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传授人 Lowry, Lois 著 郑荣珍 译 序一 我向文学献辞 梅子涵   世界上有不少的文学家。他们写书给我们看。   他们写诗、写小说、写童话,让我们过上了文学的生活。   那真是一些才华横溢的人,多么能够想象和讲述!   他们编出吃惊的故事。他们说啊说啊总能说出吃惊的感情。   他们成功地写了一个人,无数的人就知道了这个人,这个人就成为世界的人。   他们智慧地表达了一种思想,这个思想就成了灯光,我举过头晃动,你也映照,大家都提在手里照来照去了。   他们写出一个个句子,连成一个个段落,语言、文字就这么变为了完美的一篇、完整一本。在文学里面,我们能读到语言、文字为自己兴奋的表情,它们为自己的妙不可言吃惊!   文学的阅读、文学的生活就这样让我们平常的日子里能有喜悦掠过,能有诗意荡开,能有些渴望,能有很多想不起来的爱……   我们开始讲究情调了,注意斯文,注意轻轻地呼吸。   看见了天空的颜色.看见了风筝。   看见黑夜平淡地接在白天的后面,可是活着是不能马马虎虎的。   看见人是活在人格里的,人格都是有一个方向的,文学里的好人也是我们的友人,因为我们窖欢他们的方向;文学里的坏人也是我们的仇敌,因为我们憎恶他们的方向。   看见梦幻不是空洞的浪漫,梦幻是可以让生活成为童话的。   文学的阅读、文学的生活,让人不舍得离开。   它们成了一个人日常生活外的另一种生活,因而也成了日常生活里的一种生活。   我们就这样既是在文学的外面.也是在文学的里面;我们想念着文学的里面,也响应着文学的外面;我们说着文学里面的故事给文学外面的人听,文学里面的快乐和感动就成为文学外面的日子的部分。   这样活着,珍贵的生命多了丰富,感觉的位置也不是在低处了。   我们在高处站立。   我们看望得很远。   文学就是这么好的一种东西。   所以文学是必须搁在童年面前的;童年必须经常地在文学中。   这不是一件需要举行启动仪式的事。   它越是最简单地开始,越是能最真实地进行。它越是不隆重地被捧在手里了,它就越是在真的接近隆重。   这么说的时候,我就又想起那本法国小说里的少年,他十四岁,叫扬内茨,是波兰人。波兰被纳粹德国占领了.他住在父亲为他挖的三米深四米宽的洞里,洞在森林里,他的父亲已经战死。不远处的公路上有德国人的巡逻车和子弹,可是他却从洞里走出来走到另外一个洞里去。那里聚集着二十几个游击队员,很多都是年轻的大学生。他们有的是走了十几公里的危险道路而来,他们挤在这洞里,聆听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就是音乐。他们聆听肖邦的钢琴曲,它正从一张唱片里放出来。然后聆听一个人朗读童话,童话的名字叫《山丘小故事》,是英国的吉卜林为孩子们写的。   在这个藏身躲命的洞里,音乐和童话是如此隆重!   年少的孩子,游击队员和年轻的大学生们如此隆重。   因为他们小的时候,这样的聆听和阅读是日常的,所有的盼望都来自记忆。有了体面的习惯的人,甚至会在艰难的呻吟里把隆重安排好。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和那些游击队员们,后来解放了祖国。   我把这一些话搁在我们的这一套完美的儿童文学书籍的前面。   这是我对文学的献辞。   我对阅读的献辞。   我对童年的献辞。   我对纽伯瑞的献辞。   这位叫纽伯瑞的英国人,是人类最早的为儿童写书,设计书,出版书的人。他是一个让儿童的阅读快乐着荡漾起来的人。他的生命、他的实业和事业、他的人格名声、他身后的一切.也都在童书和童年的快乐里荡漾。这个杰出的人,在这个非常有重量的儿童文学奖里,一直灿烂了!这么多年来,当那些手里拿着选票的人,把它投给一本书的时候,心里都会珍重地掂量掂置,它会影响灿烂吗?   纽伯瑞奖,盛放进它的奖里的一本本给孩子们的书,于是也就灿烂了。很多年都灿烂。我们把这些灿烂捧到手里吧。 序二 找回选择权 郑荣珍   对于未来,我们总是怀抱奇思梦想。也许穿越时空的飞行器已经发明,也许饮食方式起了革命.也许学校的学习不再是一场噩梦,也许星球之间早已没有了藩篱。因此科幻小说兴起,以破除现实世界规则的天马行空,建构虚拟的未来世界;然而未来世界出其不意的逻辑,乍看之下或许充满新意,但是新世界的新逻辑,却可能隐含更多生存的难题、人性的考验,这也是科幻小说令人怦然心动的地方,它迫使人们正视文明演进的轨迹,提出未来可能产生的危机,让读者不得不回头审思眼下的生活和脚步。   在1994年获得美国纽伯瑞儿童文学金牌奖的《记忆传授人》,看似写实,细读之下,方知进入了一个乌托邦世界,是一部描绘未来社区生活形态的科幻小说。书中没有邦国观念,取而代之的是社区意识。   故事以即将迈入十二岁的乔纳思为主轴。乔纳思最喜欢每年的十二月,因为众人翘首盼望的社区“大庆典”就要来了,它不是指的圣诞节,因为社区里没有宗教意识.而是所有十二岁以下的孩子,都将在这一天一起进级,领受长一岁的贺礼。比如一岁的孩子将有自己的名字,八岁的孩子可以开始依据兴趣当义工,九岁的孩子可以领到自己的自行车,最重要、也最受关注的是:十二岁的孩子将获知将来被派任什么工作。   在这则科幻故事里,令人眩目的不是机器战警或奇形异状的外星人,而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型态: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社区。它的领导结构很简单.最高单位是长老会,由一群社区里最具智能的长老组成,负责决定社区的大事、法则,众人的生活和工作。   为了让农作物有最佳产能,这里始终保持恒温,没有春夏秋冬,没有太阳、月亮、动物和风雨。为了将危险减到最低,不让大家有病痛,这里没有汽车,用药免费,一般的妇女不用生育,而由职业"孕母"代理。为了避免增加社区成本和保持稳定,成长迟缓的婴儿,年纪过大的老人,第三次犯错的犯人,都要被"解放",也就是安乐死。   这里崇尚一致性,避谈个人特质,以免凸显差异。因此不需色彩,每个人也丧失色彩辨识能力,每家每户住同样的房子,用同样的家具,吃分配的食物,过着单调统一的生活。   唯恐居民判断力不足,做了错误的选择.长老会还为大家决定人生的伴侣,一生的工作,为每个家庭分配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只有八岁到十二岁的孩子可以选择自己想要担任的义工,享受自由选择的快乐,并借此让长老了解每个孩子的特点和能力,然后在十二岁的庆典中,每个孩子就会知道自己被派任的工作。   书中主角乔纳思在“十二岁的庆典”里.被指派担任“记忆传授人”的职务。这是一项备受尊崇的工作,只有最聪明,最有智能和勇气超强的人,才可能中选。在"上级指导员"——现任记忆传授人的带领下,乔纳思一点一滴地领略到:过去的世代里,所有的东西都有颜色,生活中处处有选择,有冒险的快乐.也有温馨的情与爱;当然也有残酷的战争,病痛、伤害,饥饿的痛楚,以及使人心碎的生离死别。而这些,在他十二岁生日以前不曾经历过:甚至整个社区除了记忆传授人之外,也无人知晓。所以他们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来传承过去的经历,以便在适当的时机.给予大家智慧的建议。   乔纳思在接收记忆的过程中,体验了过去家庭组成方式特有的温馨、关爱,享受了色彩缤纷的喜悦,也经历了战争严酷的伤痛,他这才发现:在自己所处的乌托邦社会里,虽然不用担心饿肚子,不用担心没工作,甚至不用担心身体不适,但是单调、没有变化、没有选择权的生活竟是如此的无趣。   他慢慢体会到现有的社区缺乏真爱,逐步认清社区制度的不合理与严重缺失:人与人之间过度冷淡,缺乏对生命最基本的怜惜、对个人差异的尊重:于是他最后决定逃亡。因为记忆传授人曾经说过,记忆传授人一旦离开,所有的记忆就会重回社区成员的身上.让大家体会人与人间的差异性,并能运用判断力获得选择权的快乐。   在本书的最后两个章节里,作者描绘了乔纳思身心受到饥饿、恐惧、寒冷的煎熬,以及逐渐步入另一社区的軎悦.却没有明确点出乔纳思的逃亡行动是否成功,而是以乔纳思仿佛看见圣诞佳节合家团聚的温馨情境结束,留下了一个让读者思考、想象的空间。因而这本虽然没有感官刺激,却被公认为最能激发阅读兴趣的科幻小说,在美国出版后,旋即引起孩子们的热烈讨论。到底乔纳思是否抵达了另一个他所向往的社区?或一切只是他临终前的幻想?学校的老师也很喜欢在课堂上让学生讨论书中想要传达的价值观,探讨社会的各种形式,并借此引导孩子尊重历史、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 第一章 分享   十二月就要到了,乔纳思开始感到恐惧。不对,不是恐惧,乔纳思心里想着,恐惧是指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深感不安。一年前,一架来路不明的飞机在社区上空盘旋了两圈,当时他确实觉得恐惧。那两次,他都亲眼所见。当时他眯着眼睛望着天空,看见那架外型优美的喷气机快速飞掠而过,飞机的身影远去后,才听到它轰轰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同样一架飞机,又再次从另一端疾飞而来。   起初,他只是单纯地被吸引,因为平常飞行员飞越社区上空是有违规定的,所以以前从没机会这么近距离打量飞机。有时候飞机载运补给品,横越河面后降落在河对岸,孩子们就会骑着自行车,来到河岸,着迷地看着飞机卸货、起飞,最后朝西方远离社区的地方飞去。   但是,一年前的那架飞机不一样。它不是那种外型矮壮、肚子圆鼓鼓的货机,而是一架机头尖尖、单人驾驶的喷气机。当时乔纳思焦虑地四处张望,看见其他人包括大人和小孩,也跟他一样,通通停下手边的工作,困惑地等待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接着所有的居民接到指令,进入最近的建筑物,不准随意走动。扩音器里传出刺耳的声音:“立刻行动,把自行车留在原地。”   乔纳思不假思索,马上把自行车丢在家后头的小径上,跑进屋子里,独自留在屋内。他的父母都外出工作了,妹妹莉莉那时正在幼儿园消磨她下课以后的时光。   他从前面的窗户看出去,街道上空无一人。平常在这时刻,往来频繁的清道夫、环境美化人员和食品送货员,这会儿都不见了。路边到处是被匆忙扔下的自行车,有辆自行车车轮朝天,还在旋转着。   那时他真的害怕,他强烈地感觉到整个社区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的胃不禁剧烈地翻腾起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发抖。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几分钟之后,扩音器再度响起,这次语气较缓和、轻松,广播员解释说:有位正在受训的驾驶员读错了航行指示说明,所以转错了弯,飞错了方向。   “不用说,他会被解放的。”扩音器里的播音员在播送最后这条消息时,语气带着嘲讽,仿佛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好笑。虽然乔纳思深深明白这种声明背后的严肃意涵,却也不禁微微一笑。对于在社区中奉献心力的市民来说,解放就是最后的判决,是一种可怕的惩罚,一项令人惊惧的失败声明。   如果孩子们在玩游戏时,用这个词语来嘲笑玩伴接球失误或赛跑时跌跤,是会被大人斥责的。乔纳思以前就有过一次这种经历,那次亚瑟犯下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害得他们球队输了比赛,他对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大叫:“就这样,亚瑟!你被解放了!”结果他马上被带到旁边去,教练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顿。他低头认错,非常惭愧,赛后还跟亚瑟道歉。   现在,他一边沿着河边小径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边回想起那种恐惧的感觉。   他记得那次飞机在天空快速飞行,带给他一种难忘的、胃痉挛的恐惧,这跟现在十二月缓缓逼近所带给他的感受大不相同。他努力寻找最精确的字眼,好形容自己的感觉。   乔纳思对遣词用字一向小心翼翼。不像他的朋友亚瑟,老是说得太快,又夹七夹八的,单字和词组乱用一气,说到最后,让大家听也听不懂,还很有“果笑”。   乔纳思微微一笑,想起那天早上,亚瑟跟平常一样又迟到了。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教室时,大家正在唱颂早晨的《圣歌》。等全班同学唱完最后一段爱国者的赞美诗,回到自己的座位时,亚瑟仍旧杵在那儿,按照规定向大家道歉。   “很抱歉,我给共同学习的班级添了麻烦。”亚瑟一边喘气,一边快速地说了一遍标准道歉语。老师和全班同学都耐心地等待他的解释。有的同学则在窃笑,因为大家已听过太多次亚瑟的解释了。   “我准时出门,但是骑车到养殖场附近,看见工作人员在为鲑鱼分类,我实在忧心如焚,就立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我向所有的同学道歉!”最后亚瑟说完,将皱巴巴的袍子抚平,坐了下来。   “亚瑟,我们接受你的道歉!”全班整齐划一地念诵标准答复,许多同学咬住嘴唇,以免笑出声来。   “亚瑟,我接受你的道歉。”老师也微笑着说,“此外,我还要感谢你又提供一个机会,让大家上上语文课。用‘忧心如焚’这个词来形容对鲑鱼分类的担心,太强烈了一点。”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忧心如焚”四个字,接着又在旁边写出“有些担心”四个字。   乔纳思快到家了。一想起这件事,不禁又笑了起来。他一边想着,一边把自行车停进门边窄窄的停车位。他也知道用“恐惧”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感觉是不对的。现在十二月就要到了,这个形容词太强烈了。   这个别具意义的十二月,他期待已久。既然日子就快到了,他也不用再恐惧了。但是他很……急切——没错,就是这个字眼,他急切地希望日子快点到。当然,他也很兴奋,所有十一岁的孩子对未来要做什么,都很兴奋。可是一想到可能发生的状况,他不禁又紧张得哆嗦了一下。   焦虑,乔纳思决定了,用这个字眼来形容自己目前的心境最准确。   “今天晚上谁第一个志愿分享他的感觉?”在晚餐的最后分享时段,乔纳思的爸爸问。   每天晚上分享他人的感觉,是每户人家的例行活动。有时候,乔纳思和妹妹莉莉会为了谁先讲话而起争执。他们的双亲也会在每天晚上说说他们的感觉,不过,就像所有的父母、所有的大人一样,他们不会为了谁先谁后费心思。   乔纳思今晚也不会,今天晚上他的感觉太复杂了。他想跟大家分享这些感觉,但是即使他知道爸妈会给他协助,他也还不急着跟大家述说自己错综复杂的情绪。   “你先,莉莉。”他对妹妹说。莉莉才七岁,还非常小,她正不耐烦地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今天下午,我好生气,”莉莉开始说话,“我们幼儿园这一班原本在游乐场玩,突然来了另一个也都是七岁孩子的班级。他们完全不遵守规则。其中有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男孩儿,直接插队到最前面去溜滑梯,根本不管我们这些排队等候的人。我很生气,就把手握成拳头,像这样。”   她把手握紧,变成拳头状。家人看她做出这个挑衅的动作,不禁微笑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觉得那些孩子不守规矩呢?”妈妈问。   莉莉想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就像……就像………”   “动物?”乔纳思猜着,然后哈哈笑起来。   “没错,”莉莉也哈哈笑起来,“就像动物。”没有一个孩子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大家常用这个字眼来形容没有受过教育、笨拙或环境适应能力不良的人。   “那些孩子是从哪里来的?”爸爸问。   莉莉皱皱眉头,努力回想。“老师说过,但是我想不起来。我想我没有很专心听。他们是从另一个社区来的,他们很早就出门,必须在巴士上吃午餐呢。”   妈妈点点头:“你想,会不会是他们的规矩跟我们的不一样?所以不知道你们游乐场的规矩?”   莉莉耸耸肩,点点头:“可能是吧。”   “你们不是也拜访过其他社区吗?”乔纳思问,“我们班上常有这种活动。”   莉莉又点点头:“我们六岁时,曾经去另一个社区参观,一整天都跟他们六岁的班级一起生活。”   “在那里你有什么感觉?”   莉莉皱皱眉头:“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的方法跟我们很不一样。他们学习一些我们还没学过的习俗,所以我们觉得自己像笨瓜。”   爸爸兴味十足地听着。“我想,莉莉,”他说,“那个男孩儿为什么不守规矩,你看,那个男孩子来到一个新地方,完全不懂这里的规矩,他会不会也觉得很奇怪,觉得自己像笨瓜?”   莉莉想了一会儿,最后说:“会。”   乔纳思说:“我觉得他蛮可怜的,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是想到有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什么都好奇,又时时觉得自己很笨,我就为他感到难过。”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呢,莉莉?”爸爸问,“还在生气吗?”   “不生气了,”莉莉肯定地说,“我想他的确很可怜。很抱歉我曾经气得握拳头。”她微微一笑。   乔纳思也对妹妹笑了笑。莉莉的感觉非常直接、单纯,也非常容易解决。回想自己七岁的时候,应该也是同样的状况吧!   接下来轮到爸爸说话了,虽然乔纳思不够专心,但仍礼貌地表现出聆听的模样。爸爸解释当天因为有位新生儿成长得不太顺利,让他十分担心。乔纳思的爸爸是个养育师,每位新生儿在生命初期,不管是身体或情绪上的需求,都由像他这样的养育师来负责照顾。这是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但乔纳思很清楚,他对这项工作始终不感兴趣。   “小宝宝是男生还是女生?”莉莉问。   “男生。”爸爸说,“长得很讨人喜欢,性情也很好。但是他的成长速度跟不上同龄的孩子,又睡得不安稳。我们把他转到特别看护区,给他补充更多的营养和照顾。但是,委员会已经在考虑要将他解放。”   “天哪!不会吧!”妈妈同情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很难过的。”   乔纳思和莉莉也同情地点点头。解放新生儿总是伤感,因为他没犯什么错,就丧失了享受社区生活的机会。   “解放”通常用来惩罚,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个是对老年人的解放庆典,欢庆一生丰足圆满;另一个就是新生儿的解放仪式,让人有万般无奈的感觉。对于养育师,比如像爸爸这样的人来说,那无异于是宣称自己的任务失败了,幸好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不过爸爸说,“我会加把劲儿努力改善的。我想要求委员会允许我晚上带他回家过夜,希望你们能同意。你们也知道那些夜班养育师的水准,我认为这个小家伙需要特别的照顾。”   “当然没问题。”妈妈说,乔纳思和莉莉也点点头。他们以前就听过爸爸抱怨晚班工作人员的素质不佳。由于要求不严,所以晚班的养育工作都由一些缺乏兴趣、技术较差或无法胜任白天工作的人来担任。也因为这样,有许多晚班的工作,是由申请不到配偶的人来担任的,偏偏他们天生缺乏跟别人互动的能力,而这却是建立家庭的必备素质。   “也许,我们可以把他留下来。”莉莉露出甜美的笑容,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乔纳思很清楚,那表情是装出来的,其他家人也都明白。   “莉莉,”妈妈笑着提醒她,“你明明知道规矩。”   两个小孩——一男加一女,这是每个家庭的标准模式。   社区法则里写得清清楚楚。   莉莉咯咯笑了起来。“好吧!”她说,“我还以为可以破例呢。”   接下来轮到妈妈说她的感受。妈妈在司法院地位很高,今天她审判了一位有前科的违规者。她原本希望这个人在上次犯规后,接受了公平的惩罚,会重新开始工作,融入家庭生活,没想到他又被带到她面前。她感到无比地沮丧和愤怒——她竟然对他的人生毫无影响,这一点甚至让她觉得愧疚。   “我很替他忧心,”她倾诉着,“你们也知道,法则上明明白白地规定,没有第三次机会了,如果第三次违规,就只有解放一条道儿了。”乔纳思打了个冷战,这种事发生过。在他十一岁的班上,有个男孩儿的爸爸在很多年前被解放了。没有人敢提这件事,因为不光彩的事是禁止讨论的。这实在太难想象了。   莉莉站起来,走到妈妈身边,轻抚着妈妈的手臂。爸爸从他的座位上伸出手,握住妈妈的手。乔纳思则握住妈妈的另一只手。   他们一个接一个安慰妈妈,很快地,妈妈重展笑颜,说谢谢大家,自己的心情好多了。   分享的仪式继续进行,爸爸问:“乔纳思,你今天是最后一个喔。”   乔纳思叹了一口气。今晚,他宁可把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不过,当然喽,这是违反规定的。   “我非常地焦虑。”他坦白道,一边心底暗自高兴,终于找到贴切的字眼。   “为什么会这样呢,儿子?”爸爸露出关怀的神情。   “我知道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乔纳思解释说,“而且每位成年人都通过了这关。我知道爸爸是,妈妈也一样。现在十二月就快到了,一想到典礼我就焦虑不安。”   莉莉睁大眼睛往上看,用敬畏的声音小声说:“十二岁的典礼哇。”即使是小孩,就像莉莉,或比她更小的,也都知道自己未来要经历这道关卡。   “我很高兴你说出自己的感受。”爸爸说。   “莉莉,”妈妈对小女孩招招手说,“去做该做的事,先把睡衣换上。爸爸和我留在这里,跟乔纳思再多谈一会儿。”莉莉叹了一口气,顺从地爬下椅子:“是个别谈话吗?”她问。   妈妈点点头说:“对,我们要跟乔纳思单独谈一谈。” 第二章 养育婴儿   乔纳思耐心地等着爸爸又倒了一杯咖啡。   “你知道,”爸爸终于开口了,“在我小时候,每年的十二月,我都非常兴奋。我很确定你和莉莉也一样。十二月总会带来很多的变化。”   乔纳思点点头,他还记得自己变成四岁的那个十ニ月,之前的十二月他就不复记忆了。不过,他努力地观察了莉莉早年的每个十二月。他还记得他们家接受莉莉的日子,她就在那天接受命名,变成一岁。   为一岁孩子举办的典礼非常热闹、有趣。每年的十二月,所有在这之前一年诞生的新生儿,都变成一岁。每个岁级通常都有五十个小孩——除非有人被解放。打从一出生就负责照料他们的养育师,会把他们带到台上来。有的小孩已经会迈开小腿,摇摇晃晃地走路;有的可能才几天大,还包在襁褓里,由养育师抱着出场。   “我很喜欢命名典礼。”乔纳思说。   妈妈也颇有同感地微笑着:“在接受莉莉那一年,我们当然事先就知道会获得到一名女婴,因为我们提出申请,也获得批准。但是我们很好奇,不知她会叫什么名字。”   “在典礼之前,我原本是可以偷偷地溜进去查看名单,”爸爸说,“因为委员会事先拟好的名单就放在养育中心的办公室里。”   “事实上,”爸爸继续说,“这样做会让我觉得不安。但是,今天下午我还是溜进去偷看命名的名单。我赶紧找到第三十六号,也就是我一直很关心的那个小家伙。因为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可以叫他的名字,也许他的发育会更好。当然是趁私下里旁边没人的时候才叫。”   “你找到了没有?”乔纳思问。他被爸爸的话给吸引住了,虽然爸爸违反的规则不严重,但是光想到爸爸违规,就够他心惊胆战的了。他偷偷瞄了妈妈一眼,因为妈妈平常的工作就是维护法规。还好,妈妈在微笑,他松了一口气。   爸爸点点头:“如果他没在命名典礼前被解放的话,他会叫做加波。所以现在趁着每四个小时喂食的机会,还有做运动和玩游戏的时间,我就这样小声地叫他。只要不被人听见就行了。”   “事实上,我是叫他‘加波’。”爸爸说完,笑了一下。   “加波。”乔纳思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当年,他们家获得莉莉并知道她的名字时,乔纳思才五岁,但他仍清楚地记得家中兴奋的气氛,以及围绕她的话题不知妹妹长什么样子?个性怎样?能不能跟他们一家合得来?他还记得跟着爸爸妈妈上台时,爸爸就站在他身边,因为这年爸爸自己要领新生儿,不是以养育师的身份出席。   他还记得妈妈抱着新妹妹,放到他的臂弯中,在这同时,大会当众宣布文件上的资料:“第二十三号新生儿,莉莉。”   他还记得爸爸笑容满面,小声咕哝着:“她是我最喜欢的宝宝之一,我一直希望就是她。”大家鼓掌庆贺,乔纳思也不禁露齿一笑。他喜欢妹妹的名字。那个时候莉莉已经醒了,正挥舞着小拳头。后来他们便走下台来,让位给下一个家庭。   爸爸开口说道:“当我十一岁、跟你现在一样年纪时,也是急切地等着十二岁典礼的到来。典礼长达两天,但我只对一岁的典礼和妹妹的典礼有兴趣,至于其他的典礼就不怎么在意了。在她九岁那一年,她得到了自行车,事实上,之前我已经用我的自行车,偷偷教她怎么骑了。虽然按规定我不应该这样做。”   乔纳思笑了起来,有些法则大家不是很当一回事,不太遵守,甚至还违规。照规定,孩子会在九岁那年得到自行车,所以九岁以前不准骑车。但是,几乎所有哥哥或姐姐,都会暗地里教弟弟或妹妹。乔纳思自己早就在想要怎样教莉莉了。   大家曾经提议修改法则,要求早一点提供自行车,也成立了专门委员会研究可行性,但始终没有下文,所以现在只要有议题要讨论,大家就会开玩笑地说,等修法完成,委员们早已经变成老人了。   改变规则很难,但如果事关重大——不像只是几岁给自行车这种小事一那就呈报给记忆传承人定夺。记忆传承人是社区里地位最崇高的长老。乔纳思从未看过他,只知道他不轻易露面。不过,委员们是不会拿自行车这种小事去打扰记忆传承人的。他们只会争辩上几年,直到人们忘了这回事。   爸爸继续说:“我兴奋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卡迪雅变成九岁,拿下头发上的蝴蝶结,得到她的自行车。”爸爸说,“至于十岁和十一岁的典礼我本来就心不在焉,我一直在等十二岁庆典,仿佛等了永恒那么久,在第二天结束之前,终于轮到我了——那就是我十二岁的庆典。”   乔纳思颤抖了一下,他在脑海里勾勒着爸爸少年时的模样,他那时一定很害羞、很安静地坐在同伴中,等着被叫上台。十二岁的典礼是整个典礼的压轴,非常重要。   “轮到我的时候,我爸爸妈妈感到无比光荣,我的妹妹也是。虽然她很想到外面光明正大地骑自行车,但是,她一点也不烦躁,反而坐得直直的,非常专注。不过,老实说,乔纳思,这场典礼的悬念对我来说没你的高。”爸爸说,“因为我已经很清楚自己会被指派什么工作。”   乔纳思很惊讶,不可能有人事先知道呀。这是一项秘密工作,由社区的领导者——长老委员会负责遴选。他们的保密工作可以说滴水不漏,甚至在指派工作时也不准开玩笑。妈妈看起来也很惊讶:“你怎么可能事先知道?”   爸爸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因为情况太明显了——就连我的父母事后也承认,只要根据我的爱好判断,就不难推测出来。我一向喜欢新生儿,当同年龄的朋友在比赛自行车或用积木搭建交通工具、建筑物的时候,或……”   “没错,我跟朋友都做这些事。”乔纳思插话说。妈妈也同意地点点头。   “当然,我也参与各种活动,因为孩子本来就应该多方尝试。跟你一样,乔纳思,我在学校也很用功读书。但是,一次又一次,在课余时间,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新生儿吸引。我几乎把所有当义工的时间都花在育婴中心。长老们当然知道这件事,他们一直在观察。”   乔纳思点点头,过去这一年,他也意识到长老们对他的观察越来越密切。不管是在学校、娱乐中心或义工时间,长老们都注视着他和其他十一岁孩子的一举一动。他看到过他们写笔记,也知道长老们还跟所有十一岁孩子以往的老师进行了长时间的会谈。   “所以我期待这样的结果,也很开心有这样的结果。听到长老们指派我担任养育师,我一点都不意外。”爸爸说。   “即使是意料中的事,大家还会鼓掌喝采吗?”乔纳思问。   “哦,当然啦,大家都为我高兴,因为这是我最想要的工作,我觉得非常幸运。”