下面发出一声轻蔑的哼笑,“别逗我发笑了,新来的菜鸟,今天只会有一个人活着走出这里,那就是本大爷我!”   “你们也这样认为?”尤利尔把话头抛向其他的角斗士,但他们全都像躲瘟疫一样避开了他的视线。   壮汉指了指领口上的黑桃4徽章,一脸傲然地道:“今天戴着方片5徽章的家伙会从另一个笼子里放出来,我会为奈涅莉夫人割掉他的人头,夺下他的徽章!谁也不能阻挡我!”   尤利尔端详了一会儿他的徽章,慵懒地挑了挑眉毛,“所以这徽章有什么用?战利品?”   “荣誉!地位!财富!甚至是为阿尔莎大臣效命的机会!”   “所以不还是奴隶吗?”他摊了摊手。   “是下属!”壮汉怒火冲天地纠正道,“很好,你很有种,新来的菜鸟,我会亲自教教你埃斯布罗德的生存法则!”   “好吧,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有那样的机会了。”尤利尔耸了耸肩,竞技场上的厮杀已经结束了,胜利者割下了竞争对手的脑袋,举起来向全场观众炫耀。他的出色表现,为自己赢得了掌声与鲜花,还有数之不尽的金币从观众席上抛下来。   埃斯布罗德,纸醉金迷的国度。   “不,你错了,菜鸟,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活着踏上竞技场。”   尤利尔愣了一下,回过头来。那双恶毒的眼睛,犹如毒蛇窥视着猎物般,牢牢锁定了他。   观众们开始呼唤下一轮好戏开场了,等候区里的所有角斗士,都屏住了气息,攥紧了手里的武器。   “我们已经登场了!”   壮汉冷笑着,戴上了头盔。   尤利尔微微一笑,活动了一下肩关节,“你知道吗,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你手里头的那把刀不错……”   “很适合我。”   ——————————————   PS:5k。 通告   月初日常加班,明天争取多更一点。   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 第四十一章 角斗士(中)   作为马韦洛竞技场众多精彩纷呈的娱乐节目之中的保留项目,四人铁笼死斗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其对促进马韦洛家族掌控的博彩业发展有着积极影响,它更是路维家族四位大臣权利斗争的场外延续,因而备受埃斯布罗德各界瞩目。   足以容纳两千二百名观众的竞技场,几乎座无虚席。在东南西北四处贵宾看台上,分别落座的是黑桃J主母,奈涅莉·阿贝拉夫人,及其亲眷;方片J主母,奥菲博娜·达耶夫人,及其亲眷;红心9司法部干事,莱利·赫力,及其下属;以及梅花Q卡洛琳大臣直属干部,荣誉姓氏获得者,焚化部队第三支队队长,瑟芬斯·路维女士,及其蛇人干员若干。   第一轮角斗已经结束,竞技场的蛇人护卫们马不停蹄地开始打扫场地里的尸体。飞雪盖不住血腥的气息。胜利者此刻正乘着一辆双马战车,提着自己的战利品——失败者的头颅——巡场三周,接受观众台上经久不息的欢呼与赞美,以及鲜花和金币。   “这不是我们直属干部应该参与的场合,”佩戴着镀银梅花Q徽章的瑟芬斯·路维,与坐在东面贵宾看台的黑桃J徽章持有者奈涅莉主母,相互点头致意过后,前者立即敛起假意奉迎的笑脸,鼻息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宝贵的工作日,不该浪费在观看这些家族明争暗斗的小把戏上。埃斯布罗德还有多少藏污纳垢之所,等着我们去焚烧。”   说着,她拔开自己的金属呼吸罩,从过滤槽里取出一块消耗殆尽的黑炭,随手扔掉。她的蛇人侍从立刻递上来一块新的黑炭。   “夸埃尔曼人的骨头……”瑟芬斯在过滤槽里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心满意足地长长吐出,“永生之火的芳香,就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   这个时候,竞技场环形观众席最高处的平台上,两名人类苦力,铆足全力荡起钟柱,撞向一面直径超过十英尺的巨大铜锣。激荡的锣声瞬间盖过了竞技场中的漫天喧嚣,随着上一轮角斗的胜利者退场,沸腾的观众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仰头注视着出现在平台上的蛇人祭司。作为竞技场的司仪,它身着一席醒目的红袍,手里握着一个黄褐色的人类头骨,通过亚达里斯秘术,它能够让自己的声音清楚响亮地传遍竞技场的每个角落。   “永生之火在上,欢迎你们,来到马韦洛竞技场!”蛇人祭司振臂高呼,手中那个黄褐色的头骨,眼窟窿中忽然蹿出两道暗红色的火焰。火焰化作两条巨型火蛇,冲天而起,在樱雪纷飞的半空中盘旋游曳。这个开场可谓是噱头十足。   观众席爆发出浪潮般的掌声与欢呼。   原本显得兴致索然的瑟芬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对一名蛇人战士问道:“今天参加铁笼死斗的都是什么人?”   梅花Q女士的部下急忙走上前,在她耳边悄声言语了几句。   “级别最高的角斗士是方片5?”瑟芬斯一脸荒唐的表情,讪笑着摇了摇头,“排场搞得这么大,结果只上一道开胃小菜?所以我才讨厌和这些自以为是的政客打交道。”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靠回到座椅中,“一场无聊的闹剧。赶快结束吧。”   蛇人祭司利用一点小把戏,和几句极具煽动性的台词,便点燃了整个观众席的热情,角斗还未开场,漫天金币和鲜花就被撒向了场中央那块红土的场地。   “让你们久等了!下面请让我为各位隆重介绍,今日铁笼死斗的第一位勇士!”   盘旋在竞技场上空的两条火蛇,相互缠绕着,以优雅的姿态游向地面。   万众瞩目中,位于竞技场北侧的铁栅门,在绞盘的拉动下缓缓升起,滚烫的鲜血从门内渗出。   “第六枚方片5徽章的持有者,埃斯布罗德的最强铁锤,来自达耶家族的海克力斯!”   一名赤裸着上身的七尺高壮汉雄赳赳地踏入了欢声雷动的红土场地。壮汉虽身无片甲,其呈分明块状的恐怖肌肉,却更具视觉冲击力,他单手拎着一把鲜血淋漓的铁锤,走到场地中央,沐浴着飞雪与鲜花,以振臂怒吼回应观众的呼喊。   这是铁笼死斗必经的仪式,在开场之前,角斗士必须先在自己的铁笼里,干掉另外的参赛者。事实上,这不会有太大的风险,为了保护这些被各大家族冠以名字的特殊角斗士,与其同笼的参赛者往往是身份卑贱的底层奴隶,身体素质羸弱,没有格斗经验,分配到的武器也都是残次品,造成不了多少伤害。   换言之,这通常是一场以激励角斗士求战欲望为目的的单方面的大屠杀。   名叫海克力斯的角斗士,朝着看台南面的贵宾席,行了一个贵族礼。方片J的持有者,奥菲博娜夫人摘掉面罩,回以满意的一笑,看起来这位达耶家族的主母,很看好她的部下能获得这场铁笼死斗的最终胜利。   “下面,请允许我为各位隆重的介绍,今日铁笼死斗的第二位勇士!”   场地中的火蛇,仰天往空中喷吐出壮丽的火柱。它不具有实体,亦无温度,那只是一种欺瞒视觉的障眼戏法,却能够完美调动观众们的情绪,让热烈的气氛再度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永生之火的完美造物,埃斯布罗德的死亡之矛,罪恶终结者卡里汉·纳尔斯克斯!”   竞技场北面的铁栅门缓缓升起,一名身披染血铁甲的蛇人战士,举着一柄三叉戟,走入了红土场地。它的情绪不如第一名登场者那般高昂,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柄冷酷的三叉戟,已在铁笼里完成了一场血腥猎杀,它正迫不及待地追寻着下一个猎物。   面对向着自己行礼的蛇人角斗士,梅花Q女士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回应。   在瑟芬斯看来,把蛇人战士如此宝贵的资源,投入在这种毫无意义的贵族游戏中,无异于是一种可耻的浪费。但这位焚化队第三支队队长没有反对的权力,因为马韦洛竞技场背后的最大股东之一,正是她所侍奉的主人。   就在竞技场的热烈气氛被一波波呐喊与掌声推向顶峰时,第三位参赛者的登场,却让观众们的情绪急转直下。   甚至就连司仪似也不屑于开口介绍。那是一名黄色皮肤的六尺壮汉。这个来自高山部族的劳里斯人,眼角下还留着身为下等奴隶的“D”字印记。他拖着一条铁链流星锤,沉默地踏上了冰冷而炙热的红土,尽白的须发与脚踝上数量多达八个的铜环,显示这个劳里斯人早已过了角斗士的黄金年龄。   一个又老又无看头的竞赛者,就像是那颗坏了一锅好汤的耗子屎。这个下等奴隶的推荐人究竟是怀着怎样恶劣的心思,把他送上了让埃斯布罗德人翘首以盼的盛大庆典,恐怕只有身为当事者的司法部干事,此刻正端坐于西面贵宾席的莱利·赫力才知道。   铁血的律法执行者,红心大臣迦迪娜·路维是个多么没有生活情趣的人,在埃斯布罗德几乎是人尽皆知。这个女魔头致力于让埃斯布罗德的一切娱乐活动,都变得像她的工作内容一样无趣且程式化。她坚持饱受痛苦与磨难才是追求信仰的终极方式,甚至于她的亲卫队也被命名为铁处女:一群叫人闻风丧胆的施虐者,极端酷刑的爱好者。   年轻强壮的身躯、生死难卜的结局、铁血交融的刺激场面,这些才是观众们最想看到的。几乎没人希望红心大臣的角斗士获得最终胜利,因此在对其致以如潮般的嘘声与谩骂过后,最后一位登场的勇士,立即得到了目前为止全场最热烈的欢呼!   蛇人祭司以求进一步炒热气氛,更是为这场压轴好戏放出了第三条火蛇。三条火蛇在竞技场上空盘旋交织,最后在轰隆一声巨响中,化作五彩缤纷的烟花绽开。走在城市街道中的行人们,也有幸目睹了天空中绽放的绚烂烟花,纷纷驻足惊叹。   “现在,让我们迎来铁笼死斗的第四位勇士!”   身为黑桃J主母,奈涅莉夫人的笑容已经跃然脸上,她很满意主办方的安排,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阿贝拉家族已经受到了最高规格的待遇。   竞技场东侧的铁栅门渐渐升起,一如观众们心头的期待,所有人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第九位黑桃4的持有者,他拥有与混沌暴食君王相同的名讳,钢铁之盾与啮骨之齿的狩猎者,来自阿贝拉家族的迪恩尔!”   在蛇人司仪慷慨激昂的介绍词中,看台上的观众脸上开始涌现出狂热之色,纷纷起身,热情呐喊,呼唤第四位勇士登场。   千呼万唤中,一个魁梧的身影,终于从门后的阴影中缓缓浮现出来。   名为迪恩尔的角斗士,在鲜花与欢呼中,脚步有些踉跄地踏入了红土竞技场。   “怎么回事,他这是在卖什么关子?”奈涅莉夫人皱着眉头,厉声质问身旁的侍从。   她率先发现了自己家仆的异常,因为迪恩尔既没有佩戴他标志性的盾牌,手里也没有任何武器。   很快,看台上的观众也注意到了这位举止反常的角斗士。   只见他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摇摇晃晃地走到竞技场中央。离他最近的,是同为参赛者的蛇人战士卡里汉·纳尔斯克斯,看到迪恩尔扒掉呼吸罩,努力地张大嘴巴,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什么,蛇人战士警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忽然间,迪恩尔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浑身抽搐着,双手松开了脖子,鲜血从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溢出,在被冷风冻硬的红色土地上蔓延开来。   奈涅莉夫人从席位上霍然起身。   足以容纳两千二百名观众的看台上,一片哗然,喧嚣热烈的氛围,一瞬间仿佛跌至冰点,满场寂静。   令人不敢置信,一名徽章的持有者,一名装备精良、技艺超群的角斗士,他本该是一头恶狼,却竟然死在了羊圈里!   这样荒唐的案例,在竞技场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尽管事实已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却没有人愿意相信。直到铁笼死斗的真正获胜者,从铁栅门的阴影下缓缓走了出来,踏上坚硬的红土,沐浴在寂静如死的飞雪里。   额前的乱发被风吹开,尤利尔抬起头,环视竞技场一周。   看台上,观众们惊愕的表情,仿佛在刺激着他的虚荣心,催促他像其他角斗士一样振臂高喊,向人们炫耀自己光荣的胜利。这让他感觉不大舒服,毕竟如果踩死一只蚂蚁也算是值得夸耀的功绩,那他身为猎人的荣誉感未免也太过廉价了。   见那位年轻的角斗士,一边用袖子擦拭着弯刀上的血迹,一边缓步走向红土竞技场的中央,蛇人司仪赶忙把目光投向了贵宾席上的奈涅莉夫人,征询她的意见。只见奈涅莉夫人一脸疲惫地跌回到座椅中,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插手接下来的事。   事情至此,这位主母确实已没有插手的余地,另外三方都在等着看她出糗,这时候要是叫停了角斗赛,阿贝拉家族的声誉必然会受到损害。更何况,在这种敏感时期,她绝不敢冒着开罪阿尔莎大臣的风险,来维护自己的家族。   另一边,对其他三位贵宾而言,一名新来的奴隶竟干掉了迪恩尔,让这场泛善可陈的节目一下子就变得精彩了起来。尤其对瑟芬斯来说,梅花Q女士在工作之余,最大的兴趣就是四处网罗优质干员,加入焚化队,为卡洛琳女士效力。   她歪头打量着那位年轻的角斗士,微微下弯的眼角,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浅笑。   尤利尔走到了竞技场中央,他看了看其余三名参赛者,然后俯身提起迪恩尔的头发,把那块黑桃4的镀银徽章,从尸体上扯了下来。   “这玩意儿该怎么办?”他态度真诚地向其他三人询问道。   “你可以自己留着,当作战利品,那是你干掉上位者的证据,”角斗士的海克力斯,指了指自己的方片5徽章,露出一脸狞笑,“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必须以优胜者的身份,参加接下来的四人死斗。我得提醒你一句,新来的菜鸟,不管你使什么手段做掉了迪恩尔,但你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其他两位参赛者也已跃跃欲试,准备开始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   “这倒说得没错,我这人一向倒楣到家。”   尤利尔耸了耸眉毛,将那枚黑桃4徽章揣进了怀里。   “很好,这才有趣!要是少了一个人,这场游戏就不好玩了!”   海克力斯恶狠狠地笑着,随即戴上自己的头盔,调头走开。另外两名角斗士也相继走向了自己的备战区域。   四名参赛者,分别占据了这块红土场地的东南西北四个角落。   “铁笼死斗,四名角斗士,究竟谁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在短暂的沉寂过后,竞技场的看台又在蛇人司仪的一把旺火中熊熊沸腾起来,两千二百名观众如浪潮般的呼喊声,让混着铁锈与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开始不安分地狂躁起来。   这名身着皮甲,不配盾牌,只持一柄弯刀的菜鸟,最终会以怎样凄惨的死法结束自己这短暂辉煌过的人生,成为了本场铁笼死斗最大的看点。   在山呼海啸般的人浪声中,尤利尔摇了摇头,聒噪的飞雪让他有些心烦。在金属呼吸罩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猎人将弯刀从惯用的右手,换到了左手。   至少得让场面看起来势均力敌一些。他心想。   下一刻,一声响亮的锣鸣响彻竞技场。   雪在燃烧。   角斗开始了。   ——————————————————   PS:二合一。 第四十二章 角斗士(下)   随着开场的锣声奏响,马韦洛竞技场陷入一片节日般欢腾雀跃的景象,富人们的腰包叮当作响,铁笼死斗开局过后,大量的赌资一时间全都涌向了角斗士海克力斯。   原因很简单,蛇人战士与那个劳里斯奴隶一开场就扭打在了一起,而这位狡猾的角斗士,顺理成章地把矛头对准了剩下那个初出茅庐的菜鸟。这个新来的奴隶不知道用什么阴损的方法干掉了黑桃4的迪恩尔,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红土竞技场,只有真正强大的角斗士才能成为最终赢家。   “看看那奴隶可怜的小身板儿,海克力斯徒手就能碾碎他。还有那种奇怪地握刀姿势是怎么回事,他是来表演杂技的吗?迪恩尔居然死在这种废物手里,今天奈涅莉算是丢人丢到家了,她决计逃不过阿尔莎大臣的责问!”贵宾席上,年轻的克里夫发出尖酸刻薄的笑声,并拍着胸脯向其母亲,及统治整个达耶家族的主母奥菲博娜夫人保证道:“相信我,母亲大人,那家伙在海克力斯的杀人铁锤下撑不过三个回合!”   儿子的恭维令奥菲博娜夫人甚是受用,志得意满的笑容让她那张衰老的容颜似乎也变得年轻了不少。任何能打压她死对头奈涅莉夫人嚣张气焰的事情,都会让她感到身心愉悦。   “就是这样,解决掉他!”眼见海克力斯一记铁锤横扫,逼迫那奴隶狼狈倒退,克里夫忍不住激动地站起了身,挥舞着拳头大喊起来。   此刻位居东贵宾席的奈涅莉夫人,心情无比忐忑,看到海克力斯越战越勇,她的心脏几乎被揪紧了。身为阿贝拉家族的主母,她是仅有的两枚黑桃J徽章的持有者之一,这无疑意味着令人艳羡的权力与财富,但同时也意味着伴君如虎的风险。   她的顶头上司,黑桃大臣阿尔莎可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手段辛辣,在任何一点蒜皮小事上开罪于她,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如今迪恩尔已死,她只能祈祷这个奴隶不要输得太难堪,否则她颜面有失事小,触怒了阿尔莎大臣事大。   至于战胜海克力斯,这种事她想也不敢想。   战场被分割成了两块。蛇人与劳里斯奴隶打得难解难分,而在东南角的战场上,局面却很快就变成了一边倒。   海克力斯勇猛无匹,惊人的力量与出色的协调性,使得他能够在一手持盾的同时,另一只手自如挥动重达五公斤的山毛榉把的钉头锤。身无片甲赋予了他灵活的机动性,灵巧凶悍的步伐寸寸迈进,逼得他的对手节节败退。   “小矮子,你已经没有退路了!”海克力斯将他的对手逼退到了墙脚下,台上的观众发出阵阵嘘声,纷纷将手里的杂物掷向那个只知逃避的胆小鬼,“你只会逃跑吗!懦夫!”   “我可不想被你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说。”猎人用手扶了扶歪掉的金属呼吸罩,漫天盖地的嘘声盖过了他的讽刺。他将那柄轻巧的弯刀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尽可能适应这种手感。   海克力斯的确称得上是勇士。一个善于挑选对手的勇士,但这无可厚非。   至少尤利尔得承认,自己看起来确实是场上最弱的一个。   那枚方片5的镀银徽章,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他被晃得眯了下眼,而海克力斯趁此机会,大步跨进,如小山般伟岸的身影一瞬间蔓过了他的头顶。   迎着从头顶砸下来的钉头锤,尤利尔下意识扬起左手的弯刀格挡。单纯比较破坏力,全力挥击的钉头锤能够砸扁铁甲,一柄单薄的弯刀自然不可能正面承下这雷霆万钧的一击。他向右侧倾斜身体,并让运刀的轨迹以一个倾斜的角度,从内侧,沿着钉头锤的木制握柄部分切入,不仅一举错开了钉头锤下落的路线,还让一道鲜血溅出对方的右手。   贵宾席,克里夫的叫好声霎时间卡在了喉咙里,他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与看台上的观众们如出一辙,为海克力斯呐喊助威的声浪瞬间弱了下去。与之相反,奈涅莉夫人则为那奴隶暗自捏了把冷汗,她似乎看到了海克力斯战败的一线曙光。   两人擦身而过,一击落空的海克力斯被钉头锤挥舞的惯性,带着前跌了好几步才止住颓势。一条猩红的血线在红土上划过。角斗士低下头,看向自己微微翘起的、血肉模糊的右手食指,它明显变短了一截。   海克力斯猛然回头,发现他的对手正俯身拾起地上的断指,从容不迫地将这件战利品收入了囊中。   “你将要为此付出代价!”角斗士咆哮一声,发狂般地扑了过去。   海克力斯的攻击杂乱无章,但被怒火驱使的流星锤却更具威胁,每一击都带着要将敌人挫骨扬灰的气势。一对一的较量,通常情况都是力量占优者取胜,而他也很了解自己的优势所在。   尤利尔知道对方打算一鼓作气,以一轮狂风骤雨般的猛攻来压垮自己,但他除了寻求防守反击的机会外,没有太好的办法。首先,此刻正有两千多双眼睛,自四面八方一刻也不松懈地监视着场内的情况,他不能冒险在古龙的地盘上,贸然使用火种或是吸血鬼的力量;其次,这名角斗士的力量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尤利尔自认身体素质绝非常人可以比拟,但海克力斯所展现出来的破坏力,却让人不由地联想到了巨人一族的马斯坦人。   以一个人类的身体素质来说,这显然是不同寻常的。   在后撤躲过一记横扫而来的攻击后,猎人闭上了眼,后又迅速睁开,那双深红的眼眸里随即闪过一缕妖异的寒光。吸血鬼血统赋予其微弱的黑暗视觉,让他可以一定程度洞悉观察对象的体温差异。   剧烈运动使得海克力斯化作了一个全身红亮的火人,然而在他心脏所处的左胸 部位,却呈现出一团诡异的冰蓝色。   那是一簇微小的、腐朽的、失去温度的火焰。   一个不祥之物的名字,立时浮出了尤利尔的脑海:黯淡之火。   “永生之火在上,赐我摧毁敌人的力量!”海克力斯嘶喊着,再度发动了冲锋。   “说得没错,”猎人将弯刀换到惯用的右手,掂量了下刀柄,用上臂感受它的重量,“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   PS:一更。 第四十三章 铁与血   这是一个身负黯淡之火的危险对手。   尤利尔如此警醒自己,不要被聒噪的飞雪分散了注意力。   通过阿尔莎和他在黄石镇遇到的守墓人卡卓雷娅的实例,他已经获知了黯淡之火的其中一个特性,那就是可以割离并分享给宿主之外的其他宿主。尤利尔猜想这应该和芙尔泽特曾隐晦提及过的灵魂熔炉有关,不过当时双方正处于冷战期,他怀疑那是混沌之女设下的又一个陷阱,因而并未深究下去。   事实就是如此,当你的同伴是个说话习惯于虚实参半的阴谋家时,你的生活免不了就会变得惊险刺激起来。   尤利尔捕捉到空气里躁动的杀意,身体大幅度往后倾仰,钉头锤上的尖锐钢锥,就紧贴着他的鼻尖掠过。海克力斯反应神速,在他身体重心下降的瞬间,借由挥舞铁锤的惯性,向前高高扬起右膝,准备一记猛击撞碎对手的鼻梁骨。   然而猎人借助无与伦比的身体协调能力,以单手撑地的姿势,侧身躲过了这记铁膝,并以弯刀的锋芒,划过了海克力斯裸露在外的脚后跟。   这一刀快且狠,深邃的伤口下鲜血长流,这位七尺壮汉仰头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轰然跪倒下来。   这一幕令整个马韦洛竞技场都安静了下来,这场以弱博强的精彩好戏以喧宾夺主的势头,完全掩盖了另一块战场的风头。那名手脚还拴着镣铐的奴隶,不仅没有被迅速击溃,竟然还率先击倒了看似一直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海克力斯,简直不可思议。   “站起来,你这蠢货!”克里夫怒不可遏地爆吼道,愤怒扭曲了他的面容。   一旁的奥菲博娜主母亦是面色铁青。   “站起来,海克力斯,碾碎那个卑贱的奴隶!”   观众们也跟着呐喊助威起来。埃斯布罗德人完全继承了他们创造者的傲慢与自私,根深蒂固的阶级与种族观念,甚至要远远凌驾于现实世界的赫莱茵人。他们不接受草根英雄的烂俗戏码。以弱胜强?开什么玩笑,那简直就是耻辱!   在震耳欲聋的人浪声中,海克力斯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几度站起,又摔倒在坚硬的红土上。   海克力斯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战士,他明白自己左脚跟腱已在刚才那凌厉的一刀中被无情割断了。一双矫健有力的腿,便是角斗士冲锋陷阵的战车,而现在,这辆战车失去了一个车轮。在以往的战斗中,若是他的对手落得如此狼狈的境遇,他必定会满怀戏谑之意,却又故作大度地允许对方弃甲投降,以换取一个体面的死法。人们在唾弃失败者的弱小时,总是不忘赞美他身为一名战士的强者风度。   他的虚荣心是如此饥渴,以致于在得知本场的最大对手迪恩尔,只是一个黑桃4徽章的持有者后,他心血来潮地摒弃了厚重保险却有碍美观的盔甲,以求最完美的胜利。   如今的窘境,正是他为自己的傲慢与草率,所付出的代价。   还有机会。海克力斯不甘心地对自己说。只要保持耐心,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尤利尔原本是想看看黯淡之火的携带者,除了一身过人的蛮力外还有什么异常之处,因此并未趁机给予他的对手以致命一击。但这位强壮的角斗士,却好似认命了一般,丢弃了手中的武器,瘫卧在地上。   看台上响起阵阵嘘声,许多观众破口大骂,认为海克力斯的行为有辱徽章持有者的光荣。   这场跌宕起伏闹剧的结局,看起来已经盖棺定论,尤利尔要做的似乎只是走过去,一刀了结他的对手。   “这是一个可造之材,真是遗憾……”看到那个年轻的奴隶,拖着镣铐一步步走向了趴在地上的海克力斯,看台上的瑟芬斯·路维忍不住摇了摇头,“他败给了经验,以及一个毫无羞耻心和荣誉感的狡猾对手。”   浑浊着铁锈与血腥的寒风中扑面而来,仿佛要冻结身体里的血液。   尤利尔瞥见竞技场的另一角,蛇人战士与劳里斯人的战斗已经尘埃落定,双方两败俱伤,三叉戟与流星锤同时命中了对方的要害,双双倒地不起。不过他对此漠不关心,依然在拖着沉重的镣铐前进,最终来到了海克力斯面前。   就在他扬起手里的弯刀,准备结束这场角斗之际,一双恶毒的眼睛,从冷硬的红土之下猛然扬起,海克力斯忽然抓起钉头锤,右腿支撑着身体,以全身的力量迸发出一声嘶吼,瞄准那颗漂亮的脑袋,愤怒地挥动了铁锤。   猎人反应稍慢,后退不及,被铁锤打中了面部的凸起部分,呼吸罩应声而裂,染血的金属碎片散落了一地。   尤利尔痛苦地捂着面部,摇摇晃晃地向后倒退了几步,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流淌而下,染红了裹缠双手的布条。   海克力斯的绝地反击,立即引爆了坐拥两千两百名观众的看台。   “杀了他!海克力斯,宰了那个杂碎!”克里夫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仿佛自己才是在场上浴血厮杀的角斗士。   看着重新占据主动权,并发动疯狂反扑的海克力斯,看台另一边的奈涅莉夫人面如死灰。   胜负的天平,再度向海克力斯倾斜,他拖着一条残腿,却越战越勇,手里挥舞的铁锤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连连败退。很快,他就将对手逼到了墙脚下。   海克力斯逼视着被自己打得晕头转向、甚至连武器也脱手掉落的猎人,知道有毒的空气正在一点点侵蚀着他残存的意志力,而自己要做的就是为他送葬,给这口棺材打上最后一枚铁钉。“你惹怒了我,让我在奥菲博娜主母面前丢尽了颜面。没有仁慈,没有宽恕,我要把你的脑袋砸得稀巴烂!”   在山呼海啸的人浪声中,海克力斯仿佛以腥涩的舌尖品尝到了胜利的甘甜,热血冲灌着他的神经,全力倾注在双臂之中,他最后一次抡动了铁锤。   也正是在这个喧嚣的时刻,一个冰冷的声音窜入了滚烫的耳廓里。   “一场势均力敌的惨胜,这样看起来自然多了。”   海克力斯看到一双平静的深红眼眸,不动声色地宣告了这场角斗的结局。   直到那一瞬间,这名被愤怒和求胜欲望冲昏头脑的角斗士才恍然意识到,他所看到的胜利,不过是一场被精心操控的骗局,是对方一时兴起的施舍。   他已经来不及收回下落的铁锤了。   只见节节败退的猎人,忽然恢复了迅猛的身手,轻松避开了海克力斯的铁锤,随即动作连贯地转头登上了身后近乎垂直的围墙,然后猛地一蹬,借着墙面反馈回来的力量,一跃而起。   海克力斯立足未稳,刚一抬头,便看到猎人蜷曲的右膝仿佛天边飞来的铁锤,狠狠地撞在他离地七英尺高的面门上。   一口血雾,从呼吸面罩的过滤网下喷洒了出来,角斗士如小山般魁梧的身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尤利尔也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红土上。   拥有两千两百名观众的马韦洛竞技场,在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紧接着,猎人从地上爬起身的一幕,彻底粉碎了傲慢的埃斯布罗德人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他捡起地上那把弯刀,走到瘫倒在地的海克力斯面前。后者竭力鼓出双目,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刀锋已然没入了他的喉咙。   难得嘈杂的风雪安静了下来,尤利尔不想毁掉这份久违的宁静。   猎人弯下腰,从海克力斯脸上扒下他的呼吸面罩,用力甩掉黏在上面的鲜血,然后紧紧地压在自己的口鼻上。   他仰起头,在漫天飞雪中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铁与血的味道。   ——————————————————   PS:二更。 第四十四章 不足为道的一点波澜   没有掌声,没有鲜花,也没有属于胜利者的战车,细雪纷纷之下的马韦洛竞技场,一片肃静。人们还没有做好迎接一个无名氏冠军的准备,在埃斯布罗德的历史上,更没有将花环与喝彩献给一个奴隶英雄的先例。   作为马韦洛竞技场诸多精彩节目之中的保留项目,本月末的最后一轮四人铁笼死斗,以这样一个颠覆传统的结局收场,显然出乎了很多人的预料,不少观众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已经提前开始退场了。   埃斯布罗德人的骄傲在这一天遭受到了小小的挫折,但好在他们很快就会遗忘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因为这不过只是为下月“永生庆典”作预热的一盘开胃小菜,真正值得期待的大戏尚在全埃斯布罗德的热烈期许中酝酿着。   作为铁笼死斗的胜利者,尤利尔被无情孤立在了冷冰冰的红土竞技场上,他发现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负责清理竞技场的蛇人守卫升起栅门,蜂拥而入。   尤利尔猜自己的花环一定是没着落了,毕竟它们一个个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来献殷勤的,倒像是针对恐怖分子布置的围剿行动。   果然,蛇人守卫很快就将他团团围住,用尖锐的长矛逼迫他退向角落,“放下手里的武器!把手举起来,跪在地上!”   “放轻松,别拿矛尖指人,这样很危险。”尤利尔一面试图安抚这些受到惊吓的蛇人,一面依言放下武器,双膝下跪,伏倒在地。   见他毫无反抗之意,蛇人守卫们才总算放下戒心,缴获武器并立即用镣铐锁住了这个危险分子的脖子。   尤利尔被蛇人粗暴地按住脑袋和手脚,脸颊紧贴着冰冷的红土地,狰狞的蛇影几乎塞满了狭窄的余光,只有些微空隙属于白云与飞雪的苍穹。   在那一刻,他恍惚瞥见一抹黑色的火焰残影,从死去的海克力斯胸腔内陡然飞出,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扶摇升空,然后一个急转弯,越过马韦洛竞技场的上方,飞往了城市中的某处。当尤利尔再以黑暗视觉凝视海克力斯的尸体时,发现他体内那簇黯淡之火已经消失了,本该余温尚存的尸体,迅速冷却变为一团象征着死亡的冰蓝色。   宿主死亡过后,黯淡之火的种子非但没有熄灭,还主动脱离了宿主的躯壳?它的下一个归宿又在何处?   不等细想,他就被锁链粗暴地拖拽着,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蛇人守卫押着他从竞技场东侧的出口栅门下离开,看台上的观众用震耳欲聋的嘘声和谩骂为胜利者送行,但猎人无动于衷。偶然间,他抬起头,与位居出口上方贵宾席的奈涅莉夫人,短暂地四目相接。黑桃J主母敏锐地洞悉了这个下等人眼中的戏谑与讽刺,满脸厌恶地别过头去。   “他只要还活在世上一天,就是阿尔莎大臣问罪于我的由头,”尤利尔被押送走后,奈涅莉夫人扭头对她的侍从说道,“把迪恩尔的尸体带走,弄清楚那个奴隶是用什么卑鄙手段完成这场丑恶的谋杀的。不过证据充分与否只是其次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侍从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面色阴翳地道:“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正规流程把这个杀人犯送上绞刑架。”   “一定要快,”奈涅莉夫人重申,“不要给司法部任何介入的机会,我不希望看到迦迪娜的铁处女部队掺和进这摊子烂事里来,那个施虐狂会把所有事情都搅成一潭浑水。”   “小人明白。”   在角斗表演结束后,全埃斯布罗德人眼中的工作狂兼狂热党派份子,瑟芬斯·路维却迟迟没有离开自己的席位,着实让随行的几名下属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慵懒地斜倚在座位中,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梅花Q徽章,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东贵宾席间的趣事。   “伴君如虎,奈涅莉最大的幸事,或者说悲剧,就是傍上了阿尔莎大臣这棵大树。看看,她开始着急了。”看着心急如焚的黑桃J主母,瑟芬斯唇角微扬,“只是死了一个黑桃4的持有者,就让她慌成这样。”   “因为今天司法部的莱利·赫力也在场,她知道自己动作一定要够快,只有抢在铁处女介入之前,才有把握一举销毁被阿尔莎大臣责难的把柄。”一个机敏的下属小声附和道。   果不其然,只见刚刚离开席位的莱利·赫力,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向下属交代工作了。   “黑桃和红心的利益纷争,这件事似乎没有我们插手的余地,不过……”瑟芬斯捏着手里的梅花Q徽章,若有所思。她深知这枚小小的镀银徽章中所蕴含的光荣,及对忠诚这一卓越品质的褒赞,同样,她也明白想要更进一步,这枚徽章迟早是要被替换掉的。“卡洛琳大人已经拟定了焚化部队第六支队的扩建方案,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若是可用之才,就不该被白白浪费,尤其还是一个尚未确定归属权的无烙印者。”   这下子她的下属们总算是听懂了,纷纷大惊失色。   瑟芬斯大人这是打算和另外两家抢人!   “大人,这样做……有些不妥吧?”再机敏的下属,此刻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一方面生怕触怒了上司,另一方面又要顾虑梅花大臣的反应,“卡洛琳大人不会希望蹚这滩浑水,要是您擅作主张……”   瑟芬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到底,是投入和回报是否相匹配的问题。海克力斯和迪恩尔不过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死就死了。但我总觉得,这个新来的奴隶,不止这点本事……”   说着,她把徽章重新佩戴回胸前,站起身,一丝不苟地抖了抖起褶的衣摆,立如军姿。   离开前,瑟芬斯又回眸向那片上演了一幕荒诞闹剧的红土场地,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派两个人去监狱盯梢,就算那奴隶最后逃不过一死,也别让奈涅莉得手的太容易。” 第四十五章 经纪人   当看到自己的新狱友竟活着回到了监舍,瑟缩在角落里的夸埃尔曼人忍不住站了起来。   在响彻整个监狱的欢呼声中,在马韦洛竞技场上生还的“奴隶英雄”,尤利尔被蛇人狱卒恶狠狠地扔回到了牢房里,沉重的镣铐将他绊倒在地。   “闭嘴,你们这群奴隶!再吵就让焚化队来一把火烧了你们的狗窝!”   蛇人狱卒锁上牢房,回过头对其他监舍里起哄的囚犯怒吼道。几名狱卒挨个警告了的每个监舍,才让闹哄哄的过道安静了下来。   “不可思议,你回来了。”等蛇人狱卒离开后,夸埃尔曼人连忙上前搀住尤利尔,将他安置到铺有一层厚实茅草的墙脚下,让他不必与又硬又冷的地板作斗争。   为了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尤利尔撑起身子,靠在墙壁上,“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扔给了热心肠的狱友,“送你了。”   夸埃尔曼人满怀好奇地打开袋子一看,里头竟然是多达五块的黑炭,相当于他在墙外劳作五个工作时的报酬。在埃斯布罗德,黑炭才是最保值的流通货币,有了它,奴隶们可以向奴隶主换取一定自由活动的时间,城内开设有专门为他们这样下等人服务的放松场所,譬如酒馆和妓院——当然,这些场所不论外观包装亦或服务质量,都只能满足最基本的压力释放。   “这……这些黑炭你是从哪得到的?”夸埃尔曼人满脸错愕地盯着他,“该不会是……”   “除了这个‘该不会’,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尤利尔摊了摊手。   “老天,你居然……”夸埃尔曼人又惊又喜,激动得语无伦次,“那是铁笼死斗,你要面对的可是徽章持有者,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话音刚落,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急忙把袋子塞还给尤利尔,一个人远远地退缩到角落里,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地道:“你不该活着离开那里,你触犯了那些原住民的底线,他们的报复马上就要来了!没有奴隶能活着离开马韦洛!”   “你是说他们会采取报复行动,暗地里抹杀掉我?”   “就是这样,所以你最好离我远一点,我可不想遭到牵连。”   这个答案,倒是在尤利尔的意料之中。看似强调公平竞技的铁笼角斗表演,实则是暗箱操作下的产物,唯一的变数仅在于,候选的四名角斗士谁会最终夺魁,至于其他的参赛者,恐怕压根就不在主办方的考虑范畴之内。   不过,他并不担心令夸埃尔曼人闻风丧胆的原住民的报复,归根结底,他认为直至目前为止,将他匿名送入大牢里的人,正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尤利尔想了想,将那袋黑炭又扔到了狱友脚边,“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死人也就用不上黑炭了,拿着吧,免得浪费,”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毕竟是杀了两个带徽章的家伙才赢来的。”   夸埃尔曼人盯着那袋黑炭,内心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自由,哪怕只是几小时自由的诱惑,一把抓起袋子,塞进怀里。他偷偷打量了下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尤利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嘴道:“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啊,不过事先说好,我只是一个被打上烙印的下等奴隶,每天都要在墙外劳作十个钟头,别对我抱太大期望……”   尤利尔睁开眼,盯着头顶上那块土黄色的天花板,水滴从裂缝中渗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他问。   夸埃尔曼人吓得一阵手忙脚乱,拼命对他摇晃着食指,示意他小声一些。“千万别提名字,我们这些外来的下等奴隶是不配有名字的。就算是埃斯布罗德本地的公民,也要是二等公民,也就是带有‘B’烙印的人才能获赐名字。至于姓氏,那是一等公民,及更上面的贵族才拥有的权力。”   方便统筹管理。尤利尔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毕竟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国家,十几万,乃至几十万住民形成的一个庞大社会体系,在不谋求长远发展的前提下,的确需要一个快捷且高效的管理方法。   “那么你在来到这里之前的名字是什么?”他换了一种问法。   夸埃尔曼人嗫嚅了一会儿,“曼德尔。”他细如蚊声地回答道。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一年零六个月。”   尤利尔愣了一下,但在对方有所察觉之前,他便恢复如常,接着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在夸埃尔曼历法哪一年哪一天进入的埃斯布罗德吗?”   “非常清楚,”夸埃尔曼人眼中有水光闪烁,抑制不住的悲伤从喉头中涌出来,“那是窟林·达热然历43年的奔马日,湾内忽然刮起了暴风雪,一支可怕的舰队从虚空中出现,横扫了整个部落!那是窟林族人最耻辱的一日!”   也就是狩猎小队离开阿伦·贝尔,进入秘血森林后的第二天。   尤利尔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感慨造物主的偏心,竟然允许一个超脱既定时间与空间规则的位面,出现在一个非混沌与深海之中的缔造者手中。   结合他自身的经历,大致可以推算出,埃斯布罗德的时间流速,几乎与外界相差了近乎五十倍。这对于古龙而言绝对是一个理想的中转站,它将有充分的时间来为下一步行动做筹备。   猎人很快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又问道:“你在埃斯布罗德期间,有没有留意到什么异常之处?”他原本想开门见山地询问古龙的消息,但最后对于狱友的保留怀疑,还是战胜了他对真相的渴求。   夸埃尔曼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每天要面对的只有石头和矿井。不过之前我倒是听一些在西边矿洞里劳作的奴隶谈起过,一夜之间就从平地上升起来的城区。狱卒们偶尔也会谈论这件事,说埃斯布罗德正在什么‘执笔人’手中还原它本来的样貌,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忽然,尤利尔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过道间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有人来了。   曼德尔急忙逃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并在心中为自己的新狱友默默祈祷。   半分钟后,一个衣着鲜亮的男人在狱卒的带领下,来到了牢房外。这个男人又矮又胖,活似一颗浑圆的冬瓜,装束花哨且繁冗,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乃是呼吸面罩上方那对如狐狸般精明狡诈的小眼睛。   他用给物品估价般的眼神,打量了一会儿牢房中的尤利尔,而后将一只袋子塞进了蛇人狱卒的手里,后者欣然笑纳,随即便转身离开了。   “马韦洛铁笼死斗的优胜者?你看起来和我印象中角斗士的样子,有些不大一样……”蛇人狱卒离开后,男人便神经质般地自言自语起来,同时一面费力地从被脂肪紧紧压迫的怀中,扯出一沓羊皮纸来,“哦!不过没关系,里奇老爹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运作手段,这件事在埃斯布罗德人尽皆知,所以不必担心……”   尤利尔用狐疑的眼光盯着他,胖子这才恍然,拍了拍额头道:“啊,差点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里奇·恩罗斯,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里奇老爹。快收起那副倒楣的样子来,年轻人,我敢打包票,你一定是把我当成奈涅莉夫人的狗腿或者是司法部的人了——当然,也许他们稍后就会找上门儿来,所以我的动作一定得够快,换言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过来,快过来,签了这份合同,你的生活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他热情洋溢的邀请下,尤利尔半信半疑地走了过去,接过那沓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各种条款,令人头昏眼花。他皱了皱眉头,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是阿尔莎派你来的?”   “是阿尔莎大人,或者称作黑桃大臣。注意自己的态度,小伙子,作为一个奴隶来讲,你实在是锋芒太甚了。行有行规,我得保护雇主的隐私,所以不能对你透露太多,只能说确实是有一位主母级别的人物找上门来,向我推荐了你。”自称里奇老爹的胖子厉声指责他道,“现在,你得弄清楚一件事,年轻人,除了我之外,没人可以救你。你大可以问问你的狱友们,看看他们怎么说。老实讲,你在马韦洛竞技场里干的事,已经够你死好几回的了。”   除了还在给康妮当看门人的男爵以外,尤利尔从没见过如此话痨之人,语速之快,犹如连珠炮般令人应接不暇,听完一通下来,他还是没弄明白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长话短说,你是谁,你想要我做什么?”他有些不耐烦了。   “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聪明人。里奇老爹就爱和聪明人合作。”一个满意的笑容,令胖子臃肿的脸庞上堆满了油腻的褶子。他摘下头上的毡帽,拿一片光溜得发亮的地中海对着尤利尔,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贵族礼,“鄙人名叫里奇·恩罗斯,既是埃斯布罗德最大的奴隶贩子之一,同时也经营各类代理业务,不过我今天来这里见你,则是以一名经纪人的身份。”   他用手抓住栏杆,热忱而殷切地凝视着尤利尔,仿佛在注视一颗未经打磨的钻石。   “而我的工作,就是要将你包装打造成马韦洛竞技场,不,是让全埃斯布罗德女性都为之尖叫的明星角斗士!”   听罢,尤利尔那双一向自律而克制的眉毛,瞬间拧作了一团。   ——————————————————   PS:二更。 第四十六章 不告而别   霜降的节气还未来临,但威尔敦大盆地已被连绵不绝的雨夹雪所淹没。   “该死的龙灾!”女大公扶着额头咒骂道。   骤降的气温,仿佛在风里凝结出无数根细小的银针,扎进苏菲·豪森里尔的脑袋里。她偏头痛的旧疾,在最近几日连续降温的恶劣气候下又复发了。   雨夹雪像一把涂满白奶油的刷子,城堡的每一扇窗户都变得白蒙蒙的,难以视物。窗框上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冰晶,女大公气急败坏地推了几下,但窗户纹丝不动。   “照这样下去,不用等古龙大驾光临,只是这该死的雨夹雪就够我们好受的了。”她不知是在对着谁抱怨,随侍左右的女佣们不敢抬头,也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主人迁怒。   自从古龙盘踞在埃斯布罗德的消息传入威尔敦盆地后,这位以一国统治者的角度来看仍显得过于年轻的女大公,就一直处于不可调和的焦虑之中。这就好比某一日,你偶然得知一头饥肠辘辘的恶狼,带着它残暴的族群牵进了你家门外的那片森林里一样,强烈的危机意识会让你针芒在背、寝食难安。   事实上,苏菲已经有近一周时间没有睡过好觉了。通常每隔一两个钟头,就会有关于古龙的新消息,或是威尔敦各个要塞在备战过程中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以汇总成一份军情报告的形式呈上她的书桌。即使半夜三更,仍有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信使,在城堡的大门下穿梭如织。   目前对威尔敦人来说,最棘手的一个问题是,他们不知道古龙会在何时,又是以何种方式,进军大盆地。盆地以西,终年覆雪的雄伟山脉,仿若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保护威尔敦人免受外界的侵扰,但同时,它也阻挡住了威尔敦人窥探埃斯布罗德的视野。   一周之内,前后共有三支装备精良的斥候小队深入雪岭,却至今都没有任何回讯。   曾经的威尔敦,犹如一座固若金汤的围城,外面的人想进也进不来。而现在的威尔敦,却是一座暗无天日的监狱,里面的人想出也出不去。   外界唯一一条进入大盆地的常规通路——伦古尼河已为冰雪封冻。苏菲大公悲观地意识到,勇敢的威尔敦人或许将要在得不到任何盟友援助的情况下,单独面对古龙的复仇之火。   不过,坐以待毙绝非豪森里尔的作风。威尔敦作为唯一将龙灾详细记录在历史中的古老国度,威尔敦人的祖先为他们的后代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其中就包括对抗古龙的杀手锏,猎龙巨弩。单独一台便是足有两吨重的钢铁巨兽,它的弹丸则是一杆十英尺长的特殊材质弩箭,古龙坚硬的外壳也难以抵挡这种级别的杀伤。   话虽如此,但上一次龙灾,距今已有一段相当漫长的历史,威尔敦的四座主要塞中,只有首都要塞仓库里的三台猎龙巨弩一直经受专人维护,保存尚好,其他几座要塞仓库里的猎龙巨弩早已吃透了几百年的尘埃,浑身的斑斑锈迹,许多零部件需要被更换,甚至面临彻底报废的风险。再者,将这些数吨重的钢铁巨兽吊上十几米高的城墙,本身就是一项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的工作。   所以目前摆在威尔敦统治者面前最现实且紧要的一个难题是,钢铁资源紧缺。   “昨晚抵达的信鸦,带回了塞弗斯摩格的消息,”此时苏菲大公正在议事厅里,聆听来自家臣的汇报,“卡波萨先生在信中诚恳地表达了对大公阁下的深重歉意,他宣称塞弗斯的各大商会中,只有卡波萨家族的商会有过在极地雪原跋涉的经验,但他依然认为要让商队穿过冰封的伦古泥河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   女大公似乎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并未流露出过多的失望。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归根结底,盖亚提斯的覆灭还不足以让他们对龙灾进行正确评估,等到全民皆兵的威尔敦步了盖亚提斯的后尘,他们才会真正意识到龙灾的可怕之处。不过到了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会议桌上的一众家臣们立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苏菲也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却也懒得纠正。热鸡汤虽好,但喝得太多,只会让人失去危机感。“行了,都散了吧,顺便差人去催一下温特斯男爵,告诉他是时候离开温暖的被窝了,我们需要他立刻带人把第二批物资补给运往伦古尼防线。”   宣布散会后,女大公率先起身离开,将议事厅留给家臣们继续他们的唇枪舌战。   “萨瓦多,你在这里。”她在门外遇到了城堡的萨瓦多总管,后者似乎已在走廊里等候多时。   萨瓦多是个发须灰白的老人,身形略显佝偻,他颤巍巍地凑到女大公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原来她要我亲自签发的通行证,为的就是这个……”女大公细眉微蹙,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门卫说,昨天深夜她骑着一匹快马离开了。”老总管答道。   “那为什么现在才上报?”苏菲严厉地责问道,半晌过后,她才想起萨瓦多那番话还有一个“据门卫说”的前缀。“真不愧是温德妮的女儿,行事作风都是一样的我行我素,不计后果。简直是愚蠢至极,她不知道古龙的事吗,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活着走出威尔敦?”她面露愠色地扭头看向窗外,茫茫风雪掩盖了一切。过了一会儿,她深吸口气,让繁杂的心绪沉淀了下来,又道:“好吧,让我听听她有多么充分的理由,竟选择在这种时候离开。”   “您应该看看这个,我在她床头柜上发现的。”老萨瓦多从麻布袖口下,取出一卷信鸦携带规格的信纸,“从歌尔德来的。”他补充道。   苏菲半信半疑地接过信纸,展开一看,表情渐渐凝固在了脸上。   老萨瓦多在一旁低声解释说:“这件事似乎就发生在盖亚提斯被龙灾毁灭的数日之前,彼得大公立刻赶了回去,但还是没能阻止格莱斯·沙维伯爵。他从地下墓窖里成功窃走了吕克·沙维的遗体,没过太久一份全新的尸检报告就在赫莱茵出炉了。”   不知是光线太亮,还是风雪太吵,苏菲一时有些神情恍惚,两个硕大如斗的黑字,仿佛从紧密排布的字里行间跳脱出来,在她眼前旋转着、越变越大——   中毒。   谋杀。   “有证据?”苏菲感觉自己的嗓子被冷空气狠狠挤压着,难以出声。   “是最高评议会主持的尸检,应该不会有错。”   “为什么之前没查出来?”   “据说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毒,如不进行解剖,很难察觉。”   苏菲将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在走廊下焦躁不安地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她回头问道:“格莱斯此举等同于叛国,他该不会以为评议会有资格干涉别国内政吧?”   老总管摇了摇头,“所以评议会并没有召唤这起谋杀案的直接受益人,他们也确实没有这样的资格。但隶属教会的圣职者就不同了。”   女大公脸色一变,“你是说……索菲娅?”   “据说吕克·沙维生前最后接触的一个对象,就是他的女儿,所以……”老总管欲言又止。   “无稽之谈。”   “但这件事确实在北地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尤其是教会方面承受了相当大的舆论压力。”   “看来格莱斯是早有预谋的……”女大公思忖片刻,挥手下令道:“去,派人把索菲娅追回来。动作要快,绝不能让她回北地,更不能让她去赫莱茵。”   她紧盯着窗外那片茫茫雪景,愁眉紧皱。   “关于吕克·沙维的死,我要听她亲口解释。”   ……   雪太大了,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阻隔,天地间充斥着一片灰蒙蒙的奇乱景象。   狂风卷起碎雪,一股脑地灌进敞口的兜帽下,将索菲娅那头包裹在帽檐下的灰发高高掀起。就在刚才,她的祷告符也被风卷走了。   风越来越大,气候的恶劣完全超乎了她的预想,兀然升起的雪峰俯瞰着低处的风景,厚及膝深的积雪让人感到绝望。逐渐的,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能否越过这片狂乱的风雪。   事实上,索菲娅感到很愧疚,尤其当拿着从她的姨妈,苏菲大公手里骗来的通行证,成功穿过了伦古尼的边境防线后,这种负罪感更是与时俱增。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她知道自己还没有离开边境线太远,说不定往回走一段路就能碰见威尔敦军队的斥候。   想想吧。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前面有什么值得你期待的?茫茫的雪原?或是摧毁了盖亚提斯,如今又让整个威尔敦陷入惶恐的恶龙?还是远在北方的,那个从未留给你多少美好回忆的家?   再看看你的身后,是全民皆兵的威尔敦,那里的人很快就要面临一场可怕的龙灾,或许会有很多人受伤、乃至死去,圣修女从未如此被人重视。   尽管拥有如此之多的理由,但索菲娅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回头。   因为她在威尔敦已经获知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在得到那个答案的同时,对未来的惶恐与无措,犹如滔天巨浪无情地吞没了她。   所以与其说是离开威尔敦,也许她现在的行为唯有用逃避来解释才最是恰当。   随着持续深入雪原,远离人烟,一阵绝望而深刻的孤独感,席卷了索菲娅眼底那片苍白的荒漠。   好冷。她抱住胳膊,拉紧风帽,企图抵抗寒冷的入侵。   好在她不必独自面对困境,与她一同上路的那匹苍青色的骏马,此刻用其宽阔健壮的身躯,为主人抵挡住了致命的风雪。两个身影在雪中紧紧相偎。   不久之后,索菲娅在一片袒露出灰褐岩面的山脚下,找到了一处可以躲避暴风的山洞。   在奔波了一个昼夜过后,她终于受迫于外力而停歇了下来。她把冻得发硬的毛毡从鞍索中放下来,用力抖了几下,披在身上。   索菲娅不愿离洞口的光线太远,若是那样她就无法阅读经文了。她努力使唤冻得发青的手,颤抖着从兜里取出一本黑色封皮的古经。她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快要失去知觉的手指卡进书页之间,翻开了经文的第一章。   雪渐渐小了,但光线还是很暗,索菲娅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清上面的字。其实她本已能够背诵书上的所有内容,但通过书本传递而来的厚重感,能让她在风雪的喧嚣中获得平静。   平和的心境,这对圣职者的修行来说至关重要。同时,骨子里流淌的贵族血脉,让她很少会对现状报以歇斯底里的心态,尽管现实时常是如此的难堪忍受。   从第一章,一直读到了第三章第二十七节。当她再度把目光转向洞口外时,天已放晴。   该上路了。   叹了口气,一丝不苟地收好经书,她揉了揉僵硬的小腿,站起身来。把毛毡裹好,扣好鞍索,赶着马匹再度踏入了雪原。   四周都是同样的景色,一望无垠的霜白色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但自从那道横贯天空的大裂缝出现后,这样的问题就不再困扰东北大陆的旅者了。   风势依旧不小,索菲娅牵着马,逆风而行,确保自己始终行走在西行的道路上。   半个钟头后,一段连绵起伏数英里之宽的雪坡,拦住了她的去路。   索菲娅左右看了看,颇感无奈地意识到,自己非得翻过这道雪坡不可。   就在她一脚陷进松软的积雪中时,忽然间,她听到雷鸣般隆隆的震响声,脚下的雪地似乎都在摇晃。   她蓦然抬头,金色的阳光从上方直射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一道尖锥形、高高翘起的船头,从平坦宽阔的坡顶刺向了天空。紧接着,这头庞然大物显露出了峥嵘的全貌。   日后当索菲娅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进入那个神奇的雪国,埃斯布罗德,她脑海中只有这样一幅画面:   一艘通体乌黑的双桅帆船,乘风鼓帆,从高处笔直地向她俯冲而来。   ————————————————————   PS:二合一。年末疯狂加班,这几天为了保证日常的双更,睡眠时间被压榨到只有三四个小时了。如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某天发现没有更新,那我一定是因为精力不济,直接溜回被窝里进行补给(Gay♂)了。 第四十七章 星光大路   “这是司法部的提审文书,有人力资源司的印章,检查一下吧。”   莱利·赫力的下属把两份文件展示给典狱长看时,这名浑身散发着酒气的蛇人慌忙扶正了自己的帽子,在两位狱卒的搀扶下绕过自己杂乱的办公桌,凑近到两份文件跟前,努力挤弄着眼睛看了看。   “嗝……没错,是迦迪娜大人的签字,人力资源司的盖章也没问题……”它打着酒嗝,迷迷糊糊地接过文件,然后差人取来了自己的印章,盖上了一团歪歪扭扭的红印。   “感谢您百忙之中配合我司的工作。”   典狱长蹒跚着跌回到自己的座椅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为莱利副部长带、带路……”   莱利·赫力极端厌恶酗酒成性的蛇人,但在工作中仍然保持着节制而礼貌的微笑。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收回了文件。   “那么,我先告辞了。”   在道别了典狱长后,一名蛇人狱卒领着司法部的六名干员,直奔黑礁底狱。司法部因红心大臣的铁处女部队而声名在外,虽然他们要找的人,通常没有谁敢轻易插手,但这次情况稍有不同,莱利·赫力认定奈涅莉主母一定会来抢人,所以在离开马韦洛竞技场后第一时间就赶回司法部拟好了提审文书,并派人赶去人力资源及审查调度司盖章。   让人略感意外的是,一向特立独行的阿尔莎大臣,这次竟十分爽快地在文件上盖了章。莱利·赫力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此行特地多带了几个人,以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结果令人非常失望,当他们火急火燎地赶到黑礁底狱时,牢房里只剩一名杯弓蛇影的夸埃尔曼奴隶。   “这是怎么回事,人呢?”莱利·赫力厉声质问狱卒。   “我也不知道,一小时前才轮到我值班……”蛇人狱卒也是一头雾水,它很快把矛头对准了夸埃尔曼人,“你,回答副部长大人的问题!”   “走了,被带走了……”惊魂未定的囚犯口齿不清地答道。   “被什么人带走了?”   “一个戴毡帽的胖子,他说自己叫里奇老爹……”   “里奇·恩罗斯。”莱利·赫力眯起眼睛,“那个卑劣的黑市贩子。他为什么能提走牢里的奴隶,是谁给他这样的权力的?!”   这个时候,他的一名属下,拿着一份文件匆匆赶来。   “大人,您该看看这个,这是轮班室的看守交给我的。”   莱利·赫力满脸狐疑地接过一看,这赫然是一份由人力资源司签发的文件,印章是阿尔莎大臣所盖无误,并且这份文件正巧优先于他手里这份六个序列号。   这意味着,里奇·恩罗斯早在这个奴隶参与马韦洛铁笼死斗之前,就从人力资源司得到了这份许可证,从而先于所有人带走了他。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完全合乎司法程序。   “大人,您认为这是由谁指使的?”   “也许是阿尔莎,那个女人一贯以阻挠我司工作为乐。也有可能是奈涅莉自导自演,故意挑衅我司。当然,别的可能也有,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迦迪娜大人不喜欢失败,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说罢,莱利·赫力将文件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上。   “该死的,我们被耍了!”   ……   “所以说,重要的不是谁对你感兴趣,而是司法程序。司法程序,你懂吗?”   里奇·恩罗斯一进门后,便脱下了自己那件宽松的花哨大衣,一名瘦高的黑人女奴接过去,挂在了衣架上。   不一会儿,又有几名戴着镣铐的年轻女奴从屋里走出来,围着新来的客人忙碌起来。各种肤色的人种都有,让人不禁怀疑她们的主人有着某种特殊的收集癖。   当尤利尔察觉到自己又要被扒个精光时,立即毫不客气地赶走了她们。   她们局促地等候在原地,直到里奇不甚高兴地摆了摆手,女奴们才如蒙大赦般地逃走了。   “放轻松,年轻人,这儿是里奇老爹的地盘,只要是我的人,就算你光着屁股在卡玛什的街上走,也没人敢对你指手画脚。”   里奇依旧以苍蝇扇翅般的惊人语速,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自顾自地走到窗边,拉开帘子,推开了两扇可旋转开启的百叶窗。行人与马车穿梭不休的声音、商贩吆喝叫卖的声音、妓女们在二楼阳台冲行人搔首弄姿的欢笑声,一时间各种富有画面感的声音涌入房间,让人仿佛置身于喧嚣拥挤的街头。   这里是城中之城的卡玛什,埃斯布罗德的法外之地。   尤利尔看着这个胖子,迈着轻快地步伐来到壁炉旁,扫了扫灰,然后扔了几块圆木柴进去,紧接着,不需要任何点燃的过程,一团黑色的火焰凭空冒出,包裹住了那木材。   很快,室内的温度开始渐渐上升。里奇摘掉了自己的呼吸罩。   “你可以摘掉呼吸罩了,永生之火会过滤掉空气里的有害物质。这很便利,不是吗?”里奇见新来的朋友似乎对壁炉里的火焰产生了浓厚兴趣,忍不住像所有埃斯布罗德人一样自鸣得意起来。“它会在埃斯布罗德人民需要的地方燃烧,就像神明的旨意,守护着这个国家与它的人民。”   守护。尤利尔认为把这个词和黯淡之火联系起来,简直是荒唐至极。“那你要是想烧了这间房子,它难道也会响应?”他有些戏谑地问。   “不,永生之火是为了让人们摆脱严寒的困扰,它只会以最美好的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就算是贫穷的三等乃至四等公民,也可以享受到永生之火的庇护。当然,前提是你得买得起取暖用的木柴。”   “所以它需要助燃物。”紧盯着壁炉里借助柴火越烧越旺的黑色火焰,尤利尔在黑暗视觉里看到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火焰是冰冷的蓝色,而它周遭的环境却呈现出高温的红色。   “助燃物?那是什么意思?”里奇费解地问道。   意思是,黯淡之火不论以任何形式出现,它都无法脱离一个供给燃料的宿主。尤利尔无声地在心间说道。   前有守墓人卡卓雷娅、阿尔莎的例子,如今又有了木柴助燃的证据,他开始更进一步理解芙尔泽特所提到过的灵魂锻炉。   假如黯淡之火真的可以侵入乃至从无到有地重塑一个生命体的灵魂,那么黯淡之主唤醒并俯身于古龙之体,就不再是无迹可寻的悬案了。   倘若黯淡之火真能复制混沌与深海主宰才能掌握的奇迹之术,他隐隐可以感受到当那种不可遏制的贪欲疯狂滋长,终有一日会吞噬你的理性和信仰,于是巴姆忠实的奴仆,变成了如今的黯淡之主。   “不管怎么样,这些都不是你现在该关心的事,”里奇面色不悦地拍了拍手,“别怪我没忠告过你,不要在这种机密事务上投入太多的好奇心,外乡人,永生之火并不总是如此温和,如果你见识过焚化队的手段,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很好,看样子你明白了,那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抱歉,咱们说到哪了?”   “司法程序。”   “噢对的对的,司法程序,一定不能忘了这个,在埃斯布罗德,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一定得按部就班地走流程。”   “是么,我还以为你是某位高高在上的特权人物。”   “好吧,我得承认,你对新环境展现出来的适应能力很出色,不过别太得意忘形了!”里奇很不满意他这副喧宾夺主的态度,但出于对那位雇主的顾忌,他又不得不耐下性子来,“听着,在埃斯布罗德,贵族女性毫无疑问是特权阶层,尤其是各大家族的主母,但真正意义上的特权人士是不存在的。国王之下的四位大臣各司其职,组成了一个连贯的司法流程,但各个部门间因为立场关系所以不是那么的友好和团结,我说到这里,你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好吧,我想我大概是听懂了,”尤利尔点点头,“这就是说,四位大臣相互敌对,凡事按流程来走,就不会给对手留下把柄。”   里奇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嘴边那两撮翘起的小胡子好似要飞起来,显得十分滑稽。“多么犀利的言辞啊,你觉得自己很精明是么,”他似笑非笑地,用手使劲儿戳了戳尤利尔的胸膛,“记住,你只是一个连烙印都没有的奴隶,要想在埃斯布罗德活下去,甚至爬得更高,你就得学会卖蠢,并且习惯于保持沉默。而剩下的事,就交给我,里奇老爹来办。”   见对方半天没有回音,里奇怒不可遏地摊开手,“明白了吗?”   “你不是叫我保持沉默吗?”尤利尔倦怠地翻了下眼皮。   “啊哈,学得很快嘛,这就开始装起蠢来了。”里奇强忍住捶胸顿足的冲动,脸上的肥肉抽搐着,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我知道你可能还有很多问题想要弄明白,但现在不是时候,我们的动作得要快,否则就要赶不上今晚的宴会了。”   说完,他拍了拍手,女奴们便拿着一套磨洗得发亮的银色盔甲,走进了大厅。   在里奇的催促下,尤利尔将信将疑地站起身来,女奴们二话不说就开始把盔甲往他身上套。   “嗯,银色很好,很棒,非常惹眼的颜色,不过肩膀稍微挤了一点。”   看着端起啤酒肚,对自己评头论足起来的胖子,猎人皱起眉头。   “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他粗鲁地挡开了一名准备要扒下他手臂上绷带的女奴。   “还能做什么,你忘了吗,我们可是有过合同的,”里奇解释说,“我是你的经纪人,我的工作内容,就是要全力把你打造成名声大噪的明星角斗士。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是像你这样的外乡人,在埃斯布罗德发迹的最快捷径,同时也是唯一的机会。”   尤利尔打量了他一阵子,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人怕出名猪怕壮,尤其还是一个外乡客。这样难道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面对这种委婉的问法,里奇只是笑了笑,模棱两可地回答说:“风险与机会并存,爬得越高,为大人物工作的机会也越大。来吧,姑娘们,继续干活儿。”   听到这里,尤利尔已大致摸清了阿尔莎的打算。看样子这个女人不仅把他偷渡到了埃斯布罗德,还要让他在不为人察觉真实身份的情况下,登上台面,进入其他三位守墓人的视野。   至于她为什么甘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做,尤利尔其实多少有了点头绪,但还不明确,需要进一步的调查坐实。   眼前这个自称里奇·恩罗斯的男人,虽是打着经纪人的名号,但无疑是阿尔莎从第三方找来的一个眼线,负责监视他今后的一举一动。   捋清了这层关系,他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阿尔莎要是有自信能控制一个在很多时候都是游离于法制边缘的不守序份子,那她就想得太简单了。   “你刚才提到的宴会,那是怎么回事?”   尤利尔没有再追根刨底下去。提问太过频繁,只会招致无谓的怀疑,这对于他后面的行动有害而无利。   见他主动开始配合女奴们更衣,里奇·恩罗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回答道:“是马韦洛家族,竞技场台面上的主办方。马韦洛家现任的主母布尼斯喜欢在节日庆典之余,在宅邸中举办晚宴,邀请到的都是埃斯布罗德有头有脸的家族和人物。想想吧,马韦洛家族的晚宴,娱乐项目能少得了角斗表演吗?今天某位角斗新星恰好又在铁笼死斗中获胜,虽然只是一场低端档次的表演,不过趁着这波余热未消,正是向外界大力推销你的时候。”   “所以我的任务是取悦那些大人物。”尤利尔从一名女奴手中接过头盔,正要戴上,却被胖子一把夺了过去。   “不,不要头盔,别浪费了你这张好脸蛋。”里奇一边说,一边就抓起小桌上的一只罐子,拧开来,从里头抹了一把乳白色的浆糊,在手掌上涂匀,然后踩着一只小凳子,在尤利尔的头发上忙活了起来。“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在埃斯布罗德,贵族女性才是毫无疑问的特权阶层。马韦洛家的小公主,布尼斯主母的长女可是角斗表演的忠实爱好者,你的首要目标就是成为她今夜的入幕之宾。”   尤利尔一把抓住那条粗短的手臂,表情严肃地盯着一脸快活的里奇·恩罗斯,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是让我当鸭?”   “瞧你说的,这怎么能是鸭呢,”里奇被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盯得浑身发毛,终是妥协了,“好吧好吧,就算开鸭店是我里奇老爹众多业务项目之一,但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你绝对是那种百里挑一的优质头牌鸭,稍微包装包装,在场上去挥洒一下散发着雄性荷尔蒙香气的汗水,我保证马韦洛家的小公主跑不了。”   猎人的眼角微微一跳,当下就有一种掉头走人的冲动。   里奇笑眯眯地拂开他的铁掌,拍拍他的肩膀道:“虽然你目前还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奴隶,但我已经为你精心设计了一个如雷贯耳的称号,保证比其他任何一名角斗士都要响亮。”   “而今晚,正是你迈上星光大路的第一步!”   ——————————————————   PS:二合一。 第四十八章 宴会(上)   侍从恭候在羊毛地毯铺陈的门口外,低头看着脚尖儿。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已有近一个钟头了,浑身汗落如雨,无声地浸透在羊毛毯子里。   马韦洛家族的佣人通常由几个小家族世代沿袭,这一代孩子从小就被教育,在面对主人家地位崇高的女性时,最正确的姿态便是在鞠躬时,保持不移动头与双眼的前提下,能让目光自然平视脚尖前二十公分。并且有几个名字会被当作重点对象单独罗列在一张清单里,其中艾菲尔·马韦洛的名字绝对是独占鳌头。   众所周知,马韦洛家的大小姐,也是下任主母的第一顺位继承者,艾菲尔从小就养成了一种怪癖,她是一个极端种族与性别歧视者,不允许任何地位卑贱的男性直视她的容貌,因此,她常以面具形象示人。且在族中立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任何胆敢抬头窥视她容颜的低贱男性,都要被挖掉双眼,就算是受邀与她同床共枕的入幕之宾也无权豁免。   当然,只有在马韦洛家族的地盘内,她才能骄横跋扈地行使自己的特权。但与那些不得安分的贵族女性相比,布尼斯主母好歹不用担心自己的继任者会在外闯祸,性格乖僻的艾菲尔不要说离家出门,就是在自家宅邸,也极少抛头露面,一日三餐都由专人送进房间。   风流韵事之外的艾菲尔·马韦洛,可谓十分神秘。   布尼斯主母近年来频繁举行宴会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能让女儿敞开心扉,广交益友。   据坊间传闻,这是布尼斯主母在为不久之后的交接仪式提前作准备,毕竟一个不懂得政治外交的贵族女性,是无法胜任主母之位的。   “主母大人说,今夜进行角斗表演的,是几位颇受瞩目的新人,她希望大小姐能亲临现场,与客人们同席观赏。”侍从第十二遍重复这句话。   他几乎已经绝望了,打算就这样带着布尼斯主母绝不会喜欢的答复回去交差,是死是活则全凭运气了。   然而这时,阳台上那道身姿曼妙的倩影,却慢悠悠地转了过来。   侍从听到高跟鞋在地上拖沓的声音,心里惊喜,但又不敢抬头看,只能心情忐忑地继续等待。艾菲尔走了几步,似乎有些气恼,蛮横地蹬掉了高跟鞋,紧接着,红色的高跟鞋飞过来,打中了侍从的小腿,落在地毯上。   “告诉妈妈,我就喜欢在阳台上看。我哪也不去。”   不一会儿,侍从听到床榻嘎吱作响的声音,大小姐似乎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用实际行动来表达抗议。   侍从抹了把汗,嗫嚅一阵,正想劝上几句,一条透明的蕾丝裙就从半空中缓缓飘落到了他的脚边。他几乎还能闻到残留的体温,自裙褶中勾出的一丝诱人幽香,令人目眩神迷、口干舌燥。   过了一会儿,一条黑色的蕾丝底裤正巧降落在他的鞋尖儿上。   满脸潮红的侍从,仿佛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全身湿透,他吞了口唾沫,使劲儿扯了几下衣领,才让勒紧淤塞的气管重新变得通畅起来。   “我还有一件没脱,你是打算留下来看我脱干净吗?”艾菲尔坏笑了一下,但这场恶作剧的成效甚微,很快就让她失去了兴致。她把脸蒙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道:“今后让那个新来的女仆伺候我,不要让我再看到你,离开吧。”   侍从愣了一下。   艾菲尔匆忙掀开被子,改口道:“不,我的意思是……滚吧,贱骨头,再敢踏入我房门半步,我就叫人挖掉你的双眼。”   侍从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关上门,逃走了。   一言不合就要挖人双眼,砍人舌头,这才符合大小姐一贯狠毒辛辣的说话风格。这名专职服侍了艾菲尔已有四年的侍从心想。   而自昨日从天堂港返回宅邸后,大小姐似乎突然就变得好说话了许多。   ……   宴会于傍晚开始,映着天边细雪飘飞的晚霞,马韦洛宅邸的后花园里,升起了一团六英尺高篝火。   这团熊熊燃烧的黯淡之火,驱散了弥漫在整个后花园内的有害空气,使得宾客们可以摘掉呼吸罩,尽情享欢。   “永生之火在上!”   在女主人布尼斯·马韦洛的提议下,众宾纷纷举杯响应。   虽然马韦洛家的长女依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对不少慕名而来的人稍显遗憾,但二女儿夏莉活泼而不失仪礼的举止,同样也为这场宴会增色不少。   而夏莉·马韦洛也十分享受宾客的赞美,尤其是那些认为她比长女更适合主母之位的窃窃私语,“意外间”落入母亲大人的耳中时,更加令她欢欣鼓舞。   “歌舞升平之下的马韦洛家族,可是一片暗流汹涌的战场。”角斗表演开场之前,布尼斯主母坦然地向身旁的故识,就职于司法部的梅坎拉斯女士调侃道。后者几乎一整晚都紧绷着眉头。“不过宴会就是宴会,别让繁杂的琐事坏了兴致。”   她拿起小桌上的铃铛,摇了摇,伴随铃声走来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着装异常花哨的男人,他殷切地来到布尼斯主母身旁,摘下了自己头顶的毡帽,洗得光滑锃亮的脑袋晃得四周的人不由地眯了下眼。   “很荣幸为您效劳,布尼斯夫人。”   里奇·恩罗斯的到场,引起了不少客人的牢骚,他们之中多是来自各政府部门,与这位法外之地的蛇头没少有过节。   不过布尼斯主母相当喜欢这个办事机敏的男人,还有他嘴边那两撮滑稽的小胡子。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亲爱的小里奇。”年过五旬的主母捧起里奇·恩罗斯的胖脸,在他光滑的脑袋上烙上了问候的一吻。“快跟梅坎拉斯女士介绍介绍,今晚你为我们带来了什么惊喜。”   “关于这点,您马上就会知道了。”里奇·恩罗斯是个生意人,他知道适当地卖下关子,有助于调动观众们的情绪。   府邸的下人们,很快就在后花园的草坪上,搭好了一个由木栅栏围起来的临时角斗场,角斗场外的棚子下面,宾客们座无虚席,只等开场。   篝火发出噼啪的炸裂声,踏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今夜的第一名角斗士登场了。   ——————————————————   PS:一更。 第四十九章 宴会(下)   “干掉他!扯断他的脖子!”   在周围宾客们歇斯底里的呐喊助威声中,一名蛇人角斗士用腿压住同台竞争者的后背,一手提起他的脑袋,另一只手操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划开了那条脆弱的脖子。   鲜血从角斗士的喉咙和嘴里喷涌出来,气管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鲜花和金币纷纷扬扬地撒入场中,蛇人角斗士一脸傲然地向四周观众鞠躬行礼,而失败者的尸体迅速被下人们拖走,场地中那团被血染红的草皮,却不是几桶清水就能清洗干净的。   “您觉得怎么样?”里奇·恩罗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布尼斯主母的心情。   “很棒的安排,小里奇,你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布尼斯主母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紫红色的酒水在杯壁内荡漾,“不过,稍微有些意犹未尽。我想梅坎拉斯女士也是这样想的?”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繁星爬上广阔无垠的夜幕,经过两轮角斗表演的预热后,观众们高涨的热情已经达到了瓶颈,若是就此收场,倒也无可厚非。但布尼斯主母了解里奇,这名商人有一双善于捕捉商机的敏锐眼睛,能够洞悉客户的一切需求。   马韦洛家今天摆出了这么奢华的排场,宴请各方,以里奇的精明为人,绝不可能随便安排两场角斗,摆摆样子,敷衍了事。   果然,布尼斯主母在里奇·恩罗斯脸上看到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请稍安勿躁,布尼斯夫人,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走上前,响亮地拍了三下手,吵闹的观众席渐渐安静了下来。   众人兴奋地左顾右盼,期待着下一个惊喜。   就在这时,棚后传来一名下人的惊叫声,在场之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同一个地方。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迈着矫健的步伐从观众席间奔过,一身浮夸的银色甲胄,在火光下散发着夺目的光彩,配上一副角斗士中罕有的俊俏皮囊、简练灵动的身手,在奢靡慵懒的宴会氛围中忽然掀起了一波振奋人心的视觉浪潮。   当这名角斗士举着一把长枪,以潇洒的姿势翻过围栏,跳进场中时,观众们立刻躁动了起来。   不少观看了今日竞技场铁笼死斗节目的人,马上就认出了他是今日的那位优胜者。   见一些宾客已经坐不住了,开始起立叫好,里奇·恩罗斯知道是时候了,他走上前,热情洋溢地高声道:“让我来为各位介绍,在竞技场上一鸣惊人的角斗新星,在数位徽章持有者的围剿之下,仍然兵不血刃赢得铁笼死斗的……”   “冠军骑士!”   周围掌声四起,尤利尔明知这时自己该竭力配合演出,至少举起长枪装装样子,就像关在笼子里的猩猩一样。   但他就是做不到。   好在此时观众们都被里奇调动了起来,没人在乎他不合时宜的沉默。   与他同台竞技的,乃是一名闻名遐迩的老牌明星角斗士,同时也是一名红心4的徽章持有者。   这轮对决的级别,已经赶得上一场低端的竞技场节目了,观众们从一开场便卖力地呐喊起来,双方过招让人眼花缭乱,每一次精彩的博弈,都能赢得满堂喝彩。   那位年轻的角斗士是如此惹眼,乃至最严格的看客也不会苛责他过于华而不实的动作。因为他始终占据着场面上的优势。   布尼斯主母脸上虽挂着笑容,眼底却闪过一丝疑虑,“小里奇,我必须承认你确实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惊喜。但我听说奈涅莉夫人似乎对这个年轻的奴隶也很感兴趣,司法部更是于今日稍早的时候造访了黑礁底狱,你擅自把他带到我的宴会上来,就不怕给我惹出什么麻烦吗?”   “请您放心,布尼斯夫人,”里奇·恩罗斯对她鞠了一躬,“我敢以自己的名誉作担保,关于这名奴隶的一切指控,都是不实的诽谤、诋毁,他唯一的错误,就是触犯了埃斯布罗德人的禁忌,人们不允许一个外乡奴隶夺走属于他们的荣耀。而要我说,这毫无疑问是个值得加大力度炒作的商机。这个点子绝对能叫马韦洛竞技场赚得盆满钵满!”   听到这里,布尼斯夫人顿时来了兴趣,“哦?有意思的说法,我想继续听下去。”   在众人的一声惊呼中,老牌角斗士后发制人,发动了一连串迅猛的反击。   里奇·恩罗斯放眼场中,志得意满地笑道:“其实很简单,布尼斯夫人。今天到场的都是贵族,可能没什么说服力,但您要知道平民是很容易被煽动的。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年轻人出名,把他塑造成一个全民公敌的形象。人们会希望看到有对手能打垮他,而他将一次又一次地战胜强敌,顽强地屹立不倒,让人们保持愤怒和竞争意识,金币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入您家的库房。”   “全民公敌,”布尼斯夫人兀自揣摩着这个新鲜的概念,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实在是一个天才的点子,小里奇,不过你确信你的小朋友有能力胜任这项工作吗?你要知道,他不过是侥幸获得了一场低端表演赛的胜利,以他这般羸弱的身板,在床上讨好女人可能还行,但要与那些真正的强敌过招……”   老牌角斗士手中的铁剑被打掉,那杆长枪毫无意外地洞穿了他的胸膛。   胜负已分。   “好吧,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看。”这个年轻奴隶的武艺充满了杀戮的美感,让人又爱又恨,布尼斯夫人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这么一棵生机蓬勃的摇钱树。   “感谢您的信任,布尼斯夫人,我保证您一定会满意的。”   里奇对主母大人鞠了一躬,便兴冲冲地奔向了角斗场。他艰难地让臃肿的身体翻过了围栏,跑到场中央,举起胜利者的右手,与他一同接受观众们的欢呼。   今日宴会能以如此圆满的方式落幕,布尼斯夫人感到很满意,起身为这场精彩演出献上自己的掌声。   这时,二女夏莉来到了她的身旁,拉着母亲的袖子道:“妈妈,我想求您一件事。”   布尼斯夫人好奇地看了过来,在她印象中,夏莉一直是个比她姐姐更精明的候选人,她很少会主动请求自己为她办事。“这可真是稀罕,夏莉。说吧,你想让妈妈为你做什么?”   夏莉虽极力掩饰自己的目的,但不时瞥向场中的眼神,还是出卖了她。   不等她开口,布尼斯夫人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这件事你应该去向你的姐姐协商,这是埃斯布罗德的传统和铁律,夏莉,长女有权优选挑选她的侍寝者。”   “所以我才来求您。”夏莉不耐烦地摘掉了头上的发饰,作势就要扔在地上。   布尼斯夫人以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有辱家族声誉的举动,“我的女儿,你既已做了一晚上的淑女,何不演到最后呢?原因很明白,你才十四岁,你远没有你表现给宾客们看的那么成熟。”她冷如冰霜地说道,“回去,收起你的小姐脾气来,别忘了谁才是这个家的主母。”   夏莉愤懑地跺了两下脚,气冲冲地转身走远了。   偌大的后花园中,没有太多人留意到这对母女之间的不愉快,宾客们用掌声和喝彩,送走了今夜的角斗英雄。   “抬头,微笑,别拉着一张脸,你可是今晚的最大赢家!”   里奇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一边使劲儿夹着尤利尔的胳膊,带他挤过了欢腾的人群,来到了人迹冷清的棚后。   四下无人,尤利尔终于松了口气。这件碍事的盔甲让他浑身不适,严重干扰了他的战斗策略,险些失手。   “不负众望,哈?贯穿胸膛那一枪简直棒极了,好了,来吧,现在把它给我。”这位热心的经纪人,从尤利尔手中接过还在滴血的长枪,丝毫不介意这修长的玩意儿会把自己粗短的身材衬得更加不堪入目。“你可不能带着这家伙去见今晚的床伴。瞧,长女派下人来接你了,我就说她一定是跑不了的。”   里奇重重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尤利尔被推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那你去做什么?”   “自然去领赏。布尼斯夫人可不是一个吝啬的主母,”胖子露出狡黠的笑容,冲他眨了眨眼,“艾菲尔·马韦洛的入幕之宾,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体验。回来之后,记得把侍寝的经过跟我讲讲。”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一脸无奈的尤利尔独自面对来者。   那是一名马韦洛家的男佣,他好整以暇地对尤利尔行了一礼后,不冷不热 地说道:“我家艾菲尔小姐有请,请随我来。”   男佣似乎看出了他外来奴隶的身份,多余的一个字也懒得再说,转身就走,身体力行地贯彻了埃斯布罗德的阶级与种族歧视的古老传统。   那么,邀请一个外乡奴隶共度一晚的马韦洛长女,又会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是单纯地寻求另类刺激?亦或是别有所图?   带着这样的猜疑,尤利尔跟上了男佣的步伐。   穿过后花园,高大的绿篱被抛在身后,二人就此踏上了一段别致的石板路。   踏入开阔的前庭,一阵拂面而过的夜风送来了清新的花香,同时也送来了一阵隐约可闻的轻笑声。   他循声抬头,好似在东南方那栋精致别墅的二楼阳台上,看到了一道白色的裙影掠过。   不过,等他定睛细看,却发现那不过是一道随风飘舞的白色薄帘。   “有什么问题?”见他停下,男佣不悦地问道。   尤利尔有些迟疑地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没什么,请继续带路吧。”   ————————————————   PS:二更。 第五十章 洞察   “所以,待会儿进去之后,我需要注意什么?”   尤利尔跟着男佣走在别墅二楼的过道间。经过一番简单地梳洗打理后,他褪去一身污浊的盔甲,换上了一席宽松的锦袍。丝滑纤薄的材质,仿佛轻不沾身,让走动时带起的微风,以一丝微妙的凉意掠过全身各处的敏感部位。   对习惯于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猎人而言,实难苟同这种清新脱俗的贵族情趣。   “注意事项很明白,只有一条,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要抬头。艾菲尔小姐不喜欢别人盯着她的脸。”男佣走在前面说道。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苛刻了。”尤利尔喃喃道。   男佣冷哼了一下,不予应答。   猎人设想着该如何在全程避开对方脸的情况下,营造出良宵千金的效果,并借机达成自己的目的。最后他还是认为,直接利用血统天赋俘获对方的心智最为快捷有效。   唯一的问题是,埃斯布罗德人是古龙以黯淡之火虚构而成,倘若只是一具没有灵魂和自我意识的空壳、一具提线木偶,那么这个计划无疑就将胎死腹中,因为只有一个成熟体的神祇才有可能办到这种事。   他瞄着男佣的背影,心想自己也许该先找个机会试一试。   “还有一点,”男佣忽然在艾菲尔的闺房门外站定,尤利尔立刻移开了目光,“从昨天开始,大小姐的情绪就不大稳定,你今晚须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要是触怒了大小姐,那么一场喜事恐怕就会沦为一场丧事。以前确实有过这样的案例,所以不要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   尤利尔紧盯着房门。一股异样的感觉在他血液里激荡,与内心中轻微而急促的颤动引发共鸣,“有什么原因吗?”他用手掐住腕部的输血管,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大小姐每次外出回来后都会这样。”   “外出?我听说艾菲尔小姐一向是足不出户。”   “昨日是阿尔莎大臣外出归来的日子,主母派她代表马韦洛家族去天堂港接船了。”   “这么说,马韦洛家也隶属黑桃一系?”   “当心你的舌头,”男佣板着脸说,“别问你不该问的事。”   尤利尔耸了耸肩,“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男佣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厌恶难忍。他紧绷着嘴唇,转身叩响了房门。   “大小姐,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   门开了,男佣躬身让道,尤利尔提了提快要滑到肩膀的丝滑衣领,遮住肌肉坚实的胸膛,大方坦然地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应声而关。   壁炉里那团攀附在木柴上的黑色火焰,微微摇晃了一下,发出噼啪的声响。   尤利尔漫不经心地踱入室内,四下搜寻着刚才那个悦耳嗓音的主人。房间很大,单调简洁的陈设,使整个空间显得异常空旷与清冷。   幽蓝色的月光蔓过爬满青藤的阳台,自两扇敞开的落地窗间淌入屋内。他在一副挂墙的油画下驻足观赏,黄铜画框里装着一幅色彩鲜艳的人物肖像画:一名华装加身的年轻贵族女性,手里端着一把孔雀羽扇,姿态慵散地斜卧在一张沙发上,银蓝色的头发披散在右肩,露出另一侧如天鹅般白皙优美的脖颈。   不论色彩和线条的运用,人物形体神态的把握,还是整体的空间布局,无不是上上之选,若要吹毛求疵地批评这幅画有何美中不足之处,那便是这名女子用一副冷冰冰的铁面具,遮住了容貌,冷漠而神秘,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没人告诉过你,在这个房间里,抬头就等同于死罪吗?”   一阵夜风掠过,牵起明窗下薄如蝉翼的轻纱。尤利尔循声看向阳台,一个风姿绰约的背影映入眼中。   年轻的女人坐在一张矮脚圆桌旁,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深红色的酒液随着轻晃的手腕摇曳。   空气里飘散着酒的芳香,一层轻纱阻隔在二人之间,似远实近,这种朦胧而美好的距离感使人迷醉。   他非但没有收敛无礼的目光,还直端端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低下头,“我以为观摩画像应该不算冒犯艾菲尔小姐。”   “你以为?是谁给了你僭越马韦洛族规的权力?”女人毫不客气地驳斥道。但她没有转过身,依旧面朝着阳台外。   听出对方的语气并没有针锋相对那么强硬,尤利尔自知还有周转的余地,于是说:“我企盼着一个赎罪的机会,这双眼若是还未欣赏过艾菲尔小姐的美丽便被挖去,未免也太遗憾了。”   “这也就是说,就算我现在下令让人挖去你的双眼,你只是感到惋惜,而没有丝毫的怨憎?”   “是。”   “你撒谎。你知道对我说谎的代价是什么吗?”   “如果有幸博得艾菲尔小姐一笑,那也算值得了。”   女人冷哼一声,用手掀起陷进裙子领口下的头发,拽出一摞银蓝色的秀发。   “牙尖嘴利,你看起来和那些卑微的奴隶不一样,倒像是家道中落的落魄贵族。”   尤利尔笑而不答。   “不过,身为卑贱的男性,而且还是一个外乡奴隶,你应当学会保持沉默,而不是卖弄自己的小聪明。你的运气很好。因为我今天心情不错。”   “这是我的荣幸。”   漫天的白絮,悄无声息地落在夜色下的庭院中,浸润在泥土里。   女人放下酒杯,拿起圆桌上的面具,戴在了脸上。她转过身,铁青色的金属面具在月光下散发幽冷的光。   “走近一些。”   尤利尔往前蹭了两步。   “再近一些。”语气变得不耐烦。   他又吝啬地往前挪了挪脚。   “我听说了你的事。他们说一个还没打上烙印的外乡奴隶,杀死了两个徽章持有者,还当着两千多名观众的面,赢得了铁笼死斗的优胜。”   “幸运女神今天眷顾着我。”   尤利尔谨慎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果然,艾菲尔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   “幸运女神?投机取巧的把戏,对神来说恐怕只会是耻辱。”说罢,她似乎又觉不妥,于是补充道:“埃斯布罗德人只信仰永生之火。”   猎人很识趣地为自己的唐突献上了一躬。垂下的刘海,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那双显露出深邃沉思的眼睛。   春宵一刻值千金,艾菲尔倒无意追究这些琐事。“我刚才在对面房间的阳台上,看到了你的精彩表现。以你的身手,只要你有这个意愿,马韦洛家族可以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尤利尔从容不迫地欠了欠身。   似在阳台下的庭院里发现了什么,她忽然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言归正传,你知道自己今晚是来做什么的吗?”   “据说是为了取悦艾菲尔小姐。”   “为什么是据说?”艾菲尔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说法。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那样的耐性。”   “耐性?不论如何,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现在,脱掉你的衣服,到阳台上来。”艾菲尔命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我知道夏莉就躲在下面的某处灌木丛里,窥视着这片阳台,既然她那么想看,那就让她看个够。”   推开那道碍事的轻纱,走入阳台,尤利尔看到一双白得晃眼的长腿,在空荡荡的蕾丝裙摆下不安分地乱动。   室外的气温低得足以令血液冻结,但他却感到血脉喷张。一种无关性 欲的冲动与亢奋,在胸腔下横冲直撞。   “怎么回事,我不是叫你脱掉自己的衣服?还有你为什么敢这样直视我?”   看着快步逼近自己的猎人,艾菲尔惊怒交加,但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对方便将她柔若无骨的身躯轻易地拦腰抱起。   “你这奴隶好大的胆子,快放我下来,我要让人挖掉你的双眼!”   艾菲尔只着一条单薄的睡裙,她拼命压住被风掀起的下摆,用力地挣扎起来。但这根本无济于事,尤利尔抱着她大步走进了屋内。   被重重地扔到床上,艾菲尔疼得闷哼了一声,她慌忙地爬起身,想要逃开,但那双有力的铁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小腿,又让她跌回到柔软的床榻上。   “你会为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的,我发誓!”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但你一定会后悔。”尤利尔擒住她的双手,举过她的头顶,边说边把身体压了上去。那个娇小的身躯在下面奋力抵抗,一双修长白皙的腿胡乱地踢蹬,被褥如浪花一般上下翻滚,但他无动于衷,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合作伙伴,她总是喜欢玩拐弯抹角、虚实参半的文字游戏,把我逗得团团转。她自以为机关算尽,把我的宽容和忍让当作得寸进尺的资本。不过,身为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傲慢和贪婪,远远超过了她应持的谨慎。而我一直在观察和等待。”   “艾菲尔·马韦洛常年不以真面目示人,性情孤僻,鲜少与人交流,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绝佳的入侵对象。只要能骗过布尼斯主母,你就能瞒天过海。”   他腾出一只手来,以手指轻轻一弹,顶开了对方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精致而愤怒的面容。   “但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隐藏自己的美丽,除非那美丽是有缺陷的,”尤利尔没有理会如雨点般落在肩膀与胸膛的拳头,冷笑着,缓缓掐住了她的两颊,“而你太过傲慢了,芙尔泽特,你容不得一点瑕疵。你既然想要完全取代艾菲尔·马韦洛,就应当连她丑陋的部分也一并继承。就算是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不该这么粗心。”   银蓝色的潮水渐渐从那头柔顺的长发上褪去,显露出原本的灿金色,五官面貌亦如风中流沙般改变了轮廓,那些细微的缺陷,逐一被那张逐渐成形的完美容颜所取代。   芙尔泽特愤然挡开他的手,“你现在一定得意了。”她罕有如此激动的时候,一双浅灰色的眼眸怒瞪着猎人,“但你还需要我在这里当你的眼线,在你无法脱身的时候,帮你调查埃斯布罗德的众多疑点,所以你不该表现得如此放肆,人类。更何况,我还顺手搭救了你那小徒弟,你更应该对我表示感激。”   说着,她便使劲推了下对方的肩膀,但压在自己身体上的男人却纹丝未动。   “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混沌之女。”   芙尔泽特蓦然愣住。   “当你沉浸在这次对一个旧神而言微不足道的小小胜利中,并且自以为又掌握了一个与我进行谈判的筹码时,你是否忽视了一个问题?我甚至不用去细究整个事情的始末。要想偷天换日,仅仅杀死原主人是不够的,你现在变成了艾菲尔·马韦洛,就意味着你摄取她的灵魂和记忆,如此才能确保不会因为言行不一而露出马脚。”   火光在那双宛若恶魔的猩红眼瞳中跳跃。   “从你提议随我一同踏上旅途开始,我就对你给出的理由感到十分怀疑。你赌上了被死敌发觉的风险来做这件事。我深刻了解所谓的神的自私,我不认为任何一位旧神会重视一名尚未降生的幼神,超过自己的生命。更何况,堂堂混沌之女,何必屈尊亲自来做这样一件事,你大可以派一名忠诚的使徒来代劳。但你没有,或者说,你不能。”   芙尔泽特感到一只冰冷的大手探进了裙下,顺着她的大腿往上,轻轻触及了那片柔软的腹部。她有些惊慌,想要逃走,但那双暗红色的眼牢牢抓住了她。   她是神,但这具身躯却是吸血鬼的眷族,在力量与意志的双重压力下,她一时间无力抗拒。   “芙尔泽特,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太过于想要展现自己的价值了。你如今使用的只不过是一具人类血肉炮制的载体,尽管远远不及身处混沌之中的完全形态,但你施展出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具载体的范畴,达到了灵魂的领域,换言之……”   尤利尔用手掌紧紧压住了那片仿佛蕴藏着另一个生命的脉搏激烈跳动着的腹部,眼中陡然现出一股杀意。   “我现在所看到的,是混沌之女的本体。”   ——————————————————   PS:二合一。 第五十一章 破裂、重塑   尽管还很微弱,但尤利尔的确感觉得到,在芙尔泽特这具人类载体内,还孕育着另一个生命。   “你现在太虚弱了,芙尔泽特,你知道我有能力杀死你,并且从一开始就可以。”   他轻轻揉弄着那片平坦而柔软的腹部,一股令混沌之女完全陌生的激烈感觉,随着上下游走的指尖被引燃,灼烧着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烧红了她的耳根与脖颈,口中呼出的滚烫粗气仿佛锻炉里翻滚的热浪。   她明知自己此时应该挣扎,应该不顾一切地反抗,哪怕最后难逃一劫,总好过坐以待毙。   但那里却有一座拘禁灵魂的囚笼。她惶然无措地睁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无可挽回地陷了进去,掉进了那双深邃的赤瞳里。她看到自己的灵魂溺死在猩红的汪洋里。而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她恍然发觉自己竟不想要逃脱。   眼见芙尔泽特渐渐沉沦,失去焦距的双目,尤利尔并未急于宣告自己的胜利,他甚至还有闲心细数自己过往的疏漏:“之前我从未意识到,只需要稍稍动下手指,就能扼杀掉一位旧神,并且极有可能还是一尸两命。你胆子太大了,完全颠覆了我对旧神原有的认知,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承认你的确成功地骗过了我。”   “现在你知道了,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你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了。”芙尔泽特气息虚弱地说道。她的底牌被猎人提前掀开了,在知根知底的情况下,谈判已经失去了意义。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榨干我身上全部有价值的信息,然后毁尸灭迹。”   “不,”猎人摇摇头,“如果我那样做了,不难预见迪恩尔一定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祂不会。”芙尔泽特无力而自嘲地笑了笑,“你自己也说了,人类的利他主义行为,对我们而言是不可理喻的。事实上迪恩尔现在已经独占了神殿,我摒弃了位于混沌之中的身躯与神格,带着神子来到了这里。我几乎失去了一切,如果你认为我会畏惧永恒的死亡,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说得没错。这也是让尤利尔感到费解的地方。芙尔泽特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只有搞清楚了这一点,才有办法解释她的行为和动机。   旧神无一不是无可救药的极致利己主义者,祂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混沌之海中获得更多的领地与权力,而更多的灵魂,就意味着更高的神格与更强大的力量,人类所赞颂的慷慨、仁慈与崇高的奉献精神,不过只是旧神们为了延续混沌中永恒且残酷的竞争主题,所精心设下的骗局。   混沌与深海的区别在于,前者是遵守秩序的骗子,而后者则是无视规则的强盗,对尤利尔这样一定程度上做到了俯瞰全景的知情人来说,两者其实并无本质差别,他也不会以稚童非黑即白的评判标准来草率决定自己的立场——唯有趋利避害四个字,才是不被曲解,也无需粉饰的真谛。   尤利尔思虑片刻,说道:“这说不通。如果按照你一开始的说法,你如今所冒的一切风险,都是为了得到黯淡之火,而黯淡之火是左右神子命运的关键钥匙。但这一切都是以你本体尚留待神殿之中为前提。现在这个逻辑关系破裂了,你把身家性命全都押进了这场赌局里。我想堂堂混沌之女,应该不致于在短短几个月内,就被人类愚蠢的利他主义所涂毒,那么关于神子安危的优先级,势必就要置于你本身的安全之后。”   芙尔泽特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她感觉到那只手正顺着腹部往下游走,令人上瘾的瘙痒瞬间席卷全身。她立马打了个寒颤,两条腿不自觉地紧紧并拢,蜷曲起来。   她痛恨这种弱小的无助感,可是除了用膝盖奋力顶住猎人的腹部,她想不到任何办法,来阻止两人间越来越近的距离。   如今她终于深刻地认识到,吸血鬼究竟是一种多么危险的生物。   阴沉的嗓音响起,一团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红得滴血的右耳:“不要妄图闭上你的眼,否则我会忍不住在你身上试试巴姆做过的事。”   监管时钟的守护者,巴姆。祂和人类信徒三次结姻,诞下三子,虽然这个隐秘的过程不为人知,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伟大的结合,为三名信徒打破了肉身与物质世界法则的桎梏,开启了通往上层界的大门,如汪洋般浩瀚的混沌能量,通过深邃的通道直达灵魂深处,打下了神格的烙印,赋予了这三个灵魂在混沌中前所未有的崇高自由。   他们成为了新生的神力,成为人间传说中的半神。   与混沌中的旧神结合,犹如在雷暴地带的山顶做俯卧撑,随时都有魂飞魄散的风险。真实情况是,三任巴姆之子的降生,无不是森森白骨堆砌成山的惨烈胜果。   然而如今摆在尤利尔面前的,却是一个风险远远小于回报的机会,他要做的只是稍微懈怠对原始本能的节制,就能得到与混沌之女相匹配的神格。   假如说牧师与施法者的力量,是对神祇运用混沌力量的拙劣模仿,那么在开启灵魂直接混沌的通道后,被视作天才圣职者的唐娜,每天只能使用三次的心灵爆震,他可以无限制地使用。闲暇之余,甚至可以用来雕刻山石。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力量就等于一切。   尤利尔不会忘记只是一个伤痕累累、半死不活的阿尔格菲勒就对他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也不会忘记旧镇当中那场以鲜血与遗憾结束的婚礼,更不会忘记这颗被强加予他的火种,彻底倾覆了他的生活。   弱小是罪,是一切的起因,过去所受的伤痛与挫败,仿佛在鞭促着他,去追逐更加强大的力量,去掌管自己的命运。   芙尔泽特知道自己的心跳为何这般激烈。恐惧。尽管混沌之女的神性在极力抗拒,但恐惧的怒涛轻易摧毁了她的傲慢,接管并支配了这具脆弱的肉身。   “不——”   猎人的身影就像遮天蔽日的一座山,牢牢地压在她身上,芙尔泽特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每一根敏感的纤毛都在骚动,冰冷的触感暧昧地游离在大腿丰满的根部。最要命的是,一股灼烧的热流,正在她的脖颈上疯狂蔓延,那双滚烫的嘴唇,犹如恶狼致命的獠牙,死死咬住了她的咽喉。她像是一个溺水窒息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凌乱的金发流泻在软枕上,她企图用手顶开猎人的胸膛,但后者强而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环住了她柔若无骨的腰身,狠狠地挤压,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芙尔泽特近乎绝望地说道:“听我说,你还没有发现吗,巴姆之子从深海窃走了火种,它一直在以你的人性与意志作为燃料,你失去的部分,正一点点被深海填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胸口上的那个洞,正是上任使徒叛变巴姆的罪证……不要屈从于深海的意志,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无所谓,只要得到了相应的神格,我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混沌中汲取足够的能量来抹消掉深海的影响。”