爸爸微笑着说。   “在你那一年,有没有哪个十一岁的孩子感到失望?”乔纳思问。不像爸爸,他对于自己未来可能被指派什么工作,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但他知道有哪些工作自己肯定不喜欢。比方说,虽然爸爸的工作很崇高,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想当养育师。劳工也不是他羡慕的对象。   爸爸想了一下。“没有,我想是没有。毕竟长老们在观察和遴选时,是非常小心谨慎的。”   “这很可能是我们社区最重要的工作。”妈妈下评论。“我的朋友尤雪蔻很惊讶自己被指派担任医生。”爸爸说,“知道消息后,她非常激动。让我再想想,还有安德烈,当我们还是小男孩时,他不喜欢运动,休闲时都在盖积木,义工时间也都在基地帮忙。长老当然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安德烈被指派当工程师,他可以说是如愿以偿。”   “安德烈后来设计了那座跨越河面、通往城西的大桥。”乔纳思的妈妈说,“在我们小时候,还没那座桥。”   “乔纳思,很少人志趣不符。你大可不用担心这件事。”爸爸再次安慰他,“万一你真的不满意,还可以向委员会上诉。”大家一听到“向委员会上诉”,又笑了起来。   “我很替亚瑟担心,不知道他会被指派什么工作?”乔纳思承认,“亚瑟人很风趣,爱开玩笑,但是,缺少比较正经的兴趣。”   爸爸轻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记得当亚瑟还是个新生儿、尚未命名的时候,他就从来不哭,整天开心地嘻嘻笑。工作人员都很喜欢照顾他。”   “长老们知道亚瑟的个性。”妈妈说,“一定会找到最适当的工作给他。我想你不用为他操心。不过,乔纳思,虽然有些事不见得会发生在你身上,我还是得先警告你。我自己是在十二岁典礼之后才想到这一点。”   “什么事?”   “你也知道,这是你最后一个升级典礼。十二岁以后,年纪就不再重要,大部分的人甚至在时光流逝之后,忘了自己到底是几岁。不过,如果你想知道,随时可以到开放档案大厅去查。重要的是,我们要为成人以后的生活提前做准备,并且接受工作训练。”   “我知道。”乔纳思说,“每个人都知道。”   妈妈继续说:“这意味着你将迈入新的团体,你的每一个朋友都是这样。你不能再跟同年龄的孩子共度时光了。十二岁典礼之后,你会跟指派给你的团体一起受训,再也没有义工时间,也没有娱乐时间。所以朋友之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   乔纳思摇摇头说:“亚瑟和我永远都是朋友,”他坚定地说,“我们还会一起上学。”   “没错。”爸爸同意,“但是妈妈说的是事实,有些事会改变。”   “不过呢,是‘好的’改变。”妈妈指出,“十二岁典礼过后,我很怀念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当我接受相关的法律和司法训练时,我发现能够和一群志趣相投的人共事,和另一个层面、各种年龄层的人交朋友也很好。”   “十二岁以后,您还玩游戏吗?”乔纳思问。   “偶尔。”妈妈回答,“但是不像以前那样重要了。”   “我就常玩。”爸爸大笑着说,“到现在还玩。我每天在育婴中心玩青蛙跳、藏猫猫,还有小熊抱抱的游戏。”他伸出手,轻抚着乔纳思修剪整齐的头发,“并不是一到十二岁,就结束所有的玩乐。”   莉莉穿着睡袍出现在门口,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这次的个别谈话可真长,还有人在等玩具哩。”   “莉莉,”妈妈开心地说,“你就快八岁了,一到八岁,填充玩具就要收回去,送给更小的孩子玩,你应该开始学着不抱它睡觉了。”   不过,爸爸已经走到柜子边,把上面的填充大象拿下来。这些填充玩具都是想象中的动物,里头塞满棉花,很柔软,以前乔纳思的是只小熊。   “在这里,莉莉小宝贝。”爸爸说,“我来帮你解开头上的蝴蝶结。”   乔纳思和妈妈翻了翻眼珠子,看着莉莉和爸爸拿着莉莉从出生时就得到的填充大象玩具,朝卧房走去。妈妈走到大桌子边,打开手提箱;即使晚上开夜车,她的工作好像还是永远做不完。乔纳思回到自己的书桌旁,开始构思怎么写报告。不过,他还是牵挂着即将来临的十二月庆典。   和爸爸妈妈谈过后,他安心了不少,但对长老们会分派给他怎样的工作,毫无概念。不知道到时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第三章 视觉变化   “哦!瞧!”莉莉开心地尖叫着:“他好可爱喔!你们看,个儿这么小!他的眼睛跟你的一样有趣!乔纳思。”乔纳思瞪了她一眼。他最讨厌她老提他的眼睛。他等着爸爸责骂莉莉,可是,爸爸正忙着卸下自行车后座的婴儿篮。乔纳思忍不住也走过去瞧了一眼。   他望着小宝宝,小宝宝也在提篮上回望着他,乔纳思留意到他有一对灰色的眼珠子。   社区里的人几乎都是黑眼珠,他的爸爸妈妈是,莉莉是,他同年级所有的同学和朋友是。只有少数几个人例外,乔纳思就是其中之一,他还注意到有一位五岁的小女生和他一样眼珠颜色比较淡。平常没有人提这些事,规则上也没有限制,但是大家都有这样的默契:不谈论别人的特点或与众不同的地方。乔纳思决心让莉莉早一点学会这一点,否则她早晚会因为口无遮拦而受罚的。   爸爸把自行车放进停车位,提起婴儿篮,进入屋里。莉莉跟在后头,一边回过头来取笑乔纳思:“也许你们是同一个孕母生的!”   乔纳思耸耸肩,跟着进到屋内。不过,他真的被新生儿的眼睛吓了一跳。社区里虽然不禁用镜子,但因为大家觉得用处不大,所以镜子很少。就算去到有镜子的地方,乔纳思也从没想过要照一照,看看自己长什么样。现在看见小宝宝,他猛然想起,灰色的眼珠不但罕见,看起来还有种特别的神韵。是什么呢?……深邃,没错,就好像一眼望进清澈河底那个未知的地带。他突然惊觉,自己就是这种外观。   他走到书桌边,假装对小宝宝没兴趣。在房间的另一头,妈妈和莉莉正弯下腰,观察爸爸解开婴儿篮的带子。   “他的玩具叫什么?”莉莉拿起婴儿篮边的填充玩具,好奇地问。   爸爸看了一眼,回答:“河马。”   莉莉听到“河马”这个奇怪的字眼,吃吃笑着念了一遍,这才放下玩具。她瞄了一眼卸下包巾的小宝宝,发现他正挥舞着小手臂。   “小宝宝好可爱喔,”莉莉叹了一口气,“希望以后我也可以当‘孕母’。”   “莉莉!”妈妈大声喝止,“别这么说,那种指派工作并不光彩!”   “但是我跟娜塔莎聊过,你们也认识她的,她就住在街角,今年十岁。她在生产中心当过几个小时的义工,她跟我说,孕母的伙食很棒,还做适当的运动,每天悠悠哉哉地吃喝玩乐,等着小宝宝出生。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啊。”莉莉急忙反驳。   “三年,”妈妈用很坚定的语气说,“生产三次,好日子到此结束。接下来她的人生是劳工,直到进人养老院为止。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莉莉!先过三年懒散的日子,然后一辈子做苦工?”   “好啦,不是啦,我不要这样啦。”莉莉很不情愿地承认。   爸爸让小宝宝翻身趴在婴儿篮里,然后坐在旁边,很有节奏地轻抚着他的背,亲切地说:“莉莉小宝贝,孕母是不能探望小宝宝的。如果你非常喜欢小婴儿,你可以期待跟我一样,当一名养育师。”   “当你八岁开始当义工时,可以到育婴中心试试看。”妈妈建议。   “好,我会试试看。”莉莉说,一边在婴儿篮旁边跪下来,“你们说他叫什么名字?加波?哈啰,加波。”她用唱歌似的语调说话,然后吃吃地笑了起来。“糟了,”她马上轻声细语地说,“他想睡觉了,我最好安静一点。”   乔纳思回到书桌继续做作业。他心里暗自好笑,安静?怎么可能,莉莉根本就安静不下来。也许她应该当一名播音员,这样就可以整天坐在录音室里,对着麦克风说个不停。他轻轻笑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妹妹用播音员特有的那种训练有素、自以为是的声音,不断地说着:请注意!九岁以下的女生请注意!头发上的蝴蝶结必须随时系好!   他转向莉莉,没错!她的蝴蝶结跟平常一样又松开了,头发凌乱不堪。他确定待会儿就会有针对莉莉的广播。虽然广播员不会指名道姓,可是大家一听就知道指的是谁。   他回想起一次针对他的让他丢脸的广播:请注意!提醒一位十一岁的男孩,娱乐中心的物品不可以擅自带走。点心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收藏的。这件事发生在上个月,他胡里胡涂地把一个苹果带回家。事后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就连爸妈都没提,因为公开广播就够让他难堪的了。当然,第二天上学前他赶紧去归还苹果,还跟娱乐中心的主任道歉。   再次回想这件事,乔纳思心里还是很困惑——不过不是来自广播或道歉,那些都是正常程序,也是他自找的,没什么好意外的,让他困惑的是事件本身。也许当天晚上在家庭分享时间,他就应该把感觉说出来,但是因为找不到确切的用语,所以放弃了。   事件发生在那天的游戏时间,他正在跟亚瑟玩,随手从点心篮里抓起一个苹果,扔给亚瑟,亚瑟又把它扔回来,就这样玩起接物游戏。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异常,因为这种游戏他们已经玩过无数回了,一扔一接,一扔一接,对乔纳思来说毫不费劲儿,甚至有些无聊。但是亚瑟喜欢玩,也必须玩,因为这样的活动可以促进手眼协调,在这方面,他还未达标准,有待加强。   但是,当苹果抛到空中的瞬间,他突然发现苹果的某一部分……老实说,到现在他也还搞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变了。不过,一落到他的手中,它还是原来的苹果,大小相同,形状相同,依旧是完美的圆形,就跟他的外衣一样。   那个苹果毫不起眼,他用两只手来来回回地扔了几遍,再把它扔给亚瑟。结果在半空中——在转瞬间——它又起了变化。   这种现象总共出现四次。乔纳思眨眨眼,望望四周,决定测试一下自己的视力。他眯着眼睛看外衣辨识标志上的小字,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名字,也可以清楚地看见亚瑟在另一头准备接东西,同时他也轻易地接到了苹果。   乔纳思完全胡涂了。   “亚瑟?”他大声地喊,“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苹果不太对劲儿?”   “有啊,”亚瑟笑嘻嘻地喊回来,“它从我的手里跳到地上!”亚瑟刚才又漏接了一次。   乔纳思笑了笑,刻意掩饰心里的不安。不过,他违反了规定,把苹果带回家。那天傍晚,在爸爸、妈妈和莉莉回家以前,他把苹果握在手里,反复仔细地观察。由于亚瑟有几次失手,把苹果掉在地上摔伤了,但看起来跟其他苹果并没两样。   他找来一柄放大镜观察,又在房间里把它丢过来、丢过去,在书桌上滚过来、滚过去,等着变化再度出现。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他等到的是不久后播音员的广播。   虽然播音员没有指出他的名字,但爸爸妈妈看到他书桌上的苹果,心里有数。   现在,他坐在书桌旁盯着作业,他的家人则围绕在婴儿篮旁边。他摇摇头,想要忘掉那件不愉快的往事。他强迫自己专心写报告,在晚餐前念点功课。篮子里的小宝宝加波开始不安地扭动,咿咿呜呜地说话。爸爸打开放着处方和设备的容器,轻声地对莉莉解说该怎么喂宝宝吃东西。   夜晚像往常一样降临,每个家庭、每座住宅、整个社区,按照正常的节奏运作,为明天做准备。但他们家跟以往不同,那就是多了一个眼珠灰色、清澈、仿佛明了一切的小宝宝。 第四章 义工   乔纳思骑得很慢,试着在各栋建筑物的停车棚里找亚瑟的自行车。他不常跟朋友一起当义工,因为亚瑟爱打闹,会增加工作的难度。不过,十二岁就快到了,义工的时间和次数即将结束,一起工作影响不大。   能够自由选择当义工的地点,对乔纳思来说,是一天当中最棒的时光,因为其他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他还记得自己八岁时,面对自由选择的情形。莉莉很快也就会有这样的机会。八岁的孩子第一次当义工,心中难免紧张,喜欢咯咯笑着招朋引伴。结果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到娱乐中心帮助年幼的孩子,因为在熟悉的地方比较自在。但是经过适当地引导,他们慢慢地培养出自信,个性也日益成熟,就会慢慢转向有兴趣和符合志向的工作。   有一位名叫本杰明的十一岁男生,整整四年的义工时间就都投注在复健中心,帮助受伤的市民。据说他的技术跟复健中心的主管一样出色,他甚至还研发一些机器和手法来缩短复健时间。大家都相信本杰明一定会被指派到这个领域工作,说不定还可以获准跳过职前训练。   乔纳思非常佩服本杰明的成就,他们相同年龄,互相认识,却从未提过对方的专长,免得难堪。因为即使你不是故意的,可是只要当面提及或讨论别人的成就,就有违反不可吹嘘规定的嫌疑。这属于小规矩,跟鲁莽类似,顶多被当面温和地纠正。但即使如此,最好还是自我控制,连小错都不要犯才好。   住宅区已经落到身后去了,接下来是社区的主要建筑物,乔纳思希望可以在某个工厂或办公大楼外头看见亚瑟的自行车。他经过了莉莉下课后待的育儿中心旁边的游乐区,经过了中心广场和举行公共会议的大会堂,一路慢慢看着。   乔纳思放慢速度,顺着育婴中心外头那一排整整齐齐的自行车,寻找上头的名牌。接着来到食品配送中心——帮忙配送食品是一件很有趣的工作,他希望可以在这儿找到朋友,这样他们就可以把一箱箱的补给品,送给社区里的每户人家。最后,他终于发现了亚瑟的自行车——跟平常一样,不是好好的停在停车位上,而是斜斜地靠着——就靠在养老院的门口。   那里还有另一辆朋友的自行车,是费欧娜的,她今年也十一岁。乔纳思很喜欢费欧娜。她是个好学生,文静又有礼貌,为人也很风趣,因此他一点也不惊讶她会跟亚瑟一起工作。他把自行车紧挨着他们的车停好,然后走进建筑物里。   “你好,乔纳思。”柜台的接待员说。她递给他一张签到单,并在他签名旁边盖上自己的图章。所有他担任义工的时间和次数,都仔细地登录在表格中,保存在开放档案大厅里。孩子们中间悄悄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很久以前,一位十一岁的孩子在升级十二岁的典礼上,大会宣布他义工时间不足,无法获得指派工作,他觉得非常伤心。后来大会答应额外给他一个月时间,让他补足义工服务次数,再单独指派给他一份工作。他就这样既没有获得大家的掌声,也没有在开始工作时得到祝贺,这个污点伴随了他一生。   “这里今天正缺人手。”接待员告诉他,“今天早上我们举行了一场解放庆典,耽搁了工作进度,现在得把落后的追回来。”她看着一张单子说:“亚瑟和费欧娜正在浴室里帮忙,干脆你也加入他们吧。你知道浴室在哪里,是不是?”   乔纳思点点头,谢过她,沿着长长的通道走进去。他瞥了一眼两旁的房间,房里有些老人安静地坐着,有的在交谈,有的在做简单的工艺品,还有一些睡得正甜。每个房间都铺着厚厚的地毯,布置得很舒适。这里是这样宁静、悠闲,节奏跟忙忙碌碌的制造中心和配送中心截然不同。   乔纳思很高兴自己在过去几年选择了不同的地方担任义工,获得了各种不同的经验(虽然他很清楚,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未能在某个领域有杰出的表现)。他完全没有头绪——就算想猜也无从猜起——自己会被指派什么工作。   他微微一笑,再度想到典礼:乔纳思的未来是什么?随着日期的临近,他猜想他的朋友大都跟他一样心中无数。   看护陪着一位老人家慢慢穿过厅堂,“乔纳思,你好!”穿制服的年轻人看见他,一边愉快地打招呼,一边小心地扶着身边老妇人的手臂。老人家弓着背,拖着缓慢的脚步往前走。她朝乔纳思的方向望过来,微微一笑,黝黑的眼睛里却空洞无神,乔纳思知道她瞎了。   他走进浴室。里头洋溢着温暖的湿气和沐浴乳的芳香。他脱下外衣,小心地将它挂在墙壁的挂钩上,从柜子里拿出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义工罩衫穿上。   “嗨,乔纳思!”亚瑟跪在一个浴盆旁边朝他大叫。乔纳思看见费欧娜在附近另一个浴盆边。她抬头对他一笑,双手继续轻柔地帮躺在温水中的老人洗澡。   乔纳思跟大家打过招呼后,就走向等候区。那儿有一长排的斜背椅,供老人们坐着等候。他以前来过,知道该怎么做。   “莱莉莎,该您啦。”他读着老妇人外袍上的铭牌说,“我先放水,再过来帮您。”他把空浴盆的按钮往下压,温水立即从两侧的水龙头流出来。浴盆会在一分钟后注满,之后自动停水。   他扶着老妇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脱掉她的外衣,并用手撑住她的臂膀,协助她稳稳地跨入浴盆,坐下身体。她缓缓地往后靠,愉悦地呼出一口气,将头枕在柔软的头垫上。   “舒服吗?”他问。她点点头,闭上眼睛。乔纳思站在浴盆外,将清洁乳液挤在海绵上,开始清洗她衰弱的身体。   昨天晚上,他观察过爸爸给小宝宝洗澡的情形。两者其实很接近:肌肤柔弱,需要无刺激性的水质、轻柔的手部动作以及湿滑的肥皂。老妇人脸上放松、祥和的笑容,让他想起加波洗澡的模样。   社区规定不管是大人或小孩,都不可以看别人的裸体,例外的是新生儿或老人。乔纳思比较喜欢这种例外,不像比赛时更换衣服,一个不小心瞥见别人的身体就要道歉,那可真烦人!他始终不了解为什么要制定这条规定。   他喜欢沉浸在浴室里这种温暖、安静和安全的感觉中;他喜欢看着老妇人毫无遮掩地躺在水中,面露信赖的神色。   从眼角余光中,他看见费欧娜正协助一位老人站起来,用吸水性很强的毛巾,轻轻拍干他瘦弱、赤裸的身躯,再帮他穿上罩袍。   乔纳思发现莱莉莎不知不觉进人梦乡了,很多老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他很小心地维持规律、轻柔的动作,以免惊醒她。当她闭着眼睛说话时,他着实吃了一惊。   “今天早上,我们为罗伯特举行了一场解放庆典。”她告诉乔纳思,“整个过程太完美了。”   “我认识罗伯特!”乔纳思说,“几个礼拜以前我来当义工的时候,还喂他吃东西。他是一位很有趣的人。”   莱莉莎快乐地张开眼睛,“解放以前,委员会照例又介绍了一遍他的生平。不过,老实说,”她用一种调皮的表情说,“有些人的生平听起来挺无聊的。我就看过有些老人在听艾德娜的生平时睡着了。你认识艾德娜吗?”   乔纳思摇摇头,想不起有谁叫做艾德娜。   “嗯,他们想要让她的生平听起来有意义一点。当然喽,”她加强语气说,“所有的生命都是有意义的,我无意批评别人。但是,艾德娜,我的老天,她只是一名孕母,生完孩子后就到食品制造厂工作,最后才来这里。她甚至没有成立家庭呢。”   莱莉莎抬起头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其他人听到,才又继续吐露:“我觉得艾德娜不是很聪明。”   乔纳思笑了笑,冲冲她的左手臂,放入水中,开始洗她的脚。当他用海绵轻轻搓摩时,她不禁发出舒服的呢喃声。   “但是,罗伯特的人生就很精彩。”莱莉莎继续说,“他曾经担任十一岁的老师——你知道,这是多么重要的工作一一他也在企划委员会任过职。而且,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时间,还把两个小孩教养得很好,并且设计了中央广场的景观。当然,他不用亲自动手做。”   “现在要洗背了,身子请往前倾,我会帮您坐起来的。”乔纳思用手臂环住她,协助她坐好。他用海绵搓洗她瘦骨嶙峋的背部:“庆典都做些什么?”   “一开始是介绍他的生平,然后举杯祝贺。我们全举起酒杯,欢呼干杯。接着唱赞美诗,然后他发表了一篇感人的告别演说。我们当中也有人发言,祝福他一切顺利。不过,我没有讲。我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讲话。   他很激动,当委员会让他离开的时候,你应该瞧瞧他脸上的表情。”   乔纳思抚背的动作慢了下来,陷入沉思:“莱莉莎,解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罗伯特到哪里去了?”   她轻耸了一下肩膀:“我也不知道。除了委员会,应该没人知道。他只是对我们鞠个躬,然后就走了出去,跟以往那些人一样,穿过那道特殊的门,进入解放室。但是,你应该看看他的表情,在我来看,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和快乐。”乔纳思微微一笑:“真希望我也在场。”   莱莉莎皱皱眉头:“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让孩子参加。可能是场地不够大吧!他们应该扩建解放室。”   “我们可以跟委员会建议啊,也许他们会考虑的。”乔纳思顽皮地说,莱莉莎听了咯咯大笑。   “没错!”她朗声说着,乔纳思帮她跨出浴盆。 第五章 激情   通常,早晨的家庭活动一一分享梦境,乔纳思的贡献很有限,因为他很少做梦。就算偶尔记得一些片断,也无法拼凑起来,说出个所以然。   但是今天早晨与往常很不一样,他前一晚做的梦是那样的鲜明。   当莉莉像往常一样,绘声绘影地详述漫长的梦境时,乔纳思的心思不晓得飞到哪儿去了。这次莉莉又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她违反规定,骑着妈妈的自行车,被警卫逮个正着。   大家仔细聆听,并和莉莉讨论梦中所透露的警讯。   “谢谢你提供的梦境。”乔纳思心不在焉地公式化地响应着。他试着集中注意力,听妈妈的梦。妈妈的梦有点零乱,好像是违反了一项她不了解的规定而被人责备。大家认为可能是因为她不愿意对那位再次违法的市民下重罚,才会做这样的梦。   爸爸说他没有做梦。   “加波呢?”爸爸低下头,问婴儿篮里的小宝宝。小宝宝刚吃饱,正咯咯笑着,等着回育婴中心度过白天的时光。   大家全都笑了。述说梦境从三岁开始,出生不久的小宝宝到底会不会做梦,大家都不知道。   “乔纳思呢?”妈妈问。虽然乔纳思很少有梦境可以分享,但他们还是会问。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乔纳思告诉大家。他换了个坐姿,皱皱眉头。   “很好。”爸爸说,“快点告诉我们吧。”   “事实上,细节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乔纳思试图把怪梦重温一遍。   “我好像是在养老院的浴室里。”   “你昨天是到那儿去过。”爸爸指出。   乔纳思点点头:“但又不完全像那里,梦中只有一个浴盆,可是养老院的浴室里有一排接一排的浴盆。梦中的房间既潮湿又温暖,我脱下衣服,也没有穿罩衫,全身赤裸。温度太高了,我不断地流汗。费欧娜跟昨天一样,也在那里。”   “亚瑟也在吗?”妈妈问。   乔纳思摇摇头:“不在。只有我跟费欧娜单独站在浴盆旁边。她正在笑,不过我没有。我甚至有点儿生她的气,因为她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什么话?”莉莉问。   乔纳思盯着自己的盘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窘:“我要她进到浴盆里去。”   他迟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必须说出整个梦境,不能只挑一部分来说,因此,他强迫自己把不安的那部分也说出来。   “我要她脱下衣服,进到浴盆里,”他飞快地解释,“我想帮她洗澡。我手里拿着海绵。但是她不愿意,一直笑着说不要。”   他抬头看着父母:“就是这样。”他说。   “儿子,你可以描述一下梦中那种强烈的感觉吗?”爸爸问。   乔纳思想了一下,过程虽然模糊,但感觉非常清晰,仿佛现在还在他脑海里回旋。“那是一种‘想要’的感觉,”他说,“我明知道她不愿意,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却渴望这样做,我可以感觉到我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这种需求。”   “谢谢你让我们分享了你的梦境。”过了一会儿,妈妈开口说话,她瞥了爸爸一眼。   “莉莉,”爸爸说,“上学时间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顺便帮忙看着婴儿篮里的宝宝?他扭来扭去的,我担心会掉出来呢!”   乔纳思起身去整理课本。他很意外大家竟然没有讨论他的梦境,就跳到最后的谢词。也许他们也跟他一样困惑吧!   “等一下,乔纳思,”妈妈温和地说,“我会写张致歉字条给你的老师,这样你就不必为了迟到道歉。”   他纳闷坐回到椅子上,挥手跟提着加波的婴儿篮的爸爸和莉莉再见,然后看着妈妈整理早餐剩余的菜肴,并将托盘放到前门,方便工作人员收取。   最后,妈妈坐到他身边来:“乔纳思,”她微笑着说,“你所描述的那种强烈的需求感,就是你的第一次‘激情’。爸爸和我一直在期待你产生这样的感觉。这是每个人成长必然会经历的过程,爸爸和我在你这个年纪时都有过。将来有一天莉莉也会有。”   “而且通常是从梦里开始的。”妈妈补充道。   激情!他听过这个名词。社区法则中有,只是不记得上头写些什么。广播员也不时提到:“请注意!提醒大家,如果产生激情现象,要往上呈报,以便开处方治疗。”   以前他并不在意这种宣布,因为他听不懂,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些现象。他忽略这项宣布,就像大多数的居民会忽略广播员的很多命令和提醒一样。   “我要不要往上呈报?”他问妈妈。   妈妈笑了:“你已经报告了,就在梦境分享的时间啊。这就够了。”   “那治疗呢?广播员说要开处方治疗。”乔纳思觉得很沮丧。怎么会在十二岁典礼前的当儿发生这种事?他会被送到远方治疗吗?就因为他做了一个荒谬的梦?   妈妈再度露出安心、亲切的笑容,“不用,不用。”她说,“只要服用一些药丸就行了。你已经可以服用药丸了,这就是治疗激情的方法。”   乔纳思顿时开心了起来。他知道药丸是什么,爸爸妈妈每天早上都服用。据他所知,有些朋友也在服用。有一次,他和亚瑟一块儿上学,才刚蹬上自行车,亚瑟的爸爸就在跑道上大叫:“亚瑟,你忘了吃药丸了!”亚瑟温顺地呻吟了一声,调转自行车,骑回屋前。   生活里面有些事是不能问的,即便是朋友也不能问,因为那样做就会“凸显差异”,令人不安。例如亚瑟每天早上服用一颗药丸,乔纳思没有。所以最好只谈论相同点,以免莽撞。   他马上吞下妈妈递给他的小药丸。   “就这样?”他问。   “就这样。”妈妈回答,把瓶子放回柜子里,“今后可别忘了吃。前几个星期我会提醒你,但以后你得自己记住。如果你忘了吃,激情会再度出现,激情的梦境也会再度出现。有时候,还得看情形调整药量。”   “亚瑟也吃药。”乔纳思透露。   妈妈点点头,一点也不惊讶:“你的很多男同学可能都在服用了。女生也快了。”   “我必须服用多久?”   “直到你进入养老院为止,”她解释,“整个成年生活都要服用。渐渐地这会变成习惯,就像例行公事一样。”   她瞧了瞧手表:“如果你现在出门,可能还不会迟到。快走吧。”   “还有,乔纳思,”他走到门口时,她又补充说’“谢谢你让我们分享你的梦境。”   乔纳思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往前冲,内心隐隐地觉得骄傲,很高兴自己加入服用药丸的行列。他又回想起那个梦,虽然有些困惑,感觉上却很愉悦。   他喜欢妈妈说是“激情”的这种感觉。他记得自己刚醒过来时,曾希望这种感觉能再出现。   当他骑车拐过路口,将家远远地拋在后头时,那个梦境也跟着被拋到脑后了。在那一瞬间,他有点失落,想要把那种感觉抓回来,但是那种感觉消失了,激情不见了。 第六章 升级典礼   “莉莉,拜托,不要动。”妈妈又一次说。   莉莉站在妈妈前面,急躁地抱怨:“我自己会绑啦,我一向都自己绑。”   “我知道你会。”妈妈一边回答,一边把莉莉辫子上的蝴蝶结拉紧,“不过我也知道,它们一到下午,就散落在你背上了。今天日子特殊,我要你这蝴蝶结整天都整整齐齐的。”   ‘‘我不喜欢绑蝴蝶结,还好只要再绑一年就够了。”莉莉生气地说,“明年我还会得到自行车。”说到这里她稍微高兴了一点。   “每年都会有美好的东西。”乔纳思提醒她,“今年你就可以开始当义工了。记不记得去年你七岁时,有多高兴得到前面有扣的夹克呀?”   小女孩点点头,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这件夹克胸前有一排大扣子,说明她七岁了。四岁、五岁和六岁的孩子,全都穿着扣子在背后的外套,这是要他们互相帮忙,学习互助的精神。   