尤利尔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黑窟窿是不祥之物,但正在兴头上的他,对这番警告充耳不闻。   “不,你不能!”芙尔泽特吓了一跳,她差点被堵住了嘴,“我不能孕育两个神子,你的投入除了粗暴而短暂的发泄,不会得到任何回报!”   “所以你是想甩掉它。”   仿若野兽般沉沦在肉欲中的猎人,忽然停下,抬起头来。   “你想甩掉这个累赘。”   “什么?!你竟然……”混沌之女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张冷漠的脸,惊觉自己落入了对方的陷阱。   用拇指揩拭着湿润的下唇,面无表情的尤利尔,缓缓离开了那个娇小的身躯。衣衫凌乱的芙尔泽特抓住机会,急忙退远到了床头的角落里。   “在你想甩掉这个神子的时候,恰巧你等到了一个降临阵,所以你决定孤注一掷。”猎人冷冷地看着她,“而黯淡之火是实现你计划的关键。只不过,你巧妙地误导了我,让我以为你是要用它来为神子的降生保驾护航,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想要铲除神子。”   旧神孕育后代的方式与人类所认知的方式大相径庭,根除胎儿的手段自然也非同寻常。他对自己的推测有着相当的把握,事实也很快印证了这点。   “这只是你毫无根据的猜测!”乱糟糟的金色长发,让急于辩驳的芙尔泽特显得就像是一只恼羞成怒的年轻母狮。   尤利尔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好吧,那就权当我是在瞎猜,你想听听我猜出的结果是什么?”   “不想——你、你别过来,有话你就直接说,又没人堵着你的嘴……”看到又朝自己贴近过来的猎人,芙尔泽特忍不住抱着低垂的领口往后缩了缩。   “既然你这样要求了。”尤利尔扯了扯嘴角,“你和迪恩尔的名字,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双子的统称出现,让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产生了一个错觉。事实上,你们是两个独立的旧神,只不过是同胞共生罢了,血缘关系在重视伦理道德的人类世界尚且无法永绝手足相残的悲剧,更何况旧神。我不知道你和你那哥哥之间,有着多么深厚的矛盾,但至少在神子这件事上,你们存在着严重分歧。”   芙尔泽特渐渐从初时的慌乱中冷静了下来,两眼紧盯足尖,沉默地聆听着。   “为了避开迪恩尔的视线,你不惜抛弃了在混沌中的本体。和你那只知暴食的哥哥相比,你并不欠缺理性的思维,这一定是你衡量利弊过后作出的最终选择。所以在你的设想中,甩掉神子这个包袱带来的收益,是值得你赌上身家性命来实现的……那会是什么呢?”   在一个耐人寻味的疑问中,尤利尔的话音戛然而止。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芙尔泽特深吸一口气,用手拨开额前的乱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会知道,并且还会主动要求参与进我的计划中来。但是现在,我没什么太多想说的。你可以在这里杀掉我,永绝后患,但你也可以选择继续我们之间的合作。如你所见,我现在的能力虽不及身居混沌之时,但你不可否认我的确帮了你不少次。现在你已经抓住了我的软肋,掌握了绝对的优势和主动权,何不借机役使我继续为你效力,除了黯淡之火,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什么都可以给我?”尤利尔问。   金发少女愣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捂住了余温未散的脖颈,语气闪烁地道:“你、你是受到了深海影响,才会产生这种荒唐的念头。如果你真的有需要,我可以把你那徒弟叫来,她现在是这座府邸里新晋的女佣,属于二等公民,没有被赋予姓氏,名字还是延用了她的本名……”   见她犹似惊弓之鸟一般,小心翼翼地堤防着自己,尤利尔深刻怀疑这又是一轮以假乱真的即兴表演。   不过,现在看来,这具羸弱的躯壳之下,虽容纳着混沌之女的内在,但在相互融合影响之下,两者的界限似乎正在模糊淡化。   至少在他看来存在这样的趋势。   “在弄清楚眼前的状况之前,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他摆摆手道。   芙尔泽特如释重负地轻叹一声,松开了攥在手里的蕾丝衣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能感觉得到,古龙就在这儿。证据就在壁炉里。”   尤利尔回过头,看向壁炉里摇曳的火光。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古龙是黯淡之火的原始宿主,一旦它离开埃斯布罗德这个独立的空间,火焰与初始火种之间的联系必然会断开。   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把嘴边的那个名字咽了回去,“关于埃斯布罗德,还有那个叫阿尔莎的女人,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几乎和你一样多,无非是提前嗅到了一些猫腻,才躲过一劫。”芙尔泽特有些怨言,“如果你愿意多给予我一些信任,你知道我并不吝啬分享给你一些新鲜掌握的情报。”   尤利尔对后半句表示怀疑,并对前半句报以半信半疑的态度。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未知领域,也许和旧镇有几分相似,但巴姆之子不是古龙,两者天差地别。你现在的处境自身难保,我也需要适应这个新环境,如果你想查个水落石出,就要给我一些时间。”   “但时间不等人,我感觉他们很快就要有新的行动了。”他冷静地分析说,“要抓住重点,更关键的是,我们并不是孤军奋战。”   芙尔泽特揉了揉自己紧绷得僵硬的脸庞,不温不火地道:“说起来真是遗憾,你错过了航船进港时,在码头上发生的那场精彩演出,我和芙琳也是那个时候趁乱逃出来的,然后遇上了这个倒霉的女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太想谈论细节。”   关于混沌之女在某些方面存在着令人惊诧的洁癖,尤利尔在贡德乌尔时就有过切身体会了。至于发生在天堂港的大战,他在黑礁底狱已有所耳闻,这意味着索尔的同胞,灰烬御卫们已经成功潜入了埃斯布罗德。   而这又引申出了另一个值得深思的疑点。   他回想着里奇·恩罗斯关于四位大臣关系不和的话语,沉思片刻后,说道:“从明天开始,在尽可能不惹上嫌疑的前提下,你要调动艾菲尔·马韦洛能动用的一切力量,优先找出那些潜藏在城市里的灰烬御卫。我有一种预感,就像那个叫阿尔莎的女人把我偷渡进埃斯布罗德一样,有人也在为灰烬御卫牵线搭桥,而且双方绝非同一阵营的盟友。”   直觉告诉尤利尔,一旦解开了这个结,他心里的诸多疑点都会迎刃而解。   ————————————————————————   PS:二合一。 第五十二章 全民公敌   “陛下,这就是本季度最后一批颜料了。”   阿尔莎背负双手,目送宫中的侍女们推着满载封口颜料桶的小车,驶向大厅尽头的通道。这些新鲜出炉的颜料将送往冶炼室进一步加工,根据原料的质量优劣,最后可能一无所获,或者凝炼得到一小瓶劣质的绘画颜料。   “辛苦你了。”   拄着手杖的国王背过身去,面朝阳光明媚的露台,脸上的镀金面具熠熠生辉。狭长的眼孔下,是一对淡红色的眼眸,深邃地凝视着露台上那个面对着画架的背影——年轻的女画家用画笔抵着下巴,歪头打量着画架上那幅尚未竣工的半成品,似乎陷入了创作瓶颈的愁思。   “看样子,小公主好像进展地并不怎么顺利。”阿尔莎不着痕迹地往国王身边靠了一些,但后者的注意力始终游离在露台外。这不免让她感到有些遗憾,毕竟今天自己特地梳理打扮了一番,用鲜少上身的长裙,换掉了严肃的紧身制服。   现在看来却是白忙活了一场。   “我们需要更多的颜料,”国王说,“从原住民身上提炼的劣质血,根本不足以炼为颜料——在画纸上泼再多的水,也留不下任何痕迹。我们需要更高级的成品。”   “事实上,自从最开始捕获了几名企图入侵埃斯布罗德的灰烬御卫以外,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收获了。那些老不死的看火人,似乎找到了潜入埃斯布罗德的方法,我认为已经有相当数量的灰烬御卫集结了起来。”   “你是在为自己在天堂港的失利找借口?”   面对国王声色俱厉的质疑,阿尔莎微笑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舰队的总司令是梅丽尔,是她在负责边境的开拓与巡视,作为监察入境者的第一道岗哨,这是她的过失。而纵容灰烬御卫在埃斯布罗德肆意妄为,则是迦迪娜和卡洛琳的失职,她们各自握有一支强大的部队,却无所作为。”   “你很善于推脱责任。”国王冷笑。   “权力多大,责任多大。”阿尔莎莞尔道。   “你没有资格抱怨,阿尔莎。主人给了你们四人公平选择的机会,迦迪娜和卡洛琳不惧于显露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所以她们得到了相应的权力,而你和梅丽尔——”国王欲言又止,他看向黑桃大臣的眼神,显得意味深长,“没有人知道你们当初向主人要求了什么。”   “我向主人要求了一条情报。”阿尔莎坦率地承认道。   “一条情报?”   “关于某个人。”   “那么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结果?”   阿尔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执起国王的右手,在食指上那枚精致浑圆的绿宝石戒指上吻了一下,“历史赋予守墓人的使命,让我们姐妹之中最后只有一人可以成为众神时代倾覆的见证者,这才是唯一确定的结果。”   国王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不管你要做什么,阿尔莎,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阿尔莎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露台,那位年轻的女画家似乎又找到了灵感,挥动了画笔,“是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稍后离开了大厅,她的蛇人侍卫已在外等候多时。阿尔莎戴上从它手中接过的呼吸罩,深吸了一口气,隔绝了壁炉中永生之火的慵怠暖意,让冰冷的空气充盈肺叶。   和所有生于黑暗、并宣誓侍奉于黑暗守墓人一样,她憎恨光,更憎恨光带来的温暖。   对于拥有伟大使命的守墓人而言,沉溺于安逸是一种危险且可耻的想法,卡卓雷娅的失败时时刻刻都在警醒她。   “这不是梅丽尔姐姐吗?”在出宫的路上,她迎面遇上了入宫例行汇报的梅丽尔大臣,以及她的扈从骑士。   “阿尔莎,你在这里。”梅丽尔不咸不淡地点头回应。作为路维姐妹中行为处事最低调的一人,她在工作以外的场合素来沉默寡言,她不止在言行上追求高效主义,亦体现于一成不变的制服装扮,简洁而干练。   “我听说今晨又有一支舰队入港,不知道司令大人的收益如何?”阿尔莎假意殷勤地问候道。   梅丽尔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道:“一些夸埃尔曼人,还有一支从赫莱茵来的商旅,我们审问了商旅的领队,他们应该是为奥格威王室办差的。我会确保他们在傍晚之前转移进黑礁底狱。”   “要是能抓到一两个奥格威的直系亲眷就好了,这些古老又高贵的眷族的血,想必能够凝炼出上好的颜料来,这样主人也能尽早开始下一步行动。”黑桃大臣略感惋惜地摇了摇头,至于真假各有几分,在梅丽尔审慎的眼光中早有定数。“还有一件事,梅丽尔姐姐,最近几天你有关于卡洛琳姐姐的消息吗?我听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过工厂了,今天这批颜料都是由我代为送入宫中。”   梅丽尔沉默片刻,答道:“前几天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我听说她今日抽空去造访了马韦洛竞技场。随行的还有一位荣誉赐姓者,瑟芬斯,焚化队第三支队的队长,你应该听说过她。”   “我不知道卡洛琳姐姐还对角斗表演感兴趣?”阿尔莎故作讶异。   梅丽尔狐疑地盯着她,“据说是为下月的永生庆典作预热。有一个外面来的奴隶,接连赢下了好几场铁笼死斗,并且与之同台竞技的角斗士还大都是徽章持有者。最近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你和马韦洛家的布尼斯主母走得那么近,难道没有听说?”   “你多虑了,梅丽尔姐姐,我和布尼斯夫人只有生意上的往来。”阿尔莎笑了笑,“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最近卡洛琳正在张罗焚化队扩建的事,相信你也听说了,难不成是她对那个奴隶有兴趣?”   “只要是在主人限定的规则之内行事,卡洛琳要怎么做是她的事,我们无权过问。”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也该有所准备。”   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些敏感话题,梅丽尔皱起了眉头。   但阿尔莎并没有适可而止的觉悟,继续说道:“你我都心知肚明,卡洛琳扩建焚化队是为了对付迦迪娜的铁处女部队。这场纷争必然是始于她二人,但绝不会就此终于她二人。我们已经落后得太多了,梅丽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在和我谈合作?”梅丽尔稍稍抬高了嗓音,“你找错人了,阿尔莎。婚约者这个头衔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我不会守着这座空中楼阁终此一生。我想要亲眼见证深海吞并混沌,众神相互厮杀,一切谎言和罪恶都归于虚无的那一刻。”   “你想背弃主人的安排?”阿尔莎眯起眼。   “我只是以我的方式效忠而已。”说完,梅丽尔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萧瑟的寒风掠过该隐山光秃秃的岩壁,鬼泣一般的风声回荡在盘山而建的空中走道之中。   跟在阿尔莎身边的蛇人侍卫踟蹰了片刻,上前问道:“大人,我们接下来去哪?”   阿尔莎回过头,目光穿过厚重的雪幕,凝视着山脚下的城市,“既然卡洛琳在竞技场,那我们也顺道去凑凑热闹好了。”   ……   最近一周以来,马韦洛竞技场的生意几乎场场爆满。   其原因首先是一名外乡奴隶在铁笼死斗中脱颖而出,接连挫败了两位徽章持有者,赢得了胜利。然后在接下来的三场中端档次的角斗赛里,他又一举斩获了三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马韦洛家族身为角斗赛事的主办方,借机造势,宣称没有角斗士可以给这个奴隶打上败北的烙印。   一个某种程度上的全民公敌就此诞生。骄傲的埃斯布罗德人感觉自己受到了挑衅,那些平日里不关注角斗赛事的平民也纷纷涌入竞技场,只为了亲眼见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隶被他的对手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愤。每一轮由他出场的角斗赛事,赌盘的押注金额都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而愤怒的埃斯布罗德人每一次失望而归,都会让马韦洛竞技场和其背后的股东们赚个盆满钵满。   渐渐地,这项以捍卫埃斯布罗德人尊严为主题的角斗赛事,开始吸引到了一些真正重量级人物的目光。不是冤家不聚首,今日的重头戏,无疑是分列南北贵宾席的迦迪娜大臣手下的得力干将,拉佛斯·贝里奥涅,以及梅花大臣卡洛琳。   “有意思,迦迪娜也对这个无主的奴隶感兴趣?”今日一身便服出行的卡洛琳,询问自己的下属道。   与她并排列坐的,是焚化队第三支队的队长,及荣誉赐姓者瑟芬斯·路维,她回答说:“有这样的可能。迦迪娜大臣得知了大人您正在着手扩建焚化队规模一事后,表现得非常警惕。”   卡洛琳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起来,这完全是拜她的无能所赐。如果不是灰烬御卫在埃斯布罗德大张旗鼓地活动,而她的铁处女部队又毫无作为,我也不会轻易得到扩张焚化队的许可。”   “等扩建完成后,我们就不必再回避与迦迪娜大臣的正面较量了。”瑟芬斯心领神会地附和道。   “不要自作聪明,瑟芬斯。”卡洛琳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后者连忙闭上了嘴,“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不再仅仅是守墓人,在主人筹备完全进军威尔敦之前,我的工作是和其他三位大臣共同维护埃斯布罗德的正常运转。”   角斗表演开场在即,观众席上传来阵阵骚动。   在开赛之前,各种小道消息已经满天飞,种种迹象都在显示,今天的铁笼死斗表演非同寻常。   在观众们的翘首以盼中,蛇人司仪登上了俯瞰全场的平台,紧接着,预告开场的锣声接连敲响三次。   “卡洛琳大人,我还是不明白……”瑟芬斯终是忍不住开口。   第一名角斗士在潮水般的呼声中登场,卡洛琳注视着那辆在红土场上巡场绕圈的战车,平静地说道:“众神时代的终结,将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浩劫,这座雪国将会成为唯一安全的避风港。你只需要了解这一点就足够了。”   瑟芬斯低下头,久久陷入沉思。   尤利尔是第二个登场的。片刻之前还是铺天盖地的鲜花与欢呼,在他踏上红土竞技场的那一刻,迎接他的就变成了山呼海啸的嘘声与唾骂。作为狩猎者鲜少佩戴的头盔,这时派上了用场,从观众席上抛下来的杂物——多是铜币——在头盔上敲得叮铃哐啷的响个不停。   头盔将他的视野收束成了一个狭窄的长方形,耳朵接收到的噪音,经过一层铁盔的过滤,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嗡嗡声,配合着呼吸罩下粗重的气息声,令人心颤。   有过之前几场角斗的经验后,他逐渐开始适应并学会享受这种满怀恶意的喧嚣,因为愤怒的埃斯布罗德人很快就会闭上嘴。胜利会结束这一切。   今天他换成了自己惯用的弯刀,尽管里奇·恩罗斯固执地认为长枪才是符合冠军骑士称号的武器,但尤利尔知道速度才是在乱战中取胜的关键。   他舔了舔黏湿的嘴唇,跃跃欲试地掂起手中的弯刀。   第三道栅门开了。   一个巨大的身影,脱动沉重的镣铐,迈着笨重的步伐踏入了红土竞技场内。   观众席瞬间沸腾了,而尤利尔却愣在了那里。   这竟是一个马斯坦人。这个巨人种族最为显赫的名誉,便是来自于赫莱茵的狮骑士团。   这个足有十三英尺之巨的庞然大物显然和那些骁勇善战的狮骑士不同,臃肿笨拙的身躯、光秃秃的脑袋与生长畸形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有些呆滞。不过没人会怀疑他手里那根大得夸张的狼牙棒,能够轻易地拍碎他的敌人,若不是身后有一群蛇人守卫用锁链拖住他的双腿,他已经等不及要将满腔怒火宣泄在场上另外两位角斗士身上了。   然而惊喜还没有结束。   随着第四道栅门缓缓升起,所有的喧嚣都戛然而止,每一名观众都被那浑然天成的自然与力量之美所感染,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有趣,他们居然能把这种东西弄来。”卡洛琳嘴角浮出一抹微笑,她从座位中坐立起来,俯瞰着登场的第四位角斗士。   万众瞩目之下,一匹浑身雪白的巨狼,缓缓步入了竞技场。   ——————————————   PS:二合一。 第五十三章 白狼之死   祖尔萨·冰岩。这头尊贵的伊比亚斯霜狼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雪白皮毛和傲然姿态,即便它如今病恹恹的样子就像一头被顽疾折磨了大半辈子的老狼,曾经漂亮的皮毛干燥开叉,明亮如炬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强壮矫健的身姿只剩一把皮包骨,但尤利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观众因为难得一见的马斯坦人与霜狼同台较量而陷入狂欢,却无人在意后者实际已近灯枯油竭的状态,沉重的步伐宛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它疲惫地耷拉着脑袋,甚至没有注意到场上有一位自己的故识。   尤利尔不知道它在过去的一周多时间里受到怎样的凌虐,才让一头骄傲的伊比亚斯种如此狼狈,但可以肯定的是,主办方让它拖着一具伤痕累累的残躯登场,其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充分取悦观众之后,被其他的角斗士手刃。   是日的冬风很烈,卷起白霜拍打着脸。热血渐渐冷却,一个想法立刻在他脑海中浮现成形。   开场的锣声奏响,观众席上热烈的呼声震天动地。   蛇人守卫们解开了栓柱马斯坦人双腿的锁链,巨人急于挣脱束缚,踉跄着摔了一跤。愤怒的马斯坦人像个撒娇的巨婴一样,突然嚎啕起来,胡乱挥舞着手里的狼牙棒,砸向地面。一时间,好像整个地面都因他的怒意而震颤。   很显然,倘若任何人想要成为最终的赢家,就必须得翻过这座大山。   驾驭战车的角斗士亦勒停了战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头暴怒中的巨兽,不敢轻易靠近。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们应该联手!”他扭头一看,是那名有着“全民公敌”称号的角斗士在说话。只见他指了指马斯坦人,用足以盖过观众席噪声的嗓音喊道:“不先做掉那个大家伙,我们谁也活不成!”   “我同意。”角斗士不假思索地应道,“我攻左翼,你从右边切入!”   尤利尔点点头,立刻迈开了步子。他发现哭声停止了,马斯坦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挥舞着狼牙棒,朝竞技场东南角那头虚萎不动的白狼冲了过去。   情急之下,他拍打起手里的弯刀,发出声响吸引对方的注意,“嘿,大个子,看这边!”   这个马斯坦人明显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智力水平低下,一激就怒,立马调头朝猎人扑过来。这是个好机会,尤利尔心想,按照计划,角斗士此时乘车兜到马斯坦人的右后方,有机会一击挑断它的跟腱。   然而他低估了人性的贪婪。   那名角斗士见状,即刻调转车头,杀向了白狼。料理这头垂危的野兽只是顺手之举,却可以为他之后的胜利锦上添花,何乐而不为?   就在马车急速奔袭的过程中,角斗士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猎物,没有发觉一道寒光忽然从斜刺里射出,准确命中了战马片甲不覆的侧颈。鲜血喷出,左侧的战马一声哀嘶,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右歪斜,两匹战马撞在一起,蹄声错乱,角斗士因战车大幅转向而被狠狠地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观众席上齐声响起一阵惊呼。   角斗士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他感觉自己的骨头被摔断了,浑身剧痛难以动弹,长枪被远远落在了一旁。待他艰难地翻过身来,一双海蓝色的兽瞳陡然映入眼帘,那头白狼正龇着残缺不全的断齿,嘴角淌着黄褐色的脓液,从上方俯瞰着他。   正忙着对付马斯坦人的尤利尔,没空去看场地的另一头发生了什么,但他从反应激烈的观众席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祖尔萨撕碎了那名角斗士的喉咙。   “这还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奴隶。”卡洛琳面无表情地评论道。   “愚蠢的善举,他已经自身难保了。”瑟芬斯连忙附和道,她知道这个奴隶的多余行为已经彻底断送了他的晋升之路。   “那倒未必见得。”   “未必见得?”   瑟芬斯不解地看向红土场地,那个奴隶被马斯坦人追得抱头鼠窜,胜负基本只是时间问题,难道他还留有殊死反搏的后手?   事实上,面对马斯坦人这样一棒槌就能把自己砸成肉泥的劲敌,在不使用血统和火种的前提下,尤利尔还没有自大到考虑后手的地步。他之所以一直避而不攻,是源于一个亟待解惑的疑点——马斯坦人一个固执且封闭的种族,如果说狮骑士的诞生是他们对种族衰亡现状的妥协,那么一个横跨整个大陆,出现在埃斯布罗德的马斯坦人,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   他不相信这是巧合,因为埃斯布罗德的出现本身就蕴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若这个巧合是以诸多因素堆砌而成的必然结果,那么这个马斯坦人也必定是其中构成的重要一环。   避开横扫而过的一棒,尤利尔退开到一个自认安全的距离。猫捉老鼠的游戏,消耗了马斯坦人不少的体力,当这个笨拙的巨人发现自己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时,他感到非常委屈,索性撂下了狼牙棒,一屁股坐在地上,懒得再动弹了。   观众们对他消极怠工的举动报以铺天盖地的嘘声。   “别听他们的抱怨,大块头,看着我。是的,就这样,看着我的眼睛。”尤利尔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就算对方丢掉了武器也不敢松懈戒备。毕竟马斯坦人就算空手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撕成碎片。   看到向自己靠近过来的猎人,马斯坦人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十分孩子气地皱起眉头,“……你是谁?”他一脸木讷地问道。   “朋友。”尤利尔举起双手,表明自己并无敌意。   “朋友?”巨人自顾自地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嘴巴里咕哝了一句,然后吐出一口痰,“格莱多好累,格莱多要回家。”   “我可以送你回家,你叫格莱多对吗,你从什么地方来?”尤利尔继续耐着性子诱导他。   “森林。”巨人再次试图用双手来抓他,就像拍死一只苍蝇,但最后只是结结实实地拍了个响亮的巴掌。这个憨厚的大块头看上去并没什么恶意,大概只是单纯地想要扭断他的脖子或四肢,来满足马斯坦人天生的征服与破坏欲。   尤利尔差点被拍成肉酱,只好退开一些,“森林。马斯坦森林,你的老家。”   “格莱多的家。”巨人呆呆地复述道。   果然没错,这个大家伙跨越了整个大陆。   “那你一定走了很长的路,格莱多,这很了不起,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巨人扬起头,环视竞技场上,天真烂漫的双眼中,倒映出埃斯布罗德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他在这儿……”   “他?”尤利尔眯起眼,“他是谁?”   巨人挠了挠屁股,然后把足有人类手臂粗的手指凑到鼻前,闻了一闻。   那对又浓又粗的眉毛因难以克制的瘙痒而扭动起来,他忽然打了个喷嚏。酱绿色的鼻涕黏了一手,巨人却浑然不觉,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兴冲冲地又伸手来抓猎人。   “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们才有得玩。”尤利尔躲开那只黏满鼻涕的大手,“好孩子格莱多要找谁?”   “格莱多要找王!格莱多不喜欢你!”大块头似乎失去了耐性,他重新站了起来,拾起掉落在手边的狼牙棒,决定要把这只喋喋不休的烦人老鼠给拍扁。   一堵冷却的气氛再度沸腾,观众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怂恿这个愤怒的巨人杀死对手。   此刻的尤利尔却深陷沉思。关于巨人之王的传说有过很多版本,却无一有确凿的证据,他唯一能联想到的,是在贡德乌尔的地下祭祀场,守墓人的先祖曾用壁画的形式留下过巨人王的有关踪迹。(第三卷第三十章)   守墓人描述的窃火贼,一手缔造了永垂不朽的黑夜,在把窃得的火种抛入深海之前,这个窃火贼在马斯坦森林找到了巨人王,并诱使后者离开了故土,前往生命之树的所在地,徒手拔起了孕育了六枚火种的生命之树。除了失窃的初始火种外,其他五枚火种因生命之树的毁灭而流落世间。   身为圣徒的尤利尔对六这个数字很敏感,所以他一度将圣杯和守墓人所描绘的六枚火种对应了起来,但其中缺失了很多关键线索,彼时的他并没能解开壁画的真实寓意,但怀疑的种子早已于心间深种。   而现在,他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距离真相是如此的接近。   “等等,格莱多,我不是你的敌人。”猎人无意伤害这个无辜的马斯坦人,至少在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之前……   突然,他余光捕捉到一道鬼魅的白影,从后方迅猛地扑向了巨人。祖尔萨的动作太快,也太过突然,他没料到这头看似衰萎的白狼还有力气发动进攻,还未来得及出声制止,祖尔萨便一跃而起,恶狠狠地咬住了马斯坦人脆弱的后颈。   观众席上一片叫好声。   “格莱多要揍扁你!”大块头疼得大叫,他笨拙地伸手抓住白狼的后腿,使劲拉扯,但祖尔萨却死不松口。双方激烈纠缠着,马斯坦人不慎间脚下拌蒜,轰的一声摔倒在地。   尤利尔一时无措,犹疑着不知该帮哪边。   留给他做决定的时间不多了。一大群全副武装的蛇人卫兵正守在栅栏门外,随时准备冲入场中,结束这场荒诞的闹剧。他深吸口气,终于拿起自己的弯刀,走向了巨人。   格莱多蛮力惊人,他用恐怖的握力碾碎了祖尔萨的腿骨,白狼痛苦地哀嚎一声,被巨人重重地甩了出去,在被冻得坚硬的红土上留下了一道颓然的划痕。它似乎死了,瘫倒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格莱多高兴极了,他提着狼牙棒准备过去打扁那只坏狗的脑袋,但紧接着他便感觉脚后跟一阵剧痛,惨叫着跪倒在地。   “什么,是什么在咬格莱多的脚?”   又是一声惨叫。   巨人用以撑地的右手,亦被猎人凌厉的快刀刺断了肌腱。失去平衡的庞大身躯扑倒下来,毫无保护的下巴猛地磕在地上,险些令他昏厥过去。   格莱多迷迷糊糊地眨了两下眼,茫然地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猎人。这个又瘦又小的人类,看上去不再像之前那般温和了,冰冷的刀光在那双暗红色的眼眸中闪烁,让人不寒而栗。   “格莱多……?”他感到滚烫的生命力从喉咙向外流逝,害怕地想要张口大叫,但翻涌的鲜血早已阻塞了气管。   尤利尔点点头,“我送你回家。”   不一会儿,马斯坦人就不再动弹。巨大的身躯浸没在雪花点缀的殷红血泊里。   四周的呼声好似渐渐被风雪所掩盖,他没有在巨人的尸体前驻足太久,转身走向了倒在另一边的白狼。   奄奄一息的祖尔萨似乎在等他,尤利尔明知贸然接近可能有危险,但他没有躲闪。当这头白狼拖着一条断腿骤然暴起,张开血盆大口扑过来时,他扬起白布裹缠的左臂,任它死死咬住。   白狼在咬下第一口时,就发现了这条左臂坚如钢铁,但它仍然倾尽余力,配合猎人完成这最后一幕演出。随着祖尔萨用力一顶,尤利尔被掀翻在地,也正是此时,他看到了白狼颈项下那条早已溃烂的致命伤口。   白狼狠狠咬着那条左臂,猎人静静看着那双蓝眼。   “杜尔迦还活着,”他原话转达出芙尔泽特告知于他的消息,“她和盖加尔洛都被送到了永生祭庙打杂。”   凶恶的白狼依旧不肯松口。   “我会想办法救她。”   听到这句话,祖尔萨浑浊的双目中,流露出一丝澄澈的释然。   它缓缓闭上眼。   潮声渐远,蔚蓝色的海沉入黑暗。   弯刀贯穿了白狼干瘦露骨的腹部,这具早已被凌虐榨干的残破身躯,并未淌出多少鲜血。尤利尔推开压在身上的沉重尸体,拍拍衣襟上的血,站起身来。   在马韦洛竞技场数千名观众的注目中,无名无印的角斗士高举染血的右臂,宣告光荣的胜利。   这一次,他赢得了掌声。   雪下得更大了。   ——————————————   PS:二合一。 第五十四章 另类报复   白狮鹫联邦,赫莱茵首府,恢弘的唐古尔宫在初冬的细雪下,仿若一头盘踞在裘拉诺斯湾的沉眠巨兽,错落有致的白色建筑群,有如巍峨耸立的雪峰,在首都中心绵延数公里之广。   依傍王宫护城河以西而立的三座地标级建筑,依次是平衡教会的圣芙里德中央大教堂、全称‘宗教事务司下最高审查与评议会’的曼斯菲尔德府、及评议会下属的异端裁判所,约翰·里斯法庭。   三者分别代表了奥格威王室统治的三种理念,以白色的尖塔群建筑构成主体、白鸽群筑巢环绕的圣芙里德大教堂,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和平与自由;曼斯菲尔德府的金色圆拱顶大殿,寓以宗教信仰的神圣与开明;而约翰·里斯法庭犹如四方铁盒的灰暗而冷峻外观,及庭外正门所立的十九殉道者雕塑,意为教条与律法的公正严明,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今天是本月裁判所公开受理民众上诉案件的日子,法庭外排起了长龙。这些诉讼者大多是赫莱茵本地居民,但也不乏千里迢迢从外地赶来的上诉者,基于平衡教会与评议会的特殊职权,经约翰·里斯法庭受理的案件结果,通常都会得到当地教会机构的协同执法,相比于地方教会一手遮天的独断专权,在赫莱茵反而可以得到一个相对公正的评判——前提是案件的影响力足以让地方教会审慎对待。   “让一让,快让我过去!”在人头攒动的法庭外,一名身披修道袍的红发少女,正努力挤过人群。   一阵推来搡往过后,少女七荤八素地穿过人群,来到了通往法庭后方的拱廊下。   唐娜·斯梅尔不止一次对老主教抱怨过圣芙里德教堂不设有侧门的坏处,这使得教徒们进出往来只能借由这条连同三座地标级建筑的唯一通道实现。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平衡教会除了奥格威王室成员及其亲眷,很少接纳信徒礼拜,侍奉教会的圣职者每经严格筛选也只剩寥寥几数,鲜少有人需要一道侧门以行便利。何况原本这三者就是一个连贯的程序,相辅相成。   没有侧门其实也可以,唐娜始终觉得,这世上没有一款可以供人飞行的神术实在是太遗憾了。尤其是自从前些日舟车劳顿回到赫莱茵,屁股连着痛了好几天后,她便当即开始着手研发一款新型神术。   众所周知,神术是一门运用神赐之混沌能量的高等技艺,要脱离前人耗费千百年总结而来的宝贵经验,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理解并定义复杂混乱的混沌能量,无异于痴人说梦。   凑巧的是,唐娜的灵感正是源自于一场怪诞的梦。她梦到自己被心灵爆震的反作用力抛向了空中,然后又借用威力稍小的炽烈之手完成缓冲降落,梦醒之后,只觉一气呵成,简直堪称天人之作。   正好四下无人,拱廊下的空间是如此宽阔,说不定是一个试验假想的好机会。   对于向来说干就干的唐娜而言,这几乎不需要犹豫,她立刻抄起挂在腰间的神杖,一边向前走一边遵循着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规律,小幅度、高频率地进行摆动,以求最精确地释放心灵爆震,然后……   “修女大人!”   唐娜手忙脚乱地把已经开始响应混沌能量而隐约作亮的神杖藏到身后,却发现迎面走来的只是一名法庭的工作人员,后者一脸殷勤地向她鞠躬致意。   惊魂未定的修女小姐无暇流连这等只有王室直系才能享受的顶礼膜拜,勉强回以一笑后,便踩着碎步匆匆离开了拱廊下。   之后途经评议会的曼斯菲尔德府,她在金顶大殿的门下看到了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中年贵族,披着一条灰色的狼毫披肩,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唐娜听说过这个人,格莱斯·沙维,黑玫谷伯爵,此人于前些日带着一具冷藏完好的尸体突然造访赫莱茵,在三司内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据说此事关系到歌尔德公国现任君位的正当性,牵连重大,评议会的大人物们似乎不愿接这块烫手山芋,于是推给了下属的异端裁判所,由约翰·里斯法庭进行受理。案件的等级亦由国之君位,下调为一起有预谋的下毒谋杀案。   不过这些都不是唐娜现在最关心的,她加快步伐,穿过了曼斯菲尔德府占地广阔的后花园,由此进入平衡教会的前庭。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名老牧师在对着一尘不染的地面挥动笤帚,一只白鸽倦怠地卧在他的鼠皮帽子里,咕咕叫着。门可罗雀的光景早已成为常态,平日里最多也只有筑巢于高塔的白鸽赏脸光顾,据说历任大主教都是无师自通的鸟语者——唐娜敢拍着胸脯保证,坊间此类传言纯属欺诈,因为老主教只有一种情况会和白鸽讲话,那就是它们把屎拉在他院子里的时候。而这种交流往往是单方面的唾骂。   当她走入圣芙里德教堂时,身着白衣的老主教就坐在长椅上闭目祷告,大门开启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将这位睿智的老者从静默中惊醒。   “你无论如何都学不会让自己安静下来吗?”老主教把手揣进宽大的袍袖里,起身说道。   “我睡觉的时候一向很安静的 ,师姐可以作证。”唐娜敷衍地应了一句,便急切地追上走向芙里德神像的老主教,问道:“老师,您知道评议会在紧急动员各大教会征调圣职者军队的事吗?”   老主教不疾不徐地从铺着红色桌布的台面上,拿起一根崭新的蜡烛,续燃烛台上另一根已近枯竭的蜡烛。那火焰不似炼金造物,有着动人的焰色,与真实的温度及光亮。橘红色的光辉抛洒在蒙尘的石像上,勾勒出一位端庄美丽的以纱蒙面的圣女身姿。   在圣女雕像头顶,是映入万古长夜的琉璃穹顶,但丰沛的月光不曾一刻使这座神圣的殿堂陷入黑暗。   “这不是你该关注的事,唐娜,你应当专注于修行,而不是为身外之事分心。”老主教避重就轻地答道,似乎不愿正面回应她的质疑。   这反而愈是刺激了唐娜,她不依不休地追问道:“这次征调军队的规模,远远超过了援助贝奥鹿特的行动,他们要去哪?是往东边去的吗?”   老主教沉默不答,将摊开在台面上的经书翻至下一页。   “他们不能那么做,”唐娜有些激动地争辩道,“难道老师您已经忘了,当初你们告诉我上一任圣徒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堕落的?”   “这次的情况不一样了。”老主教叹息道,“一颗微小的、怀疑的种子,就足以毁掉一名圣徒忠守一生的信仰,倒戈黑暗。同样的悲剧,几乎以同样的方式上演了两次。因此我们曾希望,减少对圣徒的接触和干涉,尽可能避免让他接触到这项伟大使命的核心部分,以此独立完成传递火种的使命。而现在,那个叛教徒卷土重来,带着他最深刻的恨意。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会怀着怎样的目的,与圣徒发生接触。这是第三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们承担不起那样的风险。”   “那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由我们全程护送,这样才更安全不是吗?”唐娜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老主教听到这个孩子气的问题时,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烛台上六束烛火。“看到火焰了吗,当它被明晃晃地摆在教堂里的时候,你可以触碰到它,我可以,其他人也可以。而你若是希望它只为你一人所有时,你就必须得谨慎地藏好它,在它以某种特定姿态公诸于世前,除了你自己,谁也触碰不到。”   唐娜盯着摇曳的火焰,那浑然天成的姿态,在她瞳孔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她一时惘然,低头喃喃道:“我不太明白……”   老主教面带微笑,稀疏的须发微微晃动,“我等侍奉之父神,并非那片浩瀚的混沌汪洋中唯一的存在。而混沌之外还有深海。”   并非唯一的存在。唐娜思索着这句话中蕴藏的深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觉不对,“所以这次集结军队和教会无关?”   老主教点点头。“芙里德神殿降下的唯一旨意,与这场战事并无直接关联。”   “没有神旨降下,难道这不算背离神意吗?”唐娜略感诧异。她从小就被教导,芙里德神殿降下的旨意,是三司的最高行事准则,任何僭越神权的决断,都是无可争议的亵渎。唯有王下直辖的教会事务司,能在与三司的共事中谋求妥协,找到一个和谐共存的平衡点。   “神非居于殿堂,”老主教拍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祂在我们身边。”   唐娜直感觉这个慈爱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她疑神疑鬼地环视四周,空荡荡的教堂中,仿佛回荡着从未听闻的神秘歌谣,煌煌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那不过是呼啸的风雪拍打着窗扉。   “老师,”唐娜忧心忡忡地看着老主教的背影,“那道神旨究竟是什么?”   微红的烛光勾勒出老主教缭乱的白发,他面朝着芙里德圣女的雕塑,静默了半晌。   “即刻召回监督者,卢纳德·卡夫特。”   ……   “你只需要告诉我,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   “你刚才说什么,我、我没有听清……”   “别让我重复第三遍。我是问,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既然你一个新生代的次级神都够胆子以人类肉身取代本体,潜入物质界。那么巴姆一系是否也有可能使用了同样的手段,才得以如此彻底的销声匿迹?”   “注意你的措辞,人类,混沌双子是次级神的谬论你是从哪听来的?”   “看到你找回身为混沌之女的自信,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没错,所以问题的关键是,车厢这么大,你为什么非得和我挤一张座垫?”   这辆从马韦洛宅邸离开的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在埃斯布罗德的大街上,目的地则是城区中心,全埃斯布罗德人心目中的圣地:永生神庙。   芙尔泽特局促不安地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她已作出了最大限度地忍让,但擅自坐在她身旁的尤利尔,竟得寸进尺地扬手握住了一缕垂落在她耳畔的金发,在手中把玩起来。作为有幸被选中陪同马韦洛家族下任主母出行的男宠,他的表现实在是太过放肆——   自从那日在竞技场中只身挑落马斯坦巨人,并手刃白狼之后,他已算是正式跻身为马韦洛竞技场的大红人行列,为了日后能将他卖出一个好价钱,里奇·恩罗斯无时无刻不在筹划让他与马韦洛家族的当权者走得更近一些。而此番安排也正中尤利尔的下怀,让他有了更多与芙尔泽特进行深入交流的机会。   车厢中暧昧的空气令人目眩神迷。   若是以往,芙尔泽特只会对猎人的挑衅行为报以恶毒而尖酸的讽刺,不屑于展现出一位混沌主宰的威严。但情况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丧失混沌真身的事实败露之后,她悲凉地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开始像人类一样,重新审视并权衡自己的立场和地位。   其结果就是塑就了尤利尔现在这副变本加厉的恶魔嘴脸。   只见他若有所思地捧着那缕金发,语气诚恳地说道:“我在想,以前对你的态度好像太过恶劣,导致了很多不必要的误会和不愉快,为了双方今后更融洽的合作氛围,我认为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   芙尔泽特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姗姗来迟的讨好,不会为你赢得神的恩赐,虚伪的信徒——你、你又要做什么?!”她仿佛忽然被人掐住了喉咙,声音陡然变得尖锐,犹如一只受惊的鸟。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敏感的颈侧,芙尔泽特险些以为自己又要被亲了,那夜噩梦般的回忆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衣领,蜷曲双腿,像刺猬一样瑟缩起来。   尤利尔克制不住渐扬的唇角,最终放过了她,坐回到对面的座位上。   针对如今已经深刻领悟到自己只是一具血肉之躯的芙尔泽特,同样的把戏让人屡试不爽。不可一世的混沌之女,在如此露骨的性暗示面前,亦不可回避地流露出了如处女般胆怯的姿态。   当然,让她心怀忌惮的不止于此,真正叫人胆战心惊的,仍是尤利尔那晚对巴姆三段姻缘的引用。   于她而言最大的不幸,便是她这位胆大妄为的合作伙伴,拥有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强大行动力,芙尔泽特担心他有朝一日真的会把这种邪恶的念头转变成事实。她压上身家性命的一场豪赌,不是最终为了给他人作嫁衣。   于是混沌之女很快明确了自己目前最大的敌人,就是尤利尔那满脑子荒诞不羁的淫欲,为了捍卫旧神的尊严,她誓要与之抗争到底。   所幸的是,再过两天,芙琳就要正式结束为期两周的培训,并正式成为她贴身侍女中的一员。芙尔泽特从未这般怀念过与她相处的时光——想必有芙琳在场,这个愈发猖狂的家伙多少会收敛一些。   但愿如此。   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下来,尤利尔撩开车帘,望向外面,一座通体乌黑的棱形高塔,如独角兽的犄角般矗立在这座繁华城市的中央。四周的街道上聚集了数以千记的信徒,对着黑塔跪地膜拜。这样的仪式通常会持续好几日,因体力不支而跪死在祭庙外的信徒数不胜数,但这丝毫无法影响埃斯布罗德人对永生之火的狂热崇拜。   不过奇怪的是,和预想中的不同,他并未在这座黑塔附近感受到任何异样。   “那就是永生祭庙,这座虚无国度的中心。”芙尔泽特恢我复了平静的神态,着手整理起衣着。在车停的那一刻,她戴回了艾菲尔·马韦洛标志性的苍青色铁面具。“据说祭祀的流程有近两个小时,你现在的身份不宜随处走动,最好就在车里等我回来。”   临别之前,尤利尔牵住她的手,准备进一步满足自己卑鄙的报复心理。   但吃一堑长一智的混沌之女,立刻就洞悉了他恶贯满盈的想法,慌忙抽回左手,火急火燎地逃出了车厢。   ——————————————————   PS:今天的二合一。存稿又没了,(;′д`)ゞ 第五十五章 红心大臣   “动作快,迦迪娜大臣来了!”   前门大厅内,恩培罗主祭手忙脚乱地指使祭庙的无面侍者们向大门集中。迦迪娜·路维正如她那条令无数恶徒闻风丧胆的荆棘血鞭一样,仅仅是这个名讳出现在公众场合,就足以使人心生忌惮。   无面侍者是只有豪门显贵的女性成员才有资格获得的殊荣,她们以舍弃自身姓名与家室为代价,换得在永生祭庙内侍奉的荣誉。这些戴着半脸面具、只露出鼻梁以下脸庞的白衣侍者,整齐划一的迅速分列于大门两侧,夹道恭迎红心大臣大驾。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当铁处女部队齐步行军时引发的质如洪钟的脚步声响起,围聚在大门前的普通信徒与前来参加永生祭典的贵族们纷纷作鸟兽散,一些跪得太久起不了身的信徒,只得手脚并用,慌不择路地爬到一旁。   候在门内的恩培罗主祭,毕恭毕敬地半鞠着身,听到脚步临近,他缓缓抬起头。映入眼中的首先是两列身着黑色甲胄的铁处女卫兵,这支无个性、无个体的军事化执法部队,在埃斯布罗德可谓横行无阻。除了统一制式的黑色甲胄,他们最醒目的一个特征,就是被人们称作“鸟笼”的奇特头盔。顾名思义,这种头盔就像一只鸟笼,造型看似荒诞,却让人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不过,真正的恐慌感是源自于铁处女卫兵所使用的武器:臭名昭著的“铁刺棍”,一种首位两端都布满骇人尖刺的铁棍。在埃斯布罗德唯一能与之匹敌的,只有卡洛琳大臣麾下的焚化队所使用的黑铳。前者予以肉体上的极致痛苦,后者则施以灵魂上的彻底毁灭。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血腥混淆着腐烂的恶臭,随着铁处女部队的到来鱼贯而入,一些年纪较轻的无面侍者忍不住身体有些发抖。   恩培罗主祭留意到这些卫兵脚上的靴子沾满了尚未凝固的血渍——很显然,他们是从死人塔来的——原本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多出了两排污浊的足印。   主祭微微皱起了眉头,但紧随铁处女卫兵进入大厅的迦迪娜大臣,让他又不得不把满腹牢骚咽回到肚子里。   “迦迪娜大人。”   “下午好,主祭大人。”迦迪娜摘下蜴皮手套,对他伸出手。   恩培罗连忙低下头。须发皆白的主祭,犹如稚童一样温驯地接受红心大臣的抚慰。   这不是为了显示他有多么谦卑,迦迪娜是四位大臣中最狂热的种族及性别主义者,她对于男性的厌恶与苛刻,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首当其冲的便是她麾下的军队,鸟笼头盔的寓意,实则与监牢无异,据说这些男性 奴隶经过了一系列极其残酷的洗脑改造,才变成了如今对她唯命是从的铁处女卫兵。同样的,关押在死人塔里的囚犯十之八九也都是男性。   恩培罗没少听说迦迪娜一言不合就把某男性贵族关进死人塔里折磨致死的传言,对于那些无辜的受难者他深表同情,以及发自内心的理解——迦迪娜或许是整个埃斯布罗德最漂亮的女人,但凡性取向无碍的男性通常很难克制得住燃烧的欲火而不去试图亲近她。   尽管恩培罗把头埋得很低,避开了直视对方的风险。但真正要命的是,如魔鬼般细腰丰臀的身段才是迦迪娜最具魅力之处,一条黑色的皮带紧束着浅棕色的紧身制服,纤细的腰肢仿佛双掌可握。紧身的浅绿色皮裤与黑色高筒靴,将其双腿衬得笔直而修长,视线由下而上,直至大腿根部,前凹后翘,看得恩培罗口干舌燥,直咽口水。   迦迪娜收回恩泽过主祭那颗秃顶脑袋的手,戴回手套,左右看了看,微笑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无面侍者的数量似乎又增加了?”   “是的,”恩培罗舔舔干燥的上唇,“本月又有四名候选人获此殊荣。”   “殊荣?该不会指的是为主祭大人侍寝的殊荣?”   “怎、怎么会呢,迦迪娜大人何出此言……”   全副武装的铁处女卫兵四面环伺,主祭浑身直冒冷汗。   恩培罗自认已经足够小心了,那几个被他哄上床的无面侍者无不是有求于他,都希望能在职位上更进一步。这类暗地交易应当是让双方都讳莫如深的,而他也确实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难道真的有人告密?   还是说出于竞争目的,有同僚故意构陷他?   “别这么紧张,主祭大人,”看着主祭在一瞬间就变得濡湿的额头,迦迪娜已心知肚明,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只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为了区区一个好色之徒而毁了永生祭典,这实在不怎么划算。   秋后算账也不迟。   “原来是个玩笑,迦迪娜大人还真是风趣啊,哈哈……”如蒙大赦的恩培罗连连赔笑,一面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祭祀什么时候开始?祭品都准备好了吗?”迦迪娜把话引回到正题上。   “万全无遗。迦迪娜大人这边请,您的席位我们已经预备好了。”   “有劳主祭大人了,带路吧。”   恩培罗领着迦迪娜往大厅后面去,在行将进入走廊之际,一个负责清洁雕像的麻衣杂役,忽然丢掉手里的脏抹布,猛然扑向了毫无戒备的红心大臣。   “快!快拦下她!”主祭惊呼道。   在一阵哗然声中,一名铁处女卫兵大步上前,抢在歹徒碰到迦迪娜之前,一铁棍将其扫倒在地。歹徒还未来得及起身,另一名肤色黝黑的男性杂役就冲了上来,拼命抱住她的腰,让她无法挣脱。   紧接着,一大群卫兵聚拢过来,将二人团团包围。   “把祖尔萨哥哥还给我!你们这群恶魔!还给我!”那歹徒声泪俱下地控诉道,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她的泪容。   迦迪娜听出歹徒的声音是一名年轻女性,摆了摆手,让挡在面前的卫兵们让出一条路来。   “别冲动,杜尔迦,你这样会害死我们的!”   拼死拦下悲愤欲绝的狼少女的,正是同被押送至祭庙打杂的塔卡里人,盖加尔洛。自那日在天堂港登录,两人便被迫与其他人分别,在打上身为下等奴隶的烙印后,遣至永生祭庙打杂。   遮天蔽日的漆黑群山中,忽然分开了一条开阔的道路,泪眼朦胧的杜尔迦看到一个冷艳绝色的女人向自己缓步走来。   她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狼一般的威慑声。   盖加尔洛心知不妙,连忙用手按住她的头,让她以脸贴地,显得越恭卑越好。   迦迪娜取出挂在腰间的皮鞭,蹲下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悍不畏死的异乡女孩儿。   “小鬼,你刚才冲我喊什么?把什么还给你?”   “你们杀了祖尔萨哥哥!”狼少女用撕裂般的嗓音怒吼道。   “哦?要知道我杀过很多人,不知道你的祖尔萨哥哥是否在其列……”   “快闭上你的嘴,不能再说了……”压在她背上的盖加尔洛,从牙缝里挤出细微到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   但此刻悲痛欲绝的杜尔迦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也在这里死去,这样祖尔萨哥哥就不必再忍受孤单的煎熬了。   “祖尔萨哥哥是伊比亚斯霜狼,高贵的帝王狼,你们践踏了它的尊严!”   “伊比亚斯霜狼。”经她提醒,迦迪娜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关于某场吸引了卡洛琳大臣到场观看的角斗表演的报告。浅杏色的眼瞳若有所疑地转了一下,她问道:“回答我,小鬼,你是被那支舰队捕获押送至此的?与你同行的都有谁?”   杜尔迦吹出一口气,掀开挡住眼睛的乱发,她眼含笑意地紧盯着对方,“你凑近一些,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生性多疑的迦迪娜,没有立刻应允。   “你在害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杜尔迦冷笑着嘲讽道。   迦迪娜攥着皮鞭,表情阴狠地眯起双眸,“好吧,就让我来听听看,你到底能……”   忽然间,就在她身躯稍稍前倾的刹那,狼少女忽然铆足全身力气挣脱了塔卡里人的束缚,扑了上来。   下一刻,一声洪亮的鞭鸣响彻整座大殿。   杜尔迦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然而出手的不是迦迪娜,有人抢先了一步。只见那是一名佩戴着苍青色铁面具的贵族女性,一头马韦洛家族标志性的水蓝长发,随着挥舞马鞭的动作而剧烈摇晃。   马韦洛家的长女是个多么嗜虐成性的人,在埃斯布罗德人尽皆知,她仿佛单纯只是为了宣泄瘾头似的,一鞭接一鞭地抽打在女孩儿毫无保护的身体上,麻衣被马鞭撕裂,在细嫩的皮肉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受虐者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回荡在大厅里,许多人都别过脸去,不忍直视。   盖加尔洛想要上去帮她,但铁处女卫兵用铁刺棍挡住了去路,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尔迦在无情的鞭挞下失去了抵抗,一声不吭,宛如死人般趴在那里。   见她昏死了过去,心有不甘的艾菲尔·马韦洛又趁势补上了两鞭,最后只听咔的一声。   鞭子折断了。   艾菲尔心满意足似的长出一口气,随手扔掉了断鞭。   直到这时,迦迪娜才走上前,看了看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女孩儿,确认她已昏死过去后,略显遗憾地收起了自己的皮鞭。随后她转身面向迅速整理好衣襟,对自己鞠躬行礼的艾菲尔·马韦洛。   “是谁给你权力这么做的?”她冷冷地质问道。   “这点小事何必劳烦大人亲自动手。”面具下传来艾菲尔的笑声。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迦迪娜不接受任何搪塞之辞。   “如果我说这只是单纯为了满足自己的嗜好,迦迪娜大人一定不会相信,”艾菲尔有条不紊地解释说,“所以真实情况是,家母曾屡次叮嘱我要多亲近迦迪娜大人,马韦洛家族由衷希望能得到您的青睐。”   迦迪娜阴冷的目光在面具上停留了片刻,但她不会主动承认自己已对面具下的那张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好,艾菲尔小姐,那么你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次与我对话的机会。待会儿祭典开始的时候,你可与我同席列坐。”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黑压压的铁处女卫兵们亦如潮水般从大厅里退去,看戏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留下昏死的杜尔迦孤零零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快把她带下去!等祭典结束了,看我晚上怎么来好好收拾你们!”此前噤若寒蝉的恩培罗主祭,急忙对盖加尔洛挥了挥手,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真是倒了血霉,也不知道阿尔莎大臣是怎么想的,居然给我塞了这两个累赘来……噢差点忘了,艾菲尔小姐,这边有请。”   独自跪守在同伴身边的塔卡里人,他无助而绝望的样子令人动容,但身为罪魁祸首的艾菲尔·马韦洛却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跟随着主祭的脚步,径自走开了。   能保住性命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时,艾菲尔的侍女快步追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附耳道:“小姐,难道你忘了吗,布尼斯主母一直告诫家里人不准轻易接近迦迪娜大臣。”   她微微一愣,“有过这样的事?大概是我太久没有参与家族活动,对母亲大人的训诫有些记不太清了……”观察一下侍女的脸色,她似乎尚未发觉有任何异常,“正好你提醒了我,母亲大人为什么不准家里人接近迦迪娜大臣?”   侍女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才面带窘色地回答说:“大小姐您没听说吗,有不少人都说迦迪娜大人之所以如此憎恶男性,是因为她有那方面的癖好……”   “哪方面?”   “就、就是那方面的癖好啊……”侍女一个劲儿地冲她挤眉弄眼。   终于,在这方面极度欠缺实践经验的混沌之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迦迪娜大臣可不会随便发出邀请,待会儿我就不陪您进去了。”侍女一脸悲壮地摇了摇头,“小姐您可好自为之吧。”   ————————————   PS:二合一。 第五十六章 永生祭典   恩培罗主祭停在了两扇厚重古朴的青铜门外。   “里面请,艾菲尔小姐,迦迪娜大臣已经先进去了。”   他在门上敲了两下,伴随着嵌入在上方岩壁之内的钢铁齿轮转动的巨大响声,两扇青铜大门缓缓开启。随震动飘落的尘埃,向来者诉说着永生祭典这项传统仪式的悠长历史。   面具之下的芙尔泽特,此刻短暂地陷入了沉思。一个脱胎于画作的虚幻世界,竟能刻尽真实到连历史痕迹都能如法炮制的地步,可想而知用以维系这个世界稳定的能量消耗一定是相当惊人的。   从结构上来说,埃斯布罗德实在是太像歌尔德的旧镇了,很难不让人进行联想。假如她的推测没有出错,古龙一定是借鉴了巴姆之子的经验才仿制出这样一个独立于现世,却又不全然脱离现世的半位面。巴姆之子找到了康妮,古龙也找到了自己的作画家。然而旧镇是幼神的温床,无穷无尽的混沌能量会通过巴姆之子涌入旧镇,以维系整个半位面的消耗。而埃斯布罗德又有什么方法来维持这个数倍于旧镇的庞大半位面?   芙尔泽特只想得到一种可能性:维持埃斯布罗德的供给稳定,作为造物主最杰出的著作之一,脱胎于原初之火的黯淡之火或许能办到,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该火种的原宿主必须将火种与自身灵魂剥离,成为独立的能量源。   同样的事尤利尔或许能做到,因为他的寿命尚未结束,契合灵魂的肉身保存完好,即便丧失了火种,他仍有概率能继续正常地生活下去。但黯淡之火的宿主就截然不同了,这个叛教徒早于两百年前就失去了自己的肉身,黯淡之火让他的灵魂得以苟且,并最终在亚达里斯神庙里找到了一具古龙的遗骸,才得以重见天日。   她曾对尤利尔提及过这样灵魂熔炉这样一个概念,一旦脱离了这个熔炉,黯淡之主的灵魂就会原形毕露。一个人类的灵魂,是无法与古龙的身躯相契合的,这意味着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彻底消亡。   显而易见,古龙已经想到了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   所以目前芙尔泽特最关心的问题,即如何从宿主灵魂上剥离黯淡之火?古龙又为何要不惜代价来做这件事?   以及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如何得到这枚黯淡之火的原始火种。   带着这三点怀疑,她走入了那道青铜大门。   门后是一条昏暗且狭长的通道,天花板很低,不足十尺高,左侧是坚实光滑的墙壁,右侧的墙壁则以百叶窗的形式镂空出一道道等间距、半掌宽的缝隙,昏红的光线照入孔中,在另一侧的墙壁留下了一道道长棍状的橘色光痕。   通道很长,在她之前此处已有零星几位尊贵的访客到场,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女性,且上了一定年纪,装扮雍容华贵。芙尔泽特知道有资格参与永生祭典的,都是城中显赫家族的主母之位的继任者,故而这场仪式的另一个名目正是为这些继任者进行洗礼。   与其余到访者悉数致以礼节性的问候过后,她便独自向着通道的另一边走去。   在这条通道无人问津的尽头处,是迦迪娜和她的两名铁处女卫兵在这里。   红心大臣的排场自然要比其他谨小慎微的到访者更大,迦迪娜给自己摆了一张高脚圆桌,一壶酒,以及两只玻璃酒杯。没有座位。   “迦迪娜大人。”芙尔泽特向她行礼。   暗红色的光线,在迦迪娜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错落有致的阴影。她把斟满酒的玻璃杯推给芙尔泽特,示意她近前来一些。   芙尔泽特象征性地往前挪了一步,刚好能够得到酒杯。   “我很吓人吗,至于这样躲着我?”迦迪娜不怒反笑,“也许坊间有一些关于我的传闻,不大好听,但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只是我在工作的时候。现在,我只是一名虔诚的信徒,以及观众。”   虔诚的信徒会在祭庙里饮酒?芙尔泽特对她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但当她稍稍揭开面具的一角,亲口品尝过杯中的酒后,却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不是酒,而是混着酒的血,尝起来有些像狩猎者们傍身用的臭血浆。昏暗的光线令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杯中的异样。   浓郁而苦涩的味道,令她皱了皱眉,随后放下了酒杯。   “再多喝一点,仪式进行的过程中,你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专注,才有可能站着看完这场祭典。”   “那是什么意思?”   “马上你就会知道了。”迦迪娜转过身去,唇角隐有一丝笑意。   芙尔泽特走到墙边,让视线穿过墙壁上的缝隙,俯瞰着下方深邃宽广的祭祀大殿。她所处的位置,距离祭祀大殿的底部至少有十五米的高度差,所幸下面摆满了火盆和蜡烛,让整个空间明亮如炬。四方状的祭祀大殿宛若一个巨型储水槽,她注意到下方的平台上有很多人,确切的说是很多奴隶,他们戴着沉重的镣铐,相互串联的锁链让他们无处可逃。在一群手持长矛的蛇人守卫的威逼下,这近百名奴隶被迫挤在了一个偏离中心的圆形场地里。   芙尔泽特意识到这些奴隶和她一样,都是从外面被抓来的,是真正拥有独立而完整灵魂的物质界人类。   他们之中有的人似乎猜到了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种下场,打算殊死抵抗,一小撮奴隶围聚在一起,试图突破蛇人守卫的长矛阵。但随着最外围的几名奴隶先后被长矛捅穿了胸膛,反抗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与芙尔泽特同处于观众席位的几名主母候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戏谑的笑声。   笼中鸟,终归是命不由己的低贱玩物,翅膀扑扇得再用力,在奴隶主眼中也不过是博尔一笑的垂死挣扎。   对于如此残忍不仁的行径,芙尔泽特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她反倒有兴致耐心观察,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信徒与旧神的关系也近似于此,只不过祂们更善于粉饰自身的欲望——尤利尔称之为欺诈,她认为这个评断并不妥当,毕竟灵魂之于旧神,就等同牛羊之于人类。相比深海粗暴且毫无规划地强取豪夺,旧神的方式方法首先并未打破物质界的生态平衡。   所以这或许是一个能让他彻底哑口无言的好机会。   芙尔泽特抿了抿嘴,那杯血酒虽苦,却越喝越渴。她正想伸手去拿杯子,忽然间,所有的火光一齐熄灭,上层与下层空间同时陷入黑暗。   她听见一个浑厚低沉的呼吸声,仿佛在颅内响起,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热的气息,霎时间一股热浪从下方的祭祀大殿里涌上来,蜂拥着钻入墙壁上的缝隙,在狭长的过道间席卷而过。   伴随着温度的攀升,空气里的水分迅速流矢,很快她便感觉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干燥难忍。   芙尔泽特感受到了热源的能量波动,她想靠得离墙壁更近一些,但迦迪娜出声制止了她:“小心面具被熔掉,烧坏了你的脸。”   话音未落,汹涌的热浪就从下方的祭祀大殿里冲了上来,一团直径超过二十英尺的漆黑火焰从地底升起,出现在大殿正中央的圆形祭坛上。狂乱的上升气流卷起了火焰,飞快地向上攀爬,就在芙尔泽特后退的前一秒,火焰漆黑的触手蹿进了墙壁的缝隙内,如喷涌的水柱般持续冲刷着天花板,令整个通道里的温度陡升。   一名主母候选人因站位不慎,被蹿进来的火苗烧焦了头发,惊叫着逃了出去。   待火焰褪去时,芙尔泽特面前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已被烤成了火红色,石壁中的斑驳亮纹因逐渐冷却的温度而渐渐暗淡下去。   “看吧,那便是吾主伟大的身姿。”迦迪娜眼中涌现出狂热的崇拜之色。   芙尔泽特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中央祭坛那团直径惊人的漆黑火焰,现在已升至近十米高,焰尖呈向外扩散的形状,犹如一株燃烧的古树,又似身着黑色长袍的巨人,十分壮观。   毫无疑问,幅度剧烈的能量波动,告诉她这正是黯淡之火的原始火种。   那么此时古龙又在何处?   难道二者已经成功剥离了?   正思索着,她忽然听见祭坛下传来一阵惨叫。   只见一名奴隶跪倒在地,他的五官扭曲起来,淡灰色的灵魂残影开始从皮肉之下抽离,汇集成一道奔涌的灵魂激流,被一股强大的牵引力拖入了熊熊燃烧的黯淡之火,并被迅速吞噬。   被夺去灵魂的奴隶,最终只剩下一把有皮无肉的骨头架子,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随后,惨叫声接二连三地作响,更多的奴隶开始被摄走灵魂。没有人可以幸免。那如燃烧古树的黑焰,饥渴难耐地将触手伸向了场中的每一个人。新鲜的灵魂滋养着它。每捕获一个新的灵魂,那火树的高度就往上长高一寸。   这是一个极度残忍且漫长的过程,当火树的顶端最终停留在与芙尔泽特水平视线齐平的地方时,四下寂静如死。   近百具奴隶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祭坛下。   “你很幸运,能亲眼见证这一幕。这是无上的光荣。”迦迪娜边说边转过头,但她却发现艾菲尔·马韦洛心无旁骛地注视着永生之火,好似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芙尔泽特虽丧失了混沌中的本体,但她贵为一介旧神,唯有肉身与灵魂的共同陨灭才能剥夺她的意志。她没有失陷于黯淡之火,而是在里面看到了普通人无法看见的景象。   状若古树的永生之火,在她眼中却似一个人形之物。   那人似乎发现了她的目光,并转身朝这边走来。   他越来越近,芙尔泽特看到了一双黄金龙瞳。   炽热的龙瞳之中,又有一道竖直狭长的黑色瞳孔。   那狭长的黑影,宛如行走在烈焰之中的一道人影。   人影之中又见人影。   如此循环往复,芙尔泽特一层层深入下去,最终,那个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回响起来。   ——我看到了你,混沌之女。   ——我知道你从何而来,也知道你为何而来。   ——我不是你的敌人。   强烈的心神冲击,让她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迦迪娜察觉到异样,警惕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芙尔泽特虚扶着面具,无力地摇了摇手,“请允许我暂缓片刻,迦迪娜大人,刚才的那一幕实在是对我冲击不小……”   “第一次难免如此,”迦迪娜笑了笑,她还不知道对方在火焰里究竟看到了什么,“你慢慢会习惯的。”   “永生之火在上。承您吉言,我会的。”芙尔泽特的语气十分疲乏。一股巨大的恐慌感包围了她。她不确信黯淡之主是否知道自己所看到的,正是混沌之女的本体。为了保险起见,她现在只想要赶紧离开这里,尽快远离曾一度让她如饥似渴的黯淡之火。   然而迦迪娜好像并没有领会到她的暗示,浅杏色的眸子玩味地游走于她的周身,仿佛是在打量一件新入手的玩具,“我听说,艾菲尔小姐在某些方面,似乎与我有着不谋而合的默契之处,”比如同样嗜虐成性,同是极端的性别与种族主义者,“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尤其是在艾菲尔小姐即将接任主母之位的当下。”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明示了,芙尔泽特知道以艾菲尔·马韦洛其人的行为作风,绝不可能拒绝红心大臣抛出的橄榄枝,只好暂且先答应下来说:“迦迪娜大人所言极是,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碍于母亲大人的阻挠迟迟不能实现。不如大人定个时间,我好登门拜访?”   “不用找时间了,就明晚吧。”迦迪娜面带微笑地说道,但一向武断专行的她,绝不容许任何形式的拒绝。“来吧,我们边走边谈。”   在一场不见血腥的华丽杀戮表演过后,祭典结束了。   离开之前,芙尔泽特心有余悸地向下方的祭坛投去最后的一瞥。   火焰熄灭的黑暗中,隐约传来一个直达灵魂深处的悠远之声。   ——帮助我,则你的夙愿必将实现。   ——————————————————   PS:今天的二合一。 第五十七章 意外收获   大眼对小眼,二人一言不发地在车厢里对视了近两个钟头后,尤利尔终是忍受不住,败下阵来。   “不用像看贼一样地看着我,我真的不会跑。”他无辜地举起手来。   坐在对面的女孩儿却无动于衷,鼓着铜铃般又大又圆的双眼紧盯着这个可疑的男人,“不行,大小姐临走时吩咐过,在她回来之前,我必须寸步不离地盯紧你。”她义正言辞地说道。   尤利尔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稍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名样貌青涩的年轻女佣,想了想,提议说:“这样干坐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说说话吧。”   原本与大小姐的男宠共处一厢已经让人倍感压力,女佣听他这样一说,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嘴唇。但她毕竟还处在好奇心大于责任心的年纪,近两小时的枯坐几乎将她的耐性消磨殆尽……更重要的原因是,一旦她直视那双暗红色的眸子,就像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冲动与念头深深植入了潜意识当中,让她不由自主地行动了起来。   “好、好吧,只是聊聊的话……”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别过脸去。   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心理暗示确实是个相当实用的天赋。尤利尔感慨道。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吉娜。”女孩儿语气生硬地答道。   “真是个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布尼斯主母亲自为我取的。”女孩儿难掩骄傲地说。   尤利尔知道在埃斯布罗德,马韦洛这样的大家族之下,通常都有几个小家族附庸,一部分没有继承权的女性成员在十岁之后会被送入大家族成为佣人,并且她们会舍弃原来的姓名和姓氏,得到该家族主母亲自赐名。   “真羡慕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自己的名字。”尤利尔故作惋惜地叹道。   “你完全不用着急。现在你已是艾菲尔小姐的入幕之宾,又是竞技场里的明星角斗士,按照流程来走,下一步就会有人提议帮你赎回奴隶契约了。”   “会是艾菲尔小姐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姐一贯是喜新厌旧的,谁知道你能在她身边待多久?”   “那真是太遗憾了。”   见他一脸衰萎不振的模样,女孩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并未察觉到,自己在对方的诱导下,已渐渐敞开了话匣子,无拘无束地摆谈起来。   “就算不是艾菲尔小姐,也会有别的家族愿意买走你。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能被大臣们看上……”说到这里,女孩儿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压低声音说:“上周你在竞技场赢得了与马斯坦巨人的对弈后,瑟芬斯女士已经向布尼斯主母问过你的报价了。”   “瑟芬斯女士是谁?”   “焚化队第三支队的队长。她有一枚梅花Q的徽章,是卡洛琳大臣最倚重的几位下属之一。”   “她想招揽我为她做事?”   “也许是吧。”女孩儿点点头,“最近不是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吗,关于卡洛琳大臣扩建焚化队的事情。”   尤利尔立刻抓住了重点,问道:“有人不赞成?”   “那自然是迦迪娜大臣咯。在埃斯布罗德,人人都知道她二位的积怨有多深。据说从外面抓来的奴隶,有近半数都被她们瓜分了。”年轻女佣不如身处局中的当权者有诸多忌讳,私下闲谈,只要不是明令禁止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为什么是异乡人……我是说那些抓来的奴隶,埃斯布罗德人口不少,她们何必南辕北辙,多此一举?”   女孩儿摇了摇头,显然她也不明白其中原委。   但尤利尔立马就想到了一个极有可能存在的客观因素:野心勃勃的守墓人绝不会甘心偏安一隅,她们需要的是能征战各地的士兵,而埃斯布罗德的原住民存在着某种致命的缺陷。根据手中所握情报,他猜想,埃斯布罗德的原住民很可能不能离开这个由古龙一手塑就的半位面,正如画中之人不可脱离画幅单独存在。   他忽然瞥见窗外有一队蛇人卫兵经过,问道:“这样说来,那些蛇人呢?”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蛇人一向很神秘,我只知道它们并不属于四位大臣管辖,负责维护城市中最基本的秩序和治安,”名叫吉娜的年轻女佣耸耸肩道,她扭头望向窗外,不远处就是永生祭庙的黑塔,“布尼斯主母说这些奇怪的生物是永生之火对埃斯布罗德的恩赐,它们只侍奉神,总有一天也会随神的离开而彻底消失。而这座繁荣的国度,将在永生之火的庇护下永垂不朽。”   随神的离开而彻底消失。尤利尔心中暗忖。这就是说,古龙正在向着下一步计划大幅迈进?   如果当真如此,那他就必须要加紧行动了。   “吉娜,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玛利亚的女……”   他的话被车厢外忽如其来的一声惊叫打断了。   犹如石入水塘,骚乱的涟漪顷刻蔓延至永生祭庙四周的街道。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看着窗外四处逃散的人群,吉娜紧张地张大了双眼。   陡然间,一道暗红色的火柱从永生祭庙的围墙外冲天而起,几名前去镇压暴乱的蛇人守卫转眼就被气流抛上了天,如断线风筝般坠入了围墙后。   白絮在战栗的风中狂舞,尤利尔紧眯着双眸,目光穿过玻璃上若隐若离的脸庞残影,直视着那股如龙卷般摧枯拉朽的恐怖火柱。越来越多的蛇人卫兵闻讯赶来,却只是在阵亡名单上徒增红字。   很快,第二道暗红色的火柱在相隔三十米的街道另一头骤然升起,与前者交相呼应。   灰烬御卫来了。   “吉娜,”猎人看着窗外,“今天还有什么大人物来参加永生祭典?”   女孩儿惊慌地摇了摇头。她只是一介女佣,何来资格知晓永生祭典的参与者名单?   尤利尔抄起座垫上的金属呼吸罩,扔给她,“他们往这边来了,快走。”   惊魂未定的吉娜抱着呼吸罩,吓得流出了眼泪,“那、那你呢,小姐命令我要看好你的!”   “我会照看好我自己,”尤利尔动作麻利地戴上呼吸罩,拉起兜帽,推门而出,“希望下次我们还有机会再聊。”丢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闯入了混乱的人潮之中。   ……   “这些老不死的怪物,来得可真是时候!”   刚走出永生祭庙的迦迪娜,就遭遇了袭击。汹汹来犯的是数名黑斗篷裹身的剑士,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些黑衣客手里的剑并非最大的威胁,真正要人命的,是一种超自然的强悍力量。   那是巴姆对忠贞信徒的最高褒奖。   一股暗红色的火柱,宛如燃着火的长鞭一般,随着黑衣人挥剑的动作在街道上横扫而过。作为埃斯布罗德的绝对忠心,永生祭庙四周人口密集,六名灰烬御卫,就像六头闯进羊圈里的饿狼,他们手中的燃焰屠刀不放过任何一个猎物,很快被烈焰烧焦、或被剑刃拦腰截断的尸体就在大街上堆积如山。   灰烬御卫带着崇高的使命来到这里,他们不仅要征讨异端与叛教徒,也决心以火焰彻底净化这个名为埃斯布罗德的弥天大谎。   “尘土的归于尘土,虚无的归于虚无。”   雪融成水,火焰肆虐,苍白的石筑楼宇染上焦黑的印痕,整齐而沧桑的诵经声,从漆黑的兜帽下传出,如洪钟灌耳,震撼心神。   尽管对手只有寥寥六人,闻询而至的蛇人卫兵迅速就占据了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然而在灰烬御卫如割麦镰刀般的火剑之下,人数优势形同虚设。   好在两名高等蛇人祭司及时加入战局,暂时延缓了灰烬御卫向祭庙大门迈进的步伐。苍蓝的雷光与暗红的火焰,在风雪中激烈交织,身处围墙之内的众人,只能看到耀眼的光芒于墙头乍现骤逝,爆炸的轰鸣、金铁交击之声与人群的尖啸声此起彼伏。   “迦迪娜大人,他们马上就要杀进来了,您快随我从后门离开!”恩培罗主祭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迦迪娜的身影。   后者反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怒目而视道:“这些家伙是从哪冒出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啊!”   “他们是冲我来的!”迦迪娜咬牙切齿地道,“临行之前,我专门派人加紧了祭庙四周的监视,这些家伙只可能是提前埋伏的。今天我到祭庙的来参拜的事情,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永生之火在上,我以性命发誓,我绝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您一定要相信我啊……”恩培罗吓得腿一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   他非常清楚迦迪娜对付敌人的手段,臭名昭著的死人塔里隐藏着这个女人内心中最黑暗的欲望,十个人进去有九个受尽折磨而死,剩下的那个被洗脑改造,以失去自我为代价,沦为了被冠以铁处女之名的忠犬。   看到一滩黄褐色的液体在主祭身下淌开,迦迪娜厌恶松开了他的脖子,“一定是卡洛琳。”她断言道,“难怪我把整个埃斯布罗德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一丝线索,一定是她把这群乌合之众窝藏在了焚化队管辖的区域里。居然和灰烬御卫串通一气,看来她已经摒弃了身为守墓人的荣耀。”   墙外的战局于此刻分出了胜负,风静了下来。   墙内的所有人都紧张地屏息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高大铁门。与其说是一扇门,那实则是一堵十二英尺高的黑色铁墙,厚度惊人,普通手段根本无法破坏。   只听见嘭的一声闷响,仿佛一股激流冲撞在铁门上。紧接着,那堵十二英尺高的铁墙在众人瞩目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加热为通红的状态,尤其是中间的那一块高热区,宛如在高温下融化的乳酪般扭曲塌陷。   随着一声巨响,铁门轰然倒塌,数股暗红色的火舌蹿入庭院,让四周的一切都燃烧起来。   火焰下的雪色,变成了一片氤氲迷幻的雾景。   六名灰烬御卫相继迈过了大门下的火墙,黑色的斗篷被热流卷起,亮红色的火焰纹路在残缺的衣襟上若隐若现。   六人成军,当他们进入永生祭庙的那一刻,这场战斗就失去了悬念。迦迪娜知道她等不到支援了。   “卡洛琳,这笔账我之后再跟你算!”   她挥手,对随行的三十名铁处女卫兵下达了死命令。   她的忠犬立刻一拥而上,迎向了死亡的火焰。   “你还在等什么,恩培罗大人,”迦迪娜冷漠地睥睨着瘫坐不起的主祭,“带路吧。”   厮杀开始了,但这些不知疼痛与畏惧为何物的铁处女卫兵,毕竟仍是凡胎肉体,在灰烬御卫的屠刀下坚持不了多久。   提着一条湿裤子的恩培罗,急忙带着红心大臣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轻车熟路的主祭抄捷径小道,绕过宏伟的黑塔之后,眼前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后院。   “就是那道门,迦迪娜大人,”主祭指着掩藏在藤蔓与杂草后面的小门说,“出了门后左转,沿着小巷一直走就能回到大街上。”   “你不走?”迦迪娜狐疑地看着他。   “我……我是祭庙的主祭,怎么能轻易离开……别管我了,大人您快走吧!”恩培罗语气闪烁地说道,便拔腿跑开。   迦迪娜当然知道这个老奸巨猾的主祭只是舍不得自己贪敛的财物罢了。她冷哼一声,快步穿过那片茂盛的杂草,提起受潮发软的木格门闩,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她按照恩培罗的指示左转前进。   走了不一会儿,迦迪娜开始隐约听见大街上的喧嚣声,后面也没有追兵,她知道暂时是脱离危险了。   “实在是太遗憾了,卡洛琳,你的新朋友们错失了一次绝佳的好机会,”报复的火焰在心中熊熊燃起,她握紧了拳头,“你必将为今天的事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即将抵达巷口时,迦迪娜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   一道修长的人影从前方迎面走来。   此人穿戴着一条兜帽大衣,低头走路,背光的阴影下看不清其面貌。   对迦迪娜来说,在尚未彻底摆脱危机的当下,草木皆兵。不过好消息是,她在那人手中没有看到武器,而对方也并未在发现她的第一时间就发动攻击。   她不敢放松警惕,却也忌于贸然出手,只得把手放在背后,握住皮鞭,同时保持有条不紊的步伐向前行进。   最终,两人擦肩而过。   正当迦迪娜暗自松了口气,背后的脚步声却停了下来。   “等等,”她循声扭头,发现那人正看着自己,“你领口上的那个徽章……”   迦迪娜心头一惊。   她忘记了自己习惯别在领口处的镀金红心徽章,饶是在阴暗的小巷里,仍然夺目生辉。   那人亲和地笑道:“它真漂亮,不介意的话可以送给我吗?”   ……   灾难爆发始于一缕星火的坠落,但转眼就成燎原之势。   芙尔泽特只能自叹运气不佳,她本想找个由头,借用马韦洛家族的影响力运作一番,将困在祭庙里的狼少女和塔卡里人捞出去——当然,混沌之女不是慈善家,她在做决定之前已经充分衡量过利弊——然而,这场意料之外的变故,令整个祭庙及周边区域都沦陷了,人群冲散了她和迦迪娜。   等她好不容易逃出祭庙高耸的围墙,回到大街上时,火焰带来的滚滚浓烟和混乱的人潮,让她一时间迷失了方向。   所幸她没有图一时方便而摘下脸上的面具,使得眼尖的马车夫在人群中发现了她。他把马车停靠在路边上,挥手大喊道:“大小姐,这边!”   费尽艰辛来到马车边上的芙尔泽特,扶着车辕连连咳嗽。待缓过一口气来,她对马车夫吩咐道:“直接回府!”   她拉开门,踉跄地跌进了车厢,一下子扑倒在柔软的天鹅绒座垫上。   这时芙尔泽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随手关门是个好习惯。”   车门应声而关,随着清脆的鞭声响起,马车在大街上跑了起来。   一股怪异的窒息感悬在喉头,让人喘不过气。等芙尔泽特发觉这是因为车厢忽然变得比之前更拥挤了,她顿时坐起身来。   原因一目了然。在这节的狭小车厢里,突然多出了第三名乘客。   这是一个容貌冷丽的年轻女人,依偎在猎人的怀里,昏迷不醒。   芙尔泽特永远不会忘记这张给自己留下了惊艳印象的脸庞。   迦迪娜·路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缓缓地摘下面具,看似平静的表情下暗藏汹涌。   “不是我要做什么,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尤利尔原本是打算跟踪那群灰烬御卫的行迹,顺藤摸瓜掘出他们的老巢,但心血来潮的幸运女神却转手送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大礼。   芙尔泽特对此却持相反的观点。在埃斯布罗德绑走一位大臣,实在太过冒险。“你必须要知道,我现在才刚在马韦洛家站稳脚跟,里里外外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   “放心,这件事你不需要插手,我会找到地方安置她。”   “你能找到地方?”   尤利尔往窗外望了一眼,“告诉马车夫,载我们去卡玛什,我认识那里的一个地头蛇。你见过他,里奇·恩罗斯,他还指着我给他挣大钱,由你出面租下一个地下室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虽然环境差了点,但稍微修葺一下,当作临时的拷问室应该绰绰有余了。”   “监禁她,严刑拷问?”芙尔泽特皱眉道,“然后呢?”   “然后……”尤利尔微微垂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张惊心动魄的睡颜,“我们或许可以考虑稍微改善下与守墓人势同水火的关系。”   说罢,一个阴冷的笑容跃然唇角。   薄唇之下,渐露出一颗尖锐的白牙。   ——————————————————   PS:二合一。多写近1k5,所以发布的晚了些。 第五十八章 酷刑   有着铁罐头之称的焚化队,是最后一批赶到永生祭庙的增援。   眼下暴乱已被镇压,但身为始作俑者的六名灰烬御卫却在留下了满地尸骸后全身而退。火焰终被风雪扑灭,滚滚而起黑烟遮蔽了苍穹,昏天黑日之下的埃斯布罗德,一片狼藉,街道两旁的石筑楼宇被熏得漆黑,遍地都是面目全非的尸首,散发着刺鼻的焦臭味。   先前闻讯赶来的阿尔莎·路维彼时正指挥蛇人卫兵们清理祭庙和周边街道,搜寻幸存者,看到卡洛琳大臣率大队散步般悠闲地进入现场,她面带微笑地迎了上去,“我以为你还在午睡呢,大姐。”   卡洛琳没有理会她,快速地扫视四周一番后,公事公办地问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幸亏附近驻扎着一支蛇人部队,它们逼退了那群灰烬御卫,只是……”阿尔莎轻描淡写地看了看倒在她脚边的那具焦尸,“死了不少人。”   “画中之物没有被称作人的资格。”卡洛琳纠正她,“祭庙情况如何?”   “祭庙完好无损,灰烬御卫闯过一道铁门后,我们的大部队就赶到了。”   “一个也没留下?”   “如果大姐当时在场的话,我相信他们一个也走不了。”阿尔莎笑脸奉承道。   “你是在向我问责?”卡洛琳微微眯眼。   “不敢。”阿尔莎似笑非笑地说,“我只不过是好奇,这些灰烬御卫为什么偏偏会挑在今天采取行动。”   卡洛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那群迂腐的顽石从来只会依据‘神旨’行事,自从被他们可敬可爱的主子抛弃后,一时间全都变得精神失常,神出鬼没。我们在亚达里斯经营多年,不一样摸不透他们的行踪吗?”她对部下挥了挥手,这支铁罐头部队立刻四散开来,手持喷火黑铳开始清扫街道上的尸体。   永生之火既是埃斯布罗德的信仰,亦是惩治罪恶的杀手锏,可怕的黑焰从通体呈蔷薇红的管状喷火筒中倾泻出来,二度点燃了焦黑的尸首。燃烧的过程会持续十分钟左右,待黑焰熄灭,地上只剩下一滩惨白色的灰烬。   与焚化队黑铳齐名的,是铁处女部队恶名昭著的铁刺棍。不过与后者只施予受刑者肉体上的极致折磨相比,经黑铳下洗涤的生命,灵魂将会连同肉体一并被抹消殆尽。   阿尔莎以垂涎的眼光,欣赏着焚化队卓越的工作效率,一面承接上言道:“这次不大一样了,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事实上,我也是刚刚才从恩培罗主祭那里得到的消息,原来今天迦迪娜到祭庙来参拜了。”   卡洛琳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而后不露声色地转过身来,“迦迪娜来了?”她紧盯着阿尔莎的双眼,确信自己没听错,“她和那些灰烬御卫正面接触了?”   “这么说,大姐还不知道这件事?”阿尔莎也同样仔细留意着对方的语气与神态。这场正面对峙的胜负,只在毫厘之间,任何一丝异样的反应,都会成为彼此眼中确凿无疑的罪证。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知道?”卡洛琳不屑地冷笑道,“难道你是怀疑我和灰烬御卫串通一气?”   阿尔莎摇摇头,“不,恰恰相反,我是怀疑有人在刻意构陷大姐。”   在埃斯布罗德,卡洛琳与迦迪娜的敌对关系人尽皆知,双方互为最大的竞争对手,明争暗斗从未停歇。如今迦迪娜遇险,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最大的嫌疑自然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卡洛琳的头上。   “别忘了,你也有嫌疑,阿尔莎。你当初主动请缨去外面搜罗灰烬御卫的踪迹,最后却让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跑掉了。”卡洛琳至今仍对天堂港的那场劫囚暴乱耿耿于怀。然而,接下来她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我想你还没有愚蠢到如此明目张胆的地步。”   二人边说边穿过街道,进入了永生祭庙倾塌的铁门后。前庭下到处都是铁处女卫兵的尸体。“有人在挑拨离间,意图将私通灰烬御卫的嫌疑转移到我二人头上。”阿尔莎分析说,“不然他们为何选择在祭庙前发动突袭?他们是做给主人看的,为了逼迫我们急于在主人面前洗清嫌疑而自相残杀。”   迦迪娜自导自演?顺着这样的思路,卡洛琳几乎顺理成章地就得到了答案。   但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答案不过是被心理暗示曲解的结果。   卡洛琳深刻而审慎地看了自己最小的妹妹一眼。“无谓的猜忌就到此为止吧。今天的事我稍后会亲自找迦迪娜求证,现在我有要事需马上见恩培罗主祭一面。”说完她就转身向祭庙走去。   但还没走两步,阿尔莎的声音就自身后幽幽响起:“大姐今天想要见到她,恐怕是不大可能了……”   卡洛琳止步回身。眼见阿尔莎话犹未尽的样子,她心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句话立刻就印证了她的猜测。   “迦迪娜失踪了。”   ……   水滴从天花板的缝隙中渗下,落在领口间敏感的皮肤上,一股刺人的凉意将她从昏睡中唤醒。   迦迪娜神智迷离地睁开双眼,一脸惘然地面对着这片晦暗而陌生的环境。   苏醒后的第一反应,她感到口干舌燥,喉咙涩痛,呼吸严重不畅。那是一块散发着恶臭味的破布,死死塞住了她的嘴,让她没法发声。不仅如此,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也被镣铐栓柱。   彻底清醒过来的迦迪娜,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是多么不妙。   眼下的情景何其眼熟,在她所管辖的死人塔中每日都要上演几十乃至上百遍,只不过如今犯人与行刑者的关系发生了反转。她被绑在了一个审讯犯人用的十字架上,这是一间阴森狭小的无窗石室,四下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悬在墙壁上的提灯,以昏暗的光线照亮潮湿的石壁。   而在几尺开外的桌子上,陈放着一整套刑讯用具,太久没有鲜血的滋润,使得这些刑具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迦迪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用过刑,她浑身上下已被冻得麻木。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的衣服还完好无损,这说明对方并不急于取她性命。只要还存在交涉的可能,就有机会逃离此地。   在断层的记忆回廊里漫无目的地奔走着,最终,在一阵钻骨的头疼中,她想起了开始的那一幕。   灰烬御卫的来袭、陷入混乱的街道、领命赴死的铁处女卫兵,她追溯着记忆的轨迹,穿过了永生祭庙后门,进入了一条小巷。在那里,她偶遇了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   到此为止,这就是她所记得的全部,再往后只剩一片空白。   虽然她已记不清交手时的情形,又或者那根本就是一场令人不齿的卑鄙偷袭,但不论如何,罪魁祸首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戴兜帽的男人。   他是谁?   他为谁工作?   绑走自己又有何目的?   迦迪娜绞尽脑汁,试图从头到尾还原昨日整件事的经过,并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但她实在是太累了,饥寒交迫之下,很难集中起注意力来进行周详缜密的思考,当她越是如此努力,她便越感疲乏。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支撑不住,头缓缓耷下,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噩梦中于高处向下坠落的迦迪娜,猛然惊醒,全身条件反射地剧烈抽搐了一阵,拽得手腕上的镣铐咵咵作响。   “晚上好,迦迪娜大人。”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正前方的黑暗中响起,使得她迅速冷静了下来。   迦迪娜重重地喘着气,眯眼窥视着黑暗中那道若有若无的轮廓。   忽然,桌上的提灯被打亮,瞬间照明了幽暗的地下室。刺眼的光线逼得她闭上眼,偏过头去。   她的双眼很快适应了光芒,再度看向了那个声音的源头。   只见一个戴着单眼孔面具的男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小桌旁,一边在手里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小刀,一边看着她说道:“很抱歉用如此粗鲁的方式邀你来作客,但对于我这等地位卑微的平民来说,要接近高高在上的四大臣,实在是难于登天,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还望谅解。”   嘴里的布被拿走了,迦迪娜活动了酸痛的下巴,冷笑道:“我的谅解?那重要吗?如果我承诺原谅你,你就会放我离开?”   男人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说的没错,那好像确实不重要。”   “你是谁?为谁工作?为什么知道我今天会出席永生祭典?”   即便身处困境,迦迪娜也丝毫不肯在气势上落得下风,反而喧宾夺主地率先发问。   既是黯淡之主狂热的拥趸,又身为四大臣之一,迦迪娜和她甘愿自断手臂的妹妹卡卓雷娅一样,守墓人不会畏惧死亡,更不会屈从胁迫。   “迦迪娜大人以为我是为谁工作?”男人反问道。他站起身,在桌子上摆放的诸多刑具中挑选起来。   “卡洛琳,”迦迪娜不假思索地说道。但这句话还有下文。“最开始我怀疑的是她。但以她谨慎多疑的作风,要么不做,要么就一鼓作气,做得干干净净,不留把柄。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她来做,那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男人没有回话,他拿起一把锯骨小刀,犹豫片刻,又放了回去。   “灰烬御卫?那更不可能,”迦迪娜看着他拾起一把矬子和铁锤,嘴角浮现出一抹疯狂的狞笑,“那群狂信徒对于叛教徒和异端从来都是零容忍,他们的信条是若无纯粹的信奉,则予以彻底的毁灭。他们不可能会允许一个守墓人从自己眼皮底下活着离开。”   最后,男人选定了他要用的刑具——在众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中,显得平平无奇的一把铁钳——踱步来到了她的面前。   第一颗纽扣被解开,迦迪娜白皙的领口被袒露出来。她没有挣扎,只是用遗憾而失望的眼神看着对方。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被解开的皮带落在地上,在敞开的衣襟下,不是曼妙的胴体,而是埋葬暴躁的原始欲望的坟场。触目惊心,迦迪娜的身体上遍布淤青与鞭挞留下的皮开肉绽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酷刑不会让她畏缩,相反,她乐于追求并享受这种极致的痛苦。   以肉体之痛苦砥砺修行,守墓人对信仰的狂热追求显露无余。   迦迪娜高高扬起如蝶翼般浓密卷翘的睫毛,浅杏色的眼眸直视那张冰冷的面具,被冻得乌青的嘴唇轻颤着,像是在嘲笑对方的软弱,“如你所见,不管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相信我,你都不会如愿以偿的。”这个男人很大程度上只是在虚张声势,至少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迦迪娜知道在埃斯布罗德贸然绑走一位身居要职的大臣,对方需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和压力,他必定正迫切地渴望着获得与风险相符的回报。   面对她傲慢的自信,男人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来迦迪娜大人对自己的忍耐力很有信心,那我们这就开始吧。”说着,他慢慢用手掐住了对方的两颊,然后缓缓施力,逼迫迦迪娜张开嘴巴,“首先,请允许我向守墓人不惧苦难与死亡的坚韧意志聊表敬意。”   迦迪娜感觉到冰冷的铁钳探入了温热的口腔内,紧紧抓住了右侧的一颗大牙。   对于痛觉异常敏感的牙龈立刻反馈给她以强烈的刺激,令她脚趾蜷缩,双手握拳,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绷紧起来。   男人不紧不慢,一点点地用力,将那颗大牙生生拔出牙龈,撕裂般的剧痛开始让迦迪娜绝美的容貌扭曲变形,面部肌肉剧烈痉挛。她拼命挣扎着,仿佛要挣断镣铐。   当第一缕鲜血从牙龈下喷溅出来时,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石室。   ————————————————————————————————————————   PS:二合一。 第五十九章 风鼓野火   忽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埃斯布罗德。   灰烬御卫的出现,在这幅雪与火的美丽画卷上留下了一团不可磨灭的污迹。发生在永生祭庙外的那场令数百人丧生的恐怖袭击,犹如一盆刺骨的冰水,浇醒了尚沉溺于太平安逸的美梦中的埃斯布罗德人。   在袭击事件爆发的第二天,整日热衷于声色娱乐的埃斯布罗德人才恍然惊觉变天了。随着原本大批扎营于墙外雪原的蛇人军队进驻墙内,全城进入紧急戒严的状态。不论是下等贱奴或是一等公民,在新签发的宵禁令面前一视同仁,除了大家族主母及其第一顺位继承人外出公办,街道上只允许各政府部门的车辆通行。   与此同时,一场范围遍布整个城区的搜捕行动正在紧锣密鼓地实施当中。   新雪埋旧辙,死寂的风声淹没了往日喧嚣繁华的街道。   “风声鹤唳,”芙尔泽特对着百叶窗外犹似鬼泣的风雪声说道,“灰烬御卫毕竟有人形使徒的称号,仅仅六个人就给他们造成了这么大的惶恐,何况很可能还不止这个数目。”她边说边摘下用以避人耳目的兜帽,甩了甩那头被卷曲起来的水蓝色长发,“我现在那位‘母亲大人’从卡洛琳大臣身边的人那里打听到,这两天一共有近两千三百名蛇人进驻城内,它们现在就像蝗虫一样无处不在。那些丑陋的爬虫是古龙用以征服威尔敦的重要战略资源,现在为了围剿深入己后的灰烬御卫,几乎倾巢而出。”   尤利尔拉开房门,疑神疑鬼地往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望了望,随后关上门,转向坐在桌边的芙尔泽特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古龙想用自己作饵诱出残余的灰烬御卫,一举剿灭,但它没想到自己身边出了个内鬼。”   “那个阿尔莎。”芙尔泽特说。   “说不准,也许是其他人,”猎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阿尔莎和那帮灰烬御卫有没有关系,但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是守墓人中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她冒着开罪主子的风险,把我偷渡进埃斯布罗德,自然不是让我来赏雪的,肯定还会有后续计划。前天你见到的那个地头蛇,里奇·恩罗斯,十有八九是她的人。”   他从门口踱到窗边,透过结着一层厚厚冰霜的百叶窗,可以看到卡玛什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蛇人,它们正在挨家挨户地进行盘查。好在里奇·恩罗斯总有办法挡开这些麻烦。   “不过奇怪的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里奇·恩罗斯明确告知我,如果三天内没有收到新的报价,他就会接受瑟芬斯女士提供的合同,把我的奴隶契约转记到卡洛琳大臣账下。他声称这份合同是我靠着在竞技场的优异表现挣来的,契约交接完成后,我会得到了一场不算太正式的册封仪式,被授予二等公民的身份和一个新名字,然后被划入焚化队新建的第六支队之列。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我很快就将参与到围剿灰烬御卫的行动中。”   “这般劳师动众,就是为了扑杀几个灰烬御卫?”芙尔泽特有些怀疑。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听到了一些风声,”尤利尔说,“过了这么久,评议会不可能还没察觉到埃斯布罗德的存在。何况平衡教会的眼线一直潜伏在我身后,卢纳德暂且不论,你见过那人……”   “憨厚,但并不愚笨。”芙尔泽特插嘴道。   尤利尔点点头,“真正棘手的是一个叫戈尔薇的女人,现任的赫莱茵国王之剑,我在旧镇和她有过一次不太愉快的会面,但当时她没有拔出自己的剑。据我所知,戈尔薇其人参与过上一次护送火种的行动,但因上任圣徒的叛变而记恨至今。你觉得她和平衡教会能放任我在这个叛教徒的地盘上随意活动吗?换句话说,谁敢保证巴姆还会产下第四个子嗣,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他们承担得起遗失火种的代价吗?”   “所以,此次讨伐古龙势在必行。”芙尔泽特唇角微扬。   她仿佛已能嗅到战火与硝烟的味道。死亡与混沌的味道。   “古龙的陨灭是旧神自远古时期就达成一致的共同夙愿,”这支古老的高等物种,因不可节制的傲慢触怒了混沌主宰,受天谴而灭绝。“这次由评议会集结起来的圣职者联军,不会逊色于驰援贝奥鹿特时的阵仗。”   “那么我们的圣徒大人届时又会向着哪一边呢?”芙尔泽特扑闪着讽刺的双眸,调侃道:“要是你不想委屈自己给守墓人当狗腿,就告诉我。要知道我现在可是全埃斯布罗德数一数二的富婆,花钱买下一个小男宠还是不成问题的。”   “不要画蛇添足。”尤利尔冷冷地回拒道。他离开窗边,走回屋内,“渗入敌内的机会只此一次。这是一笔双赢的买卖,要是阿尔莎打算借我之手来对付她的好姐妹,我不介意当一回刀。”   话虽如此,但他自身的立场到现在却还是一个扑朔迷离的未知数。   事实上,从离开歌尔德的那一刻起,尤利尔就从未将遵从巴姆的意志当作自己应当恪尽的义务。   没有虔诚而崇高的信仰,谈何伟大的牺牲?   诚然,若没有巴姆之子以自身为献祭,他可能早已命丧旧镇,沦为深海的走狗。现在回忆起来,尤利尔猜想自己当初之所以会答应这项使命,不仅仅是忌惮追寻火种而来的深海使徒,也非发自对光明与和平的渴求,而是他打心底质疑巴姆大义凛然的形象,他质疑一旦自己提出拒绝,最先变脸的会是坚称自己绝不干涉历史进程的平衡教会。   究其原因,旧镇之旅让他深刻体会到了个人与神祇之间的悬殊差距,或许他只是心底不愿承认自己已屈就于弱肉强食的无情法则之下,于是用缅怀阳光世界的谎言来蒙蔽真相。   假如说,沐浴在贝奥鹿特的阳光中,是久违的兴奋感冲淡了疲乏和这种矛盾的心情。那么埃斯布罗德的雪与阳光,才真正揭开了这道疤,展露出鲜血淋漓的事实。   卑微的善意在火焰中燃烧殆尽,内心中所余的温存也在无情的时间长河中逐步冷却。彼时索菲娅与彼得同在的歌尔德,如今早已随那些短暂而美好的回忆,被他抛之脑后。从邂逅康妮与火种的伯爵府,到充斥着尔虞我诈的镜之城,再到残酷隆冬的贡德乌尔、阴谋环伺的贝奥鹿特,他被种种不可抗拒的因素一路推着奔走至此,他累了,也厌倦了。   恰在此时,尤利尔猛然发现,一个能够一举消除所有顾虑、一劳永逸的绝佳机会正好就摆在自己的面前。古龙、灰烬御卫、守墓人,再加上他一早就猜忌与巴姆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平衡教会,各方势力逐鹿埃斯布罗德,如果他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一举铲除掉这些于己最具威胁的几股有生力量,将生杀予夺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时间,他在这个所谓一劳永逸的计划中越陷越深,浑然未觉芙尔泽特审慎观察的双眼。   混沌之女清楚地看见猎人眼中有一股炽热的渴望在翻涌,犹如破茧见日般明朗。这不全然是火种的影响,芙尔泽特明白这只是诱因之一,真正如风鼓野火般助长他释放欲望,是连神祇也无法豁免的贪念,以及长期处于压抑之下对突破桎梏的渴望——他不过是从最初一味顽固而冷漠的抗拒,到如今尝试与自我本性达成和解罢了。   在她眼中,这反倒是一种顺应自然的、积极的转变。无欲无求的人是不存在的。于是芙尔泽特趁热打铁道:“你说得没错,我也注意到了这件事。近侍古龙左右的四位守墓人,似乎相处得并不怎么融洽,但奇怪的是,她们既没有撕破脸皮针锋相对,而古龙似乎也默许了这场争斗的发生……”   “你想说什么?”被打断思路的猎人,口气有些暴躁。   “我是说,难道你没有发现,埃斯布罗德与你是多么的相契么?”芙尔泽特嫣然笑道,唇红齿白,让人心神荡漾,“埃斯布罗德就像一个缩小版的物质界,不仅有温暖的阳光,且不被混沌与深海所控制,这里的人民无不信奉永生的火焰。就让他们去斗吧,你大可坐等埃斯布罗德成为一片无主之地,然后……”她故意卖了个关子,欣赏猎人沉沦其中的模样,“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利用火种的力量成为这个世界新的主宰,拥有如神明一般的地位和权力,从此不再受任何法则的拘束。”   “是的,或许是这样没错……”在混沌之女充满神秘感的言语诱惑下,尤利尔微微出神地喃喃道,缓缓伸手,轻抚着她明艳动人的面庞。他意识到无论如何都要把芙尔泽特拴在自己身边,假如有一天火种反噬或使徒来犯危及到他的安全,手握混沌之女及其未诞的子嗣的灵魂,就是他与深海谈判的资本和斡旋的余地。   芙尔泽特故作温驯地依偎在猎人冰凉的掌心里,但两人却各怀心事。   “对了,”她抬头道,“那个叫迦迪娜的女人你打算怎么办?她肯开口了吗?”   “你听到了什么?”尤利尔反问道。   “没有,司法部把消息封锁得很严实。现在知道迦迪娜失踪的人应该不多,但其他三位大臣肯定在列。”   “那就不必着急,”他替芙尔泽特将一缕头发捋过耳后,垂眉端详起这张堪与迦迪娜相比的美丽面容,“这个女人比较特别,不管我动用多少酷刑,她却还是连一个字也不肯说。我怀疑就算我咬了她,把她转变成我的眷属,也无济于事。寻常方法很难让她屈服。”   “既然这样都没办法让她开口,那就更不用指望她会倒戈阵营了。这个女人对你已经没用了,我建议你最好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芙尔泽特提议。   “不,我只是说常规办法行不通,”猎人放开手道,“意志再坚,也会有极限,一个寄宿着鲜活灵魂的血肉身躯,绝不可能变成水火不侵的岩石。就算真的是岩石,也可以被敲碎。”   “你有办法?”   “是,但需要你的配合。”   芙尔泽特微微蹙眉,有些迟疑而谨慎地询问道:“你想做什么……?”   风在屋檐下尖啸,一刻也不安宁。   情绪一度有失控趋势的尤利尔,此刻逐渐恢复了平静从容的面色,望向窗外。   “我打算放了她。”   ……   对人胖腿短的里奇·恩罗斯来说,巴罗斯宅邸每级皆有半米来高的楼梯根本就是反人类,简直岂有此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二楼的他,顾不得满头大汗,提起那条宽松欲掉的大马裤,火急火燎地奔向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客房。   他鼓着鱼目般浑圆充 血的双眼,凶狠地冲那只蹲在走廊里的死肥猫挥了下拳头。花猫慵懒地叫了一声,往旁边挪了挪敦实的屁股。   里奇·恩罗斯敲了两下门,通知里面的人道:“艾菲尔小姐!艾菲尔小姐,搜捕队的人上门儿来了!”   只听见门后传来一阵忙乱的声音,不一会儿,艾菲尔·马韦洛那张标志性的苍青色面具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见她领口还敞着,以务实著称的里奇不敢贪恋那片香艳的美景,连忙低下头说:“很抱歉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搅您,但搜捕队的人上门来了。您贵为堂堂马韦洛家的下任主母,若被人知道跑来卡玛什私会男奴,还是在这种敏感时期,恐怕会惹来非议。”   “你倒是很机敏,”艾菲尔说,“正好我也完事了,就要离开。这是赏你的,拿着吧。”   里奇·恩罗斯满脸谄笑地接下了金灿灿的打赏,打躬作揖地恭送艾菲尔离去。   随后当尤利尔从房间里走出来时,看到的却是满脸黑云的经纪人。   “小子,我劝你不要因为艾菲尔小姐的一时兴起就得意忘形了,出钱赎你的竞价者里可没有马韦洛家族。”说起这件事,里奇·恩罗斯就心生妒火,懊恼不已,“也不知道你给艾菲尔小姐灌了什么迷 魂汤,让她白买了这座宅邸送你。”   “只是让我暂住而已,”尤利尔笑了笑,“你也说了,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等过几天我的契约转手到了别人账下,我只怕是连这扇大门也进不来了。”   胖子哼了一声,“知道就好。”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自个儿待着吧,我得去对付那群搜捕队的人了。妈的,刚捂热和的金子就要没了……”   见里奇·恩罗斯骂骂咧咧地走远了,尤利尔笑容尽敛,他转向那只蹲坐在窗台上,不知是何时溜进宅邸里的断耳花猫,“芙琳做,还是你来做?”他问。   男爵抖抖被雪染白的毛,叹了口气,“那小姑娘太善良了,不适合当你的帮凶。”   “那就你来做,”猎人走到窗边,俯瞰着银装素裹的前庭雪景,芙尔泽特的背影在大门外渐行渐远,“去永生祭庙里看看,我要知道她到底隐瞒了我多少事。”   ——————————————————————————————————————————————   PS:二合一。 第六十章 饯别礼   送走了芙尔泽特和里奇,这座废弃多年的宅邸又重归宁静。   尤利尔收拾一番行头后,冒着渐小的雪势前往位于后院那座石砌谷仓。冰冷的风雪拍打在脸上,令他逐渐从方才的亢奋情绪中清醒过来。   实际上他心里明白,真正的症结源于一直以来的压抑和被动,这让他在精神上承担了不小的压力。这种压力一点一滴的累积,终成山崩之势倾压下来,他迫切地渴望宣泄,于是才造就了方才那个堪比邪神的疯狂念头。   好在他是个极度克制的人,就算偶尔流露的软弱,也总能及时得到纠正。   尤利尔并不后悔自己心态失衡的样子被芙尔泽特看去,那样反而会刺激她在仓促间寻求趁虚而入的机会,进而露出马脚。   老实说,芙尔泽特的提议不无道理,埃斯布罗德看起来就像是一座为火之圣徒量身打造的居所,崇高的自由与权力,人类亘古以来所苦苦追寻的两样东西,距他近在咫尺。不过他深知混沌之女的本性,十句话中九句是假,唯一的真相只有她对于黯淡之火锲而不舍的追求,而这极有可能是又一个诱使他沉沦堕落的陷阱。   遗憾的是,芙尔泽特高估了他的野心,尤利尔对主宰他人生杀予夺之权不感兴趣,当初一国君位就摆在眼前,但他最后拱手让给了自己的兄弟。   然而不贪恋权力,并不代表他会毫无怨言地接受被动屈从的现状。   这是一次重新洗牌的机会。最好的结果是,古龙能在埃斯布罗德给巴姆一系以一个深刻的教训,让这群傲慢的旧神重新审视旧格局的弊端,摆正自己的姿态。尤利尔不是信徒,他不搞盲目崇拜,在重建光与火之世界的事业上,圣徒和巴姆应该是对等的合作者关系,妄想一毛不拔而坐收渔利,最终只能自食恶果。   风雪掀开朽门的嘎吱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座石砌谷仓有些年头了,四处破败,冬不避风,夏不遮雨——当然,埃斯布罗德有没有夏天还得另说——进门之后,他搬来一只装满煤炭的木箱,抵住摇摇欲坠的大门。   尤利尔此行的终点,是谷仓西南角掩藏在一堆茅草下的拉环暗门。为了防止心怀鬼胎的里奇·恩罗斯监守自盗,他不光给这块嵌进地板的活动门板上了一把锁,还找了两块重达百斤的石磨死死压住门板。   开门很是需要费些力气,不过这番辛苦是完全值得的。   他拍拍身上的灰和草屑,打亮手里的提灯,沿着暗门下的台阶一路往下,最终抵达了幽禁迦迪娜的地下室。   狭小的空间里充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其中最显著的一种气味源自于尚未干涸的鲜血。在经受了整整两日的酷刑后,身心俱疲又高烧发作的迦迪娜,从昨晚开始便昏睡不醒,只有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尤利尔戴好面具,走到她面前,缓缓举起提灯。灯光之下的迦迪娜仿佛才被人从血池里捞出来,披头散发,活似夜里索命的女鬼。   他仔细检查着前两日的战果。相比于鞭挞、烙铁等简单粗暴的刑讯手法,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充分诠释了用刑实是一门技术活。迄今为止,尤利尔一共使用了包括铁钳拔牙、钉穿指甲在内的五种酷刑,迦迪娜几度因疼痛过度而昏死了过去。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纵是如此残忍的手段,也没能撬开她的嘴。尤利尔费了两天的功夫,只从她那里得到了一句饱含讽刺的笑语:“这样就结束了吗?”   毫无疑问,迦迪娜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狂信徒,她的狂热程度已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正是如此,她才能一手缔造出铁处女部队这样完美贯彻她理念的人形怪物。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肉体上的折磨与摧残或许能短暂动摇她的意志,但无法彻底地击垮她。   他之所以还要反复不断地用刑,单纯只是为了加深迦迪娜对疼痛的记忆,这段经历将会在其心底打上一个不可磨灭的的耻辱烙印。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他要让迦迪娜在今后的每时每刻都苟活在这份耻辱和痛苦中,惶惶不可终日,如蛆蚁钻心般慢慢消磨并吞噬她残存的意志。   而为了更好的实现这个计划,他首先要释放迦迪娜。   尤利尔提起一桶冷水,狠狠地泼了过去。迦迪娜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惊醒过来。   她颤巍巍地抬起头,透过濡湿的发间看着这个宛如恶魔的男人,提了提干裂的唇角,微弱的呼吸在寒气里蒸腾,仿佛于无声中嘲笑他的软弱与无能。   “你赢了,”猎人通过面具发出低沉的声音,“我明天就放你离开。”   听到他如此果断的承诺,迦迪娜不可置信地瞪着双眼。这张染血的容颜依然是美丽的,残破得令人心碎的美。   “不用怀疑自己的耳朵,迦迪娜大人,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没有非取你性命不可的理由。”   说着,他开始着手为迦迪娜解开手上的镣铐。由于铁链栓得太紧,手腕已被磨得血肉模糊,任何细微的触碰都会令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低吟声。   “不管你相不相信,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作好了送你离开的准备,你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伤势,都不会影响到日常活动。当然,被铁钉穿过的手指,可能短时间不能拿东西,撬掉的那四颗大牙,也会在您咀嚼食物时造成小小的不便……”   解完左边的镣铐,他又移动至右侧,如午茶闲谈般地继续说道:“当然,我相信以迦迪娜大人坚韧的意志力,克服这点小挫折应该是不在话下的。为了庆祝您重获自由,我特地准备了几分礼物,稍后几日就会陆续送到您手上……”   直到此时,尤利尔才发现自己是在演独角戏,因为迦迪娜早已昏死了过去。当她从刑讯架上被松绑的那一刻,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一下子跌进了猎人的怀里。   ——————————————————————————————   PS:收到编辑通知说本章原内容太过血腥,被屏蔽了,所以只能将过于血腥的刑讯部分删去,并进行局部修改~   emmmmm,太真实了不好,懂了(点头 第六十一章 第一份礼物   “焚化队来了。”   卡洛琳大臣率亲兵出动的情形,吓得街道上行人作鸟兽散,这支铁罐头军队在埃斯布罗德便是死神的象征。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西城区的白玫瑰花园。   这是一个情欲泛滥的季节。大多数娱乐场所都被勒令关门歇业的当下,物欲旺盛的埃斯布罗德人亟待宣泄,于是背后有德菲斯家族作靠山的白玫瑰花园,照常每日维持着热火朝天的生意。   眼见卡洛琳大臣带焚化队气势汹汹地登门,白玫瑰花园大门前那几名打扮妖艳、除了隐私 部位近乎全 裸的接客男侍连忙退避。一个模样俊秀的年轻男侍自作聪明地开口说了句“欢迎您的光临”,企图引起梅花大臣的注意。   他成功了,并就此断送了自己的小命。   明眼人都看得出,卡洛琳大臣今日心情不佳,她带兵造访白玫瑰花园自然不是为了消遣娱乐。   庭下随处可见奢侈浮华的铜石雕塑,造型多为水乳 交融的裸身男女。如女人般细皮嫩肉的男妓们穿梭花园的喷水池与林间小道中,与客人们追逐嬉戏。白玫瑰花园的顾客不止有身份显赫的女性,亦不乏贵族男性来此寻欢作乐。毕竟在埃斯布罗德曾流传过这样一句话,两 性 关系不过是为了繁衍后代,只有同性才是真爱。这句话男女皆宜。   肉林酒池的奢靡氛围,令严苛律己的卡洛琳直欲作呕。守墓人是圣职者,虽侍奉巴姆时期的教条未被沿用,但她们的先辈仍代代恪守贞洁,一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她便难以抑制怒火。   闻讯仓促赶到的白玫瑰花园的女管事,连鞋也来不及穿,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她在哪?”卡洛琳厉声质问。   “在、在楼上……”管事胆战心惊地指了指二楼。   二楼上尽是包厢,醉人的熏香飘荡在走廊间,卡洛琳明显感觉得到一股热腾腾的情欲在自己皱缩的毛孔下疯狂滋生,这更是加深了她眉间的褶皱。   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她顿时捏住鼻子,满脸厌恶地看着室内裸体横陈的淫乱景象,而后在两个沉沉昏睡的男妓身下,她发现了蜷缩在地毯上的迦迪娜。   “清理干净!”卡洛琳忍无可忍地下令道。   焚化队的铁罐头卫兵鱼贯而入,迅速抬走了室内那五名纵情狂欢后沉睡不起的男妓,并清理干净了地板上的乳白黏稠物。   等到屋子里的气味逐渐散出窗外,卡洛琳才面色冷漠地走上前,看着蜷缩身体睡在地毯上的迦迪娜。后者上身只着一条纤薄的亵衣,下身则干脆是寸缕不挂,春光乍泄,但由于迦迪娜常年苦修而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让这香艳的情景多了几分悚然之感。   旧伤之中还有新伤,怒火攻心的卡洛琳没有闲暇去追究,迦迪娜为何要把十根手指头都用布条包裹起来,也不关心她的右脸颊为何红肿得如此厉害,只是狠狠地踢了她一脚。   迦迪娜表情痛苦地呢喃了几句,缓缓睁开双眼,雪白的天花板倒映入目,令她一下子呆怔住。   “你还记得起自己是谁吗?”卡洛琳板着脸道。   迦迪娜这才发觉有外人在场,猛然坐起身,但紧接着腹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又令她如虾米般弯下身去。她的小腹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因伤口被再度撕裂,绷带上的红晕正逐步扩散开来。   待腹部的疼痛稍缓,迦迪娜又低头看了看不住发颤的十指,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裹布下钻心剜骨般深刻的痛楚,那种疼痛仿佛牵动着全身的神经。   紧接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在右侧光秃秃的牙龈上试探。   少了四颗牙,上下各两颗。   果然那不是一场噩梦。   “你打算这样光着身子到什么时候,想等着全城的人都来看笑话吗?”   迦迪娜捂着腹部的伤口,艰难地抬头,“卡洛琳……”她愤恨地咬牙道,双目充 血。   “你那是什么眼神,”卡洛琳像躲瘟疫一样远远地站开,鄙夷地看着她,“永生祭典过后,你失踪了整整两日,我们就在城里找了你两日,可悲心软的梅丽尔还坚称你是在与灰烬御卫的战斗中光荣殉道了。现在看来,倒还不如殉道的好。”   “这是……什么地方?”   “你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是说你打算把白玫瑰花园当作你的家?”卡洛琳毫不客气地揶揄道。   稍稍清醒过来的迦迪娜,在空气里嗅到了一丝令人胸闷的异味,立时皱起眉头,环顾四周。催情的熏香、色调明暖的布局陈设、天花板上色彩明艳的男女交合的壁画,还有那些散落一地的衣物和情趣用具,答案已是昭然若揭。“不,这不可能。”面对铁一样的证据,她却偏执地摇头否定。   没有什么是比诋毁她信仰不忠,更令迦迪娜抓狂的事。守墓人的教条中虽没有明令涉及贞洁与乱性的部分,但她仍旧无法容忍这等卑劣的诽谤,尤其对方还是她最大的死对头。   卡洛琳冷哼一声,“要我把昨夜和你同床共寝的那个五个男妓找来对质吗?”   “没有血。”   “什么?”   “没有血,”迦迪娜直勾勾地逼视着她,“你在撒谎,我还是处女。”   “谁知道你这是不是第一次?对于一个儿戏贞洁的守墓人,哦不,现在你大概也没脸以圣职者自居了。”   卡洛琳阴狠的笑容与刻薄的言语,像是一把扎进她心间的刀。   迦迪娜深知这正是对方的策略,企图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动摇她忠坚的信念,为此不惜由她最大的死对头,卡洛琳本人亲自下场配合演出。她必须承认这确实很有杀伤力,几乎只差一点,她就克制不住冲动,扑上去撕烂卡洛琳那张小人得志的丑陋嘴脸。   深吸一口气,她忍痛扶着窗边的立柱缓缓站起身,唇角浮现出一抹疯狂的笑意,“这一切难道不是出自你的手笔吗?”   “我的手笔?”卡洛琳感觉自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气极反笑,“看来很不幸,你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我的妹妹。不管你还有多少谬论,都留待主人面前去辩解吧,我想主人一定会对你竟能在灰烬御卫手下侥幸生还的事迹很感兴趣。我言尽于此,你爱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吧,这队卫兵就当是我借给你的遮羞布,随你差遣。”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房间。   独自一人被留在屋内的迦迪娜,沉默了半晌,她左右看了看,发现了整齐叠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套崭新衣物。她正准备更衣,一个淡黄色的信封却从衣服中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迟疑片刻,她拿起信封一看,里面竟是一颗洁白如新的大牙。   迦迪娜眯眼凝视着攥在手中的白牙,伤口未愈的牙根又开始隐隐作痛,牵扯她整个右半边脸庞也微微抽搐起来。这让她回想起了在那间幽暗石室中所遭受的屈辱和痛苦,浑身因愤怒而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四颗牙,四份礼物。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头而已。   信封在迦迪娜渐渐攒紧的手中,被揉皱成一团。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有什么目的,接下来又打算玩什么把戏,她誓要洗刷耻辱,加倍奉还。   迦迪娜披上一条长及膝盖的丝衣,回身对门外的焚化队卫兵下令道:“把这里的管事和昨晚侍寝的男妓扣下,押送到死人塔,我要亲自审问。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   PS:看不到第六十章的pong友可以刷新一下,部分内容过于血腥,被勒令删改了……╰(*°▽°*)╯ 一些闲话   看来还是得请两天假了,可能不少朋友也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更新时间越来越晚,年末确实工作太忙,很多时候回到家都不敢往床上坐,害怕自己躺下去就起不来了,为了保证每天都有两更的量,近来每天最多只有4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到了这两天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先调整两天吧,再慢慢恢复日常更新。   另,出于一些比较客观的原因,最近的这个第五卷,实际上是把第五第六两卷内容整合到一起来写的,相当于把全书的进度往前提了大概10%的样子,所以最近一段时间铺垫的过程显得比较冗长,不过这卷的结尾会把之前放出去的支线都陆续拉回来。   包括老狮子的死所造成的后果;索菲娅在芙尔泽特的点拨下去往威尔敦寻找真相,最后明了了自己究竟应当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芙尔泽特到底要用黯淡之火做什么;戈尔薇和叛教徒的恩怨纠葛;守墓人在壁画中暗示的巨人王如今身在何处;虚构的埃斯布罗德最后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古龙要去威尔敦做什么;巴姆一系何去何从;火种传递的背后是否真会重迎火与光的世界;还有关于玛利亚及芙琳的剧情部分,以及最关键的,经历了这一系列变故后的尤利尔,最终会选择什么样的立场。   这部分算是全书最大的一个转折,虽始于仓促和焦躁,但不能再终于搪塞和潦草,为了保证质量,年末工作较忙的这段时日更新会一定程度放缓节奏,首先保证成文质量,还望谅解。   另,这不是完结宣言,进度大抵才刚跑到一半~   正文水不来的字数,请假抬手就是五六百字,也是绝了。 周二恢复更新   承蒙理解,休息了两天,感觉好多了,所以周二开始恢复更新,顺便还攥了两章的存稿,不出意外的话可以有一个三或四连更。   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 第六十二章 以诺废堡   “你只有一刻钟,赶紧把自个儿收拾干净。”   一大清早,里奇·恩罗斯就开始恪尽职守地履行起自己经纪人的工作来——想要商品卖出一个好价钱,出色的包装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尤利尔此前一直没有询问他那份奴隶契约究竟是以多少钱转让到了卡洛琳大臣的账下,不过这位精明的生意人越是对此讳莫如深,他料想这个最终价格必然不会是一个小数目。毕竟说起来,他也算是在马韦洛竞技场小有名堂的角斗士了,里奇·恩罗斯何等奸猾,怎可能不趁机哄抬价格。   “你看起来就像亏了一百万的样子。”猎人面对着镜子张开双臂,任里奇的私人女奴们为他穿戴上一席墨绿色的新袍。最糟心的部分当然莫过于那双翘头靴,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宫廷里卖弄蠢相,只为博人一笑的小丑。   里奇把自己粗短的身子努力挤进了镜子里的一角。果然是一副垮眉耷眼的倒楣相。“只有银货两讫的那一刻才知道是亏是赚,你明白吗,鸭子要吃到嘴里才知道是好是坏。”   “今天我们不是去办契约交接?”尤利尔好奇地问。   “我倒希望是今天,早一天甩掉你这包袱我才能早一天安心。”里奇·恩罗斯挠挠胡子,毫不避讳地抱怨道,“卡洛琳大臣那边我看八成是没谱了,最近几日焚化队屡次在司法部周边进行严密巡逻,搞得人心惶惶。不少人猜测起因是前段时间的永生祭庙袭击案,让两位大臣间的隔阂又加深了。”   尤利尔故作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未接话。   里奇·恩罗斯继续说:“另一边迦迪娜大臣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出席过司法部的工作了,并且据说大量的铁处女卫队都在向死人塔转移,你说她这是在防着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尤利尔估计这件事在大多数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差不多尽如此,但只有他才知道,迦迪娜到底是在防谁。   就在前日午后,他托男爵翻过司法部的重重高墙,将第二颗牙送还给了正忙着主持搜捕绑架犯事宜的迦迪娜。听男爵回来后的描述,迦迪娜当时的反应不可谓不激烈,她当即命令铁处女卫队封锁了整个司法部大院,搜查工作一直从午后持续到傍晚。   当然,红心大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派去送信的人是一只猫。   如果说第一颗牙是示威、是挑衅,那么第二颗牙已然有了宣战的意味。   迦迪娜是个心比天高的狂信徒,除了黯淡之主,基本无所忌惮,她绝不会忘记那几日她在石室中所受的屈辱,一返回司法部便立即开始组织人手进行全城范围的搜捕行动。她不惜将自己管辖区域里的治安权委托了一部分给卡洛琳,就是为了尽快揪出当日在永生祭庙绑走自己的男人,以亲手洗刷这份耻辱。   但是她弄错了一件事,尤利尔这么做并非是放虎归山,他反倒是想借此机会让迦迪娜搞清楚,谁是猎物,而谁才是猎人。在石室里所施加的那番酷刑,不过只是开胃小菜,真正压垮迦迪娜的最后一棵稻草,是她身边拥有铁处女卫队这样的人形兵器护驾,最终她还是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等到迦迪娜故地重游的那一天,就是他收割胜利果实的时刻。   为此,他必须要保持耐心,等待这颗果实在瓶子里慢慢发酵,孕育出香醇的酒气。   里奇·恩罗斯说铁处女卫队在向死人塔集结,这说明那两颗牙起到了预期的作用,让迦迪娜心生忌惮,有了防范意识。而从她由攻转守的那一刻起,她就已在无形间将自己摆在了弱势地位的一方。   但这还不够。   不知迦迪娜在防卫森严的死人塔中收到第三颗牙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尤利尔由衷地期待着。   一刻钟后,整理好行头的他被里奇·恩罗斯赶鸭子似的送上了马车。这辆马车径直驶出了卡玛什错综复杂的巷道。   窗外是阴郁飞雪的街景,埃斯布罗德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接受过阳光的恩泽了,仿佛万物又回归了幽暗的冬眠。街上人迹寥寥,猎人放下车帘,坐在硬邦邦的座垫上摆正身子,看着惴惴不安的里奇说:“现在可以说了吧,我们今天到底是去哪?”他抬了抬自己的右手,扯着那条如绸缎般顺滑的绣花袖边,“让我穿成这样,总不会是去泥坑里和人摔跤的。”   “你忘了我是如何在黑礁底狱里找上你的?”胖子挤弄那对绿豆般小而圆的眼珠盯着他,“待会儿你要见的那位大人,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所以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该说话的时候就别吭声。”   听到这里,尤利尔心中已有眉目。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马车逐渐慢了下来,尤利尔感觉到他们在爬一段上坡路,马蹄的声音格外沉重吃力。   埃斯布罗德是雪原中一片平坦的孤岛,岛中仅有的五处高点,形成了有如五指山般绵延潜伏的形式。埃斯布罗德的最高峰名为该隐山,而眼下马车沿盘山路攀登的是最北边的以诺山。   他用包裹着手套的食指轻轻掀开窗帘的一角,瞥见一座倾颓的孤堡矗立在严寒的风雪之中,犹如一头伤痕累累的年迈困兽。等马车爬过上坡路段,缓缓停靠在城堡的大门外,他看到孤堡外围的高墙虽屹立无恙,但正面那扇龙腾雕饰的铁门已从围墙两侧脱落,平躺在雪地里,无人问津。   尤利尔忍不住向里奇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毕竟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我说过,这位大人行事作风比较异于常人。好了别磨蹭,快走吧。”   胖子提了提被腰带圈起来的大肚子,率先跳下了马车。尤利尔不作多言,他拉紧衣领,迎着呼啸而入的风雪,随里奇迈入了那扇倾塌的铁门之后。   不出所料,前庭下依然是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景象。在隆冬中凋零的树木横七竖八地躺在小径间,喷泉水池里的人形雕像只剩一具无头身,灰暗和惨白,是这里仅有的两种基调。   以诺山并不算高,但头顶的云层更低,好似一团团浸着水的脏抹布,悬在孤堡的塔尖上。飞雪缭乱,流云形态诡谲,仿若一张被风鼓动的大幕罩在天际,叫人想要揭开来看看,它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尤利尔驻足在堡楼下,仰头观望了一阵,才在里奇急不可耐的催促声中,再度迈开了脚步。   在里奇的带领下,二人穿过了空旷的中厅,后经一条直长的走廊,抵达了两扇十二英尺之高的古朴的橡木门外。   “就是这儿了。”胖子拽了拽勒得他快要窒息的衣领,不知是紧张还是缺氧,他脸色涨得通红,“记得我说的话,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该说话的时候千万别多嘴。我在马车里等你回来。”   里奇转身离开了。走之前,他在尤利尔肩膀上拍了两下,像是在祝他好运,又像是在告诫他好自为之。   尤利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自贝奥鹿特一役之后,很难再有什么场面能动摇他的意志了。   伴随着朽木尖锐的呻 吟,他推门走了进去。   与之前一路所见的空旷清冷景象截然不同,门后是一间布局紧凑有致的温暖炉厅,共四个壁炉里旺火燃烧,室温宜人。沿四周墙壁陈列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书目琳琅,书架边的立柜上则摆放着一些装饰用的铜兽,间隙或挂绘有彩画的锦毯,或挂刀剑盾牌。   一言概之,看起来总算是有点活人的气息了。   这时,他听见壁炉旁的沙发里,传来一个慵懒的起身声。循声看去,只见一席朴素便装的阿尔莎·路维站在沙发后面,合上手中的书本,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道:“来得正好,我泡了一壶热茶。”   尤利尔定在原地,猩红的眼瞳在狭长幽邃的眼窝里缓慢而警惕地移动着,确保不漏过四周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尽管他一早就知道阿尔莎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她若真有歹心,也不必等到现在。不过,凡事谨慎一些总没坏处。   “放心吧,我和我那几位姐姐不一样,我不喜欢整天有侍卫跟在屁股后面。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人住。”阿尔莎把书放在沙发上,起身走到壁炉旁,用铁钩提起烧得微微发红、蒸汽不断顶开壶盖的铁壶。她做事的时候显得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似乎毫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尤利尔慢慢走近过去。“你觉得你的命会比阿尔格菲勒更硬?”   “当然不,其实从我使用指虎就看得出来,我并不如卡洛琳和卡卓雷娅那么擅长于战斗,守墓人的职责也不在于此。当然,比起迦迪娜来说或许还是要好上一些的,毕竟她更乐于把精力投入在钻研折磨异端和无信者的手段上,否则永生祭庙那场可耻的惨败也不会落在她的头上。”阿尔莎边说边用布裹住手,然后提起铁壶,将热水慢慢注入撒有茶叶的瓷水壶中。   落下的是滚水,升起的是茶香。   尤利尔沿着长方形的茶几,走到了阿尔莎的正对面,仔细地端详起那张与迦迪娜有几分神似,却远不如后者动人的清秀面孔。   “那场袭击不是你安排的吗,就算她失败了也是在你意料之中的吧。”他冷冷地说道。   事实上,他对这个判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只是想试探一下,看看阿尔莎对那天的事到底了解多少,最糟的情况是,他绑架迦迪娜的行动已经暴露了,这样一来他好不容易抓住的主动权又将化为乌有。   好在阿尔莎接下来的回答,让他打消了这份顾虑。   “我的安排?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就因为我背着其他姐妹们把你偷渡进了埃斯布罗德,所以你认为那些灰烬御卫也和我脱不了干系?”   “难道不是?”   阿尔莎想了想,笑道:“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毕竟埃斯布罗德建立的初衷之一,便是要将那帮巴姆的走狗一网打尽,永绝后患。我本次出行也确实打着巡视边境的幌子,如此一来才方便掩人耳目。不过请你相信,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只有你一人,随队之中出现的那名灰烬御卫,纯属偶然,如果你听说了当日在天堂港发生的那起暴乱,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天堂港暴乱。尤利尔在黑礁底狱里听了无数遍,那也是潜入埃斯布罗德的灰烬御卫第一次有组织地展开行动,并成功于港口劫走了假扮为游侠的灰烬御卫,索尔。   “今天我们还有很多话可谈,你该不会想这样一直站到天黑吧?”阿尔莎把一杯热茶推到他跟前,翘着二郎腿坐回到了沙发上,“呼吸罩也摘掉吧,我想你后来不会没有尝试过用火种来净化吸入肺叶里的空气。”   在袅袅升腾的水蒸汽中,她露出一个友善而迷人的微笑,“事到如今,我认为我们双方应该坦诚相见。我证明了自己并无歹意,而圣徒阁下也在过去的几周里充分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来回应我的期许,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场会面。”   是这个道理没错。不论如何,尤利尔终究是个务实的人。他点点头,摘下面罩,放在了茶几上。紧箍的面罩在他脸颊上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痕。   “我和守墓人没什么可寒暄的,所以不必要的废话就省了,直说吧,你找我来做什么。”他单刀直入地开始了这场隐秘的谈话。   阿尔莎习惯性地用手攥住了耳边那条才刚及鬓角的股辫,有条不紊地回应道:“圣徒阁下说得没错,守墓人和巴姆的使徒间确实没什么可寒暄的,如果换做我那几位姐妹,恐怕你们只有兵戎相见的余地。不思变通的愚信,最终只能导致无可挽回的毁灭,这是我有别于她们的地方。”   “所以你是要找我合作?”尤利尔有些戏谑地笑了,“别忘了,我们双方从根本目的上就是相违背的,你们要的是永无天日,而……”   “不,‘永恒黑夜’那是守墓人和黯淡之主的共同理想,不是我的,”阿尔莎摇摇头,“实际上,作为守墓人仅存的正统血脉,我和我的三位姐妹之中,最后只有一人能亲眼见证那历史性的一刻来到。”   “为什么?”他追问道。   打从进入埃斯布罗德开始,尤利尔便陆陆续续听闻了不少有关四位大臣的不和传言,那时他以为这只是用以迷惑外界的障眼法,但现在却得到了阿尔莎的亲口证实。   这不禁令他心生疑窦:在古龙即将挺进威尔敦的紧要关头,为何守墓人要自相残杀?而古龙为何又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老实说,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在这张谈判桌上,信息就是筹码,阿尔莎不可能会无偿告知他真相。   阿尔莎回以一个隐晦的浅笑,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我能告诉阁下的不多,但你可以知道的是,主人默许,或者说暗中主导了这场内斗的发生。但这样的争斗只存在于守墓人内部,因此在主人动身离开埃斯布罗德之前,我们之间的争斗是不允许被摆上台面的。主人渴求着一片灵魂不再被桎梏与奴役的土地,可幼小的力量不经破茧化蝶,便永远只能沦为混沌与深海的奴仆。而这至高无上的殊荣是不容被分享的。”   噼啪一声,犹如茧破,壁炉里传来木柴爆裂的声音。   尤利尔背靠着沙发,十指交握,“这样看起来,你似乎已经落后很多了。”   “是吗?我可不这样认为,主人给予了我们四人完全公平的选择。”阿尔莎说,“卡洛琳重利而短见,所以她向主人要求了一支强大的军队,于是主人给了她一支可以吞灭灵魂的焚化队;迦迪娜是个偏执狂、疯子、刺猬,她狂热忠诚于主人,所以维护埃斯布罗德的秩序就是她最大的期望,因此她成为了法律的执行者;梅丽尔和迦迪娜则完全相反,她很理智,也珍惜自己的性命,她并不太愿意参与到这场竞争中来,因此始终游离于圈外,妄想着姐妹们自相残杀的那一天来临时,她可以置身事外;至于我嘛……”   “你找到了我。”尤利尔替她说道。   “没错。我只向主人提了一个简单的要求,那就是让我找到你。”阿尔莎坦率地承认道。   “你对我期望过高了,”尤利尔冷笑,“我被围困在你主子构筑的虚假世界里,犹如一只无头苍蝇,四处碰壁,却连他的真面目也没有见到过。”   谈话进行到此,他基本拿定阿尔莎对迦迪娜被绑一事毫不知情。   这无疑是一个利好消息。在阿尔莎以为自己还处处占尽先机时,他已经谋划好了谈判破裂后的退路。   正如对方所言,迦迪娜就像一个刺猬,不,是一颗带刺的糖果,尤利尔要做的便是把她放进嘴里,慢慢嚼碎外面那层尖刺外壳,之后才能细细品尝糖果的美味。   此刻的阿尔莎还沉浸在自己的完美计划里,显然还对潜伏在暗处的危机一无所知。“不必气馁,尊敬的圣徒阁下,你的对手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最强大的造物。主人的存在已非你我可认知。火焰是一个熔炉,熔化,再重塑,他能够自由摆脱形体的束缚。也许主人此刻就在这间炉厅里倾听着我大逆不道的宣言。”   火焰是一个熔炉。灵魂的熔炉。   同样的话,他已在芙尔泽特那里听过了一遍,但从阿尔莎口中说出来,却莫名令人头皮发麻。这种感觉仿佛置身无底深渊,茫茫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环伺着你,又好似剥茧抽丝,层层深入内核,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慌感在心中寸寸蔓延。   不经意间,他低下头,看到脚下雪白的地毯,愕然睁大了双眼。   那是一条狼皮毯,毛色雪白鲜亮,世上罕有。   阿尔莎满意地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声色流露变得更加自信帷幄。她又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说了这么多,圣徒阁下不妨认真考虑下我的提议。请放心,我们双方的目的不会产生任何的冲突,我对‘永恒黑夜’的降临不抱期待,阁下的使命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不敢苟同梅丽尔天真的想法罢了——如果路维姐妹中只有一人能活到最后,并亲眼见证众神时代的陨落,我希望那个人会是我。”   阿尔莎看似透露了很多内幕消息,但尤利尔细细回想,却并非如此,她巧妙地避开了几乎所有涉及要害的部分。   归根结底,在她心目中,双方并非平等的合作关系。   她还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已经悄无声息地毁掉这一切。   然而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尤利尔表面上还得照预设的台本继续演下去,“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他说。   “已经没时间给你考虑了,”阿尔莎肃然道,“现在不仅是灰烬御卫,外界也开始有所动作了,据我打听到的消息,评议会组建了一支过万人的圣职者联军,正浩浩荡荡的开赴夸埃尔曼湾,企图从位面的交界处跨过埃斯布罗德的边境。很快就会有一场大会战来临。”   “有意思,”猎人伸手去端茶,“你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我,不是反倒给了我抬价的筹码?”   “不,你错了,这恰恰是我抬价的筹码。”阿尔莎冷漠地打量他一眼,接着说:“难道阁下忘记了吗,我们曾有幸在贝奥鹿特的收藏品店里见过一面。只可惜那时除了主人外,我们都未能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尤利尔的手蓦地僵在半空中。   “那时主人在端详的那幅油画,正是埃斯布罗德的十四幅原稿之一,我想你应该已是物尽其用,在老巫师格伦茨死前榨干了他脑子里每一条有价值的信息,这样的话你不会不知道,埃斯布罗德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阿尔莎身体微微前倾,眯眼观察着猎人的表情变化。   “以评议会的一贯作风,他们会将埃斯布罗德连根拔起,让这个半位面彻底消失,那样也就意味着,雅兰·盖茨之后,也就是您那位美丽的未婚妻,正是他们此行讨伐的终极对象。她此刻就在该隐山的宫殿里。在主人的严密监控下,你没有机会靠近那里,但我可以。”   她将猎人触不可及的茶杯,推到他手边,而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帮助我。我会保障她的安全。”   沉默良久,尤利尔缓缓抬起头,直视她的双眼道:“你要我做什么?”   阿尔莎坦然一笑,“里奇·恩罗斯已经为你规划好了一切。你现在只需要接受卡洛琳的开价,成为她麾下的一员,然后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你会接到我的信号,那时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窗外风雪渐大。   严寒淹没了一切。   ————————————   PS:三合一。本来想弄个五合一的,因为后面两章剧情也衔接得比较紧,但没想到从周一开始接连又是一顿疯狂加班,两天才磨蹭出一章的量来,今天大概率又是十点起,眼看无望,只能先发个三合一了。   顺便预告下,到1月15号之前应该是都要加班的,所以每天很可能只有一更,票或者刀片什么的就别浪费了。 回来了……   本来到上周就该结束加班了,结果上头又扔了一个外国文学的大分类砸在头上……工作量陡然翻了一番,人差点都凉了。好在这周开始收尾了,也算是到头了。   另,都不知道突然上了推荐位,蒙子越大佬关切地问候了一番,实在惭愧。   周三恢复更新。 第六十三章 潜行夫妇   她看到一座破败的庭院,满眼都是冰雪残酷的白色,臂粗的冰柱垂挂在屋檐下,于日光中反射出迷离的光彩。锈迹斑斑的雕花铜门下积雪累累,断首的石兽颓倾在干涸的喷水池中,身上爬满了水绿色的苔类。   庭院的尽头是一栋废置多年的古宅,它比上次看到时更显沧桑与凋敝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身临此境,此刻她既兴奋又惶恐。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接近守墓人的终点,预言不会凭空降临,这是对她十数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地追逐的褒奖。   只可惜,这一次她仍是失败了。   夹着冰雪的狂风呼啸着掠过庭院,低垂在天空下的云层忽如波涛般翻涌起来,昭示不祥的雷光在夹缝中闪烁。她知道这股躁动的来源,那意味着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于是她催促自己在雪地里加快脚步。   但不论走得多快,古宅的大门却好像离她越来越远,这种荒诞的触不可及的无力感,曾让每一个企望在睡梦中索取慰藉的人留下遗憾。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停留在水池边上,寸步未移,好像之前走过的路全都是幻觉。然而雪地里分明留下了一串深刻的足印,直至古宅的台阶下方。   她十分懊恼,感觉自己遭到了戏弄。她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忽然,她听到脚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低头一看,那是水池旁的一丛黑色荆棘花,花下有一只老鼠在雪地里掘洞。奇怪的是,那片积雪的颜色是暗红色的,仿佛经鲜血浸染过,老鼠在雪地里拼命地挖,就好像在用锋利的爪牙剜掘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紧接着,一阵刺痛将她从这场噩梦中唤醒。   门外的侍从听到动静,立刻进屋察看,只见坐在床榻上的迦迪娜一脸痛苦地捂着额头,大口喘气,浑身是汗。在烛火中些许泛红的长发黏在白皙的长颈上,被汗水濡湿的肩头在火光中显出玉石般晶莹的质感。   这是一幅饱含痛苦的美景,就连旁观欣赏者也战战兢兢。   侍从惊惶地低着头,问道:“迦迪娜大人,您又做噩梦了?”   “噩梦?”迦迪娜有些神志不清地喃喃道,“不是噩梦,”她低头看着缠满绷带的双手,鲜血与黄褐色的脓水又溢了出来,“没有比这种疼痛更真实的东西了……”   说着,她感觉心头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伏在床边干呕起来。   侍从上前想要帮助她,迦迪娜却举手制止,这种怜悯在她看来毫无疑问是可耻的。   “大人,永生之火也治不好您的伤吗?”   迦迪娜掐着自己的脖子,抬起面目充 血的脸庞,恶狠狠地瞪了过去,“我需要的不是火,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医生。”   自从入驻死人塔以来,她的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伤口化脓,高烧不止。   当然,肉体上所遭受的折磨只是一方面,精神方面的压力也是她伤势加剧的重要原因。而罪魁祸首,自然是那两颗被送还到她手里的断牙。   迦迪娜很清楚这是对方的挑衅,若是以往,她必定会给予其毁灭性的反击,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她不知道敌人是谁,又藏在何处,背后的冷箭随时会让她毙命。在历经几日的大范围搜捕无果后,她愈发感到恐慌,不得已率铁处女部队进驻到防御工事森严的死人塔中,以期能安全渡过这段养伤期。   但死人塔的高墙挡得住凛冽的寒风,却挡不住迦迪娜的心魔,她整日疑神疑鬼,不能安歇,心力交瘁之下终于又病倒了。   在埃斯布罗德,永生之火孕育出一切,掌握火焰者便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但万能的永生之火也是有局限性的,它无法治愈身为外来者的迦迪娜。   守墓人是被旧神抛弃的叛徒,她们无法再从混沌中获取旧神的恩惠,一应救济神术也不再灵验,所以身为圣职者的迦迪娜同样无法为自己治疗伤势。   她需要一名真正的医者。   她的侍从想起来了什么,接话道:“属下听说,梅丽尔大臣那边好像捕获了一名圣修女,如今就关押在黑礁底狱。”   “圣修女?”迦迪娜心中又生怀疑,“拷问过了吗?”   侍从摇摇头,“不太清楚,但梅丽尔大臣对每个外来的奴隶都会严加刑讯,应该没什么问……大人,您没事吧?!”见迦迪娜欲强行起身,侍从吓了一跳。   迦迪娜喘着粗气,咬牙忍痛道:“我没事。带她来见我。立刻。”   ……   “对不起,老师你说什么?”猎人少女以为是街上风雪太大,自己听错了。   一辆马车笃笃地奔过凄清的街头,一队铁处女卫兵正在街对面审讯几个可疑的路人。   自从禁令发布后,埃斯布罗德一下就变得冷清了许多,平日里喧嚣繁华的街道如今人迹寥寥,大路上那几条尚未被风雪掩埋的车辙也愈来愈浅。   “我让你搂着我,”尤利尔一面紧盯着街对面那伙卫兵,一面不动声色把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快,有人在看我们这边。”   芙琳犹豫了一下,还是抱住了他的胳膊,但身子却刻意保持着距离,那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她在拽着一个腿脚不便的男人走路一样,滑稽可笑。   “靠近些,枕着我的肩膀。”   “那、那不就和情侣一样了吗?”   “什么情侣,”尤利尔皱眉道,“是夫妇。”   芙琳吓得打了个无声的嗝,连忙捂住嘴巴。   “记住,待会儿要有人盘问,你就这么回答。”说起来,芙琳得以自由地行走在大街上,还要多亏芙尔泽特事先给她打上了一个二等公民的烙印,又留她在马韦洛家当了侍女,否则尤利尔一时也想不到该如何安置自己这位学徒。   猎人一路上都在警戒左右,全然没有察觉到芙琳的情绪,少女红着脸搂住他的胳膊,像是怕冷一般将脸藏进衣领下,瓮声瓮气地道:“老师,咱们今天去哪?”   “去死人塔。”   “去那做什么?”   “踩点。”   “踩点?”芙琳不解。   “嗯,有关今后的计划,我改日再找机会告诉你,今天你的工作就是陪我去死人塔外围逛一圈,其他的不要多问。”尤利尔掸了掸身上的雪,说道。   “可是这种事老师一般不都是找尤利娅小姐吗?”   尤利尔听出她话里有些别样的情感,忍不住转头看向芙琳。直到这时,他才留意到少女今日是经过一番事先打扮的,尽管妆容很淡,但对于向来不施粉黛的芙琳而言已属不易。想来这多半是芙尔泽特的手笔。   实在是多此一举。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问。   芙琳抿了抿嘴,“你看,老师和尤利娅小姐的关系一向都很亲近,你们之间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呢。”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无非是相互算计。尤利尔心里冷嘲。他看了看芙琳,叹气道:“如果我说我和她是死敌,你信吗?”   猎人少女张着嘴巴,嗫嚅了一阵子,没有答上来。   她听得出老师没有开玩笑,但心理上却无法接受如此亲密的死敌关系。   这种异样而别扭的情绪,在过去的几个月间一直困扰着这个懵懂的女孩儿,不过她看待人事的眼光是如此纯真,因此她不会仅凭一己私欲就断定一个人的好坏。   “尤利娅小姐虽然总有很多坏心眼,但她是个好人……”她有些迟疑地说道,“她一直在帮助老师,不是吗?”   “帮助我的就是好人?”尤利尔觉得这个判断依据有些可笑。   芙琳认真地点点头,“因为老师是好人啊。”   尤利尔的笑容缓缓凝固。   他目视前方,呼出一口温热的白雾。死人塔就在不远。   他拉起衣领。   “真冷。”   芙琳抿着嘴笑了笑,紧靠着他的臂膀,向前走去。   ——————————————————   PS:一个月没写,有点手生。这两天先找找感觉,然后再慢慢加量。 第六十四章 圣修女   人们对迦迪娜有着两个显而易见的误会。   第一是,这位黯淡之主的左膀右臂并非杀人狂魔,亦非一意孤行的疯子,她只是狂热 地坚信自己才是最接近永恒黑夜的追随者,血腥而极端的行事作风不过是她用以贯彻信仰的手段罢了,她本身对杀人这件事并没有太高的兴致,更不会像外界传说的那样,阉割男人取乐——事实上,她只是在性取向上稍有异于常人之处而已。   第二个误会是,迦迪娜虽是虔诚的狂信徒,但她绝非不懂享乐之人。她平生最大的一个嗜好便是收集艺术珍藏品,她的卧室里永远少不了康弗蒂尼的油画与庞克多拉岛的精美瓷器,青铜兽首与古代圣器自然也不能例外,她亲爱的妹妹阿尔莎曾评价说,迦迪娜的居所就像是一个艺术展览馆,哪怕是居住在令全埃斯布罗德人闻风丧胆的死人塔里,她依然把自己的卧室装点得富丽堂皇,让人很难想象在几条走廊之隔的地方就是关押死囚的牢房。   迦迪娜从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可是今天她却由衷地希望,那些可耻的谣言不要毁坏了此刻的美好。   那名少女在侍从的带领下走进屋里,迦迪娜仿佛看到了神性的光辉在闪烁,令她无法从对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挪开视线。   “大人,人带到了。”见坐在床榻上的迦迪娜迟迟没有示下,侍从主动禀报道。   迦迪娜这才回过神,目光在少女身上巡视了一番,问道:“搜过身了吗?”   侍从点点头,“没有问题。”   “好,把她留在这儿,你先下去吧。”迦迪娜挥挥手。   侍从离开了,屋内只剩下两人,相互审视着对方。   迦迪娜不知道对方是没有听说过她对待犯人的残酷手段,还是她不过在虚张声势,那少女看上去神色如常,面无惧色,似乎完全不把自己当囚犯看待,平静地注视着她。   不过,迦迪娜默许了这种冒犯的行为,因为只有保持这种角度,她才能更好地欣赏那张漂亮的脸蛋。   “走近一些,”她冲少女招了招手,“再近一些。”   少女拖着双脚上沉重的镣铐往前走了两步,定在原地。   迦迪娜坐起身,抬头凝望她的双眼。   灰白的睫毛下,是一双如血般暗红的眼眸。   宛如观赏一件稀世珍品,迦迪娜的眼神有些陶醉,“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一个囚犯的名字,很重要吗?”少女反问道。   “你还没有被打上奴隶的烙印,只要我愿意,便可以破格允许你沿用之前的名字。”   “索菲娅。”   “真是个普通的名字,”迦迪娜打量起她身上那条朴素的黑色修道袍,到处都是被撕裂的口子,但糟糕的仪容丝毫没有影响到迦迪娜的兴致,“南方人?你是在什么地方上船的?”   “北方人。威尔敦。”少女简练地答道,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在哪个教会任职?”   听到这个问题,少女明显迟疑了一下,这一幕自然没能逃过迦迪娜的双眼。   “你是不擅长撒谎,还是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动摇?”   这番话似乎一针见血,少女如古井般平静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些痛苦的褶皱。   迦迪娜生为守墓人,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她见过太多在追逐信仰的道路上半途而废,或因意志薄弱而最终迷失了自我的失败者,她明白动摇就是背叛的开端,尤其当自己又身处在如埃斯布罗德一般的囚笼之中,一个人的信念是何其的脆弱不堪。   迦迪娜知道自己完全可以用训练铁处女卫兵的手段来给这个陷入彷徨中的圣修女洗脑,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自己,但她不想这么做。   一条狗再忠诚也只是狗,而迦迪娜的渴望更加奢侈:她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从见到索菲娅的第一眼起,迦迪娜就明白没有比她更适合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了。   