穿胸前有扣的夹克,是成长的第一个标志,迈出独立的第一步;九岁时得到的自行车,则象征活动力的扩展,表示他们开始远离呵护他们的家,生活重心逐渐转移到社区。   莉莉挣脱妈妈,咧嘴一笑:“今年你会得到指派的工作。”她兴奋地对乔纳思说,“我希望你当飞行员,那你就可以载着我飞翔。”   “我当然会。”乔纳思说,“而且我还会准备一个适合你用的迷你降落伞,然后把你载到空中,嗯,也许两万英尺高,然后打开门……”   “乔纳思!”妈妈发出警告。   “开开玩笑啦!”乔纳思叹了一声,说:“我才不想当飞行员。如果我真的被指派当飞行员,我会提出申诉的。”   “来吧!”妈妈将莉莉的蝴蝶结再绑紧一点,“乔纳思,你准备好了吗?吃药了没有?我想在观众席找个好位子。”她催促莉莉出门,乔纳思乖乖跟在后头。   到大礼堂的路并不远,莉莉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对一路上遇到的朋友挥手。乔纳思把自行车往妈妈的自行车旁边一停,就穿过人群,寻找同年的朋友去了。   每年,全社区的人都会参加这项典礼。对父母来说,这两天等于休假,不用工作,大家一起坐在大礼堂里:孩子们则跟同年龄的同学坐在一起,等到被点名时,再一个一个上台。   爸爸不会马上坐到妈妈身边,因为典礼一开始就是命名大典,养育师要把新生儿带到台上。乔纳思跟十一岁的同学们坐在看台上,用眼光搜寻礼堂,希望看到爸爸的身影。没费多少工夫,他就找到养育师的专属区。小宝宝们就坐在养育师的膝盖上,不时传来号啕大哭或生气大叫的声音。社区的公开典礼,观众都是既安静又专心的,但是在这一年一度的大典上,大家对这群等着接受名字和家庭的小宝宝,总是宽容地微笑着对待。   乔纳思终于和爸爸的目光相遇,他赶紧挥手招呼。爸爸也笑着挥手响应,还把膝盖上小宝宝的手也举起来挥动。   那不是加波,加波回到育儿中心后由工作人员照顾。委员会特别通融,让他在命名典礼和受领之前,再接受一年额外的养育。这个请求是爸爸提出来的,因为他体重不足,晚上睡不安稳,无法交给领养家庭。通常这样的小宝宝会被评定为体能不足,必须解放。   在爸爸的请求下,加波获得一年额外的养育期。他将继续待在育儿中心,晚上则住到乔纳思家。但这一家人,包括年幼的莉莉,都必须签署一份保证书,保证不会对这名小客人产生太强烈的感情。在来年的典礼上,他们必须毫无异议地放弃他,让小宝宝前往指派给他的家庭。   乔纳思心里想,不论明年加波被分配到谁家,起码他是社区的一分子,他们还是可以常看到他。如果他被解放,他们就永远看不到他了。那些被解放的人,包括新生的小宝宝,会被送到别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今年爸爸不用解放任何新生儿,如果加波被解放,那不只是失败,也令人伤感。即使乔纳思不像莉莉或爸爸那么喜欢逗弄小宝宝,他还是很高兴加波没有被解放。   典礼准时开始,乔纳思观看一个个小宝宝接受命名,再由养育师亲手交给他的新家庭。有些家庭是第一次接获新生儿,不过也有很多家庭上台时是牵着一名眉开眼笑、得意扬扬的小孩儿,等着领小弟弟或小妹妹,就跟当年他自己五岁的时候一样。   亚瑟戳戳乔纳思的手臂:“你还记得我们获得斐莉的事吗?”他压低声量,不过声音还是很大。乔纳思点点头,那不过是去年的事。亚瑟的父母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申请第二个孩子。乔纳思猜想,也许他们被亚瑟傻里傻气的举止搞得筋疲力尽,所以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缓冲吧。   他们的两名同学,费欧娜和另一位叫西雅的女生,暂时离开,要跟他们的父母一起上台领新生儿。两个孩子的年龄相差如此悬殊,这种家庭还真是少见。   费欧娜上台后,又回到位于亚瑟和乔纳思前面的座位。她转过身来悄悄地对他们说:“他好可爱,不过,我不喜欢他的名字。”她做个鬼脸,笑了起来。费欧娜的弟弟叫布鲁诺,是不怎么好,不像……对了,不像加波这么顺耳,不过,也还可以啦。   观众对每一名新生儿的命名都鼓掌欢迎,尤其当大会说出“凯尔博”这个名字时,更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这个新凯尔博是要取代另一位同名的小孩。这对父母失去了他们第一个名叫凯尔博的小孩,那时他活泼可爱,才刚四岁。失去孩子非常罕见,因为社区规划完善,每个居民都会注意并保护所有的孩子。但是不知为什么,没人注意到第一个小凯尔博随便乱逛,最后竟然掉到河里淹死了。整个社区为此齐聚一堂举行哀悼仪式,在那一整天里,大家一起轻声呼唤凯尔博的名字,直到这阴沉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才渐渐把呼唤的频率减慢、声音放柔,就好像这名四岁的小男孩儿逐渐地从大家的意识中消失一般。   现在典礼转为特殊的“呢喃取代仪式”,大家在失去那名小男孩儿后,首度复诵这个名字。一开始是轻柔缓慢地低吟,然后速度渐快,音量渐大,直到这对夫妻站到台上,将熟睡的新生儿安安稳稳地抱在母亲怀里,就好像第一位凯尔博又回来了。   另一位新生儿被命名为罗贝特,乔纳思记得老罗贝特在上星期才刚刚被解放。新的小罗贝特不必举行“呢喃取代仪式”,因为“解放”和“失去”是不一样的。   他耐心地坐着等待两岁、三岁、四岁的典礼结束,这个过程跟往常一样无聊。还好,接下来就是午餐时间,他们在户外用餐后再回到座位上,参加五岁、六岁、七岁的典礼,最后终于等到今天的压轴戏——八岁的典礼。   当莉莉昂首阔步上台时,乔纳思不禁为她欢呼、喝彩。莉莉晋升为八岁,获得一件可证明身份的夹克,未来的一年,她将穿着这件扣子较小、还缝有口袋的外衣。这说明她已经成熟不少,可以有自己的小物件了。她认真地聆听着八岁的权利和义务,以及开始担任义工的指示。不过,乔纳思很了解莉莉的心思,虽然她一副专心的模样,眼睛却不时瞄着闪闪发亮的自行车——那是明天要送给九岁孩子的礼物。   乔纳思在心里说,莉莉宝贝别急,明年就轮到你了。   这真是累人的一天,就连加波也是从育婴中心带回来,就一觉睡到天亮。   终于,举行十二岁升级典礼的早晨来到了。   现在爸爸坐到妈妈的身边了。当九岁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推着他们贴有闪亮名牌的自行车下台时,乔纳思可以看见爸妈尽职地拍着手。住在隔壁的小孩——佛立玆,上台领自行车时,一个不小心,扑倒在自行车上。佛立兹是个动作笨拙的孩子,经常被找去精神训话。他几乎是小过不断,比如鞋子穿错脚,作业放错地方,随堂测验不过关等等。每项错误都会给他的父母带来难堪。乔纳思和他的家人都不敢对佛立兹的自行车抱以厚望,他们早有心理准备,他的自行车不可能好好地放在停车位上,十之八九会随意丢弃在前门的走终于,九岁的孩子通通回到座位上了。他们要先把自行车推到门外,再回到座位上坐好。当九岁的孩子第一次骑自行车回家时,大家都会微笑着开他们玩笑:“我知道你没骑过自行车,要不要我示范给你看啊?”不过,这些咧着嘴笑的九岁孩子早就技术犯规啦,他们已经偷偷地练习了好几个星期,所以可以平稳地蹬上自行车,熟练地踩着踏板,双脚还不会落地。   接着轮到十岁的孩子。乔纳思一直觉得十岁的典礼很无趣——每个孩子都要修剪头发:女孩子剪掉辫子,男孩子剪掉稚气的长发,露出耳朵,剪成像大人般的短发型。   工作人员拿着扫把上台,很快将剪下来的头发扫干净。乔纳思看得出来,台下那些十岁孩子的父母一直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今天晚上,一定会有很多家庭会对这些仓促剪过的头发再加以修整的。   接下来是十一岁,乔纳思觉得自己好像不久前才经历过十一岁的典礼呢!不过,十一岁的典礼也没什么特别。在十一岁之前,大家只是等着十二岁的到来。十一岁只是一个时间的指针,变化不大。他们会得到新衣服:女生因为身体开始产生变化,所以会得到不一样的内衣。男生则会得到较长的长裤,裤子上有形状特殊的口袋,方便他们放置小型计算器一一从这一年开始,他们在学校就会用到了。不过这些衣服都装在袋子里,也不用多加说明。   又到了中午用餐时间。乔纳思觉得好饿,他和同学齐聚在礼堂前面的桌子上,拿出袋子里的食物。昨天的午餐时间非常快乐,大家活蹦乱跳、有说有笑的。但是今天全班都很焦虑,自然的就跟其他年龄的孩子区别出来。乔纳思看见那些刚刚晋升为九岁的孩子,赞叹地欣赏着他们梦寐以求的自行车。他看见十岁的孩子一直在抚摩新发型,女生则轻晃着头,少了辫子感觉很不习惯。   “听说有个家伙以为自己会被指派为工程师,”吃饭时,亚瑟小声告诉乔纳思,“结果却被指派到卫生所当工人。第二天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跳进河里,游到另一个社区,再也没人见过他。”   乔纳思笑着说:“这是人家编出来的啦,我爸爸说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听过这个故事了。”   亚瑟可不这么想,他看着礼堂后头那条隐约可见的河流:“我连游泳都游不好,”他说,“游泳教练说我不懂漂力或什么的。”   “是浮力。”乔纳思纠正他。   “随便啦,反正我不会游,只会往下沉。”   “不管怎么样,”乔纳思指出,“亚瑟,你认识谁——我是说真的认识,不是听说的喔一一去加入别的社区吗?”“没有,”亚瑟很不甘心地承认,“不过,可以这么做的。法规里说,你如果不适应,可以申请到别的地方,或者被解放。我妈妈说十年前曾经有人提出申请,第二天就离开了。”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所以会跟我说这个,是因为我快把她逼疯了,她威胁说要把我送走。”   “她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但她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人这样做过。她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今天还在这里,明天就走了。再也没人看过他,连解放的仪式都没有。”   乔纳思耸耸肩。他才不担心这个,哪会有人不适应呢?委员会在做选择时都非常小心谨慎,指派工作时更是一丝不苟。   就连婚配也是小心翼翼,考量了再考量,所以有时某个成人申请配偶,竟然等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才被批准。因为所有的因素,例如性情、能力、智力和兴趣都要配合得天衣无缝。比如乔纳思的妈妈智力比较高,可是爸爸的性情比较温和,两人便可互相调和。他们的婚配,跟其他人的婚姻一样,经过长老们三年的观察,同意让他们申请孩子,可见很成功。   配偶的选择、命名、新生儿的家庭配置、工作指派等等,通通都是经过长老会谨慎、严密地考查的。   乔纳思相信不论他被指派什么工作,或亚瑟被指派什么工作,对他们来说都会是最恰当的。他只希望午餐时间赶快结束,观众赶快进入礼堂,让悬念早点解开。   好像是响应他内心的愿望似的,铃声在这时响起,人群开始往礼堂门口移动。 第七章 分派工作   礼堂的座位重新调整,乔纳思这个年龄层跟刚刚晋升为十一岁的孩子对调,所以他们现在就坐在讲台前方。   他们是根据原始号码入座的,那号码打从出生后就跟着他们。虽然命名之后号码就很少用了,不过,每个小孩都会记得自己的号码。有时小孩子调皮捣蛋,做父母的就会气得叫他们的号码,意思是捣蛋的小孩没有资格拥有名字。每次乔纳思听见一些父母对还在学步的幼儿怒吼:“够了,二十三号!”他就忍不住笑出来。   乔纳思是十九号,他是当年第十九位出生的新生儿,这意味着在他被命名的时候,已经会站立,视力良好,而且很快就会走路、说话。在前两年,这个位置让他占到一点便宜,因为跟比他晚几个月出生的小宝宝比较,他的发育比较快。但是等到三岁的时候,就相差不远了。   三岁以后,孩子的发展相当一致,不过透过号码,就可以分辨得出团体中谁比谁大上几个月。严格地说,乔纳思的完整号码是十一•十九号,因为每个不同的年龄层中,都有十九号,这是当然的喽。而今天,因为十岁的孩子已在早上晋升为十一岁,所以这时出现了两个十一岁的十一•十九   号。午餐时,他曾跟这位新的十一•十九号——一位名叫海瑞的害羞女生,交换了会心的微笑。   不过,号码重复只有这短短几个小时,很快他就会升为十二岁,不再是十一岁,从此年纪也不再重要了。他跟他的父母一样是个大人了,是个崭新的个体,只不过尚未接受训练而已。   亚瑟是四号,坐在乔纳思前排,他将是第四个接到指派工作的人。   费欧娜是十八号,坐在他的左边。他的另一边则坐着二十号,一位名叫皮亚瑞的男生,乔纳思不太喜欢他。皮亚瑞道貌岸然的,整天愁眉不展,嘴里念念有词:“乔纳思,你有没有检查法则手册?”要不就是不安地嘀咕着:“我不知道这合不合乎规则?”偏偏他担心的又都是一些没人会在意的小事,比如:如果白天起风,可不可以敞开短上衣?可不可以试骑朋友的自行车,体验不同的感觉?   十二岁典礼由首席长老致词,她是社区的领导人,每十年遴选一次。演说内容千篇一律:先回忆童年和准备时期的快乐时光,再提到紧接着来到的成人生活和责任,派任工作的深层意义,以及即将到来的严格训练。   “时候终于到了,”她把目光移向前排,看着他们,“我们要来认知大家的差异性。过去十一年,你们一直努力学习将自己的行为标准化,并压抑自己的冲动,以免与团体格格不入。   但是今天我们却要赞扬个别差异,因为这将决定你们的未来。”   她开始描述这个年龄层有哪些个别的特质,只不过没指名道姓罢了。她指出有人擅长照顾他人,有人喜欢新生儿,有人具有不凡的科学天分,有人特别喜欢从事体力劳动。乔纳思注意聆听,揣摩长老指的是什么人。擅长照顾他人,毫无疑问是指坐在他左手边的费欧娜,她在为老人洗澡时非常温柔:具有科学天分的可能是班杰明,他已经为复健中心设计了重要的仪器。   他听不出首席长老提及的特性哪个像他——乔纳思。   最后,首席长老对委员会的成员致意,谢谢他们过去这一年来面面俱到地观察。长老会的成员全体起立,接受大家的掌声。乔纳思注意到亚瑟有礼貌的用手遮住嘴巴,打了一个小哈欠。   终于到了典礼的高潮,首席长老叫一号上台,开始指派工作。   派令很长,还附带对这个人做了一点说明。一号很开心地接受鱼类养殖所服务员的工作。乔纳思听到首席长老说一号经常到那里当义工,对提供营养给社区大众很感兴趣。   那位名叫玛德琳的一号,在如雷的掌声中回到座位上,身上配戴着崭新的鱼类养殖所工作证。乔纳思露出恭喜的微笑,他很高兴这项工作分出去了。   二号名叫英格儿,即将担任孕母的工作。乔纳思记得妈妈说过,担任这种工作并不光彩,但是他倒觉得委员会的选择很适当。英格儿虽然有点儿懒,却是个好女孩儿,而且体格强壮。经过短暂的训练后,她可以享受三年被娇宠的好日子。她的体格不但适合生孩子,也能胜任往后的劳动工作。英格儿微笑着回到座位。虽然声望不高,孕母的工作还是很重要。   亚瑟开始紧张了,不断回头看着乔纳思,惹得督导人员不得不用眼神警告他:不准乱动,向前看!   三号艾沙克的指定工作是当六岁孩子的老师。这是他盼望的工作,所以乐不可支。现在有三项工作有适当人选了,但没有一项是乔纳思喜欢的。他调侃地想:当然,他是不可能当孕母的。   他把工作项目细细地想了一遍,剩下的工作中,他可能分派到哪项呢?其中有很多是他没兴趣的。不管如何,接下来轮到亚瑟了。   乔纳思专注地看着亚瑟上台,扭捏地站在首席长老身边。   “我们都认识亚瑟,也很喜欢亚瑟。”首席长老说。亚瑟咧嘴笑了笑,用一只脚去搔另一只脚,观众不禁轻笑了起来。   “委员会在考虑亚瑟的指派工作时,很快就发现有些工作很明显地不适合亚瑟。比方说,”她开始微笑,“我们就不会考虑让亚瑟当三岁孩子的老师。”   观众哄堂大笑。亚瑟也跟着大笑,虽然样子看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却似乎很高兴能引起众人的注意。三岁孩子的老师得特别留意孩子正确的遣词用字。   “事实上,”首席长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还想去追究一下责任,到底是谁担任亚瑟三岁时的老师呢!打从他开始学习语言,我们就不停地开会讨论他的问题。”   她带着浅浅的笑意说:“尤其是关于‘沙拉’和‘打打’之间的差异性。记得吗,亚瑟?”   亚瑟羞赧地点点头,观众再度大笑。乔纳思也不例外。虽然当时他才三岁,但对这些事记得很清楚。   社区里有一把专用来管教不听话小孩儿的戒尺。这把戒尺薄薄的,很有弹性,打下去很痛。育儿中心的专家们都受过良好的训练技巧:犯小过,轻轻打一下手心;第二次犯错,就加点力道,在脚上打三下。   可怜的亚瑟,打从学步开始,不是说话太快,就是乱用词语。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吃点心时间,他很想喝果汁、吃饼干,当他排队领点心的时候,竟然把“蛋蛋”说成“打打”。   乔纳思记得很清楚,那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小亚瑟在队伍中很不耐烦地扭着身子,然后用稚嫩可爱的声音大叫:   “我要打打。”   其他的三岁小孩,包括乔纳思,全都紧张地叫了起来,纠正他:“蛋蛋!亚瑟,你要的是蛋蛋!”但是错误已经形成了,而小小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精确地使用语言。既然亚瑟要求“打打”,育儿中心的工作人员便拿起戒尺,“啪”的一声,在亚瑟的手上打了一下。亚瑟缩了一下,呜呜咽咽地小声更正:“蛋蛋。”   但是第ニ天早上,他再度犯错,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也是一样。他就是改不过来,每次,都换来更严厉的痛打,结果腿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伤痕。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索性不再说话。   “有好一阵子,”首席长老继续说,“我们的亚瑟非常沉默。但是他终于学会了!”   她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当他再度开口时,遣词用字精确多了。现在他已很少犯错,即使犯错也会及时更正和道歉。他的幽默感是永不枯竭的。”观众低声表示同意。亚瑟开朗活泼的个性社区里无人不知。   “亚瑟,”她提高音量,准备发表正式的派令,“你被分配到娱乐中心担任主任助理。   她微笑着把工作证戴在他的身上。亚瑟转身走下讲台,所有的观众齐声欢呼。当他回到座位上时,首席长老低头注视着他,说出那句她已说了三次,而且还会继续对所有晋升为十二岁的孩子说的一句话。只不过,这句话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义。   “亚瑟,”她说,“谢谢你奉献了你的童年。”   分配工作继续进行,乔纳思专心观看和聆听着,由于好朋友获得理想的指派工作,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快要轮到他上台了,他显得越来越不安。坐在第一排的十二岁孩子全都领到工作证了,他们坐在位子上把玩着。乔纳思知道每个人脑海中想着的是随之而来的训练,比如医生、工程师、法官,这些工作都需要经过多年的努力和研究才能胜任;其他工作,比如劳工和孕母,训练时间就短多了。   十八号,坐在他左边的费欧娜,已经上台了。乔纳思知道她很紧张,但费欧娜是个冷静的女孩儿,在整个典礼进行中,她始终安静、沉稳地坐着。   在众人热诚的欢呼声中,费欧娜接受照顾老年人的工作。让这么一位善解人意、温和有礼的女孩子来担任这项工作,实在是太理想了。费欧娜再度坐回乔纳思身边时,嘴角浮现着满足、愉快的笑意。   当掌声渐息、首席长老拿起下一个档案夹注视着台下时,乔纳思准备好要走上台去。终于轮到他了,他平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顺了顺头发。   “二十号他听见她清晰的语调,“皮亚瑞。”   她跳过我了,乔纳思愣在那里。他有没有听错?没有。全体观众突然间安静了下来,他知道全社区的人都发现首席长老漏掉一个号码,从十八号直接跳到二十号。在他右边的皮亚瑞带着惊讶的表情,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讲台。   错了,她弄错了。不过乔纳思知道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她不可能犯错的,尤其是在这么重要的十二岁典礼上。   他觉得头晕脑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他没有听到皮亚瑞获得什么工作,只隐约感觉到掌声响起,皮亚瑞戴着工作证回到座位上。接着是二十一号、二十二号。   分配工作按照号码顺序继续进行着。乔纳思恍恍惚惚地坐着,听着号码一路进展到三十号……然后四十号,慢慢接近尾声。每叫一个号码,他的心就怦怦乱跳,他的脑袋开始胡思乱想……也许接下来就会叫到他了。难道是他忘了自己的号码吗?不可能。他一直是十九号,他就坐在标示着十九号的座位上啊。   可是她跳过他了。他看见同学们对他投来关注的眼神,但很快地又赶紧移开。他也看见督导员脸上担心的神情。   他缩着肩膀,让座位里的自己看起来小一点。他希望自己消失不见,逐渐隐没,根本不存在。他不敢转身看人群中父母的神情,他受不了看见父母脸上蒙上羞愧的阴影。乔纳思低下头,苦苦思索着,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八章 记忆传授人   观众席里流荡着一股不安的气氛,人们对最后一项指派工作报以掌声,但是掌声稀稀落落的,不像先前那样热烈、整齐……大家困惑地窃窃私语。   乔纳思机械地、无意识地拍着手,原本期待、兴奋、骄傲和为朋友感到无比快乐的情绪,早已消失无踪;现在他只感到羞辱和恐惧。   首席长老等到不安的掌声停歇后,才又开口说话。   “我知道,”她用充满活力又十分优雅的声音说,“大家都很担心,以为我可能弄错了。”   她笑了。大家听见她这句亲切的声明,马上从不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呼吸顿时舒畅了许多,现场一片安静。   乔纳思抬起头。   “让大家忧虑不安,”她说,“我郑重向整个社区道歉。”   她的声音在观众席中回荡。   “我们接受你的道歉。”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乔纳思,”她低头看着他,“我要特别向你致歉,很抱歉让你坐立不安。”   “我接受你的道歉。”乔纳思的声音微微颤抖。   “现在请你到台上来。”   今天稍早,他在家里换衣服的时候,还练习了一下该怎样满怀自信地上台,现在那些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光是站起来,往前走,爬楼梯,走过平台站到首席长老身旁去,都觉得举步维艰。   她把手放在他紧张的肩膀上,要他放松。   “乔纳思没有分派到工作。”她对所有的人说。乔纳思心里一沉。   她继续说下去:“乔纳思被选上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那是什么意思?他可以感觉到观众的内心也同时升起了这个疑问。   她用坚定、命令式的语气说:“乔纳思被选上担任我们下一位记忆传承人。”   接着他听到大家一一每位在座的居民——因为震惊而猛吸一口气,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敬畏的神情。   不过,他还是不懂。   “这样的遴选是非常非常罕见的。”首席长老告诉大家,“我们社区里只有一位记忆传承人,由他负责训练接班人。”   “现任的记忆传承人担任这个职务已经很久了。”她继续说,乔纳思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长老委员会的成员都坐在一起,首席长老的目光落在正中央一位长老身上,奇怪的是,那位长老却又仿佛不属于这个组织。乔纳思以前从未看过这位长老,他蓄着胡子,眼珠子也是淡色的,他热切地注视着乔纳思。   “上次的遴选失败了。”首席长老神色黯淡地说,“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乔纳思还在学走路。那次的经历带给大家莫大的痛苦,我不想再多加叙述。”   乔纳思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是感受得到低沉的气氛——大家在不安地挪动着身子。   “这一次我们不再匆促行事,”她继续说,“我们经不起再一次的失败。”   “有时候,”她用比较轻快的语调化解礼堂里沉重的气氛,“即使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密切观察,还是无法充分掌握某些指派工作。有时我们会担心,即使经过训练,有人还是无法达到预定的标准。毕竟,十一岁还只是个孩子。比如我们以为某人具有赤子之心和耐性,很适合担任养育师,没想到训练之后,才发现他只是愚蠢和懒散。所以在训练过程中我们会继续观察,做必要的修正。   但是记忆传承人受训时不受监督或修正,这在规则里头写得很清楚。他必须在隔离的状态下,由现任的记忆传承人全权主导,这是一项神圣荣耀的使命。”   隔离?乔纳思越听越不安。   “所以遴选必须非常谨慎,得全体委员毫无疑虑才行。如果在遴选过程中有长老做了不确定的梦,就足以把候选人从名单中除去。”   “很多年前,乔纳思就已被指认是记忆传承人的可能人选。我们密切观察他,也没有长老做过不确定的梦。”   “他充分展现了担任记忆传承人必备的特质。”   她把手搭在乔纳思的肩膀上,开始说明是哪些特质。   “聪明。”她说,“我们都知道,乔纳思从入学以来,一直是班上顶尖的学生。”   “正直。”她接着说,“乔纳思跟我们一样,都犯过一些小错,”她对他微微一笑,“我们希望他能勇于认错,迅速改过,他的确做到了。”   “勇气。”她又说,“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接受过记忆传承人的严苛训练,他就是我们委员会中最重要的成员——现任的记忆传承人。他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们,一定要具备勇气。”   “乔纳思,”她转身面向他,不过所有的人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在训练过程中,你必须承受身体上的痛苦。”   恐惧轰然袭上乔纳思心头。   “那是你不曾经历过的痛苦。没错,你曾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擦伤膝盖;没错,去年你的手指头也被门给压伤过。”   乔纳思同意地点点头,他回想起那些意外事件和伴随而来的痛苦。   “但是,很快你又得面对这样的经历,”她温和地解释,“在训练过程中,你会历经巨大的痛楚,那些痛楚超出我们的想象,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经历。记忆传承人自己也无法形容,只是一再提醒我们要让你知道:你需要很大的勇气去面对,很遗憾我们无法事先为你做些防范的准备。”   “不过,我们确信你有这样的勇气。”她对他说。   他一点也不勇敢,至少现在就不是。   “第四个主要的特点,”首席长老说,“就是智能。乔纳思尚未学会,但通过训练,他将逐渐获得这项能力。   我们确信他具有获得智能的潜能,这也是我们正在积极发掘的。   最后,记忆传承人还必须具备另一项特点,关于这一点,我只知名称,但没办法加以描述。因为我不了解,社区中的成员也没人了解。也许乔纳思知道,因为现任的记忆传承人告诉我们,乔纳思已经具备这项他称为‘超眼界’的能力。”   首席长老用质疑的眼光看着乔纳思,观众的焦点也都集中在他身上。现场寂静无声。   在那一瞬间,他怔住了,内心无比沮丧。他也不知道啊,那到底是什么能力呢?他根本不清楚。现在他必须承认:“没有,我没有这项能力。”祈求大家的宽恕和原谅,还要解释清楚选上他是一大错误,他根本不是那块料。   但是当他往人群望过去,看着一张张的脸孔,幻象又产生了,就跟上次的苹果事件一模一样。   人群变了。   他眨眨眼,一切又恢复原样。他挺了挺肩膀,在那一刹那间,他第一次肯定自己具有这样的能力。   她还看着他,所有人的目光也集中在他身上。   “我想是吧!”他告诉首席长老和大家,“我自己也不了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有时候我的确会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也许这就是超眼界。”   她的手臂从他肩膀上放下来。   “乔纳思,”她不仅是对他,也是对他所属的整个社区说,“你将接受训练,成为我们下一任的记忆传承人。谢谢你奉献了你的童年。”   说着她转身离开讲台,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台上,面对观众。大家开始自发地低吟他的名字。   “乔纳思,”一开始只像个耳语,短促可闻,“乔纳思,乔纳思……”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乔纳思、乔纳思、乔纳思……”   随着逐渐增强的唱颂声,乔纳思明白,大家就跟接纳新生儿凯尔博一样,已接纳了他和他的新角色。他的内心充满感激和骄傲。   但是,在这同时,他也感到无比惶恐。他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上?他对自己的未来毫无概念。   未来他会怎样呢? 第九章 特殊规则   在他十二年的成长岁月中,乔纳思首次体悟到什么叫做隔离和与众不同。他记得首席长老说过:他的训练是在隔离的状况下,单独进行的。   虽然训练尚未展开,但是在离开大礼堂时,他已经领略到被分隔开来的滋味。他握着资料夹,穿过人群,寻找家人和亚瑟。大家纷纷让路给他,注视着他,并低声耳语。   “亚瑟!”他在停车场看见朋友,赶紧大叫,“我们一起骑回家吗?”   “当然啦!”亚瑟的笑容一如往昔,亲切又熟悉,但乔纳思隐隐觉得亚瑟好像迟疑了一下。   “恭喜啦!”亚瑟说。   “我才要恭喜你呢!”乔纳思回答,“当她提起‘打打’这件往事时,真是有趣儿,你获得的掌声比谁都多。”   刚晋升为十二岁的孩子这时也聚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资料夹放入自行车后的提篮里,准备回家后再拿出来研读。过去这几年,孩子们晚上都得背诵学校功课,总是一边背,一边无聊地打哈欠。今晚可就不同了,他们是用期待的心情来背诵未来的工作规则。   “恭喜你,亚瑟!”有人大叫,同样又迟疑了一下才说,“也恭喜你,乔纳思!”   乔纳思和亚瑟也礼貌地恭贺对方。乔纳思看见爸爸和妈妈在自行车旁,远远地望着他。莉莉已经坐上后座,系好安全带了。   他挥挥手,他们也笑着挥挥手。他注意到莉莉表情很严肃,大拇指含在嘴里。   在回家的路上,他跟亚瑟的交流只是几个小笑话和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在家门口下车,对亚瑟大叫:“明天早上见,娱乐中心主任助理!”   亚瑟继续往前骑:“好的,再见!”   亚瑟大声响应的瞬间,他再一次感觉到他们长期建立的友谊,似乎有些走调。也许是他多虑了,跟亚瑟在一起,不可能有什么改变的。   那天的晚餐静得出奇,只有莉莉叽叽喳喳,提出一大堆有关未来义工生涯的规划。她说她要先到育婴中心服务,因为她已经是喂加波吃饭的专家啦。   “我知道,”当爸爸对她投来警告的眼光时,她立刻补充说,“我不会提他名字的,我会假装自己不知道。我等不及了,好希望明天赶快来呢!”她快乐地说。   乔纳思不安地叹了一口气:“我可以等!”他喃喃自语。   “大家都很尊敬你的工作,”妈妈说,“爸爸和我为你感到骄傲。”   “那是我们社区最重要的工作。”爸爸说。   “但是几天前,你说指派的工作是最重要的工作!”   妈妈点点头:“这不一样。这不是工作,真的。我想都没想过,也没想到……”妈妈停顿了一下,“因为向来只有一个记忆传承人。”   “但是,首席长老说十年前做过一次遴选,结果失败了。她指的是什么?”   爸爸和妈妈迟疑了半晌,最后爸爸叙说了上一次的遴选结果:“上次的情况跟今天很像——同样充满悬疑,乔纳思。   当所有的十一岁孩子都获得指派的工作后,他们才宣布那位被选中的人……”   乔纳思插嘴问:“他叫什么名字?”   妈妈回答,“是一个女生,不是男生。但是我们不能再提她的名字,也不能再用这个名字为新生儿命名。”   乔纳思很震惊。如果有哪个名字“再也不能提起”,那可是奇耻大辱啊。   “她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爸爸妈妈面有难色。“我们不清楚,”爸爸很不自在地说,“我们再也没见过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们只是默默地彼此望着。最后妈妈站了起来,说:“你获得了最尊贵的荣耀,乔纳思,最尊贵的荣耀。”   乔纳思独自在卧室里,铺好床,打开了自己的资料夹。他注意到有些同学的资料夹好大一沓,上头印满了字。他猜想班上那位科学家——本杰明,一定是轻松地读着一页又一页的规则和说明。他也想象得到,费欧娜一定是带着微笑,看着单子上所列的未来该学的方法和该尽的义务。   但是他的资料夹只有薄薄的一张,他读了两遍:   乔纳思记忆传承人   一、每天下课后,直接到养老院后面的安尼斯入口处报到。   二、每天训练结束后,立刻回家。   三、从现在开始可不受规则约束,有权向任何一位市民发问,并保证获得答案。   四、禁止谈论训练内容,包括双亲和长老会在内。   五、从现在开始,不再跟别人分享梦境。   六、除非疾病或伤势与训练无关,否则禁止申请任何药物。   七、不得申请解放。   八、可以说谎。   乔纳思愣住了。他跟朋友的友谊怎么维持?他那些不花脑筋的球类游戏呢?沿着河岸骑自行车散心呢?对他来说,那是一段既快乐又重要的时光。他们为什么要剥夺呢?这些简单、合乎逻辑的指示,他可以理解,因为每个十二岁的孩子都一定会被告知:到哪里、如何去以及何时接受训练。但是他还是有一点失望,很明显的,在他的课表里,完全没有任何休闲时间。   可以不受规则约束这条也令他相当吃惊。不过,再读一次后,他知道并不是强迫他违规,只是允许他有更大的选择权。他很确定,他永远也不会利用这条来为所欲为。他早已习惯遵循社区的规则,一想到要探人隐私,他就浑身不自在。   至于不再分享梦境这条,倒不成问题。他很少做梦,分享梦境对他来说本来就不容易,他很高兴可以免除这项义务。只是以后早餐时该怎么办呢?如果他做梦了,是否跟过去一样,只要告诉家人他没做梦就好?这就是说谎了。还有,最后一条规则说……哎,这最后一条规则他还没准备好去理它呢。   对于药物的限制,他感到很为难。居民用药一向非常便利,就连孩子都可通过双亲拿到。上次他的手指头被门压伤,他赶紧忍痛通过广播通知妈妈。她一要求止痛药,药物马上送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手上的剧痛立即消除,只剩轻微的颤动,现在只能靠回忆才能唤起上次的体验。   再读一次第六条规则,他了解压伤手指可归类为“跟训练无关”的伤势。虽然打从那次意外后,他就对厚重的大门特别留意,也很确定不会再旧事重演。可是如果真的再度发生,他还是可以申请药物治疗。   现在每天早上所吃的药丸,也跟训练无关,所以他还是继续吃。   可是一想到首席长老说训练过程必须承受很大的痛楚,他就打从心里不安。她还说那是难以形容的痛楚。   乔纳思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实在很难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痛楚,而且还不能服药。这实在超出他的理解。   他对第七条规则毫无异议,因为他从未想过要申请解放。   他强迫自己再读一次最后一条规则。打从启蒙开始接受教育,打从开始学习使用语言,他就没说过谎。这是学习正确用语不可或缺的环节。他四岁时,有一次在学校午餐前说了一句:“我饿死了。”   结果马上被带到旁边,上了一堂精确使用语言的课程。在课堂上他学懂了他不是“饿死了”,而是“肚子很饿”。在社区里没人会饿死。过去也从来没人饿死,未来更不可能有人会饿死。说“饿死了”,就等于是在说谎。当然,这是一个不经意地说谎。要大家精确地使用语言,就是希望大家不会不经意地说谎。他了解这一点吗?他们问他。他果然了解。   在他的记忆里,他再也不敢说谎。亚瑟不会说谎,莉莉不会说谎,爸爸妈妈不会说谎,没有人会说谎,除非……   一个念头突然浮现乔纳思的脑海里,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是否其他人——大人——在晋升为十二岁时,都收到同样可怕的指令呢?   是否他们都被指示:可以说谎。   他的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现在,他有权向任何人提问——而且一定会有答案——就用想象的吧(虽然还是很难想象),他可以问某个大人,也许就问爸爸:“你说谎吗?”   不过,他也无从知道他所获得的答案是不是真的。 第十章 储存记忆的人   “我从这里进去,乔纳思。”他们把自行车停在画好停车位的区域,走到养老院门口时,费欧娜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紧张。”她说,“我以前常到这里啊。”她把玩着手上的资料夹。   “嗯,现在不一样了。”乔纳思提醒她。   “连自行车上的名牌都不一样。”费欧娜笑了起来。维护人员趁着半夜,帮每位十二岁的孩子换上新名牌,上头标示着:受训中的居民。   “我不想迟到。”她一边迈上台阶,一边迟疑地说,“如果我们同时结束,我就和你一起骑车回家。”   乔纳思点点头,挥挥手,便绕过建筑物,朝安尼斯走去,那是一栋附在建筑物背后的小侧楼。他也跟她一样,不想在受训的第一天就迟到。   安尼斯的外观毫不起眼,门口也很寻常。他握住厚重的门把手,这才注意到墙上有个蜂音器,于是他改为按铃。   “什么事?”声音从蜂音器上方小小的扩音器传出来。   “我是,嗯,乔纳思。我是新的……我是说……”   “请进!”“咔嚓”一声,门开了。   接待室很小,只有一张桌子,一位女接待员正忙着处理文件,抬头看到他进来,竟然站了起来。这个举动着实令他大吃一惊。以前从没有人因为他的出现而主动起立致意。   “欢迎,记忆传承人。”她很恭敬地说。   “哦,”他很不自在地回答,“叫我乔纳思就好了。”   她微微一笑,按下一个钮,他听见她左边的门“咔嚓”一声开了。“您可以进去了。”她告诉他。   她好像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也了解他不自在的原因。因为社区里的门都不上锁;至少乔纳思知道的门就都不上锁。   “上锁是为了维护记忆传承人的隐私,因为他需要全神贯注。”她解释着,“以防万一有居民闲逛到这边来找自行车修理部之类的。”   乔纳思笑了笑,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位女士看起来很友善,事实上也的确很友善。社区里流传这样的笑话:自行车维修部门是个不太重要的小单位,经常搬家,大家常常搞不清楚它到底在哪里。   “这里一点也不危险。”她告诉他。   “但是,”她对墙上的时钟瞥了一眼,“它不喜欢等人喔。”   乔纳思赶紧打开门,发现自己来到一间装潢典雅、舒适的起居室,就跟他自己家里的形式很像。社区里每户人家的家具都是规格化的:实用、结实,每个物件都有特定的功能——张睡觉的床,一张吃饭用的桌子,一张念书用的书桌。   在这间宽敞的房间里,该有的家具样样不缺,只不过每件家具都跟他家里的略有不同:椅子和沙发的坐垫比较厚也比较豪华;桌脚不像家里的那么直挺挺的,而是较为纤细、略有弧度,并且雕饰了小花纹:床铺位于房间另一端的凹室,上头罩着一条华丽的床单,上面绣满精细的图案。   最显著的不同是书。在他家里,只有家家必备的几套书:一本字典,以及厚厚的社区说明手册,详列每间办公室、工厂、建筑物和委员会的介绍。当然,还有社区的法则大全。   家里那些书是乔纳思唯一看过的书,他从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书。   这个房间的墙壁却完全被书架覆盖,从墙脚到天花板,满满的都是。这里一定有几百本、甚至几千本的书,每本书的书名都用闪亮的印刷字体装饰得光亮耀眼。   乔纳思注视着这些书,他想象不出内容会是什么?是超越管理社区的其他法则吗?是对办公室、工厂和委员会更多的描述吗?   他只敢花一秒钟的时间张望,因为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正打量着他。   他迟疑地往前移动,站在这位先生前面,略微鞠个躬,然后说:“我是乔纳思。”   “我知道,欢迎,记忆传承人。”   乔纳思认得他。在典礼中,他虽然也身着长老服饰,却与其他长老大不相同。   乔纳思怯生生地望着那双灰色眼珠中自己的影像。   “先生,很抱歉,我不太了解您的意思……”   他等着,但是老人并未说出标准响应语——我接受你的道歉。   过了一会儿,乔纳思继续说:“但是我认为……我是说我想,”他更正自己的用语,一边提醒自己:精准的语言很重要,在这位先生面前更要谨慎。“您才是记忆传承人,我只是,嗯,我刚被指定,我是说,昨天才被选上的。我还不是记忆传承人。”   老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眼神中有感兴趣、好奇、关心、或许还带有一点同情的意味。   最后他终于说话了,“至少在我认为,从今天这一刻开始,你就是记忆传承人。我担任记忆传承人这份工作已经很久了,这是一段漫长的岁月,你也看得出来,不是吗?”   乔纳思点点头。老人满脸皱纹,眼睛虽然闪现犀利的光芒,却掩不住疲惫,眼周围镶着黑眼圈。   “我看得出来,您年纪很大了。”乔纳思尊敬地说。大家对长老总是推崇备至。   老人微微一笑,摸摸自己脸上松垮的肌肉:“事实上,我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老。”他告诉乔纳思,“这份工作让我加速老化。我知道我看起来好像很快就会被解放,但是事实上,我还有好长一段人生要走哩。   不过,当你被选上时,我非常高兴。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来进行这一次遴选。距离上一次的遴选失败已经十年了,我的能量正逐渐耗弱,我必须保留气力来训练你。未来的工作很艰辛、痛苦,而且只有你跟我。”   “请坐下。”他指了指身边。   乔纳思坐到柔软的加垫的座位上。   老人闭上眼睛,继续说:“当我十二岁时,跟你一样被分派了这一职务。当时我很害怕,我相信你现在也一样。”他张开眼睛,盯着乔纳思,乔纳思点点头。   那双眼睛再度闭上:“我来到这个房间,开始接受训练,那已经是好遥远以前的事了。我觉得当时的记忆传承人好老,就跟你现在对我的感觉一样,他也跟我现在一样疲惫不堪。”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又张开眼睛:“你可以随便发问。因为平常禁止谈论,所以我不擅长描述这些过程。”   “我了解,先生,我看过指导说明了。”乔纳思说。   “那我就不再详细叙述了。”老人低声轻笑,“我的工作很重要,地位崇高,但这并不代表我是完美的,要不然上次训练接班人就不会失败了。请尽量发问,好帮助你进人状态。”   乔纳思的内心有成千上万个疑问,就跟墙壁上的书籍一样多,但他一个也提不出来。   老人叹了一口气,好像要先整理一下思绪,接着才又开口:“训练过程很复杂,不过我先简单说好了,我的工作就是要把我所有的记忆都转移给你,所有过去的记忆。”   “先生,”乔纳思迟疑地说,“我很乐意聆听您一生的故事和您的记忆。”赶紧又补充说:“很抱歉,我插嘴了。”老人不耐烦地摇摇手,“在这里用不着说抱歉,我们没有时间了。”   “是的,”乔纳思继续说,很不自在地发现自己又插嘴了,“我真的很感兴趣,我只是不明白这件事有这么重要吗?我可以在社区里工作,再利用休闲时间来拜访您,听您诉说您的童年啊。我很喜欢这样,事实上,我在养老院做义工时就这么做了,那些老人都很喜欢说自己的童年,听起来非常有趣。”   老人摇摇头:“不,不是这样。”他说,“我说得不够清楚。我要传输给你的不是我自己的过去,不是我的童年。”他往后靠,将头枕在有软垫的椅背上:“我要给你的是整个世界的记忆。”他叹了一口气,“在你之前,在我之前,在上一任记忆传承人之前,在他好几代之前的所有记忆。”   乔纳思的眉头皱了起来:“整个世界?”他问,“我不懂,您是说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们?不是只有这个社区?您是说还包括其他的地区?”他试着在内心捕捉这样的概念,“很抱歉,先生,我还是不明白。也许我不够聪明,您说的‘全世界’跟‘在他好几代之前’,是指什么?我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我们,我以为只有现在。”   “还有很多很多远远超出这个范围的其他地方,超出现在,再往前推、往前推、一直往前推更多的记忆。在我被选上之后,我接收了所有的记忆。在这个房间,我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经历那些过往事件,这就是智能的来源,也是我们塑造未来的依据。”   他停了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担子好重。”   乔纳思不由得对老人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就好像……”老人沉吟了一下,好像正在寻找最恰当的字眼来描述,“就好像驾着雪橇在大雪中下坡一样,”最后他终于说:“起初因为速度加上冷峻清新的空气,让人觉得刺激兴奋,但是雪越下越大,不断堆积,覆盖在滑板上,慢慢的,你越来越难前进,而且……”   他突然摇摇头,瞧了乔纳思一眼:“你对这些毫无概念,对不对?”   乔纳思一脸困惑:“先生,我完全不懂。”   “你当然不懂。你不知道什么是雪,对不对?”   乔纳思摇摇头。   “雪橇?滑板?”   “不知道,先生。”乔纳思说。   “下坡?这些名词你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先生。”   “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好了。我还在想该从哪里开始比较恰当呢。到床上来,把上衣脱掉,脸朝下肌着。”   乔纳思不安地照做。他可以感觉到赤裸的胸膛紧贴着柔软、华丽的床单。老人站起来,走到墙边的扩音器旁。社区里的每户人家都装有这种扩音器,只不过这个房间的扩音器竟然多了一个“开关”,老人灵巧地一扳,啪的一声,开关就“关”上了。   乔纳思差点儿停止呼吸,老人竟然有“关掉”扩音器的权力!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接着老人飞快地走到床边,坐在乔纳思身旁的椅子上。乔纳思一动也不动,等着即将发生的事。   “闭上眼睛,放松,不会痛的。”   乔纳思想起自己可以多发问:“先生,请问您要做什么?”他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泄露内心的紧张。   “我要将雪的记忆传送给你。”老人说完,就将双手放在乔纳思赤裸的背上。 第十一章 记忆传送   起初乔纳思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感觉到老人的手轻轻地触摸他的背。   他尽量放松,保持规律的呼吸。整个房间静悄悄的,乔纳思有点担心自己会在受训的第一天就出丑,因为他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他哆嗦了一下。他知道是触摸他的那只手突然间变冷了。在这同时,他发现吸入的空气也变得很冷。他舔舔嘴唇,感觉舌头一阵冰凉。   他大吃一惊,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全身上下充满活力,他再吸一大口气,让冰凉的空气流窜到身体各处。现在,他感觉得到寒冷的空气在周遭回绕,拂在他的手上,笼罩在他的背上。   老人的触摸似乎不见了。   现在他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是针扎吗?不,针扎不会这样柔软又没有痛楚。细小的、冰冷的、羽毛般的触感,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他再伸出舌头,捕捉一次次寒冷的接触。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但很快地又一个接一个从不同的地方冒出来。他不禁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躺在床上,躺在安尼斯的房间里,却又觉得自己端坐在某个地方,身体下不是柔软华丽的床单,而是平坦又坚硬的地面。他的手虽然一动也不动地放在身边,却感觉到是握着一根粗糙、潮湿的绳子。   虽然眼睛闭着,他却看得见景象。他看见四周白茫茫一片,晶莹、旋转的结晶体自空中缓缓飘落,聚积在他的手背上,好像一层冰冷的软毛。   他的呼吸清晰可见。   现在他终于了解老人所说的“雪”是什么东西了。穿透层层雪花,他可以眺望到极远的地方。他现在身在高处,地上是厚厚的积雪,他因为坐在一个坚硬、平坦的物体上,才能突出雪地。   雪橇,他突然明白了,他正坐在一部雪橇上。他的脚下是蜿蜒地势的最高点,但雪橇却安稳地停在上头。最先闪现在他脑海的是“土堆”这个词,但是新的知觉告诉他这叫“山丘”。   然后,雪橇载着他穿越纷纷飘落的雪花,往前滑行。乔纳思立刻明白自己正在下坡。没有任何说明,完全是他亲身体验出来的。   当雪橇开始急速下降、冰冷的空气拂过他的脸庞时,他穿越的物质叫做雪,他脚下的工具叫做雪橇,而推动雪橇前进的就是滑板。他终于完全了解了。他整个人沉浸在喜悦中:速度、清新的冷空气、完全的静谧,还有平衡、兴奋、祥和的感受。   下降的速度慢慢趋缓,在接近土堆——不对,应是山丘——的底端时,雪橇前进的速度变慢了,上面也堆满了雪花。他用身体推动雪橇前进,不想这么快结束这段刺激的旅程。   但是积雪挡住去路,雪橇上的薄滑板再也前进不了了,他停了下来。他坐了一会儿,冰冷的手握着绳子,喘着气。他试探性地张开眼睛——不是坐雪橇时的眼睛——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动也没动过。   老人依然坐在床边打量他:“怎么样?”他问。   乔纳思坐起身子,试着说出真实的感受,好一会儿才回答:“不可异议。”   老人用袖口抹去额头的汗水,“哎,”他说,“真累啊。不过,希望你明白,即使只传送你这样小的经历,我也觉得负担减轻了。”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问问题吗?”   老人点点头,鼓励他发问。   “您的意思是您现在已经没有那段记忆了——那段坐雪橇的经历——再也没有了?”   “没错,所以我这副臭皮囊稍微变轻些了。”   “但是那段经历很有趣啊!现在您完全没有了,被我拿走了!”   老人笑了笑:“我只是给你一趟在某个山丘上、某次下雪的时候、驾一辆雪橇的旅程记忆。在我的记忆库里,有全世界各地的滑雪经历。我可以一个一个地传送给你,即使传送上千次,我还会剩下一大堆。”   “您是说,我——我是指我们——还可以再来一次?”乔纳思问,“我非常乐意。我想我应该会拉绳子操控雪橇。这次我没试,因为这次的经历对我来说太新奇了。”   老人边笑边摇头:“也许改天再来玩吧!时间所剩不多了,不能只顾着玩。我只是想让你了解如何转移记忆。”   “现在,”他换了副严肃的表情,“再躺下来,我想要……”乔纳思照做,他渴望再获得一点新的感受。但就在这当儿,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许多疑问。   “为什么现在没有雪、雪橇和山丘了呢?”他问,“以前有吗?我爸妈年轻的时候玩过雪橇吗?您呢?”   老人耸耸肩,勉强一笑:“没有,”他告诉乔纳思,“那是非常古老的记忆,这也是我这么费劲的原因——我必须回到好几代以前把这段记忆拉回来。在我刚晋升为记忆传承人时,前一任的记忆传承人也是回到古代才把这段记忆拉回来传送给我。”   “为什么雪和其他东西通通不见了呢?”   “因为气候受到控制的缘故。雪会妨碍农作物生长,限制耕作时间。它那飘忽不定、难以预测的动向还会影响交通,非常不实用,所以在建立同化社区的时候,就被废除了。”   “山丘也是一样,”他补充说,“搬运物品的时候,爬山越岭非常不便,还会减慢卡车、公共汽车的速度,所以他一挥手,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山丘消失:“也被同化了。”他下个结论。   乔纳思惋惜地说:“真希望那些东西一直都在。”   老人微微一笑:“我也这么想,”他说,“但是我们无法选择。”   “但是,先生,”乔纳思建议,“既然您拥有那么大的权力……”   老人纠正他:“是荣耀,”他坚定地说,“我获得很大的荣耀。未来你也一样。但是你会发现那跟权力是两码事。   现在安静地趴下来。既然谈到气候,我就再给你一些这方面的经历。为了测试你的接收程度,这一次,我不事先说明,看你能不能自己领悟这个名词。刚才我已经事先告诉了你雪、雪橇、下坡和滑板。”   用不着指示,乔纳思主动闭上眼睛。他再度感觉到背上那双手。他等着。   感觉来得好快。这一次那双手不再发冷,而是释放出略带潮湿的暖意。暖和的感觉慢慢扩散,先横越肩膀,往上到达脖子,再漫延到脸庞。即使是穿着衣服的部位,也可以领略到那愉快、满布全身的温暖。他舔舔嘴唇,感觉到空气又热又潮。   他没有移动,这里没有雪橇,所以他的姿势维持不变。他独自一个人,躺在户外的地上,暖意来自遥远的上方。虽然不像上次驾雪橇那般刺激,但是感觉非常愉快、舒服。   突然,他领悟到用来形容这种感觉的字眼:阳光。他还察觉到是来自天空。   就在这时,感觉消失了。   “阳光!”他大喊,一边张开眼睛。   “很好,你确实领受到这个字眼了。这样我的工作就轻松多了,不必多做解释。”   “而且它来自天上。”   “没错,”老人说:“以前就是这样。”   “在同化之前,在气候控制之前。”乔纳思补充。   老人笑了起来:“你的接收力很强,学得又快。真高兴跟你一起工作。我想今天就到这里为止,我们有个很好的开始。”   乔纳思却有些困惑:“先生,”他说,“首席长老告诉我——她也告诉了每一个人——而您也跟我提过,受训的过程非常痛苦:所以我被吓到了。但是它一点也不痛啊,我还觉得很享受呢。”他带着调皮的神情看着老人。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特意选择愉快的经历开始。上一次的失败教训让我获得智能,知道应该这么做比较好。”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乔纳思,训练的确很痛苦,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很勇敢,真的很勇敢。”乔纳思坐得更加挺直。   老人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儿,微笑着说:“我看得出来。好吧,既然你问了这个问题——我想我也还有体力再做一次传送。”   “再躺下来,这是今天最后一次了。”   乔纳思很开心地服从指示。他闭上眼睛,等着,再度感觉到那双手。接着,他又感觉到那股暖意,感觉到阳光从天空泼洒而下。这一次,他躺在舒适无比的暖意下,慢慢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他知道真实的自己只不过是过了一、两分钟,但是他那正在接收记忆的另一部分,却已经在太阳底下待了好几个小时。他的皮肤开始觉得刺痛,他忍耐不住,挪动了一下手臂,才稍微弯曲,手肘内侧立刻传来一阵灼痛。   “哎呦!”他大叫一声,在床上换个姿势。“哎呦呦!喔喔……”他缩起身子,就连张嘴说话脸部都疼痛不堪。   他知道有适当的字可以形容这种感觉,但是他被痛苦淹没了,说不出来。   突然,痛苦结束了。他张开眼睛,不舒服地蜷缩着身子。“好痛。”他告诉老人,“我掌握不到那个词。”   “这就是晒伤。”老人告诉他。   “好痛!”乔纳思说,“但是我很高兴您把它转移给我。真的很有趣。现在我比较有概念了,知道为什么它会带来痛苦。”   老人没有回答,沉默地坐了一秒钟才说:“起来吧,你该回家了。”   他们两人一起走到房间中央。乔纳思穿上衣服。“再见了,先生。”他说,“谢谢您给我上了第一课。”   老人点点头,看起来很疲惫,还有一点感伤。   “先生?”乔纳思怯生生的说。   “什么事?你还有问题吗?”   “我还不知道您的大名呢。我本来认为您是记忆传承人,   但是您又说我现在才是记忆传承人。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老人坐回椅子,动了动肩膀,好像要藉此消除身体的疲惫。他似乎筋疲力尽了。   “就叫我传授人好了。” 第十二章 看见颜色   “你睡得好熟,是不是,乔纳思?”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妈妈问,“没有做梦吗?”   