这种如烈火焚身般炽烈的渴望,令她无法容忍对方避而远之的态度,迦迪娜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其他事先放到一边,你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吗?”   “据说是为一名病人疗伤。”索菲娅依旧不冷不热 地回答说。   “那你还在等什么,开始吧。”   说罢,迦迪娜褪去了身上的衣物。当看到那副满是旧伤新痕的躯体时,圣修女不禁愣了一下。   “这就是追逐信仰的代价,你曾有过这样的决心吗?”迦迪娜坦然迎接她的目光,面露戏谑地笑道。   当然,她不会承认这些伤痕当中有不少是被迫新添的。   索菲娅再经历短暂的动摇后,很快恢复了镇定,她拖着镣铐来到床边,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治疗的过程并不繁琐,索菲娅是双子教会历史上最年轻的圣修女,治愈福音的运用她早已是稔熟于心,一些较浅的伤势立刻得到了治疗,然而在详细检查过迦迪娜的身体后,她还是被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所深深震撼。   索菲娅不会无原则地怜悯一个异端,但身为一名恪尽职守的圣职者,她还是在治疗中尽可能避免触痛对方的旧伤,在拆卸手指上的绷带时显得格外地小心谨慎。   她专注地处理着手指上的伤脓,而迦迪娜却心无旁骛地欣赏着她如雕塑般沉默的容颜,浑然不觉疼痛,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用干涸的双唇轻轻拭过那条优雅的长颈。   迦迪娜察觉到对方因她亲密的举动而绷紧了身体,这让她更加兴奋起来,但还未来得及更进一步,圣修女就重新包扎好了她的伤口,起身远远地退开。   看着如躲瘟疫似的唯恐避之不及的索菲娅,迦迪娜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   死人塔之所以叫死人塔,就是因为没有活人能离开这里,这个无知无畏的修女恐怕根本没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会给自己招致怎样的下场。   不过,最终迦迪娜还是压下了怒火,挥挥手道:“退下去吧,我会让人给你在死人塔里找一个能住的地方。不过你最好别妄想自己能离开这里。”   索菲娅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对她的恐吓无动于衷。   很快,侍从进来带走了她。   二人前脚刚走,迦迪娜尚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残余在唇角的冰凉触感,一名卫兵就急匆匆地进屋报告道:“大人,马韦洛的千金到了。” 第六十五章 第三颗牙   艾菲尔·马韦洛一共带来了四十三个人。   “大多都是我家养的角斗士,还有一些是从我妈妈那里借来的府卫兵。”艾菲尔独特的略显尖哑嗓音,从她那标志性的铁面具下传出,回荡在房间里。   身着一席淡灰色紧身亚麻礼服的迦迪娜,背手站在窗前,俯瞰着中庭下那群正被分发制式装备的角斗士们,昏暗的雪夜里,被火光映亮的玻璃窗,仍然分明倒映出了她脸上的厌恶之色。   男人对迦迪娜而言只是工具,好的工具则需要千锤百炼的打磨,就像她麾下的铁处女卫兵。这些角斗士在她眼中只不过是滥竽充数的残次品,聊胜于无。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角斗士的来历都是有据可查的,经过了严格的筛选,不必担心刺客混藏其列借机行凶。   “请代我感谢令母,我会记得她的慷慨相助。”迦迪娜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点头致谢。   艾菲尔回了一礼,“只要能帮得上大人的忙,这不算什么。”   迦迪娜点点头,她把目光转向如阴影般跟随在马韦洛千金背后的那个侍从,作为一个服侍主子的下人,他的皮相显得太过光鲜。   马韦洛家的大小姐圈养男宠这件事在埃斯布罗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索性也坦然介绍道:“哦,他是最近才开始跟在我身边的,想必大人也听说过他。”   “我知道,埃斯布罗德第一个没有被打烙印的外乡奴隶。”不知为何,迦迪娜觉得这男人的双眼有些令人不适的熟悉感,而且一个下人在如此严肃正式的场合拄着一根手杖,未免也太不知体统了。   尤利尔倒完全没有这样的自觉,自前日与阿尔莎达成合作协议后,阿尔莎便假以“方便更好地完成任务”为由,将收缴走的包括咒蚀者在内的装备全都还给了他。一是为了避免因空档期过长而手感变得生疏,二也避免节外生枝,他便让芙尔泽特以马韦洛千金的名义,当众将自己的手杖犒赏给了自己。   迦迪娜边说边走到壁炉边暖手,“但我听说卡洛琳已经派人买走了他的奴隶契约,难道是我听错了?”   “没有错,所以再有两天他就是卡洛琳大人的私有财产了。不过眼下仍然是我的近侍。”替身为艾菲尔的芙尔泽特故作惋惜地说道,随后趁迦迪娜不注意,偷偷拽了下尤利尔的袖子。   尤利尔板着一张脸,无动于衷。   他太了解芙尔泽特是个性格多么恶劣的旧神,但凡需要她进行配合的行动,就要事先做好她从中作梗捣乱的心理准备。假如她此刻当着迦迪娜的面,捅破他的计划,尤利尔也不会觉得惊讶。   良好的合作始于相互间的信任,而他和混沌之女的合作模式,无疑是脆弱且畸形的,这样病态的关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完全破裂,不过那是后话了。眼下芙尔泽特虽有意戏弄这个亦主亦仆的合伙人,但她姑且还分得清主次。   提着臃肿的百褶裙,她走上前去,与迦迪娜并肩,看着壁炉里燃烧的黑色火焰,不动声色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值得大人如此大动干戈?”   迦迪娜面无表情地答道:“没什么,只是最近城中不大太平,防患于未然。”   自尊心不允许她向坦承自己内心的焦虑和不安,要是让别人知道,堂堂红心大臣为了防范区区一名刺客,不惜在死人塔布下重防,不免要沦为他人笑柄。   不过这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在主人许诺之期到来前,她必须要保障自己的安全。如果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天的盛况,那她多年来的努力与执着便全都白费了。   快了。就快来了。她心想。根据梅丽尔的报告,从赫莱茵赶来的圣职者联军不日就将兵临夸埃尔曼湾,如果主人的计划没有出错,那群藏匿了数百年之久的旧神系也将重现世间。   众神的陨落,便是永恒黑夜的开端。   那一天就快要来了。   想到这里,迦迪娜沉寂数日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只有紧握住手腕,才能让指尖停止兴奋的颤抖。殊不知,她的反应全都落在了暗中窥察的猎人的眼中。   迦迪娜绝不会想到,她日防夜防的刺客,此刻就好整以暇地站在自己身后,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有尤利尔愿意,他随时都可以把手杖送进对方的胸腔下,结果她的生命。   但是,有时活着的敌人比死了更有用。   “那么卡洛琳大人扩张焚化队也是因为这件事?”芙尔泽特按计划继续套话道。   这个问法显然太过直白,迦迪娜立刻起了疑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该问的话不要问,布尼斯主母没有教过你吗?”   芙尔泽特讪笑一下,没有再说,只是在对旧神大不敬的人类这张黑名单上,现在又新添了一个名字。   “这些人我用几天就会还到府上,如果造成了损失,我会如数偿还。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祷告室默经。”迦迪娜委婉地下达了送客令,一面调头走向床头的立柜。   见她从衣领下取出一把挂在套绳上的铜匙,打开了上锁的立柜,芙尔泽特回过头与尤利尔交换了一个眼神,说道:“晚安,迦迪娜大人,我改日再来拜访您。”   芙尔泽特先一步离开,尤利尔在门前停住,听到背后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他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唇角,随即走出了房间。   “钥匙一直挂在我身上,是谁……”独自留在房间里的迦迪娜,仿佛见了鬼一般,双目圆瞪,脸孔惨白,惊疑交加地捧起了静置在抽屉中的那本黑色封皮的守墓人圣经。   这时,牙根部激起一阵钻心剜骨般的剧痛,令迦迪娜那张美丽的皮囊顿时扭曲得可怕。   一时间,数张可疑的面孔闪过脑海,但愤怒与惶恐迅速倾吞了她的理智,而那段被她发誓深埋心底的屈辱回忆,犹如野火燎原般,疯狂蔓延,一股股狰狞的青筋爆出,如垂死的长虫般在她泛红的脖颈上扭动。   迦迪娜忽然感觉自己在死人塔布下的森严防御,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只见一颗被打磨得发白的断牙,就静静地躺在圣经的封面上。   第三颗牙,送到了。 第六十六章 苍旗之军   “伽罗,等等我……”   “快点,趁着暴雪还没来,今天一定要打到那头鹿子!”   “别追它了,我们回去吧,我真的走不动啦……”   伽罗不理妹妹,继续埋头向前,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厚实的积雪里,背着一条简陋的木弓在茫茫无垠的雪原中行进。   连续两日的追猎,已令他身心俱疲,但雪地里的蹄印是如此新鲜,他舍不得就此放弃。毕竟这是数日以来难得没有暴雪的晴天,谁也不知道夸埃尔曼湾下一个放晴的日子要等到多久以后。   梦魇般的白霜,数月前毫无征兆地侵入了湾内,封冻了湖泊,掩埋了绿野,万物皆寂。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彻底毁掉了夸埃尔曼人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这支优秀的游猎民族失去了富饶的猎场和湖泊,而南边的森林紧邻莱古拉斯遗迹,堕落的异种肆意横行,没有活物敢靠近。为了生存,夸埃尔曼人不得已要深入雪原寻觅食物。   过了一阵子,听到身后没了动静,伽罗急忙回头一看,才发现妹妹摔倒在了雪地里。   “我的脚没知觉了。”妹妹阿特洛坐在雪地里,委屈地捧着裹有一层厚鹿皮的脚踝,眼含热泪。   “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伽罗蹲下身,为妹妹抹去眉角的冰渣,“但咱们得把那头鹿子带回去,否则你的弟弟妹妹们都会饿死。”   阿特洛知道哥哥说的是实情,在亲人的生死面前,她必须要表现得更坚强。她擦去眼泪,在伽罗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湖神真的抛弃我们了吗?”她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惨白世界,难掩悲哀地问道。   伽罗一时语塞。他不是祭司,不懂神明在想什么。   也许大祭司也是不懂的,因为神明的意志永远是不可捉摸的。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也许湖眼被冰冻住了,湖神看不见祂的子民在这里所受的苦。”   “那我们就把冰打碎。”年幼的阿特洛说着孩子气的话,在这荒原中也不会有大祭司来斥责她的不敬。   伽罗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沉默地挎上木弓,向前走去。   阴云还未开始攒聚,晴朗的天气还会持续上一些时候,但留给他们自由活动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关于在雪海中航行的鬼船的传闻就从未中断,大祭司说那是恶魔们驱使的舰船,这场席卷湾内的暴雪也是由恶魔所为。尽管伽罗从没遇到过,但部落中有不少族人进入雪原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伽罗的心事都写在那张青涩而不失坚毅的脸上,他抬头看看那片仍旧有些陌生的晴天,阳光已不如几月前初见时那般刺眼了。“云在聚集,”他喃喃道,“快,阿特洛,我们要再快些。”   正如他所料,云正在汇集,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失去阳光照耀的雪地,使二人的着装肤色与白雪的对比不再像之前那么鲜明,尤其是肤色黝黑的阿特洛。   十五岁的伽罗去年刚度过成年礼,他比包括妹妹在内的一般黑皮肤的族人,皮肤更接近棕色。据说那是因为在他出生那日,一匹浑身散发着虹彩的大角鹿在湖面上奔过,大祭司认为这是湖神降下的祥瑞,于是命人在湖中捕来了黑鹦鱼,让族长的长子沐浴着受祝福的鱼血出生。夸埃尔曼人通常认为黑鹦鱼是一种非凡的生物,沐其血能治愈百病,食其鳞可延年益寿,因此伽罗从出生开始,就被族人寄予了厚望。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为族长之子所肩负的重担,他有责任带领族人走出困境,这是如今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从积雪里拔腿向前的唯一动力。   但雪地上的蹄印越来越浅,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想起出发前族人们殷切的眼神,他绝望地意识到,这次或许又要空手而归了。   忽然间,妹妹阿特洛指着前面喊道:“伽罗,看呐,那是什么!?”   伽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呆住了。   下雪了?   不,他很确信云层还没聚集起来,而且那些飘飞的雪花也不太对劲。   就在距二人数百米远的雪原上,下起了一场如樱花般淡粉色的绵绵细雪,此情此景,犹如梦幻。   “你看到了吗,那雪多漂亮!”阿特洛情不自禁地称赞道,下意识想要走得更近一些。   “别过去。”伽罗一脸警惕地拉住了妹妹。   他本能地感觉到,那些粉色的雪是不祥之物,就像色彩越是鲜艳的虫子,毒性便越是凶猛,自然万物的伪装不外乎如此。   追猎到这里,差不多也该返程了。比起一头鹿子,伽罗更在乎自己妹妹的安危。   “阿特洛,别看了,我们回……什么东西!”   脚下的积雪突然下陷,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雪层下游过,让伽罗吓了一跳。   紧接着,在百米开外的雪地里,猛然炸开一股状若喷泉的雪花,那些飞入空中的雪沫呈现出异样的淡粉色,仿佛与天空中的飘雪融为一体。   一声低沉悠远的鲸鸣,在广阔的天地间响起。   短短几分钟后,晴天就被狂暴的风雪淹没。   “别松手!”伽罗死死抓住阿特洛的手腕,拖着她冒雪前进。   在这空旷的原野上,找不到任何避风的掩体,但他记得在来的路上,往西有几座山丘,距离他们现在的地方不算太远,只要能到达那里,他们便有机会逃过一劫。   狂风在耳边呼啸,伽罗听不清那是风的声音,还是鲸鸣之声,目光所及处皆是一片昏天黑地,他只能依稀看见远处平缓的雪地,忽然像被风卷起的浪涛般翻涌起来。   那是某种庞然大物在积雪下游过的痕迹。   他甚至看到一条巨大的白色尾鳍高高扬起,然后又坠入雪中的壮观场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伽罗从未听说过有能在雪地里生存的鱼类,不过现在可不是感慨造物主伟大的时候,他一心只想要带着阿特洛逃出这场该死的暴雪。   “伽罗!”阿特洛惊叫道。   伽罗看到了,那头巨兽正朝这边快速游来,它的身形是如此伟岸,力量是如此磅礴,以致于整个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伽罗没有胆怯,应该说是没空胆怯,生于游猎民族的他,深谙弱肉强食的道理,要么掠杀,要么被杀,弱小如鱼尚知在砧板上垂死挣扎,他身为族长之子又怎么可能畏敌退缩。   风太大,弓箭无用,他便迅速从绑腿中拔出了一把兽牙匕首,另一只手弯曲挡在额前,保障视野不被飞雪所干扰。   那头巨兽游动的速度之快,眨眼已至近前,伽罗屏住呼吸,紧握匕首,但当那头长约十五米的白色巨鲸从积雪下猛地扬起头时,他一瞬间惊呆了,就好似一座大山朝着他倾压下来,除了等待死亡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夺目的明蓝色雷光骤然点亮了晦暗的雪原。   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哀鸣声中,那头白色巨鲸虚萎地摔回到雪地中,它拼命拍打尾鳍,挣扎着想要逃回到雪面以下,但紧随其后又是几道雷光落下,正中其脆弱的背部。白鲸身上冒起了滚滚青烟,它凄厉的惨叫着,疯狂地扭动起肥大的身躯,很快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远处又相继传来几声相似的鲸鸣,不一会儿,狂暴的风雪逐渐平息了下来。   阴云开散,阳光重新降落在雪原上。   伽罗和妹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头浑身烧得焦黑的白色巨鲸的尸体,就躺在那片淡粉色的雪地里。   一串浑厚嘹亮的号角,令二人陡然惊醒过来,阿特洛害怕地依偎在兄长臂间,“伽罗,那是什么声音?”   “号角。”伽罗说。他听过那种声音。夸埃尔曼的居住地离莱古拉斯遗迹不远,在那片活人与死物的战场上,这种令人振奋的声音长鸣不息。“是军队的号角!”   他顾不得那具白鲸的尸体,飞快地爬上了前面的那道雪坡,下一刻出现在眼中的场景,令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如密密麻麻的蝗虫群般在旷野上扫荡,同时又纪律森严,阵列整齐,好似一股钢铁洪流浩浩荡荡地开过,所到之处,是不计其数的白色巨鲸的尸骸。   夸埃尔曼人不少与世俗王国打交道,大多是从南方来的做皮毛生意的商旅。伽罗认得这些奇装异服的家伙,他们在外面是如大祭司一样,被称作圣职者的神的奴仆。   伽罗一直以为,能胜任这等神圣职位之人少之又少,就像他们部落有数百人,但大祭司永远只有一位。而出现在雪原里的这支圣职者大军,少说也有两三万人。   阿特洛此时也跟了上来,同样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伽罗,这些人是谁,他们都是从哪来的?”   “等等,我好像见过那个纹章……”伽罗喃喃道。他留意到了那些耸立在高处,迎风飘扬的旗帜——奥格威,苍青色的太阳花。   “他们是从赫莱茵来的。”   赫莱茵的军队出现在这里只会意味着一件事,他心想。同样的情形已在莱古拉斯遗迹上演过无数次。   战争。 年会,更新稍晚   公司年会,今天更新会稍晚一些,趁着明天有假,争取把这个月挖的坑多补几章回来。   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一百字 第六十七章 两封密函   这是第三天了。   埃斯布罗德诡异的阴天已经持续了三日,对于充斥着火与阳光这两种热情基调的雪国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值得深究的现象。   雪下个不停,晦暗的积云宛如浸过水的脏棉花,沉入那双与铅灰色苍穹如出一辙的眼眸中。   戈尔薇对这样充斥着的颜色并不感到陌生,因她自身便是从无尽苦难与折磨中脱胎之产物。国王之剑的历练使得赢得了远超普通人类的身体素质与寿命,但她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是显而易见的。   她的皮肤与发色犹如死人般惨白,体内器官的变化不易察觉,但关节部位的严重变异畸形却不容忽视,以致她必须要时刻用厚重的甲胄与衣物来掩盖自身的异常之处——但这与国王之剑其职本身的戒律无关,完全是出于自身的意愿。戈尔薇记不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她初在赫莱茵任职时,奥格威家族中某位俊美的王子曾与她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交情,但这段短暂的不伦关系很快便在一场私人舞会上被无情地终结了。那天戈尔薇出于礼节,久违地换上了一条礼裙,当王子殿下看到她那畸形发黑的肩臂与枯瘦如树皮一般的双手时,立即抛下了他的舞伴。   这件事没有让戈尔薇铭记太久,伤感这种情绪对她而言是多余的,只是从这场闹剧中,她更加清晰地明了了自己只是一件为奥格威王室服务的工具,仅此而已。   不过话虽如此,只要灵魂尚存,人类的情感就是无法被磨灭的,而迄今为止她所经历的最惨痛的一次失败,正是源自意志的动摇。最为讽刺的是,真知教会仅仅利用炼金技术与血缘理论的结合便轻而易举就攻克了这项亘古难关,培养出了一批质量卓越的生化士兵。只是从过程来看,以丧失灵魂与自我为代价,还是太过残酷和不人道,这也是真知教会及阿尔格菲勒后来被定性为异端的重要罪证之一。   真知教会的做法毫无疑问是应当被批判的,但戈尔薇仍旧心存疑虑,那如行尸走肉般麻木不仁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是否连这冰雪的寒冷也感受不到?倘若不能,那么与堕落之物又有何分别?   一队焚化队卫兵从街对面路过,铁靴踩在雪地里的声响,打断了她倏忽而过的思绪。戈尔薇警惕地压低帽檐,将风雪阻隔在高耸的衣领之外,随后加快脚步拐入了一条小巷。   她的终点是城南一座罕有人问津的古老钟塔,塔楼约有二十米高,像一位久经风霜的老者,颤巍巍地伫立在料峭的寒风之中。塔楼的入口下左右各有一尊石像鬼雕塑,造型狰狞,但都是死物,无外乎是辟邪之用。   除了老鼠,以及时常盘踞在埃斯布罗德天空中的一种不知名的白鸟,戈尔薇是此处为数不多的访者。不知为何,最近一些时日,她注意到城中的布防重心开始往城市的另一侧倾斜,于是这座钟塔如今倒成了一个不易被留意到的隐秘据点。   钟塔顶端,成群的白鸟盘旋起降,好似信鸽。她在楼下停顿了片刻,举步走入塔楼。   躲藏在阴暗处的老鼠吱吱叫着,四散逃开。塔楼内部只有一条路,那是一条环旋上升的石阶,直达顶部。   钟塔上方的半球穹顶在许久前的一场雷灾中业已损毁塌陷,细碎的雪沫围着狭窄的塔楼内墙打转,风的轨迹从未有如此的清晰分明过,把石筑的阶梯打磨得光亮发白。   踩着湿滑的台阶,戈尔薇有条不紊地向上攀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顶部。   和离开时一样,卢纳德仍盘腿坐在大钟旁,沉默地凝望着阴沉的城市。   坚如磐石的宽阔背影,被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外衣,他仿佛与外界白茫茫的景色融为一体,浑然没有察觉到戈尔薇的存在。   这表明他正在思考。   这是非常罕见的。戈尔薇停留在原地,没有贸然打断他。   卢纳德是个完美的圣职者,他对人性的善意不经玷污,主教大人曾形容他就像是雪地里的一块石头。但石头也是愚钝的,关于善恶的辨证会令他深陷泥潭,所以主教才会经常委派戈尔薇与之同行,将思考的工作交给她,而卢纳德只需要完成她的指令即可,这样少言却默契的合作关系已经持续了很多个年头,久到戈尔薇已经记不得第一次与他相遇的情形。   不过,自从来到埃斯布罗德后,卢纳德就常常深陷沉思。戈尔薇问他,他回答说好像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但继续追问下去,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每日坐在钟塔上,望着某个方向发呆。   戈尔薇想起以前曾听说,马斯坦的巨人都是坐着死去的,他们临终前会望着自己家乡或故人逝去的地方,以表怀念。   卢纳德不是巨人,尽管相对于普通人来说他的块头不小,所以他这样做必然是另有用意。   不等她开口发问,卢纳德却率先开口道:“师姐,赫莱茵有像这样下过雪吗?”   “为什么这样问?”戈尔薇走上前去。   大块头有些苦恼地拧起眉头,“不知道,我只是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有多久?”   “比认识师姐还要久。”   时间这个概念对国王之剑这样的存在而言,远没有数着日子盘算生活的普通人那般深刻。   两百年?或是三百年?戈尔薇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位伙伴活了究竟有多久,犹记得主教大人将他托付给自己时,对他的身世来历只字未提,而事关教会机密,她从来也不会多嘴。   “为什么会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她问。   卢纳德挠挠土壤贫瘠的脑袋,抓下一把雪来,“对啊,为什么呢?”他自顾自地嘀咕了一阵子,然后从袖袋里取出两封用红绳系紧的密函,并把其中一卷递给了戈尔薇,“师姐,这是刚送到的。我等着你回来一起看。”   听到一阵振翼的声音掠过头顶,戈尔薇抬头一看,她敏锐地发现,那群叫不上名字的白鸟当中,混进了一只乳白色的信鸽,若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两人同时拆开了自己那卷密函,卢纳德很快就看完了,“好消息,师姐,从赫莱茵出发的联军已经抵达半位面交界地带了,正往这里……师姐,你怎么了?”   密函上的内容让戈尔薇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她又看了两遍,摇摇头道:“我没事,接着说。”   师姐说没事,那就是没事,卢纳德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连忙点点头,继续说:“还有,这次领军的是乔德雷尔殿下。”   “六王子来了?”戈尔薇声调陡然一沉。   也难怪她会感到诧异,奥格威王室的成员从不参与评议会通过的一应宗教性质行动,何况据她所知,王室成员中并无在教会任职者,为什么此次出征突然一改作风?   戈尔薇一时想不清关节要害,但凡涉及教会机密,她就算心有疑虑也不会多问,“还有呢?”   “还有一句来自老主教的嘱咐,”卢纳德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师姐,“他希望师姐你能……”   “我能怎样?”戈尔薇面无表情地问道。   “老主教希望师姐你尽可能服从乔德雷尔殿下的指示行动……”卢纳德明显有些紧张,不时留意着师姐的表情变化。   事实上,卢纳德与主教有着相同的担忧,他们是为数不多知道戈尔薇与前任圣徒有过节的人,现在一雪前耻的机会就摆在她面前,就算是恪尽职守的国王之剑也不会丝毫不产生动摇。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师姐的反应很平静,她轻浅地吸了口气,说道:“我会照主教大人的意思办。”   卢纳德对这次交流感到很满意,被冻僵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师姐也得到主教大人的关照了吗?”   “无非是再次督促我们要盯紧圣徒的行动,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非常行动……”一边说着,戈尔薇却不自觉地攒紧了手里的纸条。   忽然间,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警钟声。   大块头飞快爬起身,睁大眼睛望着钟声的方向,“是死人塔,师姐。”   警钟敲响了三次,还是在这种敏感时期?戈尔薇半眯起眼,半月形的瞳仁犹如刀一样锋利。   “去吧,圣徒这边我会盯着。午夜在这里汇合。”   得到指示的卢纳德马不停蹄地离开了钟塔,直奔事发地点而去。   戈尔薇站在钟塔上,目送那个宽阔的背影遁入小巷中,攒紧的手指渐渐松开。   连日以来的全城戒严,六王子乔德雷尔·奥格威亲临埃斯布罗德,死人塔的警钟,这一系列连锁事件,让她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还有,这封密函……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命令简洁而明了,不容置否——   乔德雷尔·奥格威不日即将抵达,对卢纳德·卡夫特的监视优先于圣徒,若其擅离职守,或与黯淡之主发生接触,   格杀勿论。   ——————————————————   PS:3k一更~ 第六十八章 我是你的   上岗第一天,尤利尔所在的新建第六焚化队支队便接到了紧急任务,被调往由司法部掌控的死人塔。   就在几小时前,他还在登记入簿,且领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套工作制服——经改良后,变得更加类似守墓人风格的素黑修道袍,内里着一件厚重的链甲。分发到手里的武器则是一把造型独特的黑铳,重约九磅,经过永生祭庙铭文祝福后,使用者向后轻拔管塞,便可喷射出破坏力惊人的黑色火焰,焚化队的名称也是由此而来。   武器到手后还没捂热和,训练也没来得及开展,在宣布了几条部队规则及简短介绍过黑铳的使用方法后,这群新兵便被赶鸭子上架了。   警钟敲响了三次。街上下着大雪,领队的是一位名叫夏拉卡的年轻女性,是梅花大臣卡洛琳的心腹。金属呼吸罩遮占据了她大半张脸,只有一对小而尖锐的眼珠严厉督促着队伍的行军速度,大多数新兵都显得战战兢兢,只有尤利尔忙里偷闲地打量起了自己的这位新上司。   四位大臣身边的近人,原本几乎都是守墓人残存势力中的一员,夏拉卡也不例外。   不仅如此,尤利尔还发现,队伍中的同僚,清一色的脸上都被打上了象征外来者身份的烙印。蛇人大军只听命于古龙本尊,不会受守墓人差遣,这一点并不难理解。但在埃斯布罗德本地能够产出廉价优质劳动力的情况下,仍然依赖于外界的人力资源,这一古怪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结合目前为止收集到的情报,尤利尔大致可以推断出,埃斯布罗德作为一个稳定性全需黯淡之火维系的半位面,一旦古龙携火种离开,恐怕就存有崩溃的风险。假如阿尔莎所言属实,四姐妹相争,自然不会希望自己培植的直属势力因受制于场地因素而落败。   卡洛琳和迦迪娜在精心搭建自己的势力之余,全然不觉她们的妹妹阿尔莎一开始就不打算进行正面较量,她另辟蹊径,向敌人借了一把刀,来料理这场闹得不可收拾的家务事。   不过,这种做法是有风险的,阿尔莎自以为是执刀人,但如今尤利尔才是握着这把刀的人,刀尖朝向谁,全在他一念之间。   越来越接近死人塔了。大街上廖无人烟,咆哮的大雪是他们唯一的伙伴。   尤利尔听见自己身旁的人在低声祈祷,转过头去,在黑压压的队伍中,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映入眼中。   “你信教吗?”留着一头浅棕色短发的年轻人,有些紧张地从呼吸罩的过滤网中喷吐出一团白雾。他的指尖停留在右胸前,那是圣冠教教徽的最后一个笔画。   猎人摇头,冲他朝前面点了点下巴,提醒他夏拉卡正盯着这边。   年轻人回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真是遗憾,”他低声咕哝说,“恶魔来追赶我,它们诱惑我、鞭挞我,要我亵渎肯妮薇的荣光,它们痴心妄想。我依偎在圣母的臂弯,聆听救赎的福音。”他边说边对着尤利尔凭空划了一个圣冠的教徽,诚心祈祷道:“无辜的苦难者啊,愿圣冠之母长佑于你。”   困于危难,这份忠诚才越是弥足珍贵,却也令人同情。   尤利尔非常确信肯妮薇和其他旧神没什么两样,被世人歌功颂德的,无非是用尽暴力之外的一切手段来索取人类灵魂的上位者。   而它们之中的佼佼者,混沌之女芙尔泽特,此刻就等候在死人塔的外墙大门下。   为了扮演好艾菲尔·马韦洛这个角色,她外出时永远都是一副雍容且臃肿的扮相,但此刻却显得无比狼狈,满身污浊,提着一条破碎不堪的百褶裙在大门外焦急地来回走动着,眼见焚化队的增援赶到,便立即迎了上来。   “我们听到了警钟,现在是什么状况?”夏拉卡单刀直入地问道。   话音未落,便听见墙内传来一声轰鸣,紧接着便是惨叫声。众人齐齐抬头,只见主堡塔楼的围墙上被撞塌了一个大洞,一条深海巨怪般庞大的黑色触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只见死人塔的前庭下,到处都是铁处女卫兵的残肢断体,血腥的场面令焚化队的新兵们惊恐万状,一些人甚至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圣母啊,真正的恶魔显现了……”那名信仰圣冠教的年轻人颤抖着在胸前画了个教徽,但面对神秘未知的恐惧轻易挫败了他胸中的勇气,噗通一下跪倒在雪地里。   芙尔泽特在面具下快速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大喊道:“现在你们看到了,快去,迦迪娜大人需要你们的帮助!”   身为队伍领袖的夏拉卡却僵立在原地,双脚像嵌入地面一样,动弹不得。   她深知卡洛琳大人与迦迪娜之间的恩怨,所以才会领着一队新兵来应付了事,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   没有太多时间给她犹豫,夏拉卡很快就作出了抉择,咬牙道:“清理异端,维护秩序是我们的职责。你们,都跟我来!”   在绝对的命令下,这群新兵匆促地踏上了死人塔的战场,蜂拥一般闯入了摇摇欲坠的堡楼中。   趁乱故意落在最后的尤利尔,出声叫住了准备随焚化队一起进入堡楼的芙尔泽特。   “我让你弄点声响,怎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他皱眉问道。   “这可不就是一点声响吗?”芙尔泽特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放心吧,你要的迦迪娜不会有危险。”   “你把迪恩尔都叫来了,这还能叫一点声响?!你生怕别人不知道双子离开了北地,跑到东边来观光旅游?”此时一队铁处女卫兵从前庭下匆匆行过,尤利尔用力扼住她的手腕,将其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厉声质问。   芙尔泽特故作惊诧地轻轻啊了一下,眨了眨眼道:“圣徒阁下竟然屈尊关心我的安危,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尤利尔忽然脸色一沉,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另一只手顶住肩膀,将她死死地压在墙上。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   他早知混沌之女的头衔非浪得虚名,制造混乱乃是她的拿手好戏,但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竟如此舍得下血本,直接把迪恩尔从神殿里搬了出来。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主堡北边走廊的天花板被迪恩尔粗壮的触手掀飞到了天上,整栋建筑都被飞扬的粉尘笼罩,仿佛随时会崩塌一样。方圆数里内皆有强烈震感,附近的居民纷纷与家人团报,在窗内紧张地窥望着。只见死人塔上方的天空黑云汇聚,雷光闪烁,仿佛末日降临的前兆。   挣扎中,面具喀拉一声落在地上,芙尔泽特被他冰冷的铁手指掐得快要窒息,但抽搐的唇角始终保持着一抹得意的上扬。   “你想要动摇迦迪娜那个狂信徒的立场……就必须要舍得投资……”她嘶声断断续续地说着,艰难地抬起手,在猎人眉心处轻轻一点,“别皱着……眉头……装作生气的样子……你才舍不得杀我……”   芙尔泽特心里很清楚,仅凭尤利尔一人根本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因而笃定他决计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和她那个贪婪而愚蠢的老哥相比,混沌之女就像是一个深谙生意之道精明的商人。这也是最让尤利尔感到厌恶的一点。   缓缓松开了手,猎人冷漠地看着她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最好有办法收场。”   他不知道芙尔泽特是用什么方法劝服迪恩尔离开神殿,其后又在死人塔里不计后果地横冲直撞,但如果放任不管,把古龙本尊给引出来,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头顶是铺天盖地的风霜、黑云与雷光,芙尔泽特却若无其事地揉了揉一块青一块紫的脖子,“很简单,你进去,杀了迪恩尔。”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对猎人露出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容,“然后,我就是你的了。”   ————————————   PS:二更。 第六十九章 目击者   承受不住剧烈的震动,房顶轰然塌陷下来,在死人塔主堡三楼的走廊中掀起了一股凶猛的尘暴,狂风怒吼着,携卷冰雪从天花板的缺口涌了进来。   两名卫兵护送迦迪娜从滚滚烟尘中冲了出来,向安全区域转移。   “大人,走这边!”   主堡又是一阵剧震,楼道里的嘶喊声顿时被崩塌的巨响掩埋。   迦迪娜像醉汉一样打了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墙脚下。仓皇之间,她余光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后者双目鼓出,面部充 血浮肿,像是一个快要爆炸开的气球。这名忠诚的侍卫为了保护自己的主人,下半身被掉下来的天花板砸得血肉模糊,俨然没了气息。   迦迪娜颤抖着握紧了拳头,“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发誓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另一名侥幸存活下来的卫兵,见迦迪娜抽出了自己的皮鞭,竟准备回头迎战,连忙拼死阻拦道:“大人您不能回去,我们已经死了太多的人!那怪物根本不是我们能对付的!”   “滚开!埃斯布罗德是主人赐予我等守墓人的荣耀,我不容许任何东西玷污它!”忽然,走廊的另一边传来某种庞然大物在狭窄的过道间横冲直撞的声响,且迅速向这边逼近过来,迦迪娜用力甩开卫兵的手,独自迎了上去,高筒靴硬质的鞋跟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宣告声,“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   啪!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鞭鸣,皮鞭上的倒刺在地板上划出一缕火星。   下一刻,黑色的火焰凭空蹿出,引燃了整条皮鞭,犹如一条愤怒的火蛇在迦迪娜的手中挥舞。与此同时,一道繁复的亚达里斯古咒,浮现在其右眼角下,酷似一条漆黑的泪痕,让那张散发着狂野与凌乱之美的面孔变得更加惊心动魄。   她已经作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身后传来的惨叫声,让她意识到自己猜错了敌人来袭的方向。   迦迪娜猛地转过身,只见一条两人粗的巨型黑色触手,抓住了她的侍卫,将其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向了地面,小孩子发泄似的,一下接着一下,不肯罢休,直至受害者再也没有了动静。地板上留下了一个龟裂的浅坑。死者的颈椎及全身骨骼多已粉碎,脖子和四肢变得如橡皮一样可以轻易扭转,面目全非。   迦迪娜这辈子见过的死人不计其数,但少有死状如此凄惨的。更加可怖的是那怪物超乎常识的变态外形,何况这还只是几条触手,谁知道它的本体藏在哪里,模样又是何等的狰狞。   这样的怪物只会存在于无尽的虚空中,存在于混沌与深海中。   随着死者脊骨在触手的压迫下而寸寸断裂的声响,这种莫名的恐慌感像无孔不入的水滴一样渗入灵魂的底层,刺痛了她人性中最软弱的那一部分。   皮鞭上的火焰渐渐熄灭,迦迪娜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触手拖走了它的战利品,最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这时,夏拉卡带领的焚化队第六支队赶到了现场,他们发现了呆立在废墟之中的迦迪娜。   “迦迪娜大人,我等应卡洛琳大人的命令前来增援,现在我们要掩护您撤出死人塔!”夏拉卡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架起浑身发软的迦迪娜,拖着她向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来了,右边!”   “瞄准触手上的脓块,把它赶回去!”   “我的腿,我的腿断了!谁来帮帮我……”   迦迪娜此刻犹如灵魂出窍,双目涣散,眼前的景物仿若被罩住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人的惨叫、风的尖啸、楼宇垮塌,耳边各种声响混淆不清,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人连拉带拽着向前走。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孤零零地跪在一片血泊中,夏拉卡不知去哪了,四周尸骸遍布,唯有一名模样年轻的幸存者,丢掉了黑铳,蜷缩在墙脚下,双手合十,闭目祷告,而一条巨大的黑色触手已经悄然来到了他的身边。   “恶魔来追赶我,它们诱惑我、鞭挞我,要我亵渎肯妮薇的荣光,它们痴心妄想。我依偎在圣母的臂弯,聆听救赎的福音……”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迦迪娜的脸上,祈祷的声音戛然而止。   血流进了右眼中。眼角痉挛着,迦迪娜抬起头,努力地睁大左眼,注视着那条恶魔般的触手缓缓游向自己。   还没有亲眼见证永夜的到来,自己的旅程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不,她不甘心。   比起她那四名心怀各异的姐妹,迦迪娜始终忠于自己的理想,且有着为理想付出一切的决心,她自认才是最有资格延续历代守墓人意志的传承者。她至今仍记得,她们五姐妹第一次被带进亚达里斯神殿,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五个小女孩围成一个圆圈,稚嫩的小脸上映出了相同的期冀。那簇在石盆中静静燃烧的黯淡之火是何等的动人心魄,唯有苦难能催生出忠坚的信仰,同样,也只有永恒的黑暗才能衬托出火焰的美丽。   那一刹那的美好,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余温尚存的角落,正因如此,在其后的十数年间,不论她经受了多少的痛苦和磨难,在守墓人戒律的熏染下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年少时的那一幕依旧深刻在她脑海中,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入骨,不能忘怀。   如今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她绝不甘心像卡卓雷娅那样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悔恨死去。   于是迦迪娜紧咬牙关,重新站了起来,抱着失去因流血过多而失去知觉的右臂,踉跄地向楼梯口逃去。   奇怪的是,那个怪物似乎没有追上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之前它在战斗中负了伤,行动变得迟缓了,又或许只是猎手对猎物一时兴起的消遣。迦迪娜没空去细究,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   鲜血顺着僵直的胳膊淌下,在地板上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歪斜的红线,迦迪娜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步伐变得越来越吃力,她知道自己稍有气馁,就会让绝望掏空身体里的每一寸力气,再也爬不起来。   行将昏厥之际,她隐约看到有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楼梯口的拐角处迎了过来。   “迦迪娜大人,这边走!”   如雾里看花,朦胧的视野中,迦迪娜看见对方在向她招手。   是幸存下来的焚化队卫兵?   “快……快……”她虚弱地呻 吟着,一头跌入了那人的怀中。   “迦迪娜大人,你没事吧?”   “快,快带我离开……”   “好,我马上就带你离开。”   对方话语中似有笑意,令迦迪娜陡然生疑,她倾尽最后一丝余力,颤抖地仰起头,看着那张模糊的脸,轮廓细节在她专注地凝视下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的思绪猛然回溯到了几天之前,艾菲尔·马韦洛应邀前来死人塔拜会她,彼时她身边的随从,正是眼前此人。迦迪娜这才发觉问题的关键,一直以来,她都太过警惕自己的姐妹们,从而疏忽了另外一种可能。   艾菲尔·马韦洛,这个名字最近的出现频率之高,已经超过了巧合的范畴。与自己同时出现在永生祭庙的是艾菲尔·马韦洛,第三颗牙在抽屉中被发现时,艾菲尔亦然在场,而现在,艾菲尔曾经的侍从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在牙根处一阵令人难忍的酸痛中,她幡然警醒。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然而,为时已晚。   “是……是你……”迦迪娜怒视着眼前之人,手心都在颤抖。   抓住对方胳膊的手渐渐松开,她浑然瘫软地昏倒在其怀中。   ……   “啧啧,你还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好戏看够的芙尔泽特,不紧不慢地从拐角后面踱了出来。“接下来要怎么办,我刚才看到有一队蛇人在死人塔下集结,外面到处都有人盯着,需要我派马车送你们过去?”   在芙尔泽特的帮助下,这场戏已经做得足够到位了,按照原定计划,下一步尤利尔就要带迦迪娜故地重游。这将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棵稻草。   “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把你自己惹得麻烦收拾干净。”   尤利尔把昏迷的迦迪娜抱在怀中,指了指在走廊里对着尸体大快朵颐的巨型触手,每条触手上都生就无数个细小而锋利的咀嚼口器,可以连肉带骨头碾得粉碎。   贵为双子之神,迪恩尔的食欲就算再旺盛,食谱上也容不下人类灵魂以外的东西。   芙尔泽特又一次戏弄了他。出现在死人塔里的根本不是迪恩尔,这只不过是普利法罗斯神殿外的一条看门狗,混沌之女见诡计败露后,倒也爽快地承认了这是她与迪恩尔的爱宠。   “帕拉曼迪,你吃得够多了,现在回去。回迪恩尔身边去。”她走上前,对仍恋恋不舍于满地尸首的怪物下令道。   双子神殿的看门狗对女主人表现出了绝对的顺从,只见那些庞大触手的表面开始溃烂冒烟,犹如融化的牛油般滋滋作响,当刺鼻的烟雾散去,帕拉曼迪已经回到了混沌之中。   “瞧。”芙尔泽特开心地拍了下手,回眸笑道:“你该对你的合作伙伴给予多一些的信任。”   猎人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事实恰与芙尔泽特所说相反,尤利尔从不知道已经失去本体的混沌之女,竟还有能力从混沌中随意召来自己的眷属,因而一度把重心更多的转移到了对付守墓人和古龙上。现在看来,芙尔泽特的危险程度丝毫不会亚于携带火种的古龙,而她除此之外还藏了多少后手,更是未知之数。   帕拉曼迪虽不是旧神,不受歌恩·赛托伦协议约束,但它是通过什么方式穿越混沌与物质界的边境,本身就是个值得深究的疑点。   “我想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如实回答我。但我要提醒你,在埃斯布罗德虽然没有双子的仇家,但这毕竟是古龙的地盘,你知道守墓人对旧神的态度,最好不要表现得太过招摇。”   芙尔泽特慢慢地转过头,像发现某种新奇事物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是在谴责我吗?”她带着些许嘲弄的口吻。   尤利尔皱起眉头,“这些人不属于双子教会,你无权宣判他们灵魂的归属。”   走廊里的尸体大多已经残缺不全,难堪直视。虽然在进入埃斯布罗德的那一刻起,这些无辜的外乡人就被宣布了死刑,但芙尔泽特不惜牵连无辜的做法,还是让他心头有些不舒服。   一部分是出于对混沌之女回归本性的忌惮,另一方*面也是出自人性的怜悯——当然,这份怜悯对日渐麻木的尤利尔来说,是相当有限的。   “虚伪的同情心。”芙尔泽特不屑地道,人类总是喜欢作茧自缚,自寻其扰,这在她看来是完全不可理喻的愚蠢,“你是为了麻痹我,还是为了让自己良心能过意得去?”   “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我没工夫和你闲扯……”尤利尔听到楼下蛇人在嘶吼,随即半蹲下身,准备将迦迪娜扛在肩上带走,但身后忽然传来的一声异响,打断了他的动作,“什么人?!”他迅速扭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道人影在走廊间的废墟后闪过。   “喔,是往楼上跑的。”芙尔泽特饶有兴致地踮起脚尖眺望,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口吻。   尤利尔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还笑得出来?为什么塔里还会有幸存者?!”   “我怎么会知道,”芙尔泽特耸耸肩,一脸无辜,“我对帕拉曼迪下达的命令是除了迦迪娜外不留活口,除非……”她顿了顿,看着猎人说道:“除非那个卑鄙的偷窥者是双子教会的信徒。一条看门狗还没有胆子僭越迪恩尔的职权。”   双子教会的信徒?双子教会的根据地远在北地,在南方影响力十分有限,怎么会好巧不巧的撞上这么一个倒霉鬼?   “该死!”尤利尔咒骂道。   不论那人是何身份,都有可能目击了芙尔泽特与帕拉曼迪的主仆互动,或听到了他与芙尔泽特之间的对话,为了保险起见,他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离开死人塔。   主意已决,猎人缓缓起身,将昏迷中迦迪娜的交给了芙尔泽特,同时抽出挂在腰间的手杖。   “先带她走,我随后就跟上来。”   接过迦迪娜时,芙尔泽特向他投去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虽然不太可能,但我在想,你不会突然变得心慈手软了吧?”   猎人稍微活动了下被冻僵的手腕,金属关节咔咔作响。   他转过身去,眼中的温度骤然冷却。   “当然不会。”   ——————————————   PS:二合一。 第七十章 重逢   半步开外的地方倒着一根断裂的木桩,锯齿状的尖锐倒刺被染成了异样的猩红色。   猎人似乎发现了什么,走过去俯身拾起一块被血浸湿的黑色残布。瞄了眼木桩的高度,这人显然逃得匆忙,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危险,在逃跑中不慎被刮伤了手臂。   倘若这人真的是古龙派来监视迦迪娜的,那么连逃跑线路也不会提前规划好,其业务水平未免也太过不堪了。尽管尤利尔内心不愿承认,但很不幸,事情或许已为芙尔泽特所言中。   这只是个无意中撞破他们密谋的无辜之人,一个无辜的双子教信徒。他有些烦躁地想道。守墓人仗着一支能够在雪海中航行的舰队,从外界抓回了一大批劳动力,这些人此前很可能只是一名奉公守法的商人,或为布道而四处奔走的传教士。他们没有犯下过什么滔天大罪,却因古龙恶毒的野心而沦为了阶下囚,在邪翼的阴影下挣扎求生,企盼黎明的到来。   马韦洛竞技场里的白狼与巨人是无辜的,走廊里那些惨死的焚化队新兵是无辜的,就连他本人也大可说自己是无辜被卷入这场混沌与深海、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纷争。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无辜丧命者何止千万,也不差这一个人,不是吗?   久违的同情心发作?证明自己的良知还未泯灭?猎人只需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中沾染了多少鲜血,便知这副托词是多么讽刺。尽管在很多时候,他都只是为了自保,而非滥杀。   尤利尔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他不清楚脑海中这些繁杂而无谓的思绪是因何而起。兴许,他心想,这只是混沌能量在作祟罢了。   因为芙尔泽特爱宠的出现,使周遭充斥了大量的混沌能量,空气变得越发的稀薄,令人胸口发闷,前进的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   他有些恼火地扯开衣领,沉重的呼气声在金属过滤网下变得格外刺耳。他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在大喊着什么,然后某块墙体重重地倒塌下来,连同整座堡楼也开始微微倾斜,死人塔被彻底地夷为平地,看起来似乎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也许就这样放任不管,那人迟早会死在之后的大崩塌中。   不过,尤利尔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略带侥幸意味的念头。   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就算他不下手,芙尔泽特也不会放过这个有可能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类。   噼啪一声脆响,猎人用手杖劈开一块挡在路中间的木板,继续循着地板上的血迹前进。   地上的血迹从未间断,这人伤得不轻。尤利尔漠然地看着留在墙壁上的那一连串触目惊心的血手印,他知道对方能支撑到这里已是极限,他走不了太远了。   死人塔的四楼没有冷冰冰的铁栅栏,也没有充满血腥与恶臭的牢房,这里曾是迦迪娜的私人空间,拥有一个议事厅,一间祷告室,以及一间藏书馆。但在帕拉曼迪光顾过后,此处只余下一片残垣断壁,走廊里到处都是帕拉曼迪冲撞过后留下的伤痕,夹着冰雪的寒风从天花板的塌陷处呼啸而入,嘎吱嘎吱地摇晃着藏书馆半开的大门。   尤利尔用包裹在鹿皮手套里的手指,在门把手上轻轻拭过。他将那抹未干涸的黏稠血液在指尖搓了搓,凑近一闻,一股难以言喻的异香立刻钻进鼻腔里。   这种气味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更奇怪的是,似有一股强烈的饥渴感在他喉头中蠕动,就像垂涎着某种美食一般,不自觉地吞咽起口水来。   这种诡异的血香,让他立刻警惕了起来。联想到之前的种种经历,尤利尔不得不怀疑这是深海的又一次阴谋。