乔纳思微微一笑,点点头,他还没准备好该怎样说谎,又不想说出真相。“我睡得很熟。”他说。   “真希望他也可以。”爸爸坐在椅子上,弯下腰逗弄加波挥动的小拳头。婴儿篮就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加波头旁边的角落放着的填充河马,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一幕。“我也希望妈妈看了加波一眼,“他晚上好吵喔。”   乔纳思整晚都没有听到小宝宝的哭声,因为他真的睡得很沉。不过他说没做梦,却不是真的。   在梦中,他一次又一次地驾着雪橇滑过冰雪覆盖的山丘。在梦里,好像都有目的地,只不过他弄不清到底要去哪里,只知道雪橇被强烈的风雪挡在某处。   醒来后,他内心仍然充满渴望,希望到达远处,找到那个正在等待他的东西。那种感觉很美妙,很让人欢喜,回味无穷。   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抵达那个地方。   他努力摆脱残存的梦境,收拾好功课,准备上学。   学校今天看起来有点儿不一样。课程没变:语言与沟通、贸易与工业、科学技术、民事法则和管理。但在休息时间和午餐时,刚晋升为十二岁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自己第一天的受训情形。大家同时开口,抢着说话,再迟疑地为自己的插嘴道歉;接着在描绘新体验的兴奋中,又忘情地再度插嘴。   乔纳思只是聆听。他牢记着不能跟别人谈论他的训练内容的规则。反正也无从谈起,因为在安尼斯的经历根本无法描述。谈到雪橇,就不能不提到山丘和雪,但是对于从没有经历过高度、风或如羽毛般雪花的人,又从何体会山丘和雪呢?   即使已经受过那么多年的精确语言训练,他也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阳光。   所以乔纳思的最佳选择就是安静、聆听。   下课后,他依然和费欧娜一起骑车到养老院。   “昨天本来想跟你一起回家的。”她告诉他,“你的自行车还在,我等了好一会儿,后来时间不早了,我就自己回家了。”   “很抱歉让你久等。”乔纳思说。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公式化地回答。   “我多留了一会儿。”乔纳思解释。   她默默地蹬着自行车。他知道她正在等他告诉她原因,并告诉她第一天受训的情形。她不能主动发问,不然就显得莽撞无礼了。   “你在养老院当过那么久的义工,”乔纳思试着转移话题,“不懂的事应该不多了吧?”   “哦,要学的还多着呢!”费欧娜回答,“有行政管理、饮食规则、违规处分……你知道吗?老年人也有戒尺呢,就跟幼儿一样。还有职业伤害治疗、娱乐活动、药剂学……”   目的地到了,他们停下自行车。   “比起学校,我更喜欢这儿。”费欧娜坦言道。   “我也是。”乔纳思附和,把自行车推进车位。   她停下来站立一会儿,好像是希望他再往下说。接着她看看表,挥挥手,朝入口处走去。   乔纳思在自行车旁站了一会儿,突然愣住了。“超眼界”的现象再度出现。这次是发生在费欧娜身上。刚才他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发生了变化。乔纳思努力在心中重现刚才那一幕,发现费欧娜不是整个人,而是只有头发起变化,而且只一瞬间。   他快速想了一下,现在这种现象越来越常发生了。第一次是发生在几周前的一个苹果上;第二次是发生在大礼堂观众的脸上,这不过是两天前的事;然后就是今天,现在,费欧娜的头发上。   乔纳思皱皱眉头,走向安尼斯。他决定去问传授人。   乔纳思一进门,老人就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已经坐在床边,看起来有活力多了,好像刚充过电。   “欢迎光临。”他说,“我们得开始了,你迟到一分钟。”   “很抱歉……”乔纳思立即住口,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想起在这里是不用说抱歉的。   他脱掉上衣,走到床边:“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所以我迟到了。”   有什么问题你就问。   乔纳思先在心中想清楚,以便说个明白:“我想那就是您所谓的‘超眼界’。”他说。   传授人点点头:“你说说看。”   乔纳思向他报告苹果事件,以及看到观众的脸瞬间起变化的情形。   “然后就是今天,刚刚在外面,发生在我朋友费欧娜的身上。准确地说,她本人没有变化,但是她身上有样东西起了一秒钟的变化。她的头发看起来不一样,不过跟形状、长度无关,怎么说呢……”乔纳思犹豫了半晌,觉得很沮丧,自己竟然形容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他只能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变化。这就是我迟到一分钟的原因。”说完,他一脸茫然地看着传授人。   出乎意料的,老人问他一个好像跟“超眼界”无关的问题:“昨天,当我将驾雪橇的记忆传送给你的时候,你有没有四处张望?”   乔纳思点点头,“有啊!但是因为半空中有飘落的雪花,所以不太容易看见其他东西。”   “你有没有仔细瞧瞧雪橇?”   乔纳思回想了一下,“没有,我只知道它在我身体下面。昨晚我也梦见了。不过,只感觉到它的存在,不记得是否看见了。”   传授人陷入沉思。   “遴选之前,我观察过你,察觉到你可能具有这项能力,而你的描述也证实了这一点。只不过,你的情况跟我不同。”传授人告诉他:“当我像你这么大——即将成为新的记忆传承人时——我开始经历这些现象,不过形式跟你有点不同。对我来说……算了,现在先不提,因为你还无法了解。   不过,我可以想象你所看见的变化。让我来做个小实验,证实我的猜测。躺下来吧!”   乔纳思再度趴在床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现在他已经觉得很自在了。他闭上眼睛,等着传授人那双熟悉的手放到他背上。   但是,这回传授人改用语言引导他:“回想一下你坐在雪橇上的情形,就在开始,你坐在山丘顶端,准备滑行之前。就是这个时刻,低头看看雪橇。”   乔纳思困惑地睁开眼睛:“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问,您不给我这段记忆吗?   “现在它是你的记忆了,再也不属于我了。我已经把它传送出去了。”   “那我怎样唤起这段记忆?”   “你可以回想去年或者是你七岁、五岁的时候吧,对不对?”   “当然可以。”   “方法一样。社区里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这一代的记忆,但是现在你可以回到更久远的过去。试试看,集中精力。”   乔纳思重新闭上眼睛,并深深地吸一口气,在意识底层搜寻雪橇、山丘和雪的记忆。   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根本没费多少力气。他再度坐在山丘的顶端,置身大雪纷飞的世界。   乔纳思笑得合不拢嘴,吐出像蒸气般的呼吸。他想起先前接受的引导,便低头往下看。他看见自己握着绳索的一双手飘满了雪花。接着他看见腿,便把腿移向旁边,好看看下头的雪橇。   他怔住了,眼睛瞪得好大。这次不再是匆匆一瞥的印象,而是持续的画面。他眨眨眼,再度瞪视着雪橇——它跟苹果、费欧娜的头发在一瞬间所产生的幻象,具有相同的神秘的特质。可是雪橇没有起变化,它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样子。   乔纳思张开眼睛,他还是躺在床上。传授人好奇地望着他。   “没错,”乔纳思慢慢地说,“就是我在雪橇上看见的东西。”   “让我再做个试验。看书柜那边。你有没有看见桌子后面,柜子顶端最上面那一排书?”   乔纳思用眼睛搜寻,他望着那些书,书果然起了变化。但变化一闪而过,在下一秒钟又恢复正常了。   “又发生了,”乔纳思说,“书也起变化了,但是稍纵即逝   “我的猜测没错,”传授人说,“你开始看见红色。”   “那是什么?”   传授人叹了一口气:“怎么解释呢?曾经,在大家都拥有记忆的年代,每个东西除了现在保留的形状和大小,另外还有一项叫做‘颜色’的特质。   颜色的种类非常多样,红色就是其中的一种。那也就是你现在开始看见的色彩。你的朋友费欧娜拥有一头红发,这很罕见,以前我就注意到了。所以你提到费欧娜的头发时,提供给我一个线索,推测你可能开始看见红色了。”   “那我在大礼堂看见的那些脸呢?”   传授人摇摇头:“不,肌肉不是红色的,但含有红色调。事实上,从前有段时间,人们的肌肤有很多种颜色,这点以后你在记忆中会发现。后来我们走向同化,所有的肌肤就只有一个颜色了。你看见的就是红色调。苹果或你朋友的发色应该比较深或鲜明,至于人的脸色应该比较淡。”   传授人突然低声轻笑:“我们还无法完全掌控‘同化’,遗传专家一直在努力解开这个结。我想象费欧娜这样的红头发一定会把他们搞疯。”   乔纳思专心聆听,努力消化、理解。“那雪橇呢?”他问:“它同样是红色的,却不会起变化。传授人,它自始至终都是红色的。”   “因为它是来自过去的一段记忆,那时候颜色是存在的。”   “它好……噢,真希望有更贴切的词来形容!红色好漂亮!”   传授人点点头:“是很漂亮。   “你看得见颜色吗?”   “什么颜色都看得见,所有的颜色。”   “以后我也可以吗?”   “当然,在你接收了记忆以后。你已经拥有超眼界的能力,接着你就会获得智能,了解颜色以及其他更多的事情。”乔纳思现在对智能还不感兴趣。现在吸引他的是颜色。“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为什么颜色会消失呢?”   传授人耸耸肩:“是我们的人做了这样的选择,选择同化。这已经是我之前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放弃阳光的同时,也放弃了颜色和差异性。”他想了一下,“我们因此控制了很多事物,但也放弃了很多事物。”   “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乔纳思愤怒地说。   传授人很惊讶乔纳思的反应这样激烈,他苦笑了一下:“你的推论下得很快。我花了好几年才想通这一点,也许你会比我早开窍。”   他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躺下来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传授人,”乔纳思一边问,一边挪动身体,“在您成为记忆传承人的过程中,您的情况是怎样呢?您说您也有超眼界的现象,只是方式跟我不同。”   那双手来到他的背部:“改天吧,”传授人温和的说,“改天再告诉你。现在我们得工作了。我已经想到帮你建立色彩概念的方法了。现在闭上眼睛,不要动,我要给你彩虹的记忆。” 第十三章 异于常人的生活   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地过去。通过记忆的传授,乔纳思认识了各种色彩,甚至开始在平常生活中看见各种色彩(他的生活再也不平常,也无法恢复平常了),只不过他的色感总是无法持久。比如他曾在中央广场的草地以及河边的草丛中,瞥见一抹绿意,还看见卡车运载着边界外农场的橙色南瓜,即使隔得老远,他还是看见刹那间闪耀出的鲜亮色彩。但都一闪即逝,随即恢复平淡无奇的外表。   传授人告诉他,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学会保留这些色彩。   “我好想早点儿永久留住色彩!”乔纳思生气地说,“什么东西都没有颜色,实在不公平!”   “不公平?”传授人好奇地望着乔纳思,“解释一下你的想法。”   “嗯……”乔纳思必须停下来好好思考,“如果什么东西都一样,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我很想一早醒来就可以做选择,比如穿蓝色上衣或红色上衣。”   他低头望着自己没有任何色彩的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一样,永远如此。”   说着他微笑了起来:“我知道穿什么衣服并不重要,关系也不大,但是……”   “重要的是选择权,对不对?”传授人问。   乔纳思点点头,“我的弟弟……”他赶紧修正:“不,他不是我弟弟,他只是接受我们家特别照顾的小宝宝,他的名字叫加波。”   “哦,我知道加波。”   “就他的年纪来看,他学得很快。如果把玩具放在前面,他就会去抓——我爸爸说他正在学习控制小肌肉——他真的好可爱。”   传授人点点头。   “但是,现在我看得见颜色,至少有时候看得见啦。我就会想:如果我拿出的是鲜红色、鲜黄色的玩具,不知他会选择哪样?”   “他可能会选错。”   “噢,”乔纳思沉默了一秒钟,“我了解你的意思。小宝宝选什么玩具还无所谓,但是以后就至关重要了,对不对?所以我们不敢让人们自己做选择。”   “不安全?”传授人提示。   “绝对不安全。”乔纳思很肯定地说,“如果他们可以自己选配偶,却选错了呢?”   “又如果,”他继续说,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谬、很可笑,“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工作呢?”   “好可怕,不是吗?”传授人说。   乔纳思轻声低笑:“非常可怕,也很难想象。我们一定要保护大家,避免错误的选择。”   “这样安全多了。”   “对,”乔纳思同意,“安全多了。”   当话题转移后,乔纳思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   近来他常生气:对同学的安于现状生气,为何大家无法像他一样去享受色彩呢?他也对自己生气,生气他无法为大家带来改变。   他曾瞒着传授人——因为他担心会被拒绝——偷偷地将自己崭新的知觉告诉朋友。   “亚瑟,”有一天早上他说,“你仔细看这些花。”那时他们站在档案管理中心附近的一座天竺葵花圃边,他把手搭在亚瑟的肩膀上,专注地想着红色的花瓣,并尽可能将时间拉长,希望能把红色的知觉转移给这位朋友。   “怎么回事?”亚瑟不自在地问:“哪里不对劲?”他把乔纳思的手推开。因为伸手碰触别人,是非常鲁莽的行为。   “没事。我只是在想这些花快枯萎了,我们应该通知园丁多浇一点水。”乔纳思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有一天晚上,他做完训练回家,脑海里塞满了新知识。那天传授人选择了一段令人既惊骇又焦虑的记忆。在他双手的触摸下,乔纳思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那里非常炎热、狂风呼啸、蓝天如洗,周围有几束稀稀落落的青草、几丛灌木和几块岩石,不远处是一片宽阔、低矮的树林。他听见嘈杂音,一阵武器爆裂声让他意识到“枪”这个字;喊叫声四起,不知什么东西倒下来,发出轰然巨响,还将大树的枝干给压断了。   呼喊声此起彼落,他躲在灌木丛后面偷看,想起传授人曾告诉他:以前的人肤色不一样。在这群人中就有两位肤色是深褐色的,其他人则是浅色。他靠得更近,看见地上躺着一头大象,动也不动,这些人砍下它的长牙,鲜血四溅。他不知所措地呆立着,体悟到红色的另一个象征。   这些人走了,坐上车子,加速往地平线的方向驶去,旋转的车轮弹起小石子,其中一颗击中他的前额,猛地一阵刺痛。但是记忆继续向前,乔纳思只得忍痛跟到底。   这时他看见另一头大象从躲藏的树丛中走出来,慢慢踱到那只遇害的大象身旁,低头凝视,用蜷曲的鼻子抚摩那巨大的尸身;然后它抬起鼻子,扯下一些树叶,覆盖在那伤痕累累的身躯上。   最后它抬起头,举起象牙,对着空旷的大地怒吼。吼声中有无尽的愤怒和忧伤,乔纳思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他张开眼睛,痛苦地躺在接收记忆的床上,那声音犹在耳际萦绕。就连骑车回家的路上,怒吼声依然充塞他的心田。   “莉莉那天晚上,当莉莉从柜子上拿下她的填充大象玩具时,他问她:“你知道以前有活生生的大象吗?”   她看着手上破旧的玩具,露齿一笑:“当然有啦,乔纳思。”   爸爸帮莉莉解开蝴蝶结,梳理她的头发。乔纳思走过去,将手搭在他们两个人的肩膀上。他费力地想将一小段大象过去的形象,例如它们的躯体如何的雄伟硕大,以及它在朋友临终前体贴地抚触和照顾等记忆传送给他们。   爸爸只是继续梳着莉莉的长头发,莉莉却对哥哥的触摸感到不耐烦,拼命扭着身子。“乔纳思,”她说,“你弄痛我了。”   “很抱歉,莉莉。”乔纳思喃喃说着,将手移开。   “我接受你的道歉。”莉莉满不在乎地回答,一边轻抚着手上那只没有生命的大象。   “传授人,”有一次在准备工作时,乔纳思问,“您有没有配偶?您不是可以申请一位吗?”虽然在这里可以不受礼教约束,他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但是传授人向来鼓励他发问,就连最私密的问题都不觉得受窘或被冒犯。   传授人微微一笑:“没错,没有规定说我不能申请配偶。我也的确有配偶。你忘了我已经多老了,乔纳思。我以前的配偶现在跟其他没有孩子的成人住在一起。”   “哦,当然了。”乔纳思忘了传授人已经上了年纪。社区里的成人一旦老了,生活形态就不一样了,他们不用再去维系一个家庭。所以等到乔纳思和莉莉长大成人,他们的爸妈就会去跟没有孩子的成人一起住。   “乔纳思,如果你想要,以后也可以申请配偶。不过我要先警告你,你的生活方式跟一般家庭不一样,因为这些书禁止一般居民阅读,你跟我是唯一可以翻阅的人,所以你的婚姻生活难度很高。”   乔纳思望着林林总总的书册。在一次又一次的记忆传承后,现在他已经可以看见颜色,不过还没有机会打开任何一本书。他读过墙上每本书的书名,知道里头蕴藏着过去几世纪以来的知识,总有一天,这些书籍会通通属于他。   “如果我有配偶,也许还有孩子,我必须把书藏起来,不让他们看见吗?”   传授人点点头:“我必须严格遵守这项规定。此外,我也不准跟配偶分享这些书。你记不记得规则里说:不准跟别人提起训练的内容?”   乔纳思点点头,他当然记得,现在这已变成最令他沮丧的规则。   “当这里的训练结束,你成为正式的记忆传授人之后,就得面临另一套全新的规则,也就是我现在遵循的规则,其中有一条你会猜得到——就是不准跟任何人谈论工作内容,除了新的记忆传授人以外。当然,对我而言,那个人就是你啦。   所以你的生命完全无法跟家人共享,这很困难,乔纳思,对我来说很困难。记忆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你很了解,不是吗?”   乔纳思又点点头,但他很迷惑,生命不是由每天做的事建构起来的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我看过您散步。”他说。   传授人叹了一口气,“我散步,用餐时间用餐,长老会找我的时候,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给他们提供意见或建议。”   “您经常提供意见吗?”乔纳思有点害怕,担心有朝一日他得单独给管理统治阶层提供建议。   传授人摇摇头:“很少,只有面临突发事件时,他们才会传唤我,要我用记忆提供建议,但这种状况少之又少。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们能多找我,多运用我的智能,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可以提供建议。我希望他们能有所改变,但是他们不想改变。生命在这里是这样平常、规律、乏味,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他们不找记忆传授人,为什么还要设这个职位呢?”乔纳思提出看法。   “他们需要我,也需要你。”传授人说,但是没有多加解释,“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更提醒了他们这一点。”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乔纳思问,“哦,我知道了,您想要训练一名记忆传授人,结果失败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件事会提醒他们?”   传授人深沉地苦笑了一下:“当新记忆传承人的训练失败时,原本由她接收的记忆便释放出来,这些记忆没有回到我身上,它们……”   他停下来,好像在跟那概念抗争:“我不是很确定,那些记忆回到创造记忆传授人之前的某个地方……”他含糊地打了一个手势,“然后被人们接收到了。很明显的,有一阵子每个人都获得那些记忆。”   “那真是一场大灾难。”他说,“他们真的苦恼了一阵子。最后记忆被吸收完,事情才平静下来。这件事让他们体会到,他们确实需要一位记忆传授人来接收所有的痛苦和知识。”   “但你却得无时无刻不在受苦。”乔纳思指出。   传授人点点头:“将来你也一样,这就是我的生命,也是你以后的生命。”   乔纳思想象自己的未来:“散步、吃饭,还有……”他环视墙上的书,“阅读?就这样?”   传授人摇摇头,“那些只是我平常做的事,我的生命在这里。”   “在这个房间里?”   传授人又摇摇头,将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胸膛上:“不,这里,在我身上,这个装载记忆的地方。”   “科学工程老师告诉过我们大脑是怎么运作的。”乔纳思急切地说:   “我们的大脑里有好多电子脉冲,就像计算机,如果你用电极刺激某部分的大脑,它就会……”他住口不说,因为传授人脸上出现了怪异的表情。   “他们什么也不懂。”传授人苦涩地说。   乔纳思很震惊。打从受训第一天开始,他们就不受规则约束,乔纳思对这一点感到非常自在。但是这句话不一样,比违反规则更加严重,这已是一种指责,如果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扩音器,生怕长老会跟平常一样监听别人谈话。还好,跟他们每次一起工作时一样,开关是关着的。   “什么都不懂?”乔纳思紧张的嘀咕着,“但是我的老师……”   传授人甩甩手,就好像要把东西拂到旁边:“哦,你的老师受到很好的训练,了解他们知道的科学真相,每个人都接受了完整的职业训练。只不过……没有记忆,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意义。他们把记忆的重担加在我身上,我的前一任记忆传承人,以及他以前的记忆传承人身上。”   “以及以前、以前、再以前的……”乔纳思很了解地接着说。   传授人笑了,但笑声有些刺耳:“没错,下一个就是你了,真是天大的荣耀。”   “是的,先生。在典礼中他们跟我说过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有几个下午,传授人没有训练他就让他离开。乔纳思发现只要他抵达时看见传授人弓起身子,轻微的前后摇晃,脸色苍白,那他很快就会被打发走。   “走吧!”传授人紧绷着脸告诉他,“今天我很痛苦,明天再来。”   在那样的日子里,乔纳思只能怀着担心和失望的心情,沿着河岸骑回家。路上只偶尔见到几位送货员和正在工作的园丁。小一点的孩子下课后都留在育儿中心,大一点的则忙着当义工或受训。   他想测试发展中的记忆,于是望着路边的草丛,想找出绿色;当绿色跃现时,他马上专注捕捉,加深它的形象,并尽可能将它保留在自己的视觉中,直到头痛了,才让记忆飘走。   他凝视着平坦、毫无色彩的天空,将蓝色的记忆引出来,最后终于回想起阳光,并感觉到短暂的温暖。   他站在跨越河面的桥墩下,望着这座只有外出处理公务方可穿越的桥梁。乔纳思曾经在学校旅行中,跨过这座桥去拜访外界的社区。河界以外的地区和这里大同小异,一样都是平坦、井然有序的农田。沿途所见的社区也跟自己的社区差不多,只有房屋样式跟学校的课程略有不同而已。   他很好奇:在更远的、那些他没去过的地方,会是什么景致?邻近的社区外面有着广大的土地,山丘是不是就坐落在那里?有没有他记忆中看见的那个刮着风沙、大象死亡的地方?   有一次,在他被打发走的第二天下午,他问传授人;“是什么让您如此痛苦?”   传授人沉默不语,乔纳思继续说:“首席长老一开始就告诉我,接收记忆会带来无比的痛苦。您也跟我描述过,上一位记忆传承人在失败后将痛苦的记忆释放出来。但是,我没有受过苦,真的还没受过苦。”乔纳思笑了,“哦,您在第一天让我感受到日晒的痛,但那并不严重。是什么让您如此痛苦?如果您转移一点给我,也许就可以减轻您的痛苦。”   传授人点点头:“躺下来,”他说,“我想,时候到了,我不可能永远保护你。你最后还是得承受一切。”   “让我想想。”他继续说。乔纳思躺在床上,内心不由得忐忑起来。   “好吧!”过了一会儿,传授人说,“我决定了,我们就从较熟悉的事物开始,让我们再次回到山丘和雪橇上。”   他将双手放在乔纳思的背上。 第十四章 安抚加波   这次的记忆跟上次很像,但显然不是先前那座山,这里的山势陡峭,雪也没那么大。   乔纳思察觉到天气更冷了。他坐在山顶上等候时,发现雪橇下面的积雪不像以前那么厚、那么松软,而是质地坚硬,上头覆盖着一层浅蓝色的冰。   雪橇向前移动了,乔纳思开心地笑着,期待能在冰凉的空气中开始令人屏息的滑行。   上次的山丘是雪覆大地,所以滑行顺畅;这次却是冰封大地,滑动不易。他一直往旁边溜过去,速度越来越快。乔纳思拉起绳子,想要好好控制雪橇,但是陡峭的山坡、飞快的速度,让他的双手无法招架,他再也没有自由的快感了,取而代之的是狂乱失控的恐惧。   雪橇一路下滑,拐弯,最后“砰”的一声,撞上山崖。   乔纳思被震得离开雪橇,拋向半空中,双脚扭在一起掉落下来,他听见骨头撞裂的声音,脸则被尖锐的冰块边缘刮伤。终于他停下来了,惊恐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除了害怕,什么都感觉不到。   接着,第一波痛苦袭来,他喘了一口气,那痛就像有人拿一把短斧在砍他的腿,将炽热的刀刃慢慢地划入他的神经。在极大的痛楚中,他意识到什么叫做“火”,感觉火焰舔舐着他破裂的骨头和肌肉。他想要移动身体,却做不到,痛苦越来越强烈。   他大声尖叫,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啜泣着转过身,在冰封的雪地上呕吐,鲜血从他脸庞上滴下,跟吐出来的东西混在一起。   “不要!”他大声哭喊着,但是声音被空寂的大地吞没,随风飘逝。   突然之间,他又回到安尼斯房间,整个人蜷缩在床上,脸上沾满了泪水。   现在终于可以移动了,他将身体前后伸展,深深吸了一口气,藉以释放记忆所带来的痛苦。   他坐起来,望着自己好端端的腿,那痛彻心扉的切割感已经远离,但是腿上、脸上依然十分刺痛。   “我可以吃一片止痛药吗?求求你!”平常止痛药随时可得,无论是身体瘀青或受伤、手指压伤、胃痛,或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擦破膝盖,都可以拿到一罐麻醉软膏或一片药;比较严重的,甚至可以马上打一针,把人及时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但是传授人说不行,他的眼睛望向远方。   那天傍晚,乔纳思推着自行车,瘸着脚走回家。相比之下,晒伤的痛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也不会停留在身上。但是这次的疼痛一直持续着。   它不像刚撞上山崖时那般难以忍受,乔纳思试着勇敢一点,他记得首席长老曾经称赞他很勇敢。   “乔纳思,你怎么了?”晚餐时,爸爸问他,“今天晚上你好安静。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药?”   乔纳思牢记规则,跟训练有关的伤害通通不准服药,也不能跟别人谈论他的训练过程。   到了“分享时间”,他推说自己累了,因为学校的功课非常繁重。   他早早进了卧室,透过紧闭的房门,听见爸妈和妹妹一边帮加波洗澡,一边开心地笑着。   他们从不知道什么是痛苦,这让他感到格外的孤独,不禁开始搓揉疼痛的双腿。最后他睡着了,一次又一次,梦见自己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山丘上。   训练持续进行,每天都免不了痛苦。腿部骨折现在看来还算是温和的,因为在传授人的带领下,乔纳思一点一滴地进入过去更深沉、更恐怖的苦难。