最坏的情况是,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名伪装成人类的使徒,而对方将他引诱来此,必然是有意为之。   陷阱?   不对,如果当真是使徒,芙尔泽特不可能会感觉不到深海的气息,除非是她蓄意隐瞒,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正在门外犹豫着,堡楼忽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抖落下大片尘埃。地板倾斜得更厉害了,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完全崩塌。   一阵狂风卷过,摇摇欲坠的橡木门终于结束了垂死挣扎,从门框上应声脱落,砰的砸在地上。尤利尔不再踟蹰,谨而慎之地控制着每一步的幅度,无声踏入了藏书室。   藏书室不大,分为上下两层,之前连番猛烈的晃动,令藏书室内一片狼藉,众多书架纷纷倾倒,各种图纸书籍凌乱地散落一地,十二英尺高的青铜观星仪更是被倒下来的承重柱压得变了形。细碎的白霜从破裂的琉璃窗吹入,掀动满室的书页哗哗作响。   尤利尔停下来,凝神仰视着天花板上破损不全的宗教壁画。尽管建筑规模与藏书数量相去甚远,他却忽然想起了神学院里的兹威霖格大书库,那是大公之子对童年为数不多的记忆。   兹威霖格大书库宛如一座森严而复杂的迷宫,尤其是二层以上的区域,只有教会少数特权者可以做到进出自如。那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围成的幽暗空间,对那时尚且年幼的他而言,无异于一座阴森而广袤的黑森林,恐怖,却又总使人心存期待,一如此情此景。   两排书架倒在一起,他猫着腰,从下方三角形的狭窄通道中穿过。血迹还在向前延伸。   风在书架间的缝隙穿梭如织,构成了余音环绕的奇特效果,就像有谁在他耳边轻语。   ——跟我回家。   尤利尔脚底一顿,下意识地回过头,寻找那盏在记忆中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提灯。   可那里除了倒塌的书架,什么也没有。   也对,自己究竟在期望什么呢?他不禁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继续摸索着在废墟中前进,而追溯记忆的脚步,也在不可遏制地迈向更深处的地方。   如今他虽远离故土,但有些回忆仍如昨日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   兹威霖格大书库伴随大公之子度过了最孤独难熬的那几年岁月,他沉醉在知识的海洋里的同时,也避免不了总是会在上层区域迷失,每一次去到那里,他都感觉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某个书架移动了位置,或是某条捷径改变了方向。而每次当他在上层区域迷失,最后都总会有一盏散发着橘色光亮的提灯,为他照亮返程的路。   那段时光,总是能轻易勾起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即便是这颗日渐麻木的铁石之心。   从呼吸罩下吐出一团白雾,尤利尔搜索完了藏书室一楼的整个区域,正打算迈向二楼,只听哗的一声,左后方那排书架上突然有本厚重的书籍落在了地上。   除了风声,四周再没有别的声响,静得可怕。   一双惶恐的眼眸,在书架后面的空隙间紧张地来回游离,全神贯注地警戒着外面的情况,可是追杀自己的那个人却转眼不见了踪影。   他去了二楼?还是躲了起来?   不敢轻易动弹,更不敢大声喘息,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淌下,晶莹的睫毛微微抖颤。   忽然间,一道黑影在书架外面闪过。   随着一声沉痛的呻 吟,尤利尔先是一愣,随即便听见对方跌倒在地的声音。   “女人?!”他迅速抽回手杖,猩红的血液顺着手杖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他飞快地绕过书架,正巧看见对方扶着书架,跌跌撞撞逃跑的狼狈模样。猎人没有来得及看清那道一闪即逝的背影,他为自己愚蠢的失误而懊恼地咒骂了一声,提着手杖快步追了上去。   而后,书架一排接着一排地倒下,响亮的鞭鸣不绝于耳,被撕碎的书页宛如风中的柳絮般,被骤然卷入室内的强风掀了起来,在半空中盘旋着,与飞雪共舞。   与此同时,堡楼的崩塌却并未有一刻的停歇。墙面上如蛛网般密集的裂隙还在持续扩张,崩裂的琉璃窗清脆地落下,天花板上的宗教壁画缺失的部分越来越多,巨大的石块夹杂着无数细小的碎石子,纷纷坠向地面,将藏书室内的木制书架砸得四分五裂。   尤利尔渐渐失去了耐性,他收起手杖,挽起袖口,打算将藏书室里的不论死物活物都一并烧个干净,一了百了。但落在不远处的某样事物恰在此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令他停止了手头的危险动作。   他走过去,拾起一看,手中攥着的是一顶蒙尘的修女帽。   “不会的,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口中喃喃着,猎人带着又惊又疑的神情,缓缓地抬头。   ……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向外渗出暗红色的血,湿漉漉的袖管紧紧黏附无力耷拉着的胳膊。摘下过滤空气用的呼吸罩,大口吞吐着冰冷的空气,她背靠观星仪坚硬的青铜底座,被黑色修道袍勾勒出的丰满却不累赘的胸脯曲线,在激烈的喘息中起起伏伏。伤重至斯,她已然没有余力再掩藏自己的气息了。   那冷酷的脚步声在向这边逼近,她深吸口气,努力平复下动荡的心神,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她只是希望痛苦的过程不会太漫长,如此一来,她至少能坚守信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踢嗒,踢嗒。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用力地闭紧双眼,心中默然祷告着经文,以图能分散死亡将至的恐惧,保持住身为一名圣职者应有的仪态。   然而,过了许久,预料之中的疼痛都没有到来。   耳边传来对方喉中干涩而嘶哑的沉吟,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未能出口。   于是她强压着心头的惧意,颤巍巍地睁开了双眼。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烙入眼中。   那冷峻挺拔的轮廓似曾相识,可那头乌黑的长发与那只严实捂住口鼻的金属呼啸罩又是如此的让人感到疏远。但不论这副伪装有多逼真,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赤色眼瞳却不会撒谎。   那双眼睛里没有狠毒的杀意,只有痛苦的悔意,以及一丝无处可藏的无措与猜忌。   空气中的有毒物质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她的气管与肺叶,呼吸变得越发艰难,脑海中的意识开始涣散,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竭力想要看清眼前之人的真实面貌。倾斜身躯,她颤抖地伸出手去。   滴血的手杖脱手而落,猎人半跪下来,用略显僵硬的动作接住了她,就好像第一次学着与舞伴合作的初学者,没有一处不透着生涩。   眼见少女忍受着万分痛苦,却仍不肯死心地用力抓住自己的胳膊,只为凑得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分,不论他心中存有多少猜疑,此刻都烟消云散。就算这是使徒蓄谋已久的陷阱,他也认了。   “我在想,这应该是不可能的,绝对是不可能的,你怎么会到这来……”他低下头,试着压抑自己的情绪,但声音还是不可人为控制的有些发抖,“我听说你去了威尔敦,一直想去见你,可这里又有更棘手的麻烦需要处理,我不能离开。因为一旦失手,可能整个威尔敦都会覆灭……”   说着,他轻轻掀开了脸上的呼吸罩,露出挺直的鼻梁与发白的嘴唇,然后将呼吸罩轻轻压在了少女的嘴上。   缭乱的灰发下,少女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一种让人窒息的痛苦顿时涌上心头,她手捧着呼吸罩,急促地喘着粗气,想要说话,但声音才到嘴边,就已哽咽不清。   “别说话,吸气,然后吐出来。我在这里,”尤利尔弯下腰,把她搂入怀中。这一次的动作出奇的轻柔。“我就在这儿,就在你身边,索菲娅。”   索菲娅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生怕一松手就会从噩梦中惊醒。   两人紧紧相拥,浑然不在意藏书室就快要崩塌,在那一瞬间,好似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   PS:二合一。 第七十一章 无声之意   之后的几小时里,雪越下越大,如今整个埃斯布罗德都被掩埋在一片死灰色的残酷景象中。   “这回还真是闹大了呢。”芙尔泽特慵懒地倚靠在卧室的窗台边,百无聊赖地观望着在大街上往来巡逻的焚化队卫兵,但在这千篇一律的黑色中,忽然出现的一抹刺眼的绿,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个是……”   她稍稍摆正身子,呼出的气息在玻璃窗面上凝结出一片水雾。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一名高等蛇人祭司,率领数百名拖着铁索镣铐的蛇人奴隶战士,身负皮甲与铁盾,手执长矛与蛇形弯刀,马不停蹄地赶赴城西方向。   芙尔泽特会对蛇人们的出现感到疑惑,并不奇怪。毕竟战斗力剽悍的蛇人大军是古龙压箱底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动用。彼时在贝奥鹿特,阿尔格菲勒后来会陷入孤军奋战并最终狼狈落败的境地,也充分说明古龙十分珍惜这支有生力量,甚至因此而丧失了一次将火之圣徒扼杀在凯利尔要塞的绝佳机会。   自从她取代原本的艾菲尔入驻马韦洛家族后,便一直没有松懈网络情报的步伐,据她派出去的密探反馈,蛇人大军驻扎在该隐山以北的广袤的针叶林中,基本不会参与城内驻防。只有少量蛇人干部待在城区里,负责协助并监管四位大臣的工作。   梅丽尔大臣的急报于几日前就传了回来,眼下正有一支来自赫莱茵的圣职者联军在雪海中昼夜兼程地行军,预计将于至多两周后登陆埃斯布罗德。在这个档口上,蛇人大军应当在边境线上森严布防,而不该出现在城区里。至于它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芙尔泽特以为帕拉曼迪突袭死人塔不是最关键的诱因。联系发生在永生祭典的案例,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灰烬御卫又有行动了。   不过这个时间倒真是凑巧得让人怀疑。   水雾渐散,玻璃窗上倒映出混沌之女阴冷的微笑。   她听到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转过身去,“终于回来了吗。”   拉开门,正好撞见从门外经过的尤利尔。   “再见到你真好。”犹如久别重逢,芙尔泽特张开双臂,上前抱住了他的腰,“我看到很多蛇人在向城西聚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得我心脏都快停止了。”   猎人板着一张脸,伸手推开了她的肩膀,冷冷地说道:“说人话。”   芙尔泽特丝毫不介意自己遭受的无礼拒绝,摆了摆手,一脸坏笑地看着他,“只有人才说人话,而我不是人类。你这是在强人所难。”   不屑与她争执,尤利尔懒得再费口舌,径直往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等等,”芙尔泽特从背后叫住他,“你看到那些蛇人了,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你想让我说什么?”尤利尔背对着她反问道,“无非是灰烬御卫又现身了,没什么值得讨论的。”   “啊哈,原来你还知道呢,我以为你被石头砸到脑袋,思维变得迟钝了。很好,既然你知道灰烬御卫又现身了,那你就不关心他们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对我们之后的计划产生影响?”   “我说了,那没什么值得讨论的。如果你要问我关心什么,那么只有一件事。”猎人侧过脸,鼻梁的线条犹如剑脊一样冷峻而笔挺,“死人塔遇袭,迦迪娜失踪,作为马韦洛家的长女,你现在不应该出现在我的家里。”   “纠正你一点,这是我购置的房产,借给你住而已。是的,就像外面的人说的那样,艾菲尔·马韦洛又在外面包养小白脸了。”芙尔泽特毫不客气地予以还击。但她马上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一眨眼的功夫就找回了从容的微笑。“别老疑神疑鬼的,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迦迪娜已经被‘安全’送回到那间地下室里了,你随时都可以开始下一步行动。哦,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迦迪娜的精神状态可能比你预期的还要糟糕,也许是被帕拉曼迪吓到了,也许是故地重游勾起了她痛苦的回忆,又或许两者兼有,总之你如果对她还有后续的安排,而不是想得到一个失心疯患者,最好多留意下她那敏感又脆弱的神经,她已经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了。”   见她收起了玩笑之色,尤利尔沉默了半晌,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明天我会看着办。”   他刚迈开脚,还没跨出一步,芙尔泽特就用冷漠的腔调打断了他:“为什么是明天?你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我累了,需要休息。”   “累了?还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尤利尔愣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来,一脸厌恶地看着变回金发灰眸外貌的混沌之女,“谎话说得太多,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他说,“芙尔泽特,你觉得你我之间真有信任二字可言?”   “可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芙尔泽特微笑道,一面试着想要拉近两人间令人不快的距离感。   然而,猎人的下一句话让她顿时僵在了那里。   “但你不是人。”尤利尔一字一顿地说。“你的记性变差了,连一分钟前才说过的话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芙尔泽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难以形容的阴沉表情,仿佛刻意要演绎出其天性当中残忍冷酷的一面。这是从神学院教堂初遇混沌之女以来,尤利尔第一次从她身上感到一种无声的威严和压迫感向自己袭来。他不禁绷紧了肩膀,指尖下意识在腰间寻找着手杖的触感。   “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譬如我曾说过,不论你对我做过什么,又打算要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因为你我都知道,你不会真正威胁到我的安全。”混沌之女边说边踱着悠闲的步子,来到猎人身旁,轻柔地牵起了他那只探向手杖的右手,将纤细的五指,缓缓地放入他微张的指缝间,然后轻轻扣住。他没有拒绝,或者说,他不愿冒这个风险。但不论如何,他没有拒绝这次亲密的接触,哪怕知道这只是不怀好意的奚落。“所以除你之外,我不会容忍任何会危及到我自身的因素存在,如果有,我相信帕拉曼迪会很乐意为实现它主人的愿望而效劳。”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芙尔泽特如今只剩下这一具脆弱的皮囊可以倚赖,她会赌上一切来确保自身的安全——甚至是与猎人为敌。   所以她急切地追寻着一个答案,她要知道那个卑劣的偷窥者是否还活着。   尤利尔稍微用力,回握住那只娇小却蕴藏着无穷杀机的纤手,面不改色地回答说:“那种事永远不会发生。”   “太好了。谢谢你。”芙尔泽特露出满意的笑容,眼中猎人的脸庞,就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需要一点温热来滋润。   她微微踮起脚尖,嘴唇碰到了一层透着冰冷金属质感的鹿皮。   不识情趣的猎人,用手掌挡开了她得寸进尺的恶作剧。   “那就等下次一起结算好了。”芙尔泽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作势准备离开。“还有,记得代我以双子的名义向迦迪娜问好,毕竟比起为守墓人的死敌效力,转投到一位素有盛名的旧神麾下,于情于理都更容易接受,不是吗?”   ……   尤利尔在二楼的窗台上等待了许久,直到确信芙尔泽特已经走远,才关上窗户,熄灭了室内的炉火。   离开自己的卧室后,他在储物室里取了一床有些发霉但足够厚实的被褥,直奔别墅的阁楼而去。   由于这栋别墅在被芙尔泽特买下之前,已废置许久,久未修缮,房顶上的破洞没有用木板封严实,寒风如野兽般在狭小的阁楼内肆虐着。炉子里的火不知何时已被扑灭,但热腾腾的蒸汽仍从水壶的壶嘴里冒出来。   无需提灯,吸血鬼血统赋予他的黑暗视觉,让他得以在昏暗的环境中,迅速捕捉到那个蜷缩在草席中的身影。   他急忙走过去,用一个拥抱般的动作,将被褥裹在了对方颤抖不止的身上。   虽然已经紧急处理过伤口,止住了流血,但索菲娅还是太过虚弱,加上阁楼内温度极低,冻得她面色发紫,嘴唇乌青。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情急之下直接将受伤的索菲娅带回自己的卧室,很有可能就会被芙尔泽特撞个正着。后者已经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一旦让芙尔泽特发现她的存在,索菲娅就将被置于十死无生的境地之中。   不过,芙尔泽特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吗?   不,事实上尤利尔并不这样认为。与其说是最后通牒,这其实更像是芙尔泽特给他的一个象征性的警告,只要索菲娅是不知情者,她或许可以在这件事情上网开一面。   尤利尔希望如此。毕竟在亲眼见识过混沌之女的“爱宠”之后,相信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轻易选择与这个危险的合作伙伴反戈为敌。   至少现在还不行。   把昏睡不醒的索菲娅从阁楼搬到了二楼的客房里,尤利尔紧接着又用火种升起了壁炉,房间里的空气慢慢变得燥热。   作为一个不常照顾他人,也没有多少这方面经验的家伙,他只能学着小时候哥哥姐姐们照顾自己时的模样,一边柔声安抚着索菲娅,一边轻轻扶起她柔弱无骨的身子。   “来,张开嘴。”   干涸的嘴唇刚一接触到杯沿,索菲娅便贪婪地汲取起来,就像在沙漠中久旱逢甘霖的旅人,又像是吮吸母乳的婴孩。她喝得太快,不时呛出水来,晶莹的水流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滑入衣领下。   满足过后,索菲娅沉沉地睡了过去。   尤利尔烧了一壶水,待在她身边观察了一阵子,见她气息逐渐变得稳定下来,才着手替她拆换掉应急处理时草草包扎的绷带。随后他懊恼地发现,索菲娅身上那条破烂不堪的修道袍实在是太碍事了,于是便用匕首干脆利落地割开了它。   从濡湿的衣物下解脱出来,索菲娅像是有保护意识似的,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但尤利尔没有让她得逞,抓住她的肩膀,强行掰正了她的身体。在枕头里不安分地躁动着,少女仰起下巴,食管在苍白的脖颈下微微隆起,身上的水迹未干,在昏黄的火光映衬下,使得因发烧而微微泛红的肌肤竟似有一种红玉石般的迷幻质感,在那薄弱紊乱的呼吸声下,仿佛潜藏着一切罪恶的根源。但尤利尔此刻无暇欣赏残缺的衣襟下精致曼妙的胴体,他的动作很麻利,毫不拖泥带水,涂抹上简易的创伤药后,他便重新包扎好了伤口。   做完这一系列工作,他才有些弥补意味地别过脸去,用被子盖住索菲娅的身体。   假如芙尔泽特也在场,想必她那张恶毒的嘴巴,一定会用“虚伪”、“欲盖弥彰”及等等词汇来讽刺自己。   他不会说自己毫不在意。归根结底,人是群居生物,尽管从很久前,他就不再用非黑即白的标准来看待问题,但人类社会中那些约定俗成的道德规章,仍会在某些时刻成为他评判与自省的参考。当然,或许这种无端的罪恶感本就是最有力的罪证。   壁炉里传来木柴爆裂的脆响声,忍不住叹了口气,尤利尔顿时感到一阵倦意席卷全身。起身想要为自己倒一杯热水解乏,但随即他便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了。   “尤利……”索菲娅闭着眼,口齿不清地呢喃道。   “别说话,你需要休息。放轻松,你已经安全了。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我也有很多话要问你,但不是现在……”   说着,尤利尔想要拿开她的手,但那只手却意外地有力,紧紧攒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松。   尤利尔不禁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轻轻回握住她的手,倚着床头坐了下来。   “睡吧。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不要想。”他伸出手,想要为索菲娅拨开额前凌乱的灰发。而后他又陷入了犹豫,最终把手收了回来。   这双手是如此坚硬又冰冷,给不了她丝毫的慰藉。   索菲娅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身旁,渐渐安下心来,但那只手依旧攥着猎人的袖口。不觉间,已入梦乡。   在梦中,那两个走在岔路上,仿佛彼此不相关的二人,逐渐合为一个孤独的背影。   他们有两个名字,却是同一个人。   而如今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究竟又是谁呢?   ————————————   PS:二合一。 第七十二章 晚餐   水池旁的白鹭草,孤零零地点缀在一片灰白而冷漠的背景中。清晨冷冽的风拂过庭院,折弯其翠绿的腰肢,在夕阳下渐融的雪,把薄如蝉翼的叶洗得晶莹剔透,藏在叶肉中的纤维在阳光下分毫毕现。   男爵微微眯起双眼,狭长的瞳仁在虹膜内如一块被挤压的海绵般缓缓扩张开,聚焦在那簇格外醒目的绿色上。   那株白鹭草的蕊太小,不像白鹭草,倒更像是羚蹄刺。   两者的根都是半露在土壤外的,白茎纤长,但羚蹄刺包裹着一层细细的薄绒,与蒲公英的外形有几分相似,只需微光与少量水分即可生存,亦因其顽强的生命力,在南方的冬季很是常见。   作为一只博学的猫,曾司职某位与神子有瓜葛的高贵女性的花园管事,男爵认为自己相当有必要在这些看似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中,尽可能展现出自己过人一筹的知识素养,以免自己现任的主子总是习惯性地忽视这具日趋宽胖的身躯下,存在着一个多么优雅且风趣的灵魂,这完全是暴殄天物。   好吧,打个比方来说——寒冷的空气令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趴在拱廊下的台阶上吸了吸鼻子——打个比方来说,在与一位学识渊博的绅士交往时,人们通常会保有一颗敬畏之心,谨慎相处,绝不可能对他大呼小叫。尊重,这一点在男爵看来很重要,但遗憾的是,自打告别康妮大小姐,离开伯爵府后,它已经不大能分别出自己与家畜之间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了。   想想看吧,还有谁记得那个落日花园的守护者舒尔茨呢,如今有的只是这个任人使来唤去的“小家伙”——芙尔泽特一贯如此亲昵地称呼它,这个大有以其女主人派头自居的女魔头,实则是个远比尤利尔更危险的怪胎。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对于旧镇覆灭之后,自己却还能苟且于世,男爵多少还是心存感激的。毕竟它对旧镇以外的世界知之甚少,若不是尤利尔收留了自己,或许这会儿它已经暴尸街头了。更坏的可能,是被那些崇尚活体解剖的炼金术师抓去做实验,那才真的是生不如死。   归根结底——它从肉乎乎的爪子上支起脑袋,望向外面——大概是跳跃在屋檐上的夕阳,唤醒了那些它决心永久尘封起来的记忆,那笼罩在日落余晖下,金碧辉煌的伯爵府。一切都恍如昨日。   一摞雪从房檐上突然摔下来,在石阶上狠狠地溅开。被打断思绪的男爵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从原来的地方跳开,回到拱廊下面。   它一点也不想要离开这片冷清的院子,因为稍稍往南挪上几步,从谷仓的地下室里传出的哀鸣声就会变得真切起来,没法混淆在鬼哭一般的风声里。   作为一个曾在花园里用人血来浇花的杀手,男爵本不应该怯场,但这次它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除了那个名叫迦迪娜的倒霉鬼,谁都不会知道此刻在地下室中的尤利尔是什么样的。它也不想知道。麻烦事够多了,没必要再自寻烦恼。   于是这场该死的雪还要下多久,成了它眼下唯一关心的问题。   雪停了,意味着有关埃斯布罗德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所有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男爵想道,一边恶狠狠地冲着大理石地板中倒映出的影像龇牙。让古龙和蛇人,让圣徒和火种,让旧神和邪神,让所有图谋不轨的家伙统统都见鬼去。老实说吧,它一点也不在乎。   过了一会儿,男爵听见谷仓那边安静了下来。等它慢吞吞地走到谷仓门口,瞧见尤利尔正蹲在一只水桶边,仔细清洗着身上的血迹。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之前有叮嘱过你时刻盯紧芙尔泽特?”猎人用拧干的手帕擦拭脸颊,平静得仿佛刚刚从一场悠闲的午睡中苏醒。   男爵没有理会他的责难,在雪地里迈着慵懒的步子,“准确的说是寸步不离,别质疑一名专业的探子。她这两天一直待在府里处理公事,你们在死人塔搞出的那堆烂摊子,闹得满城风雨,据说驻扎在郊外的蛇人也被惊动了。”   “纠正一下,蛇人出动是因为灰烬御卫,不是因为我。”   “噢请原谅,因为这世上所有的坏事只要和你联系在一起,就会让人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我原谅你的偏见。”猎人点点头。   男爵不耐烦地摇了摇尾巴,“这两天你的好搭档就是忙着处理这事呢,但她好像知道,不,不是好像,她一开始知道我在盯着她,而且早有防范——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俩之间本就没有多少信任感可言。别这样看着我,总之你该知道,在她身边我能打探到的消息十分有限,据说就在你们袭击死人塔的当天,几个灰烬御卫袭击了天堂港,把停泊在湾内的船只全都付之一炬,烧了个精光。”   尤利尔自动省略了它前半部分的废话,点点头道:“有了贝奥鹿特的前车之鉴,他们是想断掉蛇人的后路,让它们无处可逃。”   “这么说,终于要开打了?”   “不,还不到时候,”尤利尔擦干铅灰色的手指,重新戴上手套,“演员还没到齐。”   “你指的是赫莱茵方面的援军?”   “援军?有趣的说法,不过是谁的援军呢?”   男爵被他问得愣住。   的确,这次不同于彼时在贝奥鹿特,正邪敌我立场之鲜明,阿尔格菲勒作为头号大反派,立即遭到了各方联手讨伐。   而古龙的行为目的令人捉摸不透,埃斯布罗德本身就像一张无数谎言编织而成的大网,身处在这巨大的漩涡之中,任谁也无法完全撇清干系。   “可你毕竟还是肩负着预言的圣徒,他们就算有怀疑,也不会……”   男爵没有把话说完,它忽然陷入沉默,无言注视着猎人披回那件有些泛黄的深棕色的大衣。“这个问题,有个人比我更有发言权——”他呵出一口白雾,迈步走向积雪的庭院,“有机会的话,还真想和他聊聊看。”   和古龙聊天?男爵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可真是个危险的想法。但更让人感到不安的是,尤利尔的语气中,似乎隐有要将这个荒诞的念头付诸于实际行动的意味。   可想而知,不论最后尤利尔是否决定接受对方的说辞,这场两任圣徒之间的“闲谈”,最后势必会以极其血腥的方式收场。   男爵越想越觉得后怕,它赶忙追了上去,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猎人的表情,一面岔开话题道:“你在地下室耗了两天,还是没什么成果吗?”   “那个女人受打击的程度有些超过我的预期了,也许我不该在她情绪稳定之前,就告诉她当日袭击死人塔的是一位旧神的侍宠。她几乎当场就崩溃了。”尤利尔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他快步走向别墅,似乎急切地想要回到温暖的屋檐下。   二楼那扇窗扉里的火光依然亮着。   “不难想象。”男爵了然地点点头,“同样的事情,对你这样的家伙或许已经不怎么稀奇了。但就算是守墓人这种离经叛道的异类,恐怕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接触到混沌中的高等存在。想想那些仅仅是宣称自己聆听过智慧之声的神仆们吧,大多都因为受到了太大的冲击,最后变得疯疯癫癫的,然后被后人封为圣子、圣女这样的名头,塑成雕像,绘为壁画,永世流传。”   “不止如此,想必她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再加上如今‘故地重游’,一时受刺激太过才会这样。”   “那她还能派上用场吗?”男爵问。   尤利尔摇摇头,“不好说,迦迪娜是个极端狂热的宗教份子,要让她改变现有的立场,可能还需要芙尔泽特亲自出马。我想没有什么是比旧神亲临更富有说服力的事情了。”   “啊哈……”   “那你又有什么真知灼见打算赐教?”见男爵摇头晃脑,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猎人不禁皱起眉头。   “赐教倒谈不上,只是有些感慨,”男爵亦步亦趋地踩在积雪上,显得漫不经心,“人类明明早已摆脱了原始而野蛮的生存方式,但在‘擅于伪装’这点上却很返璞归真。”   “我不知道你对人类学还颇有研究?”尤利尔反讽道。   男爵抬起臃肿的身躯向前一跃,跳上大理石的台阶,“我只是说出你们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而已。”   “我们?”尤利尔回过头。那只伸出去推门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住。   “是的。好比小孩子嘴上说着不想吃,却对盘里的甜点垂涎欲滴一样,自欺欺人。不觉得这很像你和你的现任搭档之间的关系吗?承认吧,你需要她,就像鱼需要水,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你不是个普通人,尤利尔,在我看来你和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类。”男爵凝视着猎人,琥珀色的双眼宛如一面照出真伪的明镜。   建立在纯粹利益上的合作关系,亦敌亦友,相互倚赖,同时又相互欺瞒、猜疑、警戒。迎合又抵触,危险却诱人,仿若一个浑然天成的矛盾体。   仅用三言两语,很难形容这种复杂的关系。   “人类和旧神是同类,这倒还真是个新颖的观点。”尤利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推开了别墅的大门。   由于年久失修,后厅环境采光不良,他提前预备了一盏提灯放在楼梯口的小桌上。昏黄的光亮照进灰尘弥漫的走廊,深邃厚重的年代感,随着木地板反馈而回的脚步声蔓延开去。兽首与石雕,光怪陆离的剪影轮转着,在橙红色的幕布上窜动。   男爵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它不确定自己是否曾在别处见到过如此小心翼翼的尤利尔,他的步伐之轻,好似生怕惊扰了某场脆弱易醒的好梦。   穿过一条长长的拱廊,他抵达了北楼。与别墅各处相比,这里的房间是保存最完好的,采光也不错,最适宜居住。当初是考虑到不方便监视街道上的情况,他才没有选择就住于此,但现在这样的顾虑已是无足轻重。   “待会儿你想吃点什么?”在途经厨房时,尤利尔忽然问道。   男爵左右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有些惊讶地道:“你在跟我说话?”   “你忍不住想找茬了?”尤利尔用手杖点了点地。   “不,我只是有些诧异,一个平常只管往盘子里扔条臭腌鱼了事的冷酷家伙,居然会主动关心起我的膳食来了。”男爵啧啧摇头,顺便控诉以往所遭受过的虐待。   事实如此,尤利尔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多这句嘴。他讪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差点忘了,你现在是马韦洛大小姐的爱宠,天天大鱼大肉,不然也养不出这一身肥膘。”   以男爵的自尊心之强,此话一出,不出任何意外,这对主仆果然又开始拌起嘴来。不过这场争执很快就得以平息,在进入北楼的前厅后,男爵便自觉地住了口。它知道接下来自己是多余的存在,便在楼梯口与猎人道别,悄无声息地,独自离开了,就好像从未有外来者叨扰过这座凄清的别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走廊里的摆钟咔哒咔哒地作响,手里的提灯已然枯竭,难闻的焦臭味令人蹙眉。   尤利尔不记得自己在房门外逗留了多久,仿佛之前经历了一场云里雾里的梦游,然后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   门没有上锁。他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惊觉里面竟没有壁炉带来的燥热温度。他推开门,快步走入屋内。   房间里的壁炉早已冷却,被褥规整的放置在空无一人的床铺上,桌上的茶具依然保持着之前的摆放。尤利尔好像迷失方向的旅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刺骨寒风从虚掩的窗隙间泻入,帘影翩跹,过分简陋的室内陈设愈发加重了此刻的孤寂感。   这时,他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声瓷器碰撞的脆响,连忙追过去察看。当他推开隔壁属于自己的房间的门时,不由从内而外地松了口气。   壁炉里煮着一锅喷香的肉汤,热烘烘的空气盘旋在稍显拥挤的空间里,一身浅绿睡裙的索菲娅面朝着餐桌,长发垂背,看起来正认真斟酌着如何将桌上的餐具摆地更美观。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身来。   “啊……”伤势初愈,索菲娅的面容仍显憔悴,火焰的燃烧使她不必借用面罩呼吸,两颊微微向内凹陷。她的目光在尤利尔那头染得乌黑的头发上驻留了片刻,就仓促地避开了视线,语气显得小心而生疏,如同是与初次会面的陌生人讲话,“你一整天都不在,我看快到时候了,就想着去厨房里看看。可惜只有一些豆子和兔肉,作料也不全,可能比不上家里做的……”   她紧紧地盯着那块因受潮而有些发霉的地板,心情焦虑不安。在过去的一年里,索菲娅都身陷于一场巨变的漩涡中心,这场巨变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与家庭,甚至还险些摧毁了她的信仰,与尤利尔重逢带来的久违的亲切和喜悦,也并未能平复她内心中的动荡——尤其当她察觉到发生在尤利尔身上的变化更甚,昔日的和谐早已不复存在之时——这些因素都使得她无所适从。   好在尤利尔不是个不识情趣的木头人,他赶在气氛变得更加难堪之前动了起来,并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索菲娅见状欣然盛上了两碗热汤,拉开椅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尤利尔接过汤碗,没说什么,闷头吃了起来。   这注定将是一顿漫长的晚宴,人之常情,双方都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和克服久别再会的疏远感。   起初索菲娅还有些神经紧绷,但晚餐意料之外地进展顺利,除了餐具发出的碰撞声,和壁炉里柴火噼啪爆裂的声响,他们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尤利尔吃得很专注,就像在给武器作保养般认真仔细。豆子没有煮熟,兔肉却又太老,这碗肉汤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但汤匙送进口中的暖意直入腹腔,慢慢扩散至整个身体,好似将多日以来积攒下的疲乏都清洗一空。   随着汤碗见底,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锅里还有很多……要我再给你盛一碗吗?”索菲娅问。   “不用,我自己来。”   他又盛了满满一碗,难以满足的空腹感驱使他继续自顾自地大快朵颐。直到第二碗汤吃到一半,他才感觉到异样。   尤利尔有些不舍地从香喷喷的汤碗中抬起头,见索菲娅正看着自己,而她碗里的肉汤几乎没怎么动过。“怎么了?”他放下手里的汤匙,问道。   “没事,”索菲娅灰白的睫毛低垂着,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我只是在想,有可能不太合你的口味……”   如不是经此一提,尤利尔险些都快忘记贵为大公之子的自己,也和所有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嗣一样有过偏食厌食的经历。   “自从离开家后,我就不太挑剔食物的口味了,而且也没有那样的条件。事实上,很多时候能吃上一顿热的已经很不错了……”   为了消除不必要的误会,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半晌过去,等终于他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只得干咳两声来缓解窘迫,一边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晚餐很合我的胃口。”   索菲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尤利,你和彼得不一样。”   “显而易见,”尤利尔表示赞同地耸了耸肩,“他的口味比我要挑剔得多。”   “不对。我是说,他说谎的样子要比你老练得多,就连我偶尔也会被他蒙住。”   言下之意,不够老练的谎话是瞒不过去的。   “能吃上一顿热的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这句话是真的。”尤利尔有些气馁地坦承道。   其实索菲娅没有要责备弟弟的意思,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确实很难称得上是一顿可口的晚餐。只不过,对她这种从小就进入神学院进修,不事家务的贵族千金来说,今晚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话说回来,以前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结局同样因为一块发霉的栗子蛋糕而变得不太愉快。   “就原谅你的姐姐吧,尤利,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擅长这些的……”索菲娅笑容略微苦涩地自嘲道,一面不留痕迹地将手放到了桌面下,把料理时不慎留在手指上的伤痕藏了起来。   自离开北地,踏上延续火种的漫长旅程后,尤利尔早已在那些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日子中适应了孤独,习惯于沉默的他,自然而然在双方的叙旧谈天中成为了倾听的一方,只是偶尔在对方话语间隙点头附和。   从始至终,都是索菲娅在积极地主导着话题,从料理聊到家族往事,让他几乎没有多少插嘴的余地。   在尤利尔的印象中,索菲娅的性情总是不温不火,鲜有波澜,在外人看来甚至是冷漠的,即便是面对自己最关心的家人,她也很少会话匣大开,而是更多以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可今天她却似乎一反常态,不断寻找着新的话题,努力不让餐桌上的氛围跌向无话可谈的冰点。   “你还记得彼得在你成人礼上亲手为你做的那碗南瓜汤吗,老实说,长这么大我从没喝过放葛隆椒的甜汤……”   “没错,我还记得,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就因为那件事,他被西尔维数落了几个星期,所以在她临走那天,彼得往她午餐的鳟鱼汤撒了一大把葛隆椒面。要不是尼尔拦着,西尔维差点就要杀了他。”   人在紧张时通常会借由谈话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索菲娅也不例外。尤利尔了解自己的姐姐,她不过是在逞强罢了。   他很高兴看到索菲娅依然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索菲娅,但同时这也令人感到懊恼与沮丧。   他深知在看似淡漠的外表下,索菲娅有着一颗多么善良而温柔的内心。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她今晚一直在有意避免去触及那些敏感的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她既没有质问尤利尔当初为什么离开,也没有追究他在旧镇假扮成霍尔格的目的是什么,甚至没有问他如今为何会出现在威尔敦盆地外的雪原里——倘若尤利尔以同样的问题反问她,她也未必会如实作答。因为她知道迫于情势的相互坦白,只会令双方徒增烦恼。父亲的专断给家族带来了几乎毁灭性的灾难,这使得她明白家人间包容与理解的重要性,所以她从不会自作主张,只会以最宽和与体谅的方式来帮助他。   但索菲娅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出于善意的行为,此刻只会让尤利尔更感焦躁。   赫莱茵的教会联军不日就将濒临城下,埃斯布罗德岌岌可危,这场灾祸可能会殃及、乃至颠覆他所熟知的这个世界的秩序。他不希望索菲娅被牵扯进来,一如在旧镇时所做过的那样。她的理解与包容在关乎存亡的残酷斗争中根本毫无意义。   “不管怎么说,”索菲娅暗红色的眼眸在尤利尔坚实而紧致的臂膀与小腹间游移,呼吸的频率稍稍有些加快,“至少你让我知道,你能够照顾得好你自己。”   她很欣慰能亲眼见证那个怯懦软弱的小弟,成长为如今这样一名能独当一面的男人。她相信马科斯和尼尔一定也会为此而感到骄傲。   尤利尔浅笑着拍拍自己的肩膀,“出门在外,我不得不更注重营养平衡,在有条件的时候,我会严格控制每日摄取食物的热量,以确保身体能随时处于最佳的状态。”   火焰之下必然催生出新的黑暗,死神的镰刀如影随形,离开北地之后他没有一刻敢放松戒备。深海的邪恶阴谋,有可能就潜伏在他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当中,任何的松懈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就是在这样令人窒息的重压下,他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几个月,如果是换作他人,邪神与使徒的轮番侵袭早就足矣致其于精神崩溃的境地。所以在死人塔里再见到索菲娅的那一刻,他真的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在暴风雨的洋面上漂泊多年,重新回到风平浪静的港湾中的航船一样。   这种慰藉,也只有像彼得和索菲娅这样的至亲之人才能够赋予。   家人。这也是沙维赖以延续辉煌长达数百年之久的重要纽带。   “健康。”索菲娅说,“尼尔一向很强调这个。大约两个月前,我在威尔敦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他告诉我南线的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了。他打算向教会高层提出申请,回到神学院任教。如果现在回去,说不定你会看到他站在讲台跟学生们授课的样子。”   “那他的学生一定也要是素食主义者才行,”尤利尔调侃道,“否则毕业评级就休想在尼尔讲师那里讨到一个好分数。”   索菲娅忍不住轻笑出声,消瘦的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毫无疑问,老三尼尔是一名严苛律己的素食主义者,他认为摄入肉类会损害他的身体机能,进而影响到他的修行。作为一名圣职者,他对信仰的忠诚度要更甚于索菲娅。   原本按照既定的人生轨迹,尤利尔也将步其后尘,加入双子教会,但后来的事改变了这一切……   说起来,索菲娅形容南线战事为告一段落,到底是告捷,还是告负,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在与深海的抗争中,人类从未能扭转过不利的局面,只是艰难维系着现状。   谁也不知道终末的审判日会在哪一天降临于世。   尤利尔无意让好容易活络起来的餐桌氛围变得沉重,于是也不再提及此事。   那之后二人又聊了很多,但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每当尤利尔试图将话题引向他们真正应当严肃对待的当下,索菲娅总是巧妙地岔开话题。   “对了,”索菲娅说,“我在来威尔敦之前,听说西尔维年中在塞弗斯摩格有一场巡演,你知道吗?”   “这件事我们待会儿再说,”尤利尔打断她,“我现在想和你谈谈……”   “现在就说。”索菲娅以长辈的口吻严肃回驳,“你知道的,她一直很关心你,每年的家信都会特别问候你的近况。”   “是的,我知道。而且我已经和她见过面了。”尤利尔简短地答道。   索菲娅微微一愣,“你是说,你去过塞弗斯摩格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不久前。”   尤利尔虽没有说明具体时间,但他相信索菲娅已经注意到了,他去塞弗斯摩格的时间点与贝奥鹿特灾变的巧合之处。无需特地去打听,只用抬头看看天上那道横贯东西大陆的裂缝,就会知道那场灾难有多么恐怖。   此前,他还一度担心索菲娅听后会有过激反应,但后者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和。少女双目微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大概是今晚最好的机会。他心想。   “听我说,索菲娅,”尤利尔扶住她纤细的臂膀,郑重其事地说道。索菲娅缓缓抬起头,火光摇曳在她眼中。“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有些事情你必须要知道……”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自埃斯布罗德的上空渐渐消散,钟声跌宕,飞鸟还巢,浓厚的云层下隐现出皎洁的银辉,烈风在空旷的雪原上咆哮不休。   飞雪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扉,像是一群顽劣的孩童,吵闹着想要闯进屋来。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看过了,温德妮的实验日志……”   索菲娅轻抚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睡脸。猎人趴在桌上,睡得十分安详,犹如沉迷于永恒的美梦。她是名出色的圣修女,掺入肉汤里那点剂量的安神药,只会给服用者留下一次惬意的睡眠体验,除此以外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我们误解了她。尽管这种误会本就是伟大救赎的一部分,伟大的救赎,总是伴随着伟大的牺牲,我知道她对此毫无怨言。但愿我也有那样的勇气,继承她的遗志。我不会逃避,因为……”   话音戛然而止。垂挂在屋檐下的冰柱,被一阵狂风折断,硬生生地摔得粉碎。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因为你……因为你啊……尤利,你让我没有退路……”   她的声音逐渐被锅里持续的沸腾掩盖,屋内的空气闷热郁窒,叫人喘不过气。   索菲娅闭上眼,轻吸了口气,然后平缓地吐出。重新冷静下来的她,注视着熟睡中的弟弟,慢慢伸手撩起一缕柔软的黑发。   “不管看多少次,黑色的头发都不适合我们沙维……我也不喜欢霍尔格这个名字,它好像总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厄运……”   不知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尤利尔略微痛苦地拧起了眉头,但游走在他眉心处的柔和的指尖,似乎又让他的痛苦得以暂缓。他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   “但愿我能结束你所受的磨难,”沿着脸颊,索菲娅的手慢慢滑向了尤利尔的颈项,“用我在威尔敦所了解到的一切……”   轻轻扒开猎人的领口,她骤然屏住了呼吸。   直至此刻,她方才知道,自己所下的决心,与尤利尔所遭受的痛苦相比,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只见烙刻在猎人胸膛上的印记,是一个深邃得仿佛要钻透灵魂的黑色漩涡。   可怕的诅咒。   人性之瘾。   ——————————————————————   PS:过年前后这阵子家事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没时间码字,最近稍微闲下来了,不过下周又要出差,所以恢复更新后更新量可能还是会有起伏。感谢还愿意看到这里的读者。太监是不会太监的,只是偶尔摸个鱼维持下生活这样。   今天先放个四合一,明天继续。 第七十三章 武装潜入   “告诉我,小姑娘,你的老师是你的性幻想对象吗?”   宛如噩梦初醒,芙琳满脸惊惧地面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美丽少女。她显然被对方这句冷不丁的发言吓得不轻。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半晌,猎人少女才迟钝地回过神来。她那性格恶劣的“女主人”,此时摘掉了面具,眼神中的戏谑不加丝毫掩饰。   “尤利娅小姐,您就别取笑我了。”能让性情温和的芙琳露出如此无奈的表情,恐怕也只有芙尔泽特能办得到。   就在不久之前,芙琳对这位常伴老师左右的神秘女子尚抱着尊重而敬畏的态度,但自从来到埃斯布罗德,二人间的直接交流变得越来越多,关系也愈渐熟络,她也愈发了解到这究竟是一个多么难伺候的古怪女人——在美得令人迷醉的外貌下,隐藏着恶魔一般腐坏的本质,为了扮演好马韦洛千金贴身侍女的角色,每日光是要应付她那种种天马行空的要求,芙琳就已是精疲力竭,而精神上还要不断经受她那似乎天生高人一等,居高临下的言语嘲弄。   考虑到这是老师的授意,她才不得不选择继续忍受下去。   “没什么可害羞的,毕竟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但总是一味压抑自己的话,是会把人憋坏的。”去往该隐山的旅途漫长又枯燥,芙尔泽特可不打算就此放弃仅有的消遣节目。“道德和欲望是人类用以修正行为的两个基准,就算是那些发过终身愿的修女,终老之时又有几个真正能守住自己的处子身呢?神赋予了我们思考的能力,我们却又作茧自缚,将自己投身于一个更大的桎梏之中,这些失去手脚的人,称自己是神的仆人——所谓圣职者,神也对他们格外开恩,你猜这是为什么?”   基于对方一贯冷嘲热讽的说话方式,芙琳一时间不确信,她这番话究竟是出于善意的劝导,亦或是又一次恶趣味的捉弄。她扯了扯身上那条皱巴巴的女仆裙,低下头,不再搭腔,心中却暗自祈祷她们能尽快抵达目的地。   猎人少女尚未意识到,对方在轻描淡写间,抛出了一个多么庞大而深奥的命题,而倔强的沉默又让她错失了一次何其珍贵的接近崇高真谛的机会。   “好吧,我看得出来,你的老师把你教得很好,你也学得很快,”芙尔泽特并不介意这个人类女孩的冒犯。她用天鹅绒折扇的羽穗,逗弄趴在自己腿上的男爵,猫的天性驱使它伸出肉乎乎的爪子去追逐。“沉稳、冷静,时刻对四周保持警惕。这很好,一名优秀的猎人理当如此。但是除此之外,恕我直言,你和你的老师根本不是同路人。”   有别于混沌之中那些目高一切的同类,芙尔泽特花了很多时间来观察、了解人类,她精通诡计,稔熟于欺诈、诱骗之道,是个不折不扣的阴谋家。心思缜密如尤利尔也难免会有上套的时候,更何况是芙琳这般心思单纯的少女?   三言两语,混沌之女就让她的猎物不自觉地掉入了陷阱当中。   “老师当然和我不一样,他身上肩负着更重大的责任,”芙琳有些动摇,但表面上还佯装出平静的样子,“我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替他分忧……我正为此而努力……”   “你误会了,我说的是你身上所欠缺的部分;”芙尔泽特说,“你是猎人,人生无处不是猎场。而狩猎不仅需要技巧和耐心,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有时更需要不择手段。狩猎场上没有礼节和谦让。换言之,你对还不能够坦诚面对自己的欲望。你还不够自私,不够贪婪,你还没有深刻体会到空腹难耐的饥渴感。不过放心,那一天已经不会太遥远了。”   “那是……什么意思?”芙琳攥紧了袖角。   芙尔泽特慵怠地笑了一下,“意思是,等你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你就会理解我说的话。”   “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芙琳坚定地回答说,把拳头攥得更紧了一分。   信念。一个信念,支撑她毅然离开了故土,踏上了追寻一个缥缈终点的艰苦旅程。   “我听说过你的事。为了救赎父亲所犯的罪孽,才决心成为一名猎人?”