每一次,传授人基于不忍,都会好心地用一个充满色彩的欢乐回忆作为结束:也许是在碧绿的湖面上轻快地航行,或是一片开满黄花的草地,或是太阳下山的彩霞。   但是这些美丽的景致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   “为什么?”乔纳思问。他刚刚才又经历了一段磨难,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东西吃,他那空洞、膨胀的胃部因为饥饿而剧烈地痉挛。他苦不堪言地躺在床上,“为什么你和我必须保留这些记忆?”   “它带给我们智能。”传授人说,“没有智能,我就不能发挥功能,给长老们提供建议。”   “但是您能从饥饿中得到什么智能?”乔纳思忿忿不平地说。虽然经历已经结束,他的胃还在阵阵抽痛。   “许多年前,”传授人告诉他,“在你出生之前,一大堆市民向长老委员会请愿,希望能够提高出生率,而不是只生三个小宝宝,最好是指定每位孕母生四个,这样人口就会增加,也有较多的劳工可以派遣。”   乔纳思一边听,一边点头:“听起来蛮有道理的。”   “他们建议,有些家庭可以多容纳一名孩子。”   乔纳思又点点头:“我家就可以。”他指出,“我们今年多了加波。有第三个孩子,很好玩儿。”   “长老会征询我的意见,”传授人说,“他们也觉得好像行得通,但这是新措施,所以他们想借助我的智能。”   “而你运用了你的记忆?”   传授人承认:“最强烈的记忆来自饥饿。这要回到好几代、好几世纪以前。由于人口过多,到处都有人挨饿。大饥荒饿死了很多人,战争接着就来了。”   战争?这是一个乔纳思从没听过的概念。但是现在他已经对饥饿很熟悉了,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腹部,回想起挨饿的痛苦,“所以您跟他们描述什么是饥饿?”   “他们才不想听痛苦的经验,他们只想听建议,所以我也只是警告他们,反对增加人口。”   “不过您说那是在我出生以前的事。他们很少来询问您的意见,除非——您是怎么说的呢?面临了前所未有的状况。上次他们来找您是什么时候呢?”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飞机飞过社区的上空?”   “记得,我吓坏了。”   “他们也一样,他们本来准备把它打下来,但征询我的意见时,我告诉他们不要急,再等等看。”   “但是您怎么知道?您怎么知道是驾驶员迷路了?”“我不知道,但是我运用了从记忆中获得的智能。我知道在过去有很多次——实在是太多次了——只要是在匆忙、慌乱和恐惧中摧毁对方,就会为自己带来毁灭。”   乔纳思有点了解了,“那就是说,”他慢慢地说,“您具有毁灭的记忆。而您也会将这个记忆传给我,这样我才能获得智能。”   传授人点点头。   “但过程会很痛苦。”乔纳思已经了然于胸了。   “相当痛苦。”传授人同意道。   “那为什么不让每个人都拥有记忆?如果由大家共同承担,每个人都分得一小部分,您和我也不用承受这么多的痛苦。”   传授人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他说,“但是这么一来,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痛苦,他们就是不要这样。这也是记忆传授人这么重要、地位这么崇高的真正原因。他们选上我——还有你——来为大家挑起这份重担。”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乔纳思生气地问,“实在不公平,我们来改变它!”   “你认为我们能怎么做?我一直想不出可行的办法,而我还号称是最有智能的人呢!”   “现在我们是两个人啦!”乔纳思急切地说,“我们可以一起想出办法的!”   传授人看着乔纳思,露出一丝苦笑。   “我们何不提议修改社区的法规?”乔纳思建议。   传授人大笑,乔纳思也不得不跟着笑。   “这个决定,早在我和你之前很久很久的时代,就已经制定了。”传授人说,“在上一任记忆传承人以前……”他等着。   “以前、以前、再以前。”乔纳思重复这句耳熟能详的话。   有时候这句话很幽默,有时候却又别具意义、重要非凡。   像现在,这句话就不是个好兆头,他知道,这意味着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   小宝宝加波渐渐长大,并且成功地通过了养育师每个月所做的发展测试。现在他可以坐起来,伸手去抓玩具,还长了六颗牙。爸爸向大家报告:加波在白天的时候也很开心,智力表现正常,只是夜间仍会吵闹,经常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需要特别注意。   现在加波已经不睡婴儿提篮,改睡婴儿床了。有一天,他洗完澡,抱着小河马,乖乖地躺着。爸爸说:“我额外花了这么多的时间照顾他,希望他们到最后不会解放他。”   “也许这样最好。”妈妈说,“我知道你不介意半夜起床陪他,但是我长期睡眠不足,已经快支持不下去了。”   “如果加波解放了,还会有其他小宝宝来我们家住吗?”莉莉问。她跪在婴儿床旁边对着小家伙做鬼脸,小宝宝也回她一个微笑。   乔纳思的妈妈无奈地翻翻眼珠。   “不可能的,”爸爸笑着说,他抚抚莉莉的头发,“很少有小宝宝发育像加波这么不稳定。可能要很久以后才会再发生类似的情形。”   “反正,”他叹了一口气,“他们不会这么快下决定。因为最近我们正忙着准备另一桩解放工作。有个孕母怀了双胞胎,下个月就要生了。”   “哦,亲爱的,”妈妈摇摇头说,“如果他们是同卵双胞胎,我希望你不会被指定去……”   “就是我,名单上的下一位就是我。我必须选择一个来养育,把另一个解放掉。做决定并不难,体重是唯一的考量,体重较轻就解放。”   乔纳思听着,突然想到那座桥,不知道河界外的远方是怎样的世界?在那里,是否有个人正等着接收这个较小的被解放的双胞胎?他在那个地方成长,会知道在这个社区有一个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吗?   他突然浮现一个有点愚蠢的希望,希望莱莉莎一就是那位他曾经帮她洗澡的老妇人——在远方等着接收这个小婴儿。他还记得她闪闪发亮的眼睛、轻柔的声音、低声的浅笑。费欧娜最近才告诉他,莱莉莎在一个很棒的解放庆祝会中离开了。   不过他知道老人不可能再养育孩子。莱莉莎在那里的生活会跟这里的老人一样,非常安详、宁静,她不会想再养育小宝宝,白天得忙着喂食、照顾,半夜还要安抚宝宝的哭闹,多累人啊!   “妈妈!爸爸!”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点子,“今天晚上何不把加波的小床放在我房间?我知道怎么喂他、安抚他,这样您和妈妈就可以好好地睡一觉。”   爸爸有点迟疑:“你一向睡得很沉,乔纳思,如果他吵不醒你,怎么办?”   莉莉回答了这个问题:“如果没有人理会加波,”她指出,“他就会吵得更大声,把我们通通吵醒。”   爸爸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莉莉小宝贝。好吧,乔纳思,今天晚上我们就先试试看吧。我不当班,也让妈妈好好睡一觉。”   上半夜加波睡得很沉。乔纳思躺在床上睡不着,不时撑起一只手臂,俯看小床上的加波。小宝宝趴着睡,手臂放松地放在头侧,双眼闭上,呼吸平顺、规律。最后乔纳思也睡着了。   接近午夜的时候,加波翻来覆去的声音把乔纳思吵醒了。小宝宝在被单下扭来扭去,两只手臂猛挥,开始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乔纳思起身走过去,轻轻拍打加波的背。有时候,这样就可以哄他再睡。但是这会儿他依然烦躁地扭着身子。   乔纳思继续有节奏地拍打着,同时想起传授人不久前转移给他的快乐航行记忆:天色清朗、微风拂面,他驾着白色帆船,倘佯在清澈碧绿的湖面上,乘着清风徐徐而行。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转移记忆,但是突然间,记忆的影像逐渐黯淡。原来透过他的手,记忆已传给了小宝宝。加波渐渐安静下来了。乔纳思大吃一惊,赶紧运用意志力把残存的记忆拉回来。他将手从小宝宝的背上移开,静静地伫立在小床边。   他再次回想脑海里的航行记忆。意象还在,但是天空没那么蓝了,船行的速度变慢了,湖水也变得朦朦胧胧,好像罩了一层雾。他沉浸在回忆中好一会儿,最后躺回自己的床上,不再想它。   黎明将近时,小宝宝又哭了。乔纳思走过去,毫不迟疑地将手贴在加波背上,将剩下的湖上时光释放出来。加波再度睡着了。   乔纳思躺下来沉思。不再拥有航行的记忆,让他有些怅然若失。他知道自己可以再向传授人要求,也许是在大海上乘风破浪,因为他拥有大海的记忆,知道大海是怎样的景致。他也知道海上有船只,只是尚未获得相关的影像。   他不知道要不要跟传授人坦白他把一段记忆转移出去了。他自己还没有资格当传授人;加波也没有被遴选为记忆传承人。   他很惊奇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他决定不告诉任何人。 第十五章 战争的痛苦   乔纳思一进人安尼斯,就知道这一天他又要先离开了。传授人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脸埋在手里。   “传授人,我明天再来。”说完后,他又迟疑地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一点忙。”   传授人抬头看他,一张脸早已扭曲变形:“求求你,”他喘着气说,“帮我分担一些痛苦。”   乔纳思赶紧扶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然后迅速脱掉自己的上衣,趴下来。   “把手放到我身上。”他明白传授人现在痛苦不堪,可能需要人提醒。   手贴上了,痛苦也跟着源源而来。乔纳思打起精神,进入传授人痛苦的记忆中。   他来到一个混乱、嘈杂、空气中飘着阵阵恶臭的地方,天空微露曦光,正是黎明时分,四周弥漫着浓浓的黄褐色烟雾。放眼望去,到处躺着人,呻吟声此起彼落。突然一匹惊慌失措的马,拖着破裂的马鞍,在人堆中乱蹿,不时仰起头,凄厉地嘶叫。最后它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乔纳思听见身边有个干涩、沙哑的声音在说:“水……”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半闭着眼睛、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儿,脸上和枯涩的金发上到处是泥巴。他瘫软在地上,灰色的制服因为被鲜血浸透而闪闪发亮。   屠杀的色彩竟是如此怪异的鲜明:粗糙、蒙灰的布料上,沾满艳红色的血液,衬得男孩儿金发上掺杂的青草,越发鲜绿。   男孩儿看着他,再次恳求:“水。”他一说话就呕出一股鲜血,浸湿了胸膛上的粗布衣和袖口。   乔纳思的一只手也痛得动弹不得,他从撕裂的袖子上,看见手臂已经皮开肉绽、骨头碎裂。他挪动另一只手,慢慢在身边摸索,终于摸到水壶,正想打开壶盖,阵阵疼痛又传来,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到疼痛减缓,再慢慢地旋转盖子。盖子终于打开了,他伸出手臂,一点一点、缓缓地越过那浸染着鲜血的土壤,送到男孩儿嘴边。水滴入男孩儿发出乞求的嘴里,也流过他污秽的下巴。   男孩儿叹了一口气,头部后仰,下巴松松的往下垂,好像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一抹阴沉的空洞慢慢蒙上他的双眼,随后他就完全没了声息。   四周嘈杂依旧:受伤的人不断哀号,有的想喝水,有的哭喊母亲,有的哀求死亡,倒地不起的马儿抬起头,尖声嘶鸣,虚弱地朝空中扬蹄。   远方传来阵阵炮轰声。乔纳思躺在地上,被一阵阵的痛苦淹没。这个时刻,他只能听任人们和动物一个个死亡,体认战争残忍的内涵。   他再也受不了这磨人的痛楚,他宁可一死一了百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传授人转过头去,好像不忍心看见自己加在乔纳思身上的痛苦:“原谅我,乔纳思!” 第十六章 爱的传导   乔纳思不想回到过去,他不要这些记忆,他不要这样的荣耀,他不要这样的智能,不要这些痛楚。他想要回到他的童年,那会擦伤的膝盖和充满球赛的童年。他独自一人坐在家里,从窗户看出去,看见孩子在玩游戏,市民忙完一天的工作,正骑着自行车回家。他们的生活是这样平静、没有丝毫痛苦,因为他们的沉痛记忆,都由他和过去的记忆传授人承担了。   但他别无选择,每天依然到安尼斯报到。   在分担了残忍的战争记忆过后,接下来好几天,传授人显得特别仁慈温和。   “有很多记忆是美好的。”传授人提醒乔纳思。这倒是真的,乔纳思体验了无数快乐、甜美的时光,那是他以前不曾体悟过的。   他参加过一次为一个小孩举办的庆生会。乔纳思这才了解身为独立、特殊、单一个体的喜悦和骄傲。   他参观了博物馆,欣赏色彩缤纷的画作,现在他已经知道所有色彩的名称了。   有一次,他骑着一匹浅棕色的骏马,漫步在洋溢着湿润草香的原野上。他在一条小溪流边下马,和马儿共饮冷冽清澈的溪水。现在他对动物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当马儿离开溪边,亲昵地用头轻推他的肩膀时,他很惊讶动物和人之间可以建立如此亲密的关系。   他曾经穿越森林坐在营火边一整夜。虽然他经历过迷失和孤寂的痛苦,但现在,他体会到孤独的喜悦。   “您最喜欢哪段回忆?”有一次他问传授人,“您不必现在就传送给我,”他赶紧补充:“只要告诉我那个情景就行了,好让我心生期待,毕竟等到您的工作结束,我还是一样接收得到。”   传授人微微一笑:“躺下来,”他说,“我很乐意现在就转移给你。”   记忆一激活,乔纳思马上感受到欢乐的气氛。以前,他往往必须花点时间才能找到跟记忆的关连性,了解自己的所在。但是这一回,他立刻融入情境,感受到弥漫在回忆中的幸福与快乐。   屋子里到处都是人,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暖烘烘的。窗外,夜幕低垂,大雪纷飞。最奇怪的是,室内布置了一棵树,树上挂满红、绿、黄和各式各样的彩灯。桌上闪亮的金烛台,插满了蜡烛,摇曳着柔和、闪烁的烛光。空气中菜香四溢,欢笑声此起彼落。一只金色卷毛小狗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大树下堆满一盒盒用明亮的彩色纸、闪亮的蝴蝶结包扎得漂漂亮亮的东西。一个小孩拿起这一盒盒的东西,递给房间里的其他小孩子和像是父母亲的一对大人,还有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笑吟吟的一对老公公和老婆婆。   乔纳思看着他们拆开包装盒上的蝴蝶结,打开鲜亮的包装纸,掀开盒子,从里头拿出玩具、衣服和书。大家开心地叫着、笑着互相拥抱。   最小的孩子跑过去坐在老婆婆的膝盖上,她轻轻摇晃着他,用脸颊轻磨他的脸蛋。   乔纳思睁开眼睛,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整个人还沉浸在温暖甜蜜的记忆中。他真想把这些永远珍藏起来。   “你体会到什么?”传授人问他。   “温暖,”乔纳思回答,“还有幸福,还有……让我想一想。家庭,这好像是在庆祝某种假日。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你一定可以感受到的。”   “那两位老人是谁?为什么他们会在那里?”房里有老人,让他十分困惑。社区里的老人从没离开过特别为他们设计的养老院,他们在那儿受到最完善的照顾和礼遇。   “他们叫做祖父母。”   “祖父母?”   “对,那是很久以前的称呼,就是父母的父母。”   “以前,以前,再以前?”乔纳思笑了起来,“所以事实上,还会有父母的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传授人也笑了:“没错,就好像你如果拿着镜子看镜子,就会看见自己正在照镜子,镜中镜又可看见自己在照镜子。”乔纳思皱起眉头:“我的父母一定也有他们自己的父母!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我的父母的父母是谁?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档案管理中心查得到名字,但是,你不如先想一想,如果你申请孩子,他们的父母的父母会是谁?”   “当然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那他们会在哪里呢?”   乔纳思想了一下,慢慢地说:“当训练结束,变成真正的大人后,我就会有自己的房子。几年后,等莉莉长大,她也会有自己的房子,也许还会有配偶;如果她提出申请,可能还会有孩子,那时候爸爸和妈妈……”   “没错。”   “如果他们还在工作,对社区有贡献,就会去跟其他没有孩子的成人一起住,不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然后,时间到了,他们就住进养老院。”乔纳思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来,“接受最完善的照顾和礼遇,最后是一场解放庆祝仪式。”   “你不可能参加那场仪式的。”传授人强调。   “当然不会,我可能连什么时候举行都不清楚。那时,我和莉莉都忙着自己的生活,如果我们有孩子,他们也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的父母是谁。”   “这个模式似乎不错,不是吗?我们的社区一直奉为法宝。”乔纳思问:“如果我不接收以前的记忆,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的生活模式。”   “它们的确不错。”传授人肯定地说。   乔纳思迟疑了一会儿:“我确实很喜欢这段记忆,我也了解为什么它会是你的最爱。但我就是找不到恰当的字眼来形容我对这段记忆的感受,那弥漫在整个房间的气氛是那样强烈。”   “那气氛就是爱!”传授人告诉他。   乔纳思喃喃念了一次:“爱。”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新概念。   两人沉默了一分钟,接着乔纳思问:“传授人?”   “什么事?”   “我知道这样说很愚蠢,非常非常愚蠢。”   “在这里没有什么话是愚蠢的,信任一切记忆,以及它给你的感受。”   “好吧!”乔纳思低头看着地板说:“我知道你已经不再拥有这些记忆了,所以也许您不了解……”   “我当然了解,我还残留了一点模糊的印象。而且,我还有很多关于家庭、假日、幸福等爱的记忆。”   乔纳思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感受:“我在想……虽然这可能不切实际,但是如果可以跟老人住在一起,即使没有办法像现在那么完善地照顾,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但是,我觉得那种住在一起的感受,实在非常美好。我好希望我们仍旧维持以前的家庭方式,好希望您就是我的祖父母,那样的家庭感觉比较……”他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比较完整。”传授人补充。   乔纳思点点头:“我喜欢爱的感觉。”他紧张兮兮地瞄一眼墙上的扩音器,确定没有被任何人听到,"我希望我们仍拥有那些。”他喃喃地说,“当然啦,那样的组织不见得比现在好,我清楚地知道那样的生活方式比较危险。”   “你是指什么?”   乔纳思迟疑了一下,他也不确定自己指的是什么。他只感觉到那种生活方式有点冒险,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比方说,”他终于找到一个解释,“他们在房间里生火,壁炉里有熊熊大火,桌子上有蜡烛。火那么危险,怪不得会被禁止。”   “不过他慢慢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我真的很喜欢他们点亮的火光,还有那股温暖的感觉。”   “爸爸妈妈。”晚餐过后,乔纳思说,“我有个问题想问您们。”   “什么问题,乔纳思?”爸爸问。   在从安尼斯回家的路上,他已不知道在心里默念过多少次这个字了,可是当他勉强说出来时,还是觉得很难为情。   “你们爱我吗?”   一阵难堪的沉默立刻弥漫开来……爸爸轻声一笑:“乔纳思,请你说准确一点!”   “什么意思?”乔纳思问。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爸爸是说你用了一个非常笼统的字,那个字没什么意义,几乎已经废弃不用了。”妈妈小心地解释。   乔纳思瞪大了眼睛,没有意义?但这是他记忆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如果大家用语不准确,我们的社区就没办法好好运作。你可以问:‘跟我相处愉快吗?’答案是:‘是的。’”妈妈说。   “或者,”爸爸建议,“‘你以我为荣吗?’答案绝对是:‘是的,我们以你为荣。’”   “现在你了解为什么用‘爱’这个字不恰当了吗?”妈妈问。   乔纳思点点头,“是的,我懂,谢谢您。”他慢慢地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对父母说谎。   “加波!”乔纳思轻声呼唤小宝宝。   今晚小床又放到他的房间来了。加波在乔纳思的房间安稳地睡了四个晚上后,爸爸妈妈宣称实验成功,乔纳思实在了不起。现在加波成长得很快,在房间里到处爬,咯咯笑,并试图抓着东西站起来。爸爸高兴地说,只要他睡得安稳,他就可以通过育儿中心的测试,获得升级。等到十二月,他就可以被正式命名,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家庭。现在离十二月只剩两个月的时间了。   但是,一旦离开乔纳思的房间,他又不肯睡了,整夜啼哭,只好再送他回乔纳思的房间。   他们决定再多给他一点时间来适应。既然加波喜欢睡在乔纳思的房间,就让他多睡一阵子,直到他养成夜里熟睡的习惯。养育师们对加波的未来非常乐观。   加波对乔纳思的呼唤没有响应,他已经睡着了。   “事情会改变的,加波。”乔纳思继续说,“一定会和现在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会怎么变,但是一定有办法让事情变记忆传授人得不一样。以后会有颜色,还会有祖父母。”屋里一片昏暗,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每个人都会拥有记忆。”   “你知道什么是记忆吗?”他一边呢喃,一边转头注视着小床。   加波的呼吸既均匀又深沉。乔纳思很喜欢他留在这里,只是对自己暗中进行的事有点儿罪恶感。每天晚上,他都转移一些记忆给加波,有阳光下驾船或野餐的记忆;有小雨打在玻璃窗上的记忆;有光着脚丫在潮湿草地上跳舞的记忆。“加波!”   小宝宝在睡眠中轻轻地挪动一下身子,乔纳思低头凝视着他。   “未来还会有爱。”乔纳思轻声低语。 第二天早上,头一回,乔纳思没有吃药。通过记忆的洗礼,他的认知逐渐提高,他知道该把药丸给扔了。 第十七章 格格不入   今天全体破例放假一天。听到广播员的宣布,乔纳思、爸爸、妈妈和莉莉都不敢置信地盯着墙上的扩音器。这种事很少发生,像是额外的犒赏。大人不用去工作,孩子不用去上学、受训或当义工,由代班的劳工负责养育孩子、运送食物、照顾老人等必须的工作。整个社区的人都自由了。   正准备出门上学的乔纳思,兴奋地放下手上的作业夹。现在学校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再过不久他的学校生涯就要结束,开始单纯接受成人的训练,他得记诵数不尽的规则和学习操控最新的技术。   他希望爸爸妈妈、妹妹和加波都能度过快乐的一天。他跨上自行车,沿着车道,出发去找亚瑟。   他已经有四个礼拜没有吃药,内心的激情再度出现。愉快的梦境让他有点罪恶感,不好意思,但他知道他无法再回到过去那种麻木的生活。   强烈的感觉慢慢超越梦境,扩散到他的日常生活中来。他知道这固然跟没有服用药丸有关,但主要是来自于他所接收的记忆。现在他眼里的世界是缤纷的:树林、草地和树丛碧绿苍翠,加波的小脸蛋如玫瑰般粉红,而苹果也始终红艳欲滴。   经由记忆,他看见了海洋、山里的湖泊以及在山林间潺潺流动的溪水。现在他眼前熟悉的景色,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模样:在缓慢的流水中,他看见了粼粼波光、色彩和过去的历史。他知道河流来自远方,也将流向远方。   每逢假日,他都十分快活,今天意外放假一天比以往更快乐。乔纳思了解,自己正向深沉的感觉迈进。其实,每位居民每天晚上在家进行的谈话分享,就已说明大家的情绪是不尽相同的。   “我很生气,因为有人破坏了游戏区的规则。”莉莉有—次这么说,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她的家人——包括乔纳思——耐心地分析别人破坏规则的可能原因,直到莉莉放松拳头,气消为止。   乔纳思现在明了:莉莉的感受不是愤怒,而是轻微的不耐烦和恼怒。他很确定,因为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愤怒。透过记忆,他体验到不公和残忍,他的愤怒如火山爆发般澎湃,但这些是不可能在平静的晚餐时提出来讨论的。   “今天我很伤心。”妈妈表达了她的情绪,大家就会赶紧安慰她。   而今乔纳思经历过真正的伤心和悲痛,他知道几句安抚的话不可能抚平这样的情绪。   那是一种深层的不能用言语传达的情绪,只能意会。   今天,他觉得好快乐。   “亚瑟!”他瞥见朋友的自行车斜倚着游戏场边的一棵树,附近则满地都是自行车。一放假,规则也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煞住车,随意把它停在别人的车旁。“嗨,亚瑟!”他大叫,一边四处张望。但游戏区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你在哪里?”   “啪!啪!”附近草丛传来小孩的声音。“砰!砰!砰!”   十一岁的昙雅从藏身的地方踉踉跄跄走出来。她夸张地捧着肚子,一边歪歪扭扭地站不稳,一边呻吟,“我中弹了!”她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嘴角却带着微笑。   “砰!”   乔纳思站在游戏场旁边,认出亚瑟的声音。他看见亚瑟手持假想的武器,迅速从一棵大树后面隐身到另一棵后面。“砰!你已经中了我的埋伏,乔纳思!小心!”   乔纳思往后退,蹲在亚瑟的自行车后,以免被人看见。以前他常玩这个游戏,游戏里虽然也分好人和坏人,不过只是无害的消遣,可以消耗孩子过多的精力,最后大家往往精疲力竭,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他以前从没想到这就是战争游戏。   “攻击!”从存放游戏器材的小储藏室后头传出一声大叫,三名小孩往前冲,手上的假想武器已经上膛了。   游戏场的另一边也传来大叫:“回击!”一大群孩子冒出来——费欧娜也在其中。他们半蹲着跑步,边跑边开火。有几位停下来,夸张地抓住自己的肩膀和胸膛,假装被击中。他们卧倒在地,强忍住咯咯的笑声。   乔纳思的内心如波涛般汹涌,不知不觉地朝游戏场走去。   “你被打中了,乔纳思!”亚瑟在躲藏的树后喊叫。   “砰!你又中了一枪!”   乔纳思独自站在游戏场中央。几个小孩纷纷探出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攻击的队伍也慢慢停了下来,从蹲伏的地方站起来,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乔纳思仿佛又看见那位垂死战场、跟他要水喝的男孩儿。他突然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   有个小孩举起假想的来复枪,发出放枪的声音,想要摧毁他,“啪!啪!”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尴尬地站着,现场只听见乔纳思颤抖的呼吸声。他强忍住不哭出来。   什么也没发生,什么都没改变,孩子们紧张地面面相觑一会儿,然后相继走开。他听见大家扶正自行车,骑上车道,慢慢远离游戏场。   只有亚瑟和费欧娜留下来。   “怎么啦,乔纳思?只是游戏嘛。”费欧娜说。   “都被你搞砸了。”亚瑟懊恼地说。   “别再玩这种游戏了。”乔纳思恳求。   “接受娱乐中心主任助理训练的人是我,”亚瑟生气地指出,“游戏不是你的专项。”   专长。”乔纳思提出更正。   “不管怎样,你都不应该批评我们玩的游戏,就算你是未来的记忆传授人也不可以。”说完,亚瑟警觉地看着他,“很抱歉,我没有对你表现应有的尊敬。”他嘟嚷着。   “亚瑟,”乔纳思带着温和、小心翼翼的语气措词,试图表达自己的想法,“你没有机会了解这些事,我自己也是最近才明白。这种游戏很残酷,在过去,曾经……”   “我道歉了,乔纳思。”   乔纳思叹了一口气,多说无益,亚瑟不可能了解的:“我接受你的道歉,亚瑟。”他沮丧地说。   “你要骑自行车沿着河岸兜风吗?”费欧娜咬着嘴唇,紧张地问。   乔纳思看着她,她实在很可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只想陪着她,悠闲自在地骑着自行车,沿路边谈、边笑。但他知道这样的时光已经被剥夺了。他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的两个朋友转过身,走向自行车,他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乔纳思在储藏室旁边的板凳上坐下来,内心有股强烈的失落感。他的童年,他的友谊,他那无忧无虑的生活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那崭新的、敏锐的感觉,让他无法忍受其他孩子大叫、嬉笑地玩着战争游戏。不过,他也明白,因为缺少记忆,他们不会懂得他的心情。他很爱他的朋友亚瑟和费欧娜,但是没有那些记忆,他们无法理解他的感觉。偏偏他又不能提供那些记忆给他们。乔纳思很清楚,他什么也无法改变。   那天晚上回到家,莉莉雀跃地叽叽喳喳,说这个假日有多美好,她跟朋友玩游戏,又在户外吃午餐,然后(她承认)她偷偷骑了一下爸爸的自行车。   “下个月才能得到自行车,我实在等不及了。但是爸爸的自行车太大了,害得我摔了一跤!”她及时说明当时的状况,“幸好加波没有坐在儿童座椅上。”   “真的是幸好。”妈妈对她的行动皱了皱眉头。加波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摇摇手。他在上周学会走路。爸爸说,宝宝迈出第一步是值得庆祝的大事,同时也是接受戒尺教训的开始。现在爸爸每天晚上都带着这根细细的道具回家,以防加波调皮捣蛋。   他现在是一个快乐、自在的学步儿,正在摇摇晃晃地迈着脚步,笑嘻嘻地走过房间。“加!”他兴高采烈地说,“加!”   这是他叫自己名字的方法。   乔纳思的心情又开朗了起来。压抑了一整天,他决定把郁闷抛到一旁。他想他得教莉莉骑自行车了,这样她在九岁典礼后,就可以得意地骑着自行车回家。很难相信十二月又快到了,他成为十二岁快满一年了。   他看着小宝宝努力地迈出步伐,每完成一步,就咧着嘴笑。   “今晚我得早点睡,”爸爸说,“明天会很忙。双胞胎明天出生,测试结果显示他们是同卵双胞胎。”   “一个留在这儿,一个送走。”莉莉歌唱似的,“一个留在这儿,一个送走……”   “您真的要把其中一个带到别的地方吗,爸爸?”乔纳思问。   “不是,我只是做个选择,帮他们量体重,把比较重的那个交给在一旁的助理养育师,然后帮比较轻的那个清洗、打理,再办理解放仪式,然后……”他往下看,对加波露齿一笑,“然后我就跟他挥手说拜拜……”他的语气就像平常跟小宝宝说话一样甜美,同时挥动双手,做出平常说再见的姿势。   加波咯咯笑,也对他挥手说再见。   “然后就有人来接他吗?从别的地方来的人?”   “没错,乔纳思宝贝儿。”   听见爸爸用小时候的昵称叫他,乔纳思难为情地白了爸爸一眼。   莉莉陷入沉思中:“如果别的地方的人帮双胞胎弟弟取名为,哦,比方说是强纳生好了。而我们社区的这个双胞胎哥哥,在命名典礼上也被取名为强纳生。那就会有两个名字相同、长相也完全一样的小宝宝。有一天,也许就在他们六岁的时候,其中一班的孩子坐着巴士去拜访另一个社区,遇见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强纳生,结果大家不小心搞混了,把另一个强纳生接回家,就连他们的父母也分辨不出来,然后……”   她停下来喘口气。   “莉莉,”妈妈说,“我突然有个奇妙的点子,也许等你十二岁的时候,他们会指定你去当说故事的人!我们社区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说故事的人了。如果我是委员会的一员,一定推荐你担任这项工作!”   莉莉露齿一笑:“我想到另一个更棒的故事,也许我们都是双胞胎,只不过我们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在别的地方,还会有另一个莉莉,另一个乔纳思,另一个爸爸,另一个亚瑟,另一个首席长老,另一个……”   爸爸不耐烦地打断她:“莉莉,睡觉时间到了。” 第十八章 记忆回流   “传授人,”第二天下午,乔纳思问,“您有没有想过解放的事?”   “你是指我自己的解放,或是解放这个主题?”   “我想两者都有吧!很抱歉,我应该说得更清楚一点,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坐起来,谈话时你用不着躺着。”乔纳思已经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听到这话,马上坐起来。   “我承认我有时会想到这件事。”传授人说,“每次遭受巨大的痛苦时,就会想到解放,也曾兴起申请解放的念头。不过,新的记忆传承人还没训练完毕,我不能这么做。”   “就是我喽!”乔纳思沮丧地说。他一点也不希望训练结束,成为新的记忆传授人。他很清楚未来除了虚幻的荣耀,将会多么艰辛、孤独。   “我也不能申请解放,”乔纳思指出,“给我的规则里写得很清楚。”   传授人苦笑:“我知道,十年前的失败,他们才想出这条预防措施。”   乔纳思再度听到十年前的失败,但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传授人,”他说,“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传授人耸耸肩:“表面上很单纯,一位未来的记忆传承人被选上了,过程就跟选你一样,并在典礼中公布遴选结果。观众欢呼喝彩,就跟为你欢呼一样。这位新的记忆传承人又迷惘又有点害怕,也跟你一样。”   “我的父母说她是一个女孩儿。”   传授人点点头。   乔纳思想起他最喜欢的女孩费欧娜,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希望费欧娜去承受这种苦,承接记忆的痛苦。“她是怎样的人?”他问传授人。   传授人悲伤地回想着往事:“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年轻人,冷静、沉着、聪明、好学。”他摇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也知道,乔纳思,当她来到这个房间,开始接受训练……”   乔纳思打断他的话,问:“可以告诉我她叫什么吗?我父母说社区里禁止提她的名字。您可以只跟我说吗?”   传授人面有难色地迟疑着,好像说出这个名字会引起他极大的痛苦。最后,他还是说了:“她叫萝丝玛丽。”   “萝丝玛丽,我喜欢这个名字。”   传授人继续说:“她第一天来找我的时候,就坐在你第一天来坐的位子。她渴望学习,既兴奋又有点儿忐忑。我不断地跟她谈话,尽可能把事情解释清楚。”   “就跟你对待我一样。”   传授人悲伤地微笑:“要解释清楚并不容易,因为它超越了我们的体验范围。但我尽力而为。我记得她听得很仔细,眼睛闪闪发亮。”   他突然抬起头来:“乔纳思,我曾将自己最喜欢的记忆转移给你,自己只留着一些小片断。还记得里面的房间、家庭和祖父母吗?”   乔纳思点点头,他当然记得:“这段记忆蕴涵一种很美妙的感觉,您说那是爱。”   “那你可以了解我对萝丝玛丽的感觉。”传授人说,“我爱她。”   “我对你也有同样的感觉。”他补充说。   “她后来怎么了?”乔纳思问。   “她开始受训了,跟你一样,接收的成效很好。她兴致很高,非常喜悦地去体验这些新事物……我还记得她的笑声……”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最后小到听不见。   “发生什么事了?”过了一会儿,乔纳思又问,“请告诉我好吗?”   传授人闭上眼睛:“将痛苦转移给她,真是让我心碎,乔纳思。但是我必须这样做,就像我跟你一起做的一样,这是我的工作。”   房里静悄悄的,乔纳思耐心等着。停了好一会儿,传授人才继续说下去。   “五个星期而已,我给她骑旋转木马、逗小猫咪玩、野餐等快乐的记忆。有时候我会故意选个能让她发笑的记忆,因为这个房间太安静了,她的笑声弥足珍贵。   “但是她跟你一样,乔纳思。她想要经历所有的事物。她知道这是她的责任,所以跟我要求较难承受的记忆。”   乔纳思屏住呼吸:“你没给她战争的体验吧?才五个星期。”   传授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我没有让她体会肉体上的折磨,但是我让她体验孤寂、迷失等精神上的痛苦。我将一个小孩被带离父母身边的记忆传给她,那是第一个痛苦的记忆。结束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吓呆了。”   乔纳思咽了一下口水,对萝丝玛丽和她的笑声也有了具体的形象。他可以想象她从床上抬起头,一脸惊恐的模样。   传授人继续说:“我之后再给她一些喜悦的经历。但是自从她了解什么是痛苦后,一切就都改观了。我可以从她的眼神看出来。”   “她不够勇敢吗?”乔纳思试探地问。   传授人没有正面回答:“她坚持要我继续下去,说我不可以宠坏她,说那是她的义务。当然,我也知道她是对的。”“我不忍心将肉体的痛苦加在她身上,但我让她感受贫穷、饥饿、恐惧等精神上的痛苦。我必须这样做,乔纳思。这是我的工作,而且她已经被选上了。”传授人以恳求谅解的眼光看着他。乔纳思轻抚他的手。   “一天下午,我们结束当天的训练——那是一段很艰苦的记忆时——我用了跟对待你一样的方法,传送一些快乐、欢欣的回忆。但是欢笑时光已然远离。她非常安静地站起身,皱着眉头,好像正在下什么决定。然后她走向我,双手环抱住我,亲亲我的脸颊。”传授人拍拍自己的脸颊,似乎回想起十年前萝丝玛丽轻轻的一吻。   “那天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房间,却没有回到住处。广播人员通知我,她直接跑去找首席长老,要求解放。”   “但那是违反规定的!受训的记忆传承人不可以申请解……”   “乔纳思,只有给你的规定才提到这一点,给她的可没有。她要求解放,他们一定得答应。从此我没再见过她。”   乔纳思这才明白,原来当年的失败是这么一回事。很显然的,这件事对传授人的打击非常大。不过,看起来并不怎么可怕啊。自己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无论未来的训练有多难,他都不会要求解放的。传授人需要一名继承人,而他已经被选上了。   乔纳思突然想到一件事,萝丝玛丽在受训没多久就解放了。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意外,又会怎么样呢?他已经接受了一整年的记忆了。   “传授人,”他问,“我不能要求解放,但是如果我发生了什么意外,比方如果我也跌到河里去,跟四岁的小凯尔博一样呢?当然,这不是个好比喻,因为我是个游泳好手。但是如果我不会游泳,又跌到河里不见了呢?那就没有新的记忆传承人了,而你又已经把一大堆很重要的记忆都传给我了,即使他们重新选一位记忆传承人,只靠你留下的那少许记忆够吗?如果……”   说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我怎么讲起话来跟莉莉一样。”   传授人严肃地凝视着他:“离河流远一点,朋友。”他说,“我们在转移记忆五星期后,失去了萝丝玛丽,造成了社区的大灾难。如果这时失去你,我不知道我们社区要怎么办?”   “为什么会是大灾难?”   “我跟你提过。”传授人提醒他,“她走了以后,记忆回流到人们身上。如果你掉到河里不见了,乔纳思,你的记忆不会跟着你消失,记忆是永恒存在的。   萝丝玛丽只保有五星期的记忆,而且大部分都是很美好的记忆,可是她却被少部分的恐怖记忆击倒了,我们社区也差点被打垮,因为那些感觉是大家从未经历过的!   当时我完全笼罩在失去她的伤痛、失败以及愤怒的情绪中,甚至没有试着去协助大家度过难关。”   传授人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说:“你也知道,如果他们现在失去你,所有你接收到的记忆,都会回到大家的身上。”乔纳思做个鬼脸:“大家一定恨死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是一定的,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我也是因为有您在一旁协助,才知道怎么处理的呀。”乔纳思指出这一点。   传授人点点头,缓缓地说:“假设我可以……”   “你可以怎样?”   传授人仍在沉思中,过了半晌才说:“如果你在河里溺毙了,我想我可以用帮助你的方式,来帮助整个社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概念,我必须再多想想,哪天我们再详谈,现在先打住。   我很高兴你是个游泳好手,乔纳思,不过还是离河远一点。”   他笑了一下,但是笑声并不轻快。他的心思好像已经飘到远方,眼神充满忧虑。 第十九章 解放真相   乔纳思瞄了一眼时钟,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大半。要做的事情总是那么多,他和传授人很少像刚才那样单纯聊天。   “很抱歉我问了那么多问题,浪费了时间。”乔纳思说,“因为今天我爸爸要解放一名新生儿,所以我才会问起解放的事。今天有一对双胞胎出生,他必须做个选择,解放其中一个,留下体重较重的宝宝。”乔纳思又瞄了一下时钟,“他应该已经完成了,那是今天早上的事。”   传授人神情非常凝重:“我希望他们不要这样做。”他几乎是自言自语。   “因为社区里不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啊!否则就要天下大乱了!”乔纳思轻声一笑。   “真希望我可以在一旁观看。”他又补上一句。他想看看爸爸怎么举行解放仪式,怎么帮较轻的新生儿清洁、打理一切。爸爸是个体贴的人。   “你可以看。”传授人说。   “不行,”乔纳思告诉他,“小孩不能观看,这是秘密进行的。”   “乔纳思,”传授人告诉他,“你不是仔细读过训练规则吗?别忘了,你可以问任何问题。”   乔纳思点点头:“我记得,但是……”   “乔纳思,当我们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后,你就是新的记忆传授人。你可以读书,你会获得所有的记忆,你将接受一切。这是受训的一部分,如果你想看解放仪式,你尽管提出要求。”   乔纳思耸耸肩,“好吧!不过这次太晚了,我确定仪式已在早上举行过了。”   传授人告诉他一些他还不知道的事:“所有秘密进行的仪式都会录像存放在机密档案室里。你想看今天早上的解放仪式吗?”   乔纳思迟疑了,他担心爸爸知道了会不高兴,因为那是秘密仪式。   “我觉得你应该看。”传授人坚定地告诉他。   “好吧,请告诉我怎么做。”乔纳思说。   传授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墙上的对讲机旁,“咔哒”一声,把开关扳到开的位置。   对讲机马上传来声音:“您好,记忆传授人,请问有什么吩咐?”   “我想看今天早上双胞胎的解放仪式。”   “请稍候,记忆传授人。谢谢您的指示。”   乔纳思望着开关上面的屏幕,原本空白的画面开始闪现锯齿状的线条,接着出现一些数字,接下来是日期和时间。他既震惊又高兴,没想到使用这么方便,自己以前竟然不知道。   突然间,屏幕上出现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地板上铺着褪色的地毯,里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个橱柜,桌上放了某种仪器——乔纳思认出那是一个磅秤:他在育婴中心当义工时曾经见过。   “只是一间普通的房间嘛。”他说,“我还以为会在礼堂举行,好让大家都参加,就像所有的老人都去参加解放仪式一样。会不会是因为他才刚出生,不…“嘘!”传授人说,眼睛看着屏幕。   屏幕上,乔纳思的爸爸穿着养育师的制服,进入房间,他的手臂上抱着一个用柔软的毯子包裹着的新生儿。另一个没有穿制服的女孩儿尾随在后,手上用相同的毯子包着另一名新生儿。   “那是我爸爸。”乔纳思自然而然地压低声音,生怕吵醒小家伙似的,“另一个人是他的助手,还在受训,但很快就要完成训练了。”   两位养育师打开毯子,将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放在床上。他们全身赤裸,一看就知道是男孩儿。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爸爸轻轻地举起其中一个,放到磅秤上量体重,再举起另一个。   他听见爸爸在笑:“很好,”爸爸对助手说:“我还以为他们连体重都一样,那麻烦可就大了。不过这一个,”他将其中一个重新包好,交给助手,“刚好六磅。你把他清洗干净,穿上衣服,带到育婴中心。”   助手抱着新生儿走出门口。   乔纳思看见爸爸弯腰对床上扭着身子的新生儿说:“至于你呢,小家伙,你只有五磅十盎斯,小虾米一只。”   “他都是用这种声调跟加波说话的。”乔纳思微笑着说。   “专心看。”传授人说。   “现在帮小宝宝清洗,让他舒舒服服的。”乔纳思说,“爸爸早告诉我了。”   “安静,乔纳思。”传授人用怪异的声音下了命令,“注意看。”   乔纳思不再出声,专心看屏幕。他对仪式本身很好奇。   爸爸转身打开橱柜,拿出一支针管和一个小瓶子。他小心翼翼地将针头伸入小瓶子中,不一会儿针管便注满透明的液体。   乔纳思同情地缩了一下身体,他忘了新生儿还得打针。他自己很讨厌打针,虽然他知道这是必要的。   出乎意料的是,爸爸竟然很小心地将针头插人小宝宝的脑门儿,小宝宝的脉搏在脆弱的肌肤下跳动着,他扭动全身,发出嚶嚶的哭泣声。   “他为什么……”   “嘘!”传授人低声制止。   他的爸爸正在说话,乔纳思这才想到,他可以听到他原先提问的答案。爸爸用他那种特殊的音调说:“我知道,我知道,这很痛,小家伙。但是我必须找到静脉,你手上的静脉太细了。”   他以很慢的速度推动针管,将液体注入头皮的静脉,直到注射管完全空了。   “完成了,没有那么糟嘛,不是吗?”乔纳思听见爸爸开心地说,转身将针管丢进垃圾桶。   乔纳思知道传授人不想说话,因此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这就是帮他清洁、让他舒适的方法。”   乔纳思继续观看,小宝宝已经不再哭泣,他的手脚突然抽动了一下,然后瘫软下来。他的头垂向一边,眼睛半闭着,完全静止不动了。   乔纳思的内心涌起怪异、震惊的感受,他看过这样的姿势和表情,那模样是如此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乔纳思瞪着屏幕,等着后面事情的发展。但是较小的双胞胎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的爸爸正在收拾东西,折好毯子,关上橱柜。   他仿佛再度回到战场,空气几乎凝固了。他看见那张披散着金发的脸庞,那个浑身是血、眼神空洞的士兵——那种记忆回来了。   他杀了婴儿!我的爸爸杀了婴儿!乔纳思被自己刚刚了解的真相吓坏了。他麻木地瞪着屏幕。   爸爸将房间收拾干净后,再将地板上的一个小纸箱拿到床上,把软绵绵的尸体放进去,将盖子盖严。   他拿起纸箱,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打开墙上的小门,乔纳思看见门后漆黑一片,就跟学校放置垃圾的斜槽一样。   爸爸把装着尸体的纸箱放人斜槽,轻轻一推。   乔纳思听见爸爸在离开房间前说:“再见了,小家伙。”然后屏幕一片空白。   传授人转身面对他’非常平静地开始叙述:“广播员通知我,萝丝玛丽已经要求解放,他们就将过程放给我看。她就站在那儿等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那孩子漂亮的身影。他们带着针管,要她卷起袖子。   乔纳思,你曾问我她是不是不够勇敢?我不了解勇敢,勇敢到底是什么?又有什么特殊含意?我只知道我无力地坐在这里,吓坏了,全身发冷。我听见萝丝玛丽告诉他们,她宁可自己注射。   她真的这样做了,我没有看,我把头转开了。”   传授人看着他:“好啦,乔纳思,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解放。”他的声音充满苦涩。   仿佛有人在撕扯乔纳思的胸腔,巨大的痛楚一波波涌现,最后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第二十章 计划远离   “不!我不要回家!你不能强迫我!”乔纳思又哭又叫的,用拳头捶打着床铺。   “坐起来,乔纳思。”传授人坚定地告诉他。   乔纳思听话地坐在床边,低垂着头,一边擦泪,一边发抖。   “今晚你可以留下来,跟我说话。现在我要通知你的家人,你必须安静下来,不可以让人听见你的哭声。”   乔纳思猛然抬头:“也没人听见小双胞胎在哭!只有我父亲!”说着他又趴下来啜泣。   传授人静静地等待,最后乔纳思终于冷静下来,缩成一团,肩膀仍旧颤动不已。   传授人走到墙边对着对讲机拨开开关。   “您好,记忆传承人,请问有何吩咐?”   “请通知新记忆传承人的家人,说他今晚要留在这里加强训练。”   “我会照办的,先生。谢谢您的指示。”   “我会照办的,先生。我会照办的,先生。”乔纳思用冷酷、挖苦的声音说:“只要你吩咐,我会照办的,先生。我会杀人,先生。老人?或是体重较轻的新生儿?我很乐意杀他们,先生。谢谢您的指示,先生。我可以为您效劳吗……”他好像停不下来了。   传授人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乔纳思猛然停下来,看着他。   “听我说,乔纳思,他们也无能为力,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以前您也说过这句话。”   “我这样说,因为这是事实。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特别为他们创造出来的生活。如果你没被选为我的继承人,你的生活也跟他们一样。”   “但是,他对我说谎!”乔纳思又哭了。   “别人告诉他要这么做,他什么也不懂。”   “你呢?你也对我说谎吗?”乔纳思愤怒地提出这个尖锐的问题。   “我被賦予说谎的权力,但我不曾对你说过谎。”   乔纳思瞪着他:“解放都是这样子吗?只要是违规三次的人?还有那些老人?他们也杀老人吗?”   “对,事实如此。”   “费欧娜呢?她爱老人啊!她正在接受看护的训练。她知道吗?当她发现她必须这么做的时候,她要怎么办?她会有什么感觉?”乔纳思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   “费欧娜早就练好解放的技巧了。”传授人告诉他,“你的红头发朋友很能干,工作非常有效率。她的生活里没有‘感觉’这回事。”   乔纳思用手臂环抱住自己,身体前后摇晃:“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回家!我做不到!”   传授人站起来:“首先,我要订我们的晚餐,然后吃饭。”   乔纳思不自觉地用发怒、讽刺的语气说:“再来一段感觉分享?”   传授人发出怜悯、痛苦又空洞的笑声:“乔纳思,只有你和我是拥有感觉的人,过去这一年来,我们彼此分享这些感觉。”   “对不起,传授人,”乔纳思悲惨地说,“我没有憎恨您的意思。”   传授人拍拍乔纳思拱起的肩膀:“等吃过饭后,”他说,“我们来定个计划。”   乔纳思困惑地抬起头:“定什么计划?没有用的,我们什么也不能做。长久以来就是这样,在我以前,在您以前,在您前面那一位以前,以前,以前,再以前……”他故意拉长这句熟悉的用句。   “乔纳思,”停了一会儿,传授人说,“没错,这样的状况看起来好像是天经地义了。但是记忆告诉我们,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们也曾经有过感觉。你跟我都经历过,所以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曾经有过骄傲、悲哀、还有……”   “还有爱,”乔纳思补充,他想起那幕令他深深感动的家庭场景,“还有痛苦。”他再度想起那名士兵。   “拥有记忆并不痛苦,真正的痛苦是孤寂,找不到人分享这些记忆。”   “我一开始就分享您的记忆。”乔纳思说,试着让他开心起来。   “的确。过去这一年来有你跟我一起共同度过,让我更加确认,事情一定要改变。多年来,我一直有这样的念头,但总觉得改善无望。现在,我头一次想到了可能有转机。”传授人慢慢地说:“是你让我想起这个方法的,就在……”他瞄了时钟一眼,“两个小时之前。”   乔纳思看着他,仔细聆听。   现在,夜深了。他们谈了又谈,谈了又谈。乔纳思身上裹着传授人的罩袍,这种长袍只有长老才有资格穿。   他们的计划有可能成功,只是有可能。如果失败了,他可能被杀。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如果留下来,他的生命同样毫无意义。   “好的,”他告诉传授人,“就这么办。我应该做得到。无论如何,我尽力就是了。但是,我希望您跟我一起走。”   传授人摇摇头:“乔纳思,”他说,“过去这些世代,整个社区一直仰赖记忆传授人来为他们保存记忆。过去这一年,我已经把很多记忆转移给你了。我不能再要回来,一旦给出去,就不能再要回来。   所以,如果你逃跑了,成功走掉了——乔纳思,你要知道,你再也不能回来……”   乔纳思严肃地点点头,这是最难的决定,“是的,”他说:“我知道。不过,如果您跟我一起走……”   传授人摇摇头,示意他安静:“如果你走掉了,成功越过边界,你到了别的地方,那么整个社区就要自行背负这个大负担,接受你为大家承担的记忆。   我相信大家有这个能力,也能从中获取一些智能,但是冲击绝对是很大的。十年前我们失去萝丝玛丽时,她的记忆回到大家身上,引起一阵恐慌。那些记忆跟你获得的记忆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当你的记忆回到大家身上时,他们会需要帮助。还记得你开始受训时,面对从未有过的经历,我是怎么帮助你的吗?”   乔纳思点点头:“初次面对那些记忆,实在太吓人,伤害也太重了。”   “那时候,你需要我;以后,大家也会需要我。”   “没有用的,他们会再去物色一个人来代替我,重新立一位新的记忆传承人。”   “但没有人能够立刻接受训练。当然,他们会加速遴选,但是我想不出来有谁刚好具备这些特质……”   “有个小女生的眼珠子也是淡色的,但是她只有六岁。”   “没错,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她叫凯萨林。但是她年纪太小了,所以大家被迫要承受这些记忆。”   “我要您跟我一起走,传授人。”乔纳思要求。   “不行,我一定得留在这里。”传授人坚定地说,“我也很想去,乔纳思。但是他们对所有的记忆毫无防备能力,我一走,社区里就没有人可以帮助大家,大灾难就会降临。他们会自我毁灭,所以我不能走。”   “传授人,”乔纳思建议,“您和我,不必为其他人想太多。”   传授人带着疑问的笑容看着他,乔纳思困窘地低下头。他们当然要为其他人着想,这才是这一切计划的真意啊。   “而且,无论情况如何,乔纳思,”传授人叹了一口气,“我都完成不了了。我现在非常虚弱,你知道吗?我已经看不见颜色了。”   乔纳思心碎了,他紧紧握住传授人的手。   “你看得见颜色,”传授人告诉他,“也拥有勇气,我会帮助你获得更多力量。”   “一年前,”乔纳思提醒他,“当我刚晋升十二岁,刚开始看见颜色,您告诉我,您开始时的征兆跟我不一样,我到现在还不懂那是什么。”   传授人一听,面色顿时开朗了起来:“没错,你知道吗?乔纳思,虽然你现在具备了这么多知识,拥有这么多记忆,学习了这么多东西——结果,为什么你还是不懂?