芙尔泽特微笑着举起面具,透过那条狭窄的、宛如月牙的目孔,打量起心绪不宁的少女,“真是一个大得空泛的人生目标,就像孩子们都有过的国王梦一样,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空壳。不过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在使性子罢了。所以你最该感到庆幸的一件事是,遇到了一个愿意接纳你当徒弟的白痴老师。”   芙琳用力地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庆幸?这个词对一个习惯与不幸和厄运为伴的人而言,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她也从不会这么想。   倘若将这当作是幸运女神的眷顾,那芙琳觉得自己就太过狡猾了。她对老师只有无以复加的感激和尊敬,她从未认为自己所受的照顾是理所当然的。为了回报老师的恩情与期许,她一直没有懈怠过努力。   正因如此,这令人深感无助的现状,才会让她陷入夜不能寐的挣扎中。其结果便是造就了一个悲伤的巧合:昨晚那些充满焦虑和不安的梦呓落入了芙尔泽特的耳中,不幸被曲解为了一个空闺少女在排解寂寞的忧愁。   见她不肯答话,芙尔泽特倒也不急,语气轻缓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学徒生涯有可能即将提前告一段落了,你还会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吗?”   芙琳半信半疑地抬起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老师——此刻借由乌鸦之眼所窥见之人,拥有着不同于任何生物的金橙色线条,那种姿态仿佛有着超越自然法则的混沌之美。   “你所崇敬的老师,曾是一头沉默而冷酷的野兽,锋利的爪牙轻易就能撕碎对手。但他现在恐怕正流连于温柔乡里不能自拔,逐渐丧失斗志,面对不断逼近的危险浑然不觉——”车厢里响起男爵的一声惊叫。它颈部的毛发被主人狠狠地揪住,以此惩戒它隐瞒不报之罪。而芙尔泽特依然神情从容,好似方才的暴行是出自他人之手。“不过你大可以放心,你不会失去自己的老师。我会原谅他——一次又一次地——并替他尽可能扫清前进之路上的障碍……哦?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顿了一下,嘴角翘起一丝隐晦的弧度。   “那是因为我比你,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他。”   她皎洁无暇的笑容,有如初升的朝阳般夺目,令芙琳自行惭愧地别开了脸。   也许她只是为自己永远都无法这般坦然,而感到深深的沮丧罢了。   马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停了下来。   “来吧,今天我们要去拜访一位旧友。”芙尔泽特戴上面具,推门走下了马车。   外界的寒风席卷而来,芙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连忙拉紧衣领,追了出去。   走下马车,随之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错愕地张开了嘴,呆怔在原地。   “欢迎来到埃斯布罗德的中央支柱。”芙尔泽特用东道主一般的口吻说道。   耸立在她们面前的,是环绕林立的墓碑群,苍白、坍倒的城墙,倾斜交错的高塔和楼宇,随风而起的雪雾犹如一曼轻纱,让这座遗落在错乱时空中的废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犬牙交错的层次,自成一体却又濒临崩溃边缘的结构,无处不充斥着疯狂、混乱与超现实的浪漫情节,仿佛一幅悲慨又荒诞的末世抽象画。   而雄伟巍峨的该隐山,是这片乱象中唯一处于正常秩序下的景色。它仿若传说中通往天堂的巴比伦塔,从惨白的废墟中拔地而起,直端端地插入金光万丈的云层当中。   “就像画家的废纸篓,这里是堆放失败品的垃圾场。”芙尔泽特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接下来我们将要换乘一种特殊的交通工具,去拜访我们的老友。”   一阵振翅的声音,让芙琳从震撼中惊醒,她仰望上空,只见几道宛若幽灵的白影,从天而降。   “我们到底是去见谁?”猎人少女惊魂不定地问道。   “你老师在法理意义上的第一任伴侣,准确的说应该是前任,”芙尔泽特笑道,“玛利亚·波斯弗。”   ***   国王陛下以一张冷银色的面孔,替换掉了他惯用的金色面具,与头顶的银冠交相辉映。在场的与会者,没人敢于忽视这点。   “三天。我给各位三天的时间。”身材挺拔的国王,边围着桌子走边用手杖敲击着地面,每一次都响彻大厅,一如面具下浑厚低沉的嗓音,以此来警醒在座的大臣们。梅丽尔正襟危坐,胸前的方块徽章熠熠生辉;阿尔莎姿态慵懒地卧在椅子中,双眉低垂,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卡洛琳依旧板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但深陷的眼眶中还是显露出了一丝疲态。“三天之后,我要看到在天堂港的海滨集市口挂满灰烬御卫的头颅,那个卑鄙的叛徒也必须被押送永生祭庙忏悔、并以生命来偿赎自己的罪过。”   “关于迦迪娜叛逃一事,我认为还有待商榷,陛下。”卡洛琳插话道。   “除非她能证明自己几次与灰烬御卫之间不谋而合的行动都是纯属意外,否则这件事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了,卡洛琳,”国王冷冷地说道,“而我们的红心大臣非常‘不凑巧’地失踪了——又一次——她让整个埃斯布罗德的治安都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之中。我要提醒你们一下,各位,不要忘记现在正有一支大军在雪原里挺进,每一天都在更接近我们。那些愚蠢又狂妄的理想主义者把这称之为圣战,他们把我等与肮脏的堕落者一视同仁,以为自己是在代行天诛。”   “那就让他们来吧,”阿尔莎抚摸着扳指,事不关己一般地讪笑道,“暴雪将会挫败他们的锐气,火焰则叫他们的生命和灵魂尽皆化为乌有。”   “而你只想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卡洛琳毫不留情地指责道。   阿尔莎笑容不减,却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向了沉默的梅丽尔。   说起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她这位姐姐才是当仁不让。   梅丽尔从来只是机械地执行主人分配给她的工作,对所有的事都缺乏激情和竞争意识,这也使得她在关系愈渐恶劣的四姐妹当中,依然能处在一个较为中立与和平的位置。但敏锐的阿尔莎可不这样认为。   国王早已厌倦了守墓人姐妹间的明争暗斗,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宣布会议结束,便径自离开了大厅。   梅丽尔也紧随其后,毫不拖沓,完全没有要和姐妹们假意寒暄一番的意思。   卡洛琳同样急着回去处理迦迪娜失踪后丢下的那摊子麻烦,但在离开前,阿尔莎叫住了她:“亲爱的大姐,我对你的敬佩与日俱增。我没想到,你居然能忍受他那咄咄逼人的态度。听听他说话时的口气,他真的把自己当成国王了?”   “既然这是主人的意思,那我就会无条件地服从。”卡洛琳语气漠然地回答说。   “服从一个和守墓人的荣耀毫无瓜葛的外人。”阿尔莎帮她补充道。“哦不,甚至都不能称为人。一个不具备完整灵魂的躯壳,没有被称作人的资格。你的效忠也因此变成了一个笑话。”   卡洛琳转过身,看着妹妹,“你我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暂时的委身而已……”   说着,话音骤止,只见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从窗外掠过,轰然坠向千米之隔的地面。当那座从天而降的高塔接触地面,与地表成千上万的废墟融为一体时,方圆数十里的大地都在震颤。于是废纸篓里又多出了一张新的失败作。   同样的盛况每天都要上演至少十余次,有时甚至是几十次,巨大的建筑物残骸如密集的冰雹般,在地表上砸出成千上万的疮口。该隐山下已无一块完好的土地。   待震动停歇,扬尘落地,卡洛琳平静地看着窗外,说道:“在这幅半成品展现出其完整的姿态之前,主人还需要安抚那个女孩儿的情绪,让她继续完成她的绘画。而我们将一如既往地遵从主人的意志。”   捍卫永寂的黑夜,这是守墓人不变的使命。   面对她强硬的态度,阿尔莎仅回以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出了大厅。   静静凝视其离开的背影,卡洛琳深邃的眼眶逐渐被阴霾所占据。她隐隐有种预感,最后与自己对峙的不会是迦迪娜,也不是梅丽尔,而是她这个最小的妹妹。   不过,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不管竞争对手是谁,她都不会心慈手软。   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厅,卡洛琳没有在走廊里看到自家侍卫的踪影;不仅是她的侍卫失踪了,连同走廊的陈设布局也与来时大相迥异,长度更是惊人,一眼竟望不到尽头。   这座嵌入在该隐山峭壁上的华宫,乃是湮灭秩序与常理的漩涡中心,一座高塔都能从这里凭空坠落,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它的筑造者能够随心所欲改变这里的构造,就像挪动积木一样,门和走廊的数量是恒定的,但它们之间的组合却毫无规律可言,千变万化。一旦错过了特定的时间,门的背后是什么,在你推开它之前,是永远无法预知的。   一想到要在这座迷宫里耽误不少时间,卡洛琳就忍不住懊恼地咒骂起来,快步向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大约一刻钟后,她终于抵达了这条走廊的尽头。一扇尺寸略小于会议厅大门的桃木门,挡在了她的面前。   推开门,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卡洛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正当她四下寻找自家侍卫的身影时,一阵交错的脚步声传入了耳中。   迎面走来的是两张陌生的面孔,看装束应当是一名女性贵族及其侍女,但前者佩戴着面具,看不清模样。在两人身后,还跟随着一只肥胖的花猫,暴饮暴食的代价是它稍微走快一些就会哼哧哼哧地喘起粗气。   双方在走廊中相遇。对方似乎率先认出了卡洛琳,殷切地献上了见面礼:“能在这里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尊敬的卡洛琳阁下。”   卡洛琳没有回礼,她一时没有认出来者的身份,不禁质疑道:“这里是王宫禁地,外人不得入内。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是受尊贵的陛下邀请而来。”女子回以微笑。   卡洛琳对她的回答心存疑虑,却没有任何根据来反驳她。若非如此,那些盘旋在该隐山四周的白色幽灵——美丽的刽子手——早已将入侵者撕成碎片。   “那么,”女子略微颔首,仪态从容,“请容我先告辞。走吧,小芙琳,别让陛下久等。”   在卡洛琳锐利的眼光注视下,年轻的侍女一脸慌张,赶紧抱起花猫追了上去。   直到两人消失在门后,卡洛琳才心有不甘地收回目光。这是她印象中第一次国王召见四大臣以外的人,要不是今日有要务在身,她一定会刨根问底地查个清楚。   然而刚转过走廊的拐角,她就陡然惊醒自己犯了个多么愚蠢的疏忽。   先前遭她恶毒咒骂的侍从,原来并非玩忽职守,这四名人高马大的壮汉,此刻就瘫倒在走廊边的雕像下,昏厥不醒。   很显然有入侵者以令人不齿的手法,偷袭了他们。   “该死的,我怎么会相信她的鬼话,”卡洛琳紧咬牙关,面部肌肉因愤怒而颤抖,表情异常狰狞,“这是非法入侵!卫兵!!”   ***   猛然间,芙琳如遭电触般地浑身一颤。   她惊疑交加地转身回望那扇紧闭的大门,但片刻过去,四周静得只能听见尤利娅小姐轻巧的笑声。   “不用担心,没有人会追上来的,”为了让这紧张的小姑娘放松下来,芙尔泽特罕见亲昵地上前搂住了她的胳膊,“别看只隔了一扇门,一分钟前我们在走廊里遇到的人,说不定已经相距千米了。”   习惯了对方恶毒的讽刺与挑逗,芙琳一下子不太适应她这般亲密的举止,只得半推半就地跟着往前走,“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她有些后怕地问道。   “你以为呢,小姑娘?”芙尔泽特笑盈盈地反问道,“这可是非法入侵,要是被抓住的话,我俩就都没命了。哦,不过当然,你的命大概是不值钱,可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搞不好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无辜丧命。”   尽管她语意轻佻,好似全然不在意,但芙琳还是听得出其中的利害关系,并无由来的对此深信不疑。   “既然代价这么大,为什么我们还要冒这个风险……”此刻芙琳的心情是矛盾的。她承认自己很担忧玛利亚公主的近况,但她同样也不希望老师为此背上太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这都是为了你那个消极怠工的老师,他穿着一双笨重的靴子,随时有可能被前路上的石子或者一道槛给绊倒。所以我大发善心的决定帮他一个小忙。”二人停在了走廊右侧的一扇门前,芙尔泽特笑容可掬地看着猎人少女。她的外貌不知何时变回了金发灰眸的样子,思及其之前有关神与人的言论,芙琳莫名对这笑容感到一阵心悸。“就把这当做是我们两人间的小秘密,就好像闺中密友常做的那样,你觉得怎么样?”   “连老师也不能……”而且闺中密友……倒不如说与狼为伴。芙琳不觉得自己有勇气接受这个提议。   “尤其是你的老师。”芙尔泽特着重强调。   “为什么?”   “因为‘为了一个男人冒上性命之险’这个百用不厌的桥段听上去太动人了,万一你那铁石心肠的老师不小心爱上我了,那未免就太老套,也太无趣了。”   芙琳听得呆住,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认真的吗……?”   “你猜呢。”唇红齿白,芙尔泽特笑得更妩媚了。芙琳打赌若自己是男儿身,恐怕早已沦陷其中。接着她又忍不住开始担心老师是否有足够的定力,来抵御这个美丽的陷阱。   她们又打开了一扇门,这次门背后是一间温暖的炉厅,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黑色的火焰。   粗糙岩石砌成的四壁间,空旷得不像话,只有一张陈旧的长桌和几张长凳,桌上的残羹冷炙也无人收拾。偌大的王宫,宛如无人问津的废堡,萧瑟得令人悲伤,环顾四周,芙琳只觉得有股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刺鼻的气味。”脸上笑容不再,芙尔泽特一边向炉厅对面的大门走去,一边捏着鼻子说道。   “什么气味,我怎么没有闻到?”芙琳好奇地问道。   “爬虫的恶臭。”   芙尔泽特鄙夷地瞥了眼壁炉里异常旺盛的黑焰,它翻腾的模样,狰狞得仿佛一对张开的巨翼,尖牙与利爪俱在。   跟在后面的男爵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浑身毛发倒束,状若刺猬。   “你果然藏在这里……”芙尔泽特喃喃道。所以永生祭庙里的那株燃烧着火焰的灵魂树只是一个分身吗?   她不能确定。理论上黯淡之火这个大熔炉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至少在看到决定性的证据之前,她还不能武断地作出结论。   在临出炉厅前,芙琳看到她新交的“闺中密友”忽然调头走到墙脚下,从挂在墙壁上的一列兵斧饰物中,取下了一柄带鞘的铁剑。眨眼功夫后,这把利器就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她的手中。   芙琳呆呆地抱着剑,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难道说你侍女当得太久,生疏了猎人的技艺?”芙尔泽特冷嘲道。   “当然不,”猎人少女坚决地否认道,“我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地在后花园里练习。”   “很好。”   芙琳刚想问这和猎人的技艺有什么关系,就看到对方伸手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一队正从门外走廊巡视经过的卫兵,因为开门的动静停了下来。   门里门外的两方人,就这样隔着一道门,无言地对视了半晌。   沉默被一声突兀的铁剑出鞘撕裂,几名卫兵一拥而上,朝离他们最近的芙琳扑了上来。   后者还没弄清状况,情急之下,只能仓促出剑抵御,但她以一敌多,几乎立刻就落入了下风。   孤立无援的芙琳节节败退,她下意识想要寻求同伴的帮助,而后却绝望地发现,芙尔泽特早就一个人悄悄溜到了斜对面的房间里,并且还在冲她招手。   “截住她!”卫兵们立即发现了她佯攻实退的企图,两人迅速绕至另一侧,用尖锐的长矛堵死了她的退路。   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便是惨叫声,两名卫兵失衡撞倒在一起。男爵依靠与其臃肿体型截然不符的灵敏身手,抓毁了一名卫兵的脸,然后又跳到了邻近卫兵的背上,使劲抓挠。它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先前反驳尤利尔的话:不要以走样的体型来质疑它的业务能力。   凭借男爵制造出的混乱,芙琳抓住空隙,一口气冲破了卫兵的包围,顺利接住了芙尔泽特从门里伸出的手。   砰的一声,门板重重地合上,紧追而来的卫兵前赴后继地撞在门上。芙琳因为惯性,狠狠地跌倒在地。正欲起身,一道阴影却笼罩了她。   “尤利娅小姐,你要做什么?”她惊惶失措地挣扎。   “别动。”芙尔泽特厉声命令道。气急败坏的卫兵们在外面狠命砸门,她却无动于衷,兀自握住了芙琳的左手腕。“要是真的让你死在这里,我可是很为难。姑且就借给你一样好东西吧。”   顿觉手腕上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感,芙琳咬牙强忍,一声不吭,细密的汗珠遍布全额。门外的吵闹声在某个时刻戛然消失,只剩下急促粗重的喘息。   不一会儿,芙琳感觉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手腕上的灼烧感也逐渐消退。她忍痛掐住颤抖的手腕,看到腕部内侧的细嫩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火红的烙印。   芙尔泽特一边拍打着裤腿上的灰尘,一边站起身来。“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在雪海里我曾问过你,是否愿意成为一名圣职者。而你能否妥善运用这个印记的力量,今后将会成为重要的考核基准之一。”   她的话芙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猎人少女仿佛着迷一般,难以从那啜饮着鲜血的繁复图案中挪开双眼。   没有凡人能抵御圣印的诱惑。   此时的猎人少女还浑然不知,自己在无意间赢得了身为一名圣职者的至高殊荣,来自旧神的恩赐。很快她就将迎来与神秘的混沌能量的首次接触,而那绝不会是一次美妙的初体验。   “你打算躺倒什么时候?”芙尔泽特说,“在你忙里偷闲的时候,那只蠢猫可能已经被扒皮抽筋了。别忘了它刚才还救了你一命。”   对了,男爵还在外面!芙琳差点叫出声,急忙翻身而起,作势就要举剑冲出去。   “等等,”芙尔泽特拦下她,顺手夺过剑来,然后向下一划。只听嗤啦一声,芙琳的女仆裙从侧面被撕开一条口,高及大腿根部。这样一来,她的活动幅度就不受拘束了。“去吧,速战速决。”   剑落到手中还没接稳,芙琳就被一掌推出了房间,她踉跄着跌进走廊,险些一头撞在墙上。   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捉住男爵的卫兵们,忽然惊讶地发现,先前消失在门内的可疑女子,竟又出现在了几米开外的另一扇门后面。   少女衣衫凌乱的样子看上去仍有一些狼狈,但这次她没有畏敌而逃,反而深吸口气,双手握剑,摆出认真应敌的姿态。一股难以言状的能量,开始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渐渐在身体里攒聚。她感觉勇气充满全身。   身材魁梧的卫兵头子,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手下,怒吼道:“还在发什么呆,抓住她!”   ————————————————————   PS:嗯,今天还是四合一,不过仅有的一点存稿也用完了,明天又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了。   为什么就没有一分钟八百字的精英键盘给我用呢,苦恼(=。=) 第七十四章 崩溃的假象   额头被长矛坚硬的柄端狠狠击中,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   那名卫兵打算趁胜追击,直接洞穿入侵者的心脏,结束这场闹剧。   “躲开!”混乱之中,芙琳根本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出自何人之口,身体却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   只见男爵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杀出,卫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手中的长矛也与目标擦肩而过,捅穿了其身后的一张油彩挂画。芙琳没有犹疑,趁机一剑穿透了敌人没有盔甲保护的腰部。   最后一名卫兵也倒在鲜血浸染的走廊下,在列的还有他的另外六位同僚。他们无一例外都败在了芙琳的剑下。   “干得漂亮。”一阵慵懒的鼓掌声在走廊里响起,芙琳气喘吁吁地回过头,看到没有被半点血迹玷污美貌的金发少女,仿佛看客一般远远伫立于血腥的战场之外。男爵则蹲在她脚边,舔舐爪子。“一开始我还担心你会手下留情,看来你已经习惯了鲜血的味道。”   见对方还是这般优哉游哉的模样,芙琳不禁有些愤慨。她在这边拼死拼活,可一到关键时刻却总是不见对方的身影,如果不是有男爵帮衬,她相信躺在血泊里的人就是自己了。“老师说过,‘不要对企图杀死你的敌人手下留情’。我一直谨记在心。”一边用袖子拭去剑锋上的鲜血,她一边皱着眉头说道。   然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却又无以言表。   “杀伐果决,”芙尔泽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很重要没错,但你还得学会善用‘双眼’——我是说那块布——耳朵、还有鼻子。”   “那是什么意思?”芙琳沾染着猩红色的脸庞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你要学会更仔细地观察。”说着,芙尔泽特弯腰揭开了一名卫兵头盔的面罩,下面是一张瞠目张口的死人脸。“这个人我们在一刻钟前的另一条走廊里遇见过,那一次你用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但这具尸体的喉咙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造成他死亡的原因,是从颈部侧面刺穿大动脉的一剑。   只能借由乌鸦之眼视物的芙琳,或许永远不会成为一名善于洞察的猎人,但她毫无疑问是一名勤于思考的学生。不论老师是谁。   她几乎立刻明白了关键所在,惊诧答道:“你是说,他们在不断地再生!”   “再生,这个词只适用于具备完整灵魂的活人。事实上,如果肉体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活尸也不能无休止的再生。”芙尔泽特纠正说,“换个说法,一位忙着绘制惊世杰作的画家,可不会为了画面中某个无关痛痒的小瑕疵而毁掉整张图,你费尽力气地用橡皮擦掉一个远景人物,对方只用三两笔就能补回来。与其留出一处易于补缺的空白,不如留下一团难以消除的墨点。所以我的建议是,下次再遇见敌人,不要让他们死得那么干脆。”   最后,她以一个好似天使般无瑕的笑容作结,看上去很满意刚才的比喻。   与之相对,从她口中吐露出的言语,却如恶魔般冷血残酷,让芙琳不寒而栗。   “如果再遇到他们,我会考虑你的提议……”她略显慌乱地归剑入鞘,举目望向走廊两端,“接下来该走哪边?”   芙尔泽特耸耸肩,“不知道,大概可以往这边走试试。”   “我一直以为你知道路的!”芙琳绝望地喊道,甚至疏忽了敬称。她打小就是个礼貌又谦逊的姑娘,但礼貌和谦逊不会为她指明出路。   “这里也许有一百道门,一千道门,只有它的创造者知道这些门会在何时通往何处,而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来吧,让我们来找找看,这里究竟藏着什么宝藏。”芙尔泽特安慰似的拍拍猎人少女的肩膀,步伐轻快愉悦地向前走去。   未知的事物不仅仅代表着风险,同样也会带来不一样的新奇体验,混沌之女正满怀期待地在这片陌生天地里探索着新的可能,谁也不能搅坏了她的好兴致。   芙琳满含幽怨地看看与自己同病相怜的男爵,可她能指望一只猫说些什么呢?   哪怕它确实会说话,而且还操着一口流利到足以让不少歌尔德人愧不能及的北国口音。   猎人少女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挎上剑,大步追了上去。   一百道门,意味着门后有一百条该死的走廊或者房间。而一千道门,意味着她们在日落之前休想走出这个迷宫一样的鬼地方。   时间在不断重复的景色里变得模糊不清,在第六次经由不同的门扉,踏进了同一间拥挤不堪的储物室后,芙琳感受到胸膛下残存的一丝希望和勇气也流失殆尽。她停下了脚步,无力地环视四周。   天花板与墙砖上重现无数次的壁画及花纹,一遍又一遍,单调而枯燥地复述着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我们在原地踏步。”少女不再努力掩饰语气中的疲惫和气馁。每一扇门背后都是拿着长矛和剑盾的敌人,虽然不比堕落的异种那般凶险,但无休无止地殴斗已让她身心俱疲。   “不,我们就快到了。”   半个钟头前,她就得到过近乎如出一辙的答复,情况并未得到任何改观。   正当她下决心要揭穿对方的谎话时,芙尔泽特伸手推开了面前的门。   在这扇门的后面,她得到了比一切言语都更加有力的证据。   出现在二人面前,是一条前所未见的宽阔回廊。夕阳把天空浸成了血色,火烧云攒聚在高耸的城堡塔尖。余晖照入廊窗,把大理石砌成的地板打磨出仿若红宝石的美丽光泽。窗外有成百上千的白色灵体,张开稀薄似透明的飞翼,成群结队地幽然飘浮在绿意旺盛的庭院上方,缓慢巡绕灰白色的高塔,垂于羽尾的细长触须随风律动。   芙琳认得这些鬼魅的生物,正是它们带二人登上了高不可攀的该隐山。   “绿色,象征着生机,”芙尔泽特手扶着窗沿,踱步向前,目光却流连于庭院中翠绿的景色,“在死气沉沉的埃斯布罗德你可看不到这些珍惜的草木。再丰富的想象力,也不能凭空造出这样的杰作,它只会真切而深刻地出现在某一段还未褪色的回忆中。”   芙琳紧随对方的脚步,踏入回廊。如果她有幸参观过贝奥鹿特的王宫,就会在庭院里找到许多令人惊喜和意外的相似之处,就连每座花坛中所栽植的草木品种,以及雕像摆放的位置,全都对照工整,分毫不差。   值得瞩目的,不止有窗外的美景。回廊内侧的墙壁上,陈列着装饰用的挂画,从那些极富创造性的线条和色彩运用中,可以看见无穷的想象力,以及快要从黄铜画框里满溢而出的天赋。   只可惜外行人是看不懂这些的,能够看到的,只有孩童般的青涩和稚拙。   越向回廊深处,所见的画作越趋成熟,芙琳在不觉间走过的这条路,正是一位卓越画者的成长史。   “受梅里·拉维亚作品的影响不浅,不过色彩层次还欠点火候。”芙尔泽特举起面具,透过单眼控品鉴起面前的一幅画作来。   “尤利娅小姐还懂绘画?”   “略知一二。”看到有趣之处,她眉梢轻挑。   这本不是值得羞愧之事,懂得欣赏艺术的人,比会识字数数的人还要稀少得多,毕竟那是独属于富人和贵族的奢侈品。不过就连作为一只猫的男爵也在像模像样地进行观赏,更让芙琳深感自己与高雅的艺术氛围格格不入。   而对方表现得越是处变不惊,她就越是焦躁难安,如针芒在背。   “尤利娅小姐,那些卫兵随时可能追上来,我们该……”她的话语因一阵轻不可闻的开门声中断。   追寻着声音的源头,芙琳在几步开外的一扇门后,看到了一双明亮如水的褐眼。   两人透过一条狭长的门缝,无声相望。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年少独有的不安与猜忌,怯意之中似乎深藏着某种倾诉与吐露的强烈渴望,悲哀得让人怜悯,也驱使她迈出了犹疑不决的脚步。   “别走,等等我……”   ……   狭长的人影,在夕阳映红的墙砖上渐渐偏斜。   等芙尔泽特终于从油画上收回那她刻薄的审美眼光,恍觉走廊中竟只剩她孤零零一人。   还有一只同样看画入迷的猫。   贵族之心尚未泯灭的男爵,还兀自陶醉在艺术海洋里,而后突如其来的剧痛,令它失声惨叫出来。它那条引以为傲的漂亮尾巴,此刻被一脸阴郁的女主人死死踩在脚下,语气更是冷得就像冰窟里吹出的寒风一样渗人:“人去哪了?”   男爵胆战心惊地连连摇头,生怕对方眉心的褶皱再多出一道。而那很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差距。   当然,堂堂旧神还不至于狭隘到与一只无辜的猫咪作对,芙尔泽特苦恼地揉着眉心,一边挪开了脚。男爵如蒙大赦,赶忙夹起尾巴逃开了。   “我早该知道会这样。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净会给人找麻烦。”   但抱怨归抱怨,她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一旦在这座变幻莫测的迷宫里迷失方向,仅凭个人的力量是走不出去的。所幸也不尽然都是坏消息,眼下她们已经穿过了重构频率最高、也是最不稳定的外层,就像一个高速水流形成的漩涡,中心区域反而是波动最小、最稳定的。因此她仍有很大的希望,能赶在日落前找到芙琳,以挽回她与尤利尔之间仅存不多的信任感。   前提是动作要够快。   没有时间去衡量风险,芙尔泽特采取了更直截了当的办法:逐一推开走廊上的每扇门。   她怀着最坏的打算,得到的却是一间又一间了无生气的空房。尽管知道这里的每一间房都有其存在的绝对意义,可她既没空去仔细比较这些房间在的装潢陈设上有何细微的不同之处,也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细微的变化到底又意味着什么。   玛利亚·波斯弗把自己藏了起来,不希望被任何人找到。她对此已不抱奢望,但至少要把那个三句不离老师的笨蛋学徒给带回去。   双子的圣印,多少圣职者垂涎的殊荣,她绝不容许自己格外开恩的施与被如此白白浪费。   一扇接着一扇的门,无休无止的门,仿佛宫廷小丑卖笑的把戏。接连打开二十扇门却一无所获,芙尔泽特险些失去耐心,打算就地召唤神殿的侍宠,重演死人塔分崩离析的一幕。沉默和妥协从不是混沌之女的作风,只有某个傲慢的猎人,才会把她大发慈悲的忍让视作得寸进尺的资本。   但随着下一道门被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跃然于眼,她当即就打消了这个暴躁的念头。   那人不是芙琳。尽管二人的背影瞧上去年纪相仿,但那一头高贵的微卷棕发,永远不会属于一个平民出身的少女。   对方背对她,双手牵起一件崭新的黑色礼裙,对着镜子,比照腰肩尺寸。听到开门的声响,少女惊惶地扭头看来,双肩微缩。   芙尔泽特睁大双眸,仔细打量这张熟悉的面孔。不会错的,正是她寻找多时的玛利亚·波斯弗。   她刚要上前,玛利亚却似惊弓之鸟,丢下礼裙就逃。   “停下!”   对方置若罔闻,从房间另一侧的门飞奔而出。   芙尔泽特对这种前后门的赘余设计简直深恶痛绝。习惯了差遣猎人师徒为自己跑腿卖体力的她,此时方才体会到日常锻炼的重要性。一边唾弃着人类羸弱的躯体,一边紧跟着追了出去,而等待她的是又一条看不到头的走廊,和数不尽的房门。   很快她便觉察到,不是自己太慢,而是对方太快。玛利亚的背影宛如幽灵一般,在走廊里飘过,一眨眼就消失在了远处。卖力追赶的男爵一度非常接近目标,它奋力跃起,最终却只扑到一抹裙摆飘扬的残影,还狠狠地跌了一跤,模样狼狈至极。   走廊间顿时传来一阵忍俊不禁的轻笑。   芙尔泽特循声回头,只见一张青涩的笑脸在狭窄的门缝后间转眼即逝,接着房门迅速关拢,重重撞在门框上。   另一个玛利亚?而且从五官眉眼看上去,似乎比刚才看到的玛利亚要年幼得多。   难不成是幻觉?   不一会儿,远处又有一扇门被轻轻推开,一双警惕的褐眼窥望出来。   第三个玛利亚?   与此同时,一些邻近的房门后面开始传出窃语声,她感觉仿佛有无数双相似的眼睛,自四面八方关注着走廊里这个陌生的外来者。   眼前的状况很容易使人怀疑,这是一场荒诞不羁的怪梦,进而因恐慌败退。然而芙尔泽特身为博知的旧神,拥有远超出凡人常识的眼界,心底只是短促地闪过了一丝疑虑,随即就有了头绪。   “聪明的手段,值得称赞,”她冷漠地宣布,“但冒犯神明,是大不敬。”   面无表情地抬起左手,芙尔泽特用拇指指甲盖轻轻划破食指。晶莹如玉的旧神之血,在指尖逐渐凝聚成饱满的一颗,滴落而下。   敏感的男爵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尖声哀嚎着,没命似的朝反方向奔逃。   无人知晓,在贝奥鹿特的凯利尔要塞,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浩劫中,成功吞噬真知之主阿尔格菲勒本体,并掠夺其神格为己有的混沌双子,才是最大的赢家。   随着鲜血缓缓浸没入地板之中,滋滋作响,一股至邪至恶的黑雾升腾而起,环绕于周身。眼角溢出浓稠的黑血,极致的痛楚在她眼周勾勒出狰狞的青筋,鲜血填满了十指指甲间的缝隙。   下一刻,她睁开满盈黑血的双目。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震感,在轰然的巨响声中,宽阔的走廊仿佛一根受外力严重挤压的钢管般,崩溃变形,空间急剧压缩。   在洞悉一切的万智之眼中,虚伪的假象无处遁形。   ————————————————   PS:月底看看能不能搞定这一卷,但考虑到好几个长线和短线伏笔要收,估计到时候工作量又会翻一番。o( ̄ヘ ̄o#) 第七十五章 真实之界   十二位行容庄严的总主教与教区主教齐聚一堂的景象,不可谓不罕见。   在神圣裁决远征军的总指挥处,这样的奇观却几乎每天都要轮番上演好几出,并且空前的惨烈。   十二位遵循不同教义的宗教领袖,摒弃过往的偏见,因相同的目标,受平衡议会的召唤聚集于此。然而于理念上根深蒂固的矛盾,难以在短促的和平氛围中得到调和,因此争吵成了众人达成一致的唯一有效途径。   “为今之计,我们应当首先派出一队斥候,探明敌人的防御部署,然后再做打算。”年迈的弗洛泽主教,用一条貂皮大衣紧裹着消瘦佝偻的身躯,发言一如既往的谨慎。   达利斯主教以一声轻蔑的冷笑表明态度。年方四十的新晋加尔泰教区主教,拥有骑士般剽悍魁梧的体格,及与之相匹的强大自信。“我们有两万精兵,那群当受天诛的异端犹如瓮中之鳖,而你却担心自己的小手指会因此被咬破!”用一双宽大的手掌,将沙盘上的木制骑兵模型,直端端地推向地图的中央,也就是预绘制的埃斯布罗德城区。达利斯面向众人,昂首宣布:“予以圣裁,不容延误!”   这番掷地有声的发言极具煽动力,立即得到了一干同属激进派的与会者的附和与支持。   而以楠木教会为首的保守派,则依旧坚决捍卫自己的立场,期望能以最小的代价结束此次远征。作为战事最频繁、也是最激烈的南线战场上的主力,保守派的教会领袖们,自然不希望在主要战场以外的地方蒙受损失。   究其原因,是一些关键信息的缺失,使得在场的绝大多数教会领袖,对当下严峻的形势产生了错误的认识。他们不相信一头势单力薄的古龙,能掀起多大风浪。不论古龙还是蛇人,不过都是被时代所遗忘,被物竞天择的规则所淘汰的劣等物种。   唯有深海与它们的爪牙,才是人类真正的敌人。   于是,这帮权势熏天的大人物们,摩肩擦踵地围着战术沙盘的圆桌,吵得面红耳赤。在这顶不足二十平米的狭窄军帐下,众人将全副热情倾注于相互间的争执与诋毁,且丝毫不为彻骨的低温所减退。   疯狂的喧嚣之下,一双冷漠的绿瞳,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忽然,一股夹着冰霜的寒风袭来,争论声立刻休止: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于众人瞩目下,匆匆步入帐内。   “殿下,平衡教会密使要求觐见。”   主教们纷纷自觉地从那张拥挤的桌子边退开,传令兵才得以看见落座于桌尾,栖身在阴影下的金发青年。   这是修美尔·乔德雷尔·奥格威今夜第一次进入众人的视野,来到聒噪的灯光下。伴随着皮革发出的轻响,他离开舒适座椅,身子略微前倾,目光游走于桌沿两侧。   迫于一股无形的威慑力,宗教领袖们一改颐气指使的傲慢作态,低头不语,就连向来目空一切的达利斯,也垂下他高昂的头颅。身为一教首脑,却像集市贩子一样歇斯底里,他们今晚的表现实在有失体统。   “达利斯大人,还有弗洛泽大人,你们二位今晚的发言着实令我印象深刻,受益匪浅。远征军能有在座各位的加入,是我与奥格威莫大的荣幸。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委婉下达了逐客令,修美尔离座起身,屈臂握拳,“天佑赫莱茵。”   “天佑赫莱茵。”   礼毕过后,一干与会者相继离开了大帐。   众主教前脚刚走,平衡教会的密使后脚便至。   “晚上好,修美尔殿下。”对方行礼道。   年轻的远征军统帅,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后,默然打量眼前之人,“久离宫廷,让你的仪态也变得生疏了,戈尔薇。”   “如果必要的话,我会竭尽所能附和您的幽默。”戈尔薇抬头看向金发绿眸的俊朗青年,表情却像死人一样麻木。   “这不是玩笑。于统治者而言,手腕和威严才是必要的,幽默是小丑和外交使臣的事。”修美尔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支军队。”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支为数两万,集结了教会中最优秀圣职者的军队。”六王子补充道,“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我们不容有失。”   戈尔薇右手轻扶剑柄,略微颔首,致以歉意。   国王之剑乃是为奥格威扫清统治障碍的一柄利刃,一个随时能够以新替旧的工具,除此之外,王室不会对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人抱有任何期待。   “汇报情况吧,我的时间很宝贵。”   “是。”   呼啸的风雪卷起门帐,悬挂在支架上的提灯摇来晃去,嘎吱作响。   随着汇报进行,修美尔俊美的脸庞,开始被一层深邃的阴影笼罩。   “这是一个狡猾的对手,它把自己藏了起来,”戈尔薇继续道,“即便我们的大军踏平了埃斯布罗德,也无济于事,凛冽的白霜仍然会像瘟疫一样不停扩散,最终翻越群山,侵入威尔敦盆地,屠杀那里手无寸铁的平民。”   修美尔轻哼一下,“是的,它最终要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去。你可曾听过这样一个传说,说远古的龙类原是旧神的信使,经由一座横贯时空的桥梁,在混沌与现世中自由穿梭。古龙虽已灭绝,但那座桥梁仍然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龙脊峰?”戈尔薇提高了嗓音。   六王子满意地看到那张死人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不必惊叹,也无需深究。国王之剑,你的一半属于奥格威,而另一半属于平衡教会,我不会擅自僭越你对教会机密保持沉默的权力,同样你也该更谨慎地收敛起对另一半的求知欲。”修美尔忠告她道。   正如圣徒与火种是独属于教会的机密,在赫莱茵的琉璃穹顶下又隐藏了多少秘密,同样不为人知。此二者间的联系可谓千丝万缕,最显为人见的,便是设立于赫莱茵首都的异端裁判所与教会事务司,及以特殊形式游离于两者间的国王之剑。   戈尔薇是效忠于王室的圣职者,她本身就犹如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无法分辨明确,更做不到游刃有余地切换自身立场。   见对方有些走神,修美尔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唤回她的注意力。“我只有一个问题。杀掉古龙,这个白霜的世界就会彻底的分崩离析,是这样没错?”   “不错。”   不出意外的话,一旦宿主死去,黯淡之火随即熄灭,失去能量来源的埃斯布罗德也将化为灰烬。但不知为何,戈尔薇隐隐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修美尔点点头,“很好。按照目前的行军速度,三天后远征军的先锋就会抵达埃斯布罗德主城的近郊,届时小规模的接触将无法避免。所以最迟五天之内,我要知道那条丑陋的爬虫到底藏在哪里。”   “是的,殿下。”国王之剑毫无迟疑地应道。   但戈尔薇内心明白,实际情况要比她汇报的内容严峻得多,也要复杂得多。亚达里斯蛇人、守墓人、灰烬御卫,乃至两任圣徒,以及赫莱茵的圣裁远征军,诸方势力聚集在埃斯布罗德这个狭小的舞台上,在这场大戏落幕之前,谁也无法预料最终的结局。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忠于职责,铲除异端。   “今天是你一个人来的?”修美尔忽然话锋一转。   戈尔薇顿了一下,答道:“卢纳德还有任务在身,不便与我同行。”   如此看来,六王子似乎并不知情。   在早些时候,卢纳德已于主教的秘密授意下,被列入了受监管名单。而执行者,正是她本人。   自事发以来,戈尔薇饱受困扰。卢纳德性情淳朴善良,且一直忠于教会,从无任何不良记录,主教大人此举究竟有何深意,她百思不解。   紧接着,纠缠的思绪就被一阵猛烈震颤粗蛮地分开。她惊愕地抬头。   仿佛一头咆哮的巨龙在地底游过,隆隆之声不绝。帐外马匹惊嘶,人声嘈杂,营地里似乎已经乱作了一团。   军帐内,灯光忽明忽暗地交替,戈尔薇一回头,六王子已经披上灰色的狼毫斗篷,来到她身边。   “那条爬虫在雪地里养了不少和它一样丑陋的宠物。它们是让埃斯布罗德空气变质的罪魁祸首,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们已经处理了不少祸害。当然,今天也不会例外。”   修美尔许诺她将有幸见证远征军的强大战力,但当二人踏出军帐,才发现引起地震的元凶并非白鲸,而是天空中爆发的异象。   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荒芜的雪原景象仿佛被定格在人们惊骇的双眼中。紧随而至的一声巨响,骤然撕开了天地间的黑幕,于是营地中的远征军们可以清晰看见,数百里之外,那座如巴比伦塔直攀天际的高峰,直插 进黑云攒动的雷暴中心。   为了遏制在军营中蔓延的恐慌情绪,身材高大的达利斯主教四处奔走,指挥圣牧师营进行祝福仪式,很快如钟鸣般震耳欲聋的祈祷声,就响彻整个营地上空,与狂暴的雷鸣宛如协奏。   修美尔用食指接住一缕飘落的雪花,而它却像没有实体的影子一样,径直穿过了他的手指,汇入茫茫雪海。“时空在扭曲,”双眸微眯,他转向身旁的戈尔薇,“这是我们哪位朋友如此不小心,吵醒了古龙的好梦?”   后者定定凝望着时空失陷于混沌的恐怖景象,一言不发。   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   低估了一个远古物种的起床气,使混沌之女不得不为她一时兴起的决定自食苦果。   浓稠黑血从撕裂的眼角下溢出,在逐渐扭曲的狰狞脸庞上,留下两条骇人的泪痕。万智之眼的力量,让这具血肉塑就的脆弱躯体处于崩溃边缘。舌尖尝到一股腥涩的湿意,她痛苦地屈膝跪地,用手捂住嘴巴。但她纤细娇小的手掌盛不够这殷红的鲜血,一滴滴的猩红,慢慢浸入仿佛交错利齿一般的龟裂地板下。   漆黑的烈焰从裂缝下喷薄而出,崩塌来得更加猛烈了。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重复景色,走廊俨然化作了一条蠕动的食道,熔化钢铁的高温就是它用以消化食物的强酸。火焰伴愤怒的龙息高涨,空气里充斥令人作呕的腥臭。   皮肤在高温下翻卷、剥落,徒余鲜红的伤疤,芙尔泽特环抱双臂,强忍着痛楚,依然竭力睁大双眼,颤声道:“如果我见不到她,我们的协议将永远不会生效……”   她达到了想要的效果,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对方。   走廊四壁仿佛激烈蠕动的肠壁,向她疯狂地挤压过来,要碾碎这具肉体凡胎绝非难事。   伴随一声酷似玻璃裂开的脆响,芙尔泽特忍不住发出低沉的呻 吟。左眼因承受不住万智之眼的力量而碎裂,宛如被压碎的果肉般爆出可观的汁水来,红黑混淆的浓血涂满了整张左脸。   肉体上的疼痛是有极限的,这种程度的恐吓还不足以让看惯生死的混沌之女收敛她的傲慢和坏脾气。   破裂的左眼角不住抽搐着,她双手掐住喉咙,大口喘息,拼命争抢快被火焰榨干的氧气,同时艰难撑开仅存的右眼。万智之眼让她的视线穿透层层假象,在无数的回廊与门扉间穿梭,于无数个玛利亚·波斯弗的残影擦肩而过。   在记忆的回廊中逆溯,那些值得深刻铭记的片段,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闪过。   掠过苍穹的邪恶翼影,沦陷火海的盖亚提斯要塞;剑与舞蹈的完美相契,北国雪夜里回响起相守的誓言……以及这一切的开端,门威列之东的新王后,手足相煎的贝奥鹿特之殇。   “找到你了!”   下一刻,一片强光闯入视野。   过了一会儿,芙尔泽特缓缓睁开双眼。   窗外的夕阳正好,静悄悄的走廊里,一片祥和。   就像从未有过崩塌与烈焰,也没有鲜血和痛苦,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唯一的见证者,瑟缩在角落里的男爵,看见少女一度痛苦地捂住双眼,跪倒在地,但片刻之后就恢复了平静,重新站了起来。   只有一滴鲜红的血泪,自左眼悄然淌下。   她轻盈地拂去泪滴,平静说道:“经过一些精神层面的交涉,我和这儿的主人达成了一致。这边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男爵却还愣在那里。“达成一致”,为了换取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陈词,究竟需要支付多大的代价,它很难想象。但至少比她语气中所透露出的部分多得多。   用力摇摇头,男爵强迫自己不再多虑。毕竟它早已洗心革面,决心做一只爱惜性命,余生只顾声色娱乐的废猫。   一人一猫,一前一后,当夕阳只剩城垛下一簇行将消逝的光点,她终于停了下来。   男爵歪着脑袋,打量起这扇与别处并无不同的房门。   芙尔泽特低头看着它说:“接下来该你尽到一只宠物的本分了。表现活泼一点。”   还不等这只疏于本职工作良久的废猫作出回应,房门就咔的一声弹开来。男爵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更出乎意料的是,它还在这扇房门后面见到了一位熟人——确切的说,是两位。   不知何时换上一席华丽的浅绿百褶裙的芙琳,正以贵族女眷才会摆出的雍容造型,斜卧在一张高档的真皮躺椅上,胸前缀以尺寸令人咋舌的珍珠项链,色调与白皙饱满的胸脯相得益彰,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摇着一把饰有鎏金的黑蕾边折扇,好似天生就属于这种奢靡的生活。   而在她对面,一名正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力图将这幅美景还原在画纸上的小女孩,率先发现了这个不请自来的陌生访客。“谁允许你进来的?!”她用略显婴儿肥的手指指向门口,大声质问道。   芙琳手里的折扇忽然停止,一脸无措地扭头看去。   “真是好雅兴呢,不介意我打搅你们一会儿?”芙尔泽特笑盈盈地向二人打招呼。   见自己新结交的画友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来,女孩儿皱眉问道:“大姐姐认识的人?”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才不太情愿地啄啄脑袋,“好吧,你可以进来……咦,还有一只猫!?”   而后,在狠狠遭到一番肉体上的蹂躏后,男爵终于对家宠的本分有了沉痛而深刻的领悟。   趁着房间主人对新玩具的三分钟热度未减,芙尔泽特走到局促不安的少女身旁,饶有兴致地点评起她这身新行头:“除了这串太过匠气的珍珠,其他的都很适合你。真是想不到,说不定你命里注定就是要当贵族夫人的?”   言辞犀利得已然失去了调侃的意味。芙琳愈发羞于抬脸见人了,她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又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支支吾吾地道:“不是这样的,我其实……”   “好了,不用解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要是你到处乱跑的话,可能还要耽搁更多的时间……”她瞥了眼还在和男爵打闹的女孩儿,“况且你运气还不错,撞上了我要找的人,也算是给我省去了一桩麻烦。”   一边着手摘下项链,芙琳一边流露出迟来的惊讶,压低声音道:“尤利娅小姐,你知道吗,这个小女孩儿她说自己叫——”   “——玛利亚·波斯弗。”芙尔泽特替她说道。“不用惊讶,这确实是波斯弗家的千金,只不过比你认识的那个要小上几岁。”   小几岁的玛利亚?难道一个人还能逆生长不成?听完这般解释,芙琳更加迷茫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到的这个小女孩儿,不过是玛利亚本人某个时期记忆的具象化。在这个房间外面,还有成百上千个玛利亚,那不过是用来蒙蔽入侵者的手段。”芙尔泽特指着门外说道,“别企图用常识来理解。从你踏进这扇门开始,就该意识到这里没有常识可行。”   古龙用火焰之息助玛利亚搭建了这个世界。如果说创造者的记忆,赋予了血肉,那么黯淡之火就是支撑起整体的骨架。而黯淡之火本身就是有悖常理的存在。   “可是……可是她太真实了,她牵着我的手,告诉我她叫玛利亚,今年六岁,她还叫我留在这里陪她画画……我已经快分不清哪边是真实的了……”芙琳回忆指尖上残留的触觉,她告诉自己,那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绝大部分回忆都是模糊的,所以她们基本上只是一团看得见摸不着的幻影。但总会有那么一些深刻入骨的记忆,每个细节都在你的回忆中分毫毕现,栩栩如生,就像她一样。”六岁。看着与男爵嬉闹的小玛利亚,芙尔泽特心想。六岁那年,一定发生过大事,令她终生难忘。   遗憾的是,就算动用万智之眼,蒙尘之冤也永远等不到昭雪那日:六岁那年,玛利亚的两位兄长,因受安瑟妮王后阴谋挑拨,在一场决斗中双双毙命。而那也是贝奥鹿特最黑暗时期的开端。   “假如真像尤利娅小姐所说,再怎么真实,她也不过只是记忆的一个片段而已。”芙琳有些悲哀地说道。但至少知道玛利亚公主安然无恙,这已足够慰藉她的哀伤。   “也不尽然如此,要知道记忆是具有连续性的,”芙尔泽特接着道,“就算被生硬地从整体上剥离,还是会留下痕迹。”   并且,从黯淡之火这个大熔炉中诞生的产物,即便只是一段灵魂的碎片,也被赋予了一定限度自主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这就使得与之交涉的计划具有了可行性。   于是在她授意之下,芙琳尝试介绍二人认识。   六岁的小公主毕竟骄稚之气未脱,芙琳好话说尽,才勉强让她把注意力从男爵的尾巴,转移到新来的客人身上。   “事先说好,我只会画大姐姐,不会画你。”一只手拽着毛茸茸的猫尾巴,小玛利亚不大开心地说道。   芙尔泽特一下愣住,眨了眨眼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小玛利亚抬头瞪她一眼,气呼呼地说:“你太漂亮了,我不喜欢你。”   一个六岁稚童的无心恭维,比想象中更令人心情愉悦。“等你长大之后,美貌只会更甚于我,”她不吝笑容地说道,“并且你会得到一段令所有女孩都羡慕的姻缘,你的丈夫将是北国未来的主人。”   佳偶天成的故事,全天下没有哪个女孩会不心动,就连六岁的懵懂孩童也不例外。“真的吗?”小玛利亚不确定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芙尔泽特断然道,她蹲下来,亲切地牵起对方的小手,“你们的婚姻将会得到门威列两岸所有人民的祝福,迎亲队伍的规格更是史无前例,从黑玫谷到阿伯特斯,欢闹的奏曲会响彻整个西岸,让林中的野兽也知道贝奥鹿特的掌上明珠,就要成为北国的女主人。”   “如果……如果你是在骗我的话……”双手攥着衣角,小女孩儿期待又紧张,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哼,生怕这幅美好的愿景,只是一触就碎的泡影。   这幕被一旁的芙琳看在眼中,心里百味杂陈。她明知这是甜蜜的谎言,却不忍揭穿,只能选择沉默。   “你不相信我,可以把那份婚约找出来。白纸黑字的契约是不会骗人的。”   “婚约……”小玛利亚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趁热打铁,芙尔泽特继续引导她,“是的,一份有双方亲笔署名的婚约,那是玛利亚未婚夫临别前留给她的唯一凭证。你不会丢掉它的,对吗,你一定是把它藏起来了。”(婚约相关剧情,第二卷第七十八章)   “找到它的话,会怎么样?”小玛利亚眼中闪烁着不安的情绪。   “没有得到旧神的祝福,那不过只是一张徒有形式的废纸,世间的婚姻也因此常以不忠和背叛而凄凉收场。但我发誓,同样的悲剧绝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说着,她搂住女孩儿轻颤的臂膀。声音像慈母般柔和,令其逐渐放下了戒备。“我会让你们的婚约,成为名副其实的【德·范隆伯】,神圣的契约,真正的灵魂伴侣……”   脸颊轻贴着对方滚烫的耳根,双目直视窗外。此刻艳丽的夕阳,却无法在芙尔泽特灰暗的眼中留下一丝人性的温度。   “就算死亡,也无法将你二人分割。”   ——————————————   PS:三合一。   以后哪天要是摸了,大概率也是又犯了断章困难症,之后会一口气发个合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