因为我有点自私,还没有转移这方面的记忆给你,我想保留到最后一刻   “保留什么呢?”   “当我还是个小男孩儿,比你还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感受到了。但我不是‘超眼界’,情况和你不相同,我经历的算是‘超听觉’吧。”   乔纳思皱皱眉头,努力想要弄清楚:“您听见的是什么呢?”   “音乐。”传授人微笑着说,“我开始听见一些非常奇妙的声音,那叫做‘音乐’,我会在你离开前给你一些。”   乔纳思使劲地摇头:“不要,传授人,我希望您保留下来,在我走了以后可以有音乐陪伴您。” 第二天早上,乔纳思回到家,开心地向父母问好,而且很轻松地撒谎说昨晚有多忙、多愉快。   他的爸爸微笑着,也轻松地说着谎,表示昨天又忙碌又愉快。   在学校,他一边上课,一边在脑海里演练整个计划。昨天他和传授人一遍又一遍地推敲,直到深夜。   距离十二月的典礼还有两个礼拜,传授人会在这段期间,将有关勇气、力量的记忆传授给乔纳思。因为一定要有这两种记忆,他才能在远方生存。他们都知道这是一段艰辛的旅程。   乔纳思准备在典礼前一天的半夜悄悄离家。这可能是计划中最危险的一环,因为违反重大规定:除非公派外出,否则任何社区居民不准在晚上离开住处。   “深夜里,”乔纳思说,“食物回收员收完晚餐的剩菜,道路清洁员又还没开始工作,所以不会有人看见我,除非有人因紧急公务外出。”   “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呢,乔纳思?”传授人问:“我虽然有各种逃跑的记忆,历史上也有很多避难事件,而且每件事的时空背景都不一样,可就偏偏没有跟这次类似的情况。”   “我会非常小心的,”乔纳思说,“不会被人发现。”   “你是受训中的记忆传承人,地位崇高,我想他们应该不至于太为难你。”   “我会说是记忆传授人吩咐我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才这么晚外出,把责任推给你。”乔纳思开玩笑地说。   两个人都紧张地笑了笑。不过乔纳思很确定,他可以带几件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家里溜出来,静悄悄地骑上自行车,来到河边,把自行车和叠好的衣服藏在草丛里。   接着,他就步行,无声无息地穿过黑暗,来到安尼斯。   “这里没有晚班的工作人员,”传授人说,“门没上锁,你直接进来就行了,我会等你的。"   他的父母醒来后,会发现他已经走了。他们会在乔纳思的床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沿河骑车散步,会在典礼前回来。   他的父母会有点生气,但不会警觉到出事了。他们会觉得他做事有欠考虑,打算等他回来再数落他。   他们越等越气,最后等不及了,只好先带莉莉去参加典礼。   乔纳思非常肯定地说:“不过,他们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免得别人知道了,说他们没把孩子教养好。不管怎样,大家的焦点是典礼,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缺席,更何况我已经过了十二岁,正在受训,不用跟同学坐在一起,所以亚瑟会认为我跟父母,或是跟您在一起……”   “而你的父母会假设你跟亚瑟,或是跟我在一起……”乔纳思耸耸肩:“总之要花点时间,大家才会发现我不见了。”   一大早,传授人会请广播员帮他叫一部车和司机。他经常拜访其他社区,跟他们的长老开会:他的活动范围远达附近地区,所以这样的举止一点都不奇怪。   传授人通常不参加十二月的典上一次他所以出席,是因为乔纳思被遴选上,这件事又跟他有密切的关系。至于他平常的生活,本来就跟社区的运作不相干。不会有人对他的缺席有意见,或对他选在这天离开感到突兀。   等到司机和车子抵达后,传授人会找个理由将司机支开,再帮乔纳思躲在车子的行李箱里。传授人会在接下来的这两周从三餐中省下一些食物,让乔纳思带到路上吃。   典礼开始,所有的社区居民都在礼堂里。那时,乔纳思和传授人早已上路了。   快到中午时,乔纳思的缺席才会引起大家的关切。但是典礼不会因此中断——因为这不在计划中。不过他们会派人到社区各处搜寻。   在他们找到他的自行车和衣服之前,传授人已经回来了;而乔纳思在那之前,也已经独自一人踏上旅途了。   传授人回来后,会发现整个社区陷入迷惘和慌乱中。由于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件,没有记忆可供参考,更没有智能判断该怎么做,他们只好向传授人求助。   他会来到人潮聚集的大礼堂,步上台阶,严肃地宣布,乔纳思已经坠河失踪了,并马上举行哀悼仪式。   “乔纳思,乔纳思……”他们先是大声地呼唤,就像上次呼喊凯尔博一样,再慢慢让乔纳思从他们的生活中淡出。方式是传授人引导大家念诵,通过全体复述他的名字,让声音渐慢、渐柔,直到他仿佛从大家心里消失不见,直到他变成大家口中偶发的一句呢喃。在漫长的一天结束之前,他就永远地消失,再也不会被提起。   大家的注意力会转移到来袭的记忆,传授人会协助大家度过难关。   “当然,我了解他们很需要您。”在经过长时间的讨论和计划后,乔纳思说,“但是,我也很需要您。请跟我一起走。”即使已经知道答案,他还是不放弃希望。   “当我协助整个社区作出改变,让生活更完整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传授人温和地回答。"我非常感激你,乔纳思,如果没有你,我永远也想不出该如何改变。你现在必须扮演好逃跑者的角色,而我的角色就是留下来。”   “但是您不想跟我在一起吗,传授人?”乔纳思悲伤地请求着。   传授人抱住他:“我爱你,乔纳思。”他说,“但是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当这里的工作结束后,我想去跟我的女儿在一起。”   乔纳思本来忧郁地盯着地板,听到这里不禁惊讶得抬起头:“我不知道您有女儿,传授人!您只跟我说您有配偶,我从不知道您也有女儿。”   传授人微笑了起来,点点头。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乔纳思第一次看见他露出真正快乐的笑容。   “她的名字叫萝丝玛丽。”传授人说。 第二十一章 逃亡   一定会成功的。经过一整天的思考,乔纳思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们一定会成功的。   但是到了晚上,事情发生了变化,整个计划一所有他们精心设计、仔细推敲的细节一都前功尽弃。   那天晚上,乔纳思被迫开始逃亡。当黑幕笼罩大地,整个社区沉寂下来时,他就得赶紧离开住处。这样做相当危险,因为附近有工作人员在走动,他尽量藏身在阴影中,无声无息地移动,穿过漆黑的房子和空荡荡的中央广场,朝河流的方向前进。越过广场,他可以看见养老院和后面的安尼斯矗立在夜空下。但是他不能停下脚步,已经没有时间了,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只要多争取一分钟,他就能逃离社区越远一点。   他来到桥上,弓着身子,快速地蹬着自行车前进。他可以看见桥下幽暗、翻腾的河水。   将社区远远地拋在后面时,他一点也不害怕或后悔,这点连他自己都很诧异。但是就这样跟亲密的朋友分离,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哀伤。他知道身处逃亡的险境中,必须保持安静。但是他希望,传授人‘超听觉’的能力,能够听见他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和道别。   一切的转变就发生在晚餐时刻。他们一家人一如往昔般共进晚餐,莉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爸爸、妈妈报告(和说谎,这点乔纳思很清楚)当天的所见所闻。加波很开心地在地板上玩耍,一边咿咿呀呀地儿语,并且不时开心地看看乔纳思。昨晚乔纳思没回来,现在看见乔纳思回来,他显得特别高兴。   爸爸低头望着这个小人儿:“好好玩,小家伙,”他说,“这是你最后一晚在我们家做客。”   “您是什么意思?”乔纳思问。   爸爸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今天早上你回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因为昨晚我们让他在养育中心过夜。我本来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趁你不在时,做个测试,因为他最近都睡得很熟。”   “测试结果不好吗?”妈妈同情地问。   爸爸苦笑了一下:“你说得太客气了,根本就是一场大灾难。他哭了一整夜,夜班工作人员束手无策。我去上班的时候,大家全累垮了。”   “加波,你这个调皮鬼。”莉莉指责地板上笑嘻嘻的小人儿。   “所以啦,”爸爸继续说,“我们必须赶紧做个决定。下午大家开了会,连我都赞成让加波解放。”   乔纳思放下叉子,盯着父亲:“解放?”   爸爸点点头:“我们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是啊,我们尽力了。”妈妈表示同意。   莉莉也点头赞成。   乔纳思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举行解放?”   “明天一早。要开始准备命名大典了,我们得尽快处理这件事。明天早上就要跟你说再见了,加波。”爸爸用他那甜美、歌唱式的声音说。   乔纳思抵达河的对岸,忍不住停下车子,回头张望。养育他十三年的社区,在远远的后头,沉浸在睡梦中。黎明后,他熟悉的那套规律的生活模式,依旧会持续下去,即使没有他,也照样运行不辍。在那里,生活中没有值得惊奇的事物,没有不方便或不寻常,也没有颜色、痛苦和过去。   他继续快速地蹬着自行车,沿着道路前进。已经不能回头了。他严重违反规定,如果被捉住,后果不堪设想。 第一点,他在晚上离开住处。 第二点,他偷拿社区的食物。这是重罪,就算他拿的是放在家门口的剩饭剩菜,也一样。 第三点,他偷了爸爸的自行车。黑暗中,他站在停车处迟疑了一下。本来并不想拿爸爸任何东西,因为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骑这辆较大的车子,他一向习惯自己的自行车。但是,没有这辆车不行,因为它的后座有儿童座椅,他把加波带了出来。   后座的小脑袋轻轻抵着他的背,随着车子的跳动,轻轻地起伏。加波被牢牢地绑在座位上,睡得正熟。离家前,他曾将手贴在加波的背上,将最能安抚人心的记忆传送给他:夜晚时分,棕榈树下缓缓摇晃的吊床;慵懒的潮水以催眠式的节奏,轻轻冲刷着附近的海岸……记忆一点一滴渗进小宝宝的心里,让他睡得既安稳又深沉。当乔纳思将他抱到座椅上时,他一点都没受到惊动。   乔纳思知道几个小时后他逃跑的消息就会爆发开来,所以他拼命地、坚决地骑行着,希望自己不会随着时间和里程的增加而感到疲惫。现在没有时间去等待传授人给他记忆,让他产生力量和勇气了。他只能凭借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路支撑下去。   他绕着社区边缘前进,远处的屋舍一片漆黑。他和社区间的距离越拉越大,路面也越来越空荡,他的腿从酸痛到几乎全麻了。   黎明时刻,加波开始扭动。现在他们来到一个隔离的地段,路边树木林立。他经过一片车痕累累、路面颠簸的草地,骑近一条溪流。加波清醒了,随着自行车上下的震动,不断咯咯地笑着。   乔纳思给加波松了绑,把他从自行车上放到草地上,让他开心地在草叶嫩枝间探索,并小心地将自行车藏在隐密的草丛中。   “吃早餐了,加波。”他解开食物包装袋,把两个人喂饱,并用杯子装满溪水来喝,然后坐到溪流边看着小宝宝玩。   他筋疲力尽,知道自己必须睡一觉,让肌肉休息一下,才能在晚上继续骑车。白天赶路,很容易被发现。   他们很快就会出来找他的。   他发现树林深处有个藏身的地方,便带着小宝宝过去,把他抱在怀里,躺下来。加波开心地挣扎着,以为是在玩搏斗游戏,以前他们在家里常玩这种搔痒、嬉乐的游戏。   “对不起,加波,”乔纳思告诉他,“我知道现在是早上,我也知道你才刚醒过来。但是,我们现在得睡觉才行。”   他将小家伙的身体拉向自己,轻抚着他的背,并轻声细语地安抚着,然后再转移一段深沉、满足、耗尽精力的记忆。加波的头垂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便在乔纳思的胸膛上睡着了。   这两位逃亡者,就这样在睡眠中安度第一个充满危机的日子。   飞机是最叫人害怕的东西。过了好几天了——乔纳思不知道到底是几天——整个旅程开始有了规律的模式:白天躲藏在草丛或树林里,找水,小心分配剩余的食物,在野地上觅食,好补充食物。晚上骑车赶路。一骑好几里的路程,使得他腿部肌肉绷得很紧,一旦安顿好,想睡个觉,就浑身酸痛。不过,他的双腿也因而结实了不少,越来越不需要动不动就休息了。有时候他会把加波放下来,让他做做运动,两人一起沿着马路跑步,或一起在黑暗中穿越原野。每次他回到车边,将这个合作默契、十分顺从的小伙伴放回车上时,他的腿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可以配合上路了。   因此,他靠着自己的体力就足以应付。逃亡前,原本传授人要传给他的那些能量,现在都不需要了。   但是当飞机接近时,他真希望自己接受了“勇气”的训练。   他知道那是飞机侦察队。机队低空飞翔,引擎声嘈杂无比,足以把他从梦中惊醒。有时他惊恐地从藏身处往外望,差一点儿就跟搜索队打上照面。   他知道他们看不见颜色,所以他们的肌肤和加波的淡金色鬈发,隐藏在无色的草丛中,就像个灰色的污点。他记得在科技课程中学过,搜索飞机是利用热感应搜寻器来探索人体温度,如果灌木丛中有两个人抱在一起,搜寻器的感应会更快速。   所以每次一听见侦察机的声音,他就伸手到加波身上,将下雪的记忆转移过去,他自己也保留一些。他们就这样一起让身体变冷。飞机一走,他们冷得发抖,只好紧紧地互相拥抱,直到再度睡着。   乔纳思在转移记忆时,察觉到他的记忆越来越淡,也越来越模糊了。这是他希望的,也是传授人的计划:他离社区越来越远,记忆就会日渐消退,慢慢地回到人们身上。但是,目前他还需要这些记忆,因为侦察机不断出现,他得紧抓着这些有关寒冷的记忆,才能存活下去。   侦察机是白天出动,不过,即使是晚上赶路时,他也依然会警觉地聆听是否有引擎声。有时候乔纳思还没注意到,加波就听见了,马上大叫:   “飞机!飞机!”偶尔侦察机群会在晚上他们赶路的时候出现,乔纳思就会加快速度,冲进最近的大树下或草丛中,丢下自行车,让自己和加波降温。它们有时真的飞得好近啊。   他骑着自行车冲过黑暗,冲过隔离地带,将社区远远抛在身后,进入没有标志、无人居住的区域。他依然保持警戒,留意附近可以藏身的地点,以免引擎声一出现,就慌了手脚。   飞机出现的频率渐渐少了,偶尔出现,速度也没放慢,就好像搜索行动只是走走过场,并不抱希望。终于,一整天、一整夜,侦察机不再出现了。 第二十二章 亲身体验   景观渐渐变了,刚开始很细微,并不容易察觉,只觉得道路窄了,也更崎岖了,很久没有人维修的样子。接下来,骑在自行车上也不容易平衡了,前轮老是辗过一些石子和坑洞。   有一天晚上,乔纳思撞上石头,跌了下来。他赶紧伸手护住加波,幸好小宝宝牢牢地绑在座椅上,没有受伤,只不过在自行车倒地的时候吓了一跳。但是乔纳思的手腕扭到了,膝盖擦伤了,鲜血从他擦破的裤管滴了下来。他痛苦地直起身子,扶起自行车,并仔细检査加波的身体。   他逐渐淡忘了对侦察机队的恐惧,开始在白天上路,但是新的恐惧又出现了,因为不熟悉的景致,隐藏着他难以理解的危险。   树木越来越多,道路边的森林漆黑、浓密又神秘。溪流不时出现,他们也经常停下来喝水。乔纳思小心地洗着受伤的膝盖,碰到擦伤的皮肉时,忍不住缩了一下。原本肿大、疼痛的膝盖,在冷冽的山涧溪流浸泡下,终于慢慢地消肿、不痛了。   他重新体认到,加波的安全全靠他的毅力。   有一天,他们看见从没见过的瀑布,也看见从没见过的野生动物。   “飞机!飞机!”加波大叫。乔纳思虽然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飞机,耳边也没听见飞机引擎的声音,他还是不加思索地冲进树林,将自行车停在灌木丛里,然后伸手捉住加波。加波胖胖的小手指向天空。   他惊恐地抬起头来。还好,不是飞机。他从没亲眼见过这样的生物,但透过他那日益消退的记忆,他认出那是经常出现在传授人记忆库中的动物——鸟。   很快,路边出现了很多飞上飞下、啁啾鸣叫的鸟。他们也看到鹿。有一次,看见一只有着红棕色皮毛、一条粗尾巴的小动物,站在路边好奇地看着他们,一点也不害怕。乔纳思不知道叫什么,就放慢自行车的速度。他们彼此好奇地张望着,直到那只小动物转身,跑进森林里不见了踪影。   所有的事物是如此新奇,让他内心充满敬畏。过去的生活单纯到每桩事都可以预期,现在竟然是每转个弯都会遇见令他惊奇的事物。他一次又一次地放慢自行车的速度,充满欣喜地看着路边的野花,欣赏着身旁小鸟婉转的歌唱,或风儿吹动林间树叶的姿态。在社区生活的十三年间,他从未经历过这般生动的幸福与快乐。   但是,他的内心也同时隐藏着绝望的恐惧。最大的恐惧是他们可能挨饿。现在他们远离耕作区,已经不太可能找到食物了。他们上次在最后一个耕种区收集来的马铃薯和胡萝卜,存量不多,吃完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最近,他们经常饿着肚子。   乔纳思跪在溪边,想用手去抓鱼,但徒劳无功。于是改用石块砸,结果还是无效。他失望极了,但依然绞尽脑汁,利用加波毯子上的绳子,缠住一根根弯弯的枯枝,做出一张代用鱼网。   经过无数次的尝试,这张鱼网竟然捕到两条滑溜溜的小银鱼。乔纳思找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把鱼切成小段,一些喂加波,自己也吃一些。他们还吃了一些莓子。本来还想捉一只鸟,但是没有成功。   到了晚上,加波安稳地睡在他身边,乔纳思却睡不着,饥饿折磨着他,让他想起以前在社区时,每天每户人家都可以收到餐点。   他试着运用逐渐模糊的记忆,自己创造出一份大餐,还加上短暂的扑鼻香味:陈列着大块烤肉的宴会;摆满了厚厚奶油蛋糕的庆生会,结实累累的水果迎着阳光垂挂在枝头。   但是当记忆退去的那一刻,痛苦、噬咬心田的空洞立即漫上他的心头。乔纳思突然闪过小时候的记忆,他曾经因为用错一个“饿死了”的词,而被严厉地责骂。大家告诉他,你绝不可能饿死。   现在他就快要饿死了。如果他仍留在社区里就不会有这样的遭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曾希望可以选择,但真正面临选择的机会时,他却选错了。他选择离开,所以现在要挨饿。   如果他留下来……   他继续思考,如果他留下来,他会在其他方面挨饿,也会因为生活中缺乏感觉、色彩和爱而处于精神上的饥饿状态。   加波呢?加波如果还留在那儿,根本连命都没了。所以那里不是选择留下的地方。   吃不饱,让乔纳思骑起自行车来,犹如在打一场硬仗。他同时体认到他正在翻越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事物:山丘。他奋力地蹬着自行车,受伤的膝盖传来阵阵抽痛,但他还是拼命向前。   气候也跟着变了,一连下了两天的雨。乔纳思不曾看过雨,虽然他在记忆中经历过,也很喜欢雨,很享受那冰凉的感受。但现在可不同了,他和加波又冷又湿,衣服一直干不了,就连偶尔露个脸的太阳也无济于事。   在这段漫长、可怕的旅程中,加波都没有哭,直到这一刻,饥寒交迫,身子虚弱,他才哭了出来。乔纳思也哭了,除了和加波相同的理由外,他流泪是因为害怕自己救不了加波!他已经不在乎自己了。 第二十三章 向往的地方   黑夜慢慢地笼罩下来,乔纳思越来越肯定,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只是,没有任何感官支持他的感觉。除了无数条迂回交叉展开在前面的狭窄道路,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感觉得到“别处”就在不远的地方,却不确定自己是否到得了。冰冷的空中开始飘下无数回旋的小白点,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希望也更加渺茫了。   加波身上只裹着薄薄的毯子,他弓起身子发抖,却仍乖乖地坐在后座上,不做声。乔纳思担心地停下自行车,将孩子抱下来,心疼地发觉加波的身子非常冰冷、虚弱。   现在他们站在寒冷的山丘上,双脚快要瘫软了。乔纳思打开上衣,将加波搂进赤裸的怀里,再将那条破烂、肮脏的毯子盖在两人身上。加波抵着他,无力地蠕动着,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四周再度恢复到无边的沉静之中。   那模糊视线的小东西,突然触动了乔纳思久已遗忘的记忆,他想起这小白点是什么了。   “这叫做雪,加波!”乔纳思轻声说,“雪花从天空飘下来,好美啊!快看!”   这个好奇、机警的小孩现在没有反应了。乔纳思在夜色中看见他小小的脸蛋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原本鬈曲的头发早已黯淡无光、污秽不堪,苍白的脸颊上留着两道小泪痕。他双眼紧闭,一片雪花正好落在他轻轻颤动的眼帘上,带来瞬间的闪光。   他再度蹬着自行车用力往前踩,一段陡哨的山丘赫然耸立眼前。即使是大晴天,想骑上这座山丘都非常困难,更何况现在雪越下越急、越下越大,遮蔽了整条狭窄的道路。乔纳思用麻木、疲惫不堪的双脚努力蹬着踏板,但是前轮几乎没有在转动。最后自行车停了下来,再也无法前进了。   乔纳思下车,任由自行车翻倒在雪地上。他好想也倒在自行车旁,和加波一起投进大雪柔软的怀抱,贴向夜晚阴暗的胸膛,沉入温暖舒适的梦乡。   但是已经走这么长的路了,他一定要继续走下去。   原有的记忆已经被他抛得远远的了,脱离他的保护,重新回流到社区人的头脑里。他还保有什么记忆吗?他还拥有最后一丝的暖意吗?他还有力气去传送记忆吗?加波能不能接收得到?   他将双手放在加波的背上,试着去回想阳光。一开始,似乎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在他的能量快耗尽的当儿,突然有一丝细微的热感爬上他冻僵的双脚和腿上。他的脸庞开始发红,手上原本紧绷、冰寒的肌肤,也开始放松了。他多么想保留这股热气,让自己曝晒在阳光下,不再忍受寒冷的痛苦。   但这念头稍纵即逝,他迫切地想把这股暖意跟怀中的小人儿分享。传送的过程让他痛苦万分,他还是尽力把温暖的记忆转移到他手上那瘦弱、颤抖的身躯上。   加波抖动了一下。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拥抱着彼此。虽然身边依然是令人目眩的白雪,却感觉自己在温暖中获得重生的力量。   乔纳思开始步上山丘。   记忆短暂得令人扼腕。在黑夜中,他没走几步,暖意就消失了,他们再度回到冰冷的天地中。   但是他的内心已经警醒了。即使他只被温暖了片刻,却足以赶走所有的倦意和沮丧,重拾求生的意志。他移动没有知觉的双脚,快步前行。这座山丘故意刁难似的特别陡峭,白雪和疲惫还是阻碍他的前进。他没走多远,就绊倒在地。   膝盖是那样沉重,他再试一次。他的意识又捕捉到另一个温暖的记忆,他赶紧留住它,让它扩大,再传送给加波。通过这短暂的温暖,他的精神和力气又提振起来,他站了起来,继续往上爬,怀里的加波也跟着动了一下。   但是记忆很快又消退了,只留给他更冰冷的现实。   要是他在逃跑前,从传授人那边接收到更多温暖的记忆就好了!不过,现在想象这些假设的状况已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专心移动脚步,让加波和自己能保持温暖,继续前进。   他往上爬,停下来,再利用片断的记忆,让两个人重获温暖,那段记忆很有可能是仅存的了。   山顶看起来如此的遥远,他也不清楚山后头是什么,但眼前别无选择。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上走。   快接近山顶的时候,情况有了转变。他不再获得温暖,感觉上更虚弱、更寒冷。同时他并非不再感到举步维艰,一双冻僵的脚、累极了的双腿,就快要抬不起来了。   但是,突然间,他觉得好快乐。他回想起快乐的时光,他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想起妹妹。他想起朋友,亚瑟和费欧娜。他想起传授人。   欢乐的回忆在他全身弥漫开来。   他抵达山顶了。他可以感觉到覆满白雪的双脚现在是踩在平坦的土地上了,再也不用往上爬了。   “我们快要到了,加波。”他轻声地说,内心涌出莫名的信心。“我记得这个地方,加波。”这是真的!这不是一个微弱、模糊的回忆,这次不一样。这是一个他可以永远保留的记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他抱紧加波,轻快地抚摩他,给他温暖,让他继续活下去。寒风凜冽,大雪依然纷飞,模糊了他的视线。但是某个地方就在眼前,只要穿越这层眩目的风雪,他们就可以寻到温暖和光亮。   乔纳思运用最后一丝力气,以及内在那种奇特的知识,找到了山顶上那架久候他们的雪橇。他用麻木的双手摸索着绳索。   他们开始往下滑。   乔纳思觉得自己正逐渐失去意识,他集中意志力让自己在雪橇上坐正,手里紧护住加波。滑板迅速地滑过雪地,风儿扑向他的脸庞,当他们笔直地滑过一个路口时,目的地似乎已经在望,那是一个他等候已久、包括了他们的未来和过去的所在。   在下滑的路程中,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看见灯光了,他终于认出那是什么,他知道那是从窗口透出来的灯光,在屋里有棵大树,树上悬挂着红灯、蓝灯和黄灯,一家人正在欢庆爱的喜悦,共创美好的回忆。   雪橇一路下滑,再下滑,速度越来越快。突然间,他很肯定,欢乐已在前方和下头等着他,也在等着小宝宝。头一次,他听见了美妙的音乐,也听见了人们的歌声。   穿越广大的时空,乔纳思仿佛听见他远离的那个地方也响起了美妙的音乐,不过,也许那只是回音罢了! 【关注公众号】:奥丁读书小站(njdy668) 1.每日发布新书可下载。公众号首页回复书名自动弹出下载地址。 2.首次关注,免费领取16本心里学系列,10本思维系列的电子书,15本沟通演讲口才系列,20本股票金融,16本纯英文系列,创业,网络,文学,哲学系以及纯英文系列等都可以在公众号上寻找。 3.我收藏了10万本以上的电子书,需要任何书都可以这公众号后台留言!看到第一时间必回! 4.也可以加微信【209993658】免费领取需要的电子书。 5.奥丁读书小站,一个提供各种免费电子版书籍的公众号,提供的书都绝对当得起你书架上的一席之地!总有些书是你一生中不想错过的!上千本电子书免费下载。 附录 认识洛伊丝•劳里   洛伊丝•劳里,1937年3月出生于夏威夷,父亲在军中担任牙医,他们一家人也随着军队迁移世界各地。二次大战期间,她住在外祖父母位于宾州的老家,十一岁到上高中之前,则在日本度过。后来她进布朗大学就读,但只修完两年课程便结婚了,直到生完四个孩子后才重拾学业,从南缅因大学毕业。   洛伊丝•劳里的写作生涯起步较晚,四十岁时才尝试完成小时候的梦想——当一名作家。结果却一鸣惊人,如今她不但是世界知名的作家,还获得两次纽伯瑞金牌奖的肯定。除了写作儿童小说、短篇故事,她也撰写评论、专业的论文。   她的写作素材非常广泛,风格多样,有生活幽默小说《阿纳斯塔西亚•克鲁布尼克》(AnastasiaKrupnik)、谈战争与屠杀的《数星星》(NumbertheStars)、描写未来乌托邦社会的《记忆传授人》(TheGiver),此外还有涉及收养、精神疾病、癌症等议题的二十多本著作,堪称是一位多才、多变的作家。   其实她本身就是一位很懂得过生活的人,她好学不倦,博览群书,闲暇时喜好编织、桥牌和园艺。此外,她还是烹饪高手,收藏了各式各样的食谱书。除了作家头衔外,她还是一位专业摄影师,通过作家独具的慧眼,构思出一帧帧颇具深度的影像。   《记忆传授人》是洛伊丝•劳里第二本获纽伯瑞奖的科幻小说,灵感来自小时候居住在日本的经验。那段日子里,由于父母的刻意保护,不论衣、食、教育,她都过着和在美国时一模一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虽然安逸、舒适,但相对地也少了接触异国文化的刺激与惊喜。所以成年后的她一直在思索,是否住在一切都控制良好、生活无忧的环境中,就能够获得幸福?洛伊丝•劳里试图在书中让读者和主角一起思索这个问题,而关注青少年所面对的各种不完美的人生、人际关系,正是她成功的地方。